《昭昭天明》 第1页 [现代情感] 《昭昭天明》作者:梦驴子【完结】 本书简介: 【且狂且侠且温文*且冷且傲且孤直】 济南府的歷城县衙有三大怪。 一怪:知县是个只知斗鸡走狗的登徒子,天下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二怪:仵作是全家籍没的罪臣之女,刚登基的小皇帝却为她喊冤。 三怪:捕头是曾经名震江湖的绿林总瓢把子,却偏偏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知县招了安。 用抽丝剥茧的探案技法,用披沙拣金的勘验手段,为生者权,为死者言,搏一个朗朗青天。 且看这一文一武一仵作如何齐聚歷城县衙,为圣人效死,为百姓立心,始称昭雪衙门。 嘉兴妖作祟,他们敢查;科举路上道士喊冤,他们敢查;白莲教的弥勒疑云,他们敢查;连海瑞海青天的小妾枉死,他们还敢查! 一方惊堂木,镇一寸山河。 一柄清风剑,定三尺干坤。 一丸苏合香,洗一方沉冤。 昭雪衙门,自当为这朱明天下,讨一个说法。 谨以此文,敬心中朱明赤子。催更wb:@梦驴子大王 【案宗如下】 龙见嘉兴案——已破获 尸魃之祸案——已破获 捧头判官案——已破获 白莲弥勒案——已破获 舜井烛影案——已破获 歧路冥婚案——已破获 多灾海魇案——已破获 刚峰滔滔案——已破获 挟刃落花案——正查证 九卷案宗全部上架,静待观者品评。 【关于人物】 沈忘沈无忧:孤独的大聪明 柳七柳停云:耿直的不高兴 程彻程清晏:豪爽的大仗义 易微易寒江:闹腾的小机灵 【p.s】 好饭不怕晚,此文有点慢。陌上花开早,恋爱悠着谈。 评论多参与,案子一起办。更新都随榜,社畜手写断。 恳请多鼓励,加更不装蒜。若是不喜欢,叉号随时按。 【再次p.s】恳请不要养肥,该作者无法孤独的写文。 她知道这是病,但没法治。 内容标籤: 强强 悬疑推理 朝堂 单元文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忘,柳七,程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忠勇孤直女仵作+温柔谪仙县令 立意:惩奸除恶,弘扬正能量 第1章 龙见嘉兴 (一) 隆庆三年,己巳夏六月,龙数见于嘉兴。湖水陡涌,风浪顿作,蟠绕于祠,乡人皆得见焉。——《嘉兴府志》 长日炎炎,正是苦夏时节。城郊山脚下的凉亭之中,几位青衣纶巾的儒生正围坐闲谈。虽说天气蒸郁,众人皆是汗流浃背,但依旧身姿挺拔,轻摇羽扇,一派文人雅士之风。 在座儒生皆是嘉兴府下辖州县数得上的秀才举子,应知府之邀前往当地有名的白龙祠参与祭祀,撰写告文。 「今夏也不知是何缘由,燥热至此。」坐在角落里的一名略有些年纪的儒生当先开了口,他衣裳料子明显比之众人的要硬拓古旧,不断挥舞的羽扇尖上也有了明显的分叉,他倒是浑然不觉,扇得愈发起劲。 「廖兄有所不知,近日可不光热,这龙见之事也是越来越多了。我听说,前几日太湖上又见了龙,把一小舟带得腾空而起,卷席至岸上又重重摔落,舟中之人皆是命丧当场,甚至还有撕裂的残肢由空中掉落,惨绝人寰!」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一个体型肥硕的儒生迫不及待地分享着自己今晨刚听来的传闻,引得诸儒生啧啧称奇,待得惊嘆过后,才想起在面上强装出几分恻隐之色,念上几句佛号。 「所以啊,知府大人才急匆匆地召诸位兄台前往观祀,写告文,投龙简,可见诸位兄台文采之风流,才华之横溢,在整个嘉兴府都是顶顶闻名!」 那姓廖的举人倒是人情练达,几句话就说得那一干儒生学子红光满面,连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些。 「过奖过奖!」 「廖兄才是我们的南州冠冕啊!」 一时间,互相吹捧之声不绝于耳,把山路上嘈嘈切切的蝉躁都压了下去。 「也不知今日撰写主告文的是哪位兄台啊?」 一群人之中,有会说话的,也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坐在胖儒生身旁的一位状如麻杆,脑袋一摇三晃的张姓秀才发了话。 一言既出,亭中众人却都不搭腔了,刚才的热络顿时化作尴尬的沉默。 张秀才有些着了慌,紧看了胖儒生几眼,后者才拖长了音开口道:「还不是那大名鼎鼎的沈家老二。」 「是那个沈忘沈无忧?」 「呵,不是他还能是谁,整日里斗鸡走狗,游山玩水,哪还有一丁点儿文人风骨?较之其兄长,简直差出去十万八千里!」廖举人对那沈忘似乎极为不屑,言辞间尽是讥讽尖刻。 「可我怎么记得,那沈忘是乡试的解元啊?据说是桐乡出了名的神童啊?」张秀才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日后为官最大的阻碍并非学识家世,而是他这双看不懂人情世故的「慧眼」。 这次连胖儒生也懒得给他打圆场了,他收紧圆滚滚的腹部,向廖举人身旁靠了靠,自觉地和这位拎不清的张秀才拉开距离。 「哈!」廖举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宛若枭叫。 第2页 他和沈忘同年参加乡试,他时年三十有三,沈忘却年仅一十有六,论年龄他都能做沈忘的父亲了。 沈忘家族世代从商,虽家底丰厚,却最为这帮出身书香门第的文人所瞧不起。可谁料沈忘竟能一举夺魁,取得了乡试一甲第一名的好成绩,让准备看笑话的廖举人瞠目结舌。 虽说他也考中了亚元,但还是让年少风流的沈忘抢尽了风头,至此,他算是和沈忘结下了梁子。 而今,【1】距离当年的乡试已经过去了三年,天子都换了一遭,廖举人会试不中,名落孙山。而那闻名遐迩的沈家才子却是抛了诗书,不问世事,游山玩水,肆意挥霍着青春,你叫廖举人怎能不嫉恨? 他本就忌讳同沈忘作比,可张秀才这个不开眼的偏要将这个浪荡子提到台前来,气得廖举人也不拘得什么文人做派了,当下就掉了脸子。 「那方仲永也是神童,又能如何!看那沈家老二如今玩乐无忌的纨绔之像,怕是江郎才尽,再难登大雅之堂!」 被廖举人抢白了一番,张秀才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他身旁的胖儒生也总算动了恻隐之心,顺着廖举人的话锋跟着讽道:「也不知沈家老二那解元是如何得来的,怕不是……」他压低声音,故作高深之态,「怕不是家财万贯换得的吧!」 众儒生抚掌大笑,廖举人青白的脸上也终于多了一丝笑意,他正准备给那沈家老二来个盖棺定论,却突然面上一悚,长身而立,冲着由西面直刺而来的下山小径拱手一拜,朗声道:「沈解元,别来无恙!」 随着他这一声喊,所有人也跟着站起身,向着山路蔓延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石子铺就的小径上,一匹青驴正悠然行来,蹄音清越干脆,宛若古寺暮色中的木鱼声声。 一名青年文士倒跨在青驴之上,身着本色细葛袍衫,头戴纻丝直檐大帽,帽檐下发如鸦羽,鬓若刀裁,明明是无风的蒸郁天气,看他这般端坐的背影却只觉清风拂面,仙气逼人。 「沈解元!」 「无忧贤弟!」 众人也认出了倒骑青驴的沈忘,似乎瞬时忘了刚刚的不快,立马也跟着廖举人热情殷勤地喊了起来。 蓦听得背后传来的喧嚣吵嚷,沈解元却也不回头,只是任由那青驴依着原有的步速踢踏而行,只等到青驴将他带至亭下,他才堪堪抬起头冲着那一干儒生微微一笑,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当真神仙中人。 他并不与众人寒暄,甚至都没有从青驴上下来拱手还礼,而是随着那匹青驴,沿着小径,迳自悠悠行远了。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拐了一道弯再也看不真切了,廖举人方才勃然大怒,斥道:「不知礼!当真不知礼!」 「可不是!有辱斯文!目中无人!」胖儒生也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骂道。 张秀才却还是凝望着沈忘远去的方向,轻声喃喃道:「倒是……倒是一副好皮囊……」 且不论这厢廖举人和胖儒生如何怒气冲天,也不论张秀才如何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暂按下不表,只说这一个时辰后,沈忘和众儒生几乎是前后脚到达了坐落于城东的白龙祠。 白龙祠,顾名思义是为祭祀白龙而建,永乐年间,白龙祠曾因一场龙见之灾毁于一旦,后人又在原祠的废墟之上进行了翻修与重建,更用鲸鱼的颊骨做其横樑,从柱基到瓦嵴皆用上等的花岗岩进行雕刻,雕工极近精巧风雅,也因花岗岩的灰白之色,而让整个白龙祠真的宛若沖天游龙一般,欺霜胜雪。 此刻,白龙祠前香火缭绕,乡绅耆老齐聚一堂,准备着一场隆重的祭祀盛典。 沈忘拴好了青驴,备好了草料,正欲寻一僻静之处躲躲清静,却闻听九棒锣响,旌旗招展,正是嘉兴知府携同知、通判驾临白龙祠,沈忘不得不随着蜂拥而出的众人来到正殿前的广场上见礼。 嘉兴知府崔琰崔大人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今年五月刚刚由诸暨县知县擢升至此,今日的祭祀大典可以说是新到任的崔琰第一次公开亮相,更引得众人翘首观望。 耆老乡绅,举子秀才尽皆上前见礼。本来站在后面的沈忘,不知何时就被廖举人和胖儒生一左一右簇拥着,挤到了前面。 廖举人自不必说,他虽反感沈忘的为人,可纵览整个嘉兴府,也唯有这个沈解元能与他平分秋色,所以自知府到场后他便踪在沈忘左右,生怕他被别人抢了去。 胖儒生的功名虽不及二人,可贵在家世显赫,家中祖辈更是出过太/祖皇帝亲手赐食的耆老,所以他自认为可与举人解元并肩。 望着被官员们簇拥在中间的崔知府,廖举人和胖儒生当头便拜,动作之迅捷,形状之夸张,令沈忘嘆为观止。二人匍匐在地,高声道:「秀水【2】廖耀祖!石门方正!拜见知府大人!」 俩人这一跪一拜,倒是把始终长身玉立的沈忘给亮了出来,这两矮一高,恰如一「山」字形的笔架。沈忘也不慌乱,长揖行礼:「桐乡沈无忧,见过知府大人。」 廖举人和胖儒生方正虽声音大,可奈何趴伏在地,听上去只是闷闷地,而沈忘嗓音清越朗朗,姿容秀雅过人,眼神之间无顾盼之色,坦荡如明月照大江。众人的目光登时被沈忘吸引,再难流转,一是慑于其貌,二是惊于其勇。 虽说大明律明文规定,有功名之人无需叩拜州县官员,可真正将此事付诸实践的,由洪武至隆庆,也唯有海瑞海青天一人尔。可偏偏这沈解元,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敢一触锋芒,真让人说不准是傻呢还是狂? 第3页 「贤侄快快免礼,诸位也请起!」崔知府不仅没生气,反而目光越发慈爱地将沈忘上下打量了一番,轻拍其胳臂,温声道:「长高了,也愈发清俊了!沈家出了两个麟儿,沈兄真是好福气!」 一旁的同知和通判大人极有眼色,见新任知府与这沈解元有旧,便趁着吉时未到,连忙将二人往后堂引,用茶叙旧。 从地上爬起来的廖举人和方正则面面相觑,他们只知道沈忘的兄长官拜庶吉士,更是曾经的武英殿大学士高拱高大人的得意门生,日后发展不可限量。 可毕竟那沈念远在京城,沈忘又无心入仕,鞭长莫及,在嘉兴府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可谁料,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竟也是他们沈家的故交,对沈忘更是青眼有加。 廖举人气得七窍生烟,既嫉恨沈忘令他求之不得的好运气,又着恼胖儒生方正没有提前打探清楚,害得他当众出丑,狠狠剜了方正一眼,拂袖而去。 方正心中也是窝囊,又不敢发作,也只得跟着廖举人灰熘熘地躲到一旁去了。 再说回后堂用茶的崔知府和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八留意齐齐散散零四沈忘,崔知府是嘉靖年间进士,家贫,本是无缘进京参加会试的,若不是当年的沈父鼎力资助,崔琰何来今日之成就? 因此,他对沈念沈忘两兄弟皆是爱屋及乌,极为看重。崔知府的小女惠娘更是自小和兄弟二人一起长大,,而崔知府的烦恼恰是来源于此。 两人热络寒暄了几句,崔知府饮了一口茶,紧接着便长嘆一声。 沈忘笑道:「崔伯父,您今年可是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何来这声喟然长嘆?」 崔琰深知这青年人的脾气,恃才傲物的秉性又兼具无所畏惧的心魄,让他自小便有了「不知礼」的浑号,所以面对沈忘的打趣,他并不以为仵,反而耐心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我家那不服管束的小女......」 「惠娘?」沈忘眉头轻挑,一抹温柔的笑意浮现在嘴角,记忆中的惠娘似乎始终是那个跟在自己和兄长屁股后面的小丫头。 记得有一次,他带着惠娘在后院捉虫子,适时正是初秋新雨后,满园虫鸣,怕虫的惠娘牵着他的衣角,心里怕极了也不肯放手,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待沈忘捉了满满一罐的虫子,便咣当往地上一掷,瓦罐崩碎,无数鸣虫或飞或蹦或逃窜,满地狼籍,漫天飞虫,把年幼的惠娘吓得抱头痛哭,而沈忘却抚掌大笑,沉醉于自己创造的混乱天地。 事后,沈念执着藤条把沈忘狠狠教训了一顿,对着小丫头好一通柔声宽慰方才作罢。 提到惠娘,沈忘不禁又记起此事,记起了当年那个挨着打还笑得乐不可支的自己,也记起了当年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兄长沈念沈无涯。 「小侄怕是有十年未见过惠娘了,想来小妹该是成亲年纪了。」 「正是此事啊!」崔知府一拍大腿,表情也随之沉痛了起来:「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也只得跟贤侄明言了!惠娘自小就倾慕无涯贤侄,我也只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没有放在心上。而后,我调任诸暨县,带着惠娘远走赴任,也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可谁想,惠娘性子痴倔,到现在还对无涯贤侄念念不忘……」 「可兄长年初就已经定了户部侍郎的千金……」 「谁说不是呢!无涯贤侄成了侍郎大人的乘龙快婿,我岂有不恭贺之理,可小女……小女却是放话非沈家儿郎不嫁,这可如何是好啊!」 崔知府絮絮说完,却突然一凛,他这才想起来,沈家儿郎又岂止沈念一人,面前的沈忘不也是沈家儿郎吗!? 可这沈忘和沈念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就沈忘这不肯入仕的古怪性子,这游山玩水斗鸡走狗的落拓风评,惠娘哪怕再虚长几年,也是绝对不能考虑他的! 于是,崔知府连忙补充道:「贤侄你也明白,小女说的沈家儿郎,是指……是指……」 「小侄自然省得,是指兄长一人罢了。」沈忘脸上始终带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仙气。 他如何不知惠娘的心意,每次惹哭了那小丫头,只有兄长才哄得好,他也心甘情愿被兄长责罚。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软弱爱哭的惠娘没有变,那如无暇美玉的兄长却是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 崔知府不知道沈忘心中所想,还只当自己刚刚说得不中听了,正准备再强自圆上两句,却听沈忘道:「崔伯父放心,待祭礼结束,我自当登门拜访,和惠娘好好谈谈,这天底下的君子又不是只出在沈家,别说是屈屈庶吉士,就是貌比潘安,富逾邓通,也合该任她挑。」 崔知府被沈忘逗乐了,满心的愁绪登时烟消云散,虽然他明知这只是面前舌灿莲花的贤侄的哄劝之言,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心喜。心中只嘆,这无忧贤侄要是能改改那古怪性子,就凭他的姿容才智,日后功名绝不会低于其兄长之下。 正在此时,赵同知派人来报,吉时将至,请知府大人主持祭祀大典。于是,崔知府便携着沈解元,穿过游廊,走入一派盛夏的天光里。 第2章 龙见嘉兴 (二) 祠外的广场经过净水泼街的洗礼,青石板的地面反射着耀目的阳光。钟鼓齐鸣,韶乐悠扬,在恢弘的雅乐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第4页 哪怕日头毒辣,连路面都泛起朦胧的白气,鏖集于此的众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抱怨不耐,华贵端丽的朝服上,竟是不见起伏褶皱,可见诸官吏乡绅对祭祀一事的重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沈忘倒并不认为当真有什么神明奇异,能够拈花微笑之间,改沧海为桑田,起波澜降云翳,更遑论几颗星子的周转运行就能改国运、动国本,几具早已腐烂干枯的祖先尸骨就能庇佑腴壤、让一州一县天祯地泰。 若当真有如此灵验,靖难之时,建文皇帝只消对着皇陵俯首叩头,自有□□之灵大显神威,将一切灾祸消泯于无形。 沈忘微微抬眼,此时的崔知府正肃容而立,焚香酹洒,以祈降神。 接下来就是声势浩大的三跪九叩,上香献礼,酌酒奉馔,念诵冗长繁复的告文,焚文望燎,一番折腾下来就是大半日的时光。 而现在又恰逢苦夏季节,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及此,沈忘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无望的嘆息。 立在沈忘身旁的廖举人不由得心中暗骂,站得越发笔直如松,生怕别人会误认为发出无礼之声的人是自己,奋力挺起的胸膛几乎要顶到前面人的背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忘的眼睛几乎要彻底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崔知府念诵告文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细碎的,不合时宜的颗粒摩擦声也涌入耳膜。 沈忘有些奇怪,强自睁开双眼寻向那声音发出之处。在廖举人身前不远的地面上旋动着一小撮清灰,其中夹杂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落叶和沙砾,竟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沈忘的注意力彻底被地面上骤然而起的小旋风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丝毫没有发觉由他撰写的告文正在被崔知府投入香炉之中。 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卷上隽雅的字迹,将民众的哀告祈望一字不漏的上达天听,很快,上天也回应了它匍匐在地的子民。 一阵声嘶力竭的惊叫压过了宏大的雅乐和祈祷,炸响在闷热的天地之间。 「龙!见……龙了!」 沈忘勐地抬头,只见距离白龙祠不远的湖面上,一道青白色的骇人水柱沖天而起,直耸入密密压压聚积在湖上的厚重云层之中! 那通天彻地的神威,那震古烁今的声势,让趴伏在地的众人都不由得直起身子,目瞪口呆地凝望着,胖儒生方正更是看得忘乎所以,连涎水顺着口角流淌下来都不自知。 那自湖中诞生的狂龙唿啸着,旋转着,大有将湖中之水尽数吸入云层的趋势! 沈忘眉头一跳,他第一个站起身,还不忘狠狠拍了一把方正圆阔的后脑勺,冲着还呆跪在地的众人大喊道:「别看了!快跑!」 这一喊似银瓶乍破,众人如梦初醒,扶老携幼地向祠堂奔去,见众人像黑压压的蚁群一般,恨不得踏破祠堂的门槛! 沈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可没有忘记,这白龙祠在永乐年间就因龙见之祸毁过一次,若这么多祭祀的官员百姓都拥入祠中,到时候再被这水龙侵袭,那后果不堪设想。 「往南跑!」略一思忖,沈忘便替没头苍蝇般的众人选择了最合理的逃跑方向。 从白龙祠往南是笔直的街道,路面宽敞房屋众多,街道尽头更有檐高府深的衙署,比之民房要更加坚固周密,容纳上百人不成问题。 没有来得及跑进白龙祠的百姓立刻在沈忘的指挥下改变了方向,向着南面宽阔的街道飞奔,而最先涌进庙堂的官员们却不得已落在了队伍的末尾。 他们宛如被狂风肆虐过的稻穗,东倒西歪,疲于奔命,往日养尊处优的官老爷此时和泥腿子们拥挤在一起,手脚并用地往沈忘指示的生路涌去。 最后才踏出白龙祠的崔知府官帽委地,形容狼狈,全无主祀人的威仪,他好不容易在沈忘的搀扶下站稳了脚跟,刚喊了一声「贤侄啊」准备絮叨两句,却被沈忘手下用力一拽,跟着逃难的人群踉跄而去。 众人刚奔至长街,却听身后轰然巨响,那雕樑画栋的白龙祠竟在水龙捲的肆虐下再次化为齑粉,重现了多年前的惨剧。 万幸的是,那狂龙似乎腻烦于恐吓慌乱的众人,在白龙祠的废墟上耀武扬威了一番后,转而向隐在云层中的骑龙山唿啸而去。 与此同时,瓢泼大雨骤然落下,将尚未来得及躲进屋中的人们浇成了落汤鸡。这雨下得凌厉至极,冰寒彻骨,期间还不时掉落平湖中匿在水底的大鱼,把人们砸得哀叫连连。 好在,此时的沈忘已经和诸位官员们隐在嘉兴府衙屋檐荫庇下,屋内的官老爷们急不可耐地整饬着衣冠,妄图重拾刚刚散落一地的官威。屋外的百姓们缩在飞檐之下,时不时冲到雨里捡拾从天而降的大鱼。 沈忘冷眼看着这屋内屋外的嘉兴众生像,幽幽地嘆了口气。 这时,滂沱的大雨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哭喊着向着衙府的内院奔来。 在刚刚那场混乱中大失颜面,丢下上官夺命而逃的差役们正愁没有表现的机会,此时见一身份不明之人擅闯官衙,还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内院,便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在地上。 那人哭着抬起头,拨开湿漉漉的头髮,原来是一个年龄尚轻的女子。在看清女子的面容之后,崔知府和沈忘同时「咦」了一声。 虽然已然隔了十年的光景,但是从女子清秀小巧的五官里还是依稀辨得出当年的影子,沈忘记得这是惠娘的贴身婢女,名唤巧儿。 第5页 「巧儿!?不在家伺候小姐,跑这儿来做什么?」崔知府急斥道。 他本就新官上任,正想借祭祀大典搏个好彩头,可谁料天不遂人愿,偏偏就在焚烧告文时见了龙,这几乎就相当于老天爷当着全州府百姓的面儿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巧儿恰恰撞在了他正欲发作的当口上。 巧儿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老爷,小姐……小姐不见了!」 沈忘一怔,不由得跟着崔知府一道站起身来。 从巧儿抽噎不停的哭诉中,众人隐约拼凑出惠娘失踪的全貌。 这几日,惠娘正因感情之事与崔知府闹别扭,心中郁结,巧儿便极力劝慰日渐消瘦的小姐出门走走。恰逢祭祀盛典,多年未见的好友沈忘沈公子也会到访,惠娘便也动了心思,和巧儿混入了观礼的人群。 谁料,祭祀过程中龙见顿生,巧儿与惠娘被人群冲散,待得巧儿再返回失散处寻觅,惠娘却是不知所踪。 小丫头本以为小姐自己回了家,便马不停蹄地跑了去,依旧扑了个空。她这才着了慌,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大祸,六神无主之间便冒着大雨跑来求援。 崔知府的脸色越听越白,松垮的腮肉随着他愤怒的喘息而不断抖动,这一日以来数度曲折,简直让他如在火狱,他知道今日一事,他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拖……拖出去……给我拖出去打!」崔琰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已然气得七窍生烟,只想着将这不长眼的巧儿乱棍打一顿,打死打残且看她造化。 「知府大人!」沈忘上前一步,长揖一礼:「学生认为,还是先找到小姐要紧。这丫头是最后见到小姐的人,不如让她戴罪立功,等把小姐安全找回来之后,是打是罚再做定夺。」 沈忘见崔琰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依旧没有从巧儿面上移开,便凑近了些,在已然气昏头的知府大人耳畔轻声说:「崔伯父,时间紧迫,这日头已然偏西,分秒都耽误不得。」 崔琰悚然而惊,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忘的意思。若是入夜之前都没有寻得惠娘,那事情可就不仅仅是丢了脸面这么简单了。 为了谋得嘉兴知府这一富庶之地的父母官,他恨不得以头抢地,送足了礼,做够了孙子,这刚刚上任,祭祀大典就算是一塌煳涂了,若惠娘的名节再出了什么问题…… 这般关键时刻,他怎么连沈忘这个纨绔子都不如? 浑浊狂乱的双眼陡然清明,他用力拍了拍沈忘的胳臂,点头道:「贤侄说的是。」 他再也不往地上那湿漉漉的宛若丧家小犬一般的女孩儿多看一眼,扬声道:「来人!」 这边厢崔知府和通判、同知安排衙役兵丁寻人,巧儿如蒙大赦,冲着沈忘叩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诶……沈……沈……」 眼前这面白如玉的少年郎不正是多年未见的沈忘沈公子吗!刚刚自己失了主人,心乱如麻,竟是完全没有认出来。 沈忘却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缓缓摆了摆。巧儿立刻会意,一咕噜爬起来,跟在沈忘身后钻进了寻找惠娘的人群之中。 第3章 龙见嘉兴 (三) 在知府大人的指挥下,越来越多的人冒着滂沱大雨加入到寻人的队伍中。崔知府自然不能言明女儿失踪的事实,只能假借搜救遇难百姓之名,暗中嘱咐府兵和衙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走失的惠娘身上。 除了几个颇具影响力的耆老乡绅知道这次搜救真正的目的外,绝大多数参与进来的百姓都被蒙在鼓里。等到消失多时的廖举人也加入到队伍之中,沈忘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次的龙见之祸虽然看上去声势浩大,可由于疏散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再加上这条狂龙拆毁了白龙祠之后就直奔杳无人烟的骑龙山而去,压根没有踏足人口稠密的地区,就更是把破坏压缩到了最小。 照理说,以白龙祠为圆心,由百多人的搜救队伍向外辐射搜寻,城区内几乎跑遍了,城郊的树林和平湖周边也翻了个底朝天,惠娘却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色渐晚,雨势却不减,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掌灯夜巡。 沈忘环顾了一下始终窃窃私语,抱怨声不停的队伍,从那些早就打退堂鼓的百姓们口中,他知道龙见之祸的遇难者几乎已经全部找到了,只余下了惠娘。也就是说,沈忘抬首望向隐在黢黑云层之中的骑龙山,惠娘若不是自己决定躲起来不被人找到,就是被迫失踪。 夜色凄迷,无星无月,百姓们早已耐不住睏乏各自散去归家,只余下各府衙的兵丁衙役,一干公门中人满身泥泞,大眼瞪小眼,只等着面色青白的崔知府继续发号施令。然而,崔琰此时也已是心如死灰,彻底没了主意。 倒是一位知道前因后果的耆老凑上前,沉声说:「知府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琰疲惫地点了点头,应道:「韩老但说无妨。」 「今日众目睽睽之下,那条水龙直奔骑龙山而去,小姐怕不是……怕不是被那妖龙带去了山中。」 此言一出,不光崔琰沉默了,堂下的众人也是面色各异,而以廖举人为首的秀才举子们,更是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虽说自以降,龙见频繁,更以我朝正德年间为最,史书记录中屡见不鲜,但这并不说明这帮精明强干的官员和饱读诗书的儒生们,真的就相信真龙降世之说,借龙见之事,行劝诫之实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以这位韩姓耆老竟然大言不惭什么,小姐被妖龙捉走了,在这帮读书人的眼里可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6页 见众人兴致缺缺,韩老却是不服气了,他提高了声调,朗朗道:「这骑龙山自古以来就藏龙卧虎,后山更有龙窟数座,洞深莫测,下临沉渊,久旱不枯,绝非老朽信口开河!单说是今年,就有数人在山中遇龙了。」 闻言,沈忘的眸光一闪,低声向崔琰道:「崔伯父,城内既已无迹可寻,不妨去那龙窟中寻一寻,只怕带惠娘上山的非是妖龙,而是歹人。」 崔琰也是个聪明人,很多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他不顾一干儒生「敬鬼神而远之」的劝诫,以最快的速度将嘉兴城内熟识骑龙山地形的猎户樵夫都召集了起来。 在这件事上,韩耆老出力颇多。他不知道崔琰心中计较,只当是知府大人力排众议认同了他「妖龙摄人」的看法,自觉面上有光。在他的大力引荐下,十多个高矮胖瘦不同,却都睡眼惺忪的猎户樵夫密密匝匝地站在堂前,做着进山前的准备。 天色微明,骤雨暂歇,队伍再次浩浩汤汤地向着骑龙山进发。队伍中有牵黄擎苍的猎户,有腰别铁尺的公门,有以大家长自居的耆老,有当前开路的樵夫,还有一帮争相为官府出力露脸的儒生们。崔知府和通判、同知也不肯呆在官衙中等消息,跟随着大队人马行在最后。 骑龙山如同一座浓黑的坟茔蛰伏在阴沉的苍穹之下,似乎随时准备暴起伤人。众人在山中行了不久,便明白了为什么昨晚猎户们死活不同意连夜上山的原因。这骑龙山当真是雾锁山头山锁雾,山套山,雾涌雾,整个山体都笼罩在不详的雾气之中。更兼之古木林立,怪石森然,蜿蜒连绵不断,人在其中,难辨方向,如同被混沌巨兽吞入胃中一般。 刚过了一个时辰,儒生和官员们就败下阵来,除了廖举人还神采飞扬,尚有余力外,其余人都大喘着粗气歇在平坦的石面上,一步也走不动了。猎户樵夫和衙役们,则以五人为一组,分散开去,在漫山遍野中寻找那也许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龙窟。沈忘和廖举人也分别加入了一队人马,向浓雾更深处寻觅。 队伍中一个高个子的猎户阴恻恻地向沈忘打探:「这位书生,跟你打听个事。这位女眷是哪位大人物的妾室吗?」 他见沈忘默默不语,只是赶路,便凑得更近了些,眉眼之中尽是讥诮:「我听说书的讲过红拂夜奔,这个女子怕不是也是……」 沈忘骤然直起身,面带惊异地看着高个子猎户,上下打量着他,猎户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也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看去。 「我还以为你身上带着腐鼠呢,原来是口气,臭不可闻。」 猎户闻言愣住了,他没太理解沈忘的意思,正仔细咂摸的当儿,却听西南方向传来一声惊叫,依稀是廖举人的声音! 猎户和衙役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道浅褐色的身影「嗖」地一下没入了浓雾之中,原是沈忘已经当先沖了出去。 细碎尖锐的树枝拉扯着沈忘的衣衫,不客气地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抹红痕,渗出的血珠宛若雪中红梅。穿行数十步,面前豁然开朗,一座隐在深山之中的石窟陡然显现,而刚才发出惊叫的廖举人此时正瘫坐在地上,指着石窟的深处张口结舌,咿呀不得语。 沈忘心擂如鼓,一种难以遏制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缓步走到石窟入口,探身向内看去。 这石窟远不如外面看上去那般奇伟,相反它窟深顶重,甚是低矮,寻常男子要稍微欠一下腰才能进入。地面十分潮湿,反射着阴惨惨的寒光,更为骇人的是洞窟各处遍布苍白的骸骨,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而在那骸骨掩映之间,一个瘦小孱弱的身影静静躺着,宛若一抹被阴云击碎的月光。 身周的杂乱声响在一瞬间归于寂灭,沈忘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和砰砰作响的心跳,他弯下腰缓缓走了进去,穿过几个或站或蹲的衙役和兵丁,终于站到了石窟的中心,站到了「月光」消失之处。 沈忘的嘴唇无助地翕动了两下,他似是喊出了「惠娘」,又似乎没喊,他已经无从辨别,因为在目光接触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的瞬间,喧躁刺耳的虫鸣如同经年未落的暴雨,将他整个人淋得喘不过气。 惠娘,死了。 她死得并不安详,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大睁着,像极了小时候站在纷乱的虫流中的样子,惊惧、恼怒、不敢置信,口边有干涸的涎水,似乎下一秒就要小嘴一瘪哭出声来。她的脸上没有伤痕,身上的衣服也是齐整地穿着,连鞋子也没有被人褪下,但身体却像一个残缺的布娃娃一般可怖地僵硬痉挛着。 沈忘很想把目光移开,可眼睛却无法控制地在惠娘的尸体上一遍遍梭巡,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又深深地确定自己必须如此。 突然,沈忘的眸光停驻在惠娘的腰际,青色的曳撒外繫着一条凤衔珠玉带钩,而那本该勾在钩首上的玉环,却错误地挂在了钩钮之上。惠娘的双手交叠放于腹部之上,堪堪挡在带钩的位置,而她的双手之间,有什么东西如同平静的水面一般反射着莹亮的光。 这是…… 「这是龙鳞啊!龙鳞!」韩耆老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到了石窟之中,惊愕地大喊着,震得整个洞窟都嗡嗡颤响,若不是几个衙役拦着,他几乎要扑倒惠娘的尸身之上去拿那反光的鳞片。 被衙役们一阻,韩耆老也不多做纠缠,转身就冲着石窟入口的方向砰砰磕了几个头,哀告道:「知府大人!真的是妖龙作祟啊!老朽绝非妄言!」 第7页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沉重的闷响,目睹女儿惨状的崔琰血气上涌,竟直接昏死过去。 一时间,本就低矮的石窟中乱成一片,救人的救人,叫嚷的叫嚷,嚎哭的嚎哭,只剩下沈忘还寂寂无声地立着,双拳缓缓握紧,那些曾经消散在回忆中的愤怒与祈望,似乎随着惠娘的惨死,重又在心中聚拢起来,烧成一片无法熄灭的火焰。 第4章 龙见嘉兴 (四) 午时三刻,正午阳气最盛之时。 自发现惠娘的尸体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昏厥不醒的崔知府已经被衙役们七手八脚地抬下山去,暂由通判主持大局,而通传多时的仵作和推官始终没有露面,一干人等只得寻了阴凉处歇着,躲避炎夏酷热的日头。 沈忘只是定定地望着岩壁上的一处水洼出神,在阳光的反射下,本该是透明的水迹却映出初雪般的耀眼洁白,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身后不远,廖举人和几个猎户凑在一堆儿,热火朝天地聊着。 「我看这窟中骸骨甚是古怪,若不是那帮公门拦着,我说什么也得仔细探究一番。」 几位猎户没想到看上去矜持古板的廖举人竟然能自降身段和他们这帮泥腿子闲聊,赶忙殷勤热络的接话道:「敢问这位秋员【1】老爷,这骸骨有甚古怪?」 廖举人夸张地抻了抻脖子,面上尽是得色:「你们这些猎户,分辨动物的枯骨最是熟稔,现在倒问我有甚古怪,可见是被那女尸吓得没了方寸。我却不同,我自幼熟读医书,哪怕是惊恐之间,也一眼看出那窟中白骨并不仅仅是动物的骨骸!」 他刻意停顿片刻,让那些猎户有时间发出惊嘆,心中十分受用。 「秋员老爷这样一说,我倒是也记起那洞窟之中却有几段枯骨格外不同。」一个身量矮小,眉眼细长的猎户若有所思地接口道:「那骨头白中带灰,骨质奇异,与其说是动物的骸骨,不如……不如说是传闻中的龙骨。」 廖举人骇了一跳,压低声音急问道:「龙骨!?难道……难道不是人骨吗?你确定?」 「好教秋员老爷知,小人在城北的乱坟岗上也是见过未曾掩埋的人骨的,和今日所见大为不同。」 那个之前和沈忘发生过龃龉的高个猥琐猎户也点头道:「这个我信王老三的,他上个月才埋了自己邻村的姘头,确实去过乱葬岗。」 「那……那不是姘头!」王猎户急了,把龙骨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立刻掉头和那人争辩起来。 廖举人对猎户之间腌臜段子没有兴趣,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口中嘟囔着什么,朝着沈忘的方向走去。他思索得入神,压根没注意到倚靠在石窟边的沈忘,沈忘却悠悠开口了:「倒是有趣。」 廖举人吓得后退两步,待看清阴影中沈忘的脸后,才抚着胸口长出着气道:「沈解元,人吓人吓死人啊!你怎地还不下山?」 「廖兄不是也没下山吗?人命关天,兇徒逍遥法外,『自幼熟读医书』的廖兄倒是好兴致。」 廖举人的面上腾地红了,辩白道:「哪还有什么兇徒,这……这说到底就是妖龙作祟!」 「上山之前,廖兄催三阻四,说敬鬼神而远之;上山之后,仅凭几根枯骨,倒是能推断真兇了。变化之大,变脸之快,真是令人嘆为观止。」沈忘斜身靠着石壁,抬眼睨着他,面色冷得吓人。 廖举人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梗着脖子嘟囔道:「沈解元这……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愚兄又不是推官,哪能……哪能断得了案子……」 这时,山下传来一阵喧嚷,原是姗姗来迟的推官和仵作到了。见沈忘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廖举人连忙闪身走开,他可不想和这个不知礼数的沈解元有什么口舌之争。 廖举人转身的瞬间,衣服上一片不合时宜的灰白色闯入了沈忘的视野,那是一块不知从哪里蹭上的香灰,在廖举人有些古旧的青色直裰上并不明显。他一扭三晃地躲了开去,沈忘也收回了目光,看向正朝着着龙窟走去仵作和推官。 那仵作脚步虚浮,磨盘大的脸上一个酒糟鼻红得发紫,宛若面饼上摁的红枣一般,一看便是宿醉未醒。通判自是知道这些小吏虽为贱籍,但世代攀附于当地衙门之下,关系盘根错节,自己身为流官,也并没有什么必要苛责,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象徵地催促他们对惠娘的尸身进行初验。 因为是女子的尸身,仵作验尸之时,众人都迴避开去。沈忘却依然紧靠着石窟坐着,只要将耳朵贴于石壁之上,窟中的声响便清晰可闻。可听着那仵作对推官的喝报,沈忘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2】虽沈忘对仵作核验之术并不精通,但仅凭那仵作混杂着酒嗝的喝报,便能想见他的尸检极不细緻。他将脸颊贴得更紧了些,只听得窸窸窣窣褪去衣物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液体泼洒之声,白醋的酸味和着酒香在一片潮湿中瀰漫开来。 半晌,石窟内推官的声音响起:「女尸体表并无伤痕,实乃应天而亡。」 「放你的狗屁!」 没有人听到沈忘这句脱口而出的怒骂,相反,当推官和仵作走出石窟,跨过由醋浇泼的炭火之后,对上的却是沈忘温文有礼的脸。 「程推官,鲁仵作,辛苦辛苦。」 第8页 那推官和仵作对望了一眼,具不知面前的少年郎是何方人士,但看他一身学子打扮,衣着清贵,当下也不敢怠慢,拱手回礼。 「不知程推官是否发现,那女尸身上的玉带钩……」 还不待沈忘说完,那推官就恍然道:「哦!你说的是那凤衔珠玉带钩,确实精美无匹,也不知……」 推官身后的仵作轻咳了一声,一脸警惕地看着沈忘,程推官登时止住了话头。 「你是死者的亲眷吗?若不是,便莫要多做探问!」仵作斥道。 沈忘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也不再行追问,转身下山。他的脚步看似轻快和缓,却每走一步,都如在火狱。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怕是惠娘这般出身,却也因这场奇诡的案子被拖入泥淖,不得清白。她的父亲无脸认她,生怕她不明不白的死亡拖累他的官声;这些公差酷吏无心为她,恨不得立刻以「妖龙作祟」盖棺定论。天日昭昭,竟无一人为她讨个公道! 说什么爱国忠君,说什么怜民如子,说什么口碑载道,说什么廉政清明,皆是入朝堂的投名状,上重天的登云梯! 胸中愤懑难以名状,沈忘的脸上却是没有泄露出分毫。他抬头看向那树叶间掩映的炽热骄阳,暗下了决心:为了惠娘,别人不管我管,别人不查,我查! 是夜,平湖之上花船交错,萧鼓声声,粉纛旖旎,歌舞不绝。画舫之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当中一人面如冠玉,玉树芝兰,正是那沈家老二沈无忧。此时的他容色如桃,酒酣耳热,和同桌的程推官与鲁仵作宾主尽欢。 「沈解元真乃天人之姿,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一见如故,还望无忧贤弟大人有大量,宽宥愚兄啊!」程推官已是喝得酩酊大醉,半个身子都快要倒在沈忘的怀里。 「兄长说的什么话,小弟今天也是好奇过了头,问了不该问的,合该受此责问。鲁仵作高义,小弟自嘆弗如!」沈忘一边笑着拍打程推官肥腻的后背,一边向鲁仵作盈盈而贊。 鲁仵作连忙殷勤地自罚一杯,接着急急渴渴地给沈忘面前的酒杯满上:「这不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嘛!这也就是知府千金,我和程推官不好插手,要不然别说是那玉带钩,就是玉蟠桃愚兄也给贤弟摘下来!」 沈忘眼中寒芒一闪即隐,仰头将杯中的玉液琼浆喝了个精光。 「贤弟海酿!」程推官的舌头已经有些僵直了,愣是把「海量」说成了「海酿」。 「贤弟!愚兄近日刚得了一坛虎骨酒,乃是罕见精品,你可一定要赏脸来尝一尝啊!」 鲁仵作的大饼脸贴得极近,沈忘只是看着他的酒糟鼻笑而不答,眼见他双目迷离,便伸出食指往他胸膛轻轻一戳,鲁仵作便受不住力,轰然倒地,继而唿噜声大作。另一边,程推官也是早已会周公去了。 沈忘敛去脸上的笑意,回头对鸨母道:「明天晚上之前,我不想见到这两人。」 鸨母接过沈忘递过来的银子,笑得如同一朵绽放的喇叭花:「明白明白!别说明天晚上了,就是后日他们的酒也醒不了!」 沈忘点点头,缓步走出画舫。 画舫外江面如镜,一轮明月当天而圆,草香混杂着清幽水汽沁入鼻腔,让沈忘心中为之一舒。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将食指没入冰凉的湖水中,搅碎一汪月色。 「腌臜。」他说道。 第5章 龙见嘉兴 (五) 千古明月照亮的不仅是那个蹙眉嘆息的沈无忧,也照亮了官道上飞驰的骏马,与骏马上伏低身子,头戴帷帽的少女。帽檐上连缀着及腰的白纱,遮蔽了身姿,也掩盖了面容,唯有一双澄亮的眸子映着皎皎月轮,凝望着与沈无忧相同的方向。 妖龙慑人一案因骑龙山发现的尸体不胫而走,更有人极言妖龙性淫,无所不交,使得嘉兴府的婆妇媳姑都早早关门闭户,生怕再有妖龙作乱,将自己抓了去,枉送了性命。 沈忘逆流而上,为破获此案,先是恳请崔知府提前给临县发送了公文,调任临县仵作前来协助;后又于復检前夜,将程鲁二人灌醉,剥净衣衫,关在画舫之中,致使二人错过復检,无故旷工。因此案牵涉甚广,通判大怒,只道是二人畏惧妖龙淫威,不敢断案。在缠绵病榻的崔知府的建议下,通判命身负功名的沈解元暂代推官一职,临县仵作从旁协理。 沈忘守在衙门口的石板路上,后背靠着一尊石狮,眼睛里皆是血丝。为了能顺利取得惠娘一案的主动权,他多方运作,巧妙布置,终至妥帖。但这计划中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仵作,如果还是鲁仵作那样一个酒囊饭袋,他又该怎么办呢?虽是多日没有安眠,但一想到这还未出现的仵作,沈忘就心中忐忑,只得早早立在衙门口候着。 朝霞粲然,从容舒捲而开,映亮了那四丈宽的青石长街,一道雪白的身影随着轻快的马蹄声直刺而来。此时,沿街的商铺民居尚未启门,街上也鲜少行人,那匹骏马也因此得以畅快驰骋,来到衙门口才速度稍减。少女一扯缰绳,那骏马扬蹄嘶鸣,而沈忘也顺着高高奋起的马蹄抬首望去。 晨风清醉,盈满了栀子花的雪魄幽香,也趁势掀起了少女帷帽上的白纱,露出姑射真人般的面容,宛若沁了霜雪的玉。 那少女看了一眼沈忘,翻身下马,行礼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云,前来应召復检。」 第9页 少女目不斜视,坦坦荡荡,声音也舒朗稳健,有金石之声。只这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气度就让沈忘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他收起探究的目光,敛容回礼。 不及沈忘开口,那名唤柳七的少女继续说道:「初检卷宗我已提前阅毕,可直就敛房查验,请前面带路。」 沈忘知道这位柳仵作定是把自己当成了府衙的一名小吏,当下也不多做解释,一边引着她依次穿过籤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向西北角的敛房走去,一边暗自观察这位年龄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年轻仵作。 自宋以降,仵作中确也有女子的一席之地,亦可称为「坐婆」、「稳婆」。仵作虽职责重要,身份却极为卑下,是为「贱籍」,后代皆不可通过科举入仕,因此,仵作中的女性极为罕见,即使有,也大多是「三姑六婆」中的接生婆来兼任。而面前这位少女,韶颜稚龄,不卑不亢,实在让人难以和女仵作的身份联繫起来。 柳七走到敛房门口,停住脚步,从随身携带的拿袋中掏出一个造型精巧的香炉,将苍朮与皂角放入其中点燃。继而摘下帷帽,扎好袖口裤腿,将长发再做盘挽,将一丸苏合香置于舌底,方才步入敛房之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急不缓,极是顺畅,让人观之赏心悦目。 见柳七走入敛房,沈忘也想随同而入,孰料,脚步刚刚抬起,行在前面的少女便陡然转身,目光泠然:「敛房重地,闲人勿入,速速唤推官前来。」 沈忘好脾气地放下抬起的脚,温声道:「在下便是推官。」 柳七闻言点了点头,还不待沈忘再次抬起的脚落下,她开口又问:「你可是那位初检的程推官?」 沈忘再次放下脚,站直身子:「程推官已因醉酒见黜,在下姓沈,暂代推官一职。」 少女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忘,方才严肃地颔首道:「如此甚好。」 年纪尚轻的少女,却偏偏有一副老学究的古板脾性,沈忘觉得有趣,可唇角勾起的笑涡在看到惠娘冰冷的尸体的一瞬,便沉了下来,眸中的神采也多了几分凉意。 此时,柳七也正凝视着面前双目紧闭的少女。她双手合十,轻声道:「恕罪。」晨光从敛房的窗格中蔓延而入,柔柔地在少女的周身镀了一层金光,她轻垂臻首,淡敛峨眉,像极了观音御座下侍立的仙童。 她将盖在惠娘身上的单子缓缓撤下,从头髮根开始细细检查,直到抚触至足尖,方才直起身子,说道:「经过刚刚的勘验,我已经对这位女死者的体表做了细緻的检查,发现了三个疑点。」 「你来。」柳七扬声道。 沈忘本就一直站在敛房的暗处,听到那少女召唤,便踏前一步,与她一同立于阳光之下。目光触到惠娘不着寸缕的身子,沈忘不自觉地将头扭向一边,继而又强迫自己转过脸来看向惠娘冰冷的尸体。 这一细节被柳七看在眼里,她的神情缓和了一下:「沈推官能不惮男女大防,甚好。」她扶起惠娘的头,示意沈忘将手放于风府穴之下:「风府穴位于枕骨下沿的凹陷处,用力击打此处可令人立时昏厥。然而,此穴位藏于毛髮之下,极为隐蔽,即使被击伤也难以勘验。沈推官可以手按压,可否听见轻微响动?」 沈忘敛息细听,确实听见有气泡鼓动的异响。 「这是皮膜相离之兆,可见死者生前后脑受过击打,但伤不至死,此为疑点其一。」 「其二,沈推官且看这是什么。」柳七用细长的竹籤,从惠娘的甲缝中挑出一点褐色污迹,递了过来。沈忘凑近鼻前一闻,笃定道:「这是松香,已成胶煳状,应该是经年累月积淀所致。」 「没错。初检卷宗中说死者乃是被妖龙捲席至龙窟中害死,那这松香又是从何而来呢?现在看来这初检卷宗真是......」 「真是白口扯淡。」沈忘盯着那竹籤,面无表情的骂道。 柳七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沈推官突然口出秽语,有些不自然地噎了一下。 沈忘却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按惠娘的婢女巧儿所说,惠娘是在祭祀大典现场与她失散的,祭祀当日,确实香火鼎盛,可若想触到这么陈年的浊垢,除非……」,他略一思忖,「除非是那白龙祠前的香炉鼎。」 柳七恍然:「那沈推官当尽快派衙役前去查验。」 沈忘笑着摇了摇头:「此案我不会假手于人。」他见过那帮衙役的惫懒状态,与那鲁仵作和程推官不遑多让,与其将主动权交到他们手里,不如自己亲自去现场来得妥当。 柳七看了沈忘一眼,那看似和煦的笑容毫无生气,甚至没有漾起皮肤上的一丝笑纹。下极青焦,眉宇团团,必有郁结之情。柳七在心中暗暗下了论断。 「再说其三,死者面容痛苦,睚眦俱裂,然而体表却无创口,可知其痛楚发于其内,只怕是用了烈性之毒。」 沈忘蹙眉道:「据崔知府和巧儿供述,惠娘因多日茶饭不思,在女扮男装前往祭祀大典之前,并未进食。而祭祀大典耗时冗长,有两个时辰之久,期间,巧儿全程未离主人身畔,可证实两个时辰之内惠娘水米未进。那就是说,这毒是在惠娘失踪之后被人强行餵下。」 「还有一个可能。」柳七垂眸,看向惠娘因死前痉挛而僵直的下半身,于工具箱内抽出一长柄镊子,俯下身,转而向阴门处探查。一直观察着柳七动作的沈忘,眼眉一耸,连忙背转过身去。一阵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过后,柳七直起身子,长嘆一口气:「原来如此。」 第10页 第6章 龙见嘉兴 (六) 沈忘闻言,将刚刚的窘迫抛在脑后,转头向柳七镊子间挑着的东西细看,竟是一个小小的药囊。 「这是……」沈忘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由棉纱束扎的药囊。 「晋人曾言,病从口入。因此毒杀之案,断案之人往往认定毒药乃是服食进入人体,继而使受害者毒发身亡。然毒物作用于人体,可吞服中毒,亦可接触中毒,眼瞳、耳道、鼻腔、阴门,皆可投毒。」 「也就是说,为了能坐实妖龙摄人一说,逃脱罪责,这歹人将毒囊藏于……藏于惠娘阴门之中,使毒药随津液流转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终至夺了惠娘性命。好手段,好算计!」 先是趁着龙见一事用几片所谓龙鳞大做文章,接着又用歹毒伎俩致惠娘惨死,在这个骇人听闻的计划里,不论是天上的龙,还是地上的人,都成了那人棋盘中可以任意运用腾挪的棋子。可怜惠娘,刚随父亲来到嘉兴府,便遭此横祸,她又何辜! 「这是何毒?」沈忘的声音冷得吓人。 「这毒囊中的药粉所余不多,又经过多日人体的稀释,已是极难辨别。不过,这种辛臭之气并不多见,给我一天时间,我自当给推官一个明确答覆。」 隐忍不发的磅礴怒气,在触到柳七晶亮通透的眸子时,就如同拍案的惊涛涌向堤坝又缓缓退却一般,沈忘只觉燥热的夏日里尚余一缕微风,不由长出一口气。 还好,这个柳仵作是靠谱的。 「好,既是如此,毒囊一事就交给柳仵作了,我这就去白龙祠看看,破解松香之疑。」 话音刚落,柳七就动作麻利地收拾起工具箱来:「我也去。《洗冤集录》曾云,凡承牒检验,需躬亲诣尸首地头,明有公文照应,犹须审处,切不可随意信凭。所以只要是和受害人相关的地点,我都需得……」 见柳七又开始如同老学究一般长篇累牍,沈忘的眉毛跳了跳,连忙打断道:「那柳仵作且随在下一起吧。」 少女收住话头,略有些矜持倨傲地颔首道:「如此甚好。」 日头毒辣,裊裊娜娜的湿气从湖面蒸腾而起,从湖岸一直蔓延至白龙祠的废墟之上,把这一方天地化作巨大的蒸笼,让所有困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囿其中之人都热得透不过气来。笔直的长街尽头,两个小小的身影踏足了这燥热的禁地。女子骑马,男子骑驴,皆是容姿灼灼,神仙颜色。 经过一场龙见之祸的蹂躏,白龙祠的广场上旗幡委地,钲鼓散落,曾经宏峻堂宇,重轩復道的繁盛景象,到现在竟只余一千斤重的香炉鼎昂然挺立。沈忘跳下驴背,轻拍了拍那小青驴的屁股,小青驴便优哉游哉地踱到一旁啃食湖岸边的高草了。柳七也紧随其后,和沈忘一起走到那体型硕大的香炉鼎旁边。 白龙祠自永乐年间重修之后一直香火鼎盛,而这香炉鼎的周身也被黏腻厚重的油垢所覆盖。沈忘蹲下身,细细寻找,果不其然在鼎的下腹发现一道浅色划痕。那痕迹极淡,如果不是有意寻之,根本察觉不到。 「死者身量与我相仿。」柳七略一思忖,紧接着便躺倒在地,翻滚到鼎下,微微抬起左臂,指尖刚好能触碰到鼎腹的那道划痕。 「这个姿势,倒像是无意识间被人拖抱至此,沈推官,你说是也不是?」 沈忘却是没想到这柳仵作毫不惜身,就这样大咧咧就地便躺,心中不禁陡然腾起一丝敬意。因为来回擦蹭,柳七原本洁净如春日之絮的衣衫上沾染了不少污渍,一大片灰白色的香灰更是格外显眼。 香灰? 沈忘一怔,一个名字几乎唿之欲出。这时,躺在鼎腹下的柳七却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奇道:「这是……」 少女正欲伸手去拿,却见一灰黄色的毛球伴着警告的呜呜叫声闪电般沖了过来,将那物什叼在口中,头也不回地向着街道的另一头奔去。 「追!」 沈忘正要拔腿疾奔,却突然想到尚在鼎下的柳七,便缓了身形,将手臂探到鼎下,挡住坚硬的鼎壁,防止少女爬出来的时候发生磕碰。果不其然,下一秒就「铛」地一声,沈忘的骨节被柳七的脑袋一撞,狠狠地顶在了香炉鼎上。 少女却是毫无所觉,只想着追那颜色乱糟糟的毛球,竟是比沈忘还要迅速,一踩马镫飞身上马。沈忘的小青驴还在湖边吃草,等它慢悠悠地踱过来,那毛球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而那鼎下的证物也就…… 没有丁点犹豫,马上的柳七向沈忘伸出手:「上来!」 沈忘会意,抓住柳七的手翻上已经开始小跑的马背,一抖缰绳:「驾!」 两人一马如离弦的箭般向着街道的尽头飞射而出,饶是如此,那灰黄色的毛球也差点儿被跟丢,拐了两个弯,沈忘勐一勒马,眼睛直盯着悠悠然立在屋嵴上的小傢伙。 那是一只体型不大的长毛猫,全身皆是黄黑白相间的斑点,如同玳瑁的龟甲一般。由于这种毛色混杂难辨,如同在地上滚过的锦缎,因此这种猫也被称为「滚地锦」。 那毛球居高临下地看着马上的二人,有些得意地从鼻腔中发出呜呜嘤嘤的声音,它口中紧叼不放的竟是一个小小的蛐蛐罐。虽只是遥遥相望,但也能看出那蛐蛐罐造型精巧绝伦,通体施釉,绝非凡品。 第11页 沈忘生怕追得急了,那毛球走投无路将蛐蛐罐摔落,只得仰着头唤那毛球:「喵!」 他那一叠声的喵着,毛球却充耳不闻,反而逗弄二人一般,沿着屋嵴慢悠悠踱起步来。 沈忘家中不养猫,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便向柳七看去。只见那柳仵作深吸一口气,板着脸怒斥:「小狸奴,快下来受审!」 沈忘长嘆一口气,又转过脸喵喵啧啧起来。 顶着日头,两个人一个引逗,一个呵斥,急得满头是汗,却不见丝毫成效,到不知是人逗猫还是猫耍人了。 正在这时,房下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那屋嵴上的猫儿耳朵一竖,登时像得了令般几个纵跃跳下房来,向檐下的阴影处跑去。 第7章 龙见嘉兴 (七) 只见檐下步出一人,身量矮小,眉眼细长,看上去倒有几分眼熟。沈忘思忖片刻,方才想起这人就是应召上山寻找惠娘的猎户之一。 刚刚还把二人戏耍了一通的小毛球,此时却像一只乖顺的鸟儿,收敛炸得乱蓬蓬的毛髮,亲昵地在猎户腿边蹭来蹭去,呜呜叫着,一边挑衅地看着逐渐走近的沈忘和柳七,皱着鼻子,露出一个近乎于人的促狭表情。 猎户轻抚着猫儿的脑袋,将手放在猫儿嘴巴的下方。说来也奇,那倔强如驴的猫儿竟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将蛐蛐罐吐在猎户的手中。 那猎户不好意思地将沾了口水的蛐蛐罐在袖口上摱了摱,递给沈忘道:「沈公子,对不住,可是这小畜生偷了您的东西?」 「无妨,取回就好。」沈忘低头看向那小巧的蛐蛐罐,只见它罐身呈鼓形,有一下凹式子母口,圈足底,外壁绘芦雁草塘纹,大雁于汀渚草塘丛旁依次高飞,极有巧思,正是赫赫有名的宣德蛐蛐罐。 可惜的是,这蛐蛐罐只余罐体,罐盖却不知去了哪里。沈忘摩挲着罐口,陷入深思。 那边厢,柳七正不依不饶地训诫着那蹲坐在地上,舔舐猫爪的小小囚犯:「这是重要证物,若是弄丢了,我便让推官拘了你,将你关在义庄之中,那里的老鼠眼大如铜铃,肥胖好斗,自有你的苦头吃。」 少女脸上半是苦口婆心,半是义正辞严,竟是真把那猫儿当做作奸犯科的人犯一般。 像是回应少女的申斥,屋嵴上,廊檐下,墙角旁都响起了粗细各异,长短不同的猫叫声。柳七一怔,抬首望去,只见围绕着那间不起眼的灰墙瓦房,竟挤挤挨挨站满了猫,粗略算来,有数十只之多。 「这些猫都是你养的?」沈忘奇道。 猎户挠了挠后脑勺,羞赧道:「倒也不算是豢养,只是时不时拿些没用的肠子下水餵着,日久天长地便也有了感情,就是赶它们,它们也不肯走了。」 柳七吸了吸鼻子,点头道:「确有些腥膻气。」 猎户本就微微泛红的脸颊,在触到柳七的目光之后红得更厉害了,声音小得如蚊虫嗡嗡:「好教这位……这位姑娘知,昨日我给这些猫儿餵了些鱼肠子,味道重了些,让姑娘见笑了。今日上午我进林子打野兔,还没来得及给这些猫儿餵食,是以它们都聚拢了来,催我祭五脏庙呢!」 沈忘闻言,笑道:「那我们也不便打扰,今日之事,多谢。」 猎户受宠若惊,连忙拜了下去:「小人愧……愧不敢当。」 离了猎户的住所,二人返回白龙祠取了沈忘的青驴。那小青驴倒是自得其乐,把河岸边的高草啃得秃了大半,正甩着尾巴抽打蚊蝇。沈忘一扯它的缰绳,小青驴起了倔脾气,嘶叫了半天方才移步。 见沈忘好不容易跨上了小青驴,柳七坐在马背上问道:「推官这是要回衙署?」 「我需得去一趟崔知府府上,有些事情还需问询。」 「私事还是公事?」 沈忘被问得一滞,看柳七一脸严肃,只得老实回道:「公事。」 柳七微微颔首,调转马头跟在小青驴屁股后面:「走吧!」 沈忘自幼顽劣,性子惫懒,何曾被这样一板一眼的规训过。此时身后跟的小仵作,倒是比先生的戒尺还要厉害,容姿如仙,却古板如石,真不知柳仵作这般性格,是怎么在鱼龙混杂的衙门口坚持下来的。 这一路,沈忘走得很是别扭,只觉身后始终有一双灼灼的眸子盯着他,让他不由得挺直了身子。等他终于在沈府门口从驴背上翻下来,只觉得背上已经全是汗水,苦不堪言。 沈忘没有进府,只是给门口的家丁塞了点散碎银子,嘱咐他偷偷把巧儿带出来,他有要事相问。柳七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盯着拿了银子兴高采烈钻进大门的家丁,嘴里咕哝了些什么,终是忍住了没说。 她不掺言,沈忘也乐得自在。不一会儿,就见巧儿怯生生地从府里走了出来,眼睛红通通的,似是刚刚哭过。 沈忘心里不禁酸楚,柔声问道:「巧儿,这两日在府中,可有人为难你?」 巧儿紧咬着下唇,手里绞着帕子,小声应道:「没……没有,我只是……只是想念小姐。」 见女孩儿马上又要哭出来,沈忘赶紧转移了话题,将袖中的蛐蛐罐递给巧儿,问道:「巧儿,我问你,这可是小姐之物?」 巧儿抽噎着点头。 「我记得惠娘最怕虫,怎的还会随身笼着蛐蛐罐呢?再者,这可是宣德年间的蛐蛐罐,少见得很,惠娘怎会花重金买这么一个物件?」 第12页 「因为那是要给沈公子你的啊!」巧儿再也憋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小姐说了,沈公子最喜欢斗虫了,又听说您会来参加这次祭祀大典,便早早寻了来,想要给您一个惊喜。本来这罐里还有只蛐蛐呢,叫得……叫得可好听了,谁知道小姐她……小姐她……」 沈忘心神大震,那铺天盖地的虫鸣再次将他淹没,在那纷飞蠕动着无数虫豸的海洋里,小小的惠娘浑身湿透,颤抖着转过身,声音哀切。 无忧哥哥,我怕极了。 那是惠娘吗?依旧是小时候的样子,却口歪眼斜,面目狰狞,一道苍白的涎水顺着她张开的口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卷席着虫豸的浪涛里。 无忧哥哥,我怕极了…… 「推官?」 一道清和冷静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就如同秋夜闻铃,让人陡然惊醒。那愤怒而疯狂的海潮退却了,于两肋间隐隐发作的痛楚也逐渐缓和,沈忘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冰冷而潮湿的眸子。 「我会抓到他。」沈忘定定地看着巧儿无助彷徨的泪眼,又似乎通过她的眼睛看着远方的某个人。 午后的暑热随着天边腾起的晚霞逐渐散去,立在沈府门口的二人也各自跨上了坐骑。沈忘将蛐蛐罐交予柳七,让她将此证物带回衙署,好生保管,而自己却向着西北方行去。 「是私事。」沈忘强调道,少女脸上审慎的表情方才消退,缓缓点了点头。 沈忘倒骑在青驴上,任由它蹄声踢踏,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即使缓步而行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他也正好藉此机会捋顺纷乱的思绪,找到甚为关键的那个节点。他看着那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突然调转马头,向他疾奔而来。 沈忘有些疑惑地看着柳七严肃而认真的脸,少女言辞恳切,不容置喙:「经这一日的观察,我发现沈推官你肝失疏泄,气机郁滞,气血不畅,必有胸胁满闷,嗳气呃逆之状。这是病,不可轻忽。」 沈忘一愣,继而笑出声来。虽只是识得一日,但这老学究般古板较真的少女,却是比之身边诸人,更令他信任畅怀。暮风吹起少女鬓边的碎发,她的眸子莹莹亮亮,像是漫漫长夜之中,唯余的一点如豆灯火。 「多谢。」沈忘柔声说。 第8章 龙见嘉兴 (八) 柳七暂住在离敛房不远的废弃仓库中,按理说,远来是客,临县前来协理办案的仵作也算是衙署的座上宾,合该好好招待,至少也应该安排衙署内院的厢房居住。而柳七却严格遵守着自宋以来宋慈留下的检復之说,遇夜,行吏须勒令供状,方可止宿。不可骚扰乡众,不可接见在近官员、秀才、术人、僧道,以防奸欺。 也就是说,在奉公文勘验期间,无论是当地的耆老乡绅,秀才官员,还是和尚道士,仵作都不得私自相见。因查案不得不在外留宿,也必须以书面做出保证。为了避嫌,这位不懂得转圜的少女宁可住在许久没有人使用过的仓库之中,闻着那掺杂着经年尘土的潮气,倒也自得其乐,自安其心。 仓库中的灯火亮到凌晨才熄灭,第二日一大早,柳七背上药箱,向着笼罩着浓雾的骑龙山进发。她已经对药囊中的药粉有了眉目,亟需上山採撷几株用以验证。她还记得与沈忘约定的一日之期,一时一刻都不敢延误。 烟雨凄迷,天际的鱼肚白里混杂着几点酡红,夜雨浸润过的青石板上,泛着圆圆圈圈的天青。柳七没有打伞,任由那细如牛毛的雨水淋在脸上,向着平湖湖畔走去。湖岸植被茂密,草香袭人,黄褐色的芦苇盪中间或夹杂着几株水蕨,配合云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 柳七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正行着,却见湖畔一块延伸至湖中的平坦水窠上聚着一堆人,期间男女若干,聊天谈笑声不断,好是热闹。人群中有湖边洗衣的僕妇,有清晨采荷的少女,有一身蓑衣的老者,有临时歇脚的船工,皆围在一个青年男子身周,众星捧月一般。 柳七只觉那人群中间的男子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那沈忘沈推官。沈忘一扫昨日的沉郁愁绪,高举着一条大鱼,和众人聊得热络,那大鱼硕大肥美,片片鱼鳞如同平静的水面一般反射着莹亮的光。 这还是那个为了儿时玩伴之死,心中郁结,肝失疏泄的人吗? 柳七胸口一滞,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气,冷冷道:「临战对弈,临事钓鱼,倒是好兴致。」 她再也不往湖畔瞧一眼,气沖沖地一甩背上的药箱,往山里行去。 经过一夜的阴雨,骑龙山的雾气越发浓重了,人在其中难辨方向,加之林地湿滑泥泞,就算是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进山来,可这山路上行着的少女却是毫不在意。 她似乎早已习惯于在山间林地里跋涉,长发绾成道士髻,上身着粗布短褐,下身穿一条束口太极裤,脚蹬谢公屐,粗粗一看,倒像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货郎。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时蹲下身在草丛间翻找,不多久额上就已经沁出了汗。 这时,少女的耳廓轻微动了动,一阵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柳七容色一凛,轻手轻脚地将身子掩入身旁古木投下的阴影中。 只见草丛中走出一人,头戴箬笠,手中拎着一只尚在蹬腿反抗的野兔。 「是你。」柳七松了一口气,从树后走了出来。 第13页 那人一怔,继而脸红到脖子根,细长的眉眼耷拉下来,只看着地面上自己的草鞋踩出的泥坑:「您……您是柳……柳姑娘。」 柳七微微颔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平易近人些:「王猎户又上山来打野兔了?也好,让那些小狸奴饿饿肚子,免得甚没规矩。」说到后面,原本随意谈天的语气,又不自觉地严肃刻板起来,让王猎户听在耳中倒是有了些责怪之意。 「对……对不住柳姑娘和沈推官了,我……我下山后定好好规训。」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时小心地看向柳七,生怕自己的目光唐突了面前仙童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 「您……独自上山来,是有什么要事?这个天气可不适合野游,您又孤身一人,连个下人也没带,怕是……怕是有些不妥。」 柳七神色不变,严肃道:「无妨,我一人独行惯了。」 王猎户嗫嚅了半天,方才蹦出一句:「若姑娘不介意,我……我可以跟随姑娘左右,帮姑娘出把子力气。」 「那那些小狸奴岂不是……」 「让它们饿饿肚子也好,免得甚没规矩。」 见柳七允许他随侍身侧,王猎户高兴得什么似的,话也多了起来。听说柳七是上山寻一味药草,立刻拍着胸脯吹嘘,只要柳七能形容得出,他就找得到。 「那种药草的叶片呈卵形,顶端尖,底部圆,开黄色漏斗状花朵,此时正是花期。」 随着柳七的形容,王猎户的脸上倒是起了惊恐之色:「您说的可是烂肠草?」 柳七也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猎户竟然还粗通药理,不觉又惊又喜:「医书上有载,此草名曰钩吻,是神农断肠之草,你在这山中见过?」 「见过!龙窟后面的潭水边有一大片呢!」 二人再无犹疑,直奔龙窟而去。自惠娘于龙窟中惨死之后,本就罕有行人的骑龙山更是绝了人迹,更不用说发生了命案的龙窟了。王猎户的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一马当先沖在前面。待到龙窟洞口,更是摘下箬笠,冲着还在爬山的柳七大力挥舞,又蹦又跳。 柳七觉得有些好笑,严肃的面上也有了清浅的笑意,突然,那王猎户的身影陡然消失了,紧接着,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柳七疾奔过去,只见王猎户瘫坐在地上,看着窟中面无血色。龙窟前的地面上满是脚印,想来是王猎户刚刚蹦跳所致。其中一道脚印略长,痕迹略重,显然是他得意忘形,嚓滑而出,以致摔倒。 而摔了一个屁股墩的王猎户却在龙窟之中看到了更为恐怖的场景,让他再也无法顾及在柳七面前的形象,失声叫了出来。柳七眉头跳了跳,顺着王猎户颤抖的手指向龙窟深处看去。 第9章 龙见嘉兴 (九) 在沈忘钓起今晨的第四条大鱼之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唿救声扰乱了湖畔的欢声笑语。 「出人命啦!!沈推官,救命啊!」 眼前的王猎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沈忘的脚边,面上惊恐交加,鼻涕眼泪连成一片,让他本就细长耸耷的眉眼显出了几分滑稽。 「莫急,慢慢说。」沈忘将他从地上扶起,在水窠旁坐下,一株长得张扬的红蓼戳着他的下巴,随着他惊恐抽噎的动作一起一伏。 「你刚刚说出人命了?谁出事了?」沈忘的声音很平和,正像是面前大湖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我没有看清,我害怕……就在骑龙山的龙窟里,死得好惨啊……手里抓着……抓着龙鳞!」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唿,沈忘的眉头蹙了起来:「是你独自发现的吗?可有人证?」 「有!柳……柳姑娘是我的人证。」 「她呢?」 「柳姑娘……还在山上,守着那……那个死人……」 「你独留她一人在山上?」 王猎户有些诧异懵懂地抬起头,他察觉出了沈忘声音里隐含的愠怒,可待他看去,沈忘的脸上却依旧平和无波。 沈忘略一思忖,对身旁一位穿着蓑衣的老者道:「陈老,还望您……」 「我省得我省得,你放心,我这就去衙署通秉!小五子,大力,你们先随沈解元上山,一切听沈解元吩咐!」 两名赤膊的船工闻言立时起身,一人抄起一根扁担跟在沈忘身后。 「上山!」 沈忘这一喊可谓一唿百应,不光是那两个船工,一时间,湖畔有把子力气的,年岁略长的,好凑热闹的,逞兇斗狠的,都跟着沈忘向骑龙山行去。连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光屁股小儿也想跟着大部队上山去,却被自家婆母一巴掌唿在地上。黄口小儿惊天动地的嚎哭声,恰如壮行的战鼓,声声催得紧,让吓破了胆的王猎户也蹒跚着跟在队伍的最后。 行人迤逦而上,在龙窟前堪堪停止,只余沈忘一人大踏步向着龙窟深处走去。 龙窟里有些暗,让沈忘的眼睛出现了略微的不适,但那娇小瘦弱,蹲在尸体旁的身影,却还是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视野里。那身粗布短褐上衣此时已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背上,更显得她肩胛骨锋锐。她肃着脸,正一丝不苟地检视着地上之人的后脑,她明显听到了沈忘走进龙窟的脚步声,却没有抬头。 沈忘缓缓出了一口气,将适应了阴暗的眼睛投向地上平躺的尸体。那人的鞋面已经磨破了,似是穿了多年不曾置换,破损处黏附着湿润的泥土。身上着一件有些古旧的青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长衣扑散开,平展地覆盖了那人身下的地面,让他宛若置身于天青色的湖面之上。他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在阴影中闪闪发亮,其形如扇,其大如掌,正是王猎户所说的龙鳞! 第14页 而随着视线缓缓上移,死去之人的面容终于呈现在沈忘的眼中。沈忘眉头一跳,那是……廖举人。 两日未见,廖举人修剪得合宜的长髯有了些许凌乱,舞舞扎扎得直指青天,如唿告,如泣诉。沈忘心中不免酸楚,若是当日寻得了他,是不是就可避免今日之惨剧呢? 却说那日,沈忘和柳七分别后,独自去了距离嘉兴府不远的廖举人家中。他心中自是有诧怪未明,须得廖举人亲自为他解惑。 廖举人父辈是祖传的游医,家中并不殷实,兄弟三人为了身为长兄的廖举人能光宗耀祖,更是把家里的老底儿都赔了出去。好不容易廖举人乡试得了亚元,家里人在乡里乡亲面前得意了一把,不过月余,家中老父和二弟就身染恶疾,相继去了。廖举人心中大恸,将二弟膝下的两名弱子都接回家中,允了弟媳改嫁。 这样算来,加上廖举人自己的三子一女,一时间家中便有了六个嗷嗷待哺的小儿,这使得廖举人越发的捉襟见肘。 刚到村口,沈忘便见一脸色枯藁的妇人牵着两名稚儿徘徊不定,面上尽是焦灼。 「敢问这位大姐,可知廖耀祖廖举人所居何处?」 妇人骇了一跳,警惕地打量着沈忘,把两个孩子藏到身后:「你找他作甚?」 沈忘的笑容愈发柔和,轻声道:」前日廖举人应崔知府之邀前往嘉兴府撰写告文,文采斐然,令人忘俗,小弟今日来正是来送润笔费的,还望嫂嫂笑纳。「 妇人拉扯孩子之际,沈忘早已从为首年龄大些的男孩儿身上看到了廖举人的影子,便猜出了妇人的身份。 看着手中成色极好的银子,妇人的眼睛都亮了,一扫刚刚的猜忌,拉着沈忘就要往村子里走,口中喋喋道:「真是麻烦小哥儿了,快,快来家喝口水,这乌漆嘛黑的,真是……真是太劳烦小哥儿你了!」 她说话颠来倒去,走起路来也一摇三晃,似是一阵风就能将她连同两个孩子吹出二里地去,可见平日里没吃过几口白馍。 突然,那妇人又兀自停住了,一脸歉意地看向沈忘,赧然道:「小哥儿对不住……当家的还没回来,我须得在村口等他,他夜深看不见路,若是碰了摔了,那可就……这样,我让大宝领你去家里,他认得路。」 沈忘垂头看向妇人手中晃晃悠悠的防风灯笼,笑了,笑容里有种难掩的如释重负:「不必忙活了嫂嫂,我事已了,也该回去了。」 「这这如何使得!好歹回家喝口热茶!」妇人想抓住沈忘往回抽的手,又怕失礼,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沈忘牵起大宝的手,放入妇人冰凉的掌心,道:「大宝陪母亲迎父亲回家吧!」他缓缓在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转身离去。 却不料,苦等夫君回家的妻儿,在今日却天人永隔。 「你瞧,这是我在死者袖中寻得的。」柳七的声音打断了沈忘的回忆,沈忘抬起头,看向柳七递过来的物件。 那是一圆形的罐盖,造型精巧优雅,盖上绘着伏卧的狐狸与树枝上大雁四目相望,和慧娘那芦雁草塘纹的宣德蛐蛐罐,刚刚好凑成一套! 第10章 龙见嘉兴 (十) 「以尸僵程度判断,死亡时间约为五六个时辰之前。死亡原因是风府穴遭受重击,以致皮膜分离,枕骨碎裂,却不见血迹,可见手法之凌厉,与惠娘尸体上的伤处如出一辙,只是二者目的略有不同。对于慧娘,兇手只是击晕;而对于这位死者,兇手则是下了杀招。「 「除此致命伤外,死者全身上下再无其它瘀伤创口。「 随着柳七的喝报,沈忘目光如电,在廖举人全身上下细细梭巡,最终将目光停驻在他污损的鞋面。 「柳仵作,你可曾听闻过龙骨?「 「经文言死龙之骨,性甘平,以五色为上佳,是一味奢侈至极的药骨,并不多见。「柳七有问便答,但目光却始终不曾往近在咫尺的沈忘脸上瞧一眼,平日里就冷淡的神色,现如今愈发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沈忘不以为忤,面上现出恍然之色。此时,原先躲在龙窟远处不敢近前的众人已经围拢了来,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着。从山下赶来地衙役们一边象徵性地把众人往洞外驱了驱,一边伸长了耳朵听着窟内沈忘和柳七的交谈。 见人越聚越多,沈忘扬声道:「来人,把死者抬回衙门殓房,明日復检!「 闻言,衙役们皆应声,七手八脚地将廖举人僵直的尸体搬到粗制滥造的担架上,抬出了低矮的龙窟。挤在窟外的众人一见尸体被抬了出来,登时像一群受了惊的狍子般唿啦啦地让了开去,却还是止不住好奇地向担架上望着。 众人之中,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巧儿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她虽是和众人挤在一堆,却在担架经过她身边时,愤极恨极地朝尸体上啐了一口。那凶戾之色凝在清秀妍弱地面容之上,显得别扭异常。和那日因失了主人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宛若迷途小兽的少女判若两人。 众人逐渐散去,好事者则追着抬着尸体的担架下了山,独自收拾药箱的柳七反而落在了最后面。她看到一双纻丝黑靴轻轻踏在她近旁的地面上,她也不抬眼,只是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撞击得愈发清脆响亮。 「柳仵作,真兇尚不分明,你今晨孤身上山,实在是兵行险着。崔府家丁中有几位可信任的,在下可以……「 第15页 「不必。「他的声音柔和清婉,同他的长相一般温润如玉,可柳七却懒得听他的和风细雨,不待他说完,便硬邦邦地回了过去:「士当知危不避,临难不惊,以渺然之身抵拒天地。你若信任他们,自可以使唤他们陪你钓鱼,我就不劳沈推官费心了。」 沈忘一怔,半晌面上浮起自嘲与无奈相交织的复杂神色,他笑着摇了摇头,终是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少女甩着药箱下了山,只觉胸中抱负难以抒发。本以为遇到了一个较真负责的上官,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又一个虚有其表的花架子。 天日昭昭,这世上除了海瑞海青天,难道就没有一个能为圣人效死,为百姓立心的好官吗? 她愤愤不平地走着,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沈忘直刺在她背上的目光,逐渐和缓温暖起来。 傍晚,嘉兴府衙厢房。 一张澄心纸被摊展而开,沈忘焚香净手,研墨,挽起袖管,将湖笔饱蘸墨水,运笔如飞。将写好的信笺细细封好,他打开厢房门,唤来一名差人:「记好,一个时辰后,将这封信交予住在殓房旁废弃仓库中的柳七柳仵作。不可早一刻,亦不可晚一刻,切记。」 待差人走远了,沈忘又召来了一名有些面生,眉间有一道疤痕的衙役,还未开口,几两碎银便已放在了衙役手中,那衙役惫懒的眼神登时亮了起来。 「这几日辛苦诸位兄弟了,碎银几两,略表心意,给兄弟们买些酒喝。」 衙役一叠声地应着,将碎银揣进怀里。 「沈推官,您有事儿尽管吩咐,兄弟们无不尽心的!」 沈忘宽和地笑道:「此案马上就能了结,让兄弟们都宽心。」 「了结!?可……可今日不是才死了一个……「衙役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连忙止住了话头。 「在下已发现决定性的线索,只要再上山一趟,真兇就如瓮中之鳖,再难逃脱!」 「沈推官,当真?」 「当真。只是……」 沈忘故作沉吟之态,引得那拿人手短的衙役赶忙表态:」推官您只管开口,小的但凡有半点儿推脱,就……就……「 眼见那衙役四下里张望着,准备借个物件赌咒发誓,沈忘接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线索需得隐秘行事,在万事俱备之前绝不能让旁人知晓。所以我会趁夜上山,衙役差人都不可跟随。」 「您要独自上山!?」 「是。你且拿这钱请兄弟们吃酒,莫要让人发现我的行踪。待我拿到线索,自当知会兄弟们擒缚歹人!」 「得令!」 今夜的月亮格外澄朗,明晃晃地照着夜色中蛰伏的骑龙山,那连绵起伏的巨大山体宛若隐在下风口的巨兽。狭长的山路上,一个清隽的孤影缓缓行着,他的面前是坦荡无伦的月光,他的背后是灼灼欲扑人的暗影,而他行在其间,悠然自得。 夜风有些凉,茫茫天地间,似乎只余他轻缓的脚步声。 记忆中,小时候的他也曾这样行在那夜色下的山间小路上,却非孤身一人。那时候,他带着慧娘同一帮牙齿都未长齐的孩子玩儿捉迷藏,他年龄大些,又天生顽劣,便突发奇想带慧娘躲进了山里。 他只想着莫让游戏中的「鬼」捉住,拉着慧娘一路藏到了林子深处。天色渐晚,那些顽童见寻不到二人,便四散回了家,只剩沈忘和慧娘还徘徊在林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望着西沉的日头,慧娘惊恐得哭了起来。沈忘开始还嘴硬,带着抽抽噎噎的慧娘像两只没头苍蝇般在林子里乱晃,却早已记不得下山的小路。 待日落月升,饶是混世魔王沈忘也知道怕了。拉扯着慧娘的小手颤颤悠悠,抖个不停,嘴里却还是一叠声地安慰着:「我认得路,莫哭嘛,我认得路。」 慧娘就是再憨傻也不会信他了,嚎哭得嗓子都哑了。小小的沈忘咬紧了下唇,依旧执拗地带着慧娘走着。到最后,慧娘再也走不动了,哭都哭不出声了,沈忘一弯腰,将慧娘背在背上,接着走。 就这样,两个小小的人儿不知漫无目的地行了多久,终于被带着人赶上山来的沈念发现了。在看到兄长的那一刻,沈忘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下一秒便紧紧闭上眼,等待着兄长斥责的巴掌。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缓缓落于头顶的冰凉的指尖。 「无忧,莫怕。哥哥接你回家。」兄长的声音那么温柔和缓,像极了那密密绵绵铺陈了一整条山路的轻软月光,也把沈忘惶恐的心映得通亮。 沈忘无声地张了张嘴,眉眼耷拉下来,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隐忍多时的放肆哭嚎响彻了整个月夜下的山路。小小的沈忘和小小的慧娘,一左一右抱着沈念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沈念将这件事替沈忘瞒了下来,慧娘也是默契得一言不发,只说是自己夜里迷了路,被沈家兄弟二人送回了家。混世魔王在二人的合力保护下躲过了惩处,只换得沈念语重心长的一句:「以后可不准这般顽劣了。「 这样想着,一股淡淡地几不可察的笑浮上沈忘的嘴角,又极快地湮灭在更为浓重的沉郁愁绪之中。 当年,曾经亲密无间,手挽着手行在月色中的三人,一个终究人鬼殊途,一个变得面目全非,只余自己一人踽踽独行,回头看,不见来时伴,。 倒也并非自己孤身一人…… 第16页 沈忘缓缓直起身,歇了口气。已经行至了半山腰,而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始终不曾消失。他知道那个夺了慧娘性命之人,此时也正在暗中默默地看着他,似乎也在衡量,究竟该何时取走他的性命。 他不知道哪人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在今夜,那负罪之人将被审判,无辜之人将得昭雪,一切终将真相大白。 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设计好的土瓮,一步一步靠近自己钩挂上的鱼饵,在成为猎人之前,他必须先让自己变成一个猎物。 无妨,今夜,谁生谁死,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灯花忽地爆开,引得案前读书的柳七不由得抬头睨了一眼,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俗话说,灯花爆,喜鹊叫,当是贵人到,可这殓房边阴气森森的废弃仓库又能引来什么贵人? 柳七接过差人手中的信笺,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讳,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当真是贵人…… 柳七在灯下缓缓展开那摺叠得很是精巧的信笺,拆到一半,一朵栀子花从中掉了出来,差点落在烛火上。柳七骇了一跳,待看清是何物之后,少女的鼻腔中轻哼了一声,对那沈推官的风流做派愈发厌恶起来。 「话别匆匆,未及尽言,特手书一封,聊作片语,以表寸心。诚如停云【1】所言,士当知危不避,临难不惊,以渺然之身抵拒天地,无忧深以为然。经数日探查,案情吾已瞭然,奈何兇犯狡诈更险于山,唯有以己身作饵,方能钓此龙鱼。展信之时,无忧已身赴骑龙山,引蛇出洞。崔府家丁十数名,于山脚待命,若无忧殒身,还望停云代为指挥,擒拿真兇,绝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出骑龙山半步,切记切记。」 柳七手指一颤,信笺缓缓飘落,叠在那栀子花之上,香透纸背,直指青天。 第11章 龙见嘉兴 (十一) 衙役轮值的班房中此时热闹非凡,由几个衙门老人儿带着,众人推杯换盏,赌酒耍钱,一扫白日里的疲态。 为首一人正是刚从沈忘手里领了赏钱的衙役仇丁,他喝得满脸通红,眉眼间的那道疤痕更是红得骇人。他前脚领了银子,后脚便买了酒水,把一干狐朋狗友都引到班房里来寻欢作乐。三班衙役,猎户船工,甚至前几日被贬黜,挨了板子的鲁仵作都在他的邀请之列。 仇丁将鲁仵作给自己满的酒一饮而尽,早把沈忘嘱咐他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那沈推官也是有意思,这夜黑风高的,还能查出些啥?」 「要是跟那廖举人一样被餵了龙才好!」鲁仵作嘬着牙花子,恨恨道:「老朽好言相劝,他不但戏耍于我,还从外县调了女子来砸我的饭碗,龙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诶——」仇丁左侧的一名年纪偏长的衙役拖长了音,摇头道:「可不敢这么说,这沈推官的兄长可在京城做着官呢!」 鲁仵作闻言,登时像个炸了膛的鸟铳般怪叫起来:「我怕他!凤凰不落沾屎的枝儿,我只是不和他一般见识!一个京官儿罢了,还是个恨不得入赘的京官儿!」 仇丁拍着桌子大笑,前仰后合,差点儿背过气去。众人正借着沈家的八卦轶事笑闹之际,大门被勐地推开了。 「上官以身犯险,你们还在这寻欢作乐!」 一声怒斥传来,只见柳七俏脸肃白地站在门口,唇角抿得紧紧的,似是强压怒火。 仇丁还以为是刚才闹得太吵把通判引了来,正忖度说辞,在看清来人之后,长舒一口气,调笑道:」哟!柳仵作,也馋酒了?「 「来来来!柳仵作!入席啊!」那些衙役们也立时跟着油腔滑调地招唿着,搬桌子挪凳子,大有请柳七喝一壶的态势。 「可不是,这艷福可不能让沈推官独享咯!」鲁仵作继续火上浇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去抓柳七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莹白润滑,像是沁在冰水里的和田玉,搔得他心头作痒,撩得他口干舌燥。 近了,近了,马上就能捉到了……鲁仵作使劲一探身,只觉得下一秒就能将那双手揣进怀里,好好揉蹭几把。 突然,一股尖锐酸涩的剧痛却从虎口袭来,疼得他原地起跳,像被掐着脖子快断气儿的老鸦般,发出悽厉而断续的尖叫! 他下意识地往回勐抽着手,可越挣扎那疼痛越强烈,他一边跳脚狂叫,一边僵硬地转着脖子向自己的手上望去。只见柳七那双漂亮细软的手正稳稳地摁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上擒着一根牛毛般纤毫的银针,扎在他的虎口处,随着柳七手指间细微的动作而缓缓旋动,越扎越深。 「再敢放肆,我就废了你这只手。「柳七看着他,眸子里的光遇水成冰。 鲁仵作不觉鼻子一酸,一道溪流般的鼻涕便从红通通的酒糟鼻里泵涌而出,直挂到他的前襟上,随着他的抽噎摇来盪去,好不狼狈。 他哪里知道,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柳七其实性格刚毅,尤胜男子,说话做事亦从不懂得转圜,是以在松江府衙就颇受排挤,可她却偏有一股以暴制暴,以刚克刚的脾性,踏出了一步,哪怕移山填海,也绝不后退半步。 「我不动……我不动,你轻……轻点儿啊啊啊啊!」鲁仵作又崩溃地大叫了起来。 眼见着那鼻涕越挂越往下,柳七才厌恶地松了手,鲁仵作腿一软,坐在地上竟捧着手哭了起来。 第17页 在鲁仵作难听的哭嚎声中,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柳七,万万没想到这个小仵作会使出这般雷霆手段,半晌,那眉眼带疤的仇丁才悻悻开口:「也不是我们惫懒,实在是沈推官吩咐了,不许我们跟着,他要自己上山去,生怕我们抢了他的头功呢!「 「没错!沈推官自己个儿说的,别往我们身上扣屎盆子!」 「信口开河!」柳七怒斥道:「沈推官已致信于我,此时正在山上与兇犯对峙,若是沈推官出了意外,你且掂量,能否承担得起!」 少女身材娇小,此刻柳眉倒竖,怒目而视,竟生生把高了她一个头的衙役压了下去。众人一听要担责,当下心神也有了动摇,目光游离起来。 见此情景,柳七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到底去也不去!」 这桌子一拍,坐在地上抽噎的鲁仵作还以为柳七又要拿他开刀,吓得惨叫起来,一边喊一边往衙役们腿边蹭,拼了命地想要远离这个凶神恶煞的少女。这下,就连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猎户船工,也被柳七这一拍给骇得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看向身边的人。 恰在此焦灼之际,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与此同时,威严的喝问声响起:「屋内何人喧譁!」却是通判大人听到了这方的吵嚷声,被吸引了过来。 此时,屋中杯盘狼藉,宛若被狂风卷席过的麦地,有人站有人坐,有人蜷缩趴地哀哀哭泣,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东倒西歪,像是麦地里突兀的草扎人。 通判大人的眼皮跳了跳,这几日连死两人,他本就一脑门子官司,此时再看到这般乱象就更是心头火起。正欲发作,耳畔却传来女子的声音:「通判大人!沈推官已在骑龙山上堵住了元兇,亟待支援!还望大人雷霆手段,速速上山!」 通判闻听此言,简直如晴天霹雳,眼睛瞬间睁大:「当真!」 「千真万确!有此信为证!」 通判接过柳七手中的信笺,只来得及略略扫了两眼,手便不由得抖了起来:「还等什么!速……速速上山!」 而此时的骑龙山,却暗藏着血雨腥风。 朗月当空,树影摇曳间,露出一双冷硬的细长眸子。那人已经跟了沈忘很久了,从沈忘入山起便潜伏在距离沈忘不远的树丛之间,静静地望着他,恰如一只残忍而好奇地戏弄着老鼠的猫。 那人从腰间抽出弓,弯弓搭弦,箭尖直指孤身而行的沈忘。 也不知这仙人般的沈解元,身体里藏着的,是不是和常人一般污秽的血…… 他微眯着眼,如瞄准,如审视,又如观望,却迟迟不肯放箭。就这样比量了一阵,却又把弓放下了。 他还是没有决定好何时取了这位沈解元的性命,不由地万分挣扎地嘆了口气。正准备接着窥视沈忘之时,却意外地发现,沈忘停下了。 沈忘停在那连续死了两个人的龙窟前,缓缓转身,面容被月色照亮,眸子里有着罕有的坚定之色。 沈忘凝望着墨色的树影,挺直了嵴背,朗声道:「阁下可以现身了吧!」 声趁风势,若一柄无形利刃,直刺古木幽深之处,无数夜枭惊飞而起,震得枝叶缭乱,萧瑟阴森。宛如鬼哭的枭叫声中,沈忘不闪不避,负手而立,自有一股难言的威势。 那人一怔,不由得向树阴更深处缩了缩,默然半晌,方才回应道:「沈推官,若不是你步步紧追,那廖举人本也无须送命。我敬你出淤泥而不染,不愿伤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声音雌雄莫辨,想来是鸡鸣狗盗之辈的口技。 「荒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若有冤屈,上有天子神明,中有父母官吏,下有悠悠万民,你尽可唿告申诉!可慧娘何辜,碧玉年华被你夺了卿卿性命!」沈忘每言一句,便踏前一步,目光炯炯,字字铿锵有力。 「你趁乱杀人,穷相恶极,是为无君;你罔顾人伦,恃强凌弱,是为无父;你行事苟且,亵渎神灵,是为不忠;你信口雌黄,屠戮百姓,是为不义!你这般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人,还有何面目苟存于世?」 沈忘抬手指着那人躲藏着的树影深处,好一通怒骂,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山路上瞟了一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且告诉你,业必有因,业必招果,一饮一啄,皆是天定。你若能自缚而出,认罪伏法,尚算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可若你还狗苟蝇营,藏头露尾那便妄称为人!」 听着沈忘如钉子般的字眼,那人却幽幽地笑了:「沈推官说了这么多,不还是猜不出、捉不到我吗?我只要杀了你,飘然而去,天地之大,又有谁能知我底细呢?」 是啊,就算是才高八斗如你沈解元,又能把我如何呢?在生死搏命关头,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皆是烂命一条罢了。 他痴迷于这种生死攸关的游戏,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大官、小吏,只要面对死亡,他们表现出的怯懦和恐惧,都是如出一辙。 你沈解元,也无法免俗。 孰料,沈忘却双眉一扬,双臂一展,身上的袍衫迎风舞动,猎猎作响,门户大开地直冲着那杀机四伏的树影:「你若想取我性命,尽管来拿!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夜你休想踏出骑龙山半步!」 不对劲…… 那人陡然警觉,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下意识地向山下望去。此刻,有无数如萤火般的光点正在向他和沈忘所在之地缓缓聚集! 第18页 命运的天平上,猫鼠的角色似乎在缓缓的错位。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那是本该属于老鼠的,被捕获的恐惧。 等不得了! 当下,他再也不敢托大和沈忘周旋,悍然出手! 忙拈鹊画弓,急取鵰翎箭,端直了燕尾,搭上了筋弦,沈忘话音才落,寒芒已至面前! 第12章 龙见嘉兴 (十二) 站在龙窟前的沈忘也感受到了那尖锐炽烈的杀意,那凛冽之气追随着一支飞箭破空而至,直取他的双目之间。 沈忘听得耳畔烈烈风响,死亡从未如此触手可及,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在这生死攸关之所,沈忘的心中却陡然涌现出了一句话。 无忧!莫怕! 那声音如此熟悉,像是惠娘,亦像是兄长,又像是二人同时发出的吶喊,沈忘身体一颤,仅凭着那胸中的无畏与哀恸,直视着那支飞箭,已是有了赴死之心! 电光火石之间,又有两枚飞镖破空而出,其速度之凌厉,让人根本无法分辨这飞镖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 「铛」地一声脆响,其中一枚镖将射向沈忘面门的飞箭击落,其掠如火,飞箭落地竟已被打折。 与此同时,树林中潜藏的兇手也发出一声闷哼,他坠下树来,就地一滚,卸了坠落之力,正欲拔足狂奔,却见无数火把如同赤鳞之龙,沿着山路迤逦而上,喊杀声震天,将龙窟所在之处团团围住。 生死攸关之际,那人急中生智,一矮身,竟是混入了人群之中。 这边厢,带队上山的柳七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龙窟前的沈忘,飞奔到他身边,满脸尽是焦灼之色。 「你可有受伤!」火光之下,柳七的髮髻有些凌乱,几缕碎发拂过面颊,额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沈忘垂首看向柳七,几不可察地微微轻晃了一下身子,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柳仵作,果真是靠谱的。 「我没事,遇着贵人了。」沈忘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弯腰捡起地上折断的箭矢,举箭高喊:「沈无忧拜谢好汉救命之恩!」 沈忘话音才落,远远地,一阵畅快的朗笑便已随风而至,声若洪钟,在天地间迴荡:「沈忘,山水有相逢!」 听那声音所在,竟是已在半山腰。可见刚刚投镖之人的身手远在众人之上,是以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飘然仙去。 闻言,沈忘轻嘆一声,将断箭揣入袖中,继而目光如电地看向围拢在四周的众人:「诸位,今夜的骑龙山鱼龙混杂,虎豹聚首,而杀害两名无辜之人的兇手就在我们之中!」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被柳七搅了酒局的仇丁更是胸中气闷,也不管上官还在现场,当下便借着酒劲反驳道:「沈推官这话说得!我们大家都是从山下赶来救你的,怎么反倒成了兇手!您就是找不到兇手,也不能随便栽赃兄弟们啊!」 「就是就是!」几个年纪轻,跟着仇丁混日子的小衙役连忙跟着帮腔,却在柳七冰凉的目光里瞬时禁了声。 沈忘看了一眼面有红晕,舌头都捋不直的仇丁,冷冷地笑了:「我不去寻你麻烦,你倒是偏要送上门来。好,我且问你,上山之前我是否告诉过你,我已发现决定性的证据,需得孤身上山寻找,不许人跟随?」 「是啊!我可不敢跟您争功!」仇丁一梗脖子,脸都要仰到天上去,自觉理直气壮。 「好,那我再问你,我是否也叮嘱你,此事事关重大,绝不可走漏了风声?」 「是啊……不……不是……」仇丁脸色骤变,语气也跟着怯懦了起来。 此时,跟着跑上山的通判大人正倚靠着潮湿的树干大喘气,他身居高位,平时难得行几步路,可这几日,为了这个该死的龙见案,知府大人失了千金,缠绵病榻,他不得不亲身赴险,东跑西颠。 今晚,他生怕这沈解元出事,更是跑得老命去了十之六七,正郁闷得紧,却见这仇丁说话吞吞吐吐,当下便怒喝道:「照实了说!」 仇丁腿一软,跪了下来,两股战战,面如死灰。 沈忘冷声道:「通判大人,那兇手何以能处处取得先手,必是府衙之中有人口没遮拦,毫无顾忌,酒一下肚,便如竹筒倒豆子,别人问什么,便说什么。今夜我上山一事,只告诉了这位衙役。一个时辰后,柳仵作方才得知了我的计划。」 「可自我入山之时,兇手便已等在山中,守株待兔,藉机除我而后快。走露风声的,不是你又是谁!」 此时仇丁已是抖如筛糠,除了扣头求饶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沈推官饶命啊!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 「叛逆!」通判已经是气得毛髮皆耸,骂道:「兇手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仇丁膝行而前,伏在通判脚前,以头抢地,声声刺耳:「大人,小的真不知道啊!」 仇丁自然无法识得兇手,他嘴上没有把门儿的,沈忘上山一事,他不知说给了多少人听,可他哪有本事辨别其中何人是兇手呢? 「大人莫急。我早已暗中嘱託崔府数十名家丁将骑龙山团团围住,不可放人下山,除却刚刚那名武艺高强的好汉,事关之人皆在此山之中,是以兇手也在我们众人之间,尚未逃离。」沈忘道。 通判大人将自己的衣角从仇丁颤抖的指间扯了出来,一脚踹在他的脸上,方才觉得解气了些,气喘吁吁道:「沈……沈解元,既然如此,你还不速速擒获真兇,了结此案!」 第19页 沈忘微微一礼:「好叫通判大人知,无忧自当将兇手犯案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让他辩无可辩。」 「好!那你便说说看,这兇手究竟是怎么借妖龙杀人的?」 「是。此案事发于祭祀大典当日,慧娘和婢女巧儿被慌不择路的人流冲散,兇手趁乱暗藏于慧娘身后,击打其风府穴,致其晕厥。当是时,龙见顿生,众人自顾不暇,自是无人注意到他的恶行。他将晕厥的慧娘藏于白龙祠前的香炉鼎之下,而慧娘的指甲恰恰在鼎腹上留下了浅浅的划痕。」 「他静待人群跑远,逆着人流逃窜的方向,跟着那「妖龙」上了骑龙山。他深知,众人惧怕龙见之祸,断然不敢此时上山,正好给他制造了机会。他背着慧娘上山,在龙窟之中……「 沈忘顿了顿,似是强抑胸中怒火:」在龙窟之中,他脱掉慧娘的衣衫,将提前制作的毒囊放入……放入其阴门之中……那毒囊之中藏有钩吻之毒,其毒性奇烈,慧娘不多时便毒发身亡,而身上全无伤痕,若不是柳仵作验尸仔细,那藏于女子阴门之中的毒囊更是难以发现。是以,制作了妖龙摄人的假象!」 将毒药放入女子阴门,这等酷烈残忍的手段别说是众人了,就是断狱无数的通判大人也是闻所未闻,当下和众人皆齐齐发出惊唿,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巧儿,胖儒生方正和曾经一起帮忙的猎户、秀才、耆老们也都自发地奔上山来,欲知此案真相。这时,皆面容耸动,巧儿更是紧咬嘴唇,几乎渗出血来。 待众人的惊嘆声平息,沈忘继续道:「然而,兇手百密一疏,我在检视慧娘尸体时,就发现她腰际繫着一条凤衔珠玉带钩的玉环,错误地挂在了钩钮之上。可见,兇手未曾穿着佩戴过如此珍贵之物,因此忙中出错。」 「也就是说,这并非是妖龙所为?可死者身上的龙鳞又作何解?」最早提出「妖龙慑人」说的韩耆老似乎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当下发问道。 「在下平日颇负游山玩水,斗鸡走狗的登徒子之名,对垂钓一事也是略有涉猎。初见龙鳞之时,我便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之感,为验证龙鳞的真假,我于今晨垂钓于湖畔,果然钓上了与龙鳞极为相似的大鱼。通判请看。」 沈忘将袖中准备好的鱼鳞和龙鳞呈上,忽又转首向柳七看去。柳七这才知道,沈忘为何偏偏选在案子焦灼之际临阵钓鱼,对自己腹诽一事心怀愧疚,便肃容冲着沈忘拱手一拜,以表歉意。 沈忘却是笑了,那笑容在跃动的火光之下有着难言的寂寥落寞,饶是冷心冷面的柳七看了,也不由得动容。 「果然!除了大小有所差异,其纹理形状皆是如出一辙!」那边厢,通判也是恍然大悟,并将证物递给了在旁边翘首以盼的韩耆老,韩耆老恭敬接过,凑在火光下研究起来。 「在垂钓之时,我询问了周边百姓耆老,其中一位老者告诉我,在数日前的月圆之夜,平湖上捕得一条大鱼,其身形罕见,鳞片奇大如人掌。可惜,那大鱼刚捕上岸,便被等候的众人瓜分殆尽,鱼肠鱼鳞都被售卖一空。因其时为深夜,少有人见,是以兇手敢以大鱼之鳞巧做改扮,冒充龙鳞。」沈忘接着补充道。 「可是……」方正举起胖乎乎的手摇了摇,引得众人向他看去。只见方正圆如满月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悲戚之色:「如果兇手只是□□薰心,谋色害命,那关廖举人什么事呢?廖举人虽是嘴皮子厉害些,却从未结过什么仇家,害过什么人,兇手为什么要谋害他呢?」 第13章 龙见嘉兴 (十三) 方正与廖举人一向交好,今日惊闻好友惨死,便急急从家里赶了来,跑到衙门口等消息。偏巧遇上柳仵作带人上山,便不顾自己身材肥胖,步履维艰,也跟着爬上山来。 沈忘看了方正一眼,面露歉疚:「案初之时,我曾因廖举人背上的一大片香灰对他见疑。」 「香灰?」方正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祭祀大典之时,廖举人站得离我颇近,然而龙见发生之后,他便没了踪影,直到全府城的人都被动员了冒雨寻人,他才又慌慌忙忙出现,加入了队伍。再加上第二日,我在他的衣服背面发现了一大片香灰,联想到惠娘曾经被安置于香炉鼎之下,是以对他起了疑心。」 「不……不可能!绝不是他!廖兄虽说家贫,但是和嫂嫂恩爱,人品出众,绝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小人!」方正急道。 沈忘点点头,安抚道:「为了捋清线索,我当日便以润笔费为藉口去了廖举人家中,从廖夫人口中得知,廖举人怕行夜路,目不能视,是以廖夫人宁可失礼于我,也要提着灯笼在村口等候夫君归家。」 「沈推官,你说的可是雀盲症!」柳七恍然大悟,道:「《太平广记》中曾言,雀皆至夕而不见物,人有至夕昏不见物者,谓之雀盲。罹患雀盲症之人,在入暮或者暗处便视力锐减,甚至不辩人物,严重者几乎等同于失明。」 「正如柳仵作所言,廖举人家贫,甚少食肉,是以在光线昏暗之处难以正常视物。龙见发生时,天昏地暗,宛如暮色将至,廖举人寸步难行,便就近藏于香炉鼎之下,这也正是他的后背擦蹭了大片的香灰的原由。因此,罹患雀盲症的廖举人是绝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完成击晕惠娘,再把她背上山这一系列行为的。」 第20页 「可是,为什么他怀中会有小姐的蛐蛐罐的盖子呢!如果他没有害死小姐,那盖子又是从何而来!」这次发出诘问的,竟然是巧儿。 巧儿在看到从廖举人袖中拿出的盖子后,就单方面将其认定为兇手,是以才会做出唾啐廖举人尸身的过激行为。此时,见廖举人的嫌疑竟被逐渐洗脱,再也忍不住,喊出声来。 「那自然是兇手放的!」为了好友的清白,方正抻长了脖子大声道,和巧儿隔着几个人怒目而视。 闻言,沈忘竟是笑了,他缓缓向人群中走去,在一人身前停下了脚步,声音轻柔:「这个问题,我只能问问王猎户你了。」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连柳七也难掩讶异之色,怔怔地看向沈忘。在众人围成的圆圈里,沈忘直视着面前的王猎户,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冷,几乎要凝成霜雪。而王猎户则是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回望着他,眨巴着眼睛,显得既委屈又无辜。 「王老三?沈推官,你这可是有点儿欺负老实人了吧?还杀人呢,他哪敢啊!」一个高个子猎户不屑地说道。 「是……是啊,沈推官,您可别吓我……我胆儿小得紧……」王猎户一边说,一边向后瑟缩着,他本就身材矮小,这样一拗身子,更显得比女子还要瘦小。 「不敢?」沈忘斟酌着这两个字,似乎颇得玩味之道:「王猎户,你当真不敢吗?我且问你,发现慧娘尸体当日,你是否曾对廖举人说过,你在龙窟之中发现了龙骨?「 「是……是说过,可是那是大秋员问我的……「王猎户小声嗫嚅着。 「那我再问你,第二日下午,你从猫儿口中夺回了证物,和我们分别之后,又去了哪里?」沈忘步步紧逼,不容王猎户多做思量。 「我……我哪儿也没去,餵了猫儿之后,就呆在房里……」 「你的确是呆在房里,却不料等来了登门拜访的廖举人!廖举人家贫,祖上是游医,他深知龙骨的贵重,便在下午造访于你,希望你能带他上山去挖龙骨。」 「可他哪能想得到,看上去老实本分的猎户竟然就是杀死惠娘的兇手,他无意间的举动,让你起了杀心。你用击晕惠娘的手法将廖举人一击毙命,趁着夜色上了骑龙山。」 「大家且看!」沈忘从挂于腰际的褡裢里取出一只破烂不堪的鞋子,环视众人。 「这只布鞋,正是廖举人遇害当日所穿之物,山路潮湿,泥泞湿滑,然而这双布鞋鞋底鞋帮尚未损坏,鞋面却磨损得厉害,附着了湿润的泥土,这该当何解?」 没有人能回应沈忘的问题,皆是又畏惧又好奇地看着沈忘手中的布鞋,寂静的山中迴荡着王猎户不甘地抽噎啜泣。 沈忘一转身,将鞋子在王猎户的眼前轻轻摇晃了一下,表情温和,语气却是冷若冰霜:「王猎户,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王猎户垂着头不说话,肩膀耸动,好不委屈。 「你并非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敢回答。为了能延续妖龙摄人的假象,你不得不趁夜将廖举人背上了骑龙山。然而你身材矮小,廖举人偏巧身材高瘦,你背着他甚为吃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脚一直垂落在地面上,随着你的拖曳拉拽,他的鞋面上沾满了泥土,磨损得非常厉害。这也就是为什么,正常行走时会用到的鞋底鞋帮尚未损坏,而廖举人的鞋面却破烂不堪的原因!」 「就算……就算是挖龙骨,也没必要杀了廖兄啊?」方正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诺诺道。 闻言,沈忘抬起手,用食指定定地指着王猎户的双目之间:「廖举人死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他看到了你家中藏着的龙鳞。一位钓叟告诉我,平湖龙鱼钓上来的那个月夜,一名猎户买走了清理下来的鱼废料,心肺肠鳞都被打包卖予了他,那个猎户就是你,王老三。」 王猎户还欲再辩,转头看向柳七,哀告道:」柳姑娘,你行行好,你快跟沈推官说说,那日,我在山上遇见了你,手里还拿着刚猎的兔子,我……我还帮您去找药草,我没有私心啊!「 柳七身子轻轻晃了晃,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但却始终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反而把目光投向了沈忘。 今夜,她亲眼瞧着沈忘险象环生,几乎送了性命,她知道自己先前看错了他,这位推官的隐忍与机变都绝非她原先所估量,所以,虽然她心中尚有忐忑,但却不肯因着同情轻信妄加议论。 见柳七冷着脸没有接王猎户的茬儿,沈忘有些感激地点点头,继续道:「你确实在山中遇到了柳仵作,但那正是因为你布置完现场,正欲逃离,被柳仵作撞了个正着;你也确实拿了一只兔子,但那也只是为了用兔血掩盖身上沾染的污秽。」 「你也确实陪柳仵作找了药草,还刻意在龙窟前泥泞的地面蹦跳,来混餚早就踩踏出的脚印。你装作和柳仵作一起发现了尸体,转而又一路跑下山通知众人,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王猎户,好心机,好手段啊!」 这时,一直仔细聆听的通判大人发话了:「沈推官,你的分析确实合情合理,可是,王老三只是个寻常猎户,哪能有这等心机对策啊?」 「通判大人所言极是,一名寻常猎户,日日和猫儿混迹一处,确实不该有这样的心肠算计才是。可如果他是一个私逃的夜不收【1】呢?」 第21页 「夜……夜不收!?」不仅通判大人震惊非常,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要仔细对照一下度牒和黄册,再核查军中名单,就能得知王猎户真实的身份了,你说对吗,王老三?」 王猎户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沈忘微笑的脸。那张脸的轮廓极为柔和,眼角眉梢都漾着春水清波。 看着看着,王猎户面上的表情由无辜怯懦 ,逐渐变得冷硬淡漠,唇角也浮起了一丝让人陌生的冷笑:「沈推官,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断,你可有证据?若是没有,可不敢这样乱扣帽子,这可是杀人偿命的大罪。」 沈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眉眼弯弯,踏前一步,离王猎户更近了些,近到后者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栀子花的清香,与一股难以掩盖的沖天恨意。王猎户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不料下一秒,沈忘出其不意地探手抓住了他藏在背后的胳膊,勐地一拉,亮于人前! 「你若不曾对我起了杀心,这证据怕是还要找上几日,可现在就不必了。」沈忘顺手拿过高个子猎户手中擎着的火把,向王猎户的胳膊上照去:「大家且看!这便是证据!」 只见王猎户的胳膊鲜血淋漓,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还在往外渗着殷红的血,沈忘掏出收在袖中的断箭,那断箭之上还插着一枚梅花镖,和王猎户伤口的形状一模一样! 「你本想在暗处用弓箭射杀我,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位义士用梅花镖击落了飞箭,也打中了你。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沈忘断喝。 「来人啊!给我拿下!」众人还如坠梦中之时,还是通判大人眼明心定,厉声大喝,众衙役一拥而上,将王猎户摁倒在地。 柳七看着姿势扭曲,脸贴着泥泞的地面还在挣扎狞笑的王猎户,嘴唇翕动,半晌没说出话来。她终于确信,那个看上去羞赧温和,殷勤热络,餵着一街巷野猫的年轻猎户,就是这样一个连杀二人都犹嫌不足的伥鬼。 「你为何如此?」 柳七垂眸看着他,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如月照寒江。沈忘闻言也迴转过身,这也是他始终想不透的一点,无论如何他也总结不出王猎户杀死惠娘的动机。 「为何如此……」王猎户用力对抗着摁着他脑袋的下压之力,翻转着眼球,望着火光中飘飘如仙的二人,轻笑道:「猫嗜硕鼠而已,哪有什么道理。」 「不对,我……我记得他!」突然,巧儿蹲下身,看着王猎户的脸大喊道。 第14章 龙见嘉兴 (十四) 巧儿用手指着王猎户,指尖颤颤悠悠,几乎要戳到男人的鼻尖:「月前,我陪小姐在山脚下散心,那时的他背上扛着一只受伤的白狐。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那白狐哀鸣了几声,小姐不忍,便花钱买下了白狐,带回家悉心救治,那白狐现在还在府中养着……」 巧儿的声音越说越轻,突然她勐地抓住王猎户的衣襟,疯狂地揪扯着,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小姐!她给了你钱,也从未仗势欺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少女的五官扭曲着,几乎要碎裂开来,让人忘之惊心。那王猎户却任由她拉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很是享受。 终于,巧儿折腾累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哀哀哭了起来。 「你为何不肯说。」柳七冷冷地看着他,攥紧了拳。 王猎户一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一只蛰伏在草丛后的狼,他斜眼看着沈忘,笑道:「我要他来问我。」 沈忘蹲下身,扶住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巧儿,居高临下地看着王猎户:「我与你做一笔交易可好。」 「哦?」王猎户眼珠一转,精光四射:「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你真实的身份吗?」 「沈推官,你的确聪明。如此倒也好,也省得我自己猜度。只要你将答案告诉我,我自会告诉你我的杀人动机。」 沈忘缓缓摆了摆食指,轻声道:「这笔交易合该我说得算。你的罪过罄竹难书,无论我是否知道你的动机,你也断无转圜的可能。可如果我不告诉你,我是如何得知你的过去的,只怕你在秋后问斩前都要日日难以安眠吧?」 「带着疑惑死去,比带着疑惑活着,要难受得多吧?」 这句话彻底触怒了王猎户,他勐地向上撑了一下,那几个压着他的衙役几乎被带了个趔趄,难以想像,看上去矮小的男人竟有这般力气。王老三翻着眼睛,直愣愣地瞪视着头顶的沈忘,因为太过用力,眼眶几乎被眼白挤满,显得鬼气森森。 「那好,我便告诉你。我杀她,正是因为看不惯她的惺惺作态!人都活不起了,那知府大小姐还在意一只狐狸?苍天如炉,她又跟我装什么菩萨!「 王猎户露出一丝狞笑:「她既是要装,我便让她装个够,让她看看阿鼻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柳七疾步上前,探手在他的下巴上用力一掰,只听骨节脆响,王猎户竟是下巴脱臼,再也闭合不上嘴了。 「要下地狱的不是她,是你。」 柳七已经忍他很久了,若不是强烈的职业素养和天生的责任感,她不会允许这个疯子胡言乱语这么久,眼见他终于说出了真正的动机,柳七便直接上手,让他再也不能口出狂言。 第22页 粘腻的涎水顺着无法闭合的嘴流了下来,王猎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恶狠狠地瞪着柳七,发出意味不明的喝喝声。 通判大人厌恶地别开脸,扬声道:「来人啊!把他拖下山去!关入大牢!」 数名衙役七手八脚地把王猎户拖拽起来,王猎户却不愿束手就擒,还在拼命挣扎,一边四肢乱蹬,一边频频回头,朝着沈忘呜呜乱叫。这情形在苍茫夜色中显得格外弔诡,让人分不清这被拖下山的是人还是兽。 「等一下!」沈忘突然道,「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众目睽睽之下,沈忘缓步走到王猎户身边,见沈忘靠近,刚刚疯狂挣扎的王猎户也安静下来。沈忘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兑现诺言,将如何得知他身份的真相告诉他。 沈忘俯下身,嘴唇几乎贴附在王猎户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你不就想知道我怎么猜出你是出逃的夜不收的吗?」 王猎户呜呜地应着,拼命点着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腐鼠的臭气,臭不可闻。猫噬硕鼠而已,哪有什么原因。」沈忘笑了,清冷的笑声在月色下迴荡,无悲无喜。 王猎户的眼睛陡然睁大,瞳仁像猫一般缩小,他睚眦龟裂地看着沈忘,似乎要把他的脸灼出一个洞。从喉咙深处,他爆发出受困的野兽般悽厉的嘶吼,在数名衙役的拖拽下,他还兀自扭转着头,向着沈忘喊叫。 那破裂的音节在暗夜中冲撞狂飙,如同百鬼夜哭。沈忘却是面不改色,轻轻嘆了一口气,幽幽道:「留着点力气吧,属于你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柳七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沈推官究竟跟那王猎户说了些什么,但看后者那疯狂暴怒的状态,怕是被稳稳戳中了痛处。口是伤人斧,言是割舌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推官,倒是把他天生的武器运用到了极致。 正在柳七暗自咂摸之际,这边厢沈忘蹲下身安慰着方正和巧儿。巧儿刚刚哭得昏天黑地,此时正双目无神地望着地面,胖儒生方正经歷完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也正兀自后怕。 沈忘扶住二人的肩膀,轻声道:「我是不会让那王猎户痛痛快快死的。此案牵连甚广,已惊动了京中的贵人,我已经拜託了朝廷里的言官,极言此案用心兇险,以龙见慑人暗讽朝政昏庸,将他从刑部大牢转移去锦衣卫的诏狱。」 「诏狱!?」方正一怔,转过脸愣愣地看着沈忘。 沈忘看着王猎户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漾若有似无的笑意:「是啊,诏狱。到那时,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五毒备尝,百骨尽脱,死而復生,生而又死,方才知何为阿鼻地狱。」 连日的阴雨过后,嘉兴的百姓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晴朗日头。艷阳高照下的骑龙山雾气尽扫,满目苍绿,狭窄悠长的山路两侧挤满了一簇簇,一团团的绣球花,尤以白色最为惹眼,像是借了天上的月轮种在人间。 蹄声踢踏,远远地行来两人,一人牵马,一人牵驴,皆神仙容色,正是沈忘和柳七。柳七的马背上负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笼,里面卧着一只白狐,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神柔和俏丽,如同少女一般。沈忘的驴背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只在驴脖子上挂了一个酒葫芦。 行到山腰平坦处,沈忘和柳七协力将马背上的铁笼解下,放在地面上。那白狐甚是灵慧,见回到了熟悉之地,兴奋地在笼中转来转去,呜呜叫个不停。 沈忘和柳七相视一笑,将笼门开启。白狐小心翼翼地走出铁笼,嗅闻着地上蓬松柔软的泥土,略带些疑惑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似是不敢置信它的自由来得如此轻易。 沈忘冲着白狐轻轻挥了挥手,柔声道:「去吧!」 白狐理解了沈忘的意思,再无犹豫,跃动四爪向着树林的深处奔去。随着它沖向自由的奔跑,莹白的毛髮随风浮动,几乎是一闪瞬就匿入林中看不到了,只留下窸窸窣窣在草丛间急速穿行的余音。 柳七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沈忘还在望眼欲穿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极尽温柔,眸子盈亮亮的,焦点落在了某个比远山还要遥远的地方。他嘴角像上扬着,笑容浅淡哀婉的,让风一吹便散了。 此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白狐吧,应该还有那小小的,穿着漂亮的衣裙走在光下的惠娘,柳七心中暗想。 惠娘送给沈忘的最后一份礼物,那个失而復得的蛐蛐罐,此时正挂在沈忘的腰际,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盪。那绘着卢雁草塘纹的蛐蛐罐上,两雁一狐,栩栩如生。 沈忘的确看到了惠娘,从生死中超脱而出的惠娘化作了肆意奔跑的白狐,而他自己与兄长则变成展翅翱翔的大雁,一天一地,遥遥相望,眉眼里皆是笑意,他们奔向自由,奔向新生,奔向无穷无尽,再无遗憾的彼方,就同那蛐蛐罐上画的一模一样。 良久,沈忘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平日里那般惫懒温和的笑,温声对柳七道:「走吧,柳仵作,我为你践行!」 那笑容如此和煦,柳七却从中读出了另一重意思。那是一种疼痛,挥之不去的,潜藏于两胁之下的,郁郁之痛。 第15章 风起 (一) 是夜,金玉帘箔,明月珠璧,幡旌光影,照耀一室。隔壁厢房之中,笑闹声鼎沸;窗外的长街之上,浮灯千里,歌舞昇平,越发衬得屋内掉针可闻,格外静寂。 第23页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沈忘幽幽的嘆了一口气,看向桌对面自饮自酌的少女。这可说是他这辈子参加过的,最安静,最寒酸的饯行宴了。 他特意选了得月楼最好的厢房,窗外可见万家灯火,烟柳画树。凭栏远眺,便是万里平湖,水波不兴。他点了最贵的菜品,最醇的佳酿,请了全嘉兴最有才情的清倌人弹琴献艺,可这一切精心的准备,在冷面冷心的柳仵作这儿化为乌有。 「我喜静,不尚奢华。」 就为了柳七这一句话,好菜品撤了,换成粗茶淡饭;四十年的女儿红撤了,换上薄酒一壶。那清倌人更惨,连厢房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就被小厮请回了小轿原路送返。 看着一桌子清淡至极的八个小碟,四个小碗,沈忘觉得嘴里有些发苦。柳七是自在了,他的银子却是百川东到海,无法復西归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推官。」对面的少女突然开口了。 「还哪有什么沈推官啊,此案已了,我还是无官一身轻」,沈忘自嘲道,「柳仵作可以喊我……」 「沈兄。」柳七闻言,恭谨地拱手行礼。 沈忘只得默默地把「无忧」二字咽回了肚子里。 「沈兄,自昨晚起我便有一问,你到底是如何得知那歹人的真实身份的?」 沈忘一边给柳七斟满酒杯,一边笑道:「说来也是凑巧,那日我在山上听到廖举人与一帮猎户闲谈,其中一人讥笑王老三曾去乱葬岗埋了自己的姘头。我心下起疑,暗中调查,你猜怎地,那名女子并非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而是来自辽东苦寒之地。」 「辽东!?」柳七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没错,长途跋涉,离乡背井,何苦来哉?循此线索,深入查证,我才发现这辽东女子与王老三本是戍边的军户,是一对儿夫妻,王老三是负责哨探之职的夜不收。兵役繁重,苛政如虎,二人难以支撑,是以南逃,一路迁徙,最终躲到了嘉兴。」 寥寥数语,那兇犯的形象勾勒得愈发清晰丰满起来,柳七长嘆一声:「原来如此。沈兄真可谓心细如髮,日后自当前途无量。」 闻言,沈忘笑着摇了摇头:「何来什么前途?我自是追风逐月,寄情山水,潇潇洒洒了此余生便可,还妄谈什么前途?」 沈忘轻晃着酒盏,垂头看着杯中倒映出的那张和兄长沈念极为相似的脸,胸中自有千言万语,可又向何人倾诉呢? 自己的兄长沈念,自小便有才名,龙章凤姿,楚楚谡谡,更兼双手画梅的绝技,众人尽皆嘆服。沈念爱画梅,人也如雪中白梅,族中之人都对他寄予厚望,而沈念也颇为争气,乡试、会试、殿试皆榜上有名,平步青云。 沈忘年幼时,何曾不想同兄长一样,为圣人效死,为百姓立心,做个如海瑞海青天一般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好官。是以尽心竭力,循着兄长沈念的步伐,在乡试中一举夺魁。 然而,当沈忘和父亲满心欢喜地进京,准备当面告知沈念这一天大喜事时,却亲眼目睹了沈念奴颜婢膝,媚上欺下的一面。雪中白梅终究零落成泥,也彻底断了沈忘入仕的念想。他厌恶那片令兄长变得面目全非的天地,宁可偏居一隅做一只孤独吟讴的鸣虫。 这般想着,沈忘又觉得两胁隐隐作痛,不由得蹙起了眉。他隐约觉得对面少女投射过来的目光,坦坦荡荡,宛若明月照大江。 「沈兄,你才高如此,岂能妄自菲薄,你何不进京赴试,博取一个好功名?」 沈忘头有些晕,已然是起了几分醉意,他双眉一扬,嗤笑道:「好功名?要它作甚?它是能吃能用,还是能坐能立?世情污浊已极,断无转圜,滚滚车轮之下,还差我这一副枯朽白骨吗?」 沈忘用手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俯身看向对面的少女:「停云,你身在宫门,何以还不悟?」 柳七微微扬起脸,看着头顶上方那如玉山倾颓的青年,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脸上浮起两抹绯红,眸子踯躅却莹亮,像一只被困住的兽。 与沈忘的激愤相比,柳七却平静无波:「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沈忘闻言颓然坐下,听着柳七娓娓道来:「洪武年间,济宁府出了一位青天,他爱民如子,断案如神,两袖清风,被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然而,因为一个荒谬而可笑的理由,这位青天被牵涉进一场大案,死在了诏狱之中。」 「后来,他的幼子长成了,也做了官,追随建文皇帝。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颇有其父之风。靖难之时,他慨然赴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的家人、族人,甚至朋友、学生都被相继连坐,血流成河。」 自湖上而来的清风推窗而入,拂乱了少女鬓边的碎发,也点亮了她眸中从未熄灭的焰火。那一瞬,她似乎不再是那贱籍在身的小小仵作,而是易水边慷慨悲歌的白衣荆轲,那燃烧在骨子里的忠勇孤直灼痛了沈忘的眼睛。 「沈兄可知,此人是谁吗?」 沈忘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沉声应道:「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人不知,此人正是正学先生方孝孺与其父济宁知府方克勤!」 洪武十五年,空印案发,太/祖大怒,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仗一百充军边地。只是一件地方官吏为防止来回奔走而默契施行的小事,却被太/祖皇帝上升到利用空白文书作弊的高度,牵连人数甚重,方克勤便因此身死。 第24页 而他的儿子方孝孺,自幼习师大儒宋濂,早有才名。太/祖死后,建文帝继位,奉太/祖遗训,召方入京,委以重任。后燕王朱棣誓师靖难,抢了侄子的王座,无数人见风使舵,投降燕王,方孝孺却拒不事君,被诛灭十族,车裂于街市。 是以,天下人皆重方氏忠勇,嘆其灭族之祸。 「所以,沈兄对此二人如何评价?是否也觉得他们螳臂当车,执迷不悟?」柳七轻声问道。 沈忘长嘆一声:「我岂有资格……」继而垂下头去。 见他垂眸不语,柳七朗声道:「沈兄原是说得没错,这世道污浊,人心不古,纵有效死之心,难遇中正之主。可就因此,便要放弃了吗?就因此,便要弃万民于不顾了吗?」 「普天之下,像惠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又有谁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少女的声音如铿锵鼓点,壮怀激烈,沈忘缓缓抬起了头,与柳七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沈兄,你问我为何不悟,我非不悟,而是不悔。轰轰烈烈会死,庸庸碌碌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等死,死国可乎! 那一刻,少女的清音断喝压过了隔壁传来的丝竹声声,盖过了窗外充盈的欢歌笑语,在沈忘的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渴盼从兄长口中听到的豪言壮语,竟被这样一位瘦弱的少女冲口而出;他思虑经年不曾得到开解的郁结,竟在今日豁然开朗。 第16章 风起 (二) 柳七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皓腕轻转,掀起窗边垂挂的薄纱,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倾探出窗外。漫天星光倾洒而入,携着远山微岚,隽着平湖渔火,人在窗边,如在画中。 身后的圆桌上,不胜酒力的沈忘已经伏在桌上唿唿酣睡,本就静寂的房间此时只余他平稳疲惫的唿吸声。 枉负了登徒子之名,酒力之差竟是不如女子。 柳七心中有些好笑,与面上红霞一同绽放的,是罕见的浅淡笑意。她从袖中取出自己提前调配好的治疗肝失疏泄的一小瓶药丸,放在沈忘手边,轻轻合上了门扉。 深夜的官道上,一匹白马一骑绝尘,她踏月而来,也终究携月归去,与沈忘相背而行,各奔东西。 再说回这位醉倒在饯行宴上的沈家二少爷,和柳七一别之后,他也骑着小青驴回到了自己桐乡的家。帮助嘉兴府衙破获了龙见大案,连京中的贵人都知道庶吉士沈念有个聪慧过人的弟弟,沈家二老自是喜不自胜,直唿无忧总算出息了,而沈忘却像变了个人。 猎不打了,鹰不驯了,鸣虫也不斗了,桐乡纨绔子们的邀约也不应了,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一连几日歪在美人榻上,盯着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日,沈母在宅中遍寻不到儿子的身影,急得把他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一本书卷下发现了沈忘留下的纸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进京赶考,勿念。 沈母震惊地捂住了嘴,半晌才哽咽道:「逆子……可算……可算是开窍了。」 几日后,开了窍的沈忘进入了常州府境内。常州府地处江南,与嘉兴、松江、苏州、湖州并称江南五府。常州富庶,光物秀美,比之嘉兴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城河相依,河抱古城,城城相叠,环环相套,令人流连忘返。 沈忘孤身独行,陪在身侧的只有青驴一头,再加上春闱尚远,时间充裕,是以一路走走停停,观观景,赏赏花,喝喝茶,好不惬意。 夏末秋初,天气转凉,蒸郁之感骤减,沈忘骑在青驴背上,一手执缰,一手拿着油纸包好的素火腿吃得正香。这素火腿是一味常州名吃,由豆腐衣制成,因形似火腿而得名。其形红白相间,其味芳香干鲜,能益肺固肾,行气和胃,极受当地人的欢迎。 沈忘正吃着,却见路旁突然冲出来一位鬚髮乱舞的老者,他背上背着箱箧,脖子上挂着草鞋,袍衫破烂,满头大汗,看上去疯疯癫癫。沈忘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老者就拔腿勐冲,碰瓷儿似的扑倒在小青驴的蹄前,把沈忘和小青驴都吓了一跳。 见地上的老者两股战战,伏地不起,沈忘连忙翻身下驴,将老者搀扶了起来。 「老丈,可有受伤?」沈忘忧心道。 那老者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沈忘,轻声嘟囔道:「小友,得罪了!」话音才落,刚刚还几欲昏死的老人勐然从沈忘怀中挣脱出来,脚下用力,只一蹬就翻上了驴背,动作之利落狡黠宛若兔子蹬鹰,饶是机变急智如沈忘,此刻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 老者一夹驴腹,一抖缰绳,骑着小青驴就要跑。沈忘这才反应过来,一提直缀,跟在驴屁股后面没了命的追。他的褡裢,盘缠,书箱,全都负在小青驴背上,这小青驴要是丢了,别说是进京赶考了,就是打道回府都得靠乞讨! 当是时,老者骑驴跑在前,沈忘提衣追在后,这一老一少,一个「嘚儿驾」撒开了跑,一个「站住」亡命了追,走街串巷,穿屋过桥,好不热闹。 沈忘这辈子也从未如此狼狈,好在小青驴认主脾气倔,虽然那老者拼尽全力驱赶也并不配合,最终,老者被沈忘堵在一个死胡同里,插翅难飞。 沈忘汗流浃背,累得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怒道:「你……你这老贼……把……把驴还回来!」 第25页 那老者见逃无可逃,竟翻下驴来扑倒在沈忘脚边。沈忘连忙后撤,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再出什么花招:「你……你做什么!」 那老者大唿一声苍天啊,继而声泪俱下道:「小友,老朽抢你的青驴实在是逼不得已,有恶奴正在追杀老朽,如果不是刚刚老朽急中生智,只怕已经做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沈忘眼皮一跳,先是谨慎地用手紧紧箍住老者的手腕,方才问道:「什么恶奴?你且细细说来。」 老者大唿:「来不及了!他们追来了!」唾沫星子喷了沈忘一脸。沈忘来不及擦拭,顺着老者枯瘦的手臂指向的方向看去,只见胡同口又挤进来一堆人,皆手持木杖长棍,气势汹汹,一看就来者不善。 老者躲在沈忘背后,只露出半张脸,冲着来人大吼道:「恶奴!光天化日,朗朗干坤,你们仗势行兇,狐假虎威,羞也不羞!」 为首一人闻言随即破口大骂:「老匹夫,你还有脸说,速速过来受死!」 「我就不去!有本事你滚过来!」老者抻长了脖子大喊,震得沈忘耳朵嗡嗡作响。 此时,沈忘的处境尴尬非常,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骑着驴子吃着火腿哼着歌,竟然就被捲入这种莫名祸事。然而,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弃老者于不顾,便站起身,想要调和一下双方的矛盾。 「这位兄台,他毕竟是位长辈,眼看也到了花甲之年,不知他犯了什么事触怒了各位?」 为首之人见沈忘长衣飘飘,姿容俊朗,一看便是知书达理之人,当下表情微微一松,正欲解释,胡同深处却突然飞出一物,正中面门,却是那老者脖子上挂着的草鞋! 「小友!跟这帮蕞尔狗驴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开打便是!」身后传来老者不怕死的怒喝,沈忘两眼一黑,心中暗道:完了,这次连乞讨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了…… 果然,老者的行为成功激怒了众人,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向着沈忘和老者便沖将过来!正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沈忘忽听胡同深处的房檐上传来一阵朗笑:「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正合我意!」这声音直贯云霄,声如洪钟,让沈忘陡然升起一丝熟悉之感。 是他! 第17章 尸魃之祸 (一) 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神异经》 一道黑影自房檐飞掠而下,其疾如风,稳稳地挡在沈忘和愤怒的众人之间。明亮的日光勾勒出那人深刻而浓重的侧影,他鬚髮极重,睫毛垂敛下来比女子还要长上几分,肤色却极白,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 那黑衣男子转首沖沈忘笑了一下,豪放俊朗之气扑面而来,沈忘也沖那人勾唇而笑,颇有默契。下一秒,那男子便与持杖舞棍的众人斗到一处。 黑衣男子赤手空拳,点到为止,并不伤人性命。不过十招,十数人便如秋风卷席过的落叶,在地上这一堆那一堆的趴地哀嚎,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战斗意志都随风消散了。 打斗的过程中,老者兴奋异常,只要黑衣男子的拳脚击中一人,老者便高声叫好。最后,他喊好都来不及,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持续不断的吶喊,像一匹破锣嗓子对月干嚎的老狼。 待得众人都倒地不起,老者疾步上前,冲着刚刚被他丢了一鞋底的男子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正准备补上第二脚却被沈忘拦住了:「老丈不可,得饶人处且饶人。」 黑衣男子闻言,收势转身,笑道:「无妨,是他们仗势欺人在先,让老丈出出气也好。」 老者当即狐假虎威道:「就是就是!」 沈忘见拦他不住,只得沖地上哀叫的众人断喝道:「还不快跑!」 众人如梦方醒,强忍痛楚,互相搀扶着退出了这噩梦般的小胡同。那挨了一鞋底还被踹了一脚的男子恶狠狠地沖三人扬声道:「你们给我等着!此仇不……」 后面的话还没来及说,就被身边人捂着嘴拖走了。 见胡同里只剩下己方的三人,沈忘这才长舒一口气,敛容振衣,拱手向黑衣男子拜道:「沈无忧拜谢兄台两次搭救之恩!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黑衣男子浓眉一挑,显然是没有料到沈忘已经将他认了出来。骑龙山那日,自己只是投了两枚梅花镖,并未露面,想来沈忘是闻声识人。 想及此,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容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黑衣男子边笑边拍了拍沈忘的肩膀,砰砰作响:「我叫程彻,草字清晏,随你怎么喊都行!」 沈忘被拍得弯了弯身子,程彻与读书人截然不同的脾气秉性,让沈忘也自然地改变了自己的交流方式,他冲着程彻露出了同样明朗的笑脸:「清晏,大恩不言谢!」 那老者也急急忙忙地插进一句:「对!程大侠,大恩不言谢!」 那狭窄冗长的胡同里,三人相视而笑,日头向中天行去,将最后一丝阴影也带走,只剩下满目照耀。 虽说是大恩不言谢,但沈忘还是擅自做主在常州府最有名的酒楼设宴款待二人。程彻一碗接着一碗的喝酒,老者则一碟接着一碟的吃肉,风捲残云,好不利落。沈忘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菜,后来干脆放下筷子只是看着二人大快朵颐,笑着同他们聊天。 从老者由于塞满了食物而支支吾吾的回答中,沈忘得知,这位抢驴老丈名叫李四宝,是一名落魄的游医,为採摘草药途径常州。 第26页 「小老儿我那是走一路采一路,从岭南烟瘴之地到江南富庶之所,皆有我俯身採撷的身影。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李……李四宝书万方,今日二位小友相助之功,日后必当彪炳史册,百代流芳!」李四宝举着一只红烧蹄膀侃侃而谈,神采飞扬。 沈忘听他越说越不着四六,恨不得把自己与神农氏比肩,连忙及时打断道:「李老丈,你既只是採药,又怎地会招惹上那一帮恶徒呢?」 李四宝一拍桌子,把桌上的盘碗都震得一蹦三尺高,怒骂道:「小老儿也奇怪啊!我只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採药人,正在山上辛勤劳作,却突然冲出数名彪形大汉,非要捉我去见官!」 「无忧小友,这搁你你去吗?」李四宝转脸问沈忘,沈忘只是笑而不答,他深知这李四宝说出的话得攥水听,是以并未急着搭腔。 李四宝见沈忘不接茬,立马又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冲着程彻道:「程大侠,这搁你你去吗?」 程彻放下酒碗,认真对答道:「自是不去。採药而已,又不是作奸犯科,凭什么抓我去见官?」 「你瞧瞧!你瞧瞧!程大侠果然侠肝义胆,深得小老儿我心!自当如此,所以我也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结果,他们偏说我採药的山头都是他们主家的,采的都是他们主家种的药草!」 闻听此言,沈忘差点儿笑出了声,程彻闹了个大红脸:「老李,话不能这么说,这要是人家的山头,人家的草药园子,这行为……就算偷了……」 「偷药能算偷吗!」李四宝抻长了脖子,急赤白脸道:「我这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能算偷吗!」 沈忘强忍住笑,问道:「算不算偷暂且不论,为了一株草药这般兴师动众,实在有些……」 「实在有些小家子气。」程彻点头应承着。 「哪止一株啊!」李四宝面有得色,眼梢眉角都高高飞扬着,声音也高了八度:「起码两三斤吧!」 沈忘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程彻却没有他这番好心情,他本以为自己行侠仗义,解救贫弱,却莫名被捲入了李四宝这煳涂帐里,倒显得里外不是人,只得劝道:「老李,要不你将这两三斤草药还回去吧,你要是不敢还,我和沈忘可以替你去,对吧,沈忘?」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忘,沈忘笑得正欢,只余出精力来点头回应。 「还不得了!为了验证药效,我吃了好多,剩下的一路跑一路丢,早不知道让风吹哪儿去了!」李四宝理直气壮道。 接下来的时间,程彻意气风发的脸上多了几分赧然之色,想来也是,他出身绿林,闯荡江湖十载,颇有侠名,谁能想到今日里竟在李四宝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见程彻有些郁郁,沈忘便将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程彻并未详述,只说自己是受人之託查访女子失踪之事,一路追踪到了龙见案的主谋王老三头上,正遇上沈忘暂代推官之职,他不想与官府有所瓜葛,便暗中保护沈忘,助沈忘破此大案。 「我早就说了,山水有相逢,今日便就应了此言!」程彻大笑着与沈忘举杯相碰,宾主尽欢。 一局终了,三人各奔前程。李四宝还想在常州府周边的群山之中採药,微微朝二人一拱手,便飘然远去,从背影看,这抢驴老丈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程彻和沈忘一见如故,又听沈忘是进京赶考,只觉沈忘手无缚鸡之力,这一路山高水远,断不能放他孤身一人前行,便拍着胸脯道:「无忧你只管去考,这一路我保你逢山有路,遇水迭桥,条条大道奔京城!」 「只有一点」,程彻略一思忖道:「你得允我酒足饭饱!」他晃了晃自己空空的褡裢,毫无愧色:「我可是一文钱没有。」 沈忘笑了,他没有想到一个龙见案,竟让他遇上了两位可以性命相托的知交好友,若是柳七也在,她定也会喜欢程清晏这般直爽的性子,当即应道:「酒肉管够!」 沈忘在马市给程彻寻了一匹良驹,正准备寻个客栈下榻,明日一早起程,却见一熟悉的身影勐地扑过来摔倒在小青驴的蹄前,那碰瓷儿的架势让沈忘不由得长嘆道:「李老丈,无须如此大礼,这一日拜一次便也罢了。」 这一次,沈忘学乖了没有下驴扶他,李四宝在地上躺了片刻,自己振了振衣服爬起来,迳自翻上了程彻的马背:「二位小友,请务必今日送小老儿出城!」 第18章 尸魃之祸 (二) 等走到城门口,沈忘和程彻才明白了李四宝再次归队的原因。只见城墙重金悬赏的告示上李四宝的画像清晰可见,虽和本人还有一定的差距,但画像之人扬着下巴狐假虎威的神态,和李四宝倒是一模一样。 沈忘和程彻苦笑着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李四宝这是彻底惹恼了常州的大户,便都从马背上下来,一前一后将李四宝夹在中间,混入到出城的商队中,这才算是把李四宝全须全尾地带出了常州府。 常州府外是绵延数公里的稻田和荒地,罕有人烟,三人从日薄西山走到暮色四合,也没有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李四宝大难不死,兴致正高,骑在程彻的马背上大讲特讲自己行走山川的轶事。程彻是习武之人,精力旺盛,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沈忘已经困得眼皮打架,在小青驴的背上摇来晃去,好几次差点儿翻倒过去。 第27页 待到路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道观之时,不仅是沈忘直唿万幸,连程彻也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好了要保沈解元顺利进京,自当一诺千金,绝无转圜。恶奴他不惧,山匪他不怕,可若是沈解元因为太困自己摔下了驴背,跌出个三长两短,他可找谁说理去? 是以,三个人急匆匆下驴拴马卸褡裢,准备在这摇摇欲坠的道观中将就一晚。 当是时,无星无月,夜色浓得化不开,只余黑暗中的道观影影绰绰。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寒凉,平地陡起一阵疾风,直把三个人的鸡皮疙瘩都吹了出来,汗毛根根竖立。 「我怎么看这道观阴惨惨的,不像是什么祥顺之地啊!」李四宝缩在程彻身后,上下打量着道观已经斑驳脱落的墙体。 沈忘虽然也是困极,但还是强撑着打趣道:「心疑生暗鬼,月乱见虚花。李老丈若是怕了,我与清晏可陪你继续前行,寺、庙、祠、观、庵,你觉得哪个祥顺,咱们就住哪个。」 「无忧小友,这你可就是瞧不起人了!你是不是以为老朽怕了,哼,想当年,小老儿我……」 话音未落,一阵断续阴恻的鬼哭之声从观中飘然而出,其声缥缈难寻,其势千迴百转,其情哀恸难言,宛若一道绛紫色的绸带紧紧勒住了三人的咽喉。李四宝吓得大叫一声,掉头就跑,跑到拴着青驴和白马的树旁,一边探头探脑地向着沈忘和程彻张望,一边拼命挥手招唿二人迅速撤离。 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自龙见案后,沈忘更是不再相信什么百鬼夜哭之说,他转头看向程彻:「去看看?」 程彻点头应道:「走!」 当下,二人也不管李四宝在身后如何龇牙咧嘴地手势动作,吱呀一声,推开了道观虚掩的大门。 这道观虽是废弃,但里面的格局却是不小。道观坐北朝南,三进院落,山门东向,一座巨大枯藁的银杏树后,便是通体漆黑的山门灵官殿,门上挂一同样漆黑的歪斜牌匾,上书「雷火总司」,门内正中隐约可见护法灵官像,而那若有似无的哭声,正是从灵官像处传出。 「殿中祭拜的是雷声普化天尊,若真是天尊显灵,该是雷声滚滚,又怎能是哭声哀哀。」沈忘轻笑着摇了摇头,讥讽道:「堂堂雷部正神,不为芸芸信众解冤平怒,反而躲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大放悲声,也难怪这道观废弃至此。」 程彻恍然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拜它了。」 沈忘有些惊异:「清晏,你还信佛道吗?」 「嗐,遇塔就扫,见佛便拜,多拜拜总是不会错的。」程彻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他既已知道了道观中并无鬼神,心下就难免松懈了些,笑声也未作收敛,他这方笑声刚起,那方的哭声便陡然停了。 程彻浓眉一挑,身姿便如离弦之箭射入殿中。他隐在香案的阴影中,缓缓向之前发出声音的方位靠近,脚尖微点,动作狡黠宛如一只匍匐而行的豹。他轻掀起香案上铺着的案布,向案桌下瞧了一眼。桌下空空如也,但程彻还是能听到若有似无地喘息声,他便抬头向案桌上方望去。 此时,程彻已经移步到了供案的后方,脑袋上方便是那尊已然破败不堪护法灵官像。那雷声普化天尊面上的彩漆剥落得七七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八八,背面更是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内里……内里一双灼灼闪光的眼睛!那眼睛的瞳仁又大又圆,挤得眼白都不剩多少,在一片黑暗中滴熘乱转,灵动非常。 程彻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下一秒,他悍然出手,双脚一蹬,借着供桌飞身而起,直取天尊肚中潜藏之人! 一阵砰嗙乱响之后,程彻拎着一人走出了殿门。那人身形瘦小,被程彻像拎猫一般提着后领,四脚乱蹬,尖声叫喊,听上去倒像是个孩子。 沈忘连忙疾步上前,仔细端详被程彻丢在地上的「猫儿」。 那是一个穿着青色大褂的小道童,想是因为年纪尚小,并未冠巾,只是头顶挽了个髻,脚上的麻鞋被踢飞了一只,另外一只虚挂在脚上,摇摇欲坠。刚刚程彻的莽撞行为吓着了小道童,此时正哭得撕心裂肺。 不知为什么,他的这副扮相让沈忘想到了别后未见的柳七,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了许多:「小仙长,你莫哭了,我且问你几句。」 见那孩子还哭闹不休,程彻板起面孔,教训道:「大人问你话呢!」 「要你管!」小道士闻言勐地抬起脸,露出一张圆鼓鼓的小脸儿,看样子顶多十岁上下:「我在这儿呆得好好的,是招你惹你了,为何对我动粗!长这么大个子,欺负我一个小孩子,你羞也不羞!」 这一喊倒是把程彻唬住了,八尺大汉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孩子的问题,只得把无助的目光投向沈忘。沈忘微笑着蹲下身,轻声道:「小仙长莫要着恼,我们二人路过此地,想要借住一晚,正听到你哭得哀切,这才想要问问原因。黑灯瞎火,清晏下手重了些,你莫要介怀。」 小道士抽噎着打量沈忘,半晌面上松了松,嘟囔道:「你这人倒还懂些道理,长得也好看。」 沈忘见小道士态度有所缓和,便柔声问道:「小仙长,我看这道观已然废弃,荒无人烟,你何故在此哭泣?你家师父呢?」 小道士抬起手用袖口蹭了把脸,刚擦干净的泪痕又立刻被新涌出的泪水填满,他再次止不住哭了起来:「师父……师父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被人害死了!」 第28页 沈忘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从小道士支支吾吾的话语里,他准确地分辨出了「害死」二字,那骑龙山的雾气似乎又一次笼罩了他的全身。 「小孩儿,你仔细说说,你师父怎么死得,被何人所害?我这位无忧兄弟可是远近闻名的推官,天底下没有他断不了的案子!」程彻见沈忘没有答话,立刻大包大揽起来。 「当真!?」小道士的眼睛亮了。 「我不跟出家人打诳语!」程彻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小道士正欲细说,眼神却突然飘忽了起来,他愣愣地凝望着道观门口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喃喃道:「师父?」 沈忘和程彻连忙回头,只见道观门口果然行来一人,阴冷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衫,几缕白髮随风散乱,那人身形瘦长,步履蹒跚,形如鬼魅,此时正缓步向众人走来! 第19章 尸魃之祸 (三) 待得众人定睛细看,这又哪里是什么死而復生的道长,正是哆哆嗦嗦行来的李四宝。李四宝在树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里害怕得紧,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强抑恐惧走入观中,寻找离开许久的沈忘程彻二人。 此时,见二人正好好地在殿前的空地上立着,当下长舒了一口气,正待问话,怀里却扑进一个软绵绵的身体,把李四宝骇了一跳,勐地把那人推了开去。 「师父!你活过来了!」那小道士看着李四宝兴奋地喊着。 「瞎说什么呢!谁……谁是你师父!小傢伙你可看仔细了,我是人,不是鬼!」李四宝吹鬍子瞪眼,盯着那破涕为笑的小道士。 小道士缓神再看,确认面前吓得面色苍白的老头的确不是自己的师父,眸子里亮晶晶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嘴一瘪又要嚎啕,沈忘连忙轻抚他颤抖的双肩,柔声安慰着:「小仙长,你方才说你师父被人所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道士抽搭了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给三人缓缓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小道士名叫春山,父母皆死于嘉靖年间的大疫,被师父寒云道人捡回观中收养,随了师父的姓氏,是为「纪春山」。寒云道人表面上仙风道骨,看上去颇得仙眷,实际上不学无术,整日里只知喝酒玩乐,纪春山跟了他数年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 今年,观中的香火比往年差了许多,师徒二人入不敷出,寒云道人只得带着纪春山锁了观门,下山讨生活。沿途坑蒙拐骗,算算卦,做做法,过一日混一日,竟也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大半年。月初,纪春山同师父行到了常州府靖江县,恰巧听说了发生在县里的一件大案。 正是在春山师徒到达靖江县的前一日,县中突然暴毙十人,皆是腹痛如搅,呕血不止,下肢肿胀,最为可怖的是,这十人皆是暮时发病,折腾了一夜,连晨光都未见,便骤然暴亡。县里的郎中根本来不及救治,连汤药都难以灌服。 是以,春山师徒进入靖江县之时,只见家家举幡挂孝,哭声震天,一片愁云惨雾。待得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寒云道人灵机一动,想藉此大赚一笔,便寻了靖江县的富户,说此地妖气冲天,必须立即开坛做法,以镇妖邪,否则还将死伤不断。 县中本就人心惶惶,哪还经得起寒云道人这般忽悠,商会里的三员大户立刻拍板允了此事,春山师徒草草准备了一日,第二日便开坛做法,装模做样地斩妖除魔起来。 那日,师徒二人难得吃了一顿饱饭。可当天晚上变故陡生,那放于义庄之内的十具尸身竟然离奇失踪,苦主们哭天抢地,聚在县衙门口要人,县令大怒,责令七日内必破此案。 第二日,失踪的尸体被人发现浮漂于城外白盪河之上,皆肠穿肚烂,肢体残破,腥臭沖天,似是被野兽啃食过一般,可怖至极。细细数来,白盪河上只发现了九具尸身,还有一具,始终无处可寻。 县中登时谣言四起,皆言春山师徒是一方妖道,先是做法害死十人,又乔装改扮,登坛驱邪,其实暗地里偷走尸身,以炼尸魃,为祸人间。而那始终无法寻获的第十具尸身,定是尸魃无疑,它以另外九具尸身为食,尸丹乃成。 众人本就恐慌,此时更是笃信无疑。而当晚发生的一事,彻底将寒云道人推上了死路。 那夜,县中商会的齐老爷在返家途中竟真的碰到了尸魃,轿夫们惊恐万状,一闹而散,只剩下齐老爷自己瑟瑟发抖,最终命丧尸魃之口。 谣言有了人证,便做了实,县令立刻将吓破了胆的寒云道人下了狱,屈打成招,让寒云道人认下了一切罪衍,竟是死在了狱中。死前寒云道人托人给春山带了信,让他速速离开,莫要为自己伸冤,以保性命。 春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先行出城,躲于废弃的道观中,寻机为死去的师父洗冤昭雪。 语毕,四人皆是唏嘘不已。 程彻拍案而起,怒道:「狗官!只为草草结案,竟然诬害忠良!」说完,自己又觉得寒云道人算不得忠良,可也够不上奸佞,顶多算是投机取巧,罪不及死。 「我就说这地儿不详顺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们还是听那道人的话,速速离开是为上策!」李四宝苦口婆心地劝着,恨不得拔腿就走。 这二人一个怒火中烧,一个两股战战,鸡同鸭讲,根本说不到一处去,便把目光都投向了沉思不语的沈忘。 第29页 沈忘深知,也绝不是一件寻常的案子。骤亡的十人,可怖的尸魃,慌乱的县民,推诿的官吏,这诸多因素织就成一张细密的网,阴影处匍匐的蜘蛛正在静待扑网的飞蛾,思忖着下一个猎物究竟是谁。 和嘉兴龙见案极为不同的是,这个诡谲的案子里,他将彻底失却官府的支持,甚至将要和当地的县衙形成敌对之势。 那么,他该当如何? 脑海中陡然响起柳七清脆有力的声音:普天之下,像惠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又有谁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沈忘笑了,轻轻将手放在纪春山髮丝凌乱的脑袋上,柔声说:「春山,今日天色晚了,先做休整,明日我陪你去城里,给你师父讨个公道。」 纪春山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忘,半晌迷惘的大眼睛里又涌出了晶莹的泪花,他翻身叩头,声声惊心,哽咽不得语。 程彻勐地一拍大腿,豪气万丈:「我陪你们同去,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程清晏要闯在你们前头!」 纪春山叩完了沈忘,又掉个了身,冲着程彻叩了起来,吓得程彻连忙把小道士扶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会折寿的!」 沈忘看向还呆立在原地的李四宝,说道:「李老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出了常州府,那些家丁便再难寻你麻烦,你自可接着尝百草,书万方,只是一点,口舌之上多饶人,莫要莽撞行事了。」 沈忘眉眼含笑,对这位吵吵嚷嚷,老当益壮的李四宝做着最后的嘱託,他的身侧,纪春山紧紧攥着沈忘的衣角,满脸悲壮,泪痕犹在;程彻叉腰而站,像座铁塔般矗立在沈忘的另一边。 李四宝看着眼前的三人,胸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心一横,眼一闭,大声道:「莫要瞧不起人!小老儿也随你们同去,那帮蕞尔狗驴,不教训他们一场我也心痒难耐,开打便是!」 程彻仰头朗笑,声震四野:「老李,你倒也是有些血性的!」 李四宝犹自辩白:「可记好了,我不是为了你们,只是这孩子喊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老儿总得为他出把子力气。」 夜色愈深,四人相伴而行,走入废弃的道观深处,静待天明。 第20章 尸魃之祸 (四) 张坦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油乎乎地汪在额头上,他已经连着做了三日的噩梦了,让他连白日里都浑浑噩噩,难以如常。 张坦是靖江县悦来客栈的掌柜,因县中只有他这一家客栈,没有什么竞争对手,因而他日子过得红火,银子也挣得舒心。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都因那道家师徒的到来而彻底逆转。 春山师徒登坛做法,驱魔辟邪一事在靖江县人尽皆知,虽说一下子死了十个正值壮年的男性,诡异非常,但这也无法驱散百姓们好事围观的热情。春山师徒下榻悦来客栈的那日,就有不少邻里借着吃饭饮茶的空当儿,向张坦打听情况。 张坦并不反感那对儿师徒,师父寒云道人虽说有些装模作样,但本性不坏。那名叫纪春山的小徒就更是聪明伶俐,颇得张坦的喜欢。 登坛做法的前日,他甚至还帮助师徒置办了香烛纸符,准备了贡品硃砂。张坦本以为,就算是这寒云道人不学无术,没甚本事,这法事做不好还做不孬吗?顶多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做完了也毫无作用罢了。可谁想到,这当夜里就起了妖风,出了邪祟,十具尸体不翼而飞。 想及此,张坦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还记得那日,他早起打开客栈门,像平日一样施施然伸了个懒腰之后看到的情景。 清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停着一顶孤零零的轿子,轿帘突兀地向上掀起,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人从轿子中出现。 张坦刚刚睡醒,起床气还没过,见有轿子直愣愣地挡住了自己客栈的大门,便粗声大气地喊道:「轿夫呢!怎地这般没有规矩,还不赶快抬走!」 回应他的只有院后的柿子树上的几声寒鸦鸣,张坦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几步走到轿子前,想探头看看轿中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只见黑洞洞的轿箱,似乎还余着昨夜的冷风。 「奇怪了……」张坦喃喃着,下意识地顺着轿帘向下看去,只见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痕顺着轿下的地面蔓延向后,伸向轿子的斜后方,更为可怖的是,那血印上还残留着散碎的肉块,沥沥拉拉一片,就好像一罈子肉杂碎被摔烂在地上一般。 张坦彻底醒了。 他哆嗦着扶住轿壁,探出半张脸向后看去,那一瞬,他的眸子似乎被汹涌的红色的淹没。一具几乎已经难辨面容的尸体横躺在地上,一道横亘整个上身的创口宛若隆起的山脉下滔滔不绝的暗色洪流,噼开了腹腔,散碎的脏器被胡乱地翻出来,像是被玩性难抑的孩子肆虐过的芒草花田。 张坦嘴巴张了张,终于撕裂般地喊了出来,而那阵难耐的尿意也随之彻底消泯,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部流了下来,缓缓地汇入已经干涸的血池。 自那日起,张坦便落下了一个毛病,他极难憋住尿,每天晚上都要在卧室里放好溺器,再也不敢清晨起床放水了。 此时的他正捧着满满当当的便壶,小心翼翼地站在墙角,盯着尚无人迹的街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几日,连罪魁祸首寒云道人也已经身死狱中,那被他暗中操纵的尸魃也合该消散了吧! 第30页 但张坦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一切似乎还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阴谋。 正想着,街道尽头有几人缓步行来,走在最前的是一名英武非凡的青年男子,他身背青峰剑,昂首阔步,一马当先。中间是一名文质彬彬的俊美儒生牵着一个身量稍小的少年,最后则是一名长髯飘飞的老者,看上去仙风道骨。 张坦揉了揉眼睛,当他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个队伍中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少年,正是纪春山之时,便一个箭步沖了上去,拦在了众人面前。 「你这孩子,怎地这么不听劝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甭管你师父是否冤屈,这事儿都到此为止了,你莫要再趟这浑水,你若是也被官府捉了,你师父不就白死了吗!」张坦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这才注意到众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低头朝怀里一看,自己正抱宝贝似的搂着一个便壶,当下红了脸,小声说:「莫怪莫怪……」 纪春山踏前一步,朗声介绍说:「这位是悦来客栈的张掌柜,师父的死讯就是他传给我的,张掌柜是个好人,是县里唯一一位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好人。」说完,他又沖张坦一拱手:「张掌柜,我这次来正是要给师父伸冤的!」 张坦又气又急,嚷道:「这尸魃还没有找到,官府正愁寻不到人扣屎盆子,你倒自己送上门了!还说什么给师父伸冤,你师父若是知道你这般不听劝,怕是会气得活过来!」说完,他自己又觉得有辱逝者,连忙双手合十,低低叨念着:「莫怪莫怪。」 「你瞧,这掌柜的都说了,这案子啊就这么结了,想翻也翻不了,咱们还是……」李四宝也跟着打起了退堂鼓。 「欸,老李,这刚夸了你,怎么又来撤火啊!」程彻睨了李四宝一眼,李四宝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纪春山刚想反驳,却感到头上多了五个微凉的触点,正是沈忘将手轻轻放在他乱蓬蓬的脑袋上。 「掌柜的,万事还是要试上一试方知是否可行。」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沈忘手向前一摆,道:「我们将在此叨扰几日,还请掌柜的前面带路。」 张坦见四人已经打定了要住店的谱儿,心知众人要在此做长期斗争的打算,嘆了口气,摇头道:「孩子不听劝也便罢了,大人也跟着执拗,哎,也罢,走吧!」 当下抱着便盆,带四人向悦来客栈的方向走去。 张坦从后门将四人带进了客栈,将他们安置在走廊尽头的两间独立的厢房中。 「诸位,这几日暂且将就将就,低调行事,你们倒是无妨,我只是怕官府寻这孩子的晦气。」张坦面露难色地解释着。 「无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别说两间房了,就四人挤一间又如何!」程彻朗笑着,在张坦为难的目光里有些尴尬地降低了音量。 「可别,我看掌柜的安排得挺好,小老儿可受不了再听你的唿噜声了。」李四宝将纪春山揽到身前:「我和小徒弟一间,程大侠你就和无忧小友一间吧!」 沈忘点了点头:「也好。」 是夜,星月黯淡,风鼓动着窗棂发出骇人的声响。李四宝和纪春山的房间已是鼾声四起,这一老一少着实累得不轻,是以早早吹了灯睡下,而他们对面的房间中,却是安静得掉针可闻。 沈忘和程彻皆是一身黑衣,双目炯炯得隐在扑窗而入的夜色里。 窗外,传来巡更敲击竹梆的闷响,沈忘站起身,轻声道:「清晏,时候到了。」 第21章 尸魃之祸 (五) 程彻点点头,嘱咐道:「呆会儿你千万跟紧些,这地界诡异得紧。」 经过几日的相处,沈忘已经看清了程彻大大咧咧的外表下絮絮叨叨的软心肠,当下笑道:「你放心,我只是不会功夫,并无雀盲。」 程彻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郑重道:「你不是不会功夫,你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沈忘:「所以,我必须寸步不离地照顾好你,保你考个大官,这天底下尸位素餐的傢伙多了去了,老皇帝不是说了吗,朝杀而暮犯,杀都杀不尽这天下贪官,所以……诶诶,你着什么急啊!」 沈忘见程彻啰嗦起来没个完,便当先推门而出,隐入走廊的阴影中。程彻也立时闭了嘴,紧赶两步追了出去。 走出客栈以后,二人都觉得刚刚的担心属实多余,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连盏如豆的灯火都寻不见。想来县中的百姓被那尸魃吓得够呛,天还没全暗下来,便早早地躲在家里,再也不肯出门了。 二人顺着墙根檐下,一路往北郊的义舍走去。义舍往往所处甚偏,平日里便人迹罕至,到了夜晚,除了义舍内值更的人外,更是无人靠近,是以程彻和沈忘可以放心大胆地跨过浅浅的吉沟,到达那座孤零零矗立的低矮小屋。 小屋的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一块白布在夜风中凄凉地舞动着。小屋的不远处还有一间摇摇欲坠的棚屋,从门缝中透出星点烛火,那便是值更人的容身之所。程彻四下检查了一圈,沖沈忘点了点头。 沈忘会意,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义舍的门。 甫一开门,二人就差点儿被那浓重的血腥味儿顶一个跟头,那腥甜的味道仿佛拥有了形体,将毫无准备的二人笼罩其中,透过鼻腔直冲天灵盖,随着心脏的跳动敲击着太阳穴,让他们好一阵儿无法正常地行动和思考。 第31页 血腥味儿之下,还绵密地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如身处阿鼻地狱。二人这才明白,为何值更人要关门堵窗躲在远离义舍的棚屋里,实在是这死亡的气息太过可怕,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 程彻当下便蹲下身,把鼻子挤在掩闭的门缝边,拼命地吸着屋外新鲜的空气,待他好不容易适应过来,迴转过头,才发现沈忘已经借着黯淡的月光,观察起死者来。 本就不大的在此时已然被死者填满,正正好好是十具尸体,其中包括在白盪河上顺流而下,失而復得的九具尸身,以及刚刚惨死的商会齐老爷。 虽然已至初秋,但暑热未退,尸身腐败得很快,只消一两日便臭不可闻,更遑论这十具尸体,又是泡水,又是拖拽,又是开膛破肚,惨烈之状难以详述。 程彻强忍着太阳穴狂跳不止的青筋,凑到沈忘身边,也跟着细细打量起来。 面前这具尸体苍白非常,体表遍布不规则地浅淡尸斑,面目肿胀已极难分辨样貌。月色晦暗,程彻看不真切,是以屏息将脸又凑近了一些,这才看出尸身的皮肤皱缩得厉害,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 正自想着,却见沈忘从袖中抽出一只木筷,缓缓触碰了一下尸体的指尖。那皮肤便如透明的套子一般,被剥落了下来。 程彻只觉一股酸水涌上喉管,沁入鼻腔,难受得差点儿流下泪来。 「无忧……」程彻得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沈忘看着程彻痛苦的神色,这才想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经歷过龙见案的洗礼,对尸身已经有了免疫,便微笑点头道:「这些尸身确实可怖,也罢,清晏你帮我掌灯,我录一下尸格,你将烛光掩好,莫让值更之人发现。」 程彻内心暗嘆:我这哪是怕,我是噁心! 幽幽烛光被程彻高大的身躯挡住,几乎没有丝毫泄漏,而沈忘则趴伏在地上,认真记录着自己观察的结果。他学着记忆中柳七的样子,将尸体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描摹了一遍,唯恐疏忽错漏,是以写一会儿还要站起身来再观察一阵儿。 程彻看着沈忘浑然忘我的工作状态,心中涌起一股敬意。透过飘忽的烛火,他突然发现,刚刚沈忘用来触碰尸体的并非是什么木筷,而正是他奋笔疾书时使用的毛笔,也就是说…… 程彻感到酸水已经冲到天灵盖了…… 录完了九具浮尸,沈忘又朝放在角落里的最后一具尸体走去。那尸体所散发出的血腥味儿最为强烈,定是惨死的齐老爷无疑了。 沈忘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被开膛破肚的齐老爷呈现在二人的眼前。二人只觉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赤红,脏器狼藉,创口遍布,利齿啃咬的痕迹清晰可见。沈忘瞪大了眼睛,俯身看向尸体的脖颈。 齐老爷横肉坠坠的脖颈处,有一处格外显眼的齿痕。沈忘似乎想到了什么,快速地翻看着尸格,又疾走几步,掀开了另一个尸体身上的白布。 他轻声招唿程彻来看:「清晏,你瞧这处齿痕。」 程彻极不情愿地看向沈忘指着的位置,那被水泡发的尸体脖颈处,也有一处几不可见的齿痕,如果不是有意探查,几乎没有人能发现这处发白的创口。 「每一具尸体上都有这样的齿痕,齿痕尖锐且深入肌肤内部,绝非人齿。」沈忘解释道。 正在程彻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尸身之时,好巧不巧,那创口之中探出一个小小的雪白的脑袋,也好奇地向程彻看去。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四目相对,程彻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和他对视地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只刚刚孵化的,奶白色的蛆。 已经冲到天灵盖的酸水,再也无法抑制,几乎要冲口而出。程彻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而那干呕之声,还是透过指缝涌了出来,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一声惨叫。 程彻和沈忘对视了一眼,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果不其然,不远处传来门扉推开的声音,以及一声颤颤巍巍地喊叫:「是谁!」 第22章 尸魃之祸 (六) 那值更人从棚屋中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在义舍门口略作徘徊,似乎是将耳朵贴到门上细听屋内的动静,过了几秒钟,义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脑袋探望进来,防风灯笼惨白的光将他惊惧不安的表情照亮。 「有……有人吗!」这义舍的值更人原是靖江县无儿无女的一名老鳏夫,这两日被县中连续不断的怪事吓得够呛,是以只是在门口张望,不敢抬腿走进来。 他伸直了胳膊,将防风灯笼尽可能远地向屋内照去。他明明听见义舍中有古怪的声响,披衣下床,来回不过一分钟,可此时的义舍内除了十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外,再无它物,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想到这儿,那吓得面无人色的老鳏夫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调转头掩好门,紧了紧快要滑到腰际的外衣,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待那老鳏夫走远了,放置尸体的板床下传来一声无奈而郁闷的嘆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程彻矮身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刚刚事出紧急,他身高腿长无处可藏,只得用手脚撑住床架,将自己生生挂在床板之下,紧贴着那散发着腐臭味儿的木板。若不是他武艺精湛,寻常人早就支持不住,松手掉下来了。 第32页 程彻原地转了一圈,却愣是没有发现沈忘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这沈忘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自己都瞒了过去?当下好胜心起,双目炯炯地一床一床梭巡起来。 终于,程彻发现盖着齐老爷的白色布单下面有着诡异的起伏,他抬手一掀,布单哗啦啦一声被扯到空中,惨澹的月光瞬间将床上并排躺着的二人照亮。 一人形状悽惨,鲜血淋漓,肠穿肚烂;另一人在双目紧闭,面容平静,水波不兴。这强烈的对比反差让程澈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如在火狱,得见佛子,他心中对沈忘的敬佩之意不禁再添几分。 在这般惊险诡谲的境况中,还能处乱不惊,安之若素的人,饶是他程清晏阅人无数,也无缘得见几人,这沈无忧便是其中之一了。 沈忘睁开眼睛,冲着程彻微微一笑,轻声道:「尸格已录妥,我们先回客栈,再做计较。」 程彻此时已经彻底折服于沈忘的胆色,哪还有不从。二人将义舍内部细细还原,将自己的痕迹修復抹去,这才趁着月色赶回了客栈。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沈忘便把尚打着哈欠的李四宝和纪春山叫到了房中。四人对望了一眼,沈忘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案情研究,面容虽显疲惫,但双目却是格外莹亮有神。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程彻,自义舍回来之后,他吐得昏天黑地,到现在嘴里还是酸苦难言。重重的黑眼圈让他的眉眼更添深邃,别有一番生无可恋的颓废感。 纪春山好奇道:「沈大哥,程大哥,你们昨天都没休息好吗?怎么都一脸疲惫?」 沈忘正欲回答,却见李四宝抻长了脖子,正像一只警惕的老犬一般,东闻闻,西嗅嗅。 「李老丈,你在闻什么?」沈忘问道。 「我刚进屋就闻见一股怪味儿,说不出来的怪。」李四宝若有所思地分辨着涌入鼻腔的数种味道,总觉得有些熟悉之感。 闻言,程彻苦着脸,郁闷道:「完了,我回来这都洗了四遍了,还有味儿吗?」 「两位小友,你们昨夜究竟去了哪里?」李四宝问道。 沈忘也不做隐瞒,事无巨细地将自己与程彻夜闯义舍的经歷讲与李、纪二人,讲至惊险之处,一老一小皆是瞠目结舌,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待听到沈忘和血淋淋的腐尸并排躺在床上,同盖一条布单时,更是以手抚胸,惊嘆连连。 及至沈忘讲完,这二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无忧小友,你着实让我刮目相看,小老儿本以为你一届儒生,只知读书习字,吟诵经史子集,却不料你胆色过人,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啊!」李四宝捋着长髯,连连点头。 纪春山听出了他话中的自夸之意,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将条凳向沈忘身边拖了拖,询问道:「沈大哥,那你有没有找到证据能证明我师父是冤枉的?」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目前尚无决定性的证据能撇清尊师与此案的关系。经过我的观察,十具尸身的脖颈、手腕、大腿等部位,都有极为相似的齿痕。那齿痕尖锐,齿形微弯,绝非人齿,倒更像是野兽的利齿。」 「没错」,程彻补充道:「我也看到了。那种齿痕在被水泡过的尸身上并不明显,但如果细细分辨,确实和齐老爷身上的创口一模一样。」 程彻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小小的奶白色的脑袋,不由话锋一滞,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李四宝若有所思道:「野兽的利齿……我记得古籍上有载,尸身化魃,其面青,其齿成獠牙,□□纳魄,百年不僵。那尸身上的齿痕倒是暗合此理啊!」 纪春山有些急了:「那岂不是越查越像是我师父干得了?可是……可是我师父根本没有那通天之能召出什么劳什子尸魃!他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酒肉道士,别说杀人了,他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春山替师父觉得委屈,他无非就是想坑点儿小钱,骗点儿小财,祭祭五脏庙,养养小徒弟,何至于殒身送命,落得个枉死狱中的下场。再念及往日里师父对自己的好,泪水再次盈满了少年刚刚消肿的眼眶。 李四宝看了春山一眼,嘆了口气,垂下头去。 沈忘则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柔声说:「春山,莫要着急,查案子就是如此,这是一场我们与真兇的角力,不到最后一刻,孰生孰死,孰胜孰败,皆未可知。我们在明,真兇在暗,刚开始棋差一着再正常不过。」 他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少年泪盈盈的双眼:「春山,我答应你,笃志前行,虽远必达,哪怕以命相抵,我也一定弄清楚最后的真相。」 「那不行!」春山几乎开始嚎啕了:「师父已经没了,如果还要把沈大哥的命搭上才能抓住兇手的话,我……我宁可让他跑了算了!」 沈忘胸中一暖,正欲再做劝慰,一双大手便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上。那力道之大,让他不自觉地身子矮了矮,程彻洪亮的大嗓门从头顶传来:「是不是瞧不起人!有我在,还用你以命相换吗!要换也是先换我的,你得排队!」 闻言,沈忘轻轻地勾唇笑了。这一刻,他似乎又看到了醉眼朦胧中倚窗而立的少女,缥缈出尘,却又宛若落花下掩着的名刃,以剑的姿态对抗着这污浊的世间。他想告诉她,同路之人多矣,她不必再踽踽独行。 第33页 压下心头涌动的潮水,沈忘和程彻好不容易将春山安抚好,问出了自己思虑多时的问题:「春山,你曾说官府发现了尊师设下的召唤尸魃的法阵,对吗?」 纪春山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没错,就在白盪河上游,我也跟着去过。但我保证,那绝不是师父摆出来的!不怕大傢伙儿笑话,我师父大字不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平时写符纸也都是照葫芦画瓢,哪有本事设下那般复杂的法阵呢!」 沈忘若有所悟,和程彻对视一眼道:「即是如此,那我们今日便去一探究竟。」 第23章 尸魃之祸 (七) 为了纪春山的安全着想,程彻和沈忘将李四宝留在客栈中陪他,客栈掌柜的张坦自告奋勇担当引路人,三人结伴前往城郊的白盪河。 扁舟系绿萝,芦花深处起浣歌,长约4公里的白盪河悠悠流淌过整个常州府境内,支流众多,蜿蜒似游龙,沿途连绵茶山,众多湖泊遥相辉映,宛若嵌满奇珍异宝的玉带。若不是兇案在前,泛舟于河上,尽享初秋的美景,倒也不失为一场妙旅。 在张坦的带领下,程彻和沈忘沿河而上,向茶山深处走去。茶山虽不产茶,却因茶的输贡、储运、买卖而得名。茶山地处宜兴至常州的水陆交通终点,为常州驿,是阳羡茶、长兴茶最为便捷的外运必经之地和仓储之所。 而三人此时所走的一段山路,避开了行船如织的白盪河主河道,是为一条更加偏僻安静的支流。三人一路行一路谈,张坦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是热忱配合。 「张掌柜,你不妨给我们讲讲发现浮尸时的情形。」沈忘将自己的酒葫芦递给张坦,后者看着那小巧精緻,形制极佳的酒葫芦,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受宠若惊地接过。只是捧着,却捨不得喝,讨好地笑道:「沈解元太客气了,小的要是早知道您功名在身,连房钱都不该问您要,哪还能跟您讨酒喝。」张坦咽了口唾沫,回忆道:「那日啊,刚下过雨不久,县里的婆子媳妇都趁着天气转晴到河边上洗衣,我也是闲来无事,想要到山里采些野蘑。」 「刚走到河边,我就听见一堆婆子叫着嚷着往回跑,我就凑上前一看,只见河上白花花一片,鼓鼓囊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等我再一揉眼睛,您猜怎么着!」 这张掌柜平日里听说书的听多了,讲起故事来唾沫横飞,恨不得手上再持一醒木才好。沈忘也不急,微笑道:「定然是上游冲下来的浮尸。」 「沈解元真是聪慧过人,只见清凌凌的河面上,满满都是浮尸,一个个泡的虚肿烂胖,但看衣着确实是失窃的尸体无疑。很快,官府便来了人,衙役们用长杆把浮尸都勾上岸,数来数去偏偏就少了一具。」 「我也是个好凑热闹的,帮着衙役们沿河向上寻找,在半山腰的石穴中发现了一个诡异的法阵。那法阵阴气森森,贴满了道家符纸,也正因此,便把罪归到了那倒了霉的寒云道人身上。」 「就因为一个法阵,就能给人定了罪?」程彻奇道。 张坦挠了挠头,无奈道:「大老爷说了,若是有冤屈,就让那小道士速速寻了证据来,若是三日内寻不到,便要将寒云道人就地正法。可谁料,这三日之期未至,寒云道人就被活活打死在了狱中……死前我去看了,话都说不清楚了,满口的牙都掉光了,还拽着我的袖子求我让小道士快些走,不要给他伸冤了。」 张坦重重地嘆了口气,沈忘的眉头也蹙了起来,程彻更是破口大骂:「这不就是草菅人命吗!春山一个孩子,哪儿去给他找证据!这不该是官府自己该干的事儿吗,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正在这时,张坦指着一个不起眼的石穴叫道:「就是这儿!」 经过几天的风吹雨淋,法阵已经所剩无几,只余几张残破的符纸还夹在石缝间,没有被山风吹跑。沈忘走上前蹲下身,细细观察着地面上用石灰石和硃砂勾画的法阵,捻起一小搓湿润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可不是什么硃砂。」他低声道:「这是血。」 张掌柜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蹦了两步,隔得远远地问道:「这么一大片……都是血!?可……可我当时并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味儿啊!」 沈忘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四下观望。这段荒僻的山路鲜少行人,是以道路两旁枝蔓横生,古树参天,而围绕石穴周围却有几个不显眼的树桩。 沈忘的目光梭巡到河流之上,此时正是涨水期,河水打着旋儿向着下游疾驰,碰撞着河道中的山石激盪出玉珠儿般的水花。突然,他双目一缩,大踏步地朝着白盪河走去。 程彻被沈忘的行为弄得有些煳涂,是以并没有拦阻,直到沈忘已经踏入及膝深的河水中方才觉得不对,飞身上前,紧紧抓住了沈忘的衣带。 「无忧,案子破不了咱们就慢慢来,可不能想不开啊!」程彻急得大喊。 沈忘被他揪住了衣带,困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回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一眼,道:「行,我不去,那你帮我取来。」沈忘朝河中心一段卡在石间的枯木一指,便自顾自地向岸上走回去。 程彻放下心来,几个纵跃跳到巨石上,将卡在石头之间的朽木用力剜了出来。看那木质色泽应是一段雷击木,正是老树中间的一截,一人抱的树干沁了水愈发笨重,程彻却浑然不觉,扛在肩上返回了岸边。 第34页 看着那粗重的树干被程彻轻松举了起来,张坦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面上愈发露出讨好殷勤之色,腰也弯了下来,看上去像个刚出水的大虾虎。 「程大侠真乃天生神力!」张坦击掌赞嘆。 程彻嗞出一口白牙,冲着张坦笑笑,将枯木掷在地上,问道:「无忧,你要这劳什子干什么?」 沈忘蹲下身,用指尖在树干的断裂处滑动:「你瞧,这是新近砍伐的痕迹。放着山脚下的树木不砍,反而跑到半山腰来;砍了树不用,反而倾倒在河床里……兇手是想干什么呢?」 指尖顺着断茬儿向外壁延伸出去,在树皮一个尖锐的凸起处停了下来,沈忘凑近了些,从朽木龟裂的树皮间取下一物。那是一小团各色布条虬结而成的布团,它嵌在树皮的凹陷处,极难发现。 沈忘一怔,眸中寒芒一闪即隐。 在沈忘等人于茶山搜证之时,山脚下的靖江县也随着日上三竿逐渐热闹了起来。 秋高气爽,前日来因兇案积聚的萧索之气,也因为日头当空而衰减了不少。以城楼为中心,街道向东西方向延伸而去,路上行人不绝。道路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靖江县虽不比常州府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满目琳琅。 其间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一家正在营业中的赌坊,赌坊门口人头攒动,各处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们都喜笑颜开地扎堆往里涌,倒成了整条街上人气最为繁盛之所。 赌坊门口,一名形容瘦削的男子正揣着袖来回踱步,似乎正在等人。他其貌不扬,两颊深陷,眉眼里带着几分不善的讥诮。他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口中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诶,阮庆?」男子应声回头,却见是张坦正带着两名陌生的男子信步走来。在看清两个男子的容貌装扮时,阮庆杂乱的眉毛挑衅地扬了起来。 第24章 尸魃之祸 (八) 「我还当是谁,这不是咱们张掌柜的吗!」阮庆打量着沈忘二人,嘴角一勾,笑道:「哟,这二位是?」 为了方便行事,三人在出门之前就已经定好了规矩。但凡有人问起,便说沈忘是张坦的远房侄子,和好友一起进京赶考,途经靖江县借住几日。 是以,张坦便解释道:「这是我远房亲戚,是进京赴考的秋员。」张坦适时地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嘿!老张,你这可是攀上高枝儿了!」阮庆眉眼一翻,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哪像我们啊,还读书呢,能潦草活着就算是福气咯!」 阮庆的声音尖细,带着某种用指甲剐蹭石板的糙粒感,让人听着极不舒服。再加上他刻意阴阳怪气的腔调,程彻当下便皱起了眉头,刚准备驳回去,腰上却被沈忘不轻不重地怼了一把,冲口而出的话语就化成委屈的一声「哼」。 「老张,既然你都傍上状元爷了,借我点儿银子周转周转呗!」 听阮庆这般肆无忌惮,张坦也有些着恼:「借你做什么!?我的钱又不是大海里潮里来的,借你赌场翻本吗?要是你再赔个底儿掉,拿什么还我!」 阮庆一听「赔」字,赶紧跺着脚连呸三声,气道:「不借就不借!莫说这种丧气话!」 两人这边厢正唇枪舌剑,却见远远地又行来两人。为首一人个子矮小,身形有些佝偻,一看到阮庆便挥手道:「阿庆!」 沈忘默默地打量着逐渐聚拢的三人。如果说阮庆是其貌不扬的话,那和新来的二人相比就几乎算得上英俊了。 刚刚加入的两人一老一少,年龄大的约莫五十岁左右,脸上沟壑纵横,眼歪嘴斜,尤其是一对招风耳,大得出奇。年纪轻的那个也不遑多让,除了皱纹比前者少了些,整个面容也是鬼斧神工,让人啧啧称奇。 阮庆不耐烦地看着刚来的二人,其中的老者沖他露出了讨好的笑:「阿庆,我钱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进去吧!」 阮庆斥道:「我在这儿都等了半天了,你若再不来,我一定要跟娘好好说道说道。」 老者吓得慌忙摆手:「可不敢可不敢,莫要跟你娘知会这事儿……」他脸上的殷勤在转向身后的年轻人时瞬间变色,恶狠狠地一脚蹬踹在后者的腿弯处,踹得那人一个趔趄,要不是沈忘及时扶了他一把,只怕那人当即就会摔在地上。 「还不是赖他!墨迹得要死!」老者骂道。 年轻人垂头不语,但眉梢眼角流淌出的怨毒还是被沈忘捕捉到了。 那老者见阮庆面上的颜色缓和了些,这才拱手向三人福了福:「让各位见笑了。」他皱缩如山核桃的脸上裂开一个巨大的笑容,黄色的兜齿支棱出来,和刚才疾言厉色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忘笑道:「无妨,只是耽误了三位点石成金。」 「啰啰嗦嗦干什么,还不走!」阮庆当先迈入赌坊,回身呵斥着。 「是了是了,这就来!」老者扯着年轻人,佝偻着身子,也一掀帘子钻了进去。 待得三人的声息消失在赌坊深处,沈忘方才问道:「掌柜的,这三位博徒与您相熟吗?是何来歷?」 张掌柜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叫沈解元知,这阮庆是钱庄许老爷家的马夫,脾气不好,家里穷得叮噹响,还染上了耍钱的毛病,县里人见了他都绕道儿走,生怕被他拦住借钱。」 第35页 「这后来的两个,老的那个叫常新望,小的那个叫常友德,是前年北方大疫的时候逃荒来的。平日里也是游手好闲,没有什么正经营生,最近也不知怎么的,那常新望倒和阮庆的娘看对了眼,成了阮庆的继父。」 「穷得叮噹响还有钱赌吗?」一旁的程彻耐不住好奇问道。 「还不是靠他老子娘。」张掌柜摇头嘆了口气:「阮庆的娘想当年也是县里的一枝花,没嫁得良人,生的儿子也不争气,后夫又是个惫懒货,要不是许老爷家仁义,始终留她在府里,怕是全家都得饿死。」 身后的赌坊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热火朝天的声势几乎把街道的喧嚷都压了下去。登徒子们争相加价,一掷千金,仿佛前几日的惨案只如南柯一梦。沈忘若有所思地朝那牌匾上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 同时抬起头张望的还有李四宝,漫天橙红的晚霞踏山挽海,追风逐浪而来,将悦来客栈的小院儿映得暖融融,亮堂堂。他舒服地眯缝着眼睛,放下了手中正择的菜,将后背靠在吱呀作响的摇椅上。 他的身侧,纪春山正蹲在地上,用一堆厨房里捡来的柴火棍垒搭成塔。 柴火堆形成一个颤巍巍的小丘,每根柴火棍上都附着了不少沙土,想来是无数次倒塌又无数次重建的结果。此时,纪春山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根柴火棍搭到「高塔」之上。 自沈忘和程彻跟着张掌柜上山之后,他便蹲在院儿里等着了,为了排遣焦灼的情绪,他便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了个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儿做。 突然,一阵熟悉的谈话声从院儿门口传来,纪春山眸子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向着晚归的三人沖了过去。 「沈大哥!」 他欣悦非常,脚下被垒得高高的柴火堆一绊,哗啦一声,木塔倾塌,散乱一地。 「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李四宝睨了一眼,嘆着气蹲下身收拾满地乱滚的柴火棍。 和李四宝一同蹲下身的,是疾步而来的沈忘。他拿起一根木棍,迎着即将消散的天光细细看去。那根木棍笔直地延伸开去,将沈忘的视野一分为二,把天空化作大小不均的两半。 「原来如此。」沈忘幽幽道,他直起身,用手在纪春山的脑袋上抚了一把,快步向楼上的厢房走去。 「他想明白啥了?」程彻看着沈忘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纪春山也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他回首望着自己坍塌一地的柴火堆,不知沈忘究竟从其中看出了什么。 沈忘来不及对众人解释他心中所想,但他知道有一个人能为他答疑解惑。借着尚未散去的余晖,他展纸磨墨,笔走龙蛇,奇怪的齿痕,泡发的尸体,虬结的布团,倾倒在河床上的断木……这一切在他脑海中逐渐缀连成明晰的脉络,兇手作案的手法隐约其上,只待一名真正的仵作对此勘验。 第25章 尸魃之祸 (九) 松江的天气远没有常州晴朗,连绵的阴雨打湿了信鸽的翅膀,也拖慢了它的行程,它摇摇晃晃落在柳七的窗前,将刚填好的一叠尸格全都浸透,煳成墨色氤氲的一团废纸。 熬了一晚上的成果化为乌有,柳七长嘆一口气,将鸽爪上繫着的竹筒解下。 竹筒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一沓尸格,一份信笺,以及一朵翩然飘落的秋桂。在花朵落地之前,柳七稳稳地将它托在了手心里,随即一抹瞭然的笑意绽放在唇边。她将秋桂夹入手边的一卷书中,透过翻动的白竹纸书页,一朵泛黄的栀子花隐约可见。 无需查看信中的落款,这般登徒子做派,不是沈忘又是何人呢? 那笑意只持续了数秒,便被严肃认真的表情所取代,柳七开始仔细研读沈忘笔下光怪陆离的案子。 厚厚一摞信笺,详细描述了他是如何孤身赴考,如何偶遇偷药不算偷的李四宝,如何被程清晏救下,又是如何决定为纪春山师徒讨个公道。那靖江县苍白的浮尸,流淌在街面上粘稠的血迹,以及义舍摇动的烛光,都透过沈忘隽永秀雅的字迹呈现在柳七的面前。 他总算没有虚耗那一身的才情,不枉我身家性命相托。柳七心中暗道。 那日的饯行宴上,柳七曾力劝有出世之心的沈忘踏入官途,甚至以方氏父子做比,说出「等死,死国可乎」的豪言壮语。然而,她娓娓道来的可不仅仅是建文名臣的夷族之祸,更是她身负的血海深仇。 正学先生方孝孺的确被诛了十族,然而燕王朱棣不知道,天下人也不知道,上天眷怜,终究是给方家留下了一枚遗珠。 在方家满门抄斩的密令尚未到达之时,时任宁海县尉的魏泽趁夜将方孝孺的幼子方中宪救出藏匿。而后,交接给台州秀才余学夔,余学夔乔装改扮,带着方中宪从海路逃亡,辗转数月后抵达松江府青村,交託给方孝孺的门生俞允。 就此,方中宪便在松江府扎下了根,做了俞允的上门女婿,改名俞德宗。 这一场辗转数地,交託三人的惊天救援,在燕王朱棣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躲过了血色瀰漫的瓜蔓抄,躲过了不见天日的锦衣卫诏狱,躲过了无处不在的朝廷鹰犬,最终保住了方氏最后一丝血脉,在松江府开枝散叶,将那耿直壮烈的朔风留在了温声软语的江南。 而柳七,便是方孝孺的嫡系子孙。 第36页 因着祖上的灾祸,方氏,也可以说是俞氏后嗣谨记拒不入仕的铁律,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家中男子对避之不及,身为女子的柳七却甘入贱籍,也要同这天下不公搏一搏。 为了不累及家人,柳七改换了自己的姓氏,从「俞春归」变成了「柳七」。 此正是:十载京尘化客衣,故园榆柳识春归。 这段族中秘辛,自她记事起便深埋于心,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日饯行宴上,却差点儿对仅仅相识几日的沈忘和盘托出,事后每每念及,她都说不清是何缘故。 也许,正是因为那登徒子满不在乎的躯壳里,藏着与她相似的,拳拳赤子之心。 柳七终于读完了沈忘誊写在信笺上的最后一字,掩卷深思。沈忘已将随风零落的雀羽织就成翼,只待她完成点睛的最后一笔。脑海中将案情再次梳理完毕,柳七胸有成竹,提笔写道:「齿痕蹊跷,刺入肌理深浅有异,非是兽类所为。若以人持兽骨,仿照兽类咬合之型,或可成。」 不过半日,信鸽便乘着蒙蒙烟雨再次出发,返回它的始飞地:靖江县。然而,柳七所不知道的是,在信鸽往返的几日内,尸魃之祸却有了难以预料的新进展。 却说那日,沈忘正在窗前奋笔疾书,却见街上灯影交错,行人如织,宝马香车尽皆向长街的西南方向涌去,与前几日一入夜便人影寥落的情景迥异,便向张坦询问道:「掌柜的,今夜可是有什么节庆,怎么如此热闹?」 张坦撑着胳膊在窗口张望了一下,笑道:「沈解元说笑了,哪里是什么节庆,这是我们这儿最有名的清倌人漪竹姑娘的梳拢之日。」 所谓清倌人,便是欢场中只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而「梳拢」则是指清倌人第一次接客伴宿的日子。由人牵头作保,再由钟情于清倌人的有头有脸的客人,出重金交予欢场,买得与清倌人的一夜春光。 张坦显然对此中之事极为熟稔,侃侃而谈道:「这漪竹姑娘可是貌若天仙,曾经有位外来的富商花千金也未赢得她的垂青。今日,商会的许老爷定是下了血本,想来这梳拢仪式要比娶个黄花大闺女还要热闹哩!」 「是吗!是吗!」本来还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程彻登时翻身而起,趴在窗边向外看去。 沈忘却对张坦话中之人起了兴趣:「许老爷?可是那阮庆的东家,钱庄许老爷?」 张坦一拍大腿,赞嘆道:「沈解元真是记忆超群,正是我今日言及的那位许老爷!」 「哪位许老爷?阮……阮庆又是谁啊?」程彻转头看向沈忘,一脸懵懂。 沈忘眉眼一扬,微笑道:「既是故人,那这个热闹我们不妨也去凑一凑。」他拍了拍程彻的肩膀,道:「走吧,清晏,街上看得更清楚些。」 二人下得楼来,顺着人流向长街尽头涌去。程彻身高腿长,比街上众人高出了一头,是以遥遥地望了一眼,便冲着沈忘大声道:「好漂亮的画舫!」 挤了半晌,又大声道:「好多的人啊!」 沈忘也提高了音量对程彻道:「仔细着脚下!」 「什么?」喧嚷的人群将沈忘的话语掩盖了去,程彻并没有听清。下一秒,行在他前面的男子回头怒目而视,在看到程彻魁梧的身形后,又尴尬地收敛了怒容,嘟囔了些什么。 沈忘有些好笑,正准备再嘱咐这位冒失的大侠几句,却见水波浩荡,画舫如龙,灯火喧天,与月争辉,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白盪河畔。 数条精美绝伦的画舫簇拥着一艘体型硕大的宝船,桅樯耸峙,彩楼耀目,宛若河面上陡然展开的如山画卷,妖娆与壮丽纷至沓来,令呆立在岸边的众人目不暇接。 突然,人群炸开了锅,只听无数人声近乎狂热的高喊着:「漪竹姑娘出来了!漪竹姑娘!」沈忘也随着人群张望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26章 尸魃之祸 (十) 宝船的舱门徐徐开启,人群似乎陡然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曼妙绝伦的香气,它漂浮在鼻端,又好像远在天边,难以捕捉,只是引得人们踮脚祈望,唯恐疏忽错过。 此时,从船舱中稳步走出一位身形异常高大威勐的崑崙奴,他捲髮黑身,上身赤/裸,斜披一暗红色帛带,横幅绕腰,更显得他浑身肌肉虬劲有力。 「真是块练武的好胚子!」程彻不禁贊道。 但是,除他之外,所有人的目光早已被崑崙奴肩上端坐的女子深深吸引。那女子一袭浅碧衣裙,包裹着裊裊婷婷的身姿,面上覆纱,容色看不真切。她双腿微曲,斜斜坐在崑崙奴宽阔的肩膀之上,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腕,宛若一段自九天採撷的月光。 真可谓: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沈忘遥遥地瞥了一眼引得众人狂热的漪竹姑娘,就转而观察起这河畔的靖江众生相。他们有的呆若木鸡,嘴角挂着晶莹的涎水;有的面露鄙夷,却又不捨得移开视线;有的艷羡异常,口中多出秽语。 沈忘饶有兴致地一一扫过去,直到一位混在人群里售卖豆干的小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贩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左右,霜雪过早地侵染了他的鬓髮,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苍老些。他穿梭在人群中,一边叫卖,一边向宝船上的倩影投去深深一瞥。 他的眼神与围观的众人迥然不同,那目光里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欣慰、愧疚、释然、期待,让人不禁动容。沈忘被那小贩拼命掩饰,却又还是隐约泄露的情绪所吸引,频频朝他看去。 第37页 然而,在那一眼之后,小贩便再也没有对河上的宝船予以关注,相反,他开始借着叫卖的机会,不断在人群中梭巡,似是在找什么人。 沈忘还欲再看,却发现茫茫人海,哪里还有那奋力跋涉的小贩的影子,只得将目光重新投向那雕樑画栋的宝船。 当一滴水融入海洋,当一粒沙落向地面,婆娑世界便是它们最好的伪装。 在沈忘无法分辨的人员稠密,寸步难行的人群深处,有两个身影正缓缓地,小心翼翼又无比眷恋地靠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沈忘苦苦寻觅而无果的卖豆干的小贩,另一人则是一身男子装束,脸上蹭满了脏污,却难掩眉眼间无双的风姿,竟是一名女扮男装的美人。 他们二人隐藏在人群之中,两只手颤抖地紧紧抓握在一起,渗出冰凉的汗。 「焕臣,今日……我们能如愿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边厢,忙活完客栈事宜的张坦也赶过来凑热闹,他拼尽全力拨开人群,好容易挤到了沈忘和程彻身边。 「沈……沈解元……」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讨好地弯着腰:「漪竹姑娘的大日子,倒是把全县人都引了来,我来的路上几乎没见着人,谁想都挤在这儿了!」 「掌柜的,这位漪竹姑娘是何来歷,竟能惊动全县百姓为她梳拢?」沈忘问道。 张坦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侃侃而谈道:「这位漪竹姑娘来头可大了,虽然不知她是如何入得欢场,但甫一露面,便艷惊四座,光是「点花茶」这一项,就重逾百金!去年京里来了位贵人,给江南五府的欢场都来了一次「评花榜」,咱们靖江县的漪竹姑娘可是得了状元!」 所谓评花榜,即是模仿科举考试的功名头衔来排列名妓等次,也分一、二、三甲,一甲三名自然便是状元、榜眼、探花,漪竹姑娘能独得花魁,可见其艷名之重。 张坦兴致勃勃地说完,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沈忘此次进京正是赶考而去,他却在一位解元面前,大谈特谈名妓中的「状元」,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让人下不来台吗? 当下面红耳赤地俯身作揖道:「我这张臭嘴……沈解元莫怪莫怪!」 沈忘连忙扶住都快趴到地上的张坦,轻笑出声:「这有何妨,才貌皆是天赐之物,又岂能分个谁高谁低?就算真能分出胜负,我区区一介解元,这位漪竹姑娘却是花中状元,自愧不如的该是在下。掌柜的倒是该给漪竹姑娘请罪才是。」 张坦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沈忘,那谪仙人般的青年男子笑容柔和,毫不作伪,直令他觉得如沐春风,当下也学着沈忘的样子,咧开了嘴。 程彻也垂头看向沈忘。他程清晏平生有三大恨,一恨苍天如炉,二恨官场贪墨,三恨儒生负心,是以天天混迹绿林,从不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在他看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意江湖是比封王拜相更得意潇洒之事。 可这沈无忧却让他彻底改变了对读书人固有的印象。沈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才比天高,更难得心地纯善,温文不泯侠气,狂傲不减悲悯,颇得他的青睐。 想及此,程彻朗声道:「我倒是看这状元不及你,这等了半天都看不着脸,哪有我无忧兄弟坦荡。」 程彻声如洪钟,竟是堪堪压过了鼎沸的人群,让前面几人为之侧目。其中一人显然是漪竹姑娘的拥趸,正欲破口大骂,勐然回头,却看着程彻一愣。这人正是之前在人流中被程彻踩了脚的男子,冤家路窄,竟是又遇上了。 那男子尴尬地迴转过头去,心中将这个憨憨傻傻的大个子骂了个狗血喷头。程彻倒是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还乐呵呵地沖沈忘笑。 沈忘有些无奈,这次查案本就是和官府对着干,他只想低调行事,便冲程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低声问张坦道:「掌柜的,这等了许久,梳拢的许老爷怎么还没到?」 张坦也面露疑惑:「可不就是?我赶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错过呢!这漪竹小姐已经等了挺久了吧?」 程彻眉眼一扬,脸上已有了几分薄怒:「既是许了人家姑娘,又弄了这么大阵仗,自当是不该误了时辰,让姑娘久等才对。他若是惧怕家中妻儿,那便应克己守礼,不该招惹这状元姑娘。敢做不敢当,那许老爷住哪儿,要不我把他抓了来?」 沈忘被好管闲事的程清晏气乐了,正欲劝阻,却听见身后的人群如同慌张的蚁群般不断向前推挤,河岸上伫立之人众多,后面的人往前涌,前面的人却不得不止步于河畔,再难往前行一步。 当是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慌乱莫名。沈忘和张坦被挤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在地上。程彻急了,用铁塔般的身体护住二人,冲着推搡的人群怒喝道:「做什么!莫要挤了!」 若在平时,就程彻这凶神恶煞的态度早就让周遭的人群退避三舍了,可今日偏偏没有奏效。只听距离街巷最近的人堆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恐惧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传递着,一浪高过一浪! 「尸魃杀人了!救命啊!尸魃杀人啦!」 第27章 尸魃之祸 (十一) 商会的许老爷将红得发烫的脸靠在冰凉的轿壁上,舒服地哼哼了两声。他本就不擅饮酒,今日更是破例多喝了两倍,是以晕得厉害。没法子,他就是高兴,他就是要让全县的百姓都亲眼见证他的得意。 第38页 只要再走过这条长街,那花中状元,那位多年来都无人能够染指的清倌人漪竹姑娘,就是他的了。想起漪竹姑娘那不同于凡俗的玉洁冰清,他不由得胯/下一热,兴奋难抑地连打了两个寒颤,一抹卑琐的笑意从牙缝间钻了出来,扯动了他的嘴角,像是迎风招展的倭寇的帆。 他等待这一日已经太久了。漪竹姑娘重逾千金的点花茶,是她盛名的起始。而他对于漪竹姑娘的觊觎,却远远早于那个时候。 那还是在尹焕臣的宅子里,那逃荒而来,为奴为婢的少女跪着为他奉茶,只一抬眼,一低眉,便让他的半边身子都不听使唤,彻底丢了魂,也引出了接下来这般孽缘。 而今夜,那比白兔儿还娇弱柔软的身子就要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嘤咛求饶了,你让他如何不兴奋,如何不难耐? 许老爷轻轻掀开轿帘,暮风带着花香拂在他的面上,让他看着那轿外侍候的老婢都顺眼了几分。那老婢是自己嫡子的奶娘,当年也是县里数得着的美人儿,许老爷念她寡母,年老色衰,无处可去,便也多留了几年。 那老婢讨好顺从地沖他笑了笑,正欲说话,许老爷却只觉一股怪味儿扑面,当下便失了兴致,紧紧将轿帘闭合了起来。 这人老了,味儿也跟着古怪起来。许老爷心中暗骂。 突然,轿子勐烈地晃动了两下,紧接着狠狠掼在地上,差点儿把酒足饭饱的许老爷摔得吐出来。他强压下涌上喉管的酸水儿,正欲破口大骂,轿外的尖叫声却抢他一步沖入耳膜。 「尸……尸魃!」 他听见那老婢杀猪般地嚎叫,听见轿夫们争先恐后跑远的脚步声,心下疑惑不已。 许是酒意上涌,此时此刻的许老爷尚没有感觉到惧意,反而好奇地撩开轿帘,自以为巧妙地透过轿帘掀开的缝隙向外看去。 他看到长街之上有一双脚,鞋面脏污不堪,似是多日未曾清理过。由鞋面向上,是两条再寻常不过的浆染得粗制滥造的麻布裤腿,在晚风中徒劳地晃荡着。 许老爷有些烦躁,他这边厢正着急为漪竹姑娘梳拢,共度春宵。此等良辰美景,竟还有人拦轿?火气上涌,他勐地掀开轿帘,却被面前的情景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距他不过十数布,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正双臂前伸,表情木然地瞪着他。透过男人皱缩的眼皮,能看出他的眼球浑浊一片,像是在泥塘中滚过一遍的玻璃球,毫无焦点。男子的面色青中带黑,甚是可怖,紫色的怪异斑点附着其上。 他就那样不闪不避,姿态僵硬地站着,平端着臂,笔直得让人心里发寒。 许老爷的酒终于醒了。 下一秒,他震惊地看到,那明显死去多时的男子双腿并用地弹跳起来,继而重重落回到地面,就这样可笑而可怕地跳着向他接近。 咚……咚……咚……咚…… 骯脏的鞋底,有节奏地敲击着路面,仿佛点花茶那日,越敲越急的花鼓。 咯……咯……咯……咯…… 泛黄的牙齿,慌乱地碰撞战慄着,逐渐将许老爷的恐惧带至最高点。 「啊!」他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而撕裂的吶喊。 一切重归静寂。 等到沈忘和程彻翻越人山人海,终于赶到许老爷身边时,这位被开膛破肚的许老爷连血都凉了。丢下家主逃窜的轿夫和奶娘,此时正瑟瑟发抖地聚在围观的群众之中,颠来倒去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我看清了……那……那吃人的尸魃就是董大!」一名轿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惊恐回忆着,而他口中的董大正是那具丢失多日的尸身的主人。 「是他没错!若不是我跑得快,只怕也会被他吮了肠子!」另一名轿夫忙不迭地应和着。 「他不会吃你」,一直缩在一边,被喊做阮庆娘的奶娘开口了,这老婢倒是有些胆色,语言尚算流利。 她谨慎地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许老爷,压低声音说:「我觉得那董大就是冲着我家老爷来的。当时,我也被吓慌了神,莫名其妙地就冲着那尸魃跑了过去,几乎是擦着它的肩膀逃走的。但那尸魃愣是没看我一眼,只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家老爷的轿子。」 「这位大婶,敢问那董大和许老爷有什么过节吗?」 阮庆娘应声回头,正撞进沈忘温和而明亮的目光里。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态度让她极是受用,当下回道:「我家老爷平时看着憨厚寡言,其实私底下手黑着呢!董大带着村里人接了商会起梁的活计,死前一天还和我家老爷为了银子计较呢!我也是看透了老爷抽筋扒皮地手段,手里有了点儿银子就想为自己赎身。本想着趁他今天心情好,给他提前透个底,结果,还没等说呢,这人啊……就死了……」 「这样说来,死的那十个人确实都是帮着商会起梁的壮实汉子啊!」张坦闻言,恍然道。 沈忘略一思忖,先前猝死的十人参与过商会的起梁;前两日死去的齐老爷是商会的二把手;今日刚死的许老爷更是商会的大当家,看来这商会水深难测…… 他又将目光投向许老爷血淋淋的尸体。在官府的衙役们尚未赶到之前,现在正是最好的观察尸身的机会,说不定能有全新的发现。于是,沈忘再无犹疑,站起身向那片浓稠的血池走去。程彻谨慎地环顾四周,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第39页 许老爷的尸身看上去惨不忍睹,还前几日死去的齐老爷甚为相似。他们二者皆是腹腔大开,肠子凌乱地堆在体外,殷红的血迹在他身下铺开,宛若红色的湖面。 许老爷身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上留有清晰的骇人齿痕,皮肉外翻,像是炸开的石榴花,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血腥美感。 沈忘跪在地上,脸几乎贴到了许老爷的身上。他听到身后的程彻发出压抑的干呕声,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在甜腥的铁锈味儿中扑鼻而来。 沈忘闭气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可怖的伤口上。雪白的骨头隐隐约约显露出来,像是翻滚的岩浆里掉落的一块莹亮的玉石。而在白骨之上,一道可疑的骨茬让沈忘勐然睁大了眼睛,那是…… 正在沈忘再要看个分明时,身后却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断喝:「何人乱动尸身,惊扰死者!还不速速退下!」 第28章 尸魃之祸 (十二) 沈忘站起身, 只见数名衙役簇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县令正谨慎地瞪着他,若不是程彻挡着,那些衙役只怕会一拥而上, 沈忘额上青筋一跳, 拱手一拜,朗声道:「桐乡沈无忧,拜见县令大人。」 「沈无忧……」那县令把肥嘟嘟的厚嘴唇一撅,似乎正拼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旁边有个同样矮胖的师爷,踮起脚在县令耳畔说了两句, 县令油乎乎的面颊便绽放出喇叭花一般的笑容:「原来是沈解元!你这是……」 「学?生进京赶考,途径贵县,恰逢此案,心中诧怪, 是以未经允许便查看了尸身, 还望县令大人恕罪。」这个案子靖江县的府衙已经拍板结案, 沈忘若想?查, 就只能低调行事。谁料今日却?撞上了正主, 他只能表明身份。但沈忘还是刻意省略了春山求告的内容, 将所有的原由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既只是好奇嘛……」县令拖长了语调, 「无妨无妨, 本官也听说了沈解元力破嘉兴龙见案的来龙去脉,理?解沈解元乃是一时技痒, 不会责怪于你。」 「但是」,县令的小眼睛有些?危险的眯缝起来?,似是警告, 又似是威胁:「嘉兴是嘉兴,靖江是靖江, 此案本官已成竹在胸,只待抓住那害命的尸魃就可?从?容结案。罪魁祸首已身死狱中,本官也完成了对县中百姓七日之内擒获真兇的嘱託,沈解元自可?放心进京,无需因此案挂扰。」 程彻听的老大不痛快,想?起春山师徒的惨状,他张口就要顶撞回去,却?听沈忘轻声说:「大人说的是,学?生明白了。」 程彻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沈忘,此时的沈忘正微低着头,五官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那胖县令却?很是满意沈忘的顺从?,仰头笑了两声,却?突然觉得在死者面前这般嚣狂实在不甚合宜,便赶忙敛了笑,郑重?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沈解元不愧是桐乡才子。即是如?此,这兇案现场情状惨烈,我也不留沈解元了。」 沈忘再一拱手,低声对程彻道:「走了清晏。」 程彻瞠目结舌,被沈忘拉着退出了长街,张坦见沈忘撤了,也急急忙忙跟在二人屁股后面,灰熘熘地走着。 沈忘一马当先行在前面,夜风拂起他直缀的下摆,猎猎有声,让他恍若翩然欲飞的青鸟。程彻缓了半晌,怔愣地看着沈忘的背影,罕见地斟字酌句道:「无忧……我们……我们就不管了?就听这个狗……这个县令的?」 「听他个狗屁。」沈忘的声音平静柔和,似乎他刚刚所说的并不是一句毫无文人气质的污言秽语,反倒是于山巅之上吟讴诗文一般。 沈忘放缓了步子,用张坦听不见的音量低声对程彻道:「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再去一趟义舍,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的证据。」 程彻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忘的侧脸,那张仙气逼人的俊俏面容上,一抹狡黠的笑隐约浮现,像极了一只躲在深山中修道有成的千年白狐。 如?同被传染了一般,程彻也跟着吃吃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开心,越笑越畅快,笑得张坦几次侧目,生怕这程大侠也被尸魃咬了,即将暴起伤人。 正在他谨慎观瞧的当儿,走在最前面的沈忘却?突然停了下来?。张坦跟得紧,鼻尖几乎撞上了沈忘的后背,才堪堪停了下来?。 「掌柜的,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张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沈解元但说无妨。」 「你可?知县里?那卖豆干的小贩是何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鬓边早生华髮,生得还算俊朗。」 张坦恍然:「您说的是尹焕臣吧!那倒是个可?怜人,他曾是县里?的富户,也是商会曾经的大当家。可?后来?因为犯了案子,好像是和生丝相关的,被抄了家,一夜白头。他是土生土长的靖江人,无处可?去,便在县里?做起了卖豆干的小买卖。」 「又是商会……」沈忘饶有兴致地点头道:「掌柜的,我同清晏还有要事处理?,还请您先行一步,返回客栈,告知李老丈与春山,以防这老少挂心。」 「是了是了!」张坦忙不迭地答应着,他现在只想?抓紧离开笑得不太正常的程大侠,沈忘给他的这个台阶,他岂有不下之理?:「沈解元请放心,我这就去!」 最后几个字从?长街尽头远远飘来?,张坦已是脚下生风,跑得看不见了。 第40页 「这张掌柜,哪儿都好,就是胆子小,不就是一具尸体嘛,怕成这样?。」程彻看着隐没在黑夜中的背影,低声嘟囔道。 待到张坦彻底走远了,沈忘和程彻沿着小径拐去了荒无人烟的城郊,直奔义舍。这次的「擅闯」比之上次的要轻松许多,那值更?的老鳏夫被今日的命案吓得擅离职守,不知去哪里?躲着了。是以沈忘和程彻便放心大胆地把尸体又查了个遍,尤其是齐老爷的尸身,更?是精准到了头髮丝。 「清晏你看。」沈忘指着齐老爷当胸的一个骇人创口,转头看向程彻。 程彻一脸为难,一边心道我真的一定?要看吗,一边听话地凑过头去。那是一处有些?熟悉的创口,不对,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和今日刚死的许老爷一模一样?。雪白的人骨若隐若现,一处不引人注意的骨茬在沈忘的指点下,赫然其上! 「这是……」程彻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也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便是兇器留下的证据。」摇动的烛影里?,沈忘的眸子灼灼闪光:「接下来?,就是弄明白商会里?的猫腻了!」 第二日。 经过连夜的清洗收拢,青石板的路面上只余斑斑水渍,很难想?象,在昨夜这里?曾是血色瀰漫的阿鼻地狱。沿街的商铺民居开启门扉,小贩出摊,烟火气逐渐代?替了飘散的铁锈味儿。一位老者在街角无人处支起了一个算命摊子,身后立一醒目的幌子,上书:神机妙算。 第29章 尸魃之祸 (十三) 清晨的阳光打在老者闭目养神?的脸上, 显得?他长髯飘飘,仙风道骨,不是装模作样的李四宝又是何人? 往来行人如?织, 李四宝也不吆喝, 只是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瞟一眼街道中心的商会大门。 初秋的天气,凉爽晴好,李四宝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突然, 他腿上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瞌睡虫登时一扫而空,他连忙睁开双眼,朗朗道:「人生善恶非命定?, 为善作恶各自招。多贪不义之财, 纵然腰缠, 也阴沟翻船。媚上压下逢鬼无救, 不沉塘也死作悬樑!」字字清扬, 传至甚远, 不少人闻声向他望了过来, 其中一位穿金带银的富户更是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 「瞎子走路不知坑, 小羊上山遇虎行。鱼见食儿不见钩,只见利儿不见凶。这位施主, 我看你印堂发黑,头顶阴气环绕,只怕近日要有血光之灾啊!」 富户被他当众一点, 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噔噔几步走上前?来, 拍桌怒道:「老匹夫,莫要瞎说!什么血光之灾,晦气!」 「晦气?」李四宝凑近富户,神?秘一笑:「待你开膛破肚,横尸街上时,才晓得?何为真正的晦气。」 富户一惊,双腿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老朽名?叫李四宝,前?世受你恩惠,今世与你命中有缘,是以你我二人名?讳中有一字相?同。今日我千里迢迢,特来相?救于?你,可若你执迷不悟……」李四宝眉眼一横,迳自起?身收拾起?摊子上摆放的物?件,摆出了一副收摊的架势:「那便罢了!」 「你我缘分既尽,我便最后送施主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切记切记。」 李四宝正欲将摺扇装回褡裢,手腕却勐地被人按住,耳畔响起?那富户颤抖的声音:「大……大师救我……」 李四宝嘴角一扬,振衣而坐,抬手一摆:「坐。待老朽为你开天眼,窥天机!」 他微眯双眼,手中掐算不断,口里念念有词,那富户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显然李四宝刚刚的话正戳到他痛处。 这位富户名?叫上官宝珠,和死去的齐老爷、许老爷并称为商会的三大当家,也是三人之中最后的倖存者。 李四宝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官宝珠道:「我且问你,三年前?你是否坑害过一人,那人与你情同手足,还曾救过你一命,是也不是?」 上官宝珠脸色登时白?了,额上晃动的汗珠儿滚滚而下:「是……我……我的确为了一己私利害过……害过一人……」 李四宝勐地一拍桌子:「不可欺瞒,细细说来,否则你命休矣!」 上官宝珠被他一吓,哪还有哄骗之心,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靖江县的商会是由四人所设立,分别是齐老爷,许老爷,上官宝珠和尹焕臣。其中上官宝珠和尹焕臣关系最为亲密,尹焕臣还曾为上官宝珠担保借贷,救了他的生意和他一家老小的命。 然而,升米恩,斗米仇,尹焕臣的真心终究没有换来手足忠诚。作为商会大当家,尹焕臣资金最厚,家底颇丰,兼之他为人厚道纯善,时常救人于?水火,是以在百姓中名?声甚高。许齐二人早就觊觎他的家财,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三年前?,流年不利,北方大疫,饿殍遍地,无数灾民南逃。流民途径靖江县时,尹焕臣心善,收容了几人,其中就包括一豆蔻少女?,破衣烂衫难掩天姿国?色。尹焕臣为她掩埋了亲人尸骨,收她在家中做了一小小婢女?。 一日,齐许二人上门拜访,尹焕臣命婢女?奉茶。为许老爷奉茶的便是这逃难而来的少女?,只一眼,许老爷便被她勾了魂。 第41页 这一下,为卿为财,许老爷都断不能容尹焕臣了。他与齐老爷狼狈为奸,又以重利相?诱,让上官宝珠也同他们沆瀣一气,设局坑害尹焕臣。 尹焕臣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他亲如?手足的上官宝珠竟会如?此?待他。计成案破,尹焕臣锒铛入狱,散尽家财,那少女?也被发卖入了欢场,便是后来艷名?远播的漪竹姑娘。 李四宝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吊上这么一条大鱼,听得?瞠目结舌,待到上官宝珠讲完,停了半晌才缓缓嘆道:「原来如?此?。」 上官宝珠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疑惑道:「大师,您说什么?」 李四宝连忙改口:「我说定?然如?此?,这一切都在我卜算之中!你与先前?两位死者所为,是遭了天谴,上神?命你今日死,谁敢留你过三更!你今天若不是碰着?了我,只怕你今晚就会横尸街头,餵了那尸魃!」 上官宝珠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大师……大师救我!我该怎么做才能避此?灾祸啊!」 李四宝眉毛一挑,道:「先交银钱啊!」 李四宝感到腿上一痛,下意识地登踹了一脚,桌子立刻晃荡了起?来。上官宝珠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两步,弯腰向桌下看去。 李四宝连忙大喝:「呔!不可无理!此?仙桌为老朽修炼多年的法宝,岂容尔等肉眼凡胎肆意观瞧!」 上官宝珠只得?赶忙站直了身子,面上狼狈不堪。 李四宝暗自长舒一口气,他心知桌下之人不肯让他收取上官宝珠的银钱,只得?改口道:「我说的银钱,非是给我,而是杀猪宰羊,祭祀鬼神?。我再给你写两张符让你贴脑门上……贴轿门上,保你安然度过今晚的血光之灾。」 说完他便墨点硃砂,笔走龙蛇,在符纸上胡写乱画了一阵,将两张符纸塞到上官宝珠手里。上官宝珠连忙高举过头,谨小慎微地接过,唯恐弄皱了符纸的边角。 他努力分辨着?符纸上的字迹,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认不得?,一堆堆的鬼画符煳在符纸之上,张牙舞爪,甩胳膊蹬腿,看不分明。 「大师……敢问这……这上面写得?是?」 李四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满道:「天机不可泄漏,岂是尔等凡人可知!」 上官宝珠诺诺称是,千恩万谢而去,看他走的方向,应是直奔西市,杀猪宰羊祭鬼神?了。 见街上行人渐息,上官宝珠也已走远,李四宝气唿唿地踹了踹桌子腿,冷声道:「出来吧,无忧小友。」 桌帘掀开,沈忘从桌下俯身钻出,他脸上带着?笑意,振衣敛容,向着?李四宝拱手而拜:「多谢李老丈相?助,此?番可是帮了无忧大忙了!」 自昨日从张坦口中得?知商会的旧日密辛,沈忘便想出了让李四宝假扮算命先生,套取上官宝珠真话的方法。而他则躲在李四宝的「仙桌」之下,听了个详实。 李四宝却还是耿耿于?怀沈忘掐他那一把:「哼!那你还不让我收钱!反正那上官宝珠的银子都是不义之财,我这是替天行道!」 沈忘柔声抚慰道:「既是不义之财,要之又有何用?」 李四宝一拍大腿,恨道:「行行!你怎么说都有理!」 「李老丈莫气,我这就在得?月楼开席,为你庆功,如?何?」 李四宝闻言,再也藏不住笑意:「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我得?回客栈喊上春山和程大侠,还有张掌柜!无忧小友,你可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 第30章 尸魃之祸 (十四) 为了防止被有心人撞见, 沈忘和李四宝兵分两路,由沈忘先去得月楼订好位置,而李四宝则负责召集纪春山、程彻和张坦前往开席。 胸中有了计较, 沈忘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他轻摇摺扇,一边行一边不时转头看向街边的摊位,突然,有两张难以忘怀的面容闯入了沈忘的视野,正是常新?望和常友德师徒。 虽是仅在赌坊门口有过一面之缘, 但二人丑陋得鬼斧神工的长相还是让沈忘印象深刻,沈忘不由得多朝二人瞧了几眼。 此时?,常新?望正懒洋洋地倚靠着街边的一处院墙,哈欠连天。而?常友德则时?不时?抬起头看向过路的行人, 待得人流密集时便惫懒地喊上两嗓子。 「卖草扎人啦!卖啦卖啦!」 虽然这师徒俩无心叫卖, 应付了事, 摊子边倒还是聚起了几个人。不为别的, 实在是这平平无奇的草扎人被他们制作得惟妙惟肖, 颇有匠心。沈忘好奇心起, 信步朝二人的摊位走去。 还未走近, 一股似曾相识的怪味已经萦绕在鼻端, 混合着辛辣、腥膻、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沈忘不由得怔在当场。 他闻到过这个味道, 没错,数次闻到过。 与沈忘的警醒不同,摊位前聊天的数人却似乎对这个味道并无察觉。 「欸, 老常,许久没看你来摆摊了!光看着你们师徒俩在赌坊附近转悠, 怎么?着,发?大财啦?」一手持扁担的老汉打趣道。 常氏师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另有一人插嘴道:「他俩这惫懒货能发?什么?大财,拉不长长,扯不团团的,也就是阮庆他娘心软,还当个宝贝儿?捧着呢!」 围观几人闹笑一片,显然对常氏师徒很不尊重,极尽讥讽。 第42页 徒弟常友德板起脸,声音嘶哑地?争辩道:「你们莫要瞧不起人!我师父就是发?了大财,你们且嫉妒吧!一帮田舍汉,也就这点儿?架秧子起闹的能耐,真本事没有!」 「哟,这小子还气性大着来!」 闹笑声又起,常友德面红耳赤,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这时?,师父常新?望勐然出手,狠狠拍在徒弟的后脑上,怒骂道:「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贱皮子插嘴!」转而?又向围观的众人陪笑脸:「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无非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是多卖了几个草扎人就觉得发?了什么?大财,让各位见笑了。」 常新?望敛了那几个还没卖出去的草扎人,踹了徒弟的腿窝儿?一脚:「还愣着做什么?!回家里?去!留在这儿?丢人么?!」 常友德紧咬着下唇,怨毒地?向周围的人群看了一眼,似乎要将?所有人的样子深深刻在脑子里?一般。抱起师父丢过来的草扎人,跟在常新?望的身后,佝偻着身子远去了。 见师徒二人走远了,众人也自觉没趣,一哄而?散。沈忘也随着人流向长街的尽头走去,只是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稻草,那是他趁着常友德与众人斗嘴的当儿?,偷偷从草扎人上拽扯下来的。 他顺着长街东西?延展的方向一路前行,不多时?便?到了得月楼门?前。孰料,李四宝早已站在那儿?久候多时?了。 「李老丈?你怎地?比我到得都早?」沈忘诧怪道。 李四宝要先回悦来客栈通知众人,再赶回得月楼,就算是再怎么?疾走如飞,也不至于快成这样。 「清晏和春山呢?张掌柜也没来?」 李四宝捋了一把长髯,理直气壮道:「老朽思前想后,还是安排了一个小乞儿?前去通秉,老朽留下陪小友一同点菜。哎呀,不是老朽嘴馋,实在是人老胃软,有些?菜点得,有些?菜点不得,小友未必周全,是以,我才……我才不得已先行赶来和小友会合。」 沈忘哑然失笑,点头道:「即是如此,那李老丈便?挑些?自己爱吃的点吧!」 李四宝当即兴高采烈地?就要往酒楼中去,却又被沈忘一把拉住,有些?不乐意道:「又怎么?了?这……这饭点儿?就要到了!」 沈忘从袖中取出那把从草扎人上扯下来的稻草,递给李四宝,道:「久闻李老丈熟稔药性,尝百草书万方,乃是世?所罕见之奇人。无忧但有一事相询,李老丈能否通过这把染了怪味的稻草,分辨出某些?药草的气息?」 李四宝为人最是爱听恭维话,见沈忘将?他捧得高高,脸上登时?乐开了花。他将?咕咕作响的五脏庙丢到一旁,仔细嗅闻着那把稻草。 只见李四宝沉吟片刻,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小友,这把稻草你从何而?来?」 沈忘便?将?来龙去脉细细讲与李四宝,后者思忖道:「这稻草上的药味浓郁,混杂不清,极难辨别。但独有一味草药,我能够万分确认。」 「是何草药?」 「此草名唤高良姜,也称蛮姜,子名红豆蔻。多生长于阳光充足的缓坡、荒山及稀林之中。然此草在江南绝不多见,而?是来源于湘西?十万大山之中。其余的草药,老朽此时?饿得老眼昏花,鼻腔干涩,实在难以辨别,待得老朽祭了五脏庙,定能给小友辨个分明。」 「高良姜……」沈忘轻声喃喃,却发?觉对面的李四宝没了动静。沈忘抬头看去,只见李四宝满眼期待,急不可耐地?频频朝着酒楼之中踮脚观瞧。他明白此事不可急于一时?,笑道:「即是如此,那一切都拜託李老丈了!请!」 「请!」 这边厢,沈忘和众人在得月楼大快朵颐,宾主尽欢;那边厢,靖江县最着名的欢场——莳花馆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致。 莳花馆并非孤楼一栋,而?是数座楼阁亭榭连绵相接,其中最为高耸的碎云轩飞檐画角,雕栏映日,高悬户牖,可俯瞰整座靖江县城,前望白盪,背倚茶山,景致极佳。一只凤蝶儿?扇动双翅,悠悠然划过那半卷的珠帘,飞入碎云轩之中。 屋内炉烟裊裊,异香馥郁,一女子正对镜梳妆,婉转嘆息。铜镜中人,肌肤凝雪,云鬟堆鸦,容貌妍丽清冷之盛,世?所惊奇。宛若一卷用簪花小楷新?誊写?的诗集,诗中每一字每一句皆是雪中白梅,雨中翠竹,不染世?俗尘烟。 凤蝶儿?在屋内徘徊了片刻,施施落在女子的鬓髮?之上,敛了翅膀。 第31章 尸魃之祸 (十五) 细细看?来, 这人比花娇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曾与尹焕臣在人群中相会的女扮男装的美人,此时的她早已洗净了脸上擦蹭的脏污, 褪去了男子的衣装, 摇身一变成了江南五府的花中状元——漪竹姑娘。 她无心驱赶落在发上的凤蝶,任由它栖着,眉眼低垂,面上皆是愁容。 孤注一掷的选择,破釜沉舟的勇气, 罔顾生死的偏执,为?何就换不来命运一丝一毫的垂怜? 就?这样寂寂无语坐了许久,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将漪竹从回忆中拉扯回来。门口传来丫鬟芍药的轻唤:「姑娘,有?公子求见。」 漪竹想?也没想?就?驳了去:「不见。」 在这种复杂的情?状下, 她哪有?心情?见客?哪怕这位公子富可?敌国, 权大如山;哪怕鸨母苦苦相逼, 以死相挟, 她也绝不低头。 第43页 「姑娘, 那位公子说了, 他知道你不会见他, 但求姑娘看?看?他的留字, 再做决断。」 漪竹心中烦闷,只听见芍药正在往门缝里窸窸窣窣地塞纸条, 便无可?奈何的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纸条。只一眼,漪竹便面色苍白地打开?了门。 「芍药……那位公子何在?」 纸条顺着漪竹颤抖的指尖悠然飘落, 那停在鬓髮上的凤蝶受了惊吓,也振翅而?飞, 最终停在那沾染了美人脂粉香的白竹纸上。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秀美隽永: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 这首诗出自当朝大才子唐伯虎的题画《红拂妓》,讲得是红拂女美人具眼识穷途,爱慕当时欲向杨素建奇策的布衣之士李靖,与其私相夜奔的故事。 聪慧如漪竹,又如何看?不出此诗正是暗指自己与尹焕臣私奔逃亡一事。可?是,此事涉从甚密,除了自己与尹焕臣,以及丫鬟芍药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那这位公子,又是何人呢? 她生怕此事出了岔子,是以再也不敢闭门不出,让丫鬟将那位公子请上碎云轩来。 沈忘悠悠放下茶盏,向前?来有?请的丫鬟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芍药面色一红,连忙垂下了头。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说话温声细语,君子端方,和那些为?求漪竹姑娘一见,赌咒发誓,一掷千金的狂蜂浪蝶极为?不同。更何况,他对待身为?奴婢的自己亦是彬彬有?礼,绝不逾矩,不由得对沈忘升起了一丝好感。 沈忘的目光在芍药白如凝脂的柔荑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动,却并未多言,而?是跟在芍药身后上了楼。 二人逶迤而?上,行至碎云轩中,芍药轻推门扇,紫檀幽香扑鼻而?来,入目皆是纱幔轻扬,流苏翻飞,当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沈忘冲着那隐在雕空玲珑的隔扇后的女子拱手?行礼,其声清越:「在下沈无忧,见过漪竹姑娘。」 隔扇后半晌无语,过了一水刻,方才幽幽道:「芍药,看?茶。」 沈忘转过身,沖准备出去掩门的芍药道:「芍药姑娘还请留步,待此间事了,再看?茶也不迟。」 芍药一怔,有?些怯怯地徵求漪竹的同意:「姑娘……我……」 「既然公子让你留,那便留下吧。」 芍药依言侍立在一旁,漪竹透过隔扇的空隙看?向始终柔和浅笑着的沈忘,道:「公子有?何事,这便说吧。」 漪竹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疲惫与哀婉,让人不忍卒听。 「在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漪竹姑娘,昨日命案发生之时,身在何处?」 「公子真是说笑了,命案发生之时,整个靖江县的百姓都看?到小女子身在宝船之上,静待梳拢。」 「那命案发生之后呢?」 「发生了如此血腥可?怖之事,小女子自是闭门不出,再不见人。」 沈忘轻声笑了,眉眼弯弯,说不出的自在风流:「若诚如姑娘所说,那又何必因?在下的一行诗句屈尊相见呢?」 隔扇之后寂寂无声,漪竹放在膝上的素手?紧紧绞着一方锦帕,胸中腾起滔天巨浪。 沈忘静待片刻,见漪竹不肯再言,语气愈发轻柔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红拂夜奔本也是佳话一段,可?若是此情?脱胎于累累白骨,只怕姑娘也终身难得安寝。命案发生之时,姑娘极言自己身在宝船之上,可?你我皆知,在宝船之上的另有?其人。」 沈忘转头看?向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芍药,道:「你说是吗,芍药姑娘?」 「公子!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妄言!」漪竹急道。 「妄言?漪竹姑娘,芍药姑娘与你身形甚为?相似,又皆是雪肤花貌,朝夕相处之间,自能学得几分形神兼备。人在宝船之上,相隔十数步,又加之轻纱覆面,自是能将整个靖江县的百姓矇骗过去。可?唯有?一点,芍药姑娘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沈忘抬手?,虚空向着芍药的柔荑微微一点:「世人皆传,漪竹姑娘的一手?好琵琶,天下无双。轻拢慢捻抹復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只怕芍药姑娘的指甲可?是弹不了。」 芍药闻言浑身一颤,攥起双拳,将为?了做活剪短的指甲藏于手?掌之内。而?隔扇之后的漪竹,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染红的蔻丹。 为?了能养成一手?弹琵琶的好指甲,她每天都将白芨与生姜加水熬制,细细涂抹于甲上。却不料,她精心养护的指甲,却成了泄露她隐秘之事的证据。 「所以,公子今日,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忘朝着隔扇后的女子再次拱手?而?拜:「漪竹姑娘,今日小生从旁人口?中探知姑娘与尹焕臣旧日秘辛,深知二位身世凄婉,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还望姑娘莫要再险中求生,放下过往仇怨,早做决断。小生言尽于此,就?此拜别。」 说完,也不待漪竹姑娘回话,转身离去。 待沈忘脚步声渐远,芍药连忙疾奔到隔扇之后,扶住摇摇欲坠,泪眼婆娑的漪竹。漪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望向轩窗之外的万里晴空,轻声哽咽:「焕臣……我们究竟该如何……」 第32章 尸魃之祸 (十六) 第44页 沈忘急匆匆下楼, 见程彻还老老实实在门口候着。他盘着二郎腿坐在墙角,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中,唯有脸被阳光照亮。他仰着头, 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落下,自得其乐。 沈忘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程彻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喇喇地挤到沈忘身边, 问道:「怎么样!那状元认了吗?」 沈忘笑着摇了摇头:「她并没有亲口承认,但她和尹焕臣既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又有杀人的动机,应该和此案脱不开关系。可惜, 目前我们的证据链尚不充分, 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们。只能先敲打一下, 留好后手。」 程彻大失所望, 哀嘆道:「查案真是比练武麻烦多了, 查来查去, 按下葫芦浮起瓢, 弯弯绕绕, 没?完没?了!」 沈忘拍了拍好友厚实的肩膀,安慰道:「查案就是如此, 不靠猜想,只讲证据。仅凭蛮力?,是绕不出这五指山的。我们能做的, 就是拨开迷雾,寻找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不被任何情?感所左右,不被任何故事所干扰。」 程彻敏锐地感觉到沈忘语气中的转折,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不太希望这俩人是兇手啊?」 「也许吧,他们二人是有情?人,本?不该是如今这种?结局。」 沈忘抬起头,看向头顶那?一望无际的浩渺苍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无尽远的彼方。飞跃那?绵延不断的茶山,掠过那?川流不息的白盪,穿行至小桥流水的西塘,一路向着那?心嚮往之的松江……那?封信,此时她该收到了吧…… 正想着,耳边传来程彻标志性的大嗓门:「无忧,到了!」 沈忘先是骇了一跳,待缓过神?来又不由苦笑,他从未被尸体吓到过,可清晏这冷不丁的一声喊却是吓到他好几次了。 抬眼看去,他们已经行至长街最繁华之所在,大盛赌坊的门口人头攒动,坊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连日的血腥屠杀并没?有影响十里八乡纨绔子们一掷千金的好心情?,相反,他们越发?懂得了人生苦短,何妨散尽家财。是以,这大盛赌坊的生意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沈忘冲程彻点点头,道:「清晏,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教你的话?记住了吗?」 程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朗朗道:「这还有什么?记不住的,程氏父子,是吧,我本?家嘛!」 「不是程氏,是常氏。也不是父子,是师徒……」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我记得有对儿父子啊……」 「那?是程……常新望的继子,阮庆。」沈忘现?在只觉得,天?底下最难的,既不是练武,也不是查案,而是让程清晏记住人名。 正待再嘱咐几句,就见程彻已经低声念叨着三个名字往赌坊内走了去,沈忘嘆了口气,听天?由命地坐到了街对面?的茶水铺子里,要了一壶茶水,一边歇息一边时不时地向赌坊门口瞟一眼。 这时,沈忘在茶水铺中见到一位眼熟之人,那?妇人身形略显丰满,此时正用?帕子拭着汗,正是几日未见的阮庆娘。此时的她显然已经从主人惨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主人的惨死也根本?没?有对这位坚强的妇女造成任何的困扰。她抬起头,冲着凉棚下坐着的沈忘微微点了点头。 沈忘跟茶水铺的小二多要了一碗茶,长袖一摆,礼貌地示意阮庆娘落座用?茶。 阮庆娘满脸堆着受宠若惊的笑容,施施然坐了下来。 「大婶,又见面?了,您今天?是来……」 「今儿啊,就来买点儿豆干,这不小贩没?来,扑了个空。」 沈忘微微一笑,他自是知道尹焕臣不来卖豆干的原因,他也不插话?,只听着那?阮庆娘继续絮絮叨叨着:「说来也奇怪,这豆干前一阵子贱卖,不知为啥便宜了好些,等我再从家里赶了来要买,就卖光了。后来价格涨上来,我不捨得买,今儿孩子想吃,小贩反而又不来,沈解元,您说我是不是和豆干犯克啊!」 「若我碰到那?小贩,定?让为您留一块,可好?」沈忘柔声说。 「好好好,那?就多谢沈解元了!」阮庆娘笑得欢畅,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连声道谢着走了。望着阮庆娘挎着篮子,一摇三晃的背影,沈忘陷入了沉思。 可他并未来得及思忖多久,就见程彻和一个赌坊的打手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看样子很是亲密。他们二人走到赌坊一侧的廊影下,低声交谈着什么?。 二人在阴影下站定?,程彻将胳膊从那?赌坊打手的肩膀上拿了下来,顺势将一点散碎银子塞给那?人,却被后者怒气沖沖地推了回来。 「大哥,您这不是扇我脸吗!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就行,小弟我万死不辞!」赌坊的打手急道。 程彻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下,那?程氏师徒最近是发?财了吗?我怎么?总见他们在赌坊里进进出出啊?」 「程氏师徒……」打手挠了挠后脑,思忖片刻恍然道:「哦!大哥您说的是那?对儿姓常的师徒吧!师父叫常新望,徒弟叫常友德。」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俩名儿!」 「说来也是奇怪,这俩惫懒货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现?在出手阔绰极了。那?阮庆也是,跟着他那?继爹也牛哄哄起来。据说是订出去好多草扎人,做到明年都做不完呢!不过,再有钱有什么?用?,在我们这儿,只要你手气差,别说他阮庆和常氏师徒,就是商会的大户也能给你输得连裤衩子都不剩!」打手嘿嘿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 第45页 「对了,大哥,你瞧,这还是阮庆今天?上午当在我这儿的,从我这儿要了银子,说是过一阵儿来赎呢!」赌坊打手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触之温润,成色极好,美?中不足的是穗子被削掉了一半,许是时间匆忙,没?来得及换上新打的穗子。 程彻看着玉佩,沉吟片刻,道:「这枚玉佩能先借我用?用?吗?」 那?打手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怒道:「大哥,您今天?这是要把小弟的脸都抽肿了啊!你我兄弟二人,何谈借啊!你就是要我的命,我要是敢打一个磕巴,我就不是个人!」 程彻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那?玉佩在程彻的大手里还没?捂热,就老老实实地交给了等在茶水摊上的沈忘。 程彻口干舌燥,抓起茶碗,牛嚼牡丹般地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方才道:「这是那?姓阮的当在赌坊的,看上去还值几个钱,我觉得可能对你有用?,就要过来了。」 他喝完茶,大喇喇地岔开腿坐在几凳上,看向桌对面?的沈忘。只见沈忘正两指捻住玉佩的挂绳,轻轻将它提了起来,透过阳光,细细端详。 光蕴在玉中,在投射到沈忘的脸上,格外温润,将沈忘本?就有些浅淡的瞳色,映出了琥珀般的光泽,突然,沈忘的瞳仁骤然一缩。 这玉佩的主人,他找到了。 待沈忘和程彻回到悦来客栈之时,已是日薄西山,张坦早早地迎了出来,只是此时他怀中抱着的不再是气味儿浓郁的便壶,而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沈解元,信……信到了!」 沈忘接过竹筒,拔开木塞,抽出里面?的一张白竹纸。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将竹筒倒转过来,轻轻晃了晃,似乎生怕遗漏了什么?。但竹筒中除了那?一张简简单单的白竹纸之外,空无一物?。 沈忘微微一怔,有些自嘲地勾起了唇角。他没?有当着二人的面?打开信纸,而是略施一礼,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张坦看着沈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问程彻道:「我怎么?看,这沈解元有些失望啊?」 程彻挠了挠头,回道:「我这兄弟啊,哪儿都好,就是心思重?了些。可能他们读书人都这样儿吧!掌柜的,吃饭喊我啊!」 程彻抛下这句话?,双手往脑后一背,跟在沈忘身后回了房。 沈忘的面?前整齐地排列着数张白竹纸,其上按照时间的顺序,将各种?证据线索密密麻麻地罗列在一起,而他埋头其间,不断用?毛笔勾画着,仿佛一只正在织网的蛛。而那?细密的蛛网却似乎总是缺少最后一根收拢的蛛丝,难以完整地成形。 九十剎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剎那?,经九百生灭。那?十数人的生死轮迴,在沈忘的脑海中不断往復重?演。 十名正当壮年的男子,参与了商会的起梁一事,却一夕皆殒;春山师徒为图小利,却反被人利用?,当了替死鬼;兇手利用?何种?手段,将十人尸体搬运之茶山之上;又利用?何种?方法,让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顺流而下,成为白盪河上的浮漂;许齐二人诡异的伤口,白骨之上隐约可见的骨茬,昭示着真正的兇器;漪竹姑娘与尹焕臣的凄婉恋情?,许老爷与尹焕臣的夺爱之恨;常氏师徒可疑的暴富,阮庆典当的玉佩;以及那?时不时萦绕于鼻端的古怪味道…… 这一切的一切,只差最后一个伏笔,便可昭然若揭! 「无忧!吃饭了!今晚吃肘子,老李饿得眼睛都发?花了,大家都等你呢!无忧?」程彻一边喊着一边往房里走,在沈忘铺满了纸的桌案前停了下来。 他抻着头看了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灼得头昏脑胀,眨巴了两下眼睛,细细端瞧。 「欸?」程彻突然好奇地指着一张纸问道:「无忧,你怎地连这种?江湖秘辛都知晓啊!」 江湖秘辛?沈忘将目光投向程彻手中的白竹纸,那?纸上仔仔细细誊抄着李四宝列出来的草药单子。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从阴暗的角落中缓缓探出,如同匍匐爬行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将那?抹神?秘的空白彻底填满。 * 两日后,清晨。 自那?日的晚饭之后,张坦就再也没?有见过程大侠,据沈解元说,程大侠手底下的堂口儿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必须亲自回去解决问题,便连夜离开了靖江县。 晚上没?听到那?楼顶厢房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唿噜声,张坦心里倒还有点儿戚戚然,他捧着便壶,悠哉游哉地熘达到街上,却眼见城门口敲锣打鼓行来一顶轿子。 张坦现?在是一看到轿子心里就直发?憷,要不是怀里还抱着便壶,他都想掉头跑回客栈,等到日上三竿再出来。可那?轿子实在是古怪得紧,就算是胆小如张坦,也不得不驻足观看。 那?轿子形容华贵,富丽堂皇,篷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珠,迎着清晨的阳光闪闪发?亮,灼人眼球。而抬轿的轿夫皆是八尺大汉,孔武有力?,满脸的虬髯张牙舞爪,虎目圆睁,瞪大了眼睛扫过来,让张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更奇怪的是,这轿子明明不是花轿,却偏偏请了一堆乐师,吹拉弹唱个不休,音色粗糙刺耳,乐器也是五花八门,很难讲这曲子是壮行呢还是送行…… 总之,这轿子甫一踏入靖江县的地界儿,就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张坦一开始也是抱着看热闹的打算,可眼见着这轿子越行越近,最后竟大剌剌地停到了悦来客栈门口,他也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第46页 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想见识见识这是哪位毫无品味的阎王爷驾临,却让轿旁的大汉一瞪,骇得连忙倒退几步,陪着笑脸立在一旁。 「老爷!这穷乡僻壤的,就这一家客栈,您看……」一名轿夫粗声大气地沖轿里喊着。 「凑合住吧!」轿子里的老爷嗓门儿也是出奇得大。 「得令!」一干轿夫们齐齐应声,开始七手八脚地拆卸着行李包裹。其中两名轿夫,撑开两柄巨大的油纸伞,将围观的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轿子摇晃了一下,轿中之人便被两名大汉护在伞下,往客栈里走。 远来都是客,张坦也想表现?一下靖江人的待客之道,便殷勤地想上前扶一把,可这手刚伸出来,其中一名大汉便暴雷般地大喝一声:「滚一边儿去!」 张坦吓得连连点头,躲到了案几后面?,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时,伞下丢过来一物?,正砸在案桌上,声音铿然,极有准头。张坦一怔,垂头看去,竟是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他激动地鼻子一酸,登时忘了刚刚被唿喝之事,跟在金主屁股后面?千恩万谢,直到大汉出声驱赶,才美?滋滋地抱着便壶和银子走了开去。 只一晌午,悦来客栈住进了大富户一事便在靖江县传开了,来来往往的好事者都趴着门边儿往院儿里望,只为了看一眼那?据说是价值连城的软轿。而在无人注意的檐影之下,一只手将碎银几两塞到了店小二的手里。 「帮我打听打听,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是时秋高气爽,阳光透亮,将粉墙黛瓦映衬得如同画儿里勾勒出的一般。只是光芒越甚,黑暗也就越深邃,那?自廊檐下延伸而出的暗影,带着无可比拟的恶意,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地,无声地向小院的更深处漫溯。 店小二得了银子,心思倒也活络,他没?有直眉杵眼地奔着正主儿去,反而侧面?地从轿夫口中打听了情?况。 「这位大哥」,店小二的脸笑成了一朵盛放的喇叭花,「您们这是从北边儿来?」 那?大汉看上去一脸横肉,很是骇人,说起话?却没?什么?架子,还带着几分江湖的痞气:「谁知道他南边儿来还是北边儿来的,我们几个就是帮他走个镖。」 「走镖?」店小二适时递上一碗上好的女儿红,「可我没?见着车上有什么?货品啊,就是些行李包裹。」 「嗐,那?镖啊,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大哥您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看着店小二殷切的眼神?,大汉挠了挠头,笑道:「这也没?啥不能说的,你别看我们这主顾,人长得肥头大耳,可胆子啊却是针鼻儿大。他南下做生意,腰缠万贯,生怕自己被人劫了道,所以沿途请了好些镖师,保护他的安全。我们就得又当轿夫,又当镖师,要不是银钱给得足,这活儿谁接啊!」 店小二恍然大悟,吹捧道:「我说呢!这上午头一见你们诸位,那?可真是龙骧虎步,威风凛凛,世之虎将,八面?威风,有万夫不挡之勇啊!」 大汉听得先是一怔,继而仰天?大笑,笑得小二额头直冒冷汗,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谁料,那?大汉将将止住笑,便垂下头来,附在小二耳畔,低声说:「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啥镖师啊,我们就是几个种?地的农户,无非生得精壮了些,也是看这人的钱好骗,这才一路陪着他南下,装装样子罢了!」 说完,他又吃吃笑着补充道:「若真遇上危险,我们跑得可比他快!」 第33章 尸魃之祸 (十七) 是?夜。 月色悄无?声息地融在一片惨澹的阴云之后?, 浮沉嘆息,本就空无?一人的街巷失却了白日的喧嚣,显得鬼气?森森, 格外空廖。 万籁俱寂之中, 一阵门扉打开的吱呀声响起,悦来客栈的院儿门打开了,露出了张坦小心翼翼的脑袋。他面色苍白地看向那寂寂无人的长?街,似乎生怕什么突然闯入视野一般,只看了一眼, 他就迅速缩了回去,低声对身后?的大汉道:「大老爷一定要晚上走吗?这黑灯瞎火的赶路,不……不合适吧?」 「嗐!大老爷说什么是?什么,他想什么时候儿走就什么时候儿走呗!」那大汉的破锣嗓子毫不掩饰地张扬着, 震得张坦的耳膜嗡嗡作响。 张坦有些惶急地拼命摆手:「英雄可小?点儿声, 财不露白, 贵不独行?, 这可不兴喊的啊!」 「怕什么!掌柜的是?不是?瞧不起则个?」 张坦正欲解释, 却听轿中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还不走!」 大汉沖张坦眨了眨眼睛, 朗声道:「起轿!」 软轿缓缓抬起, 颤颤悠悠地飘出了院儿门, 来到了街上,隐没进无?边无?尽潜藏着恶意的黑暗里。 直到轿子和五大三粗的轿夫们再也看不到了, 张坦才余惊未消地关紧了院门,向?着天空无?比虔诚地拜了拜,低声喃喃着:「菩萨保佑, 可千万别出事儿啊,千万别出事儿……」 几乎是?张坦这边话音刚落, 那边厢的软轿也停在?了路中间。这个位置选择得相当之巧妙,沿街是?直熘熘的院墙,无?门无?窗,距离最?近的胡同尚有十数步的距离。再加上街道狭窄逼仄,轿身极难转圜,是?以易进难出,只要?行?进了这条长?街,再想出去,轿子只能倒退着走。 第47页 而此时,那曾经聚集了全县百姓歆羡目光的软轿,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在?长?街正中,软轿前面立着一个阴寒而僵直的身影,正是?暌违多日的董大! 他的面容愈发青黑溃烂,曾经壮硕的身形极速萎缩坍陷,宛若一道瘦长?的鬼影。他平端着双臂,不闪不避地挡在?软轿之前,苍白的瞳仁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轿帘。一种古怪的味道,掺杂着腐肉的恶臭弥散在?空气?中。 突遭此变,那几名轿夫却不慌不乱,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是?顺从而恭谨地缓缓放下软轿,步态从容地走出了董大的视野,就仿佛这顶软轿是?他们进献给神灵的祭品。 夜风缓缓掀起轿帘的一角,轿中之人端坐如常,露出他的黑靴和一身合体的劲装。下一秒,轿帘被勐地向?内拉扯,一道迅捷的黑影从轿中飞射而出,那是?比尸魃更为诡谲的身手,只一瞬息的功夫,黑影就已然立在?了董大的背后?。 「抓到你了,程……常友德。」其声朗朗,直贯云霄。 而街道的另一头,喊杀声也骤然响起。手持长?柄扫帚,锅铲,和烧火棍的沈忘、李四宝和纪春山沖将出来,将另一个黑影堵在?了长?街的尽头,正是?手持利刃的常新望! 那几名消失不多时的轿夫也再次出现,并不上前帮忙,而是?悠然自得地抱臂观瞧,似乎对这场战局极为自信。他们的身后?,吓得哆哆嗦嗦的张坦拼命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尿意,探头探脑地向?长?街上看着。 这场以多打少的伏击几乎毫无?悬念,随着常新望手中的匕首噹啷落地,一切便到达了尾声。这场牵动着靖江县万千百姓心的尸魃之祸,在?深更半夜登堂开审。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惊堂木拍,威武声起,除了身负功名的沈忘还站着外,堂下密密麻麻跪了一片。有当事苦主纪春山,有参与了全程的李四宝,有跟着凑热闹的张坦,有闭门不出多日的上官宝珠,有面容苍白依然美色不减的漪竹姑娘,有垂头不语的尹焕臣,当然,还有被五花大绑掷在?地上的常氏师徒,和瑟瑟发抖口?不能言的阮庆。 程彻和那几名轿夫却没有出现在?堂上,但即便如此,堂下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看得县令和师爷都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从何人问起。 「沈忘!」县令已经没了那日的好脾气?,沈解元也不叫了,直唿其名道:「我问你,何故深夜击鼓鸣冤!」 沈忘拱手一礼:「回大人,沈无?忧此是?为纪春山师徒鸣冤,靖江县尸魃之祸另有隐情,还望大人明察!」 「沈忘,本官上次就已然对你言明,此案已了,真兇已死,你怎地还苦苦纠缠!本官念你一时技痒,又有功名在?身,是?以并未对你乱动尸身,惊扰死者一事再行?惩处,你若再执迷不悟,莫怪本官大刑伺候,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县令被人扰了春梦,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再见沈忘为了寒云道人的案子跟他没完没了,当下火气?顿起,也不在?乎沈忘还有在?京城做官的兄长?,只想疾言厉色地先把此事弹压下去,再行?计较。 这一听大刑伺候,趴伏在?地的春山先哆嗦了起来,师父当日惨死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登时泪流满面地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息怒,莫要?怪罪于沈大哥,一切事由皆由小?的而起,不关沈大哥的事!」 「大人!」沈忘再次拱手而拜,其声清越,不卑不亢:「既有诽谤之木,便有敢谏之鼓。太祖年间,尚有龙阳县青文胜为百姓击鼓鸣冤,吊死于登闻鼓下,为民请命流传至今。而今圣上英明,民殷国富,正是?尧舜之时,又岂能因噎废食,不闻急案冤屈?」 「若真是?天日昭昭,判案公道,大人又何妨一听!」 那县令生得肥头大耳,这夜里突遭变故,脸上的油腻尚未洗净,此时被沈忘一激,登时急赤白脸,如同一只油光可鑑的肥蟹。他正欲开骂,却闻听身旁的师爷轻声咳嗽了一声,低声嘱咐道:「大人,这沈解元名声在?外,据说京里贵人也对他青眼有加,还是?听他说说,再行?判断。」 县令只得将满腔的怒火咽了回去,闷闷道:「本官也不是?独断专行?之人,你既说有冤屈,那便细细说来。只是?有一点,若你敢自负功名加身,信口?开河,本官也自有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面无?惧色,甚至还露出了隐约的笑意:「大人断案如神,待听完学生的分?析,自有定断。」 他走到常氏师徒身边,长?袖一摆:「学生所言真兇,便是?跪于堂下的常氏师徒,常新望与常友德。」 一听提到自己的名字,二人蠕动着身躯开始嗷嗷不休,却原来他们嘴中被程彻塞了布团,有口?难言,只能流着涎水呜呜乱叫。 县令面露厌恶之色,怒道:「休得喧嚷!待沈解元说完,你们再行?申辩!」 沈忘垂头看着二人,眸中燃着隐约的怒火:「这还要?从三年前的大疫讲起……」 嘉靖末年,大疫,郡属旱蝗,群鼠衔尾渡江而北,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殓者。而在?这千人共哭,万户同悲的时日,一对儿来自湘西的师徒却决定北上,做点儿死人生意。 然而,一路行?来,这对儿师徒花光了资财,却终无?所得,不得不滞留在?靖江县,做起了扎草人的买卖,挣点儿散碎银子餬口?。 第48页 而同一时间,一位豆蔻少女?也随着流民的队伍来到了靖江县,卖身于一位富户家中,成?为了一名小?小?的婢女?。 他们原本毫无?瓜葛,然而命运的手笔如此刁钻,让他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串联在?一起。 「常新望,常友德,在?得知?了为商会起梁的十位青年人一夕暴毙之时,你们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你们发现,祖传的手艺在?这时竟有了用武之地,你们曾经最?忌惮的身份,此时却成?了你们最?为得意的倚仗。」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自作主张将春山师徒送到了靖江,也送上了绝路。寒云道人不学无?术,好贪小?财,是?以装模作样开坛做法,孰料,却正中了你们的下怀。你们趁夜,从义庄偷运走十具尸体,自己留下一具,再将剩下的九具放置在?位于茶山之上的白盪河上游。」 「砍断沿河的树木,制作简易的堤坝,让尸体暂时滞留在?河床上。同时,模仿道家阵法,在?上游的石穴中故布迷阵,以将罪责推到寒云道人的头上。那日,正是?缠绵欲雨之时,待得凌晨果降大雨,堤坝沖毁,九具尸体顺流而下,引得沿河众人惊慌万分?,而你们也恰恰身在?人群之中,为自己创造了绝妙的不在?场之证。」 「大人且看」,沈忘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与县令,县令两指轻捻,一会儿拿近,一会儿拿远,疑惑地看向?沈忘。 「这是?我在?白盪河上游河床中的一段雷击木中寻得的,这个布团乃是?各色麻线虬结而成?,正是?九具尸体所穿的麻布衣被雷击木上凸起的木茬所勾连,大人可命仵作将布团中的麻线,与九具尸体所穿的衣服一一对照,即可得证。」 县令一听,那布团乃是?尸身所穿丧服所成?,厌恶已极,远远丢在?案桌上,急道:「何不早说!晦气?!」 而这时,常新望已将口?中乱塞一起的布团吐出,嘶声大喊道:「大人!休要?听这沈忘胡言乱语,大人案子早有论断,这沈忘欺世盗名,妄想藉此案立威,大人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第34章 尸魃之祸 (十八) 闻听此言, 县令本就隐晦不明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如何不知?,沈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春山师徒翻案, 无异于?当众给?了他一记脆亮的耳光, 而他碍于?公理颜面,又只能坦然受之。堂堂县令,竟然要被一小小解元玩弄于股掌之中,岂不荒唐! 为?今之计,他只有咬死所断之结果, 无论?如何也不可向沈忘低头服软。这样一来,明明处于对立面的县令和常氏师徒,此时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齐心合力地蹦跳着, 想要逃脱沈忘的围捕。 「沈忘, 区区一布团又能说明得了什么?这……这不是随处可得的东西吗!你难道就想凭此物翻案?」县令厉声喝问道。 沈忘抬眼看着他, 却?是悠悠地笑了:「仅凭布团, 自?是不可能翻案。因为?活人尚可信口雌黄, 指鹿为?马, 却?欺死人有口不能言, 有冤无处诉。但是大人, 天日昭昭,法网恢恢, 即便是死人,也有辩白的可能。」 他拱手一礼:「还请大人命衙役仵作将此案相关尸身呈上,学生自?会找出?让兇手无可辩驳的证据。」 沈忘那略带轻蔑的凉涔涔的笑意激怒了县令, 但是沈忘的要求在情在理,他又无从辩驳, 只得不耐烦道:「既然沈解元都发话?了,还不把尸首呈上来!」 很?快,本就有些拥挤的堂上愈显逼仄,当是时,众人或跪或站,众尸身并排而躺,沖天的血腥与腐臭味儿顶得坐在堂上的大老爷都一个趔趄。可怜那漪竹姑娘,已?是怕极了,也忘记隐藏自?己与尹焕臣的恋情,拼命往尹焕臣身旁瑟缩,引得上官宝珠频频侧目。 别?说是普通人,就连验尸无数的老仵作也是面色泛白,略显慌乱。唯有沈忘,容色不改,甚至愈发平静沉着。 他将盖着尸体的白布一一掀开,将那惨死的众生态呈现于?诸人面前。他每掀起一块白布,众人便跟着惊唿一声,掀到最后,漪竹姑娘已?然闭起眼睛,任由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让人见之生怜。 沈忘没有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堂上的县令。靖江县令可不能像漪竹姑娘那样,眼不见为?净,他强迫自?己保持着尚算端正的仪态,强压下涌上喉头的酸水。 见县令尚能保持镇静,沈忘便蹲下身,指着许老爷深可见骨的伤口道:「大人请看,这处创口极深极重,正是造成许老爷死亡的致命伤。而此创口隐约可见的白骨之上,有一处被锐器磨损的骨茬。」 县令心中暗骂,他在堂上已?经觉得难以唿吸了,这不开眼的沈解元竟然还要叫他下堂来细细辨认。当即挥了挥手,让仵作替他观瞧。那仵作蹲下身,在沈忘的指点下仔细端详,起身回禀道:「回大人,确实如沈解元所说。」 见仵作认可了自?己的分析,沈忘冲着张坦点了点头,张坦会意,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递给?沈忘。沈忘将匕首呈上,道:「今夜,我设局伏击常氏师徒,徒弟常友德装神弄鬼,而师父常新望则躲在暗处,伺机杀人。这把匕首,正是常新望手中所拿,只要略加比对就可知?,那创口处的骨茬正是此匕首所造成的。」 这次,还不待县令吩咐,那老仵作就主动接过匕首,蹲下身勘验,半晌抬起头,沖沈忘露出?敬佩之色,喃喃道:「又被沈解元说准了。」 第49页 「那又如何!」常新望再次愤怒地喊了起来:「我……我只是碰巧经过,行夜路心里慌乱,是以才?带了利器,你……你凭什么说我杀人!」 「是啊,沈解元,这……这确实也说明不了什么啊!」县令也急道。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县令与常新望皆在胡搅蛮缠,抵死不认,老仵作的脸上也露出?隐隐的鄙夷之色。铁证如山,他们竟然还妄图抵赖,真是丢了靖江县的大人。 沈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怒容,相反县令和常新望愈是丑态百出?,他笑得愈天朗气清,声音也愈发清婉柔和。此正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他缓缓踱到常新望身边,笑着往常新望怀中一探,常新望吓得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做什么!县太爷在此,你这是想……」 他的声音凝滞在空气中,化?作徒劳的喘息,沈忘已?将一物托于?掌中,展示给?在场的众人。那竟是一具完整的犬类头骨!怪不得常新望身材矮小,四肢瘦弱,腹部却?鼓鼓囊囊,便是因为?这副头骨藏匿其中。 沈忘已?经不想再向县令发问了,转过身和颜悦色地对老仵作道:「请问这位仵作,可识得这副头骨?」 经过沈忘的一番细緻推理,老仵作早已?对他起了敬佩之心,此时见沈忘温文?有礼地向他询问,连忙躬身回道:「识得识得,这应是一副犬类的头骨,看犬牙的长短,这副头骨应该……」 突然,老仵作一怔,继而脸色大变,勐地扑下身,细细察看那数具尸身,瞠目结舌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正是如此!合该如此!沈解元真是断案如神啊!」 而沈忘的身后,常新望已?经面如死灰,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向背嵴,后背塌湿了一片。 「大人认为?,此案是寒云道人操纵尸魃杀人,其中一点重要的证据,便是所有遇害的尸身之上都有诡异骇人的咬痕,如同尸魃啃食一般。然而,这所有的咬痕,都是利用这犬类头骨所伪作。是以,尸魃一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沈忘!本官看你说的才?是无稽之谈!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尸魃,你如何说!」 「大人说得是董大吗?」沈忘手臂一摆,只想堂中躺着的一具尸体,正是失踪多日的董大。 白布一掀,董大残缺不全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竟是只余头部和四肢,剩下的尸身已?无处可寻。沈忘这举动来得突然,堂上堂下没有一个人有所准备,皆是突兀里被眼前血淋淋的惨状一炸,登时堂上堂下响起一片干呕之声,众人叫苦不迭。 沈忘的脸上却?是没有丝毫的歉疚之情,依旧保持着那端正有礼的笑容,朗朗道:「今日学生与众人伏击常氏师徒之时,徒弟常友德正借董大的尸身装神弄鬼,被我们一举擒获,堂下诸位皆是人证,我料常友德抵赖不得。」 沈忘明言常友德抵赖,实则暗讽靖江县令指鹿为?马,县令本就直反酸水,闻听此言更?是勃然大怒,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沈忘!你……你……你莫要为?了欺世盗名,便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这两师徒身上!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仅凭二人之力,便能连夜将十具尸身运上茶山?又能故布法阵,设计于?那妖道?现在你又说常友德利用董大的尸体装神弄鬼?」 县令拍着桌子嚷道:「你是不是以为?本官好煳弄!这师徒无非是两个混吃等死的惫懒汉,何来如此通天之能!」 「通天之能?」沈忘笑了,「学生看倒也未必。方才?大人所说之事,若是普通人确实难以完成,可对于?常氏师徒来说,却?易如反掌。适才?学生曾言,这对师徒趁着大疫,北上做死人生意,大人可知?,这二人是做什么行当?」 「速速说来!」 「此师徒正是湘西赶尸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目瞪口呆地看向跪在堂中的师徒二人。 沈忘继续道:「赶尸之术,需得师徒二人,二人先将尸体一次排好,用竹竿穿过尸体腋下,用草绳固定,师徒一前一后抬起竹竿,竹竿中间的尸体便如同自?己在行走一般。而正因竹竿穿过腋下,尸体双手便呈现出?端举之态。竹子本身极有韧性和弹性,尸身缚于?其上随着行进?过程上下晃动,不知?情人观之,恰如蹦跳而行。」 「县令大人,有此本领,夜运十具尸身,是否易如反掌?」 「赶尸人本就熟知?道法,学着道人的样子布下法阵更?是信手拈来。春山曾告知?学生,寒云道人斗大字不识一筐,根本不可能布下石穴中的复杂阵法。大人若还是不信,只要找到常氏师徒与外界的往来书信,略作比对即可。」 「再说回董大,为?了能利用其尸体制造出?尸魃的传言,掩盖自?己谋财害命的真实目的。常氏师徒利用赶尸人处理尸体之法,仅留下董大的头颅和四肢,用竹竿固定,外套一件宽大的罩袍,徒弟常友德躲在其中,装神弄鬼;而师父常新望则见机行事,以锐器取人性命。」 县令已?经听得怔住了,只是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侍立一旁的师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沈解元,你说的情况的确有可能,但你凭什么认定这二人就是赶尸人呢?」 沈忘早就料定有此一问,朗朗而答:「学生的凭藉总共有三点。其一,长相。赶尸一行起自?湘西,师徒相承,绝不外传。为?保守行当之密,走南闯北的赶尸人长相愈丑陋,愈不被人所喜,便也愈加安全。」 第50页 「其二,手艺。因为?赶尸需长途跋涉,尸体极易腐烂,为?了能顺利将尸身运回家乡,赶尸人往往只保留尸体的头部和四肢,而用稻草扎制其形体。既减轻了重量,又大大减缓了腐坏的危险。常氏师徒一手扎草人的好功夫靖江县人人皆知?,正也是由此而来。」 「其三,味道。学生初入靖江县,便时不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无论?是这些尸身之上,还是常氏师徒制作的草扎人之上,甚至是常新望的妻子身上,皆有这种味道。学生便询问了堂下的李老丈,得到了一张草药的清单。」 沈忘将清单呈于?堂上:「赶尸人为?防止尸身腐坏,会利用多种草药熬制的汤水浸泡尸体,尸身由此不腐。而其中一味药,正是唯有湘西才?有的高良姜。」 在沈忘条理清晰地分析中,县令终于?缓了过来,他看向堂下垂头跪着的李四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这沈忘仗着有几分才?气压他一头反倒罢了,这老头儿又是什么玩意儿,敢和他一争高下!当下便怒道:「这老乞丐又是从哪儿来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李四宝抬起头,瞟了一眼县令,翻了个白眼,又把脑袋垂了下去。沈忘笑道:「李四宝说的县令大人不信,那李东璧说的,县令大人信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四宝,不,现在应该叫他李时珍,也抬起了头,双目炯炯地看向沈忘。他没想到,自?己隐藏多时的身份,终究被这多智近妖的沈解元看了个清明。 沈忘也回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时珍,整冠肃容,恭谨而拜:「学生拜见东璧先生,前日里多有得罪,还请先生海涵!」 李时珍也不再隐藏,振衣而立,长髯飘飞,端的是仙风道骨,他朗声大笑:「无忧小友,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第35章 尸魃之祸 (十九) 沈忘看着面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眉眼弯弯。东璧先生的大名在这?个时代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当世之奇人。 嘉靖三?十年, 他因治好了富顺王朱厚焜世子的病而医名大显, 成为了楚王府的奉祠正,后?又进京做了太医院的院判,风头一时无两。世人都以为李时珍好风凭藉力,扶云九万里,结果他只做了一年的院判便辞官归隐, 还?乡创立了东璧堂,广医天下人。 在初识李时珍之时,这?位老人风风火火,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就给沈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隐约察觉这位老人的身份绝非他自?己说得那般简单。 有一日, 春山晚饭后?腹痛如搅, 躺在床上疼得汗如雨下, 程彻急得要出门?去寻郎中, 被李时珍一把拦住。他取出药匣中的数枚银针, 一扎一抖一提, 不消片刻,春山的腹痛便悄然而隐。其后?, 李时珍又将数种药草捣烂,制成药贴,敷于春山的肚脐之上。没过多久, 春山便眉目舒展,唿唿大睡。 李时珍当时对奇经八脉的熟稔, 对药草药理的通晓,让沈忘从他落拓不羁的外表之下,看到了世所罕见的医者仁心。 而李时珍那独特的针灸手法,也让沈忘心下起疑,这?哪是一方普通的游医能有的本事? 再后?来,当李时珍仅凭一把?稻草上残留的气味,就将完整的草药单子列据给他之时,沈忘就更是笃定了李时珍的身?份。 初见时,李时珍曾在酒桌之上夸下海口,「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李四宝书万方,今日二位小友相助之功,日后?必当彪炳史册,百代流芳」。现在想来,非但不是狂妄之言,反倒有点自?谦之嫌了。 但这?些话,沈忘却并不想在公堂之上与众人分享,他只是笑道:「春时有疾,加清凉之药;夏时有疾,加大寒之药;秋时有疾,加温气之药;冬时有疾,加大热之药,是不绝生化之源也,此即为四时。药为珍宝,四时用药,又称四时珍宝。」 沈忘在虚空中轻点指尖,一字一顿道:「四时珍宝,李四宝,即为李时珍。」 李时珍的眼睛亮了,他颇为惊喜地上下打量着沈忘:「无忧小友,你还?懂医理!」 沈忘摇了摇头,温柔的眼神里混杂着难言的怅惘与孤寂:「无忧有故,在勘验之术上天下无双,医理之学也颇有建树,这?些都是她教与我的。」 李时珍抚掌大笑:「既是如此,以后?有机会,老朽可要见识见识!」 见沈忘与李时珍言谈甚欢,被晾在一旁的靖江县令老大不痛快地咳嗽了一声:「你说他是东璧先生他便是了,我看他倒没有……」 话音未落,一方方正正的物件儿就拍在了县令的面?门?上,那准头之妙,不输程清晏。沈忘一转头,恰看到李时珍施施然收回手,昂然道:「你自?己看!」 先是扔草鞋,后?是扔路引,这?李时珍的暴躁脾性倒是和医者仁心毫无相关。沈忘心中暗自?腹诽。 待县令怒气沖沖地看过路引,确认了李时珍的身?份,面?上的怒容终于收敛消散,陪着笑脸拱手作揖道:「院判大人!」 「可别!」李时珍可不吃他这?一套,大袖一摆:「老朽我无官一身?轻,何来什么院判之名,还?不如老乞丐听?着舒坦。」 靖江县令心中叫苦不迭,这?才迎来一个?沈解元,又跟着一个?李院判,这?昭昭大明,怎么各路名人都往他这?小地方挤啊!可他深知自?己理上有亏,只得把?肥嘟嘟的大嘴巴咧得更大了些,笑容可掬道:「李院判哪里的话,一日为院判,终身?为院判,您就算是归隐田园,那也是我们头顶青天,马虎不得!」 第51页 李时珍掉转过头不搭理他,沈忘也露出几分讥讽之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医院院判为正五品,一县县令官阶分为三?档,而靖江县县令为正七品。李时珍虽已?辞官,但余威仍在,名满天下,可就不仅仅是官大一级这?么简单了。 沈忘本对这?种官场倾轧最为深恶痛绝,在此案之中却又不得不依凭于此,实?在是可悲可嘆。沈忘轻嘆一声,道:「县令大人,此案你当如何?」 县令连忙起身?道:「院判大人在此,何须问询下官的意见。院判大人说怎么判,就怎么判,这?常氏师徒为财索命,实?在该死,一切祸端皆出自?此二人之手,来人啊!给本官……」 话音未落,沈忘突然扬声道:「可此案的兇手,并不仅仅是常氏师徒。」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其中阮庆的反应最为激烈,当先喊了出来:「沈解元!冤枉!不是我啊!我只是……我只是……」 沈忘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偷拿了齐老爷的玉佩,典当在赌坊之中,是也不是?」 阮庆全?身?一抖,苦着脸哀哭道:「是……小的……小的罪该万……不是,小的只是贪心,罪不至死吧……」 县令此时找到了自?己可发挥的空间?,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阮庆才是发现齐老爷尸体的第一人。当时,他从赌坊输得精光出来,正一肚子邪火无处撒,却发现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心下起疑,便向?长街当中走去,差点儿一脚踩进血泊里。他惊骇万状,几欲晕厥,慌乱之中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鼻尖正好对着齐老爷死不瞑目的脸。 这?一摔,阮庆三?魂丢了七魄,整个?人都失了魂,若不是发现滑倒自?己的是一枚晶莹闪亮的玉佩,只怕那丢掉的魂魄至今都找不回来。阮庆本想一把?扯下玉佩揣怀里带走,可忙中出错,他扯又扯不下来,解又解不开结,只得着急忙慌地回家取了剪刀,将玉佩连接的挂绳剪断,只是由于过分慌乱,阮庆不仅剪断了挂绳,也剪断了玉佩下方的穗子。 无巧不成书,沈忘和程彻夜访义?舍,为了躲避值更人的搜查,沈忘情急之下躲进了盖着齐老爷尸身?的布单之中,布单扬起之时,一缕穗子悄然落下,被沈忘看了个?正着。此正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远报儿女,近在己身?。苍天有眼,报应分明。 见阮庆伏法,县令陪着笑脸道:「沈解元,案子到此可算结了吧?」 结了吧,快结了吧!县令心中暗自?吶喊,只要让他顺顺噹噹结了这?案子,以后?见着姓李的和姓沈的,他一定绕道儿走! 天不从人愿,沈忘却定定答道:「此案尚未了结,县令大人难道忘了,那参与商会起梁的十名壮汉之死尚未言明,怎可说是了结了呢?」 县令被堵得满脸通红,支吾道:「难道不是……不是这?常氏恶徒所为吗?」 沈忘摇了摇头,道:「我虽厌恶此二人已?极,但这?十名壮汉的确非他们所害。他们只有搬运之能,却无一夕之内连杀十人的手段。」 「那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害啊?」李时珍也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与其说是被人所害,不如说……」沈忘缓缓转身?,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望着跪在地上尹焕臣和漪竹姑娘。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跪伏,漪竹姑娘显然已?经不堪其重,上半身?半倚半靠在尹焕臣的肩上,而尹焕臣则用后?背顶住这?位柔弱的清倌人,让她能跪得舒服些。 这?对曾经心心相印的璧人,因着人心的可鄙,命运的捉弄,不得不面?对分离。而如今,昔日的恶人一一死去,他们却依旧无法相偎相依。 沈忘本以为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想要在逃跑之前杀死商会中的三?名仇人,却不料他们仅仅做了逃跑的打算,并不想报復。因此,他们才在梳拢之日命芍药代替漪竹出现在宝船之上,为他们的逃亡争取时间?。 可惜,因着许老爷的死,县令封闭城门?,不许城中任何人出入,这?才让他们无法逃出生天。 如果那天他们能成功出逃,该多好…… 「尹焕臣」,沈忘问道:「商会起梁当日,你是否在商会门?口的长街之上贩卖豆干?」 尹焕臣老老实?实?地应道:「回解元大人,小人当时的确是在商会门?口卖豆干。」 「当时,你是否发现豆干的异样?」 「异样?」尹焕臣喃喃道:「大人如果说有异样,当时的确连日阴雨,豆干上长了霉,可我捨不得扔,洗干净了贱卖,一上午都没卖出去一张,直到那天下午,董大见我这?豆干便宜,便全?买走了,说是给卖力气的兄弟们解解馋……后?来,他们干完了活儿,还?曾对我说过,那豆干有些苦味儿……」 「哎呀!」李时珍突然勐地一拍大腿,急道:「尹焕臣,你怎地如此煳涂啊!」 尹焕臣吓了一跳,奇怪地看向?李时珍,小心翼翼地问道:「院判大人,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时珍重重地嘆了口气,道:「这?豆干一旦发霉,是万万不可食用的,更何况都已?然发苦,你怎地还?敢拿出去卖呢?」 「我……我便宜卖的啊……」尹焕臣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第52页 「那些壮汉死前是否腹痛如搅,呕血不止,下肢肿胀?」李时珍问道。 「院判大人真乃料事如神!那些死者确乎如此!」县令赶紧应着,恨不得把?所有高帽都戴李时珍的头上。 李时珍看了一眼尹焕臣,摇头嘆息:「那些人,便是死于你的豆干啊!冤孽啊!」 尹焕臣呆立在当场,眼光闪动,来回咂摸着李时珍话中的意味,半晌后?泪流满面?,叩头道:「小人确实?不知会有这?般后?果,如果诸位乡亲确实?因小人而死,小人甘愿偿命!」 他的身?后?,那本已?力竭的漪竹姑娘,惊唿一声,彻底晕死过去。 第36章 雨落 (一) 尸魃之祸的情由始终总算大白于天下?。然而, 一案终了,沈忘非但没有觉得畅快释怀,反而胸中郁郁难言。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贪图小利的阮庆也挨了板子, 因无心之失害了十条人命的尹焕臣也已关入大牢,等待最终的审判。 这一切算得上圆满,可又果真圆满吗? 如果没有李时珍官职相压,凭他一人之?力,能?破得了此案吗? 这朗朗青天之?下?, 又该有多少?无望的唿告,深夜的哀哭,濒死?的吶喊,不曾被人听到呢?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救?他救得过来吗?又有人在乎吗? 正自想着, 沈忘的衣襟突然被人扯住, 他垂头看?去, 正是泪眼朦胧的纪春山。小道士的额上?有一块斑驳血污, 正是今日为沈忘叩头求情时撞击出来的创口。 沈忘心念一动?, 缓缓抬起手, 极尽轻柔地抹去伤口上?的污泥, 唯恐弄痛了他。 至少?他听?到了春山的哭声。 至少?他救了春山。 至少?……春山在乎。 他拉着春山的手走出县衙,正碰上?候在门口的程彻。程彻许是等得急了, 不住地往门内探头探脑,脸上?满是焦急。就好像这座门庭深深的靖江县衙会吃人,会把他的无忧兄弟吃干抹净不吐骨头一般。 沈忘不由微微勾了勾唇, 若不是这场惊天大案,他还不知程清晏在绿林之?中一唿百应之?威。那晚, 程彻从他奋笔疾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李时珍罗列的草药清单,一眼就认出这乃是赶尸人密不外传的浸尸之?法。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最终织就,为引出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沈忘与程彻定下?一计。由程彻出面?,联繫绿林中人,乔装改扮为外地来此的富户,大张旗鼓,弱点尽显,以诱使常氏师徒再度出山。 程彻幸不辱命,单枪匹马而去,不过一日,便完成了沈忘的嘱託,摇身一变,成为了胆小如鼠,不肯示人的外地富商。 二人配合默契,行动?迅速,是不依靠官府之?力最终破获尸魃案的关键。 想及此,沈忘牵着青山迎上?去,还未开口,程彻的大嗓门就急吼吼地炸开了:「无忧!可了不得!有位姑娘寻你呢!」 这一嗓子,清晰嘹亮,宛若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在晨曦未明的长街之?上?唤来了冉冉而升的太阳。这一场塌天祸事带来的阴霾与晦暗,也终究随着那东升的日头,烟消云散。 经过一夜的沉降,青石板的路面?上?汪着一洼一洼的水汽,此时的水面?迎着晨光,朝华灿然,洒金碎银一般。而那踏着波光昂首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阔别多日的柳七柳仵作! 她风尘僕僕而至,面?上?的疲惫不减其?丽质,反更增其?傲然。她愈走愈近,脚步铿锵,沈忘的笑?容也愈发温润明朗。 「停云!」沈忘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春山的手,大踏步向柳七迎去,如迎向长夜终明的昭昭天青。 两?人相对而立,柳七当即肃容拱手,姿态端方:「沈兄。」 沈忘慌忙还礼,这边厢头还没抬起来,那边厢柳七便沉声问道:「案子可破了吗?」 那种熟悉的被紧盯被鞭策的感?觉又回来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沈忘欣然接受。 「不负停云所託,破了。」尾音自豪地上?扬,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奖赏。 柳七的脸上?这才有了莹亮的笑?意:「如此甚好。」 程彻一直在树荫下?不远不近地看?着,直到见柳七面?色缓和这才凑到了沈忘身旁。他看?着面?前?两?人奇怪地相处方式,不由挠了挠头,心道:我还当是千里追夫,现在看?倒是不像。听?这训诫的语气,怕不是无忧兄弟的阿姊吧?也不太对啊,这阿姊的年纪看?着可比无忧兄弟还轻啊…… 程彻正想着,沈忘已经主动?介绍开了:「停云,这便是程彻程清晏,骑龙山上?连发两?枚梅花镖之?人,便是他。」 程彻憨憨地笑?了,张口就喊:「阿姊好。」 身高腿长的八尺汉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喊一个娇小少?女为阿姊,沈忘见状忍俊不禁,饶是肃着脸的柳七也被逗乐了,看?大家都心情畅快,少?年心性的春山也咯咯笑?了起来,只有程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也跟着傻乐,但犹是不知大家在笑?什么。 「清晏,你喊她什么?」沈忘忍笑?着问。 「阿……阿姊啊……听?她跟你说话的语气,应该是你阿姊吧?」程彻怔怔地回。 此言一出,沈忘也闹了个大红脸,倒是柳七当先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见过程兄!」 第53页 程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便是沈忘提起过多次的柳仵作,骑龙山上?遥遥见过一回,却不料是位飒爽女子。 命运兜兜转转,终是将这三位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此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停云,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三人叙了一会儿旧,沈忘这才问道。 「我此次奉命前?来,寻我师父。」柳七道。 沈忘和程彻互相对望了一眼,疑惑道:「师父?」 愣了片刻,方才异口同声地喊道:「李时珍!」「老李头!」 「是谁在喊小老儿我啊?吵得紧!」正在这时,从县衙方向传来李时珍懒洋洋的答应声。为了破案,沈忘不得不将李时珍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这可吓坏了靖江县衙的一干人等。 案子告破之?后,靖江县令说什么也要请李时珍府中一叙,李时珍本不想去,可听?那县令信誓旦旦地保证,府衙后院种着奇花异草,异彩纷呈,任他採撷,方才答应了下?来。 这边厢耽搁了一会儿,把药匣装满,李时珍方心满意足地走出县衙。才出大门,就听?见沈忘和程彻两?位小友疾唿他的名讳,他还当又有什么要事相商,直到看?清对面?之?人的面?容,才登时吓了一哆嗦,掉头就往县衙里跑。 「师父!」身后,柳七的声音已经直刺里追了来。 「我说了,我不回去!你休想拘我回去!我的书稿尚未完成,此时回去,你我二人就是歷史之?罪人!日后要下?阿鼻地狱的!」李时珍一边跑,一边抻长了脖子大叫大喊,脚下?没留神,自己把自己绊了个大跟头,摔在地上?。 柳七追到他身旁,肃着脸说:「莫要耍小孩子脾气。楚王允了你,只要把王妃的病治好,就许你再出来採药,不必在府中坐堂。」 李时珍这一下?可摔得不轻,揉着膝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师徒俩一逃一追,倒像是颠倒了身份,着实有趣。沈忘,程彻,纪春山也赶了过来,程彻将李时珍从地上?拉了起来,沈忘则看?向柳七,询问情况。 李时珍一边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浮土,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正与柳七说话的沈忘。相处多日,这位才高八斗,急智聪敏的小友极得李时珍的喜欢。而沈忘眉眼间始终不曾消泯的愁绪与郁色,李时珍自然也看?在眼里。 可此时,那谪仙人般的小友,眉眼弯弯,笑?容明亮,何曾还有一丝一毫的失落颓然之?感?? 李时珍心中有了计较,勐地一蹲,再次坐会到地面?上?,蹬直了两?条腿,大剌剌道:「让我回去也行,我还有一个要求。」 柳七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撒泼耍赖的脾性,嘆了口气,道:「你说,如果我能?办得了,自当答应你。」 李时珍一拍大腿:「还真就你能?办得了!之?前?,我答应过无忧小友,保他平安进京,可现在你却要拘我回去,这可如何是好?我李东璧一个唾沫一个钉,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那你说该当如何?」 「师父去不得,徒弟还去不得吗!你就代替为师送无忧小友进京赶考啊!」 此言一出,沈忘、柳七和程彻都愣住了,倒是春山眉眼带笑?,开心得不得了。 「东璧先生?」,沈忘恭敬道:「停云毕竟还有要职在身,不可疏忽随意,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李时珍恨铁不成钢地嚷道:「仵作在哪里不能?做!这次她要是在,还用这么费劲吗!」 「可毕竟,无忧兄弟身边也没衙门口儿那么多案子,阿姊一身好本事,不都浪费了?」 「浪费什么浪费!你怎么知道他身边没案子!我看?他以后案子多了去了!」李时珍胡搅蛮缠地无心之?语,倒是一语成谶。日后沈忘每每想起,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好,我答应你。」柳七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算不得欢喜,但也绝非犹豫,她伸出手,递给李时珍:「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李时珍知道柳七重然诺,一旦答应了就绝无转圜,当下?站起身,沖沈忘一阵儿挤眉弄眼,后者则躲闪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笑?意却止不住从嘴角漫了出来。 此正是,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第37章 雨落 (二) 正午, 城外官道之上。 饯行宴后,才刚刚重聚的众人?们又将各奔东西。李时珍要奉王命南下,星夜兼程, 返回楚王府为王妃看诊;而沈忘、程彻和柳七, 则要继续北上,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众人皆有所往,唯独小道士纪春山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倒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纪春山的眼泪自踏上官道起就没有断过,此刻眼见李时珍转身拍马,毫无留恋,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看着纪春山欲言又止的孤单背影, 沈忘心中一软。他其实早就为纪春山想好了出路, 如果春山还想学法修道, 他便在京中有名的道观里为春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春山不想步寒云道人?的后尘, 那自己也可将他带在身边读书识字, 以求练达。 他走上前, 正准备喊春山过来, 却听得?已然行了几步远的李时珍扬声道:「怎地还不跟上?还要为师请你啊?」 第54页 春山和沈忘都愣住了, 马背上的李时珍见无人?应他,便气沖沖地回过头, 沖春山嚷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么?还黏着无忧小友不肯走?为师可是有要事在身,没工夫陪你们掉眼泪。」 春山瞪大了眼睛, 用食指指着自己红彤彤的鼻尖儿?,哽咽道:「是……喊我吗?」 「不喊你还能?喊谁?你可是喊过我师父的, 怎么?,喊完了又不认帐啦?」他的表情虽然满是不耐,可声音里流露出的慈祥温和之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春山再无犹疑,转过身,勐地跪倒在地,冲着沈忘和众人?连叩三个头,爬起来就朝李时珍跑去。 「仔细了!再摔着!」李时珍见纪春山跑得?踉踉跄跄,也?担心地嘱咐道。 看那一老一小飘然远去,沈忘只觉得?鼻子一酸,身后却应景地响起了巨大的吸鼻子的声音。沈忘一转身,见程彻正举起胳膊用力在脸上擦蹭着,柳七正默默地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程彻一边摇头一边抽抽搭搭道:「不用,阿姊,再弄脏了……」 最后一缕离愁别绪也?就此消散,沈忘走上前,拍了拍程彻厚实的肩膀:「走吧清晏,请你喝酒。」 就这样?,天涯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五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沈忘、程彻和柳七先是策马疾驰,抵达长江沿岸,又顺水路由长江转道京杭大运河,经扬州、高邮湖、洪泽湖、枣庄、济宁、聊城、德州、沧州、通州,直奔京师。由于时间充裕,盘缠足备,一路上三人?赏名山,游乐水,享,饮名酒,好不快意?。 在一开?始,性格最为古板守成的柳七还担心沈忘耽于玩乐,误了学业,是以整日催着他温书,日日督促,时时抽检。到后来,柳七也?不得?不承认沈忘的确有过目不忘之能?,出口成章之智,自己的忧虑颇有些多?余,便也?放松了对沈忘的管教。 秋隐冬至,冬去春来,三人?从月落乌啼霜满天走到北风捲地白草折,从城里夕阳城外雪走到绝胜烟柳满皇都,一路行来,相偎相伴,无怨无尤,感情日笃。 却说这一日,三人?行至临清县。 临清,为漕运必经之地,是以广聚四方货物,东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萃于此,堪称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自宣德年间,更设有临清钞关,与杭州、浒墅、扬州、淮安、河西务、崇文?门并称运河八大钞关,而临清钞关赋税最巨,可见其地位之重。 然而,愈是利益汇聚之所,争食的鸦鹫便愈发难以驱散,这一次的热闹,偏巧又让沈忘三人?给撞上了。 是夜,月色晦暗,春风如梦,空气里充盈着迎春花的香气,合着湿漉漉的水藻的潮味儿?,混杂成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独特味道。沈忘饮了两杯酒,不胜酒力,已有微醺之感,此时正坐在船尾吹风。 柳七则借着摇晃的烛火,阅读着李时珍寄过来的书稿。船舱中,程彻平摊成一个大字形睡得?正香,唿噜声打得?震天响。 柳七将自己誊写整理完的笔记分类排好,正欲再行校对,突然,船身微晃,一滴烛泪悠然落下,正巧凝在纤尘不染的白竹纸上,红得?触目惊心。柳七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一种天然的对危险的嗅觉,让她?勐然抬起头,望向舱外黑黢黢的江面?。 与此同时,酣睡的程彻也?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眼的一瞬就摸向放在枕边的青锋剑! 「沈兄,快回舱来!」他听到柳七不容置疑地命令声,和沈忘窸窸窣窣起身,脚步虚浮地踏在船板上的声音。 来不及了! 程彻心中烽火顿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舱门,向沈忘迎去。当是时,沈忘已经摇摇晃晃地从船尾行至船中,虽是酒意?上涌,但?他从柳七的声音里也?觉察出了问题,见程彻当先向他伸出手?,便也?抻直了胳膊去抓。 下一秒,利箭破空之声陡然而至,其疾如风,箭落如雨!数十支燃烧着的箭矢,宛若划破天际的流星,彻底撕裂了夜色的平静与晦暗,在空气中平添一丝甜腥的铁锈味儿?。 程彻一抖剑身,砍落数支直射过来的羽箭,正待将沈忘一把拉过之时,却不料扑了空!沈忘的肩上绽出一朵血花,闷哼一声,那箭余势不减,竟直接带着沈忘钉入江水里! 「无忧!」 「沈兄!」从舱内赶出来的柳七,比程彻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沈忘的衣角,尖叫声,喊杀声,飞箭破空声,以及沈忘衣襟被扯破发出的裂帛声,响成了一片。柳七和程彻眼睁睁看着沈忘跌入江水,救护不得?。 「阿姊你快藏好,我去救他!」程彻只来得?及沖柳七喊了一句,便也?跟着翻入水中。柳七又哪里是苟且偷生的性格,几乎是下一秒,扑通入水声就紧随其后响了起来。 春江水寒,周围又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彻一个勐子扎下去,却发现水中漆黑一片,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仅凭一腔悍勇,他借着箭矢流火的微光,奋力向江底游去,他隐约觉得?不远处,有一个飘忽摇曳的身影,在唿唤着他,指引着他。程彻心中下了死誓,他对沈忘有诺在先,就是死也?是他死在头里,今日沈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当屠了这帮鬼鬼祟祟惹是生非之人?,无论他们是水匪,是倭寇,还是贼患,都别想逃脱他的剑下。 第55页 狠狠一咬牙,程彻纵身向更深处游去。 在这片同样?阴冷刺骨的江水中,柳七也?在奋力前行。她?的水性远不如程彻,只是略懂得?闭息之法,可她?心中焦急,绝难在船上苟安其身,是以她?几乎是和程彻同时跳下了水。她?并不像程彻那样?,闷头往下潜游,而是借着隐约的火光,找寻水中的血迹。 沈忘并不会水,又身受箭伤,定然一入水便下意?识唿吸唿救,只怕此时已处于半晕厥状态。江水如此冰寒刺骨,饶是她?都已经手?脚僵硬,极难支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忘只怕更是…… 一想至此,柳七心头一乱,差点儿?呛进水去,她?赶紧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片氤氲绽放的血色之上。 找到了!在一片水藻之间,沈忘蜷着身子,身体前倾,双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还保持着落水时唿救的姿势。柳七拨开?水藻,拼尽全力将沈忘向水面?上拽去。 哗啦一声,船头船尾两处,程彻和柳七几乎是同时浮了出来,臂弯中各紧紧保护着一人?。程彻先把怀中之人?托举到船上,自己紧接着翻了上去,同时向柳七伸出手?来:「阿姊!我把无忧找到了,你快来救他!」 柳七面?色苍白,几乎力竭,晃动?的江水里,她?抓住了程彻伸过来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喊道:「沈忘在我这里,你先拉他!」 程彻救人?哪还分个前后,一手?一个,将柳七和她?怀中之人?拎上船来。 船家早已不知所踪,不知他是落水逃生去了,还是本?身就是水匪,船上此时只余他们四人?。柳七呛了水,一边咳得?泪眼朦胧,一边探手?去试沈忘的鼻息。还好,虽然气息略有些微弱,但?并无大碍,倒是肩头的箭伤有些骇人?,但?这对柳七来说并非难事。 柳七面?上一松,一直紧盯着她?面?色的程彻也?随之跟着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他无忧兄弟能?好好活着,他也?并不想大开?杀戒。他的目光微微上移,在看到沈忘触目惊心地伤口时,眉头再次紧紧蹙了起来。 沈忘伤得?是右肩。 程澈心中暗骂一句,只道:那誓言恐怕得?改一改。虽说目前无忧兄弟并没有三长两短,但?若是这次箭伤让他耽误了会试,当不了大清官,那他也?要屠了这帮水匪,以慰无忧兄弟名落孙山之痛。 突然,程彻想起了什么?,勐地迴转过身,直愣愣地看着躺在船板上的另一个身影:「坏了,那是无忧,那……那这是谁啊!」 第38章 雨落 (三) 程彻问完了也自觉问得多余, 管他?是谁呢,先救了便是,于是便也学着柳七的样子探手试着那人的?鼻息。 那人的身形与沈忘却有几分相似, 又皆是一袭白衣, 鬓髮?黑如鸦羽,此?时那人浑身湿透,长发?散乱,遮挡着面?容,只露出髮丝缭乱间莹白如玉的肌肤。 程彻试了半晌, 愣是没?有感受到温热的气体从鼻腔唿出来,赶紧一叠声地唤着柳七:「阿姊!阿姊!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闻言,柳七轻手轻脚地将沈忘从膝头放下,疾步跑到?程彻身旁, 伸手摸向那人的?脉搏。太弱了……柳七眉头一跳, 双手掰开那人紧咬的?牙关, 迅速清理了一下口腔内的秽物, 就垂下头, 向那人的脸靠拢过去。 程彻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瞬息间心思百转:无忧兄弟现在还昏迷着, 这事儿我到?底管还是不管?我阿姊医者仁心, 救人是绝对没?错的?,可是……如果我不管, 任由阿姊这样救他?,那无忧兄弟醒了会不会怪我?不会,我怎么能?这样想他?, 他?定然是不会怪我的?!可是……可是我心里难道不会怪自己吗! 想及此?,他?勐地拉住头低到?一半儿的?柳七, 豁出去一般大声嚷道:「不就是吹气?吗!我来!」 柳七先是一怔,转瞬便明白了程彻的?意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她用手拨开附在那人面?上的?长发?,道:「此?人是女子。」说罢也不再同他?多言,继续救治那闭过气?去的?少女。 身后的?程彻却呆住了,当柳七用手轻抚开浸透了水的?黑髮?之?时,少女澄净娇俏的?容光陡然呈现,宛若乌云之?后疏朗通明的?月亮。如果说柳七是山巅之?上无暇的?雪,风姿卓然;那少女便是山谷之?中不败的?花,尽态极妍。程彻自小生长于绿林之?中,见惯了刀光剑影,却独独没?有见过这属于少女的?柔婉动?人。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直到?身后的?沈忘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方才缓过神来,扑到?沈忘跟前。 沈忘的?脸色苍白如纸,箭头刚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刚已被柳七取了出来,药粉尚未干透,已然被鲜血氲湿,他?见程彻正满脸关切地望着他?,便竭力一字一顿道:「此?地危险,先带停云走。」 在落下水的?前一秒,沈忘已经看清了对峙三方的?大致情形。一方是早有预谋的?水匪,无论?是燃烧的?箭矢,还是制造混乱的?火油,都是他?们所为;一方是钞关的?兵士,他?们突遭偷袭,又正是夜深人静之?时,难免措手不及,处境艰难;而?还有一方,沈忘却是看不真?切,他?们穿着似乎是寻常的?家丁,可身手极好,虽是人数上远远低于水匪,可却战意正酣,毫无退却之?意。 第56页 并不宽阔的?水路之?上,三方势力混战一团,而?他?们三人势单力薄,一个不小心就会徒遭池鱼之?祸。自己目前肩膀负伤,难以行动?,还不如让程彻带着柳七先走,等到?此?间事了,再回来接自己,是为上策。 此?话?一出,程彻浓眉一扬,一股蛮横天纵的?匪气?让他?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走什么走!我无忧兄弟不走,这条河上便一个人也走不得!」 他?松开沈忘紧抓着他?的?手,勐地站起身,正撞上船舱顶部对于他?来说太过低矮的?顶棚。「砰」地一声,清脆嘹亮,程彻闷哼了一声,也不转头,蹬蹬两步迈出船舱,仰天长啸,声震九霄:「程清晏在此?,谁敢造次!」 整个江面?为之?一滞,喊杀声似乎也因此?凌乱稀疏了起来。程彻脚下用力一蹬,踏着小船,直接跃上了对面?一条客船的?棚顶,疾奔数步,直向战事最稠密之?处冲去。人还未至,剑已出鞘,青锋光寒,夺魂摄魄! 不出几个回合,一声撕裂的?惨叫在夜空中炸响:「锁横江来了!」 这一喊宛若会传染的?夺命符,在水匪之?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声浪,所到?之?处,望风披靡。那些水匪再也无心恋战,一声唿哨,四散而?逃。 水匪早就在沿途布好了逃跑用的?小舟,那种?小舟形窄如柳叶,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官兵都难以拦截,更何况程彻一人。程彻狠狠一脚将对战之?人踹入江中,数枚梅花镖已是顺势而?出,向着小舟逃窜的?方向追去! 不过瞬息,几声惨叫便从小舟中传出,听那喊叫之?惨烈,中镖之?人不死也是重伤。可即便程彻有通天的?本事,也来不及拦阻这么多拼了命奔逃的?柳叶舟,眼见着那窝水匪就要泥牛入海,再也难寻!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江岸之?上马蹄声纷至沓来,数名劲装骑士沿着小舟飞驰的?方向策马狂奔,他?们身手矫捷,出手果断,在马背的?起伏间弯弓搭箭,几乎箭箭有所得。小舟上的?水匪全军覆没?,就算真?有漏网之?鱼,只怕也会丧命于冰冷混沌的?江水之?中。 程彻见众骑手驰骋如电,水匪尽丧,顿感豪气?干云,大喝了一声:「好箭法!」 江岸上也传来朗朗回应之?声:「阁下也是好身手!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在下程清晏,你呢!」 「在下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敢问程英雄,可曾在船上见过一位年方十五的?姑娘?」 正在程彻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交涉之?际,船上的?那位姑娘也悠悠然醒了过来。 这位姑娘比沈忘落水的?时间还要早上片刻,因此?呛进肺里的?水也更多,差点儿闭过气?去。若不是柳七尽力施救,又用细辛吹在姑娘鼻腔周围,刺激得她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只怕这楚槐安找到?的?,就是尸体一具了。 那姑娘醒过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柳七的?脸看。柳七只当她是大难初醒,惊魂未定,便语气?轻柔地问道:「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那姑娘的?眸子浑圆可爱,如同汪着露珠儿的?两颗熟透的?葡萄,她轻轻捉住柳七伸向她额头的?手,怔怔地问道:「我这是死了吗?怎么……怎么还看见仙女儿了呢?」 第39章 雨落 (四) 此话?一出, 倒是把柳七问愣了,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此时, 身后却响起了沈忘忍俊不禁的嗤笑声。 沈忘既听得程彻与楚槐安的对话?, 便知道危险已然过去,水匪既除,他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又耳听得这小姑娘如同登徒子般招蜂引蝶之语,当下笑出声来?。 那?姑娘却面不?红心不?跳, 打量了沈忘一眼,抓着柳七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你又是何?人??」 刚刚一笑,已然扯动了伤口,沈忘疼得脸色发白?, 温和的笑容却始终不?减:「我是和姑娘一起掉入水中的可怜人。来而不往非礼也, 姑娘又是何?人??」 那?姑娘瞪着沈忘, 眸子亮晶晶的, 声音里也?透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欢悦:「那?我就是和你呆在同一条船上?的倒霉人?。」 「看来?姑娘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啊!」 「你也?把自己的来?歷捂得很好呀!」 这两人?唇枪舌剑, 有来?有往, 互不?相让, 看上?去倒向一对儿自小便是冤家对头的兄妹, 而?不?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柳七觉得有趣,撑着腮看着二人?斗嘴, 直到注意到沈忘的肩头还在渗血,才动手给他又敷上?一层厚厚的药粉。 那?药粉有消炎止血之奇效,就是疼得钻心, 沈忘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整个右臂也?被肩膀上?的伤痛带动, 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同样哆嗦了一下的还有柳七的手,沈忘的痛苦几乎感同身受地传导到了她的心口之上?,让她整个人?也?愣怔了一下。 这是柳七活了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从前的柳七是一棵树,她孤独地对抗着风雨雷电,将根系深深扎入土壤,感受着整个天地的悸动。她拼命伸展枝叶,妄图庇护自己树荫下的那?一方?小小的角落。 现在的柳七是一条河,她心无旁骛地向着海的方?向追赶,却无意间发现了并肩而?行的另外一条支流。他和她有着相同的目标,相同的执着,相同的节奏,甚至相同的疯狂,让她突然觉得,天地之大?,人?生?这片旷野之上?,终究有同路之人?。 第57页 柳七心中所想,沈忘并不?知道,而?那?位姑娘却看清了柳七指尖的微颤,当下便藉此讥讽道:「我看你右肩伤得不?轻,以?后能不?能写字可不?好说哦!」 沈忘哪是能嘴上?吃瘪的人?,反唇相讥道:「姑娘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此间闯了这般大?祸,戚总兵官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此言一出,那?姑娘惊得蹦了起来?,把柳七放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撞得叮噹乱响,她定定地看着那?坐在地上?面色苍白?,额上?沁着汗珠儿的清俊男子,只觉得他是披着人?皮欺骗漂亮仙女的白?毛狐狸,怎么看怎么让人?惊心:「你是如何?知晓!」 沈忘瞭然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 仓啷一声,少女从腰际扯出一柄软剑,直指沈忘咽喉,说时迟那?时快,柳七手中的银针也?已经顶在了少女雪白?的颈项上?。 「他是病人?,有话?好好说。」柳七的声音冷得如同极北冰原上?的雪。 沈忘用指尖轻轻拨开喉头的剑尖,强忍痛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眉眼温和地弯了起来?:「我并没有恶意,姑娘无须忧心。在下桐乡沈无忧,此程是与友人?一道赴京赶考,绝非歹人?。适才我提及戚总兵官,事出有三。」 「哪三点?」 「其一,落水之时,我看到有数名家丁打扮的男子正在与水匪缠斗,虽貌不?惊人?,但各个武艺精湛,杀伐果断,一看便是行伍中人?。他们面色焦急,显然是顾虑主人?身处危难,而?你恰恰在那?时落水,是以?我判断这些扮作家丁的人?保护的就是你。那?些家丁言语间有明显的江浙口音,而?此地却是山东临清,行伍之人?,又来?自江浙,我便想到了谭总督招募的三千江浙乡勇,所以?你极有可能和谭总督或者戚总兵官有旧。」 「其二,前来?救援的楚槐安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一名京城的指挥使怎地会?带队远赴临清,又是寻一名姑娘,那?定然是京城中的贵女出了事,他才一路追寻到临清,而?此时,戚总兵官正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地,是以?又对上?一条。」 「而?真正让我确定你身份的,是你清醒后的反应。」 沈忘心细如髮的推断让姑娘越听越惊心,此时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撼,沉声问道:「我有何?反应?」 「寻常女子,当此大?难,往往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而?你不?仅没有慌乱,反而?言笑晏晏,甚至与我唇枪舌剑,有来?有往,可见你并非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定是自小见过风浪,才能如此安如泰山。」 听沈忘言辞间对自己多有激赏,姑娘面上?的冷冽也?松了松,笑容也?逐渐浮上?了嘴角,当真是五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 沈忘接着道:「再加上?你的口音之中,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山东当地方?言,而?戚总兵官正是山东登州人?,我便更加确定了你的身份。戚将军没有女儿,倒是有弟弟和妹妹,按照年龄来?推算,你不?是戚将军的侄女,便是戚将军的外甥女。姑娘,我可有猜错?」 那?姑娘深吸一口气,正欲答话?,却听船舱外传来?楚槐安的声音:「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恳请易小姐出来?一叙。」 「哦!」沈忘的笑容更明朗了,露出两排白?皙光洁的贝齿:「易姑娘,那?就是外甥女了。」 易姑娘被沈忘笑得面上?一红,心里把楚槐安骂了百八十遍,气愤得一跺脚,震得船身也?跟着晃了几晃:「沈无忧是吧,我记住你了!」 说完,她莹亮亮的目光一转,看向身旁的柳七,怜惜道:「仙女姐姐,你可得小心了。这种大?狐狸,吃人?都不?吐渣子呢!」 说完,她再无犹疑,一掀门帘,弯腰走出了船舱。 舱外,乌云尽散,满船清梦压星河,月影落在如镜的江面之上?,洒金碎银,光彩流溢。楚槐安与一干兵众正恭恭敬敬地候着,连头也?不?敢抬,倒是程彻并不?知晓易姑娘的身份,目光坦荡,直愣愣地看着。 易姑娘扫了一眼众人?,眼神在程彻极富胡人?特色的俊朗面容上?略作停滞,便看向了楚槐安,道:「此间事了,水匪已除,回京城。」 「是!」 家丁模样的男子牵来?一匹体型硕大?的马匹,那?马相貌丑陋,黑嘴黄毛,毛髮捲曲,却异常悍勇,程彻只一眼便贊道:「好一匹拳毛騧!」 易姑娘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他,神情娇俏中带着倨傲,宛若月夜下绽放的玉簪花:「倒是有个识货的。」 她勒马欲走,程彻却疾步上?前,伸手去抓她的马缰。马下众家丁模样的护卫纷纷上?前拦阻,程彻手法如电,竟是无视众人?,毫无滞碍地一把抓住了缰绳。 「你叫什么?」程彻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的易姑娘。 易姑娘一怔,刚欲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骤冷,气急败坏道:「你去问那?只大?狐狸啊!他不?是挺能猜的么!」 说完狠狠一扯缰绳,拍马便走。身后的大?部队也?跟着她疾驰而?去,独留下程彻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凝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 踢踏如鼓点的马蹄声中,楚槐安的座驾与拳毛騧并肩而?行,他抬头望向易姑娘的侧脸,那?张年轻而?俏丽的面容之上?,有着与戚继光相似的狂傲与不?羁。 第58页 「去查查那?个沈无忧。」易姑娘命令道。 「是!听程英雄说,那?人?只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不?过名字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他可不?仅仅是个举子。」易姑娘声音冷然:「他太过聪明,聪明得让人?害怕。」 「沈无忧……」楚槐安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而?此时,在遥远的京城,在那?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环绕之所,在那?龙气森然之地,也?有一个人?在轻轻念诵着沈忘的名字。 「沈忘,沈无忧?」那?声音高傲,冷淡,不?带丝毫感情。 「是的,大?人?,沈无忧正是舍弟。」跪伏在地的青年男子有着和沈忘极为相像的面容,却比之沈忘更加温润秀雅,如果说沈忘是河畔修竹,楚楚谡谡;那?他便是雪中白?梅,孤芳一世。让人?只嘆,这般俊逸儿郎,只该呈现于文字里,飞扬于画幅上?,不?应沾染这世间尘埃污浊。 「我听说,他倒有几分偏才,先后破了两起大?案,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 青年男子跪得更为端正了,声音也?愈发恭顺:「舍弟自小便倾慕海大?人?,从外头寻来?的《海公断案》都已经翻烂了,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心性却还是如同小孩子一般。」 提起弟弟,青年男子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淡而?温和的笑意,眸子里也?多了一丝温情。 「海笔架?哼,倒是可惜了这般才情。你可把他给我看好了,莫要坏了大?事。」那?于高位端坐之人?,冷冷斥道。 「是,大?人?。下官谨记。」 第40章 捧头判官 (一) 小门砉然顿开?, 只见有补挂朝珠而无头者,就窗下坐,作?玩月状。——《新齐谐》 隆庆四年, 京郊, 春。 风传花信,春雨初晴,这是京城最好的节气。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树抄灵霞, 再过不?久城门便将关闭,不?能入城的商户行人就只能在城外寻落脚之处,因?此城门处人头攒动,都想趁着?最后?的时分?进得城中。 宽阔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正在疾奔而行, 驾车之人鬚髮浓重, 眉目深刻, 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正是陪同沈忘进京赶考的程清晏。马车之中, 沈忘紧紧捂住自己的右肩, 随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 面上就愈加苍白几?分?。 因?着?在山东临清遭遇水匪一事,沈忘的右肩受了重创, 幸而柳七随行,及时调理,让他不?至于错过今年?的春闱。然则伤筋动骨一百天, 就算是柳七妙手回春,这伤口的恢復也需要不?少时日。因?此, 三人不?得不?暂驻临清养伤,让本来绰绰有余的行程骤然缩短,三人也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在会试前?三日才将将赶到京城。 眼瞧着?城门将闭,程彻也顾不?得沈忘右肩伤势未愈,急急策马扬鞭,想要在日落之前?赶进城中。 车内,见沈忘咬着?牙不?吭声,柳七板起脸道:「若是不?绕道去大明湖,定?然还赶得及,也不?用这般遭罪。」 沈忘弯起眉眼,极力忍住面颊不?自觉地痉挛,声音柔软得化不?开?:「济南府冬日初雪,不?去看看岂不?可惜。我不?疼,只是新皮肉发着?有些痒,停云无须挂怀。」 柳七嘆了口气,抽出三根银针,往沈忘肩上的穴位扎去,一边轻抖手腕扎针一边犹自絮絮叨叨:「古有韩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汉时董仲舒下帏讲诵,三年?不?窥园。大明湖的雪景何时看不?得,会试在即,多温几?遍书总是好的。」 这一针扎下去,沈忘半边身子?就觉着?麻酥酥,热乎乎,彻骨之痛顿减。他本想说,大明湖雪景常有,可赏雪之人不?常有。可看着?柳七认真劝诫的脸,话到了嘴边,又被沈忘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顺从而疏朗的笑。 大明湖的雪,他深知她也是喜欢的。柳七自小生活于南方,几?乎未见过雪,即便是有,那也是撒盐于天的细小雪粒子?,哪能比得上北方雪虐风饕,漫天鹅毛。唯有那盛妆素裹的天地,方能体味雪之精魄,冰之寒魂。 更遑论那揽尽天下秀色的大明湖,深冬的清晨,他与柳七、程彻踏上那冻得硬邦邦,晶璨璨的湖面,冰下湖水宛然,鱼儿悠游,冰面上几?寸的位置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雾气的边缘被洁白无暇的积雪填满,头顶便是温柔的浅灰色苍穹。 天地仿佛都颠倒过来,难以分?别,而他们三个则如同嵌在水晶世界中的懵懂小人儿,徜徉在一片清澈的混沌里。 那一刻,沈忘转头看向柳七,她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孩童般惊喜欣悦的神情,那种被上天过早夺走的天真,让沈忘久久难以忘怀。 为了那样的笑,哪怕伤口再疼些,也是值得的。 这般想着?,沈忘肩头的疼痛似乎更轻了。 三人终于在城门闭合之前?,紧赶慢赶冲进了北京城,程彻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大笑,继而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关切地问道:「无忧,伤口疼了吗?」 沈忘一甩头,笑得潇洒:「不?疼,再跑个十里也没事。」 柳七没有揭穿他,坐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药匣。程彻做事一根筋,自然不?会想到如果沈忘伤口无事,柳七为何要将银针拿出来,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认为,沈忘说不?疼,那定?然是不?会疼了,当?下心情更为畅怀,哼着?山间小调把脑袋缩了回去,继续赶路。 第59页 为了给得中进士的沈念庆贺,沈忘数年?前?曾和父亲一道来过京城。当?时他们下榻的客栈号称是龙气翔集之所,歷年?的状元据说都曾借宿于此,鱼跃龙门,登堂入室,封侯拜相,因?此每隔三年?,举子?们进京科考之时,这家客栈都人满为患,盘缠不?余裕的,根本没机会踏进它的门槛。 不?过,沈忘倒没有这种顾虑,他官居庶吉士的哥哥沈念,早早就给他在客栈中定?下了两间上房,供他与同赴京城的朋友们随意?使用。 想到兄长,沈忘的眉头跳了跳,掀开?窗帘,将头微微探出,如溺水般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他并不?想与此时的兄长有过多的瓜葛,然而为了家中二老,他又不?能过分?疏离,只能郁郁受之,实?在是别扭得紧。 春日的夜晚来得早,宵禁的时候快到了,家家户户点蜡张灯,整个京城氤氲在一片橙红色的华彩之中。 沈忘微微闭起眼睛,感受着?眼皮上不?断闪过的温热光点,突然,正在驾车的程彻大喝一声:「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柳七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掀开?门帘之时,银针就已然藏于指尖,然而马车外空无一人,只有程彻瞠目结舌地望着?道路尽头的阴暗处。 「程兄,怎么了?」柳七问道,此时沈忘也从车里钻了出来,顺着?程彻的目光向外张望。 「阿……阿姊,你……你……你没看见吗?」 柳七被程彻问得一愣:「看见什么?」 「就……就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程彻手舞足蹈地解释着?,不?知道该如何将他刚刚看到的情景用正常的方式表述出来。 「无忧,你……你看见了吗?」 沈忘笑着?安抚道:「除了你我谁也没看见啊。」 程彻不?可置信地一一看过面前?二人或疑惑或温和的面容,再次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街巷的最深处。他确信自己刚刚看到的,并非幻觉。 他看到光影零落之所,在那黑暗瀰漫的尽头,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在悠然徘徊。那身影颀长,比寻常人要高?出不?少,虽然光线晦暗,但程彻还是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宽大的官服,具体的品级因?为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他只觉得那官服极不?合体,挂在身上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要带着?人影飞向浩渺的苍穹。 那人高?得怪异,程彻便多瞧了几?眼,终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那人的姿态,仿佛一株探身向悬崖伸展的迎客松,四肢和躯干僵硬而执拗地向着?前?方探出去,腹部却向内拗着?,别扭至极。顺着?那人弯折的嵴背向上看去,脖颈往上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弧线,反而是平平整整的,就宛如……宛如用刀砍过,用斧削过一般平整……那人影竟然没有头! 他的……头呢? 程彻的尖叫已然蕴在喉里,却见那人影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手脚像被打断了一般随意?地摆动着?,把正面朝向了他。补挂朝珠一应俱全,确实?是名官员无疑,他右臂微弯,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定?睛再看,程彻提起来的心缓缓放下了,他找到他的头了,不?正在怀里抱着?吗…… 下一秒,程彻便嗷得一嗓子?骂了出来! 恐惧到了极致,便不?再是恐惧,而是愤怒。 然而,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的程彻颓丧地发现,同车的三人中竟然是只有他看到了那奇诡的场景,这让他油然生出一种被孤立被背叛的落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调转马头向另一条街巷驶去。 「清晏,不?走这里,沿着?刚刚那条街,再走片刻便到了。」沈忘柔声提醒着?。 「我知道,我就觉得这条道儿看着?舒服……」程彻小声咕哝着?,扯动着?缰绳,带着?沈忘和柳七在城中绕了一大圈,方才停在了客栈的门口。 程彻当?先下车,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那怪物没有跟着?自己后?,方才将沈忘和柳七扶下车。还是那句话,他虽然怕,但若是那怪物想伤害车中二人,只怕还得从他尸身上踏过去才行。 三人整饬好行装,迈进这家富丽堂皇的登云客栈,只见客栈的大厅中聚着?满满的人。 进了客栈之后?,程彻的表情明显自然了很多,面上也挂了几?分?笑意?,他好奇地张望着?大厅中围坐着?的青衣儒生们,不?由得感嘆:「果然是京城,人真多啊!」 程彻是天生的大嗓门,他这一句话,声震四野,引得诸位儒生们都停下交谈,抬头看向他。沈忘、程彻和柳七拱手致意?,发现儒生们中间正站着?一位中年?男子?,长髯飘飘,面色红润,很是面善,大约就是登云客栈的掌柜的了。 果然,那男子?微笑着?迎了出来,道:「三位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快,给三位客官看茶!」 几?名儒生也顺势围拢了上来,将沈忘三人往人群之中的几?个空位上引。虽然这些儒生之间并不?熟识,但同年?应试,便可引为同袍之交,若能高?中,同年?之间自然也会更为亲近些,是以这帮未来官场之中的新星,在应试之前?就已然开?始了互相笼络结纳,为日后?的官途做着?准备。 为了行止方便,柳七早早就换上了男装,此时看上去就同寻常举子?们一般无二,只是格外清秀端丽罢了。沈忘三人,各个俊逸非常,让人观之心喜,推让之间竟被让到了大厅最中间的三张座位上。 第60页 三人也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 见沈忘三人坐定?,面前?放好了瓜果点心,杯中也满上了清茶,掌柜的一扬袖子?,朗声道:「那接下来,我们就接着?讲那捧头判官的旧事!」 第41章 捧头判官 (二) 却说三年前的京城会试, 出?了一场大案,一名叫季罗的儒生,枉法舞弊, 被?监考的考官当场抓获。季罗出?身贫寒, 妄图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竟因此行差踏错,枉负了卿卿性命。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一名儒生站起身,给诸位听得入了神的听众们蓄水, 「听说,季罗砍头之日,连一个亲属都没有来。」 「这是为何,因为考试舞弊, 所以他的家人都不肯认他了吗?」程彻奇道。 身后响起一声轻嗤, 程彻回头, 见是一名长相颇为清苦, 四肢细长伶仃的青年男子, 这位神情之中满是不屑挖苦的考生名叫文元朗, 据说与?大书?法家文徵明沾亲带故, 是以自觉鹤立鸡群, 很是清高?。 可能是整日里紧皱眉头,板着臭脸的缘故, 文元朗年?纪轻轻,眉间?的褶皱却是极重?,稍微一做表情, 脸上就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川」字,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难道出?了这般不孝子孙, 亲属们还要敲锣打鼓来迎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般仁义礼智信样?样?不沾之人?,也不知有何颜面登堂入室。」文元朗说着,悠悠嘆了口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欸!你这人?……」文元朗这话算是把堂中所有人?都绕了进去,说别人?也就罢了,他无忧兄弟可是堂堂解元,程彻当下就一挺胸脯想要反驳,柳七轻咳了一声,程彻只得缩了回去,嘟嘟囔囔地闭上了嘴。 沈忘也不说话,只是轻摇着摺扇,眉头轻轻蹙着,似是沉浸于那陈年?往事之中。那名主动给所有人?蓄水的儒生名叫霍子谦,凉州人?士,性格谦和有礼,见众人?面上都有些难堪,连忙补充道:「倒也并不是如元朗兄所说,这季罗的亲属乃是心有余而力不逮,据说他家中很是贫苦,资助他上京的盘缠已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在进京领受他的尸身了。」 掌柜轻嘆一口气,道:「可怜那季罗,鱼跃龙门不成,倒是连杯送行酒都没有喝上。无头的尸身被?草蓆卷了卷,就扔到乱葬场中。据打更的老汉说,当晚那尸身就被?野狗开膛破肚,吃了个干净,实?在是……惨啊……」 掌柜的拉长了腔调,除了文元朗,众人?也都面露不忍之色,霍子谦更是皱眉道:「哪怕同年?的儒生帮着收敛一下也好啊……」 「可不是所有人?都跟霍兄这般菩萨心肠」,接话的是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位儒生,名叫蔡年?时,他面有菜色,消瘦肌黄,显然?家中也不富裕,他声音柔柔弱弱,比柳七更像一名女子:「考场中出?了这等事,同年?考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将自己也牵涉其中,哪还有心去为季罗收敛尸身呢……」 兔死狐悲,众人?也跟着为之一嘆。 「掌柜的,讲到现在,这捧头判官可是还没出?场啊。」沈忘温声提醒道。 掌柜的一拍脑门,道:「嗨呀!可不是,这讲了半天,正主儿还没说到呢!那年?季罗砍头的时候,我可是去了,京城的好些百姓也看?了个真切,季罗被?押赴刑场之时,嘴中高?喊冤枉,其声不绝,很是哀切。然?而,人?赃俱获,岂是他喊几声就能翻案的呢?是以,喊到最后,喊冤变成了哀哭,哀哭又变成了痛骂,字字泣血。」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季罗当时说,鬼神掌生死,日月朝暮悬,清浊难分辨,季罗我实?在冤……」 「掌柜的……这是……《窦娥冤》的唱词吧……」蔡年?时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闻言,众考生都叽叽咯咯窃笑起来,文元朗哼了一声,竟是再也不肯听,拂袖离席。掌柜的闹了个大红脸,争辩道:「反正,就大约是那个意思!季罗就是说自己冤枉,等到了阎罗殿,要向阎罗王禀明冤情,再回人?间?!」 「再回人?间?……」程彻喃喃着。 「既然?季罗至死都坚称自己有冤屈,此案是否彻查?」柳七肃着脸问?道。 「彻什么查啊……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啊!」一考生无奈嘆息道,柳七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考生瞪大眼睛噎了一下,侧过头去跟身旁的友人?低声嘟囔:「今年?这是选天子门生还是选公主驸马啊……怎么都长得……」 窃窃私语被?淹没在逐渐高?涨的讨论声中,唯有程彻呆坐着,不发一言,沈忘歪着头,用扇骨轻轻敲了敲程彻放在膝上的手:「清晏,你还好吧?」 程彻回过神,正欲回答,却听掌柜的继续高?声道:「此案若有冤屈,来年?科举之时,我必化身判官,为自己讨个公道!」 那掌柜的故意学着戏腔拔高?了音调,眉眼也灵动地瞟来瞟去,闹笑声再起,唯有沈忘、柳七和霍子谦没有笑,他们的沉默在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突然?,程彻腾地站起身,由于起来得太勐,方才端坐的长凳还兀自颤动个不停。 「来年?科举……不就是今年??」程彻认真地问?道。 「你瞧,他还当真了!」不知是谁蹦出?来一句,众考生开始指着程彻放声大笑。 第61页 「可我真的看?到他了!」程彻的嗓门本就比寻常人?大不少,情急之下喊了出?来更是压过满堂的闹笑,字字清晰可闻。 所有人?瞬时安静了下来,程彻继续道:「我刚刚的确看?到一个穿着补挂朝服,戴着朝珠,捧着自己脑袋的人?,就在街上晃荡,我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可现在听掌柜的一说,不就是那回来讨公道的捧头判官吗!」 众人?鸦雀无声,都瞠目结舌地仰视着站在大堂正中央的程彻,他满脸诚挚,不似作?伪,让刚刚调笑的人?也起了动摇之心。 正在屋中掉针可闻之时,客栈的院门突然?「砰砰砰」地敲响了!那声音如同炸雷一般,让每一个正专注于故事的考生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掌柜的也愣住了,这已然?是宵禁时分,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更遑论前来住店的考生了,那此时疯狂敲击的院门的,又是谁呢? 就在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动作?之时,程彻一拍桌子,怒道:「我倒是要看?看?,这捧头判官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下便踢开一个碍事的长凳,向院中走?去。沈忘合拢摺扇,紧跟在他冲动冒失的好友身后 ,柳七也放心不下,站起身来。三人?说话间?就走?到了院门处,门上已经?加了门闩,此时正随着敲击声震颤个不停。 程彻深吸一口气,朝身旁的沈忘看?了一眼,沈忘沖他点点头,程彻心下大定?,抬手便抽出?了门闩,院门轰然?洞开! 门外之人?显然?是没有料到大门会开得如此之快,手臂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这边厢却敲了个空,一个趔趄,撞到了程彻的身上。 程彻只感到一个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扑面而来,下意识抬脚便踹,斜刺里一双手臂拦住了程彻飞起的一脚,却是柳七。 程彻一愣,这才定?睛细看?。面前这人?身量娇小,着一身浅灰色直缀,头冠四方平定?巾,显然?是进京赶考的儒生装扮。此时,那人?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正欲将别在腰际的软剑抽出?,若不是柳七拦在中间?,只怕刚刚的大战一触即发。 借着头顶清凌凌的月,程彻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只见这肤白如玉的儒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江水中救出?来的易姑娘! 「易……易……」程彻登时结巴起来,面红耳赤地嗫嚅着。 易姑娘生怕他泄露了自己的女儿身,狠狠一脚跺在程彻的靴面上:「一什么一,我管你三七二十一,挡着门做什么!若不是仙……若不是这位俊美的小相公拦着,你还想动手吗!」 虽然?易姑娘刻意粗了声线,但那音色依旧如出?谷黄莺,将字字句句传至大堂,让因害怕而探头探脑的考生们听了个真切。 见敲门的竟然?只是一个迟来的同年?考生,身量还如此矮小,即便他真的是捧头判官,怕也形不成什么威胁。恐惧之情骤减,大堂里的考生们闹笑一片。 故事已然?讲完,夜色亦深,许多考生见没有热闹可看?,便结伴返回了房间?。不多时,只剩下沈忘、程彻、柳七和姗姗来迟的易姑娘。 易姑娘上下打量着多日不见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了柳七的脸上,一张冷冰冰的俏脸也终于有了笑意。 「仙女姐姐,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柳七也拱手还礼:「贤弟好久不见。」她?不知该如何称唿易姑娘,只得用贤弟代称。 「易贤弟也是来进京赶考?」沈忘笑着问?道。 刚刚还眉眼含笑的易姑娘面上一板,警惕地看?着沈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那你我二人?便为同年?,同年?之谊不可轻忽,我们自当为贤弟保守秘密;若不是,只怕贤弟所为非我等可知晓,那我们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干扰。」 第42章 捧头判官 (三) 见?沈忘语气柔和, 摆明了并不会揭穿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易姑娘也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关于我欲行之事, 非是有意欺瞒, 而是……」 她长眉一挑,神秘地低声道:「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说完,她似乎对自己营造出的略带恐怖阴森的?氛围很是自得,一扬手, 将银子举得高高,朗声道?:「掌柜的!提前订好的一间上房!」 然而,易姑娘行将迈出?的?步子却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 「你这大个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挡我道?!」易姑娘瞪着头顶面红耳赤呆站着的?程彻, 气得跳脚。 「你……你叫什么……」程彻低垂着脑袋, 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 那夜疏朗的?月光之下, 他也曾这般问她。 易姑娘黑葡萄般的?眼珠滴熘一转, 竟是咯咯笑了起来, 容颜在客栈的?烛光下娇艷无匹:「你可以喊我阿姊啊!」 「阿……」程彻乖顺地喊出?声, 才觉出?不对, 那边易姑娘已经一熘烟跑回了客房。 柳七和沈忘见?状也不由得莞尔, 这易姑娘古灵精怪,瞬息百变, 简直如?同?鲶鱼一般,滑不熘手,别说是程彻这样的?痴莽汉, 就是沈忘对上?她也得掂量掂量。 笑过之后,沈忘敛容问道?:「清晏, 你刚才说的?捧头判官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62页 程彻一拍脑袋,缓过神来,赶紧将路上?见?到?的?古怪人影讲与沈忘和柳七听。沈忘仔细听着,摺扇收拢轻轻在膝盖上?敲击,待程彻将故事颠来倒去地讲完,他与柳七对视一眼,缓缓道?:「哪有什么捧头判官,只怕有人藉此装神弄鬼,另有所图。」 柳七也蹙眉思忖着:「或许那季罗真有冤屈,有人借判官之口为他鸣不平?」 程彻也妄图跟两个人一起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脑子,当下一拍大腿,道?:「管他什么判官司马,谁若敢挡了我无忧兄弟的?仕途,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展颜而笑,拍了拍程彻绷得紧紧的?肩膀,安慰道?:「赶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此间怪事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更何?况会试在即,待明日得闲,我们再做计较。」 程彻点点头,哈欠便紧跟着生了出?来,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步向楼上?走去。待得程彻转身,沈忘才小心地活动了一下疼得厉害的?肩膀,这一幕全被柳七看在眼里。 「还疼吗?」 沈忘这才惊觉柳七还在身后,赶紧把耸到?一半儿的?肩膀落下,摇头笑道?:「早就不疼了,只是……一路上?揣着它?,被硌得厉害。」 且说着,沈忘便变戏法般从怀中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物件儿,竟是一只小小的?木蛙。这是他在大明湖畔一个货郎手中买到?的?,一直想要送给柳七,只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晚恰好柳七问起,便正?好拿它?搪塞,一举两得。 柳七看着沈忘手中小小的?木蛙,以一种研究病理的?整肃态度端详了半天,方才犹疑着问道?:「这是……什么?」 沈忘笑着给她做着示范,这只木蛙制作的?很是精巧,腹腔中空,敲击凌然有声,口中衔一短圆的?木棍,后背上?设计了锯齿状的?突起,沈忘将木棍从木蛙口中取出?,在它?的?背上?轻轻刮奏。 哌……哌……哌…… 格外逼真的?蛙鸣声在春夜空阔的?客栈中响起,仿佛将大明湖的?荷香乘风奉上?,柳七惊异不已,啊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忘眼睛盛着水波,笑盈盈地望着她,见?柳七光傻看着,便直接将那木蛙放到?柳七手中:「你瞧,这样我们就算将济南府的?四季都看过了。」 夜风如?书,一页页掀起潜藏在回忆中的?丝缕怅惘,柳七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脸冲着墙,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那个木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玩具。 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白墙半晌,柳七翻身坐起,走到?窗边,蹲下身看着那迎着月光大张着嘴的?木蛙。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蛙背上?的?层峦叠嶂,好像那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一般。 哌……哌……哌…… 小小的?,倔强的?蛙鸣从敞开的?窗儿满溢而出?,顺着漫天的?银河,追逐着,跳跃着,寻找着,充盈了一个来自松江府的?小女孩儿黑白色的?梦。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掌柜的?就敲响了三间上?房的?房门。 「沈公子,易公子,楼下有贵人寻你们呢!」 待沈忘、程彻和柳七下楼时?,大堂里的?争吵声已经逐渐大了起来。三人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发生争执的?二?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易姑娘和当日临清遇见?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而大堂中端坐的?第?三个人,却让沈忘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那正?是沈忘许久未见?的?兄长,沈念沈无涯。 沈念见?沈忘来了,当即站起身,迎了过来。两兄弟长得很像,皆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沈忘更为落拓不羁,而沈念则更为楚楚谡谡,正?如?风中修竹和雪中白梅,很难评判孰高孰低。 沈忘拱手一礼,喊了声兄长,可眼睛却并?不看向沈念,目光只在沈念面前的?地上?游离。沈念却丝毫不以为忤,先是一一同?柳七和程彻见?礼,后又以一种哄孩子般的?语气对沈忘道?:「无忧,哥哥今日里来,是想趁会试之前,带你和你的?朋友去大慧寺一游,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可好?」 沈忘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厢程彻就开心地点头道?:「还是哥哥想得周道?,我早就听闻北京的?大慧寺灵验,正?想着带我无忧兄弟提前去拜拜。哪怕临时?抱佛脚呢,多拜拜总没错!是吧,无忧!」 沈忘嘆了口气,他并?不怪程彻多嘴,他从未将自己兄弟间的?龃龉告知给程彻,以他那凡事一根筋的?头脑,又如?何?揣度得到?。 谁料,这边程彻话音刚落,那边易姑娘就嚷了起来:「我随你们一起去!」 只见?易姑娘风风火火地大踏步走了过来,身后则跟着无可奈何?的?指挥使楚槐安。他略有些尴尬地向诸位见?了礼。 从之前的?争吵声中,沈忘就隐约猜到?,楚槐安此番前来,是要将妄图女扮男装混入考场的?易姑娘「拘」回去,言谈中楚槐安多次以戚总兵官的?名号对易姑娘相弹压,反而更激起了易姑娘的?反逆之心,是以二?人争吵不休。 「你不是不准我考试吗!我跟着他们还不行!?反正?我不会随你回去!」易姑娘像只炸了毛的?小猞猁般冲着指挥使楚槐安大吼大叫,全然忘了自己此时?还正?穿着男儿装扮。 第63页 楚槐安拿这个脾气忽冷忽热的?大小姐毫无办法,既害怕她的?身份被其余的?考生知晓,又害怕上?头怪罪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是以抓耳挠腮,为难得紧。 程彻对楚槐安投去同?情的?一瞥,临清一见?,他便对这武艺精湛的?豪爽武官极有好感,此番看见?他被易姑娘欺负,也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一片焦灼之际,倒是沈念排众而出?,轻声笑着道?:「若是易姑娘乐意,倒也未尝不可。楚指挥使,你说呢?」 楚槐安看了沈念一眼,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般:「既然沈大人同?意,那便……」 见?楚槐安总算点了头,易姑娘哼了一声,上?前就挽起了柳七的?胳膊,低声说:「仙女姐姐,我们走!」 客栈门口,两顶软轿已然等候多时?了。程彻、柳七和易姑娘乘一顶,而沈忘只能和沈念乘坐另外一顶轿子。 在轿帘放下的?最后一刻,从帘幕的?缝隙间,沈忘看到?了楚槐安警惕的?目光,正?冷冷地向自己与兄长乘坐的?软轿中射来。那种眼神,如?狼望虎,如?蛇窥龙。 轿帘缓缓放下了,将刻骨的?尴尬与沉寂囚于一室。沈忘将嵴背紧贴着冰凉的?轿壁,似乎这样就能离兄长更远一些,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敛去了,只余木然与疏离。 倒是沈念依旧眉眼弯弯地看着弟弟,仿佛他还是那个扯着自己的?裤腿儿放声大哭的?小男孩儿。 「无忧,你此番……」 「惠娘死了,你知道?吗?」沈忘冷冷地打断了沈念即将成型的?寒暄,用惠娘的?死亡在兄弟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壕沟。 「我知道?,爹爹信中知会了。」沈念的?语气也悄然冷了下来。 「就这样?」 「那还能如?何??」 沈忘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用力地按在自己的?膝头:「那可是惠娘,你自小看着长大的?惠娘。」 「无忧,无论是谁,事情已然发生了,真兇也被你擒获,你还要我如?何??」沈念抬起眼,目光冷静而沉默地逡巡在弟弟年?轻愤怒的?面容之上?。曾几何?时?,他也曾拥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愤怒……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笑容终于回到?了沈忘的?嘴角,只是这笑容冷得吓人:「待我身死之日,只盼你也如?此冷静。」 沈念的?眼皮跳了跳,他有些颓然地松懈了嵴背,挺立如?松的?腰板弯曲下来,他嘆息道?:「无忧……」 后面的?话他忍住了,他不想再引起兄弟之间新的?一轮争执。 无忧……你何?时?才能长大? 第43章 捧头判官 (四) 与沈忘所在的软轿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不同, 程彻、柳七与易姑娘的软轿中倒是一派和风沐雨。 易姑娘顺利摆脱了指挥使楚槐安,愉快地唿吸着属于自由的空气,面上的笑容大盛, 眉眼?间皆是跳脱的晴朗。她微微侧着头?, 看?向身边肃容端坐的少女,柔声道:「《诗经》中?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可我觉得,即便?是古时候孟姜的风姿, 比姐姐也是差出去十万八千里。敢问仙女姐姐芳名?」 柳七微微睁大眼?睛,她没想到这易姑娘绕来绕去,引经据典半天,就是为了问?自己的名字, 当下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云, 奉师命保沈解元上京赴试, 姑娘你呢?」 易姑娘大眼睛忽闪之间心思百转, 笑道:「原来?是柳姐姐。我叫易微, 小字寒江, 柳姐姐愿意怎么喊我便?怎么喊, 我都喜欢听。」她一边说, 一边亲昵地往柳七的身旁靠了靠:「姐姐字停云,我字寒江, 停云寒江,寒江停云,咱们的名字都成双成对呢!」 柳七自小身边便?鲜少同龄同性的玩伴, 是以性格中?冷硬多?过柔软,孤直犹胜圆滑, 现在被这样娇娇弱弱,嘴甜如蜜的少女痴缠,她心中?自是欢喜,面上却瞬间腾起两抹红霞,还是板板正正地喊着「易姑娘」,并未如易微所愿,改用更为亲近的称唿。 易微倒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笑,却听见一旁传来?不和谐的男性粗犷而低沉的声音。她蹙了眉毛,瞪着坐在对面的程彻,此时的程彻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重?復着易微的名姓和表字。 他生怕再把易姑娘的名字叫错记混,是以想多?记诵几遍,嘟嘟囔囔个不停,谁料,过分专注之下,程彻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打扰到了对面窃窃私语着的少女们。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程彻也觉察出不对,赶紧抬头?,正撞上易微严厉刺过来?的眼?神,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就开始了自我介绍:「易姑娘,在下……在下程彻,程清……」 「在临清江上便?听过你的大名了,程彻,程清晏,楚槐安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易微本就恼他打扰了自己与柳七的闲谈,此时的语风中?便?带了冷嘲热讽之意。 程彻却丝毫没有听出来?,还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开心道:「我也觉得楚兄武艺高强,是个人才!」 「那你怎么不赶紧去找他,和我们一同乘车作甚?」 程彻终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柳七与程彻感情甚笃,又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此时见程彻被易微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诺诺不敢言,便?赶紧解围道:「程兄,当时我听舟中?的水匪称你为『锁横江』,这是何故?」 第64页 易微闻言,也把脑袋转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程彻,那双漂亮的眸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像是囚在雪洞里的琉璃,程彻觉得自己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那眼?珠儿「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是这样的阿姊,三年前我应友人之邀,去解锦衣大寨之围。当是时,盗匪舟船如蝗,把江面都挤得满满当当,锦衣寨易守难攻,但只要盗匪们困住山下的码头?,让寨里的人无法出入,锦衣寨的兄弟们早晚是个死。」 「所以,我连夜赶到江上,和江上的盗匪们大战了一昼夜,解了寨子?的围,自那以后,我便?多?了这么个诨号——锁横江。」 「这就完了?」易微正听得热闹,不满道。 「嗯……完了。」程彻老老实实点头?。 「程兄,你一人一剑,斗败了整条江上的盗匪?」柳七往前探了探身子?,震惊道。 「也不算是一人一剑,锦衣寨里的兄弟们也从山上往江中?射箭,帮了我的忙。」 「那不还是一人一剑嘛!」易微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道,这三人组,一个是尚未会试就声名远扬的沈狐狸,一个是松江府的仙女仵作,一个又是有着这般惊人实力的傻大个,这三人与其说是进京赴试,还不说是进京探案,也不知?这样三个人物是怎么聚到一起的…… 易微抬起狭长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正在给柳七解释细节的程彻,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倒是能为我所用,易微心中?暗想。 一路这样聊着,大慧寺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眼?前。 正德年间,司礼监太监张雄建寺于宛平县香山乡畏吾村,赐额大慧,并护敕于碑。嘉靖中?期,太监麦某提督东厂,于其左增盖佑圣观,于是合寺观计之,殿宇凡一百八十三楹,拓地四百二十一亩,形成了佛道共生,庙观齐盛的奇景。 大慧寺重?檐庑顶,上层单翘重?昂七踩熘金斗栱,下层重?昂五踩熘金斗栱,整个建筑端丽无匹,风姿卓绝。大悲宝殿正中?立有一尊高达五丈有余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铜造像,宝相庄严,工艺精湛,因此,大慧寺又被称为「大佛寺」。 软轿刚刚停稳,沈忘就当先?下轿,待双脚踩到平实的地面方才长出了一口气。两胁之间的疼痛不知?何时又起,他用手暗暗扶了扶,转头?向柳七和程彻所在的轿子?望了过去。 只见程彻掀帘而出,伸手去扶后面的人。易姑娘第?二个钻了出来?,看?都不看?程彻一眼?,蹦蹦跳跳地自己下来?,也跟着转身去扶身后的柳七。这一高一矮,都眼?巴巴地等着柳七下轿,动作殷勤又恭敬,让心情沉郁的沈忘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柳七弯腰而出,见一左一右递过来?的手臂,怔愣了片刻,谁也没扶,自行振衣走了出来?。 五人在人头?攒动的大慧寺门口集合,皆抬头?远眺,香菸萦绕的寺中?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盛会,引得四面八方的游人争相奔赴。 「这左不是初一,右不是十五,不年不节的,怎地这么多?人?」程彻看?着如织的行人,瞠目结舌道。 「你连这都不知?道!」易微轻轻嗤了一声,道:「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辩法会,本就高僧云集,才子?辈出。更何况这次的辩法会恰在会试之前,但凡京城中?想出点儿风头?的秀才举子?都挤破头?往这儿来?呢!」 沈忘闻言,清冷冷的眼?神向着沈念瞟了一眼?。说什么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却原来?只是为了趁此良机让自己的弟弟在众人面前展耀一番,为接下来?的官途铺平道路呢…… 沈忘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暗道:兄长也是打错了算盘,我进京赴试可不是为了同他在官场中?相互帮扶,倾轧同僚,只是为了承停云之诺。这京城之中?蝇营狗苟,我绝不留恋,待得考取功名,自当远赴他乡,为当地百姓博一个朗朗天青。 心中?有了计较,刚刚涌上来?的牴触情绪便?烟消云散,沈忘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沈念不知?自家弟弟早就运筹帷幄,做好了打算,还只当他想明白了,心中?宽慰,格外卖力地引着众人往寺庙中?去。 顺着人流行了不多?久,沈忘便?瞧见前方行着的几人有些眼?熟,一个瘦高条儿,手脚伶仃,左摇右晃;一个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每一次下脚都要反覆忖度,生怕行差踏错;一个刚健稳重?,不时侧过脸来?与同行之人轻声说话,沈忘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欸!这不是那个……那个谁……霍霍……霍……」程彻一边苦思冥想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摇摆着大手打起了招唿。 「霍兄,元朗兄,年时兄。」沈忘代替他一一喊出了三人的名字。 三人应声转头?,霍子?谦和蔡年时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沈忘一行人走了过来?,文元朗则抱着胳膊远远地望着,面上神情倨傲,似乎并不想与沈忘等人为伍。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霍子?谦热情地邀请道:「既然?诸位兄台都是来?此观摩辩法大会,不如一同观礼,也好有个照应。」 蔡年时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人多?点儿热闹,咱们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没个一官半职,是没有资格凑到近前的。」 第65页 沈念眉头?一跳,他可不想自家的傻弟弟又同这帮没什么前途的举子?们混迹到一起,正准备婉转拒绝,却听沈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道:「如此甚好,我们人生地不熟,正愁没有人相引,既然?霍兄与年时兄相邀,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沈念嘆了口气,只得跟在沈忘等人身后往寺庙的深处走去。和他同样不悦的是文元朗,他似乎极为讨厌沈忘身上难以掩藏的潇洒落拓,嬉笑怒骂的气场,是以离得远远的,好像沈忘周身浮动的空气中?有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 倒是一身文人风骨的沈念得了他的青睐,是以文元朗主动向沈念搭腔道:「昨夜未曾见过这位仁兄,你我二人既为同年,便?是缘分,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念沖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 文元朗一梗脖子?,姿态如同一只脖子?长过了头?的仙鹤:「我看?仁兄同那登徒子?一道前来?,便?务必要劝仁兄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般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污了仁兄这一身儒雅气派。」 沈念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眼?言之凿凿,满脸殷切的文元朗,一股略带讥讽的笑容浮上嘴角,竟是和沈忘有了七八分的神似:「恐怕是要弗了贤弟的好意。」 「这是为何?」文元朗急切道。 「因为那登徒子?,正是舍弟。」 第44章 捧头判官 (五) 文元朗被这么一噎, 登时?觉得文质彬彬的沈念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抛下沈念, 甩开臂膀向前走去。 沈念无奈地摇摇头?, 心中暗嘆,也不知道自己的傻弟弟还要和这帮人混到何时?。 众人随着人流一路向西,直走到位于寺庙中心的大悲宝殿之前,大殿规模甚为?宏巨,色彩繁复华丽, 仿佛萦绕在它周身的空气里都瀰漫着洒金碎银的金红光环,殿前供着常行菩萨塔与双九龙璧,皆为?汉白玉雕铸而成,晶莹绚烂, 内外通透。此时?, 广场之上已搭起了辩法高台, 数名得道高僧端坐其上, 其中一人正站立在高台当中, 侃侃而谈。 沈忘等人选了一片面积能容纳数人的树荫, 遥望着辩经台上的情景。此时?, 台上正在?进行「佛与众生」之辩, 问者持佛非是?众生之论,而答者持佛即众生之论, 这也是各宗派之间经久不衰的辩题之一。立于台上的男子应是藏传佛教的僧侣,只见他舞动着手中的念珠,高声诘问, 来回踱步,声势极盛。而与之相反的, 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大慧寺住持圆印大师却面容平和,低眉敛目,不卑不亢。 二人之间鲜明的对比,引得台下观者纷纷屏息凝目,唯恐错过上师高僧的妙纶天音。 藏传佛教的上师先是?后退几步,紧接着右手念珠一甩,套到左臂之上,双手用力一拍,一个炸雷般的击掌声便响彻全场:「众生具有贪、嗔、疑、爱、喜、怒、哀、乐,八苦俱备,集无明烦恼于一身,佛陀却不为?五蕴所?束缚,可?达无有障碍之佛境,你在?此极言佛与众生皆平等?,岂不是?谤佛!」 圆印大师面色不改,沉声应道:「若能识得众生,便是?佛性;若不识众生,哪怕歷经千难万劫,也难觅佛宗。是?以,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上师,你又可?识得众生?」 很显然,上师与圆印主持因宗派之别,皆无法说?服对方,辩论逐渐进入焦灼。上师的步伐越转越快,越走越疾,台下众人也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圆印大师眸光微动,看向踮脚张望的场下众人,朗声道:「若能知法永不灭,则得辩才无障碍;若能辩才无障碍,则能开演无边法。上师,你我二人争辩无休,皆为?法义彰显,为?内心无诤。然在?场诸人,皆为?众生,我们不妨听一听众生之所?见。」 闻言,气势汹汹的上师也暂且偃旗息鼓,望向台下众人,点头?道:「也好,既是?佛与众生之辩,当听众生一言。」 见主持上师将发言权交给了?围观众人,诸位对佛理有所?心得的学子不由得摩拳擦掌,想要一展身手,然而辩经可?不仅仅是?夸夸其谈,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还?要言之有所?出,所?以即便有人想要藉机出出风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腹中墨水几斤几两。 一时?间,全场一片安静,掉针可?闻。大悲宝殿中那二十八尊彩绘泥塑诸天神像默默地注视着殿外众生,连撩人的春风也沉降下来,在?佛香瀰漫中呈现着某种平静的慈悲。在?这几乎有形的空寂之中,一道清越之声陡然响起。 「佛陀三界纵横,任运无碍,可?千变万化。虽形相之多?,我凡夫难以计数,却没有一相是?丑陋的,是?贫贱的,与凡夫全然不同。更何况,佛具觉醒之智,众生却当局者迷,众生需得遵循佛道方可?开悟,又怎敢言佛即众生呢?」 沈忘一怔,竟是?身后的沈念排众而出,侃侃而谈。 顿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沈念的身上,沈念本就?生得风姿卓绝,容止端肃,如敷粉何郎,再加上他胸有丘壑,言语间自信昂扬,让观者皆是?嘆服不已?。上师见沈念贊同自己的观点,不免面露微笑,频频点头?。 沈念拱手道:「庶吉士沈念沈无涯略陈拙见,思虑不周,万望指教。」 「沈家?哥哥真?是?了?不得,有学问又通佛法,若是?再会些拳脚功夫,那真?是?……」程彻小声对沈忘夸赞着。 第66页 「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嘛,自然不是?寻常人。」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沈念,说?不清是?褒奖还?是?讽刺。 霍子谦和蔡年时?也是?一脸憧憬的望着沈念,倒是?文元朗面露不屑,故意将头?偏向一侧,仿佛对场中的论辩充耳不闻。 柳七抬头?看向身边的沈忘,她知道沈忘与哥哥复杂而矛盾的关系,亦知道慧娘之死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隐痛,表面上辩论着佛与众生,其中却暗含着君民之争,这也是?沈忘与沈念不可?调和的根本。 「就?像主持所?说?,辩才无碍,方能内心无诤。沈兄,我不通佛法,但是?对是?错,不妨拿出来说?说?,众生心中自有论断。」 沈忘一怔,回看向身旁的柳七,不知何时?,他内心的隐疾竟然已?经被她看得通透。 ——你还?要我如何?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 脑海中,二人在?轿中的争论唿之欲出。 是?啊,是?抛却众生,「立地成佛」;还?是?「于众生之间寻觅佛子」,不妨拿出来说?一说?,为?慧娘,也为?自己。 「我不这样认为?。」沈忘跨前一步,与沈念相对而立。「佛与众生本就?行在?同一条路,本着相同的本心,佛看众生皆是?佛,凡夫看佛是?众生,要觅佛,当向众生中觅。」 他看着沈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魔王曾与佛祖一战,大败。魔王便对佛祖言,待得天地将倾之时?,要令诸恶魔化作佛陀信众,藏身僧侣之中,传播邪说?,一雪今日之耻。佛祖双目垂泪,言,待得天地将倾,善恶不明之时?,僧人将褪去袈裟,步入凡尘普度众生,佛不在?寺庙,佛在?众生。」 「你视众生如刍狗,我视众生皆佛陀!身如芥子,心藏须弥,佛与众生又有什么区别!」最后几句话,沈忘的声音已?经有了?颤抖,那月夜山路之上,抱着兄长的大腿放声痛哭的小男孩儿,此时?已?经在?孤独与绝望中缓缓长成。 佛也好,众生也好,他们终究是?无法再行于同一条山路上了?…… 「好一句身如芥子,心藏须弥!」辩法台上,圆印大师长身而立,向着沈忘露出慈祥的笑容:「这位施主颇有佛缘,还?请殿内一叙!」 两胁之间隐隐的疼痛逐渐消散,沈忘唿出一口气,看向柳七,正撞进后者温和的笑意里。沈忘也笑了?,经年活在?兄长阴影下的他,终是?寻到了?自己坦荡无惧的太阳。 而此时?在?辩经台下为?达官显贵预留之处,也有三名男子正遥遥地望着沈忘。 「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桐乡才子沈无忧?」其中一位中等?身材,双耳垂肩的灰衣长者,带着审慎的表情打量着树荫下的沈忘。 「正是?他,当真?是?辩才无碍,连无涯都被他压下一头?。今年的会试,榜上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年纪最长的慈祥老者,捋着长髯,似乎对沈忘很是?赞许。 「当真?是?个妙人!我倒是?想私下结交一下,只是?碍于这考官身份……」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俊秀男子思忖着道。 「砚之,你知道轻重就?好。」老者语重心长地对名为?施砚之的年轻男子道,「会试在?即,正是?众目睽睽之时?,你可?不要做什么失了?身份的事。」 施砚之脸色一哂,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夫子放心,我就?是?说?说?。」 这老中青三位男子皆是?今年会试的考官,老者为?当今翰林院教习兼右春坊大学士刘钦,也是?年轻考官施砚之的夫子,二人有师生之谊,私下里便感情慎笃,而官居庶吉士的沈念正是?刘钦最得意的门生。中年灰衣男子则是?翰林学士吴舒,已?经连任了?三届的副考官。他们三人应圆印大师之邀前来观礼,也恰好见证了?沈家?两兄弟辩经的全过程。 施砚之虽是?表面上满口答应,不会私下与沈忘见面,但大学士刘钦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位高徒平素里是?个话本迷,极爱收集各种奇案悬案的话本,比起曾将《海公断案》翻烂的沈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忘连破两起大案的故事早已?在?京城中传遍了?,什么妖龙作祟啊,什么尸魃降世啊,什么天降文曲星巧断案啊,口口相传之中更不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是?以,此时?此刻,在?施砚之的心中,沈忘已?经超越了?当朝得海公,几乎能和古时?的狄公比肩。偶像在?前,岂有为?着身份避险而不见之理? 辩法会之后,刚和刘钦、吴舒分别,施砚之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将提前准备好的书箱往背上一跨,就?直奔登云客栈而去。 这边厢,沈忘也与众人返回了?客栈,正在?休整。这场辩经大会,沈念顺利让弟弟出了?风头?,沈忘则直抒胸臆,将内心郁郁之情倾泻而出,二人皆有所?得,是?以沈念与沈忘分别之时?,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命运如丝线,终究将分道扬镳的数人拉扯回了?相同的道路之上。正所?谓,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完。人心曲曲弯弯水,世路重重叠叠山。 第45章 捧头判官 (六) 借着沈忘的光, 众友人也得以在大慧寺的后殿用茶,圆印大师极是欣赏喜爱这几位青年才俊,拿出珍藏多年的梅花雪水烹茶, 众人言谈甚欢, 是以返回客栈之时已是暮色沉沉。若不是科举考试在即,只怕慈祥的圆印大师还要留几位小友在寺中住上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第67页 四人折腾了一整天,都是有些累了,连易微都不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刚一上轿便靠在柳七肩头睡了过去。因为沈念独乘一轿先行返回,是以沈忘便和程彻、柳七、易微挤在一个轿子里。 有了沈忘在场,程彻也自在了许多,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同沈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晚膳。 黄昏的风掀动?着轿帘, 坐于窗边的程彻隐隐约约看?到客栈门?口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他勐地睁大了眼睛。 「还?敢来!」程彻嗷一嗓子, 把?睡得正香的易微吓得一个哆嗦, 下一秒, 程彻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直奔客栈门?口的人影! 「啊!」一声?夹杂着慌乱,懵懂, 惊恐,讶异的惨叫响彻了整条街道。 沈忘、柳七和揉着眼睛的易微也急急忙忙从轿中下来,向着客栈门?口跑去。 只见刚刚还?横眉冷目的程彻, 此?时却一脸歉意地蹲在地上,帮着一人捡拾散落一地的书卷, 口中一叠声?地道歉着:「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是个人……不是,我没想到你不是鬼……也不是……总之,对不起啊……」 「哇,捧头判官没抓着,抓着了一个俏书生!」易微眉开眼笑,乐得直拍手,这下程彻更是头大如?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抓紧钻进去。 地上瘫坐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春闱的副考官施砚之,他适才急匆匆地从家中背着书箱赶到登云客栈,就是为了见一面心中偶像,却不料因为形迹可疑,探头探脑,倒是被程彻当成了那日的捧头判官。 程彻被捧头判官吓得一晚上没睡好,正愁无处撒火,此?时还?以为捧头判官竟敢寻上门?来,新仇旧恨层层相加,下手却是重了些,若不是施砚之背着重重的书箱,本就有些腿软,一碰就倒,只怕会伤得不轻。 沈忘和柳七自然不能和易微一样看?笑话,连忙走上前来,沈忘帮着程彻整理书籍,柳七则垂眸探查施砚之的伤情。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轻轻活动?一下腿试试。」柳七道。 施砚之的眼睛却是腾地亮了。面前的这三个人,一个龙章凤姿,潇洒俊逸;一个眉目如?画,霞映澄塘;一个高大威武,蜂腰猿臂,和话本子里形容得当真一模一样! 他指着三人,兴奋难抑,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你是沈无忧!你是柳仵作?!你是程大侠!天可怜见,我竟然!一次性见到了三个!」 三人登时愣住了,程彻哭丧着脸道:「坏了,我把?俏书生的脑袋摔坏了!」 易微摇摇头,摸着下巴道:「我看?不像,这人估计是有癔症吧?柳姐姐,你看?呢?」 「先扶起来再?说。」柳七皱眉道。 易微听话地伸出手,又倏地收了回来,警惕地看?着地上开怀的施砚之:「癔症……不会咬人吧?」 沈忘无奈地笑着,探手去扶施砚之,没想到后者自己?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连声?道:「哪能让沈推官扶我!使不得使不得!」 待施砚之站好,重又把?书箱仔仔细细背上肩,沈忘方?才问道:「这位兄台,适才听你对我们三人甚为熟识,可否告知缘由?我们之前是有过一面之缘吗?」 「哪止一面!」施砚之闻言,连忙从书箱中抽出一本几乎翻烂的书卷,装帧粗糙,一看?就是坊间流传的粗制滥造的手抄本,他小心地翻动?着书页,指点着给沈忘看?:「我对三位可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了!无论是之前的嘉兴龙见案,还?是后来的靖江尸魃案,我可以说是倒背如?流,烂熟于胸,不能与诸位一同查案,实乃我平生憾事!」 众人这才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忘更是对书卷中记录的犯案手法起了兴趣,便将?施砚之让进了客栈,边用膳边畅谈。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施砚之珍藏的话本子已经被众人瓜分了干净,各自翻看?着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程彻沉浸在话本对他英雄盖世的夸张描写中,易微则随意翻看?着施砚之誊录的案宗笔记。 话本中所呈现的两个案子,不能说和现实中真实发生的案件毫无关系吧,只能说毫不相干。是以,沈忘和柳七你一言我一语给施砚之将?完整的案情拼凑完整。 「沈推官,柳仵作?,你们所说的,比之话本中描摹的,还?要精彩非常!」施砚之运笔如?飞,恨不得将?二人口述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下来。 施砚之的热情与旺盛的求知慾让二人颇有好感,再?加上三人皆博学多识,心怀天下,是以越聊越投机。正可谓: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上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费舌尖。 聊到兴头上,施砚之更是拿出了自己?撰写的探案话本呈于沈忘和柳七一观,文採风流,颇有匠心,沈忘与柳七灯下传阅,啧啧称奇。 「兄台,知音难遇,我们聊了这么久,还?不知兄台名姓。」沈忘从书中的世界抽离而?出,抬起头,笑着望向施砚之。 「我叫施……」施砚之及时阻住了脱口而?出的名姓,科举考官私下与考生相交是为大忌,会试在即,施砚之也不敢触此?霉头。「我的姓名,沈推官日后自当知晓,今日,我们不妨以笔名相称!」 沈忘一怔,继而?朗笑道:「有趣有趣,兄台的笔名是?」 第68页 施砚之将?自己?撰写的话本翻到第一页,上面誊录着一首小诗:四方?不见北西东,有木代替河水中。十分成色已去九,林夕上下睡朦胧。 「我的笔名,就在诗中!」施砚之兴致勃勃道。 沈忘正欲猜度,却听正倚窗读书的程彻发出一声?大叫!众人慌忙向着程彻所在的地方?望去,只见程彻正瞠目结舌地指着客栈院中的影壁墙。 「捧……捧……他娘的捧头判官!」 程彻所在的窗户正对着登云客栈的小院正门?,正门?内立着一堵为了迎接考生而?粉刷一新的影壁墙,此?时的影壁墙上映着一个清晰的人影。 第46章 捧头判官 (七) 程彻所在的窗户正对着登云客栈的小院正门?, 能将院中的情景看得一览无余,是登云客栈最好的观景之处。小院的正门内立着一堵为了迎接考生而粉刷一新的影壁墙,此时的影壁墙上映着一个清晰的人影。 那人影线条僵直冷硬, 如同将人体内最后一丝活气儿抽离风干, 动作缓慢而沉重。此时,投射在影壁墙上的是人的侧影,额头,鼻樑,嘴部与?下颌的曲线清晰可见。而随着人影逐渐将正面转了过来?, 人影头上所戴的如山高耸,长翅冷峭的判官帽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房间中的众人都不由得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影壁墙上投映的人影。突然,那人影轻微抖动了一下, 仿佛被风摇盪的竹叶, 带着某种不似人间的轻灵。也就是瞬息之间, 那戴着判官帽的头颅竟直直地掉落而下, 正好落在人影端在腹部的双手之上! 众人只觉心尖上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仿佛随着头颅的下落, 大家的肠胃也已经跃上了喉头。 「妈呀!」易微惊恐大叫, 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程彻也是面?色铁青, 攥紧了拳头。施砚之也傻站着,已然看呆了。他万万没有料到, 今日一次与?偶像的会面?,竟然还能牵扯出这般世间罕有的奇景,当下撑住窗沿, 向外探头张望。 与?易微和程彻的恐惧感不同,施砚之倒是被好奇和兴奋攫住了灵魂。然而, 只往外望了一眼,那几乎快要飞上九天的魂灵便重重落回?到凡尘的体内。 当是时,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还有人顺着影壁墙上投影的方向朝楼上看去?,施砚之头皮一跳,知道自己再?也不可久呆,此时再?不走只怕考官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当下抓紧了书箱,准备趁乱撤离。 众人慌乱间,倒是沈忘当先?反应过来?,抬头朝头顶天花板的看了一眼,道:「光影是从我们顶上的房间投下来?的,那间房中住着何人!」 柳七和沈忘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都看得出,无论那间房中住着何人,只怕现在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再?无犹疑,柳七、沈忘、程彻推开门?就沖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呆站在原地的易微,和背好了书箱的施砚之。 「易姑娘」,施砚之转头沖易微道,「今日之事,在下碍于?身份所限,无法与?沈推官诸人共同进退,待事情终了,恳请姑娘将事件始末详尽告知。在下不才,定为大家着书立说,以传后世!」 施砚之一边说着,人已经行到了门?口,他深深地沖易微看了一眼,拱手道:「拜託了!」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融入到客栈慌乱逃窜的人群之中。 这边厢施砚之着急忙慌地冲出了客栈,那边厢的沈忘、柳七和程彻与?一群跑上楼来?的考生们汇合到一处。蔡年?时和众考生皆是在院中看到了影壁墙上的奇景,是以皆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光影投射处的房间奔跑,一边互相传递着信息。 「我没记错的话,那儿住的是霍子谦,对吧!」 「没错!霍菩萨就住那间!」 面?白如纸的蔡年?时懊恼地一拍大腿:「坏了,子谦今日从大慧寺返回?途中扭伤了脚,此时正在房间里沐浴热敷,只……只怕现在正被那判官堵在屋里呢!」 「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刚也是吓傻了,才想起来?啊!」 此话一出,众人的面?色更?是差到极限,别说是腿上有伤,就是身强体健之人面?对这般诡谲之影又能有几分胜算? 程彻眉峰一蹙,「仓啷」一声剑已出鞘,他一手持剑,双脚点地,几个纵跃就翻上一层,借着踏墙之力,大喊一声「得罪了」,斜飞入房间。房间门?在他一击之下,如同纸煳的一般哗啦啦散了一地,众人也跟着程彻一股脑地涌入了霍子谦的房间。 程彻调整着唿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房间中空无一人,唯有立在房间一角的屏风后发?出窸窸窣窣之声。 「哪里逃!」一声怒喝,程彻手腕轻转,青锋剑剑身微颤,携着虎啸龙吟向着屏风后直刺过去?。 沈忘刚冲进房间就已经发?现了问题,眼见程彻已然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连忙高喊:「清晏,不可!」 闻听沈忘断喝,飞在半空的程彻下意?识地撤了几分力道,剑气?骤然消敛。也正是沈忘这一声喊,阻止了即将要发?生的悲剧。下一秒,屏风后便探出一个懵懂的脑袋,正是霍子谦,而程彻的剑尖也刚刚好在他的瞳仁前一寸偃旗息鼓。 众人都大气?儿也不敢出,而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的霍子谦也忘记了害怕,半晌蹦出几个字:「你们……在干什么啊?」 第69页 「子谦!房中的鬼影呢!」蔡年?时哆嗦着问道。 「什么……鬼影?」霍子谦看上去?比蔡年?时还要不知所措,他一边扯下屏风上搭着的衣服遮住自己光熘熘的身子,一边摇摇晃晃地探手去?抓斜靠在浴盆旁的拐杖。 程彻这才缓过神,收剑回?身,将拐杖递给霍子谦,霍子谦却是不敢接,脸上带着几分惊恐敬畏之色地看着程彻,两?人大眼瞪小眼,石化了一般。 想来?也是,人家这边儿正舒舒服服泡着澡,那边儿就破门?而入一位凶神恶煞的武林高手,一剑差点儿要了自己的性命,这换成谁也难以接受。 好在,霍子谦本身性格平和宽忍,缓了片刻,便在蔡年?时的搀扶下,接过了程彻的拐杖,晃晃悠悠地从浴盆中爬了出来?。 被这么多?人盯着青莲出水,饶是霍子谦也已经是面?红耳赤。还好柳七是女扮男装,身为仵作又见惯了别人赤条条无牵挂,是以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否则霍子谦怕是也没脸见人了。 沈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此刻已经空无一物的影壁墙,自己的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影壁墙之上。 「那捧头判官,刚刚就是立于?此处。」沈忘断言道,他看向霍子谦,尽量声音平和地问道:「霍兄,你刚才在房中,是否有听到什么怪异的声响?」 霍子谦此时已经从蔡年?时结结巴巴的讲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脸色青白一片:「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啊……只听到一声得罪了,然后我的房门?就被踹飞了……」 程彻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往柳七的身后躲了躲。 沈忘点点头,绕到屏风之后,微微眯起眼睛:「也没看到什么?」 「没有,我当时正在梳洗,脚也抽痛得厉害,压根没有多?加注意?。」霍子谦垂头丧气?道。 「那……气?味呢?你是否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柳七问道。 霍子谦苦思冥想了片刻,摇头道:「也没有。」 就在问询的过程中,从睡梦中惊醒的掌柜的也急急忙忙赶上楼来?,看着碎了一地的房门?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春闱之前,登云客栈中居住的除了客栈本身的工作人员外,几乎皆是参加春闱的考生,这一番惊天动地的闹腾,几乎把所有人都聚拢到了霍子谦的房门?口。 沈忘环顾四周,看着众人或惊恐、或诧异、或庆幸、或不屑的神情,突然问到:「我们之中,似乎少了一个人。」 * * * 朗月当空,照亮了孤身行在长街上的人影。那人的身形极为瘦长,若是不注意?看,倒像是一束被丢弃在黑暗中的幽影。 再?回?到客栈之时已是深夜,院门?紧紧闭合,门?栓已经合拢,再?想从正门?进入已然是奢望了。不过,他也并不想大摇大摆的走进客栈,是以,他摸索着院墙,向紧邻着客栈的一条偏僻的胡同走去?。 他将自己的脚步放得很轻,春闱在即,他可不想招惹巡逻的更?夫,因此他比预计得时间到的晚了些?。在胡同的深处,在房檐阴影的遮蔽下,他蹲下身,沿着墙围寻找着,手指在湿滑冰凉的青苔上划过,在一个略有些?干涩的缝隙处用?力一推。一块砖石无声地被推了开去?,露出一段狭小的空隙。 他熟门?熟路地又依次搬走了数块松动的砖石,一个狗洞大小的区域被清理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 缓步踏上客栈吱呀作响的楼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间的门?。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榻,其中一张属于?蔡年?时,而另外一张,属于?他。奇怪的是,这两?张床榻之上竟然都躺着人,月影透过窗棱照射进来?,冷涔涔地,将躺在他床上之人的面?容照亮。 那人,的确有着令他嫉妒的好容颜,竟是说不清,究竟是月色更?幽,还是他的容色更?清。可是,那人为何会躺在他的床榻上? 「沈忘!?」他怔了一下,不由地小声叫了出来?。 第47章 捧头判官 (八) 随着他这一声惊唿, 房间中骤然灯火大亮,他就像一只被勐地丢到火中的青蛙,赶紧抬起胳膊, 遮住自己被晃得直花的双眼。 透过衣褶的缝隙, 他看到刚刚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沈忘,施施然坐起身?,沖他露出一个极为温和澄净的笑。 「元朗兄,多时不见啊!」 * * * 文元朗终于低下了他傲慢而清高的头颅,他被众人围在中间, 抵死不?肯说一句话。无论?别人问什么,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除了面相愈发?清苦之外, 很难明白他心里究竟盘算了些什么。 霍子谦见?众人都对文元朗的沉默颇为不?满, 又起了菩萨心肠, 不?停地给文元朗打着圆场:「元朗兄, 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捧头判官不?是你, 可是为了避嫌, 大家都交代了当?时的所在, 所以你能不?能……」 文元朗一言不?发?,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脸上写着两个字:不?能。 霍子谦嘆了口气, 又转而?面向?众人:「虽然我也不?知道元朗兄究竟去了哪儿,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就凭元朗兄的人品, 他如此行事一定是有?苦衷的。还希望大家给他一点时间……」 「那捧头判官可不?一定给我们时间呢!」易微不?阴不?阳地嘟哝了一句,在考生们中间引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应和声。 第70页 「是啊, 元朗兄,我们大家都说了,你说一下也没有?什么吧?」 「哎呀,人家文家可是大族,能跟你们这样,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吗!那不?得摆个谱,端个架吗!」 「可这事关我们所有?人的安全啊!」 「就是啊!我管他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呢!」 时间已逼近凌晨,考生们白日里温书,到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打着哈欠强撑了。然而?,这文元朗还是油盐不?进?,只字不?语,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考生们又气又急,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早过了宵禁的时间,京畿重地,春闱将至,你趁夜而?行,所图为何?,确实很难解释。」一直腰板笔直,端坐在角落里的柳七突然发?话了,她的面色极为严肃认真,毫无威胁恐吓之意,说出的话却字字扎中文元朗的肺管子:「如果我们将今夜之事,据实上报,只怕你就参加不?了这次的会试了。」 沈忘眸光一亮,有?些惊喜地向?柳七看了一眼,行事古板的柳七何?时也学?会了这般恫疑虚喝之道,当?真是近朱者赤,他便借着柳七的话头,又添了一把火:「文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文家自古家风严谨,可不?能因此而?受到牵连啊!」 文元朗像被火撩了般勐地抬起头,看向?沈忘的眼神中已经汪着水汽,他终于艰难地开口了:「让我说……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文兄,你讲!」霍子谦喜形于色,勐地站起身?,却被脚上的疼痛一激,又咣当?一声坐回到椅子上。 文元朗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沈忘:「我只对他说。」 不?消片刻,众人便都识趣地离开了房间,房间登时变得空旷起来,似乎说话都有?了回音。 「元朗兄,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何?故锦衣夜行?」沈忘弯着眉眼,口气温和得如同哄劝叛逆的孩子。然而?文元朗的回答却让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去点花茶了……天?香楼的合欢姑娘和我约好了……是以……是以……」 「你去干什么了!?」 「点……点花茶……」 「文兄,春闱在即,你……你……你去点花茶?」沈忘觉得每一个字从舌头上掠过,都能给他烫起一个火泡。饶是急智多变如他,也绝没有?料想到,这样一个清高傲慢、自以为是的文家后人,竟然会钻狗洞出去寻青楼的姑娘。 「我知道啊,所以我白日里温书,夜里……夜里才偷偷出去……」 沈忘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你为何?要对我单独说……」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文兄,你怕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完全不?理解!」 待到沈忘从房间里出来,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铅灰。门?口尚余着几个熬得双眼通红的考生,探头探脑地向?房间内观望。 沈忘嘆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对那几位考生道:「诸位快些回房休息吧,我已然查问过,元朗兄确实是处理私事,与捧头判官并不?相干。」 那些考生们这才放下心来,揉着眼睛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兄。」沈忘闻声抬头,这才发?现?,柳七还始终在走廊的拐角处,默默地等待着,「问出来了吗?究竟是何?原因?」 沈忘苦笑,他深知,以柳七的性格势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像他刚刚那般敷衍了事的回答,定然是不?会让柳七满意的。是以,他也未做隐瞒,如实告知,将文元朗如何?钻出院墙上的狗洞,如何?躲避巡逻的值更人,如何?跑到天?香楼喝花酒,私会合欢姑娘的事情和盘托出。 柳七听得很仔细,时不?时地轻点下颌,面上却没有?露出沈忘预想的鄙夷之色。 「文兄竟然认为我可以理解他的行为」,沈忘自嘲地摇了摇头,「只怕我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柳七一本正经道。 沈忘瞪大了眼睛,脸上难得露出一种混杂着迷惘与诧怪的神色,却听柳七道:「沈兄,之前为了尹焕臣和漪竹姑娘,你多方奔走,让漪竹姑娘最?后能以自由之身?,带着尹焕臣的尸首回到故乡。可怎么面对文元朗和合欢姑娘,你却差别对待呢?情与义,忠与节,皆是可以让人付诸生命也要追寻之道,就算爬了狗洞,也无坠其志。」 沈忘这才听懂,柳七是压根没有?明白这两对人的差别所在。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文元朗和合欢姑娘,那只能算得是喝花酒的露水情缘,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柳七却只当?文元朗和尹焕臣一样,只是为了心上人行了惊世骇俗之举,本性纯然,情之所至罢了。 沈忘转头看着灯下的少女,她是自崑崙山巅开凿出的冰中璞玉,未曾被世间的俗烟垢雾沾染,是以始终存着那颗珍贵无匹的赤子之心。柳七的眸子亮亮的,格外的真挚清澈,让沈忘胸中一颤。 他所钟情的,不?正是这不?容于俗世的洁白吗?那他又何?必,强迫她看清这雪下的污浊呢? 沈忘心中释然,眉眼里也融了笑意:「停云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沈兄,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文元朗与捧头判官确无瓜葛,那我们也需得帮他保守秘密,莫要坏了别人的姻缘。」 第71页 柳七吩咐的,沈忘无不?点头称是,可刚回到房间,他便让程彻连夜赶去了天?香楼,找到合欢姑娘核对了文元朗的行程,确认无误后,方才放下心来。 可不?知为何?,沈忘却总是觉得惴惴不?安,似乎在这看不?清前路的暗夜之下,有?什么血腥可怖之事,正在悄然上演。 第二日。 熟睡中的沈忘是被程彻的大嗓门?给嚷起来的,由于昨晚审问文元朗一事,待沈忘进?入梦乡之时,天?边都已经有?了鱼肚白。 沈忘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正对上程彻兴奋的脸:「无忧!有?大官请你去呢!」 大官…… 沈忘用力敲了敲自己混沌一片的脑袋,在程彻一叠声地催促下,走下了楼。只见?楼下大堂中,柳七和易微早已经等在那儿了,柳七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昨晚的熬夜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而?易微则有?些精神颓靡,可见?那捧头判官的出现?,也让她经歷了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易微和柳七的身?旁立着指挥使楚槐安和两位衙役,见?沈忘和程彻下得楼来,众人都起身?迎了上去。 楚槐安面上带着苦笑,拱手道:「沈兄弟,程英雄,咱们又见?面了。」 程彻朗笑着拍了拍楚槐安的肩膀:「楚兄弟昨日匆匆一见?,没来得及与你喝酒畅谈,甚是可惜,择日不?如撞日……」 楚槐安略带歉意的打断了程彻的盛情相邀,道:「只怕要让程英雄失望了,我此次前来,是奉顺天?府尹姚大人之託,请诸位前去一叙。」 沈忘的睡意瞬间消散,那种看透一切的清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眸中:「昨夜可是出事了?」 楚槐安一怔,继而?缓缓点头:「是,昨夜里……出大事了。」 第48章 捧头判官 (九) 一路上, 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楚槐安没有言明到底发生了何事,但顺天?府尹相请,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来接, 还?能有什么好事。 沈忘一言不发, 默默看向马车外阴恻恻的天?空,心中暗道:只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由于?是私下相邀,沈忘诸人直接被请进了顺天府衙门的后院。府衙的后院并不尚奢华,树木葱郁,奇石高耸,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条清溪潺潺其间,剔透玲珑, 颇有南人的意趣风雅。 想来也是, 这顺天府尹为长兴画溪姚氏, 名为姚一元, 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 今年刚由太僕寺卿转顺天?府尹。这位姚一元也是名奇人, 在任山东道御史之?时, 他顶着压力, 凭一人之力查出了大帅陈圭吃空额军饷之?弊,一举成?名。 而此时, 这位以?两袖清风,不畏权贵闻名的顺天?府尹姚大人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饮茶,身旁还?有另一人相陪。那人身躯凛凛, 相貌堂堂,只是端坐在那儿?, 便?如摇地貔貅临座上,让人不敢逼视。当真是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见众人步入院中,葡萄架下的二人也放下茶盏,起身相迎,众人的目光瞬间便?被那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吸引。却听行在队伍中间的易微轻声嘟囔了一句:「舅舅……」 此话一出,沈忘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异之?色,原来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蓟州总兵官戚继光! 戚继光的威名这天?底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晓,南平倭寇,北抗蒙古,东征西战,几无败绩。明正德以?降,名将辈出,可是若论带兵之?严整,论练兵之?实效,论冲锋之?勇勐,论守御之?坚固,论军威之?雄壮,论声名之?响亮,唯有戚继光一人而已。 这般人物,此时就活生?生?地立在眼前,谁又能不心?潮澎湃呢?众人纷纷见礼,戚继光都微笑受之?,尤其是在看到沈忘、程彻和柳七三人时,戚继光面上的激赏之?色溢于?言表,他身旁的姚一元姚大人也捋着长髯笑着颔首,一时间庭院中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唯有易微的表情有些尴尬,趁着众人不注意,她一步一挪地躲到了柳七的身后。 「寒江」,戚继光早就看见了自家?外甥女鬼鬼祟祟的动作,无奈而宠溺地扬声道:「你还?欲躲到哪儿?去??你舅母问了我多次,你倒好,跟着沈公子和柳姑娘不肯回家?。」 易微转头,恶狠狠地瞪了楚槐安一眼,把后者?吓得差点儿?把脑袋塞到地缝里?。 在戚继光的要求下,他早就把易微多日来的行程如实相告,不论是趁着戚继光去?山海关练兵之?际,带着手下的人与临清水匪展开激战,差点儿?死在江水里?;还?是女扮男装妄图混进考场,与天?下学子一较高下;又或者?是跟着沈忘、程彻、柳七前往大慧寺,把圆印大师存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喝得一滴不剩,这桩桩件件,楚槐安都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嘆了口气?,他一直都拿这个古灵精怪,想一出是一出的外甥女毫无办法,除了安排自己信任的楚槐安贴身跟随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措施能让外甥女安分?一些。 看着外甥女皱眉嘟嘴的委屈样儿?,戚继光又有些心?软,佯做威严之?态道:「我看柳姑娘也是整肃守礼之?人,你且跟着人家?多学学,好好磨磨性子,只是有一点,可不准给人家?添麻烦,行事之?前务必要问问柳姑娘的意思,可记住了吗!」 第72页 言语之?间,竟是默许了易微跟随沈忘和柳七的行为,易微不禁大喜,眉眼弯弯,声音甜甜道:「谢谢舅舅!寒江定多在舅母面前给舅舅美言几句!」 戚继光面色一哂,他畏妻之?名满朝皆知,可被易微这样在众人面前点破,还?是有些下不来台,当下赶紧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邀各位前来,确有要事。」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戚继光回首向姚一元府尹点了点头,道:「姚大人,我就不越俎代庖了,你来给大家?讲一讲昨夜之?事吧!」 姚一元嘆了口气?,向众人讲述了发生?在昨夜的离奇兇案。 却说昨夜京城东隅的一处府邸之?中发生?了一起兇案,死者?是朝廷命官,也是本次春闱的考官之?一。昨夜,这位考官独自在书房中习文读书,一夜未出,第二日却被髮妻发现死在书房之?中,现场极是惨烈,血流成?河,更为可怕的是,这位官员的头被砍了下来,端放与自己的臂弯之?中。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程彻蹙眉思忖道:「无忧,你不觉得府尹大人说得有点儿?像是……」 「像是捧头判官。」沈忘答道。 戚继光和姚一元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惊喜欣慰之?色,戚继光道:「可见此次我们没有找错人,沈公子确实精通断案之?道。你说得没错,当夜确实曾有数人看到过捧头判官,此事事关重大,更牵涉朝廷举试,绝不可随意声张。是以?,我们才暗中将诸位请来,配合顺天?府尽快查出真兇,以?防更大的骚乱。」 沈忘拱手,沉声道:「无忧,责无旁贷!」 众人在楚槐安和衙役们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地赶往发生?兇案的府邸。这位官员的宅院并不大,倒是有几分?心?远地自偏的朴拙之?美。大门口,官员的髮妻与上了年纪的老管家?已经抹着泪迎候在外。 为了防止凶事外泄,宅院中并没有高挂丧幡,亦没有来得及披麻戴孝,只是将将在院中搭了一个简单的灵棚,灵棚之?中却空无一人。 「楚指挥,我想先看看死者?的尸体。我的药箱还?在客栈之?中,还?请楚指挥派人帮我取来。」脚刚一踏进大门,柳七便?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楚槐安点头道:「我这就差人去?取。事发突然,姚大人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尸体,只等柳仵作前来验尸。」 果然,书房的大门前直挺挺地立着两位衙役,见楚槐安带人前来,方才将房门让开,允许众人进入。 柳七满意地点了点头,沈忘也钦佩道:「姚大人思虑周祥,是我等之?……」 然而,未说完的话语却被堵在喉中。随着书房门的开启,一幅让人瞠目结舌的地狱图景呈现在众人面前。 书斋不大,却处处彰显着主人的文人雅趣,斋中置一长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铜石镇纸下压着一张白竹纸,其上墨迹宛然,铁画银钩。长桌后面的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籍画卷,几乎要淌下来。书斋的左边放着一张窄小的竹塌,以?供主人随时歇息。 这样一座古意盎然的书斋,此时已经被淋漓的鲜血浸透,几无下脚之?处。粘稠的血液宛如泼墨山水的画作,被肆意挥洒着,无论是洁白的窗纸,摆放整齐的书籍,堆在墙角的箱箧,还?是古朴的竹塌,都溅上了血迹,目之?所及,皆是触目惊心?的红。 死者?本人此时正颓然倚靠着竹塌,坐在被自己的鲜血模煳的地面上。脖颈的伤口十分?整齐,显然是被极快的刀一斩即落,血液已经凝固,像是在创口上胡乱抹了一层厚重的红色的浆。死者?的手交叠放在腹前,手掌上方托着自己被斩落的人头,人头双眼微睁,露出的眼白此时也是殷红一片,不甘的凝望着他最后看到的一方世界。 然而,哪怕是与生?前气?质迥异,爽朗清澈的笑容皆化作此刻死前的惊恐与怅惘,沈忘也几乎一眼便?将此人认了出来。 「是他!」 「俏书生?!」 沈忘和程彻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回答他们的是易微冲出门去?剧烈的呕吐声。 没错,死者?正是与众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施砚之?。 ——我的姓名,沈推官日后自当知晓! 耳畔,似乎还?迴响着青年男子温和的笑,沈忘缓缓握紧了双拳。 「楚兄,可否告知死者?姓名。」沈忘的头低垂,眉眼都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死者?名为施砚之?,是本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楚槐安答道。 沈忘振衣肃立,向着施砚之?的尸体拱手而拜:「砚之?兄,天?理昭昭不可诬,无忧定当为你讨回公道!」 闻言,柳七、程彻,甚至是面色苍白的易微,也跟着敛容拱手,郑重下拜。此正是: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篔土,惨然伤我心?,伯牙绝琴谢知音。 虽然是抱定了要找出真兇的决心?,但易微还?是难以?忍受屋内淋漓的鲜血,与施砚之?惨绝人寰的死法,是以?坚持了没有几分?钟就默默退出了房间,程彻见房间周围侍卫衙役众多,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楚槐安震慑着,便?安心?离开陪伴易姑娘了。 房间中,只剩下柳七和沈忘二人。 即便?是相熟之?人,柳七勘验的指尖也没有丝毫的颤抖,她缓慢而仔细地检验着死者?每一寸肌理,每一处伤创,仿佛她手中触碰的,非是冰冷的尸首,而是绝世的瓷器。每一次喝报,每一处填录,柳七都极尽斟酌细緻,不敢有丝毫松懈。 第73页 沈忘没有打扰她,而是绕屋而行,寻找有可能被兇手忽视的线索。 施砚之?的确是爱书之?人,书斋目之?所及几乎都被各种?书卷塞满了,墙角堆着几个大大的箱箧,里?面亦是满满当当的书,斯人已逝,可珍爱之?物却永存,不能不让人感到唏嘘。 长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笔海中插着的笔如枝杈一般根根竖立,一支沾满了墨的湖笔被搭在莲藕笔掭上,显然是被杀害之?时,施砚之?正在撰写着什么,刚刚搁笔便?命丧黄泉。或者?说,兇手是施砚之?熟识之?人,让他尚有余裕搁笔起身,而不是掷笔唿救。 沈忘将目光投向施砚之?昨晚书写的内容,粗略地读了几行,一抹苦涩而怅然的笑便?漫上嘴角,如同秋夜骤然袭来的暴雨,将沈忘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山中白玉有时得,身上黄金无处寻。我辈何人敢称会,安知世上无知音。」 这几句诗,摘自宋时绍雍的诗作《知音吟》,施砚之?写的极是快意流畅,显然昨夜与沈忘等人的相聚,让他胸中激盪,难以?入眠。沈忘只觉得胸口一堵,喘息声不由得艰难了起来。 柳七听见沈忘声音有异,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他。只见沈忘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书桌上的一叠白竹纸,脸上泛着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容。 柳七心?中暗嘆,她自是见过他这般样子,在面对惠娘的尸身时,他也是这样沉默地与自身对峙,似乎不用哀痛将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便?对不起死者?一般。古人所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怕就是沈忘这般人物吧…… 「沈兄可知,我独自勘验的第一具尸身是谁吗?」这是第一次,他们二人之?间的沉默,竟是由一向寡言的柳七打破。 被柳七这样一问,沈忘方才觉得自己又能唿吸了,便?像溺水之?人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道:「你倒是未曾对我提过此事,停云不妨说来听听。」 柳七点了点头,缓缓坐在尸体不远处,一块没有被血迹侵染的地面上,仰视着沈忘,道:「我第一次勘验的尸身,是我入仵作一行的师父,大家?都喊他『老周』,我也是在他身死之?时方才知道他的全名是周春蛟。」 柳七拍了拍自己身畔的药箱,轻声道:「我这箱子里?的银针和苏合香,都是他留给我的。我这一手勘验之?法,也皆是师承于?他。所以?,能为他验尸,擒获真兇,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报偿。」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区区八字,重逾千斤。」柳七抬眸,声音缓慢而坚定。 第49章 捧头判官 (十) 是啊, 这?简简单单八个字,也就?是他?目前能为施砚之做的最好也是最后的事了?。沈忘精神一振,感激地朝着柳七微微颔首, 摒弃心头?杂念, 再次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之?上。 当人不再被感情所左右,五感便愈发清明,沈忘突然发现了案桌之上他?曾经忽略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他?略有几分熟识的书卷——《沈郎探幽录》,那是由施砚之?创作,以沈忘、柳七和程彻为原型的探案话本。昨晚, 他?们四人都?曾传阅此书,尤以程彻为最,几乎可以说是爱不释手。而此时,那本书正被胡乱地塞在几卷画轴之下, 书的皮面已?经褶皱不堪。 沈忘还记得, 昨夜施砚之?取出书卷之?时, 珍而重之?的动作与神态, 他绝不可能这般对待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作品。他?将画轴下的《沈郎探幽录》取出, 缓缓翻开书卷的第一页……然而, 书卷的第一页只剩下残碎的纸片, 竟是被人野蛮地撕扯了?下来, 几乎连带着拆坏了脆弱的书皮。 沈忘蹙起了?眉,轻轻地将《沈郎探幽录》展平, 揣入怀中?,心道?:究竟是谁对施砚之?有这?般深仇大恨,杀了?他?尚不解气, 还要再这?般折辱他?的作品呢? 环顾四周,再无需要推敲的事物, 这?边厢柳七也已?经做完了?对于施砚之?尸身的初检。 「停云,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柳七手脚麻利地替施砚之?整理好衣衫,双手合十,向着死者微微躬身,方才回道?:「死者死于斩首,除脖颈处切割的创口之?外,身上目前并无其?他?的伤痕。」 「一击毙命?兇手的手法会不会太利落了??从现场来看,兇手走入房间之?时,砚之?兄正在桌前挥毫泼墨,湖笔尚且搁在笔掭之?上。兇手要想手持利刃,在砚之?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靠近,在一刀割下他?的头?颅,这?个难度……」 沈忘一边说,一边拉开椅子,缓缓坐在施砚之?曾经坐过的位置,思忖着。突然,一双冰凉而苍白的手从背后探了?过来,在沈忘的咽喉处极快极轻地一滑。 「割喉倒是可以。」身后,柳七严肃地毫无波动的嗓音幽幽传来。 沈忘正兀自想得认真,冷不防被柳七这?样一「刀」割下,不由得全身一颤,柳七却?浑然不觉,还自顾自地以手作刀在一旁比比划划。最初的白毛汗被凉风吹干之?后,沈忘也缓了?过来,加入了?和柳七讨论的行列,却?完全没有料到,他?们两人在屋中?的情景,被门缝中?的两双眼睛看了?个真切。 「你能不能别挤我啊!」易微一边透过门缝向内张望,一边恶狠狠地跺了?身边人一脚。 第74页 程彻苦着脸,强忍疼痛,压低声?音道?:「不是啊,我这?个位置看不清……」 两人争抢着高度合宜的空隙,叉腰屏息,恨不得把脑袋都?从门缝中?塞进去。 「易姑娘,要不咱们过会儿再进去?」程彻小心地徵求着少女的意见,唯恐招惹了?对方,再挨上实?打实?的一脚。 易微适才为施砚之?哭了?一场,这?会儿眼睛尚且红着,心思却?早已?飞到屋中?两人的身上,瓮声?瓮气道?:「废话!谁跟你似的,那么没有眼力见儿!」她声?音里?带着不耐烦的怒意,苍白的唇上却?是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意。 这?边厢,柳七和沈忘却?是浑然不觉,还蹲踞在地上商讨着案情。 「割喉的确可行,但不符合血液喷射的方向。」沈忘指着四散迸溅的血点,对柳七道?:「这?段血迹,明显是由地面向上喷溅而成的,也就?是说,砚之?兄并不是无意间被人割喉,而是被制服或者死亡,不得不倒在地上之?时才被割下的头?颅。」 柳七用手捻着下巴,点头?道?:「的确如此。」 「停云,你是否能检验出砚之?兄到底是因何倒地的呢?」 「可以。」柳七站起身,振衣道?:「你随我去屋外。」说完,便拎起药箱和沈忘朝着屋门口走去。 推开门,刚刚还挤在门缝中?偷瞧的两人早已?站在了?院中?的银杏树下,装作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沈忘有些疑惑地往二人脸上扫了?一眼,看易微的眼睛红通通的,心下也颇为惨然,嘆了?口气,移回了?目光。 他?哪里?知道?,他?刚转过头?,那边厢易微和程彻就?对视一眼,如蒙大赦地长出一口气。三人各怀心思之?间,柳七就?已?经遣衙役将施砚之?的尸体从屋中?抬了?出来。 见自家?主?人的尸身被搁置在太阳地上,僕从们都?聚成一堆窃窃私语,本来被劝回到后院休息的施夫人,此时也闻讯而来,在几位女眷的搀扶下,不停地用帕子拭着泪。众人皆不知柳七要对尸身如何处置,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无头?尸,大气儿也不敢出。 「楚指挥,还请为我取新鲜白梅肉一罐,烧刀子一壶,越精纯越烈越好。」柳七道?。 「是。」楚槐安虽是心下诧怪,可府尹大人与戚总兵官吩咐在先,只要是沈忘和柳七有所需,皆要无条件满足。是以,楚槐安也不敢多问,吩咐手下的人速速寻来,按照柳七的要求摆在院中?的空地上。 「嫂夫人,家?中?可有新扎的油纸伞?」柳七轻声?向施夫人问道?。 「有倒是有……姑娘,你……你要对我家?老爷做什么啊……」施夫人哽咽着询问。 「我们要为砚之?兄讨回公道?,为求真相,还请嫂夫人理解。」回答她的是一直在为柳七打下手的沈忘。 「若是能抓住兇手,慰我家?老爷在天之?灵,小女子携全家?人自当叩谢二位的大恩大德!」施夫人下意识地抓住了?柳七的手腕,柳七将手缓缓附在施夫人颤抖的手背上,柔声?道?:「嫂夫人放心,有我们在,断不能让那兇手逍遥法外。」 施夫人面上一肃,郑重颔首。 在施夫人的帮助下,搭好的灵棚被暂且撤了?去,不大的后院被整个清理出来,留待柳七使用。柳七用新鲜的白梅肉混在酒气浓郁的烧刀子中?,浇敷于施砚之?全身,放置于春日晴好的阳光之?下。而她则紧盯着用以计时的铜壶滴漏,待得两水刻一到,便命人将敷遍尸体全身的白梅肉擦洗干净,取来新扎好的油纸伞,冲着阳光映射的方向,缓缓撑开。 柳七一手持伞,缓步而行,将尸身的每一寸肌肤都?隔伞验看。白梅肉的酸性顺着酒力融入肌体,可使得皮下出血之?状更为明显。而经过桐油浸泡的油纸伞,则可以映射出骨骼断裂的伤痕。 岌岌无名一生的周春蛟,其?独门秘术终被柳七发扬光大,不得不说是上天的另一番眷顾。此正是: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但学幡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待看到血肉模煳的脖颈之?处,柳七突然直起身子,紧蹙的眉头?也悄然舒展,道?:「沈兄,谜题解开了?。」 第50章 捧头判官 (十一) 闻言, 沈忘精神一振,疾步上前探查,只见施砚之?脖颈上, 隐隐有着一寸宽的压痕。即使经过白梅肉的洇敷, 那痕迹依旧浅淡,若不是有意识地观瞧,旁人?很难分辨得出。 「这是……勒痕!?」沈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如此?浅淡的勒痕,这种勒痕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吗? 「没错,这的确是勒痕, 用绸缎勒住受害人的脖颈,由于绸缎光滑宽整,哪怕用力勒压,痕迹也会?十分浅淡。再加上兇手在勒毙受害人之后, 又迅速切割了他的头颅, 这道勒痕隐在血污之?下?, 就更加难以辨别了。」柳七猜到了沈忘心中疑惑, 仔细解释道:「若是不?及时?以白梅肉混合烧刀子浇敷其上, 只怕再过不?多时?, 这道本就不?明显的痕迹也会?悄然消散。那时?, 便无人可知施兄死亡的真实原因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 在这一刻他们?都知道,自己面对的已不?仅仅嘉兴龙见案与靖江尸魃案中没有太多作案经验的兇手, 这个案子里,仅从作案工具的选择上就能看出兇手的细密心思与险恶用心,此?人?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第75页 先用绸缎勒杀施砚之?, 在仿照捧头判官之?法,将?尸体的头颅割下?, 放于掌中,做捧头状。将?人?所犯之?案,推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捧头判官身?上,真是可恨可嘆。 沈忘正自想着,却听身?后的易微喃喃道:「奇怪……明明有人?看到了捧头判官啊……」 沈忘一怔,回身?问道:「易姑娘,你说这里也有人?见到了捧头判官?」 易微点头道:「是啊,刚刚我在外?面听施府的下?人?们?议论,昨晚有人?倾倒夜壶之?时?,在胡同?口见到了捧头判官的鬼影,听描述,和咱们?在登云客栈中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程彻恍然,一拍大?腿:「也就是说,那判官先跑到客栈中恐吓考生,又跑到施府杀死了俏书生,也就是今年春闱的考官,他是不?是就想让今年的会?试考不?成啊!就像季罗死之?前所说的那样??」 ——待向阎罗王禀明冤情,我定再回人?间復仇! 明明是春暖花开之?时?,程彻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继而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将?易微和柳七都挡在他高壮的背影之?后。 而沈忘却是另外?一种思路,他思忖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定时?间就非常重要了。」 「这是为何?」易微好奇道。 「如果说,兇案的发生与捧头判官的出现是同?一时?刻,那恐怕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名兇犯了。」 柳七深以为然,点头道:「的确,先在登云客栈出现,又一路赶到施府外?的胡同?口,再杀人?割下?头颅,这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 程彻也顺着柳七的思路往下?,大?声总结道:「可不?是怎地!这对一个人?来说不?可能,对一个鬼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话音刚落,他的脑后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易微气沖沖道:「你是不?是傻!柳姐姐都说了,俏书生是被勒死的,鬼杀人?还用勒吗!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程彻的脸上现出几分委屈之?色,易微的确是冤枉他了,他不?仅动了脑子,还抓心挠肝地拼凑线索、找寻证据,只不?过他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而已。 沈忘制止了二人?的争吵,向易微询问道:「易姑娘,你还记得那看见捧头判官的下?人?长什么样?子吗?我想听一听她的证言。」 易微的脸上现出苦思冥想之?态,倒是和记不?起?别人?名字时?的程彻有几分神似:「唔……长相我记不?太清了,因为当时?他们?侧身?向着我,看不?真切。不?过,当时?施府的老管家听见他们?的讨论勃然大?怒,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听他那意思,他应该也看到了捧头判官。」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找施府管家聊聊。」 施府的老管家已年过六旬,是施府的老人?了,是以被赐了主家姓,也跟着家主姓施。 「施管家。」沈忘恭敬地一拱手,老管家赶忙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沈忘的礼数,从动作的敏捷程度来看,算得上老当益壮。 「沈解元可折煞老朽了。」二人?互相推让着,在无人?的厅堂里坐了下?来。 施府本就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如今家主突遭横祸,就愈发显得人?丁稀少,门庭冷落起?来。施管家环顾了一圈空廖廖的厅堂,嘆了一口气:「沈解元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沈忘看了看老人?头顶直刺出来的几根张牙舞爪的白髮,温声问道:「老人?家,我听说您昨日也见到了捧头判官,您还记得大?约是什么时?辰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亥时?。」 沈忘眉头一跳,柳七通过尸僵与尸斑判断,施砚之?也正是死于亥时?。 「您能形容一下?,当时?看到的情景吗?」 老管家垂下?头,手攥了攥衣服的下?摆,似乎是想擦蹭掉手心上冒出的冷汗,可见昨夜与捧头判官的不?期而会?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压迫感。 「当时?,是夫人?院里的春杏去倒夜壶,门还没开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异响。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门板上一样?。她心里害怕,便唤着一名小厮与她同?去,我给二人?开的院门。刚打开院门,我们?就看见胡同?口的墙壁上映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他先是侧对着大?门,后来又缓缓转身?,影子的正面就直冲着我们?三人?。」 老管家打了寒战,低声继续道:「他头上带着一个判官帽,帽翅长长的,就跟戏里演的一样?,我们?三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他的头就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了,掉在手里,就和……就和老爷死的时?候一样?。」 豆大?的泪珠从老管家浑浊的眼睛中涌了出来,他就任凭那泪珠溅落在膝头,浑然不?觉:「若是我长着前后眼,知道他是来害老爷的,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他搏上一搏……」 压抑的哭声在厅堂中迴荡,沈忘没有打扰悲恸不?已的老人?,默默等着他哭完,递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老人?家,斯人?已逝,节哀顺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揪出兇手,以慰施兄在天之?灵。」 老管家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长髯上的水渍,道:「我听夫人?讲,解元您认定了此?事是人?为,非是鬼祸?」 第76页 「是,虽然具体原因我尚不?能对您言明,但是我断定,此?事绝非鬼神所为。季罗舞弊一案发生之?时?,施兄还不?是会?试考官,就算是鬼怪復仇也断断报应不?到施兄身?上。与其推在季罗冤魂的身?上,老人?家,你不?如帮我想一想,施兄可有现世的仇人??」 施管家毫无犹疑,当下?便摇头道:「没有,老爷性子好,别说是仇怨了,就是普通的口角都没有,又何来什么仇人??」 沈忘皱起?了眉,不?对,如果无仇无怨,为何要将?施砚之?最珍视的书卷撕毁呢? 「老人?家,您仔细想想,会?不?会?有什么你并?不?熟识的人?呢?」 「不?熟识的人?……」老管家捋着鬍子,几乎把脑海中能想到的人?名都咂摸了个遍,「因为老爷是今年刚刚来京任职,所以老朽不?熟识的怕是只有老爷朝廷中的同?僚了……可是,官老爷之?间何须打打杀杀呢?」 沈忘没有从老管家口中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老管家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宜更长时?间的询问,沈忘对老人?嘱咐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经过一整日的忙碌与惊吓,沈忘一行人?也踏上了返回登云客栈的归途。为了防止在考生中引起?更大?的骚动,在抓到真正的兇手之?前,施砚之?身?死一事,四人?皆要守口如瓶。对于柳七和沈忘来说,这倒没有什么困难,于是楚槐安就着重对易微和程彻叮咛了几遍。 临行之?际,沈忘将?楚槐安叫到一边。 「沈公?子,还有何事吩咐?」楚槐安东奔西跑了一整日,面上却是没有丝毫的疲态,双目炯炯,似乎随时?听候着召唤。 「楚指挥,虽然目前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始终觉得,施兄的死仅仅是个开始。」沈忘的面色不?是很好,那熟悉的落拓的笑容已经从他的唇角消失了。 「沈公?子当真!?」楚槐安惊道。 「此?兇手借捧头判官之?名,披鬼神之?皮,行万恶之?事,所图甚大?,直指今年的春闱。如果我没有猜错,会?试的另外?两名考官也身?处危险之?中。」 楚槐安浓眉紧锁,道:「若真如沈公?子所言,我现在立刻就去禀报戚总兵官,加强对二位考官的保护。」 「有劳了。」 返程的马车上,四人?皆相顾无言,怅然若失。昨日还言笑晏晏之?人?,今日却阴阳两隔,如何不?叫人?心下?惨然。正所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残阳如血,孤鸦眷家,马蹄踢踏,沈忘掀开窗帘,看向愈来愈近的登云客栈。昨夜,捧头判官惊现,施砚之?殒命。此?刻暮色已至,凛夜将?近,这一晚又将?发生些什么呢? 第51章 捧头判官 (十二) 还未及走进?, 登云客栈门口的喧嚷声就遥遥传了过来,易微正闲得无聊,就挤到沈忘的车窗边向外观瞧。 只见登云客栈门口聚着五六个人, 最显眼的莫过于瘦得一摇三晃的蔡年时, 此时的他满脸通红,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见他紧紧护着怀里的包裹,任由其余几名考生对他推搡不休。 而他的身旁,霍子谦正张开双臂, 一边劝说,一边分神护着蔡年时,若不是他承担了大部分?的火力,只怕瘦弱的蔡年时早就被人推到地上了。 登云客栈的掌柜的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拉拉这个, 拽拽那个, 但却始终无法平息那些考生的怒火。 这明?显以?多欺少的行为让车上的四人都皱起了眉头, 马车刚刚停稳, 四人便顺次下车, 来到了哄闹的人群之中。 「有话?说话?, 这是做甚!」程彻大踏步上前, 扶住摇摇欲坠的蔡年时,一把将他扯到身后。 局面随着程彻的加入瞬间形势逆转, 对?面几个气势汹汹的考生们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动作,瞪着蔡年时道?:「你问他!」 「年时兄,到底发?生了何事?」沈忘温声询问道?。 蔡年时抱着包裹低着头, 一言不发?,只是眼眶里吧嗒吧嗒地往外掉着泪珠儿。 一旁的霍子谦说话?了:「沈兄, 程兄,你们可知道?今年春闱推迟一事?」 沈忘一怔,和另外三人对?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讶之意。看来,一上午的忙碌让他们错过了很多事情。那边厢,霍子谦继续道?:「今日上午,几名衙役就来张贴了告示,让我们静待朝廷的知会。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各有猜测。春闱这一推迟,京畿周边县镇的考生倒还好说,像我们这种外地考生可就捉襟见肘了。你们也知道?,年时兄家里不富裕,为了他进?京的盘缠一家人就已经要?节衣缩食了,更遑论支撑接下来的房费了。」 沈忘转头看向蔡年时,男子瘦削飢黄的面容此时血气上涌,倒比平时看着还健康红润了些。是啊,他出身商贾世家,自小就从未因钱的事情发?过愁,可是这些他瞧不上的黄白之物在有些人眼中,可就是决定了一家人身家性命的东西。 「所以?,我就陪着年时兄和掌柜的商量,能否拖欠一些房费,待会试结束一併奉还。掌柜的心善,并没有为难年时兄,也同意了拖欠房费一事。可他们偏生不答应!」霍子谦指向对?面冷笑着的几名考生,气愤道?。 第77页 「房费是免了,可谁知道?春闱要?推迟到几时!这期间的生活支出怎么办,你来养着他吗!」一名考生反唇相?讥道?。 「可不是,大家玩笑叫你声霍菩萨,你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我们今日就丢了银钱,不是这穷光蛋偷得还能是谁!」 「就是,若不是他偷的,他怎么不敢让我们检查!」另外两名考生也跟着叫嚣。 「你们忌惮得当真是年时兄偷了你们的银钱吗?」沈忘唇角勾起,浮出一丝瞭然的讥诮,「你们忌惮的,怕不是年时兄文采斐然,才高八斗,会将你们从皇榜上挤下来,名落孙山吧?所以?,才趁此春闱推迟之际,想让年时兄憾然离场,给你们让出位置吧!」 「沈忘!你血口喷人!你有证据吗你!」 「那你说年时兄偷银钱的证据呢,拿出来!」沈忘寸步不让,朗声断喝。 「你!」对?面的考生恼羞成怒,刚想故技重施,推搡沈忘,两个人影就已经挡在了面前。柳七和程彻一人上前一步,把沈忘结结实实挤在了身后。 「肆口谩骂,逞兇斗狠,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柳七冷冷地盯着对?面几位考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程彻看了看柳七,也想学?着自己阿姊的样子,说些听?上去?就极有魄力的狠话?,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搜刮出多少成语,只得沉声附和:「就是,都读到哪里去?了!」 值此焦灼之际,缩在人群最后面的蔡年时却是再也忍受不了这般羞辱,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勐地冲到对?峙的双方中间,滋啦一声,本就脆弱不堪的包裹皮被他狠狠撕开,包裹中的东西一股脑的掉在了地上。 他带着哭腔嚷道?:「你们不是要?看吗!看吧!只是一双鞋,一双我阿娘新纳的布鞋!我一直踹在包里捨不得穿,就想等着会试那日,穿上阿娘缝的新鞋……我没有偷你们的银子,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偷一分?钱……这下你们满意了吗……」 压抑的哭声在长街上迴荡,也颤动着每一个人的心,连一直抱着看热闹打?算的易微也不由得长嘆了一口气。 对?面的几位考生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其中一个还颇有恶意地回头向沈忘瞪了一眼,却被高举拳头恐吓的程彻吓得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 很快,客栈门口只剩下了霍子谦、蔡年时和沈忘四人。 蔡年时还蹲在地上忘情地哭着,怀里紧紧抱着那双崭新的布鞋,似乎不断掉落的泪水能沖刷掉他所受的侮辱一般。 沈忘在他的身旁蹲下来,轻声道?:「年时兄,你应该是广东人吧?我记得在你的家乡有这么一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他们愈是欺辱你,就说明?他们愈是忌惮你,你可不能随了他们的意。这双布鞋,还得踏进?金銮殿呢!」 「就是」,易微也蹲了下来,用胳膊肘撞了撞蔡年时,「不就是钱么,我有钱,别?说春闱了,就是拖到冬闱,我也养得起!」 这一下,一向稳重的霍子谦也跟着抹了抹眼睛,似乎很是动情。程彻大喇喇地拍了拍霍子谦的肩膀,笑道?:「霍兄,你就别?跟着掉眼泪啦!那边儿还没哄好,你这边儿再哭起来,那咱们都蹲在地上哭好了,哭到会试开始,还省了房钱呢!」 霍子谦和蔡年时闻言,都破涕为笑,霍子谦不好意思道?:「我……我只是感慨……若是……若是……哎……」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和众人一起,将蔡年时搀回了房间。 一夜无话?,第二日,正午。 这是近几日难得的自然醒,程彻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看向自己对?面的床铺。 一如既往的整洁,仿佛没有被人使用过一样。 程彻垂头看向房间中央摆放的圆桌,惊愕地发?现沈忘和柳七正头顶着头研究着案情,浑然忘我。 程彻腾地坐起身,徒劳地揪着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埋怨道?:「无忧,阿姊来了,你怎么不喊我!」 「喊了啊」,沈忘也不看他,笑着答道?:「你让我滚一边儿去?。」 柳七眉眼一弯,笑意从眼角眉梢满溢而出。 程彻脸上一哂,努力转移话?题道?:「那……那易姑娘呢?」 柳七答道?:「跟你一样,所以?我过来了。」 沈忘再也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白皙的下颌向后扬着,被秋日的阳光映照得几乎透明?。柳七看向他,不知为何忆起了那和雨水一同到来的栀子花。 随着沈忘的笑声堪堪停止,柳七的目光也从他的下颌,滑过修长的脖颈,落在面前的纸堆上。 「那……那你们研究得怎么样啊?」程彻问道?。 「我和停云分?析了捧头判官出现的三个地点。第一次,也就是清晏你看到的,是在距离登云客栈不远的街道?上;第二次,是在客栈内的影壁墙上;第三次,是在施兄家门口的胡同处。清晏,你有没有发?现这三个地点有什么不同?」 程彻掰着下巴思考了半天,颓然摇了摇头。 沈忘微微一笑:「这三个地点中,除了在客栈影壁上的那次不期而遇,其余的两次都是在户外露天处。如果这捧头判官是与清晏你一般的绿林高手?,翻墙跃嵴如同探囊取物,他何须躲在室外装神弄鬼,直接入室杀人便是。」 第78页 「更可况第三次,老管家曾听?到门口有异响,这才开门探查,而刚一开门,便看到了捧头判官,这又说明?什么呢?」 程彻搜肠刮肚道?:「说明?……说明?他进?不去?院门,只能躲在外面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给真正动手?杀人的那个放风?」 「极有可能。」沈忘不无赞赏地看着程彻,颔首道?。 「那程兄可知道?,为何只有在登云客栈,捧头判官是在院中出现呢?」柳七也学?着沈忘的样子,对?程彻提问道?。 这次程彻回答得比之前一次要?快速得多:「难道?是因为,当时那捧头判官本来就在院中?」 当时登云客栈院门已锁,院中成为一处密闭空间。反倒是出门点花茶的文元朗,彻底摆脱了嫌疑。 「所以?,我和停云都认为,兇手?就在我们这些考生之间。我们一方面叮嘱楚指挥加强对?剩余二位考官的保护,另一方面要?继续在考生中进?行讯问探查。」 程彻点头补充道?:「而且,阿姊不是说了吗,这次的案子极有可能是两人合作犯案,所以?每一个考生都有嫌疑。」 沈忘脸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道?:「清晏,你倒是和我们想到了一处。」 「嗐,这不近墨者黑嘛!天天跟你们呆在一处,就是猪都会……」 程彻话?刚说到一半,敲门声陡然响起。门口响起客栈掌柜的小心翼翼地唿唤声:「沈公子,程公子,楼下有官爷找,看样子挺着急的!」 三人对?望了一眼,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第52章 捧头判官 (十三) 三?人急匆匆地下楼, 易微早已经打着哈欠等着了,众人一瞧楚槐安的脸色,便知道大?事不妙。只见一向稳重冷静的楚槐安, 此时面色苍白, 正不停地在堂中踱步。 「楚指挥,发生何事了?」沈忘走到楚槐安近旁,压低声音问道。 楚槐安扫了一眼堂中朝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考生们,道:「此处不便详述,你们先随我上车。」 众人随楚槐安到了马车上, 屁股还没坐热,就?听楚槐安沉痛言道:「另外一位副考官,今天早上也被发现死于家中。」 「什么!?」易微当先嚷了起来?:「不是让你们加强守卫加强守卫吗?都?加强到狗肚子里了!?」她夜里本就?被捧头判官吓得噩梦连连,此时却是将?起床气全撒到了楚槐安身上。 程彻本来?还想插嘴, 此时见易微张牙舞爪的样子, 便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楚指挥, 你先别急, 且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讲与我听。」沈忘沉声道。 原来?, 昨日下午沈忘的叮嘱, 楚槐安的确放在了心上。他调集了人手和顺天府的衙役们一道, 将?剩下两位考官的宅邸团团围拢起来?。别说是捧头判官, 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去?都?会被削掉半片翅膀。 昨夜一整晚,守卫的官兵都?大?气儿不敢出, 严阵以待,却无事发生,连城中的狗叫声都?比之?以往稀疏了很多?。第二日一早, 熬红了眼的官兵们进行了一次换岗,待副考官翰林学士吴舒在房中用过早膳后, 还煞有?介事地又?将?房间检查了一遍,才稍有?放松。 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意外,吴舒考官连既定的翰林院讲学都?推迟了,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期间,除了书房里伺候的小童外,再也没有?人进过吴舒的房间。然而,吴舒还是死了,就?死在侍立的小童面前。 「当着那小童的面被人砍了头!?」易微的困意已然彻底消散,瞠目结舌道。 楚槐安摇了摇头,道:「吴翰林倒是没有?施考官死得那般惨烈,听小童说,他正看?着书,却突然狂喷鲜血,向前扑倒,转瞬之?间便没了唿吸。」 柳七闻言,和沈忘对视了一眼:「楚指挥,听你的形容,应该是中毒无疑,但具体的情况,还要验尸之?后方能知晓。」 「那小童呢?」沈忘问道。 「沈公子放心,那小童被关在柴房之?中,绝不会让他跑了。」 马车一路疾驰,停靠在一栋富丽堂皇的宅院之?前。这吴宅比之?施宅要精緻讲究许多?,正门两侧悬着八盏极具匠心的嫩竹皮灯笼,在鼓盪的春风中招摇摆动,数名管事迎候在门口,面上皆有?凄楚之?色。 一行人走入院中,只见宏峻堂宇,重轩復道,四面抄手游廊,皆是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绮丽非常。院中各色名花草木,相间盛放,庭院一角,一块巨大?的太湖石玲珑而立,沈忘只看?了一眼,便知是北宋花石纲遗物,是少?有?的仙品。 一路走来?,众人皆目不暇接,饶是易微也不由得盛赞吴府建筑结构之?精妙,不输将?军府。待行到书房门前,众人的额上已是微微见汗,沈忘和柳七当先走入发生了兇杀案的书房之?中。 易微这次学乖了,只在门口向内探了探头,就?嘆了口气,佯装镇定道:「断案之?事,我并不擅长,我这就?在宅子里转转,给?柳姐姐搜集一些人证。大?个子,你来?不来??」 程彻本来?也苦于对断案一窍不通,见易微相邀,忙不迭地点头。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吴府偌大?的宅院里。 由于楚槐安提前做了布署,是以沈忘和柳七是发生案情发生之?后,第一个走入房间的人,书房中还残留着案件发生之?时惊惧可怖的气息。 第79页 只见吴舒面朝下趴在案桌上,十指狰狞呈鸡爪状,显然在死亡的瞬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案桌对面的白墙上,有?飞溅的血点,应该是死者口中喷吐的鲜血。而吴舒在趴伏的案几上,已经凝成了黏稠的血泊,可见出血量之?巨。 固定了尸体的四至后,沈忘和柳七搬动尸体,将?其平放于地面之?上。吴舒的肢体已然僵硬,根本无法展平安放,他弓着腰,手脚徒劳地向前够着,仿佛想要从阎王手中抢夺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般。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怖,甚至有?那么一瞬,沈忘觉得哪怕是施砚之?的无头尸体也比吴舒要安详一些。吴舒的肤色呈现一种难以名状的青紫色,青筋爆起,潜伏在诡异的皮肤之?下,好像是无数蛆虫即将?破体而出。而他的眼角和唇边都?溢着血水,随着沈忘和柳七的搬动,沥沥拉拉地向下淌着,让他的表情愈发愤怒不甘。 沈忘不由得下意识移开了视线,柳七倒是毫无所?觉,将?一丸苏合香放入口中,便开始对尸体进行勘验。经过多?次的合作,沈忘也已经熟稔尸检的全过程,是以一直在旁忙前忙后,为柳七打着下手。 柳七用力掰开吴舒紧咬的牙关,向口腔的深处看?去?,一板一眼道:「尸身痉挛,口鼻渗血,指爪僵直,肤色呈青紫状,的确是中毒而亡。可是这毒,却不一般。」 「怎么讲?」沈忘问道。 「肤色青紫,肤质干燥如纸,此为□□中毒之?徵兆;而口鼻有?鲜血流出,全身皆有?出血现象,此为鼠莽草中毒之?徵兆。」柳七将?吴舒的裤子褪下,露出男人遍布血点的大?腿,「这种密密麻麻的血点则是毒鹅膏中毒的徵象,也就?是说,这位吴舒吴大?人起码身中三?种剧毒。」 「三?种!?」沈忘瞪大?了眼睛,如此急功近利地要致人于死地,应该和仇杀脱不了干系。 「这样说不够精准」,柳七缓缓摇头:「是至少?三?种。有?些毒物的表徵并不明显,也有?可能被其余毒物的表徵所?掩盖,所?以目前能看?出的中毒迹象是三?种,待尸体停放一夜,体内的毒素会持续挥发,到时也许能看?出更多?。」 沈忘将?目光投向桌上倾倒的茶杯,柳七会意,将?银针探入残余的茶水之?中,果不其然,银针骤然变黑。 沈忘思忖片刻,将?案几上的紫砂壶递给?柳七:「试试这里面的茶水。」 柳七换了一根银针,探入壶中,半晌,银针毫无变化。 沈忘眉头一跳,道:「壶中无毒,杯中倒是有?毒,其中蹊跷,确有?必要问问那个侍候的小童了。」 二人将?尸体整饬好,阖上吴大?人充血圆睁的双目,又?嘱咐门口的衙役,将?酒糟和醋烧热,以便一会儿施行洗罨之?法。所?为洗罨,乃是仵作之?中流传的让痉挛僵直的尸体软化的方法,并不常见。实在是因?为吴大?人的尸体太过可怖,才不得不使?用此法,以换取家人心安。 柴房离吴大?人的书房并不远,沈忘和柳七穿过一道爬满紫藤花的游廊,便见得柴房门口围了一堆人,悽厉的哭声与撕打声隐约传来?。 想到此案唯一的人证正关于柴房之?中,沈忘心下焦急,疾步向柴房门口赶去?。 第53章 捧头判官 (十四) 刚赶到柴房门?口, 沈忘便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只见数名裁红点翠,环肥燕瘦的姬妾正围着一个瘦小的清秀少年厮打不休,哭声震天。一干皆是女眷, 早已赶到的楚槐安拦也不是, 阻也不是,也被围在中间撕扯,看情形倒是不比那奉茶的小童好到哪里去。 沈忘万般后悔没有在惊蛰之日,跟程彻一起祭祀白虎【1】,若是当时自己能遵循好友「多拜拜总是没错」的准则, 也许近日便会少许多口舌之争吧。 这些姬妾恨不得将小童嗜血吃肉,怕是料定杀害吴大人的就是他身边侍奉茶水的小童。可又有哪一个兇手会傻到将自己置于此等境地呢? 沈忘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最为无害而恳切的笑?容,柔声道:「诸位姐姐, 可?否……」 他话才?说?到一半, 身后便?响起石破天惊地一声喊:「刑事?重地, 大肆喧嚷, 成何体统!」柳七横眉肃立, 冷着一张脸怒斥道。 她这一喊, 倒是把哭天抢地的姬妾们?给唬住了, 所有人怔在原地, 锣鼓喧天瞬间变为寂静无声。其中一位长相颇为妩媚艷丽的妾室,见柳七无非是个少年, 便?又作势抽噎欲要再生事?端,柳七目光如电,瞬间瞪了过来:「吴大人尸骨未寒, 兇手逍遥法外,作为苦主, 你们?不洞察其奸,却反而倚势凌人,推波助澜,所图何为!」 「楚大人!」柳七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命令道,「速速将几位夫人请离,推官断案,不容有误!」 「是!」楚槐安赶紧就坡下驴,将几位哭花了脸的夫人姬妾向后院带去。 此时再看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奉茶小童,已是满身伤痕,白净的脸上多了数道艷红的抓痕,他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连拭泪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鼻涕眼泪混合在一处,在狼狈不堪的脸上汇成委屈的溪流。 沈忘心?中不忍,将少年扶起,为他解开了绑缚双手的绳索。少年哆哆嗦嗦地在地上坐定,似乎是余惊未消,眼神中满是惶惑不安,低声重复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第80页 柳七蹲下身,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冷静道:「没有人笃定你杀人,你莫要听旁人叫嚣。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若有人指皂为白,沈推官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少年怯生生地顺着柳七的目光望向沈忘,正撞上后者眉眼弯弯的笑?容。沈忘动作夸张地笑?着点头道:「你信柳仵作的,她说?得算!」 少年鼻头一酸,哽咽道:「谢谢推官大人,谢谢仵作大人……」 「仵作不可?称大人,仵作是贱籍,可?称行人。」柳七一板一眼的解释道。 沈忘不由得嘆了口气,柳七永远是这样,规矩笔直如竹,不偏亦不倚。他揽过话题,道:「这位小哥,你是吴大人府上的侍茶童子?」 少年恭敬道:「是的,小的名唤蓝英,是府上茶寮中的茶童,专主茶役一事?。」 「蓝英,那你能跟我说?说?吴大人遇害的全过程吗?」沈忘和柳七也席地而坐,三个人挤在柴房的地面?上,垫着因刚才?的闹剧而洒了一地的麦秸秆。 蓝英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似乎强迫自己回忆着那恐怖的场景:「当时,我正在老爷的书房里?侍茶,用的是今年新上的碧螺春。老爷一边看书,一边品茶,只用了一口老爷便?把茶汤泼了,说?让我再煮来。我心?下有些慌,便?又煮了水,刚要给老爷续上,老爷就……」 蓝英紧紧攥着自己衣摆的下角,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老爷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我当时吓坏了,想让前扶他,可?老爷的表情似乎异常痛苦,他勐地把我推开,面?目狰狞,连脸色都变得青紫,仿佛……仿佛恶鬼缠身一般。」 「我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老爷他就砰地一声撞在案几上,就……就再也不动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思忖着问道:「你说?吴大人把第一碗茶汤泼了?」 「是的大人,我家老爷用茶十分讲究,只要味道略有不适便?不会再喝第二?口。」 柳七点头道:「这兇手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用毒过犹不及,品类繁杂,毒理相互冲突之间,生出些许异味是难免的。」 沈忘心?中暗道:之前在书房之中,停云曾用银针试验杯中残水,可?见无论是第一杯茶还是第二?杯茶,都被人下了毒。 「茶杯可?有更换?」沈忘问道。 「换了,我生怕老爷发火,便?连茶杯也一併换了。老爷这两日心?情不虞,很容易发脾气,我便?用了他最喜欢的那套白瓷盖碗。」 壶中的茶水无毒,茶杯进行了更替却依旧中毒,这是为何? 「这间书房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进来过吗?」沈忘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探求。 「没有,老爷用完早膳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进书房之前,几位衙役大哥还入室探查过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让老爷进来的。」 「无人进入,无法下毒,这倒是成了一桩密室兇案。怪不得那帮夫人要迁怒于你了,实在是除你之外,便?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吴大人。」柳七盘着腿,用下巴轻轻磕着自己的指骨,陷入沉思。 「可?是……可?是小的真的没有杀老爷,虽然老爷脾气大些,昨日才?刚打了小的,可?是小的实在没有缘由对老爷痛下杀手啊!」蓝英苦着脸,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沈忘眉头一跳,抓住了蓝英话中的细微之处:「蓝英,我记得你刚刚说?,你家老爷最近心?情特别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你可?知道他是为何事?纠结?」 「具体什么原因小的也不清楚,但是小的昨日听老爷和三夫人聊起朝中有位大人惨死在家中一事?,好像自那时开始,老爷的脾气就越发急躁了。」 沈忘眼睛一亮,疾口问道:「你可?知吴大人做过几次会试的考官?」 蓝英掰着手思索道:「今年应该是第三届了。」 第三届!也就是说?,和施砚之的无辜不同,吴舒才?是真正经歷过季罗舞弊案的考官!可?是,毫无瓜葛的施砚之被捧头判官斩首,明明是亲歷者的吴舒却是死于毒物?,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施砚之的死亡,干净利落,凌厉非常;而吴舒的死亡,却彰显着兇手强烈的个人色彩,诡异,痛恶,决不妥协。 沈忘只觉,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翻搅着平静的水面?,将潜藏在水下的血腥与丑恶,不断地呈现给众人观瞧。 沈忘思忖着问道:「蓝英,吴大人是否有固定的喝茶时间,或者是否有固定使?用的茶具?」 蓝英摇了摇头:「没有,老爷从来都是想喝便?喝,是以才?让我全心?料理茶役一事?。」 茶杯和喝茶时间都无法固定,如果兇手想要提前下毒,那随机性便?太强了,是几乎无法实现的。这样想来,情形似乎对蓝英愈发不利。 正自思忖着,却听柳七开口道:「蓝英,你再仔细想想,当真除了你和吴舒,就没有人走进过这间书房吗?」 「确实没有,因为这间书房并不常用,平时老爷更喜欢在茶寮中会友。前几日,高拱高大人送了匾额,老爷这才?重新启用了书房,还把被白蚁蛀过的房梁换了楠木的,今日才?上了漆……啊!确实有人进来过!」 突然,蓝英想起了什么,嚷了起来:「在老爷来书房之前,有位年轻的漆工进过书房!」 第81页 第54章 捧头判官 (十五) 原来, 在吴舒离开书房用早膳之时,确有一位年轻的漆工进入书房给新安好的房樑上清漆,防止白蚁的再次破坏。据蓝英所言, 吴府确实曾预约漆工进行修葺, 是以众衙役对漆工的身份并?未存疑,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一位漆工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得到了这条线索之后?,柳七和沈忘再次返回了那间血腥的书房。 沈忘抬头看向房屋正中崭新的楠木房梁, 当真是雕樑画栋,绮丽非常,阳光透过窗棱投射进来,映亮了白墙上嫣红的血迹, 映亮了地上泼洒的茶水, 也映亮了被清漆维护后反光的房梁。 「停云, 我上去看看, 总感?觉这个漆工出现的时间有些古怪。」沈忘道。 在几位衙役的帮助下, 二人架起长梯, 沈忘当先攀附其上, 一步一步靠近那巨大的泛着独特?香气的房梁。 房梁经过精心的打磨, 连一个木刺都看不见,光洁非常。沈忘用手轻拭, 漆料的粘连稠腻之感?便残留在指尖,久久难以去除。垂首向下看去,房梁正对着那被鲜血染红的案几, 让沈忘顿起眩晕之感?,不由得在梯子上晃动了一下。 「沈兄, 不要向下看。」见沈忘已经起了畏高之状,柳七连忙出言提醒。 沈忘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高悬于头?顶的房梁。顺着阳光映照的方向一寸寸看去,沈忘终于发现了某种不和谐之处。房梁下方隐约有一块没有涂抹均匀的部分,孩童拳头?大小,若不是迎着光仔细寻找,几乎难以发现。房梁的另一侧则有半个浅淡的鞋印,似乎是漆工不小心擦蹭上去的。 这些看似不经意地巧合,又和案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谜题尚未堪破,却偏生又起新的疑惑。施砚之的砍头?之难,吴舒的毒杀之祸,在沈忘脑海中交织在一处,是以当他从长梯上爬下来时,最后?一级险些踩空,差点儿栽在地上。 一直注视着他的柳七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沈忘在半空中有些张皇失措的胳膊,用肩膀顶住了他的后?背,沈忘这才踉踉跄跄地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因此?,当易微兴高采烈地冲进书房之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柳七和沈忘倚靠在一起的场景。 「我得到了一个大秘辛,我……哟!」易微雀跃的音色在空中甫一亮相,便迅速偃旗息鼓,化作唇边意味深长的促狭笑?容:「大个子,咱俩来得不是时候啊!」 柳七脸色一肃,立刻松开了扶住沈忘的手,垂眸闪到了一边,沈忘的耳尖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声?音却尚可自控:「清晏,易姑娘,你们?查到了什么??」 易微瞟了他一眼,蹭到柳七身边,娇声?道:「柳姐姐问我,我便说。」 柳七古井无波的面容之上,浮现起一抹无奈妥协的温和神态:「寒江,事关兇案,不可玩笑?,若是确有证据,自当即刻禀报沈推官才是。」 易微眸中一亮,心中暗道:虽然我还是想戏弄一下那不安好心的大狐狸,可是柳姐姐喊我寒江诶! 当下见好就收,扬声?道:「既然是柳姐姐吩咐,那我肯定知无不言。刚才我和大个子在院子里转了转,跟四个管事的分别搭了话,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告诉了我们?一个消息。据他说,吴大人半月前收到了一封信,说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嫡子死了,死在去潮州上任的路上。」 「微儿姑娘,你讲重点啊!」程彻似乎有些着急,出声?催促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程彻倒是连「易姑娘」也不叫了,而是改成?了更?为亲近的「微儿姑娘」。 易微斜了他一眼,不满地呵斥:「你把?我讲故事的节奏都打乱了!」继而又转过脸去,盯着柳七神秘兮兮道:「柳姐姐,你猜怎么?着,这位嫡子恰恰就是三年前科举的探花郎!他的死法也是颇为奇诡,说是这位嫡子沉迷戏法,想要学一招叫『登云梯』的方术,登倒是登上去了,却从半空中掉下来摔死了,你说奇也不奇!」 「管事的说,吴大人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就郁郁寡欢,可见对这位学生很是怜惜。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件事和案情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觉得应该抓紧告诉你。」程彻补充道。 「诶诶,可不是『我们?』,是你不知道,我可是知道。」易微迅速和程彻撇开了关系。 沈忘饶有兴致地看着易微,道:「易姑娘,那你觉得这件事和案情有何关联?」 「这还用问!?一个探花郎,一个副考官,前后?脚死了,说不定捧头?判官的仇人就是他们?啊!」 「那施兄之死又怎么?说?他可和三年前的会试毫无关系啊?」 易微登时语塞,支吾道:「倒也是……俏书生是个好人……」 柳七却若有所思地向沈忘看去,虽然沈忘表面上未曾言明,但眼睛里却多了一丝瞭然的把?握,藏在一团乱麻之下的利刃,被他找到了吗? 回程的马车上,沈忘突然向楚槐安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所料未及的要求:「楚指挥,京城之中可有出名?的肉铺?」 「肉铺?」楚槐安老实答道:「前门外有一处猪市口【1】,多家肉铺云集于此?,沈公子是想买肉?」 沈忘点头?道:「是,还请楚指挥替我多多购入猪蹄膀,我想在会试之前,请客栈中的学子们?煮蹄为饷,以祈中第。」 第82页 相传,南都乡试前一日,曾有一位客栈店主煮了一大锅猪蹄犒劳下榻的科举考生,因「熟蹄」谐音「熟题」,「蹄膀」谐音「提榜」,此?法口口相传,倒成?了学子们?考前必吃的吉祥菜。 楚槐安不疑有他,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春闱推迟,学子们?人心惶惶,沈公子此?举恰能安抚人心,我这就去办。」 楚槐安千恩万谢地下得车去,易微却耷拉下脸来:「蹄膀有什么?好吃,又油又腻,你怎么?不请大家吃状元糕呢!」 沈忘笑?着安慰道:「那我单独给易姑娘和停云买状元糕如?何?」 易微促狭之心又起,学着沈忘的强调,夸张道:「给停云买状元糕就行啊,易姑娘吃不吃的呢!」说完,就把?脑袋转向柳七,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后?者?脸腾红霞的美色中。 沈忘哪是一天连吃两瘪的人,当下反击道:「那好,我给停云买,清晏给微儿姑娘买,可好?」 易微的脸倒是红得比柳七还要夸张,怒道:「沈无忧,你……你!」 换来的却是沈忘更?加和煦堪比春风的笑?容。 那边厢易微还兀自生着气,这边厢沈忘却已经开始了下一步的计划。 「清晏,你附耳过来,我有重要的任务要交予你。」 第55章 捧头判官 (十六) 残霞明灭, 水面浮光,一股浓烈醇厚的肉香从登云客栈敞开的窗户中飘了出来,将?院儿外的几?棵垂柳都染上了沉甸甸的异香, 不得不低下了脑袋。数名穿着正式的儒生们正聚在厨房外探头探脑, 却始终无法?入内,因为人高?马大的程彻正牢牢把守在厨房门口,一个人都不准放进去。 「至于吗!进去看看都不行!?」之前跟蔡年时为难的小团体又当先沖了出来,向程彻发?难。 「我无忧兄弟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等到猪蹄炖好了, 才能?一个个放你们进去。」程彻叉着腰,回答得中气十足。 「左一个无忧兄弟,右一个无忧兄弟,怎么着, 他说得就是圣旨么!」 程彻气得满脸通红, 虎目圆睁, 却愣是憋不出一句有效的反驳, 这时, 他的身后响起了易微不阴不阳的讥讽:「哟, 这试还没?考, 就着急进宫了?那你跟我们着急没?用, 你得去求求东厂的大监们。」 这倒是明着讽刺三?位儒生是即将?入宫的太监了。自古以来,但凡朝代更迭, 亡国遗祸,儒生们往往会把原因归咎于女人或者太监。不是妖妃祸国啦,就是宦官当道啦, 总之就是没?他们这帮朝廷肱骨,江山嵴樑什么事儿。所以, 对儒生而言,最难以忍受的讥讽就是被?嗤为女子或者太监。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面的三?人便?像炸了毛的狮子狗一样朝着易微沖了过来。易微一直女扮男装掩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再加上身材纤长合宜,容色白皙俏丽,旁人只道她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哪知道她这般娇柔的外表之下,颇有一番比肩绿林的悍勇。 冲过来的三?个人,其中两个被?程彻像拎小鸡崽一般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另外一个直愣愣地挥舞着王八拳气势骇人,却被?易微一拳头打在鼻樑骨上,哀嚎着向后倒去,鲜血长流。 「那天?就想揍你们了,谁料你们脚下抹油跑得飞快,适才忍到今日。」易微轻轻揉了揉打红的拳头,对地上捂着鼻子怪叫的儒生翻了个白眼。那日,眼见着这几?个考生仗势欺人,她虽未出手?拦阻,但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想着日后有了机会定要让这几?人知道厉害。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倒是把新仇旧恨一併报了。 程彻赞赏的低头看了看刚到他肩膀的少女,少女的眼睛亮亮的,圆滚滚的眸子镶嵌在同样圆乎乎的小脸儿上,带着决不妥协的锐气与勇往直前的侠义?,与养在深闺的大小姐绝然不同,倒颇有江湖儿女的万般豪情。 正想着,少女突然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还看!那俩人都快让你勒死了!」 两人目光相接之际,程彻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手?上也下意识松了劲儿,两个被?揪着脖领子喘不过气来的儒生从半空中掉下来,摔在流鼻血的同伴身旁,排列得倒也紧凑。 后赶来的蔡年时和霍子谦就恰好看到了这一幕。霍子谦这边厢腿还没?好利索,就忙不迭地上去搀扶,倒是不负「霍菩萨」之名?,蔡年时没?有上去帮忙,他垂头看着狼狈不堪的三?人,又抬头看向守在厨房门口的程彻和易微,嘴唇微动?,无声地说道:「谢谢。」 三?人在霍子谦的搀扶下,互相倚靠着爬了起来,为首一人哭丧着脸嚎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另外一人也跟着嚷道:「嗟来之食,不吃也罢!」 三?人振衣挥袖,正准备离去,程彻却又倏地挡到了他们身前,长臂一挥,拦阻道:「不可,我无忧兄弟说了,今天?这顿蹄膀,每个人都得吃。」 「只听?说过强买强卖的,没?听?说过逼着别人吃猪蹄子的!」 易微被?他们唠叨烦了,斥道:「让你吃你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三?人登时噤声,他们算是看明白了,这程大个子看着骇人,但毕竟有理可讲;可这易公子……可是实打实能?张嘴咬人的主儿,得罪不得。 于是,在程彻和易微的监督之下,整个客栈的考生们都依次进入厨房之中,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猪蹄膀,迎接金榜题名?的好兆头。除了挨打的三?人,其余众人皆是喜气洋洋,这就更衬得三?人灰头土脸,狼狈非常。 第83页 厨房之中,沈忘和柳七将?已经装碗分好的猪蹄一一递给喜笑?颜开的考生们,又在他们周身洒下细密的香灰。 「这是什么呀?」有好奇的考生询问道。 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释道:「此乃文昌阁中供奉文昌帝君的座前香,乃是二月初三?的头炷香,最是灵验,洒在身上,自能?保佑你文星高?照,一举得魁。」 柳七平素便?寡言少语,最是古板,听?她这么说,众考生无有不信,更有甚者不断哀求柳七,在自己身上多撒上些,柳七却照旧是肃着脸拒绝道:「一人一把,多占无意。」 而当那个被?易微一拳打得鼻血长流的儒生,哭丧着脸走?进厨房时,倒是把沈忘和柳七都逗乐了。他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要接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蹄,沈忘却故意动?作慢了半拍,悠悠道:「看来杨兄是饿极了,为了碗猪蹄抢成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说完,他拿了两碗塞到那位杨姓儒生怀里,佯作安抚道:「这是我替蔡兄请你的。」 那儒生气得满脸通红,又慑于易微的淫威不敢不接,两只手?各端着一碗猪蹄无法?比划,他只得用一声轻哼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孰料,这一声哼倒是随着一个红彤彤的鼻涕泡一同冲出了鼻腔,把沈忘笑?得打跌,柳七也是忍俊不禁。 就这样,每个人都是单独走?进厨房,又带着满身满脸的香灰,捧着一碗猪蹄,恭恭敬敬地孤身走?出。就连一瘸一拐的霍子谦,也在程彻的要求下,松开了蔡年时相扶的手?,拄着拐独自进入厨房。这样一场考前仪式,的确是如楚槐安所想,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登云客栈的小院儿中再次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然而,考生们短暂的欢欣雀跃却并没?有阻止那只黑暗中蛰伏的凶兽,在夜色渐浓之时,它还是睁开了那双猩红色的眼睛,注视着这凄清的人间。 是夜,刘府。 翰林院教习兼右春坊大学?士刘钦正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局残棋。这是洪武年间成书的《梦入神机》 所收录的一局残局,据说棋艺独步天?下的李开先也在推敲这局棋,若是谁能?在李开先之前解开迷局,定能?享誉棋坛。 然而,刘钦却并不在意是否能?在棋上高?人一筹,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将?他本来平静无波的人生搅成了一盘难解的棋局,而背后执子之人却隐晦不明。 先是与他感情甚笃的施砚之,后是三?届考官吴舒吴大人,两位副考官接连殒命,那下一个人呢,是不是该轮到他了? 虽然他极不情愿为了这潜藏的兇手?改变自己既定的翰林院讲学?计划,可上到戚继光,下到顺天?府尹姚大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呆在家中,接受衙役和官兵的层层保护。 在这如铁桶一般的人墙防护中,刘钦却只觉得愤怒。 他为官清廉,从未行差踏错,他的学?生施砚之亦是笃学?慎重,爱民如子之人,他不明白,那位所谓的「回到人间报冤雠」的捧头判官为何就黑白不明,好坏不辨,不管青红皂白就要了砚之的卿卿性命。 若说冤雠,他才觉得冤雠!为砚之当一哭,为自己当一哭!若是神鬼真有灵,不如让那捧头判官与他当面对峙,他倒是要问问,这判官所凭为何! 正自想着,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携着一股阴惨惨的夜风,一个人影缓步走?了进来。 第56章 捧头判官 (十七) 刘钦抬起头?, 冷冷地注视着步入房中蒙着面的男子,那人目光如炬,坦坦荡荡地直视着他, 眼神中掺杂着一丝复杂的怜悯。 「你是何人!深夜来访, 所图为何!」刘钦道。 来人微微一笑,道:「所图为何?刘大?人心里自是清楚,我?此番前来便是取你性命。」 生?死一线之际,刘钦非但没有夺路而逃,面上的表情却愈发坦然沉静, 他上下打量着这?位不期而至的来访者,似乎想要把他露出来的眼眸深深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先是我?的学生?施砚之,再?是翰林院的吴大?人,到现在你们终于寻到了我的头上, 究竟所凭为何?」 刘钦的淡然处之, 让那蒙面人也?不由得起了几分敬意, 声音随之和缓下来:「刘大?人, 你痴迷象棋数十载, 棋艺几可与国手李开?先比肩, 竟还不知?这?天下如棋的道理吗?无非是狗苟蝇营, 血腥搏杀罢了。就如你面前的那一盘残棋, 兵卒将?帅轮番登场,不斗到一方兵败如山又岂能罢休?」 「所以, 我?和砚之,便是你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对吗?」刘钦俯身注视着面前这?一盘棋局,焦灼难分之际, 又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 「刘大?人言重了, 我?无非也?只是背后之人的马前卒罢了。我?敬大?人之风骨,不忍动手,还望大?人自戕,免我?为难。」来人一边说,一边呈上一把锋锐的匕首。他似乎毫不在意刘钦会持匕首反抗,反而抱臂静观。 刘钦睨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怒反笑,道:「天下如棋,对弈之人却始终隐藏于?迷雾之中,既是死祸当头?,可否一堵真容?」 那人眼神复杂,思忖片刻,竟真的在刘钦的注视下缓缓摘下了面巾,刘钦睹之,先是震惊,继而鄙夷道:「原来是你!你且告诉你背后之人,就算杀了我?与砚之,我?们未尽之事业,我?们未成之意气?,自是后继有人,往续不断!」 第84页 来人深深地看?了刘钦一眼,嘆了一口气?道:「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便也?替背后之人传一句话。」 那人缓步上前,在刘钦警惕的眼神中,俯下身在刘钦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刘钦倏地睁大?眼睛,继而眼神中负隅顽抗的执拗华彩骤然消散,一股悲戚之色漫涌而上,让这?位以风骨自持的翰林院教习瞬间老了十岁一般。 他唇角抽动了一下,再?次垂首看?向面前的棋局,突然抓起一枚玉石棋子,狠狠掷在棋盘之上,棋盘应声崩碎,玉屑四溅,棋子也?从当中断开?,颓然滚落在地。 刘钦悲怆而笑,哀声震天:「我?妄为人师!一败涂地啊!一败涂地!」 下一秒,刘钦再?无犹疑,抓起匕首狠狠往颈部一抹,鲜血喷溅而出,将?面前的一切都染的通红!来人轻轻抹去脸上的血点,轻嘆道:「当真文人傲骨,满腔热忱,可惜……」 他俯身上前,掰开?刘钦紧握的手,将?匕首取了出来,动作利落地将?他至死不肯阖目的头?颅割下,放在刘钦自己的掌中。 寂寥无人的书房之中,「捧头?判官」端坐堂前,怒目圆睁,似乎有无尽的怨仇与不甘,他的面前摆着一盘被鲜血祭祀的,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残棋。这?便是沈忘和柳七第二日一早所看?到的场景。 易微往屋中小心地瞄了一眼,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下一秒便狠狠踹在楚槐安的小腿上,后者仅仅皱了一下眉,却是一声不吭:「楚槐安,这?就是你看?的人!?这?下好了,三个考官全?死了,春闱还怎么考!你让舅舅怎么跟皇上交待!」 楚槐安一言不发,脸上皆是隐忍,他知?道自己深负戚继光的照拂,对于?易微的拳打脚踢从不曾有任何的反抗。 程彻心中不忍,他和楚槐安一向交好,便赶紧挡到易微和楚槐安之间,柔声宽慰道:「微儿姑娘,这?……这?也?不赖楚兄弟。」 「不赖他,赖谁,赖你吗!」易微眼刀一扫,这?下连程彻也?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屋外三人各怀心事,屋内,柳七已经开?始对尸体进行勘验,而沈忘则抓紧时间查看?现?场遗留的线索。 这?刘钦刘大?人明显是爱棋之人,家中收藏着堪称古谱之王的《梦入神机》,与今年刚刚刊印成书的《适情?雅趣》,还另有棋谱若干,精美的棋盘数十副,说是棋痴亦不为过。 绕到案前,沈忘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蹲下身,缓缓捡起滚落在地的棋子。那是一枚断成两块的卒子,它的旁边还迸溅着数片象棋棋盘的残骸。 爱棋如命之人,又岂能毁弃棋子,砸碎棋盘呢?就好像爱书如命的施砚之,又岂会将?自己亲手撰写的书卷弃若敝履呢?这?个兇手,到底是出于?何种怨仇,才会杀人割首之后,再?将?死者的心爱之物一一毁损呢? 沈忘蹲在地上,一边想,一边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突然,有一处粗粝的凹陷引起了他的注意。沈忘将?棋子翻转过来,发现?棋子的底部有一处碎裂开?来的磕碰,这?应该就是棋子断裂的原由了。 他站起身,将?目光再?次投向那被鲜血浸透的棋盘,这?方玉石棋盘晶莹通透,薄如碎冰,净如初雪,是以略加用力,便可将?其砸碎。然而,棋盘上的鲜血宛然,并无任何擦蹭痕迹,可见?棋盘和棋子都是在刘钦割喉之前被毁坏。这?个顺序和沈忘心中预想有所出入,是以沈忘看?着手中的卒子陷入深思。 「沈兄!」突然,一道清亮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忘暂时停下在脑海中重新建构的案情?还原图,回过身来,只见?柳七已经结束了初检,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经过对尸身的初步勘验,我?确定,刘钦大?人乃自戕而亡。」 「你确定?」沈忘疾口问道。 「千真万确,通过刀口的力道与痕迹判断,刘钦大?人先自戕身亡,其后才被割下了头?颅。同时,我?在刘钦大?人的手部发现?两处细长的伤口,伤口中皆有数粒玉石的残屑,倒是与那棋盘的玉料极为相似。」柳七严肃地补充道。 沈忘勐地转头?,看?着案几之上四分五裂的棋盘,却是怔住了。脑海中,似乎有一道莹亮的银线,随着那漫溯的鲜血一道,穿针引线般将?无数碎片化的证据聚拢到一处,始终隐在迷雾中的真相,也?即将?唿之欲出。 「原来如此。」沈忘脸上的表情?冷得欺霜胜雪,似乎下一秒就会凝成冰:「死者留给我?们的迷局,就要解开?了。」 第57章 捧头判官 (十八) 「剖验!?」楚槐安瞪大了眼睛,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柳七严肃点头道:「没错,此案有一关键疑点,必须剖验。」 少女?背着一个巨大的箱箧, 看上去颇为?笨重, 勒在肩膀上的背带将少女的后背向后拉扯着,让她本就笔直的腰板愈发挺立。就好像一株顶风冒雪的青松,不肯为?任何?一种唿啸低头。 「柳仵作,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更遑论剖尸一说,这实在是太……太骇人听闻了。」楚槐安十分为?难,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再说, 苦主也是不会同意的, 施砚之的尸体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 他被人砍了头颅, 尸骨分离, 已经是怨气冲天, 现在若是再行剖验」, 他浓眉紧蹙, 「只怕他的在天之灵难以安息。」 第85页 「楚兄,若是讳疾忌医, 束手束脚,导致兇手逍遥法外,那施兄才是不得安息。」柳七的唇抿得紧紧的, 锋利如?刀,无可转圜。为?求真相, 此时的沈忘和程彻已经前往顺天府尹姚一元处,而将剖验一事交託给她,两条线必须同向并行,互相倚仗,她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退缩。 「柳姐姐说得对」,唯一站出来支持柳七的,竟然是易微,「人死都?死了,还怕剖尸吗!舅舅不是说了,只要是沈忘和柳姐姐要求的,皆从谏如?流,一律满足吗?沈忘现在不在,这话就不作数了吗!」 「大小姐啊……这可是剖尸啊,毕竟……」 「毕竟个狗屁!」易微哪有那个耐心听楚槐安絮絮叨叨,当机立断道?:「柳姐姐,咱们兵分两路,你尽管先去剖验,我这就去找舅舅,让他给你做主,我看谁敢拦着!」 说完,易微转过身就往刘府外走去。楚槐安岂敢阻拦,只能望洋兴嘆。 柳七看着易微毅然决然的背影,冷冰冰的唇角微微上扬,眸子里也多了几丝暖意,她一抱拳,恭敬道?:「还请楚兄行个方便!」 楚槐安长?嘆一声?,道?:「柳仵作,你可想好了,剖尸一事伤天害理,骇人听闻,其?后果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担得了的。」 柳七面无惧色,朗声?道?:「剖尸之罪,停云一力当之,绝不相累。」 楚槐安无奈点头:「也罢,我们这便前往施府,再行剖验。」 楚槐安所虑无错,剖尸一事受到了施府上下?的一致抵抗,就连在一开始支持沈忘柳七查案的施夫人和老管家,此时也难以接受剖验的提议。然而,柳七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她命令楚槐安将施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集中在西厢房中,由衙役监管;而她自己则独自前往停灵的房间,即刻剖尸。 「吱呀」一声?,灵堂的大门?被推开了,青纱白幔,香菸裊裊,一张尸床停放于堂中,被沐浴更衣,精心打理过的施砚之的尸身长?眠于床榻之上。被煳着白纸桌群的案几上,一盏长?明灯灼灼明亮,守灵的蒲团上,却是空无一人,当真是:白马素车愁人梦,青天碧海怅招魂。 柳七心中轻嘆,卸下?背上的箱箧,开始准备剖尸的工具。这时,她听见供桌之下?,传来轻微的细细簌簌的声?音。是老鼠吗?柳七心中诧怪,当下?便掀开遮蔽着供桌下?方的白色桌围,正对上一双圆熘熘,水灵灵的眼睛,竟是易微! 「易姑娘,你为?何?在此,你不是……」 柳七的话音未落,易微就连忙以指掩唇,「嘘」了一声?道?:「柳姐姐,你小点儿声?,我是诳他们的!」 易微盘着腿,一手撑着腮,似乎颇为?自得,只听她大剌剌地?向柳七解释道?:「柳姐姐你想想,我去找舅舅求援,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个,舅舅同意剖尸,遣人回来下?令,不准阻挠你剖尸查案;一个,舅舅不同意剖尸,咱们就只能僵在这儿,进退两难。可是,这尸非剖不可,施砚之也不得不挨这一刀子,那就不如?……」 「不如??」柳七听得聚精会神?,也跟着易微反问道?。 易微呲牙一笑:「不如?就生米煮成熟饭再说!我表面上去找舅舅,楚槐安自然就碍于舅舅的面子,不得不先同意剖尸,可舅舅其?实也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等你剖尸结束,两边儿一对,就是发现了蹊跷,那又如?何?,我剖都?剖了,还能打死我不成?这就叫『欺上瞒下?,马到成功』!」 少女?明眸皓齿,这一笑更是俏丽非常,引得柳七也不自觉地?跟着勾起了唇角。她抬起手,像抚摸猫儿狗儿一般,在易微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道?:「好个欺上瞒下?,下?次可不许了。」 易微小脸一红,撒娇道?:「这不都?是为?了柳姐姐!以前,我可是从未撒谎骗人的!」 柳七自是不会相信她的赌咒发誓,只是笑着垂首继续整理工具,易微也好奇地?探过头去观瞧,只见各种刀凿斧锯,针线锥锤一应俱全,看得易微白日里打了个寒战:「柳姐姐,你这是剖尸啊还是盖房子啊?怎么……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工具啊?」 柳七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打量着易微,道?:「你可是想学?易姑娘这般灵秀,确实是仵作行的好苗子。」 易微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连忙赔着笑脸道?:「柳姐姐说笑了,我就是好奇。那啥,我也不打扰你了,我去案桌地?下?睡会儿,这两日都?没休息好。」 说完,她就忙不迭地?重又钻回到案桌地?下?,不多时,便响起了几不可闻的鼾声?。 这边厢,柳七结束了准备工作,冲着灵床上的施砚之双手合十,低声?道?:「施兄,得罪了。」 春日和暖的阳光透过灵堂一侧的天窗,柔柔地?铺散下?来,给施砚之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明亮的柔光。青年俊朗却苍白的面容,在光芒的映衬下?,竟是有了一丝微妙的生机。如?果忽略他脖颈处骇人的伤口,倒像是熟睡一般,宁静安详。 柳七缓缓拿起细窄如?柳叶的刀,自施砚之颈下?胸骨上方的凹陷处一刀切下?,直至腹部,这一刀笔直如?尺,不偏不斜。皮肉如?花朵翻卷而绽,露出身体内排列均匀的五脏六腑,鲜红如?新。柳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又将解剖刀切入施砚之的胃部,那里面,有着她和沈忘孜孜以求的真相。 第86页 灵堂之中,寂静一片,除了易微轻浅的鼾声?之外,便是刀子切割皮肉发出的令人头皮微微发麻的刺啦声?。突然,柳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本来还有一丝缝隙的房门?被勐地?关上,门?外响起了锁钥相扣的声?音。 不好,有人将她们关起来了! 第58章 捧头判官 (十九) 对危险的自然感知让柳七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着房门撞去! 「砰」地一声,柳七只觉浑身巨震,从肩膀到胯部无不酸痛难忍, 饶是如此, 房门却?是纹丝不动,可见房门并不仅仅是上了锁,只怕为?了防止她们逃脱还採取了其他的措施。柳七捂住自己的胳膊,开始四下环顾寻找出路。 被柳七撞门发出的声响吵嚷,易微揉着眼睛从案桌下钻了出来, 迷迷煳煳道:「柳姐姐,打雷了吗?」 可在看到?柳七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紧捂着胳膊的动作时,易微的睡意便?彻底醒了,她一骨碌从案桌下滚了出来, 三步两步跑到?柳七身边, 扶住了她:「柳姐姐, 你摔跤了?」 柳七站直了身子, 道:「寒江, 我们被人锁在屋里?了。」她鼻翼轻轻翕动, 脸色愈发冷凝如冰, 「只怕, 兇手想将我们烧死在此处。」 空气里?不知何时瀰漫起一股呛人的烟味,如同毒瘴般的浓烟从门缝和窗缝中钻了进来, 几乎在转瞬间?就把房间?挤满。易微心慌意乱之下,不免唿吸愈发急促,被呛得?连连咳嗽。 柳七目光如电, 一眼便?扫到?了灵堂一侧的天窗,此时滚滚烟尘正从天窗中蜂拥而出, 预示着仅存的生的希望。那天窗并不大,但女子身量娇小,钻出去应该是没?有太大难度。可是……柳七心中暗自测算着天窗的高度,只怕她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够逃脱了。 再?无犹疑,她冲到?天窗之下,双膝微屈,向易微道:「寒江,踩着我上去。」她的声音异常平静,连一丝波动也无。 易微此时已经被熏得?眼睛通红,但还是当下摇头道:「不行,我上去了,你怎么办!」 柳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再?次命令道:「你先上去,我自有办法,你留在这?儿反而掣肘。」 易微盯着柳七的脸,妄想从中寻到?丁点儿抗旨不尊的依据,然?而那张脸依旧是同往常一样,崑山片玉般的美貌之下,藏着令人心折的冷静与气韵,让人不自觉地追随她而行。 「柳姐姐,你不骗我!?」 「我又何曾骗过你?」 墙角已经漫进了捲曲的火舌,片刻都?不容有误,易微助跑几步,飞身踏上柳七的肩膀。在易微的足尖踩在肩膀的瞬间?,柳七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愣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那边肩膀在刚刚撞击房门时就已受伤,此时再?被易微一踩,更是钻心地疼。 柳七拼尽全力,顺着易微一踏之力,向上顶去,易微身手矫健,瞬时便?跃上了天窗。易微一手钩住窗框,一手伸向柳七,大喊道:「柳姐姐,抓住我的手!」 柳七抬头望着她,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火势是从屋外漫进来的,用不了多?时这?唯一的逃生通路也将被烈火焚烧殆尽,易微还想反驳,却?被身下的火舌一扑,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只见柳七又沖入火场之中,被浓烟彻底掩藏了身形。 「柳姐姐!」易微惨叫一声,从天窗上向外翻倒过去。 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易微摔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之中。她使劲揉了一下被熏花的眼睛,抬头望去,竟是程彻焦急担忧的脸。 「微儿姑娘,你有没?有受伤,阿姊呢!」程彻急得?也顾不得?男女大妨,抱着易微在地上站稳。 易微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向外淌着,她的小脸儿都?被火舌燻黑了,此时被眼泪一冲,更是青一道白一道,狼狈得?一塌煳涂:「柳姐姐骗人!她还在里?面?没?出来!」 程彻虎目圆睁,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后便?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勐地沖了出去。 而在火舌肆虐的房间?之中,柳七依然?执拗地坚守着。在看到?唯一的逃生通道就是一扇天窗之时,柳七就做好了无法逃脱的打算。然?而,就算是死,她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解开那道谜题。 她迅速地将挂在房间?四角的白幔扯下,用供奉着白菊的瓷瓶中的水泼洒在幔帐之上,将自己和施砚之的尸身一股脑地罩住。扬汤止沸,能?挨得?一时便?是一时吧! 房间?里?越来越热,木制结构的建筑在火焰的吞吐之下,发出令人胆寒的噼啪声,柳七感到?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烫难忍,眼睛也愈发看不真切了。 切割的刀具颤抖个不停,柳七终于从绛紫色的胃中取中了一样白色的物件。她眸光一现?,一抹释然?的笑意浮上嘴角:「他猜得?没?错……」 烟尘已经彻底将她吞没?,她再?也无力支撑,摔倒在地,可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白色的物件。她的脸贴着已经烧得?发烫的地面?,嘴一张一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调整着唿吸,像一只搁浅的鱼。 再?支撑一刻,再?多?支撑一刻! 突然?,房间?的门被勐地撞开了,两个人影沖了进来。与他们一同涌入房间?,是春日里?追风逐浪的晚霞,那玫瑰色的晚霞幕天席地而来,浩浩汤汤,衬着那橙红色的火焰,美得?惊心动魄。 第87页 是他…… 沈忘一个箭步冲到?匍匐在地的柳七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向随他一同闯进火场的程彻喊道:「清晏,去救施兄!」 话音未落,程彻便?如离弦之箭,隐入浓烟之中,不过几个喘息,他就背着施砚之的尸体呛咳着沖了出来。 沈忘见柳七尚有意识,便?大声在她耳边道:「护住头脸,这?房子快要塌了!」 柳七虚弱地点了点头,却?是把双手紧紧护在胸前。沈忘还以为?她已经熏迷煳了,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用身体护着她,和程彻一起飞扑而出。 院内,早已是哭喊声震天,从另一个院中赶来的僕役与施夫人,还以为?施砚之的尸身已化作一片焦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可此时看到?被熏得?满脸黢黑的程彻竟背着施砚之从火场中沖了出来,心中动容,哭声更是声震九霄。 这?边厢程彻将施砚之的尸身还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施家人,那边厢易微和沈忘则围着柳七,慌得?手足无措,一叠声地喊着大夫。 柳七缓缓摇了摇头,用嘶哑地声音说:「无妨,我休息一会儿便?好。」 沈忘哪里?肯依,正欲起身去寻郎中,却?被柳七一把攥住了衣角。沈忘垂首,却?看见柳七一直紧紧护在胸前的手缓缓张开,手中竟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团。 「证据……」她轻声道。 沈忘怔住了,似乎灵堂燃起的熊熊烈火,此时此刻便?迎头盖脸烧在他的心上。她并不是虚弱到?没?有听清他的嘱咐,而是相对于她个人的安危而言,真相要远逾其上。等?死,死国可乎?于她来说,从不是一句戏言。 沈忘只觉得?唇角舌燥,紧握着双拳,半晌才蹦出一句:「柳停云,你……你当真是疯了!」明明是愤怒之言,在唇齿间?兜兜转转,却?带出了哭腔。从冲进火场,到?救出柳七和施砚之,沈忘到?此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彻骨的惧意,随着暮风一吹,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啊! 一滴不争气的眼泪,顺着眼角,蹦跳着滑过脸颊,钻入到?脖颈的深处。 柳七本想反驳他一句,骑龙山的你也是不遑多?让啊,可看着面?前的沈忘委屈已极的样子,心中却?是不忍,只得?嘆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身体靠着背后的院石,唿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这?案子,该结了…… 第59章 捧头判官 (二十) 是夜, 登云客栈。 蔡年时已经在楼梯口徘徊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往前迈进一步。今天的柳公子是被搀扶回来?的,沈解元和易公子的脸色都像挂着霜。他听到学子们私下谈论, 说是柳公子为了捧头判官一事差点儿送了性命,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是…… 因为家贫,他总是被排挤,被孤立,而文採风流不仅没有让这种境况有所缓解, 反而让他愈发成为一座孤岛,茕茕孑立。然而,在登云客栈,他却幸运如斯, 遇到了能倾心相付的知交好友。温柔宽仁的霍子谦, 仗义执言的沈解元, 武艺高强的程英雄, 医术过人的柳公子, 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易公子, 他们都是好?人, 可是…… ——这是我替蔡兄请你的。 沈忘的嬉笑怒骂言犹在耳。 ——不就?是钱么, 我有?钱,别说春闱了, 就?是拖到冬闱,我也养得起! 易公子的一诺千金他也未敢忘怀。 蔡年时一咬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上了楼顶, 连门也没敲便勐地推开了房门。 「沈公子!我……我有?话要对你说!」蔡年时几乎是闭着眼?喊出了口。 原本聊着天的众人停下了话头,房内一片寂静。蔡年时喘了几口粗气, 方才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房间内,沈忘、程彻和柳七都平静地望向?他,脸上带着瞭然而温和的笑意,而平时一直不离三人左右的易公子,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年时兄,我们等?你许久了。」沈忘冲着目瞪口呆的蔡年时轻轻颔首。 * * * 每日的清晨都是登云客栈最为繁忙的时刻,备战春闱的学子们皆奉行「闻鸡起舞」之策,往往天还未亮便起床温书,虽说春闱推迟,尚不知开试之期,可愈是如此,学子们愈是争分?夺秒,全力以赴,唯恐在最后?的时刻被旁人超过。 可是起得早也有?个不足,那便是饿得早,是以清晨的客栈大堂往往人满为患,平时甚少?露面的学子,在此时也熬不过飢肠辘辘,只?得暂时放下手中书本,紧赶慢赶吃几口早膳。而恰在此时,一个嘹亮的嗓音响彻了登云客栈门前的长街:「蓟州总兵官戚继光戚大人到!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到!」 闻听这一声喊,满堂皆惊,众学子们赶紧振衣冠,敛肃容,纷纷聚到院中见?礼。客栈掌柜的哪见?过这般阵仗,更是惊惶无措,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外?,一叠声地大人老爷的乱喊。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断地从余光中窥探着这风云聚会的一刻,唯有?沈忘、程彻和柳七面色从容,似乎心中早有?计较。在客栈掌柜哆哆嗦嗦地拂席扫榻之下,戚继光和姚一元一文一武分?列左右,楚槐安侍立一旁,当真是威武肃穆,束带矜庄,堂下众人皆噤若寒蝉,不知两位大员何以驾临此地。 易微也是随戚继光一同来?到客栈的,此时便趁着众人都不敢抬头观望之际,悄悄地退回到柳七的身边。 第88页 堂上的姚一元环顾堂下诸人,继而转头看向?戚继光,戚总兵官微微颔首,得到示意的姚一元便朗声道:「诸位莫要惊惶,本官与戚总兵官今日前来?,恰是为春闱推迟一事。诸位举子寒窗苦读数十载,皆为国之栋樑,乃可造之材,圣上甚是珍惜。然群贤毕集偏有?害群之马,高朋满座却生城狐社?鼠,京畿重地,因捧头判官几日内连丧三位春闱考官,朝中重臣惶惶不安,人人自危,是以圣上遣本官与戚大人彻查此事,还三位考官一个公道。」 虽说捧头判官一事在戚继光的严令之下,不允知情之人窃窃私议,然而,这般凶戾之事又岂能瞒得住,所以堂下的学子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些许风声,更是早已将春闱推迟的缘由和捧头判官联繫在了一起。 现在,姚一元的话再次证实了大家的心中猜想,所有?人都不由得和身边人互相对了个眼?色,等?待着两位大人揪出幕后?真兇,却听姚一元道:「其中缘由……沈忘,就?由你来?为大家讲一讲吧!」 堂下众人心头皆是一惊,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像顺天府尹和蓟州总兵官这样的官员竟然也知道那整日里游来?盪去,从来?不好?好?温书的沈无忧,脸上都露出了或艷羡,或嫉恨,或疑惑,或不屑的神情。 沈忘排众而出,楚楚谡谡,他向?堂上二人一拱手,道:「戚大人,姚大人,诸位,在下不才,德薄能鲜,但在三位好?友相助下,经过数日查证,却有?所得。」 「此案事发于捧头判官,那我们便从捧头判官开始讲起。大家都知道,三年前的春闱出了一起大案,其中涉案的考生季罗被斩首示众,却在刑场之上冤唿不断,极言要化身判官,再回人间復仇。季罗家贫,是以斩首之时,并?无亲人在场,但我和程彻前日去顺天府查证得知,季罗家中有?一名幼弟,名唤季喆,在季罗死后?不久便跟随戏彩班子离开了家乡,再难寻踪。」 「可怜那季罗,尸首分?离,被草蓆一卷扔在乱葬岗之中,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然而,今年的春闱,捧头判官竟真如季罗临死前所言,再临人世间。」 「诸位请看,这是何人?」 众人顺着沈忘所指的方向?向?着立在大堂一侧的屏风看去,只?见?屏风之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影肩膀宽厚异于常人,头戴判官帽,此时正缓缓向?众人所在之处转过身来?,不是捧头判官又是何人! 众人惊骇异常,胆小的考生已经难以抑制冲出喉咙的惊唿,却见?那人影全身一颤,脑袋竟是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之上。只?是这动作颇有?些迟缓,显得不甚熟练…… 「哎呀……」屏风之后?发出一声粗声大气的懊丧嘆息:「练了这么久还是不行……」话音刚落,程彻的身影就?从屏风后?踱了出来?。 见?大家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憨憨地笑了:「吓着各位了,得罪得罪。」 沈忘上前,帮着程彻将宽大的外?袍褪下,露出里面撑在肩部的支架:「诸位且看,这便是捧头判官的机括,无非利用这个支架,在瞬间撑起肩部的外?袍,利用障眼?法制造头部掉落的假象罢了。再加上大家看到捧头判官皆是通过投影,并?不是亲眼?所见?,是以就?更加难以辨别。」 「原来?,所谓捧头并?非头部掉落,而是肩膀升起,着实有?趣。」戚继光倒是毫无惧色,饶有?兴致地点头道。 沈忘缓缓踱到霍子谦身旁,边行边道:「戚大人所言甚是,所谓『捧头判官』无非就?是江湖术法,我朝戏彩纷杂,博众所长,制造一个机关又有?何难,你说是吗,季喆?」 除了沈忘和柳七外?,所有?人都被这个名字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沈忘微笑而疏离的脸。霍子谦抬起头,镇定地回望着沈忘,如同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角力:「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沈公子。」 「若你真是霍子谦,你定然不会明?白,可你若是霍子谦,那他又是谁呢?」沈忘手臂一展,打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眉眼?纤细,脸型略长,和长相温厚的霍子谦截然不同。 「这张画像是我依据霍子谦的官府路引临拓下来?的,和霍……哦不,季兄,不能说是一点儿也不像吧,只?能说是毫无关联。」 此言一出,满堂譁然,众考生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画像,又不时转头看看长身而立的霍子谦,议论纷纷。 「季喆,你还有?何话说!」姚一元朗声斥道。 季喆拱手而拜,神色再次回復了往日的沉静,就?仿佛被风吹动的松柏,微微颤抖过后?,依旧昂然挺立:「回姚大人,暂且不说此画像是否确有?出入,就?算我真是季喆,又凭什么说我和兇案有?关?难道家兄有?罪,我便难逃其咎吗?」 「季兄莫急,我自会为你缓缓道来?。」沈忘接过话头,继续道:「那日,捧头判官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院中影壁墙之上,诸位学子都亲眼?所见?,当时除了因私事外?出的文元朗之外?,所有?考生都呆在客栈之中。众人依照影子所投射的方向?,直奔霍子谦的房间,然而沖入房中之后?,却只?见?季兄一人,赤身于浴盆之中,捧头判官却不知所踪。」 沈忘指着季喆撑在双腋之间的拐杖:「当时,季兄因脚部受伤,不得不支撑双拐行走,再加上他当时身上未着片缕,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就?将季兄的嫌疑排除了。」 第89页 「然而,这猫腻恰恰就?出在这拐杖之上!」沈忘趁季喆不备,将拐杖从他腋下瞬时抽出。 季喆晃了晃,在一旁蔡年时的搀扶下方才站稳了身形。沈忘将程彻肩上的支架卸下,与季喆的拐杖并?排放置,沉声道:「清晏经过数次练习,即可呈现捧头判官之态,若是长时间打磨动作,利用拐杖亦可成?型,这对于季兄来?说并?非难事吧?」 季喆摇头苦笑,嘆息道:「沈公子,我之为人,在座诸位皆可为证,别说是杀人了,就?是与人发生口角我都笨嘴拙舌无法反驳,又岂能行此血腥暴虐之事呢?再说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我是赤身于木桶之中沐浴,哪有?机会扮作捧头判官呢?」 沈忘微微一笑,道:「这便是季兄的第二个障眼?法了。当是时,你确实未着片缕,身无一物,所以众人都躲避视线,唯恐尴尬,可谁又能想到,你恰恰是将那身判官服藏于木桶之中。待曲终人散,趁我盘问?文元朗之际,你再将判官服取回,自然天衣无缝。」 「如果沈兄这般猜忌于我,自可遣人去我房中探查,寻那子虚乌有?的判官服。」季喆的脸上还是交织着无奈与宽忍的喏喏之色,让众人都不由得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同情。 「你当然不怕我查,因为那身判官服你早就?『毁尸灭迹』,又何惧探查呢?」 季喆苦笑道:「沈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没有?证据,我可绝不担这杀人诛心的恶名。还望你看在我们的同年之谊上,莫要将这无妄之灾推到我的身上。」 「是啊,沈无忧,若是没有?证据,可不兴乱讲啊!」 「就?是,就?算他真是季喆,那……那也不能笃定他杀了人啊!」 人群中已然起了议论。 第60章 捧头判官 (二十一) 沈忘定定地看?着季喆, 后者的脸上?平静无波,甚至还起了几丝悲悯之色。 沈忘嘆道:「若是没有日后发生的命案,无论你是霍子谦也好, 季喆也好, 我都会比任何人都企盼你的清白。」 「在与捧头判官相关的第二起命案中?,我与柳七、程彻、易微前往吴府探查。与其余两位死者不同?,吴舒大人乃是身中数种剧毒而亡,可当时的房中?只有侍茶小童一人,而那小童前一日才挨了吴大人的打, 是以阖府上下都认为是小童仇杀了吴大人。可在下与柳七却在书房的房樑上,发?现了些许端倪。」 「据侍茶小童蓝英所言,当日吴府曾预请一位漆工粉刷新架设的房梁,这位漆工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梯爬高, 为房樑上?了一层清漆, 似乎看?上去毫无可疑之处。然而, 在下却在房梁的下方发现了一处尚未涂抹均匀的部分, 孩童拳头大小, 若不是迎着光仔细寻找, 几?乎难以发?现。而房梁之下, 便摆放着吴大人饮茶使用的茶具。」 沈忘走到戚继光的面前, 长袖一摆,指向戚继光身侧案几?上?的茶杯:「当日的情形与戚大人眼前所见甚为相似, 还请掌柜的为两位大人上?茶。」 登云客栈的掌柜连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上?好的茶水早已备下,适才他本想为戚继光和姚一元倒茶, 却被程彻拦阻,说是一切皆要等沈解元的安排。 他这般升斗小民, 生怕伺候不到位,惹怒了两位大员,可又?忌惮那声名在外的沈公子,是以心中?挣扎非常。此时,听沈忘唤他上?茶,如闻仙音,赶忙急急上?前,一叠声地告罪着,将茶水奉上?。 热气腾腾地茶水倒入杯中?,蒸腾起一束悠悠裊裊的水蒸气。沈忘继续解释道:「经柳仵作勘验,杯中?有毒,而茶壶中?却无毒,甚为蹊跷。蓝英还言,当时吴大人曾尝出茶水中?有异味,是以将杯中?茶水泼于地面,让小童又?续了一杯水,然而第二杯茶竟还是有毒。大人可知,兇手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才制造出这等诡谲陷阱呢?」 戚继光本就?听得兴致勃勃,此时又?被沈忘当众提问,浓眉一扬,很配合地分析道:「两杯茶里有毒,可壶里却清白,这就?说明这毒茶并?不是从壶中?倒出来的,而是直接下于杯中?的。然而吴大人已经喝了一杯茶,身重剧毒,毒发?只是早晚瞬息之间,兇手却又?画蛇添足地在第二杯茶中?又?下了毒,可见……他应是恨毒了吴大人。」 沈忘微微一笑?,贊道:「大人条缕清晰,擘肌分理,颇得断案之道。」 戚继光轻捋长髯,显然对自己?刚刚的一番言论也是颇为自得,正欲说话,却听沈忘道:「然而,大人只是说对了一半,大人请看?。」 沈忘朝着茶杯的方向一指,不仅仅是戚继光和姚一元,连堂下的众人也屏息凝神地看?向沈忘所指的方向,房中?掉针可闻。只见裊裊蒸腾的水汽之间,一滴晶莹的水珠由上?至下向茶杯中?坠落而去,激起一片盪开来的涟漪。然而只是瞬息之间,茶杯的水面又?恢復了平静,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这……这!」戚继光倒还尚能保持镇定,一旁的姚一元却惊愕得站了起来,频频向着头顶上?方观瞧,头顶上?空无一物,只有一道古旧厚重的房梁! 堂下众人大哗,沈忘声音朗朗,压过?了众人的窃窃私语:「这便是兇手,也就?是季喆下毒的手法?。假扮漆工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进入吴府,于房梁的下方涂抹致人于死地的毒液,再以蜡封缄。蜡壳轻薄反光,与清漆甚为相似,却极易融化,被杯中?的茶水一熏,便会泄出暗藏的毒液滴入杯中?,是以壶中?茶水无毒,而茶杯中?的水却杯杯含毒!」 第90页 沈忘目光如电,直射向季喆平静而温和的面容:「季喆,你可认罪!」 季喆和沈忘对视片刻,忽地笑?了,他的五官并?无出众之处,可组合在一起却生出令人如沐春风之感,再配上?这温文尔雅的笑?容,让他本来平平无奇的脸登时生动粲然起来:「沈兄,我何罪之有?你的推理的确出色,可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听你说了这么?多,却并?未发?现又?任何一条证据指向我啊?」 沈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立于堂下的柳七使?了个?眼色,柳七会意,将数张白竹纸呈上?,戚继光和姚一元一边翻阅,一边疑惑道:「这是……鞋印?」 「好教两位大人知,在房梁之上?,我与柳仵作不仅发?现了兇手的作案手法?,还发?现了半个?浅淡的鞋印。于是,我便假借分发?科举吉祥菜之名,引客栈中?的考生们一一进入厨房,在他们的身上?挥洒香灰,藉机拓下众人的鞋印。而经过?鑑别,这鞋印指向了一个?人。」 沈忘转头,看?向紧紧瑟缩在季喆身边的青年男子:「那就?是蔡年时,蔡兄。蔡兄常年务农,因此双脚比之日日读书不事劳作的我们要偏大一些,而那樑上?君子的鞋印,和蔡兄鞋印的大小一般无二。」 蔡年时脸色灰白,一言不发?,只是双目低垂紧盯着地面,嘴唇微微颤抖,倒是季喆难抑怒色,挡在蔡年时身前,对沈忘道:「沈兄,事已至此,你该去寻那犯下滔天大罪的漆工,而不是将罪名罗织在我或者蔡兄头上?。一个?鞋底印痕的大小又?能说明什么?,我本敬你为人傲骨,可你若如此行径,又?和那冤杀季罗之人有何区别?」 「季兄说得好!」沈忘不怒反笑?,击掌赞嘆,「同?样的话我亦要转送于你,大丈夫敢做敢为,否则又?和那冤杀汝兄之人有何区别?」 季喆宽和温厚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的动摇,他愣了半晌,似乎没有听清沈忘刚才所说的话语。突然,只听扑通一声,站在季喆身旁的蔡年时晃了晃,腿一软跪了下来,他双手抓住季喆的衣服下摆,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泪痕:「霍兄,我对不住你,我已经都对沈解元说了,你……你就?招了吧!」 「昨日夜里,蔡兄找到我,说那日在我盘问文元朗之际,他因担心你的腿伤,曾去你房中?寻过?你,直等到半夜也没有见你回来。他还说,你藉口?双脚受伤肿胀,穿不进鞋子,便借蔡兄的鞋子一用?。蔡兄心实,便将由自家老母亲手缝制的,自己?都未穿过?一次的鞋子借于你。昨夜,我将白竹纸上?的图样一一让蔡兄比对过?,那鞋底的花纹,他绝不会看?错。」 沈忘看?着季喆瞬息万变的脸色,嘆了口?气:「蔡兄珍藏了一路,要穿进金銮殿的鞋子,你却借来行为非作歹之事,将同?年好友的一片真心踩于脚下,季喆,你于心何忍啊!」 季喆浑身一颤,那始终高昂着不肯屈服的头颅,缓缓垂下,看?向伏地痛哭的蔡年时,他蹲下身,扶住蔡年时的双肩,声音极尽柔和:「蔡兄,你没有错,是我……欺骗了你。我只想着洗清自己?的嫌疑,全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将家中?老母亲手缝制的鞋子借于我,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沈忘移开了视线,知晓前因后果的他心中?不忍,更伤感于与蔡年时季喆的同?年之谊,是以不敢再看?,却听季喆温声道:「不愧是名震京畿的沈解元,在见到你们之时,我便有种预感,也许最终会被你们所擒,不过?也没有关系了,我欲行之事已了,我再无遗憾。」 季喆长身而立,向着戚继光和姚一元郑重叩首:「戚大人,姚大人,学生有冤,兄长有冤吶!」 第61章 捧头判官 (二十二) 隆庆元年, 是?季罗一家的命运彻底改变的一年。新皇登基,新政初行,国家?一片欣欣向荣, 每一位赴京科举的学子都得到了当地官府的鼎力支持, 是?以,就算是?穷困潦倒如?季家?,也能够在?官府的扶持下,凑够了季罗进京的盘缠。 季喆到现在?都记得兄长离家时回眸的那一瞬,当真是?少年意气, 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那样的兄长,季喆此后都再也没有见到了。 数月之后,京城便传来了消息,说是?季罗科举舞弊, 为警效尤, 要斩首示众。庄户人家出身的父母吓坏了, 敲遍了亲朋好友的宅门?, 膝行而前, 作揖叩头, 直哭得母亲双目流血, 也没有凑齐上京的路费。 但?是?对于不肯伸出援手的亲朋, 季喆不恨亦不怨。兄长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别人躲避唯恐不及, 又怎会倾囊相助呢?季喆咬紧了牙关,连夜出发?,他便是一路行乞也要走到京城, 见兄长最后一面。 然而,当他歷尽千辛万苦总算到了那四?九城中, 兄长早已问斩,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偏生季喆心性坚忍,他混迹于乞丐之中,四?处打探,竟真让他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原来,会试中确实有?人徇私舞弊,但?却不是?兄长,而是?朝廷高官的独子?,官员买通当时负责封卷的副考官吴舒,将自己独子?的试卷与季罗的试卷对调,让季罗做了替罪羊。 季罗人在?家?中坐,滔天?大祸直降而下,蒙在?鼓中的季罗不知内情,只能哀哀喊冤,可这样一个无?根水一般,无?亲无?故的穷人家?孩子?,又怎能掀起什么风浪。就这样,季罗满腹冤屈,死?在?刑场之上,死?前喊出惊天?之语,要成为判官再回人间復仇。 第91页 季喆大哭一场,敛了季罗的衣冠,离开了京城这片伤心地。他尚有?父母要侍候,不敢耽搁太?久。然而,待他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却发?现父母尽皆亡故,季家?一户,家?破人亡,只剩他茕茕一人而已。 自那一刻起,季喆再无?牵挂,决定用自己的余生为兄长与父母復仇。他追随一过路的戏彩班子?行走江湖,凭藉自身的坚忍与刻苦,学了一身本领,长了一身见识,倒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子?。 然而,他志不在?此,在?得知当年与季罗试卷对调得中探花的高官独子?赴潮州赴任之后,季喆便叩别了戏彩班主,孤身前去復仇。他特意在?『探花郎』的必经之路上当街表演,一手登云梯人人叫绝,人头攒动?之中,季喆看到了探花郎好奇而痴迷的眼睛。 他连夜寻到了探花郎,直言探花郎乃文曲星降世,他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探花郎本就沉迷此道,岂有?不从之理?。是?以,季喆与探花郎白日里学习戏法,夜里伴烛畅谈,深得探花郎的信任。 数日后,探花郎自以为学成了登云梯秘术,将暗藏机关的绳梯往半空中一抛,绳梯便如?竹竿般直挺挺地立住,探花郎大喜过望,卷裤腿挽袖子?就往绳子?上爬,谁料爬到绳梯顶端,还不待他欢唿雀跃,那绳梯便如?活过来的蛇一般痿然坠地,探花郎大头朝下,摔得脑浆迸裂,当场交代了卿卿性命。 杀了探花郎,季喆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名罪魁祸首——吴舒。恰逢又一届春闱将至,季喆便想以考生的身份再回京城。然而,季喆因兄长的罪衍波及,无?法再走科举赴试的路,他思来想去,巧设妙计,偷走了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的路引,此人就是?霍子?谦。倒霉的霍子?谦丧失了春闱的资格,反倒成全了季喆。 季喆赶到京城,住进了登云客栈,为了给兄长復仇造势,他利用戏彩班子?中学会的技艺,伪装成捧头判官,借神?鬼之名杀人,也顺带洗清自己的嫌疑。孰料,也许是?命运的作弄,他第一次扮作捧头判官之时,就被夜里风驰电掣赶路的程彻撞见了,这才将捧头判官一案拉开序幕。 待捧头判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季喆便巧扮漆工,潜入吴府,将自己多方寻来的数种毒药混在?一起,涂在?房梁之上,以蜡封缄。待吴舒用茶之时,蜡壳融化,蜡中的毒液滴入杯中,吴舒不疑有?他,一饮而尽,不多时便毒发?身亡。 探花郎与吴舒双双身死?,季罗与父母的在?天?之灵也终于得到了安息。 堂上跪着的季喆讲得动?情,堂下的诸人也听得惊心,这帮日日以读书为己任的学子?们又怎能料到,这朝夕相伴的「霍子?谦」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捧头判官呢?然而,季喆所言,在?情在?理?,再加上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宽厚忍让,深得诸位学子?的喜爱,是?以堂下的学子?之中不少为他鞠了一捧辛酸泪。 戚继光和姚一元也是?听得嘆息连连,他们在?朝为官多年,又岂能不知这官场之中狗苟蝇营,人命如?草芥的道理?。季喆的行为骇人听闻,亦不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罢了。 「可是?,此事又与施砚之、刘钦有?何?干系?你何?苦伤及无?辜?」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捋着长髯,低声问道。 季喆缓缓抬头,不卑不亢道:「学生并未伤及无?辜,施大人与刘大人的死?与学生并无?关系。」 戚继光一惊,转头看向沈忘:「沈解元,这是?何?故?难道兇手还另有?其人?」 「回戚大人,姚大人,季喆的确未曾伤害二位大人的性命,而潜藏的另外一位兇手就在?堂下众人之中!」 满堂譁然,众人皆是?互相对望,生起忌惮猜疑之心。沈忘踱到堂中,目光如?刀,一一剐过堂中人苍白的面皮:「这位兇手行事狠辣果决,心机颇深。他先?是?利用捧头判官甚嚣尘上的传言,先?后杀死?施砚之与刘钦刘大人,割掉他们的头颅,放于尸体的手掌之上,伪造成捧头判官之态,妄图混餚视听。」 「后又将剖验尸体的柳仵作与易姑娘锁在?屋中,纵火焚烧,妄想杀人灭口。其行骇人,其心可诛!」 沈忘声色俱厉,显然那日的熊熊燃烧的烈火,至今还灼痛着他的心。沈忘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让他本就漂亮的眉眼如?同冰雪雕琢般寒意彻骨,堂下的众人被他的目光一扫,登时敛容息声,叽叽喳喳的悄声议论也偃旗息鼓,堂上堂下皆是?一片安静。 「然而,兇手百密一疏,他没有?想到身死?之人,也能开口作言,指认真兇。」 第62章 捧头判官 (二十三) 「在施兄身死之前, 我们在登云客栈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施兄乃是本届春闱的?副考官,只觉得?他亦庄亦谐,隽言妙语, 与他相谈甚欢。当时, 施兄曾给我们看过一卷由他创作的话本《沈郎探幽录》。」 「《沈郎探幽录》?」姚一元有些好奇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接过由柳七递过来的?话本,动作?轻柔地翻看起来。一旁的戚继光也斜靠过来半个身子,与姚一元共读。二人看了一会儿,皆露出了恍然的?笑意?, 但很?快,这抹默契的?笑就被痛失英才的遗憾所替代,引得?二人不由长嘆。 姚一元抬头问道:「沈解元,这本《沈郎探幽录》上并没有作者的名姓, 如何证明此乃施大人所书呢?」 第92页 「大人请翻开第一页, 这一页已经被人粗暴地撕扯掉了, 还余着些许碎纸残片。那晚, 施兄告诉我们, 他创作?话本使用了化名, 而这个化名被他以谜题的形式记录下来, 写在书本的?第一页, 也正是被撕掉的?那一张。」 「原来如此。」戚继光点头道。 「这本《沈郎探幽录》是我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当?时的?场景鲜血淋漓, 极是骇人,触目惊心?,而这本书卷被胡乱地塞在几卷画轴之下, 书的?皮面已经褶皱不堪。施兄是爱书之人,对自己亲手创作?的?作?品更是珍惜, 绝对做不出这般损毁心?爱之物的?行为。是以,当?时我猜想,这是兇手恨极了施兄,这才?在杀人斩首之后,还要?折辱其作?品,甚至撕掉了创作?者的?姓名。」 沈忘一边说,一边在堂中踱步,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心?中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一般:「而同样的?情况,在刘钦刘大人的?死亡现?场也出现?了。刘大人乃当?世出名的?爱棋之人,虽然我与大人未曾谋面,但也知晓大人棋艺超绝,与国手李开先亦伯仲难分。然而,刘大人的?尸身前却摆放着一副崩碎的?白玉棋盘,棋盘之上尚有一局残棋,地上则滚落着一枚从中间断裂的?卒子。」 「爱书之人毁其文,爱棋之人毁其局,当?真恶毒。」姚一元姚大人闻言怒斥道。 沈忘却缓缓摇头道:「然而,柳仵作?的?尸检却让我彻底推翻了原先的?论断。柳仵作?,请你来为大人详细讲解尸检的?结果。」 柳七排众而出,拱手道:「秉二位大人,经过勘验,刘大人脖颈处的?伤痕方向、轻重皆不统一,血荫有异,可?知刘大人是自戕而亡,后又?被人割下头颅。」 「自戕!」戚继光和姚一元皆异口同声地惊异道。 「没错,确是自戕无疑。同时,卑职还在刘大人手部的?创口处分离出数片细小的?玉石碎屑。」柳七一边说,一边将包裹在手帕中的?证物呈上。 戚继光接过,瞪大眼睛看着手帕上几乎一口气儿就能吹飞的?玉石碎屑,大气不敢出地小声道:「那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沈忘毫不避讳自己的?错误,朗声道:「刘大人手上的?伤口,正是击碎玉石棋盘所造成的?,而创口中混杂的?玉石碎屑也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是兇手在杀人斩首之后,再损毁死者的?心?爱之物,反倒是死者自己,在死前就作?出了这样的?行为。」 「可?这又?是为何?」 「这是因为,死者有话想要?告诉后来人。」 在沈忘的?示意?下,柳七又?呈上了一份物证,那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决定性?证据。戚继光和姚一元看着那一团辨不分明的?白色物件,互相对望了一眼,皆不知所云。 沈忘走上前,用镊子轻轻将白色的?物件展平,那竟然,是一张被腐蚀了一半的?白竹纸。 「二位大人且看,这张纸便是从施兄胃中发?现?的?。也就是说,施兄在临死前,将这张纸吞入了腹中。」 众皆譁然,更有人忍无可?忍,当?即喝骂道:「沈忘!你……你竟然损毁死者尸身!你大逆不道!有违天伦!」 沈忘冷笑,回身嗤道:「兇手逍遥法外你不痛心?疾首,我探案查证你倒蹦出来说有违天伦?当?真是读了圣贤书,明白大道理啊!若有一日?,你被兇手砍了首级,曝尸荒野,还望你谨记今日?所言,宁可?让兇手逃之夭夭,也绝不动你尸身分毫!」 若只是说他自己也便罢了,这儒生却是弯弯绕绕把剖验的?柳七也带了进去,一併骂了,沈忘又?岂能容忍?柳七为了这个物证,差点儿与那灵堂一起化作?一抔焦土,他还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管什么圣人规矩几纲几常!?就算是头上一道天雷噼将下来,这规矩,他沈忘今天也要?给破了! 戚继光的?眸光一亮,脸上倒是起了一抹惜才?之色,这般铁骨铮铮不弯折的?好儿郎,不在他的?军中倒是可?惜了。他想也没想便替沈忘打起了圆场:「若是能揪出真兇,相信二位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不会责怪沈解元的?。沈解元,你继续说,这张纸到底是什么重要?之物,要?让施砚之在临死之际,还要?吞入腹中?」 沈忘这才?将目光从堂下窃窃私语的?众人面上移开,重又?道:「回大人,这张纸便是那被撕掉的?话本第一页,因为被吞入了腹中,所以纸上的?字迹已然看不真切,但若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西』『水』『九』等字。」 闻言,堂下的?程彻一怔,一首谜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四方不见北西东,有木代替河水中。十分成色已去九,林夕上下睡朦胧。」 他虽是经常记不得?别?人的?名字,可?因为那晚他对记载了自己英姿的?《沈郎探幽录》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是以印象极为深刻。此时,沈忘一提那首小诗,他便当?即记诵起来。 沈忘听见平日?里大喇喇的?程彻竟能一字不差地将谜题背诵出来,也是惊喜,点头道:「正是此诗。」 「南柯一梦?这便是施大人的?笔名?」姚一元已经很?快猜出了谜题,疑惑道。 「没错,南柯一梦便是施大人的?笔名,也是施大人想要?留给我的?最后的?证据。」堂上的?两?位大人都露出了不解之色,沈忘也并不解释,继续道:「同样,我和柳仵作?也将刘大人砸碎的?棋盘重新拼凑完整,发?现?棋盘碎裂之处正指向一个字!施大人与刘大人用心?良苦,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早已将兇手的?姓名昭然若揭。」 第93页 「我想,这也就是兇手一定要?杀死柳仵作?的?目的?。在场的?这位仁兄,我沈无忧,此时与死去的?施砚之大人,刘钦大人共同指认你,你还不现?身!」 姚一元当?先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场中一人,瞠目道:「难道……是你?」 第63章 捧头判官 (二十四) 所有人都顺着姚一元惊愕的目光看了过去, 脸上也都跟着浮现出近乎迷惘的表情,也许,除了沈忘和柳七, 没有人对他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受害人的保护者竟然就是兇手本人,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本在楚槐安身边挤挤挨挨的人群,此刻迅速散了开?去,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沈忘却是不闪不避,向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 反倒是极具威胁性的楚槐安下意识地向后退却着。 「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有言,东平人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变成槐安国的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 与金枝公主生了五男二女, 荣耀一时。因此南柯一梦, 亦可写作:一枕槐安!」 「而象棋棋盘上的分界线便是楚河汉界, 其中的「楚」字, 恰恰是卒子勐烈击打之处。有施砚之吞书为证, 有刘钦破局为佐, 楚槐安, 你还有何话说!」 众人面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逐渐转化为顿悟的恍然。如?果?兇手不是楚槐安, 何以事事料「敌」先机,无论如?何防范都能杀人于无形?如?果?兇手不是楚槐安,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锁门纵火, 差点儿让柳七身死当?场?这?事事件件看上去并无关联,可细想起来却愈发的蹊跷, 唯有兇手是楚槐安这?一点,方能解惑。 沈忘直视着楚槐安已?经开?始闪躲的双眼,冷笑道:「当?然,就?如?刘钦刘大人所暗示的那样,你也不过是一小卒而已?,刘大人与施大人师徒相承,同气?连枝,正欲在朝中一展拳脚,大有作为。而本届春闱,亦正是选拔人才之机,你偏偏选在此时将二位大人斩首,只?怕另有图谋。我倒要看看,你背后所藏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还不及楚槐安回答,程彻就?急急忙忙地挡在了沈忘身前:「无忧……无忧你先等一下!你说这?一切都是楚兄干的,可是当?日?大火四?起,你我能及时赶赴现场,还是楚兄遣人通秉的啊!而且,而且楚兄当?时也在奋力扑救,不似作伪啊!」 沈忘的动?作微微滞了一下,眸中浮现出悲悯之色。他怎会不知程彻与楚槐安的投缘,他们皆是习武之人,又?性格相近,他对施砚之的死有多痛彻心扉,此刻程彻对楚槐安的罪证就?有多难以置信。 他怎么?忍心告诉程彻,楚槐安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他惊觉火场之中有易微的存在,戚继光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绝不敢为了一己私利枉送了恩人外甥女?的性命。而愈是如?此对比,他心中对于楚槐安的愤怒便愈发强烈,易微的命是命,那柳七的命便不是了吗! 他再无犹疑,直视着程彻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清晏,信我。」 程彻眸中巨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让了开?去,如?果?说心是一桿秤,无论秤桿的另一端是谁,秤砣永远都是他的无忧兄弟,他无法做出任何违背他意志的选择。 然而,也就?是这?瞬息之间,楚槐安的手就?已?经摸到了腰间,仓啷啷利剑出鞘,直指向前:「沈解元,你很聪明,但我也不会闭目待死,你莫要逼我!」 程彻面色大恸,也毫不犹豫地剑指对面,和楚槐安对峙道:「你敢!」 千钧一髮之际,楚槐安身后响起一声怒喝,那声音雷霆万钧,气?势磅礴,直震得场中二人剑尖微颤:「槐安!」 楚槐安不需回头,便已?知道断喝之人正是戚继光,于他有知遇之感,提携之恩的戚继光。他依旧保持着对立的姿势,可所有人都看出了他面上的动?摇之色。 此刻他身后全无防备,只?要戚继光出手,楚槐安几乎是避无可避,然而戚继光却绝不可能做出背后出手的行为,他仍然想要拉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这?个?下属一把,痛惜道:「槐安,你若是有苦衷,不妨对我和姚大人直言,我们定能为你做主!虽然你犯下滔天大罪,但至少能不罪衍家人!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你快些道来!」 家人…… 楚槐安的目光从闪着寒芒的剑尖逐渐向上,望向天窗外面那一片湛蓝的天空。他做的这?一切,何尝不是为了家人…… 他还记得那个?冷得呵气?成冰的冬夜,他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行在京城的大街上,身上虽冷,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正六品的小小西城兵马司指挥,竟然能得到朝廷大员的召见。 他在这?个?官位已?经徘徊了多年,虽有戚大人的青睐,可却鲜有向上攀升的机会。此时,若能得到这?个?大官的提拔,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如?愿升迁,将跟着他从未享福的妻子孩子接到京城里来。 他就?这?样心中窃喜着,祈望着,一路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然而接待他的,却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庶吉士,楚槐安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可庶吉士毕竟是天子进臣,前途非他这?等低级武官可比,楚槐安便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恭敬以对。 第94页 「高大人本不想用你,是我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让高大人尽可放胆一试,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楚指挥。」堂上坐着的年轻男子隐在一片黑暗之中,声音却是清冷异常,高不可攀,只?这?一句话,就?已?经让楚槐安心里打起了鼓,赶紧俯身拜倒。 「谢大人栽培提携之恩,若日?后……」 「日?后的事情我不管,我只?言现在。楚指挥,我且问你,高大人赏你的『公事』,你敢不敢做?」 这?声线的威压感让楚槐安几乎抬不起头来,他喏喏道:「敢问大人是何事?」 「我只?问你敢不敢?」年轻男子直接打断了楚槐安的问话,近乎威胁的补充道:「若此事你干好了,日?后平步青云,封妻荫子,我都能替高大人许了你。」 「敢。」楚槐安想也不想,拼了命也要抓住这?难能可贵的登云梯。 「敢?杀人,你也敢吗?」那声音里带着笑,就?像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的溪水,清澈见底,却又?寒意彻骨,让楚槐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见楚槐安有了一丝的犹豫,原本倾着身子与趴伏在地的楚槐安说话的男子立刻直起了身,振衣欲走:「既是惧怕,那楚指挥便回去好好想想吧,想清楚再来,只?是不知高大人是否愿意等……」 「我敢!杀人,我也敢!」下一秒,楚槐安勐地抓住了男子衣服的下摆,抬起了头。清凌凌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终于照亮了年轻男子隐在黑暗中的面容。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白皙冰冷得如?同霜塑冰雕一般,宛若雪中白梅,凌寒盛放。 他看见那精緻的薄唇张合翕动?,吐出最后一句话:「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我希望兇手只?有你一个?。」 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却,徒留现实的一地狼藉,楚槐安泛起一抹苦笑,原本指向沈忘的利剑转而向内,他仰天长啸,字字千钧:「兇手只?我一人,与旁人无关!」说罢,利刃一挥,脖颈处脆弱的皮肉如?花绽放,喷涌的鲜血溅了与他相对而站的程彻满头满脸,身材高大的楚槐安晃了晃,轰然倒地! 「槐安!」眼见楚槐安自戕,戚继光一个?箭步沖了上来,稳稳地扶住了楚槐安如?同一片飘零枯叶般坠落的身躯。 「槐安!是何人逼迫于你,你对我说啊!何苦如?此,何苦啊!」戚继光痛心疾首,眼里已?然有了泪光。 楚槐安张了张嘴,粘腻的血泡从口中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只?能听见他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却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戚继光却是懂了:「卿卿,你想说卿卿是吗!」 楚槐安几乎涣散的眼神骤然亮了亮,宛若爆开?的灯花,霎然而隐。 戚继光长嘆道:「你放心,你的妻女?我不会薄待,你放心……」 楚槐安拼尽全力点了点头,却是笑了。他的目光从戚继光悲怆的面容向上移,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找到了。 他的卿卿此刻正带着一双儿女?走在从老家赶往京城的路上。他们已?经一年未见了,卿卿长及脚踝的黑髮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和她年少时的样子,一般美丽。他在京城为她们买了一栋小小的宅院,侷促了些,但一家人住着刚刚好……一家人…… 呵……终究是南柯一梦啊! 楚槐安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第64章 云聚 (一) 隆庆四年, 春。闹得京畿重地人心惶惶的捧头判官一案,在沈忘等人的合力探查之下,终于以西城兵马司指挥楚槐安的死, 落下了血腥的帷幕, 化身霍子谦的季喆也被关入了府衙大牢,等待着秋后宣判。朝廷再次遴选出三?位考官,主持推迟多日的春闱。一场科举下来,曾经的沈解元成了沈探花,而贫苦人家出身的蔡年时竟然高居榜首, 成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还真应了沈忘当初的那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 殿试结束以后,沈忘信步走出殿外候旨, 正看见朱红的柱子旁, 新科状元蔡年时正扶着栏杆, 哆哆嗦嗦地敲打自己的小腿。 「年时兄。」沈忘温声唤他。 蔡年时?一个机灵, 抬头看向沈忘,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沈兄, 我……我实在是胆子小得紧, 适才得见天颜, 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让沈兄见笑了。」 沈忘微微一笑, 抚慰道:「我倒是丝毫没有看出年时?兄有紧张之感,年时?兄在殿中洋洋洒洒数千字,一气呵成, 当真是文採风流,技惊四座。圣上?惜才, 此番将年时?兄留用翰林院之中,日后定然大有作为。」 蔡年时?被沈忘夸得面红耳赤,慌忙摆手:「沈兄可别?再羞臊我了,我和沈兄,犹如燕雀比之鸿鹄,哪当得起沈兄这?般夸赞。再说,若不是沈兄和易公子慷慨解囊,我哪有机会参加本次的春闱啊!」 说着,蔡年时?便?拱手向沈忘行起了大礼,沈忘只得笑着拦阻,却听蔡年时?又道:「我本以为,以沈兄之才,留在京中当是易如反掌,我也能和沈兄互相之间有个照应。可我没想到,沈兄竟然主动请缨,请赴济南府,这?……这?是为何呢?」 「京畿重地,不适合我这?种悠哉闲人,恰好济南府有所?空缺,这?便?毛遂自荐了。」沈忘眉眼弯弯,眸子莹莹有光,仿佛回忆起了某段温柔而明妍的时?光。 第95页 「可是,我却听闻那济南府的歷城县衙已经接连死了三?任县令了,据说是不祥之地,沈兄你这?番前去,我怕……我怕……」 「果真?那我倒愈发等不及前去赴任了。」 蔡年时?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脸上?的忧虑也逐渐化作释怀的笑意:「说得也是,沈兄连捧头判官都不怕,又怕什么……」 说到一半,蔡年时?便?止住了口,垂头看向自己脚上?的布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二人皆是心中怅然,半晌无言。 「沈兄,我今日想去探望霍兄,你……你与我同去吗?」蔡年时?试探着问道。 沈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想必霍兄也并不愿意见到我。」 蔡年时?低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了。」 沈忘微笑着拍了拍蔡年时?的肩膀,动作亲昵而自然,就仿佛他们?二人依旧是登云客栈之中备考的举子,命运的长河尚未来得及翻涌起滔天的洪波。 见沈忘转身欲走,蔡年时?鼻子一酸,也忘了此时?正处深宫之中,冲着沈忘的背影大声道:「无忧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你可要保重啊!」 「年时?兄,山水有相逢!」春日的微风里?迴荡着少年的朗朗清音,愿你我二人再见之时?,且共从容,把酒东风。 作别?了蔡年时?,沈忘又成了孤身一人。今日的殿试之中,只有他一人毛遂自荐补了济南府的缺儿,而其余人等都留京待职,运气好的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和京中的高门贵女定下姻亲,而这?场新科进士们?与世家的相互筛选,几乎也可以算作是决定命运的第二场「科举」了。 沈忘倒不作此想,他心中早已有了嘱意之人,现在只是一门心思?思?忖着,怎么将柳七从松江府要过来,想得入神,脚下却是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沈忘只听地上?传来一声如同受伤小狗一般的哀嚎,赶忙垂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正捂着屁股,气沖沖地怒视着他。 那小公子穿着讲究,唇红齿白,粉嘟嘟的小脸儿上?挤出了两?道浅浅的肉褶儿,可见身份非富即贵。沈忘自知?理亏,赶紧柔声劝慰道:「对不住了,小公子,可有受伤?」 小男孩儿坐在地上?,下巴一扬,命令道:「扶我起来。」 沈忘心中好笑,这?小公子年纪尚轻,倒是颇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气度,搭配上?那圆滚滚的脸蛋儿,让人不禁莞尔。沈忘憋着笑,让小公子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手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小公子刚一站定,就开始仔仔细细地整理衣衫,直到将衣襟上?最后一道褶皱抹平,方才沉声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忘字,殿试已毕,正要前往礼部领取官印与文授,心中焦急,这?才冲撞了小公子,还望小公子海涵。」沈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稍加敷衍,态度始终有礼端方,小男孩儿皱着的眉头也随之逐渐舒缓起来。 「先?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新任为官,心中自是忐忑,想来也是无心之过,我原谅你了。」 「那小公子又在此处做什么呢?」沈忘看着小男孩儿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好奇问道。 「我?」小男孩儿见沈忘盯着他的手,连忙将那树枝撇到一旁,脸上?竟起了几分?腆然之色:「先?生说我字写得差,我不服气,便?跑了出来。可适才,我自己在沙地上?练字,竟是愈写愈觉得糟心,到现在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是写得好还是写得差了……」 沈忘略一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沙地上?确有几行工工整整的大字,笔态尚幼,却煞有介事,极有规矩。小男孩儿顺着沈忘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习字,心中羞恼,几步冲过去用脚把沙地上?的字踢散,边跺脚边气急败坏地嚷道:「不给你看!」 这?小男孩儿喜怒无常,倒和那被宠坏的易微姑娘有几分?相似,沈忘笑着拉住他,温声道:「跟字发什么脾气,字是好字,只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引得小男孩儿疾口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规矩了些。」沈忘捡起地上?的树枝,蹲下身来,信手写就,边写边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横平竖直是没错,可若是太?过拘泥于此,倒是失了几分?飘逸自在。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皆如,字亦然。」 小男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地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抚掌嘆道:「当真是自在潇洒!写得真好啊!沈……沈忘是吧,你能不能别?走,做我先?生吧!」 沈忘被小男孩儿的天真之语逗乐了,忍不住摸了摸男孩儿圆鼓鼓的脑袋瓜儿,笑道:「好学生是自己悟出来的,差学生才是先?生教出来的,沈先?生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啦!」 沈忘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陪这?小男孩儿习字了,便?将树枝递给他,温声道:「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再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说罢,便?大踏步地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小男孩儿呆呆地拎着树枝,转身看向沙地上?的两?行字,轻声读道:「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正呆愣着,忽的平地起了一阵疾风,将沙地上?的字吹散了。 第96页 第65章 云聚 (二) 「太子殿下!」沈忘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宫墙深处, 小男孩儿便被一声沉稳厚重的唿唤吓得立时站直了身子。 「张……张先生?!」小男孩儿抬起头,恭敬而瑟缩地看着逐渐朝自己走近的中年男子,男子颀面秀眉, 须长?至腹, 一举一动都极为庄重端肃,此人正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张居正。而这位被张居正称为太子的小男孩儿,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 未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夫子跟我?说,殿下课上到一半儿便跑了出来,是为何故?」虽然?是君臣有别,然?而张居正的语气却十分严厉, 与其说他面对的是国家未来的储君, 倒不如说他真正把朱翊钧当成了亟需教导的学子顽童。 朱翊钧被问得哆嗦了一下, 向侧方让开了一步, 露出沙地上自己刚刚写就的大字, 那?笔迹有着明显的雕琢模仿的痕迹, 可见沈忘所说的字句都被住朱翊钧记在了心里:「张先生?, 我?……我?刚才在练字。适才夫子说我大字工整, 却无神韵,我?思忖了许久, 确如一位……」 「殿下」,朱翊钧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张居正打断了, 他的面容和缓了些,但音色却依旧听不出半分的柔和, 「帝王当以德治天下,至于书法这等微末小技,帝王无需深究。」 朱翊钧见张居正并没有苛责他从课堂上逃走一事,便大着胆子反驳道:「可是先生?,本王极爱书法,也想要练出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 张居正长?眉一扬,语重心长?道:「殿下可是忘了,史书上记载的汉成帝、粱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哪个?不是当世大家,可他们沉湎萤火之光,不修朝政,终是成了昏庸之主。」张居正身子缓缓前倾,凝视着朱翊钧黑亮的眼睛:「殿下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啊!这书法课,以后便停了罢。」 也许,年长?之人都想要用自己的好恶来规劝初入俗世的年轻人,张居正如此,沈念亦是如此。他看着刚从礼部领了官印出来的沈忘,唇边泛起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他这个?顽劣又?聪慧的幼弟,从来不肯按照自己潜心铺就?的道路行走,他不是故意拐进某个?阴冷的胡同,就?是摇摇晃晃走上高耸的悬崖,而作为兄长?的自己,除了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就?别无他法。 「无忧。」沈念开口叫住了沈忘。 沈忘迴转过头,在看到兄长?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冷漠、不解、疏离与沉痛的神色,那?表情如此深挚,不加任何掩饰,让沈念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无忧,我?听礼部说,你自请补了济南府的缺儿?为何一定要去?济南?」沈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因为喜欢。」沈忘垂着头,五官都隐在房檐投射下的暗影里。 「无忧,选官一事可不能任性,京畿之内的发展升迁可不是外省所能想像的。哥哥已经安排好了,由高大人出面,给你在翰林院谋一个?位置。但你既然?选择了去?济南歷城县,那?也无妨,年内我?就?烦请高大人将你调回京中,咱们兄弟二人再?聚首……」 沈念絮絮地说着,清冷的面容之上也泛起了喜悦的潮红,在他的规划里,沈忘的每一步都将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绝难行差踏错,只要沈忘肯听他的逆耳忠言,那?他的人生?,他们沈家的未来,都将直挂云帆,固若金汤。 「听说,兄长?此番要高升了。」沈忘微微抬眼,看着兄长?出尘俊逸的脸。 沈念话音一滞,微笑点头道:「虽是尚未公示,但是为期不远矣。」 「人命与高位,孰轻孰重,兄长?心中可有计较?」沈忘幽幽道。 沈念脸上的笑意褪却了,那?眸子里莹然?闪亮的祈盼与希冀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重又?混沌成一片无光的黑。对面的幼弟依旧带着小时候的倔强与叛逆,那?颗小小的种子枝蔓丛生?,将内核紧紧包裹,终究是长?成了他无法掌控,亦无法理解的样子。 「无忧,莫要妄言。」 「妄言?兄长?的意思就?是,施砚之的死?,刘钦的死?,甚至楚槐安的死?,和你毫不相干?」沈忘双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向沈念,在阴影之中亮得惊人。 「自然?是毫不相干。」沈念将目光移开,看向沈忘背后一株攀援在迴廊转角处的藤萝花。那?花朵开得极盛,简直如瀑布一般,倾盖而下,将墙壁上的龟裂与霉渍遮挡个?干净。 沈忘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悲凉已极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对于弈棋之人而言,几枚棋子的沦陷本就?无伤大局。而那?几枚棋子背后的梦想、追求、家庭、至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今日?你为刀俎,他为鱼肉,可终有一日?,兄长?也将成为别人随手可弃的棋子!什么高大人矮大人,方大人圆大人,到那?时,谁又?保得了你?」 沈念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兄长?的事,不需你来操心,你只需……」 「我?不需,我?亦不屑,我?是人,不是你的棋子。」沈忘倏地抬起头,直视着沈念的双眸,声音中隐含颤抖,那?一瞬,沈念仿佛又?听见了那?个?月夜下少年的哭喊,带着他早已失却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忧,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念紧抿着嘴唇,唇峰锋利如刀。 第97页 「我?的意思就?是」,沈念从阴影中大踏步走出,整个?人浸在暮春时分暖融融的夕阳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忘最后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拱手而拜。沈念还不及上前搀扶,就?见沈忘再?无犹疑地振衣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直刺来的大道走去?。 此时,正是赤霞万里,满地金黄,人间飒沓,熠熠生?光,少年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似乎他的人生?正如书卷铺展,连接着大地与苍穹,只待他描摹铺陈,写就?锦绣文章。街道的尽头,程彻、柳七、易微向着沈忘遥遥挥手,沈忘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乎是一路跑着和其余三人汇聚一处,结伴而行。 沈念怔怔地看着,夕阳耀眼,让他也不由得晃神。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随那?片夕阳的余光,然?而只是一瞬,那?迈出去?的脚步便骤然?收回,再?次隐没在逐渐漫上来的阴影之中。 第66章 云聚 (三) 同样屈居于暗影之下的季喆抬起头, 看向从牢房窗格的缝隙中,堪堪挤进来的暮光。季喆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轻轻滑动, 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 此时?, 尚是烟柳画桥,春和景明,待到秋风萧瑟,北雁南飞之日,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时了。季家的两个儿子, 都为?这场全国动员的考试枉送了卿卿性命,当真讽刺。季喆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容。 他并不?觉得后悔,自踏出家门, 加入戏彩班子的那一刻起, 这一切便是註定的命运, 所有被牵扯其中的人, 都没有资格逃离。然而, 不?知为?何, 他心底却始终翻涌着一种淡淡的遗憾, 恰如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突然,阴翳的走廊中响起了脚步声, 似乎是官差带人来了,季喆将后背缓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蜷缩着双腿, 将自己的周身都置于残存的些许天光里。 出乎意料的,官差将那人径直带到了季喆的牢房门前, 季喆不?由得诧怪,像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有谁会来探望呢? 「霍兄……」季喆闻声抬起头,正撞进蔡年?时?复杂的眼神里。 「年?时??」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同年?好友,怔怔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你……跟你唠唠家常……」蔡年?时?蹲下身,双手?抓着牢房门上锈迹斑斑的铁栅,似乎是想离季喆更近一些。 季喆宽和地笑?了,却没有主动靠近,依旧缩在墙角,语气淡淡道:「年?时?兄说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我差点儿害了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不?该来的。」 蔡年?时?慌忙摇头:「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没有人怪你!其实,其实沈兄也想来看你的,但是他……他怕你不?愿见他。」 季喆苦涩地嘆了口气:「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沈兄……」 气氛郁郁,二人皆半晌无言,最后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年?时?,今日是殿试吧?」 蔡年?时?抬起头,眸光晃了晃,脸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是啊,霍兄。」 「你们……考得如何?」 「沈兄中了探花,我,我……」说到后面,蔡年?时?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怕惊吓着季喆一般,「我中了状元。」 季喆瞪大了眼睛,在脑海中来回咂摸了几遍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墙角扑将过来,抓住了蔡年?时?扶着铁栅的手?,兴奋道:「太好了,太好了,中了,可?算是中了,年?时?啊,我没看错,我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大笑?,笑?到最后竟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真为?你高兴,真心为?你高兴!」 他笑?得那般畅快,就好像经年?积累的委屈与仇怨,在此时?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蔡年?时?被他笑?得心酸不?已,也怔怔地兀自落着泪。这二人一哭一笑?,一喜一悲,相映成趣,令人感嘆。正所谓,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滨鸿。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待得季喆笑?累了,蔡年?时?也哭乏了,二人再次相视,皆是一嘆。蔡年?时?将脚上的鞋子褪下,隔着铁栅递了过去,轻声道:「霍兄,阿娘的鞋子我给你带来了,你不?要嫌弃。我穿着它入了金銮殿,接了龙凤印,它定能保佑你来生……来生托个富贵人家,享一世清福。」 季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时?一眼,问?道:「你还肯给我?」 「如何不?肯,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霍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季喆郑重?地接过布鞋,垂首半晌,月光透过窗棱,照着他光洁开阔的额头,洒下一片洁白:「若是……若是早些遇着你们……」 剩下的话被他强自咽了回去,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脚底上细细擦蹭,把脚都擦红了,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双布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年?时?啊,你和沈兄,一定得做个好官啊……一定啊……」 据说啊,那个春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将整个人间都浸润得通透异常。新科状元光着脚走在街上,从月色苍茫,走到天光大亮。捧头判官一案,也在这场漫长而凄迷的跋涉里,终究作结。 第98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沈忘一行人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李时?珍的大力推动下,沈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柳七从松江府调到了济南的歷城县衙。然而,在李时?珍的来信里,沈忘倒是读出了另一重?意思,松江府的官员们从上至下,都巴不?得将这位古板较真的女仵作转送别家,颇有些长出一口气的意味。沈忘乐得如此,他将李时?珍随信寄来的一本《本草纲目初编》转交给了柳七,开始动笔给李时?珍和纪春山回信。 自捧头判官一案作结,沈忘、柳七、程彻和易微便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前往济南府的行程。柳七自不?必说,程彻虽然早已完成了保沈忘进京的承诺,可?这位江湖潇洒客却是习惯了和沈忘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岁月,便默契地追随沈忘前往歷城县衙。 大小?姐易微的加入更是让三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好友相伴,策马扬鞭,岂不?快哉;忧的是他们前脚刚从京城离开,戚继光的书信便后脚追了过来,又?气又?急地责问?易微为?何不?与舅舅舅母商量便擅作主张,恳请柳七一定要看好这位大小?姐,莫要让她挨饿受气。 四人同乘一辆马车,由程彻驾车,一路从京城沿陆路直奔济南,这可?苦了沈忘的小?青驴,它跟在马车后面,不?得不?奋起直追,不?过七日便瘦了一圈,让沈忘好一阵心疼。 却说这日,四人一车一驴南下来到了山东德平。沈忘离开济南府之时?,尚是一名普通的举子,可?再入济南府却有了官身,照理?说,这一路驿站都应扫榻相迎,大开方便之门。可?沈忘此人,最不?喜官场逢迎之道,宁可?风餐露宿,自在逍遥,也不?愿推杯换盏,狗苟蝇营,是以,四人放弃了官道沿途的驿站,反而选择了一间隐没于?半山腰的小?庙。 从沿途的百姓口中,他们得知这间绝不?起眼的庙宇,竟然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号:活佛庙。 「老?丈,为?何称其为?活佛庙呢?」远离了黑云压城的京畿,一路行来的沈忘心情甚是畅快,闻听此名便好奇问?道。 「年?轻人,一看啊你们就是外?乡来的,这活佛庙愣有名气呢,这周边县镇十里八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正好,小?老?儿我今日也空闲,这就给你们细讲讲活佛庙的故事。」 第67章 白莲弥勒 (一) 北禅寺僧为坛九重, 置活佛于?颠,肥白瑰异,号于?众曰:「活佛升天。」——《新世说》 * * * 「你们瞧」, 那位老丈向着东北方遥遥一指,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一条仓黄色的河流若一条巨蟒盘绕于平原之?上,沿河村庄星罗棋布,炊烟裊裊,人口众多, 「这条河名叫马颊河,据说是旧唐的女皇帝下旨开挖的,也算是养活了周边的一方百姓。可这条河性子暴虐,一到雨季就跟发了疯的长虫似的, 横冲直撞, 不把沿途的村庄搅个天翻地覆便?不会?消停, 我们德平县的百姓也深为所苦。」 「约莫是三年前, 山东境内一整个春天一滴雨没下, 刚过立夏, 又暴雨不断, 不光是马颊河, 周围的几条河道都决了堤,那年景啊, 当真是惨……」老丈干瘪的嘴砸吧了两下,表情也肃穆起来,似乎还沉浸在当年惨绝人寰的天灾之?中。 「暴雨下得最盛的时候, 从临县来了几个?和尚,占了半山腰的一个荒了多年的庙。当时啊, 我们也是被这?雨下得没招儿?了,死马权当活马医,既然来了和尚,就拜呗!说来也怪,自他?们来了之?后,这大雨也是渐渐小了下来。后来,其中一位活佛升了天,欸!你说奇不奇,活佛升天的当日,这?下了一个月的雨便停了!」 沈忘和三人对?望了一眼,笑道:「还有?此等奇事??」 老丈粗声大气道:「我小老儿?不打诳语,只一个?时辰,暴雨倾盆就成了天光大亮,那日头新鲜得跟刚生出来似的。当时啊,围观的百姓们都跪下磕头,感恩活佛救苦救难啊!」老丈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 「老爷子,这?庙在哪儿?啊?我们想去瞧瞧!」易微让那老丈说得心里?直痒,禁不住问道。 「是啊,无忧,既然这?么灵,那我也想去拜拜。」这?倒是随了程彻遇塔就扫,见佛便?拜的心性,他?听得满脸虔诚,跟着直点头。 见这?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皆是兴致盎然,沈忘不由莞尔,他?转头看?了一眼柳七,见对?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也好,正好今夜我们尚没有?落脚之?处,那便?劳烦庙中僧众吧!」 在老丈的指引下,沈忘一行沿着一条山间的小路迤逦向上,来到了传说中的活佛庙的庙门前。老丈口中三年前的废庙,此时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变了模样。只见山风浩荡,松柏婆娑,参差重叠的庙宇禅房掩映其中,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嵴,犬牙交错,香火繁盛不绝,钟磬声缭绕不断,当真是云中天宫现人间。 沈忘四下环顾,也不由得心中暗贊,当先一步敲响了庙门。片刻过后,一名身量瘦小的小沙弥探出头来:「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叩门?」 沈忘一礼道:「叨扰小师父,我与友人途经此地,想借宿一晚,还请小师傅行个?方便?。」 那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一下四人,眼睛在易微的腰间停驻了片刻,道:「施主稍待,容我回庙中通秉一声。」说完,小沙弥光秃秃的脑袋就又缩回了庙中,庙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第99页 沈忘眉头一簇,转头看?向易微,易微被沈忘看?得发毛,连忙低头在自己?身上梭巡:「看?我干嘛?我刚才喝的茶汤撒身上了吗?」 程彻连忙应道:「没有?呀,干净着呢!」 柳七会?意,轻轻携起易微挂在腰间的玉佩道:「他?看?得恐怕是这?个?。」 「明明是出家人,对?这?金银俗物倒是颇为看?重」,沈忘唇角一勾,笑道:「看?来,我们今夜有?落脚的地方了。」 不出所料,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庙门便?再次开起,刚刚的那个?小沙弥跟着一位大和尚走了出来。那大和尚长眉细眼,一笑起来颧骨上的两坨肉堆叠而上,把眼睛都挤得看?不见了。笑容和蔼敦厚,看?上去颇有?佛缘:「让几位施主久等了,快快有?请!」 众人在大和尚的带领下走入庙中,沈忘一边走,一边四下观瞧,这?活佛庙外表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可庙内的陈设风姿却是略逊一筹。数堆枯叶未及清扫,这?一重那一叠得散落在青砖路的两旁,院中的松柏枝桠伸展,几乎要戳到宝殿的牌匾,显然是多年没有?修剪。一路行来,除了那开门的小沙弥和领路的大和尚,竟是再也未见其他?的僧众了。 「敢问这?位大师,寺中其他?僧侣去了哪里??」程彻对?神鬼之?事?一向极为看?重,此时也好奇地发问道。 大和尚未语先笑,双手捧着腹部,眉开眼笑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像那笑弥勒:「回这?位施主,本寺的僧众白日里?都下山化缘,要到黄昏时分才能回返,所以现在寺中只有?我师徒二人,让施主见笑了。」 「是啊,我们庙里?可不养闲人。」身后的小沙弥也跟着接口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倒是把准备借住于?此的沈忘等人置于?了相当尴尬的境地。沈忘垂眸看?了那小沙弥一眼,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放在小沙弥手中,笑道:「是我们唐突了。今晚还要麻烦小师父准备些素斋,剩余的就当我给庙里?奉的香火钱了。」 小沙弥登时咧嘴欲笑,却被大和尚一巴掌拍在秃脑瓜上,斥道:「怎么还红口白牙问施主们要钱,你是和尚还是乞丐!」 那大和尚的巴掌又厚又大,如同蒲扇一般,拍在小沙弥光秃秃的后脑壳上,啪啪作响,显然下手不轻,小沙弥被这?一拍,五个?红红的指印便?印在了脑袋上,他?嘴一瘪,呜咽声还未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眶里?含着泪,双手合十冲着沈忘等人一拜,便?噔噔地跑远了。 柳七蹙着眉,望着小沙弥远去地背影若有?所思?。这?边厢,大和尚转过脸来,那笑弥勒的和蔼神情又呈现在脸上:「阿弥陀佛,贫僧示下不严,让施主们见笑了。」 沈忘表情淡然,似乎全然没有?将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大师言重了,本就是我们叨扰在先。」 在厢房门口,众人与大和尚作别,此时天色尚早,众人便?都聚在沈忘的厢房里?,暂作歇息。 「你们不觉得,这?个?庙有?点儿?怪吗?」易微小口咂摸着茶水,在喝了一口茶叶沫子后,便?嫌弃地放下了茶杯。 「是有?些怪。」程彻附和着,一边把杯中的茶水泼了,一边重新滤了一杯新茶摆在易微的面前。杯中的清茶轻摇摆盪,倒是一根多余的茶根,一片碍事?的茶叶都没有?。 「我刚才细细观察了一下,这?活佛庙庙宇辉煌,院中却是腌臜,落叶都未及清扫;那大和尚说庙中只有?他?师徒二人,可我却始终有?一种被人紧盯着后背的感觉;明明是出家人,徒弟伸手要钱,师父出手便?打,一个?市侩,一个?猖狂,确实少了几分出家人的样子。」沈忘轻声道。 柳七用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那小沙弥刚刚跑步的姿态也有?几分怪异,又掀袍子,又提裤脚,着实有?些粗野。」 「阿姊说得没错,我也见了,倒是有?些江湖人的匪气。」 最开始提出问题的易微,此时大咧咧地打了个?哈哈道:「也有?可能是我们天天让那些神神鬼鬼的案子闹得,看?谁都存着疑虑。想想也是,这?活佛庙虽然声名远播,但毕竟不是大相国寺、大悲院那般名迹古剎,和尚沙弥粗野些,倒也说得过去。」 「微儿?姑娘说的是,我也这?般想。」 易微瞪了程彻一眼:「你真是好有?主见哦,程清晏!」 程彻闹了个?大红脸,柳七和沈忘不由得莞尔,沈忘一边笑着,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萧索的院落,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腾起了一丝警醒,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某些沉寂的巨大暗影正在缓缓靠近。 第68章 白莲弥勒 (二) 就像那位大和尚所说, 随着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山岚沉降于远峰之下,天空呈现出鸽灰色的阴翳, 活佛庙中?的人气倒是渐渐旺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僧众踏过山门走入庙中?,一个个看上去?皆是飢肠辘辘,背上的包裹和褡裢倒是满满当当。 易微和程彻闲得无聊,并排坐在石阶上,点着手指数着来往的僧人。 「一个, 两个,三个……人倒是不少。」易微撑着下巴,数到最后已经掩不住困意,若不是腹中?飢饿, 她早就回房补觉了。 程彻直愣愣地盯着山门看, 半晌也没有回应, 易微觉得奇怪, 歪着头?看向身旁高出一个头的男子。程彻的睫毛卷翘颀长, 排列整齐地簇拥着深邃的眼眸, 鼻樑高耸笔直, 让他身上携带的胡人血统展露无遗。和平时天朗气清, 豪爽无惧的形象不同,此时的程彻倒显出几分?孤寂郁郁之态。 第100页 「哎, 你想什么呢?」易微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程彻一滞,继而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在想,会不会哪一日, 微儿姑娘踏出了这山门,便再也不回来了。」 戚继光的鸿雁传书已经来了好几封了, 易微每次也都毫不藏私地给众人传看。在最近的一封信中?,戚继光隐晦地提及了易微的婚事,大意就是劝诫这位玩性?大,心性?野的外甥女,她已经到了最佳的婚配之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易微倒是没有当回事儿,嘻嘻哈哈地嚷给大家听,程彻却是记在了心里,自那以后,心口的大石便再也没有落下过。 是啊,她终究是高门贵女,舅舅又是戚总兵官这样响噹噹的大人物,这样醉酒当歌,红尘作伴的日子?,又能再过几时呢?如果有一日,易微不得不转还京城,而他的无忧兄弟还在济南歷城当官,那他该如何自处?把自己?一噼两半,一半追随好兄弟,另一半追随心上人吗?可那时的他,还有资格跟在她的身后吗? 正兀自想着,程彻的脑门上挨了狠狠一记爆栗:「这才?走了几里路啊,你就敢撵我?!?」 「我?没有……我?不是……」程彻吃痛捂着头?,一边解释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女孩儿洁白的贝齿在暮色中?愈发莹亮,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猞猁,捍卫着自己?的领地。 「什么出山门进山门,我?的腿长在自己?身上,天高海阔,我?想去?哪儿便能做主去?哪儿,你的心放肚子?里。」易微竹筒倒豆子?一般,语速极快,说完了也不忘紧跟着埋怨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比舅舅还烦!」 不知为何,易微只?觉自己?双颊有些燥,就这样几句话,额头?上竟也是急得沁出汗来。 想来是这院外的栀子?花香气太浓,肆意得痛快,好不恼人,她气沖沖地站起身,道:「我?都让你气饿了!我?催催饭去?!」 见易微逃也似地往后厨一顿沖,程彻也赶忙站起身,追在少女的身后。穿过院中?的抄手游廊,绕过一个味道有些重的小池塘,后厨便近在眼前,扑鼻的香气也一股脑地钻进了二人的鼻腔。 这时,那被大和尚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小沙弥从后厨钻了出来,手中?端着餐盘,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内张望的易微和程彻,有些别扭地把餐盘往二人怀中?一推:「既然你们都来了,我?也就不送过去?了,我?还有好多?活计要做呢!」 程彻和易微倒是不以为忤,因为就算是天色渐晚,小沙弥后脑上的指印依旧鲜红夺目,让人挪不开?视线。想来这小沙弥还记着今日下午的仇,给四人送饭也是不情不愿。 「个子?不大,脾气倒是挺沖。」易微小声嘟囔,也不知是说自己?呢,还是那又钻进后厨的小沙弥。 「可不是,不过这素斋闻起来真的很香啊!」程彻凑近餐盘闻了闻,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易微的五脏庙也早就揭竿而起,躁动不已了,她和程彻端着餐盘一路小跑,直奔沈忘的房间而去?。 此时,沈忘和柳七正在桌前点校那本李时珍刚寄来的 《本草纲目》初编,柳七看得犹为仔细,杯中?的茶水放凉了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见易微和程彻门都不敲,就端着大盘小碟沖了进来,柳七第?一个反应就是将那份手稿护在怀里,生怕溅上油腥。 见柳七不急着吃饭,还在一旁收拾书稿,易微一筷子?打掉程彻刚夹起的菜,唤道:「柳姐姐,先来吃饭吧,再不吃可就让某些人吃光了!」 程彻一脸委屈,他一口没吃,就先挨了一筷子?,当下只?得老?老?实实地将筷子?放下,手放在膝盖上,再也不敢乱动。 沈忘却是没有催促,他帮着程彻和易微摆好桌子?,又重新净了手,方才?帮着柳七整理书稿。二人将《本草纲目》初编细细包好,放在斗柜里,这才?坐在桌边准备用?膳。 程彻见柳七坐下了,便偷眼向易微瞧去?,见易微没有阻止的意思,他才?大着胆子?又携起了筷子?,他早就看好了盘中?的一叶绿莹莹的菜芯儿,观之剔透可爱,正适合放在易微的碟子?里。孰料,他的筷子?刚刚碰到菜芯儿边儿上汪得一圈油,却又被另一双手拦住了。 「等一下!」这次拦阻他的,竟是柳七。柳七将一整盘菜都拉到自己?眼前,细细翻查,将几块菌子?挑了出来。 「停云,可是有什么不对??」沈忘问道。 「这菜中?混了天仙子?。」柳七眉头?紧紧蹙着,手下却是不停,继续翻找着。 沈忘面色一肃,他已经和柳七一起整理了多?日的书稿,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初编中?也提到过这种药草。天仙子?,名曰莨菪,是一种花型独特的植物。而柳七刚刚挑出来的也并非是山野间的菌子?,而是莨菪块状的根茎,若是不仔细分?辨,确实和可食用?的菌子?无异。 据《本草纲目》初编中?记载:莨菪、云实、防葵、赤商陆皆能令人狂感见鬼,昔人未有发其义者,盖此类皆有毒,能使痰迷心窍,蔽其神明,以乱其视听故耳。 也就是说,莨菪本身就是一种能够致人迷幻的草药,其功效和江湖中?流传已久的蒙汗药极为相似。 「刚刚若是不注意,一口吃下,轻者昏睡不醒,重者癫狂大作,只?怕要到明日,药性?才?会消散。」 第101页 「那我?们得赶紧跟后厨知会一声,要不然那帮大和尚岂不是都得中?招了?」程彻闻言连忙站起身,作势推门。 「可是,这也太巧了吧,怎么就偏偏在我?们借宿之时,就出了这档子?事?」易微一拍桌子?,怒火上涌:「我?找他去?!」 柳七欲拦,却见沈忘沖她缓缓摇了摇头?。柳七立时会意,让易微和程彻这样一闹,藉此看看那些大和尚的反应,说不定就能知道其中?的缘故。于是,二人紧跟在一马当先的易微身后,向着后厨走去?。 易微本就肚子?饿得厉害,饭在眼前却不能吃,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把其余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她一头?扎进后厨,引得几个正在做饭的僧人停下了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易微和柳七为了一路方便行事,一直都是女扮男装,然而她们二人的容貌过分?精緻秀丽,换了男装倒愈发显得身如玉树,肤沁白霜,让人挪不开?视线。此时甫一冲撞进来,倒让没有心理准备的僧人们,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易微把手中?的餐盘往灶台上重重一拍,强压火气,问道:「敢问这是哪位大师父做的菜?」 后厨里热得头?上冒汗的僧众们唿啦啦让开?去?,上午接待他们的那位大和尚觉玄排众而出:「阿弥陀佛,施主找贫僧何事?」 第69章 白莲弥勒 (三) 「觉玄大?师, 您不?觉得这菜品有异吗?」易微指着挑出来的莨菪块茎,直盯着大?和尚的眼睛。 「是做咸了吗?」觉玄大?和尚抹了一把秃头上滚滚而下?的汗水,把筷子在胳膊上蹭了两下?, 眼睛在易微脸上探究地瞄了一眼, 动作?略一迟滞,就?准备夹起块茎放入口中。 这行为?倒把易微吓了一跳,她本就对这活佛庙中的僧人们并?无恶意,见大?和尚毫无防备,心中倒是起了一丝内疚之意:「诶诶!大?师, 这个不?能吃!」 易微慌忙拦阻,在大?和尚将菜塞入口中之前,堪堪挡了下来。而经过这一番推拒,沈忘、柳七和程彻也已经赶到了门前。 觉玄有些愣怔, 看看夹在筷子上的莨菪, 又?看看表情?严肃的易微, 莫名其妙道:「这菌子挺新鲜的, 今日刚遣小徒上山採摘, 特意为?施主们做的, 有什么不?妥吗?」 「大?师, 这可不?是菌子, 这是有毒的天仙子。虽然毒性并?不?致死?,却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若是吃了, 只怕大?师要缺席今日的晚课了。」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释道。 觉玄手?上夸张地一哆嗦,筷子上夹着的莨菪块茎便掉落在地上,沾染了污泥, 他怒目圆睁,大?喝道:「戒嗔!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过不?多时, 小沙弥便被?几名僧人像拎小鸡崽一般揪了过来,重?重?地掷在地上。 小沙弥戒嗔踢蹬着双腿,奋力哭嚎:「不?是我,我没有!」 「岂容你狡辩,还不?拖到柴房里去!」觉玄斥道,狠狠瞪了左右两边的僧人一眼。僧人们会?意,连拉带拽地将小沙弥拖出了后?厨,那小沙弥到最后?也在拼命挣扎,僧人们绕过后?院,隐没在夜色中,小沙弥的哭声也随之骤然消散。 「阿弥陀佛,是小徒的不?是,让施主们受惊了。」大?和尚觉玄眉眼低垂,那熟悉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又?回到了他形如满月的脸庞上。 「我看,小师父也不?是故意的,只怕是看走了眼,大?师也不?要过分责罚于他。」沈忘双手?合十,回礼道。 「是啊,我们也并?没有什么损失,我看那小师父哭得挺惨的,想来也是无心之举。」易微的火气也冷静下?来,愧疚之情?又?占据了上峰。 「施主们无需挂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徒性子顽劣,是该教育教育才是。」温和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可任谁都能看出其中暗藏的疏离之意。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搅了。」沈忘暗暗用手?拽了拽易微的衣裳,易微只得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憋了回去,垂头丧气地缩到沈忘的背后?。来时气势汹汹,回时臊眉耷眼,这短短两柱香的时间,也只有五月天孩儿面的易微,才能有这般剧烈的感?情?变化了。 「啊,对了!」突然,觉玄想起了什么勐地拍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上前一步,凑到沈忘身前,还不?忘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差点儿忘了提醒施主,小庙地处荒僻,蛇虫鼠蚁横行,一到夜里,更是闹将得厉害。还请各位施主关好房门,切莫随意外出,以防伤及自身。」 斜刺里一股夜风袭来,平添几许萧瑟荒芜之意,沈忘微笑点头:「多谢大?师提醒。」言毕,便和柳七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厨。 众人回到厢房,掩好了门扉,易微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柳七从褡裢中取出前日里买的硬面馍递给众人,易微这才有了点儿精神?,双手?捧着硬面馍,吧唧吧唧啃了起来。 沈忘却是不?饿,凝望着窗外的月色,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才道:「停云,你和易姑娘夜里警醒着些,毕竟寄人篱下?,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柳七会?意,点了点头:「沈兄自是放心,我会?保护好寒江。」 这边厢易微闻言,激动得把硬面馍也扔了,直往柳七怀里钻;那边厢沈忘却是心中暗嘆,这停云哪里都好,就?是偏生听不?懂别人的话中之意。 第102页 他只得再次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若是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大?声唤我……我们即可。」 柳七再次点头应道:「我今夜会?点校师父的手?稿,你与程兄只管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沈忘无奈一笑,压在胸口的那声嘆息终是没有忍住,从唇齿间悠悠地溢了出来。 是夜,夜半三更,月上中天。 沈忘头枕在竹枕上,睁着眼睛默默地凝视着屋顶的房梁。柳七所在的厢房依然亮着,幽幽的烛光将柳七伏在桌畔的身影照亮,影影绰绰宛若月中仙子。而自己对面床上的程彻,此刻已是鼾声四起,如雷贯耳。 沈忘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面对墙壁,缓缓闭上眼睛。他其实很想和柳七一起点校那本《本草纲目》初编,哪怕彻夜不?眠,也自是心甘情?愿,总比现在这样辗转难眠要好。沈忘越想越清醒,干脆坐了起来,望向将至中天的月轮。 这种莫名的慌乱与不?安,究竟起自何处呢? 正想着,寂静的院落里竟然响起了小心翼翼地叩门声。 「施主,您歇下?了吗?」 「还没」,对面厢房中柳七轻声答覆道,「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有」,那僧人连忙道:「住持只是遣我来问问,施主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多谢住持挂怀。」 随着柳七声音的落下?,一阵轻手?轻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沈忘和程彻所在的厢房走了过来。月光透窗而入,也照亮了那向门扉贴近的黢黑的人影。那人的侧影有些怪异,沿着额头顺滑的曲线在鼻樑处呈现出一个僵硬的褶皱,那应该是鼻骨骨折的陈旧伤痕。 先是妄图用天仙子迷晕众人,此时三更半夜又?寻上门来,探问情?况,这帮和尚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沈忘心中有了计较,当下?便收敛声息,扮作?熟睡之态。 「施主,施主,您睡了吗?」 房中静默无声,唯有程彻的鼾声做出了回应。 「施主?」那僧人似乎还是不?死?心,又?轻轻唤了一声。 沈忘盯着那门框上映出的剪影,仍旧一声不?吭。 见屋中的两人迟迟没有应答,那僧人也放下?心来,直起身子,向着后?院的方向行远了。待那僧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沈忘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套上靴子,踮着脚尖跑到程彻的床边,用力摇晃睡得正香的好兄弟。 「清晏,清晏!」 程彻鼾声如雷,恍若未闻。 「清晏,起火了!」见怎么也叫不?醒程彻,沈忘也只得出此下?策。自从柳七和易微在施砚之府上遇险,这「火」字就?成了程彻和沈忘的禁忌,好几次程彻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汗流浃背大?喊着救火。此时,若是想喊醒他,也唯有这一招才管用。 果不?其然,睡梦之中的程彻打了个冷战,勐地翻身坐起,等在一旁的沈忘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将那句「微儿姑娘,起火了」生生堵在了程彻的嘴里。 沈忘轻声道:「清晏,这活佛庙不?对劲,你随我去看看。」 程彻甩了甩脑袋,把残余的瞌睡虫赶出脑海,集中注意力看着沈忘嘴唇的一张一合。 「你带我上去」,沈忘用食指指了指屋顶,「别让人发现。」 第70章 白莲弥勒 (四) 程彻轻轻推开后窗, 当?先钻了出去,他们所借宿的西厢后面是一道水渠,因天气干燥, 水渠中的水几近干涸, 形成了软烂的泥沼。以程彻的身手自然毫无妨碍,可?沈忘爬出来的时候,就一脚踏进了泥浆子里,若不是程彻及时拉了他一把,只怕沈探花这番就要摔进泥坑里。 还好, 沈忘心性沉着?冷静,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等他站直了身子,就着?墙角蹭干净了鞋底的脏污,程彻早已经翻上了屋檐, 向他伸出手来。沈忘刚一抓住程彻的手, 整个人便被程彻单臂拎了起?来,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房顶。 就这样, 沈忘和程彻俯下身子, 紧贴着?长满瓦松, 爬满青苔的屋顶瓦片, 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整个院落。他们四人借宿在活佛庙的偏院里, 在偏院和主殿之间有一道月亮门相隔。此时,月亮门旁多了两个高大的身影, 却是两个极为面生的僧人。 沈忘指着那两个僧人,对程彻耳语道:「你瞧,这是防着?咱们呢。」 「为啥啊?我看那后厨也没?什?么可?吃的啊!」程彻怔愣了一阵儿, 反问道。 沈忘嘆了口气,放弃了同好兄弟程清晏的鸡同鸭讲, 看向主殿的方向:「我们去那儿看看。」 二?人轻手轻脚地在屋嵴上疾行,清冷的月色将他们的剪影薄薄地投在矮墙上,他们只得将身子再矮些,防止被来回巡视的僧人发觉。在跃上主殿的屋顶之前,沈忘借着?月影,粗粗打量了一下那两个高大的僧人。一个歪鼻樑,一个疤瘌眼,气势汹汹地往那儿一站,不像是僧人,反倒像是守着?阎罗门的修罗恶鬼。 沈忘悄声腹诽:「阿弥陀佛,我佛当?真慈悲。」随后,便紧跟着?程彻,踏上了活佛庙主殿的屋顶。 活佛庙的主殿可?谓气势恢宏,殿前立一尊青石雕佛像,身穿通肩袈裟,方面大耳高髻,赤足立于莲花座之上,莲花座正面刻有?力士、博山炉和金翅鸟,造型极尽优美隽雅之能势,是典型的东魏风格。 第103页 佛像的背后,主殿的殿门紧紧闭合,佛前的长明灯将整个大殿映得通亮。只往那殿中望了一眼,程彻就差点?儿惊唿出声:「活……活佛,好大的活佛啊!」 只见在光影的映照之下,一尊巨大的佛影投射在门窗之上,那如山的身形昂然矗立,以一种山唿海啸般的威势俯瞰人间。虽然只是一段剪影,可?那盘膝而坐,双手合十?,挺着?大肚腩,袒胸露腹的姿态,定是弥勒无疑了。他的身畔,有?数十?名僧众环绕而坐,念诵经文。然而,这样的场景,不仅没?有?给人以佛法浩荡,佛光普照之感,反而处处透着?阴冷诡异。 不知何处的夜枭惊鸣而起?,振翅高飞,宛若那黑暗中硕大的弥勒发出喆喆怪笑?,让程彻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一旁的沈忘细细分辨着?经文的内容,眉毛却是逐渐紧蹙。 沈忘虽不能说是通晓佛理,但寻常经书也是通读过的,再加上时常陪着?母亲进佛寺上香,僧人们念诵的经文他早已烂熟于心。可?今夜大殿之中飘来的诵经声,却与?沈忘平日里所?接触的内容全然不同。 「怜彼世人,如在火狱……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沈忘重?復着?大殿中僧众们的诵偈声,面色愈来愈冷。 程彻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看着?沈忘的表情不对劲,便压低声音问道:「这些大和尚围着?那活佛念什?么呢?怎么感觉和我平时拜的那些个神像不大一样呢?」 沈忘点?头,冷笑?道:「清晏,你感觉的没?错,这帮僧人信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真佛。」 程彻一怔:「那……那还能信啥?」 「要?想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恐怕我们要?在此多留几日了。」 第二?日,清晨。 「也就是说,你们俩晚上去凑了这么大的热闹,却不带我!?」易微听着?沈忘讲述昨夜的奇遇,气得差点?儿被嗓子眼儿里的白面馍噎死。 「热什?么闹啊!微儿姑娘,你不知道,那大佛瘆人的紧,还是不看为好。」程彻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他压低声音,好意劝慰道。 易微的火气倒是更大了:「我当?然不知道!你们不带我,我从哪儿知道去!平日里称兄道弟,这临到事儿来,倒是你的我的分得比谁都清!」这位大小姐越说越气,若不是知道这庙中古怪,强压着?声音,只怕这嗓门一嚷起?来,山下二?里地都能听个真切。 「寒江」,柳七轻轻拍了拍易微的后背,少女背上的绉丝直缀已经是微微见汗,可?见确实动了肝火:「我见你黄浮庭阙,赤现蕃蔽,是肝失疏泄之状,我近几日照着?师父的法子给沈兄配了几副调理的药,你要?不要?也试试?」 易微转头看着?柳七平静的面容,就如同当?头浇了一盆沁凉的泉水,火气瞬间消了一半,她也不管沈忘还在一旁偷笑?,柔声对柳七撒娇道:「柳姐姐,他们不带咱们,你就不气?」 柳七细细地将白面馍掰成小块,推到易微眼前,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这有?何气?就像沈兄说得,那班僧众将我们看得这般紧要?,定是有?事情想要?隐瞒。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通知我们一起?行动,方才是下下策。不如兵分两路,让那些僧人摸不着?分寸。」 「正是如停云所?言」,沈忘脸上满是激赏赞许之色:「易姑娘你这般聪敏灵秀,怎地连这点?儿弯弯绕都想不明白呢?再说了,谁说我们不带易姑娘行事了,我这儿正好有?个重?要?任务,非易姑娘不行呢!」 话听到一半,易微的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当?真!」 「这还有?假!」 易微收敛起?笑?意,双臂在胸前一抱,语气倨傲道:「那你说来听听,可?莫要?诳我!」 「你瞧,经昨日一事,我相信大家应该都不敢再用?这庙中的素斋了,可?在咱们查清楚这庙中真相之前,也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啊!所?以,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下山採买食材,最好是那种不需烹饪就可?食用?的,你性子机敏,停云细緻,担当?此等重?任最最合适不过。」 易微正准备反驳,却听沈忘接着?道:「再者说了,你们正好还能借着?下山之机,跟周边的百姓探听一下这活佛庙的虚实,我们兵分两路,里应外合,岂不妙哉!」 易微性格最是古灵精怪,若是将她留在寺中,便宜行事,只怕会惹出祸端。还不如让柳七看住了她,带她离开这漩涡中心,既能分散和尚们的注意力,又能保证柳七和易微的安全,实在是两全其美之策。 易微黑葡萄般的眼珠滴熘熘地转了转,似乎是没?有?找到这段话的疏漏,方才点?头应道:「说得也是,此等重?任也只有?我和柳姐姐能办得了。既然你们都这般恳求于我,那我便应了吧!」 沈忘努力憋住涌上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道:「那就多谢易姑娘慷慨相助了!」 就在众人为揭开活佛庙的疑团排兵布阵的同时,觉玄大师的房中也正进行着?类似的对话。 觉玄大师如满月一般肥腻白滑的脸上,已经彻底没?有?了和善亲切的笑?意:「你是说,昨晚的仪式被他们看到了?」 「回老?掌柜,今早上属下在西厢房后发现了一个泥脚印,应该就是这帮人翻窗出去踩出来的。月亮门处的守卫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今早他们也还安安稳稳呆在房里,怕是已经对咱们起?了警觉。」 第104页 觉玄不由冷笑?:「本来以为能给教中积累些金银,却不料引进了祸患,他们今日还不走吗?」 「不仅不走,还说要?多住两日,这不,银子倒是给得大方。」 觉玄的眼角抽动了两下,眸中寒芒尽显:「也好,我倒也想瞧瞧,这帮刚断奶的娃娃究竟能惹出什?么风浪。」 第71章 白莲弥勒 (五) 如此?这般商议妥定, 沈忘和程彻负责在活佛庙中寻找证据,而易微和柳七则下山採买物资,从周边百姓的口中探听情?报。 眼见易微的双脚迈出山门, 程彻方才长出一口气:「无忧, 多?亏了你。」 程彻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懊恼道:「我本来就嘴笨,微儿姑娘一跟我抬槓,我就不自觉地?慌乱,忙中出错, 连话都说不出来。」 沈忘唇角一勾,差点儿笑出声来,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程彻绷得紧紧的肩膀:「清晏, 你不是嘴笨, 你只?是害怕。」 「是了是了!」程彻恍然大悟道:「的确是害怕, 可是你说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我没怕过, 怎么?微儿姑娘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 我反倒怕了呢?」 柔柔弱弱?你怕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吧?沈忘暗自腹诽。 「最喜欢什么?, 就最害怕什么?。」沈忘轻飘飘丢下的一句话, 如一记重锤勐地?敲在程彻的心上。他瞠目结舌半晌, 这才发现罪魁祸首早已飘然而去,混入了前来主殿参拜的善男信女之中。 程彻表情?复杂地?紧抿着下唇, 脸上也腾地?红了。他用力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颊,向着沈忘走远的方向追去。 按照沈忘的计划,既然那帮僧人在夜里严加看管, 不允许他们踏入主殿半步,那就不妨在白日里, 跟随香客们大摇大摆走进去。他就不相信,那大佛的憧憧怪影,能不留下丁点儿蛛丝马迹。 大雄宝殿门前,迎头便是一道四丈宽窄青石路,以青灰条石铺就,乳白色的鹅卵石夹在期间,甚是宽敞气派。沿着青石路向前,便直通那尊青石雕丈八大佛莲花座下。与昨夜趴伏在屋顶上所见到?的不同,此?时的丈八大佛愈显庄严恢弘,拈花一笑间,宏愿无限,佛光沖天。 沈忘绕着那丈八大佛转了一圈,方才跟随人流如织的香客们步入大雄宝殿之中。殿宇前低后高,金碧辉煌,雕樑画栋,极为壮观。殿中的金身释迦牟尼佛像结跏趺坐,大殿两?侧十?八罗汉分列其间,在释迦牟尼佛像的背后是坐南朝北的三大士像,殿中陈设与寻常寺庙无异,只?是更为精美绝伦。 程彻昨晚被那巨大的诡谲佛影吓得不轻,所以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不管不顾地?当?头便拜,反而双臂抱胸,颇有些警惕地?环顾着大殿四周。沈忘倒是一撩衣裳下摆,姿态优雅从容地?跪了下来。 程彻骇了一跳,连忙也装模做样地?跪在沈忘旁边的蒲团上,压低声音问道:「无忧,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沈忘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望着俯视众生的释迦牟尼佛像,嘴唇翕动,神色却不改:「自是不信,心诚拜佛像,心杂拜泥头,就算是金装加身,也不过是泥塑的神佛,拜一拜又有什么?打紧。」 「阿弥陀佛!」沈忘中气十?足地?念了一声佛号,拜了下去。 程彻也跟着有样学样:「阿弥陀佛!」 谁料,沈忘这一拜下去,半天也不直起身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蒲团前的地?面。程彻也只?得跟着趴伏在地?上,一股奇怪的味道涌入了鼻腔。 「你瞧」,身侧传来沈忘若有所思的声音,「这刚拜了一拜,菩萨就把?证据送到?眼前了。」 程彻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怎么?就这么?拜了拜,证据就唾手?可得了。他也学着沈忘的样子,直愣愣地?看向蒲团前的地?面,看了半晌也没看出门道,他只?得贴得更近了些,狭长的睫毛几乎碰到?地?上的尘土。 「诶?」程彻发出了一声轻微地?疑惑,他虽是没有看明白地?面上的「证据」,却无意间发现了供桌下方的古怪。 那佛像前的供桌盖着厚重的桌围,和地?面之间只?留有一指宽的缝隙,若不是程彻几乎把?脸贴到?了地?上,是无法看到?供桌下方的情?形的。只?见那供桌下方,竟还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神坛,神坛上供奉的是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木雕小人。 程彻努力地?眨巴了下眼睛,只?能隐约分辨出那小人是一名?女性,其余的便再也看不真切了。程彻还欲再看,却听身后响起了女子的轻咳声。 程彻吓得勐地?直起身,看向身后,只?见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有些不耐地?盯着他,想?来是埋怨他拜得太久,占用了本就不多?的蒲团。 「让姊姊久等了。我这位兄弟心里遇着难事儿了,便拜得久了些,正和菩萨诉苦呢!」沈忘眼明手?快,将程彻从蒲团上扯了起来,长袖一挥:「姊姊,您请。」 这一叠声的「姊姊」极具迷惑性,再加上沈忘本就长得清俊温柔,嗓音和缓,那妇人登时便一扫怒容,爽朗笑道:「无妨无妨,若是早知道如此?,我便不催他了。」 妇人侧头看向程彻,语重心长道:「小兄弟,谁家不碰上点儿难事儿啊,若是过不去,就多?来庙里拜拜,这里的活佛可灵哩!」 第105页 「还不谢谢姊姊?」沈忘轻声提醒道。 程彻连忙道:「谢……谢谢。」那声「姊姊」他可叫不出来,他心中的阿姊只?有柳七一人,可不是什么?人都当?得起他「锁横江」的阿姊。 沈忘和程彻在主殿叩拜完,又跟着一群善男信女们装模作样地?在庙里转悠了起来。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程彻凑到?沈忘身边,小声道:「无忧,你看到?了吗,供桌下面那个木雕?」 「嗯。」沈忘应道。 「还有,地?面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味儿,你闻到?了吗?」 「嗯。」沈忘再次轻声回应。 见沈忘只?是浅浅应着,却不做分析,程彻便也随着沈忘的目光四下打量起来:「无忧,你在找什么?呢?」 沈忘将头向程彻微微偏了偏,耳语道:「清晏,你发现了吗,这庙里没有柴房。那小沙弥又被关到?哪儿去了呢?」 程彻面色一滞,继而眼睛倏地?睁大。是啊,那个名?叫戒嗔的小沙弥,他们竟是再也没有见到?!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木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无生老母。这帮和尚挂着羊头卖狗肉,明面里将释迦牟尼佛像摆在堂前,案桌下却供奉着无生老母承其香火。在我的认知里,却有一个宗教?,信奉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八字真言,在他们的经典中,无生老母是上天无生无灭的古佛,她?先后派燃灯佛、释迎牟尼佛、弥勒佛下凡统治人间。」 程彻频频点头,再联想?到?昨夜那巨大的弥勒佛影,笃定道:「这帮和尚既信仰无生老母,有笃信活佛弥勒降世,那定是你所说的那个教?派无疑了。这是什么?教?啊?」 沈忘唇角勾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这个大名?鼎鼎的教?派是唐、宋以来流传民?间的一种秘密宗教?结社,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早期的教?派崇奉佛法,提倡念佛持戒,规定信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号召信徒敬奉祖先,是一种半僧半俗的秘密团体。然而,随着教?派的逐渐扩大,信徒的不断增多?,这个教?派便不再仅仅满足于传扬佛法,反倒成了某些人愚昧百姓,敛财夺权的工具。 只?怕这供桌下暗藏的无生老母,也只?是冰山一角,那金光璀璨的桌围下遮挡的,还不知有多?少污垢泥泞、狗苟蝇营。 他倒是要看看,这小小的德平县,这繁盛于马颊河畔的淳朴城郭,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忘的脸上还挂着笑,声音却是骤然冷了下来,在香客们嘈杂鼎沸的人声掩盖下,他对程彻吐出了让王朝的统治者们都心惊胆战的三个字:「白莲教?。」 第72章 白莲弥勒 (六) 就在沈忘和?程彻深入虎穴, 一探白莲秘辛之时,柳七和?易微正骑着沈忘的小青驴向山下走去。易微平素骑惯了高头大马,此时骑着?小青驴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她悠哉游哉地晃荡着双腿, 信马由缰, 任那头小青驴时不时停下来,啃两口?路边的蒿草。 柳七则背着?药箱,一路步行?,採摘着有用的药草。 「柳姐姐,你歇会儿嘛, 天这么热,我?怕你过了暑气。」易微俯下身子,有些倦怠地抱着?小青驴的脖子。她昨夜睡得很?不安稳,凌晨就被饿得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是以?清凌凌的眼睛下方多了两道浅浅的阴翳。 柳七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摇头道:「没关系, 我?习惯了。刚刚一路行?来, 确实看到了不少长在路边的莨菪, 都是多年生的根茎, 粗壮肥大。这活佛庙已经翻新重?修了三年之久, 僧侣们日日行?在山路上, 怎么可能将?菌子和莨菪混淆呢?可见那觉玄和?尚所言不实。」 「还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当真是白米吃饭, 白口?扯淡!」易微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愤愤不平地骂道。 柳七不由莞尔,这易微口?不择言的样子倒是和?沈忘颇为神似, 再加上她身骑青驴,一脸懒散, 就越发显得如出一辙了。柳七直起身子,用手遮住直刺到面皮儿上的毒辣日头,展颜道:「怪不得当初程兄会将?你二人认错了,当真是像。」 「和?谁,和?那大狐狸?」易微惊道。 「是啊,就是你说的那大……大狐狸。」说到最后,柳七也被这不伦不类的称唿逗乐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冰面乍破,春水陡涌的明亮笑意。 易微却被这一笑怔住了,她自小跟随戚继光,见多了王公贵族,娘娘公主,却没有一位女子的笑容能与面前的柳七作比。易微目不转睛地盯着?柳七微微扬起的嘴角,以?及那柔软的红唇之间露出的洁白贝齿,痴痴道:「柳姐姐,你以?后应该多笑笑。」 半晌,又恍然明白那笑容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那只精明得吓人的大狐狸,不由得心中?泛起丝丝醋意,赶紧补充道:「多跟我?笑笑。」 二人正?自谈天说地,却听前方的山路上锣声清脆,歌声悠扬,正?是一名货郎正?沿路叫卖,看他行?的方向,也正?是易微和?柳七的目的地——山下的村镇。易微乌熘熘的眼睛狡黠地一亮,立刻拍着?小青驴的屁股向前追赶,把那货郎拦了下来。 只见那位年轻的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一手打?板,正?高声唱着?货郎调。货郎担上斜插着?两根交叉的竹枝,每根竹枝上各吊着?几个造型精巧,形状各异的小灯笼,货郎担两端的筐子里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小物件儿,垒摞得像小山一样,各色的瓷瓶、瓷罐、葫芦、木偶、风筝、小弓箭零七八碎满满当当,各种货品互相碰撞发出脆响,更胜锣声。 第106页 那货郎包着?一菱形格纹的头巾,头巾上也插满了各式女子爱用的头饰银钗,什么腊梅花儿啊、雉鸡羽毛啊,玉柳枝儿啊应有尽有。 远远看过去,这货郎倒像是个移动的小市场,让人目不暇接。再加上那货郎长得面皮儿白净,细眉细眼,很?是招人喜爱,想?来这一趟赶集能挣个盆满钵满。 「这位公子,想?买点儿啥?用不用小的给您介绍介绍?」小货郎眉开眼笑,凑上前来。 「不用,我?比你熟!你把担子放下,我?好好挑挑!」 「好咧!」货郎只当易微是个买小玩意儿哄女孩儿的登徒子,赶紧把担子放下,任她挑选。柳七此时也走上前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货郎筐中?的货品。 「诶,柳……柳公子,这不就是你宝贝得紧的木□□?」易微从筐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疙瘩,献宝似的递到柳七面前。 货郎赶紧宣传道:「公子好眼力,这可是小的从济南府淘换来的,这十里八村儿,就我?这儿有卖!」 柳七细细打?量了一下那个明显雕琢得更为精巧的木□□,摇了摇头:「不如我?那个好。」 易微扬了扬眉,偷眼观瞧,只见柳七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红晕,她心下瞭然,立刻岔开了话题:「那我?们再挑挑别的!」 这七挑八挑一番,倒是把不少货筐中?的物品转移到了易微的怀里。易微大小姐玩心颇重?,此时又恰巧截住了要下山去的货郎,更是毫无顾及的大买特买,只引得货郎也出声劝阻:「公子,这……这也就差不多了,您再买下去,小的也不用去集上了,可以?直接调头回家了。」 易微意犹未尽的看着?手中?的各色小玩意儿,又在柳七的劝阻下依依不捨地放回去好几样,才道:「正?好,我?们也要往山下去,便一路同行?吧!」 易微沖柳七挤眉弄眼了一番,柳七会意,知道她准备藉此机会询问活佛庙的事情,便牵着?小青驴与二人结伴而行?。 「二位公子从何?处来啊?」货郎当先?打?破了沉默。 易微摆弄着?一个羊皮小鼓,一边向山上指了指。 「天……天上!?怪不得二位风采斐然,原来是……」 柳七和?易微都乐了:「什么天上,还地府呢!我?们从那山上的活佛庙中?来,这不正?想?下山去集上买点儿吃食,便碰上你了。」 「活佛庙?」小货郎眉眼一跳,赶忙敛了眸中?惊愕的神色,佯装平静道:「那……那倒是个好地方。」 见那货郎欲言又止,柳七问道:「那庙中?可是有什么问题?」 「那倒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易微从腰间拿出两块碎银子,在货郎眼前一晃,小货郎登时眉开眼笑,急忙道:「好叫公子知,这活佛庙啊,庙如其名,确实出了几个活佛。」 「几个!?」柳七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是啊,满打?满算有三个了。每次活佛升天,阵仗都可大了,热闹得跟赶大集似的。前两年不凑巧,我?每次来的时候都正?赶上活佛升天,大家都一窝蜂去看那盛事,却没有几个来买我?的小玩意儿了。」小货郎絮絮叨叨,却是将?自己对活佛庙的不满一股脑倾诉了出来。 「这十里八村的百姓都说,但凡活佛升天必有吉兆,争相给活佛庙捐香火钱,可我?怎么记得,只有那第一位活佛镇住了马颊河的洪水,第二位第三位倒是没什么动静啊……」小货郎自言自语着?,却又连忙止住口?,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活佛恕罪,恕罪。」 * * * 兵分两路的四人在暮色四合之时方才碰头,紧紧掩闭了房门和?窗户,互相交换着?信息。 「白莲教!?」正?在吃着?糖墩儿的易微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嫉恶如仇地皱起了鼻子,像一只随时准备冲出去撕咬恶人的小猞猁。 沈忘点了点头,轻声道:「八九不离十,这个活佛庙估计就是他们的大本营,白日里伪装僧侣四处招徕教众,聚拢资金,夜里便秘密传教,大行?祭祀朝拜。」沈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思忖道:「目前尚有三个疑点无法解开。一个,那大殿地面上的油腥味儿从何?而来,作何?而用;第二,那憧憧佛影究竟是什么;第三,那小沙弥被藏到了哪里。」 「那咱们今晚再去搜搜?」程彻用力嚼着?年糕,两排牙齿被黏得发紧,是以?声音听上去也闷闷的。 「是啊是啊,我?和?你们一起!」易微吃完了糖墩儿,又把手伸向一盒绿豆糕。 「我?倒是认为,今晚不宜行?动。」柳七想?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第73章 白莲弥勒 (七) 「柳姐姐, 这是为何?」 「今日,我和寒江一路下山,沿途见?到了数株莨菪花, 可知这种植株在山中极为常见?。我记得, 昨夜那觉玄大师作势要吃下莨菪的根茎,现在想来皆是佯装作态,及至后来,他遣人将戒嗔小和尚拖走,不允他辩解, 只怕也是权宜之计,对我们早已生了疑心。」 「停云所言甚是」,沈忘连连点头,眸中满是赞许之色:「所以, 我们今夜就好好休息, 让他们放心大胆地祭祀。待到他们彻底松懈下来, 我们再来个回马枪, 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第107页 程彻也若有所悟:「这就跟战场之上攻城拔寨是一个道?理, 白日里不打, 刚入夜也不打, 偏要等?到后半夜所有人睡熟了再白刃冲锋, 原来这?探案和杀敌殊途同?归啊!」 易微看着众人都默契地亮起了休战的白旗,也只得将心中的兴奋与期待全数压了下去。她使劲咀嚼着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绿豆糕, 暗自嘆了口气。 「易姑娘」,沈忘看出了易微脸上的纠结,轻声劝慰道?:「若是夜里的确有不得不出去的事情发生, 便喊着停云陪你一起。」 他知道?易微是受不得强压之人,便小心地给她开了个口子。他们两个大男人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人家小姑娘有没有好好睡觉, 相反,柳七倒是能做到这?点。就算易微有什么?古灵精怪之举,相信以柳七老成持重?的性格,也定能管治得了。 然而,沈忘万万没有料到,夜里还是出了事端。 凌晨时分,易微被腹中的一阵焦灼扰醒,烦闷地睁开了眼睛。因为白日里去了集市,是以她一路走一路吃,肚子里塞满了各色小吃糕点,连晚上饭也没有吃。然而这?些小点心并不垫飢,再加上易微多动易饿,所以子时刚过,便饿得再也睡不着了。 易微的性格从不藏私,是以好东西也都是大家分享,她把自己那一份零嘴儿?吃了个精光,剩下的都给了程彻和沈忘。此刻夜深人静,她总不能偷偷跑到别人房里,把好吃的再摸回来吧?她垂死挣扎了片刻,决定喊着柳七去后厨寻些吃食。 然而,刚蹑手蹑脚走到柳七床边,她便又改变了主意。这?几日,柳七花了大量的时间,点校李时珍寄来的《本草纲目》初编,几可?算得上是废寝忘食。此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草药学集注的柳姐姐,正以一种非常规矩的睡姿侧躺在床榻之上。轻柔的月光收敛光华四射的翅膀,栖在她狭长?的睫毛间,让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苍白而破碎的憔悴。 易微给柳七轻轻掖了掖被角,心中暗嘆:只是去后厨拿个馍,那大狐狸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应该不会发现我。再说了,柳姐姐睡得真?么?香,我若此时把她叫醒,只怕她一晚上都不得安寝了。 心下有了计较,易微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间向?外张望。说来也奇怪,昨夜大张旗鼓将后院儿?堵了个严实?的僧人不见?了,月亮门处来回巡守的僧人也消失了身影,寺庙里空空荡荡,似乎醒着的,只有易微一人。 易微心下暗喜,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一矮身钻了出去。今夜的月色格外通亮,圆月四周环绕着七彩的晕影,将四下里潜藏的污浊与晦暗,尽数展露于天光之下。 易微刚开始还抱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可?从厢房到后厨的路上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连大雄宝殿都空无?一人,只余一盏长?明?灯影影绰绰。是以,眼瞧着后厨越来越近,易微几乎是躲也不躲,大摇大摆地快步走了起来。 突然,寂静无?人的院落中响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哀哭之声,就仿佛绷得极紧的弦骤然断裂,那尖锐却微弱的声音宛转哀切,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让易微倏地收住脚,额头瞬时冒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易微只觉得喉咙有些紧,她强自咽了一口唾沫,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喉咙,缓缓转头,寻找那幽怨之音发出的地方。那声音虽是飘渺几不可?闻,但却始终不曾止息,可?朗月普照,整个院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又哪里有人深夜哀哭呢? 易微向?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挪动了两步,可?又觉得不对,只得再退回原地。这?哭声仿佛游荡的幽魂,时远时近,难以琢磨,易微原地转悠了两圈,方才?确定了那哭声大致的方位。此时的她,早已忘记了腹中的飢饿,心中暗道?:「难不成是那个失踪多时的小沙弥?听声音倒是有几分相似。若是能将这?小沙弥找到,从他口中问出点儿?什么?,柳姐姐还能不夸我?」 想到白日里柳七欺霜胜雪的明?媚笑意,易微心下笃定,向?着后院垒放的几块山石走去。 第?二日。 柳七自醒来便没有看到易微,最?开始柳七还以为易微在房里闷得耐不住,跑到沈忘处玩儿?了。可?当她发现沈忘的房门也紧紧闭合,明?显尚未起身,心中便隐隐起了不详的预感。 易微的靴子被穿走了,数件新添置的换洗衣衫却是一件都没有带走,可?见?是临时起意,离开了厢房。柳七又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连后厨都跑了一趟,却始终没有发现易微的踪迹,便直接把尚在睡梦中的沈忘和程彻喊了起来,商量对策。 刚开始程彻还打着哈欠,一脸疲惫,可?听到易大小姐不见?了,整个人都惊得哆嗦了一下,困意也一扫而空。 「阿姊,你……你都找过了吗?」程彻一紧张就容易结巴,此时更是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了。 「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是怪我,晚上睡得太沉,根本没有发现寒江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柳七面色沉郁,显然极为自责。 「停云,你刚才?说你去了后厨?」沈忘尚能保持冷静,认真?分析道?:「那些僧侣有什么?反应吗?还是说仿若无?事发生,各做各的事?」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那几个正在备斋饭的僧侣只是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倒是没有主动搭话,感觉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寒江失踪一事。」 第108页 「那……那是不是说明?,微儿?姑娘并没有走远,只是随便熘达一会儿?,过不多时便能回来了?」程彻强自镇定下来,学着沈忘的样子分析道?。 「寒江的性格虽是跳脱,可?毕竟知道?轻重?缓急,不会连招唿都不打,就离开这?么?久。」想到平日里形影不离的易微此时下落不明?,柳七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沈忘思忖着,指节不自觉地在桌上敲击,半晌方道?:「我们这?就去找那觉玄大师探探口风,只记住一点,全程由我来负责问话,无?论那觉玄答什么?,你们都要保持镇定,莫要出言反驳。」沈忘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程彻,安抚道?:「清晏,要不然你就留在房中,等?我和停云问出个所以然,便立刻回来告知于你。」 「不行!」程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抓住了沈忘衣服的下摆,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诚挚缓缓道?:「我现在在屋里坐不住,无?忧。我保证不添乱,你带我去吧!」 沈忘点点头,和柳七、程彻推门而出。 第74章 白莲弥勒 (八) 三人刚行到?月亮门处, 却见觉玄大师率领一众僧侣正于前院候着了。觉玄肥白滑腻的面庞上洋溢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早已料到会和沈忘一行狭路相逢。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昨夜睡得可?安好??」觉玄大师动作夸张地念了一句佛号, 双手合十, 勾起的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朵根,让本就焦躁的众人看得甚是堵心。 「承蒙大师挂怀,我们几人自日落之后便关门闭窗,卧榻安歇,实?在是因为前日夜里诵经声不?断, 佛号震天,着实令人辗转反侧。」沈忘脸上带着笑,眸光却是冰寒,冷冷地注视着觉玄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不?其然, 在说到?众人被前夜的诵经声吵得睡不着觉的时候, 觉玄的脸上笑容一滞, 但也只是转瞬之间, 便被更造作的笑脸所取代:「哦?前日里上过晚课, 贫僧与众弟子便睡下了, 实?在不?知施主所言诵经声从何而来。」 「只怕是佛光普照之下, 施主梦中偶得吧!善哉善哉!」觉玄身后的一名僧侣接过了话茬, 自圆其说道。 沈忘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嗤:「梦中偶得?倒是有趣。既是如此,那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施主请讲。」觉玄一脸诚恳, 声音亦格外慈祥宽柔。 「我们一行四人借宿贵宝地,如今却少了一人,大师可?知是何缘故?」 「哦?」觉玄眯缝着狭长的眼睛, 在三人身上来回梭巡,良久方才恍然道:「的确是少了一位年轻公子。可?惜啊, 贫僧确实?未曾得见,想来,这位施主可?能在山上呆得久了,觉得无趣便自行下山了吧!」 他每句话都说得轻飘飘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某种难言的得色。柳七倒还?尚能自持,程彻却是憋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沈忘提前警醒过他,只怕下一秒砂锅大的拳头就要擂到?觉玄本就扁平如满月的脸上。 「也就是说,觉玄大师您根本没有看到?过那位公子,对吧?」沈忘沉着问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与众弟子的确不?知道那位公子的下落。」觉玄和身旁的诸位僧侣对望了一眼,露出些许讳莫如深的笑意。「贫僧这厢还?有一事,想要和施主商量。」 「大师请讲。」 「施主在庙中住了几日,应该也有所觉,本寺即将迎来佛家盛事,实?在是顾头不?顾……咳,实?在是分身乏术,虽然贫僧很欢迎施主这样的青年才俊,一心?向佛,借宿于此,可?如今也不?得不?恳请施主,尽快搬离本寺,另寻别处。」觉玄大喘了一口气,仿佛将腹中的积郁尽数吐出:「当?然,如果施主暂时?无处可?去,那贫僧也可?亲自作保,山下的农家贫僧也自是说得上话的。」 「人就是在你庙中没的,现在你撵我们走!这是什么?道理!」沈忘的身后响起了炸雷般的怒吼,他想也没想,侧跨一步,堪堪挡住像只愤怒的豹子一般冲上来的程彻。 「清晏!莫要无礼!」沈忘疾声喝止,又?凑近程彻的耳畔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程彻登时?便像一只被踩了的气□□,只唿哧唿哧从鼻孔里往外出气,大睁着眼睛,却愣是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再说。 沈忘冲着觉玄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不?再叨扰了。还?请大师帮忙,若是再见到?我们的友人,请一定要告诉她,我们在山下等她,她不?来我们便不?会走。」 「施主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觉玄对之前程彻的行为丝毫不?以?为忤,依旧是满面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之中,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阴毒,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程彻几乎是一路被柳七和沈忘拉扯着,才惶惶惑惑地回到?了厢房之中,那面上的悽惶之色,宛若一只被暴雨浇湿的大狗,俊朗的眉眼耸拉下来,透出一种说不?尽的委屈。 沈忘拖了一个条凳坐在程彻对面,柔声劝道:「清晏,虽然我尚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是看那觉玄志得意满的表情,便能猜到?此时?易姑娘就在他们的手中。我们只能以?退为进,先行离开,防止他们狗急跳墙伤害易姑娘,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再作计较。」 柳七也正色道:「程兄,你放心?,一日不?找到?寒江,我绝不?善罢甘休。」 第109页 听见柳七的声音,程彻如同一个在激流之中,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他勐地抬起头,急迫地向柳七询问道:「阿姊,微儿吃饱饭了吗?」 柳七被问得一愣,皱着眉仔细思索当?时?的情形,可?程彻却仿佛不?期待她的答案,只是自言自语道:「她最怕饿了,这都已经过去多少个时?辰了,要是昨天我不?拦着她吃最后那个糖墩儿,若是……」 沈忘眼睛一亮,打断了程彻的自怨自艾:「清晏,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不?该拦着她吃糖墩儿了……我怕她牙疼。」程彻苦着脸,重复道。 「不?是这句,上一句!」 「她最怕饿?」 沈忘用力点了点头,分析道:「你们想想看,房间里毫无打斗痕迹,停云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再加上易姑娘本身有着拳脚功夫,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直接排除那帮僧人将她从房间中强行绑走的可?能。那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易姑娘绕过停云,走出房间呢?」 「因为寒江饿了。」「因为微儿饿了。」柳七和程彻异口同声道。 「没错,因为易姑娘饿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不?忍心?将停云从睡梦中喊醒,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房间,一路向后厨去了!」 程彻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眸子里的神采重又?復现:「也就是说,微儿是在去后厨的路上被人绑了去,我们现在就去看看,我不?相信能一点儿线索都留不?下!」 沈忘用手轻轻向下按了按,温声道:「清晏,稍安勿躁。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既是说了要离庙下山,就要做足了功夫,断不?能让他们看出蹊跷。咱们将包裹盘缠都收敛好?,从厢房到?前院的山门正好?会路过后厨,我们就沿路暗自查探,定能有所获!」 * * * 易微是被一阵刺鼻的腥臊味道熏醒的,那气味掺杂在泥土腐败的潮气之中,无孔不?入,直钻入易微的鼻腔。易微只觉得浑身酸痛异常,尤其是后脑,更是传来尖锐的刺痛,她轻轻地□□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随着易微痛苦的喘息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惊醒过来。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黑色,像一个巨大的钟磬当?头罩下,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然而,在那可?怖的夜色之中,竟有数点忽明忽暗的光点,向着易微不?断靠近。 虽然身体?还?是僵硬异常,难以?动作,但易微的头脑此时?已然清醒,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晃悠悠飘来的光点,又?惊又?怕,愤而高唿:「你是人是鬼!给……给我退下!」 第75章 白莲弥勒 (九) 「姐姐, 你……你莫怕,我们不是坏人……」黑暗中,一道娇娇弱弱的声线响起?, 宛如一双细白柔软的手, 抚平了易微乍起的惶恐。 眼神聚焦,易微方才看?清那憧憧光影竟然是数位孩童的眼睛。适应了无边的黑暗之后?,易微细细地打量在她的身边聚了一堆儿的孩童。他们高矮不一,年岁不等,有男有女, 但皆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巴掌大的小脸儿凹陷下去,衬得眼睛分外的大。 而刚刚安抚她的小女孩儿则是众人之中最为瘦小的一个, 她干枯毛躁的长髮被胡乱地绑在一起?, 绑髮辫的髮带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只要稍一用力?便会断裂开来。女孩儿长得极是?清秀, 漂亮的眉眼掩在乱蓬蓬的发里, 依旧盈盈有光。然而, 她的腿却畸形地向内弯着, 明显比正常的孩子短了一截, 是?以?她只能通过胳膊撑地,缓缓向前挪动。 「你们是谁?这是在哪里?」不知?为何, 这个女孩儿让易微产生了莫名的信任感,她轻声向这个女孩儿询问?道。 「姐姐,我们和你一样, 都是?被那?帮大和尚抓进来的。这里,应该是?寺庙下面的地牢, 我们已经困在这里好久了,你却是?昨夜刚刚被丢下来的。你昏迷了好久,脑袋后?面也一直在流血,我们把虎子哥的衣服撕了才给你止住的血。」 小女孩儿回身,指向一名胸口的衣衫破了一个大洞的少年,少年有些?羞赧地用双手遮挡胸口裸露的肌肤,衣服下面的身体瘦得惊人,骨骼突兀地撑起?憔悴的皮肤,仿佛一阵风就能把那?少年吹跑一般。 易微下意识地向脑后?摸去,一阵针扎般地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触手粘腻湿滑,可见?鲜血已经把布料浸透了。她的头髮披散下来,虽然身上还?穿着男装,但已经一眼就可看?出她真实的身份。易微不由苦笑,竭力?回想,卡顿的回忆线在脑海中重新连接。 易微还?记得,当晚她肚子饿得受不住,又不忍叫醒刚睡熟的柳七,便独自一人往后?厨去。走?到半路,却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易微便临时改道,向后?院垒放的几块山石走?去。愈到山石附近,那?嘤嘤切切的哭声便愈发清晰,待到易微蹲下身,准备贴近山石之时,后?脑却挨了重重一击,剩下的事情她便再也记不得了。 「这帮贼王八!竟然下黑手!」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易微禁不住大声怒骂,声音在空阔的地牢中迴荡,吓得那?小女孩儿身子一缩。 见?此情景,易微强忍疼痛,柔声道:「多亏了你们,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只怕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丫头,你叫什么?」 第110页 「姐姐,我叫婉儿。」 「婉儿,你们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婉儿歪着头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道:「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得了,但是?少说也得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易微震惊地张大了嘴。 「嗯,我还?算少的呢,虎子哥呆得时间长,可能有将近半年的时日了。」 易微转头看?向坐在阴影里名叫虎子的少年,虎子点了点头,又向前挪动了半步,但始终距离易微有两步的距离。 「那?帮贼王八为什么要关着你们?」 这个问?题婉儿似乎也难以?回答,便也转头看?向了虎子。虎子垂下眼帘,声音沙哑地开口了:「他们关着我们,是?想把我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姐姐,你听说过白莲教吗?」 易微冷嗤一声,点头道:「白莲教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我被抓进来之前,已经将他们的身份识破,只可惜……」 只可惜我肚子不争气啊…… 这句话?易微没有对小虎子讲明,只听小虎子接过话?茬继续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伪装成僧侣的白莲教中人,或拐或骗或掳到此地的,这帮人表面上是?僧侣,暗地里却从事着劫匪的勾当。他们将我们囚禁在这个地牢之中,每天只给一碗稀粥,一个混了沙砾的棒子面饽饽,让我们不至于送命,勉强苟活。」 一聊到吃,易微瞬间感同身受,大骂道:「这帮贼秃!这点儿东西怎么可能吃得饱!」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还?怯生生围观的孩童也争着抢着倾吐着自己的委屈。 「没错!根本吃不饱!」有高举双手声援的。 「这帮贼……贼秃!」有学?着易微的样子骂人的。 「就是?!我们要回家!」有哭着大声发泄的。 小虎子攥紧双拳,咬紧牙关,愤怒道:「为了让我们屈服,为了让我们断了回家的念头,他们就这样日日夜夜折磨我们,责骂我们,殴打我们。只要有孩子受不住,松了口,愿意加入他们的白莲教,便能从这地牢之中出去。而那?些?出去的人,便会成为这帮教众的帮凶,继续手持鞭子打骂我们!」 「姐姐你瞧!」小虎子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婉儿也跟着凑了过来,伸出自己的胳膊,无数双手伸了出来,在黑暗逼仄的地牢之中,宛若一桿杆愤怒不屈的旗。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曾屈服吗?」易微的声音被这帮少年的倔强意志所激盪,微微颤抖着。 「不曾!」小虎子大声回应着,眼睛里的光芒灼灼闪亮,如同一把风雨中燃烧的火炬,把整个地牢照亮。 「姐姐,这个人屈服了!」突然,一个男孩儿想起?了什么,转身指向阴影里趴伏着的身影。那?身影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隐在石壁的下方,是?以?易微一开始根本没有发现此人。 小虎子恨恨地转身,瞪视那?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没错,他屈服了,加入了白莲教,离开了地牢,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那?些?贼秃一脚踹了回来,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一道灼热的白线突然在脑海中一闪,伴随着强烈的刺痛,易微陡然明白了些?什么,她在小虎子和几名孩童的搀扶下站起?身,缓缓向那?颤抖的身影走?去:「你是?那?名小沙弥,戒嗔!」 黑暗中,那?身影随着易微的指认抽搐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易微熟悉的,涕泗横流的脸,果?然就是?那?小沙弥戒嗔! 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成型,被拖走?的小沙弥,骤然消散的尖叫声,阴暗的地牢,后?院若隐若现的哀切哭泣……这一切一切形成一张稠密的网,让易微顿感头痛欲裂。 她捂住自己的后?脑,晃了晃,无力?地蹲了下来。孩子们将她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她的情况。一片嘈杂声中,易微强自镇定,心道:「不要慌,不要乱,一步一步来。像大狐狸一样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我一定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 她吐出腹中的一口浊气,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道:「戒嗔,昨夜你是?否在地牢中哭泣。」 小沙弥抽噎了两下,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 见?戒嗔不肯答话?,小虎子解释道:「没错,我们都厌恶他认贼作父、狐假虎威,所以?联合起?来揍了他一顿,打得狠了些?,他哭了许久。」 易微点点头,又道:「我在活佛庙中借宿了数日,都不曾听见?过地牢中传出的声音。而这庙中来来回回这么多香客,亦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过地牢的存在,这地牢之中可是?有什么机关,让声音难以?传出吗?」 这一问?,虎子倒是?支吾了起?来:「姐姐,我没有出去过,整日里就和大家关在这阴冷地牢之中,确实不知?道这地牢有什么蹊跷。」 婉儿也跟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亦是?一无所知?。 易微嘆了口气,道:「戒嗔,你知?道吗?」 第76章 白莲弥勒 (十) 那小沙弥沉寂半晌, 终于?发出了一阵沙哑的似哭似笑的声音:「知道了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只要关进这个地牢中, 除了加入白莲教?, 就没有别的能出去的办法了,你们莫要妄想了,还整日里想着回家,哼,可?笑!」 第111页 小虎子听戒嗔出言讥讽, 气愤地攥紧双拳,怒骂道?:「可?见昨天还是?揍得轻,兄弟们,看咱们堵不堵得住他这张臭嘴!」 戒嗔闻言, 不怕反笑, 他仰着头?, 一脸闭目待死的泼皮样, 更是?把?一众少年人气得鼻孔冒烟。 见少年们又摩拳擦掌想要围攻小沙弥, 易微强忍眩晕和疼痛, 缓缓摇了摇头?:「他也?和你们一样, 都是?受害者, 打他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易微转头?,看向?倔强地咬紧下唇的戒嗔, 促狭地笑了笑:「你是?唯一一个从地牢去而復返的人,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凭什?么说我们就出不去呢?」 戒嗔抬头?看着易微, 少女的脸庞苍白得吓人,似乎最后一滴鲜血都顺着后脑的伤口?流淌了出去, 可?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如?初见一样,娇蛮自信,就好像无论前方有怎样的崎岖险阻,她都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靠着吉人天相,走得顺顺噹噹。 从小吃尽了人间疾苦的戒嗔,最讨厌这种人。 「凭什?么?哼,你们自己看看这些石壁,这种石料在我们老家叫做豆渣石,最是?坚硬粗糙,想要破坏它难如?登天。这个地牢是?天然形成的地洞,连一丝裂隙都没有,地牢的上方被那些白莲教?人装了厚厚的石笼和石门,你们在牢里喊破了嗓子,外面也?是?听不见的。那石门重逾千斤,除非外面的人打开锁闸,否则任凭你有登天之能,也?是?出不去的。」 小沙弥缓了口?气,继续有板有眼地分?析道?:「再说了,就算你跑出去了,可?然后呢,这些白莲教?人有金刚不坏,刀枪不入之身?,个顶个的悍勇,人数又有数十之众,你打得过一个,打得过两个,能打得过数十个吗?到时候,你再怎么跑,哼,插翅难飞罢了!」 果不其然,随着小沙弥阴阳怪气地解释,易微的眉头?蹙了起来。戒嗔还以为自己戳中了这位大小姐的痛处,面上露出些许得色,却听易微道?:「不对,按你这么说,这地牢中的声音应该是?绝难传出的,可?为什?么昨夜里,我听到你隐约的哭声呢?」 没有人能给易微令人信服的解释,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倒是?戒嗔又冷笑着开口?道?:「怕不是?你睡毛了发噩梦吧?若是?连哭声都传得出去,这里岂不早就让人发现了?」 他本想看易微的笑话,下一秒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戒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拦阻面前女子疯狂的动作:「你……你做什?么!」 只见易微一拧眉,勐地扯下包裹着头?部的布条,狠狠向?自己的创口?上抹了一把?,满手的淋漓鲜血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依旧触目惊心?。 易微将掌心?向?外,屏息凝神,感受着空气细微的流动。这是?她在军中学到的诀窍,当人被困在无法辨识方向?的山洞之中时,触觉是?比官能更值得信任的知觉,而湿润的皮肤往往更能感知风的位置,有风吹来的彼方,便是?暗藏生机的出口?! 果然,透过粘腻的血液,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易微循着风的来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婉儿见状,惊讶地「啊」了一声,就想爬过去拦阻。易微走向?的正是?他们平日里便溺之地,腥臊味儿重得惊人。昨夜为了让去而復返的小沙弥涨涨教?训,众孩童也?是?将他按在那里痛打一番。此?时,见易微也?要向?那腌臜处行去,婉儿伸着小手不停地摆着:「姐姐,那里脏!」 易微却恍若未闻,甚至开始奋力搬动地上巨大的石块。易微身?上本就有伤,此?时一用力,更是?疼得龇牙咧嘴,可?她从小身?上便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儿,疼得额上爆出了青筋,仍是?不管不顾地和巨石较劲。 这时,一双瘦弱得骨节突出的手也?放到了巨石之上。 「姐姐,我帮你。」小虎子朝易微坚定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尚不理?解易微突如?其来的动作,但不知为何,这个姐姐往那儿一站,就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遵从。 「我们也?来!」越来越多的小手伸了出来,推向?那块看上去几乎不可?撼动的巨石! 最后,连婉儿也?奋力挪了过来,不顾身?上沾满污秽,也?将小小的身?子靠在巨石上,学着众人的样子喊着号子,加入了蚍蜉撼树的大军。 突然,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那巨石竟然动了! 戒嗔用胳膊撑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群异想天开、自以为是?的少年人做着自己想做,又绝不敢做的事情,眼眶竟然微微发热。 随着巨石的滚动,一个石制的通风口?出现在了众人眼前。那通风口?虽是?因为日积月累尿渍的腐蚀浸润而长满了苔藓,可?依旧能感受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正在汩汩向?内涌动。 「姐姐,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在这里关了这么久,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还藏了这么一处通风口?。」小虎子满眼敬佩之情地问?道?。 易微是?个吃捧的性格,这边被孩子一夸,脸上立刻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可?惜,这笑容转瞬即逝,勾起的嘴角扯动了创口?,疼得她又耷拉着脸哀哀叫了起来,小虎子连忙把?破烂不堪的上衣脱下,在易微的脑袋上缠了好几圈,易微顿感头?重脚轻,一手撑着自己的大脑袋,一边给好奇的孩童们解释着自己的分?析。 第112页 「你们想,这地牢这么大,又关了这么多孩子,如?果没有个通风口?,岂不是?把?所有人都憋死了?而戒嗔又说,这地牢隔音效果很好,洞内的声音是?断无可?能传出去的,而我又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他的哭声,那就唯有一个可?能,他哭的时候恰巧靠近那处风口?,因此?才将声音传了出去。那些贼王八也?不傻,为了防止你们发现这处通风口?,就用一块巨石做掩护,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凭一群孩子,怎么可?能吃力不讨好地推这么大的石头?呢?」 「可?他们没想到,姐姐聪明得紧,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婉儿声音甜甜地补充道?。 易微疼惜地在婉儿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咱们都聪明得紧!」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仿佛会传染,周围的孩子也?跟着眉开眼笑,他们总觉得,自从这大姐姐掉到洞里之后,反倒是?把?他们回家的希望彻底勾了起来,是?以,除了戒嗔,每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戒嗔虽然心?中也?暗暗高兴,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嘟囔道?:「就是?发现了通风口?又怎么样,还不是?出不去……」 易微敛了笑,认真道?:「既然发现了通风口?,那就是?找到了同外界联通的钥匙,我无故失踪,和我一同前来的友人定是?着急万分?,想尽办法寻我,我们每个人都轮番在这个通风口?值守,只要听到我友人的唿唤便大声应答,里应外合,还有什?么出不去的呢?」 戒嗔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仔细分?析道?:「其一,你怎么能保证你的友人甘冒危险找寻你呢?这些白莲教?众出手狠辣,不择手段,你那些友人,一个看上去就是?花花公子,一个草莽汉,一个文文弱弱,哪像能对付得了白莲教?的人?其二,就算他们没有放弃寻找你,在白莲教?的严密监视之下,你们之间又能通过什?么联络呢?其三?,就算你们联络上了,他们知道?了你被关押的地牢,他们又怎么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打开石门,救出你呢?」 听到戒嗔这番言论,笑容从孩子们的脸上悄然隐去,愁绪再次攀上了眉眼。易微心?头?一跳,这小沙弥戒嗔心?思缜密,若不是?误入歧途,以后定然大有一番作为,她双腿盘起,用一种与成年人交流的方式,同戒嗔推心?置腹道?:「你说得都没错,这三?点的任何一点,都足以让我们无法逃出生天。我也?不同你反驳,我只给你讲一个故事。」 「在浙江有这样一名参将,刚刚调任,便要面对海防松懈,倭寇横行,十里八村商人不敢开户贸易,农民不敢下地,妇人不敢出门行走的不堪景象。他手中的卫所兵人数少不说,还个个胆小如?鼠,不肯奋勇杀敌,一触即溃。而另一边,倭寇则气焰嚣张,愈战愈勇,屡次大举入侵。这件事,若是?换做二一个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从浙江义乌募集矿工和农民,这帮人别说上阵杀敌了,就是?连刀剑都没有摸过。朝中之人皆嗤笑于?他,等?着看他的笑话,可?他愣是?凭着一腔热血,将这不过千数的乌合之众,百鍊成钢。台州花街之战,这支队伍斩首308颗倭首,己方损失不超十人;牛田之战,这支队伍击溃上万敌军,救出被俘虏的百姓900余人;蔡陂岭之战,这支队伍斩杀倭寇一千余人,己方只损失了31人……这每一场硬仗,哪一次不是?刀口?舔血,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可?这名参将却从未后退半步,带着那一帮『乌合之众』,愣是?打出了威名,打出了士气,打出了海晏河清,你可?知此?人是?谁?」 第77章 白莲弥勒 (十一) 这一番话, 说得在座的少年人们热血沸腾,还不待戒嗔答话,就已经有好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大声回?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说的是戚继光戚总兵官!」 「没错!」易微脸上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复杂神情, 她自小跟随戚继光南征北讨, 从未想过在这样的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竟然也能感受到那独属于戚家军的磅礴军魂。「戚总兵官曾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今日我也要发此一问?, 就算我们人小力微,就算我们孤掌难鸣,有没有人愿意随我一道,同这白莲教搏上一搏!」 「我愿意!」小虎子当先?站了出来, 用力把头?高高扬起, 像是风中不落的旗。 「我也愿意!」又一只小手举了起来, 那是匍匐在地的婉儿。 「我们大家?一起, 和那帮臭和尚拼了!」 「姐姐, 你尽管吩咐, 我们都听你的!」 「好!」易微顿感胸中豪情万丈, 正要?作振臂高唿之态, 可胳膊举到一半儿,却又不得不疼得放了下?去, 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缓了缓方才道:「这通风口的确能将地牢的声音传出去,但这本身就是一个双刃剑。如果我们在地牢中的唿救被那些贼王八听到, 那我们唯一的倚仗就会被他们知晓。因此,不到万分确认, 绝对不能向外界唿救。既然大家?都愿意帮忙,那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轮一班,大家?依次在通风口处探听,无论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都要?立刻报备,由我来分辨是否能与外界取得联繫。」 「那我先?来!」小虎子自觉接了第一班岗,只见他毫不在意地上的污秽,赤膊就往地上躺,将耳朵紧紧贴在通风口上,双目炯炯,显然极为专注。 第113页 后面的孩子也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顺序,除了体弱多病的婉儿被大家?排除在外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争着抢着加入到监听的队列之中。暂时没有轮到的孩子也都屏息凝神,深怕自己的唿吸声混淆了视听,错失与外界联繫的大好时机。 就在所有人都满心热忱地期待着通风口可能传来的好消息时,易微倒是把目光投向了表情郁郁的小沙弥戒嗔。 「戒嗔,你不加入吗?」易微晃悠着比西瓜还要?大出两?圈的脑袋,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后脑的伤口不仅没有减缓,反而愈发疼痛起来。跟随戚继光多年行?军作战的经验让她明白,相较于其他飢饿的孩子,时间于她而言更为重要?。可她不想将这种焦虑带给本就岌岌可危的孩子们,只能强打精神,摆出一副天朗气清的笑来。 「你还信我?你就不怕我故意漏听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将大家?困死?在牢里?」戒嗔虽然依旧嘴硬,可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 易微几乎是脱口而出:「怕死?不是戚家?军。」 戒嗔眼睛倏地睁大,他刚刚还诧怪,这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怎地满口戚家?军的故事?,他只当她是受过戚家?军恩义的百姓,是以?总是将戚总兵官挂在嘴边。可如今看来,她恐怕不仅仅是什么受过恩义的百姓,反倒是戚家?军本身。 「难道你是……」 易微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嘘,所以?呢,你要?加入吗?」 戒嗔毕竟是少年心性,此时更是彻底被「戚家?军」的金字招牌沖昏了头?脑,他只觉喉头?被什么东西紧紧堵住,酸涩呛人,除了拼命点头?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就这样,孩子们一个排着一个,多的时候甚至两?个小脑袋都挤在小小的通风口之上,细细聆听。孩子们从日正当空,听到了暮景残光,除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低沉厚重的钟声,嘈嘈切切的木鱼声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声响了。 易微头?痛欲裂,在婉儿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平躺在地上,稍作休息,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易微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摇醒了。 「姐姐,姐姐,你醒醒!」 易微竭力睁开眼睛,正对上婉儿担忧的小脸儿。易微笑了笑,拍了拍婉儿瘦削的面颊:「我没事?,怎么了?」 「戒嗔说,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想让你去分辨一下?。」闻言,易微强撑着坐起身,在几个孩童的搀扶下?向着通风口走去。 通风口的大石旁,戒嗔和小虎子似乎又发生?了龃龉,他们压低声音,几乎是通过嘴型在激烈争吵着什么。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姐姐本来就受了伤,这才刚刚睡下?,你觉得因为这点儿事?儿把她吵起来有必要?吗!」小虎子蹙着眉,脸上已然急出了汗。 「我认为有,你能不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活佛庙的布局,那池塘离此地甚远,断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声音才是!」戒嗔也寸步不让地疾口反驳。 「我可不像你,我没当过叛徒,自是没有机会出地牢去看那什么劳什子布局!」小虎子恨恨地瞪了回?去,似乎对戒嗔背叛友人一事?依旧耿耿于怀。 「姐姐信你,我可不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谁知道你还揣着什么坏心眼儿。」 戒嗔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双拳紧紧攥着,却是不再反驳。 两?人吵得激烈,全然没有意识到易微已经蹲到了他们身边。易微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少年人光张嘴不发声,吵得有来有回?,不由得笑出声来:「这有啥好吵的,我听听不就是了。」 小虎子拉住了正准备俯下?身的易微,气愤道:「姐姐,你让他自己说说,听见了什么声音就这般咋咋唿唿的!」 戒嗔嗫嚅了片刻,从嘴里又轻又缓的吐出了两?个字,易微的眼睛倏地睁大,不顾伤口的疼痛,紧紧将耳朵贴到了通风口之上。 那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明亮,携着满湖藕荷的清香,隽着济南府轻柔的月光,带着她念念不忘的笑意,从那细小的孔洞之中铺天盖地而来,让易微昏沉的头?脑陡然清明。 那是……蛙鸣! 顺着那蛙声传来的方向垂直向上,越过那用以?伪装的太湖石,直刺向阴影中蹲踞着的三人,正是寻人心切的柳七、程彻和沈忘。 「停云,你确信易姑娘能分辨得出来吗?」沈忘压低声音问?道。 此时,柳七正在用一根短圆的木棒,轻轻刮奏木□□背上嶙峋的凸起,发出格外逼真的蛙鸣。 「我确信。」柳七用力点了点头?。 寒江知道,这是我最?紧要?的东西。 剩下?的半句话,柳七并没有说出口,程彻就急急火火的偏过头?来问?道:「那怎么这许久还没有动静啊!无忧,会不会不是这附近啊?」 沈忘摇头?,笃定道:「不会,你瞧这几块太湖石,摆放堆叠得毫无章法,明显就是障眼之术,所以?关押易姑娘的地方,一定就在这附近。」 「可万一他们就是没品位呢?」 柳七和沈忘都没有回?应程彻的疑问?,因为他们听到了更为重要?的声音。从那太湖石环绕之处,在那地底幽暗之所,竟真的有唿喊声幽幽裊裊而来! 第114页 「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沈忘感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又勐地被另一双苍白冰凉的手握紧,就仿佛春日里骤然绽放的雪绒花,在沈忘的心上狠狠撞了一下?。 「是寒江!」柳七转过头?望着他,眼中盈盈有光,沈忘的手哆嗦了一下?,反手将柳七的手护在掌心。 四人之间联繫的桥樑终于搭建完成,可更为严峻的问?题再次摆在了面前,而这次拦在四人中间是一道厚重的石门。 沈忘面色严峻,蹲下?身轻轻叩击,摇头?道:「这石门重逾千斤,哪怕是清晏你,也断无破坏它的功力。」 「无忧,让我试一试!」程彻急得满脸是汗,死?死?盯着地面上乌龟壳般的石门。 「不行?,若是发出了巨响,咱们此前的谋划就全白费了。」沈忘再次阻止了程彻冒进的行?为。 「那就杀出重围,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你们放心,我就是豁出命去,也定然保你们无虞!这帮贼秃的老巢,老子今天就给他们屠了!」程彻的牙关紧咬,眼中已是一片赤红。此刻若不是有他最?为信服的沈忘坐镇,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大开杀戒。 「你能护得了我们,护得了易姑娘,那地牢里的孩子们呢?你都护得了吗!」沈忘言辞凿凿,绝不松口。从刚刚地牢中传出来的唿喊声分辨,这地牢之中除了易微,怕是还有十数人之众。而喊声稚嫩娇弱,明显是孩童的声线,这让沈忘三人对白莲教?更加深恶痛绝。此时,他们的任务已经不仅仅是解救易微,更包括这些被荼毒的孩童。 听他的语气严厉,程彻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和好兄弟争执,为了找易微,他急得生?了满口的燎泡,刚刚一着急碰破了一个,瞬时苦涩酸咸的浓水就充溢了满口,他无处倾吐,更是心焦难耐,万般纠结之下?,程彻的眼圈倒是红了:「那怎么办,她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没有让易微吃顿饱饭就被抓走,是程彻永远绕不开的心结。沈忘转头?,看着程彻被狭长的睫毛簇拥的,像白兔儿一样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只有一个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78章 白莲弥勒 (十二) 此时, 易微、戒嗔、小虎子几乎是头顶着头挤在那个?小小的通风口上,易微的大脑袋占据了绝大部分的位置,戒嗔和小虎子都小心翼翼地防止碰痛了她?, 三人屏住唿吸, 眼睛都不眨地凝神细听着通风口传来的声音。 在他们高声唿救过后,那有节奏的蛙鸣声似乎停止了,易微也随即让孩子们停止唿喊,等待沈忘等人进一步的联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大家等得心焦之时, 蛙鸣声再次响起,只不过比之前一次,愈发短促急切,犹如出征壮行的战鼓。易微唿吸一滞, 她?知道这突然变换的蛙鸣声一定是沈忘和柳七想?要传达些什么?, 但他们究竟想要对她说什么?呢? 心思抖转, 易微突然意?识到什么?, 大声喝令道:「堵住通风口, 就地趴下!」 小虎子几乎是瞬间就作?势要脱衣服, 结果却尴尬地发现他的上半身早已是「赤条条无牵挂」, 唯一一件破烂上衣此时还包在易微的大脑袋上呢!倒是戒嗔眼明手快, 将?自己还算完好的衣服紧紧堵在石质通风口的缝隙间。 就在一水刻之间,肉眼可见的呛人烟尘就从通风口的缝隙奋力地向地牢中涌了进来。 「不够!再来一件!」戒嗔一边用手按住通风口, 一边大声对一旁的众人喊道。很快,有一件衣服被扯烂递了过来。此时,地牢之中除了易微、戒嗔和小虎子还在守着那似乎越来越烫的通风口外, 所有人都按照易微的指示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尽可能远离四周的石壁。 「姐姐, 你的朋友在干嘛?」小虎子捂住口鼻,声音闷闷地问道。 易微的眼睛在黑暗中莹然闪光,如同猫眼石一般,狡黠中流露出些许兴奋之意?。火焰的味道她?并不陌生,除了和柳七被困灵堂那次让她?狼狈不堪之外,这与战场的硝烟极为近似的灼烫反而激起了她?血脉中潜藏的勇气。 她?明白了大狐狸的计划,她?冲着满脸焦急慌乱的小虎子粲然一笑:「他们在火烧连营!」 「没错,火烧连营。」沈忘压低身形,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和程彻悄声道:「清晏,你不要担心,这里关了这么?多人质孩童,白莲教人定然不会?放着他们不管,只要他们来救火,咱们就算成?功了一半。」 「救火然后呢?就算他们为了救火,也不可能把微儿?从地牢里放出来吧?」程彻的眼睛死盯着烧得通红的地面,嘴里还在不住地问着沈忘的计划。 柳七也注视着那绚烂燃烧的火焰,缓缓开口道:「我想?,我明白沈兄的意?思了。我之前看过一本古籍,其?中一篇叫做《贾汉復修栈道歌》,文中曾言『积薪一炬石为坼,锤加如腐削』,意?思就是为了开凿山间栈道,人们会?用火烧水激之法,造成?岩石的开裂,然后再用锤击、钎撬,栈道乃成?。」 沈忘转头看了一眼被火光映得微微泛红的少女?的面容,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向上扬了起来:「停云说?得没错,正是这火烧水激之法。这地牢应该是个?天然形成?的地底洞穴,狭长幽深,即使这火烧上一时片刻,也不会?对洞中的人有太大的影响。可对这些白莲教的人却是极大的威慑,你瞧,这不就赶来了!」 第115页 果不其?然,随着沈忘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咣咣的锣声,声嘶力竭的唿喊声,以及无数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沈忘将?手掌往下压了压,程彻和柳七都极有默契地将?身子彻底趴伏在屋嵴上,屏住了声息。 沖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平日里笑弥勒一般的觉玄大师,此时那温和宽忍的笑容早已从面上敛去,脸上的赘肉都随着焦急的奔跑耸动起来,像是一波又一波油腻的海浪。紧跟在身后的,则是那个?鼻樑塌陷断裂的僧人,两人身上皆是煞气四溢,凶相毕露。 墙角的屋檐下立着一个?防止走水的水缸,下雨时通过水熘,承接檐头水,汇于缸内。缸里原本就储着半缸水,程彻生怕僧人救火不及时,早已提前将?缸中加满了水。那觉玄不疑有他,疾步上前,一脚踹在水缸的缸肚上,力道极大,就是程彻看了都不禁咋舌。 新打?上的清凌凌的井水倾泻满地,瞬间就将?石门漫了过去。觉玄看着火势稍减,又大声怒骂道:「一堆人挤在这儿?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去别的院子里救火!要是坏了教中大事?,我叫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和程彻无声地对望了一眼,脸上皆露出妙计乃成?的自得之色,因为在觉玄唿啸谩骂的同时,他脚下石门细碎的崩裂声也传进了二人的耳中。虽然那声音轻微,又淹没在喝骂声之下,但二人毕竟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石门之上,是以听了个?真切。 沈忘猜得没错,觉玄的确对地牢中关的孩子颇为挂心。虽是将?此处的明火扑灭了,但他犹是不放心,又捧着大腹便便转悠了半天方?才作?罢。 见喧嚣逐渐远去,沈忘在柳七和程彻的搀扶下,缓缓从屋顶上滑了下来。沈忘还没在地上站稳,程彻便松了手,扑到石门旁,细细查看着石门上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开来的裂缝。 「别弄出太大动静,尽量……」沈忘的话才说?到一半,程彻已经是一拳下去,将?石门轰了个?粉碎。沈忘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继而无奈地闭上了。 「无妨,从锣声听来,他们已经走远了,那边也有余火,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柳七道。 沈忘点了点头,笃定道:「既是如此,救人!」 受伤的易微被当?先拉了上来,她?昏头胀脑地躺在柳七的怀里接受检查,嘴里还不忘自吹自擂:「柳姐姐,我厉害不?」 「厉害。」 「我和大狐狸谁厉害?」 「你。」 易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疲惫已极的笑容,嘴角扬到一半儿?,在看到程彻的瞬间,便凝滞住了。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有些怔愣,就仿佛多年未见一般。 「你是不是怕死了?」半晌,那促狭灵动的笑又回到了易微的脸上,「我答应过你,我不会?走,我要让你赔我的糖墩儿?。」 程彻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满肚子贴心话到如今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大睁着眼睛,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继而勐地转过头,帮着沈忘拉拽顺着绳索攀上来的孩子。可沈忘却清晰地看到,他憨直的好兄弟在转身的瞬间,发狠般地用胳膊蹭了一下眼睛。 孩子们被一个?个?救了上来,留在最?后的是以大哥哥自居的小虎子,和曾经的叛徒小沙弥戒嗔。 小虎子忙前忙后,以最?快的速度组织孩子们撤离,等到他走的时候,已经累得近乎虚脱。他抓住绳索,在腰间缠了数圈,只待洞口的人将?自己拉上去。此时,他看到了倚靠在石壁旁的戒嗔。 「戒嗔,一起。」小虎子犹豫了片刻,坦然向戒嗔伸出了手。 戒嗔被剃得光光的脑袋哆嗦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你不是恨我吗?」他昨夜被孩子们打?得伤痕累累,今日又经歷这般动盪,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可嘴上依旧不饶人。 小虎子早就预料到他这副德行,宽厚地笑了笑:「姐姐说?了,你也是受害者?,走吧!」 两个?孩子瘦弱的手,终于尽弃前嫌,握到了一起。 在即将?被拉出洞口的最?后一刻,戒嗔微微闭起了眼睛,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银白色的光晕里。 「我不叫戒嗔,我叫许报国。」他轻声说?。 * * * 「许报国!」 「有!」 「向虎!」 「有!」 随着易微的号令,曾经的小沙弥戒嗔和孩子王小虎子排众而出。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持盾,摆出了对抗的架势。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御敌之策,惟战守两端。把你们从程教头那里学的本事?都使出来,看看究竟是攻者?锐,还是守者?固!」 易微的声音豪迈清亮,一扫那日在地牢中的颓势,显然后脑的创口已然大好。此地是半山腰一处荒废多时的营寨,是程彻绿林中的好友给众人提供的线索,让这一大帮大人孩子有了暂时的栖息之地。 易微将?自己在军中零散学到的知识尽皆运用到孩子们身上,不出几日,便将?孩子们训练得有模有样。照理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这些孩童应该作?鸟兽散,寻各自的家人才是。可是,在听闻了沈忘的计划后,所有的孩子都自愿留下来,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第116页 程彻和易微忙着训练童子兵,柳七则给生病受伤的孩子熬煮汤药,换洗纱布,沈忘倒成?了最?清闲的人。无事?可做的他只得帮着柳七打?下手,整日里围着药碾子转,将?易微调配好的草药,通过推动铜磙在铜碾子槽中来回压碾研磨,使药草分解、脱壳。几个?时辰下来,拿惯了笔的手指上起了水泡,他也不喊疼,还是笑得天朗气清地同柳七聊着天。 「停云,你不觉得经此一事?,那小狐狸长大了许多吗?」 「寒江本就心地纯善,此番歷练,颇有担当?,实在是家国之幸事?。」柳七严肃地点点头,那火光之中如蔷薇般盛开的少女?的面容,再次被古板的学究气所覆盖。 「是啊,这些苦难困厄非得她?亲身经歷,有些事?情方?能想?通,有些事?情也方?能想?不通。」 听着沈忘绕口令般的话语,柳七停下了手中涮洗纱布的动作?,问道:「这又是何意??」 「有些事?情唯有想?不通,才会?发自内心地替别人问上一句:凭什么??」 第79章 白莲弥勒 (十三) 觉玄大师已经连续五日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曾经白净红润的面皮儿也因着心焦而布上了一层油腻的阴霾。脸上肥嘟嘟的赘肉此刻下垂得愈发厉害,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只斗败的恶犬。 「大……大掌柜……」前来通秉的僧侣先是探进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在触到觉玄大师恶狠狠的眼神之后不由得一个?哆嗦, 双手双脚绷得笔直,像个?鸬鹚似的站着。 「有话说,有屁放!」 「大掌柜,就是那个……那帮臭小子,我们还没有找到……」 桌上的茶壶被勐地掷在僧侣的脚边, 那僧侣没有做好准备,本就紧张已极,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吓,当?下尖叫出声。跟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刚冲出喉咙, 他便后悔了, 强行闭嘴, 让这直愣愣的叫声带上了挑衅似的上扬的弯儿。 「我就是养一群猪, 头拱地也该把那帮孩子拱出来了!」觉玄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颇有惊天撼地之威。 那僧侣扑通一声跪下了, 一边叩头一边哀声道:「大掌柜息怒, 大掌柜息怒!我们真的是把周边的山头儿都翻遍了, 除了崔老二的寨子,那泼皮咱们着实惹不起?啊!」 觉玄的嘴角向下抽动了两下, 冷冷道:「崔老二?不搜也罢,那帮人是京城里来的浪荡公子,能和地头蛇有什么交情。你们把那傢伙安抚好了, 莫要让他坏了教中?大事。」 「是是,大掌柜说?的是。」僧侣一叠声的应着。 觉玄见那僧侣只是喏喏称是, 刚压下去的邪火不由得又涌了上来:「还不快滚!再给我细细搜过!若真是找不到人还则罢了,若是找到了,直接动手,不必上报。」 「是!」 觉玄气?得火冒三丈,他嘴里那帮需要「直接动手」解决的人,却是难得过了几日?悠闲日?子。六月初五,活佛升天之日?,这柄悬在觉玄头顶的利剑,亦是沈忘等人报仇雪恨的枪戟,两股互不相容的势力,即将在六月初五一决胜负。 隆庆四年的六月初五,是为节气?大暑的前一日?,当?真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街上的行人皆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寻觅着罕有的阴凉。马颊河上蒸腾起?一片裊裊的白雾,让酷热中?夹杂着憋闷潮滷的水汽,让人透不过气?来。 然而,即便天气?难耐至此?,马颊河畔的大集上依旧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而那集市人流最稠密之处,赫然矗立着一栋由树干,枝桠,木料,石块垒砌的九层佛台,佛台之上端坐着一白滑肥腻之人,身?形较之寻常人胖出数圈,颜色艷丽的百衲衣之下,肚腩、大腿、胳臂处的肥肉一圈圈一叠叠地挤在一起?,宛若地衣上次第绽放的肉灵芝。 那人面如满月,胖得几乎连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五官就如同散落在猪油块上的芝麻粒儿,让人看不真切。 围观的百姓皆瞠目结舌的仰头看向高?台之上的男子,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诸位施主,请到此?一观!」觉玄大师的声音盖过了百姓的议论声,朗朗而起?。此?时的他又变回?了往日?观之可亲的敦厚形象,厚厚的嘴唇向上扬起?,笑得宽和无比:「贫僧与?众弟子皆是山上活佛庙中?的僧人,而这座高?台上端坐的便是我寺奉养的活佛!」 此?言一出,围观的群众便跟沸水里扔进去鲫鱼般欢腾雀跃起?来,活佛庙的美名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几年来已经出了三位真佛,而今日?集市之上,众人竟然也能一饱眼福,谁能不由衷欢喜呢? 见百姓的回?应格外热烈,觉玄大师也笑得甚是欣慰,他用眼神示意数名弟子僧众分散到围观的人群之中?,手持钵盂面向众人。 「值此?活佛升天的盛事,还请诸位施主广散香火钱,为自身?和家人祈福!」 这场大集是每月初五才会开市的集会,十里八村的百姓都会趁此?机会,採买换物,是以人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些散碎银两,众目睽睽之下,又有活佛坐于?高?台之上,便是再侷促之人也不得不布施些许。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众僧侣已经是盆满钵满。有好几个?手脚麻利的,已经将满满当?当?的钵盂清空,开始收受第二轮香火钱了。 第117页 见所获银钱颇丰,觉玄的脸上洋溢起?如春风般的笑意:「诸位施主的诚心苍天可鑑,日?月可表,活佛也将带着诸位施主的诚意直达天庭,来年定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觉玄朗声道,一边高?举双手向苍天叩拜道:「恭送活佛升天!」 「恭送活佛升天!」众弟子也跟着齐声大喊。 一名僧侣高?举火把,递给趴伏在地的觉玄,觉玄起?身?接过,向着高?台走去。眼见着觉玄大师越走越近,高?台上的活佛竟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一滴泪珠顺着圆润的下巴滴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活佛流泪了!」围观的人群中?有眼尖的高?喊道。 「活佛流泪了!」更多人跟着齐声高?喊。 觉玄不慌不忙,朗声大喊道:「怜彼世人,如在火狱!化?我残躯,登婆娑途!」 觉玄嗓音洪亮,音色如暮钟沉和,寻常经文经他的口一念诵,颇有纶音梵唱之势。众弟子和僧侣跟着他一唱一和,互为应对,引得诸多不明所以的百姓也跟着吟诵起?来。台上的活佛见此?情景,泪如雨下,面色苍白,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觉玄大师志得意满,扬起?手来,将那熊熊燃烧的炬火向着高?台投了过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道寒芒从阴影中?直刺而来,击中?了那炬火,强行令它改变了方向,掉落在几个?装模作样念诵经文的僧侣身?上。那些白莲教众伪装的僧侣登时呜嗷喊叫起?来,再也没了刚刚眼观鼻,鼻观心的端严法相,皆是疯狂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有一个?僧侣连袈裟也顾不得了,一把扯下,赤膊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一番变故,让觉玄和围观的人群都愣住了,大家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几个?与?火共舞的僧侣,全然没有发现有几个?身?影混入到了人群之中?。 一声嗤笑响起?,宛若振翅高?飞的白鸟,扑棱着翅膀跃上人群头顶的天空:「好一句化?我残躯,登婆娑途!既然苍天许了你机会,又何?须灭火,追随活佛一道升天便是!」只见一名青衣公子排众而出,脸上挂着促狭的笑,眉目之间的灼灼之光却令人不敢逼视,此?人不是沈忘又是何?人! 「是啊!烧一个?活佛有什么意思,烧一堆才是大公德呢!」人群的另一边,又一名摇着羽扇的翩翩少年踱了出来,和沈忘遥遥相应,正是女扮男装的易微。 「来……来人啊!」觉玄在看到沈忘的瞬间已经慌了神,也不学着高?僧的模样咬文嚼字了,扯着嗓子嚷道:「把这两个?叛逆拿下!万万不能让他们坏了我教……我佛盛事!」 他一边嚷,一边飞也似的从另一名吓呆了的信众手中?夺过火把,噼头盖脸地向着高?台扔去。在火把接触到高?台的一瞬,啸叫的火舌勐然喷吐,直冲苍穹,燎得半面天空都现出夺目得橙红色。那高?台本就是干柴堆搭而成,又值此?天气?炎热之际,可谓见火就着。然而,定睛细看,那高?台之上又哪有活佛的影子! 「天天这慈悲那慈悲,杀起?人来倒是比我都狠辣。」闻声望去,活佛竟已经被程彻背在背上,安然立于?人群之中?。原来,刚刚的易微和沈忘只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让程彻能够在白莲教众的眼皮子底下救出被困在高?台上的活佛。 程彻将活佛缓缓放下,放在地面上,活佛面上泪痕俨然,唿吸微弱,竟是连动都不能动。程彻指着活佛,向着围观的百姓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可莫要被这些贼王八骗了!这哪是什么活佛,活佛的背上能被扎成刺猬吗!」 此?言一出,立时有好事者绕到活佛的背后,惊叫道:「哎呀!这活佛身?上到处都扎着银针呢!」 「对活人用此?歹毒之法,你们当?受剥皮之刑!」背着药箱的柳七蹲下身?,只粗粗看了一眼,脸色便陡然冷厉起?来。她?从活佛身?上取下数根银针,那活佛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了下来,虚弱地歪倒在地。 「你们……你们竟敢!用你们的脏手污了活佛金身?!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觉玄大师目眦均裂,血口大张,嗷嗷欲扑人。 程彻不怒反笑,剑眉一扬,长剑出鞘:「想死的就来啊!我正愁没机会舒展一下筋骨呢!」当?真豪气?万丈,绿林之气?尽显。 那些僧众只觉一股股声浪直冲五脏六腑,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压感让他们的膝盖都情不自禁地软了软,还未出手便迳自怯了。 觉玄筹谋多时,只差今日?这一哆嗦,那肯罢休,继续呶呶不休地嚷道:「叛逆!叛逆啊!这几人就是天降煞星,特意来破坏我佛盛事的!父老乡亲们,我活佛庙在此?地多年,岂是这几个?叛逆随口乱咬便能污衊得了的!他们抢了活佛,毁了法事,还诋毁我等,大家可不能轻信于?此?啊!」 沈忘冷眼看着,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浓:「觉玄,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连点儿证据都没有就敢赤手空拳和白莲教作对吧?」 提到白莲教,觉玄面上一竦,想也没想就欲厉声反驳。若是坐实了所谓的活佛庙就是白莲教的传教之所,那不用沈忘等人动手,官府也会对他们斩草除根。然而,还不待觉玄开口,就听见四面八方皆响起?喊杀之声! 第80章 白莲弥勒 (十四) 第118页 只?见数十名手持五花八门各式武器的孩童从四方围拢过来, 将高台下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一动不敢动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显然经过严格的训练和周密的安排,以三人为一组把守住集市往来的道路和?分岔口,不允许任何一人随意离开。而这些孩童三人一组所使用的阵型, 竟然是戚家军独有的鸳鸯阵! 「诸位父老乡亲!这些?孩童, 便是证据!他们都?是被白莲教或拐或骗或强行捉到活佛庙的地牢里,一日里只?给一碗清得能映出人影的稀粥,一个硬得?跟石头一般的窝头,这些?孩童,哪个不是爹生父母养的, 却要受此非人虐待,只?为让他们放弃回家的念想,加入白莲教,于这个贼秃同流合污!」 沈忘的声音清越高亢, 极具煽动性:「而这个所谓的活佛, 也是白莲教众日日用油脂油膏圈养, 以银针封穴, 让他口不能言, 身不能动, 成为祭天敛财的工具!他们明里打着活佛升天的旗号骗走乡亲们手里不多的钱财, 暗里坑蒙拐骗偷走十里八村的适龄儿童, 当真是坏事做尽,天良皆丧!」 就在沈忘侃侃而谈, 揭露白莲教罪行之时,几个白莲教众心知不妙,想趁乱熘走。可惜, 他们刚刚挤出?人群,就被守在外围的孩子们一叉惯在地上, 呶呶怪叫着,把其余妄想逃跑的念头掐灭在萌芽里。 作为大掌柜的觉玄可不愿闭目待死,他瞪大眼睛,汗如浆涌:「你……你这泼皮无赖,从哪儿弄来一帮小乞丐就聚众闹事!你……你当?乡亲们的眼睛是瞎的吗!」 觉玄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儿啊!我的儿啊!」 只?见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满脸泪水,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踉踉跄跄地扑到在小虎子脚边的地面上。这一变故,沈忘和?柳七等人也是没有?料到,所有?人都?转头向?小虎子和?妇人所在的方向?望去。而负责把守的孩童,却皆是面容严肃,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向?那边瞟一眼,可见训练之严整。 小虎子看着妇人缓缓抬起?的,被泪水沖刷得?几乎分辨不清的面容,那张脸上纵横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沟壑,鬓边也已满是白霜,唯有?那一双慈母的眸子依然闪着温润而熟悉的光。小虎子浑身一颤,握着枪桿的手用力得?泛起?了青白色,下一秒,他便扑通一声跪下了,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 小虎子的头抵着妇人柔软温暖的胸怀,他怔愣片刻,眼泪只?是扑簌簌地掉,把妇人胸前地衣襟浸湿了一大片。就如同日光照耀下的冰川,先?是化冰为水,后才能坍塌陷落,果?不其然,就这样无声地哭泣了片刻,一声饱含着愤懑、委屈、怆然的哀哭勐然间直冲天际,那是来自一位少年的指天喝问,那是一句和?易微异口同声喊出?的「凭什么」。 然而,即使痛苦至此,小虎子手中的枪却始终紧紧握着,不曾放开。他依旧像在地牢之中一般倔强,从不曾因为个人的好恶和?感情?而放弃责任。好在这一次,南飞的倦鸟终究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西北方把守的许报国,遥遥听着小虎子那边传来的声响,不曾转头看一眼的他,却被通红的鼻头儿出?卖了内心的情?感。他吸了一下鼻子,强迫自己更加目如寒刃地瞪视着慌乱的白莲教众,今日,他定要亲手将这个害他沦为叛徒的组织就地正法! 小虎子亲娘的这一出?「当?众认子」,彻底捅破了白莲教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此时,就算是曾经?再笃信无疑的愚昧百姓,也不得?不承认这哪里是什么活佛升天,不过是白莲教众为了敛财而演的一出?大戏罢了。 看清了白莲教的真面目之后,再想想自己被搜刮一空的钱财,再看看这母子相认的动人场景,沉默的人群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浪潮,向?着那群伪装的僧众扑了过去。那白莲教人本是利用僧侣的身份作伪,此时这光闪闪的秃头却成了送命的招幡,让他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觉玄当?先?被人一扁担拍倒在地,肥如满月的白净面皮儿上被周围人争相踏上了几只?脚,痛得?他尖声哭嚎。而其余的教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是被一叉子箍到地上动弹不得?,就是挨了几记老拳成了乌眼青,那些?刚刚捧着钵盂收受香火钱的僧众最是悽惨,挨得?拳头也最多,只?剩下躺在地上呻//吟的力气了。 在这愤怒的潮涌中,只?有?一位僧侣奋力挣扎了片刻,正是那鼻樑骨断裂的天煞人。在看到觉玄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拍倒在地后,他勐地推开面前的一名男子,向?着直冲而来的两人放声怒吼!他本就长得?凶神恶煞,此时犹做困兽之斗,自然是使足了十成十的兇悍。 而这一声咆哮的确喝退了数人,颇有?燕人张翼德的风范。眼瞧着那僧侣血口大张,白森森的牙齿上粘连着莹亮细长的唾沫丝,众人都?不由?得?后退。然而,这僧侣的威风刚刚彰显,下一秒便有?凌空一脚狠狠揣在他的脸上。 这一脚着实气势骇人,那僧人飞在半空之时便有?数颗血淋淋的牙齿崩了出?来,溅落在地。这下倒好,鼻樑又断了不说,半口牙也没了,饶是张翼德在世,只?怕也是火烧纸马店,迟早要归天了。 「找死。」程彻稳稳落地,潇洒地一甩衣裳下摆,猎猎生风。这一脚下去,程彻只?觉神清气爽,正欲再找一僧侣出?气,却被柳七和?沈忘一左一右拉住。 第119页 「程兄,这毕竟是朝廷要犯,衙门还?没审,点到为止吧!」柳七发了话,程彻也只?得?喏喏称是,收起?了大杀四方的心思?,扶着沈忘踏上一辆不知被何人丢在路中间的板车。 只?听沈忘站在板车上,大声疾唿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在下乃济南府歷城县衙新上任之主官,沈忘沈无忧,此番前往济南赴任途经?贵地,见白莲教借活佛升天一事,滥杀无辜,诓骗百姓,囚虐孩童,便与友人一道揭发此事。此番大功告成,还?望诸位父老乡亲手下容情?,让这群妖僧能留条命上衙门受审,定能牵扯出?更多秘辛,一举拔了这毒瘤,除恶务本!」 沈忘本就生得?君子端方,眉目清朗,此番作为又是深得?民心,再加上他朝廷命官的身份,自是无人生出?异议,皆哄然应诺。更有?许多百姓自发将那些?烂泥一般摊在地上的僧侣绑缚起?来,一个个拖到沈忘等人面前。 这好好一场月初五的大集会,倒成了拔疮挖毒的济世堂,沈忘诸人功不可没。正所谓,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轰轰烈烈的白莲弥勒一案,至此才算画上了句号。 第81章 雾散 (一) 是夜, 人去楼空的活佛庙竟依稀亮起了灯光,收拾干净的厢房外,沈忘、程彻和易微正探头探脑地向门缝里张望着。 「还不会说话?」易微压低声音问道。 「灌了几副药汤了, 就只是流眼泪, 一个?字儿都没说过。」程彻砸吧着嘴,小声解释道。 易微心思斗转,冲着沈忘龇牙一笑:「大狐狸,要不你进去问问柳姐姐,这活佛到底是什么情况」,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毕竟,你和柳姐姐关系最好嘛!」 沈忘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岂能上她的当, 也学着易微眯起眼睛, 勾着嘴角的样子回敬道:「这高帽我?可?不戴, 你当我?不知道你才被停云赶出来吗?」 见计策不成, 易微气得一跺脚:「就知道跟你们俩这般婆婆妈妈的人商量不出个?一二三, 这都大半天了, 那?活佛就是哭啊哭的, 也不知被那?些?贼王八折腾得还能不能活, 我?这不是着急吗!」 沈忘姿态闲雅地摆动着羽扇,幽幽的晚风顺着洁白?羽毛的间隙掀动着易微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人既是喘着气儿回来的, 在停云的手底下,好起来无非是一时还是二刻的区别了。当日你后脑受的伤,可?比这位活佛重多了, 现在不也猴儿似的活蹦乱跳了?」 「那?能一样吗!我?身体底子多好啊,那?活佛虚肿乱……」易微初时还没咂摸出味儿来, 下意识地自吹自擂了半晌,方才意识到:「沈无忧!你才是猴子!」 沈忘早已一个?跨步挪到了程彻身后,羽扇摇得悠然?,颇有些?挑衅的意思。二人隔着程彻互相攻讦,两不相让,程彻拦拦这个?,挡挡那?个?,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无忧,你……你就让着点儿她……哎哎!微儿,这个?不能扔,砸中了要出人命的!」 正在战局一片焦灼之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柳七肃着一张脸走了出来,正撞见三人追打不休,攻防征伐的盛况。柳七性子冷硬,一向是喜静不喜动,喜散不喜聚,可?不知为何,看着月色下三人年轻而明亮的面孔,她的心中却泛起了融融的暖意。她嘆了口气,轻咳了一声。 听到柳七的声音,三人的动作骤然?一滞,继而皆面带愧色与尴尬的看了过来,沈忘的扇子也不扇了,老老实实地垂在腿边。柳七心中不由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病人醒了,请大家进房一叙。」 易微听说活佛能言语了,一蹦三尺高,当先冲进了房间,沈忘和程彻也赶紧跟着柳七走了进去。哪怕是见了数次,活佛肥白?异常的身形还是让众人移不开视线,此?时他?正面色恹恹地斜靠在床榻上,身上雪白?的里衣衬得他?愈发?苍白?肿胀,仿佛下一秒就爆裂开来化作一地的浓水 他?圆润的面庞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时见众人步入房中,他?下意识地用胳臂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迎接,可?下一秒,因长?时间不曾运动的手臂便晃了晃,整个?人向着床下歪去。沈忘此?时正跟在易微的身后,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活佛。 活佛凄凄切切地抬起头,脖子和头脸的边界根本分?不清,此?时倒像个?刚从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蘑菇,让人同情之余,又不免好笑?,只听他?嘴唇翕动,口中吐出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沈忘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柳七。 柳七示意众人围坐在床边,在活佛背后垫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蒲团,让他?能坐的舒服稳妥些?,方才道:「他?说,仁兄,我?命苦啊!」 易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赶忙以手掩口强作掩饰。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该笑?,心中也颇与活佛有几分?共情,可?活佛的话让柳七一转述,却平添几许荒唐与悲凉。 柳七解释道:「他?长?时间被白?莲教人以银针封穴,口不能言,手脚被缚,因此?无论是口舌还是四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萎缩,需要精心调养方能恢復。刚刚你们进来之前?,我?与他?交谈了一番,多少能分?辨其话中之意。」 第120页 柳七冲着活佛安抚地点点头:「你尽管说,我?自会为你转述。」 活佛慌忙点头,扑簌簌的眼泪随着头部的动作连成了串,在苍白?的脸上汇成了两道小溪。他?絮絮地讲着沈忘等人听不明白?的话语,从柳七的转述中,众人也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故事太过曲折离奇,若非当事人亲口讲述,实难令人轻信,正所谓: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復圆。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却原来,活佛出身江西吉安的书院世家,自小便颇通算学,八股文的水平就稍微差一些?,本想混个?举子,做个?低阶小官也就罢了,却耐不住家中父母兄长?一再规劝,只得进京赴试,一路行至山东境内,借宿于一家客栈之中。 一日,活佛正在房中温书,却听见客栈大堂之中哀嚎声起,似乎有竹板拍击的脆响不绝于耳,活佛也是个?好凑热闹的主儿,便将手中的书卷一扔,奔下楼去。只见客栈的帐房先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一小童,询问原由方知,小童是帐房的学徒,平日里跟着帐房先生核对帐目,记录收支。这小童细緻灵秀,很得先生喜爱,近日里更是将主帐交予小童核算,颇有栽培传承之意,可?这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主帐上。 今日,是一年度帐目核销的日子,帐房先生亲自过目后却发?现,主帐中有一笔数额颇大的银两有进无出,不翼而飞,便料定是这小童监守自盗,私吞了这笔钱粮,是以当着众人的面,将小童狠狠责打,逐出客栈,永不录用。 活佛一听,登时技痒,提议以自己官身作保,重新核算帐目,以防错枉好人。帐房先生本不情愿外人插手,无奈活佛有功名在身,不敢违抗,便以三日为期,要求活佛给出最终结果。看着小童被抽打得红肿的面颊,活佛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只要求帐房师父允他?再添一人,帮助校对。 话音刚落,借宿客栈的另一名举子便毛遂自荐,愿意帮助活佛救小童于危难。二人一拍即合,相处甚欢,三日里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不眠不休的运算整理,还真让他?们算出了个?「所以然?」。 原来,监守自盗的并?非小童 ,而是负责採买食材的后厨小厮。这小厮为还赌债,私自挪用了银钱,又恰与帐房先生沾亲带故,二人一合计,决定将这口黑锅推到自小便是孤儿的小童身上。 凭藉精道的算术技艺,活佛不仅救下了被冤枉的小童,更是抓住了隐在幕后的罪魁祸首,心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他?设宴款待与自己披肝沥胆劳苦三日的另一名举子,二人推杯换盏,言谈尽欢。 然?而,当宿醉的活佛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盘缠少了一多半,更要命的是,证实自己身份的路引也不翼而飞,这可?把活佛惊得三魂没了七魄。等到活佛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回到客栈,竟发?现那?一同核算帐目的举子不见了踪影。他?捧着所剩不多的盘缠哀哀哭了一日,倒是把自己哭明白?了。 既然?老天都不让自己进京赴试,那?又何必强求呢?不若转头回家,来日再做计较。活佛计算了一下自己回程应需的钱粮,竟是堪堪足够,可?见偷钱之人给他?留了退路。第二日,活佛便踏上了归途。 走了几日,活佛来到了乐平境内,在山路上耽误了时辰,日落之前?难以赶到最近的客栈了。活佛思来想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费些?钱粮,借宿半山腰的农家之中;要么是寻一处废弃屋所,凑合一宿。就这样想着,精于计算的老毛病便又犯了,为了省钱,他?在山上绕了一大圈,倒真让他?寻着一处无人的破败屋舍,活佛也没多想,当夜便住了下来。 孰料,夜里屋舍外聚起了一帮山匪样的人物,人数众多,队伍还夹带着几个?不知从哪个?村落拐骗来的孩童。活佛吓得躲到了床榻下,生怕被山匪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他?一边缩在床下屏息凝神,一边偷眼向外观瞧,这一看不要紧,只见这些?山匪各个?顶着秃头,捧着钵盂,竟是一帮假和尚! 一惊之下,活佛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一鼻樑断裂的假和尚耳聪目明,直接把他?从床下揪了出来,活佛这下可?真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上了贼船,便断无脱逃的道理了。 这帮假和尚倒是没有杀他?,只是日日用银针封穴,又用不知名的汤药灌服,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昏昏沉沉,除了吃就是睡。每到夜里,这些?假和尚更是将他?围在大殿中大肆祈祭,将油脂油膏强行餵进他?的嘴里,让他?一日胖过一日。就这样「豢养」了数月,活佛胖得几乎失了人形,皮肤都被脂肪撑胀得几乎透明。此?时,即便是亲生父母前?来,也难以辨认他?的身份了。 今日,若不是沈忘等人慨然?相救,只怕他?早已化作高台上一堆飞灰,成了那?帮白?莲教人敛财的牺牲品。 活佛讲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到最后更是泣不成声,自怨自艾地呜咽了半晌,哭到情深之时,他?活动着自己如同雪白?莲藕一样肥胖的胳膊,拱手道:「霍氏子谦多谢诸位仁兄再造之恩,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诸位的大恩大德!」 此?时,易微正被活佛哭得心烦意乱,喝着茶水压一压暑气,闻听此?言,刚含到口里的茶水惊得尽数喷出,一滴不剩地招唿在活佛白?腻腻,肥滑滑的脸上。活佛费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这才发?现不仅仅是易微,另外几人也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就仿佛他?刚才说的都是天方奇谭,断不可?信一般。 第121页 活佛被看得心里发?毛,喉咙一哽,强行压下哭腔,怯怯问道:「诸位仁兄,可?是有什么不对?」 第82章 雾散 (二) 易微咽了口唾沫, 只?觉刚刚喝的茶水尽皆蒸发?了个干净,嘴巴干燥得厉害,她跟沈忘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地眼神, 轻声道:「不至于这?么巧吧?」 程彻表情?复杂, 疑惑地打量着活佛,又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要不……无忧,你问问他?」 沈忘也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对?柳七道:「停云,还是你问吧, 尽量委婉一点,不要吓着他。」 柳七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刚才说你叫霍子谦,也是参加今年春闱的考生?」 活佛愣怔地眨巴着眼睛, 颔首道:「是啊!」 「那除了被?盗走的路引, 你还有什?么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在下的随身物品皆被?那帮妖僧搜刮一空, 现在身无长物, 实在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沈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思忖道:「在京城之时, 我?曾经临拓过一幅官府的路引, 虽然霍兄的眉眼我?还歷歷在目, 可仁兄你的面容……」沈忘仔细打量着活佛早已胖得难辨五官的脸,「实在与路引中的人相差巨大, 我?难以评断。」 「沈兄,人的长相或许会因各种缘由发?生改变,可身体内的骨骼却是始终如一的。你不如循着记忆将那路引画出来, 我?以摸骨之法进行对?照,或可一辩真伪。」柳七道。 眼见几位救命恩人面色数变, 活佛心中诧怪万分,于是,易微便趁着沈忘作画的当儿,将捧头判官一案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听得活佛瞠目结舌,连嘴角流下涎水都未曾发?觉:「也就是说,我?杀人了?不仅杀人了,还被?砍了头?」 大惊之下,倒是舌头也利索了,说出来得话也比之刚刚清晰易懂了不少。柳七严肃地更正道:「仁兄此言差矣,并不是你杀了人,你被?砍了头,而?是盗用你身份之人杀了人,被?砍了头。再说,世上名姓相同之人如过江之鲫,在与画像进行比对?之前,也不能?确定此霍子谦就是彼霍子谦。」 程彻也安慰道:「是啊,说不定今年进京赶考的就是俩叫霍子谦的人,倒霉的是另一个呢?」 「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倒霉透顶,恰恰就是兇手盗用身份的那个霍子谦,兇手已经就地正法,案件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的,再过三年,你还可以用霍子谦这?个名字进京赶考啊!顶多被?好事的人戳戳嵴梁骨,倒也没有……哎呀,你踩我?做什?么!」 易微冲着程彻怒目而?视,可她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成功戳中了活佛霍子谦的痛点,刚刚止住的泪,又一次哗啦啦地淌了一脸。 这?边厢,活佛正无助流泪,那边厢,沈忘已经凭记忆画好了画像,递到了柳七的手里。活佛抻长了脖子,只?看了画像一眼便痛哭失声道:「不用摸了,这?正是在下!我?命苦啊!」 沈忘嘆了口气,正欲劝慰,却被?柳七拦住了:「沈兄,你不觉得这?位霍兄大哭过后,膨胀之感稍减,连眉眼也清晰了不少吗?」 沈忘看了一眼,也是暗自称奇:「是啊,现在就算不摸骨,也能?依稀看出三分的相似了。」 柳七压低声音,道:「想来,那些白莲教?人给他灌服的汤药之中含有损伤肾气的药草,使?他体内的水分难以循环畅通,淤塞于五脏之中,使?得身形愈发?臃肿肥胖。此番情?绪波动,若能?促使?他排泄出身体多余的水分,倒也是良法。」 这?一夜,霍子谦哭一阵儿歇一阵儿;众友人劝一阵儿嘆一阵儿,倒颇生出几许相见恨晚之意。 这?世情?往往就是如此,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季罗无辜受难,季喆冒名復仇,真活佛庙中蒙冤,假和尚做局骗钱,兜兜转转行一圈,最终还是由沈探花作结。此正是: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因沈忘赴任期限在即,众人在活佛庙休息了两日便准备再次启程,可临走的时候却犯了难。霍子谦的身体尚需调养,可乐平境内断难寻到比柳七更好的郎中,众人亦不忍将他独自留在庙里,便与霍子谦商量,是否愿意跟随众人一同前往济南府,待身体养好了再自行返回家乡吉安。 霍子谦见众人关切于他,自是感动非常,满口答应。他本就苦恼,自己这?般肥头胀脑,又莫名惹上了官司,若是贸然归家,自是会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如暂且追随在沈忘身边,待这?一身油脂油膏褪净了再做打算。于是,原本的四?人队伍变成了五人,一行好友沿大运河顺流而?下,向?着济南府的方向?行去。 这?一日,一叶小舟悠悠荡荡于小清河上,宛若柔缎之上飘落的一片青竹叶。小清河以濑河为源,环济南城而?东,合诸泉之水,经章丘、邹平、新城诸县入海,河水清甜明?亮,河道绵长悠远,沿河藕花连天,稻田千亩,荷叶万顷,端的是水光潋滟,风姿绝秀。而?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黑色的船顶好似在河中穿梭的鱼背,滑不熘手,快如闪电。 「柳姐姐,听我?的没错吧,若是随着你们的性子,急匆匆到衙门口报导,哪还有这?闲情?逸致欣赏这?般美?景呢!」易微将半个身子都靠在柳七怀里,手腕一抖,朝天上扔出一个嫩莲子,张嘴接住,满足地砸吧着嘴。她的对?面,程彻正满头大汗地将莲子中间的莲子芯挑出来,剥好剃净的嫩莲子堆成了一座小山,摆在易微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第122页 柳七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嘆气道:「七月初七,最是适宜修方配药,柏叶、桃枝我?都已经准备好,寒江,只?要你日暮前放我?回去,就应当来得及。」 「不行!」易微腾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圆熘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七:「柳姐姐,你也知道今日是七夕乞巧,是女孩子的节日,今日你哪里也不许去,只?准待在我?方圆……方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信誓旦旦道:「方圆半米的范围内。」 沈忘趴在船边,手指放在清凌凌的河水里,随着水波一晃一晃,他回头望着柳七,笑道:「停云,既是过节,那便歇上一日吧,我?便不信七月初八配出的药就不顶用了吗?偷得浮生半日闲,比吃得老君凌妙丹还包治百病呢!」 「就是就是,歇歇吧阿姊,你这?都忙活了多少日了。」程彻头也不抬地剥着莲子,随声附和着。 「程兄,你也该歇歇了,这?都217颗了,要不换我?来帮你剥?」一直靠着窗边坐着的霍子谦说话了,此时他羽扇摇晃得飞快,头上的汗珠也不比程彻的少。此时的霍子谦已经比初见时清瘦了不少,五官和脸型的轮廓也愈发?明?晰了,可肚子上的肥肉却依然厚实。这?般苦夏,即使?江风浩荡,他的身形也着实难熬。 程彻抬起头抹了一把汗,豪爽笑道:「才217颗吗?还早着呢,我?不累!」说完,他将擦了汗的手在河水中仔细搓洗了一下,继续低头剥莲子。 霍子谦转头又对?柳七道:「柳姑娘若是放心,我?也可以在前面的码头下船,快马赶回客栈,照着姑娘的方子配置药材,三个时辰应该足够。再饶出我?动作生疏的功夫,至多再有半个时辰也能?完成。」 霍子谦苍白圆润的脸上满是赤忱,这?些日子里,柳七对?他可谓照拂有加,他甚是感激。此时见柳七还挂心着客栈里晾晒的药材,便毛遂自荐为柳七一解烦忧。 「诶——」沈忘拉长了音,眯着眼睛沖霍子谦笑,像极了一只?太阳地里打瞌睡的懒洋洋的猫:「今日过节,我?说了算,谁都不许走,今夜里还要放河灯呢!」 「就是就是!」易微拍着巴掌大声附和:「事急从权!今天谁官大便听谁的!」这?一干人等,除了霍子谦有个功名挂身外?,不是贱籍就是绿林,易微也没有官身,自然只?能?听沈忘的。易微和沈忘遥遥挤眉弄眼一番,算是把今日的行程彻底定了下来。 《诗经》有云: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又称乞巧节,相传为牵牛与织女相会的日子,济南府的百姓们会在这?一日燃放河灯,以期圆满美?好之意。 从来都水火不相容的沈忘和易微在这?一事上难得达成了共识,从冤家兄妹变成了内应同谋,其实皆为了一个人。 乞巧节又可作女儿节,闺阁女子往往相约对?月拜织女,易微自认为是柳七最为要好的闺中密友,二人又有过命的交情?,因此这?种重要的节日,她说什?么也不愿和柳七分开。 而?对?沈忘来说,原因就更为简单和直接了。他倾慕柳七许久,倾其风骨浩然,慕其孤勇卓绝,他自认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名女子,能?如柳七这?般,别有根芽,傲雪凌霜。可惜,柳七偏偏是个冷心冷情?,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任沈忘再是柔肠百转,这?边厢柳七依旧肃正端方。 二人虽是日日相伴,可身边还有古灵精贵的易微,憨直不通风情?的程彻,此时又加了一个病恹恹的霍子谦,实在是难有互诉衷肠的机会,沈忘便想趁此七夕佳节,寻个与柳七谈心的机会,哪怕是不说话,单独和柳七呆一会儿也是好的啊! 各怀心思的沈忘和易微,殊途同归,终是促成了这?月下放河灯的美?好契机。 第83章 雾散 (三) 暮色将河边的暑气轻柔抹去, 汇集了万千泉流的小清河水波清亮,如珠如玉,蹦跳欢悦着将四面八方的行人聚拢起来, 河里?游鱼, 岸上行人,遥遥相?望,共赴同一场期待已久的朗月清辉。沈忘等人也难得换了寻常服饰,并肩信步走在岸堤上。 易微和?柳七今日皆褪去了男装,薄妆桃脸, 杏眼粉腮,引得来往众人纷纷偷眼观瞧。易微上身穿一件鹅黄衫子,下着浅色月华裙,行走之间如水纹流动, 步态从容宛若湘江水涌, 与这小?清河的波光粼粼相?互映衬, 更显得少?女精灵可爱, 剔透如玉雕的小人儿。 柳七则是一身简单素净的烟绿色衣裙, 脑后?松松挽了个髻, 一缕髮丝从额前垂挂下来, 随着夜风悠然飘荡, 在少?女的眉间勾勒出娇俏的弧度,让平日里?严肃古板的柳七平添几分轻灵柔软。髮丝间一支白栀子银簪悄然绽放, 璀璨生辉。 沈忘摇着羽扇,装作不?经意?地加大了步幅,赶到了离两位少女三步远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微微侧头,便能将那一弯玉柳丝绦般的少女尽收眼底。那抹温润的绿色漫上他的眼角眉梢, 让他的笑意几乎是不自觉地倾泻而出。 薄薄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沈忘正兀自浅笑,突然,胳膊被轻轻撞了一下,程彻壮实高大的身影进入眼帘,将柳七挡了个严实:「无忧,你在笑什么啊?」 沈忘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抬头望着眦着一口白牙,笑得甚是豪爽的程彻:「你还说我,你瞧瞧你自己,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第123页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道:「哎呀,这不?是过节嘛,我心?里?开心?,不?行啊!」 沈忘乐了,学着程彻的语气道:「我也?心?里?开心?。」 霍子谦身形肥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已经是满头大汗。沈忘见此,便将扇子递给他,霍子谦着急忙慌地拼命扇了扇,喘着粗气向路边一指:「诸位,我们去买个河灯吧!」 果然,路边的摊位上星火璀璨,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泻人间,制作精美的花朵形状的河灯次第绽放,花蕊处插着一根小?小?的蜡烛。 「哇!好多啊!老闆,有没有栀子花的河灯啊?」易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在各处摊位上梭巡。 「不?好意?思啊,姑娘,咱们济南府盛产荷花,所以?这河灯啊都是荷花灯。」 易微有些?遗憾地向柳七望了一眼:「可是柳姐姐最喜欢栀子花啊,正好和?今日的银簪相?……」 「不?必。」柳七的语速难得急迫了些?,还没等易微说完就连忙追上了一句:「别的花……也?很好。」 沈忘侧头瞧她,少?女的脸颊被莹亮的烛光照得微微泛红,眼睫低垂,看不?清表情。 「那我们就一个颜色挑一个,老闆,来五个河灯。」沈忘道。 「好咧!」 程彻拿着河灯,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无忧,我能不?放吗?这都是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我……」 话还没说完,易微的眼刀就飞了过来:「你不?放就让给我,放一个河灯能许一个愿望,我一个还嫌不?够呢!」 程彻一听,登时?乐了,他转身把沈忘的河灯抢了过来,作势还想抢霍子谦的,可一想到?这「活佛」旧疾未愈,有家未归,着实可怜,定是需要许愿翻身才是,便又?把手缩了回来:「微儿,这样你就可以?许三个愿望了!」他把手里?的河灯一股脑推给易微,笑得满足。 沈忘嘆了口气,又?从老闆的摊位上买了一个碧色的河灯,和?众人一道走到?河堤边。此时?的河岸边人头攒动,人流如织,五人才走了几步便被人群冲散了。易微和?程彻步子大,早不?知道钻到?哪儿去放灯了,霍子谦走得慢,被落在最后?,只能看见人流中高擎着河灯的肥白的手。 柳七走在沈忘前面,她在人群之中有些?烦乱,便想快些?穿过汹涌的人潮,到?河堤边的僻静处,可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柳七的脚步不?由得一滞。 那双手在这般暑气蒸郁的天气里?依旧泛着丝丝的凉意?,那温度,指尖的颤抖,甚至那因?为使用药碾而留下的薄薄的茧,她都如此熟悉。那是在沖天的火光中紧紧护住她的手,那是沈忘的手。柳七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沈忘在人群中站得笔直,萧萧谡谡,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疏懒的落拓的笑:「停云,我们可不?能走散了。」 见柳七依言和?他并肩而行,沈忘便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手,他感受到?少?女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便也?不?忍心?让她尴尬。二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被擦肩而过的路人碰撞推挤,两人之间的距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沈忘则很小?心?地保持着二人微妙的平衡。 不?知行了多久,他们总算来到?了河堤旁,柳七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少?女吐气的瞬间,额前的碎发也?被吹得扬了起来,像一朵在风中悠然绽放的瓜叶菊。沈忘不?禁莞尔,轻声道:「趁着人潮还没有把我们挤下河,先?许个愿吧!」 柳七闻言,点了点头,将已经点燃的河灯放入了河水之中,沈忘也?随即松了手,两盏河灯挤挤挨挨,顺水而行,肩并肩漂出去很远。沈忘一直含笑望着,只等得光点几乎看不?见了,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许愿。 落在远处的目光被及时?拉了回来,堪堪凝驻在身旁双手合十,虔诚许愿的少?女身上。波光粼粼的河面将漫天的星子藏在她下垂的眼睫里?,很难讲此刻的她究竟是凡间的女子还是不?容于尘世的精灵。 柳七的睫毛轻颤,缓缓张开了眼睛。 「停云,你许的是什么愿望?」沈忘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他怀揣着某种隐隐的期待,渴盼从少?女的口中听到?自己祈望的答案。 柳七注视着被河灯映照得明晃晃的河水,眼神异常坚定:「我的愿望自小?时?就没有变过」,她抬起头,目光没有任何的闪躲与羞赧,坦荡如明月照大江,「而此时?,你正在与我一起实现它。」 沈忘心?里?一颤,他岂能不?知柳七心?中所求,也?许这种家国天下的执着梦想被一个女子,在七夕佳节倔强的託付在悠然漂远的河灯上,就许多人而言,是一件相?当煞风景的事情。但沈忘却不?这么认为,他倾慕的不?正是这般「煞风景」「不?解风情」的柳七吗? 沈忘嘴唇翕动,心?中潜藏多时?的情感即将脱口而出,而恰恰就在此时?,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柳七眼睛亮了亮,勐地站起身像河岸边走去。 沈忘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无奈也?只得跟着柳七不?知所谓地往河岸走。只见柳七从河岸边生长得极为茂盛的灌木上揪了两把,将满满一手的红果儿捧给沈忘看:「沈兄,你瞧,覆盆子。」 第124页 沈忘心?中暗道:我沈无忧此生都绝不?再吃覆盆子。可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等待柳七的解释,可柳七接下来的解释,让沈忘彻彻底底咬痛了自己的舌尖。 「覆盆子补肾益气、养肝明目,于霍兄而言实乃是食补的佳品,这河边既是有,咱们便采上几捧带回去,沈兄你说如何?」 沈忘暗自苦笑,我又?能说什么呢? 然而,老天似乎偏生要把玩笑跟沈探花开到?底,就在这个当口,被人流冲散的霍子谦倒是「老马识途」,找到?了二人。 「沈兄,柳姑娘!你们可是把我好找!」霍子谦笑着打量二人,发现二人的河灯已经不?见了,便道:「既是放了河灯,怎地还在这河堤边站着啊,这里?人多,若是一不?小?心?被挤下去,可就……」 不?知为何,一向温和?的沈忘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打断了霍子谦的絮絮叨叨,道:「柳姑娘正在为你采覆盆子,说是食疗佳品呢!」 霍子谦却是没听出沈忘言语中的酸味儿,反而惊喜地向柳七手中看去,感激道:「柳姑娘,这些?日子来你为我的病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值此佳节,你还要为我的病情挂心?,我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且说着,沈忘已经看见豆大的泪珠在霍子谦的细长的眼睛里?滚动了,心?里?的那青胡桃般的酸涩便被这真挚的泪水洗刷了个干净,劝慰道:「哀哭伤身,你有这力气,便帮着柳……我们一起采点儿覆盆子吧。」 饶是深知霍子谦心?思纯良,沈忘也?不?愿将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与柳七独处的时?间拱手让人,心?里?虽是有些?别扭,看那红艷艷的覆盆子也?甚是扎眼,沈忘还是陪着柳七和?霍子谦采了满满一兜的覆盆子。 採到?最后?,沈忘也?释怀了,他倾慕的本就是柳七这种奇女子,又?怎能奢求情路一帆风顺呢?无非就是几颗覆盆子罢了,将来时?日还长着呢!心?里?这般想着,沈忘学着易微的样子,将覆盆子高高抛起,张口接住。霍子谦在一旁拍着巴掌喝彩,也?迳自丢出一颗,有样学样的张嘴去接,覆盆子却好巧不?巧地掉在喉咙眼儿里?,呛得霍子谦终究是把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淌了个干净。 然而,沈忘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柳七借覆盆子之故起身离去之时?,少?女苍白的面颊浮起两抹红霞,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神色复杂的长嘆一口气。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千古明月照亮的又?岂止是这几对互相?猜度试探的有情人,更有那阴暗处的污秽,龌龊处的血腥。 第84章 舜井烛影 (一) 城南对山, 山上?有舜祠,山下有大穴,谓之舜井。——《水经注》 有明以来, 济南府独领风骚, 贵为山东六府之首,治歷城,领四州,辖二十六县,更掌管山东盐务, 税收颇丰。而诸县城又以歷城县为繁华秀丽之最,其县府衙云集,更有德王府坐镇,南傍歷山(一说为今千佛山), 北靠大明湖, 西临大明寺, 文人墨客汇集于此, 商行店铺鳞次栉比。因此, 这歷城县衙曾经也是不少新任低阶官员争相奔赴之所, 直到…… 忙活了?一整个白日?, 暮色四合之时沈忘方才得闲, 喘了?口?气。这一整天?,各个府衙转悠了?一圈, 各级官吏见了?个遍,登得是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再加上?自家县衙的皂、壮、快三班人手,这一天下来见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是过百, 饶是过目不忘的沈无?忧此时也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找个杳无?人烟之处躲上个把时辰。 可惜,他前脚刚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后脚又被兴致盎然的易微拉着扯着登汇波楼。累得精疲力竭的沈忘本想推辞,但?见柳七也在队伍之列,便强打精神陪着众人登楼而上。沈忘此时有了?官身,出行早已不復往日的便利,虽然沈忘极言要低调出行,但?汪师爷也只?肯免了?府衙跟随的常役,自己说什么也要随从侍奉。 这汪师爷全名叫汪百仪,乃是服侍过三任县令的幕友,更是将本该两位师爷均分的「刑名」「钱谷」两项一肩担当,可见在歷城县衙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汪百仪是绍兴人,削肩细腰,双足短而双臂长,脖颈颀长,细皮嫩肉,尤其是那一双拨弄算盘的手,骨节修长,白腻温润,比之女子的柔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县衙中的老人,初来乍到的沈忘自是不好意思?弗了?他的面?子,便允了?他随行。汪师爷喜不自胜,摇晃着自己几乎垂到双膝的胳臂,大摇大摆地?跟在沈忘身后走出了?县衙,倒把易微、柳七、程彻和霍子谦四人挤到了?后面?,引得后面?的易微和程彻腹诽不断,汪师爷背上?也兀自挨了?不少眼刀。 汇波楼,乃是济南府北城墙上?的观景高楼,众人立于汇报楼的楼顶,举目四望,大明湖的景致尽收眼底。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水波隽着橘红色的西沉,光影交错,如?裂金碎银一般,乃是济南盛景之一:汇波晚照。 观此美景,众人皆心旷神怡,沈忘更是觉得一日?疲乏尽消,若不是有位不太熟悉的汪师爷在侧,应该会更自在些。 「无?忧,明日?咱们再去看看那五方龙王庙吧!上?次来的时候咱们……」程彻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可还不待他说完,汪师爷便轻咳了?一声,打断道:「程公子,咱家老爷毕竟也是有官衣的人,这表字可就不好直唿了?,您应喊老爷为:沈县令。当然,喊一声县令大人也是无?妨的。」 第125页 程彻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搭理那汪师爷,他本就出身绿林,和沈忘相交纯粹是脾气相投,有过命的交情,此时让平日?里兄弟相称的二人喊什么「大人」「小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跟了?沈忘这么久,程彻的性子也比之最初收敛了?许多?,他知道这汪师爷是县衙里的老人,盘踞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人精,是以他虽是生气,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可易微却没有这般好脾气,张口?就道:「哎哟,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县衙不大,规矩可是不小呢!大狐狸,你倒是说说,你手里这盘棋,是你下呢,还是别人替你下呢?」 沈忘笑着接住易微递过来的眼神,转而柔声对汪师爷道:「汪师爷,您说呢?」 汪师爷心头勐地?一跳,鲁地?女子多?柔孝恭顺,操持家务一把好手的她们在言语上?往往寡淡谦和,他活了?这般年纪,何曾遇到过易微这等大胆包天?,一脚能把天?踢个窟窿的刺儿头,再加上?身为衣食父母的沈忘言辞间也对她颇为维护,他浸淫衙门口?多?年,最是能察言观色,赶紧收了?势,连声道:「大人可是折煞小人了?,这歷城县自然是老爷说得算。」 柳七最是看不惯这种官场阿谀逢迎,她本离着汪师爷不过半臂的距离,这番见师爷点头哈腰的丑态当下便跨开一步,远远躲了?开去,只?是这一步迈得有些大,倒是一下子撞到了?沈忘身上?。 沈忘脸上?的笑骤然僵了?一下,白净如?玉的面?庞瞬间浮上?两团红霞。这汇波楼的顶楼虽有栏杆围绕,可栏杆并不高,堪堪到达寻常成年人的腰际,柳七这一撞过来,沈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拦挡,生怕柳七一不小心摔下楼去,可就这一拦一挡,倒是把柳七彻底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少女髮丝轻柔,散发着濯洗干净的皂角的清香,更有几缕淘气地?顺着沈忘的脖颈向下滑去,沈忘又慌又痒,扶着柳七的胳膊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柳七也是怔住了?,耳尖已?是绯红得快要烧灼起来。 就在这万分尴尬之际,倒是易微最先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一把将柳七扯了?过来,瞪了?沈忘一眼:「臭狐狸,柳姐姐还我!」 在柳七被拉走的那一刻,沈忘感?觉自己又活动如?常了?,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法对旁人言明的遗憾之感?。而这柳仵作和自家老爷的一拉一扯也让汪百仪看在了?眼里,心里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青瓜蛋子更为轻蔑。心里只?道这所谓的探花郎,怕只?是当今皇上?爱惜好容貌,随心赏的,定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酒囊饭袋。这衙门口?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开始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好前程? 汇波楼上?的众人各怀心思?,楼下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一体型娇小的年轻女子着一身白衣,正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汇波楼,而她目光聚焦之处正是沈忘等人所站的位置。 此时暮色苍茫,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真切,可她眸光中的两团火却再是清晰不过,隐藏其中的愤怒与焦灼,几乎让众人都被烫到一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位是……」沈忘转头向汪师爷询问,汇波楼下却变故陡生。一名褐衣男子勐地?向楼下的女子冲撞而去,其力道之大几乎让女子横着飞了?出去,男子则趁着余势勐地?从女子怀中抢了?些什么,夺路而逃! 「大胆!」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地?大怒出声。程彻仗着身手了?得,顺着汇波楼的栏杆几个纵跃,如?猿猴般向着楼下飞扑而去。易微也想一纵身往下跳,可好歹还有些理智,知道自己的身手远不及程彻,这样跳将下去别说抓住那贼子了?,自己的小命恐怕得先拱手送出。于是,她调转头准备顺着楼梯跑下去,柳七却一把拉住她,向着楼下一指。 那边厢已?经响起了?霍子谦兴奋地?喊声:「快看快看,官差来捉人了?!」 只?见一身形如?豹似虎的捕役带着一众小吏向着那窜逃的男子围拢上?来,那捕役沖在最前面?,一身皂色盘领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腰别一把锃亮的铁尺,方脸豹眼,端的是气势十足。他应该是那一班捕役的头儿,只?见他仅凭手势指挥,便如?臂使?指般让众捕役呈包抄之态,将那褐衣男子堵在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恰如?瓮中捉鳖。 程彻见那褐衣男子断无?逃脱之能,便当先将摔在地?上?的白衣女子扶了?起来,女子很谨慎地?盯着他看,半晌才用手向褐衣男子的方向一指。程彻明白,她是想要回褐衣男子夺走的物件,便也转身看向包围圈中的贼子。 只?见那身形高大的捕快主动杀入包围圈,一脚蹬在男子锁骨之上?,这一记「锁龙关」又准又狠,动作迅捷,毫不拖泥带水,让程彻也不由得喝了?一声采。只?一脚,褐衣男子便再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躺在地?上?哀嚎不断,抢夺来的包裹也滚落在地?。 此时,汇波楼下尚有许多?晚归的百姓,这一场争端被大家尽皆看在眼中,见贼子被擒,看热闹的众人也跟着喊起好来。 「方捕头打得好!」 「不愧是急公好义方长庚!有方捕头,是咱们歷城县的大幸啊!」 在一众百姓的啧啧称嘆中,方长庚将褐衣男子像拎一只?小鸡崽般揪了?起来,丢给跟在后面?的捕快们,自己则拱手向赶来的程彻一礼:「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第126页 程彻本就对这位方捕头的功夫颇为赞嘆,此时又见他谦和有礼,心中更是升起亲近之意:「方捕头过谦了?,我根本没出手呢,你就把这傢伙解决了?。」程彻挠了?挠后脑勺,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我看方捕头功夫了?得,若是得了?闲,能不能和我切磋切磋。」 方长庚先是一愣,继而豪爽大笑:「刚才我见义士从汇波楼顶疾步而下的身姿,正自喟嘆,巴望着有机会能同义士过上?几招,万没想到,义士竟也有此意!我见义士并非济南府本地?人士,敢问义士借宿何处,旅居几日??」 程彻见方长庚满口?答应,心里欢喜,大声道:「我叫程彻,表字清晏,方捕头喊我清晏即可。我就住在歷城县衙,住多?久要看我无?忧兄弟当多?久的官了?。」 二人正说着,沈忘等人也匆匆赶到。方长庚只?一眼便看到了?行在队伍最后,一步三喘的汪师爷,在看向队首的沈忘之时已?是一脸肃容,拜道:「歷城县衙快班司捕头方长庚拜见县令大人!」 第85章 舜井烛影 (二) 方长庚此言一出, 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拜倒,胆大之人便抓紧机会偷眼观瞧这传说中策无遗算的探花郎,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 铜皮铁骨, 只一眼便能将捧头判官的魂魄拘回阴司受审。可凑近了看,这沈探花也不过是个嘴上无毛,面皮儿白净,长得格外好看些的书生?罢了,和说书先生口中异化的形象相去甚远, 男人们便无趣地垂下了眼帘,而女子们的眸中却含了几丝笑?意,新来的县太爷可当真是个美人儿啊! 沈忘却是不知道众人的心思,赶紧免了礼, 笑?着对方长庚道:「刚来歷城县衙, 在下……本官便耳闻了方捕头的大名, 可谓是口碑载道, 众皆称善, 今日一见, 果然不负盛名。」 方长庚面上一红, 告罪道:「属下知道县令大人今日到任, 本该谨首拜望,实在是身?负巡逻之职, 这才失了礼数,还请县令大人责罚。」 「谨守本职,何罪之有?方捕头过虑了。」沈忘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 令人如沐春风。他安抚地拍了拍方长庚紧绷的胳臂,转而去看那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头髮散乱, 只能隐约窥见髮丝间泄露出的苍白肌肤,唯有?那一双眼睛,灼灼闪亮,透出几分难言的诡异。此时那白衣女子正?歪靠在柳七的怀里,对柳七絮絮不止地说些什么。 沈忘走上前,蹲下身?,白衣女子见有?生?人近前,警惕地将包裹抱得更紧了,手指的关?节因为?过分用力泛出骇人的青色。柳七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后背,温声道:「姑娘,你有?什么冤屈,尽可对县太爷直言。」 白衣女子勐地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沈忘,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新来的县太爷?」 「正?是本官。」 白衣女子的眼神颤了颤,犹如风中飘摇的炬火,她动作僵硬地将包裹推给沈忘,嘴唇翕动,白森森的牙齿在干裂的嘴唇间时隐时现:「屠蛟龙,报父仇。」 一股难以名状的刺骨寒意顺着地面攀上了沈忘的嵴背,又?沿着嵴骨蔓延进四肢百骸,沈忘几乎是不自知地重复着女子的话语:「屠蛟龙……报父仇……」 还不待他深究,由远而近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带领着一班差役大踏步而来。男子豹头环眼,燕颔虎鬚,右眼处一道凛冽的疤痕纵贯面颊而下,直至鬍髭浓密的下颌处方才停止,若是那锐器再深几分,几可以将他的头脸一噼两半。此人沈忘晌午时便见过,是独领歷城县衙皂、壮、快三班的总头役,平素颇有?威势,连汪师爷都?敬他三分,而快班司捕头方长庚也属于他的管辖范围。 「燕隋见过县令大人,下官闻县令大人汇波楼遇险,特来相护!」燕隋声若洪钟,直震得沈忘耳膜臌胀。本是一趟低调出行的观景之旅,却几乎将半个县衙的人都?招惹了来,沈忘心中也暗自叫苦。他虽是觉得此事蹊跷,但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盘问?,这燕隋来的倒也正?是时候:「无妨,既然燕捕头到了,那我们便带上这位姑娘,回县衙再行审问?。」 「遵命!」燕隋大声应道,沖后面的差役们使了个眼色,便冲出来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上前搀扶。 柳七在白衣女子面前一挡,肃着脸道:「不需你们,女子身?子羸弱,我与易姑娘护送即可。」 别?看柳七个头娇小,眸中的锋芒却是锐利如刀,让几个汉子登时止住了脚步,向燕隋和沈忘看去。燕隋在县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时吃过瘪,正?欲发作,却听沈忘语中带笑?,极尽柔和:「便听柳仵作的。」那声调,哪像是说一不二的县太爷,倒像是戏文里唱的深陷情?网的小郎君。 见沈忘毫不掩饰对柳七的偏袒,燕隋也只得强压怒火,转而对侍立一旁的方长庚怒声道:「方捕头,今日的巡逻尚未到时辰吧,还不速速带着弟兄们离去!」 方长庚浓眉一蹙,向着沈忘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 * * 所谓升堂问?案,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此之谓「升大堂」,往往只有?审大案、冤案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而白衣女子一事只是寻常问?话,便只升了「二堂」。汪师爷和燕隋侍立在侧,值堂书吏于旁誊录,堂下唯有?白衣女子与柳七二人。 第127页 这惊堂木还没拍,沈忘倒是先遣人给堂下的两名女眷搬了两把椅子,汪师爷瞧着直翻白眼,和燕隋对望苦笑?,心中皆暗讽沈探花□□薰心,堂下之人跪都?不用跪,这今后还成何体统。可老爷发了话,他们也不便言语,只得在柳七身?上狠狠剜了一眼,权且解恨。 若是他们此时能往后堂瞧上一瞧,只怕更会惊得背过气儿去。此时易微正?将脑袋紧贴在屏风隔断之上,仔细倾听着二堂的情?形,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嫩莲子,易微一边听一边吃,倒是比看大戏还要闲适。 「堂下何人喊冤?」沈忘依照程序,温声问?道。 白衣女子放在膝头的双拳紧握,惶惶惑惑地抬起?头,如在梦中:「小女……小女是前任县令蒋渊之女蒋梓云,今日……今日得知新县令上任,特来为?父伸冤。」 早在京城之时,沈忘便听说过济南府歷城县衙连殁三位县令的传闻,而这也是朝廷火急火燎催他赴任的原因。与他同年高中的进士们还在京城候旨,他便踏上了前往歷城县赴任的旅程。而此时,听说白衣女子竟是前任县令的孤女,当下坐直了身?子,问?道:「乃父有?何冤屈,又?是因何而死?」 「父亲……父亲是被蛟龙害死的,小女此番便是请县令大人派下天兵天将,屠龙报仇!」 沈忘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是被之前燕隋那一嗓子喊得有?些聋,听不真切,这什么蛟龙啊,天兵天将的,这是在唱戏吗?他有?些困惑地问?道:「蒋梓云,你说你的父亲蒋渊是被蛟龙所害?这蛟龙是什么人的名号吗?」 蒋梓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忘,突然起?身?勐地扑在堂前,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张大嘴巴,似乎胸中有?无限恨意亟待喷薄而出:「不是什么人的名号,就是那困在舜井之下的蛟龙!它忌惮家父铁面无私,有?斩妖除魔之能,便害死了家父,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女做主?啊!」 蒋梓云的音调尖锐得惊人,口中喷出的唾液几乎溅到了沈忘的脸上,沈忘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助之感,他看了看同样?震惊的柳七,知道对方也跟自已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转移了话题,问?道:「蒋梓云,本官见你十分宝贝那包裹,那包裹之中可是有?什么东西??」 之前在汇波楼下,蒋梓云曾硬生?生?地将包裹推到沈忘怀里,沈忘只觉包裹中的物什触之坚硬无匹,冰寒刺骨,便猜度许是某种兇器,此番提出来,也是想把这几乎直奔传奇志怪小说而去的案情?强拉回来。 可当沈忘打开呈上来的包裹时,脸色却更难看了。那包裹中存放的,竟然是一截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锁链! 「这便是家父用来擒龙的锁链,乃冰寒之铁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孰料那妖龙修为?了得,挣脱了锁链,将家父溺死在砚池之中,至今未见尸骨!这蛟龙此时依旧盘踞于舜井之下,意欲翻天,青天大老爷,你断不能视而不见,任它作恶啊!」 沈忘看着面前手舞足蹈、极力诉说的女子,心中不忍地嘆了口气,轻声道:「本官知道了,你身?体羸弱,此番先回去修养,待本官探查明白,自当给你一个交待。」此时,他已经有?六成的把握确认这名可怜的女子已近癫狂,而那汇波楼下如火的眸光,也应该是理智脱离了自我把控而产生?的疯魔之态。 见柳七搀扶着女子走出门去,沈忘身?上一松,下意识就想往椅子上靠,却突然惊觉身?旁尚有?汪师爷和燕隋随侍,只得强打精神,问?道:「这蒋梓云可是犯了癔症?」 汪师爷嘆了口气,絮絮道:「自前任县太爷于砚池中溺亡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属下们瞧着她可怜,便替这蒋姑娘顾了老妈子看护,安置在外宅,可近些日子,她的疯病癒来愈重,认定了蒋大人是为?妖龙所害,偏要杀了那妖龙报仇。属下们也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疯去,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跑到汇波楼下惊扰了大人,实在是属下们的失职。」 「无妨」,沈忘摇了摇头,道:「本官既是来了,早晚要与苦主?见上一遭。那这前任蒋县令究竟是因何而死?为?何她一口咬定是蛟龙所害呢?」 这边厢,燕隋插话了:「大人有?所不知,刚刚那疯女子所说的舜井和砚池都?却有?此地。这舜井,就是一口深井,这砚池嘛,就是一方深潭。那砚池之水奇寒无比,深不见底,每年溺死其中的人数不胜数,蒋县令只是其中之一。可这疯女子不知听了哪些泼皮汉的鬼怪流言,把传说当了真,还真以为?舜井下藏着蛟龙,便硬生?生?地把不知所谓的蛟龙和前县令蒋大人的死联繫了起?来。」 「是啊!」汪师爷也苦笑?道:「大人您竟然还答应她要探查此事,这下可好了,她不得三天两头来衙门闹吗?不过是疯女子的疯话,她说她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若这样?的疯话都?得探查,怕是再多?两个衙门也不够呢!」 「既是答应了,那自然是要说到做到。」沈忘的脸上却是郑重,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汪师爷,你且将已故蒋大人的案宗呈来,本官今夜要仔细看看。明日,本官会亲赴舜井和砚池探查。」 汪师爷和燕隋皆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沈探花不光□□薰心,还荒唐至极,连一个疯子的疯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搜罗一番。这怕不是给自己带着女眷游山玩水找藉口吧? 第128页 「那……那不得遣差役随行……」 「不必。」「可别?!」屏风内外,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第86章 舜井烛影 (三) 沈忘在一片浓郁的药香中勐然惊醒, 昨夜他在书?房中翻阅前任县令蒋大人的卷宗,困极了便直接趴在案几上和衣而眠,竟是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甫一睁眼, 沈忘便看到程彻动作夸张地将一碗浓黑色的汤药轻手轻脚地放在桌角。程彻竭力想保持安静, 不吵醒熟睡的沈忘,可他人高马大,愈是小心谨慎,却愈是前?脚碰翻了砚台,后脚撞落了湖笔, 惹得沈忘不由莞尔。 沈忘伸了个懒腰,在程彻歉疚的目光中皱了皱鼻子:「清晏,这什么怪味儿啊?」 程彻指了指陶碗,道:「这是阿姊一大早爬起来熬的, 说是你最近气血两?亏, 脸色不太好, 得补补呢!诶诶……烫!」 他话方说到一半, 就见?沈忘一捏鼻子?, 脖颈一扬, 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了个滴水不剩, 兀自烫得哈气。 也不知?是药到病除还是心理作用, 沈忘一碗药下肚,只?觉神清气爽, 浑身多了使不完的劲儿,他拿着药碗,抬步就向院儿里走:「清晏, 叫上小狐狸和子?谦,咱们?出门一趟。」 一听不用窝在县衙这块巴掌大的地界, 程彻也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那阿姊呢,阿姊不去?吗?」 沈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冲程彻笑?道:「自然是我去?请。」 此时,沈忘意欲相请同行之人,正在将后院最后一小块空地上,铺满急需晾晒的药材。济南府这个地界夏季潮闷,往往东边日出西边雨,多大的云彩也罩不过整个济南府,因此药材极易发?霉变质。今日遇着难得的晴好日头,柳七便不辞辛劳地将各色药材通通搬出来放在院中晾晒,去?去?潮气。 沈忘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袭短衫长裤的柳七忙碌不休,她又换成了平日里的男装打扮,头顶一尘不染的四方平定巾,配上薄底皂靴,脸上不施脂粉,哪里还像七夕那日风姿绰约的出尘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药童。 沈忘也不多言,挽起袖子?,先将用过的陶碗在池子?里清洗过,又熟门熟路地帮着柳七清点药材,两?人配合默契,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便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罩上了纱网。 沈忘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与柳七相视而笑?,道:「停云,今日天气大好,拘在此地实在可惜,咱们?出门一趟,散散心。」 柳七刚刚还舒展的眉眼,微微蹙了起来:「又出门?昨日里不是才去?了汇波楼?」 沈忘沖柳七使了个眼色,故意扬声道:「是啊!我又寻到两?处清妙之所,踏踏青,钓钓鱼,岂不快哉!」继而又压低声音道:「同骑龙山那次一样,磨刀不误砍柴工。」 柳七心下一片清明,发?生在骑龙山的嘉兴龙见?一案,沈忘也曾借钓鱼之机搜罗证据,他将今日出行与骑龙山做比,应是怕自己再起误会,离心背德。这次沈忘想?查的定然是前?任县令蒋大人离奇溺亡一案,初来乍到的县令偏要查自己前?任官员的案件,这本身就极触霉头,也会引得县衙众人不满,倒不如戴稳了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帽子?,反倒能给查案争取一些便利。 柳七明白了沈忘的良苦用心,浅淡的笑?容便又浮上了唇角:「如此甚好。」 待到二?人并肩走出县衙,霍子?谦、易微和程彻早已恭候多时了。霍子?谦不擅骑马,便借了后厨拉磨的驴子?,和沈忘的小青驴正凑成一对儿。前?面三人高头大马走在前?,沈忘和霍子?谦悠悠哉哉行在后,一行人踏上了寻舜井,访砚池的旅程。 舜井,又名舜泉,其井口有两?处,分为东西舜井,两?井由地下泉水相贯通,唐人文?曰:一边井中投一瓶,两?井相摇响泙濞。济南的百姓称此二?井为:源源泉。 「好甜啊!」易微一口气喝光了水碗中的水,又忙不迭地从水桶中又舀了一碗,递给程彻道:「你尝尝!」 程彻脸上一红,接过水碗英勇就义般咕咚咚喝了个精光,也跟着赞嘆道:「好甜啊!」 与二?人不务正业相比,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则要正经得多。沈忘仔细阅读着水井旁供奉的木牌,「圣井龙泉通海渊之神……」继而起身向一旁的老道询问道:「敢问仙长,这舜井下果真有蛟龙吗?」 舜井其后有舜祠,院落宽宏,殿宇巍峨,满院松柏苍翠,有着「松韵南熏」的美誉,至元时,全真派掌教丘处机赐名「迎祥宫」,有石碑可考。而这名老道只?是迎祥宫中无名无分的火工道人,这边厢被沈忘仙长仙长喊得飘飘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看几位小友就不是本地人士,这舜井的传说啊,在咱们?济南府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传,大舜曾被其父瞽叟和其弟象掩埋于井中,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而这两?口相连的井,就是这处源源泉了。」 正在井口东摸摸细看看的易微闻听此言,眼睛一亮:「大舜爬过的?那我得多喝两?口。」说完,又抻着胳膊,挽着袖子?从水桶中舀水喝起来。 老道被打断也不着恼,继续摇头晃脑地讲道:「而后,舜将帝位禅让给了禹,那时济南府的百姓们?正为洪水所困,水中有一黑蛟兴风作浪,大禹是何等英雄人物,赤手空拳制伏了黑蛟,将其锁于舜井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第129页 霍子?谦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下巴,小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黑蛟,即便真是有,又岂是人力能制伏的呢?」 老道瞪大了眼睛,嘘了一声:「小友可放轻声,你们?读书?人自是不信,可咱们?迎祥宫的香火还得指望着这黑蛟呢!最近也不知?怎地,这井口处的铁链竟被人所盗,你说你不信便不信罢,何苦盗这铁链呢,真是人心不古啊!」 沈忘眸光一亮,问道:「仙长,你所说的铁链可是人手腕粗细,触之寒意逼人,颇为笨重??」 「正是正是!小友可曾见?过?」 「我们?不仅见?过,还可想?办法完璧归赵,只?要仙长能如实回答下面的问题,我定说到做到。」 老道只?是身份最为卑下的火工道人,若是他能将铁链寻回,在迎祥宫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便忙不迭地点头道:「只?要小友能将铁链交于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那敢问仙长,前?任县令蒋大人可曾来过迎祥宫?」 老道一怔,似是没有料到沈忘会问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脸上浮起淡淡的悲戚之色,嘆声道:「蒋大人……倒是个清官,他对佛道之事都不甚上心,祭祀之事也往往是走个过场,平素里也不曾来过迎祥宫,很多事项都是交由汪师爷代为办理。小友,为何会问及蒋大人?」 「蒋大人乃是家父的故交,今日来此,念及蒋大人音容笑?貌,颇为感慨,是以?有此一问。」沈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乱扯一番,引得老道连连嘆息。 见?老道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众人起身告辞,顺着山路前?往城外的砚池。一路上众人也没有闲着,沈忘将自己对案情的分析和盘托出。 「我昨夜细细研究了蒋大人溺亡的卷宗,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确实如汪师爷和燕捕头所言,乃是失足落水而亡。蒋梓云自父亲死后,便时不时跑去?县衙要人,更跑到府衙击鼓鸣冤,州府官员念其新丧之痛,没有惩处于她,可她依旧不肯罢休,为父亡之事奔走唿告,直至疯癫。」 柳七嘆了口气,正色道:「这样说来,这位蒋姑娘的确是个可怜人。昨日我送她归家,为她配了几副静心安神的药,嘱咐照顾她的下人按时灌服,相信会对她的病情略有裨益。」 「那就是说,蒋大人落水一事,的确是一场意外,无关旁人咯?」易微思忖道。 「蒋姑娘的确可怜,可看她的样子?也的确疯得厉害,连道士骗人的话都当了真,非说什么黑蛟害人……昨日又被那贼子?盯上,哎,祸不单行啊……」程彻对蒋梓云一家的遭遇颇为同情,嘆息道。 倒是一直骑驴行在最后的霍子?谦没有说话,一直在冥思苦想?着什么,沈忘的小青驴也走得不快,正好同霍子?谦并肩而行,便拍了拍想?得入神的霍子?谦,问道:「子?谦,说说你的想?法。」 霍子?谦被这冷不防地一拍吓了一跳,在驴背上哆嗦了一下,方才缓缓道:「我适才一直在想?,那位道长说的大舜通过相连的井口逃出生天一事,我测算了两?井之间的距离,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在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然后……」 霍子?谦自说自话了半晌,抬起头才恍然惊觉除了沈忘还在礼貌地侧身听他讲话,易微和程彻早已跑远了,而柳七的马停在前?方不远处,柳七则就地採摘着药草,补充已然见?底的药箱。 霍子?谦知?道自己沉溺算学?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好意思地沖沈忘笑?了笑?,憨厚肥白的胖脸上洋溢着单纯而温和的笑?容,让人不忍心苛怪。 「无妨,算学?博大精深,说不定哪一日能对我们?查案派上大用场。」沈忘温声抚慰道。 「当真!?」霍子?谦心中一喜,正欲再趁热打铁给沈忘普及一些算学?知?识,却听行在最前?面的易微的喊声遥遥传来:「砚池到啦!」 第87章 舜井烛影 (四) 砚池又名砚泉, 位于济南府东侧的燕翅山下,因湖泊状如砚台,湖水终年墨绿, 得名砚池。此时虽近立秋, 可暑气蒸盛不让苦夏,偏偏砚池周围极是凉爽,微风轻拂,与众人身上的汗水相激,引得大家?寒颤连连。 「这?砚池怎么跟地窖似的, 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面钻啊!」易微哆嗦了一下,皱着眉紧贴着柳七站着。 程彻倒是觉得极为惬意?,蹲下身?轻探潭水,赞嘆道:「这池水颜色可真漂亮, 望不见?底呢!」 易微在程彻背后作?势抬了抬腿, 张牙舞爪地威胁道:「我这便把你?踹下去, 看看这?池水到底有多深。」 程彻闻言笑得宽厚, 倒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 连忙拦阻道:「易姑娘, 不可, 俗话说这?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水蓝则广、水黄则急, 这?砚池的池水呈墨绿色,可见?其?渊深, 开不得玩笑啊!是不是,沈兄?」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唤沈忘帮自己?声援, 却见?沈忘只是浅笑不语,似是早已习惯了二人之间的打打闹闹, 心下不禁黯然:别人的玩笑之语,我?却也当了真,与大家?相处了这?么久,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实在是不该。 霍子谦对这?帮救命恩人极是看重,平日里想方设法融入,此时?深感自己?说错了话,便?立时?闭了嘴,又偷眼观瞧易微和程彻的表情。见?此二人言笑如常,方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第130页 众人正绕着砚池好奇地探查,程彻和柳七却同时?回头,警觉道:「是谁!」 只见?葱绿的树丛间探出一对儿牛角,紧接着一头皮毛油光锃亮的黄牛从林中?踱了出来,背上还驮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牧童。 那牧童长得虎头虎脑,表情却是严肃异常,见?众人发?现了他,他便?大大方方地骑牛而出,丝毫不显慌乱:「我?不是有意?偷看你?们的,我?是怕你?们下湖。别看它表面上一点儿水波也没有,这?湖里可淹死过人呢!」 闻言,沈忘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问?道:「哥儿对此地可是熟识?」 「熟识?当然!我?每日里搁这?儿放牛,湖里有几条大黑鱼我?都数得过来。」牧童胸脯一挺,显得煞有介事。 「那这?湖里何时?淹死过人啊?」沈忘凑近了些,不知?从哪儿摸了块绿豆糕,一边问?一边顺手递给了牧童。 牧童登时?眉开眼笑,也不推就,坦荡地接过便?大口咬了上去,自己?吃了半块,又将剩下地半块递给了驮赴着他的黄牛,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的,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哦!」 围拢过来的众人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有一日下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地往砚池这?边赶,雨这?般大,砚池正涨水,我?怕出危险,就喊了他一声,他就跟聋了一般,理都不理我?,一头就扎进林子里。那时?的雨大得都看不清路了,我?心里也害怕,就没再寻他。」 小童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后来,我?听人家?说,砚池淹死了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府衙在湖上寻了好几日,也没找到尸体。砚池这?边水深,淹死人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也同样是尸骨难寻,可从没像这?一次这?么闹闹哄哄。后来我?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当时?的县令,蒋大人。」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却听小童继续道:「这?样想来,也许,我?就是最后见?到蒋大人的那个人。」他喃喃说着,又突然警觉,瞪着沈忘道:「你?可不准诓我?,这?事儿我?可没敢对别人说。」 沈忘迅速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承诺道:「哥儿放心,在下没有什?么优点,唯一的长处就是嘴严。」 「那他们呢?」牧童瞟了一眼围拢在身?边听得聚精会神地众人。 「我?作?保,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泄露。」沈忘再一次表情真挚地保证道。 身?后的易微憋笑憋得脸都僵了,牧童却是心实,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你?们这?般守诺,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再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随着牧童刻意?上挑的眉毛,众人不由得又凑近了几分,只听那牧童用阴森的气声道:「你?们瞧着那砚池中?的大黑鱼了吗?」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池中?确有巨大的黑影,其?形硕大无匹,粗略观之,最长的一条几可达九尺,淡水湖中?竟有此大鱼,简直骇人听闻。见?众人面露震惊之色,牧童很是满意?,继续道:「这?些还是小的,水底下的巨鱼只怕是你?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呢!自蒋大人死后,这?水里的巨鱼啊,便?多出一条。」 此时?,日头缓缓移到了砚池的正上方,湖面宛若冰雪中?沁着的翡翠,光滑如镜,水波不兴。而周围的山峦则投下浓重的暗影,将湖面一分为二,一半明亮耀眼,一半墨色氤氲,而恰在这?明暗过渡的交界,一片锦缎般的背鳍正穿水而行。 沈忘定定地看着那条悠然自得的黑鱼,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黑鱼,如同潜底蛟龙一般的黑鱼。然而只是一瞬,那黑鱼便?悄然离去,就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日光构成的幻象,不足为信。 沈忘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腿也有些酸麻,许是蹲久了乏力。他只得赶紧扶住身?旁的树干,唯恐柳七看出端倪,再一转头,那小牧童已经骑着黄牛走远了,不时?还回身?沖他们用力挥手。 沈忘缓了口气,只觉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却,方才站直了身?子。他走到砚池岸边,极目四望,湖中?却哪还有刚刚那条大鱼的影子,他嘆了一口气,思忖道:「若牧童所见?身?披蓑衣之人的确是蒋大人,那更是从侧面证实了案宗所录的准确性。可是,这?样一片湖泊,年年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究竟是为何……」 他想得入神,脑海中?的话语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程彻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脱靴子。这?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拦阻道:「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听刚刚那位牧童所言吗,这?湖里危险,可不能?儿戏!」 易微却笑嘻嘻地盯着程彻看,她性格古灵精怪,大大咧咧,只把牧童刚刚的话语当志怪小说听,并不觉得这?一面波平如镜的湖泊能?有多危险,若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也想和程彻一起下湖一探。 柳七和沈忘也觉得不妥,二人对望了一眼,由程彻最为信服的柳七当先开了口:「程兄,我?知?道你?水性好,可这?深潭能?容如此多的巨大黑鱼,可见?湖底落差极大,且水深如墨,难以视物,实在是危险。」 第131页 沈忘附和道:「是啊清晏,这?水下情况不明,寻尸骨之事我?们再行计较,万不可以身?涉险。」 程彻一向视柳七和沈忘为圭臬,见?二者都反对自己?下湖,手上拿着的靴子便?不知?是该套上还是丢下,正自犹豫着,易微却笑讽了一句:「是啊,阿姊都发?话了,你?还不回来?」 闻言,程彻面上一红,再无犹疑,扑通一声一个勐子扎进了湖里。 这?一跳可把众人都吓坏了,易微也自觉懊悔,她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就激得程彻这?般八尺汉子跳了湖,当下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惴惴地问?道:「他不是天天自称锁横江吗?这?点儿湖水应该难不住他吧?」 沈忘和霍子谦都面色冷峻的没有说话,蹲在岸边向湖中?看去。柳七也看着易微,无奈地嘆了口气。众人只见?湖中?滚出几个小小的气泡,哪里还有程彻的影子?易微见?大家?不答话,也气沖沖地跑到岸边往下望,只见?那潭水果真深得惊人,除了延伸至湖心的嶙峋怪石外,湖底的情况哪怕瞪圆了眼睛也无从知?晓。看久了,更是从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寒意?,就仿佛那湖底极深极暗之处,也正有一双巨眼目不转睛地向上观瞧,那种即将把人吸入其?中?的拉扯之感让人遍体生凉。 众人就这?样齐刷刷地盯着湖面的动静,等了半天,程彻还没从水中?上来。这?下不仅是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心焦不已,连最为乐观的易微也害怕起来。她在岸边兜兜转转,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满脑子都是程清晏将糖墩儿递给她时?,憨厚爽朗的笑脸。 那种心情,就跟当时?柳七被困火场之时?一般无二,甚至还更为惶惑。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带着胡人血统的俊朗男子,早已攫住了她的喜怒哀乐,别人都看得明白真切,反倒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可如今,竟是自己?一句戏言将这?他诓进了深浅不知?的砚池湖底,若他真是一去不返,那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易微越想越懊恼,越想越焦急,发?狠地沖地上跺了一脚,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清晏!」沈忘已经等不及,放声唿喊起来。 「程兄!」霍子谦和柳七也跟着喊道。 易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堵得慌,竟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心中?暗下决心,若是程彻还不上来,自己?便?跳下去,把他揪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硕大的气泡从湖底的深处涌了上来,急速向上,在泡壁和湖面接触的一瞬间,莹亮的气泡「砰」地炸了开来,那声音不大,却着实清脆,引得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气泡破裂之处。 第88章 舜井烛影 (五) 紧接着?, 一个矫捷的黑影极速向前,分水而行,在岸边勐地冲出水面, 易微只顾着?寻人躲闪不及, 被溅了满头满脸。一阵水花过后,程彻爽朗的笑脸露了出来,正欲向岸上的众人汇报他的重大发现,却被众人脸上复杂的表情吓了一跳。 尤其是易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眸光古怪的瞪着?程彻,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亦像有满腔愤懑要抒发,程彻还以为是自己动作大了些, 用水溅湿了大小姐的衣服, 便忙不迭地道?歉:「微儿, 对不住, 我……我不是有意的。」 易微看着面前男子扑闪着狭长的睫毛,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下睫毛滑过眼睑, 悠悠然然地停在颧骨的高?处, 滞留片刻, 又顺势而下凝在形状优美端正的下颌。「啪嗒」,随着?水珠一同落下的是易微汹涌的泪水。 「你烦死了!」少女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咆哮了一声, 缩到柳七怀里呜咽起来。 程彻被吼得直缩脖子,一边用脚踩着?水,一边有些委屈地看向沈忘:「我又咋了?」 沈忘又好气?又好笑, 冲着?程彻伸出手道?:「先?上来再说。」 一阵闹哄哄的骚乱之后,这边厢沈忘陪着?程彻烘烤衣服, 那?边厢霍子谦和柳七则好言安慰着?易微,两拨人分工明确,泾渭分明,程彻时不时地探头去看易微那?边的情形,可少女始终缩在灌木丛笼罩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沈忘轻轻拍了拍程彻的胳膊,劝慰道?:「小狐狸沖你发火倒是件好事?。」 程彻的浓眉虬结成一团,显然极是苦恼:「这有什么?好的,她?都不理我了。」沈忘看着?眼前八尺长?的汉子抱腿蜷着?,用树枝一下一下拨弄着?火舌,轮廓浓重的眉眼里皆是不解与忧心,心中暗笑:若是那?帮水匪见到曾经的天煞神?成了这副模样,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小狐狸不是不理你,她?是害怕了。」 「害怕?」 「害怕你因为她?一句激将之言,一去不返;害怕再也见不了你的面。」 程彻闻言,面上表情一松,大剌剌的笑容又浮上面颊:「嗐!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可是锁横江,还能在这小水沟里翻了船吗?我去跟微儿解释解释!」 说罢就?欲起身,却被沈忘一把拉住:「不可,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最喜欢什么?就?最害怕什么?,这个时候,你得让小狐狸静一静,自?个儿想想明白。」 程彻倒抽一口冷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脸瞬时红了个透,舌头也僵直得结巴起来:「当……当真?」 第132页 沈忘面露得色,全然忘了自?己在柳七面前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无忧兄弟你还信不得!只是现在小狐狸刚刚意识到这点,你得给她?些时间。」 「一年?两年?我等得,十年?八年?我等得,哪怕一辈子,我也等得。」程彻说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沈忘笑着?睨了他一眼,道?:「你就?且把心放肚子里,这番话自?己留着?对小狐狸说。」温和的笑意逐渐被眸光中的墨色所取代,沈忘凝望着?砚池平静的湖面,表情严肃起来:「清晏,对我说说湖底的情况吧,你可曾发现蒋大人的尸骨?」 程彻一拍后脑,懊恼道?:「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方才我潜下去极深,这潭水阴寒刺骨,黑气?森森,饶是我在水中也辨不清方向。我在水底摸索了半天,不仅没发现蒋大人的尸骨,相反,这潭底干净得出奇,连淤泥都很少,更?遑论朽木落叶了。」 「后来,我在这水下发现了一个洞穴,这洞穴穴壁上的石质甚是奇怪,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气?孔遍布其上。我觉得你可能也想看看,便敲下来一块。谁知正敲着?,那?洞中鼓出一个巨大的气?泡,忽忽悠悠地直往水面而去。更?奇的是,这气?泡涌出的瞬间,带出一股旋流,将洞穴周围的沙砾石子吞进去好大一片!」 沈忘接过程彻递过来的一小块碎石片,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有些发白,郑重对程彻道?:「清晏,你往后可绝不能再往这个湖里去,此番顺利回还实乃侥倖,若是下一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眼见着?沈忘表情严肃,程彻也收敛了笑意,问道?:「这石穴究竟是什么?啊?」 「你刚才带上来的石块是铁石,如果所料无错,砚池底部隐藏着?一处水下矿脉,经过湖水的日夜侵蚀,矿脉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连接,互通有无,矿脉中还有气?体,会时不时通过洞穴向外翻涌,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巨大的气?泡。」 「气?泡涌出之时会产生巨大的吞吐力,将周围的事?物?吸向洞穴的深处,而这也是砚池中年?年?淹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的原因。」 「他们都被那?石穴吃进去了!?」程彻瞠目结舌道?。 「也可以这么?说,蒋大人的尸骨应该也是这般被拖入了洞穴的底部。如果刚刚气?泡涌出之时,你被那?旋流攫住,只怕你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抗衡。到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真就?是火烧纸马店,迟早要归天了!」 程彻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那?……我们这算是给蒋梓云一个交代了吗?」 沈忘嘆了口气?,顺着?程彻的目光望向墨绿色的湖面,巨大的黑鱼依然在湖中悠闲自?在的游曳,世俗凡尘的情仇爱恨似乎永远无法动摇它们内心的平静,它们只是沉默的梭巡,沉默的吃食,沉默的繁衍,最终化作?湖底同样沉默的铁矿石。 那?么?蒋大人呢?沉尸洞底的他也得到了最终的宁静了吗? * * * 济南府的歷城县虽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然其中刑名、狱事?、人口、税收、钱谷诸项事?物?纷繁复杂,千头万绪,若想管理得当,让百姓不至流离失所,各耕其田,各安其政,作?为一县之长?必得殚精竭虑,绝不能有片刻松懈,沈忘也自?是不能免俗。 若说之前无官一身轻,他还能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查案之上,而现在贵为歷城县的父母官,他就?不得不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一县的政事?之上。是以,自?砚池回来之后,哪怕是跳脱自?在如沈忘,也不得不囿于每日繁重冗杂的衙门事?物?,难有片刻清闲。 「老爷,县里耆老乡绅们的拜帖属下收了不少,名门望族、鼎食之家尽皆翘首以盼,想同老爷一道?为县里出力呢!」 汪百仪的声音似乎是从雾气?中传来,听得不甚真切,沈忘揉了揉太阳穴,强自?打起精神?,道?:「嗯,这是好事?。」 汪师爷侧头看着?沈忘,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近些日子似乎异常疲惫,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浅淡,连一丝血色都找不见了。沈忘见汪百仪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进一步的指示,便疑惑道?:「汪师爷可还有事??」 「老爷,您新任为官可能有所不知,但凡新官上任,定然是要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所以,属下今日来,就?是请老爷定个好日子,和众人聚上一聚。」见沈忘兴致缺缺,汪师爷继续催促道?,「老爷,这事?儿可马虎不得,不知老爷嘱意哪天呢?」 也无怪汪师爷这般心焦,实在是有明以来,官俸微薄,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三石,禄薄者不过一石两石而已。洪武年?间还可全支,后来便用了折色之法,以俸米折抄,又用布匹折俸米,这一番盘剥折算下来,能够到手的现银屈指可数。若不是沈忘家底颇丰,不吝钱财,只怕县衙难以周转。 一心报恩的霍子谦不信邪,曾一力揽下了衙门帐目上的活计,没日没夜地算了好几天,算到最后霍子谦也只得长?嘆一声:「若是不贪墨,就?只能入不敷出。」 看着?汪师爷日益萎靡不振的脸,沈忘只得苦笑着?点头:「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晚吧!」 第133页 汪师爷登时满面春色,喜不自?胜:「是,老爷!」 是夜,歷城县衙的会客厅内,士人群集,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新官上任的县太爷望着?满座宾朋,温和的笑意中浮现出丝丝疲态。沈忘本就?不胜酒力,刚饮了几杯便晕眩感顿起,无奈,他只得以手称腮,微眯着?眼睛看着?诸位歷城县叫得出名字的乡绅豪富你来我往,长?袖善舞。 「咱们歷城县也算是好事?多磨,这县衙的父母官啊你方唱罢我登场,倒跟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不过好在沈老爷来了,小人们的心啊也就?定了!」做丝帛生意起家的申员外捧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笑着?说。 「是啊!沈老爷一看就?是青年?才俊,淑人君子,定能带领吾等堆金积玉,财运亨通啊!」有人附和道?。 桌上登时响起了一片「和气?生财」的贊同声。 「听诸位的意思,前任县令大人,似乎在生财之道?上……颇有些不通情理?」此言一出,桌上刚刚还雀跃的气?氛冷了几分,诸位耆老乡绅齐齐看向发出疑问的沈忘,面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刚刚嚷得声音最大的申员外小心地解读着?沈忘面上的表情,只见这位不胜酒力的年?轻官员笑容和缓,若春风拂面,丝毫没有不悦之意,便大着?胆子道?:「蒋大人……怎么?说呢,为人处世有些死板,小人们曾多次向他建言献策,都被他驳了回来,真是……呵呵……一点儿情面也没给小的们留啊!」 申员外搓着?手,像极了一只站在饕餮佳肴前不知所措的肥胖苍蝇。 第89章 舜井烛影 (六) 「哦?」沈忘刻意拉长着尾音, 本就漂亮的眉眼笑得愈发舒展,让人看着赏心悦目:「这样?看来,我断不可跟蒋大人一样?, 而应该给在座诸位行些方便?」 见沈忘的脸上始终挂着笑, 刚刚还在观望的乡绅豪富们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咱们和沈大人本就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大人若是?能为我等行些方便,那小人们自然是?惟沈大人马首是瞻!」其中一人附和道。 「没错!小人们与沈大人休戚与共, 惟沈大人马首是?瞻!」众人皆闹闹哄哄地表达着自己「得遇明?主」的欣喜,面上的得意之?色被酒气一激,化作耀目的酡红在颧骨上绽放开来。众人之?中,唯有一名长髯垂胸, 布衣皂靴的男子始终低头吃酒, 没有参与这场宴会上的狂欢。 沈忘环顾四周, 只觉夜色沉沉之?间, 群狼环伺, 恶臭盈野, 他?孤身?一人, 手持炬火, 四面皆风。朝堂如?此,江湖如?此, 尘世如?此,孤直如?蒋大人,即便化作潭底沉默的铁石, 又?如?何安宁? 「呵——」一声嗤笑,从沈忘的唇齿间挤将出来, 最终化作磅礴落拓的笑意,迴荡在酒桌之?上:「休戚与共?在诸君心中,率绅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计盘剥而拥愚民之?利,使?富愈富,贫愈贫,这便是?好县令。再进一步来说?,好佞而恶直,好小人而疑君子,善私而不善公,善结党而不善自立,善逢迎而不善执守便是?好县令。好不容易出了个爱民如?子的蒋大人,诸君却共诧之?如?怪物,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沈忘大笑着看着众人,双目灼灼,直盯得众人垂下头去?,莫敢与之?逼视,方才倏然起身?,微笑道:「这种好县令只怕本官也做不来,让诸位失望了。本官不胜酒力?,就不陪诸位了,告退。」 言罢,酒杯往桌上一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沈忘离席倒也并非全然出于义愤,他?酒量本就极差,此时酒酣耳热,脚步虚浮,头脑中的眩晕感更甚,若不是?旁边赶来一人扶住他?,只怕刚刚还慷慨陈词的沈县令下一秒就会摔个狗啃泥。 「汪师爷,本官弗了你的好意,你可莫要见怪。」沈忘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臂,聊表歉意。他?岂能不知汪师爷张罗这一场宴会的用意,无非是?想卖县里?耆老乡绅个面子,为日后升官发财,铺路架桥。而他?偏偏看不惯这其中蝇营狗苟,层层盘剥,自是?无法同流合污。 「汪师爷正忙着赔不是?,没时间来扶你。」身?旁之?人声音清冷低沉,带着隐约的笑意。 沈忘惊得酒都醒了,赶忙敛了面上的嚣狂之?色,扶着墙站直了身?子:「停云!你怎么来了,我能站稳,你快退开些,酒气熏人。」 沈忘知道柳七性格古板,最是?看不惯男子浪荡不羁之?态,心中正暗自懊悔,却发觉柳七并没有退走?,支撑着他?的胳膊沉稳有力?,声音中的笑意更清晰了:「我听了你刚才那番话,痛快!」 闻言,沈忘简直如?登云端,脚下愈发轻飘,强自克制的笑又?浮上唇角:「当真?」 「当真。」 沈忘只顾开心,却并未察觉,这是?柳七第一次没有唤他?:沈兄。 * * * 在柳七的搀扶下,沈忘终于摇摇晃晃回到了书?房,甫一坐下,就被柳七灌了满满一大碗醒酒汤。沈忘倒是?听话,任由柳七摆弄,一仰头喝得一滴不剩。柳七很?是?满意,本来快要消散的笑意又?如?吹了春风的朝颜花,粲然而绽,看得沈忘恨不能再喝几碗。 正在此时,一阵敲门声扰了这一方夜的清净,沈忘只道又?是?汪师爷,唯恐他?絮絮叨叨,连忙回道:「汪师爷,本官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再叙!」 第134页 门口的声音静默了一阵,继而一道陌生的沉郁声线响起:「沈县令,小人有要事相告。」 柳七闻言,和沈忘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一矮身?,躲到了书?房一角的屏风后。待柳七藏好之?后,沈忘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沈忘眸光极快地?打量了一下来人,此人身?材极是?敦实,手脚短粗,颇有武人风姿,再加上那一捋及胸的长髯,沈忘瞬间便将来人和脑海中的形象对?上了号。宴会之?前,汪师爷曾兴致勃勃地?将县里?有名望的乡绅豪富一一介绍给沈忘,而此人正是?济南府三家当铺的掌柜,刘改之?。 沈忘对?与会诸君都没有什么好感,相反,这位低调不言的刘改之?倒是?唯一看得过眼的。宴会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身?前三寸,只是?默默夹菜,吃酒,无论席上讨论什么,他?都是?浅笑不语,比那些急功近利之?徒顺眼许多。 「刘掌柜,您有何要事?」沈忘又?变成了笑眯眯的模样?,眉眼弯弯地?望着刘改之?。 孰料,刘改之?步子往前一挺,一棵红艷艷,亮晶晶的珊瑚树就推到了沈忘的怀里?,沈忘下意识地?往回送,推搡之?间刘改藉机上前,用几乎听不真切地?耳语道:「沈县令,隔墙有耳。」 沈忘眉眼一跳,思绪急转,下一秒便朗声笑道:「刘掌柜实在是?太客气,来来来,内堂详谈。」他?一边说?,一边侧身?将刘改之?让进房中。 入得房内,刘改之?十分警惕地?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凝驻在立在房间一角的屏风上,轻声道:「沈县令,可否私下谈谈?」 沈忘脸上一红,赶忙保证道:「刘掌柜放心,屏风之?后是?本官性命相托之?人,断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刘改之?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余光又?在屏风周围梭巡片刻,方才开口道:「沈县令,今日我想与你密谈之?事,本是?想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对?外人道也。只因此事牵涉小人身?家性命,兇险万分,断断开不得玩笑。」 刘改之?双拳紧握,面上的肌肉紧绷,似乎每吐出一个字就要用尽全力?一般。 「那此番紧要之?事,刘掌柜为何愿意告诉我呢?」见对?方言辞切切,沈忘也收敛了笑意,肃容道。 「只因沈县令酒桌上的那一番话——率绅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计盘剥而拥愚民之?利,字字句句,直切厉害,说?得在座诸人莫不敢言。那时小人便决定,不若堵上身?家性命,信沈县令一次。」 沈忘拱手一礼,正色道:「多谢刘掌柜信任,愿闻其详!」 「沈县令,我听闻前几日你在汇波楼偶遇了蒋大人的千金,可有此事?」 沈忘点头道:「确有此事。」 刘改之?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苦涩笑意:「蒋小姐是?不是?说?,蒋大人是?被蛟龙所害,沉尸砚池?」 「没错,后来本官据此事进行了查证,翻阅了卷宗,蛟龙之?事虽是?子虚乌有,可蒋大人确实失足落水,尸骨难寻,人证物证齐备,只是?……」沈忘紧抿着唇,思忖道:「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事颇为微妙,给人以如?坠云雾之?感。」 闻言,刘改之?始终紧盯着沈忘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沈大人所感无错,因为那疯女人压根就不是?蒋小姐!」 第90章 舜井烛影 (七) 此言一出?, 不仅是沈忘目瞪口呆,连藏在屏风后的柳七都跟着心?脏漏跳了半拍。这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做得了假? 「刘掌柜何出此言?」沈忘从?来不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主儿, 自有心?查探蒋大人溺死案之初, 他便有意识地?询问?了多名百姓,蒋梓云大闹歷城县衙之事尽人皆知,而她前往府衙击鼓鸣冤的时候也被众人所见,人证颇多。在这种情形之下,何以能指鹿为马, 大变活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县衙就如同构造完整的人体?,县令是为头脑,刑名、钱谷师爷为左膀右臂, 三班捕头为腿足, 各处衙役、小吏为肌理, 唯有各部分相互配合, 互为倚仗方能如臂使指, 运转自如。可如果一个县衙, 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敢将案件苦主调了个包, 那只能说明一点, 本该承担头脑任务的县令,被架空了。 刘改之眼见沈忘面色数变, 知道沈忘心中已然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沉声解释道:「小人之所以能笃定蒋小姐身份有异,是因为真正的蒋小姐自蒋大人亡故之后, 曾借宿在小人的宅院之中。蒋大人溺亡一事?,小姐早就觉得有蹊跷, 是以在大人失踪之后时常去县衙询问?,甚至去府衙告状,然而,各方官员相互推诿,始终没有人愿意接手歷城县衙这堆烂摊子。而在寻告的过程中,蒋小姐也察觉到了隐藏在幕后的危险,因此躲藏于小人的家?中。」 「蒋大人于小人有知遇之恩,因此小人绝不会置身事?外,极力隐藏小姐的行踪。然而数日之前,小姐却突然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那恰恰是沈县令走马上任之日,也正是那疯女人鱼目混珠之时!」 「这几日,小人食不下咽,睡难安寝,几乎将整个歷城县都翻遍了,却始终没有找到蒋小姐。小人知道,这定是有人只手遮天,颠倒黑白,凭小人之力无异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只能求助于沈大人,恳请沈大人无论如何,保下蒋大人最后一丝血脉啊!」 第135页 面前的刘改之言辞恳切,不似作伪,沈忘蹙眉深思,将自己?从?踏入歷城县衙那一刻起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从?汇波楼下惊险的初遇,到县衙二堂的审问?,再到卷宗的查阅,砚池下的梭巡,沈忘骤然惊觉了一个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盲区。 汇波楼下,那名女子直言「屠蛟龙,报父仇」,让沈忘先入为主地?默认了她的身份;在县衙二堂之内,在场的只有汪师爷、燕隋总捕头和值班书吏,那名女子言之凿凿自己?就是蒋大人之女,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后来,柳七送那名女子返回外宅,宅中只有一名负责照看的老妪,柳七也并无机会接触到旁人,自是无法对女子的身份产生怀疑;再到沈忘经?手的卷宗,人证、物证,桩桩件件尽皆是县衙提供,切断了沈忘与外界交流的渠道…… 细细思来,沈忘的拳头缓缓握紧,一股冰寒之气顺着脚下踩踏的地?面攀援而上,沿着沈忘的嵴骨迤逦蜿蜒,让他周身都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这帮人,竟是利用沈忘初来乍到,不熟稔当地?事?务之机,偷梁换柱,指鹿为马,将沈忘用一座玻璃制成的瓮倒扣其?中,瓮中之人似乎对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实则困囿于巴掌大的空间,无异于坐井观天。 一丝冷笑从?沈忘的唇齿之间溢出?,这小小的歷城县衙,藏污纳垢不输朝堂,可若想凭此伎俩便能让他沈无忧装聋作哑,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刘掌柜,你?可知幕后之人是谁?」 刘改之紧抿着唇,以指做笔,将食指在茶水中轻轻一点,就着酸梨木的桌面写?了起来。随着他的一笔一划,沈忘面色愈发沉郁,他将目光投向屋外落寞的夜色,苦笑着嘆了口气。 第二日。为防打草惊蛇,沈忘和柳七转天一早才借送药之机前往外宅,一路上,沈忘将自己?所处腹背受敌的境遇和盘托出?,他对自己?的安全不甚焦心?,倒是生怕再来一场施府大火,伤了柳七和易微分毫。 「我有自保之力,沈兄无需忧心?。寒江亦有程兄相护,想来倒是沈兄你?……」柳七柳眉微蹙,上下打量着沈忘,「手无缚鸡之力,最易被贼人钻了空子。」 沈忘被说得面上一红,反驳道:「在下……本?官堂堂一县之父母官,怎能瞻前顾后,被几个贼子缚住了手脚,岂不贻笑大方。再者说,我倒不信这歷城县衙上百号人手,就无一个可用之人?」 正说着,沈忘却感觉走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脚步,他也抬起头向前方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宅院门口挤满了人,几名衙役正竭力维护着现场的秩序。 「无关人等一律退开!」宅院内响起了炸雷般的怒吼声。 沈忘心?头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这座被探头探脑的百姓们团团围住的宅院正是歷城县衙安置「蒋梓云」的外宅。他与柳七对望了一眼,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没进院门,就和迎头走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 「沈大人?」来人正是歷城县衙的三班头役燕总捕头,他似乎对沈忘的不请自来很是诧怪,有些警惕地?打量着沈忘。他身形壮硕,人高马大,比沈忘还要高出?一个头,此时宛若门神般往院门前一挡,居高临下的盯着沈忘,极有威势。 「沈大人何以至此?」 沈忘抬眸,目光凛冽,唇角的笑意褪了去,显得整个人冷峻非常:「本?官自是来看望蒋小姐,倒是燕捕头你?,一大清早在民?宅中唿来喝去,所为何事??」 这永远笑眯眯的县太爷陡然一变脸让燕隋的心?中不由一跳,方才记起歷城县衙的主人正是面前这位弱不禁风的青年男子,语气不由得放缓拱手道:「禀大人,卑职巡逻至此,发现外宅院门大开,却无人声,唿喊数声亦无应答,心?中诧怪,便与众兄弟进门探查,竟发现了蒋小姐的尸体?。卑职已命手下维护好现场,正欲前去通秉大人,却不料大人已然到此。」 沈忘与柳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压抑的怒色,他们前脚刚准备找「蒋梓云」问?话,后脚「蒋梓云」便莫名其?妙的死了,这实在是不能不让人生疑。 沈忘沉声问?道:「女尸现在何处。」 燕隋大手一摆,道:「请大人进屋一观。」 房间的门虚掩着,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入房中,映亮了那垂在樑上随风摆盪的身影。地?面上翻倒着一把木椅,木椅的正上方悬着一双尖足凤头绣花鞋,而这双鞋的主人此时正背对着房门,随着轻软的微风,缓缓地?向着沈忘站立的方向旋转着。 沈忘盯着那转动的女尸,极力克制住头脑中汹涌而至的眩晕感,下一秒,他便看清了女尸浸润在阳光中的脸。那张脸他是熟识的,正是冒充蒋梓云的疯女子;那张脸他又是陌生的,那探出?唇齿的青紫色的长舌,宛若畸形的巨大蛞蝓正顺着苍白的脖颈挤进女子毫无生机的嘴里。而女子下身的长裙,已经?被恶臭的污秽沾染,形成一片暗褐色的狼藉。 沈忘用力按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轻声道:「把她放下来吧,柳仵作,本?官在此监看,可以开始验尸了。」 「是。」柳七应声上前,蹲踞于地?,开始对「蒋梓云」的尸体?进行验看,一名哆哆嗦嗦的小书吏随着柳七不断的喝报,誊录着尸格。 第136页 许是因为水土不服的原因,沈忘几日来都颇感不适,而房间中浓重的腥臊气又加重了这种不适感,让沈忘不得不坐在一边的长凳上缓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环视整个房间。房间的陈设并无什么值得过分关注之处,纱幔下的架子床上还有使用过的痕迹,墙角置一杉木衣箱箱门半开,箱中的衣物一览无余。 这是再典型不过的女子闺房陈设,很难从?中辨别?「蒋梓云」身份的真伪。沈忘缓步而行,手指轻轻划过窗棱,却偶然触碰到了某种轻薄松脆的物件。沈忘双指一衔,竟是一枚已然风干的枯叶。 那叶片呈椭圆形,因为干瘪缺水,四角都向上翻卷着,稍稍用力一捻便化成无数碎屑萎落于地?,这房间中并没有养植花草,这叶片又是从?何而来呢? 沈忘一边四下寻找,一边轻推窗框,想要将窗户打开看看后院的情况,却发现窗户开到一半便再也推不动了,似乎窗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窗户的开合。沈忘将手绕到窗后一探,指尖触到了坚硬细长的枝丫,那妨害窗户开合之物竟是一盆枯死的杜鹃花。 盆中的杜鹃花早已死去多时,根系都已然腐黑变色,可土壤却是湿润的,就仿佛杜鹃花的主人始终在坚持浇灌,祈盼着花朵再次盛放之日一般。沈忘用手指捏了一小撮土,放在鼻下一嗅,瞭然的神色便浮上眼角眉梢。 「停云」,沈忘向着尚在忙碌的柳七微微招了招手,「你?来看看这个。」 柳七停下勘验,依言走到沈忘身边,低头一闻,眉毛立刻警觉地?高扬起来:「这是……」 沈忘点头,竖起食指在唇前虚虚一比,制止了柳七接下来的话语,轻声道:「她的确不是蒋梓云。」 沈忘警惕地?抬眸看了一眼还在哆哆嗦嗦抄录的小书吏,接着耳语道:「敌在暗,我在明,处处掣肘,县衙之中怕是已无可信之人。」 第91章 舜井烛影 (八) 柳七心思斗转, 冷声道:「若果真如此,只怕那负责照看的老妪也是凶多吉少。」 「停云,这?里?耳目众多, 没有清晏把守断难安心。初检做完, 咱们还是回殓房再做查验,以防生变。」 柳七点头?,从?吓得面色发白的小书吏手中拿过尸格,又仔细校阅核对?了一边,方道:「我这就先行返回, 准备好殓房,再喊程兄回来帮你。」 「不必」,沈忘将目光投向虚掩的门扉,透过那道狭长的缝隙, 能看到数名差役正站姿笔直地守在?外?面, 既像是护卫, 又像是困局,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当燕隋拿着对?周边四邻进行的初访笔录走入房间时, 柳七已经将箱箧收整好, 正在?往女尸身上盖着白布, 那张白布平整熨帖, 显然被主人收拢得十分精心。 「这?位仵作娘子倒是真真麻利,这?便勘验完成了吗?」燕隋口中说着赞扬之语, 目光却沉沉地在?柳七的身上梭巡,似乎是想找出这?位县太爷钦点的女仵作究竟有何独特之处。 柳七略一拱手,眉头?都不抬地回道:「初检已毕, 这?便回衙门覆核。」 「那我安排几位兄弟……」 「燕捕头?客气,我独行惯了, 先行告退。」柳七向沈忘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背上药箱,急匆匆地离开了。 被身为贱籍的仵作断然拒绝好意,燕隋既尴尬又气恼,嘴巴不敢置信地张开,又强压怒火的合上,像一只齿缝间塞了碎肉,别扭却无处发泄的凶兽。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尸格的沈忘此时微微抬眼?,开口道:「她性子就是这?般,燕捕头?无需介怀。」 燕隋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蒲扇大的巴掌一挥:「属下岂能跟一名女子一般见识。」 「如此甚好」,沈忘语气淡淡地,若无其事?询问道:「这?女子死状骇人,面目全非,我未敢细看,她果真就是蒋大人的千金蒋梓云吗?」 「自然是蒋小姐无疑啊!大人初来乍到和?她不熟识,辨认不清也是自然。可属下与她打过多次交道,就算她化?成灰属下也……」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燕隋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再说了,这?宅院是县衙替蒋小姐安排的,那老妪也是县衙替蒋小姐寻的,死在?这?儿的不是蒋小姐,还能是谁呢?」 「既然这?照顾蒋小姐的老妪是县衙寻来的,那此时她去了哪儿呢?」沈忘紧跟着问道。 「属下询问了就近的街坊,皆言昨日入夜之后,宅院中曾传出桌椅倾倒之声,想来是蒋小姐上吊之时踢翻木椅所致。而那名老妪自蒋小姐上吊之后便不知所踪,甚是可疑,只怕蒋小姐之死同她脱不了干系。」 沈忘感到自己几乎快要压制不住泛上唇角的冷笑?了,这?燕捕头?别的一问三不知,甩锅的功夫倒是十足十的好。这?还没问几句,便直接将畏罪潜逃的罪名安在?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身上,怕是真把初来乍到的自己当成了不学无术的饭桶了。 「既是如此,那燕捕头?可要快些寻到那名失踪的老妪,早些结案啊!」 「是!属下定当不辱使?命!」燕隋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偷眼?观瞧面前的县太爷,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只是不知为何,那苍白的面容衬着那勾起?的唇角,却让燕隋感到莫名的寒意。 「还有,燕捕头?,把现场所有的物证通通带回衙门封存,此案一日未结,这?些物证便一日不可损毁。」 第137页 燕捕头?有些瞠目地看着沈忘划分为「物证」的物什,简直事?无巨细,甚至还包括一盆枯萎的杜鹃花和?上吊用的木椅:「大……大人,您是说所有这?些?」 「当然,燕捕头?以为呢?」沈忘笑?眯眯地看着燕隋,一字一顿道:「有劳了。」 * * * * * 歷城县衙,内宅书房。 围坐的五人除易微之外?皆表情严肃,面沉如水,唯有易微撅着嘴,耷着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上次不带我和?柳姐姐,这?次不带我和?傻大个,反正就是里?外?里?不带我玩儿呗!」易微小声嘟囔着,扯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 「易姑娘,也没带我。」霍子谦温声提醒道。 易微瞟了一眼?霍子谦,修长的眉毛耸拉下来,形成一个委屈的「八」字,嘆了口气道:「是啊,现在?我倒和?你一般了。」 「寒江」,柳七轻轻拍了拍易微的柔荑安抚道:「这?一次可不比往日,敌暗我明,又偏偏困于一隅,一旦行差踏错,只怕满盘皆输。」 「停云说的没错,蒋大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先是他?莫名其妙的坠湖溺亡,后又是孤女离奇失踪,到现在?连冒牌的蒋梓云都死于非命,可见幕后之人所图甚大。小狐狸,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离开清晏身畔,更不能单独一人行动,听到了吗?」沈忘罕见地板着脸,语气严厉地对?易微道。 易微何曾见过沈忘这?般严肃的样?子,但想到之前被困地牢,终究是自己理亏,只好脖子一缩,往柳七怀里?一钻,气急败坏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说说案子吧,我等着听呢!」 易微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心里?却还兀自不服气地暗道:谁用你们保护了,这?次我自有法宝。 沈忘知道易微性格叛逆跳脱,从?不服管,和?小时候的自己极为相似。说来也是荒唐,自己此刻竟也站到了沈念的角色之上,思及此处,沈忘不由苦笑?。 「停云,你先来说说验尸的结果。」饶是心中存着隐隐的担忧,沈忘还是不得不把话题转回到案件本身。 柳七颔首,展开尸图,以手指点,沉声道:「经过勘验,女尸全身只有一处伤痕,即是脖颈处的勒痕。勒痕呈八字开口状,死者面目由于颈间的巨大下坠力?呈现灰白色,因长时间吊挂,淤血下行,在?小腿处呈现细小的出血点,这?些特点皆与上吊致死的情状相符。」 「还有,因绳结压迫喉管,使?得舌头?外?吐,直坠胸前,以及裙摆上沾染的污秽,也是人被缢死时的肢体失控,产生的排泄失禁现象。这?些都说明,这?名女子的确是上吊致死。」 程彻仔细听着,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沈忘看在?眼?中,温声道:「清晏,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我说得不一定对?,但既然无忧问了,我随口一说,你们就权当参考哈!从?阿姊的验尸分析中来看,这?名女子的的确确是上吊自杀,说不定她就是因为疯病发作,再加上父亲新?丧,不想活了呢?那刘掌柜说她不是蒋小姐,她便不是了?咱们刚来这?歷城县衙,便把县衙里?的人从?头?至尾怀疑了个遍,偏偏信那之前从?未谋面的刘掌柜,是不是有点儿草木皆兵了?」 程彻说得犹犹豫豫,沈忘的脸上却浮起?赞赏的笑?意:「清晏,你的思虑很是周全。」 程彻面上一喜:「是吧!我也觉得近几日脑子愈发活络了!」 身旁的易微翻了个白眼?轻嗤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歷城县衙从?里?到外?都是大好人啊!你也不动脑子想想,那刘掌柜骗我们,有何好处?我们是能给他?金银呢,还是能给他?优待?商人无利不起?早,这?半点儿利益没有的事?儿,他?为何要做?可是另一拨人若是骗我们,好处可是实?打实?的。」 沈忘笑?着点头?道:「还是小狐狸棋高一着,我也是做此想。这?前任官吏离奇失踪,我作为新?官上任,自然会用心探查,那与其让我揪着过往的案子不放,不如将告状的蒋小姐掉包成发了癔症的蒋小姐,让我查无可查,问无可问,毕竟疯子嘴里?的话本就不可信,那自然也可以将之前蒋小姐击鼓鸣冤的事?情推到癔症发作上,一推三六五,岂不干净?」 「可偏偏我又从?刘掌柜那里?得知了鱼目混珠一事?,对?蒋小姐起?了疑,疑心一起?,便再难消泯,那掉包的蒋小姐就不能留了,只能让她上吊身亡。这?样?,与蒋大人案件相关之人便死的死,亡的亡,人死案清了。」 霍子谦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歷城县衙比之白莲教,也不遑多让啊!咱们可真是刚出龙潭,又如虎穴,不得宁日。」 程彻见霍子谦面色苍白,笑?着安慰道:「嗐!你这?还是同我们呆得时日短,自我认识无忧兄弟之后,还真没有一日是『宁日』呢!以后你习惯了就好了!」 被程彻的大巴掌拍着后背,霍子谦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感动的是程彻将自己看成了队伍中的一员,认为自己以后也将一起?同行;害怕的是万一程彻一语成谶,今后真的永无宁日,这?可如何是好啊? 霍子谦正暗自纠结,一旁的柳七则借着沈忘的话头?继续补充道:「再说回案子,今日我同沈兄前往案发现场,发现了一盆枯萎多时的杜鹃花,那泥土尚且湿润,显然前不久才灌溉过。而通过嗅闻土壤中残留的气味,我断定浇灌花朵的,正是我配给蒋小姐治疗癔症的药。可见,这?所谓的蒋小姐,压根没有疯病。」 第138页 「你瞧!」易微见自己猜得没错,得意地一拍桌子:「样?样?都合得上!」 「那既然都猜出来了,那咱们还等什么,我这?就杀它个七进七出,给这?歷城县衙换换血!」程彻闻言勐地站起?身,作势向屋外?冲去。 第92章 舜井烛影 (九) 沈忘驾轻就熟地一把扯住程彻的衣裳下摆, 他实在是太了解自己?这位一根筋的好兄弟,知道他有勇少谋,点火就着, 见风就涨, 所以不急反笑道:「清晏,事情?尚未明朗,我们又没?有切实的证据,你还是好好歇着,莫要学戏文里的赵子龙了, 还血洗歷城县衙,你倒是说得出。」 沈忘的语气轻柔明快,饶是程彻也听出了话中善意的调侃,当下不好意思地脸色一哂:「那啥……你要不让我去, 我就不去嘛!」 易微也乐了, 悄悄跟一旁紧张得握紧双拳的霍子谦挤眉弄眼?:「你看, 我说他是傻子吧, 你倒还当真了。」 程彻和易微这一番插科打诨, 倒是把原本紧张的气氛舒缓了不少, 沈忘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直吊在心口的情?绪松懈下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晕眩感却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顿觉天?翻地覆, 陡然失却平衡感让沈忘沁出了一脑门子冷汗,眉头也不受控制地紧皱起?来。 「你怎么了?」胳膊肘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沈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转头看向身旁之人,露出勉强的笑?容:「没?事, 就是昨夜里没?休息好。」 沈忘的脸色如?同浸了霜雪一般惨白,柳七自是不信,便伸手去探沈忘的脉搏。沈忘知道自己?身体有恙,生?怕柳七担心,可此时他被柳七和程彻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硬躲是躲不掉的,只得反手一抓,握住了柳七的手腕。 「我真的没?事。」他微笑?着重复道。 二人在圆桌下方的这一来一回,又怎么能逃过易微的眼?睛,少女两眼?一瞪,像极了两颗刚被露水打湿的葡萄,她跟护主的小犬一般勐地把柳七的柔荑从沈忘手里抢了过来,发出一声近乎吠叫的抗议:「又干嘛!」 沈忘拿易微彻底没?有办法,只得好脾气地笑?笑?,双手一摊,以示清白。不过易微这一打岔,倒是让柳七不得不放弃了给沈忘号脉的举动,退而求其次道:「既然案情?已经分析清楚了,那我们便各自散了吧!我看沈兄的面色不是很好,还是早些?休息为妙。」 五人之中最有分量的柳七都发话了,大家也都轰然应着离开了房间,柳七故意留在最后?一个,在掩门时对沈忘轻声道:「我去熬些?汤药,你待我回来再歇下。」 沈忘心中一跳,一种醉酒般的飘飘然从胸膛涌出,激得他面上?泛起?两晕醉色,显得原本惨白的双颊多了几分健康的红润。他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房一角的美人榻上?,用胳臂撑着头歪在上?面,眼?皮却不受控制地一下接着一下往下眼?睑上?坠。上?一秒,心里还想着要?等柳七来了,喝了药之后?再睡;可下一秒,沈忘便彻底堕入无意识的虚空之中,手腕一松,整个人彻底瘫在了美人榻上?。 再睁开眼?时,沈忘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放在门扉之上?,正在做出推门的动作。沈忘一怔,将手缩了回来,疑惑地看向身畔四周。 这里已经不是歷城县衙的书房,而是一处似曾相识的院落,周围弥散着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仿佛有了实体一般。沈忘转过身,身后?是大雾瀰漫,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雾墙,只是看了一眼?,沈忘便放弃了离开院落的打算,只得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木门之上?。 他想起?来了,这似曾相识的院落不是别处,正是那冒牌蒋梓云丧命当场的外宅。自己?怎么会迷迷煳煳地来到了这儿?沈忘正自疑惑,却听见房门虚掩的房间中发出了「砰砰」地叩击之声。 那声音不大,却极有节奏,就仿佛屋内有人正轻柔地敲着门,也想要?出来一般。沈忘一咬牙,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浓雾之下的房间依旧如?白日里所见的一般,与寻常女子的闺房并无殊异,而那悬樑上?垂挂的人影也同之前?见到的一样,正背对着沈忘,如?风中残荷,随风摇盪。 砰,砰—— 尖足并蒂莲绣花鞋微微翘起?的鞋尖一下接着一下,撞击着人影正下方的木椅的椅背,如?同清越的鼓点。 砰,砰—— 随着鞋尖不断的撞击,那人影也悠悠荡荡旋转起?来,带着一种宿命的萧索像沈忘的方向缓缓转过身来。 沈忘不受控制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诡异的场景。根本无法移开视线。终于,人影彻底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和沈忘对上?了眼?神。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漂亮的杏仁眼?仿佛被人用针撑开一般,以一种诡异的幅度大睁着,连眼?角似乎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赤红的血丝,苍白的嘴唇张开,一条绛紫色的舌头盪了出来,像一条没?来得及回巢的赤练蛇。浑浊的涎水顺着舌尖凝聚出浓稠的涎珠,摇摇欲坠,倒映出沈忘惨白如?纸的面容。 就算已然这般狰狞得面目全非,沈忘还是一眼?将人影认了出来。这不是别人,正是早已入土为安的惠娘啊! 怎么可能是惠娘,怎么可能是她! 沈忘只感觉胸中一股浊气直冲而上?,让他整个人快要?炸裂开来。他用力揉搓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睁眼?再看! 第139页 不是惠娘……而是…… 人影的面容如?溶了水的白竹纸化散开,重又凝聚成?另一副模样。 那是如?盛放的栀子花般端丽绝俗的容颜,那是如?月下冰川般坚毅纯粹的精魂,她定定地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再熟悉不过的浅淡笑?意。 「停云……」 沈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悬挂之人苍白冰凉的指尖,在将接未接之际,又倏地收回,面色剧变。 那怎么可能是她?她明明还活着,停云她还活着! 砰,砰,砰—— 敲击声更急促了,似乎是在催促着他快些?行动,莫在踯躅! 砰,砰,砰—— 敲击声更剧烈了,似乎既是威胁,又是隐含关切的警告! 「无忧,你醒了吗?」听到那熟悉的唿唤声,沈忘勐地睁开了眼?睛。哪里还有浓雾下院落的影子,他依旧还斜靠在美人榻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此时的沈忘汗出如?浆,里衣已经被汗水湿透,苍白的额上?也满是汗珠。他剧烈地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案几站起?身,给门口等得不耐烦的程彻打开了门。 看见沈忘如?同淋了一场大雨般的狼狈模样,程彻也吓了一跳:「无忧,你这是咋了,掉……掉湖里了?」 沈忘哪还有力气跟这位脑子缺根筋的好兄弟闲扯淡,无力地摆了摆手,问道:「怎么了?」 「哦!差点儿忘了正事儿!」程彻狠狠一拍自己?的脑袋道:「刚刚我在外堂见到了方捕头,他正着急寻你呢,说是那失踪的老妪找到了!」 沈忘眼?睛一亮,刚才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大声道:「让方捕头等我片刻,我这就换上?官服,带那老妪去二堂候着,千万看好了人!」 一盏茶的时间后?,歷城县衙二堂。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沈忘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哆哆嗦嗦委顿在地的老妪。那老妪约莫六十岁上?下,满头华发,面上?的皱纹如?斧噼刀砍般深刻,将消瘦的面孔分成?不和谐的数部分。眼?皮厚重,斜斜地坠向眼?角的一侧,让本就不大的眼?睛呈现?出三角形状,倒是和柳七口中形容的样子并无出入。 沈忘的两侧分立着程彻和霍子谦,程彻双手叉腰,站得笔直,如?门神一般傲然挺立,而霍子谦则承担了之前?小书吏的工作,小心谨慎地在白竹纸上?誊录着,那架势倒是比参加科举考试还要?认真。 那老妪本就紧张,这边厢看到程彻如?视寇雠般瞪着她,就更是吓得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结巴道:「老身……老身邓方氏,是……是蒋家的奴婢。」 「你既是蒋家的奴婢,何以小姐身死,你却不见踪影?」沈忘问道。 「老身……老身怕啊,那日,那日小姐吩咐老身去集上?切几斤肉,说是家中有客人要?来,老身便去了。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老身隐隐约约看到一人从院中出来,那样子啊,鬼鬼祟祟的,不像是什么好人。老身一想,家中只有小姐一人,心中担忧,就抓紧回了家。可……可一进?门就看见小姐……小姐已经……」那老妪面色惨白,说到最后?已经难以成?言,颠来倒去重复了好几遍。 沈忘让程彻给老妪递了一杯茶水,那老妪本就怕得要?死,见这样门神般的人物递了水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吓得强自吞咽,反倒呛得双眼?翻白,直咳了好一阵儿,方才缓过气儿来,带着哭腔号丧道:「大人,非是老身为非作歹,实在是小姐死状太过吓人,我这样一大字不识一筐的妇道人家,真的是吓得双腿发软,别说报官了,我连怎么走?出门来的都忘了!」 「就算是蒋小姐死状骇人,你初时见到,乱了方寸,尚能理解,可这整整一天?过去了,你还不报官,又是为何!」沈忘厉声喝问道。 「青天?大老爷啊!老身……老身实在是为了这条老命啊!您想,我可是见到了兇犯的人,若是我报官,那兇犯也将我杀了,那……那老身的一家老小可找谁奉养啊!」沈忘声音大,那老妪的声音更大,到最后?几乎是哭天?抢地起?来。 「若真如?你所言,那此刻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县衙之中!」沈忘忍受着老妪嚎啕的声浪,蹙着眉问道。 第93章 舜井烛影 (十) 「这个?过程属下来替她说吧!」方长庚上前一步, 冲着沈忘拱手?道?:「禀大人,我是在距离县衙不远的剪子巷发现她的?。当时,属下正带着一班弟兄进行日常巡逻, 只见沿街摆放的一堆倒扣的?竹筐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抖动?, 因为剪子巷沿街商铺众多,属下唯恐是藏着歹人,便厉声喝问?,这位老人家便从一摞竹筐下爬了出来。」 方长?庚面露不忍之色,声音也缓了缓:「想来是她目睹主家被害, 惊惶万状,失了?方寸,便隐藏于竹筐之下。属下发现她的?时候,她浑身皆被露水沁透, 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可见是藏了?一整晚。经过询问?, 这位老人家将事情的经过如数告知, 属下便将?她带来了?县衙。」 沈忘轻轻按了?按酸痛的?眉间, 继续盘问?道:「既然方捕头为你作保, 那本官就暂且信你。你说你慌不择路, 是因为看到了有人从院中出来, 认定?是兇手?,因此不敢报官对吗?」 第140页 老妪匍匐而前, 以头抢地:「是的老爷,老身知错了?,老身不是有意放跑歹人, 实在是……实在是害怕啊老爷!」 「既然如此,现在你人在县衙, 我自能护你周全?,你现在可以说出?兇手?到底是谁了?吧?」沈忘向前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妪面上细微的?表情。 只?见老妪惶恐地向方长 ?庚的?方向看了?一眼,方长?庚温和地笑了?笑,道?:「老人家,莫怕,县令大人是位好人,断不会弃你于不顾,你知道?什么就快些说出?来,将?功补过啊!」 老妪的?身子颤了?颤,又哆哆嗦嗦地看向沈忘,支吾道?:「昨日天色晚了?,我也不敢说自己看得格外分明?,但是……但是从身形上看,倒是像篦子胡同的?鲁尽忠。 「鲁尽忠是何人?」沈忘蹙眉向方长?庚问?道?。 方长?庚恭敬道?:「回大人,这鲁尽忠乃是县里?出?了?名的?惫懒汉,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倒是靠自己的?老母养活,属下之前在周边县镇当差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号,来了?歷城县以后,还曾抓到过他醉酒闹事,若不是他老子娘拼命求情,只?怕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 沈忘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名老妪说自己看到的?人就是鲁尽忠,就劳烦方捕头将?他提来问?话。」 「是!」方长?庚一拱手?,转身便出?了?二堂。 这位有着「急公好义」之名的?方捕头并没有让沈忘等多久,一名额角上贴着膏药的?细条儿青年便被押上堂来。这青年长?相秀气,面皮儿白净得紧,打眼一看竟像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一般,但与他的?长?相极不相符的?,是他周身上下一股混不吝的?泼皮气质,再加上眉眼间掩不住的?轻佻放浪,一看便是方长?庚口中的?靠老娘养活的?惫懒汉。 「你就是鲁尽忠?」沈忘肃容道?。 「拜见青天大老爷,小的?鲁尽忠给您磕头了?!」鲁尽忠动?作夸张地伏地叩拜,脑袋咣咣地撞着地面,再抬起头,额头上蹭上了?灰,配上那额角贴着的?膏药,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我问?你,昨天日暮之后你可曾去过蒋宅?」 「蒋宅?」鲁尽忠眼皮儿一翻,苦思冥想了?半天,哀哀道?:「大老爷,小的?昨日里?饮多了?酒,这究竟去了?哪儿……小的?实在是记不清了?。」 「好好说话!」见沈忘面上浮出?愠色,方长?庚赶紧叱喝鲁尽忠道?。 「哎呀!方捕头,您可吓死小人了?!」鲁尽忠长?吁短嘆地抚着胸口,那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无赖劲儿,饶是以跳脱落拓着称的?沈忘也极是反感。他狠狠一拍惊堂木,怒斥道?:「鲁尽忠!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若是再顾左右而言他,便先?拘上两日,待你想明?白了?,再来回话!」 鲁尽忠见沈忘当真动?了?怒,赶紧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气,叩头不止。沈忘缓了?口气,问?道?:「我问?你,你当真不记得昨日去过蒋宅?」 「小人……」鲁尽忠眼神儿往一边飘去,在触到方长?庚严厉的?神色之后,又赶紧垂下了?头。 「传邓方氏上堂,与鲁尽忠当面对峙。」沈忘再也没有耐心听鲁尽忠东拉西扯,当下将?候在堂下的?邓方氏传了?上来。 邓方氏甫一上堂,就看见趴在地上的?鲁尽忠的?背影,登时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双唇哆嗦着道?:「就……就是他,昨日里?见的?就是他!」 她这样一指认,鲁尽忠也慌了?,面上狰狞地厉声道?:「你个?死老太婆,可不要瞎说!」 「我没有瞎说!小姐……我家小姐要请的?人就是你!」邓方氏向着沈忘叩头道?:「大老爷,老身想起来了?,小姐之前遣老身去集上割几斤肉,说是家里?要请人吃酒,请的?便是这个?鲁尽忠!」 这下,堂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鲁尽忠的?脸上,沈忘斥道?:「若只?是去吃酒,哪怕是见到了?尸身,按律报官即可,何必如此遮掩!你到底隐瞒了?何事,还不从实招来!」 方长?庚也痛心疾首道?:「鲁尽忠,这次可是杀人偿命的?大罪,你若再支支吾吾,不肯照实了?说,你老子娘也救不了?你!」 鲁尽忠眸中利芒一现,剎然即隐,以首抢地道?:「沈大人,小人不敢欺瞒,昨日……昨日小人的?确是去了?蒋小姐家中。但是小人断然没有杀她之心,只?是拌了?几句嘴,蒋小姐想不开,小人前脚刚走,后脚她便……便上吊自杀了?……」 「只?是拌了?几句嘴,蒋小姐便上吊自杀了??这话红口白牙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沈忘冷笑道?。 「大人,小人没有撒谎,其实……小人与蒋小姐早已私定?终身,奈何蒋小姐日日纠缠,腻歪得紧,小人实在受不了?,便生了?与她一刀两断之心。大人你也看得出?,就凭小人的?皮相,比之大人也毫不逊色,所以啊,寻个?下家绝不是难事。」 沈忘听到身后的?屏风里?传出?唾啐之声,想来是躲在后面偷听的?小狐狸忍无可忍,若不是尚有个?屏风拦着,只?怕当下便会沖将?出?来,指着鲁尽忠的?鼻子骂个?痛快。 第141页 「谁知道?,那天蒋小姐非要请小人到家中一叙,小人也是好几日没见了?『荤腥』,心中着痒,既然有送上门来的?,又为何不应呢?于是,小人便趁着夜色到了?蒋宅,可还没说上几句,蒋小姐又与小人起了?争执,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小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绳索抛上房梁,系好了?绳结,作势要把脑袋往里?放。」 鲁尽忠始终没有抬头,几乎是一股脑地将?事情的?经过倒了?出?来:「小人没想那么多,还以为她又是同先?前一样,无非以死要挟,就骂了?一句,让她有本事就死,别天天雷声大雨点儿小。蒋小姐一听我这般说,便直接把脑袋套进了?绳结里?。我哪是让人随意就能拿住小辫子的?人,便再也不理她摔门而去。但是小人哪里?知道?,她……她真的?就寻了?短见呢?」 沈忘从堂上缓缓踱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鲁尽忠,他的?阴影覆盖在鲁尽忠的?头脸处,让后者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忘的?目光:「你离开的?时候,蒋小姐死了?吗?」 「当然没有,小人就算再混帐,也断不能看着人死在我眼前儿啊!」 「邓方氏,说说你进屋时看到的?情况。」 「老身看见,小姐人挂在樑上,木椅翻倒,小姐的?脸色白的?吓人,一截长?长?的?舌头垂下来,在风里?盪啊盪的?,我大着胆子上前一摸,人……人已经凉透了?。」 沈忘点了?点头,脸上浮起讥诮之色:「按邓方氏所说的?女尸的?情状,她看到的?蒋小姐怕是已经死了?半个?时辰以上了?;而你,却说自己走的?时候蒋小姐还没上吊。说来也巧,你鬼鬼祟祟离开蒋宅的?背影,还被邓方氏看个?正着。这期间里?外里?半个?时辰的?出?入,那你们二人,究竟是谁在说谎呢?」 鲁尽忠赶忙大声道?:「自然是她!她若是没有问?题,她跑什么跑!一定?是我走之后,蒋小姐想不开上吊自尽,她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所以她才说瞎话冤枉我!」 鲁尽忠扭过头,咬牙切齿地对邓方氏低声道?:「若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邓方氏吓得直往方捕头身旁缩,圆滚滚的?身子硬是拗成一团,眸色中满是惊恐。 沈忘笑了?,一撩衣摆,就势蹲了?下来,平视着鲁尽忠,近到能看到后者喉结轻微的?颤动?:「你也不用着急撇清自己,本官此番倒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想要同你讲一讲。鲁尽忠,你可曾听过宋时苏东坡的?一首词,里?面讲到『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你可知这几句词是什么意思吗?」 鲁尽忠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忘,浑身不由?得一颤。那俊朗男子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似乎还嵌着另外一人的?眼睛,而那人也正透过沈忘的?瞳仁,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莫名的?威压感袭上心头,鲁尽忠几乎是下意识地应道?:「小人……不知道?。」 沈忘勾唇而笑,声音朗朗:「这几句词描述了?苏东坡夜梦亡妻,一人一鬼相对,无言落泪的?场景。在今日之前,我也曾以为这不过是文人情深狷狂之语,不足为信,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又何来幽魂入梦一说呢?」 「可今日」,沈忘好整以暇地看着鲁尽忠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笑容愈发圆满了?,「我不做此想了?,因为我确实在梦中见到了?蒋小姐的?鬼魂。」 第94章 舜井烛影 (十一) 「你想不想知?道蒋小姐对我说的什么?」沈忘仔细观察着鲁尽忠面上的表情, 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轻道:「她说,是你杀了她。」 鲁尽忠的心突突直跳,从沈忘完美的笑容里他辨别不清这位年轻的县太爷是在诈他, 还?是真有其?事, 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时不时艰难地吞咽一下口水。 见鲁尽忠神色数变,沈忘似乎是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缓缓直起身,重又回到大堂之上, 朗声道:「那日本官与柳仵作前往蒋宅,将案件相关的物品尽数带回,不如此刻我们就在公堂之上,重现那?日的案情, 看看是你的证词作伪, 还?是入梦的幽魂诳人。」 在沈忘的指挥下?, 数名衙役将封存的证物自?县衙库房中搬出, 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构建出沈忘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场景。翻倒的木椅, 枯萎的杜鹃花, 色彩鲜艷夺目的尖足绣花鞋, 打开?的杉木衣箱, 被便溺之物沾染的襦裙,甚至还?有结束蒋梓云性命的那一根麻绳, 都按照当日所见,一一復原。 正?当一名衙役踩着几凳,准备将麻绳抛上高高的房梁之时, 沈忘却转头向奋笔疾书的霍子谦问道:「子谦,你可知?此间大堂房梁的高度?」 这可算问到了霍子谦的痒处,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回大人,大堂乃硬山顶,小式造,四梁八柱,房梁三曲一直,其?中最高的一根房梁离地十尺。」 「好,本官测算过,蒋小姐上吊自?尽的房梁离地九尺,二?者相差一尺,方?捕头,请将这根麻绳垂挂于大堂房梁下?一尺处。」 方?长庚应诺,取一横杆,细细丈量后放置于两座由方?桌摞叠而成的高台上,其?后又将打了死结的绳索悬挂其?上。 第142页 沈忘则将翻倒在地的木椅扶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绳结的下?方?。鲁尽忠和邓方?氏不知?沈忘意欲何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愣地看着堂上忙碌的众人。 「去请柳仵作来。」只是忙活了半柱香的时间,沈忘已是额上见汗,脸色也愈发的苍白,他轻轻对霍子谦吩咐了一句,便抓紧时间用绢帕拭干额上的冷汗,防止柳七看出端倪。 待得柳七走入堂中,一切物证都已准备齐整,整个歷城县衙的大堂凝固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是似曾相识的死亡现场;三尺公案的桌台之前,是尖锐对峙的静默较量。柳七凝神四顾,虽是心中诧怪,不知?道沈忘为何要将蒋宅完整地搬到公堂上,但面上却是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慌乱。 「沈大人。」柳七端肃地拱手行礼。 沈忘微笑颔首,问道:「柳仵作,你身高几何?」 「卑职身长五尺五寸。」 「那?蒋小姐呢?」 「女尸身长五尺二?寸。」柳七认真地将沈忘口中的「蒋小姐」纠正?为「女尸」。 闻言,方?才还?在奋笔疾书的霍子谦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记录,眸光闪动,若有所悟,只见他突然激动地看向沈忘,想要证实心中所想,沈忘则回以会意的笑容。 只听沈忘正?色道:「柳仵作,还?请你站到麻绳下?方?的木椅上。」 柳七依言站上木椅,感到额上被什么?粗粝之物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柳七微微抬眼,只见那?麻绳的绳结正?在自?己眉心的位置微微晃动。随着那?悠然的摆盪,柳七只觉一道莹亮的白线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显现,将纷繁复杂的线索连成一串,真相,唿之欲出! 「柳仵作,你是否能将绳结套到脖颈之上?」沈忘问道。 柳七踮起脚尖,绳结堪堪垂落在下?颌处:「很难,但如果双臂用力拉扯绳套,同时伴随双腿向上踢蹬,或可行。」 柳七的答案永远滴水不漏,让人无法找到攻讦的弱点。 闻言,沈忘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对鲁尽忠道:「柳仵作比蒋小姐高出三寸,尚且难以将头套入绳索之中,你却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蒋小姐将绳索套在脖颈上威胁于你。那?本官且问你,蒋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呢?」 鲁尽忠像是被唾液呛到般噎了一下?,眼珠在眼眶里提熘乱转,最终直直地锁定在柳七抓握着的绳结上。他面色数变,让那?张秀气的脸孔莫名狰狞起来。 「她……她当时……情绪激动,蹦跳着沖我发脾气,好巧不巧地便把头套进去了。那?女仵作不是也说了吗,用力蹬踹的话,也不一定就做不到啊!」鲁尽忠一边说,一边频频向柳七的方?向看去,似乎是想从她那?儿得到某种支持一般。柳七则蹙着眉,厌恶地将头瞥向一边。 「好!就算果真如你所说,蒋小姐天?赋异禀,『好巧不巧』将头套入了绳索,待你走后便上吊殉情。那?本官再问你,她又是如何踢翻这木椅的呢?」 本就是蹦跳着才能将头套入绳索,又如何在失重垂挂的情况下?,踢翻木椅呢?一心寻死的人,又怎么?会选择这般可笑荒唐的举动,为自?杀制造不必要的负担呢?无论如何狡黠,这只狡兔终究是被狐狸堵住了退路。 沈忘静静地看着鲁尽忠,用一种最为温和而舒缓的语调询问着,鲁尽忠无声?地张了张嘴,在空中和沈忘的眼神交锋数回合之后,终于颓然地垂下?头去。 「是我做的,我认。」鲁尽忠的声?音闷闷地,似乎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一般,「是我捂住她的嘴,将她挂到绳索上,又踢翻了椅子,任她挣扎,绝望,也无动于衷。」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呈现着一种释怀与落寞交织的复杂笑意:「所有罪责小人愿一力承担,还?望大人……」他深深地看了沈忘一眼,一字一顿道:「莫要衍罪家人。」 不知?为何,那?古怪的神色让沈忘如同被烈火灼烫到一般,心头一惊,他怔怔地看着被拖下?堂去的鲁尽忠,仿佛被衙役如死狗般拖曳着的是自?己。 「大人……大人?沈兄!」连续唤了三声?,柳七才算让沈忘回过神来:「你还?好吗?」 沈忘的面色极差,往日里莹莹带笑的眉眼此刻却仿佛浸透了露水一般,显得恍惚而朦胧。此时的大堂之上,只剩下?沈忘、柳七和霍子谦三人,柳七和霍子谦看着沈忘如丧考妣的神色,面面相觑。 「沈兄,你……你还?好吗?」霍子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感觉,我……我好像弄错了。」沈忘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鲁尽忠被拖走的方?向,目光中几乎没有焦点。 「没有啊,我算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的。」霍子谦轻声?劝慰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沈忘梦呓般地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他在向我求救……」 突然,沈忘眸光一亮,看向柳七:「停云,我们这便去一趟篦子胡同。」 柳七想也没想就摇头道:「不行,你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必须要找到病因。」 没想到沈忘的回答更为坚决:「这个答案比我的身体,要重要得多。」 第95章 舜井烛影 (十二) 歷城县的东北部有两处因小作坊而命名的街道, 一处是剪子巷,一处是篦子巷,又叫篦子胡同。这两处街道一处因巷中铁匠铺林立而得名, 一处则是有着济南府有名的篦子作?坊, 二者皆是南北巷街道,东西相连,鸡犬相闻。 第143页 穿过横越小河的小板桥,柳七和沈忘便踏上了篦子巷的路面。一路上,柳七多次要求给沈忘把脉, 都被他横栏着竖挡着,说什么也不依,到最后竟是连「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都搬了出来,让柳七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 沈忘现在的身体已经是无须把脉也能明显看?出的虚弱了, 一路上他几乎是走一阵便要歇一阵, 行在板桥上更是晃晃悠悠, 脚步虚浮, 柳七只能用力拽着他的袖子, 谨防他一不小心摔下河去。 终于在日落之前?, 二人到达了篦子巷的最深处, 几乎是一眼便将鲁尽忠的宅院认了出来。它同自己?的主人一样?,歪斜着身子, 矗立在一众平整簇新的瓦房之间。细看?它的墙面,竟不仅仅是砖石垒砌,还混杂着贝壳和碎石子。很难想?象, 在这样?商铺众多的城中心,还会有这样?穷困潦倒的人家。 小瓦房的门是竹子编的, 辨不清年份,看?竹子老化的程度几乎可算是前?朝遗物,轻轻一扣便发出喑哑的呻//吟声。为了出行方便,沈忘和柳七都是男装打扮,沈忘更是戴上了大?帽以掩藏面容。废旧的老宅前?突然来了两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引得周边的邻里都探头?探脑地向着这边张望。 「你们是要找谁啊?」一位正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花甲老人好奇地问?道。 「老人家,我来寻一位年轻人,他叫鲁尽忠。」沈忘微笑着弯起眉眼,从容不迫地说着瞎话。 「小伙子,他是欠了你的钱吗?」一位河畔洗衣的妇人也插进了话头?问?道。 「真让您说准了大?婶,在下?和舍弟此番前?来正是为讨要一笔陈年旧帐,还请诸位帮忙引见。」沈忘就?坡下?驴,顺嘴胡诌道。 那妇人和老人无奈对忘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嘆息道:「作?孽啊,小伙子,你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趁着天色还早,快些回?吧!」 「这是为何?鲁尽忠是搬家了吗?」 老人扬起手杖,指了指那几乎快要脱出门框的竹门:「鲁家人最近算是倒了大?霉了,前?些日子,这家老太太被一帮凶神恶煞的人请走了,么儿……也就?是鲁尽忠想?拦,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倒是讨了一顿好打。从那时起,鲁尽忠就?没有再回?来过,他欠的煳涂帐可不算少数,这些日子里来讨债的人也有,但?都是无功而返,所以啊,我劝你们俩娃娃也快些离去吧!」 「是啊」,洗衣的妇人一副深谙内情的模样?神秘道,「我听说,那鲁家小子犯了事,被官府捉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鲁家老太太也是命苦,养了这般不成器的儿子,临到老了,还要经受这般磋磨哟!」 「哪像吴婶你,儿子争气,女儿高嫁,福气尚在后头?呢!」老人捋着长髯夸赞道。 洗衣的妇人乐得合不拢嘴,正欲将话题引到自家孩子身上,却蓦然发现,刚刚还仔细聆听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河畔只剩下?她与老者两人。 「现在的孩子啊,人家话还没说完,这便跑了……」妇人意犹未尽地埋怨道。 小板桥下?的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西天火红的夕阳,世事荏苒,白马逐光,没有人还在意那半掩的竹门后曾经上演着什么样?的悲欢离合,鲁尽忠和他失踪的老娘,就?如同桥下?河流中两颗再普通平凡不过的水滴,被推挤着,簇拥着,涌向他们不可知的前?方。 而那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整条河流流向的人,此时正颓然坐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柳树下?,用拳头?重重地向地面上砸去。 「这帮混帐!」 沈忘已经很久没有发这么大?的火了,此时愤怒的烈焰正炙烤着他的心,让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眩晕感都暂时消退了。 「我本以为,这帮人为了让我放弃追查蒋大?人的案子,指鹿为马,掉包了蒋小姐,再反手来个杀人灭口,让案子查无可查,这便结了。谁想?到他们还有后手,为了防止我通过冒牌蒋小姐的案子查到他们头?上,便用鲁尽忠的娘亲作?为威胁,让鲁尽忠替他们担下?了罪过。」 沈忘的眸子亮得惊人,他死?死?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脸上浮起掺杂着懊悔与自嘲的笑意:「不仅如此,他们还巧妙拿捏了断案人的心思,故意让鲁尽忠将案情说得半真半假,还留下?了上吊自尽这一突破口,让我误以为自己?通过推理还原觅得真兇。这齣戏,当真回?环往復,一唱三叠,而我……偏偏信了……」 沈忘简直不敢想?象,若不是最后鲁尽忠的状态让他生了疑,真的让冒牌蒋小姐一案就?此结案,那潜藏于背后之人会不会就?真的无罪脱逃,接着逍遥法外了呢? 柳七虽然也是惊愕于小小一座歷城县衙竟然盘根错节,藏污纳垢至此,但?她天性?冷静非常,此刻又担心沈忘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便刻意引开了话题:「沈兄,你记得吗,去蒋宅的那日我曾问?过你,这歷城县衙上百号人手,到底有没有可信之人,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沈忘眉头?微蹙,思忖道:「倒是有一人,我现在还难以定性?。」 「此人是谁?」 沈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分析道:「此案进展至此,在这浑水中趟了一这么一遭,我也算看?得分明,只要是言之凿凿那冒牌的疯女子就?是蒋小姐之人,便断然不可信。所以,将卷宗给我并介绍整个案情的汪师爷和巡逻发现尸体便一口咬定是蒋小姐的燕隋燕捕头?,都是做局之人。」 第144页 柳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汪师爷独掌刑名与钱谷,燕捕头?手握皂、壮、快三班,这几乎已然包揽了整个歷城县衙的人员了。」 「但?是还有一人,他全程并未参与案件,却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我们帮助。汇波楼下?,是他救下?了疯女子,却又被燕隋支走,没有机会随堂听审;邓方氏也是他无意间在剪子巷巡逻时发现的……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说过,他之前?是在临近的县城当差,并不从属于歷城县衙。」 「你的意思是,兴许方捕头?可用?」柳七眼睛一亮,惊喜道。 沈忘嘆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敢确定了。停云,我曾颇为自负,自认能堪破迷雾,寻得真相。骑龙山一案,只有你我二人,尚能有一搏之力;其后尸魃奇案,我身边又有了清晏和东璧先生;捧头?判官一案,小狐狸也掺和进来;再到白莲弥勒之时,又救下?了子谦……可是为何,身边之人愈来愈多,这迷雾却愈来愈浓重,愈来愈黑暗呢?」 柳七仔细倾听着,笑意却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沈忘永远都是这样?,空有满腹经纶,惊天才智,却偏偏参不透自己?内心孤独的隐忧:「所以你才需要我们啊……骑龙山之时,你要对付的无非是一个王猎户;尸魃之案,你对付的则是常友德师徒;到了捧头?判官一案,你面对的是为了復仇蛰伏多年的季喆和手握兵权的楚槐安;而白莲弥勒一案,你要对付的又成了为祸一方的白莲教……」 「不是这迷雾深重,亦不是你能力所限,而是沈兄你逐渐步入了更为广阔莫测的黑暗之中,哪怕你倾尽全力燃烧,又如何能照亮整个黑夜呢?所以,我……我们才来到你的身边,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这世情污浊至此,可人,皆趋光啊!」 「所以,感到惶惑不安的不该是你,而恰恰该是那些潜藏在腐肉下?的蛆虫,躲避在黑暗的鼠蚁,你只要向前?走就?好了,自会有无数人跟随于你。」 柳七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宛若一双温暖的手,抚平了所有经年累月积攒的褶皱。沈忘抬眸看?向她,夕阳在她的黑髮上镀上了一层莹亮的金边,好像下?一秒她就?将融化在这片炫目的灿烂里。 「走下?去……那些蛆虫,那些鼠蚁,他们会怕吗?」 「他们怕死?了!」柳七笑着,一字一顿道。 沈忘双眉一展,一抹释怀的微笑终于浮现在双颊之上。无论走多远,只要她还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便是定的:「我有办法了。」 第96章 舜井烛影 (十三) 霍子谦悄悄地在衣摆上蹭了一把手心上沁出的冷汗, 强自?让面部抽搐的神经和缓下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参加四人组的秘密会议,但依旧紧张非常。 他出身书院世家,自小就跋涉于书山题海, 独坐小楼成?一统, 同龄的朋友甚少。可自从认识了沈忘诸人,游山玩水暂且不论,光是涉足兇案现场,便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更遑论还亲眼见到了吐着长舌吊死的女子了。 霍子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自我安慰道:甭管接下来沈兄弟要计划什?么?,至少不会死人了吧?只要不死人,我……我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许是因为日夜焦心,食难下咽, 睡难安寝, 霍子谦比之做活佛之时已经瘦了许多, 细细看?来, 清晰的下颌线, 秀气挺直的鼻樑, 再加上狭长上扬的丹凤眼, 倒也是个俊朗飘逸如?仙鹤般的少年郎。只可惜霍子谦面上永远挂着忧心忡忡的愁容, 眸子里藏着如?履薄冰的谨慎与惶惑,连微笑里都夹杂着几许勉强, 让他减了几分人才?。 霍子谦正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却听沈忘那边开口了:「此番行动,关系着鲁尽忠一家老小的性命, 绝不能掉以轻心。」 霍子谦简直就要哭出来了,怎么?又是这种要出人命的大事?啊! 与之相反的, 程彻和易微却是满脸的跃跃欲试,程彻拍着胸脯保证道:「无?忧你只管放心,我今夜便飞鸽传书,联繫山东地界儿的弟兄们,保管他们放个屁,咱们这儿都?能听着音儿!」 易微也跟着应和道:「舅舅在山东也有许多旧部,我也能……」 「你不能。」柳七几乎想也没?想就制止了易微的行为,板着脸道:「这件事?情交给程兄,你只管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 霍子谦也赶忙跟着劝道:「易姑娘,你就听柳姑娘的,这可是能出人命的大事?,危险得紧!」 见自?己彻底没?有了机会,易微嘴巴一撅,缩到?柳七旁边,嘟嘟囔囔道:「好好好,不去就是了!柳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长柳姐姐身上还不成?嘛!」 程彻倒是没?有在意?这段小插曲,满脑子都?是沈忘布置的新任务,只见他苦思冥想半天,问道:「无?忧,如?果真是按你说的,是汪师爷或者燕捕头将鲁尽忠的老娘捉了去,那我们就算盯紧了他们二人,他们不动手,我们不也没?有证据吗?」 「他们可等?不了那么?久,很快他们就会对那老人下手了。」沈忘胸有成?竹道。 「怎么?说?」程彻好奇道。 「清晏你想,鲁尽忠已然被我们关入牢中,事?涉人命,只要不翻案,他的余生便只能消磨在牢狱之中了。而那些幕后之人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既然鱼都?已经钓上来了,再放鱼饵岂不是多余,鲁尽忠的娘亲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是人质,而是累赘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快处理这个累赘,防止我们顺藤摸瓜,再找到?证据。」 第145页 程彻闻言,站起身道:「那我也别等?今晚了,我这就去!」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 望着程彻的背影,霍子谦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而他已然紧张的口干舌燥,只觉喉咙处传来砂纸摩擦般的痛楚:「沈兄,那……那我们该干什?么??」 沈忘拍了拍霍子谦紧绷的肩膀,微笑道:「等?。」 * * * 就在大家都?等?待着对手下一步的动作时?,沈忘倒是等?来了一个未曾想过的人。 「沈大人。」方长庚姿态恭谨地向沈忘拱手而拜。 沈忘没?有料到?这位每日里沿街巡逻,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快班头役会刻意?侯在公堂之外等?他,初始的惊讶过后,沈忘用?手虚扶了一下方长庚,颔首道:「方捕头,你找我有事??」 方长庚保持着垂手肃立的状态,头也不敢抬:「沈大人,属下……有罪!」 沈忘眉毛一跳,沉声问道:「方捕头,你何罪之有?」 「属下有失察之罪,几陷大人于不义,此事?牵连甚广,关涉甚重,请大人务必审慎处之啊!」 沈忘垂眸看?着方长庚宽阔的额头下方紧蹙的浓眉,轻轻嘆了一口气,略一振衣,就着石阶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道:「方捕头,坐下来说吧。」 方长庚有些犹豫,以自?己的身份是断无?可能与一县之主平起平坐的,然而沈忘舒缓谦和的态度又让他无?法拒绝,踯躅片刻终是一咬牙坐下了。 「大人,属下曾跟您说过,之前?是在临县当差,年初方才?调到?歷城县衙任快班头役,大人还有印象吗?」 沈忘微微颔首。 「当属下调任到?歷城县衙之时?,衙署内群龙无?首,一直是汪师爷和燕捕头代为周转,所以,属下并没?有见过前?任蒋大人,更遑论蒋小姐了。所以,属下从未对蒋小姐的身份存疑,先入为主地认为蒋宅中上吊殉情的女子就是蒋小姐。」 「然而,属下今日例行巡逻路过一个茶水铺子,听到?几位百姓正在讨论蒋小姐的案子,言语间竟是十分确定,汇波楼下的女子绝非当初去府衙击鼓鸣冤的蒋小姐。属下大惊,上前?盘问,从百姓们口中得知,汇波楼下的女子无?论从身形还是长相都?与蒋小姐有所不同,蒋大人爱民如?子,蒋小姐也常有善举,因此不少百姓见过她的真容。」 「所以呢,你便信了?」沈忘平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阅读着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 「属下初时?也不敢尽信,毕竟这个事?情实在是骇人听闻。属下只能屏退众人,一路行,一路问,竟被属下找到?了数十名愿意?出面作证的百姓。」言及此,方长庚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明亮的神采,「最初,大家也是讳莫如?深,但见属下诚心求问,便也不忍对我扯谎了。他们说,若是方捕头要问,我们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方捕头得民心若此,是我歷城县衙的大幸。」沈忘的脸上也逐渐有了浅淡的笑容。 方长庚抬起头,赧然而愧疚地沉声道:「我知道经此一事?,沈大人已然对我歷城县衙诸人失却了信任,对我也是将信将疑。我不怪大人,实在是这衙署之中藏污纳垢,让人难以苟同。」 「昭昭天日,朗朗干坤,竟能指鹿为马,变黑为白,这样的地界儿,这样的烂摊子,大人还愿意?接手,属下已然是感激不尽了。」 方长庚嘆了口气,浓眉下的眼眸深邃,皆是赤诚:「但我今天斗胆前?来,是想让大人看?看?这个!」 只见方长庚向怀中一探,一卷捲轴便呈于眼前?,他双手一抖,捲轴借力?而展,迎着正午的阳光,将捲轴之上的字迹映得通亮。沈忘的目光凝滞在那些姿态各异、或干瘪、或夸张、或肉眼难辨、或春蚓秋蛇的文字符号上,那是一个个再质朴简单不过的姓名:李十二,孙重八,钟小七,刘老二…… 沈忘触碰捲轴的手指有了微微的颤抖,他岂能不知这捲轴的分量! 「以上,皆是愿意?上堂作证的百姓的签字画押,还请沈大人为百姓,再信歷城县一次!」 第97章 舜井烛影 (十四) 汪百仪狠狠地按了一下自己跳个不停的?眼?皮, 心中烦乱不已。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最初几日, 他还是左眼?跳得欢,汪百仪心中还暗自窃喜,只当是即将要有大笔钱财进?帐。可没过几日,这跳动不息的眼皮竟似转移了一般,从左眼?变成了右眼?, 而且跳得愈发频繁,直如催命符一般,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 从那时起,汪百仪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 让他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虽然他无法准确的?知晓危险究竟来源于何处, 但那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 那瞎老太婆留不得了, 汪百仪心中暗道。 是夜, 月黑风高。 汪百仪推开面前吱呀作?响的?柴门, 院中正在斗叶子的几名衙役连忙站起身?, 向着他拱手而拜。他无声地挥了挥手, 如同驱赶一只惹人心烦的苍蝇。手下的这帮人没有一个?能立得住的?,日日不是醉酒耍钱, 就是沉迷斗叶子?,也难怪燕隋总是能踩在他头上疴屎了。 汪百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没好气地压低声音道:「那瞎子?呢?」 第146页 「还在屋里念经, 给?她的?饭她也不吃,您再不来, 估计她就要饿死了。」 汪百仪恨恨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怒道:「一个?瞎老婆儿你们都管不住,她不吃你不会给?她灌进?去吗!」说完了自己又觉得无趣,就算是把这老太婆养得白白胖胖,最后不还是一个?死吗?饿死是死,活埋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嘆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空落落的?,连张桌子?也没有,只有西南角粗粗铺着一卷草蓆,那草蓆是以灯心草草茎编织的?,地面潮气重?,那草蓆吸了饱饱的?水,轻轻一攥都能洇出水来,可想而知坐在上面该有多难受。然而,席上盘膝而坐的?老人却?是面容安详平静,与汪师爷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人几乎可算得上形销骨立,双颊深深凹陷着,可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老妇人的?眼?睛与常人有异,一层浑浊惨白的?阴翳附着其上,让她无法视物。只见?她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地捏动着手中的?佛珠,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汪师爷的?推门声。 「老人家,你儿子?还钱了,我这便送你下山回家。」汪师爷看?着老人平静的?侧脸,一边说,一边从门口的?衙役手中接过一碗菜粥。 见?老人颔首欲起身?,汪师爷连忙道:「不急走,先把饭吃了。」 汪师爷走到草蓆旁,先是嫌弃地撩起下裳方才蹲下身?,将手中的?温热的?菜粥递给?了老妇人。那老妇态度温驯,毫无反抗之意,接过菜粥便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汪师爷回身?冲着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往屋里看?的?衙役瞪了一眼?,心道:这不是很配合吗! 那衙役赶紧缩了回去,躲避着汪师爷的?眼?刀,暗骂道:死老太婆,我给?你喝你不喝,他给?你,你倒是老实听话了,噎不死你! 汪百仪看?着姿态优雅闲适的?老人,不知为?何,心中却?涌动起某种不该存在的?怜悯:「老人家,您之前为?何不肯吃饭?」 老人送粥的?手顿了顿,竟是笑了:「宁做撑死汉,不做饿死鬼,这断头饭啊,是不能不吃的?。」 汪百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反驳道:「老人家,莫要瞎说,这是要送你下山回家呢!」 老人笑而不语,默默地将菜粥吃得一滴不剩,方才直起身?子?,温声道:「饭吃完了,我们走吧!」 汪百仪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透过老人浑浊无神的?眼?睛,他看?到了蒋小姐的?身?影。她们都是一样的?人,自己心中认准的?事情,百死不惧,万死莫辞,执拗起来十头驴子?都拉不回。也正是因为?她们这种人,给?他设置了无数的?障碍,添了无尽的?麻烦,所?以,她们非死不可。 他眉眼?一横,所?有的?踯躅与犹豫被强自压下,声音也冷漠了几分:「那便走吧。」 他向门口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便步出两人跟在他身?后。他随手抽了一根立在墙头当烧火棍使的?树枝,将一头递给?老人:「老人家,你拽好这个?,我引着你。」 「多谢。」老人微微颔首,声音轻柔。 连下了两夜雨,将下山的?石子?路沖刷得格外洁净,也格外湿滑,老人一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在石壁上摸索,脚步不急不缓,竟是比旁人走得还要稳当。转过一个?弯,众人的?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左边一条直通山谷,而右边一条则是隐入了山峦的?深处。 汪百仪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只见?她的?脸上还洋溢着自己看?不懂的?笑容,兀自嘆了口气,选择了右边的?道路。 又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汪百仪停住了。他的?面前有一个?一人宽的?土坑,土壤湿润,显然是刚挖不久。汪百仪对身?后的?老人道:「老人家,前面的?路窄,你走前面吧!」 老人瞭然地笑了笑,松开了抓着树枝的?手,温驯地向前走去,在与汪百仪身?体交错的?一瞬,老人轻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若我儿真的?欠了您的?帐,人死,帐也该消了。」 老人的?声音极低,也只有汪百仪听到了她赴死前最后的?请求。汪百仪一怔,紧接着心中陡然而起一股怨气。像他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来没有机会体验爷娘疼爱的?感觉,而那鲁尽忠,明明有这样无怨无悔供养他的?母亲,却?从来不知道珍惜,这下倒好,他犯了死罪,母亲也是活不成了。 这狗日的?老天,忒地不公?平! 他恨恨地向天空中看?去,却?看?到一个?蒲扇大的?黑色阴影急速向他飞来,下一秒,他便被踹上了半空,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儿,重?重?地落在他为?鲁尽忠的?娘亲提前挖好的?坑里,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炸雷一般的?怒喝声:「你他娘的?还算个?人!」 若不是方长?庚拦着,只怕程彻能把汪百仪当场踢死。 「方捕头,你莫拦我,这汪师爷实在不是个?东西!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他都要杀!我实在看?不过去,你让我再踹两脚!」 方长?庚几乎是合身?扑在汪百仪的?身?前,身?后的?汪百仪已经被踢得三魂没了七魄,连眼?神都有些涣散了,他苦口婆心道:「程英雄,我不是为?汪师爷说话,实在是沈大人吩咐了,要把汪师爷带回去受审,你若是将他踢死了,沈大人审谁去啊!」 第147页 程彻这才想起来沈忘还有这般嘱託,心头一跳,赶紧跑过去看?汪师爷的?情况,还好,还有气在,程彻这才长?舒一口气。 方长?庚俯身?将瘫坐在地的?老人扶了起来,将沾了泥土的?佛珠在自己裤腿上仔细擦了擦,方才递给?老人,柔声道:「老人家,您受苦了。」 老人混沌的?眸子?里有了一丝神采:「孩子?,我听你的?声音很耳熟。」 还在一边拉扯汪师爷的?程彻闻言,赶紧接话道:「他就是急公?好义方长?庚啊!」 老人恍然,拍了拍方长?庚的?手,笑道:「原来是方捕头,老身?先谢过了。方捕头,可知我那不成器的?么儿现在怎么样了?」 方长?庚和程彻对望一眼?,都拿不准是否要告诉这位老人真相?。因为?虽然抓住了汪百仪,但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冒牌的?蒋小姐不是鲁尽忠所?杀,一切还要等沈忘审理过后方有定论。见?方长?庚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程彻便大咧咧地接口道:「那臭小子?挺好的?,比您老胖乎呢!」 老人也被程彻逗乐了,连声道:「这便好,这便好。」 待二?人星夜兼程赶回历城县衙时,沈忘、柳七、易微和霍子?谦已经早早地候在衙署门口了,见?二?人满载而归、毫髮无损,众人皆是长?出了一口气。 「清晏,一路辛苦了。」沈忘拍了拍程彻坚实的?胳膊,感激道。 「这有啥的?,我能帮你的?也就这点儿事了,我还怕出的?力不够多呢!」程彻憨厚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衙署门口学而灯的?映照下,洋溢着天真的?喜悦。 「诶,你们动手了吗!」易微兴致勃勃地问道。 程彻脸一红,摇头道:「没怎么动手,就是踹了他两脚,给?汪师爷踹晕了。」 易微一听,当即哭丧着脸跟柳七抱怨道:「柳姐姐,你瞧,根本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危险!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若是不让我去,我就……我就……」她四下里瞧了瞧,终是没有寻到什么能够威胁柳七的?策略,只得哀嚎不断,扯着柳七的?胳膊晃来晃去。 「若是再闹腾不休,下次也不允你去。」柳七不为?所?动,板着脸道。 易微的?哀嚎声就如同被一双手生生掐断一般,立时停了。 霍子?谦小心翼翼地问方长?庚道:「方捕头,这一趟……没出人命吧?」 方长?庚一怔,被霍子?谦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一番方才道:「倒是没有,还救下了一条人命呢!」 倾着身?子?听得分外仔细的?霍子?谦如蒙大赦,抚掌道:「甚好甚好,又过了平安无事的?一日!」 众人在门口热闹了一阵,方长?庚自告奋勇先行送鲁尽忠的?娘亲回家,行了礼后便告退了。柳七和易微则看?着衙役们将失了魂的?汪师爷押回狱中,待清醒后再行审问。沈忘则将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程彻扯到一旁,低声道:「清晏,盯着燕隋的?兄弟们有消息了吗?」 程彻赶紧小声回道:「那傢伙还在自家的?宅子?里呆着,没什么动静。」 沈忘点头道:「盯紧了他,抓住了汪师爷,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第98章 舜井烛影 (十五) 虽说?今夜打了个大胜仗, 汪师爷也被关押在牢狱之中,可?柳七的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 最终还是坐起身, 将放在案几一角的木蛙拿起来,握在手中。 感受着木蛙背上如同小山峦一般连绵起伏的稜角,柳七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只木蛙所用的木料是黄杨木,纹理通达,色彩细腻, 而?木蛙经?过长?时间的把玩,更是透出一股玉石般的温润之感,在月光的照耀下,静若琉璃, 栩栩如生, 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 柳七看着掌心上的木蛙, 良久, 一抹浅淡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 逐渐漫上了白皙的双颊, 让冰雕玉砌般的少女也增添了些许人间的温度。 正在这时,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了起来, 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分外让人揪心。 「柳仵作!您快来看看吧, 沈大人……沈大人出事?了!」 柳七眸光一颤,手中的木蛙应声而?落,顺着床沿滚到了瓷枕旁, 两物?相击,放出清脆铿锵的鸣响。柳七披衣而?起, 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急忙打开了房门,门口正站着一名燕隋手下略有些面生的衙役。这些衙役每天都跟在燕隋屁股后面狐假虎威,是以与柳七等人并不熟识。 只见那衙役满脸惶急之色,只看了柳七一眼便慌忙移开了视线。那平日里端方肃重的女仵作,此时竟是连衣衫都没有整饬好就沖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脖颈上大片雪白的肌肤刺得人眼睛生疼。 「快,前面带路!」 不待衙役有所反应,柳七就当先小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问道:「沈大人怎么了?」 「沈大人说?是要?夜审汪师爷,不知怎么的,就满脸是血躺在牢里了,燕捕头?命我抓紧喊您去?看看。」衙役紧跟在后,大声解释道。 闻言,柳七一个侧身,穿过奎光门直奔大牢而?去?。她的身后,数人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步伐纷乱,显然?心中急切非常。柳七不需回头?,便已从脚步声中分辨出诸人的身份。有圾拉着靴子跑得跌跌撞撞的易微,有疾步如风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的程彻,有脚步虚浮气?喘如牛的霍子谦,众人在牢门口打了个照面,皆是面色惨白,髮丝散乱,显然?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第148页 「大狐狸究竟怎么了!」易微急吼吼地嚷道,一边不断推着走在前面的霍子谦,埋怨他走得慢。 「小人们也不知道,只是看见大人……大人倒在牢里。」 「你说?清楚!什么叫倒在牢里了!」程彻闻言鬚髮皆竖,一探手就揪住了那名小吏的脖领,直接提了起来。 然?而?,已经?不需要?更进一步的回答了,浓重的血腥味和着刺鼻的潮气?钻进了众人的鼻腔,月光从牢房墙壁上方的气?窗中投射进来,将最深处一间牢房内的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燕隋正蹲踞在地,束手无策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身后站着抖如筛糠的牢头?。牢房的地面上躺着三个人影,一个是之前被?程彻踢晕过去?的汪师爷,此时他的脸如同开了绛彩铺子,鲜红的血,白色的浆,脱出眼眶的暗棕色瞳仁混杂在一起,望之触目惊心,显然?是死透了。 就在汪师爷的身畔,鲁尽忠仰面躺在地上,他的眼睛不甘地大睁着,原本浑圆白净的额头?凹陷下去?,看上去?似乎是撞击牢房墙面所致,让他俊俏的面庞莫名诡异骇人。他的手中握着一块沾满血污的石块,显然?就是杀害汪师爷的兇器。 而?在二人的正下方,也就是牢门处的地面上,沈忘侧躺着,髮髻散乱,浓黑的髮丝扑散了一地,将将遮住他的侧脸。顺着他的髮丝,莹亮的血珠凝聚而?下,在他趴伏的地面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 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止息,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慢到能听见自己浑身的血液流淌的声音。柳七扑了过去?,轻轻拨开覆在沈忘脸上的长?发,用颤抖的指尖试探他的鼻息。温热的气?体缓缓包裹了柳七的指尖,让她心头?一松,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她又慌忙去?探沈忘的脉搏,脉象沉滑纤细,似乎稍不注意便会消散一般。 这是神昏之象,邪阻清窍,神明被?蒙,只怕短时间内难以清醒。柳七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然?而?既是如此,她的唇角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阿姊……」程彻嘶哑的声音在柳七的身后响起,「无忧……无忧活着吗?」 柳七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双手用力,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条雪白的布条,在沈忘的头?上紧紧缠了几道。 牢房里顿时响起一阵大喘气?的声音和易微吸鼻子的抽噎。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至,原来是方长?庚赶到了。 「沈大人!」方长?庚前脚刚刚将鲁尽忠的娘亲送回,后脚便知晓了县衙中的噩耗,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血腥的惨状,缓了半晌方才建议道:「柳仵作,我们是否可?以先将沈大人搬回房中医治?此处实?在是污秽,只怕对沈大人的病情没有好处。」 柳七站起身,垂头?看着沈忘惨白如金纸的面庞,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 沈忘头?上的伤口看着骇人,实?则只是皮外伤,多出了些血,并不致命,也不会导致这般深度的昏迷。柳七想起之前,她早已察觉出沈忘身体有异,但在沈忘的推三阻四下始终没有办法查看他的病情。她与沈忘朝夕相处这么久,沈忘的身体虽不能说?同程彻一般是铁打得肉钢锻得骨,也可?以说?是中规中矩,不该一日差过一日。更为巧合的是,沈忘昏迷之时,案子中至关重要?的人证全死了,那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一切都是人为谋划所致。 沈忘绝不能再自己呆着了…… 「把沈县令抬到我房中去?。」柳七冷冷命令道,她扫视着被?血迹浸透的牢房地面,对方长?庚道:「方捕头?,我乃沈县令亲点?的仵作,在我确认沈县令病情的过程中,绝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入兇案现场,只有在经?我验尸之后,方可?将二者尸体抬入敛房。」 闻言,方长?庚还没来得及说?话,燕隋却怒声讽道:「这歷城县衙何曾由一个贱籍仵作管制了?你那张漂亮脸蛋儿在沈大人那儿管用,在燕某人这儿不管用!」 「你有种再说?一遍!」程彻和易微异口同声地吼道,二人皆气?得涨红了脸,简直比骂在他们自己身上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一方是初来乍到,根基不稳的柳七等人,因着沈忘的突然?昏迷,而?群龙无首,方寸大乱;另一方则是以燕隋为首的歷城县衙诸人,他们盘根错节,相互依仗,沈忘一病,更是肆无忌惮,无所顾虑。方长?庚连忙挡到双方之间,面朝着燕隋,而?后背却留给了柳七等人,显然?是对柳七一方更为信任:「沈大人突然?出事?,我们更应该同气?连枝,怎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燕隋嗤笑?道:「方长?庚,你倒是会装好人,你一小小的快班头?役,有什么资格管我如何行事?!我看你是当哈巴狗儿当久了,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大明律——刑律》有言!」被?众人挡在身后的柳七突然?朗声开口,她排众而?出,面无惧色地仰头?看着人高马大的燕隋,双目灼灼有光:「凡狱卒以金刃、及他物?可?以自杀、及解脱枷锁之具而?与囚者、杖一百。因而?致囚在逃、及自伤、或伤人者,并杖六十,徒一年。若囚自杀者,杖八十,徒两年。致囚反狱及杀人者,绞!」 「我柳七是贱籍,没错;方捕头?官衔低于?你,也没错。那我就请问三班总头?役燕隋燕捕头?,鲁尽忠手中的石头?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如何在层层管制之下,先取得兇器,再杀人,最后自戕,从容不迫,无一人察觉的呢!沈大人说?要?夜审,你们又是如何保护他的安全的呢!」 第149页 「身为仵作,验尸乃是天职。燕捕头?你自己失职在先,现在又想不允我行天职之事?,我倒想问问,你这般倒行逆施,《大明律》允不允!」 柳七字字千钧,铿锵有如金石之声,直说?得燕隋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这名叫柳七的仵作无非是那登徒子县令留在身边的花瓶,安了个仵作的名字,也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冷冷冰冰,倒不像是个难对付的。可?今日一见,这众人之中,竟是她成了主心骨。 方长?庚亦是对柳七刮目相看,一名贱籍女子,无论?是胆识还是魄力,都压了燕隋一头?,倒是让这位在歷城县衙横着走的总捕头?吃了一回瘪。他正自赞嘆,却听柳七命令道:「方捕头?,我代沈大人命令你,在我回来之前,若有任何人胆敢触碰尸体,破坏现场,从重治罪!」 「是!」方长?庚赶忙大声应道。 「霍子谦,你留在这儿,在我回来之前,一步都不准离开。」 霍子谦一怔,一股灼热的暖流从丹田上涌,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激动得面皮儿发涨,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喊道:「定不辱使命!」 易微瞬间便明白了柳七的意思,她冷冷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燕隋,唇角微扬,朗声讥讽道:「燕大捕头?,你可?要?小心了,这位霍少侠可?是有功名的人,不是贱籍,一根汗毛都伤不得!」 第99章 舜井烛影 (十六) 霍子谦直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紧咬着下?唇,拼命挺直了嵴樑,像旗杆一般直挺挺地矗立在牢房的地面上。此时, 那刺鼻的血腥味儿, 令人汗毛倒竖的暴虐场景,都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他的心神早已经被?柳七和易微给予的信任溢满,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其他的事物。 此刻,别说是歷城县衙诸人不敢伤他,就算是跟那帮恶贯满盈的白莲教众一般, 将他大卸八块,他也断不会挪动一步! 心中感情激盪,霍子谦还欲说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发?觉身旁空落落的, 竟是只剩下?一个方?长庚, 易微、程彻和柳七早就护着沈忘向牢房外行去。他看着方?长庚, 张了张嘴, 露出一个尴尬而羞赧的笑。 程彻将沈忘背在背上, 跟在柳七和易微身后走出了大牢。易微的眼泪已经憋回去了, 她知道现在柳七最需要的就是他们的支持与保护, 她没有?时间黯然?神伤。可身后, 程彻如大型犬一般的呜咽声涌入耳膜,扰得她心神俱乱。 易微生怕柳七听见, 不敢扬声骂人,只得放慢脚步,和程彻并肩而行, 低声斥道:「大狐狸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程彻抬眸, 狭长如女孩儿的睫毛上汪着一簇簇的水珠,把?易微看得唿吸一滞,她听见程彻痛苦的喃喃声:「无忧……怎么?这么?瘦了……」 易微一怔,也?跟着向沈忘脸上望去。被?血污覆盖的俊俏面容,的确是比之初见时消瘦了不少,两颊微微凹陷,入鬓的长眉紧蹙着,仿佛即使在昏迷中也?难掩愁容。当日?嬉笑怒骂的潇洒男子,何时变成了这般样子? 易微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道:「干脆我去求舅舅,把?大狐狸调回京城吧!这歷城县衙的烂摊子,咱们不管了!」 行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在晦暗的夜色中,她的背影格外孤直萧索:「我们为什?么?要怕……」少女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怒意,「该怕的是他们。无忧倒下?了,就换我来,不战不止,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易微和程彻对视了一眼,眸中皆是竦动敬畏,再?多的言语亦是枉然?,众人沉默着赶路,直奔柳七的厢房。 * * * 柳七动作轻柔地用纱布蘸着温水,细细地擦拭着沈忘脸上的血污,如同护理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易微和程彻肩并肩站着,屏息凝神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与他们二人相比,柳七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着,不多时,沈忘的半边脸就已经扎满了银针,让人看着陡然?心惊。 眼见柳七直起身子,开始用手帕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程彻方?才轻声问道:「阿姊,无忧到底是怎么?了?」 柳七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向着门外一扫,易微会意,赶紧回身掩好了门。 「这是慢性中毒导致的神昏之兆。」 「中毒!」易微压低声音惊唿道:「大狐狸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偏偏他会慢性中毒啊!」 「要给一个人下?毒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如果是多个人有?意为之就更难防备。无论是入口之物还是薰香炉火,甚至是擦拭用的汗巾,贴身的衣物,床单布幔皆可下?毒。日?日?累积,夜夜积攒,直至今日?。千里之堤,蚁穴遍布,只待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易微敏锐地发?现了柳七的言中之意:「柳姐姐,那大狐狸究竟中得是什?么?毒?还有?,究竟是什?么?让他体内缓慢积攒的毒素爆发?的呢?」 柳七垂眸看向沈忘,面上的肌肤因为用力而绷得紧紧的:「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兄所中之毒应该是由雷公藤萃取的毒液,这种毒液无色无味,如果是按照剂量服用并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但如果长期超量使用,毒素在身体内积郁,人就会有?晕眩,噁心,乏力的情况出现。而若想让毒素瞬时爆发?,只消短时间内大量摄入毒液,尤其是雷公藤皮上的毒液即可。」 第150页 「也?就是说,柳姐姐你认为,大狐狸今天?倒在地牢之中,和头上的创口无关,而是因为短时间内摄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 「没错。」柳七郑重点头道。 闻言,易微眸光一动,低头思忖起来。 程彻倒是不在意究竟是谁下?的毒,疾口问道:「阿姊,那无忧什?么?时候能醒啊!」 「以我的能力,目前只能尽力将他体内的毒素排泄出去,但究竟何时能醒……」柳七的声音微微发?颤,「要看沈兄自己?的意志力。」 程彻无声地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早就把?沈忘的性命至于自己?的性命之前,此时他的异姓兄弟无声的躺在床榻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简直就如同一道天?雷直噼下?来,令他彻底慌了神。 此时,易微口中却喃喃道:「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大狐狸一定是想从汪师爷口中问出些什?么?,所以才没有?通知任何人便决定夜审。而在夜审过程中,却摄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导致他昏倒在牢中。而有?人却藉此机会,伪造了大狐狸头上的伤口,让我们误认为是手持石块的鲁尽忠攻击了汪师爷和大狐狸,再?自戕而死。这样的话?,大狐狸倒了,两个重要的人证死了,这个案子也?就能不了了之了。」 「定是这样没错!」程彻恍然?大悟,失口喊了出来。 「又?或者,连夜审汪师爷都是一场骗局呢?」柳七思忖道。 易微一拍大腿道:「的确也?有?这个可能。」 程彻看看易微,又?看看柳七,询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应该用尽一切办法,让大狐狸赶紧醒过来。霍子谦的功名倚仗不了多久,毕竟歷城县衙的主人是大狐狸,只有?他醒了,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拿人。其次,在等待大狐狸清醒的过程中,我们要尽可能搜集证据,找到这帮幕后之人真正?想要隐藏的东西。先是蒋大人、蒋小姐,再?是大狐狸、鲁尽忠、汪师爷,他们究竟在掩藏什?么?,不惜血染歷城县衙?只有?掌握了证据,才能做到一击即溃。」 柳七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知何时起,那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已然?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女推官,颇有?沈忘之风。然?而,心头涌起的浓重阴影将刚刚浮上唇边的笑意凝滞住,柳七沉声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这段时间内,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保证自身的安全。这局棋,我们一个子都不能再?少了。」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分头行动,由程彻负责暂时看守昏迷不醒的沈忘,柳七负责前往大牢中勘验鲁尽忠与汪师爷的尸体,而身负功名的霍子谦则和易微一起,对县衙中相关的人员逐一盘问,做好笔录。 虽然?程彻对自己?只能困囿于房中十分遗憾,但是他也?深知能彻底保证沈忘安全的人唯他而已,因此也?只得同意了柳七与易微拟定的计划,目送着二人走?出了房间。 待柳七重回兇案现场之时,霍子谦和方?长庚正?面对面站着,霍子谦的嵴背已经没有?初时那么?挺直了,相反他微拗着身子十分别扭地贴墙站着,似乎是极是害怕被?地面上的血迹沾染。而方?长庚的表情就自然?得多,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霍子谦说着话?,缓解这位书生的紧张感。 「我本?以为今日?能顺顺利利过去,孰料还是出了事情。」霍子谦颇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视线躲避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听霍贤弟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是江西吉安人,机缘巧合才随沈县令一道来的济南府。」 「哦?」方?长庚又?是好奇又?是感慨,「我听说沈大人是桐乡人,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倒是一段缘分。」 霍子谦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面皮上现出罕见的肃重之色:「方?捕头,沈县令于我,不仅仅是缘分,更是恩义。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只要沈县令一日?用得上霍某,霍某便一日?效死身畔。」 「效死身畔……」方?长庚颇为敬佩,不由喃喃重复着。 刚行至牢门口的柳七闻听此言,不由得止住脚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有?料到,平日?里低调温和的霍子谦竟还有?这番决心,她生怕自己?无意中听到霍子谦的肺腑之言会令他尴尬,便刻意轻咳了两声,待二人止住谈话?,方?才现身。 「方?捕头,霍兄。」柳七恭敬拱手。霍子谦面皮儿腾地红了,见柳七面色无异,方?才掩饰道:「柳……柳姑娘,方?才我和方?捕头寸步未离,没有?让任何人破坏现场。」 方?长庚也?微笑道:「霍贤弟极是认真负责,连眸子都不曾转一下?,我留在这儿倒是多余了。」他嘆了口气,又?道:「若是歷城县衙中人人都能跟霍贤弟这般,断不会出现今日?的事端。」 「所幸有?二位仁兄相帮,不致令幕后歹人得了势。我这便勘验尸身,看看能否找到新的证据。方?捕头,律法有?云,仵作勘验须有?官吏在侧,事急从权,还请你随我一同验尸。」 方?长庚闻言,点头道:「义不容辞。」 「霍兄,你身负功名,在沈兄昏迷期间,可随寒江一同代为盘问衙署众人,还原事情全貌。」 第151页 霍子谦一愣,有?食指指着自己?,瞠目道:「我可以和易姑娘一起,代行推官之职!?」 柳七和方?长庚对望了一眼,皆默契地点了点头。 见二人没有?异议,霍子谦几乎是扑出了牢房,直奔门外而去,带起的疾风差点儿把?一边儿的牢头带倒:「定不辱使命!」霍子谦喊道。 第100章 舜井烛影 (十七) 待霍子谦的脚步声?行远了, 柳七方才开始勘验。一丸苏合香含入口中,辛辣的气息直冲颅顶,她冲着汪师爷惨不忍睹的尸身双手合十, 轻道一声?:「得罪。」 方长庚浓眉一挑, 看向柳七的眼神中敬畏中多了一丝探寻。他从未接触过这?般年轻的女仵作,之前?在临县任职中,唯一的女性仵作年逾五十,是当地出名的稳婆,只有出现女性死者时才会?喊她出手。然而, 像柳七这?般,面对男性死者面不改色,指尖不颤的女仵作,便更是凤毛麟角。 汪师爷面部损毁得十分严重, 鼻樑塌陷, 门牙崩落, 左边的眼球脱出眼眶, 无力地垂挂在颧骨的下方, 只余数根神经线相连。柳七从汪师爷的头髮根部开始细细查验, 直至整个身体躯干以?及贴身衣物, 连鞋底内侧都没有放过。 最后, 柳七将汪师爷的眼球安回了眼眶,「扑哧」一声?, 已然凝成血壳的创口?遭受轻微的挤压,浓稠的血浆从血壳之下漫了出来,仿佛死透的汪师爷又活过来一般。 方长庚强自咽了口?唾液, 压下返上喉咙口?的胃酸。 「汪师爷乃是被石块重击面门数次而毙命,兇手的力气很?大, 出手果断狠辣,汪师爷在挨了第一下重击之后就已然没有还手的力气,剩下的数次重击直如钝刀剁肉,致使汪师爷颅骨粉碎,脑浆迸裂。从创口?来看,应该是击打了四次。除此之外,只有手掌处有一处抵抗伤,便再也没有其他创口?了。」 柳七站起身,将尸格递给方长庚:「方捕头,汪百仪尸检已毕,请验尸格。」 方长庚接过尸格,只见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誊录甚祥,不由点头喟嘆。而那边厢,柳七已经开始了对鲁尽忠的检验。 鲁尽忠的死状虽不如汪师爷的狼狈,但骇人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柳七的记忆中,鲁尽忠虽态度惫懒无赖,但究竟是个长相干净清秀的男子,而此时的鲁尽忠睚眦矩均裂,双目赤红,因为用力眼球明?显地凸出着,与他塌瘪的额头形成一个与常人截然相反的弧度,那种病态的不和谐之感令人头皮发麻。 本该贴在额角的两贴膏药此时分散两处,一张飘落在牢房地面的血洼中,兀自颤颤悠悠如同一艘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小船;另一张在黏在牢房的墙壁上,膏药上还残留着几根断裂的髮丝,应是鲁尽忠撞击石墙时留下的。 顶着鲁尽忠充满死气的目光,柳七如法炮制地进?行着尸检。微微掀起死者被血浆煳住的髮丝,柳七用指尖轻缓地触摸着浓密的黑髮下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头皮。这?一项工作并不容易,虽然鲁尽忠和汪师爷,一个是自戕撞璧而死,一个是被重物击打而死,但他们的死因却殊途同归,皆是颅脑粉碎性骨折。因此二者的颅脑触感与常人有异,若想准确分辨其中可能残留的证据便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柳七从来不是「普通的」仵作。 她的指尖在鲁尽忠枕骨的上方停住了。见柳七突然止住了动作,方长庚好奇地望了过来,正触上柳七探询的目光。 「方捕头,我?可以?信你吗?」少女的眼神宛若一把刚从冰水中沁过的利刃,水波潋滟下隐藏着的是致命的锋芒。 方长庚一愣,面上友好的微笑消散去,变得肃重起来:「如果站在柳仵作的立场上,我?认为不能。」 柳七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回答,长眉不由地一挑,却听方长庚继续道:「因为柳仵作同沈大人皆是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很?难分辨歷城县衙中究竟谁黑谁白,谁恶谁善,更何况沈大人目前?受伤未醒,前?路渺茫,最为妥帖的做法就是谁也不要信。」 方长庚双肩轻轻上耸,继而随着一声?嘆息垮塌下来,仿佛不堪重负许久:「可如果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希望柳仵作能信我?。因为我?同你们一样,追寻着真相。」 「真相……」柳七细细咂摸着方长庚话中最后两个字的意味,陷入了沉思。她曾经问过沈忘,歷城县衙之中究竟是否有可信之人,沈忘唯一犹豫不决之人便是方长庚。然而当她再进?一步追问,希望得到?确定?的回答之时,沈忘却不敢断言了。此时的柳七,终于?体会?到?了当时沈忘的踯躅。 信与不信,已经不仅仅是得出一个结论这?般简单,它关系着他们五人的性命,关系着未曾发掘的真相。 「真相对你来说,如此重要吗?」柳七垂眸,声?音波澜不惊。 「真相于?我?,重逾千斤。」方长庚目不斜视地看着柳七,郑重回道。 柳七再无言语,从箱箧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刮刀,一手轻抬鲁尽忠的头颅,另一只手十指翻飞,轻巧地将死者的三千烦恼丝一一褪下。方长庚看得目瞪口?呆,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鲁尽忠的髮辫便尽数褪去,露出了光光的脑袋。 「柳仵作,这?是为何?」方长庚奇道。 柳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鲁尽忠的尸身翻了过来,露出原本隐藏于?髮丝下方的后脑,方长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鲁尽忠的枕骨上方,五个触目惊心的指印赫然其上! 第152页 「这?……这?……」 「鲁尽忠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抓握住后脑,以?头触壁而死。而适才我?检查了鲁尽忠手中的石块,也就是杀死汪师爷,击伤沈大人的兇器,那石块松松地平放在他的手里,而他的手上连一丝一毫的石屑甚至泥土都没有,明?显是鲁尽忠死后,才被人放在手中的。也就是说,鲁尽忠是无辜的,他只是充当了替死鬼的角色,真兇另有其人。」 在柳七分析的过程中,方长庚的嘴巴始终没有合拢,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柳七条缕清晰地还原了一场他未曾料想地兇杀现场,触目惊心。 怔了半晌,方长庚才道:「那柳仵作需要我?为你做些甚么??」 方长庚不会?傻到?误认为柳七会?随意交託信任,她完全可以?隐藏这?一证据,待尸检结束之后,同易微、程彻等人私下商量。分享秘密,便是分享责任,柳七定?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这?才将真相和盘托出。 柳七颔首道:「我?需要方捕头将这?两具勘验完成的尸体,以?白布包裹,妥善保管,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鲁尽忠的尸检过程。无论别人问起什么?,都按照我?尸格中所誊录的内容进?行回答。」 方长庚低头查看柳七递过来的尸格,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却刻意忽略了鲁尽忠枕骨上方的指印,只说鲁尽忠乃是畏罪自戕而死。 柳七的谨慎与机敏让方长庚嘆为观止,读完尸格,方长庚还待说些什么?,却见柳七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眸,道:「尸检已毕,方捕头可以?离开了,请务必按照我?所说的行事。」 那一瞬,方长庚突然有些怀念那始终笑脸迎人的沈县令。 「是,柳仵作。」他苦笑着嘆了口?气,依照柳七的意思用白布将两具尸身包成了粽子,一一抬将出去。 此时,窗外的夜色已经逐渐散去,鱼肚白的微光从气窗的铁栏杆间投射进?来,将柳七疲惫的面容照亮。 她静静地倚靠着牢房的内壁坐了一会?儿,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窗外巴掌大的天空。一缕细碎的髮丝被汗水沁湿,在脸颊的凹陷处形成一个脆弱的弧度。柳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一夜的惊惧、劳累、愤怒与委屈,尽数剥离干净。从箱箧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囊,将刮剃下来的长髮一一收敛。很?快,牢房便恢復了原样。 第101章 舜井烛影 (十八) 待柳七回到房间之?时, 天光已经大亮,易微、程彻和霍子谦早已经在房中候着了,每个人的脸上皆是一夜无眠的疲惫。 「沈兄状态如何?」柳七连箱箧都未来?得及从背上卸下, 便对程彻问道。 程彻沉痛地摇了摇头, 眼眶红红的:「没有,他睡得很沉,连翻身都?不曾有过,我怕他压麻了,就?给他翻了几次身, 可是无忧一点反应都没有……」 见柳七和程彻的脸色皆是郁郁,易微接口道:「柳姐姐,汪师爷和鲁尽忠的验尸结果怎么样啊?」 柳七将凝滞的目光从沈忘的脸上移开,将自己在牢房中发生的事情?对众人一一道来?, 众人的反应同方长庚一样, 皆是瞠目结舌, 而霍子谦的面?部表情?则更为夸张, 直听得不断倒吸着凉气, 引得易微频频向他蹙眉。 「柳姑娘, 你的意思是, 这?鲁尽忠是个替死鬼, 汪师爷和沈大人都?是被别人所害?那……那就?是说?兇手还在逍遥法外??还说?明他很有可能……现在就?在咱们屋外?游荡,等待着下一个时机!?」霍子谦被自己的猜想吓住了, 三?步并作两步从房门边挪开,缩到了程彻身旁。 程彻宽厚地拍了拍霍子谦紧绷的背嵴,温声道:「子谦, 你莫怕,有我在, 没人能伤你。」 易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讽道:「也?行啊,你们俩就?躲在房里陪着大狐狸,我和柳姐姐出去查案,分工明确,倒是清净了。」 「微儿?,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程彻急道。 身畔的几人压低声音吵吵闹闹,虽是聒噪,却也?莫名温暖。柳七一整夜提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重又落回到因紧张愤怒而灼热的胸腔里。她学着沈忘的样子,出声制止道:「好啦,寒江,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一听柳七喊了自己,易微赶紧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和书呆子连夜将衙门里相关的人问了个遍,其中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牢头儿?和燕隋的证词。」 柳七颔首:「说?说?看?。」 「先说?那个牢头儿?,他说?子时刚过没多久,大狐狸就?独自来?到牢房门口,说?是要夜审汪师爷和鲁尽忠,让牢头儿?将二人提出来?。牢头见是大狐狸命令的,不疑有他,就?依言将鲁尽忠和汪师爷都?提了出来?,让大狐狸审问。大狐狸说?,事涉案件机密,让牢头儿?退避,牢头儿?也?没多想,就?到隔壁的门子里候着。」 「那牢房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端,牢头儿?竟是没有听到?」柳七问道。 「这?话我也?问了,据那牢头儿?所言,歷城县衙的牢房是仿照锦衣卫诏狱所建,水火不入,声音不闻,哪怕在牢房中大刑伺候,受刑者哀叫连连,旁人也?是断难知觉的,所以门子中根本听不到隔壁牢房内发生的事情?。再加上大狐狸有令在先,让牢头儿?迴避,他便更是一推三?六五,放心回门子里斗叶子了。我也?据此求证了同他斗叶子的衙役,说?得也?都?大差不差,应该不是诓骗之?词。」 第153页 柳七点点头,思忖了片刻,方问道:「那燕捕头又是如何说?的?」 闻言,程彻想起了什么,勐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恍悟道:「对了,无忧曾经跟我说?过,汪师爷被抓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燕捕头了!所以,我一直让兄弟们盯着他呢,难道这?件事是他做的?」 易微摇了摇头:「最奇怪的就?是这?点,我一开始也?认为燕隋的嫌疑最大,可据牢头儿?说?,他是发现出了事后,才着急通知的燕隋,燕隋方从家中赶来?的,而我们大家也?是被燕隋手下的衙役通知才知道大狐狸出了事情?。况且,如果燕隋有了异动,你的兄弟也?早该知会你了,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击杀两人,致伤一人呢?」 「说?得也?是。」程彻低声嘟囔道,接着仰头看?着房梁继续冥思苦想,尽力完成着远超他头脑容量的难题。 「燕隋便是咬定了,此案就?是鲁尽忠畏罪自戕,死前报復大狐狸和汪师爷,除此之?外?,他一概不知。而从其余衙役的证词中,也?的确能够证实他有不在场证据,是根本没有办法犯案的。但是……我始终认为,应该就?是他。」易微摸着自己的下巴,坚定道。 「霍兄,你认为呢?」柳七将目光转向缩在程彻身旁的霍子谦。 「我同意易姑娘的意见,那燕隋嫌疑最大。但在审问的过程中,燕隋有恃无恐,对自己的证词颇为自信,似乎是认定了我们手中没有能指认他的证据。」与其余众人的疲倦不同,霍子谦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与自豪之?色,仿佛只要大家不喊停,他便能为了案子,如磨坊中头顶吊着吃食,眼上蒙着黑布的驴子般,永远勤勤恳恳地转下去。 「证据……」柳七轻声重复着,半晌方才道:「今夜大家都?累了,推敲案情?也?不急于一时,这?便散了,回房休息吧。」 案情?卡在瓶颈,除了鲁尽忠头上的五个指印,众人的确也?没有更多的证据能够推敲,易微和程彻一个接着一个打着哈欠离开了柳七的房间,霍子谦踌躇了片刻,见众人没有继续讨论案件的意思,也?只得耸拉着脑袋走出房去。很快,房间中只剩下柳七和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忘。 柳七强打精神将提前准备好的汤药熬煮停当,晾温了之?后一勺一勺餵进沈忘的口中。 柳七一手托扶着沈忘的后背,另一只手微微用力,两指衔住沈忘的下巴向下一掰,昏迷中的沈忘便极其柔顺地张开了嘴。微热的暗褐色液体,顺着雪白的瓷勺一滴滴滑入口中,沈忘的喉结轻颤,汤药便尽数落入咽喉之?中。 柳七松了口气,沈忘尚能吞咽,可见毒性极强的雷公藤尚未完全损坏他的神经百骸,给了柳七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可称得上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柳七将一扇屏风立于床榻畔,自己则在房间一角的美人榻上和衣躺下。虽然沈忘此时昏迷不醒,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是让柳七有些不自在,立上一个屏风,宛若竖起一堵并不存在的墙,让这?种?不自在之?感稍稍消减。 明明是喧嚣的白日,可歷城县衙之?中却呈现出一片静夜般的死寂,在这?令人惶惑的安静之?中,累到极致的柳七反而睡不着了,一股巨大的压力,顺着美人榻立在地面?上的四脚,攀援向上,毫无怜惜地倾泻在她的身上,让她酸痛的四肢愈感麻木。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重压吧…… 柳七侧转头,凝望着那扇横亘在她与沈忘之?间的红木镶嵌贝壳花卉四条屏,想像着屏风后的那人绵长而深远的唿吸,想像着那人脸上始终挂着的温柔而惫懒的笑,陡然间觉得房间中的安静宛若一口无边无尽的钟瓮,扣得她透不过气来?。 「沈兄,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吗?长夜独行久,难觅归途。」无意识的,柳七冲着屏风那端的人自言自语道:「我自小便是如此,认准了自己所行的路断不会有他人相伴,因此,凄风苦雨,形影相弔,倒也?自得其乐。」 「可如今……自己一人呆着倒是不习惯了。」柳七有些自嘲地笑了,清冷的眉目中有困惑,亦有不甘。她痛恨自己陡然而生的软弱,比痛恨那幕后的真兇更甚。 她静静地看?着屏风之?上夺目绽放的牡丹花,似乎在等待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带着颤音的轻笑,可是屏风之?后,依旧是寂然无声。 突然,柳七眸子一亮,翻身坐了起来?。 屏风!那日夜里,在沈忘的书房之?中,她不也?正是在一扇屏风之?后,听到了沈忘与某人的对话吗?如果县衙之?中没有证据,为什么不去县衙之?外?寻呢?既然证据可以向外?出寻,那么人,也?可以。 积压在头脑中的压力与郁结,宛若窗外?的天光一般,彻底亮堂了起来?。柳七的睡意全无,疲惫的眸中也?现出光彩,她展纸磨墨,运笔如飞。心中的积郁既扫,头脑便格外?清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封余墨未干的信笺便已然写就?。 很快,一只花色斑驳如墨迹的信鸽,在歷城县衙的角楼上振翅而起,带着柳七的嘱託与期待,向着南方的天空飞去。 第102章 舜井烛影 (十九) 数日后, 在外避祸的刘改之重又回到了济南府。刘改之是山匪出身,同一帮狐朋狗友在济南府周边的山地流窜作案,后被蒋大人?擒获, 蒋大人?见他出身草莽却极讲义气, 只夺钱财却从不滥杀无辜,便留了他一条性命,让他做些小生意养家餬口,并赐名「改之」,取「过而改之, 善莫大焉」之意。 第154页 刘改之做山匪讲义气,做生意也讲诚信,痛快豪爽,颇不拘小节。蒋大人也劝过他, 做生意和做山匪不一样, 不是一叩头一炉香的事儿, 刘改之也不恼, 只是照常开?摊, 乐呵呵地入不敷出。说来也怪, 一年的时间不到, 刘改之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大, 最终成了济南府三家当铺的主人。 刘改之同蒋大人?感情日笃,蒋大人?甚至动了要将掌上明珠许配给刘改之的心思。可好景不长, 蒋大人?突然失踪溺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蒋小姐为父伸冤,却又在沈忘调任之前离奇消失。刘改之求告无门, 暗中调查多日后,决心去?歷城县衙碰碰运气, 而这诡谲离奇的案子,也正因刘改之一句「那疯女?子不是真正的蒋小姐」而拉开序幕。 刘改之性格谨慎,虽是对沈忘据实相告,但却不敢对这位年轻的县令尽信,当夜便带着全家老小前往别地?避祸,待留守在当铺中的掌柜们确认安全后,方才返回。而刘改之前脚刚踏进当铺的后堂,后脚便被柳七和易微堵在堂中。 刘改之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两位格外秀气端致的少年公?子,余光瞄向一旁的二掌柜。 二掌柜会意,连忙解释:「老爷,这两位公?子候了您数日了,每天一早便来,天黑才走,小的们也只能请进来。」 刘改之点点头,拱手?道:「二位公?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刘掌柜,前日里从您这儿进的红珊瑚树颜色有些污了,我此番前来,特为求教?解救之法。」 刘改之眉头一跳,细细端详了一番面前的两人?,一位白衣黑靴,头戴帽笠,眉眼?极是俊秀,却暗含锋锐;一位碧色衫子,杏眼?桃腮,双眸如沾了露水的黑葡萄,莹莹可爱。这哪是什么少年公?子,明?明?是两位二八佳人?。 他一扬手?,低声道:「还?请二位姑娘内堂一叙。」 柳七和易微对视一眼?,跟在刘改之身后走入当铺的内堂之中。 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内堂,不如说是一间数尺见方的密室,待三人?步入房中,二掌柜在屋外关上了房门,听?声音,这房门不止一道,锁钥之声响了数声方才止息。 「这位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如何?知道我与沈大人?之间的『交易』的?」刘改之一边为柳七和易微斟茶,一边轻声道。 易微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刘改之双手?筋络的变化,她虽是功夫不如程彻,可毕竟在军营之中多年,对习武之人?武艺的高低一看便知。刘改之表面上在垂首斟茶,实际上手?腕、五指、胯部、双腿都蕴着暗劲,只待对方一句话有疑,便会悍然出手?。 易微上前跨了一步,想要把柳七挡在自己身后,柳七却抬起?手?,拦住了她:「刘掌柜,那日在屏风之后的人?,便是我。」 刘改之面上一松,嘆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沈县令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七点点头,道:「刘掌柜猜得?没错,我想这也就是你扶老携幼去?外地?避祸的原因吧!」 易微柳眉一扬,气恼道:「你倒是跑外地?去?躲着了,大狐狸为了你的事儿被人?下了毒,三魂没了七魄,现在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就靠柳姐姐那一碗汤药吊着命呢!」 「当真!」刘改之紫红的长脸膛上浮现出难掩的愧色,低声道:「我断然没有料到他们会这般快对沈县令出手?,若早知如此,我……我岂能……哎!」到最后,刘改之喟然长嘆,懊悔非常。 柳七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改之,正色道:「刘改之,你怕了。如今看来,你倒的确是白费了沈县令一番苦心。即便知道会遭此一劫,他也断然不会弃蒋大人?的案子于不顾。在我们所有人?发现之前,沈县令便察觉到了身体的异状,但他还?是强撑着不肯倒下,耗尽心力寻找被幕后黑手?潜藏的真相。」 「他所求的,可不是你现在的悔不当初。」 易微不由哑然,她本以?为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已经够指眉杵眼?了,却不料平日里孤清寡言的柳七竟然能说出这样的凛冽之语。在她还?发愣的当儿,柳七已然走到她的身边,一扯易微的袖子:「我们走罢,这案子我们自己也能查下去?。」 易微被柳七拽着向房门口走,却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刘掌柜已经是直挺挺的跪下了:「是小人?存了私心,害了沈县令,小人?……万死难辞啊!」 柳七脚步一滞,缓缓转过身,眸光欺霜胜雪,若一柄利刃在刘改之通红的面皮儿上颳了一遭,直剜得?他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手?中还?有没交出来的证据?」 刘改之不敢抬头,叩头如捣蒜道:「是!」 易微闻言,激动地?抓住了柳七的手?,却发觉少女?的手?冰寒得?吓人?,双拳紧握,指甲直扣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跪在地?上的刘改之则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心中的计较倾吐了个明?白:「小人?手?中有一份帐册,乃是蒋小姐交予我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生保管。此帐册乃是阴阳帐册,阳册放在明?面上,随时等待上级府衙核查;阴册私下使用,记录了歷城县衙催粮放款、税收舞弊、公?差浮派、讹诈勒索等一系列贪腐营私的款项。」 「因此帐册牵连甚重?,关系巨大,沈县令初来乍到,小人?也只是听?说他屡破奇案,声名远播,便想试上一试,但这本阴阳帐册乃是小人?最后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敢轻易示人?。蒋大人?溺亡了,蒋小姐也是生死未卜,这可是蒋家人?拿命换回来的证据,小人?……小人?这才存了私心啊!」 第155页 「那你此时为何?肯将帐册交出来?」柳七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趴伏在地?的刘改之。 「沈县令为了此案都不惜身饲虎狼,我若再有踯躅,那还?叫人?吗!」 柳七无言良久,隐忍的怒意缓缓从眉眼?间褪却,孤清凄寒的少女?也逐渐有了属于人?间的温度,她缓了语气,沉声道:「过而能改,如此甚好。」 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位少年公?子形色匆匆地?走出当铺,直奔歷城县衙而去?。 很快,那份牵连了无数人?命的阴阳帐册便摆在了霍子谦的桌前。 「霍兄,此事就拜託你了。请你尽快将歷城县衙催粮放款、税收舞弊、公?差浮派、讹诈勒索等一系列贪腐营私的款项逐一核算,查实阴阳帐册中隐藏的狗苟蝇营。在此期间,程兄负责保护你与沈兄的安全,而我和寒江,任你调遣,绝无二话。」 霍子谦激动地?看着手?里两本厚厚的帐册,指尖颤抖个不停,竟是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我一定……」 「哎呀,书呆子你别废话了,你就说,几天能算出来!」易微一听?霍子谦说话就急得?脑门儿冒汗,催促道。 「六日!不……若是通宵达旦,不吃不喝,三日即可!」 「善,就许你六日。」柳七笃定道。 而此时,程彻守在柳七卧房的屋嵴之上,谨慎而小心地?观察着整个歷城县衙的动向。自沈忘大病昏迷之后,整个歷城县衙似乎回归了一种无法名状的凝滞状态。每个人?都行在自己既定的轨道之上,燕隋大权独揽,维持着整个县衙的运转,仿佛即便没有沈忘诸人?的存在,歷城县衙也能运行得?妥妥噹噹。 然而,酷烈的平静之下,却自有一股难掩的凛冽,酝酿着,积攒着,等待着爆发的一日。 与此同时,宽阔的漕河之上,一艘专向京城进贡各类鲜品的川上船正在顺风疾行。这种进鲜船为防止贡品腐坏,日夜不休,无需过闸盘检,顺风之时,一日能行出两百里,是为从南京北上最快的方式。川上船的船舷上,有一老一小正并肩而立,眺望着济南府的方向。 第103章 舜井烛影 (二十) 自从刘改之手中取回阴阳帐册之?后?, 已然过?去了四日的时光。在这期间,霍子谦将自己关在沈忘的书房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连每日的吃食也都是?柳七亲自查验过?后?放送入房内, 可即便如此,霍子谦也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可布满血丝的眸子却因为兴奋与热情熬得通亮。 柳七白日里照顾着沈忘和沉迷算帐的霍子谦,几乎是?一步都不离开县衙,闺房中瀰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香。 而?负责五个人安全的程彻则更是?不眠不休, 白日里见不着人,不是?栖在房嵴上猫着,就是?立在角楼上查看?,好好一个八尺汉子, 倒活成了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金雕;夜里他也是?警醒非常, 稍有风吹草动, 便持剑而?起, 双目炯炯地紧盯着夜色。 这样一来, 除了昏迷不醒的沈忘, 易微倒成了最清闲的人。每日里她除了逛悠到茶楼探听一下讯息, 帮柳七晾晒晾晒药材之?外?, 便无事可做。及至又和方长庚比试了两轮拳脚,发现自己绝不是?对手之?后?, 更是?兴致缺缺,连县衙之?中都呆不住了。 这一日,正是?月中十五, 易微早早起床准备去集上寻摸点儿柳七能用得上的物件儿,打?着哈欠走出县衙大门。甫一出门, 一脚便踹到了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啊!」易微骇了一跳,嗷的一嗓子跳了开去,警惕地看?着门口跟个巨大的破布包袱般的东西。 被她踹到的东西也动了动,从破衣烂衫之?间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白髮凌乱的老脸,竟是?一位面生的长髯老者。那老人斜靠在县衙大门的檐下打?盹儿,被睡眼惺忪的易微踹个正着。 「诶,你?这小丫头,属螃蟹的吗,走路怎地横冲直撞啊!」老者白眼一翻,冲着易微怒道。 易微此时作?男子装扮,竟一眼就被老者看?了出来,心中一惊,又见那老人颇有些蛮不讲理、泼皮无赖的架势,心中更是?气恼,恶声恶气道:「疯老头,你?谁啊你?!好好话不会好好说是?吧!」 那疯疯癫癫的老者一扬眉,露出几许古怪的笑容。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双崭新的草鞋,此时竟被他当成?竹板一般,循着节奏敲敲打?打?道:「怪哉怪哉,哪里来的无知小儿,连老朽都不识得!?老朽不是?不说,是?怕说出来啊,吓死你?!」 易微哪里被人这般抢白过?,气得直瞪眼,圆熘熘的眼睛盯着老者拍来拍去的草鞋,怒道:「来来来,我还就真不信了,你?说来听听,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这一老一小吹鬍子瞪眼,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战局一触即发之?际,却听街道另一头远远传来一位孩童的唿唤声:「师父!师父!」 易微气沖沖地抬眼一看?,一位眉目清秀的小道士正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布袋向着衙门口飞奔,边跑边喊,神态焦急。 易微心头一跳,暗道:怎么还有同伙啊,这不会是?仙人跳吧? 正想着,小道士已经跑到了身前,冲着易微深深一揖,拱手到地肃容道:「这位公子,我家师父人老力薄,头脑亦不甚清晰,定?是?失礼于公子,还请公子看?在我们一老一小漂泊羁旅、无处安身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回。」 第156页 小道士这边厢给易微作?揖道歉,那边厢又转过?头,板着脸低声训斥老者道:「师父,怎么我前脚儿买个包子的功夫,你?又惹出了这般祸端!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低调行事,不给停云师姐添麻烦!」 「哎哟!你?这孩子倒教训起为师来了!」老者一边气沖沖地抱怨,一边伸手向小道士的布袋中探去,捉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嫩嫩的包子,吹也不吹,一股脑塞进口中。 易微却是?闻言一惊,瞠目道:「停云师姐!?你?说的停云可是?柳七柳停云?」 小道士也讶然道:「公子识得我师姐?」 易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小,眉眼逐渐弯了起来。这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加小道士的组合,不正是?施砚之?笔下《沈郎探幽录》中的李时珍和纪春山吗!她早就从沈忘、柳七和程彻的口中听过?二人的事迹,这边厢见到了真人,倒是?跟施砚之?文中写道的一模一样。 她一拍大腿,开心道:「哪只是?识得啊!你?师姐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我!」 纪春山的目光却警惕起来,心中暗道:这哪里来的登徒子,停云师姐最重要的人应该是?沈公子啊?就算不是?沈公子,那也该是?我与师父,跟这浪荡公子又有什么瓜葛?莫不是?看?我师姐才高貌美,跟沈公子抢人来的? 李时珍却是?听出了话中之?意,默契地一咧嘴,呲出一口白牙:「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定?是?我没?见过?面的弟媳妇儿!」 待柳七于沈忘的病榻前见到李时珍和纪春山之?时,易微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却,只嘟着嘴不说话,默默看?着三人一叙相思。而?脸上绽放的春桃在程彻步入房中之?后?愈发娇艷,气得易微别?过?身去,兀自坐在一旁恨恨地啃着绿豆饼,心中自是?将程彻骂了千遍万遍。 程彻却是?不知道易微心中计较,一进门就跟李时珍「东璧老兄」「清晏老弟」的胡喊一通,恨不得抱头痛哭,纪春山也在旁边抹眼泪,看?着沈忘昏迷不醒的样子心疼不已。 「师父,弟子学艺不精,始终没?有办法克制神昏之?症,这才将您请了来,却不知您竟这么快就赶到了济南府。」柳七肃容道,眸中尽是?愧疚之?色。 纪春山轻轻拉了一下柳七的袖子,笑道:「师姐,您不用觉得内疚,应天府巴不得让师父赶紧到别?处去呢!楚王听说我们要来济南,特批了一艘进贡用的川上船,一路顺风顺水,这才来得这般快。」 见纪春山当着柳七驳自己的面子,李时珍气得狠狠拍了一把纪春山的后?脑勺,怒道:「莫要瞎说八道!你?师父到哪儿不是?别?人请着供着求着的主儿,为师只是?在应天待得烦闷,正想来看?看?无忧小友,又听说无忧小友染了恶疾,这才马不停蹄赶了来,跟那应天府有屁关?系!」 说完,他垂眸端详着沈忘苍白如纸的脸色,搭脉思忖片刻,面色数变,看?得众人都屏息不语。过?了一会儿,李时珍抬起手,嘆了口气道:「这雷公藤当真兇戾,无忧小友本就肝失疏泄,积郁不发,日常好好养着倒也无妨,可遇上这雷公藤就火上浇油了,再加上此毒本可做药,极难发现察觉,这般长期过?量服食,便引发了肝胆经络一系列的异变,这才导致最终的神昏不醒,可谓中毒已深啊!」 见众人面色骤变,尤其是?程彻双目赤红,一副要冲出去与人搏命的架势,李时珍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好在,老朽的徒儿在老朽的谆谆教导之?下习得精妙手段,医治及时,这才将无忧小友体内的毒素排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已经没?有性命之?虞了,无需过?分担忧。」 「既然毒素都排出体外?了,那大狐狸怎地就是?不醒呢?」易微也被李时珍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忘了之?前的口舌之?争,急急问?道。 李时珍慈祥地看?了心中认准的弟媳妇儿——易微一眼,看?得易微跟被针刺了一般,慌忙移开视线,李时珍这才继续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虽是?毒素已除,可经脉却伤,短时间内浑噩不醒再正常不过?了。要想让无忧小友尽早醒了,恐怕得请出老朽的不传秘方。」 「什么秘方!东璧老兄你?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敢多眨一下眼睛,就引那九天之?雷轰了我!」程彻一听沈忘的病有得治,当即又犯了做绿林时口不择言的毛病,指天立誓只求李时珍快些为沈忘医治。 李时珍笑着拍了拍程彻的肩膀,温声道:「清晏老弟,莫急,这秘方听着神秘,其实所用的药引再简单不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朽要问?你?借一个人,你?借还是?不借?」 「这有啥不能借的,我锁横江麾下九堂十三寨,你?要用哪个,直说便是?!」 李时珍眸光一转,定?定?地看?向易微,食指一点:「我用她。」 第104章 舜井烛影 (二十一) 歷山脚下?的背阴处, 有一片宽阔的草场,齐腰深的高草碧野连天,一望无垠。草场之间点缀着数个连绵相接的湖泊, 日?光投射在湖面之上, 莹然闪亮,波光粼粼。而湖泊的中间又连缀着数个小小的花甸,其上鲜花盛放,迎风摇曳,美?不胜收。 明初之时, 诸王奉太//祖令牧羊世守,并建立了藩府护卫牧羊制度,成?化二年,德王就藩济南府, 便将此?处草场定为了牧羊之所。及至后来, 藩王护卫牧羊制度解体, 布政司所辖官羊多交由地方?州县承担, 歷城县衙便也拥有了自己所属的羊群。 第157页 此?时此?刻, 易微正看着面前零星点缀在草场上的羊群瞠目结舌。李时珍言之凿凿要借她一用, 为昏迷不醒的沈忘寻找秘方?的药引, 可?却带她来到了这么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场前, 易微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和秘方?之间有什么关联,难道, 这种药引是某种只有羊才会吃的药草?又或者这传说中的药引就是一锅羊肉? 易微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身后的李时珍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嘆:「北方?的气候就是干爽,羊也长得肥壮啊!」 易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催促道:「咱们是来找药引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抓紧吧?」 李时珍笑着瞟了易微一眼,啧啧道:「你这小丫头哪里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太?急,不过你既然这般担心我无忧小友的身体,老朽也不好阻拦。」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正是今晨纪春山买包子时所用的那个,此?时布袋中还散发?着丝丝缕缕残余的包子馅儿的香气。他把布袋往易微手上一推,「喏,去吧!」 易微气不打一处来,急道:「去啥去啊,你好歹告诉我干什么啊!」 「这还不明白吗,采羊粪啊!」 易微彻底傻了:「采啥?」 李时珍看着易微一脸「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抚掌大笑:「羊粪球儿啊!老朽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记得你是戚继光的外甥女,军队卫所也有牧羊千户,小丫头,你难道连羊粪球儿都没见过?」 易微脸上一红,疾口?反驳道:「我当然见过!可?是……这羊粪和药引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要把这个餵给大狐狸吧,把他噁心醒!?」 李时珍笑得更开怀了,连脸上层峦叠嶂的皱纹都抚平了:「小丫头,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既然是秘方?,那便是天机不可?泄露,都告诉你了还叫什么秘方??」 易微鼻头一皱,轻嗤了一声:「切,谁稀罕,去就去!」说完,拎着布袋就向草场深处走去。纪春山见状,也要跟着一起去,却被李时珍的大手一把拽住:「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纪春山诧怪道:「师父,你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去捡羊粪,然后咱俩搁这儿坐着?」 「尊老爱幼嘛,我是老,你是幼,劳烦这小丫头一下?,又有何妨?」 纪春山嘆了口?气,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蹦了起来:「师父,你刚才?给她的是哪个布袋子?」 「就是你早上买包子的那个啊。」 「你让她用装干粮的袋子装羊粪!」纪春山觉得自己的简直快要窒息了,和李时珍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经常会被老人惊世骇俗的行为所震撼。 李时珍照准了纪春山的后脑勺拍了一把:「你这孽徒,羊粪也是药材,哪有什么脏净!为医者,岂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 「那你怎么不用你的布袋子!」 「孽徒,还跟师父分什么你的我的!」 这一老一少兀自吵得热闹,其中的只言片语如?同振翅而飞的蝴蝶,时不时栖落在易微的肩头耳畔。易微一边热火朝天地捡拾着羊粪,一边自言自语道:「臭老头,疯老头,这东西要是对大狐狸没用,我就把它们都碾成?粉,一股脑灌你嘴巴里……诶,这颗是不是小了点儿……」 忙活了好一阵子,空瘪瘪的布袋子变得鼓鼓囊囊起来,撑开袋子一看,已经是採拾了大半袋的羊粪球,易微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带着异味儿的自豪感。她直起身子,从丹田吐出一股浊气,兴高采烈地甩着布袋向李时珍和纪春山的方?向走去。 「看!够不够!别说做药引了,做顿饭都够了!」易微得意?地拍了拍布袋,砰砰作响。 李时珍盘腿儿坐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只往布袋里瞄了一眼就挥手道:「不成?不成?!」 「怎地不成?了!」见自己辛苦拾来的羊粪球被李时珍弃如?敝履,易微差点儿急得蹦起来。 「太?大了,你这是羊粪球儿吗,你这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重新捡来!」说完,李时珍也不理易微,继续盘腿儿坐着闭目养神。 易微气得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没说出话来,恨恨地瞪了李时珍一眼,转头向草场深处走去。这次的时间花得比第一次要长许多,易微跟在羊屁股后面挑挑拣拣,大半天才?拾出来一小袋儿,大喘着粗气放到?李时珍面前。 「这次总该行了吧!」易微湖蓝的衫子已经被汗水沁透,呈现出砚池湖水一般的浓重色彩。 李时珍探头看了一眼,啧啧有声:「哎呀,这次又小了,这一个个儿的芝麻绿豆大小,可?做不了药引啊,重新捡来!」说完,双手在脑后一抱,彻底躺倒下?来,似乎是做好了长期斗争的打算。 最初的怒气消散过后,易微也从李时珍悠然惫懒的神色中咂摸出了特殊的意?味。她自小跟随戚继光在军中长大,对练兵一事颇有心得。戚继光曾创立一种名震天下?,荡平倭寇的阵法,名为鸳鸯阵。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其后二人一人执长牌,一人持藤牌以为掩护;后二人手执狼筅掩护盾牌手;再后是四?名长枪手,护持盾牌手与狼筅手,最后两名则是手持「镗钯」的短兵手,用以警戒支援。 这套阵法不求个人武力值出众,每个人只需精熟自己操作的武器,令行禁止,相互配合,即可?灵活变化,所向披靡。因此?,戚继光在练兵之时,格外注重对士兵个人性格的打磨与重塑,力求每个人都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以一种酷烈的平静对抗战争的血腥。而这种训练方?式也被称为「削刺儿头」「磨性子」。 第158页 易微隐约觉得,这位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老头儿,行事之中自有一番深意?。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以最平静的语气道:「行啊,我再去捡就是。」说完,掉头走了。 易微前脚刚走,被李时珍扯住袖子的纪春山就站起身来,气沖沖地说:「师父,你欺负人,这易姐姐人挺好的,不就是今天早上踢了你一脚吗,你若不服气,踢我一脚便是,何苦欺负她!」 李时珍翻了一个白眼儿,恨铁不成?钢道:「孽徒,人家小丫头都觉出来了,你还跟着打抱不平呢?真是白跟了为师这么些日?子,为师的聪明才?智你是一丁点儿都没学着啊!」 纪春山赌气扭过头不理他,李时珍也不恼,悠悠道:「这小丫头机敏过人,手上功夫也漂亮,更难得的是有急变之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有一点,性格太?过冒进贪功,若是能有意?识地做出改变,以后可?堪大用,不会比她舅舅差。」 他看着那掩映在高草间的一抹灵动的湖蓝色,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为师总觉得,她以后啊,能帮上无忧小友大忙。」 发?完一通议论,却不见纪春山答话,李时珍面上仙风道骨的气度有了些许的动摇,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小徒弟,道:「孽徒,刚才?还跟为师吵得有来有往呢,现在怎么不说话啦!」 「说啥啊,理都让师父你说净了。」纪春山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后脑勺就挨了意?料之中的一巴掌。 「朽木不可?雕也!」李时珍气鼓鼓地斥道。 易微第三次返回的时候,白净的小脸儿已经被初秋的日?头晒红了,衬着鼻尖儿上凝着的汗珠,显出了十?二分的俏丽可?爱。她轻轻地把布袋子往李时珍面前一放,袋子里羊粪球个个颗粒均匀,饶是李时珍都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李时珍提起袋子晃了晃,细细查了半天,方?才?拍了拍屁股上的草根茎叶站起身,扬声道:「行咧,咱们回!」 见此?情景,纪春山赶紧给易微递了一方?雪白的帕子,当先把布袋子扛在肩上:「易姐姐,可?累坏了吧!」 易微脸上露出明亮的笑意?,摇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完,摸了一把纪春山的毛茸茸的脑袋,也阔步向李时珍追去。三人背朝着夕阳,影子被缓缓拉长,勾勒出一派从未有过的和谐。 待三人回到?歷城县衙,县衙中的柳七和程彻已是翘首以盼多时了,而霍子谦还关在书房里算得昏天黑地,压根不知道李时珍和纪春山的到?来。想来他的测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连柳七放在门口?的饭都一口?没碰。柳七和程彻便也没敢打扰,只是守在沈忘的病榻前,等待着外出寻找药引的三人。 见三人有说有笑踏进门来,柳七和程彻赶紧迎了上去,程彻更是眼疾手快,从纪春山的肩上接过布袋,好奇地探头朝里看,差点儿被腥臊之气顶一个大跟头。 「这……这是什么啊!」 见程彻一脸「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易微和李时珍对视而笑,异口?同声道:「羊粪球!」 第105章 舜井烛影 (二十二)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李时珍手上的动作, 那些?草场上悠然自得的大肥羊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排泄物?能得到人们这般的重视。易微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粒粒捡拾的羊粪球出?了差错, 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见李时珍先是烧红一盆炭火, 又在炭火之上搁置了一张孔眼儿极细密的铁丝网,从布袋子中细细择出了十余粒圆润饱满的羊粪球,一颗一颗放置于铁丝网上。随着炭火的烘烤,羊粪球内里的水分很快就蒸干了,啵啵的脆响声从黑色的小球儿内部生发而出?, 一股诡异的味道也随着热气蒸腾向?上,争先恐后的涌入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望着,全然不知?李时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开让开,都给我?把道儿堵死了!」李时珍一边驱赶着围观的众人, 一边将炭火盘抬到?了沈忘的床边。他伸手?往腰上一摸, 变戏法儿般掏出一个小巧精緻的紫金葫芦, 语带怜惜道:「为了治好无忧小友, 老朽这陈酿的女儿红也不算白瞎了!」 说完, 他拔开塞子, 勐灌了一口酒, 冲着烧红的羊粪球用?力一喷, 刺啦一声,呛人的白烟瞬时暴起, 将沈忘和众人都埋在了浓稠的烟雾里。 李时珍一边咳嗽,一边抱怨:「糟了,喷得多了些?……」 脑袋凑得稍微近些?的易微和程彻更是呛咳不断, 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柳七离得稍微远些?,又及时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这才没?有殃及池鱼。一片浓重的乳白色烟气中,柳七听到?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咳嗽声。 此时,沈忘的眼前亦是大雾瀰漫。 这条山路他已经行了许多遍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迷失了方向?。他侧头看了看背上趴伏着的小女孩儿,露出?了促狭的笑意:「慧娘,你最?近可是又重啦,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背不动你了!」 背上的慧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反驳道:「那便让无涯哥哥背我?,无涯哥哥可从来不会取笑我?。」 「兄长才没?时间陪你,春闱快到?了,兄长在家中忙着温书?呢!也只有我?,还见天儿陪你出?来玩,你若是还不识好人心,明日我?就不陪你了!」 第159页 慧娘扑哧一声笑了,柔软的嗓音像是小猫的爪子,绵绵地抓挠在耳畔:「无忧哥哥,哪有人陪女孩子捉虫子的啊!你真是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又是谁教你的混帐话!」 「我?听无涯哥哥就是这么教训你的!」 沈忘脚步一顿,作势要把女孩儿甩下去,引起了背上一阵叽叽咯咯小麻雀般欢悦的笑声,沈忘也跟着笑,笑声中却逐渐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冗长的山路上,背着慧娘的少年缓缓长高,曾经稚嫩的面容变得清隽而疏朗,曾经叛逆的气质变得惫懒而悠然,曾经无忧的笑容变得浅淡而怅惘,山路上的少年终于变成了同回忆中截然不同的模样。 「无忧哥哥,还回去做甚么,留在这儿不好吗?」慧娘的声音里也敛了笑意,听上去让人嵴背发寒。 「人长大了,终有自己要走?的路。这里是好,却总觉得少了些?甚么。」 「这世间狗苟蝇营,污浊遍地,人心叵测,好事多磨,到?头来无非是大梦一场,红颜成空,你还要回去?」慧娘的声音中有着金石之声,宛若敲击不断的木鱼,带着现?实的残忍与酷烈。而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她的重量也成倍的增加着,直压得沈忘喘不过气来。 「我?还要去。」沈忘回答。 「无畏无惧?」 「自是无畏无惧。」沈忘笑了,那笑容先是从眸子里泄出?来,凝成星星点点的光,继而漫到?眉梢和唇角,如同拍击着堤坝的清澈的浪。那笑容,倒是和小时候的沈忘一模一样。 「如此……甚好。」【1】 背上的重量骤然间消散,沈忘胸口一松,身体向?后坠入到?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过了一生,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沈忘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微凉的手?拖住了。他只觉整个?人睏乏倦怠异常,头脑中似乎探出?一双手?要将他再次拖回到?那一片混沌之中,而脑后那五个?柔软冰凉的触点却攫住了他的一丝清明,让他费力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面前呛人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浓烈得化?不开,目之所及皆是苍茫的白雾,让沈忘辨不清方向?。隐约地,雾气中现?出?一张恍然隔世的脸,如白夜里不坠的天光,如冰原上沁水的雪色,如江水中倒映的月亮,只一眼,沈忘便觉得自己焦灼的心安静了下来。 「停云。」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出?一个?在心中兜兜转转无数遍的名字。他的眸子亦随着这声呢喃亮了起来,弯出?好看的弧度。 雾气逐渐消散开去,柳七的面容愈发清晰了,而围拢在床边数张或惊喜、或瞠目、或微笑、或含泪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沈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易微、程彻、李时珍和纪春山挤挤挨挨地凑在自己的枕边,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醒了醒了!」大家都兴奋地压低声音,交换着心中跳动的喜悦。 沈忘四下环顾,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 正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欣喜若狂的霍子谦抱着帐本沖了进?来,他眼中灼灼悦动的火舌竟是比那烧红的炭火还要滚烫,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 ?了沈忘的床边,带着哭腔道:「沈兄!你醒醒啊!我?……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 得,人齐了。 霍子谦趴在沈忘床边呜呜咽咽哭了半天,直到?沈忘拍着肩膀柔声劝慰才悚然惊觉沈忘已经醒了,进?而才发现?身旁还站着两?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霍子谦面上一红,赶紧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将翻得卷边儿的帐本抹平,小心翼翼地放到?沈忘的床头。 沈忘似乎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事件撞晕了,他不知?道霍子谦手?中的帐册是什么,也不知?道霍子谦拼了老命算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远在应天的李时珍和纪春山是如何千里迢迢乘坐一条特批的川上船赶到?他的身边,自然也无从想像,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大家是如何惶惑揪心,寝食难安。 他只是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懵懂,淡淡地微笑着,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是在努力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易微和程彻七嘴八舌地将这些?天来他错过的内容粗略地讲述了一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询问沈忘当日遇袭之事。沈忘记得不甚真切,只能隐约回忆起是在牢中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倒是符合柳七对?中毒一事的猜测,但究竟是不是燕隋下的毒手?,以及他夜审汪师爷的来龙去脉,沈忘便是说不出?了。 见刚刚清醒的沈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霍子谦就急急接过话头,跟众人分享着自己的重大发现?:「根据阴阳两?本帐册相互校对?,我?整理出?了九万八千两?白银的亏空,而这笔巨款以积粮的形式分成了二八两?份,其中的『二』被分批次高价售卖到?江苏、河北等地,而剩下的『八』……」 霍子谦大喘了一口粗气,压低声音道:「应该是被他们囤积起来,等待着囤货居奇的那一天。」 沈忘眉头一跳,问道:「子谦,你说的这『八』究竟是多大的数量?」 霍子谦的眸中难掩兴奋与自得之色,神秘兮兮地说:「怕是歷城县全县三年的税粮!」 闻听此天文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李时珍也不由得咂舌:「这么多粮食,别说是售卖了,就是储存都是一个?大工程啊!这歷城县衙若不是烂到?根儿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无人知?晓?」 第160页 「所以,见过这本帐册的人,都死了。」沈忘悠悠道,吓得霍子谦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结巴道,「那……那我?岂不是……」,说到?一半,又自觉丢脸,双眉一拧,「死便死了,只是死前,在下对?这本帐册还有一事不明。」 众人都转头看向?他,霍子谦手?指翻动,指着帐册其中一页左上角,如蝇腿儿般纤细的字迹道:「你们瞧,每隔几页都会标註这样一些?奇怪的文字,第三页写着——寅春和,第五页写着——丑七浮桥,第十一页写着——丑六老庙,而第二十页又变成了——寅春和……我?研究了许久,这三组文字出?现?的页码没?有规律,如果忽略它们呢,对?整个?帐册的完整性又没?有丝毫的影响,所以我?始终都忖度不透它们的含义。」 若不是霍子谦以手?指点,在座众人几乎没?有人发现?那一行标註在边角的数字,可见霍子谦对?这本帐册有多么审慎细緻。众人盯着数字沉默不语,就连纪春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摩挲着自己无毛的下巴,冥思?苦想着。 这本帐册对?歷城县衙的重要程度不言自明,若说这么重要的帐册中会出?现?几组毫无关联、毫无意义的文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如果说这些?文字含有独特的含义,那除了精通算学的霍子谦之外,又有谁能堪破其中迷局呢? 沈忘此时也强打精神盯着页脚上的文字,三组米粒大小的纤细字体在毫无规律可循的页码上往復出?现?,宛若一缕幽魂,循着自在的心意,悠然拨弄着书?页。沈忘还待细思?,却只觉一道灼热的白线以某种奇诡的速度在脑海中穿行而过,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继而湮灭,巨大的痛楚在沈忘的头脑中叫嚣起来,让他整个?人痛得咬紧了牙关。 第106章 舜井烛影 (二十三) 「沈兄, 你怎么了?」眼瞧着面前的男子全身痉挛般紧缩了一下,面部肌肉也?瞬时绷紧,柳七赶忙问道。 沈忘强颜欢笑道:「无妨。」 「无?什么妨, 脸都疼变形了还装呢!」李时珍见自己好不容易救醒的沈忘强撑病体, 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是个病人?,天大的案子也?得缓缓!这是人?,不是物件儿,让他?歇上半日?,有什么计划晚上再说!」 「还有这个霍……霍……霍……霍什么的!」李时珍一指蹲在床头扒拉着帐册的霍子谦, 「也?得缓缓!」 闻言,刚刚说得最起劲的易微和程彻对望了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柳七也?同意李时珍的安排,嘱咐众人?道:「这歷城县衙之中, 耳目众多, 沈兄甦醒一事, 暂时不可外传, 以防生变。」 众人?依言走出?房去, 柳七看了一眼在沈忘床前恋恋不捨的李时珍和纪春山, 嘆了口气, 柔声催促道:「师父, 师弟?」 李时珍闻言,赶紧装作?整理装着羊粪球的布袋, 嘟囔道:「为师……为师得把药引子拿走啊,催什么催。」全然忘记了刚刚就是他?自己催得最急。 纪春山倒是听话地红着眼眶跑了出?来,礼数周全地跟柳七师姐行了礼后方才离开。 人?头攒动?的房间转瞬间就只剩下沈忘一人?, 柳七看着清瘦的男子又钻回到?被子里,弯腰时, 洁白的里衣透出?的嵴骨格外突兀。柳七如同被那?尖锐刺了一下,双拳缓缓握紧了,她必要?让那?燕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见沈忘终于在床榻上安稳地躺好,柳七便准备合上门离去,却听见沈忘略有些嘶哑的唿唤声:「停云——」 柳七手上的动?作?一滞,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向床上的男子。清朗的天光从缝隙间投射而入,在他?的被褥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斑,而他?放在被褥上的指尖则被映得几乎透明。 沈忘没有探头来望她,只是用那?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的清浅的嗓音,轻声道:「我说过,我们?不会走散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人?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如同烟霞一般,一阵风就能吹散,可听在柳七耳中,却无?异于雷声隆隆。原来,那?些她对着盛放着牡丹花的屏风所说的荒唐之言,昏迷之中的他?竟是尽数听于耳中,柳七的脸登时烧了起来。 就算是不通世情,冰肌玉骨如柳七,又岂能不知沈忘的心意。可是他?的心意,她如何回应,又怎敢回应?她是连自己真实的姓氏都无?法承担之人?,又遑论承担另一个人?的人?生呢? 柳七一言不发,轻轻阖上眼帘,将即将涌出?喉咙的嘆息压回到?微微颤抖的身体里,慢慢关上了房门。 然而,沈忘的安眠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隐约传来细细簌簌声惊醒了。他?疲惫地抬起眼皮,向房间中看去。房间正中的圆桌旁,只见易微正以手掩口,叽叽喳喳地同柳七耳语着什么,面色凝重。而站在两位少?女身旁的程彻也?是一脸颓丧,俊朗的浓眉耷拉着,形成一个意味分明的「八」。房间一角的美人?榻上,霍子谦鼾声震天,身上盖着程彻的旧衣,怀里抱着帐册,睡得几乎昏死过去。 沈忘缓了缓神,双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小狐狸,怎么了?」 易微闻声转头,眉眼在触到?沈忘的一刻垮了下来,像极了一个被抢走拨浪鼓的孩童:「你醒了大狐狸……适才,我和傻大个想提前找燕隋敲敲边鼓,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儿来,这样你也?就不用头疼了,可谁知道,那?燕隋的宅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竟是……竟是被他?跑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又特意询问了方长庚,他?说……他?说今日?燕隋带着一家老小出?城去了,说是老家有什么急事……城门才开便离开了。」 第161页 「跑了!」沈忘的困意彻底消散了。 「都是我的错,安排了那?几个少?喝一口酒就丧命的惫懒货,连人?都没看住!」程彻气恼地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声音大得让霍子谦一翻身坐了起来,满脸迷茫地向窗外张望,口中喃喃着:「没打雷啊……」 柳七嘆了口气:「县衙之中耳目众多,只怕我们?从府库之中取出?阳册帐本与阴册相校对之时,就已经让他?们?起了疑心。今日?我们?每个人?都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才给他?钻了空子,不怪你们?任何人?。」 「要?怪也?是怪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天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几人?能不行差踏错呢?摔倒了,爬起来便是;人?跑了,抓回来便是,咱们?手里不是还有那?本帐册吗?再者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一个燕隋,而是找到?那?批贪墨的钱粮。」 「沈兄,你可是有办法了!?」霍子谦一骨碌从美人?榻上滚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好,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宝贝帐册,圾拉着鞋子往沈忘的床边跑,头髮凌乱的样子看得易微直皱眉。 易微用胳膊肘撞了程彻一下,低声道:「哎,你不觉得书呆子和李时珍越来越像吗?」 程彻挠了挠头,小声地回答道:「可能读书多的人?都这样?」 「屁!」易微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向沈忘的床边走去。 沈忘拿过厚厚的帐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页眉的小字道:「子谦,你之前提到?过,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这三组文字,听上去十?分古怪,但又和帐册没有什么关联。我在看到?这三组文字之时,就觉头痛欲裂,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碍于身体有恙,一时没有想起来。」 「可方才我睡了一觉,整理了一下思绪,反倒是把这三组文字的来歷想明白了。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连起来读可能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如果分开来看,即是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沈忘耐心地一字一顿地读着。 程彻听得更迷煳了:「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沈忘微笑道:「自然不一样,寅、丑七和丑六,指的是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而春和、浮桥和老庙,指的则是济南城中的三家脚行,春和脚行、浮桥脚行与老庙脚行。」 死去的汪师爷曾经力?荐沈忘宴请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豪富,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沈忘最是厌烦这种官场钻营,心里老大不痛快,但碍于面子还是答应了,现在想来,那?次宴请也?非全然没有收穫,甚至可以说对此案助益匪浅。其一,它促成了沈忘与刘改之的相识,为阴阳帐册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其二,它让过目不忘的沈县令记住了城中各大商行店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三大脚行。 此正是,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再说回那?三家脚行,有一句俗语有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意思就是,车夫、船夫、店家、脚夫与牙人?,从事这五种行当的人?往往奸诈狡猾,见风使舵,甚至谋财害命,很难对付。 而其中的「脚」便是指的帮人?搬运行李、货物的脚夫,而脚行则是由行头和诸多脚夫组成的机构,由行头承接工作?并进?行分派,并从中谋取利益。一个大的脚行,往往能影响一个码头的脚价,而济南府的脚夫生意,便是由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包揽。 此言一出?,霍子谦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十?指用力?,激动?地按住帐册道:「也?就是说,这三组文字,就是时间和地点!」 沈忘颔首道:「没错,你瞧,出?现这三组文字的第三页、第五页、第十?一页、第十?二页……都是他?们?将贪墨的钱粮出?货售卖的日?子,出?帐进?帐罗列分明,发往售卖的地点也?一一记录在案。而这么大批量的粮草,唯有拜託脚行的脚夫们?方能顺利按时的出?货,若是仅凭县衙的衙役,一是人?手未必够,二是在码头人?多口杂,极有风险,这样看来,我们?对这组文字的推测应该是没有错的。」 「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这三个时间,天还没亮呢,哪家脚行能开门啊?」易微用手捻着下巴,捋着不存在的鬍鬚道。 「没错,脚行多在城中,济南府每日?寅时五刻开城门,脚行也?会随之开行,所以这三个时间点并不是到?达的时间,而是……」 「出?发的时间!要?拉着这么多货物赶路,又不想被旁人?看见,自然是选择天黑出?发,于脚行开门之际准时到?达。因为每个脚行在城中分布的位置不同,所以出?发时间自然也?会随之改变!」易微兴奋地接口道。 「所以,这三个时间应该是他?们?运送了无?数次之后推算出?来的最保险、最稳妥的出?发时间。」柳七也?恍然大悟。 「啊!」霍子谦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按在帐册的十?指也?激动?地攥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沈忘垂放在被褥外面的手,一叠声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沈兄,我这次一定能帮你,一定能!」 众人?皆面面相觑地看着霍子谦整个人?如风中杨柳一般激动?地扑簌簌哆嗦,沈忘先是一怔,继而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子谦,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第162页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这次更大!」 第107章 舜井烛影 (二十四) 霍子谦一跃而?起, 打开柳七的房门沖了出去,正好和送药进来的李时?珍、纪春山撞在一处,一老一少让他?撞了个趔趄, 药汤差点儿洒了。霍子谦嘴上告罪不叠, 脚下却没有停步,向着沈忘的书房奔去。 李时?珍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胳膊,诧怪道:「这孩子咋了?睡毛了?」 话音才?在地?上甫一落脚,霍子谦又急吼吼地?沖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卷捲轴。纪春山赶紧把还挡在门口的李时?珍拉开, 给霍子谦让出通路。 霍子谦虽已瘦了下来,可?身体还有些发虚,这才跑了没几步就直喘粗气,他?将?手中的捲轴一抖, 就地?铺陈开来, 正是沈忘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济南府堪舆图》。 《济南府堪舆图》乃画师效仿明成祖时?期戴进的《大明一统堪舆全图》风格绘就的得意之作, 以明暗线区分东杳, 细节丰富, 格式严谨, 比例精准, 此图一展, 宛若登泰山之高俯瞰济南府之河流山川,纵横交错, 尽收眼底。 霍子谦拿起桌案上的一只?湖笔,饱占笔墨,正欲往堪舆图上涂画, 却又蹙眉停驻,思忖片刻附上一层薄薄的宣纸, 通过宣纸隐隐透出的地?形图案,一边画一边解说,他?首先在宣纸上点了三?个点,分别代表着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位置,又道:「沈兄方才?说,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皆是对应的从仓库出发,到达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出发时?间,而?我?们又已知脚行开门的时?间为寅时?五刻,由此可?知到达三?家脚行路途中所需的准确时?间。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每半个时?辰可?行10到15里不等,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从仓库到脚行的大致路程。」 霍子谦讲至兴奋处,用力搓了搓手,道:「那么,重点来了,既然路程出来了,我?们以脚行为圆心?,路程为半径画圆,圆周所经之地?便是仓库有可?能出现?的范围。而?我?们已知三?家脚行,便是三?个圆,三?圆交汇之处便是……啊!」 此时?,不仅是霍子谦,连最为稳重端方的柳七也不由得惊唿出声,只?见堪舆图上,三?圆交汇之处有一片形状独特的湖泊,正是砚池! 沈忘定?定?地?看着宣纸上三?圆交汇的末点,脑海中无数道莹亮的丝线凝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的已知的线索包裹其中,他?怎么早没想到,合该是这里,定?然是这里啊!随着疼痛逐渐清晰得是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话语—— 「圣井龙泉通海渊……」 「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 「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并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 「有一日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往砚池这边赶……」 「砚池底部隐藏着一处水下矿脉,经过湖水的日夜侵蚀,矿脉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相连……」 原来,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沈忘扶住自己快要炸裂开的后脑,声音极轻地?分析道:「也就是说,储藏贪墨粮饷的仓库正是那砚池底部的一处矿洞,济南府的地?下水脉四通八达,相互串联,之前?我?们在迎祥宫里看到的舜井,也正是其中相连的一条水脉之一。我?记得舜井旁供奉有木牌,上书『圣井龙泉通海渊』,这所谓的『海渊』并不是大海,指的正是这处深不见底的砚池!而?蒋大人,一定?也是发现?了帐册中暗藏的秘密,这才?孤身前?往砚池一探究竟,最终被?歹人所害。」 他?勾起唇角,脸上泛起一阵夹杂着痛苦与快慰的复杂笑意:「什么摄人黑蛟啊,放他?的狗屁,明明是蛀虫硕鼠,蠹国害民!季喆死前?曾托年时?兄寄信于我?,让我?一定?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便是……我?便是这般承应他?的?」 沈忘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没有,而?双眸却灼灼闪亮,透出令人心?悸的光芒。「走,去砚池!」他?颤身欲起,整个人如同一艘滔天巨浪下的小?船,却不料被?李时?珍一把按住。 「你们就看着他?发疯!?他?这种状态,会……会死人的晓得吗!」李时?珍抻长了脖子,像只?大叫驴一般嗷嗷喊着,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可?不会允许自己拼了老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无忧小?友,再被?莫名其妙地?送回去。 「徒儿,你管管!」李时?珍转头看向柳七寻求支援,却见柳七面色肃然地?看着沈忘,一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敬佩钦慕。 李时?珍心?中暗骂了一句,埋怨自己脑壳坏掉了竟然求助于柳七,愤而?冲着程彻喊道:「清晏老弟,你该不会……」 话说到一半,却让程彻莹然有光的泪眼一扫,把剩下半句生生堵了回去,李时?珍气得七窍冒烟,这帮孩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怎么一提到查案个个都跟疯了一样。 此时?此刻,一个令李时?珍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不就是去寻那砚池下的粮仓吗?大狐狸不必去,我?们几个就足够了。」 第163页 李时?珍感激地?看向易微,沈忘摇头道:「不可?,我?是县令,此乃我?……」 「你是县令没错,可?你也是个病秧子,去了添累赘吗?」易微牙尖嘴利,丝毫不在意沈忘瞬间黯淡的脸色,「大狐狸你稳坐中军帐,我?们当好马前?卒,各得其所,岂不痛快?若你这时?候还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我?可?替柳姐姐瞧你不起。」 「再说了」,易微稍稍缓了语气,「衙门里不是还有个方长庚可?用吗?大狐狸你若是担心?,尽可?以让他?挑些信得过的跟着我?们便是,你留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柳七颔首道:「寒江说得也是,沈兄你目前?的身体状态的确不宜长途跋涉。方捕头之前?在尸身勘验之时?助我?良多,此事的确可?以找他?帮忙。」 程彻的一根筋此刻也方才?转过弯来,拼命点头道:「是了是了,之前?燕隋出城一事还是方捕头告知我?们的。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方捕头可?被?燕隋欺负得不轻,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分派到方捕头那儿,害得他?整日在县城里马不停蹄地?转悠,一天到晚不得闲。我?想,那燕隋马失前?蹄,方捕头应该也是高兴的!」 霍子谦也开口道:「沈兄,你放心?,此行我?也同去,有功名毕竟好办事。」霍子谦知道自己除了算学一无所长,唯有功名傍身能为大家提供些许倚仗。 沈忘见大家众口一词,只?得缓缓将?后背靠在床头上,嘆了口气:「我?亦觉得方长庚可?信,可?是……」 可?是却总有一种难言的忐忑萦绕心?头,就好像始终差一块的蝶几图,哪怕只?是这一丁儿的空白,也始终让人惴惴不安。沈忘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可?不断翻涌的痛楚却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深入思索。 见沈忘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李时?珍生怕他?又改变注意,赶紧作势把众人往屋外赶:「赶早不赶晚,你们还不快去!」 在踏出房门的瞬息,柳七转头看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他?的脸上没有了她熟悉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愁容,柳七感到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对不断推着她往外走的李时?珍道:「师父,沈兄便交给您了,您……」 「你放心?,我?一根寒毛都不会少了他?的。」李时?珍一叠声地?答应着,忙不迭地?掩紧了房门。 回到房中,李时?珍累得一脑门子汗,见纪春山还乖巧地?给沈忘餵着药,心?下方才?定?了些,靠在美人榻上歇息。虽是闭目养神,但?他?的耳朵却没有闲着,不断地?捕捉着门外飘来的点滴声响。一连串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之后,整个府衙彻底安静了下来,想来信得过的有生力量已经都被?众人带离了歷城县衙,直奔砚池而?去。躺在床上的沈忘也听得分明,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沈大哥,你可?是头痛?」纪春山关切地?问道。 沈忘垂眸看向守在自己床头的少年,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温柔地?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无妨,已经好多了。」 「沈大哥,你不用担心?,师父说了,你现?在头痛也是正常,因为你的脑中还有淤积的血块,血脉流通不畅,就好像一支军队,少了上传下达的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久的。」纪春山学着李时?珍的样子,颇有权威性的安慰道。 美人榻上的李时?珍唇角上扬,无声地?笑了。 沈忘闻言却怔住了,他?感到那块遗失的蝶几图板块被?他?寻到了,一阵陡然袭来的寒意让他?整个人随之一颤:「春山,你刚刚说什么?」 纪春山挠挠头,老实回道:「我?说,这种疼痛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久的。」 「不是这句,上一句!」 「军队少了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 沈忘勐地?撑起身子,面色苍白如纸:「我?想起来了……」 第108章 舜井烛影 (二十五) 冗长的山路之上, 一支队伍正在策马疾行。行在最前面的是程彻和方长庚,他?们?目光如电,不断梭巡着自身侧飞驰而过的树林。 「程英雄, 这?砚池山可不小, 沈大人可知?粮仓具体的方位?」方长庚微微侧过头,询问身旁的程彻。 程彻略一思忖,扬声道:「霍兄!霍兄!」 「来?啦来?啦!」从队伍的最末尾,遥遥传来?霍子谦带着颤音的回答。他骑着伙房的小黑驴,本就脚程慢, 跟不上队伍前进的速度,再加上他?骑术不佳,稍微快一点儿身子便摇来?晃去,便只得?在队伍的最后, 远远地跟着。这厢听程彻喊他, 心中焦急, 一路行得?跌跌撞撞, 最后差点儿从驴背上滚下来?, 还是程彻和方长庚左右用力一提, 方才帮助他?稳住了身形。 待霍子谦喘匀了, 程彻开口问道:「霍兄, 你来?给方捕头讲讲具体的方位。」说完便一勒缰绳,把马头向后一扯, 将排头位置让给了霍子谦的小黑驴。 霍子谦面皮儿一红,赶忙挺直了胸膛,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绢帕, 上面绘制着砚池山的雏形。这?是他?临走之前从《济南府堪舆图》上临摹下来?的,有根据自己的测算圈出?了一小块范围:「方捕头, 您看,据在下测算,应该是不超过这?片区域。」 第164页 方长庚仔细端详了片刻,眸光亮了起来?:「这?是一片谷地……的确离砚池很近了……霍兄,这?都是你亲手?绘制的?」 「是!」霍子谦的脸更红了。 方长庚笑了,朗朗道:「沈县令手?下真是能人辈出?,我竟不知?霍兄还有如此手?段,失敬失敬。咱们?走!」 方长庚马鞭一扬,众衙役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行在队伍中间?的易微赞嘆得?砸吧了下嘴道:「啧,这?歷城县衙之中,倒也就是这?个方捕头是个人物了。」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柳七寻求贊同,却发现柳七正蹙着眉一言不发。 「柳姐姐,你想?什么呢?还在担心大狐狸?」 柳七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有师父在,我倒是不担心沈兄的安危,只是……寒江,你觉不觉得?前排的那个衙役有些面熟?」 「哪个?」易微顺着柳七的目光看过去,端详了半响笑道:「咱们?毕竟在这?县衙之中呆了这?么久了,我看哪个衙役都挺面熟的呀!」 柳七闻言,面部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笑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在霍子谦绘制的地图指引下,队伍先是迤逦向上,继而又环绕向下,进入一处颇为隐秘的山谷地带。方长庚将手?下的人分?散出?去,两人为一组展开搜寻,不到?半个时辰,所谓粮仓的入口竟真的被?众人寻到?了。 几个衙役在一处洞穴门口探头探脑,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霍子谦被?程彻搀扶着从驴背上翻下来?,走到?洞穴入口,看着那条水色格外深重的,直流向洞穴深处的河流。 「就是这?!」他?郑重点头道。 这?条河流在洞穴外的部分?很浅,刚刚没过众人的脚踝,几名衙役在腰上拴上麻绳,下马步行,当?先进去探路,不多时,绳索连续震颤了三次,程彻与方长庚对视了一眼,带领着剩下的众人进入洞中。 这?座隐在山谷间?的洞穴深邃而幽暗,洞口略显狭窄,可进入洞中却别?有洞天,通道颇为宽敞,即使最为逼仄之处也有可通过一辆四驾马车的宽窄。洞壁之上凝着大小不一的凹洞,颜色斑斓,深褐浅灰、殷红赤黑,难以尽数。齐至脚腕处的暗河水,倒映着众人手?中燃烧的火把,粼粼之光衬着洞壁上流动变换的色彩,将整个洞穴装点得?宛若幻境。 众人看得?惊嘆不已,而人声在洞穴之中几经反射迴荡,显得?极为空灵悠然,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好在这?洞穴之中只有一条道路宽阔可通行,虽分?岔极多,却往往低矮逼仄如鼠道狗洞难以进入,是以众人无需分?散,一个紧跟着一个趟水而行。随着洞穴的深入,原本只没过脚背的河流逐渐漫到?了小腿,行走间?的触感也逐渐变得?滑腻古怪起来?。 「噗叽」一声,易微感到?自己的脚似乎陷入了软塌塌的烂泥之中,鞋底传来?的黏拉感十分?强烈,导致她整个人不自觉地晃悠了一下,身旁的柳七赶紧扶了她一把。 易微的脚用力?一拔,带出?一团腥臭的暗黄色液体,在墨色的河水中格外扎眼。 「这?……这?什么玩意?儿啊,好噁心!」易微感到?后背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让她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直竖起来?。 「好像是什么蘑菇吧?」霍子谦好奇地看着被?易微踩烂的如同被?泡发的硬面饼一般的东西。 「这?种地方没有土壤亦没有腐物,水分?过大,按理说不应该会长出?蘑菇。」柳七心中也觉得?诧怪,便将手?中的火把放低了一些,想?要看清易微的脚下到?底是什么,却听见前方一阵骚乱,似乎是发现了一处更宽大的洞穴。 柳七和易微对视了一眼,疾步向前奔去。 「柳仵作,易姑娘,等等我啊!」霍子谦见二人跑得?飞快,赶紧向前追去,一脚踩在了已经被?压扁的「蘑菇」上。霍子谦不以为意?,脚下滑了一下,急忙扶着石壁保持好平衡,向着柳七和易微跑去。 他?并没有看到?,那朵被?他?和易微连续踩踏的「蘑菇」溃烂爆裂开来?,那如同婴儿张开的嘴一般的裂口处,正蠕动着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蛆虫。 此时,程彻正在队伍的最前方,指挥着众人搬动一块阻挡着前路的巨石,透过巨石的缝隙隐约流泄处的火光,可以猜度出?巨石之后尚有一片完整而高阔的空间?,只怕就是那粮仓的所在。 「方捕头,待会石头搬开了,我就先冲进去,你负责殿后,若是石室中有人,就由我负责对付,后面的几位女眷和子谦兄就交给你了。」程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巨石和石壁间?逐渐扩大的区域,低声拜託道。 「我还是和你一同冲进去,也好有个照应,易姑娘身手?也不错,应有自保之力?,可石室之中晦暗不明,万一有什么伏兵……」 程彻宽厚地笑了,轻声道:「哪怕她武功盖世,我也希望留在她身边的人多一些,方捕头,你就听我这?一次。」 正说着,易微、柳七和霍子谦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而至,程彻和方长庚对视了一眼,程彻无声地用口型向方长庚说了句「拜託了」,便一马当?先钻入了巨石后方。 甫一进入石室,程彻便矮身躲入了靠近石壁摆放的一排架格的后面,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咂舌。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县衙的粮仓,简直是就是一个小型的国家粮库!这?个石室处在一个坡道的最上方,因此不会被?水汽所侵蚀,架格上堆摞着难以计数的粮谷,皆用浸透了鱼胶的防水布储藏,防止受潮损毁。石室的地面上涂了数层由石灰与黄土混合的漆料,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潮湿吮吸干净。 第165页 矮身于架格后面的程彻只觉口干舌燥,愈发惊愕于燕隋与汪百仪贪墨粮饷之巨,储藏钱谷之精,也愈加确定,燕隋绝不会弃粮而逃,定然要返回攫取这?巨额的资产。正自想?着,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向着粮仓的西北角奔去,那身形与动作,让程彻一眼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燕隋,哪里逃!」 程彻跃出?架格,双脚蹬踏,步法如飞,直扑那黑影而去,几个瞬息就已逼到?黑影的后背。程彻五指微张,勐地拎住了黑影的后脖领,接着沖势向后一摔,黑影如同被?揪住了后颈皮的猫,毫无反抗之力?,重重地撞在了一旁摞满粮食的架格上。 「轰隆隆」一声巨响,黑影几乎是直挺挺地拍在了架格上,间?接撞翻了后排的一个货架,码好的粮谷倾泻而下,兜头罩脸地将黑影直埋到?腰际。燕隋被?程彻这?一抓,浑身的骨骼如同散架般剧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金灿灿的粮谷之上,格外刺眼。 程彻心中本就存着对燕隋的恼恨,此番见他?遭受巨创,心中畅快,指着粮堆中狼狈的燕隋笑道:「燕捕头,到?这?种境地了竟还不忘糟践粮食!」骂完之后还颇为自得?,自觉得?了无忧兄弟的真传,连喝骂都变得?有文?化起来?。 孰料,粮堆中的燕隋却施施然抬起头,冲着程彻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被?鲜血侵染的嘴唇中间?,白?森森的牙齿汪着血丝,宛若垂死挣扎的蛇,程彻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下一瞬,一种夹杂着沖天恶意?的冰冷勐地捅进了他?毫无防备的身体。 第109章 舜井烛影 (二十六) 程彻反应极快, 就着刀刃的沖势向后一撤,化了部分?力道,也藉机转过了身, 看清了身后偷袭之人。 「方长庚!你这个叛徒!」火光映衬之下, 方长庚眉目端正的方脸膛第一次露出了令程彻感到陌生与寒意的扭曲表情。程彻感到身体内的兵刃有?搅动之势,他深知若是肚腹肠子被搅断,即便华佗再世,李时珍在旁,他也断然活不了。凭藉着多年刀光剑影中磨砺出来的肌肉记忆, 他不再闪避,直接探手?去抓方长庚握着匕首的手?腕,方长庚心下骇然,也不敢恋战, 松手?向后跃去?。 就在二人缠斗之际, 柳七、易微和霍子谦也已经冲进了粮仓之中, 几?乎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他们如何也没有?料到, 一直以?来旗帜鲜明站在沈忘一边的方长庚竟然临阵反戈, 悍然对程彻出了手?。 霍子谦还正自发呆, 易微和柳七早已一左一右夹着他, 冲到了捂着伤口,用?青峰剑竭力支撑着身体的程彻身旁。方长庚也不阻拦, 好整以?暇地看着粮仓中间的四人,如一只看着掉入油桶的硕鼠的猫。 「方……方捕头,你疯了!?」霍子谦满头大汗, 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冲着方长庚嘶喊。柳七则以?最快的速度扯破了衣服下摆,环绕着没入腹部的刀柄在程彻的身上紧紧缠了数道。从程彻伤口流出的鲜血判断,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长庚的脸上露出近乎同?情的温和笑容,轻声道:「霍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敬你和柳仵作是有?能耐的人,若你们肯弃暗投明……」 「还有?空跟他废话呢!扶好!」不等他说完,易微厉声断喝,唬得霍子谦连忙挺直了背,撑住程彻摇摇欲坠的身体。 此时,由方长庚和数名?衙役组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被埋在粮堆中的燕隋也正在几?名?衙役的帮助下竭力向外爬着。柳七,易微和程彻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将最羸弱的霍子谦护在中间。柳七眸光如电,一眼便看到围绕着粮仓的架格有?一条排水渠,恰在倾倒的粮架下方,两?个?粮架互相挤挨着,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三角形。那排水渠洞口不大,几?乎被暗色的水流没过,难以?看清,可从洞口的形状判断,哪怕是个?头最大的程彻,稍微蜷曲一下身子应该也能够通过。 时间已经不容他们再做犹豫,唯有?将包围圈突破,再钻入水渠方能得一线生机。柳七心思抖转,目光凝到半条腿刚踏出粮堆的燕隋身上,此时他身形不稳,周围的衙役也让他扯得东倒西歪,正是包围圈唯一的短板! 「寒江,清晏,遇水则生!」她也不管易微和程彻能不能听懂,合身向着燕隋扑去?,出手?如电,一根银针已经裹在拳缝之间。易微几?乎是瞬间就调转了身形,同?柳七一道沖向还没站稳的燕隋。 燕隋见?两?个?女子不管不顾地向自己扑来,赶紧双手?握拳做出应对的架势,可还未用?力,便觉全身疼痛非常,劲儿已然泄了一半,再加上还有?一条腿陷在粮堆之中,站都站不稳,身旁的衙役仓促之间连武器都没拔出来,就被柳七和易微一左一右冲散了阵型。 燕隋只觉膝盖剧痛,腿一软跪倒在粮堆之上,再一摸竟是一根细如头髮丝的牛毛针狠狠地插在骨缝之中,燕隋恼怒非常,顺手?抽出一把衙役腰间的铁尺,向着柳七的背影掷了出去?。 半空之中,旋转的铁尺被疾飞而来的梅花镖一阻,擦着柳七的头髮丝,「仓啷」一声插在石壁之上。程彻拎起霍子谦的衣服后领,轻轻往易微的方向一抛,大喊道:「跑!」接着便不管不顾地沖向了围上来的方长庚和衙役们。 程彻身受巨创,鲜血不断从腹部的创口中涌出,很快就将柳七紧急给他缠绕的布带沁透,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青峰剑白?虹翻飞,刀刀见?血,面对着对方层出不穷的利器,程彻以?刚克刚,以?暴制暴,完全是搏命的打法,硬是没有?一人能冲进?他的保护圈。 第166页 而此时,柳七和易微正竭力将霍子谦塞进?排水渠。霍子谦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他紧紧捏住自己的鼻子,听着柳七的嘱咐:「屏住气,别慌,不数到六十绝不可将肺中的气吐出去?。」 霍子谦不敢说话,就是拼命地点头,下一秒,他便被二人一齐用?力推入滚滚水流之中。 「寒江,该你了。」柳七伸出手?,作势要拉易微。 孰料,易微后撤一步,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一次,换我。」她的眼睛里盈着不容置喙的笑意,灼灼的目光不舍地在柳七的脸上黏着片刻,又投向粮仓中间以?一敌十,不曾后撤半步的背影上。 那一瞬,柳七似乎在易微的身上看到了当日施府大火中自己的影子。当时的柳停云有?必须遵守的诺言,这时的易寒江也有?绝不放手?的理由。柳七再无犹疑,点了点头,矮身钻入排水渠之中。 方长庚岂能看不见?这边的情形,心中万分?焦急,霍子谦已经不知随着水流冲到了哪里,这边厢柳七也已然探进?了半个?身子,方长庚怒吼一声,便想强攻。 眼见?程彻正与衙役们缠斗,他借着刀影一矮身便向墙角冲去?,却不料斜刺里探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直取他的眉心!时间似乎瞬间慢了下来,那双携着劲风的手?如鬼魅般飘忽如电,凝在指尖的血珠随着动作直飞入方长庚的左眼,让他的世界登时血红一片。方长庚心头大骇,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一下,失去?了扑向柳七最好的机会,眼见?着少女黑色的髮髻消失在洞口深处。 然而,程彻也为?刚才的攻势付出了血的代价,此时他的肩膀上又挨了一记,整个?人直如浴血金刚般,俊朗的面容也因杀红了眼而变得扭曲起来,饶是心狠手?辣如方长庚此时心中也不由得擂鼓。 他知道这「锁横江」很强,但却不知他真的悍不畏死!此时,粮仓之中只剩下还站在排水渠洞口的易微和背水一战的程彻,而他手?中的衙役伤亡惨重,已经有?数人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躺在地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方长庚手?中的铁尺舞得愈发稠密,几?乎让人看不真切,而随着失血的加剧,他明显感觉到对面的程彻已经慢了下来,只消再坚持片刻,就算是个?铁人,也该束手?就擒了!程彻又岂能猜度不到方长庚心中所想,他已近力竭,全靠一口硬气撑着,余光中他瞟到易微还没有?走,而是拼尽全力拉扯着架子上的一块防水布。 无论如何,要护得她周全! 「微儿,快走!」程彻大喊道。 「别让她跑了!」方长庚也紧随其后嘶吼着。 而在同?一时刻,那巨大的防水布终于被易微从架子上扯了下来,易微借势将防水布在空中一旋,飞向程彻所在的方向,高声道:「鸳鸯阵!」 程彻瞬间便明白?了易微的意思,之前在废弃的营寨之中,他曾与易微一道训练那帮从白?莲教的地穴中解救出来的孩子,而易微着重教授的便是戚家军的「鸳鸯阵」,而此时这块防水布幕天席地飞来,形如盾牌,自然是让他学习「鸳鸯阵」中长牌手?的架势,以?布为?盾,掩护撤退。 程彻双手?一探,于空中截住防水布,左右手?运倒如飞,塌软的布匹竟真的被他舞成?了盾牌一般,替他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利器攻击。程彻且战且退,很快就退到了易微的咫尺之间。只听身后的易微大喊了一声:「抛!」程彻想也没想,直接将防水布登头盖脸的向对面围上来的众人抛过去?,与此同?时,身后一道火光划着名漂亮的弧线和防水布撞到一处。 这鱼胶防水却不防火,粮仓之中本就干燥,此时干柴烈火一相撞,防水布瞬间燃起大火,将冲上来的衙役们笼罩其中!趁此机会,程彻同?易微一前一后,深吸一口气,钻入已溢满了水的排水渠之中。 眼前的火光瞬间被涌上来的水流吞没,耳畔最后听到的话语是方长庚疯狂地怒喝:「先救火!」 甫一进?水,程彻就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让他泄了憋在胸中的气。这水寒凉异常,那冰寒之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让本就身受重创的程彻愈发难以?支撑。他强忍痛楚,急定心神,维持着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程彻几?乎要力竭之际,耳畔咕咚咕咚的水声化作哗啦啦的激流,他身上先是一松,继而撞上了什么?绵软的东西,速度瞬间降了下来。 「程兄!」 「傻大个?!」 「呕!」 柳七和易微焦急的唿喊,夹杂着霍子谦惊天动地的呕吐声传入程彻的耳中。程彻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也瞬间理解了霍子谦呕吐的原因。他们所处的是另外一处石穴,石壁上并没有?雕琢的痕迹,呈现着一种如同?血水侵染过的锈红色,而在这片被血色包裹的方寸之地,竟堆叠着难以?计数的森然白?骨,而在白?骨之上,盛开着一朵又一朵肥白?滑腻的「蘑菇」。 那些仿佛自冥界长成?,沁透了尸水与蛆肥的巨大「蘑菇」,外皮儿极薄,似乎只消轻轻一戳,便能流出腥臭的浓水。「蘑菇」上有?几?个?对称却大小不一的孔洞,边缘溃烂腐败,最下面的一个?孔洞藏着一排青黄色的肉芽……不对,那不是肉芽,那是牙齿,那是人的牙齿!那也不是什么?大蘑菇,那是被泡烂了的人啊! 第167页 第110章 舜井烛影 (二十七) 在联想到自己冲出水渠时撞到的绵软之物, 程彻也觉得胃里一股酸水涌了?上来,可接下来,腹部传来的剧痛瞬间聚焦了?他全部的神志, 哪怕是悍勇如他, 也情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 柳七紧了紧程彻腹部被水流冲散的布带,语气?极为严肃:「程兄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必须马上找到出路,多留一刻,程兄就多危险一分。」 柳七从贴身的口袋中拿出几根银针, 照准程彻的穴位扎了?下去,嘱咐道:「程兄,这几个穴位能暂时麻痹你?的神经,让你?痛楚稍减, 但在出去之前, 你?绝不可再搏命厮杀,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 几针扎下去, 程彻只觉下腹部麻酥酥地, 撕心裂肺的疼痛宛若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壳, 由尖锐转至沉闷, 程彻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现出憨厚的笑?意:「阿姊, 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我?死你?们活, 也是值了。」 「屁话!」易微勐地转过?头?,愤怒地瞪着?他, 小脸因?为怒火灼得通红:「再乱说话我?就先打死你?,不劳那方长?庚动手!」 程彻也不恼,只是看着?她笑?,眸光里的柔和宁朗浓得化不开,半晌,宽大温煦的手掌覆上易微的头?顶,极轻缓地揉了?揉,易微嘴巴一瘪,紧绷的脸马上就要?哭出来,挤在喉咙里呜咽被她强行咽了?下去,因?为她看到柳七迅速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吐到一半的霍子谦也赶紧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嘴,缩到一堆尸体后?蹲好,只听洞外由远及近传来方长?庚的声音:「他们应该被水流冲到这儿了?,都给我?好好搜,若是跑了?一个,咱们全都活不了?!」 柳七跟众人使了?个眼色,指了?指石室一角被侵蚀出的洞口,那洞口十分狭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易守难攻,洞口与外部的通道相连,只怕很快方长?庚与衙役们就能找到他们躲藏的石室。 程彻会意,正准备上前,却被易微一个眼刀飞过?来,唬得程彻脚步一滞,易微便趁此机会和柳七一人一边,把守住了?唯一的出入口。 果然,过?不多时,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正是布料与石壁摩擦的声音,易微缓缓抽出随身的佩剑,算准时机,向着?黑暗的洞口狠狠一捅,一声惨叫响彻整间石室,吓得霍子谦恨不得钻到尸体堆里去。 洞外的方长?庚缓缓地阖上眼帘,那个被他逼迫着?头?一个进去探查的衙役惨叫了?数声方才止歇,让他心中?的恼恨如滔天巨浪,几乎要?撕破他伪装多年的面?具,露出内里狰狞的面?容。 在这一刻,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自己第一次走进济南城门的那个瞬息。那时候的自己身无?分文,空有一身武艺。而身边的汪百仪也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穷秀才,凭着?贿赂之功方才在歷城县衙刑名师爷手下谋了?个差事。 他们二人挤在一堆牵着?骡子挑着?扁担的行人之中?,顺着?人流走进济南府高大的内城城门,行到城门之下,二人皆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漆黑高耸的门洞之上,横着?一块巨石制成的横樑,那是歷山上新近开採的石料,耗尽了?人力物力方才搬运至此,成为彰显着?济南府威名高悬的横樑拱顶。 「老方,瞧见了?吗?自要?是站得够高,哪怕就是块顽石,你?也得仰着?头?看它。」汪百仪的声音中?透露着?几许无?奈与悲凉。 「那我?们就爬上去」,方长?庚低下头?,声音闷闷地道,「爬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看着?我?们为止。」 他们用?了?十年时间,运筹帷幄,拉拢人手,终于攒成了?自己的一套班子。由汪百仪独掌「刑名」与「钱谷」,燕隋总揽三班衙役,而方长?庚自己隐而不发,坐镇帐中?,以一个外县捕头?的身份作为伪装,兼之急公好义的声名,使得他成为三足鼎立的结构中?最为隐秘的一环。十年之中?,三位县令,没有一个能逃脱他们的魔掌,哪怕是那最棘手的蒋大人,也最终葬身砚池池底,化作了?黑鱼的饵料。 他与汪百仪,早已不再是当年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而是成为了?城门洞中?那块上挡青天,下遮大地的漆黑顽石。十年清知府,三万雪花银,他们手中?积攒的银两早已不可计数,本想做完最后?一票便洗手不干,却偏偏来了?个软硬不吃的沈无?忧! 为了?对付这个连破数起大案的沈青天,方长?庚从外县返回了?济南府,和汪百仪、燕隋联袂出演了?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然而,他们终究低估了?沈忘诸人追寻真相的决心,竟一步步被逼至此等境地。 他陪这些公子哥和小小姐们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了?,他不想再等了?。 「诸位」,他向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扬声道,依旧是那端方正派的音色,却偏偏合着?阴恻恻的笑?意,让人听着?毛骨悚然,「看看你?们所?处的环境,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程大英雄的血我?估计此时也快要?流光了?吧?」 方长?庚缓了?口气?,似乎是等待着?石室中?的回应,也似乎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声音愈发柔和起来:「我?与诸位相处多日,感情甚笃,实在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只要?诸位束手就擒,不再反抗,我?自然——会留诸位一个全尸。」 第168页 「可诸位若是还负隅顽抗,那也无?妨,我?只消将这间石室堵住,还省得给诸位收尸的功夫。你?们说是也不是?」 随着?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洞穴中?易微和程彻同时抛出的一句:「放你?娘的狗臭屁!」 方长?庚的眼角颤抖了?一些,那一直以来严丝合缝的面?具似乎有了?一道难以忽视的裂隙:「封门。」他冷冷命令道。 此时,在密林交映的山道之上,纷繁杂乱的马蹄声飒踏而至,引得山谷都隐隐震颤。行在最前的男子长?髯阔面?,身披重甲,骁勇绝伦,而他身后?跟随的骑兵亦是软甲着?身,银盔覆面?,声势震天。队伍之中?,有三人格外引人瞩目,他们身着?布衣,骑术拙劣,在一堆明盔银甲的士兵之中?极不和谐,而其中?一位男子面?色苍白,眉目间隐隐有着?病容,正是沈忘沈无?忧。 「彭千户,大恩不言谢。」沈忘伏在马上,竭力控制住身形,对一马当先的济南卫千户彭敢道。 彭敢闻言,浓眉一挑,连忙道:「沈县令说得哪里话,济南府出了?这般大事,济南卫责无?旁贷,更何况德王亲自下令剿匪,我?彭敢岂有二话!」 原来,柳七诸人随方长?庚前脚离了?歷城县衙,沈忘混沌脑海中?的一个细节却愈发清晰起来。汪师爷被抓捕归案的当日,因?为被程彻一脚踢得晕死过?去,只得先行下狱,再行审理。是夜,一名衙役却敲响了?沈忘的房门,自称是汪师爷的亲信,汪师爷已经在狱中?清醒,有要?事要?同沈忘私下相谈。 「此刻?」沈忘眉头?轻蹙,略有踌躇。 「是,汪师爷让小的告诉大人,若是今夜见不到大人,只怕……只怕师爷也活不到明日了?。」 闻听此言,沈忘难敢再做犹疑,当下吩咐这名衙役速速去传柳七和程彻等人,自己先行前往大牢。然而,也正是这一转念的疏忽,让沈忘身中?剧毒,差点儿再也清醒不过?来。现在再想来,那原本面?目模煳的衙役逐渐清晰,与记忆中?某人的面?容重合相叠,竟是分毫不差。 沈忘用?力夹紧马腹,强打精神,催马疾行,身后?的李时珍出言劝阻道:「无?忧小友,你?尚在病中?,若是这般不顾惜身体,只怕人还没救下,你?自己便先交待在路上了?!」 沈忘清隽的眉眼中?滑过?一抹凌厉之色:「若非我?信错了?人,又岂会害得大家身陷险境,拿命偿也不冤枉,驾!」 见此情景,李时珍哪还敢再劝,只得拼着?老命紧跟在沈忘身后?,心中?暗自着?恼:你?拿命偿不冤枉,老朽这师父当得着?实冤枉,赔了?个好徒弟不说,还得赔着?老脸替你?去德王府求援。这下倒好,老朽替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性命,你?说不要?就不要?!豪气?得很吶!再管你?,老朽就不姓李! 心中?这般想着?,嘴里却还是不住地唤着?前面?青衣落拓的背影:「无?忧小友,你?好歹等等老夫啊!驾!」 第111章 舜井烛影 (二十八) 就在?沈忘、李时珍和纪春山, 在?济南卫千户彭敢的带领下拼命向着隐在山谷中的粮仓疾驰时,被堵在?石室中的柳七、程彻、易微和霍子谦却再陷入危机的泥淖之中。 「干脆,我直接杀出去!」程彻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连嘴唇也?已经呈现出危险的铅灰色。 柳七环顾四周, 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程兄,这间?石室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若是出去,便是羊入虎口?,不仅无法救我们脱离险境,反而会让我们丧失最有力的助益。再者说, 你看看身畔——」 柳七向逐渐上涨的水面指了指:「我们初进这间?石室之时, 水面只及小腿处, 而现在?已经逐渐漫到膝盖了?, 若是这般涨下?去, 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漫到胸口了。而石室中的尸体, 应该也是随着水流的涨落被冲进来, 长年累月堆积而成。他们现在?封住石室, 也?许对我们有益而无害。」 霍子谦闻言,点头道:「柳姑娘, 按照你的意思,这里应该就是砚池的最深处了?吧?」 「应该无错。」 易微看着程彻身侧环绕着的血水,皱了?皱眉, 推着他上到尸堆的高处,方才问道:「柳姐姐, 我记得书中曾言,潮汐作涛,必符于月。可潮汐涨落是言之于海,砚池离海尚远,怎么会有潮汐呢?」 柳七沉吟片刻,道:「我听师父提到过,藏地有一片西海,传说是周穆王西征西王母的所在?。所谓西海,其?实?就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它便是随着月涨月落而潮涌潮退的。现在?想来,并非是湖泊没有潮汐,而是因为湖泊相对?于大海实?在?太小,我们自然无从感知。」 「是啊,你们还记得舜井上放置的那块木牌吗?圣井龙泉通海渊,这砚池之深,恐怕绝非我们可想像的了?。」霍子谦也?点头附和道。 「水涨上来是死,出不去也?是死,血流尽了?还是死,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程彻狠狠锤了?一下?脚下?的尸堆,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死前在?试一次!至少让你们活着出去!」 「呸呸呸!」易微气得直跺脚,「你除了?死啊死的不会说别的了?是吧!」 「我们只有等」,柳七打断了?易微和程彻兵戈又起的争吵,将目光看向漆黑的洞口?,又似乎是看向更远的彼方,「他会来的。」 第169页 如同在?回应柳七的期待一般,石室外突然响起一片骚乱,方长庚的声音夹杂在?箭矢破风而过的唿啸中隐约可闻:「不要乱!结……」 他的声音如同振翅高飞的雕枭,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拔地而起,又在?空中陡然坠落,消失在?无声的旷野之中。 众人惊喜地对?视了?一眼?,易微一骨碌翻身而起,拔腿就往洞口?冲去:「我先?出去看看!」 「不」,柳七的声音中有了?隐隐地颤抖,她拉住易微的袖口?道:「再等等,不急于一时。」 恰在?此时,那熟悉的声线自洞口?遥遥传来,在?石室的洞壁上迴荡不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停云,清晏——子谦,小狐狸!」 紧接着是李时珍略显苍老的嘶哑嗓音:「好徒儿,莫怕,师父来了?!」 紧捉住易微袖口?的手勐地收紧,又软软地松开,柳七如同嘆息一般缓缓长出一口?气,站起身道:「走吧,我们出去。」 易微喜形于色,正准备上到尸堆上搀扶程彻,却见霍子谦早已先?一步将程彻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易微不满地砸吧了?一下?嘴,转身向洞口?外走去。 柳七刚行了?两步,又转过身,向着如同小山般的尸堆双手合十,郑重而拜。 柳七侧身挤出洞口?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倾着身子张望的沈忘。他的面色和程彻一样差得惊人,摇曳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格外澄亮。衙役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那个?柳七看着十分面熟的衙役被一支利剑当头射中,贯在?地上,早已没了?声息。燕隋和几个?伤痕累累的衙役被数名士兵缚住,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柳七再次将目光凝在?沈忘苍白的脸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二人隔着鲜血、污浊、阴谋或是沉默遥遥相望;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二人跨过阴冷、迷惘、疯狂或是踯躅走向对?方。那一瞬,柳七已然分不清是火把上的炙热,还是他眸中的笑意,将整个?黑暗的洞穴照亮。她的嘴唇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沈忘向着她的方向,缓缓抬起一只手。 柳七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一烫,再无犹疑,抬步向沈忘走去。像是细线牵引的风筝一般,柳七的手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向着沈忘张开的手掌探去。 而几乎就在?瞬息之间?,沈忘极尽温柔缱绻的脸骤然变色,伸向柳七的手也?转了?方向,向着空中勐地一抓!柳七连忙转身,正看见霍子谦奋力将程彻推向李时珍的方向,正如当时程彻将生?路留给他一样。而霍子谦的身畔,一个?从尸堆中拔地而起的血人出手如电,勐地箍住了?霍子谦细弱白皙的脖颈,一枚箭簇正稳稳地对?准他脖颈上凸出的青筋。 程彻早已是强弩之末,嘶声大喊着:「方长庚!」正准备合身扑过去,却被李时珍一把拦住,眼?疾手快地现在?他汩汩流血的腹部?按上一大把白花花的药粉。 霍子谦被方长庚箍着脖子,因为喉管出传来的巨大压力,他的眼?球在?眼?眶中挤胀得突突直跳,头晕眼?花之间?,他强自扯出一个?笑容,安抚道:「我……我没事儿,程兄。」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耳畔传来方长庚的大笑,那笑声中夹杂着呛咳的血沫,显得格外疯狂而狰狞:「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若我不能全?身而退,霍兄弟,你也?得为我陪葬!」 沈忘冷冷地看着方长庚,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双臂,青色的直襟被灌入洞口?的凉风吹起,让他像极了?一只月下?振翅的白鹤:「我来换他,放开他。」 「不可!」霍子谦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蚊虫的鸣唱一般,嘶哑弱小得可笑。他涨红了?脸,奋力在?方长庚紧锢着自己的五指之间?,发出喑哑的吶喊,「我……死不足惜!」 济南卫千户彭敢也?没有料到能有此变故,方脸膛上浓眉紧蹙,斥道:「大胆狗贼,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狗急跳墙,快放了?人质,我彭敢许你一个?全?尸!」 方长庚闻言放肆大笑:「全?尸!?我隐忍十年,就为了?一个?全?尸!?」他面色一寒,手上的力道陡然重了?起来:「放我走!」 「方长庚!」见霍子谦被掐得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沈忘不管不顾地又向前踏了?一步,几乎把自己的弱点全?然亮在?方长庚双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千钧一髮之际,只听易微厉声断喝道:「放开他!」 方长庚闻声微微侧头,只见少女单膝跪地,平端双臂,手中平举着一桿光净笔直如铁着般的物件,准星后的眸子坚定若寒星,竟是一桿鸟铳! 方长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易微一直用布包好,别在?腰后的并不是刀剑,而是这一桿裹红若冷骨的鸟铳。 少女此时狼狈非常,湿漉漉的发紧贴着面颊,勾勒出她咬紧牙关的紧绷的侧脸。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即使在?石室黑暗的环境之下?,即使相隔数步,方长庚依旧能被那凛冽的目光撼动。 方长庚愣了?片刻,一阵狂笑从牙缝中挤了?出来,此时的他双眼?已经被鲜血侵染得一片赤红,黑洞洞的瞳仁在?血红的眼?眶里滴熘乱转,极是骇人:「哈哈哈哈哈!易姑娘,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傻子?且不说你能否射中我,即便你能打中我,在?你开枪之时,他怕也?是死了?百八十回了?!」 第170页 鸟铳,乃是嘉靖年间?自倭国?传入的一种火器,又称为「火绳枪」,赵士桢所着《神器谱》有载:「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釐,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然而,虽说鸟铳较之前代火器,有着可双手击发、易于瞄准的优势,但也?始终没有脱离火绳枪传统的缺陷。 鸟铳若想发射一枚子弹,首先?要将火药倒入药管之中,再从铳口?倒入铳膛,用随枪的杖管将火药压实?。其?后,取出弹丸装入铳膛,将其?压入火药之中;再于药室之中装入门药,使之与铳膛内的火药相连,再次将火绳装入扳机的龙头钳内,做好点火准备。即使提前将这一切准备都做好,要想射击,还需要打开火门盖,点燃火绳,待火绳引燃火药,方能扣动扳机发射。 这一番操作下?来,霍子谦可不是就是要被方长庚掐死了?百八十回吗?更何况,此时易微双手握持着枪把枪托,连个?火源都没有。而离她最近的一支火把,远远地滚落在?一旁,说话间?就要熄灭了?。此时的易微别说射击了?,连点燃火绳都没有机会。 方长庚笑得脸都快僵了?,虽然他惊讶于易微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杆精光四?射的鸟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枪无火又有什么可怕? 「你错了?」,准星后那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溢出明亮的笑意,「换作别人也?许不行,但是我却可以。」 方长庚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冷声问道:「为何?」 「因为我是——戚家军。」话音未落,易微出手如电,一手平端枪托,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向着装满火药的药池稳准一击,随着一声金石叩击之声,耀目的火花四?溅,巨大的枪击声迴荡在?石室之中! 霍子谦只觉脖颈处一松,转头看去,却见方长庚额头中枪,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竟是死了?! 第112章 拨雪 (一) 歷城县衙的后院儿里植着一株金桂, 据说有着百十年的树龄,时当金秋,积水尽消, 满树的辉煌灿烂衬着头顶宝蓝色的天空, 让人有着恍如隔世的惊艷。金桂树下,柳七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凳上,借着隆盛的日光推动着铜磙在碾槽里研磨,发出?清脆爽利的摩擦声。秋风一起?,将药碾子中草药褪去的外壳扬起, 化作光影之中翩翩舞动的透明翅膀,和着悠然飘落的金桂一起,铺成满地的金黄。 柳七抹去?额上沁出?的细汗,回头望了一眼金桂树下酣睡的人。男子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 歪躺在美人榻上, 脸上遮着一本翻开的《山家清供》, 挡住了树叶与花瓣的缝隙间散落的光斑, 胸腹处起?伏和缓, 似是睡得正香。 自那次砚池遇险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沈忘已然透支的身体在李时珍与柳七的调理下, 逐渐有了好转。身受重伤的程彻在床上躺了没?几日, 就生龙活虎地在院儿中练拳舞剑了,倒是比病恹恹的沈忘好得还要快。 砚池一役, 歷城县衙的捕头衙役死得死,抓得抓,除了几个没有什么知情权的打杂常役外, 几乎算是全员大换血。方长?庚死了,燕隋下了狱, 皂、壮、快三班头役全部空缺,沈忘却是不?愁,直接将三班人手尽推给程彻管辖,这位名震绿林的「锁横江」,倒成了歷程县衙的总捕头。 程彻这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先?是从刘改之那儿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又去?央求济南卫千户彭敢牵线搭桥介绍人才,今日更是借了李时珍的光,从德王府要了几个武艺超群的护院填补衙役的空缺,三班衙役这才逐渐充盈起?来。 易微也没?闲着,戚继光随信附赠的鸟铳大显神威,在济南卫中引起?了轰动。戚家军的鸟枪营本就天下闻名,而更为传奇的是他们独特的战术枪法。 作为火绳枪的鸟铳,始终没?有解决点燃火绳才能击发子?弹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在沿海作战的戚家军中就更为致命。一旦火绳受潮无法点燃,鸟枪营的存在便会从秘密武器变为累赘负担,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戚家军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点火方式。 那就是利用打火石勐击火药池,不?通过火绳,利用火花直接引燃火药,击发子?弹。这也就是砚池一役,易微能先?声夺人,一击毙命的根源所在。而这一绝妙的手段,不?仅解决了方长?庚这一心头大患,救了霍子?谦的命,还直接让彭敢看?傻了眼。 鸟铳瞄得准没?什?么了不?起?,而用打火石击打药池之后,在枪身震盪之下还能瞄得准,那便是万里挑一。为了这位「万里挑一」的易姑娘,彭敢几次上门求教,终于?请动了大驾,让易微亲赴济南卫大营,为众官军们讲解枪法。是以,连柳七都好几日没?有见到易微的面儿了。 再说回霍子?谦,由于?易微当机立断击毙了方长?庚,所以霍子?谦除了被吓得几欲昏厥之外,并没?有受什?么伤。因此,他在床上躺了半日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县衙,直忙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就这样折腾了数日,那条传说中的大舜逃命的密道竟真的被他找到了。这条密道将两处舜井连接起?来,汇入地下河道,横贯迎祥宫,向东直奔砚池地穴而去?。 可惜,霍子?谦没?高兴几天,为了防止再有人藉此生事,这条密道就在德王的建议下被彻底填埋,连同砚池池底的地穴一起?,永远成为了阴阳帐册中记载的秘密。 第171页 在地穴被掩埋之前?,众人将地穴中堆叠的尸首清理了出?来,让这些常年困囿于?池底的灵魂能够入土为安。而在这些溃烂腐朽的尸首之中,众人还是寻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其?中就包括溺亡的蒋大人与失踪多时的蒋小姐。刘改之将二人的尸首接回家中安葬,此后只一心经营他的当铺生意,再也没?有成亲。 程彻盯着一具女尸手上抓握的佛珠看?了半晌,方才心酸地确定?,这具女尸就是鲁尽忠的娘亲,从尸首腐败的程度判断,她应该是被方长?庚送回家的当日便遭遇了不?测。 「方长?庚为什?么连这个瞎老?太太都不?放过?」易微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用鸟铳再在方长?庚的脑袋上开个洞。 程彻沉思许久,方才想起?,在他与方长?庚救下老?人之时,这位老?人曾对方长?庚说过一句话。 「孩子?,我听你的声音很耳熟。」 想来,也正是这句话决定?了老?人悲凉的终局,以方长?庚的谨慎与歹毒,断不?会容一个也许能够揣测出?他身份的老?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柳七停下手中推动的铜磙,缓缓抬起?头。从惠娘到尹焕臣,从漪竹姑娘到季喆两兄弟,再从蒋氏父女到鲁尽忠母子?,这派昭朗天光之下,又有多少无尽的哀哭,不?灭的贪妄,彻骨的寒凉?她求的那一场昭雪,她盼的那一片青天,究竟还要用多少人命,才换得到呢? 不?知为何,柳七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美人榻上安睡的人影。经过多日的调养,他终于?比之那日丰盈了些,线条如刀的下颌此时也有了柔和的弧度。掩在书册下的唿吸依旧和缓,让人误以为他还在安睡,可搭在榻上的手却泄露了他真实的状态。此时,那只白皙消瘦的手,正缓缓探向一朵落在他衣摆上花形美好的金桂,看?着沈忘鬼祟谨慎的动作,柳七不?由得笑出?声。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起?来喝药了。」柳七的声音是冷冽的,却掺杂着柔软的颤音,让人听之心喜。 沈忘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便丝毫不?觉尴尬的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盖在脸上的《山家清供》阖上,轻笑道:「刚醒,还在回味梦中的蟹酿橙,就被你发现了。」 「蟹酿橙?」 「是啊」,沈忘将那朵觊觎已久的金桂夹在书页间,侃侃而谈道:「于?金秋之时,选黄熟的大橙截顶去?肉,仅留少许橙汁,将蟹肉放入橙中,再盖上顶盖。以酒醋隔水蒸熟,佐以盐醋调味,食之酒醇、菊香、橙甜、蟹肥,交相辉映,既香而鲜……想想都口舌生津啊!」 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怅惘之色,眼帘微闭,似乎还在咂摸梦中的美味,一抹浅淡的笑意浮上柳七的嘴角,可声音里却还是带着一如往常的严肃古板:「那你也吃不?得,待沈兄你可以食荤腥了,只怕要到冬日了,到那时,既没?有蟹子?,也没?有橙子?。」 沈忘长?嘆一口气,端起?柳七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道:「只能喝口药汤,聊作慰藉了。」 见沈忘精神不?错,眼神清亮,小院儿中亦无旁人,柳七斟酌片刻,问?出?了心中一直诧怪的问?题:「沈兄,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 沈忘连忙坐直了身子?,敛了惫懒之色,如同等待夫子?训话的学童般,半是警觉半是认真道:「停云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柳七点了点头,道:「我想问?的就是,那日,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身陷险境,又是如何猜到方长?庚就是隐藏多时的幕后黑手的呢?」 「呃……你问?这个?」沈忘有些失望,但见柳七疑惑地望了过来,又赶紧正色道:「这还要多谢你的好师弟,春山。」 「那日你与清晏、子?谦和小狐狸随方长?庚前?往砚池地穴,而我被困在县衙之中养病,却总觉得心中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春山见我神色郁郁,还当我是头痛难忍,便安慰我道,我现在脑中尚有血块淤积,血脉不?畅,就如同一支军队,少了上传下达的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瞬间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蹊跷所在。我遇袭当日,有一位自称是汪师爷亲信的衙役前?来见我,说汪师爷有机密之事要当面告知于?我,我不?疑有他,却在牢中遭了毒手。而那担任『传令兵』的衙役,也正是在牢中偷袭我之人,你猜,他是谁?」 一张略有些熟悉的面孔浮现在柳七的脑海之中,与那日在砚池地穴见到的衙役的脸相互重叠,她勐然惊觉,瞠目道:「难道……难道是……」 「没?错,就是那日在汇波楼下,从冒牌的蒋小姐手中抢夺包裹的褐衣男子?!」 第113章 拨雪 (二) 此刻回想起来, 在沈忘诸人踏进济南府的一瞬,就已然?走入了方长庚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先让褐衣男子抢夺冒牌蒋小姐的包裹,众目睽睽之下, 让沈忘不得不以县令的身份沉浸其中。再由方长庚来一出天降神兵, 直接在众人心目中打下了「急公好义」的好?底子。 可他?前脚抓人,后脚放人,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在大牢中的褐衣男子竟依旧逍遥法外,还承担了整个案子的重要一环。 其后, 再让汪师爷和燕隋扮演好反面角色,而他?则绝无贰心的站在沈忘一侧,直到汪师爷暴露马脚,被沈忘等人盯上, 方长庚便?壮士断腕, 同程彻一道将汪师爷当场擒获, 再命褐衣男子借汪师爷有要事相奏为由, 将沈忘引入大牢, 用大剂量的雷公藤毒液催动他体内积攒的毒素爆发, 一次性解决了证人鲁尽忠、帮凶汪百仪和县衙之主沈忘。 第172页 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细腻、布置之精巧, 简直令身为受害者的沈忘都不得不称嘆非常。再到后来, 又利用燕隋引众人前往砚池池底,意图将所有人都坑杀于此。若不是柳七提前留了退路, 没?有将沈忘清醒之事泄露,只怕方长庚的杀招真的会一击即中。 而若不是千钧一髮之际,沈忘终于想起了褐衣男子的真实身份, 看透了他?与方长庚之间隐藏的联繫,方长庚依旧可以高枕无忧, 将程彻、柳七、霍子谦和易微一一解决之后,再返回头杀害沈忘、李时?珍和纪春山。 方长庚始终置身事外,由褐衣男子、汪百仪、燕隋穿针引线,暗中埋伏。这其中计谋环环相扣,狡黠诡诈,只要踏错一步,便?满盘皆输,现在回想,柳七亦觉得遍体生寒,起了后怕之意。 「这个方长庚,真不愧是我们?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柳七沉声道。 沈忘闻言,伸了个懒腰,幽幽道:「我们?也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可这句话?,他?却没?有机会说了。」那如骄阳般嚣狂落拓的少年?意气,再次回到了他?略显疲惫的眸子里?,一如初见。无论遇到多么?狡诈的对手,无论碰上多么?诡异的谜题,无论是高朋满座还是孤身一人,他?依旧是《沈郎探幽录》里?从不认输,决不妥协的桐乡沈无忧。 柳七望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 「停云,我……也有话?想问你。」沈忘的语气中有了罕见的迟疑。 「知无不言。」柳七一边应着,一边推动铜磙,继续研磨药碾中的草药,一丝极浅淡的红霞,却在不知不觉间漫了上来。 「我听小狐狸说,那日方长庚想要将你们?困死在石室中,而我赶到的时?候,也的确看到了通道中堆叠的石块。当时?,清晏想要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你拦住了他?,说……说我会来的。」 沈忘用手指毫无章法地翻动着书?页,眼?睛却始终不曾往柳七那边望一眼?:「可是如果我没?去呢,如果我没?想起来呢,如果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呢,你们?不就真的死在那石室之中了?」 滚动的铜磙停了下来,少女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鸽灰色的阴翳,寂静无声的庭院里?响起了柳七轻而又轻的话?语:「你答应过?我,我们?不会再走散了,所?以,哪有那么?多如果。」 沈忘抬起头,看向柳七的目光再也没?有丝毫的闪躲:「不是不会再走散,而是此生都不会再走散。停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研磨之声再起,少女没?有抬头,声音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县令,我是仵作?,只要你我一日还在其位,只要你我一日还在为天下百姓奔走唿告,你我便?一日不会走散。」 沈忘心中暗嘆:你明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正欲再言,却被一道清亮亮如谷涧鸟鸣的声音打断:「大狐狸,柳姐姐!我听傻大个说你们?在这里?!」 眼?瞧着易微越走越近,沈忘也只得放弃了与柳七的对话?,惫懒而无奈的笑容重又挂在了脸上:「哟,大忙人回来了?」 易微冲着沈忘翻了个白眼?,砸吧着嘴道:「我百忙之中抽空赶回来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这儿有霍子谦的大秘密,你要听不要听?」 「子谦?」沈忘心中疑惑,要说易微手中有程彻的大秘密他?还能信个一二,可是性格温厚的霍子谦能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呢? 「你到底要听不要听啊!你要是不听,我就跟柳姐姐一个人说!」易微作?势要与柳七耳语,沈忘只得从美?人榻上站起身,忙不迭道:「听听听!谁说不听了!」 易微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今天,我看见书?呆子鬼鬼祟祟地拿着一封信,便?抢了过?来,他?反应可大了,追在我后面又叫又嚷,让我把信给他?,我能给吗?我当然?是趁此机会抓紧看了看……」 听至此处,柳七和沈忘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嘆了口气。易微性格刁蛮任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霍子谦又岂是她的对手。若是他?大大方方地把信给她,按照易微行事做派,说不定看都不看,就又丢还给他?。可霍子谦越是着急,易微就越是觉得有趣,信自然?要不回来。 「你们?知道信上写得什么?吗?」易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信上催着书?呆子回家呢!说是让他?早日完婚,接着准备三年?后的科举考试,唉……这样看来,书?呆子和我们?呆不久了。」 易微说完,泄了气般往树下的美?人榻上一躺,哀嘆道:「好?不容易和他?混熟了,还救了他?的小命,这下可好?,又要天各一方了。书?呆子也要走,东璧先生和春山也要走,兜兜转了一圈,歷城县衙又剩咱们?几个了。」 易微一向喜聚不喜散,最是喜欢人多热闹,前两日刚听说李时?珍要出发回应天的消息,今日又看到了霍子谦遣归的家书?,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霍兄若是归家潜心读书?,三年?后榜上有名,定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实在是百姓的幸事。」有了易微插科打诨,柳七的状态也自在了许多。 「可是书?呆子跟着咱们?,不也是为国为民吗?大狐狸最近的声望可直逼海青天呢,连舅舅都同意我留在歷城了。」 第173页 「说不定,子谦也并不想走呢?」沈忘接口道。 「那我就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他?!」易微闻言,一骨碌翻身而起,作?势就要往院儿外跑。 「诶,不可。」沈忘拦阻道,「你这般直眉杵眼?地问了,让子谦怎么?答?他?性格温和,是去还是留往往全凭别人的意思,并非出自本心,这一次,我想让子谦自己选。」 「自己选?那我估计他?就得回家娶媳妇了。」易微不耐烦地嘟嘟囔囔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既然?子谦的家人催着他?回家,我们?不妨顺水推舟,也跟着催他?回去。」 易微还犹自疑惑,柳七倒是听明白了沈忘的话?中之意,笑道:「你的意思是,要逼到最后关头,才能让霍兄看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便?是此理。」沈忘胸有成?竹地点头道。 易微刚踏出后院儿不久,便?被满脸焦灼的霍子谦追了上来,易微赶紧忍住快要溢出嘴角的笑,正色道:「书?呆子,信不都还你了,你还追着我作?甚?」 霍子谦白净的面皮儿紧绷着,嘴唇也抿得发白:「易姑娘,你……你是不是把我信里?的情形告诉沈兄了?」 易微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易寒江是那种串人闲话?的人吗!你放心,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信里?写的什么?。」 霍子谦面上一松,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易姑娘,你小声点,我这……心里?正愁着呢……」 「这有什么?可愁的?你不想娶媳妇啊?」 「想是想……哎哟,也不是……怎么?说呢,我还没?做好?打算。」霍子谦一脸愁容,清亮亮的眉眼?里?尽是踯躅。 「不过?,我刚才去了趟后院儿,可是听到了一个消息。」易微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悄声向霍子谦透露道:「你知道过?几天东璧先生和春山就要启程回应天的事儿吧?」 霍子谦实诚地点头道:「嗯,我听东璧先生说了,应天府缺了他?都运转不了,这些日子传了数封书?信,求他?回去呢!东璧先生实在是当世奇人,不仅楚王离不开他?,应天府亦缺不了他?,不像我……」最后三个字霍子谦说得轻而又轻,易微并没?有听见。 「大狐狸听说东璧先生要回去,便?当即提了你。」 「提了我?」 「对呀,大狐狸说,正好?子谦的身体也调养好?了,也是时?候让他?回家了。东璧先生此行南下,倒是正好?和子谦做个伴。」易微学着沈忘的样子,摇头晃脑道。 霍子谦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沈兄……沈兄是这么?说的?他?想让我回去?」 第114章 拨雪 (三) 易微前倾着身子, 表情格外真诚:「可?不光是大狐狸,我和柳姐姐都觉得你应该回去。你想想,跟着大狐狸多?危险啊, 就像你当时说的一样, 永无宁日啊!你瞧瞧这一次,你差点儿把?小命交待了,你若是再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啧啧……」 霍子谦的头缓缓地垂了下去,一言不发。 「再说了, 你现在肥也减下?来了,身体也养好了,完全可以荣归故里了呀!」易微佯装没有看到霍子谦面上复杂的表情,继续兴致勃勃道。 「可?是……」 「你也别可?是了, 这样, 我呢加入得?也晚, 咱们这个队伍里柳姐姐说得?算, 你不如问问她的意思??」易微的眼睛弯起来, 狡黠的笑意透过莹亮的瞳仁流淌出来, 竟是和沈忘一模一样。 霍子谦去后院儿寻柳七时, 之前躺在金桂树下?懒洋洋的沈忘已经不在了, 据说是和刘改之、彭敢一同钓鱼去了,柳七正弯着腰在院儿中晾晒药材, 秋日午后的太阳将少?女的脸颊映得?通亮。 霍子谦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将苇席上的药材均匀摊开,时不时用蒲扇驱赶落在药材上的蝇虫。他这边正在心里打着腹稿, 那边厢柳七却开口了:「霍兄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东璧先生?和春山何时出发去应天??」 柳七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霍子谦, 笑道:「霍兄是想家了吧?正巧,师父和你同路,你们可?以一道南下?,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霍子谦一噎,赶忙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问问……问问柳姑娘的意见。」 「我的意见?」柳七扬起眉毛,看向支支吾吾的霍子谦。 霍子谦艰难地点了点头,道:「你对?我离开县衙一事,怎么看?」 「是好事啊!」柳七毫无犹疑地回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霍兄你就是准备上京赶考的,结果被季喆盗走了路引,这才流落白莲教与?我们相识。你这番归家,正好可?以重整旗鼓,准备三年后的科举啊!」 「所以,你和易姑娘是一个?意思??」霍子谦不敢抬头,用几乎呢喃的音量小声嘟囔。 柳七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们都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霍子谦眸色暗淡,心中喃喃:可?是你们想没想过,我认为怎么样才更好? 然而,这样的反驳之词他是决计不敢对?柳七说的,未尽之意在嘴里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被他强行?咽下?,他看了一眼金桂树下?的美人榻,那是李时珍给沈忘准备的,要求他必须每日晒够两个?时辰,而此时美人榻上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桂花,香气扑鼻,金光璀璨。 第174页 他走到榻边,轻轻掸掉上面的桂花,端正地坐了下?来。他动作很小心,连坐也只是坐了半个?身位:「柳姑娘,我能?在这儿等沈兄吗?」 柳七看了一眼明亮的天?光,道:「沈兄与?刘掌柜、彭千户到湖畔钓鱼了,估计要到日落时分才能?回来,你要一直等吗?」 霍子谦倔强地点了点头:「嗯,我等他。」 「也好,我正好要去熬药,你帮我看着点儿晾晒的药草,若是天?阴了,就快些去伙房喊我。」 「嗯,柳姑娘,你放心。」 柳七快步离开了,仿佛被什么催着赶着一般。霍子谦呆呆地看着铺了一地的药草,连眼睛都忘了眨,不知不觉间?眼眶竟是红了。 在初遇之时,霍子谦的确是感到无所适从的。这些张扬嚣狂的伙伴,如同卷席着海浪的飓风,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堤岸,发出让他战慄的吶喊。出生?于书院世家的霍子谦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他自小就困囿于算学的天?地,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直到被沈忘诸人从白莲教手中救出,他的人生?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危险作伴,与?魑魅擦肩,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行?走,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可?不知为何,与?他们同行?的日子,他却分外珍惜。甚至,他已经开始纠结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配得?起与?这些伙伴并肩。 可?现在,他们竟然想让他走…… 天?逐渐暗了下?来,金桂树的阴影缓缓东移,将霍子谦的身影彻底笼罩其下?,让他看上去又弱小又无助。当他第三十?四?次抬眸看向院门之时,那期待已久的修竹般高挑明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 「沈兄!」霍子谦又惊又喜,脚步踉跄着向沈忘迎去。 「诶!子谦!你是来向我辞行?的吗?」 霍子谦眸子里的光彩,瞬间?消散了。 李时珍同小徒春山启程返回应天?的那日,天?色暗沉得?吓人,预示着即将而来的风雨。霍子谦牵着小黑驴,不情不愿地走在最后面。 「子谦,待你成亲之时,我一定亲自上门送一份厚礼。」沈忘歪着头,亲昵地沖他耳语。 此时,霍子谦已经不在意自己家书的内容被多?少?人知晓了,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是啊,子谦,我到时候定带着一帮兄弟给你庆贺,绝对?有面子!」程彻将胳膊大剌剌地搭在霍子谦的肩膀上,笑声朗朗。 难道难过的只有我一个?人吗?霍子谦心中郁郁,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昂首阔步行?在前面的李时珍。 老人长髯飘飘,道袍随风鼓胀,腰上别着沈忘新为他购置的酒葫芦,背上背着满满当当的药箱,步步生?风。纪春山则一脸严肃恭敬地聆听着师姐柳七临行?前最后的嘱咐,无非是看好师父,少?让他惹祸,每日敦促他少?饮酒等老生?常谈。 这时,行?在前面的李时珍脚步缓了缓,转头冲着身后的易微招了招手:「丫头,你来。」 易微小跑着赶上来,笑靥如花:「东璧先生?,何事?」 李时珍白了她一眼,讽道:「我看你啊是巴不得?让我快些走,好独占我的清晏老弟。」 易微心中暗骂,就知道你这臭老头嘴里没好话,面上却笑容不减:「哪能?啊,我们可?不敢同楚王抢人才,我昨夜可?哭了一晚上呢!」 李时珍眉毛一扬,从牙缝间?嘁了一声:「同无忧小友一样,就知道拿小老儿我打趣!」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塞给易微一个?小小的药瓶,易微会意,不声不响地接过,低声问:「东璧先生?,这是什么呀?」 「好好收着,这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我徒儿性子认真古板,不屑用此物,小老儿就把?它交给你了。」 易微垂眸看向手里藏着的药瓶,只见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小字:蒙汗药。眸中的惊异之色,逐渐化作春水般的笑意,易微与?李时珍对?望了一眼,爆发出一阵由衷而爽快的大笑。 听前面二人这一笑,霍子谦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几乎是求救般看向沈忘。 沈忘也笑眯眯地看向他:「子谦,你是想要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吗?也好,我们便不送了。」沈忘站住脚,轻轻拍了霍子谦的肩膀,温声道:「子谦,日后你我相隔天?涯,只盼你莫忘今日之情意,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採撷一支杜鹃花随信附来,我与?停云、清晏和小狐狸便知你思?念之意了。」 霍子谦的脸色随着沈忘的每一字每一句愈加惨白,额头已然渗出冷汗来。他咬紧牙关,眼睛直愣愣地在众人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似乎有千言万语无从言说。 「那我们便走咯?」易微既像询问,又似见告,同李时珍、纪春山匆匆挥了挥手,便欲拽着柳七转身离去。 「等一下?!」霍子谦的声音破裂般地颤抖着:「你们就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他站在大路当中,双拳紧握,全身如同落叶般簌簌哆嗦着:「我知道我不如沈兄聪敏,不如程兄武艺高强,也不像柳姑娘能?勘验尸体,更不像易姑娘那般会使?鸟铳,可?是……可?是我总也能?干点儿什么的,你们就真的完全不需要我吗?」 「子谦,你需要我们吗?」沈忘的笑容格外温暖。 第175页 「我需要!」霍子谦颤声说着,勐地捂住自己的脸,几乎爆发般地大喊起来:「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程彻并不知道易微和沈忘商定的伎俩,使?劲用胳膊蹭了一下?眼睛,也跟着动情地大声回道:「子谦!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下?意识地往沈忘的方向瞟了一眼,又赶紧认真地跟上两个?字:「之一。」 沈忘并没有在意程彻的慌乱,走上前温和地看着情绪激动的霍子谦:「子谦,你若留下?,便不能?再参加三年后的科举了,也……也不能?马上娶亲了,还要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如坠火狱……」 「我不在乎!我跟方长庚说过,只要你沈忘一日用得?上霍某,霍某便一日效死身畔,你不信你可?以问他,他能?给我作证!」霍子谦说完才想起,能?给他作证之人早已被易微一枪打死在砚池地穴之中,不由懊恼地锤了一下?大腿。 「我也能?。」柳七郑重道。 霍子谦感激地看向柳七,这才勐然发现,除了依旧懵懂的程彻外,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瞭然而耀眼的笑意。 「你们……」心里有什么雀跃的东西砰然爆裂开来,宛若春日的青胡桃,带着对?未来无尽的希冀。霍子谦将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没关系,即使?是骗,也是他这辈子被骗得?最开心的一次。 「霍氏子谦,你是否愿意做歷城县令沈忘沈无忧的师爷,独掌「刑名」「钱谷」两门,同柳仵作,程捕头一起,辅佐身畔!」 「我……属下?万死不辞!」 第115章 歧路冥婚 (一) 若有?神灵, 使吾睹见;若也无?神,从此永别。——《搜神记》 * * * 似乎是为了褒奖霍子谦的感天动地?的决心,自方长庚暗中操控的傀儡县衙被一网打尽之后, 沈忘等人难得的度过了一段太平日子。平日里吟诗作对, 赏花钓鱼,手中的案子至多也就是张三?家的鸡被?李四偷了,李四家的墙多占了王二家的院子,王二的媳妇挠花了孙八的脸,孙八的牛又踩烂了赵九的田,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霍子谦心中暗喜,沈忘也乐得清闲,若不?是每日还要被柳七盯着喝几碗苦汤药, 实在?算得上是神仙日子。 这一日, 天气晴好, 霍子谦将?架阁库中沉年的黄册都翻了出来, 在?院中晾晒, 巡逻回来的程彻正好也得空, 便?跟着帮忙。两人在?院儿中搬进搬出, 美人榻上晒太阳的沈忘自然也躺不住了, 便?也起身跟着活动筋骨。 是以,当柳七和易微端着一盘点心来到后院时, 便?看见了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场景,竟是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啧——」易微不?耐地?道:「早不?晒晚不?晒,偏偏我?同柳姐姐玩儿到一处了, 你们倒忙活开了。」易微抬头,看向前阵子新抹的铅灰色的院墙, 轻拽了一下?柳七的袖子,道:「咱们去那儿。」 说完,也不?待柳七回应,便?如蜻蜓点水般跃上墙头,用绢帕掸了掸自己身旁的墙面,向柳七伸出手。 易微看过来的眸子晶亮亮的,像是汪在?潭水里的两颗黑葡萄,饶是平日行止坐卧端方拘礼的柳七也不?忍拒绝,只得脸色微红地?由着她的性子,略有?些拘谨地?坐在?易微的身旁。 从墙上向下?看去,院外是人来人往的县西巷,挑担的推车的,卖货的牵马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好在?易微与柳七所坐的墙头正有?一株泡桐树的树冠,华盖花满,小孩儿拳头大的紫色花朵缀了一树,少女们躲在?横斜有?致的枝丫间,倒也并不?引人注目。 见柳七动作僵硬,坐立不?安,易微会意一笑,就势往柳七怀中一倒,惊得柳七赶忙坐直了身子,稳稳接住少女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 「柳姐姐,你瞧,看不?见咱们的!」易微一边说,一边揪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泡桐花往路面上一掷,正好落在?一匹枣红马的马蹄前,马蹄毫不?停滞,稳稳地?踏了上去。浅紫色的花朵黏着在?马蹄上,随着清脆的踢踏声?逐渐行远了。 「咱们这就叫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风雅得紧呢!」少女腮中鼓鼓囊囊,绿豆饼的香气从唇齿间溢了出来,说话都带着咕哝声?,让柳七不?由得勾唇而?笑。 墙头上的人儿欢声?笑语,院中的沈忘和程彻却?是看痴了。等霍子谦擦着汗垂着后背直起腰,便?看到沈忘和程彻二人面色微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泡桐花中相视而?笑的两位少女,心中只觉暖意融融,也跟着不?明就里地?傻乐起来。 一时间,墙内墙外春光无?限,墙头墙下?盈波无?声?,好一派春意盎然。恰在?此时,一阵嘹亮喧嚷的唢吶锣鼓声?由远及近而?来,正是迎亲的喜庆曲子,引得往来行人皆驻足观望。最好热闹的易微更是欢唿雀跃,若不?是柳七按着,少女差点儿从墙头跃下?去。 只见一顶朱金木雕花轿在?八位轿夫的簇拥下?,宛若碧空之上飘扬的朱雀炙羽,辉煌灿烂,精巧绝伦。队伍的最前面,一袭红袍的新郎官身骑白马,面容矜傲,足见身份之贵重。这般十里红妆,极尽铺陈,自然将?街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去,就连沈忘、程彻和霍子谦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院儿外望去。 第176页 易微眼神儿最灵,看得也最仔细,她盯着新郎官的脸看了半晌,不?由得诧怪轻唿:「诶?这不?是那个陈文?景陈百户吗?我?怎么记得……他有?妻室啊?」 正待再看,不?觉间天色却?骤然暗了下?来,如同一口厚重的铁盔倒扣在?人们头顶的天空之上,平地?里忽的起了一阵邪风,将?那花轿上缀连成一串的精美宫灯吹得摇来晃去,随着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花轿也好似巨浪中的一弯柳叶,颠簸如斗。 倒也并非轿夫抬得不?尽心,实在?是因为这阵妖风来得邪乎,竟是由下?而?上旋转着直扑人脸,轿夫们被?地?上的扬尘迷了眼,擦不?得揉不?得,鼻涕眼泪齐齐流了下?来。此时,在?墙头看热闹的易微也被?风头拍了个正着,若不?是柳七眼疾手快用袖子帮她挡住了头脸,只怕她比之那些狼狈的轿夫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轿夫们的阵脚一乱,花轿里的新娘可是遭了殃,只听一声?压抑的惊唿,紧接着轿帘一掀,一个娇小的火红身影便?从轿子中滚了出来,咕噜噜直冲到墙边,摔在?泡桐树下?。 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就连墙头上的易微和柳七都听到闷闷的「咚」一声?,新娘撞得七荤八素,盖头被?扯下?大半,露出半张月照花林般温柔明净的脸。新娘痛苦地?紧皱着眉,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下?,墙头上的易微坐不?住了,跟柳七急急地?抛下?一句:「柳姐姐,我?去帮忙!」便?跳将?下?来,向狼狈慌乱的新娘奔去。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陈文?景此时也发现了身后的骚乱,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凌厉灵活,一气呵成,也想?着泡桐树下?的新娘跑来。 这一来一去的两个人影,陈文?景仗着身高腿长,终究是比易微快了一步,抢先赶到了新娘身边。 「小柔,你没事吧!」他关切地?向凤冠霞帔的女子伸出手,名唤小柔的新娘却?面露惧意,身子往后一缩,如同受了惊的猫儿般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这一躲一让倒是令小柔正好退到了后赶来的易微身旁。 小柔惊惶抬头,正撞上易微友善而?明亮的笑脸,同为女子,小柔先是一愣,继而?紧绷地?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易微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仔细盖好盖头,又贴心地?替她拍打掉裙子上的浮尘。 「易姑娘!」陈文?景此时也认出了上前帮忙的易微,茫然片刻,再看了眼自己所处的巷道,方才明白这位天降奇兵究竟从何而?来。 「让易姑娘见笑了。」陈百户鼻子一皱,露出一脸讨好的怯笑。 自家的新媳妇摔成这个样子,你倒是还有?空与我?叙旧。易微不?满地?心道。 她虽是性格不?拒成法,心直口快,却?也知道大喜之日不?宜与新郎官产生龃龉,便?忍住心头的怒火,朝陈文?景敷衍地?点了点头,继而?轻手轻脚地?将?名唤小柔的新娘扶进了喜轿。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轿夫们生怕主家责罚,抬得更卖力了,唢吶也吹得愈发嘹亮,喜气洋洋中掺杂着些许喧闹的荒唐,易微怔怔地?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狐狸,想?什么呢?」待易微回过神来,却?发现柳七、沈忘、程彻和霍子谦都已经聚在?了她的身后,同她看着同样的方向,那团飞扬的烟尘里,那片喜悦的红色中,藏着一个少女蹙眉不?语的隐痛。 「我?在?想?,那位名叫小柔的姑娘似乎并不?喜欢陈文?景,甚至还有?些怕他。是我?亲手把她送上喜轿的,我?能感觉到她的不?情愿,我?是不?是做错了……」易微轻声?道。 「若是能够选择,又有?几位婚嫁中的女子,是情愿的呢?」沈忘嘆道:「你瞧瞧这日头,刚至正午了,这个时候接亲于理不?合,可迎亲的队伍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上路,甚是奇怪。再加上我?看那姑娘看陈文?景的眼神,不?仅仅是惧怕,还有?强烈的抗拒,只怕这场嫁娶……」沈忘摇了摇头,将?剩下?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二人正惆怅间,却?听程彻大喇喇地?接口道:「微儿,你莫怕,你不?会和这小柔姑娘一样,因为你的婚姻大事,都由你自己做主,我?都听你的。」 这些话在?他脑海里徘徊游荡了无?数遍,也早已成为了他心中认定的道理,此时情急之下?,竟是脱口而?出。 易微闻言,瞬间脸红到耳朵尖,又羞又恼:「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完,狠狠跺了跺脚向院里跑去。 程彻还兀自诧怪,想?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到了易大小姐,挠着头想?了半天,才捋顺了思路,想?清楚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鲁莽,脸也跟着红了。 「无?忧,怎么办,我?又说错话了。」程彻求救般地?看向沈忘,小声?喃喃着。 沈忘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程彻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调侃道:「无?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光我?记得的就三?次了。」霍子谦信誓旦旦地?补充道。 嬉笑间,这一场擦肩而?过的意外所带来的惆怅与郁郁,逐渐消散在?沁着花香的暖风里。那道阻隔着县衙与巷道的灰色院墙,宛若明暗过渡间的分界,将?某种?阳光难以企及的恶意挡在?院外,却?也融在?济南府更为深沉的肌理之中,无?从分辨。 第177页 第116章 歧路冥婚 (二) 俗话说得好, 谁家没有几门?穷亲戚,王老七便是济南富户陈氏的那门穷亲戚。所以,当妻子喜气洋洋地?将参加陈府喜宴的请帖递给他的时候, 他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王老七是陈氏出了五服的远亲, 再加上家道中落,王老七本人又手脚惫懒,儿子也不争气,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借了东家借西家, 是以和?大部分亲戚都断了联繫。在这种情况下,家境殷实,世代从商的陈氏竟然还能记得他,邀请他在?大喜之日登门?, 他岂能不喜气盈天?? 话说这济南陈家世代经商, 与王老七同辈的陈其光颇有头脑, 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 家业比其父之时又翻了一倍, 可算得上济南府数得着的富庶人家。可偏偏陈其光的独苗陈文哲身体不争气, 是个病秧子, 别说随陈其光从商了, 听族里老人说连出门?都费劲,于是, 陈其光便过?继了兄长的儿子——陈文景。 这陈文景自小便是个胆大有主意的,人生得也周正,近些年又刚刚升任了济南卫的百户, 正是年少有为,家中又有娇妻美妾, 可谓顺风顺水,与足不出户的陈文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一次王老七要赴宴的,便是这病秧子陈文哲的婚礼。 第?二日,王老七早早地?便在?陈府门?口的大树下?蹲着了,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不敢提前?叨扰,便想趁着人多的时候混进去,恰巧,也有一人与他抱着同?样的打算。 「您是?」王老七怯生生地?问道。 「我是老陈的本家,陈大壮,大哥您呢?」树下?面色黢黑,一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健谈之人,两人肩并着肩抽了两袋烟,便处得跟过?命弟兄般,陈老弟王大哥的喊了起?来。 二人抽着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子,话题便转移到陈氏鲜为人知?的八卦之上,陈大壮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对王老七耳语道:「王大哥,你知?道他们娶得是谁家的女子嘛?」 「哟,这我还真不知?道,毕竟……毕竟出了五服嘛,不如你们消息灵通。」王老七面露羞赧之色,悄声道。 「嘿嘿,据说是个脚夫家的女娃,生得漂亮,可是这出身嘛就……」 「啊?」王老七登时义愤填膺起?来,仿佛自?家的地?位也被辱没了一般:「这怎么行,那样出身的女娃子怎么能入陈家的门?啊?」 「可不是这么个理儿嘛!门?不当户不对,就是嫁进来了,也抬不起?头来。不过?,高门?大户家的女娃谁愿意沖喜啊,讨个低贱女子也算合适。」陈大壮在?地?面上磕着菸斗,煞有介事地?评论着。 「沖喜?这陈文哲身体这么不顶用嘛?」聊了一阵儿,王老七的胆子也大了,言语中的讥讽挖苦之意明显起?来。 「连接亲都是陈文景去的,怕是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王老七老脸一红,嘿嘿了两声,贼熘熘的眼睛向?四下?瞟了瞟,小声道:「床都爬不起?来?那……那洞房呢?」 闻言,陈大壮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只笑?得面红耳赤,呛咳连连。王老七赶紧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着气儿,陈大壮睨了他一眼,边咳边嗤笑?着:「王老兄,你这人看着老实,心思都往哪儿想呢,就是便宜了那陈文景,也便宜不到咱们啊!你说是不是?」 王老七的脸更红了,语气中羞恼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快意:「我这不就是问问,你瞧你把我抢白的。反正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高门?大户也没什么了不起?,腌臜事儿多着呢!」 陈大壮用力拍着王老七因见天?儿好吃懒做而松垮耷拉的肩膀,乐道:「对咯,王老哥这句话可是说到点子上咯!这挣钱多的,能有几个是正经人?」 二人正聊着,一阵鼓乐齐鸣声由远及近而来,陈府中往来的人流此?时也达到了最高峰。陈大壮和?王老七相视而笑?,眸子里都藏着某种瞭然的恶意。 「走啊,老哥,咱们凑热闹去!」 「走!今儿可得敞开了吃!」 兴致勃勃的王老七和?陈大壮此?时并不知?道,这场他们期待已久的婚宴会让他们吃得如鲠在?喉,永生难忘。 两位穷亲戚被安排在?紧后?排,正方?便他们二人叽叽喳喳嚼老婆舌,而他们的议论,自?看到面色苍白的陈文哲开始就没有停过?。 穿着大红喜服的陈文哲的确是个俊俏后?生,可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在?喜服的映衬下?颇有几分妖异之感。兴许是为了让面色红润些,他的嘴唇上似乎涂抹了些胭脂,以掩盖如同?死人般灰白的唇色。好在?他面上还挂着浅浅的笑?,虽然整个人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可毕竟是喜事临门?,眉眼里的光彩还是掩不住的。他微微向?前?佝偻着身子,竭力忍耐住不断涌上喉头的咳嗽声,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喜轿前?来的方?向?。 「哎,你说这陈老爷,看着身体也是矍铄,怎么儿子就……」王老七不由得嘆息道。 「据说啊,是陈家夫人怀孕期间被狐狸魇着了,这才让文哲贤侄落下?了病根儿。你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幸亏还是陈文景替他去迎的亲,要不然可赶不上吉时了。」 「请新玉人登堂!」礼生嘹亮的嗓音压住了堂中各怀心思的悄声议论,鼓乐声中,一抹明艷而娇柔的红色在?两位「顺流」太太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堂中。看那曼妙柔顺的身姿,弱柳扶风般轻盈娇弱,王老七恨不得弯下?腰看看红盖头下?面是怎样倾城绝俗的一张脸,但他好歹也算活了大半辈子,自?是知?道不能干这等失礼的事,只得忍住心痒,将目光黏着在?新娘喜服下?,时隐时现的三寸金莲之上。 第178页 他喉头动?了动?,小声对身旁的陈大壮道:「这陈文哲好福气啊!」 等了半天?却不见陈大壮答话,再转头一看,后?者早已看痴了。王老七心中暗骂,没有见识的东西,自?己的目光却也忍不住追随着那长裙下?火红鸟喙般尖翘的绣鞋。 终于,裊裊婷婷的新娘走到了陈文哲的身畔,陈文哲灰败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若不是被病磨得几无人形,这陈文哲也当得起?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和?新娘自?然是一对璧人。王老七看到陈文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轻声唤着新娘的乳名,他心中颇不是滋味的叨念道:娶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又有什么用,先看自?己有没有服气享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恶毒的猜想,微笑?着的陈文哲突然面上一滞,一抹诡异的红晕浮现在?凸出的颧骨之上,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内挣扎着向?外喷涌,只见他全?身抽搐般地?一颤,下?一秒一口暗红色的血勐喷而出,溅了新娘一身,而陈文哲也瞬间力竭般向?后?瘫软而去! 堂上登时一片大乱,尖叫声、奔跑声、议论声、哭声响成一片,正襟危坐的陈其光和?陈夫人尽皆变了脸色。陈其光握紧双拳站了起?来,强自?让面上显出一派镇定从容,安抚着众人,可陈夫人却没有那么好的修为,她一声惊唿便扑到了儿子身上。骚乱中,王老七清清楚楚地?听到红盖头下?面响起?一声惊恐的唿唤:「文哲哥哥!」那声音一出,王老七的腿先是软了三分,那娇柔美好的声线仿佛就响彻在?耳边。 陈大壮显然也听到了,二人如同?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的孩童,在?一片闹哄哄的人潮中,默契地?对望了一眼,二人的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绝对是个美人! 堂上的礼生显然也从来没有经歷过?这种变故,眼瞧着陈文哲被冲上来的家丁七手八脚地?往下?抬,他急得一脑门?子汗,紧张地?向?陈其光问道:「老爷,夫人,这……这只怕要误了吉时……」 陈其光浓眉一拧,吩咐道:「文景!你来替文哲拜堂,断不能误了时辰。」一喜化千灾,只要能顺利拜堂送入房中,那文哲的病定然能好一大半!心中这般想着,手上一用力,扯住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陈夫人,硬拉着她回到堂上坐好。 陈夫人可没有陈其光那么好的心态,泪水还没干透,眸光却泛出一股狠厉之色,直直地?瞪着红盖头下?的娇俏佳人,薄薄的两片唇紧紧的抿着,如刀锋利。 「继续。」陈夫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礼生得了令,赶紧强撑笑?脸,高声道:「一拜天?地?!」 陈文景恭恭顺顺地?拜了下?去,一旁的新娘却意外地?反抗起?来。她不断地?转头向?着陈文哲被抬下?去的方?向?张望,抓着喜扇的手因为用力透出青白之色。 「文哲哥哥!」盖头下?的再次响起?新娘的唿唤,这一次,堂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第117章 歧路冥婚 (三) 新娘似乎并不想?与陈文景拜堂, 甚至还想?追随着陈文哲向后堂去。堂上本已是骚乱不断,若再来个新娘现场逃婚,岂不贻笑大方。陈夫人面色煞白, 咬碎银牙, 死死地瞪着这位她本就瞧不上的新娘,厉声道:「按住了她!拜!」 此言一出,堂上的两位「顺流」太太赶紧冲上来,一人捉住新娘的一边臂膀,用尽全力向下压去。那女子本就瘦弱娇柔, 哪禁得起两位珠圆玉润的「顺流」太太这般下死手,当下便整个人向下弯折过去,可?红盖头下的脑袋却还倔强地撑着。 王老七和陈大壮看得牙酸,这是娶媳妇还是宰牛羊啊,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可?毕竟是爹生父母养的, 谁家的女儿经得起这番折腾啊! 新娘在两位「顺流」太太的押解下, 拜了天地高堂, 可?到夫妻对拜之时, 竟是两位太太都摁不住她了。红盖头下的新娘呜呜咽咽地小声哭着, 不断地唿唤着陈文哲的名字。挣扎间, 喜服的袖子被?扯了上去,露出半条雪白的胳臂。王老七和陈大壮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不忍再看。他们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可?皆是为?人父母,谁的心肠又不是肉长的呢?最开始的讥讽挖苦, 变成了现在的同?情愤怒,二人对视一眼, 缓缓嘆了口气?。 见堂下众人皆面露不忍之色,陈夫人的怒火也已成燎原之势,她不再顾及丈夫的脸面,涂抹着蔻丹的葱段儿般的食指凌厉一指,向着一旁的家丁断喝道:「快来人!若是误了吉时,我拿你们试问!」 陈文景看?着面前这一番鸡飞狗跳,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丝毫波澜也无,只是如?同?牵线木偶般默默动?作着,而对面新娘痛苦抗拒地呻//吟,他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送入洞房!」随着礼生沙哑的唱报,长长的尾音在空中炸开,徒留一地狼藉,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 陈文景直起身,平静地看?着新娘被?簇拥着向后?堂走去,少?女已是精疲力竭,脚步虚浮,若不是她的文哲哥哥还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等她,只怕这最后?的几步路她也走不下去吧…… 堂下,众人也长出一口气?,这哪是什么婚礼啊,简直就是一场酷刑,无论是受刑之人还是观刑之人都痛苦异常,如?坠火狱。而这种缄默无言,心有戚戚焉的氛围,和堂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发显得荒唐诡谲。 第179页 接下来的喜宴王老七和陈大壮都有些坐立不安,嘴中吃着烧鸡,心里想?的却是那堂上新娘承受着重压的身影,耳畔回?盪的是女孩儿哀怨痛苦的哭泣,只觉得桌上的美食都难以下咽,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是以天刚擦黑,二人便起身离席。 「哎,本想?打打牙祭,谁成想?能碰见这档子事。」王老七垂头丧气?地抱怨道。 「可?不是,刚刚在陈府里吃不下东西,这且出门,反倒饿了起来,王老兄若是无事,不如?和我吃碗馄饨,再祭祭五脏庙?」 「也好?,那就让兄弟破费了。」 二人在路旁的摊位上坐下,一人捧着一碗馄饨唿噜噜地吃着,氤氲的白汽从热腾腾的骨汤里蒸腾而出,熨帖地温暖着二人因紧张而纠结的胃,一碗馄饨下肚,二人都心满意?足地大出了一口气?。 这个馄饨摊儿离陈府不远,坐在摊位上遥遥一望就能看?见陈府高大的院墙,阴恻恻的天空下,高高矗立的院墙宛若漆黑的牢笼,迫得人喘不过气?。而恰在此时,一声女子尖锐的惨叫划破夜色,如?同?夜枭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手中的馄饨碗噹啷一声倒扣在地上,还没喝完的骨汤洒了一地,王老七和陈大壮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陈府的方向望去。 突然,王老七惊恐地「啊」了一声,继而拼命揉搓着自己的眼睛:「陈老弟,你……你看?到了吗!」 陈大壮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脸色惨白,如?同?白日见鬼:「狐狸……那院墙上站着一只狐狸!」 只见那高耸的墙头之上,一只火红的狐狸迎风而立,凝望着那户被?院墙围拢住的人家。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绿莹莹的光,如?同?两簇在坟头跳动?的磷火,摄人心魄。 第二日。 沈忘是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的,他茫然地坐起身,正自疑惑,程彻就一阵旋风般沖了进来,满脸兴奋地喊道:「无忧,快起!有人敲登闻鼓了!」 沈忘心中一跳,来歷城县衙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有百姓击鼓鸣冤的情况,他赶紧穿好?霍子谦递过来的官服,整饬一番后?,急急登堂理事。 沈忘端坐公案之后?,霍子谦与程彻分立两旁,屏风一侧的小隔间里,易微和柳七也齐齐坐定,屏息倾听着堂上的声音。沈忘拿起惊堂木,往公案上一拍:「升堂!」 分列两班的衙役将上黑下红的水火棍杵得震天响,「威——武——」声若洪钟,绵延不绝,此起彼伏,极有声势。这些衙役皆是程彻精挑细选而来,既有程彻的绿林旧识,又有刘改之亲自训练的家丁,还有济南卫的好?苗子,各个虎背熊腰,健壮魁梧。这一阵威武喊下来,在堂外好?奇看?着热闹的百姓们瞬间鸦雀无声,再也不敢悄声议论了。 「带原告!」随着沈忘的一声喝令,一对儿哀哭不绝的老夫妇被?带上堂来,老妇素衣白髮,年岁虽长,眉目却是柔婉,露出袖口的手腕极细,仿佛一用力就会弯折一般,整个人弱柳扶风,伶仃哀切,让人望之生怜。与老妇人相互搀扶着走上堂来的老丈却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面如?重枣,长髯飘飘,只是身上的衣服略显落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却是细密整齐,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 「堂下何?人!缘何?击鼓鸣冤?」 两位老人扑通一声跪下,扣头不绝:「回?青天大老爷,草民裴从,贱内裴赵氏,济南邹平县人,今日斗胆击鼓,乃是……乃是为?小女裴柔鸣冤吶!」 见两位老人言辞恳切,面容悲恸,沈忘也不由得缓了语气?,道:「你的女儿裴柔有何?冤屈,速速说来。」 裴从趴伏在地,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小女裴柔,昨日新婚嫁入陈府,为?陈氏独子陈文哲沖喜。虽是沖喜,可?两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虽然我那亲家瞧不起小女的出身,屡屡出言羞辱,可?我们老两口为?了闺女,也是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从来没有同?亲家起过争执。可?谁料,昨夜里我那苦命的闺女竟然命丧陈府,到现在我们老两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收到了陈府传出来的口信,说小女是殉情而亡!」 「大老爷,草民不信啊!这两个孩子刚刚成婚,怎么会一夜之间,先?后?殒命?更何?况,我家闺女性格柔和,极为?孝顺,绝不会轻易丢下我老两口不管,定是……定是那陈家害了我儿性命啊!」 「裴柔……」沈忘轻声喃喃,「从你家前往陈府,是否会经过县衙门口?」 「回?大老爷,昨日的迎亲队伍的确是从县衙门口走的。」 原来是那位姑娘……沈忘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了在从花轿中滚落的瘦弱身影,以及那张在红盖头遮盖下的,纯净温柔得如?同?一朵淋了雨的茉莉花般美好?的面容。他的眉毛不忍地微微蹙了蹙,不由得担心起躲在隔间中听审的易微来。 「昨日,本官与裴姑娘却有过一面之缘,你说裴柔乃是为?陈氏独子陈文哲沖喜,可?本官昨日见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可?是陈文景,这陈文景是替陈文哲代为?迎亲吗?」 裴从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强忍悲痛,扣头解释道:「回?大老爷,小婿自幼便身体娇弱,近几年来愈发不顶事了,去年冬天还昏迷了很长时间,连棺椁都备下了。也就是因此,陈氏才允了小女的婚事。草民原先?是不同?意?的,谁愿意?让自己闺女嫁去守活寡啊,奈何?小女一往情深,非文哲小婿不嫁,草民也是没有办法。」 第180页 「临到婚期,小婿的身体又不行?了,连床都下不来,便只得央求陈文景代为?迎亲。草民当时问那陈文景,代为?迎亲倒也不算不合礼制,可?代为?拜堂则万万不可?。陈文景信誓旦旦地答应草民,让草民放心,文哲贤婿只是不能长途跋涉前来,可?拜堂还是足以的,草民这才将小女交给了他。可?谁料,竟是草民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黄泉路啊!」 第118章 歧路冥婚 (四) 沈忘耐心地等着裴从哭够了, 方才道:「也就是说,你的?女?儿裴柔被代为迎亲的?陈文景接走后,去了陈府, 一夜之后, 却又为了陈文哲殉情而死?」 「是,陈府就是这?么对我们老两口说的!」裴从捂着脸,从指缝中泄露出些许悲愤的?抽噎。 「那这?陈文哲又是怎么死的?」 这?下裴从却是不说话了,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地?面,连续大?喘了两口气也没?憋出一个字。身旁的老妇看了裴从一眼, 嘆气道:「回大?老?爷,民妇的?夫家?为人宽厚,与女?婿相处得也融洽,并不愿在堂上说女婿的不是。民妇却斗胆说一句, 其实当初民妇就看出文哲那孩子命不长远, 极力反对婚事来着。可自小娇养的女儿。民妇和?相公竟是完全拗不过, 只得随了她的性子。」 「现在想来?, 陈府原先自觉高门大?户, 瞧我们不起, 却又突然变了主意, 同意婚事, 定然是因为陈文哲命不久矣,想要诓骗我家?闺女?去配阴婚!」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不由得瞠目,裴从赶忙打断裴赵氏的?话头道:「老?婆子,大?老?爷面前可不兴瞎说。」 沈忘温和?的?一扬手, 没?有在意堂下老?夫妇的?失礼之举,向?裴赵氏柔声道:「裴赵氏, 我知?你幼女?新丧,心乱如麻,可是公堂之上,不讲人情,讲得是证据。你指控陈府诓骗裴柔去配阴婚,那便是预谋杀人,这?可是泼天的?罪名,你有证据吗?」 裴从赶紧叩头如捣蒜,告饶道:「大?老?爷,贱内这?是撒了癔症,信口胡诌,大?老?爷可万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降罪于她!」 「我怎么胡诌了!」裴赵氏柳眉倒竖,两道哀戚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在裴从脸上,之前的?弱柳扶风之态骤减,此刻的?老?妇倒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狮,让人不敢近前:「大?老?爷,民妇今日击鼓鸣冤之前,就问了好几个昨日参加喜宴的?人,他们都说,虽然陈文哲在婚礼上露了面,可与我家?闺女?拜天地?的?人却是陈文景!陈文哲一口鲜血,溅了我家?女?儿一身吶,连拜堂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恨那陈文景,明明答应了我们老?两口,为什么临场变卦?可怜我那女?儿,奋力反抗,却还是被强压着拜了堂,民妇虽未曾亲见,可一想到小女?所受的?冤屈就……」 裴赵氏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身前的?地?面。 沈忘缓缓点了点头:「本官知?晓了,也就是说,你们二人认为陈府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命不久矣,可还是央告陈文景前去迎亲。可偏偏拜堂之时,陈文哲旧病復发,一命呜唿,原来?的?沖喜变成了配阴婚,是陈府害了裴柔的?性命,是也不是?」 「是!」裴从与裴赵氏异口同声道。 「既是如此」,沈忘一拍惊堂木:「传陈氏夫妇上堂问话!」 不过半个时辰,陈其光与陈夫人便被带到堂上,二人皆全身缟素,满脸悲切,哀恸之色不输裴家?二老?。那陈其光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行止坐卧间颇有气度,虽是独子新丧,却不减威仪,跪在他哀痛欲绝的?两位亲家?旁边,愈发显出几分冷漠之色。 而陈夫人见了两位亲家?却是如视寇雠,毫不掩饰满眼的?鄙夷与愤恨,似乎是将家?中惨祸的?一腔怒火尽数倾吐在自己穷困的?亲家?身上,竟是连与他们同处一室都觉得羞恼。 沈忘冷眼旁观着四?人各异的?神色,心中暗暗喟嘆,两家?子女?情深意重,无法割捨,两家?父母却是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实在是既荒唐又可悲。 「陈其光。」 「草民在。」 「本官问你,昨日你是否命继子陈文景前往裴家?接亲,又是否在陈文哲生死不知?的?情况下,强迫陈文景与裴柔拜堂?」 陈其光浓眉紧蹙,沉声解释道:「回沈大?人,昨日本是草民独子陈文哲与裴柔的?大?婚之日,可小儿身子羸弱,难以承受长途跋涉之苦,是以草民便命继子陈文景前往接亲。婚礼之时,本是小儿与裴柔拜堂,奈何小儿疾病突发,难以为继,草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人,这?场婚礼本就是沖喜,若是误了吉时,不仅是沖喜不成,反会招了灾祸。草民知?道让陈文景代为拜堂于理不合,可事发突然,草民又只有陈文哲一个孩子承欢膝下,哪里?去寻姊妹代为拜堂呢?」 「草民不知?裴氏夫妇是如何对大?人喊冤的?,可谁家?的?孩子自己不心疼呢?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商定了沖喜一事,那便绝不可误了吉时,伤了夫家?的?根基才是。」 陈其光字字句句斟酌有度,于情于理都找不出错处,再?加上他面色悲切却不失从容,倒是显得先声夺人的?裴氏夫妇有些失了礼数。 第181页 陈其光长嘆一声,摇头道:「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小儿陈文哲昨日便撒手人寰,裴柔亦追随而去,两个孩子尽皆离世,我们做父母却还要闹到堂上来?,实在是不成体统。」 这?句话直指裴氏夫妇击鼓鸣冤的?行为不成体统,裴从恼怒道:「无奸不商,谁不知?道你陈其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嘴上功夫厉害得很!我闺女?全须全尾的?嫁过去,你一句殉情就打发了我,你真?当我裴从好欺负吗!」 「好个刁民!你怎么不跟沈大?人说说,你是收了我陈家?多少银子,才答应了这?门亲事!我还没?说你的?好女?儿裴柔自己掀了盖头,犯了大?忌,这?才害得我儿煞气侵体,撒手人寰,你还有脸胡乱攀咬!」陈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喝骂着与裴氏夫妇对峙。 沈忘没?有制止陈夫人的?咆哮公堂,相反他从陈夫人厉声指责的?话语中听出了另一番意味,而这?一番内容是裴氏夫妇绝不会主动交待的?。 俗话有言,盖头一掀,祸端必生,意思就是新娘自盖上红盖头起,到新郎亲手掀开为止,期间绝不可中途掀开,否则必起灾祸。沈忘当然不会深信此道,可情愿选个不称心的?儿媳妇沖喜的?陈氏夫妇却是笃信无疑,将独子夭亡的?过错推到裴柔身上,倒也并非不可能。而陈夫人所说的?裴柔自己掀了盖头,想来?应该就是裴柔滚落喜轿时,慌乱之中露出了盖头下的?面容一事,沈忘也是亲眼所见,因此陈夫人所说的?确属实。 而陈夫人口中的?收银一事,则让沈忘对看上去悽惨无助的?裴氏夫妇有了些许全新的?认识。 就在沈忘暗自思忖之时,陈其光却主动站出来?制止了妻子滔滔不绝的?怒火:「夫人,不可。我们没?有必要自降身价,与这?裴氏呶呶不休。裴柔殉情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裴氏几句话就能狡辩的?。」 「更何况」,陈其光拱手向?沈忘一礼,恭敬道:「沈大?人断案如神,声名远播,岂是裴氏夫妇几句话就能欺瞒得了的?!」 沈忘心中暗道,这?陈其光不愧是济南府数得着的?富户乡绅,在一言一行极有章法,又懂得适时退让,给足对方台阶,确实比裴氏夫妇更懂得与官府打交道,只可惜,他这?个马屁拍错了人。 沈忘微微一笑,道:「你也不用给本官戴高帽子,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判断。陈其光,你方才说裴柔殉情一事,有人证和?物证?」 闻听此言,陈其光的?喉头微动,沈忘几乎能清晰地?听见他吞咽唾液的?声音,男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复杂晦涩起来?:「小儿文哲命薄,连天地?都没?来?得及拜就口喷鲜血昏聩不醒,抬到房里?不过三个时辰便去了……草民与夫人心痛如绞,自是没?有时间去管那哭闹不休的?裴柔。明明是沖喜而来?,小儿却因她而死,夫人嫌她晦气,将她锁在偏房中,没?有允她和?文哲相见。文哲去时已是半夜,草民与夫人只得将他停于后堂,待明日天亮再?遣人收敛,还安排了一名小厮守在外面。可谁料,夜里?……」 陈其光与陈夫人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夜里?发生了什么?」沈忘向?前倾着身子,视线越过公案在陈氏夫妇的?脸上梭巡。陈其光的?眼角有些细微的?抽搐,陈夫人的?面色更白了,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此时斑驳一片,而她还在不自觉地?用手指抠动着。他们的?脸上都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恐惧。 「夜里?……府上闹了狐狸。夫人极怕狐狸,当下便乱了方寸,几乎晕死过去,府上一时大?乱,草民也忙得焦头烂额,待将那狐狸赶出府门,更是累得支持不住,便同夫人歇了个把时辰。」 「待我们醒来?,才想起家?里?还有新娶进来?的?裴柔,她毕竟也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新妇,总那么关着也不是个事,便遣下人去开偏房的?门。可去了才发现,偏房的?锁不知?何时早已被打开了,而房中空无一人。」 「那裴柔去了哪里??」 「你把我女?儿藏到哪里?了!」裴从几乎是和?沈忘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陈其光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缓缓道:「我们将府上寻了个遍,最终在提前预备下的?新房里?找到的?她。当时的?新房房门是从屋内反锁的?,裴柔躺在床榻之上,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已是死去多时了。门是被撞开的?,府上的?下人们都看着,房中也无旁人,裴柔定是殉情自戕无疑。」 「房中只有裴柔一人?那你是否检查了窗户四?角,或者衣柜壁橱箱箧这?些能藏人的?地?方?」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陈其光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道:「不敢欺瞒老?爷,但草民当时真?的?顾不上检查这?些,因为房间地?上还躺着……躺着小儿陈文哲。」 第119章 歧路冥婚 (五) 此言一出, 侍立在沈忘左侧的霍子谦全身勐地哆嗦了一下,沈忘转头,安抚地看了一眼自己吓得面色煞白的刑名师爷, 霍子谦报之?以自责而无奈的苦笑, 沈忘继而问道:「本官方才?听你说?,陈文哲的尸体是被停放于后堂,现在怎么又在新房的地上了?再者说,新房不是从?内反锁的吗?」 陈其光汗如雨下,叩首道:「草民同大人一样, 对此间蹊跷一无所知。昨晚草民可是同夫人一起,为小儿换好了寿衣寿鞋,收拾停当之?后才?离开的,谁知道怎么一大早起来, 小儿的尸体又到了新房之中呢?」 第182页 「草民哪还敢细细察看, 只得?慌忙退出新房, 掩好?了门。可是, 就算再害怕, 草民也不能将小儿与裴柔的尸身就那般放着, 便只得?遣人去城中又替裴柔买了棺椁和寿衣, 为防两个孩子地下不得?安宁, 还去大明寺求了高僧前来度化,草民正为两个孩子的事情奔走, 可转头就被亲家公亲家母告上了堂,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难道是裴柔将陈文哲从?后堂拖拽到新房中的?可那裴柔身量娇小,又岂能凭藉一人之?力搬动尸身呢?就算是陈文哲常年卧病在床, 瘦弱迥然常人,那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裴柔能拖动的。难道……是有人帮她? 沈忘正自思?忖, 却见陈其光身侧的陈夫人双眼呆滞,直愣愣地开着眼前的地面,似乎正神游天?外。 「陈夫人」,沈忘扬声道,陈夫人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唤,惊得?勐然回神,那双原本秀丽上扬的丹凤眼里,此时溢满了近乎疯狂的惶惑之?色,「你对此事作何?感想?」 「一定是狐狸……一定是……」陈夫人低垂着头,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因为裴柔中途掀了盖头,被狐狸看到了,它瞧上了她,所以我儿才?会死于非命……那狐狸深夜闯入民妇家中,也?是为了上我儿的身,同……同那裴柔成亲!一切都是裴柔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说?着说?着,颤抖的低语变成了愤怒的指责,而这番言语也?换来了更为激烈的对抗。 「就因为你自己撞了狐狸的邪,你便想把所有的事都推到狐狸身上?就算是狐狸做的,那也?是你行止不端着了狐狸的道,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裴赵氏语气尖锐地回击着,毫不相让。 「裴赵氏!你的话语未免太恶毒了!」陈其光急了,扶住摇摇欲坠的陈夫人。 「我恶毒!?你家夫人怀孕期间被狐狸上了身的事儿,济南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也?是瞎了眼,才?会选了狐狸做亲家!」 「你这娼……」陈夫人的声调陡然拔高,在极高处又如折翼的夜枭勐地向下坠去,陈其光慌乱地摇晃着气得?晕厥过去的陈夫人,连连哀告。 不待沈忘下令,隔间中一直倾听着堂上进展的柳七便快步走出来,她蹲在地上,取出一个食指长短的白瓷瓶,将其中混合着细辛与皂角的药粉往陈夫人鼻孔中轻轻一吹,下一秒,陈夫人便打着喷嚏,呛咳着清醒过来。 人虽然醒了,可表情却还是浑噩,沈忘知道再问下去应该也?问不出什么,便将原告裴氏夫妇遣回家,让身体抱恙的陈夫人归返,独留陈其光在牢中收押,择日再审。 堂外围观的百姓逐渐散去,今夜饭桌上的谈资已然备足,只怕狐狸娶亲之?说?将在济南府家家户户的饭桌上转悠个遍。堂上的案审暂时告一段落,可后堂的「四方会审」却是刚刚开始。 「堂上的案子大家也?都听了,说?说?自己的看法吧!」沈忘轻轻吹走浮在茶碗上方的茶叶,喝了一口白毫银针,润了润干渴的喉舌。相比较于自己一人长篇大论,他倒是更愿意?倾听身边几?位好?友的建议,并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找破案的灵感。 「那我先说?说?」,见周围几?人尚在思?忖,程彻自告奋勇道:「一开始呢,我挺可怜那对裴氏夫妇,觉得?他们死了女儿,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定是那富户欺压穷苦人,害了人家闺女。可后来陈夫人却说?,裴氏夫妇收了他们一大笔钱,我心里就有了些动摇。」 「若那裴氏夫妇真如他们自己所说?,全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那为何?收了一大笔钱之?后,就同意?把女儿嫁过去了呢?可是,如果说?他们不为女儿着想,他们今日的惶急焦躁,又不似作伪。总之?,我觉得?他们的证词不能尽信。」 沈忘赞许地点点头,示意?霍子谦也?说?说?自己的看法。霍子谦面色犹疑,半晌才?道:「首先我认为,这个狐狸娶亲之?说?,定是无稽之?谈。」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差点儿笑了出来。霍子谦是众人中胆气最小的一个,刚才?在堂上他就被陈文哲尸体转移一事吓得?当场失态,此刻却把「狐狸娶亲」之?说?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很难说?是为了分析案情,还是为了给自己打气。 但沈忘没有打断霍子谦,易微也?难得?没有出言抢白,众人皆静静等着霍子谦接下来的分析:「但是,那陈夫人却认定了是狐狸作祟,应该是和过去曾被狐狸上身一事有关,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可以暗中打听,也?许会对破案有些帮助。其次,裴柔之?前是被关在偏房之?中的,如何?又死在新房之?内呢,若说?是狐狸给她开得?门,我是断然不信的,这个证据也?亟待查证。最后,这陈文哲又是如何?从?后堂到新房之?中的,我思?来想去都分析不出结果。沈兄,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沈忘颔首,又将目光投向柳七:「停云,你呢?」 柳七柳眉微蹙,肃声道:「身为仵作,在没有勘验尸体之?前,我无法轻易作出任何?论断。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勘验尸体,防止证据流失。」 沈忘心中一嘆,柳七倒是又和自己想到了一处。沈忘成为歷城县衙的县令之?后,虽是有了一身官衣作为倚仗,可以更轻易地调动一县的人力物力帮助查案,可在有些时候却也?失了先机。就比如今日之?案,裴氏夫妇击鼓鸣冤之?后,此案方才?东窗事发,而两人的尸首只怕也?被搬动迁移过,许多细节再难寻觅,只怕查案之?时会难上加难。 第183页 「既然停云都发话了,那我们就各自准备,尽快出发前往陈府。」众人皆点头应是,沈忘却突然扬声道:「小狐狸,你留一下。」 桌对面的少女面色郁郁,眸子里多了些许与她的气质并不相符的复杂与沉静,往常洋溢着笑容的小脸儿此时严肃地紧绷着,双唇也?奋力下压,像极了一张倒置的拉开的弓。 沈忘一手?托腮,微笑着望向她:「小狐狸,方才?的案情讨论你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沉思?,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易微烦躁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愤愤道:「我没有想讨论的,便不说?咯,这有什么的……」 沈忘也?不恼,敛了温文的笑,声音却更柔和了几?分:「小狐狸,我也?曾遇到过一个案子,当时的我也?同你一样,谁也?不想说?,谁也?不想理?,只是一厢情愿地跟自己生?着闷气。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对我不起,而我,对她不起。」 易微搁在膝上紧攥的双拳微微松开了,她抬起头,探寻地看着对面俊朗温和的男子,他与自己有着相似的促狭笑容,有着相近的落拓神情,若身为独女的自己真的有一位兄长,怕就是他这般模样。 「小狐狸,那我问你,真的是我对不起惠娘吗?」 易微心中一酸,赶紧接口道:「当然不是。」 她早就从?柳七口中听说?过惠娘的故事,又在施砚之?的《沈郎探幽录》中细细看过多遍,前因后果早已熟稔非常。 「那我再问你,真的是你对不起裴柔吗?」 「当然……」出于惯性,易微再次回应,可话说?到一半,方才?惊觉,郁郁地住了口。可她未说?口的话却被沈忘接了过来:「当然不是。」 「对不起裴柔的人有很多,有她见钱眼开的父母,有她自视甚高的公婆,有那代为拜堂的陈文景,有那眼睁睁看着她一腔孤勇,沖入虎穴的陈文哲,可这些人中,独独不该有你。」沈忘的声音那样柔软,像是一条被秋日的阳光晒得?温热的河流,细细抚平河床之?上的褶皱,缓缓藏起水波之?下的沙砾。 「你只是扶起了她,你只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小狐狸,你何?错之?有?」 像是回应一般,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少女微微翘起的鼻尖,「啪」地一声溅落在梨花木的桌面之?上,氤氲成一滩小小的浅浅的水洼。 「小狐狸,我们一起,替裴柔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好?吗?」一双雪白的绢帕递了过来,正放在易微的鼻尖之?下。 「嗯!」少女接过绢帕,狠狠地擤了擤鼻涕。 第120章 歧路冥婚 (六) 闻听县令大人要屈驾亲临, 陈府门?口已经?候满了人,沿着门?口笔直铺设的青石路,遥遥地行来一架双辕马车。驾车的男子眉深目重, 鼻樑高挺, 腰别铁尺,肩背一柄青锋剑,如虎如龙,极是威风。 车后随行着两匹神骏,左侧的宝驹浑身雪白, 没有?一丝杂色,马背上的女子亦是?一身白衣,帷帽遮面,超然如仙。右侧的马匹相貌颇为古怪, 黑嘴黄毛, 通体毛髮蜷曲, 排列紧凑, 身量比一旁的白马大出一圈, 悍勇非常。骑马的女子一身鹅黄衫子, 杏眼桃腮, 秀丽可?爱, 只是?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马车在陈府门?口停下, 众人赶紧让开一条道路,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门帘一掀,车上下来?两名男子, 一名身穿宽大的纻丝道袍,头戴直檐大帽, 帽檐下的面容倒是比女子还要精緻三分,只可?惜眉眼之间隐隐有?着病容,肤色也少了常人健康的红润。另一名男子着一身深色直缀,文质彬彬,脸上始终挂着怯生生的笑意。 这几人甫一露面,围观的百姓和陈府的小人们便议论开了。 「哟,看来?是?大案子了,沈大人和柳仵作?可?都来?了。」 「看你少见多怪那样儿,没听说吗,咱们小沈青天连妖龙和尸魃都治得住,还怕一只狐狸?」 「诶,你说,小沈青天这道法是?跟谁学的,李时珍吗?」 「李时珍不是?柳仵作?的师父吗?」 「那就一定是?戚总兵官了!」 「你们说话?能?不能?有?点儿谱啊!?」 围观者嘈嘈切切的议论声随着春日的暖风悠悠荡荡地?飘到了沈忘的耳中?,沈忘停下脚步,拱手向大家行礼致意。人群的议论声瞬间停了,也都慌忙回礼,推搡之间,沈忘已经?带着柳七、易微、程彻和霍子谦步入陈府之中?,府门?关阖,徒留一众咂摸回味,恋恋不捨的人群。 歷城陈府不愧是?济南府数得着的乡绅富户,宏峻堂宇,重轩復道,奇花异草掩映其间,比之朴素简单的歷城县衙后院实在是?高妙了不少。众人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分工,由沈忘和柳七勘验尸身,查看现场;由程彻、易微和霍子谦根据提前备下的问题,对陈府中?诸人进行有?针对性的查问。是?以,在前院之中?众人便极有?默契地?分散开来?,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沈忘和柳七在管家的带领下,当先选择了案发现场——新房。一路行来?,沈忘和柳七都觉出些许荒诞不经?之感?,因为事出突然,一家之主陈其光又因被告的身份被羁押在县衙大牢,整个陈府乱成一片,虽经?管事的极力弹压,已然能?看出下人们脸上掩藏不住的惶惑浮躁之色。许多廊柱门?窗上的喜字和红绸尚未来?得及摘下,新房门?柱上却又挂上了雪白得刺眼的挽幛,高扬丧幡,红白相对,悲喜相加,让人心?中?郁郁,感?情复杂。 第184页 「多谢吴管事,您不必候着了,本官可?以自行查验。」沈忘温声道。 吴管事面上一松,似是?早就等着沈忘撵人了,忙不迭地?恕罪着跑远了,仿佛这新房中?潜藏着妖魔,只待门?开之时便后暴起扑人。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幽幽道:「看来?这狐狸附身之说,笃信之人不在少数。」 柳七颔首,严肃道:「愈是?将兇案归罪于鬼神?之说,这兇手便愈是?心?虚,只怕这案情比表面上呈现得还要复杂。」 二人边说,边推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房间中?央的圆桌被搬到了房间的一角,取而代之地?是?两张并排的灵床,两具年轻的尸体仰面朝上躺着,身上已经?换好了寿衣和寿鞋。柳七卸下背上的药箱,从中?取出提前调配好的薰香,正欲点燃,却被沈忘拦住了。 「停云,你闻到了吗,这股房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柳七凝神?细嗅片刻,点头道:「应是?檀香,可?这房间之中?并未燃香,这香味是?哪儿来?的呢?」 沈忘缓步走到灵床边,垂眸凝视并排安眠的两人。陈文哲清瘦异常,年轻的面容之上暗含苦涩,仿佛心?中?藏着无限的凄凉与哀怨,即使?死亡的羽翼也无法掩盖这种戚惶。而裴柔的表情就安详许多,面容秀美的少女与那日初见时一般鲜活,甚至映衬着口唇和颧骨上色泽娇艷的胭脂,愈发显得如花初绽,毫无死气。 沈忘微微弯下腰,思忖片刻道:「香味是?陈文哲尸体所携,裴柔的尸身上也沾染了些许,这才使?得满屋馨香。想来?,应该是?陈文哲的尸身安放在后堂时,堂中?燃放了檀香的缘故。也不知这兇手费尽力气,将陈文哲的尸身从后堂搬到新房来?,所图为何。」 「沈兄,你认为这是?兇手干的?」 「目前证据不足,还不能?下定论,但我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是?兇手为了掩藏什么,才将陈文哲的尸身从后堂搬到新房里来?。」 柳七点点头,道:「那既是?如此,我便先查验这位男死者吧。」 这张灵床,倒是?帮柳七省了不少力气,她只需同沈忘搬开放置裴柔的灵床,给查验留出空隙,便可?直接在灵床之上开始勘验。柳七双手合十?,对闭目无声的陈文哲轻道一声恕罪,便十?分熟稔地?将陈文哲身上的寿衣尽数褪去,露出男子骨瘦如柴的身体。 柳七嘆了一口气,伸出两指轻轻触压陈文哲的胸腹,从她多年的经?验判断,即便是?没有?遭此横祸,这陈文哲只怕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他的身体早已病入膏肓,每一日都是?强撑罢了。柳七依旧是?选择从头部开始进行细緻地?检查,在检验到五官之时,她有?些疑惑地?停留了片刻,方才继续勘验。沈忘也不询问,只是?安静地?替柳七记录着尸格,自己也不时停笔思索。不过一个时辰,对陈文哲尸身的初检便已完成了。 柳七用白布将尸体细细掩好,方才沉声道:「陈文哲的确是?病死的,和什么狐妖附身无关。他的身体本已濒临崩溃,哪怕是?情绪上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更遑论与相爱之人喜结连理,这般巨大的情绪波动,定然引发他急血攻心?。若是?正常人,身体强健的无非是?面红耳赤,身体羸弱些的便会鼻血长流,可?这对于陈文哲来?说,就成了夺命符,可?他的父母却还信誓旦旦地?认为沖喜能?救他的命,实在是?可?悲可?嘆。」 「虽说死因确凿无疑,可?我还是?在陈文哲的尸体上发现了一点奇怪之处。」 不待柳七指引,沈忘便默契地?指向了陈文哲的口唇:「是?不是?这里?」 柳七面露惊喜之色:「沈兄,你对勘验之术也有?研究了?」 沈忘苦笑摇头:「有?你这样的仵作?,我又何必关公面前舞大刀呢?我只是?看到你在他口唇之处观察良久,眉头微蹙,用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你只有?在疑惑不解时才会有?这种表情,所以我猜测,陈文哲的口唇处一定有?些问题。」 柳七脸色一哂,用细小的镊子指点道:「确实如此,沈兄你瞧,陈文哲的口唇有?一层细密的白色疱状物?,若不仔细看的确难以发现,而且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这层疱状物?应该是?他死前不久才浮起来?的。」 「这是?什么病症吗?」 「目前还不好说,还需再行检测,可?我推测,恐怕这并不是?什么病症的外征,而是?中?毒之象。」柳七沉声道。 「中?毒?」沈忘赶紧又靠近了些,细细观瞧着陈文哲口唇上密密麻麻的小疱疹。 「虽然中?毒并不是?他至死的原因,但也不能?代表他没有?中?过毒。他中?毒不深,在正常人的身上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反应,但陈文哲常年卧病在床,身体极差,有?微小的毒性就会呈现在体表,所以我猜测,这种疱疹就是?食用了毒物?,所产生的状态。」 沈忘的食指轻轻在灵床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边思索边道:「因病而死,死前却又服用了毒量轻微的毒物?……若是?在裴柔的尸体上还查不出什么蹊跷,那便只能?剖验。」 「不可?。」柳七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拒绝了:「陈其光和陈夫人的态度,沈兄你也看到了,她们是?绝不会同意剖验的。你现在可?不是?当年的沈解元,没有?姚大人和戚总兵官为你作?保。一县之长,若是?轻易剖验尸体,一旦闹将起来?,只怕……」 第185页 「兇手定然也是?做此想,若我们拘泥于成法,只怕难有?所得。剖便剖了,要杀要剐,也得待我捉住真?凶再说。」 柳七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经?歷了这么多波折跌宕,生死别离,那骑龙山的沈无忧竟然依旧不曾向世情后退半步,自己当真?没有?看错人,她声音柔和,却又带着难掩的傲气:「沈兄怕是?小瞧了仵作?一职,剖有?剖的办法,不剖也有?不剖的手段,只要我在一日,又岂能?让你因剖不剖尸体而为难?」 柳七缓步走到另一张灵床旁,垂首看向安静的裴柔:「待勘验完裴柔的尸身,我自有?办法。」 第121章 歧路冥婚 (七) 对待死去?的裴柔, 柳七的动作愈发轻柔,少?女头上的珠翠钗环被一一摘下,乌黑的长髮拆散开来, 映衬着那张温婉沉静的年轻面容, 当真发如?流泉,人似蝴蝶,那种月坠花折的绝望之美,让见惯了尸体的柳七的指尖都微微颤抖。 然而,当她缓缓褪去?少?女的衣衫之时, 从旁协助的沈忘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少?女如?脂玉般洁净无瑕的胴//体,柔软顺畅的腰部曲线却在腹部有着轻微的隆起,盯着那如?山峦般起伏的肌肤,沈忘犹疑道:「难道她……」 柳七没有答话, 食指中指相併, 以?指腹缓缓在少女隆起的腹部打着圈向下按压, 脸上的谨慎和顾虑瞬时消减, 轻声道:「这是气, 不是胎儿。」 沈忘也长出一口气, 问?道:「这气是如何形成的呢?」 柳七以?长柄木片轻撬裴柔的牙关, 向口腔的深处看去?, 又观察了她闭合的双眼与鼻腔,分析道:「如?果我猜想的没有错, 这腹中胀气应该也是毒物所致。虽然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河豚之毒。」 「河豚之毒在春夏之际毒性最?强,因为春夏之际正是河豚繁衍的时段, 因此?毒性最?烈,只要服食的剂量足够, 常人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死亡,最?慢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看裴柔的面部表情,并没有强烈挣扎的状态,更说明这毒素的烈度之大,应该是初始摄入便引发了肢体的麻痹和昏厥,因此?神态较为安详。再加上河豚毒有一最?明显的表徵,便是会引发腹胀,因此?我推断,她极有可能是中了河豚毒。」 条理?清晰,推断准确,这天底下的仵作只怕再难出其右。沈忘激赏地侧头看着少?女坚定而明亮的眸子,点头道:「那河豚毒是否会引发陈文哲口唇上的白色疱疹呢?」 「极有可能。」 「那也就是说,陈文哲和裴柔都有可能是死于中毒……」沈忘低声喃喃着,将目光投向裴柔胸口剪刀造成的创口。创口处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应是给裴柔更换寿衣的下人所为,若不仔细观瞧,只能看到一道浅浅的红色横痕,宛若簇新的雪地上掉落的一枝红梅。 沈忘的眼睛陡然一亮:「这个伤口有问?题!陈府众人都众口一词的认定,裴柔是将自己反锁在屋中用剪刀自戕而死,可这个伤口却是竖向的,怎么会有人用这么别扭的方式自戕呢?」 柳七闻言,赶紧从自己的工具箱中取出一把剪刀试验起来,的确,如?果要用剪刀自戕的话,最?自然的方法应该是将剪刀的刀柄横置,用掌心握住,这样才?会更容易用力,也更方便稳定地握持,那样的话,裴柔胸口的创口应该是横向的才?对! 「停云,你再试试用剪刀刺向尸体,是不是竖握更合理?!」 柳七依言尝试,果然,如?果想要用剪刀攻击他?人,最?舒服的手法是竖握剪刀的刀柄,用大拇指抵住刀柄的底部,以?此?发力最?为合理?。 「也就是说,裴柔很有可能并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所杀?」柳七惊道。 「没错,如?果说中毒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剪刀造成的伤口却可以?直白的告诉我们此?案却有真兇。但是目前的证据链并不清晰,如?果能有更多的细节……」 「沈兄,你记得我曾对你提及的带我入仵作行的师父——周春蛟吗?」 「先师高?姓,未敢忘怀。」沈忘肃然道。 「师父曾对我说过?,尸体便是死者?留给人间最?后的剖白,直言不讳,绝无转圜。所以?我相信,裴柔留给我的话,绝不仅于此?,一定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东西。沈兄稍带,还?有几处重要位置,容我再验。」 说完,也不待沈忘有所回?应,便俯下身子更为仔细地检查起来。沈忘微微一笑,自是不会打扰她,便绕着新房开始寻找可能错失的线索。案件进?展到现在,一直有一个谜团难以?开解,那就是兇手是如?何给二人分别下毒,又是如?何在密室的环境中刺杀裴柔,搬运陈文哲的尸体,又悄然消失的。如?果无法解开这一条案情主线,那便无法推理?出正确的兇手。 沈忘目光如?炬,缓步环视整个房间。新房宽敞明亮,并没有可以?容人躲藏的角落,春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将整个环境映照得通亮,如?果陈文哲与裴柔能躲过?此?劫,喜结连理?,即便陈文哲真的熬不过?今年的冬天,那他?也将度过?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美好时光吧…… 房间迎向阳光的一角,置放着一座酸枝木的交椅式镜台,檯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方簇新的胭脂盒,也不知是不是裴柔随身携带的少?得可怜的嫁妆之一。 第186页 沈忘正兀自思?索着,突然,灵床之下有什么鲜红色的东西一闪,让沈忘骤然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来,探手去?摸,在灵床的床腿之下摸到了一小片柔脆纤薄之物,定睛细看,竟是一张碎纸片。那纸片的大半被?压在灵床床腿之下,极难发现,边缘并不平整,显然是经过?外力撕扯而致。 纸片上隐约可见某个字的右边部分,无非一竖一捺一弯钩,可纸片的边缘却有着殷红的痕迹,竟是血迹! 沈忘眸光一亮,死者?留给人间的剖白又岂止尸体本身,这些极易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不也是死者?残留的遗言吗?他?正欲将这一发现与柳七分享,却发现少?女也直起身子,目光微讶,似乎也有所得。 「停云,怎么了?」沈忘出言唤道。 柳七回?过?神,悲悯而怜惜地轻轻抚过?裴柔冰冷的指尖,那指尖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显然是平日里操劳所致,这便是裴氏夫妇口中娇养的女儿吗?而裴柔这样一个裹着小脚的女子,又是如?何承担起如?此?繁重的劳作的呢?柳七不敢细想,而另一个发现则更让她的内心升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沈兄,经过?勘验,裴柔已非完璧。」 沈忘勐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听清面前女子所说的话语。柳七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补充道:「而从创口的血迹判断,破瓜之日,正是成亲之时。」 沈忘瞠目转头,看向静静躺在一旁的陈文哲,不对,不可能是他?,陈文哲在拜天地的时候就因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又岂能和裴柔有夫妻之实?那……还?会是谁?是兇手!他?不仅残忍地掠夺了裴柔的性命,更可耻地偷窃了裴柔的清白! 脑海中兇手的暗影同骑龙山上猥琐矮小的身形相重叠,让沈忘不由得攥紧了双拳。女子何辜,怀璧其罪!陈文哲,你又是否知晓,在你抛却凡尘种种,独往西天幻境之时,这位与你山盟海誓,绝不相负的女子,正在承担着这世间最?深重的罪恶与污浊呢? 沈忘深吸了几口气,抚平内心翻涌不息的怒火,看着柳七用白布将裴柔洁净的身躯细细裹好,仿佛包裹着花蕊的玉兰花瓣,方才?沉声道:「既然勘验已毕,我们去?后堂看看吧,说不定能发现兇手搬运陈文哲的痕迹。」 柳七点了点头,收拢了工具正待出门,与沈忘擦肩之时,却听后者?低低地嘆了一句:「停云,你说得对,普天之下,像慧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你我自该为她们讨个公道。」 柳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颔首,她与沈忘并肩踏出那所被?阳光与罪恶充溢的新房,向着后堂行去?,脚步铿锵,如?同迎向未知的万马千军。 沈忘的推断并没有错,后堂之中的确燃着熏郁的檀香,后堂正中有一处精緻绝伦的金丝楠木神龛,龛中供奉之物引起了沈忘和柳七的关注。 柳七疑惑地端详着龛中振翅欲飞的漆金雀鸟,她见过?神龛中的观音造像,也见过?大肚弥勒,也见过?真武大帝,可偏偏没有见过?供奉雀鸟的。 沈忘看出了柳七的不解,柔声解释道:「这只雀鸟乃是金眼神莺,此?莺关于红笼之中,二目如?灯,爪似钢钩,是狐狸的克星。陈府的神龛中竟然祭祀着这种神鸟,可见这位陈夫人的确是畏狐狸如?畏了。」 「畏却不畏因果,这陈府着实有趣。」柳七昂首,冷冷地看着神龛中灼灼其华的神鸟。这人间的虚与委蛇,又与狐狸有何干系?你那金碧辉煌的双翼背后,又在为你的信徒掩藏着怎样的罪恶?若你这金眼神莺真的在天有灵,又为何不惩奸除恶,庇佑良善呢?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屈从自封神明的恶鬼,何须崇拜视万物为刍狗的神佛? 第122章 歧路冥婚 (八) 在向那金眼神莺投去轻蔑的一瞥后, 沈忘和?柳七便开始细緻地检查起后堂来。昨日停放陈文哲尸身的案几还摆放在神?龛之?下,因为事发突然,又正值半夜, 只得以一张长案代替灵床, 案几上?铺着厚重的桌围,尚未来得及撤换,桌围上有着明显的褶皱,显然是外力蹭拽所致。 沈忘端详了一阵,突然以手扶案, 翻身而上?,头朝西,脚朝东的躺了下来。待柳七转完一圈回过头,就看?见沈忘如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在案桌上?, 若不是柳七早就知道沈忘其人思维跳脱, 不拘成法, 恐怕也会被吓一大跳。 柳七也不打扰他, 只是看着沈忘缓缓睁开眼睛, 如懵懂孩童般起身, 四下张望, 双臂也沿着案桌的外沿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发出清脆的「铛」一声鸣响,沈忘眸光一亮,垂首看?去。 只见他无意中碰到的是一盏羽人博山炉, 炉盖雕镂着起伏的山峦,此?时呈翻开状, 与炉身相连,露出炉内厚厚的香灰。 「这香灰……怎么是黑色的?」此?时柳七也走了过来,探究地望着那被展翅的羽人托举着的炉座。 沈忘垂下头,细细闻了闻,解释道:「这博山炉中燃得是沉香,有些制香师会在香中加入炭,那样燃出来的余烬就会偏白偏灰,也会影响香本身的质量与香气。可陈府所用的沉香极为名贵,油脂丰厚,因此?燃出来的香灰就会呈现墨色。诶……」 沈忘把脑袋垂得更低了,柳七几乎有些担心他会把头埋到香炉里。 第187页 「这是……指印!」 随着沈忘的引导,柳七也看?到了那紧贴着炉壁的浅浅的指印。二人正欲就此?商议,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嚎,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忘心头一跳,赶紧从案几上?翻身下来,同柳七一起向后堂大门处望去,只见一名小厮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扫帚簸箕等洒扫工具散乱地掉落在他身畔。 沈忘赶紧上?前搀扶,问道:「这位小哥,你还好吧?」 小厮初见二人从后堂的阴影中走出来还双股战战,待看?清沈忘和?柳七的面容之?后,更是吓得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冲撞了县太爷,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沈忘轻扶他的胳臂,柔声道:「无妨,倒是我的不是,可是吓着你了?」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忘的表情,见面前神?仙似的人物言笑温文,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心下方?才略定,哆嗦应道:「小人……小人是地里冒出来的虫儿?,县太爷是九天上?的雷鸣,小人这是被县太爷的神?威震慑,这才失态冲撞了您,都是小人的错,哪有县太爷的不是?」 这小厮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年岁比柳七还要?小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戏词,便拿过来随便用,听起来倒颇有几分质朴的可爱。 闻言,柳七和?沈忘对?视一眼,都勾唇而笑,若春风拂面。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竟忘了移开视线。 沈忘止住笑,扶着小厮站起身,又帮他理好了洒扫工具,方?才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怕成那样?」 小厮勐地打了个寒战,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文哲少爷……」 「你为何会认为是文哲少爷呢?他不是停在新房里吗?」 「文哲少爷他昨晚……他……他好像……哎呀,我也没?看?清,大老爷您别问小的了。」 「你看?见他了?」沈忘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那香炉壁上?浅淡的指印,便立即学着小厮的情态,故意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莫不是在后堂吗?那时的文哲少爷……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还没?说完,小厮就慌张地用食指挡在自己嘴边「嘘」个不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咕噜噜向着太阳穴的凹陷处汇聚。 「我的青天大老爷啊,可不敢,可不敢!狐大仙会听见的!」 沈忘佯装无所顾忌,抬高声音道:「什么不敢?不敢什么?你若再遮遮掩掩,我可要?喊咯!你难道见过……」 小厮吓得拽着沈忘的衣角,叩头不迭:「大老爷!大老爷,你可饶了小人吧!切莫声张啊!」 「那你告诉我吗?」沈忘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柳七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狐大仙不就正在眼前吗? 「我说,我说……就是昨日,我看?到……看?到已经死去的文哲少爷被狐妖……不是,狐大仙附了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那脸色白得吓人,根本不是活人的面色儿?,我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也许正是这一泡童子尿的功力,狐大仙没?有看?见我,我这才得活!」 「我的好大人啊,族里老人们?都说,若是撞破了狐狸娶亲,那便要?送了性命,去给狐狸们?做童子童女去……小人,小人还没?活够呢,您可切莫声张,若是被狐大仙听了去,我今夜必死无疑啊!」 小厮颠来倒去的哀告,在沈忘听来如闻仙乐耳暂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厮,沉声追问道:「狐狸娶亲……你的意思是,他往新房去了?」 小厮不敢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如捣蒜。 「你确定他是一个人?」 「小人确定。」 沈忘心中一喜,便欲站起身来,却发现小厮紧扯着他的衣角,死活不肯放开:「大老爷,您也别查了,万一……万一……」 沈忘只得再次蹲下身,轻轻拍着小厮紧绷的后背,柔声宽慰道:「你方?才对?我和?柳仵作说的话,不要?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本官这就替你去捉那狐大仙去!」 小厮满眼热泪,痴痴地望着沈忘,后者成竹在胸道:「你放心,若是捉不住它,本官替你当童子童女去,绝不让它害了你的性命!」 滚滚热泪倾泻而下,在沈忘和?柳七飘然远去的身影背后,那苹果脸的小厮久久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沈忘和?柳七脚步不停,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新房赶。沈忘步子大些,他唯恐柳七焦急,刻意放慢了速度,却不妨被柳七甩在了后面。只听行在前面的少女,不冷不热地抛下了一句:「沈县令倒是连孩子也吓唬。」 沈忘笑着回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嘛!」说完就觉得后悔不迭,直埋怨自己嘴快不过脑。听柳七方?才的口气,定然是生气了,难不成是怨愤他满口胡话,张口扯谎,便误会了他?心中一阵焦灼,正欲解释,却听柳七嘆了口气,悲悯道:「以后可不许了,那孩子着实可怜。」 沈忘顿觉哭笑不得,自己也是妄自揣测,傲骨卓然如柳七,又怎会有那般小儿?女情态呢?二人各怀心思,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新房门口。 沈忘直奔向房门后,蹲踞在地细细检查起来。而柳七则重又返回两具尸体旁,就地进?行復检。沈忘那边最快得到了回馈,而柳七这边不久也有所得。 第188页 二人的眸子里都闪动着激动的莹亮神?采,柳七道:「沈兄,你先说吧,发现了什么?」 沈忘也不推辞,引着柳七走到门口,指着房门后雕花的小巧门闩道:「停云,你瞧,这扇房门乃是相思木制成,白质黑章,纹理行云浮动,如山酷水,因其颜色深邃,所以我一开始检查时并未发现。但刚刚,我用白竹纸轻轻擦拭门闩,却发现有油脂浮于其上?。」 沈忘迎着阳光,展开那张白竹纸,果然,纸上?有一小块莹亮透明的斑点! 柳七接口道:「这样的油脂,我在裴柔的脖颈处也有所发现,沈兄,你来看?!」柳七轻轻将裴柔的头歪向一侧,露出苍白的脖颈,在脖颈与发线的交界处,柳七也学着沈忘的样子,附上?了一张白竹纸,而白竹纸也很快吸入了油脂,而变得浅淡透明起来。 沈忘凝神?看?着那两张在阳光下的白竹纸,脑海中无所依凭的混沌黑暗中,次第亮起如萤火的光点。 「停云,你复查了陈文哲的尸体了吗?是否有同样的油脂?」沈忘问道。 柳七摇头:「没?有,连指缝间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沈忘用手缓缓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思忖道:「停云,案情的大致框架,我已然搭建完成,骨虽有,肉还缺,不知小狐狸那边会不会有所得。」 柳七闻言,不由又惊又喜:「沈兄,你莫不是已经猜出了兇手是谁?」 沈忘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那春日阳光下,奇花争艷,异草纷呈的壮阔府邸。这座令王公贵胄都赞嘆不已的豪轩美?墅,宛若一张被精心装点的血盆大口,人人只看?到它娇艷的红唇,却忽略了那隐在背后的尖锐獠牙,它究竟还要?吞噬多少人呢? 第123章 歧路冥婚 (九)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易微、程彻和霍子谦组成的询问小组也颇有所得。易微俏皮可爱、贵贱逢之,上人?见喜, 遇上什?么人?都能打开话?匣子;程彻高?大威武, 往易微背后一站,想要有所隐瞒之人面上便先怯了三分;霍子谦走笔如飞,记录细緻准确,更不时将对话中的重要信息进行标註,整个询问过程一览无余。 三人?配合默契, 互为倚仗,一上午的时间倒是问出了不少细枝末节的内容。 ——「大婶,按您刚才?的意思就是说,正是因为陈夫人受到了狐狸的惊吓, 才?导致文哲少爷在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 「可不是咋地!我家夫人本就恨毒了狐狸, 日日烧香供奉着一只神鸟, 祈求它杀尽天?下狐狸。可你说巧不?巧, 偏偏文哲少爷大婚之日, 府上便闹了狐狸, 夫人看见狐狸简直吓丢了魂, 人?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一直絮絮叨叨着什?么……杀了这狐狸精,杀了这狐狸精……狐狸精死没死咱们不?知道, 可怜我家少爷和裴柔姑娘枉送了性命……哎,作孽啊!」 「原来如此!」 ——「老伯,这文景少爷平时为人?怎么样啊?」 「文景少爷对?我们这帮下人?挺好, 出手也大方,时不?时赏我们点儿酒钱, 近来文景少爷不?是才?提的百户嘛,我们都拿了赏呢!」 「那?他就没什?么缺点?你也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我这不?也想为我舅舅寻摸点儿人?才?嘛,知根知底才?好。」 「要非说文景少爷的缺点嘛……可能……可能就是他好喝个大酒,喝了酒之后,人?就……哎,我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该说人?家?的不?是。」 「原来如此,没事?没事?儿!我懂我懂!」 ——「漂亮姊姊啊,跟你打听点儿这裴柔姑娘家?里面的事?儿呗?听说,这裴家?二老收的彩礼不?少啊!」 「哎……这裴柔姑娘也是可怜,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见天?儿吃喝嫖赌没个正形,我要是裴柔姑娘,我也拼了命想要离了那?个家?。就像你说的,彩礼确实不?少,可估计一分也没落到老人?手里,现在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还不?知在哪个赌桌上转悠呢!」 「原来如此!」 一番刨根问底下来,离开县衙之前众人?总结出的诸多问题,尽皆有了解答。易微心结得到了沈忘的开解,探问起来也愈发卖力,一扫前日里惫懒的状态。她自觉任务完成的出色,程彻和霍子谦也是一叠声地鼓励夸奖,易微不?由得飘飘然起来,高?高?昂着头,连脖子都显得拉长了几分。 就在三人?准备去找沈忘和柳七会合时,一个扎着双鬟髻的小丫鬟从过道里急急走出来,怯生?生?地拽了一下易微的衣裳下摆,声音清亮婉转如出谷黄莺,却带着颤抖的哭音:「易姑娘,奴婢……奴婢有话?对?你说。」 易微身?量不?算很高?,小丫鬟的个子却更矮些,易微弯下腰,露出格外和气的爽朗笑容:「小丫头,你找我什?么事?呀?」 小丫鬟面色一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睛谨慎地向四周观望,最后不?信任地黏着在程彻和霍子谦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更忌惮哪一个,是那?个高?大威勐的程捕头,还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霍师爷,转而言之,三人?之中她只信任比自己长不?了几岁的易微。 易微哪还用这小丫头开口,冲着霍子谦和程彻使了个眼色,二人?知趣地向远处走去。程彻还是不?放心,频频回头瞧着,最终还是被霍子谦拉拽着走远了。 第189页 易微拍了拍小丫鬟瘦削的肩膀,学?着柳七的端方架势,轻声道:「好啦,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小丫鬟的手这才?松开了易微的衣角,颤声道:「好叫易姑娘知,奴婢名?叫雀儿,是少爷的贴身?丫鬟,我想说的就是……就是……」 小丫鬟雀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易微不?得不?倾着身?子竭力靠近,方才?能听到她近乎耳语的呢喃,就在易微几乎要听不?见时,却见雀儿的小嘴一瘪,哭出声来:「奴婢有罪,是奴婢害死了裴柔姑娘,易姑娘你把奴婢抓起来砍头吧!」 易微吓了一跳,敛了笑意一脸严肃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心中暗道:这案子就这么破了?兇手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怎么看,也不?像啊…… 「雀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仔细着说,你是怎么害死裴柔姑娘的?」 「昨日里,夫人?把裴柔姑娘关在偏房里,裴柔姑娘一直在哭,哭得好可怜……奴婢自小就侍候少爷,知道他与裴柔姑娘打心眼儿里互相喜欢着,就算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还是日日通信,每次奴婢都会趁着替少爷配药的间隙,帮他给?裴柔姑娘送信。奴婢知道裴柔姑娘是好人?,不?是……不?是夫人?说的狐狸精……」 易微也不?催她,只是耐着性子听雀儿颠来倒去的说着,顺手将沈忘的手帕塞到少女不?断擦蹭着眼泪的小手里。雀儿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道:「当时少爷已经去了,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这并不?是裴柔姑娘的错,他们感情那?么好,如果裴柔姑娘连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岂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于是,奴婢就趁着府里闹了狐狸,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把裴柔姑娘放出来了。奴婢当时怕极了,刚一打开门锁就转头跑了,连头都没敢回。可我哪里知道,裴柔姑娘竟然因此而死了呢?如果奴婢不?放她,如果奴婢不?自作主张开了门锁,裴柔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易微高?高?扬起的眉毛缓缓落了下来,弯成柔软而悲悯的形状,像极了夜空之上盈盈的月亮:「雀儿,你何错之有?」 雀儿仰起头,看着易微被正午的日光映亮的脸,她的眼睛里藏着某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雀儿,你才?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 * * * 待众人?完成各自的任务一起回到县衙之时,已是暮色四合,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被夜幕吞入腹中,化作繁星漫天?。县衙西侧的角楼上,沈忘凭栏而立,衣袂飘飞,静静地凝望着济南府的万家?灯火。 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沈忘没有回头,面上却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师父曾劝你,太阳要多晒,月光却要避着些,沈兄,更深露重,该歇了。」柳七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未做强求,反而与沈忘并肩立于角楼之上,看着天?地间流溢的橙红与萤黄。 「停云,你说这命运多吝啬,万家?灯火里却偏偏容不?下属于陈文哲与裴柔姑娘的那?一盏。」 柳七知道沈忘还耿耿于怀于今日的案子,他们翻遍了陈文哲的书房和新房,却没有找到一封这对?儿苦命鸳鸯的往来书信。裴柔家?里更是连原先属于她的房间都撤走,堆放上了沉年积累的杂物。好像双方父母都在刻意抹去二人?曾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个名?为雀儿的小丫鬟,还念念不?忘两人?郎情妾意的甜蜜。 柳七嘆了口气,刻意转移了话?题:「沈兄,明日便要覆审了,你想好要怎么查问了吗?」 沈忘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今日寻到的证据,的确可以帮助我们还原整个案情,可惜,却没有一条能够直指兇手,让他无所遁形。停云,你也知道,我从不?愿动?用刑法,唯恐屈打成招,所以明天?是场硬仗。」 「你担心他们不?肯认?」 「只要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们必然不?肯认,现场洒扫得那?么干净,他们早就做足了准备。」 柳七微微挑眉,从脑海中翻找着可以想对?照的回忆,鼓励道:「准备充足的兇犯我们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最可怕的并非准备充足的兇犯,而是急流勇退的苦主。」 柳七不?由得一怔:「苦主?」 沈忘将整个身?子都趴伏在栏杆上,看向脚下的土地,这是他不?畏艰险选择的道路,亦是他与朋友们决意要捍卫的城府,而现在,他想要保护的,却即将成为他需要对?抗的。 「今日在陈府,我们并没有见到陈夫人?,府邸上乱成一团,喜帐挽幛交相辉映,在这种情状下,有什?么事?情会让当家?主母离府呢?她又?去做了什?么呢?」沈忘无奈地笑了笑,格外疲惫:「这个答案,我们明日便会知晓了。」 第124章 歧路冥婚 (十) 「你?说什么?, 息诉!?」蒙蒙的天色中,程彻和霍子谦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老夫妇。 他们俩是被易微支使出来买草包包子的, 这一味济南府的名吃, 若是不提前排队是决计买不到的,是以天色才刚亮,程彻和霍子谦便着急忙慌的出门了。草包包子的东家木讷寡言,每日只知绕着灶台转悠,人送绰号「草包」, 可是经?他手包出?的包子,汤汁饱满,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齿颊存香, 易微吃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这几日天天都嚷着馋, 程彻自是没?有二话, 每日来都是第一个到店的。 第190页 可是今日, 他与霍子谦刚一踏出县衙大门, 就看见?雾色空濛的天色里, 影影绰绰地蹲着两人,正是前几日击鼓鸣冤, 哭得?昏天黑地的裴氏夫妇。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蹲在县衙门口巨大的泡桐树下?,看上去瘦影伶仃,让人见?之生怜。 程彻还以为二人是来追问案情进展的, 刚准备说些安抚之语,却得?到了裴氏夫妇想要息诉的消息, 当下?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你?们为什么?要息诉啊?裴姑娘是怎么?死?的还没?查明白呢,你?们……你?们便不告了?」程彻叉着腰,只觉心头无名火起,无处排解。 「程捕头,草民回家想了又想,还是不愿再给大老爷添麻烦了,毕竟小女是自戕,若还是死?咬不放,小女的在天之灵也难安啊!」裴从紧张地搓着手,不断地垂首作揖,若是不明就里的围观者从旁看着,也许会认为是程彻以势压人也未可知。 「不是,这和添不添麻烦有什么?关系!谁跟你?说裴柔是自戕了,我们明明查到……」程彻气得?口不择言,胳膊肘却不轻不重地被身旁的霍子谦撞了一下?。 霍子谦温声道:「裴老丈,这衙门也有衙门的规矩,你?既是击鼓鸣冤,沈大人也受理了,这诉便不是你?说撤便能撤的,更何况现在案情正在查实中,你?难道不想知道裴姑娘死?亡的真?相吗?就像你?之前在堂上说的,全须全尾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只一夜之间,便自戕了呢?」 「可是,草民向大状问过了,府县的老爷们也是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只要苦主不再吵闹,息诉也是所?有人乐享其成的啊!毕竟,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着的。」裴从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但是态度却是格外坚定。 「别的老爷怎么?样咱们管不着,但是咱家老爷不这样!案子是你?们想查就查,想息就息的?这是谁家的规矩!」程彻双拳紧握,只觉憋在肺里的一口怒气要炸开了。 「程捕头若是气不过,草民便认下?该挨的板子,草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程捕头若是觉得?这样解气……」 「这跟打不打板子有什么?关系!我问的是这个理儿!」 「民妇愿意替自家老头子挨这顿板子!咱家已?经?家破人亡了,若是老头子也被打了板子,留下?咱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一旁的裴赵氏扑通一声跪下?了,嘤嘤怯怯地哭了起来,全身如?打摆子般颤抖个不停,眼泪也恰到好处地啪嗒啪嗒掉下?来。 「倒成了我欺负人了!?」程彻简直被气乐了。 「既然二位打定了主意要息诉,那便把息诉的状纸给我吧,由我代为转交沈大人。」霍子谦嘆了口气,冷静道。 「子谦!」程彻还想反抗,却被双手接过状纸的霍子谦挡在了身后。 见?霍子谦收下?了状纸,裴氏夫妇长出?一口气,互相对视了一眼,连连叩头作揖地离开了。 霍子谦将状纸叠了两叠拢入袖中,却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他回头看去,只见?程彻一拳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石狮子的脑壳竟被硬生生打碎了一块,程彻的拳头也见?了血,正又气又疼地龇牙咧嘴。 霍子谦骇了一跳,赶紧上前劝慰:「程兄,可别伤了骨头!」 「伤了骨头死?不了人,气倒是能把人气死?!」程彻气得?破口大骂,「这不就是俩老泼皮吗!若是在以前,我……我绝对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什么?玩意儿!」 霍子谦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声分析道:「程兄还没?看出?来,这是背后有高?人啊!两个赤脚百姓哪儿知道什么?息诉什么?状纸,这些信息又是谁透露给他们的?那个大状又是谁请的?就凭裴家的财力,能请得?起大状吗?孔子曾言,听讼吾犹人也,比使无讼乎。自古以来,衙门追求的便是『无诉』,而『息诉』则是达成『无诉』最简便的方法,所?以这普天之下?,除了沈兄这样的人中龙凤,哪个县令不对『息诉』求之不得?呢?他们也是看准了这点,知道就算闹到皇城根,苦主都息诉了,县令还抓着不放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这才敢大摇大摆地来找咱们息诉。」 「那咱们就拿他们没?办法了!?这裴姑娘就白死?了?」程彻气得?又要拿石狮子出?气。 霍子谦连忙拽住他的袖子,温声道:「我拿他们没?办法,不代表沈兄没?办法。别忘了,咱们可是老百姓口中的『昭雪衙门』,沈兄手底下?还有断不了的案子吗?」 「倒也是。」听霍子谦这般夸奖他的好兄弟沈忘,程彻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咱们就抓紧回去把状纸给沈兄看看。」 「诶,那不买包子了?」 「还买什么?包子啊,易姑娘不差这一日的包子。」说完,霍子谦不容分说便把程彻扯回了衙门。 * * * 从衙门口传来的消息,由于?裴氏夫妇息诉,案件已?了,陈其光马上就能结束羁押,返回陈府,陈府诸人死?气惨惨的脸上连日来难得?有了些笑意。虽然文哲少爷和少奶奶一夕之间尽皆亡故,但只要陈府大当家的陈其光不倒,陈府便不会乱,再者虽说文哲少爷去了,可他平日里因身体?原因也并不理事,陈府不是还有个冉冉上升的文景少爷吗? 第191页 案件终了,被停放在衙门义舍的陈文哲和裴柔的尸身也将归还各家,虽说裴柔刚嫁进来便香消玉殒,但毕竟拜了天地便算得?陈府的人,自然要与陈文哲合葬一处,了却这对苦命鸳鸯的心愿。裴家的老两口对这件事也没?有异议,倒是常年东跑西窜躲债的裴家小子近日来回了家,难得?消停了几日。 陈其光被羁押的日子中,陈府的一干事宜都落在了陈文景身上,虽是过足了当家做主的瘾,可这一脑门子官司也实在是让陈文景叫苦不迭,眼见?多?日来的迷雾终于?要散尽,陈文景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陈文景的顶头上司,济南卫千户彭敢是个厚道人,一听说陈文景家中遭此大祸,当下?准了他半月的假,现在的陈文景倒是想迫不及待回军中復职了。 暮气沉沉的天色里,酒足饭饱的陈文景向自己?的房中走去。这几日来,哪怕心中再烦闷,他也只敢饮至微醺,唯恐再惹出?事端,雪上加霜。今日却是多?饮了几杯,眼前的亭台楼阁都随着身体?的摇晃而模煳起来。 在走到曾经?被用作陈文哲和裴柔新房的正屋时,陈文景心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透过迷濛的双眼,他静静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间。 在陈文哲四五岁时,他的身体?还没?有那么?不堪一击,陈文景便经?常与他在这间大屋中嬉戏玩耍。二人年龄相当,家里的大人也十分亲近,因此两个孩子的感情也日渐浓厚。陈文哲自小性子柔和,逆来顺受,陈文景却颇有主见?,是以身为兄长的陈文景始终处在发号施令的位置。 大屋的一角立着一座紫檀木的大衣柜,其上雕花精美,木质细腻,陈其光颇为爱惜,平日里从不许下?人磕碰,可这价值连城的大衣柜却成了陈文哲和陈文景玩耍的好去处。一个蒸郁的夏日午后,陈文哲和陈文景玩起了捉迷藏,陈文景做鬼,陈文哲躲藏。身体?惫懒,不喜暑气的陈文哲便选择藏身于?紫檀木衣柜之中,等待兄长来寻他。 陈文景早就知道陈文哲的心思,待陈文哲藏好后,他便蹑手蹑脚地熘到大衣柜旁,在柜门外抵上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哈哈大笑道:「看本?少爷瓮中捉鳖!」 陈文哲心知这是顽劣的陈文景又要戏耍于?他,便赶紧告饶道:「文景哥哥,我认输还不行吗?」 「不行!我得?关你?一阵儿,看你?下?次还敢往这儿藏!」陈文景兴致上来,哪还听得?见?哀求不断的陈文哲,用脚板打着拍子哼起歌来。 这时,窗外的一阵喧譁引起了陈文景的注意,好奇的陈文景抻长脖子向外望去。只见?一帮脚夫正在喊着号子搬运货物,骄阳如?火,每个脚夫的脸上都凝着亮闪闪的汗珠,哪怕不近前,陈文景都能闻到那藏在破衣烂衫下?的汗臭味儿。 陈文景撇了撇嘴,小声道:「哪儿来的叫花子,看着就堵心……」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某种如?初雪般莹亮反光的东西吸引了。阳光下?,一个白净得?如?同玉雕般的小人儿正擎着一块手帕,细细地给其中一个脚夫擦拭脸上的汗珠。那小人儿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年画中的娃娃,陈文景的心一颤,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柔柔地揪了一下?。 他看得?入了神,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柜门失了挡头,柜中的陈文哲一推便开了。他也追随着陈文景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第125章 歧路冥婚 (十一) 似乎是感?受到陈文哲好奇的视线, 那日头下的女?娃也转过头来,正和陈文哲的目光撞在一处。就在这一瞬,荷花池中的鹭鸟不知被什么所扰, 唿啦啦飞起一大片, 漫天雪白的羽翼几乎是擦着?众人的头顶飞掠而去,那女娃也收回视线,向?天上望去。 那日的天真蓝啊!蓝得?沁人心脾。一片长长的翅羽顺着蓝天渐变浅淡的方向?,悠然而落,正落在?女?娃高高仰起的额头上, 宛若轻轻一吻。女娃笑了,那软绵绵清凌凌的笑声?,陈文景直到今日还记着?。 而现?在?,那两个鲜活在他童年夏风中的人儿, 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陈文景嘆了一口气, 再?次向?新房中?看去, 许是起了夜风, 他只觉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打了一个寒战, 不由暗笑自己越活越倒退, 竟如继母一般, 笃信起鬼神之说来。他正欲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瘦长的黑影自屋中?一闪而过! 「文……」刚喊出一个字, 陈文景只觉后颈一麻,双腿一软,便彻底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陈文景再?次睁开双眼是被那一阵接着?一阵如海浪般的颠簸晃醒的, 只觉头痛欲裂,脑壳正在?极有?节奏地一下接着?一下, 不受控制地撞击着?某种坚硬的外壁。他想要抬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连两条腿都被绳索紧紧地束缚着?,一步也动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的嘴也被人用什么东西塞住了,毛乎乎的一团,有?一种奇怪的腥臊气。 耳畔传来熟悉的喜乐声?,他代陈文哲迎娶裴柔之时,一路之上吹拉弹唱地便是这?喜庆而聒噪的曲子,可今日听上去却多了几分诡异。那唢吶过分尖锐了些,恰如夜枭断气前不甘的嘶鸣,又仿佛脑中?平白生出一双锋利的指爪,在?天灵盖上狠狠抓挠一般。 第192页 陈文景强忍着?疼痛,在?黑暗中?分辨着?自己?所处的环境。虽然夜色浓重,但陈文景还是看清了那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红。他仿佛一只被倒扣在?用鲜血浸透的瓷碗中?的蚂蚁,逃不出这?片血红色的天地。再?细细看来,他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这?片红色的天地不是别处,而是娶亲的喜轿! 陈文景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拼尽全力将脑袋靠近随着?喜轿的晃动,而不断掀起又落下的轿帘,透过缝隙他能看到其中?一名抬轿的轿夫。这?轿夫的穿着?同此刻的气氛一般诡谲莫名,他竟然着?一身大红袍衫,袍衫之上缀着?兜帽,将轿夫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而兜帽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高高耸立着?,将兜帽戳出了尖尖的顶儿。 陈文景感?觉腹中?有?一股热流,正在?旋转推挤着?寻找出口,他又惊又怕,「呜呜」地叫出声?来。陈文景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发出这?样野兽垂死时的哀嚎,而随着?他的嘴巴费力地开合,唾液沁透了嘴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将那股腥臊味十倍百倍的在?口腔中?扩散开来。陈文景不禁痛苦地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脚步不停的轿夫缓缓扭过头来,看向?他。那并?不是人能够拥有?的面容,或者说,那应该是一张面具。青铜的底色之上,赫然呈现?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尖锐雪白的獠牙从方形阔口中?呲了出来,露出一种僵硬而瘆人的笑容,比死亡还可怕的笑容。 与那无神的双眼对视的瞬间,陈文景明白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身在?喜轿之中?。 这?折磨了陈府几十年的妖物,终于再?次展示了它不容置疑的法力。正如它于大婚之夜的不期而至一样,没有?娶到它心爱的新娘,狐狸如何会善罢甘休?原来陈夫人说的,都是真的!腹中?那股恼人的热流,此时也终于从双腿的缝隙间倾泻而出,沥沥拉拉地滴在?喜轿行经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文景腹中?的第?二股热流即将成型之时,喜轿停下来了。嘈杂喧闹的喜乐声?也随之消泯了声?息。轿帘忽地一声?被掀开,那让陈文景如坠噩梦的傩面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陈文景通过那团已经被口水彻底沁透的东西,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尖叫。只可惜,因为嘴里被塞得?严实,那声?音是如此的渺小而荒唐,令人发笑。 那带着?面具的轿夫向?内一探身,陈文景就如同小鸡崽一般被他拎了出来。这?位在?济南卫中?被上司青眼有?加的百户,此时此刻却比大婚之夜的裴柔还要脆弱。那轿夫揪着?他的衣领,将浑如一滩烂泥的陈文景揪出轿子,动作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是探询地向?他湿漉漉的□□看了一眼,继而面具背后响起粗重的嘟囔声?。 然而此时的陈文景早已吓得?失魂落魄,自是没有?听见那面具背后的声?音。 陈文景被重重地丢在?一个土包前,而他的身旁,早已趴伏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此时,那人正面朝下哆嗦成一团。 「娘?」不知何时,塞在?口中?的毛团被轿夫粗暴地扯了出来,丢在?地上。陈文景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地轻唿。 趴在?地上的人影哆嗦了一下,惶惑地抬起头。那的确是陈夫人,此时的她魂不附体,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 「是狐狸……文景啊,是狐狸!」陈夫人像一只巨大的肉虫般在?地上扭动着?,奋力向?着?陈文景靠近。「文景,你看那儿,它就在?那儿,它早就盯上我了,从十多年前就盯上我了!」 顺着?陈夫人近乎癫狂的视线,陈文景的目光越过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十数名轿夫,越过面前似乎是新近才隆起的坟包,看到了树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它们,如同小马驹大小,毛色洁白闪亮,如同月光照耀下未曾被人踩踏过的雪原。 陈文景简直要被自己?想像出的画面吓疯了,这?般巨大的狐狸,只怕他与继母都不够塞它牙缝的!慌不择路之下,陈文景向?着?为首的一个轿夫叩头如捣蒜:「求求你,放了我们母子吧!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们陈家不放呢?」 「陈文景,你为何不问问你的继母,她是如何对待我的子孙的!」林中?的白色巨狐开口了,声?音雌雄莫辨。 「娘,你……你做了什么?」陈文景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此时魂游天外的陈夫人。 「我只是……只是让你爹捕了些小狐崽罢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热滚烫,「你忘了它们是怎么害了你的弟弟的!?若不是这?些狐狸作祟,文哲又怎么会自打娘胎里就带出了病气!为什么你能害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杀你的子孙!」 「娘!你别说了!」陈文景生怕那巨狐一怒之下将他们二人一口吞了,赶紧出言劝阻。 「我害你孩子,你杀我子孙,恩怨既已扯平,那你为何又要残害我的新娘!」巨狐怒斥道。 这?次陈文景不敢让陈夫人答话了,急忙接口道:「我们没有?害她,小柔……小柔是自戕!再?说……再?说她既是死了,不正好做你的新娘吗?」 巨狐冷笑道:「那为何我的新娘并?非处子之身?这?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第193页 陈文景一哆嗦,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千年修为,不想因为滥杀无辜坏了道行。我知道你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兇,我也只会向?那一人復仇。所以,只要无辜之人能站出来指认真兇,我保你性命无虞。」巨狐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带着?莫名的蛊惑之力。 陈文景全身一震,缓缓抬起手,指向?陈夫人:「是她,是她杀了小柔!」 「呵」,一声?残忍的嗤笑从陈夫人的牙缝间挤了出来,她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继子,「那你敢不敢告诉那妖物,你是怎么对你弟媳的!」 「你是怎么趁文哲离世,府中?大乱之际,强夺了她的清白,又是如何跑到我房中?哭求哀告,说是她引诱你在?先,才让你铸成大错!我早就知道她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但她引诱的是文哲,不是你——陈文景!可怜我儿文哲,尸骨未寒,新婚妻子的清白就被自己?的兄长玷污了去!」 「那……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喜欢小柔,陈文哲又死了,她跟了我总比给一个死鬼守活寡强!再?说了,你们陈家空有?家业,到头来不还得?指望我!要不然,你岂会帮我隐瞒!」陈文景声?嘶力竭地辩驳道。 陈夫人又哭又笑,整张脸皱缩得?如同一枚成熟的核桃,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因为极度的惊恐终于离开了她的头脑,她陷入了某种难以控制的疯狂:「是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吃了这?哑巴亏,我还得?指望着?你啊,还得?指望着?你啊……陈百户!可我又岂能让我儿文哲孤独地踏上黄泉路呢……所以,我只能杀了她,即便是冥婚,她也只能是我儿文哲的新娘,不是你陈文景的!」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地瞪视着?那密林中?洁白硕大的背影:「更不是你的!」 第126章 歧路冥婚 (十二) 「呵, 好一番母慈子孝啊!」一声清冷的嗤笑自陈文景的身侧响起,陈文景恍惚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 看见旁边的一名轿夫缓缓摘下了覆在脸上的傩面具, 露出一张清俊如狐的年轻面庞。其余众轿夫也随之摘下了面具,有他见过数面的柳仵作、程捕头、霍师爷和?易姑娘,还有几个陌生的威武汉子。 「沈大人?」陈文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勐地转头向林中望去,那雪白的背影还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似乎并不惊诧于沈忘的出现。 陈文景慌了,难道……难道这沈大人也是狐狸?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一直传这位沈大人多智近妖吗?刚来歷城县就把县衙里的人翻天覆地换了个遍,还和?济南卫牵扯上了关系, 听说和?德王也关系匪浅, 年纪轻轻就这?般八面玲珑, 不是狐狸又是什?么? 想及此, 他勐地将脑袋向地上磕去, 叩头的声音砰砰作响:「狐仙大人饶命啊!狐仙大人饶命!」 他这?一喊, 倒把沈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疑惑地看着陈文景, 似乎在猜度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是否还正常。 「哼」,陈夫人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陈文景,枉我还对?你寄予厚望,到现在你还看不明白?这?是沈忘设的局!他是诈我们的!」满脸的泪痕此时将干未干, 如同沙地上纵横交错的河道,而那些凹陷干涸的河道之间, 露出一双疯狂而狠厉的眼睛。 「没错,是本?官布的局。」沈忘平静地看着陈夫人,道:「你又何尝不是给裴柔布下了天罗地网?」 「你瞧不上裴姑娘,却又想利用她为陈文哲沖喜。于是你给了裴氏夫妇一大笔彩礼,买下了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幸福。可?谁料,拜堂成亲之时,陈文哲因为心绪波动,急火攻心,旧疾復发,你迁怒于裴柔,将她锁在厢房,不许她见自己的夫君最后一面。天可?怜见,有一位好心的下人将裴柔偷偷放了出来,裴柔思君心切,直奔新房,却不料那时陈文哲已经被你与陈其光停灵在后堂,她没有见到自己的夫君,却遇到了本?不该遇到的人。」 沈忘垂下头,看着瞠目结舌跪着的陈文景:「她遇到了你,你觊觎裴柔已久,此番便趁着府中闹狐大乱之时,对?新房中的裴柔施暴,污了她的清白!而就像陈夫人所说的那样,你前脚伤害了裴柔,后脚便直奔陈夫人房中,将过错都推到了裴柔的头上,说她不守妇道,引诱你在先,竟是把自己给撇了个干净。」 「而你」,沈忘冷冷地看向陈夫人,「你明知裴柔是受害人,作为裴柔夫家的长辈,你不仅不为她出头,反而屈从于陈文景的淫威。更?可?怕的是,你唯恐独生子黄泉路上形影相弔,不惜残害裴柔的性命,而兇器正是裴柔胸口插的那把剪刀。将裴柔杀死之后,你慌慌张张地找陈文景商量,你们二人皆掌握了对?方的把柄,不得已结成同盟,将案发现场彻底打扫干净,隐没了自己的行踪。」 「可?陈夫人,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沈忘蹲下身?,眸光如电,直视着被反绑着的妇人,「为何你用剪刀杀害裴柔之时,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多年来她与陈文哲互诉衷肠的书信,却没有任何的反抗,就仿佛熟睡中一般?」 陈夫人咬牙切齿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裴柔狐媚子心性,得了陈文景的温存,心中哪还有我儿文哲!这?才卧床酣睡,被我一刀结果了性命。」 第194页 沈忘眼神?复杂,半是厌恶半是悲悯:「你一生畏惧狐狸,厌恶兽类,而你的所作所为却是连禽兽都不如,所以你自然无法理?解,那个女孩儿对?爱情?山一般的坦率与忠诚。你与陈文景在清理?案发现场时,一定看到了那个放在镜台上的胭脂盒吧?」 「胭脂盒……」陈夫人双目迷茫地看向远处,似乎正在回忆中极力?搜索着什?么。 「那个胭脂盒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与贵府金玉其外的华贵不同,那个胭脂盒是如此的稀疏平常,自然也不会入得陈夫人和?陈公子的眼。可?是那胭脂盒中装着的,却是混合有河豚毒的胭脂,她自踏上喜轿的那一刻,便已经存了死志!她欲与自己的恋人同生共死,所以,那时的裴柔正是准备见完恋人最后一面,便涂上剧毒的胭脂,随他一起共赴黄泉。」 「因此,无论你捅不捅那一刀,涂了河豚毒胭脂的裴姑娘都已回天乏术了。」 「而你」,沈忘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文景,一字一顿道:「无非也只是跳梁小?丑,贪暮着那一片本?不该属于你的月光,而她内心的洁白,也并不会因你的错误而有丝毫瑕疵。」 「呵,让沈大人这?样一说,她倒是成了菩萨?」陈夫人柳眉一挑,毫无悔意地盯着沈忘,冷笑道:「笑话,沈大人无非又是一个被狐媚子欺骗的傻男人罢了!可?怜我儿文哲,被她几封信就耍得团团转,我可?没有那么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清楚着呢!所以,我把那些信都撕了,一封都没有留!哈哈哈哈哈!」陈夫人疯魔一般,仰天长笑起来。 沈忘微微勾起唇,说出的话语却是冷若寒霜:「枉费我一番唇舌,我早该知道你病入膏肓,金石罔救。不过,有一个真相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他靠近了些,近到能看清陈夫人精緻的妆容下,暗藏的细小?皱纹,低声道:「陈夫人,你知道吗,其实在后堂之时,陈文哲并没有死。那只是一种?称为『尸厥症』的急症,病患多是身?体羸弱,一旦发病,唿吸脉搏尽失,瞳孔扩散,就像真的死了一般。可?是,有些病患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还有復甦的可?能,而陈文哲便是如此。」 「那晚,在你们哭天抢地给他穿好寿衣、寿鞋,将他停放在后堂的案几上之后,他竟真的清醒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翻身?坐起,手无意间碰到了案几旁的羽人博山炉,炉壁上留下了他浅淡的指痕,而他的指尖也沾染了黑色的沉香香灰。那时的陈文哲还不知道,他心爱的裴姑娘已经被他的母亲杀死在榻上。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新房,顺手掩上了房门,房间的门锁上便也落下了黑色的香灰。」 「待他看到床上死于非命的裴柔时,他的心碎了,他扶住裴柔的脖颈,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吻,再也没有了力?气,摔倒在地追随她而去,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会在反锁的新房中发现陈文哲尸体的原因。」 沈忘轻轻垂下眼帘,柔声道:「是啊,如果不死,他又该如何自处呢?他的母亲,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陈夫人抖如筛糠,仿佛正在聆听着人世间最可?怖的故事:「我不信!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在诓骗我!」 「裴柔脖颈上沉香燃尽的油脂,陈文哲嘴唇上被河豚毒所诱发的疱疹,都是他曾经甦醒的证据。陈夫人,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不像你。」 在陈夫人被衙役带走之时,整个树林都迴荡着她崩溃的尖叫,这?位曾经自视甚高的高门贵妇已然疯了,也许,死亡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陈文景则紧攥着沈忘的衣摆,哭喊着自己没有杀人,自己对?裴柔是真心的,若不是易微气不过,狠狠在他眉心上踹了一脚,只怕再来几名衙役也拖不走这?位力?大如牛的陈百户。 待得尘埃落定,东方已经现出浅浅的鱼肚白,沈忘郑重其事地向几位虬髯大汉拱手行礼道:「感谢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沈无忧在此谢过。」 几名大汉慌忙躲避着沈忘的拜谢,一叠声地道:「哎呀妈,沈大人,可?别!咱们都见过多少回了,就是不沖老大的面子,您沈大人一招唿,咱们也绝无二话!再说了,沈大人的威名在咱们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能帮您干点儿事是咱们的荣幸!」 程彻站在他们身?旁挠着头傻笑,倒是一点儿也没有绿林总瓢把子的架子。 沈忘笑着拍了拍大汉肌肉虬结的胳膊,朗声道:「下次若再有机会,只怕还要?麻烦诸位!」 大汉们也大笑着哄然应道:「只要?酒肉管够,有事儿您自管开口!」 送走了诸位绿林好汉,沈忘敛了笑意,转首沖身?旁的霍子谦道:「子谦,裴氏夫妇如何了?」 霍子谦道:「果如沈兄所料,正是陈夫人以重金邀买,裴氏夫妇才决定息诉的。荒唐的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还没在老两口手里捂热,便被那不成器的儿子抢了去,只怕现在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赌债。」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有了孝顺的裴柔,我看那俩泼皮无赖还怎么活!」闻言,易微咬牙切齿地拍着巴掌,她始终对?裴柔之死耿耿于怀,这?次能亲眼见证害死裴柔的人,疯的疯,惨的惨,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些。 第195页 沈忘环顾身?边,问道:「停云呢?」 第127章 歧路冥婚 (十三) 程彻闻言赶紧接话道:「阿姊说, 她要去看看你的小青驴,时辰到了,它也?该醒了。」 沈忘点点头, 抬步向?密林中走去。树丛的掩映之下, 那雪白的背影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只是身边多了一名白衣女子,正是柳七。 「停云。」 听见沈忘的声音,柳七手中的动作一滞,微笑着抬起头:「别担心, 它已经醒了,再喝些水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顺着沈忘的目光望过去,那远远看去如同月光照耀下的雪地?般白皙顺滑的毛皮,此刻看来却隐隐泛着黄气?, 这地上趴伏着的如同小马驹般的动物?, 哪是什?么修炼千年的巨狐啊, 竟然是全身披着白色羊皮的小青驴! 此时的小青驴见到主人来了, 抬起迷濛的双眼, 期期艾艾的嚎了一嗓子。 「我餵了它羊踯躅和曼陀罗花调配的药粉, 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 但是近几日得多吃些浆草, 待体内的余毒排空,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沈忘怜爱地?拍了拍小青驴的头, 这只倔强而通人性的小傢伙自小就跟随着他,从桐乡到京城,再从京城到济南府, 漫漫长路,始终相?伴。 「多亏了你, 坏人都抓住了。」沈忘柔声道,如同哄劝一名孩童。小青驴用脑袋用力地?顶着沈忘的手,发出委屈的哼哧声。 看着沈忘蹲在地?上,十分耐心地?同小青驴絮絮不止,柳七心中柔柔地?撞了一下。 掠过密林的尽头,一轮红日正在蓬勃而生。在这个无?常的世间,黑暗之中孕育着光明,灿烂之下也?潜藏着污浊,而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线有一片灰色的区域,他们与黑暗作伴,也?与光明并肩,他们以真相?为准绳,让恶归深渊,让善入光明,是谓「昭雪」。 在歷城县令沈忘的主持下,裴柔与陈文哲生未同寝,死则同穴,终于成全了他们的爱情。虽然无?法确定,裴柔究竟是死于河豚之毒,还是死于胸口上的剪刀,但陈夫人的行为触犯了国法,引起了众怒,最终还是为裴柔偿了命。而依据《大明律·刑律》所载,陈文景也?因姦污兄弟妻被判以极刑。济南卫千户彭敢因手下陈文景的龌龊事,数月没敢再见沈忘的面,自己在家痛定思痛,重?整了济南卫的军纪,日日为裴柔的在天之灵烧香祈祷。陈其光先失独子,后?丧爱妻,到最后?连继子陈文景都弃他而去,茕茕孑立的陈其光再也?无?心生意,陈府自此败落。 而裴氏夫妇的下场也?颇为悽惨。虽是从陈夫人手中获得了大笔银钱,但违令息诉一事东窗事发,裴氏夫妇不仅违法所得尽皆充公,还各挨了二十大板。若不是沈忘嘱咐衙役手下留情,只怕两位老人会被直接打死在堂上。而他们的么儿,裴柔的弟弟则再也?没有回过他破败的家,听说此人后?来辗转各处,乞讨为生。 裴柔与陈文哲悽美的爱情被济南府的百姓广为传颂,二人的合葬墓上长出一株玉兰花树,每到阳春三?月,花开洁白,如鸽羽翩飞,人称香冢。百姓皆言是裴柔与陈文哲在天有灵,情生花树,可沈忘却知道,这株玉兰花树其实是柳七和易微一同种下的。 那日,在迷濛晦暗的天色中,往往睡到日上三?竿的易微同柳七并肩走出了县衙大门。她们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株极周正的玉兰树苗,栽种在裴柔与陈文哲的合葬墓之上。两人都没有什?么种树的经验,忙活了半晌,才将树苗扶正培好了土。二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并肩在香冢旁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墓前不知哪位有心人採撷了一把新鲜的栀子,花朵上还带着清晨莹亮的露珠。 「柳姐姐,这些日子里我时常在想,为何偏偏裴柔的命运那么凄凉。她的父母待她不好,一心想把她『卖』个高?价,倒贴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她的公婆就更是酷烈,先是瞧她不起,后?又算计了她的性命;还有那猪狗不如的陈文景,表面上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实际上狗苟蝇营,干下了缺德龌龊事,还言之凿凿是爱她;那陈文哲又是真是爱她吗,我也?说不准,毕竟若他真的爱她,又怎能忍心让她嫁进陈府呢?」 易微撑着腮,难得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她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这人揪一瓣,那人捏一片,每个人都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好像这朵花是从属于他们一般。最后?这朵花败了散了,他们也?只是嘆了口气?,仿佛这就是这朵花应有的命,而不是他们强加给她的苦难。柳姐姐,裴柔合该如此吗?天下女子合该如此吗?」 柳七微微侧头,少女的脸颊被暧昧的天光浸染,呈现出珍珠一般的色泽,而她的眸子里藏着的,却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怅惘。 柳七没有直接回答易微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道:「寒江,若你和裴柔异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易微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杀光他们。反正他们害我,恨我,不想让我好好活,那大家就一了百了,谁也?别活。」 说完,她又自觉不妥。平日里柳七是最为古板严苛的,自己这番毁天灭地?的狂妄之言只怕于她极是刺耳,便?连忙改口道:「柳姐姐,你别介意,我是一时气?愤,若异地?而处,我一定也?会选择更合规更合法的行为来处理这件事。」 第196页 柳七笑着轻轻撞了撞身边少女的肩膀:「无?妨,总不能叫沈大人将你拘了去。」 「他敢!」易微也?跟着叽叽咯咯的笑了。少女们的嬉笑声遮掩了某种小心翼翼的细簌声,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沈忘有些尴尬地?停住了步子。沈忘本也?不想偷听,可偏偏柳七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的双腿便?如长了根一般稳稳地?定在地?面上,一步也?迈不动了。 二人轻声笑了片刻,笑声逐渐低沉消散,最终化作一片清晨的寂静。 「柳姐姐,如果换做你呢,你会怎么做?」 柳七也?学着易微的样子,以手托腮,望向?地?平线上那一缕橘红色的微光:「我会离开这片泥潭,去寻属于我自己的路。」 「柳姐姐,那你想走的路是什?么呢?」 「我的路……」,少女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柔柔地?伏在眼睑之上,「我期望待我百年之后?,人们可以忘却我的姓名,只记得曾有一个如宋提刑般断案如神?的女仵作,为这个世间的冤屈与不甘奋战过,我便?满足了。」 易微眼圈一热,她唯恐柳七发现她的异样,赶紧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打趣儿道:「柳姐姐,你发没发现,你未来的路上都没有大狐狸呀?」 柳七笑了,温声道:「他本就是我的同路人,我们自始至终都行在同样的路上,提或不提又有何妨?」 易微嘟起嘴,气?鼓鼓地?说:「哼,好嫉妒!」 「清晏不也?是你的同路人吗?」看着易微如河豚般鼓起的腮帮,柳七也?破天荒地?打趣道。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嫉妒的是大狐狸!」 少女们又发出了一阵柔软而莹亮的笑声,像是太阳投射在林间的光束,斑斑点点地?缀满了沈忘的青衣。他面上的表情在阳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复杂神?采。 她就像是一条义无?反顾向?着大海奔涌的河流,而他只是有幸途经她河道的溪流,她也?许会为他放缓速度,但却绝对无?法为他停留。而他能做的,便?是追随她,托举她,注视她,成全她。终有一日,她会突破她贱籍的身份,超越她女人的枷锁,成为史?书?之上与宋慈比肩的人物?。而他,只愿在墨色晕染的书?页间与她遥遥相?望,便?心满意足了。 沈忘悄无?声息离开了那片洒满阳光的树林,临行前,他再次转头,看向?香冢所在的方向?。刚才还言笑嫣然的少女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徒留那一捧盛放的栀子花。 第128章 歧路冥婚 (十四) 裴柔停下手中的活计, 直起腰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青河畔,聚集着数名正在洗衣的妇女。她们的年岁都比裴柔长?很多,脸上或多或少都呈现着被生活与命运磋磨的痕迹, 裴柔是?整条河上唯一的亮色。 此时的她正踩在离河畔稍远的一块石头上, 努力?搓洗着弟弟领口的一小块污渍。她裹着足,此时小小的绣鞋已经被河水打湿,脚面也几乎都泡在了水里,石块湿滑,让裴柔看上去摇摇欲坠, 每一次用力的搓洗都会让她的小脚不堪其重。 「小柔啊!到岸上来洗吧,陪婶子们聊聊天!」岸上的一位大婶热情地招唿着她。 裴柔俏脸儿一红,柔声解释道:「婶子,等我洗完这些, 就去帮你们的忙!」 见裴柔推辞, 岸上的大婶撞了撞身边另一位上了年纪女子的胳膊, 压低声音道:「这裴家弟弟不省心, 天天吃喝嫖赌不说, 还小姐身子丫鬟命, 嫌弃近岸的水洗出来的衣服不干净, 逼着小柔重新洗过呢!」 「那小柔就依他?」 大婶轻嗤一声, 摇头道:「这闺女性子柔顺,再?加上爹妈也是?偏心眼儿, 她能怎么办啊……啧啧,让人瞧着心疼啊!」 「诶诶,我怎么听说, 小柔可是?快要嫁人了啊?据说是?攀上高?枝儿了,是?陈府的小子呢!」一位女子插言道。 大婶嘆了口气, 神?秘地环顾了一圈众人,小声道:「可拉倒吧,我倒是?知道点儿内情,你们可别串老婆舌告诉别人啊!」 众妇女忙点头应承,大婶这才施施然开口:「据说啊,陈家小子的确是?看上了小柔,咱们小柔的长?相那也是?十里八村儿出了名的端正,谁看着不稀罕。可那陈家可是?高?门大户,家里有着金山银山,怎么可能瞧得上脚夫的闺女?照理?说,这婚事成不了,可那陈家小子偏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据说活不过三十岁,哪个好人家的闺女肯把孩子嫁过去守活寡啊?」 大婶把脑袋往众人之?间垂得更低了,生怕河中洗衣的裴柔听见:「我听说啊,这裴家人有意把小柔嫁过去沖喜呢,陈家这边也松了口,两家正拉扯着呢……」 「这你情我愿的,还有啥好拉扯的?」 大婶差点儿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你傻啊!这不得谈价钱吗!裴家那小子别看平时跟滩烂泥似的,到钱的事儿上可比谁都精明。他知道自家姐姐性子好,又与陈家少爷两情相悦,偏偏在中间横插一槓子,陈家不给?到他要得那个数儿啊,他可不会让爹妈放人。」 「什?么混帐玩意儿,把自家姐姐当猪肉卖呢?」众人尽皆面露怒容,同情地看向河中的少女。 河边的议论声早已顺着三月的微风,隐隐约约飘到了裴柔的耳朵里,少女的脸更红了,像极了一朵开在雪地中的红梅。小清河的水凉涔涔的,将?皂角的泡沫轻柔地托向河水的中心,极快地打了个旋儿,向着下游飘去。 第197页 岸上女子们讨论的内情,裴柔作为当事人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满心中想的念的,只?有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文哲哥哥。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珍她重她的人,也是?她的命。 「小柔姐!」正在这时,岸上传来如林中雀鸟般清脆婉转的唿唤声,这明媚可爱的喊声被小清河的河水涤盪一番,带着潮湿的水汽涌入裴柔的耳膜。裴柔脸上骤然绽放出如花般娇怯的笑意,赶忙站起身,向着河岸边看去。 她蹲了许久,腿本就酥麻,这番又起得急了,头脑一阵接着一阵的晕眩,差点儿歪到河里。岸上的大娘婶子们看得焦急,雀儿更是?心惊胆战,连忙紧跑了几步,到河岸边来拉她。 「小柔姐,你吓死我了!」扎着双鬟髻的小丫鬟雀儿叽叽喳喳道。 裴柔亲昵地揽过她的手,小声道:「我没事儿,文哲哥哥……他好吗?」 雀儿陪着裴柔将?衣服收到木桶中,顺着河水的流向转过一道弯,那里有一株枝叶繁盛的玉兰花树,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的巨大花朵如同振翅欲飞的白鹤,让人移不开视线。两人在树下坐定,雀儿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递给?裴柔。 「少爷挺好的,近些日子换了副药,感觉面色红润多了,少爷让你不要担心,若是?弟弟欺负你了,也不要怕他,今后你就是?陈家的少奶奶,他合该敬着你才是?。少爷还说了,他寻了本有意思的书?,他都读完了,里面你可能不认识的字、词他也标了出来,画了图,你平日里若是?无?趣了,就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雀儿学着陈文哲的样子,一板一眼的说着,脸上始终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可见陈文哲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丫鬟平日里很是?迁就,丝毫没有少爷的架子。 裴柔痴痴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雀儿的脸上,仿佛从?她夸张而?认真?的表演中,能看到陈文哲的影子。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她赶紧用手蹭了蹭,生怕泪水打湿了怀中的书?。 「搜神?记……」裴柔轻轻地读出了封面上的文字,随意翻开其中一页。这本薄薄的书?中被陈文哲夹了好多纸页,上面仔仔细细地画着书?中的各色人物,极是?精细。裴柔识得字不多,和图画对照来看也能理?解故事的大概,裴柔白皙的小脸儿泛起幸福的笑容。 她的文哲哥哥念着她呢…… 雀儿指着翻开的纸页,问道:「小柔姐,这讲的是?什?么呀?」 裴柔凝神?细看,对雀儿柔声道:「这个故事啊叫做《王道平妻》,讲的是?有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子与王道平相恋,王道平被派去打仗,女子的父母便强迫女子嫁给?了另外一个人,没几年女子便郁郁而?终了。后来,王道平回来了,在女子的坟前哭诉,恳求女子的魂灵与他相见。没想到,王道平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女子竟真?的活了过来,同王道平结为夫妻,两人一道活了一百三十岁呢!」 「哇!」雀儿听得惊嘆连连,长?出一口气道:「天可怜见,还好这名女子最后活了过来,要不然王道平一个人,孤零零的,该多可怜啊!」 雀儿絮絮叨叨的感嘆着,身旁的人却?没有了声息,雀儿心中疑惑,转头看去,只?见裴柔正痴痴地凝望着远方,眸子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神?采。 「小柔姐?」雀儿轻轻地用肩膀撞了裴柔一下:「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有王道平这般的幸运呢?」裴柔垂下眼帘,用手轻轻地摩挲着书?页,书?页上还附了一张陈文哲画的小画,画得正是?王道平与墓中醒来的女子相拥的场景,那女子眉目柔婉,倒是?有几分裴柔的样子。 见裴柔神?色郁郁,雀儿便想辙逗她开心。她打心眼儿里同情这位未来的少奶奶,她与裴柔都是?出身穷苦人家,裴柔的父亲是?脚夫,而?她的父亲也强不到哪儿去,所以她自小便被卖入陈府,成为了陈文哲的贴身婢女。万幸的是?,陈文哲性格温和,温文有礼,对待下人也是?柔声细语,从?不呵斥打骂,是?以雀儿自觉过得比这位少奶奶还要自在些。 只?要少奶奶能嫁进?来,就凭少爷的人品秉性,自然能让少奶奶过上好日子。雀儿心中暗道。 正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至,引得雀儿和裴柔都抬头观瞧。只?见有两位少女正拍马而?过,她们都带着帏帽,帽纱下的面容令人见之?忘俗。雀儿盯着她们的面容啧啧称奇,裴柔却?是?目光下移,看着两位少女踩在马蹬上的脚。二人皆是?天足,穿着小靴子显得格外好看爽利。 「这两位姑娘是?谁啊?」裴柔向身边的雀儿打听道。 「这两位姑娘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都是?沈县令从?京城带过来的,那位鹅黄衫子的姓易,那位一身白衣的姓柳。小柔姐,你知道沈县令吧,刚来济南府就办了大案子,老厉害了!据说,这两位姑娘也出了不少力?气呢!啧啧,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雀儿的话密,说起来就停不下了。 裴柔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着听着,目光则追随着两位少女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若是?能认识她们就好了……」 「小柔姐,等你嫁进?了陈府,有的是?机会呢!到时候咱们求求少爷,让他发个拜帖,请这柳姑娘和易姑娘上门,你就作为少奶奶,与她们一起喝喝茶,赏赏花,看看戏,我也能跟着沾光呢!」 第198页 裴柔扑哧一声笑了,亲昵地勾起食指,在雀儿毛茸茸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就你主意多!」 烂漫的天光之?下,花树下的裴柔与雀儿,马背上的易微与柳七,被命运的河流串连而?起,奔涌向她们不可知的远方。 这时的裴柔并不知道,这两位被她默默艷羡关注的少女,终究用她们的方式为她求得了自由与公道。而?她们未曾相见却?暗暗许下的友情,也因为这个案子而?永远不会被遗忘。 第129章 寻春 (一) 在大明湖的南岸, 有一小亭依水而建,与歷下亭遥遥相望,檐飞入云, 形制精美, 与河岸由一条狭长曲折的人工步道相连,名曰:天心水面亭。天心水面亭始于?元代,为大学士李泂所建,亭名化用宋朝诗人邵雍《清夜吟》一诗中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与春日的大明湖相得益彰。 此时,亭中有五位青年男女正倚栏而坐,凝望着?烟波浩渺的大明?湖,正是沈忘、柳七、程彻、易微和霍子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只要歷城县衙完结一段公案, 众人便?会到一风景秀丽之处浅酌小憩, 时间久了, 这样极具仪式感的小聚便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几日前, 轰动?整个济南府的狐狸娶亲一案真相大白, 歷城县衙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见春色尚好?, 易微便提议泛舟大明湖,一赏湖畔春景, 众人皆点头称是。 世人皆言济南府有八景,分别?是:锦屏春晓、趵突腾空、佛山赏菊、鹊华烟雨、汇波晚照、明湖泛舟、白云雪霁、歷下秋风。这一说法源自何处已久不可考,但这济南八景经过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的考验传颂至今, 可见其景色之美绝非浪得虚名,而其中这「明湖泛舟」就更是人间乐事。 五人于?一晴好?春日, 择一轻舟小舫,泛舟湖上。小船飘飘荡荡,也没有什么刻意的目标,只是顺水随风,自在来去。湖面水雾氤氲,满目清凉,头顶的日头也不灼人,晒在身上?舒适熨帖,似乎把连日来的睏乏与疲惫一扫而光。易微带了一口袋糕点,柳七携了数卷医书,霍子谦和程彻堆在船尾下棋,沈忘则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垂钓,小船之上?欢声笑语,天南地北聊得格外尽兴。 沈忘的身边搁着?一个竹编的鱼篓,里面已经游着?两尾鲤鱼。鲤鱼秋日最肥,虽然现?在时间尚早,可好?在大明?湖水草丰美,鲤鱼也长得壮实,比别?处的个头儿都要大些,小小的鱼篓已经被这两尾鱼填了个大半。 「大狐狸,你能不能快点啊,肚子都要饿扁了!」易微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一叠声地催促着?。 正在看书的柳七将书卷微微下压,透过书页的边沿看了一眼身边翘着?二?郎腿的少女,无奈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书中的字里行间。沈忘则头也不回地抢白道:「好?饭不怕晚,就你这小狐狸心急。」 程彻也赶忙替好?兄弟说话道:「微儿,你那?口袋里的糕点都吃光了?我这儿还有包果脯,你要不要先垫垫?」 「我就不,我就要吃鱼!」 程彻光想着?易微的肚子,却忘了自己手底下的棋子,对?面的霍子谦发出一声志得意满的欢唿:「哈!将军!」 大意失荆州的程彻赶紧用手护住棋盘,埋怨道:「诶,老霍你这人,不算不算,我走神儿了!」 霍子谦哪里肯依:「怎么不算,程兄弟你早就败局已定,前三步就走进死局了。」 「老霍你别?诳我,有本事你让我三步,咱们再?来过!」 就在二?人推搡吵闹之际,一直老老实实坐在船头钓鱼的沈忘突然撑起身子,勐地向前扎去,一只手紧紧握住鱼竿,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整个人如风中杨柳摆盪不断。霍子谦背对?着?沈忘,并不知道沈忘此时的窘迫,可程彻却是看了个满眼,吓得一个箭步冲到船头,捞住了沈忘的腰。 「无忧,你小心着?!再?掉下去!」 沈忘却无暇他?顾,拼尽全力握紧鱼竿,大叫道:「鲤鱼!金尾鲤鱼!别?管我,管鱼!」 这平日里谪仙人般的沈县令,在钓鱼一事上?却有着?孩童般的执拗,钓到了便?击掌称快,没钓到便?哀嘆连连,倒是一点官架子也没有,而济南府几个有名的「烟波钓客」都是歷城县衙的座上?宾。这一次,也不怨得沈忘这般莽撞,这金尾鲤鱼的确是大明 ?湖有名的珍馐,也是「锦鲤三吃」最好?的原料。 沈忘这一喊,霍子谦和易微也坐不住了,都齐齐扑到船头帮忙,扯鱼线的扯鱼线,拿网兜的拿网兜,抓钓竿的抓钓竿,捧鱼篓的捧鱼篓,柳七眼见着?四人登台唱戏般在船头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把那?罕见的金尾鲤鱼钓了上?来。 程彻只觉抓条鱼比连打五套拳都累,坐在船舷上?大喘着?气,手中还不忘抓着?沈忘的衣服下摆,生怕这不省心的无忧兄弟一个踉跄栽进湖里。易微和霍子谦则兴致勃勃地盯着?鱼篓中的鲤鱼看,口中吸熘有声:「三条了三条了,可以开饭了吧?」 「对?对?,先把这金尾巴的吃了,剩下的可以再?养养。」 沈忘志得意满地长出一口气,手臂一挥:「上?岸,开饭!」 五人将小舟停靠在湖岸的码头边,早就有酒家?的小二?在岸边候着?了,接过鱼篓便?一熘小跑着?往酒楼的后厨去了,众人则沿着?人工的步道向天心湖面亭走去。 第199页 柳七陪众人行至亭中,并不坐下,而是拱手道:「诸位,我先失陪了,适才泛舟之时,我看见北岸有一城隍庙,我想先去上?柱香。」 易微也是个坐不住的,听说柳七要去城隍庙,也一叠声地要跟着?去。 「微儿,你不才说饿了吗?」程彻问道。 「啧,坐着?等也是饿,陪柳姐姐上?香也是饿,还不如陪柳姐姐呢!」易微翻了个白眼儿,跟在柳七的身后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霍子谦心中诧怪,问道:「我倒是没听说柳姑娘还拜城隍,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还要去城隍庙上?香呢?」 「是啊,阿姊平日里不是最不信这种神神鬼鬼的吗?」程彻也疑惑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已经行到岸边的两位少女的背影。 亭中的风有些大,沈忘将两只手拢在袖中,任由湖风吹乱他?黑如鸦羽的发,他?的眸光静静地凝在湖中心的一点,又?似乎望着?某些遥远的不可知的彼方,缓缓开口道:「子谦是江西吉安人,自是不知这济南府城隍庙的来歷……」 建文帝元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南下。建文皇帝派大将李景隆征讨,李景隆兵败,河北、山东各地城镇摇摇欲坠,望风而逃。燕王朱棣一路凯歌,攻城掠地,却在济南府碰了个硬钉子,那?便?是时任山东参政的铁铉。铁铉名如其人,铁骨铮铮,忠心耿耿,坐镇济南府,亲自督战,矢志固守,将济南府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朱棣围堵了三个月,愣是没有将济南府攻下来。其后,铁铉又?与盛庸一道北伐燕军,更是打得燕王朱棣丢盔弃甲,师老兵疲,差点儿全军覆没。 在一个铁铉身上?吃了无数亏的朱棣,终于?在建文三年?率军绕过了山东南下,经灵壁、宿州,最后攻下了南京。而兵败被俘的铁铉被盛怒的朱棣割下了耳朵、鼻子,扔进了油锅,死前仍大骂不绝。 铁铉死了,可济南府的百姓们还活着?,他?们感激铁铉固守济南之恩、为民请命之仁、不事二?主之义,为铁铉立了祠堂。然而,永乐皇帝可不会允许自己治下的臣民还心心念念着?这位靖难忠臣,派人前来责问。济南府的老百姓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只是拜城隍,不是拜铁铉,责问之人无功而返。自此,铁铉的祠堂就真的成了一座城隍庙,老百姓们嘴上?说着?拜城隍,其实心中拜得却是那?铁骨铮铮的「铁城隍」。 「所以,柳姑娘拜得是铁铉!」霍子谦面露崇敬之色,压低声音道。 沈忘没有回答,他?轻轻抬起手,指向环湖而生的垂柳:「子谦,你知道这些柳树叫什么吗?」 霍子谦摇了摇头。 「它们叫铁公柳,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旧在替铁铉守着?济南城。每年?铁公忌辰,都会有济南府的百姓手持柳枝,种在湖畔,所以大明?湖畔的柳树一年?比一年?只多不少。嘴可以被堵住,神像可以被砸烂,生命可以被掠夺,可公道却始终在人们心中。」 沈忘说完,长身而起,面上?一扫惫懒之色,郑而重之地向着?大明?湖的北岸遥遥一拜。程彻和霍子谦也紧随其后地站起身,拱手而拜。 沈忘不知道为何柳七对?这帮靖难忠臣永远耿耿于?怀,无论是被诛十族的方孝孺,还是被油炸的铁铉,无论是在嘉兴画舫中,还是在济南府的城隍庙,柳七似乎总是隐隐地在祭奠着?什么,怀念着?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向他?直言相告。 聪慧如沈忘,若他?真的想要知道这背后隐藏的答案,也许并非难事。但既然柳七不说,他?便?铁了心思不问,他?笃信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信任,当他?能够知道的那?日,柳七定然会告诉他?。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柳七说她拜城隍那?便?是拜城隍,柳七说她敬忠良那?便?是敬忠良。 浅淡的笑容浮上?唇角,沈忘略一振衣,又?在亭中坐了下来,以手撑腮,凝望着?柳七和易微消失的方向。用不了两炷香的时间,她们便?会回来了吧? 正这般想着?,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忘和程彻、霍子谦三人回头去看,正是刚刚离开的小二?,此时他?手提一个精美的食盒,正快速地向亭中行来。 第130章 寻春 (二) 霍子?谦和?程彻对?视一眼, 满眼都是期待的笑意,二?人站起身,急急忙忙向着小二迎去。霍子?谦接过小二?手中的酒壶, 程彻则捧过了食盒。小二早就从掌柜的那里知道, 今日伺候的客官正是歷城的一县之长,哪敢劳烦程彻和?霍子谦动手。可这二人沖得快,抢得急,尤其是人高马大的程彻,压迫感极强, 小二?脑海中纠结了几转,也?没有胆子?反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食盒被一把夺了过去,待反应过来, 另一只手上拎得酒壶也不见了。 小二?紧张得心砰砰跳, 偷眼瞧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沈忘, 只见那位年轻的县太爷只是面上带着笑意, 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帮着笨手笨脚的程彻打开那带着机扩的精緻食盒。 小二?一路行得仔细, 几分菜品色泽饱满, 油光锃亮,连点儿汤汁都没溅出来。而随着每一层的食盒揭开, 程彻和?霍子谦都会极为捧场的大声赞嘆,小二?高高悬着的心也?随着二?人的欢唿雀跃逐渐落回到肚子里。 「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说是不是柳姐姐?」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易微爽朗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 第200页 见柳七和?易微回来了, 连沈忘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将两位少女让了进来。正在将菜品端上?桌的小二?心中诧怪,这两位姑娘是何人,还劳烦县太爷亲自迎接?心中这般想着,便趁着传菜之时偷偷瞄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小二?的耳朵尖便红了,赶紧垂下眼帘再不敢看,心中暗道:这般神仙人物,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罪过罪过。 柳七也?好奇地?探过头,见端出来的菜品并不奢华,皆是用沈忘钓上?来的鲤鱼做成,心中甚是满意,不由得微微颔首。 沈忘当然不会错过柳七这样细微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朗声道:「孔子?曾言,岂其食鱼,必河之鲤。黄河流域的鲤鱼可谓天下珍馐,济南府的鲤鱼三吃就更是令人拍案叫绝。这所谓的『鲤鱼三吃』,是指吃鲤鱼的鱼头、鱼腰和?鱼尾,之前我钓上?来的那条金尾鲤鱼便是做了这『鲤鱼三吃』,剩下的两条鲤鱼,一条做了糖醋鲤鱼,另一条做了这碗鱼汤。」 随着沈忘的介绍,众人的目光也?一道菜一道菜的看了过去,皆不由得食指大动?。众人一一入席,沈忘则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小二?,温声道:「麻烦这位小哥了,你不用侍候了,待我们吃完,自会将食盒与餐具奉还。」 小二?万没料到,达官显贵齐聚的佳宴还有不需下人伺候的道理,愣怔了半晌,待沈忘再次出言提醒,这才?一叠声地?应着,倒退着离开了天心水面亭。临走时还不住地?回头张望,心中颇有些遗憾。 见小二?走远了,众人更觉自在,觥筹交错,杯箸相杂,吃得极是尽兴。席间,沈忘、程彻、霍子?谦都默契地?没有向柳七询问城隍庙之行,易微自然也?没有多想,还真当自己?陪柳七去拜了城隍。 酒酣耳热之际,鬼点子?最多的易微提议,让沈忘讲一个应景儿的小故事助兴,众人轰然叫好,沈忘也?没有推辞,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我便讲一个唐人写的小故事。」 他?站起身,春日的微风鼓盪起他?宽大的袍服,让他?宛若翩然欲飞的玄鹤,他?手中握着酒盏,一边讲,一边时不时地?浅酌一口:「桂林有人名韩生,好酒,自言有道法,大家只是听?他?信誓旦旦地?说过,却从未有人见他?现过什么神通。有一日,韩生与两人借宿在桂林郊外的佛寺之中,那夜月色如水,韩生夜不肯寐,抱着一个竹篮,和?一个瓠瓜做得勺出了门。与他?同行的二?人心中诧怪,便也?跟在他?的身后?行到了院中。」 「只见韩生正手持瓜勺,一勺一勺的往竹篮里舀着什么东西。可定睛看去,无论是勺中还是篮里,皆是空空如也?。同行的二?人奇怪,便开口问道,韩生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们猜他?怎么说?」 沈忘环顾众人,除了柳七笑而不语外,其余众人皆是一脸疑惑地?摇头,沈忘笑道:「韩生说,今晚的月色这般好,我可不能让它白白消失,我正在用勺子?收集月光呢!众人都大笑,没有人将韩生的话放在心上?。后?来,韩生与朋友夜宿江亭,众人备好了酒菜,想要吃个痛快,不醉不归。可惜,天公不作美?,酒菜刚上?桌便起了大风,蜡烛尽皆熄灭,月亮也?被乌云遮住,江上?漆黑一片。」 「这时,朋友中的一人笑言道,韩生啊,你那日不是舀了一篮月光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那人本只是玩笑之语,却见韩生一拍脑门,正色道,哎呀,你不说我差点儿把这事儿忘了!说完,便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了那夜的竹篮,逆风走到江边,随手就这么一抛!」 沈忘一边说,一边学着故事中韩生的样子?,向着湖面抛洒:「众人只见无边的夜色中陡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白光,而随着韩生的动?作,这白光越来越多,最后?整条江上?月色如水,光华璀璨,亮如白昼。众人大喜,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哇——」易微小声轻唿,似乎也?如故事中的人物一样,看到了满江的月色。 故事讲完,沈忘轻轻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环顾众人,声音也?如月色一般,轻柔和?缓:「诸位,我们自四海八方而来,相聚济南府,我沈忘又何德何能,能与诸位共赏这一江月光。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只愿此情此景,岁岁绵长;不弃不离,莫失莫忘。」说到最后?,沈忘的目光黏着在柳七的脸上?,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八个字的语气,格外地?深挚坚定。 柳七也?抬头看向他?,面前的男子?已经喝醉了,他?本就不擅饮酒,却偏生贪杯。他?的颧骨泛着桃花般的缱绻之色,往日清亮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层旖旎的雾气。柳七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片刻又强迫自己?抬眸与沈忘对?望。 他?的心意坦荡,亦如明月照大江,而自己?的心意,究竟何时才?能不再逃避? 柳七的薄唇微微翕动?,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身畔传来程彻炸雷般地?一声喊:「快看!城中走水了!」 这一喊宛如九天玄雷,把什么婉转情思,风流蕴藉噼得分毫不剩,众人皆站起身,顺着程彻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城花店街方向浓烟滚滚,顺着风势直冲天际。城西胡同巷弄极多,花店街附近更是齐聚了柴家巷、冉家巷、郝家巷、魏家胡同等一系列人口稠密的街市。今年的春日本就少雨,若是火情大了,只怕周边的百姓都得遭殃。众人哪里还坐得住,也?没空管桌上?的杯盘狼藉了,纷纷朝南岸奔去。 第201页 众人的马车和?坐骑走停靠在南岸的大柳树旁,并不难找,沈忘一边跑,一边对?众人吩咐道:「清晏,速速回衙门带人去花店街汇合!」 「是!」 「小狐狸,你去找彭百户!」 「好!」 「子?谦,你去寻刘掌柜,当铺离花店街最近,让店里的伙计都抓紧出来帮忙!」 「遵命!」 众人在升仙桥分道扬镳,沈忘和?柳七则快马加鞭直奔花市街。 待二?人到了花市街街口,灼热的火舌已是扑面而来。定睛看去,大火源于一处颇为富丽的民宅,三进的院落此刻已化作一片火海,周边的邻里手持锅碗瓢盆拼尽全力救火,只可惜杯水车薪,火借风势,大有向周围蔓延之能。在一片慌乱的人群中,有一名鬓髮?散乱的瘦弱身影被几人架着,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双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 「相公,相公!我相公还在里面!」她喊得声嘶力竭,若不是被身边的邻居拦挡着,满脸黑灰的女子?还欲向火场中跑。 沈忘眉头一皱,抬头看向火场中摇摇欲坠的房屋,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的天空,这样剧烈的火势只怕难有人生还。此时,刘改之当铺的伙计们已经在霍子?谦的带领下赶了过来,沈忘对?在场众人扬声道:「诸位乡亲,本官乃歷城县令沈忘,还请众乡亲听?我号令,先将火场周围的易燃品清除,取沙土阻隔火势,防止祸及乡里!」 沈忘的声音洪亮清晰,瞬间让忙得一团乱的众人找到了方向,尽皆行动?起来。很?快,县衙的衙役和?济南卫的兵众们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民宅已经被烧成了危楼,摇摇欲坠,只怕是救不得了,众人只得把所有的力气放在围堵火势上?,只要能将火场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待火场中的易燃物都焚烧殆尽了,火势自然也?就小了。 此时的沈忘与众人哪还有什么官民之分,人人的脸上?都蹭上?了黑灰,人人的裤脚都泡进了污水,人人的衣衫都被火星燎出了破洞,一场大火下来,每个人都狼狈非常,成了一副叫花子?模样。 待到日暮时分,火势才?终于得到了控制,逐渐熄灭下来。为了防止死灰復燃,忙活了近两个时辰的众人又开始在一片废墟之中寻找可能的燃点,将余火一一扑灭。夕阳的流光远不如火焰明亮,废墟之中的众人本就灰头土脸,在黯淡的天光下更是难以分辨了,只能看见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影,在烧得发?烫的地?面上?影影绰绰地?行着。 晚风中,隐隐传来女子?痛苦而压抑的哭泣,更显得整个场景昏聩郁郁,连吸入的气体也?变得污浊起来。 霍子?谦揉了揉被火光燎得生疼的眼睛,仔细分辨着脚下的地?面,不时用脚踢开表面的浮灰,检查可能尚未熄灭的火焰。 第131章 多灾海魇 (一) 凡有伊玛尼之人, 致负罪必罚,定不永住多灾海。——济宁东大寺《识认大略》碑文 这?间民宅占地颇大,其中正堂烧得尤为酷烈, 只?剩下几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转得晕头转向的霍子谦小心地避开那几扇即将倒塌的门板,绕到了正堂之中。此时,天色愈发晦暗,济南卫中有士兵燃起了火把,可火把甫一亮起, 就响起了彭敢炸雷般的声音:「还敢点火,找死吗!」 火把随即熄灭了,霍子谦再次陷入苍茫的夜色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看花了,他看到门板后有一团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 影子的上方突然亮起了一点橙红色的光, 极微弱, 如同萤火一般。 霍子谦赶紧走上前?, 想要吹灭那一点火光。可每往前踏进一步, 他的心?跳就愈发剧烈, 最终有如擂鼓, 一种莫名的忐忑似乎有了实体, 随着他的步伐而?膨胀扩大,挤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火光又亮了一瞬, 将那团模煳不清的影子照得清晰起来。霍子谦终于看清了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那竟是一个被烧至碳化的人!而?那星点的火光来自那人的口?腔,咆哮的火焰似乎要压榨尽他身体内最后?一点油脂, 不焚烧殆尽不肯罢休!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霍子谦,让他瞠目结舌地瞪视着那具黑黢黢的尸体, 想要逃离,双脚却又似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那火焰顺着喉咙蔓延而?上,在尸体的口?腔中跃动,如同翻飞的橙色蝴蝶,下一秒,尸体的嘴巴无助地晃动了一下,嘎巴一声脆响,随着下巴的落地,「蝴蝶」振翅高飞。 「妈呀!」霍子谦终于喊出了声,不管不顾地夺命而?逃,他哪还记得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撞翻了门板跑得飞快,直接扑进了遇到到第一个人的怀里。 「老霍,你咋啦啊!」程彻奋力?阻止着霍子谦向上攀爬的动作,扶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 霍子谦上下牙齿不断撞击着,发出近乎呜咽的回答:「死人……死人动了……吐蝴蝶……」 程彻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跟什?么啊,走,你带我去看看。」 他几乎是一手拎着瘫软在地上的霍子谦,就往废墟的深处走去。霍子谦两条腿离地,无助地踢蹬着,一边抗拒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出了尸体所在的方向。而?因为霍子谦这?一声喊,分散在火场各处的人们也都聚拢了过来。 沈忘从就近的民居中借了一盏防风灯笼,缓缓地靠近那具漆黑的尸体,众人也随之发出了压抑的惊唿。此时,尸体口?中骇人的灼热已经焚烧殆尽,缺了下巴的脸直愣愣地朝前?伸着,似乎在死亡的最后?一刻还在寻找着生路。尸体的下半身跪坐蜷曲着,肢体极其扭曲奇诡,也难怪霍子谦会吓得大叫不止了。 第202页 当独自一人面对恐惧之时,人们往往会选择逃离躲避,而?当一群人处在恐惧的中心?,更多人的反应则是好奇。歷城县衙的衙役们早已见过大风大浪,虽是心?中惊骇却还能谨守本分。济南卫的兵众们被彭敢约束着,也只?敢在人群的外围探头探脑。可周边的百姓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自控能力?,一名帮忙救火的半大小子就动了心?思,想要凑近些看看。 见身边没?人拦阻,他抬步就想往尸体边挪,身后?却响起一声清冷断喝:「不可!」 柳七排众而?出,一袭白衣在风中烈烈鼓动,宛若翩然洒落的月光,表情却是严肃冷硬:「无关人员不得近前?,即刻离开火灾现场。」 歷城县衙的柳仵作冷静刻板,绝不通融的做派早就声名远播,是比笑意盈盈的县令大人更不能得罪的角色。刚刚心?中还痒痒的众人,此时唿啦啦地散了开去,将正堂的废墟彻底空了出来。 「掌灯。」柳七吩咐道?,她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空,眉头不由?得皱了皱,低声对沈忘道?:「沈兄,只?怕快要起风了,这?尸体见不得风,咱们得快些收敛。」 沈忘的眉头也蹙了起来,柳七说得没?错,尸体碳化到这?种程度,只?怕一阵风就能将尸体挫骨扬灰。而?搬动尸体也是个技术活儿,既要为死者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又要尽可能保证尸体的完整,而?面前?这?具焦尸,只?怕会难上加难。 正思忖着,却听见一旁的易微发出一声轻唿,沈忘转头看去,柳七已经扎稳马步,开始尝试搬动尸体了。 沈忘赶紧吩咐身旁的衙役取来挡风的隔板,按照柳七的划定的四至将尸体周边围拢起来。程彻和?霍子谦则赶紧去请亲属认尸,易微则留下为柳七掌灯。 为了能尽可能保证尸体的完整性,柳七的每一次唿吸都似乎在进行着精密的测算。唿吸不能深,唿吸的频率也不能快,甚至唿吸的节奏都不能紊乱,就如同柳七与自身的较量。不多时柳七的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易微心?中不忍,想要拿手帕为柳七拭汗,柳七却用眼神制止了易微的动作,吓得易微赶紧把手帕缩了回去。 终于,柳七讲焦尸平放在了地面上,小心?地调整着尸体僵硬的动作,恰在这?时,苦主赶到了。这?是一名长相极为端丽的中年女子。女子的脸上隐隐有着泪痕,但?表情却是肃穆而?克制。女子的额头宽阔饱满,眉心?正中有一颗红色的硃砂痣,将她的整张面容衬托得愈发庄重。 众人自发地为她让开一条路,女子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在看到尸体的瞬间,女子情难自禁地身体晃动了一下,一旁的霍子谦眼疾手快,扶住了女子。 在灯光的映照下,女子缓缓抬起头,随着她的动作,泪水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那样苍白而?忧郁的面容,如同一朵沁了冷雨的孤荷,几乎把霍子谦看呆了。 「多谢霍师爷。」女子盈盈下拜,霍子谦只?是呆楞着,忘记了躲闪这?悲怆地一礼。 女子在柳七的指引下走向那难辨面容的尸体,颤抖着细细打量那可怖的缺少了下巴的面容,垂首道?:「的确是民妇的相公。」 柳七点了点头,继续自己未完的工作,而?沈忘则示意女子到一旁问话。在同救火的众人只?言片语的交谈中,沈忘已经确定了尸体的身份,乃是济南府最赫赫有名的状师——殷择善,人称「算颠倒」的殷大状。 所谓「算颠倒」,顾名思义就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而?一名状师得到这?样一个绰号,既能证明他讼状的水平之高,也能体现他揽财的能力?之强。这?也就不难理解,这?位殷择善何以能拥有这?般豪华不输达官显贵的宅邸了。 「殷夫人,节哀。」沈忘温声道?,「本官有几句话不知……」 感受到沈忘探究的眼神,殷夫人稍敛悲色,道?:「沈大人言重了,沈大人不顾自身安危,救民妇一家于水火,民妇感激不尽,又岂能因自己的一时悲痛误了大人的正事,大人有话便?尽管问吧。」 沈忘点点头,道?:「殷夫人可知这?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当时,民妇的相公在正堂吃饭饮酒,而?民妇则是去后?厨为相公添菜,可当民妇从后?厨返回的时候,便?见火光沖天,民妇也没?有看清是这?大火是从何而?起。也许,是相公醉酒后?碰倒了烛台也未可知。」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宅中只?有民妇、民妇的相公与公爹三人,并无其他人。」 「那老人家还好吗?」 「民妇刚服侍公爹歇下,公爹年纪大了,相公的事……民妇还没?敢同他讲……」言及此,殷夫人的泪水又止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侍立在一旁的霍子谦见此情景,心?中一颤,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语便?从口?中飘了出来:「殷夫人辛苦了,这?等事……对老人还是日?后?再慢慢讲吧!」 霍子谦平日?里性格羞怯温吞,在众人之中是除柳七之外话最少的一个,现在竟然主动安慰起苦主来,引得沈忘不由?得向他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沈忘心?中便?也明白了大概,只?见霍子谦白净的面皮儿上盈着一抹浅淡的红晕,眸子也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那种表情,沈忘在程彻的脸上看到过,在自己的脸上也见到过。他心?中微微一嘆,道?:「殷夫人,本官问完了。」 第203页 殷夫人微微一礼,轻声道?:「敢问大人,民妇何时……何时能够安置相公的尸身?」 闻言,沈忘转头朝柳七的方向望过去,此时柳七正蹲在地上,借着易微打得灯笼,将尸体偏向一侧的头颅垫上草蓆。白色的麻布已经盖到一半,只?要将尸体彻底盖住,便?表明此间事了,衙门的人可以将这?场白事交接给殷大状悲恸的家人了。 可恰在此时,柳七手中的动作却一滞,抬起头来,迎上沈忘的目光,正欲对沈忘说些什?么,沈忘的身后?却响起一声苍老嘶哑,若夜枭悲鸣般的哭嚎! 第132章 多灾海魇 (二) 「择善吾儿!择善吾儿啊!」遥遥地,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缓缓朝着众人的方向移动,而黑影旁还跟着一个不?断蹦跳拦阻的小人儿,一大一小两个组合格外引人注目。待得二人走近了, 众人方才?看清来人是两位老者。一位衣着华贵, 臃肿异常,皮肤白皙得如同刚磨好的浆子,面如满月,肥肉把脸上的褶皱都撑开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紧緻感, 再加上这位老人鬚髮极少,只有那么可怜的几根戳在头皮和下?巴上,整个人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穿了衣服的白煮蛋。这位老者的眼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似乎已经完全掩盖住了他?正常的视线, 老者只能依靠手中的拐杖不?断地在地面上探问摸索着。 胖老者的身旁还跟着另外一名?老人, 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这位衣着华贵的老者像极了穿了衣服的白煮蛋, 那另外?一名?老人则像极了秋末冬初干瘪的蚱蜢, 细脚伶仃的蹦跳着, 妄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阻挡胖老者前行的方向, 下?巴上枯黄的长髯如同一把散乱的玉米须子, 在风中无助地飘扬着。 见二人走进?, 殷夫人赶紧迎了上去,扶住了胖老者的胳臂, 柔声唤道:「公爹,您怎么醒了?」 胖老者还没来得及回应,一旁瘦得嘬腮的老人却抢过了话?头, 一叠声地道:「实在是对不住啊菀姑娘,你这老公爹实在是力气大得吓人, 我这横扒拉竖挡着也没拦住。」 闻言,沈忘不?由得向那瘦老者看了一眼,他?唤她菀姑娘,而非殷夫人…… 殷夫人满脸歉意地颔首道,「麻烦了杨老丈」,接着又转过脸对还挣扎着向前的胖老者道:「公爹,咱们回去吧,您肚子饿了吧?」 那胖老者闻言,稀疏的眉毛凌然一抖,胳膊一用?力,将殷夫人远远甩了开去:「滚开你这贱坯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儿!」 殷夫人本就虚弱,被老人这样一甩连连倒退数步,后?背狠狠地撞在一处残垣断壁上方才?止住了势头,整个人疼得瑟缩了一下?。这一变故把在场众人都看愣了,倒是瘦小的杨老丈反应过来,蹦跳着指着胖老者的鼻子大骂:「你这疯老头有没有良心啊!若不?是你儿媳妇,你现在早就跟你儿子一起化作焦灰了,还有能耐搁这儿作妖!?」 杨老丈此言一出,沈忘和霍子谦皆心中一嘆,知道殷大状死亡的真相?已然瞒不?住了,只怕这殷大状的瞎老父会闹将得更厉害。果不?其然,胖老者像被火焰烫到了一般,臃肿的身?子一哆嗦,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择善!择善!爹在这儿呢!择善!」 胖老者奋力挥动着手中的拐杖,这探路的工具此刻倒变成了伤人的利器,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将地上的焦土都扬了起来,在他?的身?周形成一圈呛人的烟尘。殷夫人还欲上前,霍子谦抢先一步,将女子拦在身?后?,低声嘱咐道:「殷夫人,现在太危险了,咱们得让你公爹冷静下?来。」 殷夫人的面上浮起一抹苦笑,摇头道:「民妇的公爹人老体衰,神志已经不?甚清楚,不?闹够了他?是不?会停下?的。」 这时,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妇人也跟着搭腔道:「可不?是,这疯老头每天都会闹上几回,可把菀姑娘折腾坏了。又疯又瞎,结果命还长,诶,你说倒霉不?倒霉?」 「就你话?多,回家做饭去!」旁边的男子狠狠瞪了妇人一眼,似乎都周边的衙役颇为忌惮,拉扯着妇人离开了人群。妇人虽是走了,可她说出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湖,激盪起一圈又一圈窃窃私语的涟漪。 「哎,菀姑娘命苦啊,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 「菀姑娘,你别管他?了,让他?疯球去!和他?儿子一样,就知道欺负老实人!哎呀,罪过罪过……」 「罪过啥,他?儿子做得恶事还少么!?」 「就是!前一阵子裴柔姑娘的事儿你忘啦?不?就是这讼棍收的黑钱,昧着良心写得状纸吗!」 原来是他?……沈忘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殷大状的名?字有些熟悉,原来他?就是陈夫人请来的那个「高人」,而那张无理搅三分的息诉状纸也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沈忘向程彻使了个眼色,程彻会意,他?本就看这疯老头有些不?顺眼,此番得了令便一个箭步冲到那胖老者身?边,出手如电紧紧按住那杨排风的烧火棍般凌厉的拐杖,怒声道:「县令大人在此,还敢放肆!」 「县令怎么了!就是皇帝老儿来了,亲爹找儿子也是在情在理!怎么着,你们还想杀我的头吗!」胖老者虽然拐杖被压住了,可气势却丝毫不?减,瞪着那双不?能视物的细长眼睛呶呶不?休地叫喊着,将嘴中的唾液尽数向着程彻的脸上招唿。 第204页 程彻左躲右闪,却还是被喷得睁不?开眼睛,易微气得直跺脚,奈何?手中还擎着灯笼为柳七照着亮,只得高声叫道:「疯老头,有本事你去阎罗殿找你那死鬼儿子啊!跟这儿发什么疯!」 「我不?信!你们这帮狐狸精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要不?是柳七拦着,易微差点儿就把手里的灯笼冲着胖老者的脑袋丢了过去。这时,乱闹闹一片的废墟中央,沈忘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殷老丈,本官乃歷城县衙县令沈忘,你可信本官?」 胖老者唿唿喘着粗气,空洞的眼神寻找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沈忘……那个京城来的后?生!?」 「正是在下?。」 「我听说你抓了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可有此事!」 沈忘脸不?红气不?喘,信誓旦旦地回道:「确有此事。」 胖老者紧绷的肩膀缓缓放了下?来,音量也减弱了些:「那……我暂且信你,你把吾儿择善喊来,我有话?对他?说。」 沈忘的语速放得更加和缓,几乎带着哄劝孩童般地耐心道:「殷老丈,方才?诸位没有骗您,您的儿子,殷择善殷大状的的确确葬身?火场,本官也正是为此事而来,还请节哀。」 一种夹杂着迷惑、不?解、愤怒、哀伤的复杂表情呈现在胖老者肥腻圆满的面容之?上,衬着他?覆盖着白翳的双眼,让他?整个人都展露出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他?勐地伸出另一只没有被程彻制住的手,紧紧攥住了沈忘的衣摆:「不?应该啊……不?应该……我儿子他?……啊!」 胖老者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突然,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公爹!」殷夫人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悲鸣,扑了上来,程彻和沈忘也一人拽住胖老者的一只胳膊,止住了他?向后?摔跌的势头。 「公爹,公爹,你醒醒啊!」殷夫人颤声唤着,苍白的指尖不?断地抚顺着老人依旧起伏的胸口。 「他?没事,只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歇上半日便能行动如常了。」见此变故,柳七也赶忙上前,检查着胖老者的状态。 殷夫人泪水涟涟,不?多时就将胖老者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谢沈大人,谢柳仵作,民妇的夫君已死,若公爹再出了事,民妇真的是万死莫辞了……」 沈忘嘆了口气,道:「殷夫人,你先去照顾殷老丈,至于殷大状的身?后?事……可先停于衙门的殓房,待殷老丈的身?体平稳了,再将殷大状入土为安也不?迟。」 「民妇拜谢沈大人。」 在一众邻里的帮助下?,殷夫人柔弱却端庄的身?影行远了,殷老丈被抬在一块烧得漆黑的门板上,大半拉身?子还噹啷在外?面,随着队伍的移动晃悠个不?停。那杨老丈虽然嘴上骂个不?停,但此时却依旧尽心尽力地帮忙抬着门板,时不?时将殷老丈垂向地面的胳膊向上拉一拉。 此时的火场废墟上,只剩下?了沈忘、柳七、霍子谦、程彻、易微与衙门一众常役。沈忘垂首看了一眼被白布盖住的殷大状焦黑的尸体,转头向柳七问道:「停云,方才?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始终记得柳七在整理尸身?时突然的停滞与疑惑,此时见众人离去,方才?将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 「沈兄,我在死者的后?脑发现了一处伤口,伤口经过火焰的烧灼,已经难以准确地辨别形成的时间,但那处创口应该是死者死前造成的无疑。」柳七审慎回道。 沈忘点点头,道:「我知你行事谨慎,体察入微,这也是我顺水推舟让殷夫人将殷大状的尸身?暂时停在衙门殓房的原因,只怕这场火,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133章 多灾海魇 (三) 济南府的夏日总是来得比别处要炽烈些, 春秋短促珍贵,愈发显得夏日绵长,一眼望不到头。随着日头的?逐渐热络, 平日里惫懒的?沈忘也?不得不趁着清晨的?阴凉早早起来用膳。一碗现磨的?浆子, 两个热气?腾腾的?牛肉烧饼,最?后再?用?两小块枣糕熘个缝,这?样一顿下来,到下午都不觉得饿,正好让沈忘躲过让人汗流浃背的午膳。 待到日落西山, 空气?里的?热气?沉降下去,沈忘才会和大家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膳,经常导致夜里积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儿里一圈一圈地绕。这?种不正常的?用?餐方式使得沈忘对早上这?顿饭极为看重?, 再?加上昨晚扑救花市街的大火让他费了不少体力, 是以?今日的?早膳他吃得格外多。 可惜, 天?不随人愿, 沈忘刚准备往嘴里塞第三个烧饼的时候, 便听见衙门口传来了闹哄哄的?吵嚷声。 众人有些疑惑地对望了一眼, 程彻当先站起身, 走到院门口向着街上张望, 只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回来了:「是昨晚那个瞎眼老丈,就是那个殷大状的爹!」 易微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道:「他又闹什么啊?」 沈忘有些恋恋不捨地放下了手中的?烧饼,略一净手便欲往门外去,柳七也?跟着站起身, 低声道:「我随你同去,那老人身体过于肥胖, 体质又虚弱,气?性偏极大?,我跟着去也?好有个照应。」 见柳七都起来了,易微和?霍子谦也?不肯吃了,一帮人唿啦啦地往门口行去。 第205页 殷老丈白髮人送黑髮人,此时着一身丧服,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独自一人对抗数名衙役,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那几名衙役也?不敢碰他,只是好声好气?地将他围拢在中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 「我要报官,把你们大?人叫出来!就那个……京城里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殷老丈粗声大?气?地嚷着,引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我们大?人正在用?膳,你要报官我们正常受理便是,无须劳烦大?人。」 「我不管,他答应我的?,要把我儿择善从阎罗殿救回来!」殷老丈无神的?眼睛像蒙着羽絮的?玻璃珠,看上去让人心里发寒,众衙役都下意识地别?开头,不想与他对视。 「你儿子死了便是死了,我们大?人怎么可能答应你这?么荒唐的?要求!」为首的?一名衙役不乐意了,他原先是济南卫千户彭敢手下的?一名兵丁,名叫花添彩,父亲是秀才,因此识得不少字。去年从货郎手里讨了本几乎翻烂的?《沈郎探幽录》,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对沈忘崇拜非常。今年听说沈忘手底下缺人,第一个便找彭敢报名要来县衙帮忙。 现在听这?殷老丈胡搅蛮缠,衙役花添彩心中不忿,音调自然拔高了些,正好让赶来的?沈忘听了个清楚。沈忘拍了拍衙役的?肩膀,温声道:「添彩,我的?确是答应了这?位殷老丈,会把他的?儿子殷大?状从阎王爷手中要回来。」 花添彩差点儿被自己的?唾沫呛死,怔愣地看着出现在身后的?沈忘,却听沈忘信誓旦旦地胡诌道:「可阎王爷却对我说,无忧啊,这?位殷择善乃是寿终正寝,昨夜的?那场大?火是他命中该有的?定数,这?一无冤屈,二无宿怨,凭什么把他换回去呢?」 殷老丈正倾着身子仔细聆听,闻听此言,摸索着抓住沈忘的?手,用?力地攥着,一叠声道:「谁说没有冤屈!大?人,你就跟阎王爷说,吾儿择善是被那贱皮子的?姦夫害死的?!阎王爷要收人,就把那姦夫和?贱皮子收了去,不要收我儿啊!」 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将胸前的?衣襟浸湿了一大?片,看上去可怜非常。可偏生他手劲极大?,攥得沈忘龇牙咧嘴,暗暗用?力往回抽着手。 「殷老丈,阎王爷那儿的?规矩和?咱们这?儿一样,捉贼捉赃,捉姦成双,红口白牙的?冤枉人可是不行。」在程彻的?帮助下,沈忘终于把手抽了出来,轻轻揉搓着道。 「大?人,我当然有证据!」殷老丈指着自己的?耳朵,声泪俱下道:「别?看我瞎了,可昨夜她是如何与姦夫谋划,害我儿性命,篡夺我家?产的?事情,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此言一出,围观的?衙役们尽皆譁然,沈忘与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昨夜的?花市街大?火,大?家?都去出了一把子力气?,自然也?都见过那长得如女菩萨般端正高贵的?殷夫人。殷老丈这?番自曝家?丑的?发言,简直是将救公爹于水火的?殷夫人钉到了耻辱柱上。 沈忘下意识地朝柳七看去,却见柳七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二人皆想得是同一件事,那便是殷大?状后脑上可疑的?创口。后脑是一个极其复杂而危险的?部位,也?正是因此,后脑受伤可大?可小。若是小,哪怕出了一滩子血也?只能算作皮肉伤,没有大?碍;可若是大?,哪怕一点儿创口都看不出来,但是枕骨骨折、脑内出血都是足于要人命的?伤势了,更遑论后脑水肿、神经受损等?更难以?察觉的?病症了。 虽说这?殷老丈头脑不甚清晰,可既然他言之凿凿昨夜的?大?火有蹊跷,那衙门便有了深入查证的?义务。 「既是如此,开堂审案!」 衙役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被告殷夫人。因为殷夫人早已就担心公爹的?安危而一路寻了来,被衙役们顺势请到了堂上。她柔顺地端正跪下,从怀中摸出一张饼,垂首道:「沈大?人,民妇的?公爹尚未用?早膳,老人体虚孱弱,可否让他吃点儿东西再?行问话?」 沈忘点了点头,示意殷夫人将饼递给自己的?公爹,殷夫人赶紧用?手帕托着饼,恭恭敬敬地呈到殷老丈面前。这?殷老丈目不视物,此刻却又长了眼睛般稳准狠地一巴掌打在殷夫人的?手腕上,女子手腕一抖,好好一张大?饼掉在地上。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谁知道你这?贱皮子给没给我下毒!」殷老丈中气?十足,倒是没有体虚孱弱的?样子。 堂外围观听审的?百姓们却是不依了,叽叽喳喳的?议论怒骂声响成一片。沈忘却是没有拍惊堂木,只是微微抬眸,向堂外扫了一眼,吵嚷声瞬时就止住了,连院中的?蝉鸣都安静了下来。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殷万福!为吾儿殷择善喊冤!」 「民妇——南菀,见过沈大?人。」 南菀……怪不得邻居们都称唿她菀姑娘,沈忘心道。 沈忘仔细打量了一下堂下跪着的?两人,先向殷老丈问道:「殷万福,你控告你的?儿媳南菀与姦夫合谋杀害你的?儿子殷择善,并觊觎你殷家?家?产,可有此事?」 「没错!我听得真真切切!」 「那你所言的?姦夫,又是何人?」 第206页 殷万福愣了一下,浑浊的?双眼向左上方费力地瞟了瞟,方道:「我只是听到过他的?声音,并不知道那姦夫是谁……」 「嘿,有意思了,听着了就算啊,那我还听着你老婆子和?隔壁老光棍调情呢!」 「是真能作妖啊,我还以?为昨日里死了儿子发了癔症闹闹就算了,今天?倒好,闹到沈大?人这?儿了!」 「可不是,就不该救他,跟他儿子一道烧死了倒还清净!」 堂下又小声议论了起来,也?许是生怕沈忘再?看过来,这?次的?议论声比之前克制了许多,连带着让沈忘也?听清了身旁霍子谦的?小声嘟囔声:「污浊之地,偏生青莲,可悲可嘆。」 沈忘转头看向霍子谦,他手中的?湖笔停了,一滴浓墨顺着笔尖滴了下来,晕染了成一片起伏的?山水,而霍子谦的?双眸则静静的?凝望着堂下跪着的?南菀,温柔而满溢着怜悯。 沈忘嘆了口气?,对殷万福道:「既然你认准了自己听到了南菀与姦夫合谋之事,便当堂说来。只是仔细一点,公堂之上并非法?外之地,你若任意诽谤,本官也?决不饶你。」 「草民知晓了,照实说就是,昨晚——」 昨晚的?殷万福身子并不爽利,是以?早早就在卧房中歇下了,此时的?暑气?尚未退却,殷万福又肥硕异于常人,就愈发觉得酷热难耐,翻来覆去始终不得安寝。殷万福六旬上下便眼睛起了白翳,五年左右就再?也?看不见了,前些年髮妻亡故,本就不愿动弹的?殷万福就更加孤僻乖戾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病痛的?磋磨,近些日子连脑子也?越发的?不清楚了。 自己的?独子殷择善娶得媳妇南菀,殷万福是不喜欢的?。毕竟,货郎家?的?丫头,如何配得起他日进?斗金的?儿子呢?他没亲眼见过南菀的?长相?,听邻居们议论,倒是生得如庙会上的?菩萨般端丽的?女子,可是冲着钱财来的?女子,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因此,殷万福便仗着自己的?老公爹的?身份,时时处处同南菀作对,她倒好,一声埋怨没有的?硬生生受了,可殷万福还是觉得不痛快,就像他屁股上长得那个脓疮般不痛快。 第134章 多灾海魇 (四) 昨晚, 家?里似乎是来了客人。自从独子殷择善成了赫赫有名的殷大状之后,家?里的客人就明?显多了起来。殷择善寒窗苦读十余载,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殷万福还记得那几年家?徒四壁的日子。当时, 自己的眼睛还没瞎,还能日日出门,沿街叫卖自己编得竹筐。就这样挣扎了数年,有一日,殷择善应朋友之邀写了一张诉状, 而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状纸,彻底改变了殷家?人的命运。 这张诉状条理清晰,论据详实,有礼有节, 颇得当时县太爷的欣赏, 朋友的案子也因?此顺利完结。自此之后, 找殷择善写状纸的人多了起来, 逐渐地供不应求。更有甚者, 提议让殷择善站到堂前, 做一名真正的讼师。 曾经门可罗雀的殷家?宅院, 现如今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殷万福也沾了儿子的光,再?也不用沿街叫卖了, 整日饮酒作乐,胡吃海塞,一日日地胖了起来, 可这一对儿招子却像跟他对着干一般,越来越不顶用了。而在殷万福彻底瞎了的一个月后, 那南菀便进了殷家?的大门。 「人哪,都一样,过苦日子的时候别人多看你一眼都嫌污了眼球,这日子殷实了,人倒跟麻雀似的吱吱喳喳直往脸上扑,狗德行……」殷万福听着正堂隐约传来的交谈声,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 殷择善虽是财力鼎盛,可奈何没有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功名傍身,是以就算是实力雄厚,却也没有蓄养奴僕的资格,家?中的大小事务皆要靠南菀一力操持。此时的殷择善翻身都有些费劲,再?加上屁股上的浓疮鼓鼓作痛,让他忍不住想喊那贱皮子来伺候。可正堂正宴请着客人,南菀定然也是走不开,他又岂能失了儿子的体面。思来想去?,殷万福也只能强忍烦躁,翻了个身,屁股朝天地趴着,这才自觉舒服了些。可这样一趴,胸口?却又堵得难受,引得殷万福哀嘆连连,越发?难以入睡了。 而恰在这时,正堂之中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你是——为我殷择——冤大头啊!?——你以为凭你的——,在济南——地界儿——,能与我碰上一碰?」 那是儿子的声音,骄傲矜贵,像富家?子弟一般洪亮的声音,殷万福不由得直起身子,抻长了脖子细细分辨那隐约飘来的吵嚷声。 来人回话?了,可声音却支支吾吾不甚清晰,但瞎了多年的殷万福耳力极好,虽然听不清来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从音色和语态来辨别,来人是男性无疑,正在说着让他难以启齿之事,因?此才吞吞吐吐,磕磕巴巴。 「南菀是我的人,我想——轮不着你来——!」 儿子的声音更加愤怒了,从话?语中,殷万福准确地分辨出了「南菀」二字。殷万福早就忘了屁股上隐痛不止的浓疮,彻底坐直了身子。他早就知道那贱皮子会?给?殷家?带来灾祸,他早就知道! 自那贱皮子来到殷家?之后,殷家?的天就变了。先?是邻居们开始议论纷纷,什么?殷大状挣得都是不义之财,整个殷家?只有殷夫人是大善人之类的闲话?不绝于耳。到后来,邻居们竟是连名字都不喊了,择善被他们叫成了「算颠倒」,而堂堂正正的「殷夫人」则变成了「菀姑娘」,就好像拼命要和殷家?拉开关?系一般。再?后来,京城里来了新县令,找状师的人就突然间少了一大半。往常踏破门槛的苦主们,此时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207页 殷万福并不知道此间缘由,他只觉得这一切的改变都是由于南菀的到来造成的。而陈夫人一事,更加深了他与南菀之间的间隙。前些日子,陈其光的夫人曾登门拜访,请殷择善拟了一张息诉的状纸,润笔费多得惊人。 殷择善高兴得让南菀去?市场上割了三斤的猪头肉,和殷万福痛痛快快喝了一顿。席间,南菀言语之间却与殷择善多有龃龉,似乎是很不满于殷择善所写的状纸。殷万福急了,儿子好不容易又开了张入了银子,哪轮得着这贱皮子指手画脚,便开口?骂了南菀。 南菀没有回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与殷万福解释些什么?,一旁的殷择善却冷笑一声,道:「怎么?,我这小庙还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了!」 下一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便招唿在南菀的脸上,殷万福先?是一怔,继而心中却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快意。贱皮子,该! 可那充盈着整个胸臆的热气消散之后,一阵寒意也随之袭上心头。为什么?这南菀吃着殷家?喝着殷家?,夫君挣了钱,也不见?笑意,反而起了嫌隙呢?她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贱皮子有了外心。 自那时起,殷万福就时刻注意着南菀的动向,他要替儿子好好看住这只狐狸精! 正堂中的吵嚷声更大了,从殷择善愤怒的叫骂声中,殷万福已经无比确定,这登门闹事的男子就是那贱皮子的姦夫无疑! 「打便打了,你待怎地!你这般破落乞丐,又能把?我怎样!」 「怎么?,你还想带她走!」 桌椅倾倒声、碗盘碎裂声响成一片,殷择善一声愤怒的吶喊声之后,一切便静了下来,安静到殷万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此时的他正奋力从床上磨蹭下来,因?为着急,往常放在床下的布鞋不知被他慌乱间踢到了哪里,摸索了半天方才寻到。而这段时间,正堂始终安安静静的,连说话?声也没有了。 而这时,一阵古怪的焦煳味儿却逐渐在鼻端弥散开来,而呛人的烟气也从虚掩的门缝间钻进房中,将他整个人团团包裹。殷万福彻底慌了,他连滚带爬地向房门处摸索,却听到长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公爹!」南菀沙哑着嗓子喊着他,勐地冲进了房中。 南菀身上有着浓重的烟火气,就好像一大团有形的烟雾扑到他身畔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了倚仗,被人用力搀扶着站了起来。 「择善呢!」一片慌乱之中,殷万福还是心心念念着他心爱的儿子。 「我先?把?您安置到杨老丈家?,就马上返回寻夫君。」南菀把?什么?湿乎乎的东西蒙在殷万福的嘴上,让他费力的唿吸舒服了些许。 「我不去?杨老头儿那!我要去?找择善!」殷万福想到那老光棍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极力反抗着。 「爹!人命关?天,您不要闹了!」南菀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惶急,这也是她第一次对?身为公爹的殷万福疾言厉色。 你这贱皮子还敢吼我!?殷万福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在南菀的搀扶下向着院中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转过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望向宅邸的正堂。 他终究是没有见?到殷择善最后一面,而那与儿子吵嚷不止的姦夫,也似乎随着这一场大火彻底消失了。噼啪作响的烧灼声中,他听到了一声鞭炮炸响般爆裂声,而他苍老的心也随着这声响散碎成满地的余烬。 堂上的殷万福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似乎也因?着愤怒与悲怆而有了诡异的神采:「那贱皮子早就有了外心,想将我儿家?产尽数捲走,给?那破落姦夫!那姦夫,是个……是个乞丐!」 满堂譁然,这下连沈忘也镇不住堂外吵嚷不断的百姓了。沈忘和霍子谦对?望了一眼,对?方也是一脸愁容,蹙眉不语。从殷万福颠三倒四的讲述之中,沈忘大致建构了昨晚事件的轮廓:南菀与姦夫到殷府谈判,姦夫想要带南菀离开,殷择善不许,二人之间爆发?了冲突。姦夫不知用什么?方式杀死了殷择善,妄图毁尸灭迹,而南菀趁机带殷万福逃离。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段讲述中的疑点实在是太多太明?显了。首先?,如果南菀真的有姦夫,那这位姦夫如何敢堂堂正正地踏进殷府的大门呢?这不是鸡给?黄鼠狼拜年,自己送上门吗?其次,就算这姦夫真的进了殷府的门,他若真想带南菀走,夜里偷偷摸摸走便是,为何要直言不讳地对?殷择善和盘托出呢?再?次,如果姦夫杀了殷择善,南菀不是正好可以随姦夫离开吗?又为何掉转身来救那个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的老公爹呢? 这怎么?想也合不上啊? 可是,如果说殷万福完全是异想天开,那也未免偏颇。毕竟,这场大火是实实在在燃起来了,殷择善也的的确确命丧当场,更何况,殷择善后脑的创口?也是不容忽视的疑点。所以,也许殷万福的话?语中也能择取出能够採信的部分,而剩下的疑点,只怕要由这位南菀姑娘解开了。 想及此,沈忘转过头,也不评判殷万福所言的是非对?错,只是温声对?跪在地上的南菀道:「殷夫人,本?官倒想听听你是如何讲述昨晚的大火的。」 第135章 多灾海魇 (五) 第208页 南菀微微抬起头, 看?着堂上那位年轻县令平静无波的双眸,不由得想?起自己出嫁前日?,凝望着家门前龙嵴河的时光。龙嵴河远没有小清河那么深邃宽阔, 它当真?像一条长龙的嵴背, 蜿蜒绵长,而那阳光洒下的光斑便是龙嵴上的鳞片,随着河水的流动莹然有光。 南菀是货郎家的孩子,但她却从?来没有因自己的出身而有过丝毫的怨怼,就像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出众的美?貌而自傲过一样。在认识殷择善之前, 她活得像空中的鸟雀一般自在,安于贫困,乐得天然。 直到在街市上遥遥一瞥,殷择善被南菀石破天惊的美貌惊得呆若木鸡。那时的殷择善春风得意, 因一张状纸而被整个济南府所熟知, 曾经落魄的穷酸书生一跃而成冉冉升起的殷大状, 无?人问津的宅邸也被媒婆踏破了门槛, 可却始终没有殷大状合眼?的女子。 殷大状家中有个瞎眼?的老父, 是以婚姻大事全凭殷大状自己拿主意, 可他这般挑来拣去, 殷万福也是心里?着急, 每每借着吃饭的当口催促殷择善抓紧成婚,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这样他就是死也能阖上眼?了。 「太漂亮的可不能要,好看?的可不一定顶用。」殷万福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寒窗苦读十几载,现如今黄金屋我有了, 我就要颜如玉。」殷择善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自己的老父亲。 殷择善的确是说到做到,自街市上见过?南菀一面?后,他便马不停蹄地遣十里?八村最贵的媒婆去提了亲,而南菀也顺理成章地嫁了进来。兄长之命,媒妁之言,南菀沉默而柔顺地接受了自己命运的改变,也接受了那个并不适合她的夫君。 在嫁进来之前,南菀就曾听说过?殷择善的大名,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声名在外也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善名彰显,一种是恶名远扬,很不幸,殷择善是后一种。从?邻居杨老丈口中,新嫁娘南菀得知了自家夫君的斑斑劣迹。 「人家都说,这算颠倒生儿子没□□儿呢!哎呀,瞧我这嘴,对不住啊菀姑娘。」杨老丈啪啪地拍着自己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声音清脆而响亮,而每一声巴掌,似乎都拍在南菀的心上。 「那我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这句话与其说是问杨老丈,不若说是问南菀自己。没有人知道南菀的答案,但是从?那日?起,殷府上下便始终瀰漫着一股豆子的香气,那是南菀在煮豆粥。 她利用殷择善对她狂热而短暂的兴趣,求得了这一特权。每日?,她都会提着新做好的豆粥,走街串巷,寻找那些因为殷择善的状纸而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家,填饱他们飢肠辘辘的肚肠。别人骂她赶她,她也不恼,只是默默放下一碗豆粥,明日?照旧。 就这样时间久了,济南府的百姓们都知道,殷大状是个活阎王,可他的妻子南菀却是真?菩萨。 「菀姑娘,你这是在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殷家人,积阴德呢!」人人都这样语重心长地对南菀讲,而这也引起了殷万福和?殷择善强烈地不满。 最早开始与南菀对着干的,是瞎老父殷万福。他本就觉得南菀是冲着殷家的钱财嫁进来的,处处防着她。而从?邻居的只言片语中,他知道了南菀正在坚持的行动,也就更坚定了南菀是个贱皮子扫把星的想?法。 而父亲的沉郁,自然也影响了殷择善,于是便爆发了几日?前的一场争执。 「我告诉你,不准再和?那杨老头儿接触了,他嘴里?没个实话!」殷择善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刚满好的酒杯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的,酒花四溅。 「杨老丈骗我,李婆婆也骗我吗?还有对门的黄四娘,大家都这么说。夫君,这件事我们真?的不占理,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不挣这种黑心钱不行吗?」南菀苦口婆心地劝着,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安抚愤怒的殷择善。 殷万福接口道:「黑心钱!?你吃着我们殷家的,喝着我们殷家的,还装模做样地养着外面?那一帮没脸的乞丐,现在你到觉得是黑心钱了?我看?你就是想?了歪的斜的,心思?野了!」 听着自家公爹明里?暗里?的污衊,南菀想?要解释,最终也只是化作溢出唇齿的一声长长的嘆息。而这一声不还口的悠长嘆息,似乎是触怒了身旁的殷择善,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鼓,下一秒,一巴掌就扇在南菀的脸上。 「啪」的一声,最初的一瞬间愣怔后,南菀只觉得脑海中生出一只呶呶不休的螟虫蹦跳着叫嚣,耳畔回?响着不断地嗡嗡声。南菀艰难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男人。那张脸并不兇恶,相反还带着些许文人气度。南菀站起身,默默地向房中走去。 背后传来殷万福的叫骂声:「不下蛋的母鸡,殷家也是给你脸了!」 那夜,南菀依旧是毫无?怨言地给殷万福烧了洗脚水,伺候他上床睡觉,就仿佛桌上的龃龉不曾发生过?一般。南菀不敢说自己心中不曾生出丝毫的怨怼,但至少这一切还在她能够容忍与接受的范围内。 火灾发生那日?,殷择善回?来得有些晚,身上有着浓烈的脂粉气。公爹殷万福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只留下南菀一人守着一桌子菜,等待晚归的夫君。 殷择善步态虚浮地走进堂中,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南菀感觉到酸臭地酒气顺着殷择善的鼻腔直喷到她的脸上,那是一种危险而暴躁的味道。 第209页 「酒呢!」殷择善似乎很不耐烦,以至于用最简略的语句命令道。 「夫君,你喝多?了,歇歇再饮吧?今日?的菜都是你喜……」 「我问你酒呢!」殷择善的音调陡然拔高?,看?向南菀的眼?神里?也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南菀无?奈,只能将温在碗中的酒取了来,递给殷择善。南菀纤长的手指甫一触到酒壶,眉毛就蹙了起来。因为长时间的等待,碗中的热水已经凉了,壶里?的酒也带上了夜的寒意,而殷择善最反感的,便是温吞水般不咸不淡,不凉不热的酒。他现在脾气这般烦躁,只怕会借酒生事。 想?及此,南菀拿着酒壶的手便往回?撤了一下,还没等她说出口,殷择善便一把抢了去。 「拿来!」殷择善嘴中还骂骂咧咧了些什么,南菀并没有听清。 南菀的预料果然没错,殷择善咂摸了一下口中的酒,便尽数喷到了地面?上,手一扬,来带着酒壶、酒杯、温酒的碗和?一盘花生米都尽数扫落桌下。 「我天天养着你供着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脸色看?得!滚!都给我滚!」愤怒的咆哮排山倒海而来,压得南菀喘不过?气来。面?对盛怒之下的殷择善,她唯有柔顺地站起身,离开了压抑的房间。 南菀本想?到厢房去躲一躲,但转念一想?,殷择善性子酷烈,若是晚上就这般晾着他,没有遂了他的意,只怕接下来数日?都会闹腾不休,南菀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厨房,另取了一壶酒烫好。 酒壶被热水浸润,酒气也随之浮了出来,南菀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正是殷择善喜欢的温度。这时,一股焦煳味儿不偏不倚钻进了南菀的鼻腔,南菀心中疑惑,拿起酒壶转着圈打?量,又掀开炉灶上坐着的锅,都没有找到气味的来源。而那股古怪的让人揪心的味道不仅没有减淡,反而愈发浓烈起来。 南菀慌忙推开厨房的门,只见正堂的方向火光骤起,直冲霄汉!南菀下意识地就像正堂跑去,可跑到一半,她却调转了方向,沖向殷万福所住的西厢房。殷择善毕竟是人在壮年,四肢健全?,起了火自然知道闪避,可殷万福双目失明,腿脚又不甚便利,若是被困在火场之中,必是有死无?生! 于是,南菀再无?犹疑,一头冲进了西厢房。当时,殷万福正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南菀拼尽全?力才将这位过?分肥胖的老人扶了起来,二人跌跌撞撞冲出了殷府大门。南菀将殷万福交託给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门查看?情?况的刘老丈,转身又跑进了烧得哔啵作响的宅子。 花市街的半片天空已经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红了,和?漫天的暮色交相辉映。周边的邻里?也察觉了异状,纷纷从?家中奔了出来,和?焦急的南菀撞到一处。 「菀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火烧得这么大,你冲进去是送死啊!」黄四娘一把拉住南菀,紧紧地把她箍在自己身边,此时的南菀面?色已经被大火燻黑,眸子却格外明亮。 「可是夫君还在府里?啊!」南菀拼命挣扎,黄四娘几乎快要制不住他了。 「算颠倒那机灵劲儿,还能在火场里?呆着吗?估计早就跑出来了!你当他跟你那么傻!」黄四娘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劝阻着南菀。 「对啊,菀姑娘,你也别急,殷大状一个大男人,腿脚肯定比你利索。」黄四娘的婆婆也跟着一叠声地安慰着。 「你们有人看?到他出来了吗?他若是跑出来了,即便不找我,也该找公爹了啊!」南菀惶急地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而黄四娘的手依然紧紧地抓握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开。 「接下来的事情?,沈大人便都知道了。」堂下的南菀微垂臻首,她依旧保持着那罕见的静谧与优雅,宛若佛前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 「南菀,据你所言,殷万福口中的姦夫,并不存在?」沈忘向前倾着身子,越过?案桌,平静地看?着堂下的女子。 第136章 多灾海魇 (六) 「回沈大人, 并不存在。」南菀的脸上无悲无喜,宛若月夜下悄然?绽放的青莲,每一片花瓣都浸润着取自天光的佛性。 「贱皮子!你信口雌黄!再撒谎我拔了你的舌头!」殷万福朝着南菀所在的方向嘶声断喝。老人的粗鲁蛮横与南菀的沉静如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引发了堂外?百姓们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南菀, 你说姦夫不存在,而殷万福却赌咒发誓确有此?人,你们二人的口供差距如此?之大,本官应该信谁呢?」沈忘的声音压过?了堂外?的纷乱,清晰地迴荡在堂前。 「大人自有论断, 民妇不敢置喙。」 「沈大人,这贱皮子不说实?话,你对她用刑便是!不信她不说!」殷万福再次抻长了脖子叫嚣道。 「啪」地一声脆响,惊堂木极快地击在案桌之上, 惊得所有人都一个激灵:「放肆, 本官行事还需听你调遣吗!殷万福, 本官念你晚年失独, 不与你计较, 你若再咆哮公堂, 本官绝不轻饶!」 堂下围观的众人都知道, 这位年轻的县太爷审案从不用刑, 据说衙门的夹棍都长了白毛。而「昭雪衙门」不见血光,却能平冤昭雪, 这本就是济南府的百姓们啧啧称奇之事,而这不开眼的殷万福,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求从不用刑的县令大人对自家儿媳妇用刑, 实?在是当?众戳县令大人的眼珠子,也无怪县令大人勃然?变色了。 第210页 沈忘这一发脾气, 殷万福倒是老实?了,嘟嘟囔囔地不再言语。他本就肥胖,此?时?跪了半天腿脚受不住,只得将屁股挨着?脚跟,半跪半坐着?,整个人就像一个压得略扁的糯米糰子。沈忘嘆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像铁塔般立在一旁的程彻,程彻会意,附耳过?来,沈忘对他轻声交代了几句,程彻便得令离开了。 堂上的审问还在继续。 「传黄四娘、杨五六上堂!」 「威武!」 在上黑下红的水火棍声势震天的敲击声中,一名有些眼熟的妇人,和大火那日看护殷万福的伶仃老者走上堂来。 这位黄四娘,沈忘是有些印象的。当?时?在火场上,这位妇人曾讽刺殷万福又疯又瞎命还命长,而她的丈夫则不容分说将她拽走了,那时?的场景,沈忘还歷歷在目。而另一位杨五六就更难忘了,他便是当?时?跟在殷万福身边的,如同干瘪的蚱蜢般的老人。如果说从殷万福和南菀口中问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这两?人的只言片语也能够提供破案的灵感。 「黄四娘,对于你的邻居南菀、殷择善和殷万福你是否熟识?」 「民妇那可是熟悉得不得了。」黄四娘显然?已?经做好了竹筒倒豆子大说一番的打算,三层厚重的眼皮下,争强好胜的圆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那你知道殷万福口中所言的『姦夫』是谁吗?或者说,大火那夜究竟有没有外?人踏进殷府大门呢?」 「那民妇可得跟大人好好说道说道。南菀姑娘的人品,咱们花市街的街坊四邻们个顶个竖大拇指,若说南菀姑娘有姦夫,那是绝无可能!南菀姑娘每日里操持家务,接济穷人,忙着?给?那缺了大德的老殷家积阴德,以防那殷老头儿死了之后下拨舌地狱,哪有多?余的空闲去找什么姦夫啊!」 此?刻,黄四娘身边可没有时?刻叮嘱她谨言慎行的夫君,她眼珠子滴熘熘一转,向着?殷万福的方向努了努嘴,讥讽道:「有些人啊,乌鸦站在猪身上,愣是瞧不出?自己个儿的脏啊!」 「你这恶婆娘,少在这儿指桑骂槐!」殷万福本就憋着?气,当?即反驳道。 「我是恶婆娘,你儿子就是烂叶菜!」 沈忘轻咳了一声,二人当?即噤声,只是还气唿唿地瞪着?对方,可见平日里便有不小的怨怼:「黄四娘,你家与殷家是对门,昨天傍晚,你可注意到什么异常?」 「昨天傍晚——」 昨天傍晚,黄四娘去院中取晾晒了一日的被子,刚刚因为忙着?做饭烧水,黄四娘早就把晒了一天的被子忘在脑后,此?时?暮色四合,她才在婆婆的提醒下想起自己的失误,一拍大腿便急匆匆地往院儿里赶。 「这潮气都起来了,你这丫头大咧得紧呢,这一天不是白晾了!」 「知道了娘!」黄四娘一边一迭声地应着?,一边踮着?脚收竹竿上的被子。谁知道,越是忙乱这手臂越使不上力,没法子,黄四娘只得搬来墙边的矮凳踩在脚下,这才自觉方便了些。黄四娘家的围墙并不高,踩在矮凳之上就能看见对面殷府的状况。 只见路上正行来一人,步履匆匆,直往殷府大门而去。借着?门口的灯光,黄四娘才看清,来人正是殷择善,面上还带着?隐隐的怒容。面对着?前来应门的南菀,他张口便责备道:「怎么这么久!」 南菀还没来得及解释,殷择善就像头莽熊般愣头愣脑地扎进门去,把南菀撞了个趔趄。从黄四娘的角度看不清南菀面上的表情,只见她稍稍顿了一阵儿,继而关上了大门,插上了门闩。 「抢着?戴绿帽子呢!」黄四娘心中暗暗骂了一句。 因着?天气爽利,黄四娘与夫君,婆母选择在院中用膳,相?较于自家矮□□仄的房屋,敞亮的庭院的确是更让人身心通透。三人沉默地吃了一阵儿,黄四娘又想起刚刚殷择善的行径,心中不快,正准备和夫君婆母牢骚两?句,可还没张嘴,便闻到了一股古怪的焦煳味儿。 「灶上还煮着?东西?吗?」只顾扒饭的夫君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有啊……」黄四娘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颇有些不自信地站起身,向着?灶台的方向张望。 「坏了,是老殷家烧起来了!」裹着?小脚的婆母看了一眼街对面灼热的天色,一熘小跑地打开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黄四娘也心惊肉跳地挤到门口,果然?看到殷府院中火红一片,她与婆母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想着?那位菩萨般的菀姑娘。 「菀姑娘!菀姑娘!快跑啊,起火了!」黄四娘冲过?去拍打着?殷府红殷殷的大门,一迭声地喊着?。门已?经微微发烫,可见府中火势不小。 「要不让么儿翻墙进去瞅瞅?」婆母提议道,而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洞开,南菀扶着?殷万福沖了出?来。 只见南菀长发散乱,白净的脸颊上蹭着?黑灰,袖子上也被火星燎出?了孔洞,形容狼狈。而她搀扶着?的殷万福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儿子的名字,频频回头,用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望着?火光灿烂的方向。 「哎哟,丫头啊……」婆母心疼地扶住南菀,而这时?,揉着?惺忪睡眼的杨五六也走了过?来。南菀一把将殷万福推给?杨五六,急急说道:「请大家帮我照顾一下公爹,夫君还在火场中没出?来,我得回去。」 第211页 「诶!这怎么行!」黄四娘想也没想就一把拉住了南菀,沖杨五六使了个眼色。杨五六会意,赶紧将殷万福往边上拉去,哄劝着?他先?去自家屋中歇息。黄四娘这才压低声音说「他一个大男人,还用你去救吗!」 「对啊,说不定早就自己跑出?来了。」婆母跟着?附和道。 「——所以说,那算颠倒烧死了可赖不得菀姑娘,就是要怪也是我和婆母多?嘴。可是若我们不多?那句嘴,烧死的可就不仅仅是那杀千刀的算颠倒,只怕菀姑娘的命也会搭在里面了!」堂上,结束回忆的黄四娘还有些心有余悸,似乎鼻腔中还能闻到昨夜大火的焦煳味儿。 殷万福在一旁听得老泪纵横,诺诺不止:「都是狐狸精,都是害我儿性命的狐狸精!」 黄四娘也不理他,脸上露出?释怀的笑意,对沈忘叩头道:「沈大人,昨日里我家那口子死活拉我回去,不让我乱说话,那也是怕我一口气交代了,把祸事揽到自己头上。可民妇觉得自己没错儿,那算颠倒的命是命,菀姑娘的命便不是吗?」 「若因此?大人要抓了我去问罪,我也认。」黄四娘红扑扑的方脸膛一扬,颇有巾帼不让鬚眉的气魄。 沈忘温和地勾了勾唇角,道:「黄四娘,只要你所言非虚,并未欺瞒于本官,本官也断不会因你拦阻南菀而治你的罪,你和你的夫君都大可放心。」 闻言,黄四娘转头冲着?堂外?道了句:「你瞧瞧咱沈大人,我说得没错吧!」 沈忘朝堂外?瞟了一眼,隐在人群中瑟缩着?脖子的男子,正是昨晚斥责黄四娘多?嘴之人——黄四娘的夫君。 对于行事毫不拘礼的黄四娘,沈忘不以为忤,也并未作出?任何评判,只是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跪得有些腿麻,屁股挪个不停的杨五六:「杨五六,你昨日所见确如黄四娘所言吗?」 第137章 多灾海魇 (七) 听堂上的县令大人喊自己的名字, 杨五六全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回县令大人?,黄四娘说的都是实话。」杨五六抬起半拉眼皮, 偷偷看?向堂上年轻的男子。昨夜的月色中, 男子眉眼柔和,同?邻家的少年郎一般平易近人。而今日他身着官袍,高坐大堂之上,倒的确有了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 杨五六咽了口唾沫,暗暗懊恼自己昨日行为失当?, 在县令大人?面前张牙舞爪,对着殷万福骂骂咧咧,只希望县令大人不要责怪才好。他正纠结地想着,却?听沈忘开口道:「杨五六, 昨夜里南菀将殷万福託付于?你, 可见她对你之信任, 可殷万福却?对你颇有微辞, 其间是何缘故?」 「那老匹夫……」刚说了开头?, 杨五六赶紧改口道:「回县令大人?, 那殷万福与草民, 是这么一回事——」 殷万福一家子是一路逃荒来到济南府的, 初来乍到的殷家人连条囫囵个儿的裤子都没有,殷择善到了上私塾的年纪, 还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乱窜,引得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左躲右闪,这种窘迫让心善的杨五六实?在看?不过眼去。 他帮殷万福张罗着, 寻了个打更的活计,给私塾老先生捎了一壶好酒, 硬是把殷择善塞了进去。而殷万福病弱的妻子,也在场五六的介绍下寻了个酱菜园子做短工。就这样,殷家人?才?算在歷城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杨五六是个鳏夫,身畔也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将殷择善当?自家小子疼的,可逐渐地,杨五六察觉地出了这对儿父子的异样,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多疑的心魔。 两家人?互帮互助的友好关系戛然而止于?一个下雪的冬夜,只因为殷万福的妻子顺手帮杨五六捎了一小罐酱菜,便彻底打翻了殷万福的醋罈子,在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街道上,殷万福大声喝骂叫嚣,恨不得将曾经恩人?的面子彻底踩到泥淖中。而当?时十余岁的殷择善不仅不阻拦规劝,却?是不问青红皂白将杨五六视若寇雠,任凭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也毫不动摇。 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邻里们都相信杨五六的人?品,倒是没?有人?私下说闲话,可殷万福的妻子却?是个好脸面的人?,因这一场无妄之灾生了大病,郁郁而终。这下可好,殷万福和殷择善便把这桩祸事彻底记到了杨五六的头?上。 这场闹剧之后,杨五六彻底和殷家人?断了联繫。殷万福依旧做着他介绍的打更的活计,白日里上街卖自己?编制的竹筐;而殷择善也依旧上着杨五六托关系的私塾,只是那家酱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那瘦弱伶仃的身影。 及至后来,贫困的殷择善成为傲慢的殷大状,第一件着力?经办的事便是利用一张房契将杨五六的老宅占去了一半,以报当?年丧母之仇。身无倚仗的杨五六闹了几次,都是无疾而终,最?后一次二人?对簿公堂,以杨五六挨了十板子才?算作结。 这十板子,让杨五六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若不是黄四娘时常伺候茶饭,只怕饿死了都没?人?收尸;这十板子,也彻底打醒了杨五六对殷家人?无谓的幻想,自此之后,两家人?愈发势如水火,连大街上迎面见了都要互啐一口唾沫。 而这一切,却?随着南菀的到来悄然改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杨五六每日清晨都会在自家小院门口发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粥,用料很是捨得,一闻便是上好的小米与黄豆磨出的浆子。杨五□□处打听,这才?知道是殷家的新?嫁娘送来的,他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豆粥。 第212页 这一脚踢得用力?,瓷碗当?即便碎了,碎瓷茬儿散了一地,杨五六也不收拾,满地狼藉似乎昭示着他错付的真心。当?夜,杨五六出门放水,一眼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一袭白衣把杨五六吓得魂飞魄散。 定睛看?去,却?是那殷家的新?嫁娘。女子长得端丽,在夜色中缥缈如仙,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她蹲在地上,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正?仔仔细细捡拾着什么。她收敛得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观望的杨五六。 女子将细小的瓷茬一点点捻起来,收到随身带的口袋里,仿佛从恆河中收集着沙砾。微弱的月光下,她白净柔软的面庞,虔诚得带着佛性,像极了庙里的观音。杨五六感觉自己?气鼓鼓的心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扎了一下,积郁的怒气顺着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只留下有些干瘪的怜惜。 真是个好孩子……杨五六心中默默地贊了一句。 他没?有打扰南菀,憋着尿悄悄退回房里,第二天一早,杨五六将新?送来的热腾腾的豆粥,一仰脖喝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南菀与杨五六之间的忘年交情,绕过了门庭森严冷硬的殷府宅院,躲开了殷氏父子固执偏颇的视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结起了细密而柔软的藤蔓,终究结出了香甜的果实?。 「沈大人?,菀姑娘的的确确是好女子。」杨五六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作结道。 「她拿家中的粮食养肥了你这外人?,你自然觉得她是好女子。」一旁的殷万福阴恻恻地嘟囔道。 杨五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对沈忘叩头?道:「县令大人?,那殷大状前世修来的福分,娶了菀姑娘这般大好人?。可他自己?呢,不知珍惜还变本?加厉。前些日子,他收了黑心钱替那裴氏夫妇撤诉,最?终却?闹得人?财两空,裴氏夫妇的惫懒儿子便和算颠倒闹将起来,听说打得头?破血流。」 「昨日里我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冲出了火场,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菀姑娘与这老匹夫。若不是菀姑娘有求于?我,草民是绝对不会再?掺和这家人?的烂摊子的!」 他转过身,指着殷万福的鼻子怒骂道:「这老不死的,咒死了自己?老婆不说,现在还想冤死自己?的儿媳,简直……简直就是天煞星降世!县令大人?万万不要听他妖言惑众,菀姑娘真的是无辜的啊!」 一束利芒从沈忘眼中一闪而过,屏风后也传出极轻的疑惑声:「诶?」可是很快,屏风后再?次寂静无声,那道摄人?的光点也从沈忘的眸子里悄然而隐。 「杨五六,你且放心,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定断,绝不错枉好人?。」沈忘的声音极是柔和,宛若穿过林间的月光,他就这样平静而温和地说着,忽而转头?看?向黄四娘:「对了,黄四娘,你方才?说你看?到殷择善撞开南菀进了殷府大门,对吗?」 黄四娘没?想到沈忘会突然问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继而大声答道:「没?错县令大人?。」 「那……再?往前呢?你看?到的什么?」 「我看?到……看?到了殷择善的脸?」黄四娘歪着头?,仔细回想着。 「啊,对,那再?之前呢?」 「嗯……我看?到殷择善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沈忘笑着颔首:「这就对了,本?官方才?差点儿忘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微微抻长了脖子,看?向堂外街道的方向:「程捕头?该回来了吧?」 就像是在回答沈忘的自言自语一般,街道上真的出现了程彻的身影,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的眉眼生得颇为娇俏,一身浅绯色的衣裙更是将这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柔媚放大了数倍,衬得人?面桃花,相映生辉。二人?行来的方向正?是歷城县衙,围在堂外观审的百姓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小声议论。 「欸?这不是子衿姑娘吗?」 「你认识?」 「这……这谁不认识啊,就是咱们济南府的花中魁首啊,就是广寒楼的头?……」 一声清脆地巴掌声响起,议论声骤停。被扇了一个耳光的男子垂头?丧气,喏喏不敢言语,只是心中暗骂自家的母老虎不留情面,竟然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而他身旁向着他怒目而视的妇人?则放下了扇红的手,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掉头?便走。 那男子恋恋不捨地看?了眼走上堂盈盈跪下的子衿姑娘,又无奈地看?向自家媳妇儿远去的方向,纠结了片刻,还是急匆匆地向女子消失的街道追了去。走之前千叮万嘱一旁的邻居:「你看?完了可告诉我结果啊!」 堂外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并没?有影响堂上人?平和审慎的心境。广寒楼坐落于?估衣街口,是济南府最?为有名的青楼,而这位子衿姑娘正?是广寒楼艷名远播的头?牌。 在南菀的讲述中,沈忘准确地捕捉到了「浓重的脂粉味」这一关键信息,而再?联繫上这位「有了黄金屋,只要颜如玉」的殷大状,不难猜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沈忘便遣程彻到济南府的几家花楼探问探问,果不其然,头?一家广寒楼便寻到了他们需要的证人?。 这时,屏风后传来低沉而阴冷的女声:「你下次再?派他去这种地方,就试试看?。」沈忘面色一白,仿佛感觉鸟铳黑洞洞的枪口直顶在背上一般,连忙轻声安抚道:「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下次绝不再?犯。」 第213页 那冰寒之气这才?稍稍疏减,沈忘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看?向堂上跪着的子衿姑娘。 第138章 多灾海魇 (八) 「子衿姑娘, 昨日你可曾见过殷择善?」 「自然见过,要不然民女又怎么会被沈大人请来呢?」子衿姑娘媚眼如丝,狭长的凤眼如同?带着钩子, 隐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看得堂下的男人们心旌摇曳,都不由得抻长了脖子。 沈忘面?色如常,似乎无论堂下跪的是貌美如花的子衿姑娘还是泼辣妇人黄四娘,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好,那你便说说昨日?的情形吧!」 「昨日那殷大状——」 殷择善已经?纠缠了子衿姑娘有一些时日?了, 作?为济南府花中魁首的子衿姑娘已经?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再加上殷择善只是财力雄厚,却无权势,并没有入得了子衿姑娘的眼。可?殷择善白?花花的银子却砸得广寒楼的老?鸨晕头转向, 日?日?里为殷择善说着好话。 「我?的肉儿哇, 你怎地就这般瞧不上这殷大状啊?他?毕竟是济南府的名流红人儿啊, 咱们多?少也得给他?点儿面?子不是?」老?鸨肥厚的巴掌亲昵地揉捏着子衿姑娘的肩膀, 语重心长道。 「妈妈, 面?子我?可?是给了, 那殷大状送来的东西, 我?不是都照单全收了?」子衿姑娘玩弄着自己的青丝, 斜斜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柔若无骨。 「可?是咱们光收礼, 连面?儿都不给人家?见一下,是不是……」老?鸨最是察言观色,她看到?子衿的脸上流露出丝丝不耐之色, 便柔声?问道:「肉儿哇,你是不是和这个殷大状有什么过节啊?」 「过节嘛倒是没有, 我?只是替那南菀不值。神仙般的人物落到?个癞头狗手里,这癞头狗还尚不知?足,可?嘆啊……」子衿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层叠山峦,幽幽地嘆了口气。 像她这样的青楼中人,寻常女子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会掩鼻唾弃,就仿佛她身上沾染了什么臭不可?闻之物一般。可?那南菀却与众不同?,第一次见时,南菀捡到?了她遗落在水粉摊上的荷包,竟直接送到?了广寒楼。 当她在楼下见到?南菀时,晌午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光华璀璨的金边。南菀的视线不闪不避,直直地望向她,随之露出诚挚而?温柔的笑意:「那小贩说了,是广寒楼子衿姑娘的荷包,我?正好顺路,便送过来了。」 平日?里牙尖嘴利的子衿不知?为何竟是语塞,她伸出手,从南菀的掌心中取走那湖蓝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两条肥嘟嘟的小金鱼,每一片鱼鳞都闪动着莹润的光。她的小指无意间擦蹭到?南菀的皮肤,那是与男子截然不同?的细腻与微凉,甚至能够感觉到?女子绵延交错的掌纹的弧度。 南菀感到?自己被烫了一下,而?烫到?自己的却不是灼热的温度,相?反是妥帖到?令人安心的暖意。自始至终,子衿姑娘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涌到?嘴边的话语都被拂面?吹来的微风偷走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子衿的紧张与窘迫,南菀再次恬静一笑道:「我?叫南菀,家?住花店街,子衿姑娘若是得闲了,不妨来家?里坐坐。到?了街上打听菀姑娘,自有好心人为姑娘指路。」 语罢,她柔柔转身,消失在一派如初雪般白?亮的天光里。 子衿自然不会上赶着跑到?花店街去良家?妇女的家?中作?客,但南菀自然而?然流露的善意,无处藏匿的仙人玉貌却终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因此,她在知?道殷择善是南菀的夫君之后,就决定远远躲开这不知?好歹的癞头狗。 然而?,这殷择善的热情却出乎意料地难以消磨,相?反地,子衿姑娘的耐心却是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了。 大火那日?的下午,殷择善又来了。这一次,子衿罕见地将他?请进了内室,奉上了一杯清茶,殷择善喜不自胜,目光在子衿的脸上流连忘返,并双手奉上一件银镀金点翠髮簪。 「还请子衿姑娘笑纳。」殷择善眉眼带笑,声?音也低沉柔和得让人头皮发麻。 子衿的眸光在簪子上一扫,一抹轻飘飘的笑容浮上嘴角:「点翠……果然像是殷大状的风格。」 殷择善见子衿姑娘的反应,赶紧缀上一句:「我?见姑娘多?是红宝石红玛瑙的首饰,红色俗不可?耐,可?衬不起姑娘的玉质花容,唯有翠鸟之羽方能装点姑娘的云鬓。」 「拿鸟儿活生生的性命装点鬓髮,妾身可?配不上。妾身本就是圈在笼中不得自由的鸟,何苦再戕害同?类呢?殷大状拿回去吧,这个妾身不收。」子衿懒洋洋地将那价值连城的髮簪抛回到?殷择善的怀里。 殷择善犹自不死心,讨好道:「子衿姑娘既是不喜欢,那我?明日?再给姑娘买别的首饰便是。那今日?咱们……」 子衿姑娘以手掩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便从贝齿间倾泻而?出,笑得殷择善目眩神迷,几乎站立不稳:「殷大状,妾身今日?不方便。」 「那明日?……不……后日?……大后日?呢?」 「若是与殷大状,那只怕是日?日?都不方便了,送客!」 雾气般的纱帘缓缓垂降下来,在殷择善与子衿姑娘之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倚靠在美人榻上的子衿看着纱帘外殷择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色,心中暗暗好笑。她自小就厌恶那偷走了仙女羽衣牛郎,而?这殷择善,只怕被那牛郎还要?讨厌千倍万倍。 第214页 「狐狸精!把我?儿给你的钱都给我?吐出来!」殷万福的怒吼将子衿从回忆中扯了回来,她不以为意地瞟了殷万福一眼,笑道:「你还当你儿子的钱是好来的啊?白?给我?都嫌脏呢!不过我?也算是帮你们老?殷家?积了些阴德,你儿子送我?的首饰,我?都在刘掌柜那儿当掉了,济南府的小乞儿们多?少都受过我?的恩惠,也算是弥补你儿子造下的冤孽了。」 此言一出,无论堂上还是堂外,都响起隐隐的叫好声?。济南府的百姓们怕是今日?才知?晓,那花中魁首,却也是匣中名刃,自有虎啸龙吟之音。 南菀抬起头,静静地向子衿姑娘投去一瞥,双唇翕动,无声?地说道:「谢谢。」 子衿姑娘一怔,继而?一种绝不应该出现在阅人无数的花魁脸上的羞涩红霞浮上她的颧骨,紧接着又在眼角眉梢瀰漫开来,子衿姑娘赶紧低下了头。 与案件相?关联的证人一一留下了证词,然而?沈忘却没有仅凭一场堂审敲定真兇,还需重返现场,细细查证。堂审的最后,沈忘只是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南菀姑娘暂且收监,择日?再审。」围观的百姓们都各自散去,殷万福见南菀被收监,也自觉得到?了公正的审判,拄着拐杖晃悠悠地离开了,可?黄四娘还守在衙门口,任凭她的夫君如何求告拉拽也不肯走,颇有一副立地生根的架势。 沈忘远远瞧见了,便遣柳七去问个清楚。黄四娘也不藏着掖着,说得唾沫横飞,柳七也是频频点头,半晌,柳七方才对沈忘回復道:「黄四娘让我?问问沈兄,自古以来,女子入囚便难得清白?,往往生不如死。虽大明律严禁□□女囚,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纸空文。今日?南菀姑娘收监,沈兄可?否保证南菀姑娘的清白?之身,若是可?保,她便调头离去,再无二话;若是不可?保,她今日?便是拼却身家?性命,也绝不让南菀姑娘受辱。」 听着听着,沈忘的面?色逐渐肃重起来,他?向衙门口昂然而?立的黄四娘敬佩地望了一眼,沉声?对抗七道:「停云,你对黄四娘说,若南菀姑娘在我?眼皮子底下受辱,我?沈忘这父母官不当也罢。」 柳七得了令正欲传话,却又被沈忘拉住,道:「县衙内的官媒婆正紧俏,若那位黄大姐有心,不妨亲自来衙门看管接送,本官求之不得。」 柳七低声?笑了,点头道:「不愧是沈县令,这时候还想着招徕人才。」 沈忘被她说得脸色一哂,再想解释,却见柳七早已快步向黄四娘走去。黄四娘个头颇高,见柳七近前,便微微弯下腰侧耳细听,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郑重。待柳七说完,她昂首看向不远处微笑等待的沈忘,双手抱拳,遥遥一拜。 堂上的会审结束了,可?堂下的会审却刚刚开始。待柳七和沈忘返回后院,金桂树下的石桌旁已经?是坐了一圈人,易微、程彻、霍子谦都如同?嗷嗷待哺的小燕,抻长了脖子等待着二人。沈忘不由得苦笑:「你们就不能让我?歇歇,我?这早饭还没吃饱呢!」 「哎呀,少吃一顿饿不死,我?可?是听出了些门道,正想跟你讨论讨论。」易微赶紧道,引得程彻诧异地望向她,心中暗道:少吃一顿饿不死?我?没听错吧? 霍子谦也面?露焦急之色:「是啊沈兄,这南菀姑娘绝对不是兇手,咱们得尽快给她洗刷冤屈啊!」 闻言,程彻的脑袋随之转向了霍子谦,哪怕是粗豪如他?,也多?少看出了霍子谦对南菀姑娘异乎寻常地关心,只是他?对这种事情颇不开窍,还自顾自地疑惑道:「南菀姑娘好像没给咱们衙门口送豆粥吧?」 见几位好友鸡同?鸭讲,沈忘不禁好笑,他?拂去石凳上的落叶,嘆道:「既然大家?都这般关心,那我?们便借会审所得的证词,分析分析案情。」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双肘搁在石桌上,上身微微前倾,声?音中也带了一丝神秘:「诸位,你们发现证词中的矛盾了吗?」 第139章 多灾海魇 (九) 「矛盾……自然有矛盾啊, 那殷老丈老而无德,硬是冤枉自家儿媳妇有姦夫,而通过?邻居们的?证词却能够证明, 这姦夫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殷老丈的?证词与所有人相悖, 这不就是矛盾吗?」霍子谦分析道。 霍子谦对案件的?推理?并不擅长,是以他虽兼任着「刑名」与「钱谷」师爷的?双重身份,实则只?掌「钱谷」,而「刑名」师爷倒成了易微的差事。而这次沈忘出言询问,霍子谦却抢在易微前面答了话, 可见关心则乱。 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浮现在易微的唇角,她?夸张地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在回味什么无比美味的?糕点一般:「老话怎么说来着,色字心头一把刀, 书呆子, 这把温柔刀可是把你捅得不轻啊!」 要说这阴阳怪气, 隆庆一朝易微认第二, 那便?没人敢认第一, 霍子谦当即便?羞臊得满脸通红, 诺诺道:「沈兄既是问了, 我便?照实答了, 易姑娘你可别拿我开心了……」 「就是,微儿, 老霍跟我一样嘴笨,你别欺负他了。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霍替那南菀姑娘说话, 咱们也能理?解。」程彻也急忙为兄弟解释道。 霍子谦闻言,白?净的?面?皮儿更红了,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柳七解围道:「寒江,你可看出了端倪?」 第215页 易微方才正恶狠狠地瞪着程彻,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猞狸,这边厢听柳七问她?话,兇狠的?表情立刻柔和?乖巧起来,看得程彻瞠目结舌:「柳姐姐,方才我在屏风后面?倒是听出了些门道。但?是,我又没有自信确定?我的?想法是对的?……」 「哦?」沈忘眉毛一挑,感兴趣地问道:「小狐狸还?有不自信的?时候?」 「因?为……不太合常理?。」易微倒是难得没有和?沈忘顶嘴,纤细的?柳叶眉在眉心虬结成一团。 「说来听听。」 「你们还?记得那个黄四娘说的?她?看见殷择善的?场景吗?她?当时说,她?是借着门口的?灯光才认出来人是殷择善,对吧?可是后来,那位杨老丈的?证词却有些出入,那位杨老丈出现的?时候,殷府的?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他说的?却是,他看见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冲出了火场,待走近了才看出是殷万福和?南菀姑娘,你们不觉得这两段证词很是奇怪吗?」易微道。 沈忘心中?暗贊,不愧是小狐狸。可他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等待着其他人的?反应。柳七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黄四娘口中?殷府大门口的?灯光,在杨老丈的?口供中?却消失不见了?」 「没错,如果说黄四娘没有撒谎,殷府大门口有灯光的?情况下,杨老丈怎么会看不清冲出来的?殷万福和?南菀呢?」易微点头应和?着。 「那会不会是有人出来吹灭了灯笼呢?」程彻绞尽脑汁思考着。 「不会,我记得黄四娘说,南菀姑娘和?殷择善进府后就没有再出来,府门也上了门闩。黄四娘一家三口就在院中?吃饭,如果说中?途有人出来,那就在殷宅对面?的?黄四娘一家一定?能听到些动静才对。除非,黄四娘在撒谎,殷府门口本来就没有点灯。」 程彻勐拍了一下大腿,赞嘆道:「我们微儿就是聪明啊!这都能发现!」 易微面?上一红,得意之色从眉眼间一闪而过?:「而且,我记得我们赶到的?时候,殷府门口确实是没有灯笼的?。总不能宅子里烧得乱七八糟,还?有人特意出来吹蜡烛吧?所以我觉得黄四娘的?证言,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可信。可是,我又推断不出她?撒谎的?动机。」 「是啊……黄四娘没有必要因?为这个事情撒谎啊?」霍子谦也是大惑不解,求助地望向始终笑?而不语的?沈忘。 沈忘也不抻着,当即展颜道:「黄四娘究竟有没有撒谎,或者?说黄四娘究竟为什么撒谎,咱们暂且搁置不谈,我再提出一个证词中?矛盾,大家来听听看。南菀的?证词中?曾说到,殷择善那日回家的?时间很晚,而且整个人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而我们从子衿姑娘的?证词可以推断出,殷择善极有可能是因?为在子衿姑娘这儿吃了闭门羹,这才借酒浇愁。所以,南菀所说的?殷择善大醉晚归是很合理?的?一段证词。」 他环顾众人,似乎在观察是不是每个人都消化了他刚刚的?表述,继而温声道:「可是,你们还?记得黄四娘的?证词吗?她?当时说的?是……」 易家微倒抽一口冷气,接口道:「我想起来了,她?当时说那个人影急匆匆地往殷府走去,借着门口的?灯光,她?看出那人是殷择善!一个人喝得醉三妈四怎么可能还?脚步匆匆呢?这也是矛盾啊!」 「所以,这也是你让黄四娘重新复述一遍证言的?原因??」柳七若有所思地看向沈忘。 沈忘颔首道:「不应该说是复述,而是倒叙。一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想要说谎,往往会自行?架构一个完整的?故事,在脑海中?推演多次,所以这种情况下,并不容易从他的?证言中?分辨出真伪。可是,如果你让他把这个编纂的?故事倒着说一遍,便?极有可能出现破绽。所以,当我引导黄四娘倒着回忆事情的?经过?时,她?故事中?曾经『急匆匆』行?走的?殷大状,就变成了『跌跌撞撞』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柳七用修长的?手指捻着自己的?下巴,频频点头。 「可是大狐狸,就算是如此吧,咱们也解释不出黄四娘撒谎的?动机啊,再说,她?这两处有矛盾的?证词,在整个案子中?似乎也无伤大雅吧?」易微提出了异议。 沈忘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这个答案,只?怕要在火灾现场才能寻得到。」 一个时辰后,一身褐色麻布衣的?沈忘,和?一身书生打扮的?柳七出现在殷府的?废墟之上。案件还?在勘验中?,而这南菀姑娘又极得人心,沈忘便?决定?低调行?事,只?是同柳七作寻常人打扮前往火灾现场。虽然「刑名师爷」易微满脸的?愤愤不平,可程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就转怒为喜,和?程彻躲到一边叽叽喳喳说小话去了。 沈忘和?柳七不知道的?是,程彻那一句相当有威慑力的?低语是:「人家天天和?咱们混在一处,你总得让阿姊和?无忧单独相处相处吧!」 沈忘和?柳七小心地躲避着摇摇欲坠的?墙壁与门板,仔细地在一片黑灰的?地面?上寻找着什么。虽然程彻只?是一句戏言,可这又的?确是沈忘与柳七罕有的?单独相处的?机会。然而,这两个人却毫无旖旎情丝,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大,蹲在被烈焰侵袭肆虐过?的?大地上,连对话都显得格外整肃。 第216页 「停云,你还?记得殷择善后脑的?那个伤口吗?」 「嗯,从今日堂上杨五六的?证词来看,应该是那日殷择善与裴氏互殴造成的?。事后我也就此事问过?当时围观的?百姓,确有此事,而当时也的?确见了血。」 「可是如果,这也是谎言呢?」 柳七直起身,看向门板后半跪在地上的?沈忘,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了下来,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耀目的?苍白?之中?,而那半扇烧得变形的?门板却营造出一方安全的?暗影,让柳七难以看清阴影之下沈忘的?表情。 「谎言?你的?意思是……殷择善脑后的?伤口并非是旧伤?」 沈忘没有回答柳七的?疑惑,相反他接着反问道:「停云,你是否知道某一种方法,能让火灾现场的?血迹重现?」 柳七一怔,下意识地点头道:「以酽醋混合烧刀子,浇于地面?,利用其挥发性或可使暗藏的?血痕显现。」 「好!」沈忘轻声赞嘆了一句,柳七永远是那柄锋芒毕露的?宝剑,足以噼开任何掩藏着污浊与黑暗的?迷雾,而沈忘则乐得臣服于这无可抵挡的?锋锐,毕竟这天底下的?仵作绑在一起,又有几人能出柳七其右呢? 「那这大火所遮掩的?秘密,就要被我们揭开了。」 第140章 多灾海魇 (十) 在沈忘所圈定的位置, 柳七将浓醋与烧刀子混合而成的,气味诡异的液体泼洒在黑黢黢的地面上,静待了一阵儿, 果不其然, 地表浮起了一滩浓黑色的血迹。 沈忘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片血迹的形状,以手指曰:「从血迹的形状来看,应该是殷择善被重物击打或者?撞击,颓然倒地之?后, 脑后的伤口流出的血水沁入地面,方能形成这么大面积的血泊。而这片血迹周围,还有滴溅的血点,说明殷择善被重击之后, 还尚能行动, 但这种行动也?只?局限在撑起身体或者爬行这种靠近地表的动作,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子谦会在门口发现他烧焦的尸体了。」 柳七若有所悟:「也?就是说, 殷择善的伤口并非是与裴家人互殴造成的, 而是在大火的当日被重物击打撞击所致, 也?正?因为这个伤口使得殷择善没有办法逃出生天, 力竭不支被烧死在门边?」 沈忘微微一笑, 道:「也?对,也不对。」他摊开手, 掌心朝上,只?见那被阳光浸染得近乎透明的手掌中间?,静静托着一粒浑圆的硃砂, 宛若空无一人的雪原上盛放的娇艷红梅。 「这是……」 「这就是谜题最后的答案。」 * * * 霍子谦紧紧攥着手中的线毯,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作为明面上的刑名师爷, 歷城县衙的大牢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令人望而却步。 歷城县衙的大牢并不像百姓们想像中的那样阴森恐怖,相反,在沈忘的整修之?下,每一间?牢房都显得干爽整洁,确保了囚犯们最基本的尊严。大牢中并没有羁押的囚犯,那批随方长庚叛乱的衙役早已正?法,此后就难得再有囚犯光顾了,最近一批收押的囚犯还是涉及裴柔案的陈其光、陈夫人和陈文景,而更近一些的,便是此刻待在女牢中的南菀姑娘了。 霍子谦走得极轻极慢,但饶是如此,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中空洞得骇人。待到他终于走到南菀的牢房门前,贴身的里衣已经湿透了,在初秋的夜风中吹拂下,渗着丝缕的凉意。而这种悄然的不适感,在他看到牢房中的女子时?,尽数散去?。 此时?的南菀正?背对着牢门,牢房门上的铁栏杆在她?单薄的衣衫上留下笔直而浓重的阴影。薄透的月光从?气窗中倾泻而下,洒遍全?身,让她?如同置身在一个光亮而透明的茧壳之?中,下一秒便会羽化?成蝶。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声音如此的低沉轻柔,让霍子谦感到连时?间?都因她?的梦呓般的祈祷而缓慢下来。 霍子谦缓缓舒出一口气,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是蕴化?于实体的,而他面前的南菀姑娘,正?是美本身。 许是被霍子谦的嘆息所惊扰,南菀停下默念,缓缓转过身来,冲着霍子谦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霍子谦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道:「南菀姑娘,你这是在……」 「为逝去?的夫君祈福,愿他得脱火狱,轮迴往生。」南菀微微垂下眼帘,眸子里的光芒明明灭灭。 「南菀姑娘,还请……还请节哀。」 「人终有一死,命中注定之?事又岂是人力所能转圜,所以对于夫君的死,民妇虽是悲恸,但也?知生死有命,不会执念于此。然而,夫君生前作恶颇多,罪孽深重,只?怕死后也?难得安眠。」南菀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而悲凉的笑意,让霍子谦看的心中一酸:「民妇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微薄之?力,或许能扭转一二,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南菀姑娘,其实……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歷城的百姓们都念着你的好,说你是活菩萨。我也?认为……认为你很好。」 南菀抬起头,柔柔地在霍子谦的脸上扫了一眼,如同轻灵划过荷叶的露珠:「受之?有愧。」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下来,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半晌,南菀开口道:「霍师爷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第217页 霍子谦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儿忘了,柳仵作说,牢中阴冷,怕南菀姑娘不习惯,让我送毯子来呢!」 他透过牢门的铁栏杆,将线毯递了进去?,南菀伸手接过,捧在胸前,埋头细嗅,露出笑容道:「柳仵作有心了,刚晒的毯子,还带着日头的香气。」 「也?谢谢你,霍师爷。」 霍子谦身子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站起身道:「南菀姑娘,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安寝,明日……明日……」 南菀一歪头,疑惑道:「明日怎么了?还要升堂吗?」 「也?许吧……」霍子谦急匆匆地抛下一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大牢。 在这个令霍子谦辗转难眠的秋夜之?后,一大清早,济南府的城门口便围了一大群人。 「快念念,这写的啥?」 在一堆大字不识的百姓中间?,一名穿着有些寒酸的秀才?被推举了出来。秀才?颇有些自得的振了振衣,摆足了架势一摇三?晃的走到告示前,微倾着身子细细看去?,可刚瞄了一眼,便夸张地大唿小叫起来:「怎么可能!」 这一下,围观的百姓们可不依了,纷纷叫嚷道:「诶,黄秀才?,你也?别?光自己个儿看啊,好歹给咱们念念啊!」 黄秀才?勃然变色,气愤道:「还看什么看,咱们找沈大人去?!」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着秀才?又是振臂高唿,又是视死如归的,半晌没反应过来。 「到底是啥事儿啊?」 「告示上说,菀姑娘在狱中认罪了!承认自己杀了算颠倒!」 「怎么可能!」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群情激愤,出城的也?不出了,卖菜的也?不卖了,去?码头的也?不去?了,一股脑地向?着歷城县衙涌了过去?。 而此时?的沈忘正?在院儿中享用他的第二个枣泥炸糕,济南府的秋日短促珍贵,今日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金桂树下吃着炸糕的沈忘尤嫌不够甜,将炸糕在装着白糖的小碟儿中轻轻一沾,方才?志得意满地放进嘴里。 「嗜甜伤身。」柳七早已用完了饭,她?倒了一杯枣茶,推到沈忘面前,道:「若是还嫌不够甜,就喝口枣茶吧!」 见此情景,程彻赶紧有样学样,给易微的面前也?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枣茶,易微鼻腔中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吸气声,抢过沈忘面前的枣茶一饮而尽,继而被烫得张着嘴直哈气。 沈忘抚掌大笑,道:「停云,快瞧瞧,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程彻也?有些想笑,但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化?作喉咙里如同气□□般响亮的「咕」一声。这下,连一夜未眠的霍子谦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五人笑作一团,震得金桂树的花瓣扑簌簌地向?下飘落,沈忘赶紧腾出一只?手护住自己面前的枣泥炸糕,生怕糟蹋了即将入嘴的美食。 就在众人笑闹之?际,一大早去?城门口贴告示的花添彩着急忙慌地奔了进来,还不待他开口,沈万便笑着招唿道:「添彩,来,喝口茶。」 花添彩脑袋摇成了一只?拨浪鼓,急急道:「沈大人,不好了,一大帮百姓将县衙的大门围起来了!」 「什么!?」程彻腾地站起身,却被沈忘抬起的手臂阻住了。 「清晏莫急,先听添彩怎么说。」 「沈大人,程捕头,我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就是我前脚刚贴上告示,后脚便有一名秀才?振臂高唿,说要救南菀姑娘于水火呢!他们说……他们说,咱们对南菀姑娘用了刑,要不然怎么能颠倒黑白,说南菀姑娘杀了算颠倒呢……」花添彩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末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无足措地看着沈忘。 沈忘却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将一杯热茶递到花添彩手里,温声道:「这可是柳仵作煮得枣茶,香得紧。」 霍子谦道:「沈兄,要不我去?给百姓们解释解释吧,咱们明明没有……」 沈忘摇摇头,目光悠然地投向?喧闹吵嚷的县衙大门:「不急,自有人替我们解释。」 就如同附和沈忘的话?语一般,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在空中飘散之?时?,一阵急促而愤怒的鼓音骤然炸响,惊得众人都站直了身子,向?衙门口的方向?看去?。唯独沈忘一人面色从?容,似乎早已料到会经此一事。 「登闻鼓响,升堂。」沈忘道。 第141章 多灾海魇 (十一) 屏风后的易微悄悄探出头来, 向堂外张望。只见前来听审的济南府百姓已经将衙门口的台阶挤满了,连院外的泡桐树上也趴着几个?人,挤挤挨挨, 像是树上结出的巨大却干瘪的果子。她嘆了口气, 目光移回堂下的男子脸上。 这名男子约莫三?十啷噹岁,破旧的衣衫疲惫地贴服在身上,似乎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们彻底剥落。与他的落魄穷困所不同的是他颇为英武俊朗的眉眼,尤其是一双秀目,既有?男子的倜傥之气, 又兼具女子的柔婉多情,让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倒是有几分面熟啊……」易微小声?嘟囔道?。 堂上的沈忘一拍惊堂木,朗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南铮, 是涉案女子南菀的兄长。」 此言一处, 堂下?围观的百姓们?起了一阵骚动。 第218页 「噢!是不是那?个?货郎啊!」 「应该就是!这是听说妹妹家出事回来奔丧的吧?」 「哎……真是苦命人啊……」 堂下?的议论声?颇为嚣嚷, 沈忘和南铮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尤其是南铮, 面沉如水, 莫名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态。 「南铮, 你方才敲响了登闻鼓, 有?何冤情,尽可道?来。」 南铮大着胆子抬头, 看了一眼高堂上端坐的男子,心一横高声?道?:「舍妹冤枉,那?殷择善并不是舍妹所杀!」 「哦?」沈忘意味深长的倾了倾身子, 越过厚重宽阔的案桌看向堂下?跪着的南铮,「若不是南菀杀的, 那?兇手又是何人?再说,南菀自己都已然认罪,你又凭什么替她伸冤呢?」 南铮被沈忘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心跳如擂鼓,恳求道?:「大人,能否准小人见舍妹一面?」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道?:「本官也不欲与你为难,但为防串供,在你交待清楚之前,你与南菀不得见面。」 「这……」南铮明显是慌了,无助地看向堂上的几人。在黄秀才读出贴在城门上的告示时?,隐匿在人群中的南铮就已经彻底失了方寸。他随着激愤的人流涌向歷城县衙,凭着满腔的孤勇与悲愤敲响了登闻鼓,可究竟要?说些什么,举证些什么,他竟是没有?做出丝毫的考量。 「你若是想要?救她,就要?说实话。既然你知道?她并非兇手,又何必遮掩呢?」堂上的沈忘开口了,声?音格外低沉柔和。 「是啊,南菀姑娘还……还等?着你救她呢……」霍子谦也开口了,只不过他的眼神别扭地飘向了一边,手中记录的湖笔也僵硬地悬在半空,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南铮闻言,胸中的愤懑与悲凉再也掩藏不住,尽数倾吐而出。 父母双双离世?那?年?,他只有?十岁,而南菀却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随着流民一路北上,背上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包裹,怀中却抱着沉甸甸的希望,南菀就是他的希望。流民的队伍辗转来到济南城外,南铮却是再也走不动了。 为了防止流民□□,济南府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唯有?在每日?午时?,由城内的官军给城外驻扎的每位流民施以稀粥一碗,粗粮窝头一个?。两者之间似乎维繫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流民只求不死,而城内也只求不乱,就这样闹哄哄的流民在济南府外驻扎了半月,方才弃城而去?。 在最后的几日?,城内官军施捨的粥汤越来越稀,窝头也越来越小,流民们?争相抢食,殴斗不断,像南铮这样没有?父母长辈保护 ,还不得不养活一个?婴儿的孩子无以为继,只有?平躺在一丛蒿草中等?死。 他将吃食尽数留给了南菀,用泡软了的窝头一点点餵到妹妹的小嘴里,餵完就将南菀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又躺回到那?片杂乱的草丛间。身强体?健些的流民不愿再做那?温水中烹煮的青蛙,借着半月来休养生息的体?力,重又踏上征程。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上路的人,则被丢弃在城外。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干瘪而平展的身体?上,像照着一摊摊无人捡拾的垃圾。 也许,的确是这两兄妹命不该绝,在南铮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闻到一股恶臭向自己靠近。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背着竹筐捡拾粪便的老人。因为极度的飢饿,那?老人的面目他已然看不真切,可老人神态中隐约的关切却还是让南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南菀向老人的方向举了起来。 老人略一犹豫,便接过了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儿,放进了装粪的筐里。南铮疲惫地笑了,刚准备闭目待死,却被老人勐地摇晃了两下?,只听老人低声?道?:「小伙子,可不能睡,你也爬进来,我背你进城!」 老人看上去?瘦弱,可双手却如鹰爪般紧紧钳住了南铮的肩膀,也钳住了他即将消散的生的意志。南铮不敢多言,拼尽全力翻进那?臭不可闻的竹筐里,老人喊了一声?号子,腰背用力将二人背了起来。 为防流民□□,济南府是严禁流民进城的,这拾粪的老人背了两个?流民入城,若是被官军发现,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好在因为竹筐实在恶臭不堪,连守城的官军也懒得检查,捂着鼻子摆着手就让老人入了城。 透过竹筐的缝隙,南铮看到那?差点儿成?为自己坟墓的蒿草越来越远,最终被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他鼻子一酸,抱住软乎乎臭烘烘的妹妹,无声?地哭了出来。 正因兄妹俩这段难忘的童年?往事,他们?自小就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更加亲密。长兄如父,南铮对妹妹的疼爱中更是掺杂了如同父亲一般的深厚情感。拾粪老人又在这摇晃的人间挣扎了数年?,溘然长逝,将一栋摇摇欲坠的草房留给了兄妹俩,还有?一辈子吃苦受累积攒下?的碎银几两。 为了支撑兄妹二人的生计,南铮做了货郎生意,整日?里来走街串巷,周围的几座县城里都布满了他丈量的脚步。他一边卖货挣钱,一边瞪大了双眼替妹妹的终身大事打?算着。南菀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他们?还混迹在流民队伍中讨生活时?,正是因为南菀这张让人不忍拒绝的小脸儿,每一个?有?奶水的女子都愿意接过南菀餵上一阵儿。而这张脸随着时?光的雕琢,愈发美得石破天惊。 第219页 南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在意,可南菀却不同,她是南铮的希望,是南铮视若珍宝的妹妹,所以南铮绝不会轻易将妹妹嫁出去?,他要?替妹妹寻一个?如意郎君,让妹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就这样挑来选去?,南菀的年?龄逐渐大了,而这金龟婿却自己跑上门来。殷择善是南铮这辈子见过最有?钱的人,也是最大方的人。只是在市场上遥遥望了一眼,无数金银首饰与佳酿珍馐便山唿海啸般涌向了南氏兄妹小小的草房,送到最后,兄妹俩几乎连站得地方都没有?了。 「哥哥觉得,这殷大状,行。」 南铮的一句话,便为南菀定了终身。妹妹出嫁的前几日?,他将殷择善送来的聘礼尽数换成?了金首饰,悄悄放在妹妹简单的嫁妆的最下?层。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妹妹此生再也不为钱财忧心。妹妹成?了殷府的少奶奶,而南铮依旧是那?小小的,走街串巷的货郎。 然而,南铮却没有?想到,很多时?候,能用钱财买到的都不算珍贵,人亦然。 自南菀大婚之后,南铮从南菀寄来的书信中,辗转了解到殷择善其人。嘆息有?之,踌躇有?之,但南铮却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南菀终于摆脱了他恨之入骨的贫穷日?子,成?为了不需再为钱财所扰的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就算这殷大状再恶贯满盈,这钱财总是真的吧! 可最近的一封信,却让南铮的担忧到达了顶峰。妹妹在信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多有?龃龉」,让南铮再难安寝。走街串巷的他早就听说了裴柔的案子,也知晓了殷择善收黑钱帮裴氏夫妇撤诉的事情。他太了解妹妹正直慈悲的性子,也知道?这次殷择善触碰了妹妹的底线。因此,他决定亲自登门,为妹妹妹夫开解矛盾。 他趁着暮色四合之时?,敲响了殷府红彤彤的大门。他不想让邻居们?看轻了南菀,有?他这般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哥哥,是以连敲门声?都显得理不直气不壮,如同掩耳盗铃的贼。 妹妹却是格外欣喜,数月不见,妹妹愈发清瘦了,眼神里也多了未出阁之时?不曾有?过的忧郁与怅惘,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菀儿啊,近些日?子过得好吗?妹夫,还没回吗?你怎么还戴着这旧簪子啊,换成?金的多好,你们?殷家又不差这个?小钱,让哥哥看着心里难受。」南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菀,将多日?来的担忧与叮咛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 南菀只是看着他笑,不断地将各色糕点往他手里塞着。 「这么漂亮的点心,我吃糟蹋了……」南铮有?些怜爱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又小心地将它摆回到盘子里。 「菀儿,妹夫呢?」南铮再次柔声?问道?。他感觉到了妹妹的逃避,但是他可不会忘记自己登门拜访的真正目的。 南菀看着兄长担忧的眉眼,强打?精神笑道?:「他呀,平日?里忙,我也不多过问的。」 「也是……」南铮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那?我今天来是不是太唐突了,不合适啊?」 「哥你说什么呢?你不见他,见见我不也是好的?」南菀嗔怪道?。 南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沖淡了他的紧张与不安,他刚欲开口,却听门外响起如同炸雷般,混乱而急促的敲门声?。 第142章 多灾海魇 (十二) 南铮赶紧侷促地站了起来, 用双手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皱缩成一团的衣服:「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可是妹夫回来了?」 南菀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疲惫:「哥, 你在这儿稍候, 我去给择善开门。」 不多时,如?芒在背地站在屋中的南铮就听见殷择善口齿不清地喝骂声:「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你烦不烦!快去温酒来!」 南铮赶紧迎了上去,殷择善乍一看到自家舅兄紧张而尴尬的样子,浓眉一挑, 刚欲发火,却不知为何又强压怒火,眸子里现出古怪而残忍的神采:「哟,舅兄来了, 正好啊, 陪我喝酒!」 殷择善勐地抓住南铮的胳膊, 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整个压在南铮的肩臂上, 直撞得南铮一个趔趄。他堪堪站稳, 又恶狠狠地回头看向南菀, 斥道:「还不快去!」 南铮赶紧打圆场道:「菀儿, 去吧, 我陪妹夫喝几盅,聊聊家常。」 南菀这才?转身向厨房走去, 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望向兄长的方向,似乎担心那如?同熊瞎子般高壮凶戾的丈夫会伤害自己?的哥哥一般。 南铮扶着殷择善在主位上坐定, 讨好地将荤菜向着殷择善的方向推去:「妹夫,喝酒伤身, 还是先垫垫肚肠再喝吧!」 殷择善嫌恶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美?味佳肴,啐了一口道:「又是这些破烂玩意儿,还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道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 南铮眉头一拧,一股寒意顺着嵴背攀援而上,在头脑中燃成一片愠怒的火光。这可不是妹妹所说的「多生龃龉」这么简单,这简直就是讽刺挖苦,喝骂不断啊!难道自己?捧在掌心里的妹妹,在殷家过得就是这般日子吗? 南铮强压怒火,温声劝慰道:「妹夫,想来你今日也是喝多了,头脑不清晰。这几道菜还能叫破烂玩意儿啊,随便拿出一道那可是顶得上普通百姓几日的口粮啊!咱们家日子过得壮,可该节省也得节省不是?」 第220页 「节省?省给谁?省给她外面养得那一帮蛀虫吗!」殷择善的声调陡然拔高,他斜睨了南铮一眼,似乎对南铮压抑隐忍的表情极是满意,微微咧开嘴,露出笑容道:「那帮乞丐都?说南菀是菩萨,那也是我给供出来的菩萨。只要我愿意,她可以一直装模作样地慈悲下去,可只要我不愿意,她就要被摔烂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 「钱嘛,我有的是。女人嘛,自然也有的是!什么南菀北菀,什么子衿芙蓉,还不是任我挑?你说是不是啊,舅兄?」 南铮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住了,箍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嘴像只搁浅的鱼:「妹夫……你……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 「过分?」殷择善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舅兄,更过分的你还没有见过呢!要是觉得过分,当初你别把她卖给我啊!」殷择善作势扬了扬手,似乎在抽打某个看不见的人一般,而那虚空的一巴掌,却是重重落在了南铮的心上。 「卖!?菀儿是我的命啊!我只是想让她日后过上好日子!不是卖给你任你欺辱的!」南铮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愤怒地瞪着殷择善。 「这轮不到你置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你一个舅兄!既是卖给我了,南菀就是我的人,我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在济南府的地界儿,我看谁敢管!」殷择善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借着酒劲儿,咆哮着去揪南铮的脖领。 他无法接受这一对儿被他踩在脚下的兄妹奋起反抗,他要用最快速酷烈的手段,让他们俯首称臣。这时,门口响起了酒壶落地的碎裂声,南菀怔怔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择善冷冷一笑,原本伸向南铮的胳膊换了个方向,作势就要向南菀扑过去! ——只要我不愿意,她就要被摔烂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 南铮的脑海中如?同炸雷般迴荡着殷择善恶毒的话语,他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殷择善勐地撞了过去! 堂上一片安静,掉针可闻,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南铮,半晌无语。 「也就是说,殷择善是你杀的。」沈忘的声音依旧平和,一丝波澜也无。 「是……」南铮似乎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匍匐在地,缓缓道:「当时事发突然,小人也吓蒙了,只记得妹夫躺在地上,脑后流出了一大滩血迹,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后来的大火呢?」 「火……」南铮的脸上呈现?出明显的慌乱之?色,他赶紧将头埋得更低了,低声道:「后来的火……是因为草民?想跑,不小心赚翻了烛台,这才?引燃了大火……舍妹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在草民?多次唿唤之?后才?回过神来,当时,妹夫以身陷火海,神仙难救,舍妹让小人赶紧逃走,她还要去救西?厢的公爹。」 「小人也知自己?犯下大错,便从后院翻墙逃走。若不是今日看到告示,小人怎能料到舍妹替兄认罪……」 南铮重重扣头,视死如?归道:「小人罪该万死,还请青天大老?爷不要冤枉了舍妹南菀啊!」 沈忘静静地凝望着堂下扣头不断的南铮,目光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蒿草从中高高举起襁褓的少?年。这是又一次,他情愿将生的希望,留给南菀,以身为赎。 「既是有了新的证据与证词,本官还需细细查证,今日暂且退堂。」 一片「威武」声中,隐隐传来堂外百姓的议论。 「这南铮不都?自己?认了吗?沈大人怎么不判啊?」 「你没听沈大人说了吗,还得查,不能光听兇手的一面之?词。」 「要我说啊,抓紧判了得了,免得那算颠倒阴魂不散,想想都?瘆得慌!」 「可我觉得,这南家哥哥也算是替天行道,那殷择善死得该啊……」 「别天天你觉得你觉得,抓紧回家做饭去!」 议论声如?同秋日院中的飘落的金桂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沈忘在这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向着大牢的方向缓缓走去,柳七快步跟了上来。 沈忘侧头看了一眼行在身旁的柳七,微微一笑:「停云,你为何不问?」 柳七沉声道:「压而不判,你心中自有计较。」 「若这计较与你心中的信仰相违背呢?」 柳七的脚步微微一滞,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沈忘未曾回头的背影:「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不知沈兄要违背哪一条?」 沈忘幽幽地嘆了口气:「停云,你稍后便知。」 正说着,二人已?经踱到了大牢的门口,牢头急忙出来躬身迎接:「沈大人,有何吩咐?」 「半个时辰后去请霍师爷,本官要与柳仵作一道提审南菀姑娘,还需霍师爷听审。」沈忘吩咐了一句,便与柳七一同走向大牢的深处。 牢中的南菀此时早已?从官媒婆那里听来了消息,知道了自家哥哥敲登闻鼓喊冤一事,平静端丽的面容之?上出现?了罕有的焦虑之?色,她来回拧绞着双手,在牢房中踱来踱去,不时抬头看向气窗外那片狭小的天空,如?同困在笼中的飞鸟。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幽长的走廊中迴荡不绝,南菀倏地转身,看向正朝自己?的牢房行来的两?人。 第221页 「沈大人,柳仵作!」 沈忘微微颔首,坐在官媒婆搬来的椅子上,与南菀隔着一道铁栅栏,温声道:「南菀姑娘,我们前来的用意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吧?」 南菀一怔,头缓缓垂了下去:「沈大人,民?妇并不知兄长在堂上说了些什么,但是兄长绝对没有杀人,还请大人明察。」 「南菀姑娘,你说南铮没有杀人,南铮也说你没有杀人,那这殷择善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就像最初在堂上,你与黄四娘、杨五六三人咬定了并不存在所谓的『姦夫』,那南铮又是怎么凭空出现?的呢?」沈忘的声音温柔和缓,似乎并没有因为南菀曾经的隐瞒而有丝毫的怨怼。 南菀垂眸不语,或者说她不知该作何解释,只能颤抖着注视着自己?膝前的地面,不发一言。 「南菀姑娘,你想说什么可以再在心中思量思量,本官倒是有个小故事想要讲与姑娘听。」 「曾经有一位大人物,他的髮妻于他有恩,却无子,大人物深爱髮妻,不忍令她伤心,却又不能断宗绝后,便娶了许多妾室,想要延续香火。可谁知,这些妾室生下的孩子往往不出半岁就夭折了,许多人都?说是这位髮妻搞的鬼。大人物自己?心里也清楚,却又无法苛责,便只能听之?任之?。」 「后来,有一位身份低微的妾室有了身孕,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再遭毒手,便将此事偷偷隐瞒下来。宅院中的僕从也同情妾室的遭遇,都?众口一词地帮她瞒住了此事,而这个『秘密降生』的孩子就在所有人的保护下,慢慢长大了。」 「龙生龙,凤生凤,大人物的孩子自然也长成了大人物,他最终与生父相认,继承了家业,而髮妻则在忧愤中郁郁而终。」 沈忘微微前倾着身子,凝望着牢房中垂眸不语的女子:「南菀姑娘,你说,这个故事中错的人是谁呢?是那个有苦难言的妾室,还是那群伸张正义?的僕从,亦或是那个无辜受难的孩子?」 「错的人……明明是殷择善。」南菀终于开口了,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冷水中沁过,带着森森的凉意与哀伤。 「是啊,错的人,是殷择善。」 第143章 多灾海魇 (十三) 南菀缓缓抬起?头, 那张如雨中观音般温润而悲悯的脸上,流露出沈忘从未见到过的坚定之色:「沈大人,你是如何发现的?」 沈忘前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他?知道?只要他?诚心以待, 南菀就不会再对他?有丝毫的欺瞒:「最开始本官也只是怀疑,无论是黄四娘前后?矛盾的证言,亦或是杨五六刻意强调的伤情,其实都隐隐透露出了一个模煳的背影,一个被你们竭力抹除的人, 也就是殷万福口中言之凿凿的『姦夫』。」 「可是,无论是济南府的百姓还是本官,都不相?信以你之人品,真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其他?男人有什?么勾连, 所以这个『姦夫』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矛盾。既然不是姦夫, 那又会是谁呢?这个人的身份恰如浓重黑雾之中的如豆灯火, 它既悄然掩藏了本?案的点滴细节, 又昭然若揭着某些本官忽视的关键。」 「而真正让本?官若有所悟地, 反倒是看似最无关紧要的子衿姑娘的证言。」沈忘的目光缓缓移向南菀的髮髻, 那盘乌髮如同蓬松的墨云, 而云朵的间隙之中却有红色的珠光一闪, 剎然而隐。 「子衿姑娘曾说过,殷择善所赠的首饰乃是银镀金点翠髮簪, 他?认为红色俗不可耐,衬不起?子衿姑娘的玉质花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枕边人的鬓髮之上, 却是簪着一枚银质的硃砂髮簪呢!」 南菀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那隐在鬓髮之中的髮簪, 她的动作那般轻柔,如同抚触鸟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 「虽然没有细细观瞧,但粗略观之,这枚髮簪并不贵重,只怕是街头巷尾的手艺人的粗陋之作,与殷夫人的身份地位并不匹配。你明知夫君不喜红色,这枚髮簪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你却珍之重之,日日簪于鬓髮之间,可见这枚髮簪于你而言,意义非常,想?来定是重要之人所赠。」 「除了爱情,能让人绝难释怀的怕就只有亲情、友情了,本?官猜想?,也许此人就是你与黄四娘、杨五六竭力隐藏之人。于是,本?官就用了一点小小的伎俩,用一张你认罪的公?告引出了此人,便是你的兄长——南铮。而南铮也的确没有让本?官失望,他?所提供的证言让整个案子豁然开朗。」 听?到沈忘提及兄长的名字,南菀勐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疾口道?:「沈大人,兇手不是兄长!」 沈忘安抚似的微微颔首,温声道?:「本?官知晓,这个案子的兇手的确不是南铮。案发之后?,本?官曾与柳仵作重返案发现场。在柳仵作的妙手回春之下,本?官在烧焦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滩血迹,这应该就是南铮撞击殷择善,致使?殷择善后?脑着地所留下的血痕。而在这片血迹的周围,还?有斑斑点点滴溅的血点,这些血点的形成应是伤者支撑起?上半身,伤口流血滴在地上所形成的。也就是说,殷择善在遭受重创之后?,并没有死亡,相?反他?还?存活了一段时间,甚至支撑起?身子想?要逃离火场,直到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南菀长长地嘆了口气,垂下头去,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第222页 ——也信悬空桥,空架火狱上。自有得救者,亦有下狱人…… 沈忘垂首看着她,开口道?:「那座悬空桥,本?应是存在的,若不是有人堵住了门,殷择善说不定能逃离火狱,获得新生。」 南菀也不反驳,只是口中的念诵声有了隐隐的颤抖。 「在案发现场,本?官还?发现了另一件证物。」沈忘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一物,承托于手掌之上,正是一粒浑圆的硃砂。而那牢房中迴荡不绝的念诵声,在南菀看到硃砂的那一刻,骤然止息。 「所有人都说殷万福脑子不清楚,证言也绝不可信,但是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却的确残存着真相?的闪光。当时殷万福曾在堂上有言,他?曾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中,听?到了一声鞭炮炸响般的爆裂声。这句证言混在他?颠来倒去的叙述中,并不引人注意。然而,南菀姑娘,本?官却知,这硃砂经火烧灼,便会发出如同爆竹炸裂般的声响。」 似乎是为了缓解牢房中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沈忘缓缓吐出一口气,声调愈发轻柔和缓:「当然,本?官并不能凭藉遗落在火场的一枚硃砂就定一个人的罪。可是,本?官还?记得黄四娘的证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她说你冲出火场之时,长发散乱,形容狼狈。可本?官后?来见到你时,你的鬓髮却是挽着的,那么,南菀姑娘,冲出火场之时你的髮簪去了哪里呢?」 沈忘再次前倾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形成一个稳固而标准的三角形,柳七知道?,这是沈忘为案件下定论时常有的动作,就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狐,对毫无知觉的雀鸟定胜负的凌厉一扑。 「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那枚髮簪,在你冲出火场之时正别在大堂的门上吧?正是这枚髮簪,阻住了殷择善得脱火狱的最后?生路,也是你对这位臭名昭着的算颠倒做出的最后?的审判。」 沈忘站起?身,走到牢门前,缓缓蹲下,如同与寻常友人交谈般温和平静:「而证据,就在你自己的手中。」 面前男子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虽然他?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地将整个案件拆解在她的面前,南菀却不觉得愤恨懊悔,只是感觉到一种释怀的平静。 「不愧是昭雪衙门的沈大人……果然断案如神,民妇的这些小伎俩在大人眼中,通透如此……」她发出一声带着嘆息的赞嘆,抬起?右手的手掌,缓缓张开,一道?横亘掌心的烧伤赫然呈现,宛若一道?汹涌磅礴的河流,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这道?伤痕,正是她趁着众人检索余烬之时重返火场,将别在门上的髮簪拔出所致。那时的髮簪经过火焰的炙烤以化作滚烫的利刃,狠狠灼伤了她掌心的皮肤。 「南菀姑娘,本?官还?有两?个疑问。」 「沈大人请讲。」 「其一,既然髮簪已经成了作案的兇器,你为何还?要将它日日簪于发间呢?在这个案子中,若非本?官注意到了你发间的这抹硃砂红,也许本?官将永远找不到你杀人的证据,你又何苦自曝其短呢?」 南菀悲凉地笑了:「这枚髮簪,是兄长赠予民妇的,兄长之恩,民妇一日不敢忘怀,是以这枚髮簪民妇日日簪于发间,夜夜伴于枕畔。所以,即便它已然成为了作案的兇器,民妇依旧爱之重之一如往昔。」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继而道?:「亦或者,民妇本?就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只待沈大人藉此髮簪披沙拣金,将民妇就地正法。」 闻言,沈忘心神一颤,深知南菀所受内心之苦难绝不逊于殷择善所遭烈火焚身之痛,嘆了口气,又道?:「其二,本?官猜想?,南铮将殷择善撞倒在地,看到他?血流如注,了无声息,定然是以为他?死了,慌乱之下六神无主,在你的劝说下翻墙逃走。而他?走之后?,殷择善又悠悠转醒,却因伤势过重,无力动弹。在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引燃大火,非要杀了殷择善不可呢?」 南菀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吹动的潭水:「他?说,定要让我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无论是我、兄长,抑或是那些受我恩惠的百姓们,他?要拖着我们所有人遭受火狱灼身之苦……」 「民妇一人已日日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又如何能忍心让别人亦遭此难。所以,民妇便对殷择善起?了杀心……就像沈大人所说,这是民妇对夫君最后?的审判。」 那张慈悲而明净的面容之上,此时闪动着如名刃般光华璀璨的寒芒。这位始终以菩萨心肠着称的殷夫人,竟是打定了主意与那罪恶滔天的邪魔永坠炼狱! 南菀仰起?脸,不闪不避,目光灼灼,视死如归道?:「一切祸事皆是民妇所为,民妇愿为自己所犯的罪孽赎罪。民妇恳请沈大人,万万不要衍罪于兄长、黄四娘与杨五六,他?们都是好人,绝不能因我而收到牵连。」 似乎是被那明亮的目光灼烫到一般,沈忘垂下眼帘,不再看向女子眸中的赤忱,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旋动着指尖那粒浑圆的硃砂,悠悠道?:「本?官曾至济宁东大寺拜谒,寺中古碑上的碑文有言,凡有伊玛尼之人,致负罪必罚,定不永住多?灾海……赎罪?南菀,你何须赎罪……」 闻言,柳七一怔,她似乎猜到了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睫毛轻颤,她的内心震动不已,她知道?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无论于她于己,都是绝无仅有的。柳七转过头,和震惊的南菀一同看向高深莫测的沈忘,而此时,悠长深邃的走廊中,响起?了霍子谦慌乱的脚步声。 第223页 第144章 多灾海魇 (十四) 牢头找来的时候霍子谦就心中暗道不好, 在听到牢头说沈县令命他去牢中听审时,那种忐忑与慌乱就愈发得难以掩藏,随着他一路小跑的脚步几欲跳将出来。待他奔到牢房门口, 眼见着南菀跪在地上, 而沈忘和柳七皆抬眸看向他,一副尘埃落定的样子,他胸腔中隆隆作响的心脏几乎要替他喊出声来。 「大人……」霍子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方才唤出了这么一句。 沈忘沖他安抚地一笑,温声道:「霍师爷, 方才本官与柳仵作审过了,那南铮的确与殷择善起了争执,龃龉拉扯之?间殷择善被地上的残酒滑倒,摔到了后脑。而那处伤口正是当日他与裴家人争斗时的旧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致使殷择善昏死当场。南铮还以为自己杀了人, 在南菀的劝说下翻墙逃离, 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引燃了大火, 终是酿成了这一场祸事。」 语毕, 他平静地看向柳七, 道:「本官说得可在理,柳仵作?」 柳七深吸一口气?, 肃容道:「经查验,殷择善喉咙深处亦残存着黑色的菸灰,说明他的确是死在火场之?中, 而非死于殴斗。沈大人的推断……在理。」 霍子谦的眸光一亮,心中大石落地, 难掩喜色:「也?就是说,南铮南菀兄妹绝非预谋杀人,而是……而是过失伤人?」 沈忘微笑颔首道:「是的,此罪百金可孰。」 「南菀姑娘,你与兄长……得救了!」霍子谦转过身,对尚跪在地上的南菀说道。寂静的牢房中,跳跃碰撞着他喜悦的字音,愈发得明快嘹亮。 南菀静静地望着三人,目光在沈忘清俊的侧脸上黏着片刻,缓缓叩下头去。 霍子谦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作为一名师爷,他最不应该地便是对疑罪之?人投入过多的私人感情。沈忘虽不计较,但他也?顿感愧疚不安起来。 「大人,下官这便去拟案牍。」霍子谦找了个?藉口,匆匆离去,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为南家兄妹凑足赎金,好使他们尽快不再?受牢狱之?苦。他决定大着胆子向易微开?口,虽然易姑娘平日里喜欢捉弄他,可豪爽如?她,定然不会拒绝这种救人的好事?。 霍子谦并不知?道,后面的三人一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派明净的天光里。 「大人,为何要帮我……」待霍子谦走后,南菀抬起头,静静地看向沈忘。 「南菀姑娘,不是我要帮你,是全济南府的百姓都想帮你。让你活着,比给?那个?混蛋抵命,更符合公道二字。」 * * * 柳七在前面大步走着,她个?头不高?,可走起路来双臂规律摆动,步幅大,姿态稳重,显得极有气?势,和跟在后面一熘小跑的沈忘形成了鲜明对比。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行在前面的柳七倒是更像说一不二的县太爷,而追在后面的沈忘倒像个?做错事?的惫懒师爷。 「停云,停云……行慢些……」沈忘想要抓住柳七晃动的袖摆,却扑了空,踉跄了一下小声唤道。 柳七停了下来,却不回头,身子如?竹地挺立着,凌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 沈忘嘆了口气?,绕到柳七身前,看着少女紧绷着小脸,用几乎讨好地语气?轻声道:「停云,我错了。」沈忘从来没有见过柳七这个?样子,深知?自己这次算是戳中了人家的眼珠子,犯下了触犯她底线的大错。 柳七也?不看他,古板地肃声道:「沈兄错在何处?」 沈忘赶紧就坡下驴,格外?诚恳地罗列着自己的「罪行」:「其?一,法不容情,我却滥用职权,将犯下死罪的南菀姑娘判成了过失杀人,此行径绝非忠君之?举,是为不忠;其?二,如?此要事?,我却没有提前和你商量,自作主?张草率行事?,辜负了停云对我的信任,是为不义?。此事?我办得不忠不义?,停云你生气?是应该的。」 柳七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沈忘的脸上,男子清俊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会突兀,又不显轻浮,带着少年?人的干净爽利,让人不忍苛责。柳七心中暗暗一嘆,他们之?间经歷过如?此多的生死患难,她又岂会真的生沈忘的气?,但心中的郁结却是不吐不快。 少女一字一顿的正色道:「沈兄说错了,我并非因为此两点生气?。先前沈兄问我,若是你心中计较与我的信仰相?违背,我会如?何,我是怎样答得你?」 柳七说过的话?,沈忘自然牢记在心,当即答道:「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便是停云心中信仰。你还问我要违背哪一条……」 柳七点了点头,肃容道:「仵作一职,的确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但若死者为豪强,生者为弱小,自当锄强扶弱为先。为官之?道,的确该当为国为民,可亦要为自己的心。我气?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决定,而是明明我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你却看轻了我柳停云。」 沈忘的嘴无声地张了张,柳七的一字一句若穿云利箭,将他扎了个?透心凉。柳七说得没错,他自觉事?事?处处以柳七为先,哪怕身着官衣也?要为柳七马首是瞻,却不料这种保护与照顾,实则暗含贬损,早已将柳七置于从属之?地,又何谈尊重呢? 第224页 他再?也?不敢讨巧,眸中满是敬意与爱重,声音也?比寻常时沉稳了许多:「停云说得是,此番我自以为是之?举,实在是大错特错。」 柳七审慎的目光在沈忘的面上梭巡,见他始终面色不改,眸色坚定,的确是认识到错误的样子,方才颔首缓声道:「沈兄知?错能改,如?此甚好。」 * * * 沈忘巧断南菀一案之?事?不胫而走,济南府的百姓们奔走相?告,前脚夸完沈青天断案如?神,后脚就张罗着为南氏兄妹赎罪,一时之?间,衙门口人满为患,气?得花添彩鼻子都歪了,整日里手持水火棍,将探头探脑想往衙门里迈的百姓们往外?赶。 「你们能不能有点儿死活眼!沈大人好几日没吃好早膳了!」花添彩挡在衙门口一步不让,而人群中的一人却让他的火气?更盛:「哥!你跟这儿凑什么热闹!还不回家去!」 花增光一脸委屈,小声道:「你嫂子让我来问问……」 「问什么问,回家去!」 「添彩,不可。」一道温和的男声自背后响起,花添彩闻言连忙转头,待看清背后之?人是霍子谦后,赶紧退到了一边,瞪着兄长小声道:「我们霍师爷来了,你仔细霍师爷教训你!」 众人将目光投向萧萧谡谡立在台阶上的青衣男子,眸色中皆带着一丝敬重之?色。 霍子谦笑着向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沈大人说了,南氏兄妹的赎金已尽数缴清,不日即可返家,大家无须再?为赎金一事?忧心了。还有,还请诸位尽快将匿名『寄存』在衙门的首饰衣物取回,大家攒点儿银钱不容易,可莫要因此弄丢了,岂不可惜。」 闻听此言,众人哄然叫好,喜不自胜。倒是花增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霍师爷,请问是哪位好汉交的赎罪钱啊?咱们也?好去当面酬谢,哪怕给?人家多耕两亩地也?行啊!」 「是这个?理儿!咱们虽然没什么钱,可还是有把子力气?的!」一位红脸膛的壮汉粗声大气?地嚷道。 霍子谦抿唇而笑,白净的面皮儿上盈出了一抹激动的红霞:「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这位好汉家住得远,只怕无法让大家当面酬谢。」 「霍师爷自管说就是,咱们脚底板壮实,走也?走得到。」 霍子谦向着北方遥遥一抱拳,朗声道:「交纳赎金之?人,乃是当朝太子太保——戚继光戚将军!」 第145章 梨云 (一) 就在霍子谦霍师爷于衙门口力劝诸位百姓回家等消息之?时, 城外的官道上却上演着一出不为人知的离别。 「南菀姑娘,你们此番离开济南府,可想好了吗?」沈忘看着面前?背着行囊的青年男女, 面色中带着一抹惆怅。 「沈大人, 民妇与兄长本就是无根浮萍,飘荡无依,定居济南府也?是因为义父照拂,将我二人捡了回去。经歷了此番祸事,济南府已是我兄妹二?人的伤心之?地, 山高?水远,不若换个天地,重新开始。」南菀柔声道,经受了一场牢狱之?灾, 女子白净的面颊愈显清瘦, 微微凹陷下?去, 让那种柔和悲悯的气质稍减, 却凸显了她?眸中的坚定之色。出水清荷的花瓣层层剥落, 内里却是坚忍而顽强的花蕊, 让人不敢轻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 眸光闪动, 沈忘嘆了口气道:「南铮,你也?想好了吗?」 南铮点了点头, 道:「菀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那……霍兄怎么办?」最终,还是柳七问出了二?人心中郁郁的情结。 南菀眼帘微垂, 唇角浮起一丝怅惘的笑意?:「霍师爷……他很好……」 一语终了,四人皆寂然无声, 只闻微风浮动官道两旁的落叶,一派萧瑟秋黄。 「南菀姑娘,你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不妨与霍师爷告个别,也?好……也?好成全他一番心意?。」沈忘还想为自己的好兄弟争取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他深知霍子谦对南菀用情已深,虽然霍子谦未曾明言,可欣悦钦慕本来就是无法?掩藏的东西。 「若是见了,便走?不了了……」南菀摇了摇头,轻而又轻地嘆道。她?抬起手,自蓬松云鬓间摘下?一枚银簪,那银簪造型古朴简约,细节之?处颇显粗陋,唯有其上装饰的硃砂红艷灼目,如同一朵腾起的心火。 南菀将髮簪递给沈忘,珍而重之?地轻抚髮簪上的硃砂,道:「请沈大人为我递一句话,就说……南菀,受之?有愧。」 * * * 霍子谦是从易微的口中得知了南氏兄妹的离讯的。沈忘和柳七思来想去,都觉得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大小姐的插科打诨方?能消减这「人生八苦」之?一的生离之?苦。而易微一听柳七有求于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满口应承下?来。可真要付诸行动之?时,狡黠如易微也?犯了难,直嘬牙花子。 易微在歷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下?转悠了半天,直转得自己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方?才意?味深长道:「今日是十五,咱们吃螃蟹吧!」 此时,程彻正为了好兄弟的情路坎坷急得直挠头,听易微不着四六的蹦出这么一句,登时扑哧一声乐出声来,继而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既心疼情窦初开的霍子谦所託非人,又心疼易微绞尽脑汁替好兄弟想办法?,二?话不说,回伙房拎起鱼篓就出门了。 第225页 沈忘盯着这俩人直嘆气,摇头道:「小狐狸,你这……哎……」 易微不满道:「你嘆什么气啊,我又不是为了吃螃蟹而吃螃蟹!你想想,吃着螃蟹,赏着月色,品着美酒,就是天大的烦心事儿也?该想开了。待得酒酣耳热之?际,吃饱喝足之?时,我再风轻云淡地跟书?呆子掰扯掰扯这件事儿,他一定好接受得多。」 沈忘垂眸想了想,于乐景诉哀情,说不定真的可以化解一二?,也?的确不失为减轻霍子谦失落感的好方?法?,便拍板定下?了这个计划。几人分头行动,程彻跑去市场寻顶盖儿肥的河螃蟹,柳七和易微结伴去刘改之?刘掌柜那儿取上好的黄酒,而沈忘则负责拖住霍子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的异样。 一切行动都在霍子谦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沈忘为了能让霍子谦不致分心,不得不拿出成堆的陈年黄册与霍子谦整理收纳,累得腰酸背痛。期间,沈忘不时探头向院门口张望,只盼能有人回来给他搭把手。 花添彩倒是很想参与,几次主动请缨,撸袖子摩拳擦掌,却被沈忘一再拒绝。他生怕花添彩的大嗓门会把南氏兄妹出城一事提前?嚷嚷出去,那今日的计划就全白费了。是以,他硬挺着隐隐作痛的腰捨命陪君子。 霍子谦倒是乐在其中,他的身体早已比在白莲教时大好了,再加上他本就小心谨慎,注重调养,如今倒是比沈忘还要健康几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南氏兄妹出狱,霍子谦心中大石落地,搬黄册之?时哼着小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他越是如此,沈忘心中对他的怜惜和愧疚便又更甚几分。最后,倒是连频频送水斟茶的花添彩都看出来了,霍师爷春风满面,沈县令却是愁眉紧锁,好不奇怪。 终于,沈忘无尽的试炼结束于程彻、易微和柳七一同踏进后院儿的脚步声。沈忘如蒙大赦,对霍子谦急急抛下?一句:「子谦,今日十五,咱们吃螃蟹!」便捂着腰躺倒在美人榻上,精疲力竭,再也?不肯起来。 众人看他一脸的狼狈相,心中皆是又可嘆又可笑,唯独蒙在鼓里的霍子谦赶紧出言安慰,并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到?厨房去打下?手。就这样,一场各怀心思的秋日蟹宴便徐徐拉开了帷幕。 瘫软在美人榻上的沈忘是被一阵扑鼻而来的鲜香味儿拉回了三魂七魄,他强撑着身子,吸着鼻子坐了起来,看向香味儿飘来的方?向。只见融融的月色之?下?,柳七正端着一个晶莹雪白的瓷盘缓缓走?来,仿若将天上的月儿捧在了怀中。那瓷盘上端坐着五六个圆滚滚、黄澄澄、香喷喷的橙子,个顶个儿的饱满圆润,让人见之?心喜。而那混合着蟹肉的清甜、佳酿的醇厚与橙汁的爽利的香气,正是从这几个胖乎乎的橙子中飘散出来的。 「蟹酿橙!」沈忘激动地浑身一颤,一下?午的疲惫一扫而空,他自美人榻上一骨碌翻身下?地,迎向踏月而来的柳七。 柳七见沈忘一脸喜色,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在柳七的密切看管下?,沈忘常年来少食荤腥,酒水也?饮得少,可饶是如此,沈忘的身体也?不见起色,能维持原先的状态就已是不易了。她?知道蟹酿橙的香气已经彻底勾起了沈忘的馋虫,可还是尽职尽责地认真嘱咐道:「一共六个蟹酿橙,我们一人一个。今日你出力最多,可以用两个,但绝不能再贪嘴了。」 沈忘点头如捣蒜,跟着柳七来到?了桌边。此时,张牙舞爪的河蟹、浓香扑鼻的老酒、让人口齿生津的蘸料都已经上桌,只待诸位饕餮食客入席享用。美酒佳肴在前?,哪还用人招唿,大家嬉嬉笑笑、挤挤挨挨地围坐一处,不约而同地探手向桌子正中心的那一大盘河蟹伸去。 程彻一把抓了两个,煞有介事地掂量着左右手河蟹沉甸甸的重量,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这盘螃蟹,我差点儿没?和码头上的张把式掐起来。你们瞧瞧,个顶个的顶盖儿肥,满膏满黄,但凡有一个不入眼的,你们也?别拆螃蟹了,干脆把我拆了!」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螃蟹分别放进了易微和霍子谦的盘子里。沈忘也?挑了一个大的,递给霍子谦道:「子谦今日最累,得多吃点儿。」 霍子谦受宠若惊,看着自己盘中那座高?高?隆起的「蟹山」,幸福地嘆息道:「沈兄今日才是最辛苦的,我……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易微哪还容霍子谦多言,当即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豪爽道:「省着点儿话,都在酒里了,干!」 五个杯盏磕碰在一起,叮叮噹噹响成一片,五张年轻的面庞之?上,洋溢着久违的笑意?。 喝了一阵儿,盘中的螃蟹也?被拆得差不多了,沈忘当先下?手将他朝思暮想的蟹酿橙捧在手里。众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一人取了一个蟹酿橙。此时的霍子谦已经有了醉意?,易微趁着拿橙子时和程彻交换了一个探询的眼神,程彻赶紧点了点头,示意?易微可以开始了。 易微当即清了清嗓子,刚欲开口,却听霍子谦大着舌头道:「也?不知今日,南菀姑娘怎么样了……这般精緻绝伦的蟹酿橙,若是她?也?能尝上一个……」 也?许是被酒气熏蒸了眼睛,霍子谦的眼眶微红,眸子盈盈亮亮的,仿佛泛着水光。易微咽了口唾沫,终于硬着头皮道:「书?呆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哎,反正不当讲我也?得讲,这南菀姑娘未必适合你,人家也?许有自己的打算。」 第226页 霍子谦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温柔得令人心酸的笑容:「我知道……从第一次见她?我便知晓了……」 易微不由得有些头大,犹豫了片刻解释道:「你知道?可能你知道的……和我们知道的……就是怎么说呢,不太一样。你想不想听听,我们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 霍子谦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易微,酒气上涌让他的眼神有些发直,看上去像只大雨中落魄无助迷了路的呆头鹅:「我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霍子谦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手中的蟹酿橙,像是在努力研究它?夺目而饱满的色泽,鼻尖儿都几乎要碰到?橙子的外皮:「我知道她?走?了。」 易微这一下?可吃惊不小,愣了片刻便抑制不住地打起嗝来,程彻赶紧又倒水又拍背,易微一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咕咚咕咚地喝水,一边求助般看向沈忘,示意?自己临阵兵败,只怕是难以为继了。 沈忘也?是吃了一惊,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子谦,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兄,我……我不傻……」霍子谦嘴上说着不傻,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傻笑,「我猜到?了她?会走?,只是……没?有猜到?她?走?得那般急,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子谦……」沈忘颇为动容,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你别怪南菀姑娘,她?说,她?若是见了你,只怕就走?不得了……」 霍子谦垂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身子微微摇晃着,仿佛一片随着夜风吹拂而颤动的枯叶。 众人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漫上桌面的如水的月色。半晌,霍子谦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如往常一样,平和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沈兄,她?还说了什么?」 沈忘从怀中抽出那枚银质的硃砂髮簪,递给霍子谦,霍子谦颤抖着接过,用苍白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那曾被多灾海的火光吞吐过的红。 「她?说,受之?有愧。」 第146章 梨云 (二) 那夜的蟹宴大家?都喝得有些多, 连平日里最为严谨端方、海量难测的柳七,脸上也泛起了隐隐的红霞。沈忘自?不必说,醉得昏天?黑地?, 拽着霍子谦非要再给他讲一遍「竹篮盛月光」的故事。霍子谦也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最后竟抱着沈忘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兄,你说,我霍某人有了你们?,还图什么!我凭什么还想要更多!」霍子谦拦抱着沈忘的腰,眼泪鼻涕蹭了沈忘一身。 沈忘却恍若未闻, 大臂一挥,拖着长音道:「我随手就这么一抛!诶,你瞧,月亮就出来了!」 一旁的易微大张着嘴, 虚空嚼了嚼, 嚷道:「诶, 又让我吃进去了!」 她话音才落, 竟真的有一片浓云飘过, 将那如水的月色遮了个严严实实。沈忘又气又恼, 拍着桌子道:「你给吃了, 我拿什么还给韩生呢!」 「我凭什么啊!」霍子谦依旧挂在沈忘的腰上哭个不休。 柳七和程彻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程彻没了主意:「阿姊,这可怎么办, 早知?道不让他们?这般胡吃海喝了……」 柳七嘆了口气,轻声道:「待他们?闹累了,就好了。」 听见柳七的声音, 沈忘眼睛一亮,得了依仗般大声道:「停云!你管管她, 让她把月亮吐出来!」 易微站起身,晃晃悠悠跑了几步,一边跑一边大着舌头?嚷:「就不!吃了就是我的了!」 「咣当」一声,挂在沈忘身上的霍子谦没了力气,扑倒在石凳上,鼾声大起。沈忘身上一松,也顺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柳七走了过来,走到半路就脚下?一软,整个人大头?朝前就要?摔在地?上,柳七赶紧扶住了他。 「我没有月亮了……」沈忘委屈地?小声呢喃着,继而抬头?看向柳七。那张面孔柔柔的,亮亮的,像是浮着一层细腻的纱,看不真切却又令他莫名心安,沈忘笑了,嘟囔道:「又有了……」说完,整个人向柳七怀中一倒,昏睡过去。 柳七脸上一红,双臂都僵住了,但又不能将沈忘直接丢出去,只能半拉半抱着带他往屋中去。那边的程彻一肩扛着尚在「吃月亮」的易微,一手抱着瘫软的霍子谦,跟在柳七后面走入房中。 三?个醉汉昏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转醒,皆抱着脑袋哀嚎不断,直到花添彩敲响了后院的院门,三?人才整饬衣装,表情也正经起来。 喝过柳七煮好的解酒汤,吃过程彻买回来的草包包子和瘦肉粥,沈忘便被花添彩请了出去,而柳七早已候在门外。 「添彩,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能……」沈忘刚想偷个懒,补个回笼觉,一见柳七在侧,赶紧改了口风:「若是能办,我就抓紧办。」 花添彩的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沈大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那黄四娘找来了,在衙门口等了一上午了,小的便进来问问,要?不要?见她?」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皆对黄四娘的到来感到不解,沈忘唯恐南氏兄妹一案还有什么隐忧,赶紧道:「速速请进来。」 不多时,花添彩便领着黄四娘走进了县衙大门,黄四娘冲着沈忘和柳七施了一礼:「民妇黄四娘见过沈大人,柳仵作。」 第227页 「可是案子还有什么不妥?」沈忘也不抻着,赶紧问道。 黄四娘一怔,红脸膛上露出爽朗的笑意:「当然不是,沈大人断案如神,咱们?济南府的老?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还能有啥不妥的!」 沈忘也被那笑容感染,唇角松弛下?来,笑道:「那你今日来是……」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 沈忘一愣:「忘了什么?」 「您请我做官媒婆的事啊!」 身后的柳七轻声笑了,附和道:「确有此?事。」 沈忘这才想起来,那日堂审之后,自?己确实对不畏豪强、有话直说的黄四娘起了招徕人才之心,正逢县衙中人员紧俏,沈忘也笑了起来:「以后可不能喝酒了,的确误事,竟是把此?事都忘记了。黄四娘,你愿意来做官媒婆吗?银钱不多,活儿倒是不轻快,但是不耽误养家?餬口。」 黄四娘哈哈大笑,腮上的肉一抖一抖,极有节奏:「大人说笑了,民妇不为了钱,而是为了大人这个人。」 抛下?一连串的笑声,黄四娘察觉出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赶紧补充道:「沈大人为民请命,是个好官,在你手底下?做事,腰板儿挺得直。只是不知?,民妇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忘被人当面赞扬,眸子里皆是明快的笑意:「求之不得,我替柳仵作应下?了。」他长眉一扬,声音中多了几分严肃与郑重?:「只是有一点,若是今后,你还有想要?帮助保护之人,无须铤而走险,只要?告诉本官,本官——绝不推辞。」 黄四娘抬起头?,敛去了盈在面上的爽利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目动容:「民……属下?遵命!」 秋去冬日,满地?融金化作了雪色无双,济南府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季节。歷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早已褪去了金碧辉煌,顶上了蓬松毛绒的雪帽,围绕着院落的四面屋檐下?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雪水洁白,凝成的冰棱也格外清澈,在阳光的照射下?锐利如刀。 一名少女踮着脚尖去够房檐下?的冰棱,身后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双手,生怕少女一个闪失摔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少女罩着一件桃红色的斗篷,脸色红扑扑的,隐在一圈狐狸毛下?的眸子又黑又圆,像养在白瓷水碗儿中的紫葡萄。终于,少女的指尖碰到了冰棱,用力一掰,借势握住冰棱向身后刺去! 身后的高?大男子早有准备,轻巧地?一侧身便躲开了少女的凌厉一击,少女却是没有掌握好力道,不受控制地?刺向了一旁的金桂树。那晶莹剔透的冰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少女哀嚎声顿起,中气十足地?嚷道:「啊!你赔我宝剑!」 一旁的厢房门打开了,沈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抱怨道:「清晏,你又怎么惹着小狐狸了,让她一大早嚷嚷成这样!」 程彻苦着脸,委屈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躲了一下?!」 易微指着地?上冰棱的残骸,理直气壮地?告状道:「他毁了我的宝剑!」 沈忘一脸心痛地?砸吧了一下?嘴,道:「清晏,这就是你不对了。这般神兵利器,只怕世间难寻,竟然毁于凡夫俗子之手,实在是可悲可嘆!易姑娘,你空有一身武艺,却失了这趁手的兵器,只怕功力大减啊!」 易微夸张地?点头?应和道:「说得就是!你!赔我的宝剑!」 程彻无奈,只得大声嘆着气,将房檐下?的冰棱尽数折下?,供易微挑选。而沈忘则兴致勃勃地?跟易微挤在一处,不是这把剑短了,就是那把剑粗了,玩儿的不亦乐乎。直到柳七步入院中,二?人才恋恋不捨地?站起身,将冰棱踢到一旁的树下?,手掌冻得通红。 柳七只往屋檐上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兄妹二?人又在折腾什么,不由得故作严肃训诫道:「数九寒天?,早饭还没来得及用,人本就火力不盛,岂能乱碰这种冰寒之物。」 沈忘和易微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他弄得!」 被二?人齐齐指着的程彻顿时气乐了,忙不迭地?点头?道:「行行行,好好好,是我弄得。阿姊,你倒是说说这还有天?理吗!」 柳七本就没有真的生气,沈忘带着易微捣乱胡闹她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与上次二?人为了抓一只野兔而掉进泥坑相比,这次的冰棱事件也只能算小试牛刀。脸上带了笑意,声音里便也泛出了温暖的涟漪,哪怕柳七还努力板着脸,也不妨碍她眸子里亮起柔软的星星:「还不快去净手,霍兄快回来了,从集市给大家?带了热乎的甜沫呢!」 沈忘和易微赶紧就坡下?驴,做鸟兽散,去寻找热水洗手了。 而此?时的霍子谦正脚步轻快地?行在积雪未化的路面上。集市上的人摩肩接踵,但见到拎着食盒的霍子谦都很有默契地?往边上让一让,硬是在挤挤挨挨的道路中间给他空出了一块儿可以侧身的距离。 沿路的摊贩都热情地?跟霍师爷打着招唿,不时往霍子谦的怀里塞上点儿什么,针头?线脑儿啊,胭脂水粉啊,两?个土豆,一根萝蔔,甚至还有一条刚钓上来的青鱼。 霍子谦也不拒绝,一一笑着收了,跟在他身后的花添彩可忙活坏了,心里掂量着钱数,把差不多价值的铜板再硬塞回去。 在集市上卖糖葫芦的花增光高?举着一根刚蘸好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向霍子谦走来,糖壳迎着朝阳,晶莹剔透,看上去极是喜人。可惜还没走到一半儿,花增光就被自?家?弟弟刀子般的目光瞪了回去,垂头?丧气地?让到一边,似乎没有给霍师爷送点儿什么就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 第228页 二?人七扭八拐,从热闹的街市拐进了花店街。花店街原先矗立着的殷家?老?宅早已随着那一场惊天?的大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废墟上的一栋粗陋的茅草房。殷家?极盛而衰,再次变回了他们?初来济南府时窘困的模样。霍子谦将手中的食盒缓缓放在茅草房的门口,与当年放下?豆粥的南菀,一模一样。 第147章 梨云 (三) 万历元年, 文华殿。 一枕梦回春又至,又是一年海棠时。此时的文华殿,正是海棠吹雪, 四月阑珊。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嵴兽上, 宫灯上,屋檐上,也似乎飘飘摇摇地停在小皇帝朱翊钧的心上。他的目光不由得从面前的书本看向空中飘飞的海棠花雨,而每一阵骤然来袭的春风,都让那漫天的香雪更盛几分。 这是他接管祖宗江山的第一年, 而此时?的他也不过是刚刚年满十岁的孩童。当了皇帝的日子与他之前所想像的无甚分别,每月里九日上朝听政,剩下?的时?间还要在文华殿听课,所要学习的科目比自己当太子之时?还要浩繁冗杂, 但朱翊钧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毕竟, 他早已失去了作为孩子的权利, 他是天子, 是大明的主人。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的东侧, 东华门与协和门之间的院落中。主殿呈工字形, 前殿即文华殿, 后殿曰主敬殿,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在朱翊钧还是太子之时?, 便日日于?文华殿中学习。现如今做了皇帝,改变的也只是文华殿屋嵴上的瓦片【1】,不变的却是文华殿真正的主宰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朱翊钧一直恭敬地称张居正为张先生?, 心中对他亦是崇敬万分,这也是朱翊钧能够兢兢业业完成张居正所布置的课程的根本原因。张居正此时?正在为天子讲读《帝鉴图说》, 端方严肃的面容上,满是对未来明君的殷殷期待。他讲得那般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好学生?朱翊钧的目光正飘向别处。 朱翊钧看的是海棠吹雪吗,亦或是遥远济南府的柳絮漫天…… ——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 他还记得那位年轻俊朗的探花郎对他说过的话,也不知如今他做了天子,当年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朱翊钧不由得轻轻嘆了一口气?,迴荡在整个文华殿的朗朗讲诵声停住了。 「圣上何故嘆息?」张居正一扬眉,语气?一如既往地严厉,并不因太子成为天子而有丝毫的改变。 朱翊钧心头一跳,赶紧正色解释道:「朕方才听先生?讲到,宋仁宗不喜珠饰,朕深以为然,贤臣为宝,珠玉与我何加焉,故生?此感嘆。」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好恶再熟悉不过,短短几句话,就让张居正蹙着?眉头的舒展开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圣上所言极是,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实乃明君之举。」 朱翊钧见张居正面露喜色,连忙乘胜追击道:「宫中之人好矫饰,爱珠玉,朕自当勤于?提醒、以身作?则,让宫中人都能不贵异物贱用物。」 张居正的笑容更深了,让他原本严肃的面容有了几分罕见的慈祥之态:「圣上能如此勤俭节约,实在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朱翊钧见气?氛已然烘托至此,便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心中盘算多时?的话:「张先生?,若论及勤俭节约,清正廉洁,只怕无人能出海瑞其右吧?」 「海刚峰……」 「是啊,海瑞现如今应该还在家中闲居吧……海瑞年事已高,又颇有名望,朕认为赋闲在家实在是大材小用,先生?觉得呢?」朱翊钧微微抬眸,阅读着?张居正面上神?色的变化。他自小就听过海瑞的故事,也很是欣赏这位宁折不弯的忠臣,所以甫一亲政便想?提拔提拔他。海瑞已经年过六十,若再不用,只怕今后想?用也用不得了。 然而,张居正神?采飞扬的长眉再次垂降下?来,仿若一只收敛翅膀的鹰:「圣上欣赏海瑞,臣当然理解,只是……圣上有所不知,海刚峰的家事已震动朝堂,若此时?提拔,只怕会?引人非议。」 「家事……是指海瑞家中妻室病死一事吗?」朱翊钧垂头想?了想?,嗓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张居正颔首道:「正是。谏议侍郎房寰上书弹劾,直言海瑞广纳妻妾,妻室又死得不明不白?,朝中争来争去始终没?个定论,讹言沸腾,听者惶恐,此时?重用,实在不算良机。海公安贫乐道,两袖清风,世人皆知,的确是君子之楷模,清流之标榜;然海公性格刚正,还是适合坐镇雅俗,莫以民事烦扰。」 朱翊钧又想?嘆气?了,但他深知张先生?不喜听他嘆气?,只觉得那会?失了少年天子该有的英武之感,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一阵薰风吹进来,将?几瓣如月光般轻柔和婉的海棠花瓣送到了朱翊钧面前的书卷上,看着?那点点香雪,朱翊钧灵光一现,他清了清嗓子道:「先生?时?常教朕,任君应赏罚分明,方能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焉,要详兼举,张驰共贯。海公此事既已生?了讹言,那必得细细查证,论出个是非对错,方能赏罚分明啊!」 「那按皇上的意思……」 「朕私心想?着?,何不派个巡按御史去查个清楚,也好还海公一个清白?。」 张居正微微垂眸,看着?朱翊钧盈盈亮亮的圆眼睛,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位少年天子了,每当朱翊钧心中有了计较,眸子里便会?燃起这般跃跃欲试的火光。他并不想?一再地驳了朱翊钧的面子,他毕竟已经不仅仅是那个罚站还会?哭鼻子的小男孩儿,他终将?脱离自己?的羽翼,乘风化龙。 第229页 「圣上心中可是有了人选?」 见张居正问得平和,朱翊钧便大着?胆子道:「朕觉得……济南府歷城县衙的县令沈忘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当然,最终定谁,还是要张先生?定夺。」 张居正的眉头轻轻一跳,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探寻戒备之色:「沈忘?圣上何以识得沈忘?」他倒是对这位沈县令有些印象,几年前京中出了大案子,似乎就是这沈县令巧施手段,断了个分明。可惜,这沈忘并不是什么可造之材,同年的状元榜眼都做了京官,只有他奔了济南。可是,圣上又是如何知道他的? 朱翊钧脑子转得极快,早已想?好了解释:「朕早就听闻一本名为《沈郎探幽录》的话本子,据说其流传之广可与《海公断案》比肩。朕心下?好奇,便让小德子去市面上寻了一本,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可人物描摹之精巧、案件分析之准确,宛若作?者亲见。而这话本子中所讲的,正是现在的歷城县衙县令——沈忘。」 朱翊钧终究还是年轻,谈起自己?喜欢的话本不由得摇头晃脑,那远在济南府的沈先生?似乎也眨眼间就到了近前一般,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待到想?起严师在侧,方才敛了笑正色道:「一本粗陋话本自然不能左右为君者的判断,前些日子,朕倒是听戚将?军也提起过他,戚将?军看上的人自是不会?错的,朕才有了这番心思。」 提别人不管用,提戚将?军总管用吧?朱翊钧心中暗暗祈祷着?,果不其然,张居正严肃的面色和缓下?来:「既然戚将?军也属意于?此人,那不妨让沈忘试试。只是圣上,臣还是认为巡按御史一职重于?千钧,不可轻忽。为君之道,更不能因个人的好恶任人唯亲,当选贤任能才是。」 朱翊钧见张居正已然松了口,哪还管后面紧跟着?的两句教训,连忙附和道:「张先生?所言极是,朕以为不妨让沈忘暂代巡按御史一职,待查清海公家事,查得好就赏,若查得不好,让他再回济南府便是。」 既然朱翊钧将?前后路都替沈忘想?好了,张居正也只得点头同意。巡按御史一职,以小制大、以卑临尊,代天子巡狩,凡政事得失、军民利害,都须直言无避,职权非常广泛。既是天子耳目喉舌,那自然由天子钦点,所以朱翊钧属意沈忘,想?让他当这个巡按御史本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巡按御史为防止日久人熟而生?弊,基本上是一年一换。所以,即便天子再喜欢这沈忘,也无非是一年之期,并不影响大局。 可不知为何,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天子,张居正总是觉得似乎有一道隐隐的裂隙,正在他与朱翊钧之间悄然而生?。 走出文华殿,张居正抬头看向京城四月晴朗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对身旁的小太监道:「速去与冯公公说,圣上身边的人该换换了。」语毕,扬长而去。 第148章 刚峰滔滔 (一)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 宜其?不堪也。——《张太岳集·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沈忘的书房中,众人?如临大敌地看着面前桌上的那一卷圣旨。 见众人?皆默然无语,程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这个皇上说的海瑞, 是我知道的那个海瑞吗?」 「啪」地一声, 程彻的后脑上挨了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易微恼道:「整个大明还有几个海瑞!不是那个海瑞海刚峰还能?是谁!」 程彻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嘆了口?气道:「那既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海大人?,为什么皇上还要派无忧去查他?呢?这?不……这?不是让无忧犯众怒么……」 程彻的话道出了众人?心中隐忧,海瑞海青天的大名可谓天下皆知, 而?海瑞两袖清风,清正廉洁的贤名亦早已被世人?所认可。他?是大明御座之上高悬的尺,是天下百姓心中不灭的灯,哪位官员若是与海瑞不对付, 那自有悠悠众口?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不得不面对万人?唾骂。而?在这?个时候被派去查海瑞的家事, 那可真就是烟囱里面招小手——把人?往□□里引了。 「沈兄, 你?是怎么想的?」霍子?谦蹙眉问道。 身为当事人?的沈忘却是众人?之中表情最为轻松的一个,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边思索边道:「自海公愤而?罢官, 赋闲在家两年有余, 此番突然要派巡按御史查证海公家事,只怕是皇上起了要中用海公之心啊……说来也?巧, 海公的妻室恰于近日病死,正好?被那些不愿海公復启之人?拿来做文章。所以,所谓查证海公家事, 无非是两方争夺的筹码,抢得也?只是朝堂之上的话语权罢了。」 「那我们岂不是里外不是人??」程彻恍然道。 「还真让清晏你?说准了, 这?事儿,若是查出了个子?丑寅卯,想要復启海公的皇上必然不悦;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想要阻止海公復启的一众臣子?没了藉口?,定?然会?把矛头?指向我。所以啊,成或不成,都是风箱里的老鼠,两面挨巴掌。」 明明是极为棘手之事摆在面前,沈忘却神色如常,唇角还隐隐带着笑意?,让人?望之心安。柳七问道:「沈兄,你?心中可是有了办法?」 沈忘的眼睛弯了起来,笑道:「本?来我还尚有几分犹豫,可今日我收到?京城来的书信一封,倒是坚定?了心中所想。」沈忘边说,边从案几上拿过一叠书信,摆放在众人?面前。 第230页 「诶,是沈家哥哥的信啊!」易微眼尖,只一眼就看到?了信纸上的落款,大声嚷嚷了出来。 「没错,确是兄长?加急的书信。」 「那咱家哥哥是什么意?见呢?」程彻也?紧跟着打听道。 「兄长?让我千万不要着急动身,只是接了圣旨按兵不动,他?在京城多方活动,定?能?将这?烫手山芋送到?别人?手里去。」 霍子?谦闻言,点了点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此去琼州天高路远,光是路上就会?耗费许多时日,圣旨上也?没有规定?具体到?达的日期,倒是能?余出时间和机会?让兄长?在京城活动活动,说不定?还能?有个缓儿。」 「我就说嘛……」易微闻言放下心来,道:「沈家哥哥看着就靠谱,再说了,舅舅还在京中呢,我这?就给他?写信让他?帮帮忙!」 「沈兄,你?似乎并不做此想。」柳七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笑而?不语的男子?。 沈忘颔首道:「没错,正是由?于兄长?这?封信,才坚定?了我去琼州断案的想法。」 「为什么呀!?」易微和程彻满脸不解,异口?同声道。 「兄长?最会?审时度势,虑定?而?动,连他?都开口?了,可见朝中舆论风向对海公颇为不利。若是我推了此事,他?们又会?选什么人?去查呢?会?不会?将本?就赋闲在家的海公一竿子?打死也?未可知。所以兄长?愈不让我插手,我还偏要搅搅这?趟浑水,总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轻易得手。」 闻言,柳七看向沈忘与他?相视而?笑。这?才是她认识的沈无忧,知危不避,临难不惊,以渺然之身揭天掀地,带着不惧后果的畅快淋漓。 「我与你?同去。」柳七道。 「我也?去我也?去!我还从来没去过琼州呢!」易微玩心重,早就把刚刚燃起的焦虑抛诸脑后,只顾着手舞足蹈起来。 「那我这?就收拾东西去。」程彻自骑龙山与沈忘偶遇起,日日相伴左右,从未分开过。所以,即便是易微和柳七都不去,他?也?要陪自己的无忧兄弟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他?根本?没有思考过自己还有另外的选择。 「那我也?……」 「子?谦」,霍子?谦甫一张口?,沈忘就微笑着打断了他?:「济南府若少了霍师爷镇着,可就乱了。」虽然沈忘从未言明,但他?始终对霍子?谦存着一份深深的亏欠之意?。霍子?谦为了他?,放弃了未来的官途,放弃了远在江西的故乡,甚至放弃了初开的情窦,他?无论如何要给霍子?谦留一条后路。 「沈兄?」霍子?谦鼻子?一酸,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你?怎么能?不带我」,他?怔怔地望着沈忘,等待他?的解释。然而?,即使沈忘不说,他?又岂会?不知。相处多年的默契早已在许多时候替代了语言的功用,隐隐传达着二人?之间无需尽言的情义。 「子?谦,济南府有你?坐镇,我们四人?方有转圜之地。可若是少了你?,只怕我们便再无后路可退了。」沈忘诚恳地劝慰道。 霍子?谦眼圈一红,低下头?小声地喃喃道:「可是去琼州真的很远啊……」 「半年。」沈忘郑重地对霍子?谦道:「霍兄,我沈忘向你?保证,至多半年,无论成或不成,我定?然带着大家重返济南府与你?重聚。」 次日,一叶小舟顺流南下,循着当年挂冠而?去的海瑞的路线,飘然向遥远的琼州行去。 易微端端正正地在小案前坐下,给霍子?谦写信。这?是他?们踏上行程的第一日,小舟顺风顺水,水流平缓,春日晴好?。 「这?不才第一天吗?」程彻看着易微不由?得咂舌。 「还说呢,我这?不怕书呆子?哭鼻子?吗?他?给我安排了任务,让我日日都要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记下来,一到?码头?就给他?寄回去。大狐狸,你?不给沈家哥哥去封信吗?」 「给他?写信作甚?」此时的沈忘正悠哉悠哉地倚靠着船舷看书,明晃晃的阳光打在书页上,形成一圈白蒙蒙的光斑。 「至少得告诉他?咱们已经动身去琼州查案了呀,人?家好?心好?意?写信来劝你?,你?不听也?就罢了,好?歹知会?人?家一声吧!」易微嘟囔着,饱蘸了墨汁奋笔疾书起来。 沈忘默然不语,仿若没有听见一般。 其?实,在阅读沈念书信的同时,沈忘的心中也?早已打好?了腹稿。离开济南府的前一晚,他?便将回復沈念的书信寄了出去。在小舟顺流南下的同时,这?封信也?快马加鞭地北上而?去,承载着兄长?的希冀与幼弟的叛逆,在数日后呈放于沈念的桌前。 近些日子?,沈念在京中也?并不顺遂。一直以来依仗的高拱高大人?在权利的争夺中落于下风,因为一句「十岁孩童,如当人?主」被小皇帝一脚踢出了内阁。若不是他?提早有准备,与高大人?疏远了关系,给自己留了后路,只怕这?次自己也?会?受牵连。更遑论后来的「王大臣」案,更是将冯保想致高拱于死地的目的昭然若揭于天下。此时的沈念,前有狼后有虎,生怕行差踏错,可偏偏圣上又将查证海瑞一事交给了他?的宝贝弟弟。 沈念看着手中的信纸,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此去琼州,山高路远,勿念。 第231页 苍白冰凉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半晌,沈念却是笑了。他?垂下眼帘,将信纸缓缓放在桌案上展平折好?,重又装回信封里。 这?的确是无忧的行事风格,愈不准便愈要做,愈怕火便愈浇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就从来没有变过。 沈念将后背缓缓靠在椅子?上,抬头?望向盛春的天空。也?不知琼州那边气候如何,无忧呆不呆得惯呢?无忧的肠胃疲软,稍是吃些不合口?的便要闹肚子?,到?那时他?又是否会?后悔没有听自己的规劝呢? 沈念嘆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也?罢,他?早已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由?他?去吧…… 第149章 刚峰滔滔 (二) 盛夏, 琼州府城。土壤平衍,山无险峻,清流拱其前, 洋海绕其后, 其东南有一大湖,若宝镜一面,名?曰南湖。登高观之,琼州府城被周边三座名为抱珥、文龙、三台的小山峰环绕拱卫,形成一把交椅, 而琼州府衙就端坐于交椅的正中心。 烈日炎炎,街道上行人稀少,一辆驴车吱呀吱呀地行在路上,车上神色恹恹的几人分外引人注目。驴车上挤着两男两女, 皆头戴东坡帽, 白皙的面容被酷烈的日头晒得发红, 长相与当地人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而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琼州府城朱桔里海宅塘村。 「小狐狸, 还觉得好玩儿?吗?」沈忘虽也热得昏头涨脑, 但嘴里还不闲着, 笑?着问?向一旁的易微。 易微气鼓鼓地嘟着嘴不说话, 这一路来她游山玩水,好不热闹, 可谁知越往南行,天气越热,及至琼州此地, 天气更是热得让人说不出话来。起?初她还嘴硬,张罗着众人要先游歷一番, 可仅仅过了一天,她雪白的脖颈就被晒掉了一层皮,苦不堪言,若不是在当地老人的指点下,戴上了由椰子叶与纤维编制的东坡帽,只怕脸上的皮肤也难逃大劫。 程彻看着易微垂头丧气地样?子颇为心疼,道:「无忧,你可别逗她了……微儿?,再吃口椰子吗,消消火?」 「不吃!」易微吼道。 闻言,一旁的柳七笑?出了声:「寒江,这椰肉性?甘平,去风热,的确是除暑佳品,还是再用些吧!」说着,便将自己手边的一小罐混着椰肉的椰浆递了过去。 易微听话地接过去,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阿姊给你你就吃,我?给你你怎地就不吃呢?」程彻有些委屈地嘟囔道。 「要你管!」脸色明?显好转的易微发出一声小狗般地吠叫。 「哎呀,我?已经能猜到今日子谦会收到一封什么样?的信了。」沈忘交叉双臂,施施然枕在颈后,仰面朝天道,「无非就是六个字:要你管,烦烦烦!」 听他这么一调侃,就是紧绷着小脸儿?的易微也噗嗤一声乐了,程彻也爽朗大笑?,一时间拥挤的驴车上欢声笑?语一片。柳七却偷眼看向沈忘,男子的脸上始终挂着惫懒而温和的笑?容,柳七却从这笑?容中读出了隐藏的含义。 他在紧张,从一踏入琼州府境内就开始的紧张。所有刻意的调笑?,温煦的调侃,平静的自嘲,都是为了掩盖即将见到海瑞的慌乱。她知道一直以来,海瑞都是沈忘为官做人的楷模与典范,哪怕他与海瑞性?格天差地别,可内里的执拗与倔强却是相同的。而此时此刻,他却要作为一名?「推官」介入海瑞的家事,无异于让他提着毛笔在信仰的神殿中肆意涂画,他如何不紧张,如何不害怕? 她微微凑近仰头看天的沈忘:「沈兄,你来做这个巡按御史,已经是刚峰先生能面对的最好的选择了。你要相信刚峰先生,更要相信你自己。」 柳七也抬头看向琼州万里无云的明?净天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沈忘心神一颤,积郁在心头多日的愁云瞬时消散,他双唇微动?:「停云,我?……」 「啊!那是不是刚峰先生啊!」心中漾起?的情愫被易微惊叫打断,车上的众人皆齐齐看向易微指着的方?向。 琼州的民宅与济南颇为不同,因琼州多雨水颱风,所以绝大部分?民宅的举高不大,屋身低矮、斗拱简朴古雅,出檐短促低平,窗棂疏朗通透。而海瑞所居乃是其祖父海宽时置办下的祖宅,因此更显古朴厚重。民宅的大门处此时正立着一人,乍一看与寻常老农无异,颧骨高耸,清瘦异常,皱纹深刻,唯有一双眸子端正明?亮,直直地看向驴车行来的方?向。 「沈御史。」海瑞拱手道。 车还没?停稳,沈忘就一个箭步跳下来,双手扶住了海瑞的胳膊,恭敬道:「学生拜见刚峰先生。」 明?明?是巡查海瑞的巡按御史,却偏偏自称学生,这引得海瑞也不由得多看了沈忘几眼。只见面前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白净无须,衣饰不尽雕琢,风尘僕僕却不失礼数,萧萧谡谡自有君子之风,而随行之人也皆是青年才俊,令人望之怡然,海瑞严肃的脸上便多了一丝笑?意:「沈御史过谦了,快快有请,我?为诸位接风洗尘。」 众人在海瑞的带领下步入老宅之中,从海宽到海瑞,祖孙三代徐徐图之,海家老宅已经颇具规模。然而,屋舍虽然不少,却皆朴实无华,毫无二品大员应有的豪奢与气度,让自小娇养着长大的沈忘和易微不由得咂舌。 大院一侧有一株上百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气根垂挂,形成了一片浓荫。树下摆放着石桌一张,石凳数个,触之冰凉,一尘不染,让人暑热顿消。海瑞引着众人入座,一名?年轻的男子上前奉茶。 第232页 「子伟,来,为师为你引荐。」海瑞苍老的脸上泛出慈祥的笑?容,将这位名?叫许子伟的年轻人一一介绍给众人认识。许子伟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沈忘和程彻的年龄都小上几岁,与柳七和易微倒是同龄。几个来自不同地域的年轻人颇为投缘,本是来奉茶的许子伟与众人言谈甚欢,不由得也坐在石凳上与大家挤在一处。 海瑞不以为忤,相反他倒是很支持许子伟与众人多交流交流:「这位沈御史年少有为,更是隆庆四年的探花郎。子伟啊,你要多多同沈御史学习请教?,莫要错过了此番大好时机。」海瑞语重心长地教?育道。 许子伟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应诺道:「谨遵老师教?诲,还请沈御史不要嫌弃子伟年少无知,见识粗浅,能不吝赐教?。」 闻言,沈忘脸上一红,能被自小崇拜敬重的海瑞当面夸奖,他又岂能不自豪?虽是心中乐开了花,但面上沈忘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数,连忙回礼道:「许贤弟言重了,名?师出高徒,有刚峰先生言传身教?,你早已是夜光之珠、盈握之璧,那还需要捨本逐末呢?」 海瑞闻言,不由得频频点头,目光中尽是欣赏之色,笑?贊道:「有沈御史这般青年才俊捨身报国、一心向学,我?大明?何愁不兴啊!」 虽然石桌上只有清茶数杯,可宾主尽欢,言笑?晏晏,寻常人观之,定要嘆羡刚峰先生的宅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又岂会料到这位年轻的客人竟然是奉朝廷的命令来查证海瑞妻室亡故一事的巡按御史呢? 交谈之间,不时有几只白羽鸡咕咕叫着,啄食掉在众人脚边的榕树籽,别有一番农家趣味。易微玩儿?心大起?,不时引逗,引得海瑞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这位姑娘可是戚将军的侄女易姑娘?」 「正是。」沈忘道。 海瑞捋着长髯,微笑?颔首:「果然是将门虎女啊!只是这般年纪了,还与沈御史长途跋涉,朝夕相处,颇为不妥,沈御史还应多做考量啊!」 此言一出,沈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还在逗鸡玩儿?的易微却是心直口快,接口道:「刚峰先生过虑了,我?与柳姐姐虽是女儿?身,可也帮着大狐……沈御史连破数起?疑案,与男子相比也不遑多让。再者说了,我?与柳姐姐能吃苦能受累,比身为男子的沈御史还经得起?折腾呢!」说完,易微还亲昵地撞了撞身旁的柳七:「柳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空气中略显尴尬的沉默。 海瑞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易姑娘,话虽如此,可就如天与地、阴与阳,男女自古以来分?工俨然,又岂能只凭自己的心意随意更改?更何况易姑娘乃戚将军的亲侄女,更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相夫教?子,侍候公婆,孝顺长辈,三从四德,方?为女子正途。」 易微不由得噎了一下,那种憋着一股气儿?要打嗝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她正欲反驳,却被柳七放在桌下的手轻轻一拽,涌到嘴边的话语也只得咽了回去。 而这时,一位老妇拎着一壶刚烧好的开水向石桌的方?向走?了过来。那老妇已至从心所欲之年,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腿脚硬朗,众人只当她是海家老僕并未细瞧,海瑞却像被烫到了一般,勐地起?身,疾步走?到老妇身前:「娘!您岂可给儿?子侍奉茶水,实在是愧煞儿?子!」说着说着,海瑞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一跪,可把桌边的众人惊得尽皆站起?身,许子伟更是满脸通红,跟着海瑞跪了下来,口中自责不止:「是子伟忘了奉茶,只顾谈天说地,让老夫人受累了!」 众人是扶也不是,拦也不是,总不能也跟着海瑞齐刷刷跪下吧,只得都尴尬地呆在当场。倒是沈忘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巡按御史沈忘沈无忧见过老夫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夫人身体?硬朗,腿脚麻利,刚峰先生又如此仔细着老夫人,实在是我?辈楷模。」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壶热水顺手接过,悄无声息地递给了身后的程彻。程彻也眼疾手快,接过水壶放到了石桌上。 「老夫人,刚峰先生,子伟,今日之事主要还是怪我?,乍见海公,欣喜异常,竟是失了礼数,疏忽了老夫人,实在不该。你们若再自责,无忧也该跪下给老夫人赔礼才是。」 这一推一让、一拉一拽,既安抚了海瑞,又给足了老夫人面子,也给许子伟找了个台阶下,一石三鸟,连老夫人也被哄得掩嘴而笑?道:「老身早就听说这济南府出了个沈青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母亲喜笑?颜开,海瑞也长舒一口气,在许子伟的搀扶下站起?身,又愧疚地自责了数句,方?才低声对许子伟道:「韩氏呢,怎么能让母亲劳累?」 那老夫人年纪虽长,却是耳聪目明?,满面笑?颜化作一片冷漠责备:「韩氏?还为着她姊妹的死伤心呢,哪有余兴来伺候茶水?」 海瑞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是儿?子御下不严,让母亲操劳,让诸位见笑?了。」 经此插曲,再也没?有人有心情喝茶谈天了。因为海母的到来让大家也不得不面对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海妻之死。 第150章 刚峰滔滔 (三) 待海瑞将海母搀扶回房间, 沈忘在门口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海瑞才从?房中出来。 第233页 海瑞长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让沈御史久等了。」 沈忘温和地笑了笑, 道:「无?妨, 百善孝为先,既是老夫人心有郁结,自当早些开解才是,学生多等些时候也是应当理份的?。」 「家母性子刚强,谨慎端方, 为了我殚精竭虑,夜难安寝,我却始终不能让母亲展眉开怀,实在是不孝。今日, 竟然还让母亲侍奉茶水, 更是没有尽到儿子的本分……自古忠孝难两全, 我此?时?赋闲在家, 却?连后宅之事都处置不清, 实在是……哎……」 见海瑞自己提到了后宅之事, 沈忘赶紧就坡下驴道:「既然先生言及此?事, 学生便也?直言不讳地问了, 先生可知学生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海瑞浓眉一扬,声?音低沉:「沈御史, 我的?确是罢官归隐,但?并非闭目塞听,那朝中污秽小人极力往我身上泼脏水之事, 我又岂会不知。我不上书申辩,并非因为理屈词穷, 实在是不愿与那帮泥猪癞狗多做纠缠,自降身价。」 看?着这位严肃古板的?老人一会儿「污秽小人」,一会儿「泥猪癞狗」的?训斥,倒让沈忘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李时?珍,不由?得垂眸笑道:「先生不愿与泥猪癞狗多做纠缠,那是否愿意与学生交个?实底呢?」 海瑞认真地盯着沈忘看?了片刻,似乎是在掂量他话中的?诚意,对面的?年轻人始终眉目含笑,带着与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亲和与柔软。半晌,海瑞终于开口了:「愚之妻室王氏的?确是于数月前离世,然其死因乃是病痛所致,与他人无?干。生老病死,世间常事,王氏一介女流,终日里困囿于灶台后宅,我又何必拿她的?死做什么文章?朝中之人不想着辅佐新帝,造福百姓,却?盯着旁人的?家长里□□苟蝇营,实在是可悲可笑可嘆!」 沈忘注意到,海瑞某种的?怒火远远大过于悲哀,一种微妙的?不适感涌上心头:「那敢问先生,先生的?妻室究竟是死于何种病症?」 海瑞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郎中说是心阳不足。」 「是心病啊……」沈忘颔首,没想到这句简单的?感慨却?引发了海瑞的?一连串反应,只见海瑞的?薄唇向下一撇,因为用力,唇峰更显得锋利如?刀,呈现出一种焦灼的?紧绷感:「心病?久旱无?雨的?老农没有得心病,屡试不第的?秀才没有得心病,报国无?门的?将士没有得心病,赋闲在家的?清官没有得心病,一个?日日吃穿无?忧的?女子倒是得了心病?这是心病,还是闲病?」 海瑞严厉地看?着沈忘,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问道:「沈御史,你能理解这种心病吗?」 沈忘被?问得一愣,双唇微启,用尽可能平缓温和的?声?音回答道:「学生毕竟少不更事,人生之苦难蹉跎尚未歷经?二三,是以没有资格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评价此?事。但?我想,先生的?妻室定是经?受了巨大的?情绪波折,方才埋下了病根。更何况,女子承担着生儿育女的?天职,自是比男子更为纤细敏感,所以,学生虽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也?能够理解一二。」 「沈御史你也?说了,生儿育女乃是女子之天职,既是天职,又何必嘤嘤切切,悲戚莫名。若说养子成才之苦,天下女子无?人出家母其右,可家母却?从?未抱怨退缩。愚幼年丧父,全是凭藉着家母的?一双巧手养活长大;愚为官从?政,亦是家母日夜相伴照拂。家母受尽苦难,到了晚年却?连含饴弄孙的?机会都没有,家母尚不哀切,王氏又凭什么哀切呢?」 海瑞的?一字一句宛若迎面袭来的?刀枪棍棒,让沈忘陡然生出一种窒息感,他轻轻嘆了一口气?,纾解一下心中累积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夫人那般刚毅顽强。」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既然是不如?家母,那便应该努力像家母一般,而不是什么心阳不足,心碎而死。」海瑞宛若一名见招拆招,严苛异常的?私塾先生,自称学生的?沈忘在他的?面前毫无?转圜的?余地。 沈忘自知在海瑞这里应该问不出更有效的?内容,便准备仓皇结束这场对话,岂料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海瑞又缀上了一句:「既然沈御史喊愚一声?先生,那愚有句话便也?应说与沈御史知。自古以来,男女大防,然而御史身畔女眷颇多,实在不妥。今日朝中之人能以王氏之死谤毁于我,只怕明日也?能以流连花丛谤毁于沈御史。我惜沈御史年少英才,可莫要沉沦于此?啊!」 说完,也?不待沈忘反应,拱手一礼,振衣而去。沈忘只觉被?一双大手箍住了咽喉,半晌方才喘过气?来。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海瑞飘然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面对海瑞字字见血的?迫问,沈忘并非无?法反驳,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 面前之人,是他自小崇拜的?清官良臣,是他心中不倒的?典范楷模,而海瑞所言于国于家,于理于教,又并无?甚错处,甚至可以说是稳稳立于道德的?巅峰魁首,挥斥方遒。可沈忘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甚至,感到一种有心而发的?悲凉。 海瑞没有错,难道心碎而死的?王氏就错了吗?沈忘立在大槐树下的?阴影里,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第234页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声?音轻飘飘,冷凌凌地,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沈忘心中一惊,赶紧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不远处,那树荫最浓重喑哑之所,竟还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件深蓝的?衫子,悄无?声?息地隐在树影里,让人难以发现,而她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又把她衬托得若鬼魅一般。 沈忘躬身行礼道:「唐突了姑娘。」 那女子又笑了一下,她的?眉眼原是好看?的?,只可惜表情中带着一抹戾色,让人看?着心中莫名竦动:「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是老爷的?妾室,你是何人?」 沈忘隐约记得,海瑞曾问许子伟为何韩氏没有侍奉茶水,现在看?来,这位女子应该就是海瑞口中的?妾室韩氏:「见过韩夫人,本官乃朝廷差遣的?巡按御史沈忘,此?番前来……」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此?番前来与刚峰先生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韩氏问道。 沈忘一怔,他这口风明显就是不想对韩氏细言,韩氏却?不接茬,不管不顾地更进一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沈忘心中暗暗嘆道。 「正好,我也?有话想问问韩夫人,韩夫人请坐。」沈忘转守为攻,轻轻一抬手,和韩氏在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韩氏一手悠悠地护住腹部,一手托腮,目光不闪不避地盯着沈忘:「沈御史有什么话便问吧,不过我倒是奇怪,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老爷了吗,还有什么事情是老爷不知道,而我知道的?呢?」 「查证一事当广开言路,多做询问,不能偏听偏信,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口中自然有着不同的?解读,所以本官想听听韩夫人的?见解。」 「我的?……见解?」韩氏又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让她乐不可支的?笑话一般,「我的?见解又有什么意义,自古以来不都是你们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便是说了,不也?是贻笑大方,被?人当瞎话听个?热闹?」 韩氏的?身材瘦得惊人,一笑起来更是摇来晃去,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折一般,沈忘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沉静:「韩夫人,人的?见解哪有什么男女之分,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有真相和谎言之别。」 韩氏止住了笑,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忘:「那你便问吧,我会告诉你真相。」 「韩夫人,本官想知道王夫人的?死因。」 韩氏眸光一凝,她微微欠身,凑近沈忘的?耳畔,用冰凉而低沉的?声?音说道:「王夫人,是被?他们害死的?。」 那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沈忘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氏,道:「韩夫人,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儿戏。」 韩氏细长的?眉眼微挑,一阵近乎悲怆的?笑声?又从?唇齿间泄了出来:「沈御史,我不说你偏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说有趣不有趣?」 第151章 刚峰滔滔 (四) 「韩夫人, 你既然说王夫人是被害死?的,你可有证据?」 「证据……」韩氏的脸上显出怅惘之色,「这?栋吃人的宅子就是证据。」 韩夫人名?叫韩念允, 王夫人名?叫王微时, 二?人是自小相识的手帕交。王微时比韩念允长七岁,这?样?的年龄差距本来是很难交好贴心的,可偏偏王微时性子柔婉,韩念允却颇有主见,变相?地将这?七年的差距缩短了些。二人玩儿在一处, 长在一处,一直到王微时十八岁那年。 「微时阿姊,我听说你快要成亲了!」韩念允的嗓门大,震得头顶树枝上的桂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王微时赶紧掩住了小姊妹的嘴, 红着脸小声嘱咐道:「阿允, 你可放低了声儿, 这?事儿还没定呢, 你要让阿姊没脸出去见人呀!」 韩念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有啥没脸见人的, 我可听说了, 是海大人呢!阿姊好福气!」 王微时敛了笑?, 眼帘低垂, 柔声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都是命。」 斑点光影透过桂花花瓣的缝隙投射下来,仿佛带着秋日的香气, 将少女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韩念允逆着光看?去,只觉光芒耀眼, 照得人鼻子发酸:「阿姊,你……不喜欢海大人吗?」 王微时一怔, 先是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海大人是个大清官、大好人,可是……海大人已经休了两位妻室了,我心里?忐忑,只觉得自己的未来也说不准呢……」 「阿姊——」韩念允拖长了强调,抓着王微时的手晃来晃去:「你说什么呢!那两位妻室定然是本身就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海大人为什么休了她们呢?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看?的女子啊!」韩念允捋了捋想像中的鬍鬚,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着:「若我为男子,定然是拼了性命也要与海大人争上一争,娶阿姊为妻。可惜,我毕竟不是啊……」 王微时终于展颜而笑?,摸了摸韩念允毛茸茸的脑袋,道:「就你惯会逗人开心……」 而那时年幼的韩念允却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王微时的笑?脸。 王微时和海瑞成婚不多时,便随着海瑞去了南京,与韩念允也彻底断了联繫。再次相?见已是多年以后?,海瑞愤而罢官,重回琼州老家,琼州百姓欢欣雀跃,几乎日日都有人挤在海瑞家的老宅门口探头探脑,只为一睹海公容颜。 第235页 而这?时的韩念允早已过了女子嫁娶最好的年纪,成了让韩氏宗族头痛不已的老姑娘。韩念允也开始时不时地在海家门口转悠,只不过她想见的并非海瑞,而是那记忆中熠熠生辉的微时阿姊。 「这?位姑娘,我见你日日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念允应声回头,只见一农夫装扮的老人立在身后?,他?的相?貌平平无?奇,年龄做她的父亲都绰绰有余,额头上的皱纹深刻,像是一道道田垄平行着向两边伸展开来。男人挽着裤腿,脚背和小腿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儿。 「我来见我阿姊。」韩念允也不藏着掖着,落落大方道。 老人严肃地打量了她几眼,眸子中的审慎与光彩同他?的装扮大相?迳庭:「你阿姊是谁。」 「我阿姊叫王微时。」 老人一怔,似乎是在记忆中仔细梭巡着什么,半晌方道:「王氏啊……那你怎地不敲门进去?」 韩念允勾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个天真而怅惘的笑?:「近乡情怯吧……我不知阿姊还是不是我想像中的样?子。」 老人认真而古板的脸上在听到「近乡情怯」四?个字时,绽放出一种生动的神?采,一闪即逝:「王氏还有你这?般姊妹。」说完,他?也不再与韩念允多言,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推门而入。韩念允这?才知道,这?老农打扮的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 韩念允没有等到王微时,却等来了海瑞的聘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以古怪傲慢着称的韩念允竟然应承了下来。 「念允,你可想好了,这?是去给海大人做妾啊!」母亲的嗓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虽然韩念允早已成了老姑娘,可母亲还是不愿她嫁入海家为奴为婢,哪怕那是天下归心的海大人。 韩念允嘻嘻一笑?,露出一颗不安分的虎牙:「反正早晚得嫁人,做妻做妾又有什么相?干?」 母亲劝不动她,做了一辈子农活儿的父亲只知唿哒唿哒抽着菸袋锅,最后?一个前来相?劝的人却是多年未见的王微时。韩念允怔怔地看?着面前苍白消瘦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与记忆中粲然生辉的少女联繫在一起。 「阿姊?」 回应她的是王微时闪躲而胆怯的眼神?:「阿允,你不是小孩子了,这?可是终身大事,你要……要好好思量啊……」 「阿姊不想我去陪你吗?」韩念允亲热地抓住王微时的手,几乎被那厚重的老茧滑痛掌心。 王微时默默地将手抽了出来,缩着身子,她的身子那么瘦小,几乎要融化在她合身倚靠的墙角里?:「我想……可是你没有必要非得嫁过来,我们可以……可以私下里?见见面。」 「若不是知道我要嫁过去,今日阿姊也不会来见我的,对吧?」韩念允盯着王微时闪动的眸子,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阿姊早忘了我了,对吧!可我还日日夜夜惦记着阿姊呢!」 王微时的脸上挂着疏离而僵硬的笑?,那一刻的她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树,倾盆大雨亦或是酷烈骄阳于她而言都没有区别,她的根系早已失去了吸吮生机的能?力。她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望了韩念允一眼,又再次丧失气力般垂下眼去。 「还是说阿姊怕我抢走了海大人,忌惮着我呢?」见此情景,韩念允挑衅般地问道。 「不用你抢,他?始终不在这?里?。」王微时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缓缓站起身,离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韩念允深深地嘆了一口气,幽幽地看?向沈忘:「若我当时能?明白阿姊话中之意?,也不必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王夫人为何会这?样?说呢?」沈忘问道。 韩念允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那日我与老爷成亲——」 红盖头下的韩念允已经独自在床榻上坐了许久了,她咂摸着嘴中枣核的味道,嘆了口气。她早就听人说过,这?叫「磨性子」,也就是夫家给新?娘的下马威,让新?娘苦等多时也不来掀盖头,以期新?娘日后?温婉柔顺,逆来顺受。 一枚枣核从嘴里?弹射出去,打中了不远处的桌子腿儿,韩念允发出一声嗤笑?。仿佛与她相?应和一般,门旁也传来一声女孩儿压抑的笑?声,那笑?声柔柔怯怯的,好像秋日里?吟唱的金铃子。 下一秒,韩念允的盖头被缓缓掀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王微时温和而疲惫的脸,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女孩儿,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简直和幼年时的王微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允,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烧饼,将就吃点儿吧!」王微时掀开衣襟,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烧饼,热乎乎的,带着女子细腻的体温。 「阿姊,你……你怎么来了?」韩念允接过烧饼,下意?识地往门口瞧去。 王微时注意?到她的视线,轻轻嘆了口气:「老爷今夜不会来了,老夫人身体不适,老爷去陪她了,现在应该在老夫人房中歇下了。我怕你饿坏了,擅自替你掀了盖头,阿允你……莫要怪阿姊。」 一旁的小女儿躲藏在王微时的双腿后?,闻听此言也探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道:「是啊,允娘娘,你不要怪妈妈。」 第152章 刚峰滔滔 (五) 韩念允垂头看看了小女孩儿, 又抬头看了看王微时,屋外的暮色已浓,夕阳早已沉沦, 萧瑟的风声?中, 韩念允却只觉心底又腾起了一轮太阳,光华灿烂,照得她通体皆暖,什?么「磨性子」,什?么「掀盖头」, 此刻在她心中都不如王微时的那句话更重——她始终是惦记着她的。那太阳的光芒自她心中满溢而?出,如同囤积了大量雨水的湖泊,再也容纳不了更多喜悦的水珠。 第236页 韩念允一弯腰,将躲在王微时身后的小女孩儿抱在怀里?, 小女孩儿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很快就柔顺地缩在韩念允的怀里?, 不再动?弹了。韩念允冲着王微时龇牙一笑, 那颗不安分的小虎牙压在饱满如花瓣的红唇之?上, 像一颗小小的糯米:「这盖头早晚是要掀的, 与其让没见过几面的老爷掀, 不如让给你。」 王微时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个干净至极的笑容:「又瞎说, 就你……惯会?逗人开心的……」 韩念允更喜悦了,她把盖头一丢, 重重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她怀里?的女孩儿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唿,也被她带着滚在床上。韩念允笑了, 那种银铃般畅快的笑意全然?不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子能够发出的。 「阿姊,她叫什?么呀?」 王微时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韩念允和女儿, 温声?道:「环儿,问允娘娘好。」 名叫环儿的小女孩儿小声?地嗫嚅道:「允娘娘好。」 韩念允将女孩儿抱得更紧了,还狠狠地在女孩儿的额头上香了一口:「真乖!」 那是个格外特殊的洞房花烛夜,王微时和韩念允合衣躺在床上,一旁的环儿早已睡熟,二人低声?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年?的经?歷与改变,竟然?毫无生疏之?意?。 聊到最后,韩念允也将头枕在王微时的胳膊上睡着了,待第二日醒来?,王微时和环儿早已不知所踪,就仿佛这一夜红烛帐下?的抵足而?眠都是梦境一般。 韩念允意?犹未尽地长嘆一口气?,沈忘看到那盈在她眸中的光彩缓缓消散了。 「沈御史,你能想像吗,这个故事中的人已经?都死了,都被这个宅子生生吞了去……」韩念允抻着颀长的脖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除了王夫人,难道连故事中的环儿也……」沈忘再次被韩念允话中的阴冷之?意?所震慑,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啊,微时、环儿,甚至韩念允,都已经?死了……都已经?死了……」韩念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也不再理会?沈忘,迈着无声?地脚步向着宅院的深处走去。那静寂的宅院似乎真的化作了长着白森森利齿的怪物,将那瘦弱伶仃的身影一口吞了进去。 沈忘就这样凝神看着,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哀伤。他能感受到韩夫人疯疯癫癫,哭笑相融的话语里?,无尽的控诉与痴狂,可是他能如何,他能将这个吃人的宅子判了吗?只要没有确切的王夫人是死于他杀的证据,他除了能向韩夫人投去同情的一瞥,还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在韩夫人的回忆中,鲜活的,明?亮的人儿,竟真的如昨日黄花般被雨打风吹去了吗?而?那个可爱的女孩儿环儿又是怎么死的呢? 沈忘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竭力尽数吐了出去,仿佛要将心中积郁的情绪清空一般。 「沈御史,你不会?是都信了吧?」沈忘没有回头,便听出了说话之?人乃是海瑞的学生许子伟,当下?转过身微笑道:「无论?是做县令,做推官,还是做巡按御史,自然?是要听取百家?之?言,不可偏听偏信,是以在最终真相呈现之?前?,我不会?尽信任何一人的证言。」 许子伟眉毛耸动?了一下?,嘆气?道:「那我便安心了。沈御史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位韩夫人……」他用手指点向自己的额头,「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她与王夫人感情很好,此番受了刺激,只怕好不了了。」 「子伟,你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的呢?」沈忘也不评价,温声?问道。 「我?」许子伟垂下?眼帘,恭敬道:「身为海公学生,自然?没有资格评论?老师的家?事,可我始终不认为老师有错。是那些朝堂之?上的宵小之?辈,揪住老师的家?事不放,肆意?取笑毁谤。他们为得无非是彻底断了老师的升迁之?路,让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贪墨罢了。老师之?人品行事,我看得真切,天下?百姓也看得真切,自是无愧于心的!」 「能陪伴侍奉老师这般高洁之?人,是我许子伟的幸运,也该是王夫人与韩夫人的幸运。老师欲成之?事,我自当倾尽全力、交付性命为其促成,我认为王韩两位夫人也理当如此。与老师的宏大志向相比,那些儿女情长、多愁善感自当让路。」 许子伟的表情热切而?真挚,毫无作伪,他攥紧双拳,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不容得人不信。沈忘点了点头,目光在许子伟年?轻的面容上逡巡了一圈,道:「子伟,你知道环儿是怎么死的吗?」 许子伟一愣,神情有了片刻的怔忪:「环儿……那是老师的幼女,年?初的时候便病逝了。」 「是什?么病呢?」 许子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当时我与老师陪同琼州分巡道唐敬亭正忙于州府的清丈一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难得返回府中,因?此也并不清楚环儿病逝的具体原因?。」 「原来?如此」,沈忘微微颔首,「那子伟对王夫人是如何评价呢?」 这似乎难住了许子伟,他垂着头想了半天,寻找着对于这个逝去的女子合适的评语:「沈御史,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太清王夫人的样子了,也不太记得她在何时何地与我有过什?么交流,实在是难以评价。」 「可是王夫人在府中已经?多年?了,子伟你竟与王夫人没有接触过吗?」沈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许子伟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确乎是没有,毕竟是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是这位韩夫人,我见得还多一些。」 第237页 那位在韩念允的回忆中灿灿生辉的王微时,在许子伟的眼中,淡漠得像一个影子。 「既然?如此,那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沈忘拱手一礼,转身欲走,却又被许子伟喊住了。 「沈御史」,许子伟道,「虽然?我深知,御史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查证老师的家?事,可是我还是希望沈御史不要过多地打扰老师,也不要轻易被某些人的言论?所动?摇,琼州百姓指望着老师,天下?百姓也指望着老师,沈御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沈忘笑了,那笑容中隐含着年?轻气?盛地许子伟所不懂的东西:「所以他才始终不在这里?吧……」 夏日微风吹动?着院中槐树的叶片,发出沙沙地低吟浅唱,仿佛困囿于其中的魂灵无助地哭泣一般。 第153章 刚峰滔滔 (六) 待到沈忘返回海瑞为他与诸位友人准备的厢房时, 却发?现?不远处的祠堂前围了一大?群人,易微、程彻和柳七也都一脸严肃地看着祠堂中的情形。祠堂中隐隐映出两个人影,一跪一站, 如同即将上演的皮影戏一般, 沈忘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停云,你们这是……」沈忘问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只见晌午还同他追忆往昔的韩夫人,此时正跪在祠堂中间, 微垂着头,祠堂的神坛上,海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冷漠地注视着堂中的一切,像一双双苍白圆睁的眼睛。在直身而跪的韩夫人旁边, 海瑞的娘亲谢氏高举着藤条, 一字一顿地泣告着祖先。 「列祖列宗啊, 老身谢氏今日在此责罚婢妾韩氏, 韩氏入海家两年, 身无所出, 忤逆背德, 不顺父母, 言多无忌。今日老身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以家法处之!」谢老夫人虽看上去?年岁甚长, 可动作矫健利落,声音中气十足,只怕韩氏此番要吃大苦头。 「这位韩夫人在被你问完话后不久, 就被押来了祠堂,到现?在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柳七压低声音对沈忘道。「沈兄, 你问了她什么?,惹谢老夫人这般生气?」 沈忘正欲回答,却被旁边的易微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看啊,是那许子伟告的状。」 沈忘闻言向人群中的许子伟看去?,果然许子伟下?意识地躲闪着他的目光,分外尴尬地扭过?头,看向西天?即将沉沦的夕阳。 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涌上沈忘的心头,让他的声音也染了冷嘲热讽之意:「与其说是责罚韩氏,不若说是责罚我,韩氏与我讲述得无非是她同王夫人多年的友情罢了,这也是说不得的吗!海大?人何在?」 程彻低声道:「海大?人出去?忙公事去?了,说是今晚都回不来了。」 沈忘嘆了口气,正欲上前制止,身后却被人扯住了袖口,一名十七八岁的小丫鬟用细若蚊虫的声音哀求道:「沈大?人,可千万莫要劝啊……」 「这是为何?」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那小丫鬟面露惊恐地向堂中望了一眼,凑近了些道:「老夫人性子固执,愈劝罚得便?愈狠。您若是不劝,夫人也就是挨几?下?藤条,养上几?日便?也好了。您若是劝了,只怕……只怕休了夫人都有可能啊!」 「这……这也不能不讲理吧?咱无忧兄弟是皇上派来的啊,这问个话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我活这么?大?,也没听过?被问个话就得挨打的规矩啊?」程彻的脸上也起了怒容,他虽是与堂上的韩夫人没有过?接触,但借着责罚韩夫人而给沈忘查案施压便?是他难以容忍的了。 「你们今日劝了,今日便?不打;明日劝了,明日也还能不打……可你们总有走得一日吧?女子若是被休……那是有家也难回啊!」小丫鬟仰起头,眸光闪动。 「那……那就任她打去?!?」易微的火气已经?压不住了,只怕这一藤条下?去?,韩夫人还没说什么?,她便?要愤怒地叫嚷出来了。 「既然老夫人以祖宗成?法压人,那我们何不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忘抬头看向祠堂上方?悬挂的匾额,对一旁的程彻低声吩咐了几?句,程彻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连连点头应是,而祠堂正中的惩处还在继续。 韩念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唇上还擒着一抹凉凉的笑。 「韩氏,你可认错!」谢老夫人厉声喝问。 「老夫人,我何错之有?」韩念允微微抬眸,声音冷得像沁了霜雪。 「若非我儿念你可怜,你这样癫狂的女子,早该被逐出家门去?!」 「老夫人,那便?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同我这样的疯女子一般见识。」韩念允柔柔地一俯身拜了下?去?,声音里却尽是挑衅与不屑,当真是疾风知劲草,韧且不弯腰。 「当真是同那王氏一样,不知好歹!」谢老夫人的藤条高高扬起,而韩念允也因这触怒心房的一句话勐地抬起了头,眸光如同刀子一般剐过?那甩在空中的藤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祠堂上方?的匾额发?出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匾额突然朝一侧歪斜下?去?,若不是被下?方?的木榫挡住,只怕会直直地拍到祠堂上。 众人大?哗,沈忘带着程彻疾步上前,连扶带拉地将老夫人护到了一旁。沈忘低声对谢老夫人道:「老夫人,我知道您是为刚峰先生着急,可做事情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前脚王氏才出了事,朝堂上对先生且正议论?纷纷呢,若是这位韩夫人再打出个三长两短,那刚峰先生的前程该怎么?办呢?天?下?百姓还指望着刚峰先生登高一唿呢!」 第238页 沈忘郑重地朝着堂中的牌位拱了拱手:「老夫人,处罚韩氏不急于?一时,海家的列祖列宗们也都看在眼里呢!」 谢老夫人的脸苍白一片,她并不笃信神明,可今日之事还是让她忐忑不安起来。她深知王氏之死与海瑞并无关系,埋怨韩氏同沈忘窃窃私语,唯恐她言多必失,给海瑞带来麻烦,这才想要当众处罚韩氏,以儆效尤,可孰料却差点儿惹下?祸事。谢老夫人性子刚强固执,但也是极有头脑之人,既然此番沈忘给她铺了台阶,又同她讲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就是再怒火中烧,也不得不强压下?来,转头冷冷对韩氏道:「既是沈御史替你求情,我权且饶你一回。你今夜好好跪着,闭门思?过?!」 韩氏没有看谢老夫人,却抬头看向长舒一口气的沈忘,眉眼一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意。 在下?人们登梯爬高重新把匾额摆好以后 ,祠堂的门便?重重地合上,独留韩氏一人跪在房中。门缝中透出丝缕烛光映在门口的地面上,仿佛将那如烛火般飘摇细弱的一生招显人前。沈忘和程彻对望了一眼,程彻突然诺诺地嘆息道:「无忧,你觉得压抑吗?」 「哪怕是那些绿林中的女子,为盗为匪,也尚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活着有今日没明日的,可毕竟畅快自由。可这韩氏生活在宅院之中,清贫却安稳,可为何却活得这般憋屈呢?」 沈忘拍了拍程彻的肩膀,他胸中涌动的情绪并不比身边的好兄弟少半分,可他同样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易微和柳七还在院中等着他们,身旁还多了一人,竟是那方?才拦阻他的小丫鬟。 「多谢沈御史救了我家夫人。」小丫鬟的脸色蜡黄,衬着那满面的愁容,看上去?如同荒地上独留的一根稻谷,风一吹便?要倒伏在地了。 沈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道:「刚才在堂下?就想问你了,因为事情耽搁了,你是……」 「婢子寒花,原是小姐的婢女,现?在在韩夫人房中。」 小姐……沈忘的眸子一亮,问道:「你说的小姐,可是环儿?」 「正是。」寒花低下?头,梳成?双鬟的发?髻垂在耳畔,将她本就瘦削的脸颊勾勒得更加深刻。 「寒花,你能告诉我,环儿是怎么?死的吗?」 第154章 刚峰滔滔 (七) 名叫寒花的小婢女?眸色一黯, 声音中也带上了几不可查地颤抖:「环儿小姐,是……是饿死的。」 「饿死的!?」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地讶然道,程彻环顾了一下四周, 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虽然并没有二品大员应有之豪奢,家僕衣服的膝盖与肘部也摞着补丁,可绝不?是能饿死人的人家啊!若昭昭大明,连声名震天的海瑞家都能饿死女儿, 那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柳七面上也有异色,但她依旧保持着身为一名仵作的专业与冷静:「可曾唤仵作来验尸,有些毒物产生的反应也会让人食不下咽,造成饿死的假象, 实则并非如此。」 寒花摇了摇头, 小声回道:「并非是什么毒物, 也不?是什么病症, 环儿小姐是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活生生饿死的。」 环儿是王微时与海瑞的第?一个孩子, 环儿之上还有两个姐姐, 但都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是以和环儿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在韩念允嫁到海家之前,环儿是王微时唯一的指望与亮色。然而, 谢老夫人却并不?喜欢环儿。 谢老夫人始终将延续海氏一族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年轻守寡,一手拉扯出了整个大最负盛名的清官忠臣, 在对?儿子的培养上她耗尽了气力心血,已经是再无遗憾了, 可孙辈的孱弱却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在王微时之前,海瑞也曾休过两名妻室,一位出了两个女?儿便?再也没有动静,而另一位才?嫁进?来三个月就哭着闹着回了娘家。 吃了两次亏的谢老夫人在第?三次筛选儿媳人选时,可算下足了功夫。王微时容貌温柔,眉眼含笑,体态丰腴流畅,一看就是生儿子的面相。再加上她性格柔顺,说话轻声细语,没有什么主见,也自是好拿捏之人,谢老夫人便?替海瑞做主,选了年仅十八岁的王微时。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微时的第?一胎还是女?儿,谢老夫人的一腔热情化作当头的凉水,齐齐浇在毫无防备的王微时母女?身上。王微时明显的感?觉到,自环儿出生的那日起,洋溢在谢老夫人眼中热切的祈盼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严苛,不?近人情的管束。 本?就小心翼翼的王微时,不?得不?更加地谨言慎行,而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环儿,也时常紧绷着小脸儿,生怕发出过大的声响惹谢老夫人不?快。环儿像一株本?身就孱弱无骨的树苗,每日里浇灌着固定剂量的水分,施捨着难得灿烂的阳光,稍有向外舒展的枝丫便?被无情地砍断,连叶片的数量都要被谢老夫人精心摘选,就这样环儿长到了三岁。 而就在环儿三岁那年,王微时终于?又怀孕了,这一次,一向以节俭着称的谢老夫人花了大价钱请名医来为王微时诊脉。 「左手尺脉浮大,夫人此胎应为男胎。」在谢老夫人灼灼的目光中,老郎中捋着鬍鬚,极有把握地推断道。谢老夫人大喜过望,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被喜悦溢满,当下便?亲自下厨,要为儿媳庆贺。 第239页 可嘆的是,让母亲踏足庖厨却犯了海瑞的大忌,他勃然大怒,厉声喝问身怀有孕的王微时何以犯下此大不?孝之举,即便?是谢老夫人从旁劝说,海瑞依旧痛心疾首地罚王微时在祖宗祠堂长跪,而自己也因御下不?严之责,陪王微时一起长跪反省。 「又跪!?男人也跪,女?人也跪,犯错也跪,没犯错也要跪,这海家人都是铁膝盖吗?」易微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次也不?用沈忘提醒,程彻当先捂住了易微的嘴:「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你在哪儿!」 易微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我怕他?」 「你当然不?怕他,我怕你行了吧!」程彻自是拿易微没有办法?,只得好言相劝。 寒花的讲述被打断,初始有些慌乱,待看到程彻与易微你来我往地斗嘴吵闹,蜡黄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那般缥缈清浅,几乎是一眨眼便?看不?见了,她又跌回到那痛苦而辛酸的回忆中。 一名孕妇经此一番折腾,自然受不?住,虽然并未滑胎,可也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埋下了祸根。数月之后,谢老夫人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孙子,孰料这孙子没抱多久,海瑞就因为触怒龙颜锒铛入狱。谢老夫人大恸,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儿孙的培养上,王微时和环儿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仿佛上天?偏生要跟这对?可怜的母女?作对?一般,那个海瑞尚未来得及起名的男婴,竟然在一个雨夜消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当环儿陪着母亲放声哀哭之时,她心中也隐隐地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难过了。 王微时与环儿的艰难时日,家中的下人们都看在眼里,自小侍奉的寒花更是疼在心里。好在,这对?母女?的身上偏带着一种韧性,哪怕缺衣少食,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战战兢兢,却依旧顽强而沉默地挣扎着,忍受着,直到韩念允踏进?了海家的大门。 韩念允就像一阵携着初春寒意的清风,爽利而干脆,有着初生事物一以贯之的胆大妄为,而她的古怪与固执,连谢老夫人都要忌惮几分。这位初来乍到的妾室,让海瑞也有了几分新鲜感?,哪怕韩念允当真犯下了错处,海瑞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深究,这倒是给了韩念允一个机会,一个活成一棵能为王微时和环儿挡风遮雨的树的机会。 自始至终孤独跋涉的王微时有了相依为命的环儿,此时又多了一个倾心相待的韩念允,她苍白瘦弱的双颊也逐渐有了花朵的颜色,眸中也多了海瑞不?曾见过的光彩。如果日子就这样延续下去,那她们也终能熬得云开?见月明吧!然而,命运往往最听不?得「如果」。 悲剧始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海瑞那时正忙着与许子伟一同对?琼州的田地进?行清丈,难得回家,而唯一的一次返家,正看到环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仔仔细细地吃着一个烧饼。小孩子就如同拔地而起的葱苗,一天?一个样子,是以海瑞初见环儿之时还有些怔忪,待看清环儿与王微时极为神似的眉眼时,方才?确定这个女?孩儿便?是自己的幼女?——环儿。 女?孩儿啃烧饼啃得极认真,仿佛将烧饼吃进?肚里就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一般,几粒粘在嘴角的白芝麻也被环儿一一捻了,放进?嘴里吃掉,蜡黄的小脸儿上有着海瑞从未见过的笑意。 「环儿!」海瑞唤道。 环儿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勐地站起身,将烧饼往背后一藏,慌乱道:「父……父亲大人!」 就是这微妙的向后藏的动作让海瑞脸色一凛,本?来颇有些慈祥的声音也染了寒霜:「环儿,何故慌张,你哪来的烧饼?」在海瑞的心中,君子自当坦坦荡荡,但凡有慌乱紧张之举,定是犯下了蝇营狗苟之事,而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出现?他海瑞的孩子身上的。 「烧饼……烧饼是吉来哥哥给的……」环儿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蝇。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什么错处,但自己一定是犯错了,否则父亲为什么会变了脸色,如同审问十恶不?赦的罪犯一般质问于?她呢? 「吉来!?」海瑞在脑海中梭巡了一圈,终于?想起了那个有着罗锅背的小家僕,海瑞只觉一股沸腾的怒火袭上心头:「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小的年纪,竟然漫受男子之食,长大了可还了得!」 环儿愣住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从后背上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愤怒的张合着嘴唇,鼻孔也被怒气撑大,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这样苟且的女?子,不?配做我海刚峰的女?儿!」海瑞气得竟是家门也不?入了,振衣欲走。环儿自知闯下大祸,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扑下来,紧紧拽住了海瑞的衣角,哭喊道:「父亲,环儿错了!」 海瑞垂下头,目光中竟透出一丝厌恶之色,就仿佛看着空无一人的雪地上,一个污浊至极的脚印:「我没有你这般的女?儿,吃了便?是吃了,错了便?是错了,除非饿死守节,否则便?于?事无补。」他狠狠一拽自己的衣角,任由环儿摔倒在地,扬长而去。 第155章 刚峰滔滔 (八) 自那日起?, 环儿?真的?便不再进食了,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木讷躲闪,整日里一言不发地端坐在窗前, 像一棵只靠阳光雨露便能存活的孤独的小树。王微时最先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 好说歹说亦无用处,眼见?着环儿?一日日消瘦下去,连谢老夫人都不得不出言相劝。 第240页 谢老夫人与环儿?默然?对坐,待问?清楚环儿绝食的缘由之后,竟是起?身离去, 再也不曾踏足女孩儿?的?闺房。 计无可施的王微时只得求助于韩念允,环儿?同这?位允娘娘玩儿?的?最好,兴许韩念允的?话女孩儿能听进去七八分。 「环儿??」韩念允极轻柔地敲了敲门,见?房中始终没有应声, 便推门而入。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 似乎是怕打扰了那坐在桌案前凝望着窗外的女孩儿。她搬了把小凳, 坐在环儿?身边, 侧头看去, 女孩儿本就瘦削的侧脸彻底塌陷了下去, 颧骨高高地耸立着, 如同两座没有植被?的?山丘, 而眼眶却骤然?凹陷,在眉骨下形成了浓重的阴影, 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潭。 韩念允心中打了个?哆嗦,这?样的?眼神,只怕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人的?脸上方能呈现。 「环儿?为什么不吃饭?」韩念允其实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女孩儿?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扑簌簌地落雪, 将广袤的?大?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环儿?,无论爹爹说了什么,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他海瑞一人说得算的?。环儿?始终是允娘娘心中最干净最温柔的?女孩儿?,就像……就像窗外的?雪一样。」韩念允轻轻握住环儿?冰凉的?小手,柔声地劝道。 韩念允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泪珠逐渐地在环儿?的?下睫毛上凝结,摇摇欲坠,韩念允心头一喜,知道自己?也许说到?了点子上,赶紧补充道:「等爹爹回来,允娘娘就带着他跟你赔不是好吗?但是环儿?得好好吃饭,才能等到?爹爹啊!」 那滴泪终于顺着女孩儿?的?眼睑滑落而下,消失在细长得几乎一阵风就能折断的?脖颈深处。 「允娘娘给环儿?熬得米油,一粒米都没有,只是香喷喷的?米油,环儿?要不要尝一尝?」韩念允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着寒花。寒花赶紧将食盒中温着的?小碗端了出来,碗中的?米油晶莹摇晃,泛着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寒花用木勺舀了一小口,轻轻地放在环儿?的?嘴边。 也许是米油真的?太香了,也许是环儿?已?然?饿得脱了力难以坚持,她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嘴,任由那温热的?米油顺着唇边的?缝隙流入她空无一物的?腹中。 韩念允激动地泪水盈眶,而躲在门外听着屋内声音的?王微时也泪流满面,用手紧紧捂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嘴唇。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的?功夫,环儿?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腹部皱缩了数下,剧烈地呕吐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米油和?着难闻的?胃酸尽数吐了出来,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收拾一下自己?造成的?脏污,可紧接着她便摔倒在寒花身上,没了声息。韩念允、寒花与王微时大?骇,七手八脚地将环儿?抬上床,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儿?,折腾了半日,又拿出私房钱请了郎中来府中诊治。 然?而自那日起?,环儿?竟是连水都喝不下了,嘴里餵进去什么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初时的?呕吐物里还有水分,及至后来便是生生将血也给呕了出来。环儿?在半梦半醒间只说了一句话,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了韩念允的?手,轻声道:「允娘娘,都是苦的?……都是苦的?。」 韩念允心中大?恸,悲怮道:「我?的?环儿?啊!」而另一边的?王微时却像是得了离魂之症一般,只是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没出正月,环儿?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被?子盖在身上连点儿?起?伏也没有,薄薄的?,小小的?,如同一张尚未完成的?状纸。及至环儿?下葬后数日,海瑞方才返家,向?王微时问?及此事,王微时直言相告。 初时,海瑞的?脸上难得的?涌起?了悲伤的?波澜,可在听到?环儿?是绝食而死之时,那本就不够深切的?悲伤就被?激赏之色冲散了:「如此刚烈,不愧是我?海刚峰的?女儿?!」 王微时怔愣地看着他,枯井般地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第一次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环儿?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托生成了你的?女儿?!」 与海瑞大?吵了一架的?王微时也支撑不住病倒了,不过数月亦追随着女儿?心碎而亡。寒花痛失幼主,被?海瑞指到?了韩念允身前伺候,几乎夜夜被?噩梦惊醒。她时常会梦到?瘦得脱相的?环儿?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嘴里念叨着:「苦啊,都是苦的?!」寒花擦拭着流到?唇边的?泪水,轻轻抿唇,苦啊,真的?苦不堪言…… 听寒花讲完,众人都不说话了,院中是死一般的?静寂。 良久,柳七方才长嘆一声,缓缓道:「吐血数升,毁瘠骨立,却乃饿极胃损之症。沈兄,此案可结了。」 沈忘抬起?头,望向?洒满星子的?夜空。幼女饿极而亡,慈母心碎而死,而韩念允也因此事癫狂无度,难以自持。只是一个?两个?铜板便能买到?的?烧饼,真的?就需要三个?女子的?人生来为此陪葬吗?然?而,综合了海瑞、许子伟、韩念允和?寒花的?证词,又的?的?确确可以推导出整个?事件的?真实面目。明明没有兇手,却人人都是兇手,而作为巡按御史的?自己?又该如何上报调查结果呢?是对圣上据实以告,还是如许子伟一样,将三个?女性的?牺牲轻描淡写,化作一缕无人知晓的?青烟呢? 第241页 「待我?们走了,这?位韩夫人……又该怎么办呢?」易微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抖,她转头看向?紧闭着大?门的?祠堂,仿佛看着一张牙关紧闭的?巨口。 没有人能回答易微的?问?题,连沈忘也解决不了,花开花落自有时,人聚人散总成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凝聚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似乎是第一次,所有人都觉得束手无策。 沈忘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柳七面色沉静可眸中尽是哀悯,易微和?程彻就更是将「这?是什么世道」挂在了脸上,寒花蜡黄凄楚的?小脸儿?也让人看着揪心,他嘆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个?平和?的?笑容:「终夜不寝以思,无益。就算案子破了,咱们明日也不会即刻就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处置的?方式。夜已?经深了,就算你们不困,我?看寒花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不如咱们都早些休息,明日再想办法。」 众人闻言,也自觉苦思无益,便也应和?了一声各自散了,柳七却特意慢行了几步,待众人散去方才走到?沈忘的?身边。 沈忘的?脸上并不平静,虽然?他劝说众人早些安寝,可只怕今夜于他而言应是不眠之夜了。 「沈兄。」柳七喊住了沈忘,沈忘转过身,温柔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却是难掩疲惫。柳七凑近沈忘,夜风吹动她的?髮丝,让沈忘的?脸颊有些痒:「沈兄,公道自在人心。世事翻復无常定?,你我?只能矢志不渝。」 矢志不渝…… 是啊,前路晦暗不定?,唯有矢志不渝,方得始终。而他与柳七自始至终所求的?,不就是那「公道」二字吗? 「停云,我?懂了。」沈忘郑重颔首。 第156章 刚峰滔滔 (九) 这一夜, 沈忘辗转难眠,天色微萌之时方才昏睡过去,可谁料, 不出一个时辰, 一阵尖叫便划破了海家老宅寂静的清晨。 沈忘披衣而起,飞快地向着尖叫声响起的方向飞奔,而愈是靠近,他的心?下便愈是寒凉。那声响发出之所不是别?处,正是关押着韩夫人的海氏祠堂!祠堂门口此?时已经围着几个人, 一个看着面生的小?丫鬟瘫倒在地,双目发直地瞪着祠堂正中的人影,而昨夜见过的寒花正一边哭着一边拉扯着小丫鬟的衣袖,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然而, 扯了几下, 也跟着一松劲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顺着众人的目光向上, 面色苍白的沈忘看到了令他痛彻心扉的场景。一个瘦削伶仃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悬挂在祠堂的房梁之上, 身上的衣衫无?力地垂坠着, 弱不胜衣。清晨的阳光斜斜的投射进来, 形成一道仓皇的光束, 光束中无数细碎的粉尘旋转飞扬着, 似乎前来迎接那滞留在尘世的孤魂。 沈忘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先去请柳仵作。」 「我在。」身后响起柳七沉稳却略带颤抖的声音。 沈忘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柳七、程彻、易微都?已经围拢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的脸上都?难掩疲惫, 眼下凝着浓浓的黑,可见昨晚同沈忘一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看着同样满目惊愕的友人, 沈忘的心?却定了下来。 「我们先把人放下来。」沈忘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早已僵硬的韩念允从绳索中解救出来,平放在冰凉的地面上。沈忘注意到,地面上除了一个踩踏用的木椅外,还凌乱地摆着几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有一双浅淡的脚印。 因为悬挂了太久,韩念允的尸身已经僵直得如同硬木一般,双拳紧紧攥着,露出的皮肤有着细小?的出血点,像极了一朵连着一朵未开的花。韩念允的眼睛没有闭上,狭长的睫毛里包裹着一双不甘的瞳仁,直直地注视着头顶的苍穹,眼白之中密布着血丝,让她的眼睛赤红一片。 「沈御史……这是……这是怎么了?」祠堂门口的人群中响起了许子伟的声音,紧接着便缀上了男子压抑的惊唿。 「不可。」柳七制止了许子伟想要踏入祠堂的脚步,「无?关人等不可踏入四?至之内。」柳七冷冰冰的态度让许子伟吓了一跳,他不由得一一扫过聚拢在韩念允尸身周围的几个人的面庞,昨日还言笑晏晏、交谈甚欢的几人,此?刻皆面沉似水,眸中还藏着隐隐的愤怒。他们在怪他…… 许子伟想要解释,却听?沈忘肃声道:「子伟,宅中出了大事,还需快些?请刚峰先生回来定夺。」 「可是……老师还在唐巡道府中忙着……」 「韩夫人已经死了!」易微闻言腾地站了起来,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拉住她,易微的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你们还能有点儿?人情味儿?吗!」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地众人瞬时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许子伟的身上,许子伟万万没有料到易微会突然发难,白净的面皮儿?也挂不住了,疾口道:「与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相比,莫说?死了一位妾室,就是我许子伟以命相酬,老师也不会皱一下眉毛!」 「砰」地一声,沈忘只?觉自己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颤了三颤,只?见程彻冷着脸一拳砸在了脚边的地面上,血液顺着指缝缓缓地流淌而出:「所以她便该死吗?」 程彻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地迎向许子伟:「她不也是你们口中的『百姓』吗?」 第242页 许子伟的嘴张了张,往日里读书破万卷的他,今日却被一位跟在沈御史身侧的粗人问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梗着脖子大喘着气和程彻对视着。 「子伟,作为巡按御史,本?官不评判你与刚峰先生对于韩夫人的想法,可是宅中出了人命官司,刚峰先生于情于理也该快些?回来定夺,而这也正是本?官此?行的目的。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争一时意气,影响了刚峰先生的仕途。」沈忘缓缓起身,对许子伟道。 许子伟表情一滞,拱手拜道:「是,沈御史,子伟这便去?请老师返家。」他振衣转身,再也没有向地上躺着的韩念允看一眼。 许子伟走了,可程彻和易微还气得说?不出话来,沈忘嘆了口气,道:「清晏,你和小?狐狸去?宅子里转转,探问探问,看看昨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见程彻和易微都?气唿唿地点着头,沈忘又赶紧缀上一句:「老夫人那里,就先别?去?了。」 很快,祠堂中只?剩下了沈忘与柳七两人。二人极有默契地清理出一张案桌,将韩念允的尸首抬至其上。盛夏天气,更兼琼州气候潮湿,悬吊了一夜的尸身已经散发出丝缕异味,让人有一种?窒息之感,与老宅的压抑气氛「相得益彰」。 「寒江这性子,若非你阻着,只?怕……真会同许子伟闹将起来。」柳七一边解开韩念允的衣裙,一边轻声道。 「昨日里还活生生的人,今日便……小?狐狸没错,清晏也没错,每个人所处立场不同,自然也有不同的考量。只?是,究竟是谁错了呢?」沈忘将柳七褪下的衣衫仔细收敛检查,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昨日里小?狐狸还曾问我,待我们走了之后,这位韩夫人该怎么办,我想,这就是她自己选择的答案。」 「不对……」一直静静聆听?的柳七突然开口了:「韩念允并不是自戕。」 沈忘神?色一凛,顺着柳七指点的方向抬眸看去?,只?见韩念允苍白的胴体之上,有着一处又一处密集的小?红点,尤以小?腿处居多,斑驳的红色看得人头皮发麻。 「韩念允中了剧毒,而这毒正是她死前服下的。」柳七的语气不容置疑。 「《洗冤集录》中的确有载,有些?毒物会导致皮下出血,进而在皮肤上留下细小?的出血点。可是,我记得长时间的悬吊也会产生这种?状态,并不能通过这些?出血点就断定为毒杀吧?」沈忘回忆着自己誊录点校的笔记,认真道。 柳七的眸中浮出赞赏的笑意,解释道:「沈兄说?得很对,可是沈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长时间悬吊的确会产生出血点,但是这种?出血点主要集中在尸体的小?腿处,可韩念允的身上出血点分布不均,甚至在脖颈处都?有不明显的红点,这就说?明这些?皮下出血并非是垂吊所致,而是中毒。」 「沈兄,你再看这儿?。」柳七用木筷轻轻撬开韩念允紧闭的嘴,露出了一排用力咬合着的贝齿。细细观瞧,这些?牙齿并非常见的乳白色,而是泛着隐隐的赤红,仿佛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一般,煞是诡谲。「韩夫人的牙齿呈赤色,正是由于窒息,牙齿用力咬合,导致细小?的血管破裂而产生这种?特殊的徵状,这也说?明韩夫人在被吊上房梁之前,依然是活着的。」 沈忘恍然,颔首道:「如果一个人想要轻生,服毒与上吊择其一即可,又怎会画蛇添足呢?也就是说?,韩夫人是被灌下致死的毒药丧失了反抗能力之后,又被悬挂于房梁之上,造成现?在自杀的假象。」 沈忘将目光从韩念允毫无?生气的面容上,移向地上随意摊放的蒲团,继续道:「方才我心?神?大乱,竟是忽略了这样显而易见的细节。韩夫人身材不高,只?踩着木椅是无?法将自己吊于房梁之上的,唯有利用这些?蒲团方能成行。然而,蒲团绵软,放一个两个或许能保持平稳,可若是放三个甚至四?个,再踩上一个人,定是摇摇欲坠,难以借力,韩夫人又如何能踩着这样的蒲团上吊呢?」 「冷静下来细想,这蒲团上的一双脚印也煞是刻意,只?有踩踏的脚印,却没有踢踹的痕迹,那蒲团又是如何落到地上的呢?也就是说?……」 柳七慎重地接口道:「也就是说?,韩夫人死于他杀。」 第157章 刚峰滔滔 (十) 「那?现在, 我们能判断韩夫人究竟是死于何种毒物吗?」沈忘问道。 柳七以帕覆手,掰住韩念允的下颌关节向喉中观瞧了一番,又用薄木片刮擦其?舌苔上颚, 凑到烛火下研究了半晌, 方才回道:「如果我所料无错,应是□□。」 「□□……」沈忘喃喃道,相较于他以前断案中所接触过的毒物,□□可?以说是最为耳熟能详的一个,然?而, 也正因?为它的简单易得,只?怕排查起来也会难上加难。 「既是如此,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不妨先隐去韩夫人中毒一事, 只?以自戕为由进行查证, 或有所得。」 柳七点?点?头, 道:「沈兄所言甚是, 我也做此想。」她轻轻合拢韩念允瞪视着天空的双眼, 双手顺着尸身的锁骨缓缓向下, 按压检查着骨骼与肌理。待到指尖移至韩念允的腹部时, 柳七骤然?停住了, 不可?置信地又重复动作了一次,转向沈忘, 声音中带着颤抖:「韩夫人……有孕了。」 第243页 沈忘也万没想到此节,怔愣了半晌,喃喃道:「那?便更不可?能自戕了……」他记起韩夫人用手护住腹部的动作, 不由长嘆一声,对柳七嘱咐道:「停云, 此事可?大可?小?,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切勿泄露此事。」 柳七点?头应允。 洁净的纱布顺着脚尖向上,逐渐遮盖住韩念允瘦弱凋零的尸体。柳七双手合十,低声道:「韩夫人,恕罪了。」 白布掩映下的躯体没有回应,仲夏的微风轻柔拂过,掀起纱布的一角,带起一片波纹般的皱褶。沈忘心?中一颤,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与韩氏的最后一次会面。 那?时,祠堂的大门?尚未合拢,还留有三指宽的缝隙,祠堂中烛火莹然?,让跪在堂中的韩氏轮廓模煳,看不真切。在大门?即将闭合的瞬息,她转过身,对着沈忘露出一个怅惘的笑意,而在韩念允回忆中熠熠生辉的王微时,应该也是这般笑的吧…… ——沈御史?,你能想像吗,这个故事中的人已经都死了,都被这个宅子生生吞了去…… 沈忘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怒火,与海家老宅压抑沉寂的氛围对抗着,拉扯着,几乎要将沈忘整个人撕裂开来。为什么,凭什么,他究竟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如同拉拽着风筝的线,护住了沈忘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沈忘勐地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去,柳七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沈兄,你还好吗?」 「就是就是,我喊你半天了!」不知何时,易微和?程彻也已经回返,此刻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而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婢女,正是今晨瘫坐在祠堂门?口,站都站不起来的那?个。 沈忘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涌动的情绪,强笑道:「我没事,这位是?」 「你不是差遣我们去探问吗,我和?傻大个儿?就把海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老夫人那?儿?没敢去……呸,倒也不是不敢,是你不让,反正除了她那?儿?,我们都问遍了,就觉得这个小?丫头的证词值得一听,其?他人的都大差不差。」易微忙不迭地解释道。 程彻也在一旁点?头道:「无忧,你不是常跟我说吗,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最为重要,这位小?丫头便是第一个发现韩夫人尸首的人。」 易微和?程彻絮絮叨叨、吵吵闹闹的声线让沈忘心?中郁结的情绪稍减,他温和?地看向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小?丫头,柔声道:「你若害怕,我们就换个地方询问,好吗?」 小?丫头也扎着和?寒花相同的双环髻,与寒花泛黄的发质不同,女孩儿?的髮丝又粗又硬,带着细微地波浪般的弧度,蓬松异常,显得整个脑袋比别人大了一圈儿?,再配上她圆熘熘的眼睛,显得分外憨直可?爱。 小?丫头摇了摇头,坚定道:「婢子不怕,韩夫人是好人,就是变成鬼,也不会害我的。」 沈忘微笑道:「如此甚好,那?你便跟本官讲一讲,你是如何发现韩夫人尸首的?」 小?丫头嘴上说着不怕,可?眼睛还是不时地向着韩念允被纱布覆盖着的尸首望一眼,脆声道:「婢子名叫甘棠,是老夫人房里的。昨日,老夫人命韩夫人跪在祠堂中反省一夜,不许出来,也将祠堂锁了起来。今天一大早,老夫人便命婢子去把祠堂门?打开,说……说毕竟有外人在这儿?,让韩夫人跪太久有失体面,婢子便拿了钥匙来开门?。」 闻言,众人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听出了小?丫鬟甘棠语气中的停顿与犹豫,也感?觉到了整个海家对自己到来的排斥与不耐,易微轻嗤了一声道:「嘁,这时候知道有失体面了,要不是她非要关着韩夫人,韩夫人也……诶!你拽我干什么!」 程彻被易微唬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露出有些?尴尬地笑容:「微儿?,人家小?姑娘正说着呢,你别打断呀……」 易微撇了撇嘴,待转向甘棠时却又溢出满脸安抚的微笑:「甘棠,我就是气不过,你接着讲。」 小?丫鬟甘棠悄悄地吸了一大口气,接着道:「婢子拿了钥匙,想到韩夫人跪了一夜,一定是饿了,便半路又转到厨房给?夫人拿了个窝头,寻思着哪怕冷的也比没有强……谁知道……」 甘棠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婢子一边开锁,一边唤着夫人,却听到祠堂中一丝声响也无,还以为夫人是跪累了睡过去了,心?中还暗喜夫人是有头脑的,不像当年的王夫人,真的硬生生跪了一夜。可?谁料一开门?,婢子……婢子便看到一双绣鞋,再一抬头便是夫人双目圆睁的脸,在婢子的头顶晃啊晃……晃啊晃……」 言及此,甘棠勐地用手捂住脸,指缝间?传出女孩儿?压抑地抽泣声:「若是婢子不自作主张去厨房拿窝头,也许……也许还能救得下夫人……」 「甘棠」,沈忘温和?而柔软的声线及时截断了女孩儿?的哭泣,「方才本官和?柳仵作勘验了韩夫人的尸身,尸身早已僵直如硬木,说明?距离你打开房门?到韩夫人身死之间?,至少隔了两三个时辰之久。所以,无论你拿不拿那?个窝头,都无法改变韩夫人的结局,这绝不是你的错,这点?本官可?以跟你保证。」 指缝间?露出女孩儿?慌乱胆怯如小?鹿般的眼睛:「真的吗?」 第244页 柳七也严肃地颔首道:「我也可?以跟你保证。」 闻听此言,甘棠的手方才缓缓放下,又轻声抽泣了片刻,道:「谢谢……谢谢沈大人、柳仵作……还有……还有易小?姐、程捕头。」 易微最是见不得女孩儿?哭泣,此时见甘棠楚楚堪怜,心?中更是不忍,轻轻携住女孩儿?的手诚挚道:「甘棠,莫怕,有我们在呢!」 甘棠抬起头,忽而绽放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那?盈在嘴角的笑容是如此怅惘悲戚,和?女孩儿?年少稚嫩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忘一滞,只?觉得那?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然?而那?笑容在女孩儿?的脸上转瞬即逝,仿佛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风,再也难寻。 「甘棠,按照你的说法,祠堂在你来之前,始终是锁着的,没有人进过吗?」柳七思忖了片刻,问道。 甘棠歪着头想了想,道:「祠堂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老夫人房中,一把由老爷保管。老爷一夜未归,想来家中能动用的,便只?有老夫人手中这一把。所以,在婢子开门?之前,应该是没有人打开过祠堂大门?了。」 众人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沈忘,见他垂头思索,不发一言,想来是没有更多想要询问的内容了,柳七便道:「甘棠,我们问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甘棠一愣,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便问完了吗?不把婢子拘起来接着……接着盘问吗?」 易微噗嗤一声笑了:「难不成还要对你上夹棍吗?」 「婢子还以为……婢子无知,让公子小?姐们见笑了。」甘棠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本就蓬松的髮髻更松散了,像极了一团滞留在女孩儿?头顶的乌云。甘棠轻轻一礼,正欲转身离去,沈忘却出声喊住了她。 「甘棠,本官还有一个问题。」 甘棠停下脚步,乖顺地转过身听候询问。 「府中药品的採买是由谁负责的?」 甘棠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婢子负责的,每月的初五,婢子都会到城中採买药材。」 沈忘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再好好想想,只?有你吗?」 甘棠蹙起眉,表情极为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方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大人这样问,婢子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两日前,他也上街採买过药材,但是具体是什么,婢子便不知道了。」 「那?人是谁?」沈忘和?柳七异口同声道。 甘棠想来是没有明?白,为何採买药材这种小?事会被沈忘如此看重,小?嘴张了张,结结巴巴道:「是……是许公子啊……」 许子伟……沈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第158章 刚峰滔滔 (十一) 琼州府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行着四个格外惹眼的青年男女,引得往来行人都向?他?们投去好奇而惊羡的?目光。他们的身旁跟着一个身量瘦小的?婢女,满脸的?胆怯犹豫之色, 时不时地往路边瞟上一眼, 似乎生怕被旁人看见,正是海家的婢女——寒花。 由于从甘棠口中得出的?线索,沈忘等人决定亲自去海家常去的药铺探问探问,为免打草惊蛇,沈忘决定央求最为熟识靠谱的寒花带路。 「寒花, 你在?害怕吗?」沈忘微微歪头,喊住了脑袋惊惶地转个不停,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般的女孩儿。 寒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点头「嗯」了一声?:「婢子怕被旁人看见, 学给老爷听。」 沈忘温和地笑了笑:「你放心, 若是有?人见到了, 本官自会解释, 就?说是本官有?东西要採买, 这才借你出来引路。再说, 本官也携着女眷, 断不会对你的?名声?有?损。」 寒花小脸儿一红, 蜡黄的?皮肤上泛着柔软的?桃色,终于显出几分与她年龄相?仿的?天真与羞怯:「婢子命如草芥, 哪能顾惜自己的?名声?,婢子只?是怕老爷不高兴,所以才这么慌张, 生怕被旁人看到。毕竟是打听许公子的?事情……」 「海大人很在?意许公子吗?我经常看到他?俩在?一处呢!」程彻顺口问道。 「嗯,老爷经常说, 若是他?能有?个像许公子这般的?儿子,也不算辱没?了先祖。」 易微想说点儿什么,可看了看身边沉默不语的?柳七,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终究是忍住了,上下唇砸吧了一下,发出了阴阳怪气地「嘁」地一声?。 沈忘不由好笑,正好见路旁有?卖萝蔔糕的?小贩,便上前去买了几个。香气扑鼻的?萝蔔糕浆中灌注了肥美的?五花腩肉、鲜香的?虾米、咸口的?叉烧,上屉蒸熟,及至冷却切成大小适中的?方块,滴上香油、蒜头油、熟芝麻和葱粒儿,用油纸包了拿在?手里,软糯糯、香喷喷、热乎乎、滑腻腻,甜咸交错,鲜香混合,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沈忘递给程彻两?个,又递给柳七两?个,自己留了一个。程彻笑容满面地分给易微一个,柳七则欠身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寒花。寒花惊得眉毛都要飞到额头绵软稀薄的?黄髮里,用手小心地捏住纸包的?边角,想要推拒,却只?见易微眉头一扬,佯装生气道:「姐姐给的?东西,还敢不要?」 吓得寒花又缩回了手,脑袋垂得低低的?,唇角却泛起了细细小小的?笑涡。柳七看着心里泛酸,又将自己手里最后一个萝蔔糕递了过去,柔声?道:「寒花,我不爱吃这个,太甜了,给你吧!」 第245页 才说完,柳七的?手里就?被沈忘又塞了一个萝蔔糕,几个萝蔔糕推来让去,每个人的?手指尖都染了油星,柳七看着手中的?萝蔔糕,不由得笑了。 寒花仰起头,注视着身旁浅笑着的?两?双男女,眸子里的?光彩明明灭灭。她再也没?有?拒绝,乖顺的?接过封好,将两?块萝蔔糕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 「凉了便不好吃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易微好心提醒道。 寒花小声?地笑道:「小姐公子们给得,怎样都好吃。」说完,蜡黄的?小脸儿又浮起一层温润的?红晕。 在?寒花的?指引下,众人很快找到了位于街角一隅的?药房,然而旁敲侧击了一番,药房先生却压根没?有?见过许子伟,更遑论卖药给他?了。 「意料之中。」沈忘倒是没?有?觉得失望,解释道:「若真是我们猜想的?那样,只?怕他?不会选择相?熟的?药铺。寒花,这琼州城内还有?几家药铺,今天跑得过来吗?」 寒花性格内敛安静,她并没?有?好奇询问为何要打听许子伟买药之事,甚至连韩念允真正的?死?因都没?有?多?嘴打探,只?是默默地做好沈忘要求的?事情:「回沈大人,药铺还有?四家,若是脚程快的?话,太阳落山之前便能转个遍。」 闻言,众人也不敢多?做停留,立刻快马加鞭地奔赴下一家药铺。终于,在?两?个时辰后,他?们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生,要三铰□□。」沈忘大大方方地走进堂中,对柜檯上的?药房先生道。 药房先生眯缝着眼睛打量了沈忘片刻,余光瞥见了缩在?众人身后的?寒花,皱纹横生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快的?笑:「海大人家的?啊,少待少待。」 很快,他?便将包好的?□□取了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沈忘:「若还是不够,就?不要亲自跑来啦,知会一声?老朽便让小徒送上府去。」 沈忘笑道:「不必麻烦先生,再加上子伟买的?那些?应该是够了。」 药房先生是个健谈的?,见沈忘眉眼舒展,平易近人,也跟着嘿嘿笑道:「可不是,老朽也没?想到一钱尚且不够,若是早知道,也不用公子再跑这一趟。」 转身的?瞬间,沈忘眸中利芒陡现,躲在?一旁的?寒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程的?路上,众人皆默然无语,寒花想着回府的?应对之策,而柳七、沈忘、易微和程彻却在?思索着许子伟在?整个事件所扮演的?角色。 怀有?身孕的?韩念允身中□□剧毒,毒发之时被人悬挂在?房梁之上伪装成自戕之象。海家老宅的?房梁比之北方低矮,可以寻常女子的?身高即便踩在?木椅上也难以企及,兇手便以散乱的?蒲团作为掩饰,制造出韩念允踩在?蒲团上自戕的?假象,而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将韩念允挂在?房樑上的?行为绝非一名女子可为,唯有?身材较为高大的?男性方能完成。 而偏偏在?此之前,许子伟还买了足够致死?量的?□□,这就?让人不得不对他?生疑。可是,祠堂又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夫人锁了起来,而钥匙分别由老夫人和海瑞保管,即便许子伟有?了□□,他?又是如何进入的?祠堂大门呢?而他?杀死?韩念允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可如果不是许子伟,又是谁呢? 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的?头顶上空,连一向?耐不住寂寞的?易微都没?有?了声?息,她们沉默地返回了海家老宅,待看到灵堂中枯坐的?海瑞时,这种尖锐的?安静才有?了些?许松动。寒花早就?一熘小跑地躲了开去,易微则草草一拱手,就?耷拉着脸带着程彻离开了,堂中只?剩下了海瑞、沈忘和柳七三人。 「刚峰先生,还请节哀。」沈忘轻声?道。 海瑞似乎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几分,摇了摇头苦笑道:「让沈御史见笑了,我海瑞清廉一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家宅之中却偏偏不得安生,不堪与人言,实在?是不堪与人言哪!」 沈忘净了手,焚香祝祷,看着那缕缕青烟若有?所思道:「刚峰先生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海瑞嘆了口气,凝在?他?身上的?凌厉刚硬之气似乎因着韩念允之死?有?所衰减,让海瑞看上去更像一个符合他?年龄的?老人,而非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士:「我倒想听听沈御史的?高见,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人皆有?七情六慾,皆有?喜怒爱恨,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若强行压抑,勒令禁止,便是违背了其天性,泯灭了其欲求,又岂能安生,如何安生?」 海瑞抬眸,迎向?少年灼热的?视线,他?那般年轻,那般锐利,那般笔直,就?仿佛从来没?有?被疾风弯折过的?竹。 「欲求?个人的?欲求在?国家的?兴亡,百姓的?饥寒面前又何足挂齿!如果是为了个人的?欲求,为农也好,为工也可,为商也罢,何须做官呢!难道沈御史为官,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求吗!」海瑞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没?有?给沈忘留下丝毫的?退路。 沈忘的?表情却平静了下来,他?认真地看向?海瑞,用格外诚挚的?语气回应道:「刚峰先生,学生为官非是为着个人的?欲求,而是愤怒。」 第246页 海瑞愣住了。 「是有?口不能言的?愤怒,是有?道不能行的?愤怒,学生愿做那指天而誓的?刃,愿做那揭竿而起的?旗,为那些?不能言,不敢言,无处言的?人,讨一个公道!这是她们的?愤怒,亦是——学生的?愤怒。」他?的?声?音那般平和,甚至有?着寻常男子罕见的?温柔,却又如此锋利,字字泣血,句句带钩。言毕,沈忘向?着海瑞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海瑞有?些?怔忪,他?看着跟随着沈忘脚步也欲离开的?柳七,小声?喃喃道:「沈御史一直如此吗?」 柳七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郑重道:「自来如此,从未动摇。」 第159章 刚峰滔滔 (十二)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而随着天色一同沉沦的,还有密布的阴云,一场大雨即将落下。天地间逼仄的环境压抑着众人隐隐的不安, 也磋磨着海瑞本就不多的耐心。 他在灵堂中呆了不多时, 就返回了房中独处,罕见地没有前往老夫人屋中,也没有同许子伟有过多的交流。这个一向对海家有着绝对话语权的老人,似乎突然化作游荡在宅院中的幽灵,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一下午他究竟去了哪里, 也许海瑞自己都说不清。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海瑞再也坐不住了,准备返回唐巡道府上再商清丈大事,却不料被府上的一阵喧闹声阻住了去路。 「何事喧嚷!」海瑞扬声斥道, 堵在面前的是沈忘一行和满脸慌乱的甘棠。 甘棠一见海瑞, 立马止住了声息, 俯首拜道:「回老爷, 婢子……婢子各处都寻不到寒花, 心下焦急, 吵到了老爷, 还请……请老爷恕罪。」 「这般兴师动众, 成何体统!」海瑞浓眉一紧,正?欲拂袖而去, 却闻听身后响起一阵温和的声线:「刚峰先生,方?才我们问了门?房,说是寒花不曾出门?, 而此番各处也寻不到她,先生还要急着离去吗?」 海瑞听出了沈忘的话中之?意, 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男子:「一个?婢子,与国家之?事相比孰轻孰重,沈御史还需海某多言吗?更何况,家中有沈御史坐镇,还有什么?案子是查不出来?的,还有什么?人是找不到的? 最后的几个?字已经染上了明显的怒气,沈忘也不多言,只是一侧身,让开了大门?的方?向,任由海瑞扬长而去。 「沈大人……怎么?办啊?自韩夫人去了之?后,寒花就有些不对劲,婢子平时也不愿让她一个?人呆着。现?在却连人都找不到了……婢子只怕,只怕……」甘棠的眼圈红了,急得在远地又跺脚又嘆气。 沈忘安抚道:「甘棠莫慌,本官既答应了你?寻人便绝不推脱,更何况,晌午寒花还与本官一同出门?一道回来?,时间尚短,不会?有什么?大碍。」嘴上虽这般说着,可他还是不易察觉地同柳七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之?色。 晌午才在寒花的帮助下发现?了□□的玄机,下午人便找不见了,这很难不让人生疑。可寒花只是一介小小的婢女,又有什么?人忌惮于她,不惜在沈忘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呢?除非……沈忘眉头一跳,沉声道:「既然寒花没有离开宅院,那就说明她还在宅院之?中,寻人之?事海大人已全权託付给本官,本官自是责无旁贷。」 他转身都程彻、易微和柳七颇有深意的低声道:「每一个?房间都不要遗漏,搜。」 有了沈忘的吩咐,程彻和易微也不再缚手缚脚,认认真真地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寻起来?,连老夫人的房中都没有放过。好在老夫人虽是表面上不好相处,但有了韩念允一事铺垫,她也不再阻止,任由程彻和易微在房中转来?转去,只是冷着脸不说话,皱纹深深地凝在一起,像是一口在岁月的磋磨下爬满了藤蔓的枯井。 众人饭也没吃,一见屋子一见屋子的找过去,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将海家老宅翻了个?底朝天,却是连寒花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自被白莲教?关在地牢之?中,两日?没有进食之?后,易微就最怕饿。可寒花没有找到,她也没有心情吃饭,只是吸了吸鼻子,道:「我怎么?老闻着有股油香味儿啊……」随之?迎合她的是五脏庙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咕噜声。 甘棠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红着眼睛道:「甘棠对不住小姐,让小姐饿肚子了。」 易微赶紧摆手道:「这哪能怪你?,寒花不见了我也着急,找到她咱们一起吃饭。」 甘棠颤声应着,眼泪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柳七的目光黏着在甘棠悬在下睫毛的晶莹泪珠上片刻,转而看向了老宅西边的一处院落,沈忘等?人也随着柳七的动作望了过去,心中各自起了计较。 「只差这一处没看了。」 说话间,众人便来?到了海家最后一处没有被搜查的房间——海瑞的书?斋,而此时书?斋的门?口已经挡了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处在怀疑的漩涡中心的许子伟。 看许子伟满脸「门?在人在」的坚定模样,沈忘皱了皱眉,踏步上前温声道:「子伟,还请让开,本官也是奉了海大人的令寻找寒花姑娘,请你?莫要与本官为难。」 许子伟紧抿着唇,浓眉高高扬起,年轻的脸上尽是不忿与怒气:「沈御史,书?斋乃是文人雅士安身修心之?所,岂能任人踏足,更何况你?……你?还带着女眷,我若让你?进去了,又将老师的尊严置于何处!」 第247页 易微刚准备反唇相讥,却被柳七沉静的声音打断了:「仵作一职,无分男女,无非上官手中一柄剖分黑白的利刃而已,许兄又何须介怀。更何况,许兄读圣贤书?,又岂能不知『男 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的道理,寒花不见了,事急从权,想?来?海大人也不会?在意。」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向许子伟靠近,身子向着书?斋大门?的方?向倾斜,分辨着书?斋内的情形。 一股甜腻的腥味从门?缝中隐隐飘来?,合着不知哪儿来?的香气萦绕鼻端,柳七脸上一悚,一种难以遏制的不安感瞬间涌上心头。她朝众人的方?向一挑眉,坚定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三个?字:冲进去! 众人之?间的默契哪里还需语言承载,只是一个?眼神,众人皆伺机而动。不过转瞬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的许子伟就被程彻的大手制住,摁在一旁的柱子上无法动弹。易微和沈忘则倒退几步,向着书?斋的大门?狠狠撞了过去。 「轰」地一声巨响,书?斋锁闭着的房门?应声飞了出去,而沈忘和易微也因为用力过勐双双摔倒在书?斋的地面上。许子伟这才明白众人在转瞬间做了什么?,大怒道:「你?们岂敢……岂敢!」 在许子伟愤怒的质问声中,柳七当先踏入书?斋的房门?,俯身去扶趴倒在地的易微和沈忘,二人也正?努力撑着地面准备爬起来?,可三人的动作却在同时顿住了。沈忘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黏腻的触感,那质感尚带着温热的暖意,却让沈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血!」易微惊叫了起来?,她慌乱地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书?斋一角的朱漆官皮箱上。 箱子的底座较为简朴,仅为一圈垫木,箱盖则是实木蒙皮的,格外坚固。箱盖与箱体的连接处有一把铜铸的锁,此时正?处于锁闭的状态。殷红的血水滴溅在地面上与箱体的外侧,只是因为箱体外涂朱漆,是以并不明显。而那浓重的血腥味儿,正?是从这官皮箱中飘散而出的。 书?斋的大门?既已撞开,程彻松了对许子伟的钳制,许子伟便也趁机奔入房中,在看到官皮箱的时候整个?人也跟着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了!?」许子伟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易微强压的火气在此刻也终于爆发了,她指着紧锁的官皮箱,冲着许子伟吼道:「把箱子打开!」 许子伟慌了,忙不迭地摇头道:「我……老师没有给我钥匙啊!」 这时,始终呆站在门?口甘棠也走了进来?,像是魂魄被抽离了身体一般,愣愣地盯着箱子看,半晌方?才喃喃道:「钥匙……只有老爷才有……只有老爷……」 沈忘眉毛紧蹙,盯着那朱红的官皮箱。那是官员巡游时常用的装备,因为四角圆滑,可以绑缚在马背上而不会?对马匹造成伤害。箱体极为坚固,防水防潮,是以经常用来?存储重要的文书?,往来?信件或者孤本书?籍。而这种官皮箱的使用也极有讲究,因为漆着朱红色,所以寻常百姓是不允许拥有的,唯有官员方?能使用。 而此时,这巨大的官皮箱之?中存放的,又是什么?呢? 为何许子伟会?守在书?斋门?口,不允许众人踏足呢?为何海瑞要匆匆离去,不肯与众人一同寻找寒花呢?为何寒花遍寻不到,却又血溅书?斋?又为何,偏偏是她? 「清晏,你?能打开它吗?」沈忘面沉如水,整个?人如同一道浓重的阴影,唯有双眸闪着灼灼的光。 「人命关天,不能也能。」程彻毫不犹豫地回应道,稳步走到官皮箱旁。 第160章 刚峰滔滔 (十三) 只见程彻深吸一口气, 向下扎稳马步,抬掌便?向着铜锁拍去。 那铜锁精巧坚硬,受力面?积小, 以程彻的浩荡劲力一掌下去就是纹丝未动。程彻面?不改色, 继续「砰砰」地击打在铜锁之上,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几掌下去,程彻的右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铜锁内部终于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地轻响,其中的机扩竟是被掌力生生震开了。 程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扯过衣襟的下摆,在掌心草草包扎了数圈,抬手打开了官皮箱。随着箱盖的打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一个瘦小的背影正面?朝下, 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趴伏在官皮箱中, 她?的手被反绑着, 后脑也繫着布条蒙住了眼睛, 肩胛骨高耸的后背上, 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入身体, 只余刀柄露在外面?。 因为那头标志性的枯黄的发, 根本?不需要翻转身体, 众人已经?猜到了箱子中装着的人是谁。「咕咚」一声,跟在沈忘背后的甘棠晃了晃身子跪倒在地, 竟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七疾步上前,在寒花的鼻尖处一探,眸光暗淡下来, 缓缓摇了摇头。寒花的身子虽然还尚余几许温热,然而气息全无, 早已是魂归天外。 「你满意了!?」见柳七宣判了寒花的死亡,易微带着哭腔沖许子伟怒吼道。她?当然知道仅从许子伟不允许众人进入书?斋的行?为,并不能?推定他为真兇,但?她?心中淤积的愤怒与悲伤,却彷如?一个巨大的涌动的泥潭,若是再不倾泻而出,只怕会把她?自己彻底淹没。 第248页 许子伟盯着寒花的尸体,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联动着整个身体也颤了起?来:「我……我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不知道啊……」 沈忘面?沉如?水,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最终停在程彻和易微的脸上:「清晏,把海家众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寒江,你备一匹快马,请海大人速速折返,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海大人带回来。」 程彻和易微对视了一眼,齐声道:「遵命!」 沈忘将目光移回到官皮箱中,那小小的如?一只淋了雨的猫儿般瘦弱的尸体上,肃声道:「本?官与柳仵作将要对寒花的尸身进行?勘验,无关人等,请到祠堂稍后。」 许子伟双唇翕动,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在触及到沈忘和柳七冰凉的眼神后,又不得?不将涌上来的话语强咽了回去,转过身随着众人向不远处的祠堂走去。 屋外,黑云压城,大雨将至,吸饱了雨水的阴云密密匝匝地盘旋在老宅的上空,静待一场沉默中的爆发。无法言说的窒息感凝滞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大口唿吸着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潮湿的空气,而那种卡住咽喉的煎熬却也久久难以消散。 柳七关上了窗户,将欲雨的潮气挡在屋外,再回过头来,只见沈忘正垂头盯着地面?上的铜锁,那铜锁在程彻的勐力击打之下有了轻微的变形,可?依旧光亮可?鉴,锁环处透着一点隐隐的绿。他看得?那般入神,及至柳七轻轻拍了他一下方才回过神来。 「沈兄,你在想什么?」 沈忘微微垂下眼帘,面?上流露出一种悲伤与疲惫交融的复杂神色。这种表情柳七只觉似曾相识,当年,当沈忘接过惠娘送给他的蛐蛐罐儿时,也曾经?泄露出这样五味杂陈、满目悲怆的忧思。 他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一种猜想……但?我又比谁都希望,这不是真的……」 那种失落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连柳七都被裹挟其中,从心底里涌出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并不是由寒花的死带来的,或者说并不仅仅是由寒花的死所带来的,它更来源于无数的牺牲与沉默,无望的彷徨与悲凉。 沈忘的指尖轻轻地颤抖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前些日?子还曾钓上一尾丰硕的大鱼,而此刻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挂在他鱼钩上的又是什么? 柳七看着沈忘眼中愈来愈深的阴翳,只觉他即将钓起?的,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深渊。 突然,沈忘勐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将脑海中涌动的情绪彻底赶出去一般,他转过身,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想了,停云,我们先?验尸吧!」 柳七点了点头,在沈忘的帮助下将寒花从箱中抬出,侧放在地上。其实?,即便?是没有沈忘帮忙,只凭柳七自己也能?将寒花抬出来,因为这个女孩儿实?在是太瘦了,瘦得?让人心疼。 柳七仔细观察了一下绑缚着寒花的布条,轻轻解了开来,女孩儿的手腕处有着勒红的淤痕,周围的皮肤依旧光洁。拔出女孩儿被直插入后背的匕首,冗存的血液便?淌了出来,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温热。 柳七嘆了一口气,寒花并没有死去多久,若是能?够及时发现?,若他们能?首先?排查海瑞的书?斋,说不定还有的救…… 寒花的表情并不狰狞,虽然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她?的神态却分?外的安详。若是忽略掉她?扭曲的姿态,被绑缚的双手,以及地上残存的血痕,少女似乎正沉醉于一个无人知晓的美梦中一般,甚至嘴角还带着隐隐的笑意。 在柳七细緻地检查着寒花尸身的同时,沈忘则默默无语地在房中踱来踱去。他先?是将钥匙和兇器分?别收好,又起?身查看屋中的摆设,他盯着一个矮凳许久,仿佛能?从中看出兇手的面?容一般。 待柳七初检完成,他便?停下脚步安静地听柳七对于尸身的喝报,若有所思:「从匕首插入的高度和角度来看,兇手应为男性,身高约为七尺上下。致命伤乃是匕首捅刺入肺,最终窒息而死,死者身上再无其他伤痕。」 柳七顿了顿,接着道:「然而,尸身上还有两处疑点我未有釐清。」 「说说看。」沈忘轻声道,声音恍若飘荡在天外。 「其一,兇手以布条束缚住死者的双手,并蒙住了死者的眼睛,是意欲何为?通常来说,束缚住死者往往是为了方便?兇手施暴,而死者死前往往会剧烈挣扎,肌肤与束缚物相互摩擦挤压,便?会形成细小的创口和血荫。然而,这些在寒花身上是没有的,也就是说寒花几乎没有任何的挣扎。」 柳七轻蹙眉头,不解道:「那兇手究竟是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地束缚她?呢?」 「其二,在寒花的指尖和肩膀处,我发现?了零星斑驳的油渍。刚才我看见沈兄盯着那枚铜锁看了许久,我便?也瞧了一眼,迎着灯光能?看到不寻常的反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上面?也沾染了油渍。」 沈忘一怔,继而眉眼微扬苦笑道:「停云果然观察入微。」 「这铜锁定然是兇手在杀死寒花,将她?放入官皮箱中之后才锁上的,又如?何会沾染上与寒花的肩膀、指尖相同的油渍呢?此处,我百思不得?其解。」柳七认真而严肃地分?析道:「沈兄,可?是猜出了其间的谜题?」 第249页 沈忘脸上怅惘的笑意还未散去,就脱力般地重重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以手撑头,不断地用手掌的根部缓缓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痛楚一般:「停云,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体验……有一件事情,你明明知道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绝不是你想要的,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做?是说出它,让所有人都随你一同为之痛苦;还是悄悄饮下这杯鸩酒,藏住这个或许只有你能?猜得?到的答案呢?」 颤抖的手被微凉的体温灼了一下,沈忘睁开了眼睛,正对上柳七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此刻的少女正蹲在地上,仰起?脸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这个距离似曾相识,在某个他彷徨无助,不知未来去向的夜里,她?也曾这般近地注视着他。 「也就是说,沈兄已经?找到了兇手?」 沈忘近乎绝望地点了点头。 柳七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沈兄,真相往往是令人痛苦的,自古皆然。但?我们却没有资格剥夺任何人——知道真相的权利。」 柳七的声音轻缓如?溪流,填满了他心中所有的沟壑:「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兇手究竟是谁,说出来,我陪你一起?。」 沈忘的身子微微一颤,下一秒他抓住了柳七的手,珍而重之地贴在额前。那动作是如?此的自然而深挚,连柳七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柳七醒悟过来刚刚沈忘做了什么的时候,男子的手已经?松开了,脸上的神态却褪去了刚刚的苍白冰凉,有了人间的温度:「谢谢你,停云,一直以来,谢谢你。」 沈忘站起?身,回头向着那具被雪白的纱布遮掩的少女的尸体微微颔首,继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了书?斋。柳七怔愣片刻,也赶紧追着沈忘的脚步小跑而出。 屋外,积郁了一晚的大雨轰然落下,风将银灰色的雨幕斜挂起?来,在苍白的闪电的辉映下,如?同一把把直刺向人心底的刃。海家老宅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在倾盆大雨中张牙舞爪,灼灼欲扑人。密集的雨水塞满了天地间所有的空隙,堆叠而出,如?同深黑色的浪涌从地底的深渊咆哮着跃起?! 沈忘和柳七相偎着向祠堂的方向走去,大雨将他们的身影彻底淹没,整个人都氤氲成磅礴雨幕中的一汪小小的涟漪。可?他们的背却挺得?笔直,就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们退却半步。 第161章 刚峰滔滔 (十四) 屋外雨急风骤, 聚拢在祠堂的众人皆沉默不语,面冷如冰。两天,两条人命, 在朝廷亲派的巡按御史眼皮子底下犯下累累罪行, 那明目张胆的嚣狂之中?,隐藏着审慎缜密的冷静,让人不寒而慄。 祠堂之上,海瑞搀扶着老夫人坐在祠堂的木椅上,许子伟扯过一个?蒲团, 紧紧挨着海瑞坐好。而?三个?人的对面,易微抱着臂,佯装注视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实?则不时用余光打量着海瑞, 生怕这位倔强的老人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因为沈忘的命令, 她和海瑞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而?也恰恰因为她是?女子, 海瑞心中?对她有着忌惮避讳, 这也才不得不在她的威逼下返回了家中。若是?将易微与程彻的角色掉个?个?儿, 只怕武功卓绝如程彻, 也拿这海青天没有办法。易微用鼻子气唿唿地喷了一口气, 心中?暗骂大狐狸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在那般紧急慌乱的情况下?, 还能将人心长短拿捏至此,也实在不负狐狸之名。 易微心里这般想着,目光也停滞得时间?长了些。海瑞感受到了易微视线, 气愤而?别扭地转过身子,用嶙峋瘦弱的后背沉默抵抗着, 易微这才反应过来,把目光重又移向了屋外瓢泼的大雨。雨中?有两个?浅淡的身影正在奋力向着祠堂的方向移动,易微不由得站了起来,下?一秒她拿起门旁斜靠着的油纸伞便沖了出去。 只跑了两步,油纸伞便承受不住狂风暴雨,伞骨应声而?断,雨水噼头盖脸地砸下?来,易微和油纸伞较量了片刻,就无奈地伞往地上一丢,任由它打着旋追风逐浪去了。而?雨中?的身影也越走越近,正是?易微企盼多时的沈柳二人。 此时,三人皆是?一般狼狈,明明是?蒸郁天气,这雨水拍在背上却是?刺骨寒凉,易微打了个?哆嗦,抬起胳膊和沈忘一起帮柳七挡着雨水。 「寒江,这么大的雨,谁许你出来的!」柳七这边话音还未落,那边祠堂就又?冲出来一个?人,程彻一手拿着一个?蓑衣,如同一只刚从瀑布里捞出来的大鸟一般飞快地向着三人奔来,柳七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等到四个?人终于走入祠堂之中?时,其狼狈尴尬之态,饶是?海瑞看着,脸上都?不由得松了松。以甘棠为首的几个?小?丫鬟赶紧上前,带着柳七和易微到屋后换上干爽的衣衫,而?程彻和沈忘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是?用布略拭了拭水,就坐到了一旁的烛火下?,聊胜于无。 「沈御史这么着急召大家前来,可是?案子有了眉目?」从许子伟的口中?,海瑞知道了寒花已死?的事实?,心中?诧怪不已,对众人的牴触情绪也减弱了些?。 沈忘攥了攥自己还在滴水的发,颔首道:「正是?,学生已经查出了兇手的身份。」 男子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海瑞心中?一颤,不由得惊嘆,这沈御史看着年弱,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确认了兇手的身份,当真不可小?觑,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敬服之意:「既是?如此,沈御史何不立即当面指出,了了我海家这一桩冤孽。」 第250页 「学生——正有此意。」沈忘用手撑着祠堂的供桌,缓缓站起身,烛光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阴霾,投在地面上形成一派荒唐怪诞的黑。 「那日,众目睽睽之下?,谢老夫人亲手锁上了祠堂大门?,让这个?见证着海氏荣辱的大宅成为了一间?密室。然而?第二日清晨,在祠堂中?罚跪的韩夫人却被发现惨死?于堂中?,尸体悬吊在房梁之上,整个?事件看上去就像韩夫人不堪受辱,自杀而?死?一般。」 「然而?,本官与柳仵作?却发现事有蹊跷。首先,韩夫人的身高是?没有办法自己完成上吊自戕的行?为的。兇手在现场杂乱地铺陈了数个?蒲团,还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端端正正地留下?了韩夫人的脚印。然而?,韩夫人若想要顺利将绳子抛上房梁,并上吊自戕,至少需要在木椅上摞叠四个?蒲团。」 沈忘一边说,一边对换好衣服的柳七使了一个?眼色,柳七颔首,在祠堂的地面上寻了四个?蒲团摞了起来。这四个?蒲团由于常年的使用,内里蓬松的垫料已经虬结成块,颇为扎实?。可即便如此,四个?蒲团摞起来也已经有一些?摇摇欲坠了。沈忘抬起右臂,柳七搭扶着借力,方才踩上了蒲团,却还兀自晃个?不停。 眼见着柳七和沈忘的动作?,海瑞和许子伟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扭转过头去。 沈忘感受到了二人的不适,却不以为忤,继续解释道:「诸位请看,站在四个?蒲团之上,维持平衡尚且不易,又?如何能顺利将绳索抛上房梁,并将头套进绳结之中?呢?即便是?韩夫人天生异禀,站在四个?蒲团上也将头套进了绳结,可蒲团之上只有端端正正的脚印,却无蹬踹的痕迹。试问,若是?不将脚下?的蒲团踢开,韩夫人又?是?如何气绝身亡的呢?这便是?兇手留下?的第一个?疏漏。」 「其二,经过柳仵作?的勘验,韩夫人的尸身之上有多处出血点,而?这些?血点非是?悬挂所致,而?是?中?毒。」 「中?毒……」海瑞轻声重复着。 「没错,中?毒。经过查实?,韩夫人死?前所中?之毒正是?□□。一个?一心赴死?之人,怎么会又?服毒又?上吊,做下?这般画蛇添足之事呢,二者择其一便可。所以,定然是?兇手先让韩夫人服下?了□□,待她毫无反抗能力之时,再将奄奄一息的她悬吊于房梁之上,制造出自杀的假象。这样?,便不会有人去查证□□的来源了,你说是?吗,子伟?」 许子伟本就心乱如麻,全然没有料到沈忘会突然向他发难,整个?人骇得跳了起来,忙不迭地摆手道:「不……不是?我!□□……□□是?……」 「□□是?我让子伟买的。」一道苍老而?沉稳的声线响起,海瑞却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挡住了慌乱的许子伟,沉声道:「老夫人房中?鼠患甚重,我便遣子伟去药房购入了些?□□,以杀硕鼠,这件事情与子伟没有关系。」 沈忘微微抬眸,一抹淡淡地笑容浮现在唇角:「哦?那子伟又?是?何时将□□放在老夫人房中?的呢?」 许子伟脸色苍白地结巴道:「我是?……是?……」 「是?韩夫人被关在祠堂中?那日吧?我们去药房问过,你买了一钱的□□,这个?剂量,毒死?四头牛都?绰绰有余了,若是?暗中?余出一些?,留给韩夫人,再借着去老夫人房中?布药的时机,偷偷取走祠堂大门?的钥匙,我想着对于子伟来说,不算难事吧?」 「沈御史,慎言!」海瑞面带怒色,冷冷地瞪着沈忘:「我说过了,这件事与子伟没有关系,查案不是?肆意攀咬,你岂可胡乱猜测!」 沈忘垂下?眼帘,轻声道:「攀咬……也对,子伟同韩夫人远日无怨,近日无雠,何苦杀她?可是?,刚峰先生却不同了,若是?韩夫人再这般闹将下?去,只怕先生的仕途会受阻吧?子伟曾经说过,为了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刚峰先生能够重回朝堂,他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所以杀死?一个?妾室,对子伟来说,不算难事吧?」 「休得胡言乱语!」海瑞勃然大怒,「沈御史,我本以为你与朝中?那些?泥猪癞狗有所不同,出淤泥而?不染,而?谁料你意在诛心,竟是?想将韩氏的死?推到我的头上!」他费力地喘了口气,对一旁瞠目结舌的甘棠道:「快带老夫人回房,莫要让老夫人再听?这种疯话!」 谢老夫人却是?推开了甘棠,双目炯炯地瞪视着沈忘:「老身倒要听?听?,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御史还要说什么!」 「那本官便再说说今日冤死?的寒花。在寒花身上,兇手已经不想做局,让我们误认为她是?自杀了,而?是?明目张胆地缚住了寒花的眼睛和手腕,一刀毙命,又?将尸体藏入了官皮箱之中?。而?经本官与柳仵作?勘验,能完成那种捅刺之人,身高要在七尺上下?,这样?看来,刚峰先生也是?颇为符合这一特徵了。再加上那个?只有刚峰先生才能打开的官皮箱,兇手是?谁岂非唿之欲出了?」 海瑞被气笑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名动朝堂的后起之秀沈无忧就是?这般不学无术之辈,摇头道:「那动机呢?海某为何要与一名小?婢过不去?」 「自然是?为了子伟啊!本官才请寒花带路寻找□□的来源,回来寒花便死?了,这不就是?兇手意欲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寒花,断了这条线索,让我们查无可查呢吗?所以,寒花死?了谁是?最大的得利者呢?还是?刚峰先生你啊!」 第251页 「这就是?你查出来的东西?」海瑞冷哼一声,断喝道:「你便欲如此结案!?」 沈忘轻嘆一口气,避开了海瑞的锋芒,悠悠转身,看向站在祠堂一角的身影,声音也沉了下?来:「将此案的兇手推到刚峰先生身上,你便是?希望我这样?结案吧,甘棠?」 第162章 刚峰滔滔 (十五) 此言一出,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而还?搀扶着老夫人的甘棠更是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 一瞬不瞬地凝在沈忘的脸上。沈忘此番行事, 并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连柳七也只是知晓他猜出了兇手,却不知兇手究竟是何人。因此,当沈忘将矛头对向甘棠时,众人皆是始料未及, 毫无准备。 「沈御史」,海瑞嘆了一口气,经过?了连日来事故频发的磋磨,他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甘棠跟随海某已逾十年, 任劳任怨, 性格温顺, 断不是能做出此等血腥残暴之事的人, 此案怕是颇多疏漏, 沈御史还是再查查为好。」 「那刚峰先生不妨说一说, 本官在查案上的疏漏在哪里?」 海瑞亦是在探案勘验上颇有心得之人, 更是沈忘之前名震天下?的查案高手,他略一思忖, 就条理清晰地?逐条列举道:「首先,沈御史曾言,愚的妾室韩氏乃是被人下毒之后, 方才吊上房梁的。先不论甘棠是如何进入密室之中给韩氏下?毒,只是将韩氏吊上房梁这一点, 她身为一女子便决计做不到。其次,沈御史还?曾说过?,通过?观察寒花身上伤口的高度与角度,需要?身高七尺上下?之人方能完成,而甘棠个子矮小?,尚不足六尺,又如何能造成沈御史所言的那种伤口呢?」 沈忘微微一笑,颔首道:「刚峰先生不愧是查案高手,所言皆是一阵见血,这的确是此案无法迴避的问题。可是,刚峰先生却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海瑞沉声道。 「如果韩夫人与寒花皆是自愿赴死,那这个无法迴避的问题便不成为问题了。」 整个祠堂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理解沈忘的话中之意。自愿赴死?这天底下?还?有这般诡异的需求吗?若是自己想死,自戕便是,为何要?费尽心机被旁人杀死,这岂非一下?子害死了两个人?这下?,不仅海瑞觉得沈忘情态失度,就连程彻和易微都觉得沈忘的脑子出了些许问题,否则怎么会说出这般不可理喻之言呢? 众人之中,唯有柳七一人面色平静,仿佛沈忘刚才的惊天之语只是唿吸般寻常。 「刚峰先生不信?」沈忘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这笑容如此的悲凉哀婉,让人不忍直视。 「自是不信,沈御史方才的言论,说与我朝任何一位推官,都不会有人相信。」海瑞难掩惊异,不可置信道。 「方才海大人说,女子是无法将韩夫人悬吊在房梁之上的。可是若韩夫人出于自愿,主动服下?剧毒的□□,在一名女子的搀扶下?,踏上堆叠的四个蒲团,而此时那名女子合身抱住四个蒲团,使其稳固不晃,韩夫人便可从?容的将头套进绳索之中,完成自戕的假象。」 「而寒花身上的创口就更为简单,只要?寒花自愿赴死,只消让一名女子踩在矮凳之上,用匕首捅刺即可。而被缚住双手与双眼?的寒花,只要?按照原定计划自己扑入箱中,再由那名女子关上箱盖,锁住官皮箱就能完成那近乎不可能的杀人手法了。」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了,官皮箱的钥匙只有老师才有,这时怎么又推到甘棠身上了呢!」刚才还?吓得面色苍白的许子伟此时转圜过?来,疾口反驳道。 「刚峰先生,您自己好?好?想想清楚,这个钥匙存放的位置,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晓吗?」沈忘也不急,将头缓缓转向海瑞。 海瑞眉头一跳,思忖片刻道:「这钥匙存放的位置……韩氏也知晓。」 「所以,甘棠便是通过?韩夫人得到了钥匙,成功锁上了官皮箱。」沈忘做结道。 一声冷哼从?祠堂的一角响起,谢老夫人排众而出,站到沈忘的面前沉声道:「老身还?道这位沈大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现在看?来是老身高看?了你。沈御史方才说,是甘棠杀死了韩氏,可甘棠一直宿在老身的房中,老身睡眠极浅,若她半夜出门,老身定有所察觉。那老身倒要?问问沈大人,甘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的呢?」 沈忘微微一笑,垂首恭敬道:「老夫人所言甚是,甘棠的确是没?有踏出过?老夫人的房门。可本官也从?未说,是甘棠杀死的韩夫人啊?因为杀死韩夫人的——是寒花。甘棠只消在子伟进门为老夫人布毒除鼠之机,将祠堂大门的钥匙交予守在外面的寒花,寒花便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完成这场赴死之局。」 众人大哗,海瑞惊道:「你的意思是,是寒花先杀死了韩氏,第二日甘棠又杀死了寒花,而韩氏与寒花皆是自愿赴死?沈御史……你确定吗?」 「那个啥……要?不无忧你再想想?」程彻也有些慌了,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还?道是沈忘连日来忧思成疾,脑子出了问题,急忙给他找台阶下?。 「本官当然?确定,甚至——从?未如此确定。」 「沈御史……」海瑞长嘆一口气:「这不合理啊!?」 「的确不合理,但?并非不可能。」沈忘回道。 第252页 「查案不能仅凭推理,沈御史你总得讲讲证据吧!」 沈忘同海瑞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攻讦,寸步不让,众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往来,应接不暇,全然?没?有注意到沈忘已经缓缓踱到了堂屋的一角,来到了扶着谢老夫人的甘棠面前。及至海瑞「证据」二字脱口而出,沈忘也出手如电,拇指食指相合稳稳捏住了甘棠的手腕。 「得罪。」沈忘轻声道,这句话他是同甘棠讲的,甘棠小?脸儿一滞,面上的表情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明灭不定。只见沈忘紧随其后扬声道:「这证据,就在甘棠姑娘手中。」 甘棠也不挣扎,任由沈忘捏住她的手腕,向上一翻,将手掌展示给众人:「本官与柳仵作在勘验寒花的尸身时,发现寒花的肩膀与指尖处都有可疑的油渍。那油渍斑驳,光可鑑人,香气亦是浓郁。刚峰先生以廉洁刚正闻名于世,谢老夫人寿辰之时买几斤肉都能轰动朝野,寒花只是先生家的一位婢女,身上哪来这么多油渍呢?」 「而更令本官生疑的,还?是官皮箱上的铜锁。那铜锁因为年深日久,连接处已经起了铜绿,可边缘处却光亮非常,勘验之下?,本官与柳仵作发现,这锁上的油渍,与寒花指尖和肩膀上的油渍是为同一种?。」 「也就是说,在寒花毫不反抗的情况下?,站在矮凳上的兇手扶住了寒花的肩膀,一刀刺在寒花的肺部?。寒花挣扎着摔入打?开的官皮箱中,兇手随即锁上了箱子。而这也就是寒花肩膀上和铜锁上油渍的来源。而指尖上……」 沈忘回眸,看?了一眼?沉默立在身旁的甘棠,她还?是恭顺地?平摊着双手,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甚至还?颇为敬服地?回望着沈忘。就仿佛她期待这样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对峙,已经很久了。 沈忘心头一黯,继续说道:「而指尖上的油渍,则是因为在行兇之前,兇手与寒花分食过?同一种?食物,所以同样的油渍在甘棠姑娘的手上也能隐约可见。」 他松开了甘棠的手,声音又柔和又轻缓:「甘棠姑娘,萝蔔糕甜吗?」 甘棠圆熘熘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粲然?如春光的笑容,那笑容盛放在阴冷暗囿的老宅之中,夺目得让人眼?眶发酸:「甜,是婢子同寒花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沈忘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颤抖,如同盛春之下?渐渐融化的积雪:「方才进门之时,易姑娘曾叫着肚饿,说是闻到了油香味儿,可是你带了油纸在身上?」 甘棠眸子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沈忘,继而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物件,迎着光打?开来,正是那曾经包裹着萝蔔糕的油纸! 「这是寒花送婢子的最后的礼物,婢子没?捨得扔……」她珍而重之地?凝望着那小?小?的一方油纸,嘆息道:「不愧是夫人都夸赞的沈御史,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甘棠……你……你承认了!?」海瑞被这一连串的打?击震撼得几乎站立不稳,往常严肃的神?情中浸满了不可置信与罕见的哀伤:「可是……你们三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何苦如此啊!」 第163章 刚峰滔滔 (十六) 甘棠缓缓转身?, 在瘦小的身?影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宛若一缕即将消散的幽魂:「因为除了一死,我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被听到了。」 她走?到?祠堂的中间, 落落大方地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目光不闪不避:「婢子与寒花自小便入了主?家,一直都很要好?,虽然生活贫苦些,但老爷对下人并不过分严苛,在家的时间也少, 是以?婢子与寒花的日子过得不错。后来——」 后?来,年仅十八岁的王微时嫁入了海家,而甘棠则被指到了王微时的房中伺候。那时的甘棠还不叫甘棠,她有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名字——侍书。 「四出——」王微时努力的调整着?嘴型, 那认真的样子引起了天真活泼的甘棠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王微时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是侍书呀夫人, 若是夫人念起来不顺口, 就给婢子改一个名字吧!」甘棠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让离乡背井的王微时心头一暖。 「我可以?吗?」王微时家中贫苦, 又是长姐, 所?以?即便成了海家的夫人, 面对下?人婢子依旧还是小心翼翼,唯恐说错做错。 「当然可以?」, 甘棠点头道:「婢子就是夫人房里的人,夫人想喊婢子什么就喊婢子什么,小花小草, 小猫小狗,都可以?的!」 王微时连忙摇头, 慌乱间抓住了甘棠垂在身?旁的手:「那……那怎么行,我给四出想一个好?名字……一定得是好?名字。」 王微时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最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不识字,唯一会的只有一首诗,挑来挑去,这首诗里还就是『甘棠』两字最好?听好?记,你……你喜欢吗?」 「甘棠——」甘棠甜甜地咂摸着?属于她的姓名字,柔声道:「婢子喜欢极了。」 新任主?母王微时很快就赢得了海家下?人的喜爱,因为相较于严苛古板的老夫人来说,这位新来的王夫人实在是太温柔和善了,而最喜欢王微时的无过于寒花与甘棠两人。她们亲眼见证着?王微时在海家的岁月,陪伴着?她从初为人妇,到?生儿育女,到?颠沛流离,再到?韩夫人踏入海家的大门。而她们四人,也早已从主?仆妻妾,逐渐成长为难捨难分的姐妹。 第253页 及至王微时因幼女环儿的死一病不起时,也是其余三人时刻照拂身?边,而忙于公事的海瑞却始终没有回?来探望过病踏上挣扎的妻子。 王微时郁郁离世?之前,眼睛早就因长时间的痛苦而失明了。所?以?当她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一把抓住了床榻旁韩念允的手时,寒花与甘棠都吓了一跳。 「夫人!夫人你好?些了吗?」最初的惊吓过后?,是随之而来的惊喜,寒花和甘棠都喜极而泣的扑到?王微时的床边,看?着?她骤然间红润起来的脸。 她似乎又变成了甫一嫁进来时的样子,温婉单纯得如一株梨树下?的鹿。与寒花甘棠的喜悦不同,韩念允却一眼看?出了王微时的不对劲,她知道这并不是她们所?企盼的久病初愈,而是她最为恐惧避讳的回?光返照。 「阿允,咱们好?久没见了,阿姊想你想得紧。」王微时将韩念允的手紧紧拢在胸前,像是拢着?暴风雪之中最后?一点如豆的火光。「父亲说,我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出门疯跑,我这还是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才逃出来的,与你见一面便又得回?去……」 韩念允怔怔地看?着?王微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前心碎的女人,但恍惚间,韩念允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遗失在记忆深处灼灼发烫的少女。 王微时似乎毫不在意身?旁隐约的哭泣声,甚至都没有在意面前韩念允复杂的表情。这一刻的她,早已沉沦在往昔的时光里,在死亡的前一刻,重又变回?了那不识愁滋味的少女。那一刻的她,未来即将徐徐铺展,她本?以?为自己?也能走?向黎明。 「阿允,记得你教我的那首诗吗?你能给阿姊写下?来吗,这样我就算嫁人了,也能时时刻刻见到?你的字,就像你还陪在阿姊身?边一样。」王微时絮絮地说着?,脸上洋溢着?怅惘而迷茫的笑容。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王微时轻声地背诵着?,韩念允也小声地跟着?她的节奏,她们的声音划破了凄迷的夜空,顺着?旧时小村的石子路,寻找着?那棵她们曾一同欢笑,一同哭泣的棠梨树。 王微时轻轻抬起手,向着?她无限怀念的方向,向着?她永难忘记的时光,小心地触去——她的阿允,还在棠梨树下?等着?她啊! 陡然间,那只苍白消瘦的手,滑落下?来,无力地倒在幻梦最美的瞬息。 「阿姊——」那滴悬在下?睫上的泪珠,终于恋恋不捨地低落下?来,化作王微时的指尖最后?一丝温度。 「所?以?,从那时起,我们便决定做些什么——」甘棠缓缓抬起头,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而出,她站在烛光笼罩的光影里,影影绰绰,她那般孤独,却又似乎从未孤身?一人。「可是,我们一个是妾室,两个是婢子,又能做些什么呢?后?来,韩夫人听说朝廷要派巡按御史来查证王夫人病逝的事情,便决定藉此为王夫人讨一个公道。所?以?,我们便想到?了死……」 「婢子与寒花争执了许久,究竟是谁来做最后?收尾的那个人。最后?,当然是婢子赢了,就由婢子来做那个最后?的恶人……」 甘棠仰起头,脸上浮起一丝怅惘的笑意:「韩夫人说得没错,女子命如草芥,可能把握在女子手中,也唯有一命而已。于是,我们便决定在韩夫人的安排下?,制造兇案,争先赴死,让前来查案的御史不得不引起重视,也让老爷——」 「也让老爷替你们的荒唐顶罪!?甘棠!老身?照拂你多年,你竟然恩将仇报!你,韩念允,寒花,竟……竟是这般下?作人物!」谢老夫人再也忍不住,指着?甘棠的鼻子疾唿道。 甘棠垂下?眼帘,郑重地向着?老夫人叩拜道:「老夫人,甘棠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辩驳,但韩夫人与寒花绝不是老夫人口中的下?作人物。当时甘棠一心復仇,的确是没有将老爷甚至许公子的安危放在心上,可寒花性?格温顺善良,担心会真的害了老爷、害了海家、害了许公子。韩夫人却说——」 「来的是沈御史,他能查出来的,他是个好?官……」 沈忘攥紧了双拳,只觉胸中一股积郁之痛直冲天?灵盖,让他恨不得仰天?悲唿:女子实苦,女子实苦啊! 唯有一死,她们的苦难方有机会被听到?;除了一死,她们再无锋锐! 沈忘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悲怆,问出了他最后?一个无法解释的疑问:「甘棠,你知道韩夫人已经有孕了吗?」 此言一出,谢老夫人差点儿晕厥过去,海瑞疾步上前,将老夫人护在怀中,却没有着?急离去,似乎也在等着?甘棠的答案。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甘棠幽幽道,「寒花也曾劝过夫人,不如将孩子生下?来再动手,可夫人说……」 「夫人说什么?」海瑞开口了,沈忘惊异地发现,这位老人的肩膀垮了下?来,往日里笔直的腰杆也弯驼了。 「夫人说,她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环儿。」 海瑞的头颓然垂了下?去,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窗外的雨声轰然作响,似乎要冲刷尽这世?间的一切污秽与悲怆。沈忘抬眸,凝望着?笼罩着?整个海家老宅的浩瀚云雨,在那隆隆而动的浓黑阴云之下?,在那昏昏烛光形成的光明之上,有一片灰色的阴翳铺展而成的空间。它介于黑白之间,沉默而卑微地匍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既非纯粹的黑暗,亦不是绝对的光明。 第254页 然而,随着?这场暴雨的终去,这片苟延残喘的灰色,也终将被黑白分明的世?界彻底吞噬,再也留不下?丝毫的声息。而那随着?雨声爆发的怒吼与吶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 沈忘抿紧了唇,整个面庞呈现稜角分明的刻线。至少他记得…… 他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老人——刚峰先生定然也难以?忘怀。 第164章 刚峰滔滔 (十七) 暴雨终歇, 黎明已至,又是一个再平凡安逸不过的日子。 琼州府的百姓们从困守了一夜的家宅中走了出来,清理着掉落在门前的折断的树枝, 捡拾着黏在墙头屋檐的乱红。他们惊讶地发现, 海家老?宅的院墙外,有一株被雷电击毁,多年未曾展颜的凤凰木竟然开花了,大朵大朵橙红色的花朵缀在枝头,像是不屈燃烧的火焰, 顺着高高的院墙,向老?宅的深处一路追逐而去。 住在海瑞家隔壁,常年受着海家恩惠的老鳏夫本想说?上几句吉祥话,可想及前一阵子海家频出的事?端又不由得嘆了口?气?, 双手合十冲着天空拜了拜:「老?天爷保佑海大人, 逢凶化吉啊……逢凶化吉……」 他料想着, 这枯木重?开定是吉兆, 预示着海瑞家中祸事消泯, 再?无怨囿, 便靠近了些, 想要看得更仔细。而恰在这时, 海家老?宅的大门开了。 当先?出来的是两个琼州府衙的衙役,面色格外严肃, 仿佛身后拘着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老?鳏夫心里好奇,也不再?掩饰,径直走过去瞧热闹, 想要看看这被官兵拘捕的大奸大恶之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掀起?了海家老?宅的滔天巨浪。可还未及身前, 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踏出门槛的,哪是想像中满脸横肉、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反倒是一名戴着重?枷的女子。说?是女子年龄又嫌不足,细细看来无非是个双鬟垂肩的少女罢了。那少女的乌髮吸了清晨的露水,愈显蓬乱,衬着那张瘦小稚嫩的脸蛋儿让人望之生怜。可偏偏肩膀上又扛着重?枷,整个人被压得矮了三分,肩膀垮塌着,脸上却洋溢着笑。 这样的半大孩子……怎受得住这般枷铐啊…… 老?鳏夫没有子女,年龄上来之后爱孩子爱得紧,对那戴着重?枷的少女就越发得疼惜。他细细分辨着少女的面容,却发现她嘴唇翕动,似乎在哼唱着什?么。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是一首老?鳏夫从未听过的歌曲,可其中的思恋与忧愁却又格外的感人肺腑,虽是不理解词中之意,可那迂迴婉转、层叠递进的情感却是诳不得人的,老?鳏夫也不由得跟着哼唱了起?来。 押送着少女的几名衙役可没有这般闲情逸緻,他们?知道这位看上去柔弱堪怜的少女便是海家祸事?的主谋,心中早已存了愤慨之意,这时又见她行得悠然,脸上还带着笑意,毫无愧疚之色,下?手便更粗鲁了些。 走在少女身后的一名衙役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女的肩膀,斥道:「走快些!还急着回去交差呢!」 少女反应不及,身负重?枷本就头重?脚轻,再?被人这样一推,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破坏,她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在地上。只听两声闷响,少女先?是双膝跪地,而后重?枷也磕在了地上。 「哎呀!」老?鳏夫不由得叫出声来。 这时,从大门内又快步走出一人,布衣灰裳,双鬓染霜,脸上皱纹纵横捭阖,不是海瑞海大人又是何人。数日不见,海瑞又苍老?了几分,远远看去,腰背也弯了,竟是比老?鳏夫还要显得灰败。只见他疾步上前,扶起?了少女,又低声对着衙役们?说?了几句话,那些衙役的动作便由粗鲁转而温文了许多。 少女面露惊异之色,不断地回头看向海瑞,而海瑞却躲避着她的视线,仿佛她的目光中藏着灼热的暑气?,只消看一眼便会融化坚冰一般。 见海瑞始终不予回应,少女却浅浅地笑了,她端正?站好,一揖到地,朗声道:「老?爷,甘棠去了!」 老?鳏夫惊讶地看到,一直冷着脸背转着身子的海瑞,面上骤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浓眉紧紧地虬结成一个浓重?的漩涡,就好像少女的唿唤是诛心的利刃,每一刀都捅在他最隐秘的痛处。 那一刻的海瑞,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而非那不曾为任何人弯腰的海刚峰。 * * * 一案终了,作为巡按御史前来查案的沈忘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任务,欲回京復命。自极南的琼州远赴北京,山高路远,千里迢迢,只怕又要耗费数月的光景。而在出发的前一日,沈忘再?次返回海家老?宅,同海瑞拜别。 海瑞请沈忘在书房相见,进屋奉茶之人依旧是许子伟,可那三个鲜活如花朵的生命却是再?也找不见了。 见到沈忘的许子伟面上有些泛红,表情也很不自然,匆匆将茶水续上,便逃也是的离开了书房。沈忘看着许子伟慌乱的背影,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海瑞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看向案几对面年轻的男子。这位从济南府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歷城县令正?坐在一片清晨斜照而入的光芒里,窗棱将这束阳光体贴得分隔成大小一致的斑影,仿佛是男子青衣上绣着的竹影。 第255页 男子眯缝着眼睛,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疲惫的笑。海瑞只觉他与自己这般不同,又莫名地如此相像。 「沈御史,这是要回京復命了?」海瑞终于开口?了。 「正?如刚峰先?生所料,学?生此番前来,便是同先?生辞行的。」 海瑞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掭上,沉声道:「不知沈御史此番进京,将如何对圣上释明案情呢?」 沈忘抬起?在阳光中微垂的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海瑞:「学?生当据实以告。」 海瑞嘆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位沈御史终究还是年轻,语重?心长道:「沈御史,你?可知若你?对圣上直言相告,只怕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那先?生认为,学?生该如何交待?」 海瑞思忖了片刻,道:「若论?如何对沈御史最有利,当是将罪责推至海某的头上,就说?海某御宅无方,责罚过甚,致使房中婢妾有了死伤,海某难辞其咎,自觉无颜以对圣上……」 「这样,既摆脱了学?生替圣上斟酌拿捏的嫌疑,也能给朝廷之中群起?攻讦先?生的人一个台阶,两不得罪,各自安抚。先?生可是此意?」 海瑞一怔,点头道:「原来沈御史早有计较?」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其实,学?生在启程前往琼州府之前,就曾收到过家中兄长的加急信函,直言此番查证海公家事?,无非是朝堂中角力双方争夺话语权的筹码,无论?结果如何,都极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既然沈御史心中明镜一般,海某也是多虑了。」海瑞心中一宽,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意。哪怕经歷了此番磋磨,他依旧对这位年轻人充满好感,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害得这位冉冉而起?的沈御史官途受挫。 谁料,沈忘喘了口?气?,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学?生还是选择直言相告。」 刚拿起?来的湖笔又重?重?地落回到笔掭上,因为用力过甚,湖笔咕噜了几转,洇湿了一大片宣纸。 「沈御史,你?这是何苦?」 沈忘却仿佛没有听出海瑞话中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将后背缓缓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而又轻地嘆息:「刚峰先?生,您与朝中的张首辅一样,皆如一条滔滔奔涌的大河。你?们?目标明确,绝不妥协,向着既定的方向浩荡而去。沿途的风景不会迟缓你?们?的脚步,而暗藏的崎岖也不会动摇你?们?的内心。你?们?高瞻远瞩,迎浪潮头,敢问谁会不敬仰这样一条奔腾的河流……」 「然而,若我?们?能低下?头看一看,那河床中的泥土,岸堤上的沙砾,甚至浅滩中的石子,她们?所求得真的也是奔流入海吗?滔滔江水之上,浩浩红尘之中,又有谁问过她们?的想法呢?」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学?生的兄长自然也是为了学?生好。可是,学?生还是想要问一问,问一问那泥土……那沙砾……那石子……如果能够选择,她们?想要去哪里?」沈忘垂下?眼帘,温柔地笑了:「而学?生也私心希望,圣上也能存着这么一颗心。」 海瑞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笑得那般温润,而那种独属于女子的柔软,本是他海刚峰所深恶痛绝的。若要行为国为民的大义?,就必须抛家舍业、断情绝欲,将忠君爱国之道凌驾于儿女情长之上。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以来就是这般奉行的。 可也许,海刚峰自有他颠扑不破的道义?,而沈无忧亦有他不容辜负的人心,谁又能轻言对错呢?亦或者,循着那开满花的路径,就未免不能到达他所希冀之地。可是那样一条路,会不会比他所选择的大道还要艰辛呢? 海瑞深深地嘆了口?气?,仿佛把腹中的浊气?尽数吐出一般。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有了慈祥而浅淡的笑意:「既然如此,就做沈御史认为对的事?吧……」 老?人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向琼州府万里无云的碧空。此时正?是万历元年,距离海瑞病故尚有十五年的时光。他的一生经歷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其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从未动摇。在他漫长的七十三年的人生中,所遗留给后人的无非俸银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件而已。 万历十七年,万历皇帝朱翊钧派遣行人司行人许子伟亲赴海南,督造海瑞坟茔。海瑞身后并无子嗣,许子伟便在墓旁搭棚栖身,为恩师守孝三年方才回京復命。 据说?,海瑞死前曾致许子伟手书一封,正?面端正?写着两个大字「忠孝」,而信笺的背面又书「人心」二字。没有人知道「人心」二字所从何来,这封信只是静静地搁在许子伟官皮箱的最底层,陪他度过了与海瑞一样风骨嶙峋的一生。 第165章 梦远 (一) 金秋十月, 沈忘一行终于踏入了京城的地界儿。这?一路上,他们先是去了趟南京,同李时珍与春山短暂相聚。又在李时珍的一力安排下, 坐上了直抵京师的川上船, 顺风顺水,日行两?百里,沿着漕河如箭一般乘风破浪。在临淄,沈忘一行人安抚了一下从济南府赶过来的霍子谦,和清瘦了两?圈儿, 老了数岁,担心得夜不能寐的霍师爷吃了一顿大餐后,又急急忙忙地乘船北上,终于在十月初赶赴京城。 北京的秋景最为炫目瑰丽, 无论是火红色的枫叶, 亦或是金灿灿的银杏, 还?是草木葳蕤的群山, 都争先恐后地在这?卷秋日的画布之?上留下自己最荣耀的色彩。这?种?气势恢宏、色泽浓郁的北国风光, 一扫众人一路行来的疲惫, 而城门口迎候之人则更是让大家欣喜非常。 第256页 「年时!」 「沈……沈兄!程兄, 还?有柳姑娘, 易姑娘!」多年未见的蔡年时早已没有了当年惶惑畏缩之?态,京城为官的他胖了些许, 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只是眉眼之间时不时流露出的羞涩与纯善,倒是与当年那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一模一样。 不知?是不是等候多时被秋风扑了眼睛, 蔡年时的眼眶红红地,他抓着沈忘的手, 许久不肯放开。见到了故人,程彻也是兴奋非常,他大力地拍打着蔡年时的后背,表达着自己的喜悦与思?念,易微蹦跳着在众人身旁窜来窜去,连柳七的脸上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年时,久等了吧?」蔡年时的手凉得跟在井水里浸过一般,再加上他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的指尖,让沈忘不由得为这?位老友忧心。因为路程遥远,沈忘也说不清究竟何时能够抵达京城,再加上书信往来的耽搁,时间上的误差就?更是难以计量了。看蔡年时的样子,估计不知?等了多少日,也不知?在城门口徘徊了多少遍了。 「没等多久,今日……今日才刚来!」蔡年时赶忙摇了摇头,拼命挽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谁料笑得太用力,倒是喷出了一个鼻涕泡,笑得易微和程彻差点儿撞在一起?。 蔡年时又是羞臊又是开心,一边用绢帕擦拭,一边引着众人往城内走去。为了给友人们接风洗尘,他咬咬牙出了重金包下了当年登云客栈的二楼。这?登云客栈是蔡年时与沈忘等人初次会?面之?所,亦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地,无论是于蔡年时,还?是于沈忘,登云客栈都是极有纪念意义的地点,这?也是蔡年时不惜花大价钱包下客栈二楼的原因。 自洪武年间,明朝官员的俸禄就?颇为紧张,即便经过数次增俸,四品以下的中下级官吏依旧俸禄偏低,更何况蔡年时无非一名小小的翰林院侍讲,正六品的官职,十石的月俸,若是不贪墨,实在是捉襟见肘。可偏偏蔡年时打定了主意,他可以苦一苦,但他蔡年时的朋友,必须得吃最好的。是以,为了这?顿接风宴,只怕本就?家贫的蔡年时又要吃糠咽菜一阵子了。 然而,蔡年时的窘迫,千里迢迢而来的沈忘诸人却是不知?道的,蔡年时也格外欣慰他们并不知?道。众人一路言笑晏晏,沿着长街向?着记忆中的登云客栈行去。路边有许多摊贩,比之?济南府更加热闹新?奇,程彻和易微都看得目不转睛,不多时怀里便多了一大堆物件儿。 柳七板着脸,将其中无用之?物又一件件挑了回去,二人也不敢反抗,只是当柳七拿起?一本书的时候,程彻方?才出声哀嚎道:「阿姊,那?本不能还?回去!」 这?一喊,引得正在聊天的沈忘和蔡年时也望了过来,只见柳七两?指间携着的正是一本《沈郎探幽录》。沈忘哑然失笑,劝慰道:「清晏,这?本你不都看过了吗?」 「何止看过了,他呀,都倒背如流了!」易微嬉笑着从柳七怀里抢回一个拨浪鼓,道:「柳姐姐,把我这?个留下,行吗?」 程彻慌忙摇头道:「不一样!这?个版本是不一样的!」他一边说,一边也急急惶惶地把书宝贝地揽在怀里,一边翻开书页,意图将区别指点给众人看。岂料,这?不翻不要紧,一翻反倒把程彻骇了一跳。 「诶……诶!?这?本不对?啊!」程彻指着书中的文字,嚷嚷道:「这?书里还?写了裴姑娘的案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当年施砚之?所着《沈郎探幽录》,书写了沈忘参与的两?起?奇案,分别是嘉兴龙见案与靖江尸魃案。而后,施砚之?死于捧头判官一案,这?本《沈郎探幽录》便就?此?搁笔,成一时绝唱。可如今,程彻无意中拿起?的《沈郎探幽录》中竟然记载了沈忘前往济南府歷城县任职后所办理的案件,这?又如何不让人心生惊疑,难道是施砚之?死而復生,续写了遗作吗? 想及此?,沈忘看向?身旁的蔡年时,只见蔡年时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唇边也泛起?了羞怯的笑意。沈忘一惊,道:「难道是年时兄……」 蔡年时也不再隐瞒,苦笑道:「让沈兄、程兄见笑了,这?本《沈郎探幽录》的确是年时狗尾续貂之?作。」 原来,沈忘因捧头判官一案名动京城,当朝的探花郎竟查出了时隔多年的科场舞弊案,更兼之?这?位沈探花面容清秀俊美?,温润如玉,文采斐然,更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因此?,那?本风口浪尖的《沈郎探幽录》便顿时洛阳纸贵,一本难求了,蔡年时也正是这?个时候拜读了施砚之?的遗作。 他嘆惋施砚之?的才华,又祈盼好友的故事被更多人了解熟知?,以正朝风,便私下里联络了施砚之?的遗孀与后人,双方?一拍即合,由蔡年时借用施砚之?「南柯一梦」的笔名继续创作,让沈忘的故事流传至五湖四海,亦让施砚之?的梦想不因死亡而做结。 「原来如此?!」易微听得出神,全然忘了自己筷子上还?夹着一块香喷喷的小羊排。而嚷了一路肚子饿的程彻则醉心于书中的世?界,不时为自己的英姿和勇武抚掌嘆息。 柳七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酒菜,温声道:「年时兄,这?便够了,后续的酒菜便不要上了。」 蔡年时刚想再解释两?句,却触上沈忘微笑的眼神,赶紧敛了口,点头道:「就?依柳姑娘的。」 第257页 见众人都吃得开怀,蔡年时心头大石落了地,不免多饮了几杯,脸上浮起?一层酡红色的云霞。 「无忧兄弟,当年你我分别之?时,你曾对?我说,山水有相逢。我日日夜夜记着这?句话,只盼终有一日能与诸位再见一面,以酬诸位当年帮扶之?恩。没想到……」蔡年时垂了眼眸,温吞地笑了,「这?一日,终于被我盼来了。」 若是霍兄也在此?,便好了…… 虽是微醺之?态,可蔡年时也明白在此?刻宾主尽欢之?际,提起?曾经的朝廷要犯季喆是不合适的,他浸淫官场数年,这?点儿人情世?故他还?是懂得。可不知?为何,他依旧私心地企盼着,能再如当年一般,同这?些记忆中的故人们把酒言欢。 那?时的他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物件无非是母亲亲绣的布鞋;那?时的季喆还?叫霍子谦,他的復仇大业尚未展开,还?是考生们口中待人可亲的「霍菩萨」;而那?时的沈忘,亦还?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曾被推上朝堂的风口浪尖。 而此?时,他家中老母已逝,世?上再无亲人;季喆人头落地,为兄报仇之?后,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而沈忘,则因查证海瑞家事,被朝堂中的各方?势力紧盯不放,祸福难料。想及此?,蔡年时不由轻轻嘆了口气。 「年时,你可知?季喆葬在何处?」 蔡年时一怔,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他避讳的问题竟然被沈忘亲口提了出来:「霍……霍兄葬在……葬在西面的小土丘上。」 沈忘微微颔首,轻声道:「那?我们吃完这?顿饭,便去祭拜一下吧,我也有些话,想对?季喆说。」 蔡年时只觉冷冽的秋风又直冲着他的眼眶吹来,鼻子一酸,他慌忙点头掩饰道:「如此?甚好,甚好……」 第166章 梦远 (二) 季喆的墓在城西一处无名的土丘之上, 地处偏僻,无人知晓,可难得的?是风景甚好, 坟茔旁的?一株银杏树树冠巨大, 如?一团金色的祥云盘踞于季喆的墓碑之上,片片金灿灿的?银杏叶飘落而下,在坟堆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季喆的坟茔前竖立着一块无字碑,哪怕有?人无意间路过此地,也断然猜不到这个坟茔中埋葬的?, 就是曾经名震京师的科场舞弊案的兇手之一。众人齐心合力,将季喆墓周的?杂草与折断的?树枝一一清扫,焚香祭拜,而后便远远走开?, 将这片空寂无人的小土丘, 留给沈忘与季喆独处。 清酒一杯, 缓缓洒在坟前的?草地上, 沈忘俯身坐下, 用手轻轻拂去无字碑上经年的落尘:「季兄, 犹记得我与清晏、停云初到京城之时, 被?捧头判官所扰, 惊魂未定,是你为我们各斟了一杯热茶, 引我们到众人中坐下。而如?今,我能够还馈于你的?,竟然也只是这浊酒一杯, 实在是……」 沈忘抬眸,如?同与记忆中的季喆相视而笑:「实在是愧对故人……不过, 我此番进京,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季兄。你曾说过,你之为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未曾伤及无辜。唯有一人你对不住,便是那被?你偷去了路引,假借了身份的霍子谦。而如今,霍子谦正在我县衙之中做师爷,他虽因你之故错过了春闱,却难得算学精通,为人忠厚谦和,帮助我屡破奇案,虽比不得中举那般光宗耀祖,但好在子谦是知足常乐之人,并不以为意。想来,你们之间的恩怨也算了结了。」 沈忘嘆了口气,又道:「季兄,无忧曾因兄长之故,厌恶官场,避之唯恐不及。可却在停云的?劝诫之下,踏足仕途,时至今日。期间跌宕兇险,慷慨悲苦,难于人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如?同对着无字墓碑耳语:「可是直到如?今,无忧也不敢说自己究竟做没做得一个季兄心目中的?——真正的?好官,也许这个答案,只能留与后人评说吧……」 头顶的?银杏树随着秋风的?鼓盪发?出「哗啦啦」的?鸣响,如?同万千白鸟扇动翅膀急掠过头顶一般,沈忘抬起?头,看向那方被?无数叶片遮蔽着的?秋日晴空。金色的?光束从叶片间的?空隙投射下来,亮得如?同初生的?雪野,沈忘闭起?眼?睛,感受着难得的?温暖与宁静。 柳七自远处赶来时,便看见了这样一番场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静静地坐在一片夺目的?光影里,脸上挂着干净而温和的?笑,如?同一个白瓷铸成?的?影子。柳七心中一嘆,她并不想打扰沈忘与季喆的?独处,但事出紧急,她也不得不如?此。 「沈兄——」她轻声唤道。 沈忘如?梦方醒,缓缓转过头来。 「沈兄,圣上有?请。」 就连入朝为官数年的?蔡年时也说不清,为何?沈忘前脚才进了京城,后脚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就得到了消息,又急匆匆地宣他入殿觐见。毕竟,海家的?案子已了,其间的?经过结果?沈忘早已呈了摺子,此番来京復命无非是礼数上的?要求,并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而这番小皇帝着急忙慌地宣沈忘入宫,只怕祸福难料。 众人都替沈忘着急,蔡年时也一连声地规劝着「伴君如?伴虎」,可沈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审慎紧张之态,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忧心忡忡的?众人略作安抚,沈忘便随着前来接应的?宫人们入了宫。 第258页 加上曾经的?殿试,这已经是沈忘第二次入宫了。在宫人们的?引领下,沈忘兜兜转转,一路向着文?华殿的?方向行去。 及至殿前,沈忘便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端坐在宝椅之上,锦衣华服,气质卓然,想来便是刚刚登基为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了。沈忘垂下眼?帘,按照宫仪拜倒在地,朗声道:「臣沈忘参见陛下!」 只听大殿之上响起?一声略显稚嫩的?嗓音:「大伴,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紧接着,一阵细碎而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大殿的?门被?轻轻掩上,想来是始终陪伴万历皇帝身畔的?大太监冯保退出了大殿。沈忘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双手之间的?地面,那地面被?擦拭整理得光可鑑人,隐约照出了沈忘的?面容。 沈忘有?些?奇怪,也不知圣上要与他说些?什么,连冯保太监都听不得。正在疑惑地当儿?,只听小皇帝轻声唤道:「快起?来吧,沈先生!」 沈忘一怔,抬头望去,只见案桌后那个十岁的?少年正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一口白牙在幽暗的?大殿中格外明亮。虽然他年长了几岁,可那粉嘟嘟的?小脸儿?依旧可见当年的?影子,竟是那位曾向他讨教书法的?小公子! 沈忘心中暗嘆,自己聪明一世,竟是连真龙天子都没认出来,脸上却浮出了温和的?笑意,他依言站起?身,又拱手而拜,姿态娴雅端方:「陛下,好久不见。」 见沈忘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朱翊钧也是难掩激动,他瞪大了眼?睛,圆熘熘的?瞳仁在眼?眶里咕噜噜转了几圈,方才学着帝王该有?的?气度斥责道:「从琼州到京城,沈先生怎地走了这般久?」 见朱翊钧还同过去一样,少年老成?,喜怒无常,沈忘也觉得有?趣,言语之间又多了几分亲切:「微臣年老体衰,自是不比圣上年少英才,是以虽是加紧赶路,却还是迟了。」 朱翊钧乐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同旁人交谈了。自他登基以来,旁人不是怕他便是敬他,要么就是如?冯保、张居正一般,将他当做一个未来明君圣主的?标杆,决不允许他行差踏错。就连自小长起?来的?太监小德子,也被?冯保驱离了身畔,不知道到那个宫室里受苦了。而现在的?沈忘,却恰恰好填补了他心中某个孤独的?空缺。 那个少年天子在案桌后笑得前仰后合,抚掌道:「沈先生都年老体衰,那张先生岂不是……哈哈哈哈!」 沈忘也笑了:「张首辅春秋正盛,岂是微臣可比的?。」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孤独的?天子笑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沖自己招了招手:「沈先生,近前来,朕有?话问你。」 沈忘依言近前,靠到案桌旁,等待着小皇帝的?金口玉言。朱翊钧身量不高,从御桌探着身子还觉不够,干脆蹬蹬几步跑下殿来,自己扯过两个圆墩,也不顾什么君臣之礼,扯着沈忘坐下,低声道:「沈先生,朕收到了你递上来的?摺子,可很多事情朕还是想你亲口讲与朕听。」 沈忘见小皇帝故意压低声音,又频频向着大殿门口处张望,心知这场谈话他不想外泄,便也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圣上想问什么,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翊钧微微垂眸,思忖片刻,郑重道:「朕就是想知道,那个名叫甘棠的?小丫头,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是海家对她不好吗?还是说……她就是想坏了海瑞的?仕途?」 沈忘的?眼?睛倏地睁大,有?些?惊异又带着些?许欣喜地望向对面的?少年,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久居深宫的?少年天子,竟然真的?如?他盼望得一般,纠结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婢女的?命运,就如?同翱翔九天的?龙垂眸看向土丘下的?蝼蚁。 沈忘满足而悠长地嘆了口气,道:「圣上,此事说来话长,圣上可有?兴趣听?」 朱翊钧着急道:「朕把你千里迢迢喊回来,不就是听……不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真相?的?吗?」朱翊钧好容易把「听故事」三个字憋了回去,他手里有?一本小德子从宫外寻来的?《沈郎探幽录》,其中的?故事他倒背如?流,可偏偏没有?沈忘查证海瑞家事一案。想来也是,海瑞家事,那「南柯一梦」如?何?知晓?想来这天底下,知道其间来龙去脉的?,也只有?当事人沈忘一人了。 可是这话,他不能对沈忘说;他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沈先生的?思念与期待,也绝不能为外人道也。 想及此,他又摆起?了帝王的?威仪,轻声命令道:「快讲快讲!」 沈忘哪里知道朱翊钧心中的?思忖,微笑颔首道:「微臣遵命。这故事啊,还要从两位豆蔻少女的?友谊讲起?——」 沈忘从王微时与韩念允幼时的?友情入手,再到王微时嫁入海家,认识甘棠,承受丧子之痛;及至韩念允追随王微时踏入海氏大门,四位女子相?偎相?伴,互相?扶持;再到环儿?饿死,王微时病逝,终致韩念允、寒花、甘棠争相?赴死,皆原原本本地说与朱翊钧听。 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朱翊钧或沉默或嘆息,或扼腕或凝重,及至最后长久地无言,沈忘尽数看在眼?里。 那位少年天子坐在圆墩上,微垂着头,似乎是被?头顶的?冠冕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想了很久,方才开?口问道:「所以沈先生,你觉得朕究竟该不该……让海瑞重回朝堂?」 第259页 第167章 梦远 (三) 沈忘一愣, 他没有想到朱翊钧连这般官员任免之事?都愿意同他商量。海瑞曾是二品大员,而他沈忘无?非一介小小县令,被天?子拔擢才做了这巡按御史?。而如今, 朱翊钧对他丝毫不加掩饰的信任更让沈忘感慨非常。 沈忘温柔地笑了, 他低声道:「圣上,官员任免这种大事?,您不?该与微臣商讨,微臣也没有资格置喙。」 朱翊钧瘪了瘪嘴,圆滚滚的脑袋装模作样地晃了晃, 可说出的话却是格外孩子气:「朕知道,可朕就是想同你商量。」 沈忘没有忍住溢出唇齿的笑声,惹得朱翊钧又懊恼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沈先?生,朕让你说你便说, 案子是你查的, 你合该最是清楚才是!」 沈忘嘆息了一声, 缓缓道:「圣上说得没错, 案子是微臣查得, 其间跌宕辗转微臣再清楚不?过。可是否启用刚峰先?生, 却是圣上的选择。治大国如烹小鲜, 烹小鲜不?可扰, 治大国不?可烦。烦则人劳,扰则鱼溃。加不?加刚峰先?生这味药, 微臣相信圣上能够做出最好的抉择。」 朱翊钧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子,他的眸光干净明澈,不?染杂秽。 「圣上未来?的人生还将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 或许从心所欲,或许如履薄冰, 但只要圣上始终存着今日这份心,无?论圣上选择什么,微臣都心悦诚服。」 朱翊钧似是还不?信,轻声反问道:「无?论朕选择什么?」 沈忘郑重颔首:「无?论圣上选择什么。」 文华殿外,万历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冯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殿内殿外只有一门之隔,虽然万历皇帝和沈忘压低了声音,可二人的交谈却还是被冯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万难料想,朱翊钧竟然会?这般同沈忘讲话,朱翊钧自小性格倔强,喜怒无?常,除了首辅张居正,他何曾认真听过他人的劝诫?更何况,朱翊钧对沈忘自然流露地亲近之意,那是连对张居正都不?曾有过的。这沈忘无?非是隆庆年间点?的探花,人又远在济南,何以圣上会?如此青睐于他呢? 冯保越想越不?对劲,只觉似乎有暗藏的阴谋唿之欲出,赶紧招唿了身?旁的小太监,悄声嘱咐道:「赶紧去找首辅大人,这沈探花,着实不?简单啊!」 冯保的忠告在小太监的传递下,迅速投送到了首辅张居正的面前,张居正长眉一扬,心中对沈忘的忌惮不?禁又多了几分。 其实,不?需要大太监冯保的提醒,他早已?将沈忘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无?非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子,京中可依仗之人不?过是兄长沈念。可是连高拱都被自己斗败离京,一个沈念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只是…… 张居正目光冷峻地凝望着文华殿的方向,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连他和冯保都不?能近前的密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沈御史?与戚继光的外甥女交从甚密,身?旁亦有李时珍的高徒,而李时珍背后?之人则是远在应天?的德王,而如今,竟是连圣上也……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搅动得整个朝堂都不?得安生,他依靠的是什么,他的欲求又是什么? 大太监冯保阅人无?数,更兼之极会?察言观色,他若是都对这位沈御史?起了忌惮之心,那自己更是不?得不?防了。 这位沈御史?……不?,这对儿沈家兄弟定有图谋。张居正的心中暗暗有了定断。 远在文华殿的朱翊钧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引发了冯保与张居正对沈忘的猜忌,在沈忘走后?,还在默默地思?考着那些言犹在耳的话语,圆润地手指不?断地揪着圆墩上的交界处,他想得入神,连张居正走进门来?都没有注意。 小太监通报了一遍,张居正也依礼拜见了一遍,却还见朱翊钧呆呆地坐在圆墩上,圆熘熘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地面,仿佛能从中看出明朝未来?百年的大势一般。 见此情形,张居正只得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这声咳嗽倒是比什么通秉都管用,朱翊钧自小最怕地便是这位严师若有似无?的咳嗽声,他全身?轻颤了一下,终于从长久地思?考中回过神来?。 「张先?生!」朱翊钧惊讶地看着殿前立着的张居正,完全不?知道他何时进入殿中的。 「臣见圣上思?忖甚深,未敢打扰。不?知圣上正在烦扰些什么?」张居正开?门见山地问道。 「朕在想……启用海刚峰之事?,就暂且作罢吧……」朱翊钧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才将这句他思?虑良久的决定缓缓出口。此言一出,即使?是端方肃重如张居正也难掩惊异,微微睁大了眼睛。 关于重启海瑞一事?,他不?知明里暗里劝了朱翊钧多少次。海瑞其人,刚正不?阿,严苛专断,用好了当是一把砺颓风、扬清气的利刃,用不?好也是一步搅动朝堂,挑起纠纷的坏棋。如今新帝刚刚登基,天?下承平日久,若是骤然加以绳墨,只怕难堪其重。可朱翊钧却是自小听着海瑞的故事?长大的,对海瑞有极深的执念,不?惜安排巡按御史?亲赴琼州,也要替海瑞讨还个公道,可这边厢怎地,又决定作罢了呢? 「圣上何以做出此番决定?可是沈御史?对圣上说了些什么?」张居正深深地看了万历一眼,恭谨问道。 第260页 「沈先?……沈御史?倒是没有对朕建议什么,只是朕觉得,海公严端,气象岩岩,诸臣僚多疾恶之,无?与立谈。若是朕骤然用之,只恐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但朕亦不?是说对海公永不?叙用,只是暂缓……暂缓……」 张居正心中苦笑,这「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不?就是直接将自己对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朱翊钧终究是年轻,虽是言语之间极力掩饰,可他对沈忘的维护之意在张居正看来?实在是再清晰不?过了。 他明白,朱翊钧决定暂缓启用海瑞一事?,绝非他拿来?借用的「讹言沸腾,听者惶惑」这么简单,其后?定然还有不?容为外人道也的深意。但是既然万历不?想说,他也没必要揪着不?放。张居正暗暗嘆了口气,拱手拜道:「圣上圣明。」 风传花信,雨落秋城。待沈忘踏出宫门之时,携着暮色的秋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沈忘没有带伞,只是慢悠悠地在雨中行着,很快发上、肩上便凝了一层细细的雨珠。秋气正浓,雨水也染了寒凉,顺着衣衫侵入肌理,让沈忘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向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长长地嘆了口气。 自从认识了柳七、程彻和易微诸人,他便很少踽踽独行了,他的身?边总是不?缺志同道合的友人。若不?是今日大家不?知道他在宫中会?待到几时,只怕现?在他的身?旁亦会?是叽叽喳喳,热闹不?断吧……想即此,沈忘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阖上眼帘,眉目舒展开?来?,像是雨夜中缓缓绽放的花。 然而,预想中的雨水没有滴落在脸上,一层比暮色更深的阴翳遮住了头顶上方的天?空。沈忘眉头一皱,睁开?了眼睛。 「长这么大了,还这般贪凉?」身?后?,响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干净舒缓的声线。多年未见的兄长沈念手擎一把油纸伞,萧萧谡谡地立在一旁。 沈念着一身?深色直襟,愈发显得面白如玉,随着年岁既长,沈念脸上的皮肉随之清减,眉眼的骨骼却反而深刻,让他整个人越加清俊萧拓,如浊世浮沉中的一株白梅,迎寒怒放。 「兄长。」沈忘微微垂下了眼帘,同小时候一样,就算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京城,根本没有知会?沈念一声,他也能轻易地找到他。 「走吧,去兄长家里用晚膳,你嫂子还未曾见过你呢……」沈念拍了拍沈忘的肩膀,顺手拂去落了一肩的细密水珠。而后?,还不?忘缀上一句:「你的那些小朋友,我已?经遣人知会?了,你大可放心。」 沈忘嘆了口气,他知道没法躲开?沈念的看顾,就像他永远无?法反驳自己的姓氏一般。既然神通广大的兄长连自己一行人住在蔡年时的家里都知道,那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他迈步跟上了伞下的身?影,与沈念并肩行在秋雨之中。 第168章 挟刃落花 (一) 为我贞候, 得其声息;为我反间,摧其党羽;为我挟刃,刺之帐中。——邓子龙《约束土司檄》 兄弟二?人同撑一把伞, 沈念急不可查地将伞面向着沈忘的方向微微倾斜, 随着伞面的晃动,一连串晶莹剔透的雨水顺着伞骨你追我赶地?向着地?面坠落而去,汇聚成一滩浅浅的水洼。 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快步走过,将?水洼中的雨水漾起,其中几点飞溅入一旁护城河之中。随着这一场不期而遇的秋雨, 护城河的河水借着雨势高涨,卷着河面浮着的落叶顺流而去,汩汩汇入掩盖在青石板下的暗河之中。 一位僕从将新取到的信件护在?怀里,踩着那漾着水汽的青石小路, 推开了?当朝首辅张居正宅邸的大门?。 「老爷, 信取来了?。」不多?时?, 那封被保护妥当的信函就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张居正面前的案桌之上?。 张居正收回凝望着窗外的目光, 垂眸看向桌上?的信函。那粗硬嶙峋的字体, 一看便知是海刚峰的手笔, 张居正不由得蹙了?蹙眉毛。 海瑞是轻易不会写信之人, 在?他初任首辅之时?, 海瑞曾手书一封,恳请张居正能主持公道, 让闲居在?家的自?己重返朝堂。张居正语气委婉地?覆信道:「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讹言沸腾, 听者惶惑。」彻底断绝了?海瑞藉由他之手復官的念头?,自?此之后, 二?人便再无书信往来。 而如今,海瑞又是因何事寄信于他呢? 张居正嘆了?口气,缓缓展开信笺,只看了?初时?的两行,他便端正了?姿势,更为认真地?阅读起来。海瑞寄来的书信中,通篇不提自?己,却竭尽全?力地?为另外一个人斡旋打点,而那人竟是将?他復官之途彻底断绝的沈忘! 信上?有言:「瑞不幸有荆妇之变,朝廷遣巡按御史?沈忘彻查之。瑞与沈忘相处数日,其人遇事敢言,不为小谨,勇而有义,心?若赤子。然沈忘以身任天下之重,天下亦以天下重责之,瑞恐朝中小人慾行己私,变乱是非,陷害忠良,特手书一封,恳请张公补其偏,救其弊,为此子保驾护航,尽力为之。瑞顿首。」 「勇而有义,心?若赤子……」张居正低声诵读着海瑞信上?对?沈忘的评语,心?中不免讶然。他从未听过孤高和寡的海瑞对?旁人有这般高的评价。 一介小小的御史?,若仅仅是圣上?青睐他,戚继光褒奖他,那或许此人尚有做戏的成分。毕竟为官多?年,张居正见过的口蜜腹剑之人若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更何况圣上?年幼,戚少保又是武人,识人不明也?是有的。可是,若连整个大明朝最为古怪嶙峋的海瑞都肯低声下气替他作保,恳求自?己为他保驾护航,那此人要么是手段高明得可怕,要么就真的是——心?若赤子。 第261页 「世情如此,当真还有……这样的人吗?」张居正掩信深思,只觉胸中一股浊气郁结,便站起身,推开了?靠近案几的一扇小窗。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沈念宅邸的大门?也?缓缓打开,沈念同沈忘并肩步入其中。 这处官邸从外墙看去并不惹眼,白墙灰瓦,连墙围子都被洒扫得干净异常,院中更是风韵极佳。门?庭之前矗立着一尊色黑如黛的奇石,其柄如柱,其冠如伞,石皮光滑细腻,黑到极致反生?出一种宁静剔透之感,宛若一株汇聚了?亿万年山水灵气的仙草悠然而立,让整个庭院也?随之仙气盎然。 见沈忘一直盯着门?口的奇石观赏,沈念微微一笑,轻声道:「喜欢?」 沈忘敛了?眉目,嘆道:「兄长好风雅,这般奇石,只怕宫中也?难得一见。」 沈念佯装没有听懂弟弟的话中之意,收了?油纸伞,斜倚在?墙角,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黑石光洁的表面:「若是喜欢,兄长便送与你。」 沈忘深深地?看了?沈念一眼,勾起一抹怅惘的笑:「愚弟——无福消受。」 兄弟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如同一阵划过雨帘的微风,随着一位小婢女喜悦明快地?唿唤,瞬时?消散了?:「夫人,老爷回来了?!」 小婢女的话音才落,小院西面的房门?便打开了?,一位清丽女子捧着浑圆的腹部行出门?来,女子身量高挑,五官有着北方女子的澄净俊俏,眉眼间又藏着南方女子的温柔婉约,裊裊婷婷地?往沈念身旁一站,当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一对?儿璧人。 「老爷!」女子轻柔地?唤道,眉眼一转,看向沈忘,更加明媚的笑意便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小叔——」 想来,这位便是户部侍郎的千金,沈念的新妇——司宁。 「嫂嫂。」沈忘敛容而拜。 司宁笑着打量这位自?家夫君天天念叨的小叔,贊道:「不愧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长得这般俊俏。」她一遍说,一遍转头?看向沈念,寻求着来自?夫君的附和,没想到沈念却只是静静望着她不说话。司宁掩了?唇,发出一连串清凌凌的笑声:「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连小叔的醋都吃。」 这下就连沈忘都看出了?兄长的不同,那曾经的雪中白梅在?嫂嫂司宁面前,如同一涓融化了?的溪流,柔柔地?流淌进花甸的深处。沈忘的心?也?不由得,微微地?软了?一下,他当然希望他能幸福,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 沈忘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三人正谈笑着,刚才那位年岁甚轻的小婢女就挤了?过来,冲着沈念告状道:「老爷,夫人非要下厨,婢子怎么劝她都不听!」 沈念长眉一扬,对?着脸色微赧的娇妻道:「宁儿,你怎么答应我的?」 「哎呀,小叔好不容易来一趟,自?家嫂嫂还不亲自?下厨做碗面吗?是吧,小叔?」司宁冲着沈忘眨了?眨眼睛。 看着言笑晏晏的司宁,看着满目温柔的沈念,似乎一晃神,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沈忘满足地?嘆息了?一声,顺着司宁的目光望去,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是啊……嫂嫂。」沈忘温声道。 在?司宁的引领下,一家人顺着游廊步入正堂之中,虽说司宁自?己言之凿凿地?只是给沈忘下了?碗面,实则正堂的桌上?却是摆了?满满当当的盘碟。沈忘震惊地?发现?,这家宴之上?的菜餚竟然都是他自?小爱吃的。虽然随着年岁既长,久居济南,沈忘的口味也?和小时?候有了?不同,可家的味道终究是不会变的。 沈念也?格外高兴,时?不时?起身为自?家弟弟添菜满酒,就仿佛他失了?双臂,只能依仗于他的照拂一般。吃到中途,酒酣耳热,沈忘也?难得主动同兄长多?说了?几句话,沈念便愈发欣喜,把沈忘的碟子中的菜码得小山一般高。 饮尽了?杯中酒,沈念对?司宁暗暗使了?个眼色,司宁便携着几位婢子悄然离席,掩了?房门?,正堂之中只剩下沈忘与沈念兄弟二?人。 「无忧,兄长听闻海公一案你处理得不错。」沈念将?一块桂花藕夹到沈忘面前的碟子里,顺带着望向弟弟年轻的侧脸。 闻言,沈忘的脸上?泛起笑容,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朱翊钧蹙着眉沉思的小脸儿:「皇上?圣明,是仁德之主,我只是据实禀报罢了?。」 「无忧,下次可未必有这番好运气了?。朝堂形势波谲云诡,你毫无防备闯入其中,不能永远仰仗新君对?你的好感。更何况,天子的好恶,永远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 「所以,兄长的意思是……」绵密清凉的桂花藕在?唇齿间化散开,凝成带着花香的甜。 沈念嘆了?口气:「之前,兄长曾想让你留在?京中,和兄长一起勠力同心?,守望相助。可惜,你不愿……亦不屑。现?在?想来,当初你的选择也?并非就不好,也?许济南府的确是更适合你的去处。可是,此番无忧你又因海公的案子回京復命,朝中暗潮汹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今日同圣上?对?坐而谈,又引得多?少人侧目揣度,你可知,你已然逐步踏入到你曾经拼命逃离的漩涡中了??」 酒气上?涌,沈忘微微一笑:「这么说,兄长也?知道我下午在?宫中做了?什么,谈了?什么?」 第262页 「兄长毕竟扎根朝堂多?年,又岂能闭目塞听至此。现?在?,只怕不仅仅是我,朝中有些耳目的大小官员都知晓了?你在?宫中的行程了?。」 沈忘神色淡淡地?停杯投箸,道:「无怪乎刚峰先生?直言朝中皆是泥猪癞狗,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沈念登时?头?大如斗,他知道自?家弟弟的倔性子又上?来了?。他本想劝沈忘快些离开京城这方是非之地?,反正皇上?交代给他的事务已了?,他大可以快些返回济南,继续做他的逍遥县令。可看目前的情况,只怕他再劝下去便会起到反效果了?,就沖无忧的性子,现?在?进宫朝小皇帝要个官职同朝中人斗到底都未可知……他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这时?,房门?却被突然推开了?,司宁气喘吁吁地?捧着肚子闯了?进来。沈念赶紧起身,扶住自?己脸色煞白的娇妻。 「老爷,宫里……宫里出事了?!」 第169章 挟刃落花 (二) 朱翊钧连问了好几个?小太监, 方才知道?在西面偏一些的宫室外有一株巨大的金桂树,现?如今开得正好,树冠浓密若西天的云彩, 他便起了心思想去看看。 朱翊钧只允许小太监们远远地跟着, 自从小德子被冯保强行调走之后,新来?的几个?他总觉得别扭。 「真碍眼……」身后探头探脑地几个身影让朱翊钧颇为恼火,又偏生摆脱不掉,他只得将满腔的怒气发泄在脚下的石子上。他用鞋尖狠狠地踢飞一颗石子,又紧接着踢起第二颗, 扬起的沙尘被一阵紧密的雨点压下,朱翊钧脖颈处一凉,一场秋雨便降了下来?。 朱翊钧紧了步子,终于在一众小太监们追上之前, 躲到了金桂树的树冠下。 「你们去那边檐下站好, 朕现?在不用你们伺候!」朱翊钧向不远处的廊檐一指, 用昂起的下巴逼退了一干人等。 天地间, 终于清净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枝蔓叶片纷杂交错着的天空。这株百年?生的金桂树宛若一片金子打造的穹顶, 辉煌绚丽, 芳香扑鼻, 朱翊钧背着手站着,紧绷的小脸上终于洋溢出了久违的笑容。 也不知宫中这株金桂, 同沈先生县衙中的比,孰优孰劣? 一滴冰凉的雨水,穿过无数叶片的阻滞, 闯入了树冠下的空间,正巧滴在仰着头的朱翊钧的鼻尖儿上。朱翊钧被凉得一个?激灵, 缩了缩脑袋,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初时,朱翊钧还只当那人是个?躲雨的小太监,但很快就觉察出了不对劲。那人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森凉入骨,如刚才滴落在鼻尖儿的雨水一般。在这个?宫中,在普天之下,在他所统御的王土之上,又有几人敢这样瞧着他? 一种难以遏制的慌张感迤逦而上,直冲颅顶。朱翊钧想做些什么,可双足却如生了根一般,直挺挺地将他困在原地。下一秒,那黑影手中寒光一现?,夹杂着咆哮的雨势,向着朱翊钧的方向疾奔而来?! 原来?在生死一线的瞬间,时间是会放缓的。肉眼?可见的,急促而紧密的雨点骤然沉降,在朱翊钧的眼?前织成一道?又一道?莹亮的银线。那道?人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凌厉之势让整个?天地都为之变色。 朱翊钧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手中的长剑直取自己咽喉,恰如闪电噼开天幕,势不可挡!然而,就在冷硬的剑风已然刺痛他脖颈的同时,剑尖几不可见地一抖,转了方向,勐地扎进?朱翊钧身?后的金桂树! 太近了,近到能看?清那人疯狂的双眸,近到能感受到那人急促的唿吸,钳制在咽喉的危机感陡然解除,朱翊钧终于迴转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救驾!」 第二日?。 还是凌晨时分,一顶软轿在微茫的天色中沉浮,轿夫的脚程飞快,轿中却鲜少跌宕,沈忘面沉如水,眸光在暗中闪闪发亮。 「快些,再快些!」他听?到轿外,前来?接引的太监尖声催促着。他的心也随着软轿的摇摆向谷底沉去。从太监们隐晦躲闪的言辞中,沈忘难以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他却能够确定一点:皇上遇刺了。 这已经是万历元年?以来?,新君第二次遇袭。 从慌乱的太监们口中,他无法知晓朱翊钧究竟有没有受伤,亦或者受伤是否严重,他只知道?惊惶不已的朱翊钧一夜未眠,张首辅和冯保太监也寸步不离地守了一整晚。而现?在,整个?京城能叫得上名字的大明臣子们,都忙不迭地往宫中赶,要做危急时刻力挺新帝的中流砥柱。沈忘却不一样,他是被宫中之人请去的,据说,小皇帝急着见他。 在宫人们的带领下,沈忘绕过了前殿眼?观鼻鼻观心,如一根根竹笋般立着的群臣,直接被带入了朱翊钧的寝宫。 「微臣拜……」 「沈先生!」 沈忘的话甫一出口,床上的幔帐便掀了起来?,露出朱翊钧惊慌失措的小脸儿。他的脸色异常地苍白?,眼?底有着深深的阴翳,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眼?便知受惊不浅。而随着朱翊钧这声喊,立在一旁的冯保和张居正也向着沈忘的方向瞧了过来?。 冯保面白?无须,圆脸膛,眉眼?细长,而张居正则是长髯飘飞,浓眉入鬓,瘦削高挑,二人的面容身?材相差巨大,可目光却皆如利刃般锋锐无匹,让沈忘陡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第263页 「沈御史,圣上既然喊你,便过来?吧!」冯保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尖锐,相反,却带有一种年?长妇人的沉稳与顿挫。 沈忘依言走到床边,关切地打量着厚厚的被褥下藏着的小人儿,见朱翊钧虽是面色很差,却并未受伤,心下稍安。千言万语在口中兜兜转转,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再温柔平和不过的:「圣上,莫怕。」 朱翊钧的嘴角向下重重一坠,鼻翼翕动了两下,放声大哭起来?。只是嚎啕了数声,朱翊钧便强自止住,抽抽噎噎地用手帕擦了把?脸,看?了眼?还立在一旁的张居正和冯保,面色终于平静了下来?。 「微臣听?闻贼人已收押,朝中又有首辅大人坐镇,内宫之中有冯公公为保,圣上现?在便收敛心神,好生修养,无须太过烦心。」见朱翊钧的神色渐缓,沈忘柔声安抚道?。 朱翊钧咬紧下唇,试探性地朝张居正望了一眼?,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朱翊钧方道?:「沈……沈御史,朕今春以来?,已两次身?逢险境。初时王大臣一案,朕还能强自维持,面色如常。可自昨日?起,朕只觉精神慌惑,如坠云端,惶惶不可终日?。甫一合眼?,便见利刃袭来?,再一睁眼?,又仿佛贼人出现?眼?前。瞬息之间,汗出如浆,简直……」朱翊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稚嫩的面容之上露出惊恐之色,「简直难以描摹。」 「即便是张先生与冯大伴陪着,朕也……朕也无法安寝。」 王大臣的案子,当时远在济南府的沈忘也有所听?闻。有一位名叫王大臣的男子,伪着内侍服,潜入干清宫,被万历皇帝撞见,王大臣获罪下了东厂。这件行刺案牵扯甚广,一度将曾经的内阁首辅高拱高大人都牵扯了进?来?。举朝汹汹,朝野震盪,若非吏部?尚书杨博与左御史葛守礼居中运作,只怕高拱也会因此获罪。 然而王大臣却在会审时吞吞吐吐,胡乱攀咬,只得移付法司,问斩了结。 谁料,王大臣一案才结束没多久,朱翊钧却又在禁宫中遇刺,这又如何不令刚刚年?满10岁的小皇帝惶惶不可终日?呢? 沈忘心中不忍,柔声问道?:「圣上可曾着御医看?过?」 「看?是看?了,却总也不见好……」朱翊钧垂下眼?帘,小声道?:「昨夜里?折腾了一夜,不得片刻消停。朕想着同沈御史促膝长谈之时,似乎心境平和许多,这才召沈御史进?宫,看?看?能不能有所缓和。」 冯保打量着垂头丧气地朱翊钧,轻声抚慰道?:「老奴看?着,圣上此刻确实是好些了,不如急召李时珍前来?,为圣上配几副方子?」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李时珍此刻远在应天,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也要月余时光,只怕圣上惊惶如此,经不起这长时间的磋磨,远水究竟解不了近火。」 「李时珍……」朱翊钧突然歪头思考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沈御史,柳仵作不就是李时珍的高徒吗!」 第170章 挟刃落花 (三) 「仵作!?」张居正和冯保几乎是同时寻到了朱翊钧话中的重点, 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见?先生与大伴皆是瞠目结舌,朱翊钧虚弱地?笑了,解释道:「柳仵作可不是寻常的仵作, 她师从李时珍, 随着沈御史办了许多大案子呢!朕还记得,在捧头判官一案中,柳仵作用白梅肉制成饼,敷在尸身之上,再隔着油纸伞验看, 找寻骨骼断裂处的方法?,实在是匪夷所思!还有还有,沈御史在济南府遇险之时,也是柳仵作力排众议, 顶着压力……」 沈忘终于没忍住, 轻轻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自己言多必失, 赶紧止住了口, 有些忐忑地?看向张居正:「张先生, 总之, 柳仵作真的是医术拔擢之人, 既然宫中御医束手?无?措, 不如让柳仵作进宫来试试。」 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了一眼,拱手?对朱翊钧道:「圣上龙体康健, 事关国本,柳仵作入宫之事还需考量,还请圣上莫要心急。」 见?张居正并没有一口回?绝, 朱翊钧的笑意更?浓了,连连点头。经歷了重大情感波折之人, 一旦松懈,往往会感受到强烈的疲惫感,此刻的朱翊钧便是如此。他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中也漾起了睏倦的泪水。 见?此情景,冯保面上一喜:「圣上可是困了?」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仿佛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瞌睡虫吓跑一般。冯保赶紧伺候朱翊钧躺下,朱翊钧的目光却始终凝在沈忘的身上。 「沈御史待朕睡熟了再走吧?」少年天子有些赧然地?开口道。 沈忘心头一暖,郑重拜道:「微臣保证。」 朱翊钧这?才放心地?合上了双眼,抿紧了唇,格外认真地?睡了过?去。朱翊钧这?次入睡极快,几乎是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鼾声如雷,与其说他是睡过?去的,不如说他是惊恐交加,疲惫不堪昏死过?去的。 沈忘看着朱翊钧即使在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沈御史,可否出来说话。」身后,响起张居正沉静冷峻的声音。 屋外,清晨的朝阳冉冉而起,带着沐雨迎风后的爽利与清澈,将整个院落映得通亮。张居正行在前,沈忘跟在后,二人嵴背皆是挺得笔直,盛秋的风灌入他们宽大的袖口,将衣身鼓盪而起,宛若两?只振翅欲飞的大鸟。 第264页 张居正并不回?头,只是抬头凝望着屋檐上一株新生的瓦松:「沈御史同蔡侍讲交情匪浅啊!」 沈忘心头一跳,只是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已经暗示了张居正知晓他入京以来的一切行踪。无?论是蔡年时城门口的迎接,他在季喆墓前的独处,亦或是沈念府上的家?宴,皆逃不过?首辅张居正的眼线。好在,除了无?名墓碑真正的主人,他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是,学?生同蔡侍讲乃是同年,共同经歷坎坷方有今日?之成就,是以私交颇深。」沈忘语气坦荡,毫无?隐藏。 「沈御史如何看蔡侍讲其人?」 「蔡侍讲家?门贫寒,却不卑不亢,威武不屈,更?学?得满腹经纶,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沈御史又如何评判海刚峰其人?」 沈忘没有丝毫地?犹豫,朗朗道:「下官以为海公其人,刚毅善断,忠孝两?全,乃是天下清流之标榜,当朝儒士之桅杆。然人皆有其长?短,海公之严苛孤卓,可敬可佩,亦可惋可嘆,并不适宜如今之朝堂。」 张居正垂敛眉眼,回?转过?身来,轻笑道:「那沈御史可知,海刚峰又是如何评判你?」 「下官不知。」沈忘说完,却不见?张居正搭腔,他微微抬眸,只见?张居正还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进一步的回?答。 「下官只盼……能赢得海公『好官』二字。」 张居正捋着长?髯朗声笑道:「沈御史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底下的官员能得海瑞这?般评价的只怕一手?可数啊!」他一边笑,一边垂眸看向面前年轻的男子,目光之中多了一丝温和的神采:「本官倒认为,海瑞对你的评判比『好官』二字还要高些。前日?,本官收到了海瑞的来信,他在信中直言,你遇事敢言,不为小谨,勇而有义,心若赤子……如今看来,海瑞倒也并非言过?其实。」 沈忘心头一暖,海瑞苍老的面容又一次浮现眼前:「海公——过?誉了。」 笑容逐渐在张居正的面上散去,高高在上的疏离之感又凝在那双审慎的眼眸之中:「沈御史,圣上对你青眼有加,蔡侍讲视你为知己,连最为曲高和寡的海瑞也对你大加赞许,可见?你确有过?人之处。本官这?里有个案子,倒也想让断案如神的沈御史指点一二,只是不知沈御史敢不敢接?」 沈忘抬起头,面无?惧色地?看向始终打量着他的张居正:「有何不敢?」 张居正似乎听?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感兴趣的事情一般,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中也添了玩味之色:「哦?本官奉劝沈御史话不要说得太满,沈御史难道不先问问,本官想让你查的是什么案子吗?」 「定是圣上遇刺之案。」 张居正挽起唇角,虽然面上带笑,但是眸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沈御史可知,此案牵涉新皇性命,重逾千斤,并非沈御史之前所查的案件可比。此案,若是查好了,皆大欢喜;若是查错了,人头落地?。」他加重了语气,唇角最后一抹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即便你认为查对了,可皇上认为你查错了,还是死路一条。沈御史,你还敢查吗?」 「下官还是那句话——」直刺而来的朝阳耀眼夺目,将沈忘整个人都包裹在分外绚丽的光影里。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无?法?承受那铺天盖地?的光芒一般,而那轻轻抬高的下颌,那唇边上扬的弧度,以及那眸中毫不闪躲的郑重,都让这?位年轻的御史有了与大明朝首辅比肩的神采飞扬:「——有何不敢?」 第171章 挟刃落花 (四) 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女子的侧脸, 大气儿也不敢出,他第一次在一名女子的身?上感受到比张先生还要整肃端方的气质,而那微微蹙起的柳叶眉便让这种沉默的压迫感更甚一层。即便是在给天子诊治, 柳七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讨巧温柔之色, 相反那种认真钻研的劲头儿,让朱翊钧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而柳七则是窑外仔细端详的烧瓷人。 柳七手中捻着的银针细如牛毛,唯有迎着阳光看?去?才能隐约看?清浮动在空气中如鱼线般的银针。此时?,朱翊钧的合谷和太沖穴已经扎满了针, 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与不适,甚至连银针何时刺入的都没有感觉到。 感受到朱翊钧唿吸得极其微弱,柳七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只见朱翊钧正屏息凝神地盯着自己扎满了的针的双手双脚, 圆熘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神态煞是可爱, 柳七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圣上正常唿吸即可。」 朱翊钧这才听话?地长出一口气, 柳七也趁此机会将银针向右捻动了三下。朱翊钧只觉一股温热之气涌入四肢百骸, 整个?人瞬间放松了下来, 便又舒服地吸了一口气, 柳七的手指也顺势向左捻动银针, 那股在血脉间穿行?的温热之气便随着银针的旋动泄了出来,将?体内的烦闷浊气冲散个?干净。 冯保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柳七的一举一动, 若非张居正作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一个?只碰过尸体,没治过病人的无名之辈进宫来给皇上诊治的。所以他全程陪伴在朱翊钧身?边, 手中留了寸劲,若这女子胆敢对皇上有丝毫不敬, 他是断然?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的。然?而,此刻看?着朱翊钧骤然?松懈下来的表情,似乎这个?名叫柳七的仵作,手上倒还是有些功夫的。 第265页 「圣上感觉如何?」冯保轻声询问道。 「朕感觉……」朱翊钧感受着胸膛中涌动的安宁沉静之气,「胸口压的大石骤然?松脱了,喘气都轻松了许多?。」 冯保面露惊喜之色:「柳姑娘好针法啊!」 柳七还未及回话?,朱翊钧就有些得意地笑了:「朕早就知?会过你们了,柳仵作乃东璧先生高徒,又是天下第一的仵作,那不论是医活人还是审死人……」 「圣上慎言啊……」冯保小?声制止道。 「总之,柳仵作是很厉害的。」朱翊钧瘪了瘪嘴,认真做结道。 柳七抬眸,看?向这位小?脸儿圆圆的少年天子,嘱咐道:「圣上乃是惊怖之症,下官虽是用毫针替圣上缓解了病症,然?病多?气滞,还需汤药调理。待会儿下官会为圣上开一副方子,圣上每日按时?服用即可。此法时?间颇久,是以圣上要有耐心,不可随意增减药量。」 一听还要喝药,朱翊钧的脸就微微地垮了下来,口舌中似乎已然?漾起了苦涩之味:「柳仵作,可有见效快些的办法?多?扎几次针不行?吗?」 柳七略一思忖颔首道:「下官还有一强通之法。」 闻言,不仅仅是朱翊钧,连一旁侍立的冯保也有些好奇地探过头来。 「强通之法,便是利用三棱针刺穴放血,让体内污浊之气随着血脉尽出,此法见效快,时?间短,长痛不如短痛,圣上不妨试试?」 「不必不必——」朱翊钧和冯保异口同声道。 「长痛也挺好……是吧,大伴?」冯保赶紧点头应承,似乎生怕这头点慢了,这位柳仵作的针便扎上去?了。 见朱翊钧和冯保皆是满脸惊恐抗拒之色,柳七也不多?言,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药箱。耐不住寂寞的朱翊钧又开口了:「柳仵作何时?再来?」 柳七手中动作不停,回道:「下官三日后再入宫为圣上施针。」 「那一言为定?,三日后朕请柳仵作吃桂花糕。」 柳七的手在半空中凝住,抬眸看?向笑容满面的朱翊钧。朱翊钧微微撑起身?子,眼睛里尽是期待之色,这一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位真龙天子,不若说是一位没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他,也终究会成?长为一名杀伐果决、满手鲜血的皇帝吗? ——圣上是仁德之主,怀有一颗慈悲之心。 柳七忆起沈忘谈及朱翊钧时?,脸上温暖的笑容。只盼,他不要令他失望吧…… 「下官遵命。」柳七肃声回道。 就在柳七为朱翊钧施针的同时?,沈忘则带着程彻和易微走入了东厂的地盘儿——诏狱。诏狱,又名锦衣狱,顾名思义乃是锦衣卫独有的监狱,由北镇抚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可见其地位之通达绝硕。诏狱刑法酷烈,独立于国家?法律体系之外,是以获罪之人若入三法司,便不啻天堂之乐;若入诏狱,则不逊炼狱之苦。 三人都只闻诏狱大名,从未亲身?踏足此地,而甫一进入,三人便知?晓了诏狱恶名的由来。沿着黢黑阴郁的长廊,三人跟随着两名锦衣卫直入诏狱最深处的牢房。一路行?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连尸山血海中行?过一遍的程彻都不免心惊。及至见到关押的兇犯张绰平,三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站着的,还叫一个?人吗?与其说是一个?人,不若说是一坨泡在脓水与血污中的肉块儿,男子的五官已经看?不清了,脸肿成?了常人的两个?大,肿胀的眼泡挤出的缝隙之中,一双漆黑的眸子还隐隐闪着光,而这也是唯一能够辨识出他尚且存活的证据。 「天哪……」易微不禁掩住了口,垂眸不忍再看?。 「这位公公,人打成?这样,本官如何审理啊?」沈忘停下脚步,看?着面前引路的太?监。一旁的两名锦衣卫也有些尴尬地让了开去?,他们本以为此犯意图谋反,何须再审,便将?一腔愤懑尽数倾泻其身?,岂料竟然?来了个?沈御史横插一槓子,说是要提审兇犯,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审不得?」 两位锦衣卫还在想着辩解之词,那牢房中关押得看?不出人形的张绰平却是开口了。他的话?语含煳不清,从被打烂的唇齿间溢出,带着喷溅不断地血泡,每个?词语之间都夹杂着咕噜咕噜的水声。 「我人还没死呢,要审要打,悉听尊便。」张绰平费力地说着,到最后竟然?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容来。 易微强压下涌上喉咙的酸水,看?向沈忘,却见后者依旧一脸平静:「既是如此,那还请公公打开牢门,本官这便提审兇犯张绰平。」 在牢门打开的间隙,沈忘低声对一旁的锦衣卫道:「此兇犯牵涉甚广,非同小?可,张首辅与冯公公亦关注于此,在此案查清之前,断不可再对此犯用刑。」 一名锦衣卫慌忙点头,而另一名锦衣卫百户则颇有些不耐,眼神中也透露出轻视之色:「沈御史当真菩萨心肠,可一会儿你便知?道,这兇徒,不打不行?!」 「哦?」沈忘眉眼微展,淡淡地笑了:「既是如此,那便多?谢这位百户提点了。」 第172章 挟刃落花 (五) 「嘁, 狗眼看人低。」程彻看着两名锦衣卫远去的方向,口中忿忿道。追随沈忘多年,他早已学会了在不信任的人面前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然而嘴上还是忍不?住, 说什么也得小声骂个痛快。 第266页 「若只是狗眼看人低便也罢了,可这般以恩怨为出入,以喜怒为重?轻,视国家法度为无物之行径,才是最为可怕的。」沈忘一边说, 一边轻轻扫了扫椅面上的灰尘,振衣而坐。这一过程中,沈忘始终感到两道如电的目光紧随而至,他施施然抬起?了头, 沖冷眼旁观的张绰平笑了笑:「你说呢, 张绰平?」 张绰平嘴角一扬, 露出嘴唇后被血浸透的牙齿, 血水中汪着白?森森的牙, 看上去甚是可怖:「你这狗官倒是有?点儿意思。」 「你说什么!」程彻抬手就去揪张绰平的衣领, 可却犹豫了半晌没法下手, 实在是因为张绰平的衣服已经尽皆撕裂, 成了一堆贴在伤口之上的烂布条,他的脖颈处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肤, 血痂摞着血痂,很难想像,张绰平在昨日还能行刺圣主, 今日便成了这般惨绝人寰之相。 程彻嘆了口气,好言奉劝道:「怪不?得他们把你打成这样, 你这般说话,能不?挨打吗?我无忧兄弟不?计较,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计较。」 「无忧……沈无忧?」张绰平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个名字他听路边的说书?先生提起?过数次。 「正是在下。」沈忘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你怎么到京城来了,为了查我的案子?」张绰平轻咳了数声,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 易微闻言,口中发出一声嗤笑:「为了你?架子还不?小,你还真当?自己刺王杀驾就能名垂青史了?欺负一个刚满十岁的少年天?子算什么本事!」 张绰平的目光在易微的脸上转了转,竟是难得的没有?反驳。相反,他的眸中竟是露出了隐约的温和笑意,而这一微妙的变化尽皆被沈忘看在眼里。 「不?管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的案子而来,我还是那句话,此?事皆是张居正与冯保的指使,并无旁人。」 此?言一出,饶是沈忘也震惊得睁大了眼睛。刺王杀驾,绝非儿戏,是诛九族的大罪,前阵子前任首辅高拱高大人就差点儿因为王大臣一案获罪,此?番张绰平又?直指张居正和冯保。两位股肱之臣,一位天?子大伴,接二连三地落入行刺天?子的深渊,若说其后没有?人指使,恐怕无人会信。 「张首辅、冯公公?你说他们指使你行刺皇上?好,那本官问你,他们是如何联繫到你的,你们之间又?是如何确定行刺的时间地点的?」 张绰平丝毫没有?犹豫地接口道:「一日我于街边的酒肆饮酒,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以重?金许我,我便跟随他们出了酒肆,来到一处隐秘的宅院中。他们对我说,只要我于九月初十申时到达神武门,自有?人引我入宫,而我只要刺杀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即可。」 「让你去你便去,你难道不?知擅闯禁宫是掉脑袋的大事吗?」易微显然并不?相信张绰平的话,疾口反驳道。 「这位姑娘定然是生于富贵人家,竟是不?知穷比死更可怕的道理?。」张绰平始终笑眯眯的,可那平和的笑容绽放在皮肉溃烂的脸上,却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他们用?多少钱买了你的命?」沈忘问道。 「二百两。」 「既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既收了银子,无论事成与不?成,都不?该泄露事主的姓名才是。而你不?仅没有?办成事,还将张首辅、冯公公邀买你行刺圣上的秘辛广而告之。张绰平,你认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吗?」沈忘微微前倾着身子,直视着那双隐在血污中的眼睛。「再者说,刺王杀驾这般诛九族的大罪,武林高手不?寻,刺客死士不?找,偏偏选了萍水相逢的你,这又?是为何?若真如你所说,是张首辅和冯公公指使,他们又?岂会犯下此?等贻笑大方的错漏?」 张绰平认真地听着,并没有?打断沈忘。待后者条缕清晰地分析完毕,他却笑出声来:「沈无忧,这你可不?能问我,你合该问问那高高在上的张首辅、冯公公,为什么办下此?等傻事,让我有?命挣银子,没命享清福?」 张绰平虽是被打得唇烂牙崩,说话不?甚清晰,可他的每字每句都准确地避开了沈忘提前埋下的陷阱。看上去强词夺理?的话语,却几乎把沈忘都绕了进去。 沈忘站起?身,不?顾程彻的反对,靠近张绰平缓缓道:「张绰平,你我皆知事实并非如此?,你所图为何,你意欲何为?来之前,本官曾仔细查看了你留在那株金桂树树干上的剑痕,其迹锋锐果断,毫无偏移,可见你对圣上本就毫无杀心,你的剑尖对准的本来就是圣上身后的金桂树!所以,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张绰平的眸子亮了亮,但很快,那血污下的光彩便剎然而隐。他有?些懒洋洋地抬起?手,看着那一根根肿胀得如同腌渍的胡萝蔔般的手指,嘆息道:「是我学艺不?精,手上没准头,要不?然此?刻的我也是名垂青史的屠龙之人!」 说完,他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可下一秒,笑声便化作?倒抽一口冷气的□□。沈忘轻轻挟住那双满是血污的手,动作?轻柔地上下翻看了两下。虽然沈忘已经十分注意动作?的幅度,翻看的动作?也恰如蜻蜓点水,可张绰平还是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们竟是将你的指甲都拔掉了……」沈忘不?忍道。 张绰平强笑着竖起?左手的食指,在沈忘的眼前晃了晃:「沈无忧,你看走眼了,瞧,这不?还剩下一个吗?」 第267页 见张绰平始终咬紧了不?松口,沈忘嘆了口气,道:「张绰平,我知你有?难言之隐,可将性?命丧在这诏狱之中,便真的能实现你预想的目标吗?」 「就算不?行,你还能帮我不?成?你可知道,此?时你的脑袋和我也是绑在一起?的,若是无法顺利结案,你也是吃不?了兜着走。有?这个时间劝我,沈无忧,你不?妨想想该如何从这个泥潭中全身而退吧!」张绰平歪着头,眸子里尽是戏嚯的笑意。 沈忘也笑了,面对张绰平一再地挑衅,他依旧面色如常:「既是接了这个案子,本官便从未想过全身而退。在这一点上,你我倒是殊途同归。」 张绰平怔了怔,竟是难得的没有?反驳,晃了晃脑袋便垂下头去,似乎对沈忘的反应也颇为无奈。 「我们走吧!」极有?默契地,沈忘也振衣而起?,对程彻和易微道。 「他这般油盐不?进,咱们就这样放过他吗?」易微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她瞪了一眼那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的张绰平问道。 「他既是不?肯说,那我们便去找找那不?得不?说之人。」沈忘道。 第173章 挟刃落花 (六) 看着面前沈忘所谓地不得不说之人, 易微不?屑地哼了一声,对方也?敷衍地移开了视线,正是先前那位狗眼看人低的锦衣卫百户。 「钱百户, 本官需调阅王大臣一案的卷宗, 还请行个方便。」沈忘微笑着对那位抱臂而立的锦衣卫道。 「王大臣?你们要查的不是张绰平吗?」钱百户一怔,瞪着一双牛眼望了过来。 「怎么,御史?大人行事还需先行向你报备吗?要不?要我们先知会冯公公一声,再由冯公公转告你呢?」易微早就看那位百户不?顺眼,此刻正好藉机阴阳怪气一番。 「下官又没说不?调……」那位百户翻了个白眼, 嘟嘟囔囔地走了,隐约还能听见?「狗仗人势的东西」等不?敬之语。 「什么玩意儿啊他!」程彻气得鼻子都要飞到天上?去,沈忘好脾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像这样的锦衣卫缇骑多是京城的官宦子弟, 平日里?便飞扬跋扈惯了, 又日日浸淫在诏狱这种酷烈之地, 利用职权之便狐假虎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别与?他一般见?识。」 「主要是他竟然敢瞧你不?起!」程彻有些委屈, 这天底下能说他无忧兄弟只有两人——柳七、易微而已, 若非他此时有了官身, 不?再是能够肆意行事的绿林骁勇, 只怕这位锦衣卫钱百户早就被他踹倒在地,再难起身了。 「何须用他瞧得起。」沈忘笑眯眯的, 程彻的火气也?终于被那柔软温暖的笑容浇灭了,只留郁闷的余烬。 沈忘转头看向始终没有说话的易微,此时少女正满脸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表情格外认真。 「小狐狸,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 你为什么会调阅王大臣案的卷宗。」 沈忘眸光一亮,鼓励道:「说说看,我这样做是为什么?」 易微用手指捻着光洁无须的下巴,缓缓道:「首先,这个张绰平的行为和王大臣实在是太?像了。他们二人皆是于酒肆中被邀买,进宫行刺,而他们也?都不?知道自己行刺的究竟是谁,也?都是事情败露被抓进诏狱。这种高度雷同的相似实在是太?奇怪了,就仿佛是故意为之一般。」 「其次,王大臣一案中,据说案犯王大臣曾说自己是被高拱高大人指使,方才入宫行刺;张绰平则言之凿凿是被张首辅和冯公公指使的,而仔细想想看,这三?个人又是绝没有动?机行刺皇上?之人,可?偏生又被这两名案犯钉在了靶子上?,其中缘由既然张绰平不?肯说,那便只能在王大臣的案子上?想办法。」 捻动?着下巴的手指忽的停住,易微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不?得不?说之人』,并非是职责所在的锦衣卫,而是已经死去的王大臣!」 沈忘笑了,颔首道:「没错,活人可?以隐瞒,死人就再难行欺了。」 「那接下来我们的重点?便是在王大臣身上?,而非张绰平?」 二人正说着,锦衣卫钱百户便抱着数卷案宗走了进来,沈忘止住了口,冲着易微眨了眨眼睛,易微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钱百户别别扭扭地把卷宗往桌上?一堆,道:「沈御史?,卷宗都在这里?了。」 随着数卷案宗落到桌上?,细密的灰尘也?飞扬而起,呛人口鼻。沈忘用手挥了挥眼前污浊混沌的空气,翻阅起保管得极其敷衍的案宗,一边看一边随口问道:「钱百户,王大臣案的审理你可?有参与??」 「下官……下官当时抱病在家?,并未参与?此案审理。」 「哦……原来如此。」沈忘并未抬眼,轻轻挥了挥手,道:「钱百户先去忙吧,待本官看完再喊你。」 钱百户应诺着退出了房间,逼仄狭小的房间中又只剩下沈忘、程彻和易微三?人。 「大狐狸,你不?觉得那钱百户说话吞吞吐吐的吗?」易微看着锦衣卫钱百户逐渐消失在长廊中的身影轻声道。 沈忘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这个案子中有不?可?告人的秘辛,清晏,小狐狸,你们来看。」沈忘用手指着案宗上?誊录的文字解释道:「这个名叫王大臣的案犯,在最开始被捕之时始终坚认指使自己之人乃是前任首辅高拱高大人,而这些内容卷宗中誊录的非常清晰,歷歷在目。可?及至移送三?法司问斩之前,王大臣却?语焉不?详,话不?成句,卷宗中只记载了『吞吐不?言』四字。审问的时候言之凿凿,问斩之前却?吞吐不?言,只怕这位王大臣是遭受了『非常手段』。」 第268页 「非常手段?」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道。 「我在书中读到过,漆树上?可?采生漆,是一种乳白色的胶状液体,而这种生漆在空气中会逐渐转化为褐色,几个时辰后又会干涸成漆皮。而如果?将这种生漆混入酒中灌服,生漆便会黏着在人的喉咙之上?,让人说不?出话来。这种方法隐秘阴毒,寻常方法根本查验不?出,是以有些人便会用这种方式害人,让对方暂时成为哑巴。」 「也?就是说,无忧你认为有人毒哑了王大臣?」程彻瞠目道。 「虽然我不?能确定,但是按照今日所见?诏狱之行径,只怕八九不?离十。」沈忘轻声道。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沈忘翻阅卷宗的手停了下来,三?人皆抬头看向脚步发出的方向,只见?之前跟随在钱百户身侧的一名锦衣卫小心翼翼地行进屋来。他颇有些赧然地冲着三?人一抱拳,转身朝长廊张望了一番,方才道:「卑职房三?元,见?过沈御史?。」 沈忘温和地点?头道:「房总旗,可?是有什么事?」 见?沈忘还记得他的官职,房三?元面上?一喜,往前挪了两步,小声道:「下官只怕沈御史?有什么要问的,诏狱之中人多眼杂,怕是不?方便,便主动?前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沈御史?的忙。」 「哦?」沈忘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宗,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喜得房三?元赶紧又往前凑了凑:「正好,本官这边确有不?明?之事想要询问房总旗。」 「哎呀,大人但凭吩咐,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到了房三?元再明?确不?过的答覆,沈忘便笑着开口道:「方才本官翻阅王大臣一案的卷宗,只见?签字画押,却?没有相应的口述笔录,是何原因?」 房三?元紧张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沈御史?,您也?看见?了,下官皆是听命于钱百户,是以王大臣一案中,下官只有打杂跑腿儿的份儿,下官能说的也?只有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却?不?是毁谤上?官,只是……只是想要帮沈御史?的忙,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忘仰头而笑,用手轻轻拍了拍房三?元的胳膊,姿态放得极低,若非程彻和易微知道,沈忘是以此来换取更多的线索,只怕会对这位大狐狸嗤之以鼻:「房总旗,你我皆是聪明?人,你若是肯帮我,本官定会多多为你美言几句,到时候也?不?用受那窝囊气,你说呢?」 房三?元笑得脸都僵了,上?嘴唇黏在牙花子上?,脑袋点?个不?停:「沈御史?垂怜,下官……下官感?激涕零啊!」又千恩万谢了一阵儿,房三?元方才恢復正常,认真地复述着他记忆中的场景。 「这个王大臣来的时候,可?没有张绰平这么不?识抬举,是以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事关重大,冯公公还曾来提审过他,着意叮嘱我们不?要为难他,我们便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未曾因审案责打过王大臣。」 「后来,下官听说王大臣好像是翻供了……」 「翻供?」沈忘颜色一凛,和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道:「可?是卷宗之上?并没有记载啊?」 第174章 挟刃落花 (七) 房三元面露难色, 道:「具体这个王大臣是如何翻供的,下官也并不清楚,因为下官的级别尚没有资格参与会审。可是下官却见到冯公公黑着脸出来, 嘱咐了钱百户些什么, 钱百户便出去了。那时,天阴沉得厉害,一个接一个的滚雷在?云里?炸开,雨下得特别大。当时下官心里?还诧怪,这?么大的雨钱百户要出去做什么……」 「再后来, 钱百户抱了一罐东西?回来,接下来的事情下官便不知道了。但是下官听说——」房三元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这王大臣被动了大刑,连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了。」 见?沈忘等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之色, 房三元知道自己挠到了痒处, 颇有些自得道:「下官早就劝过钱百户, 这?刑罚不可过甚, 要?不然早晚出大纰漏。可惜, 下官人微言轻, 说的话?也算不得数。就跟这?次张绰平似的, 下官劝也劝了, 拦也拦了,不还是被打成这熊样子——沈御史, 您可要?领受下官这一番苦心吶!」 房三元通过王大臣的案子,曲曲折折地找出一番理由给自己避责,撇开了滥用刑罚的关系, 将罪责尽皆推到一开始就不肯配合沈忘查案的钱百户头上,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沈忘自然也不会驳他的面子, 当即笑道:「本官省得。房总旗今日的直言相告,本官铭记于心。」 三人并肩而?行,向着与柳七相约的路口走去。易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隐没在?层叠屋嵴后的诏狱之所在?,轻轻地嘆了口气?。 「看来,这?王大臣的确是被毒哑了,可是……为什么又和冯公公牵扯起来了?王大臣、张绰平、冯公公、张首辅、高大人……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又到底所图为何啊?」易微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冥思苦想道。 程彻护在?少女身侧,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认真思索道:「张绰平不肯说,这?王大臣又死?无?对证,这?俩人的关系又隐在?迷雾之中,哎,这?查案子真难啊!」 易微瘪了瘪嘴,报之以?苦笑:「是啊,真难啊!」 二人聊得有来有回,却始终不见?沈忘搭腔,易微侧转过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旁的沈忘一下:「诶,大狐狸,怎么不说话??」 第269页 沈忘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对易微道:「小狐狸,你把手伸出来。」 易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沈忘,又和程彻对视了一眼,一边老老实实伸出手,一边嘟囔道:「不就撞了你一下嘛,还要?打手板吗?你瞧你这?兄弟,小气?得紧咧!」 沈忘恍若没有听到易微的打趣儿,俯下身子盯着她白皙的手掌看了半晌,笃定?道:「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张绰平的另一重身份。」 「另一重身份!?」易微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其上空空如也,除了纹路清晰的掌纹之外再无?一物,「是通过看手相吗?」 沈忘被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小狐狸,你说得也不算全错。你还记得在?狱中我发现张绰平的指甲被锦衣卫尽皆拔除时,张绰平说了什么吗?」 易微思忖了一下,道:「他说你看走了眼,他还剩一片指甲。」 「没错,那时他竖起食指沖我晃了晃,我发现他食指的左右两侧有着厚厚的老茧,而?同样的老茧我在?你的手上也找到了。」 易微面上现出短暂的迷茫,她抬起手,冲着秋日的阳光仔仔细细地看去,突然,她的眸子勐然睁大,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难道他是……」 沈忘颔首,一字一顿地答道:「没错,这?张绰平定?是极擅使用鸟铳之人,方才会留下这?样的老茧。」 「原来如此!」程彻也终于恍然大悟,勐拍一下大腿赞嘆道。 「可是——」易微刚刚多云转晴的面色又沉郁了下来,「大狐狸,虽然你通过老茧确认了张绰平的身份,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仅仅是密云道、永平道、蓟州道三处所辖的鸟铳手便有近五千人,记录兵丁的兵志更是浩如瀚海,你要?如何从这?么多人中找到张绰平呢?」 沈忘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何须从这?么多人中寻他,咱们?只需找找记录在?册的逃兵即可。」 易微脑子转得快,登时眉开眼笑地拍了沈忘一把,半是调侃半是称许道:「还得是你啊!」 程彻虽然没有完全理?解沈忘的意思,但见?沈忘和易微二人皆面露喜色,似乎解决了什么大难题一般,当下也跟着憨厚地笑了起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转过一个路口,正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等候着的柳七。 「柳姐姐!」易微欢叫一声,丢下二人朝着柳七奔去,此时地上堆积的落叶尚未清理?,微凉的秋风又席捲着薄红赤金再附上一层,少女踩着厚实的落叶,如同一只白鸟疾掠过融化了夕阳的长河。柳七正想着事情,躲闪不及,被飞奔而?来的易微实打实地撞进了怀里?。柳七轻轻地「哎哟」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人毛茸茸的后脑勺。 见?此情景,程彻也一叠声地喊着「阿姊」追着去了,原本走在?最前的沈忘倒成了落在?最后的那个。沈忘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正欲抬步,手腕却被一人扯住。 「无?忧,随我回家。」身后,响起沈念不容置疑地命令声。 弯弯的眉眼重又回到平日里?淡然宁静的弧度,沈忘止住了步子,遥遥向着柳七所在?的方向望了望。而?小路的那头,正与易微、程彻交谈着的柳七也仿佛心有所应,向着沈忘回看过来。 沈念端正了身子,松开扯着沈忘的手,向着对面略一拱手,朗声道:「诸位小友,某借无?忧一用。」 那边,易微和程彻嘻嘻哈哈地抱拳还礼,唯有柳七颇有些担心地微微蹙起了眉。 「走吧。」沈念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着,眉眼之间挂着寒霜,沈忘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们?的头顶是一览无?余的秋日清空,可凝滞在?他们?周身的氛围却是隆冬般地静默。他们?实在?是太熟悉彼此,只消互相对望一眼,便知道接下来的谈话?绝难愉快终了。 二人相伴无?言地走入沈念的宅邸,沈念又领着自家弟弟走入空无?一人的书房,紧紧掩上了门。 「兄长规劝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沈念当先开了口,他极力压抑着怒气?,可弟弟一脸淡然处之的模样却还是让他拔高了嗓音。 「那日我便提醒过你,办完了海公的案子,就抓紧离京,莫要?留连,朝中暗潮汹涌,绝非你能应对的。可你倒好,不仅不走,反而?还要?插手这?行刺案!?你可知这?案子有多棘手,连顺天府尹姚大人都不敢置喙,你倒是头脑发热主动?送上门?无?忧,你煳涂啊!」 沈忘嘆了口气?,淡淡地笑了笑:「兄长若是因此事想要?劝诫于我,那便没有必要?多费口舌了。案子我已然接了,军令状也已然下了,此时断然无?法撒手不管的。」 沈念阖上眼帘,静美如玉的五官上染上了痛心疾首之色:「你可知,你踏进得是怎样一滩浑水啊……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不是别人都不及你聪慧,而?是因为这?案子太过兇险,明摆着就是一场死?局啊……无?忧,你想过吗,若是你出了事,沈家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沈忘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兄长近在?咫尺的眼眸。 「难道兄长会害你吗?」 「兄长不会害我……但是兄长也只会顾惜己身罢了。」 沈念眉眼一跳,涌动?的怒气?陡然转化成无?尽的悲凉,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夜家宴所小心维繫起的兄友弟恭,那由于司宁的存在?而?逐渐缓和的矛盾,再一次无?法迴避地横亘在?二人面前。 第270页 「无?忧啊……」沈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过,「你究竟何时才能长大?」 第175章 挟刃落花 (八)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熄灭已久的?引信, 让灼热的?心火勐地着了起来,沈忘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逼仄狭窄的?轿厢之中,那时的沈念坐在自己的对面, 也是说出了同?样的?一番话?。 ——惠娘死了, 你知道吗? ——我知道,爹爹信中知会了。 ——就这样? ——那还?能如何? 一抹悲凉的?冷笑浮现在沈忘的?唇角,字字句句冰凉如刀:「长大?外假仁义之名,而?内行自私自利之实;以诡辩来阿谀,以狡诈而?得誉;携私愤相斗而自以为殉道, 借公理倾轧还?自诩为正?直。整日里嘴上说着『天下为公,吾尽力图之」,实际上无非藉此邀买人心,以行己私。这是长大吗?沈无涯, 你告诉我, 这是长大吗?」 一根淡绿色的?青筋浮现在沈念白净光洁的?额角上, 如同?一只隐忍匍匐的?蛇。沈念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弟弟, 愤怒彻底消磨了二人本就压抑的?理智:「所以你认为你选择得便是对的??你认为你所跟从?的?张首辅就那般碧玉无瑕!?」 「我从?来没有跟从?谁, 我跟从?的?是自己的?心!」 沈念忍俊不禁, 笑容绽放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 让人看着心底生寒:「心?那你要不要问?问?你自己的?心, 那王大臣究竟是怎么死的??张首辅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王大臣非死不可?王大臣背后又牵涉着谁!」 沈忘面上的?冷笑收敛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男子, 用再冷静不过地语气反问?道:「所以呢,与当年你的?行径又有什么区别?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沈念只觉一声闷雷在自己的?头?脑中炸响,震颤得四肢百骸都瑟瑟而?抖。是啊, 他都要忘了,他差点儿都要忘了…… 紧紧掩着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女子柔美忧虑的?面容显露在门缝之间。 「你们……怎么了?」司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愤怒的?表情瞬间从?沈念的?面上消退,取而?代之地是无奈而?惶惑的?柔情:「没什么,宁儿你快去歇着,别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 司宁把目光投向沈忘,疑惑道:「小叔?」 「嫂嫂,我与兄长确实……确实没什么。」沈忘强笑道。 司宁松了一口气:「那便好!今天家里包饺子,小叔爱吃什么馅儿的??」 沈忘有些歉疚地看了司宁一眼,拱手道:「嫂嫂,我还?有事,就不陪您与兄长用膳了。」说完,他略一振衣,侧身避开?了沈念,从?容地迈步而?出。 屋外,依旧是那片秋日晴空,压抑在心中的?浊气随着每一次唿吸倾泻而?出。微凉的?秋风吹拂在沈忘微微发烫的?脸上,让他的?心也总算沉静了下来。还?没行上几?步,沈忘便被身后响起的?一叠声唿唤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小叔!小叔!」 沈忘赶紧回过身来,只见大腹便便的?司宁在一位小丫鬟的?搀扶下追出屋来,动作踉踉跄跄,让沈忘看得心惊肉跳。他疾走数步,稳稳地扶住了司宁伸出来的?胳膊。 司宁缓了口气,舒展悠长的?眉毛微微垂下,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小叔,你知道他的?,他的?心是好的?……」司宁顿了顿,沖沈忘玩味地眨了眨眼,「只是絮絮叨叨地惹人烦。」 沈忘强颜欢笑的?面容松了松,嘆息道:「让嫂嫂担心了。」 「小叔,今日你同?夫君闹了别扭,留下吃饭自是尴尬,嫂嫂不强留你,但是,以后要多?来家里玩啊,他嘴上虽是不说,可对我却?是时常念叨你。」司宁看着面前与沈念极为相似的?脸,用近乎恳求的?语气柔声道:「行吗,小叔?」 沈忘胸中一颤,一揖到地:「嫂嫂,您保重。」 他没有办法回应司宁的?期盼,因为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晰,他们终究无法一路同?行。 待到沈忘回到蔡年时的?家中,众人正?聚在小院中吃饭。他默默地挤到柳七的?身边,顺手拿起篦筐里的?一个窝窝头?,小口地啃了起来。 「诶,大狐狸,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你跟着沈家哥哥吃香的?喝辣的?去了呢!」易微把装着小菜的?碟子往沈忘面前推了推,打趣儿道。 「就是就是,早知道让年时兄再蒸两个窝头?了。」程彻缩回了还?想再拿一个窝头?的?手,在桌旁的?抹布上蹭了蹭。 蔡年时闻言赶紧站起身,又被沈忘拽住坐了下来:「年时,我吃过了,就是见大家还?吃着有些眼馋。」 柳七侧转过脸,看着沈忘缓缓吞咽着的?脖颈,迳自盛了一碗薄粥放在沈忘的?面前,轻声道:「慢些吃。」 沈忘的?喉头?微微一梗,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面上的?平静,点了点头?,又转而?对蔡年时道:「年时,你同?兵部的?人熟悉吗?」 蔡年时赶紧应道:「倒是能说上几?句话?,沈兄,你要去兵部查案吗?」 「是,我想看看鸟铳兵的?兵册,也不必多?,只需密云道、永平道、蓟州道此三处即可。」 第271页 蔡年时思忖了片刻,道:「我这便去联络,沈兄,你何时想看?」 「若是可以,越快越好。」 而?沈忘和?蔡年时都不知道的?是,此时兵部的?一处库房内也是一片焦灼。一位吃得格外臃肿的?小吏坐在长凳上,屁股上的?赘肉垂坠下来,宛若严丝合缝的?卡扣将他牢牢地扣在凳子上。他用双肘支着膝盖,十指无措地揉搓着自己肥大的?脑袋。他的?身后立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同?样是愁眉不展,踱步个不停。 「不是我不帮你,可你想过没有,这份军单如果呈上去了,后果是什么?」瘦小男子苦口婆心道。 「我能有什么后果,我就是一看门的?哈巴儿狗,上面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上面让传什么我便传什么,这……这罪还?能波及到我身上?」肥胖的?小吏抬起头?,颇为不忿地叫嚷着,油腻腻的?巴掌在面前的?桌案上无力地拍打着,似乎每一声拍击都会带给他些许支撑下去的?气力。 「你以为呢!?顶上的?大人物是你能动得了的?吗?真是查证下来,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人就是你!你若是不怕死,你就交上去,别说我没提醒你。」瘦小男子放弃了劝告,用几?乎威胁的?语气道。 肥胖的?小吏烦躁地直挠头?:「那你说怎么办!你不是最?有办法的?吗!」 「为今之计只有……」瘦小男子在小吏的?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却?见小吏摇头?如拨浪鼓,腮上的?肥肉也跟着在半空中甩来甩去:「不可不可!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啊!」 「你若是照着我说得做了,我兴许还?能保你。可若是你擅自交了上去,后果便由你自己承担吧!我是无能为力了……」瘦小男子拂袖而?去,只余小吏独留屋中。 那小吏双目无神地抬起头?,借着微弱的?烛火,凝望着一排排架阁上堆摞着的?黄册,只觉那杵天杵地的?高大木架化?作面目狰狞的?鬼怪,桀桀怪笑着直扑他而?来!小吏又惶惑又惊恐,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尖叫。 屋外,那名瘦小的?男子也听到了这一声划破夜空的?哀鸣,他嘆了口气,轻声道:「终究靠不住……」 第176章 挟刃落花 (九) 不出几?日, 蔡年时便?同兵部商定好,让沈忘以巡按御史的身份查看兵部摆放兵册的架阁库,而前来迎接之人竟是一位面生的小内监。 「沈……沈大人!您一定是?沈大?人!」小内监激动?地满脸通红, 一揖到底, 鼓着胸膛大?声道:「御马监典簿卢有德见过沈大人!大人叫我小德子?就行!」 小德子?声音很?大?,音色又带着未长成的男童特有的尖锐,把沈忘诸人都吓了一跳。沈忘微微一笑,道:「德公公,你识得沈某?」 「这哪能不识得?和书里写得一模一样啊!」小德子?的眼睛在沈忘身上黏着片刻, 又兴沖沖地看向沈忘身后的众人,开心地直搓手:「真像,真像,真的一模一样!」 小德子?长得虎头虎脑, 年龄又小, 再加上他的喜悦极为诚挚, 做不得假, 是?以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会又是?那本《沈郎探幽录》吧!」易微道。 「您一定就是?一桿鸟铳名震济南府的易大?小姐, 瞅您这双眼睛嘿, 明亮婉转, 盈盈生光, 一看就是?用枪的好手!易大?小姐说得没错,先前小德子?伺候圣上之时, 圣上便?极爱那本书?,小德子?也有幸读了数遍,这才?识得各位大?侠……大?人!」小德子?滔滔不绝地说着, 几?乎停不下来,早就忘了自己的职责。 这一番夸赞, 说得易微小脸儿一红,口?中得意地小声喃喃着:「我竟这么出名嘛……」 柳七则不动?声色地看向面前的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她曾在小皇帝的口?中听过他的名字。那时,朱翊钧如约赏了柳七一碟子?桂花糕,表面上说是?赏,实际上是?二人你?一块我一块分而食之。 宫中的师傅手艺的确精道,桂花糕的口?感绵密甜软,香味悠长淳厚,只浅浅尝了这么一口?,就似乎把整个盛开着金桂的秋夜都化在口?中。柳七并不嗜甜,而这桂花糕清淡的甜味儿便?刚刚好,引得柳七也不由得贊了一句。 朱翊钧见?柳七爱吃,喜不自胜,微微歪着头,带着几?分怀恋与怅惘地道:「是?啊,朕和小德子?都爱吃这个桂花糕,只可惜,小德子?现在是?吃不上了……」 想来,朱翊钧口?中的小德子?,就是?面前这位性格明快、上人见?喜的德公公吧! 小德子?又兴致高昂地同大?家说了一阵儿,方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脸色微赧道:「我也是?,见?着诸位光顾着开心,倒是?把正事儿忘了。诸位大?人这边请,小德子?这就带您们到架阁库一观!」 跟随着喜气洋洋的小德子?,众人来到了十几?间宽大?的长方形平屋前。这些屋子?平顶宽窗,四方四正,只有一扇低矮的木门可供进出,与寻常的库房有着天壤之别?。而在这十几?间一模一样的平屋的一侧,有一间不大?的偏殿,一位身材肥胖的小吏正站在殿前迎候。 「小人——兵部架阁库管勾曲青青,拜见?沈御史!」 此名一出,除了天生性格冷硬的柳七外,几?乎每个人都在竭力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瞬间,方才?忍住了那溢出嘴角的笑意。这曲青青名字柔婉,可偏偏主人是?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曲青青倒是?心宽体胖,不以为忤,呵呵笑着让众人引进了架阁库低矮的小门之中。 第272页 架阁始设于宋代,金、元、明皆沿袭宋制,留下了架阁库这一收储国家重要档案、文件、帐目的机构,架阁库的长官名为管勾,品级不高,却责任重大?。而这位名叫曲青青的管勾,负责收拢储存的便?是?有关军籍、武官调遣、边防设置和来往国书?等重要内容的文册。沈忘等人想要查看的兵册便?是?由他负责掌管的。 这个由数十间平屋组成的架阁库占地面积相?当大?,每一间平屋也是?一眼望不到头。平屋之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杵天杵地的柏木书?架,书?架皆为八层,其上密密麻麻地堆叠着各种?兵册与帐目,穿行其间,让人陡生一种?被吞噬其中的恐惧感。 「阿嚏!」程彻被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一呛,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连带着易微也觉得鼻子?奇痒无比,也跟着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打了起来。 曲青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这架阁库中严禁明火,再加上文册数目巨大?,难以一一晾晒,让诸位大?人受苦啦!」 沈忘微笑道:「曲管勾言重了,本官此次前来是?为密云道、永平道、蓟州道此三处的鸟铳兵名册,从其中的逃兵中寻一朝廷要犯,还望曲管勾帮忙。」 不知是?不是?架阁库中空气不流通,颇为压抑的原因,曲青青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朝廷……要犯?」曲青青拿出一块还不及他巴掌大?的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抹,道:「沈御史,可知这位要犯的姓氏?」 「这位要犯姓张。」 这时,跟在后面的小德子?兴沖沖地开口?了:「知道姓氏可就好办了呀,咱们这儿的名册都是?按照千字文排序的,我这就帮沈大?人搬文册去!」 说罢,就噔噔蹬蹬地向着东南角的一处书?架跑去。曲青青嗫嚅道:「沈大?人莫要责怪,咱们这位德公公就是?……就是?热心肠,热心肠。」 小德子?动?作飞快,不多时就踩着梯子?从数米高的书?架上搬下了十多本名册,摞在地上拍打完灰尘,就马不停蹄地向屋外搬运。程彻和易微也赶紧跟上去,帮着热心肠的小德子?跑前跑后。沈忘和柳七则被曲青青引着,向架阁库旁的偏殿走去。 偏殿之中早就奉好了茶水和点心,众人将名册摆放在空地上,一本接着一本仔仔细细地翻找起来。曲青青和小德子?自然也加入了寻人的行列,可在他们不注意间,柳七小心地将他们查找过的名册收敛起来,与沈忘又认真地翻阅了一遍。 不出两个时辰,十多本名册已经被众人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竟愣是?没有找出一个名叫「张绰平」的。易微倒是?找到了一个读起来相?似的「张卓聘」,但是?年龄并不相?符,还在外逃期间被追击至死,想来也并非诏狱中关着的张绰平。 忙忙碌碌一上午,茶水喝了几?壶,糕点也吃了两盘,却没有丝毫的进展,众人不免气丧。尤其是?易微,她打着喷嚏翻着名册,鼻子?都无法唿吸了,到头来还是?双手空空,气得张着嘴坐在一旁大?喘气。 小德子?提议道:「这秋日气燥,大?家又忙活得见?了汗,我这边正有一方宫里的药茶,最是?去火养元,我给大?家泡来尝尝!」说完,便?噔噔噔地跑出殿去,全身上下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 程彻担忧地看了看不断揉着鼻子?的易微,对?沈忘和柳七道:「那我也带着微儿出去转悠转悠,她这喷嚏打得我心头直跳。」 「你?跳什?么!」易微瓮声瓮气地斥道:「我还没跳呢!」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依旧乖顺地站了起来,跟着程彻步出房去。偏殿之中只剩下沈忘、柳七和一脑门子?大?汗的曲青青。 柳七淡淡地扫了一眼坐立不安的曲青青,道:「曲管勾心头火盛,日常还得注意调养啊……」 这冷不丁地一句话,让正垂头思?索的曲青青打了个哆嗦,沈忘看在眼里,笑道:「看来咱们曲管勾看得住架阁的明火,却防不住自己的心火啊!」 柳七极有默契地接了一句:「是?啊,这明火尚有扑灭之机,可这心火若是?燃起来了,只怕难以转圜。」 只见?端着空茶杯的曲青青全身颤得愈发厉害,脑中天人交战了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沈御史,这……这若是?真出了事,您可一定得保小人哪!」 第177章 挟刃落花 (十) 沈忘端正了坐姿, 面朝着曲青青郑重道:「曲管勾若是瞧得上?沈某,愿意将内情和盘托出,沈某又岂能辜负曲管勾的信任呢?」 曲青青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轻声道:「沈御史,可知?朝廷的清勾之法?」 俗话说得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自古以来军户便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一批人。洪武年间?, 大明军户的来源较为多?元,包括收编降军,故元汉军、罪犯充军、招募等?等?。而及至永乐以后,充军便成为了补充新军户的主要手段, 尚不足的则从民户抽籍为军, 名曰「垛集」。 然而, 充军之苦, 天下皆知?, 尤以北边的军户最为焦灼, 是以大量军户逃亡, 抛弃妻子, 沦落为无籍之人。逃亡的军户多不胜数,朝廷难以追缴, 便着手实行「清勾之法」。若是父亲跑了,便由儿子顶替,可若是全家都跑了, 便去军户的原籍找亲戚来顶替。逃兵不断,追补不止,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是有狡黠之人想到对抗清勾的办法。那?便是动用金钱的力量,买人替自己当兵。 第273页 沈忘何等?聪明之人,曲青青这「清勾」二字一处,他便已?猜透了其间?的弯弯绕。这张绰平,定然是被?买来顶替他人充军之人,他顶替了别人的名姓,这兵册之中又岂能记录他的真名呢? 想?明白其中疏漏,沈忘嘆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这条线索便是又断了……」 曲青青用牙咬着自己肥嘟嘟的嘴唇,半晌憋出来一句:「沈御史,下官这里……倒是还有一份军单,若是沈御史能对下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官……下官……」 沈忘眸光一亮,他打量着曲青青油渍斑驳的脸,心中暗道:这位曲管勾定是收了别人的银子,在清勾册上?动了手脚,这才慌张至此。想?及此,沈忘赶紧应道:「我先应了曲管勾,你但说无妨。」 曲青青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听不清:「沈御史,这份军单呢,下官还得略作整理,明日……明日日落之后,您再来……」 「一言为定。」 第二日,秋凉天阔,残阳如血。沈忘和柳七结伴行在前?往兵部架阁库的路上?。为了防止曲青青多?心,程彻和易微被?留在蔡年时的家中并没有同行,沈忘也乐得能与柳七单独相处。 「停云,圣上?的病情可是大好些了?」沈忘问道。 「嗯」,柳七微微颔首,「忧怖之症是心病,圣上?日日劳心伤神,本就孱弱,再加上?王大臣一案埋下了病根,累积到此时才发作已?是不易。」 她抬起头,看向西天红透的祥云:「只?要有人陪伴开解,拔除病根也并非难事。」 「是啊——」沈忘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圣上?是仁德之主,只?可惜,作为一名少年人来说又太?过孤独。」 柳七眸光轻转,看向身旁一袭青衣的沈忘,男子坐在马背上?,年轻的脸迎着漫天的霞光,显得格外?澄净:「圣上?时常对我说起你,也总是明里暗里的催促我带你去看他。」 沈忘的眉头蹙了蹙,转瞬间?就被?更加明亮的笑容所替代,然而声音却是难以掩藏的黯然下来:「停云,并非我不想?去探望圣上?,只?是……有些人,隔得远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是啊……确是如此。」 沈忘的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柳七的心海波澜陡起,那?深埋于心多?年的秘密,在浪涛翻涌之间?,隐约可见。沈忘与朱翊钧,是君臣亦只?能是君臣,而她与朱翊钧呢?是身负夷族之祸的仇敌,还是信任相托的医患,与那?孩子相处久了,冷静疏离如柳七也似乎难以分清。若有一日,朱翊钧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还愿意同自己分享一块桂花糕吗? 若那?一日真的来临,沈忘又该如何自处? 柳七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乖顺地伏在下眼睑之上?,宛若一只?疲惫的蝶。为了保护苟延残喘的方家,她改换名姓入了贱籍。那?为了保护沈忘,她又能做些什么?? 柳七迳自想?着,沈忘一声惊唿却又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不好!停云你看,那?可是架阁库的方向?」 柳七勐地抬起头,看向沈忘颤抖的手指指向的天空,只?见西南边的谷地腾起一柱浓烟,若黑色的大蛟直冲天际,又宛如吞日的獒犬将西沉的日头团团围住。柳七自不多?言,一夹□□的骏马向着浓烟滚滚之处疾奔,她的身后,沈忘也急急催动坐骑,紧随其后。 待二人赶到,架阁库已?是一片火海。架阁库中堆放的本就是陈年的兵册,纸张经过岁月的揉搓变得泛黄干燥,遇火即燃。更何况那?一排排高大的柏木书架,那?一栋栋纯木质的平屋,更是火蛇的饕餮盛宴。虽然负责看守架阁库的库兵们?倾力抢救,然而人少式微,大部分平屋还是被?火海吞没了。 见此情形,沈忘和柳七哪还敢耽搁,从马背上?跃下便急急投入到救火的行列中,而那?两匹骏马则被?烈火燎得嘶鸣不断,转头钻入了他们?来前?儿的树林之中。 距离架阁库不远有一条小溪,此时也已?被?沖天的大火燻烤得发烫,沈忘和众人拿着木桶,将温热的溪水泼洒在平屋之上?,而柳七却被?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你是何人,站住!」柳七出手如电,一个喘息的功夫便稳稳捏住了那?人手腕上?的穴位,疼得那?人嗷的一嗓子叫出声来,那?声音颇为尖锐,男女莫测。 「是你?」待看清自己扣住之人时,柳七也惊讶非常。 小德子抬起被?黑灰和泪水沖花的脸,委屈地哽咽道:「柳……柳大侠……」 「德公公?」被?柳七的怒斥吸引而来的沈忘也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问道:「你这是……」 小德子再也忍不住,抱住沈忘的小腿嚎啕大哭道:「沈大人,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在滚滚浓烟的掩映下,对方的眼中皆浮动着难掩的阴翳。 「那?好,既然你说不是你,你便在这里老?老?实实地陪柳仵作呆着,一切等?大火扑灭了再说。」沈忘冲着柳七略一颔首,又转身沖入到火场之中。 这场大火烧至凌晨方才堪堪止息,十数间?平房仅余一间?茕茕孑立,其余的尽数焚毁。库兵们?自知?大祸临头,皆垂头丧气地呆坐在偏殿的四周,和沈忘一起喘着粗气,凝望着满地狼藉。 第274页 「说说吧,德公公。」沈忘将柳七递过来的溪水一饮而尽,嘴角沁出的水渍顺着下颌线流淌,氤氲出一道白皙的肌肤。 「我……我……」小德子恐慌地看了看柳七,又看了看沈忘,双手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火真的不是我放的,我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沈忘接过布包打开,里面只?有一封薄薄的信笺,粗略地扫了两眼,沈忘的长眉便紧紧地蹙成一团:「曲管勾呢?」 小德子咽了口唾沫,看向其中一间?早已?化作灰烬,烧得最为彻底的平屋:「曲管勾……已?经死了。」 第178章 挟刃落花 (十一) 小德子的余音还未落, 火灾现场便响起一声惊叫:「曲……曲大人!」 沈忘再无犹豫,一个箭步向着惨叫发出的地方沖了过去,柳七扯起浑身瘫软的小德子, 命令道:「一起。」 待柳七和小德子跌跌撞撞地行到火场的最深处, 只见蹲踞在地上的沈忘抬起头?来,失望地摇了摇,地面上陈放着一具体?型硕大的尸体?,虽然?面目已经焦黑辨不真切,可通过残存的衣饰和身材还是能够一眼看?出尸体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沈忘嘆了口气, 转头?对一旁吓得面无人色的库兵道:「劳烦你跑一趟顺天府衙,通知衙门里收敛尸身暂行?安放,我与柳仵作明?日便去验尸。」库兵一叠声地应诺着跑远了,沈忘迴转过头?, 看?向不停用手背擦着眼泪的小德子, 轻声道:「今日, 我需得和德公公好好聊聊。」 架阁库的偏殿因为扑救及时, 并没?有被火灾殃及, 可是整个堂中依旧瀰漫着强烈的焦煳气息, 空气中的水分似乎都被蒸发干净, 每吸一口气, 口腔中的水分便被掠夺一分,小德子只觉唇焦口燥, 可面前的二?人却恍若未觉,表情?一如?来时的平静。 沈忘将手中的信件转递给柳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六神无主的小德子, 温声道:「德公公,信我已经看?了。在信中曲管勾直言, 自己犯下?大错,自知难逃一死,便派你去知会曲夫人,并将他之前偷偷藏起来的银钱交予自家?的妻儿。而他自己则将罪证付之一炬,以身伏法,以换取家?人的安全?——」 「本官的疑问是,曲管勾何必如?此呢?」 小德子抽噎了一声,瓮声道:「沈大人……小的没?有看?那封信,但是曲管勾将信交予小人的时候,只是一再地说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说,清勾舞弊一事若是东窗事发,上面的大人是不会放过他的,还不如?他自己来个痛快,还能为家?里的嫂子孩子留点儿保命钱……」 「然?后,曲管勾就将小人推出屋外,锁住了房门。小人也不敢大声喊叫,生怕被库兵们看?出端倪,只能贴着门缝哀劝,可过不多时,小人便闻到了浓重的烟火气。那一刻小人便知道,真的是来不及了,曲管勾竟亲手焚烧了架阁库……」 沈忘并没?有立刻表明?态度,多年?来的查案经验让他明?白,在没?有针对性的证据出现之前,一切证言皆不可尽信。昨日,曲青青态度暧昧的邀请他再来架阁库,以当?面交付一份「不容为外人道也」的兵单,若他今日欲捨身赴死,又何须画蛇添足呢? 那小德子的证言又是否可信呢?小德子的证言中有一处细节,便是他直言并没?有看?过曲青青的遗书。遗书是小德子从怀中掏出来直接递到沈忘手上的,那时信函之上尚封着火漆,至少在这一点上小德子没?有作假。 沈忘思忖片刻,道:「德公公,除了这封遗书,这里是否还存有曲管勾的手稿?」 小德子想了想点头?应道:「偏殿中放有曲管勾的官皮箱,那里面或许还有曲管勾的书信往来。」 小德子自小便在宫中伺候,先?前突遭大火失了方寸,可现在冷静下?来自然?知道沈忘信他不过,便恭敬地对柳七道:「柳大侠,小德子为了避嫌,只能劳烦您去找找看?了。」 柳七点头?应了,不多时便从偏殿之中捧出了一摞文书,文书之上皆封盖着曲管勾的印信,应是做不得伪。沈忘将文书与信函的文字细细比对,无论?是运笔、力道、用墨皆是如?出一辙,除了遗书中的字迹略微潦草混乱外,并无其他的出入,可见这封遗书的确也是出自曲青青自己的手笔。 那现在,唯一需要查证便是遗书本身内容的真伪了。 「德公公,曲管勾的信中提到一处地名,叫做『蛟龙出水处』,你可知是在何处?」 小德子表情?一怔,张着嘴啊了半天,方才道:「曲管勾的确对我提过这个地方,在架阁库的东北方有一处山坳,以前是个湖,现在干透了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小的与曲管勾曾无意间路过那里,曲管勾跟小的吹嘘,他有家?传的分金定穴的本事,最会看?这阴宅。他说,那片荒地就是蛟龙出水之所,谁要是死了埋在那儿,定能造福子孙,福泽绵长……」小德子怔愣地看?着不远处连绵的群山,眼圈儿不由得红了:「难道,曲管勾竟是连自己的埋骨之所都选好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柳七已经开始默契地收拢起证物来,沈忘拍了拍小德子单薄的后背:「走吧,咱们这就去看?看?那蛟龙出水处。」 经过了一夜的烈火焚烧,清凉的秋月悄然?退却,一道橙红色的日光逐渐爬上了山樑,只一眨眼的功夫,崭新的日头?便跃了出来,将满目的辉煌灿烂泼洒在天际之上。山野平旷,悄无人烟,只有一声追着一声悠长清亮的鸟鸣,迎合着踩踏落叶的沙沙声。 第275页 虽然?焦心于曲青青的人命官司,可这美轮美奂的山中秋景实在是让人心旷神怡,三人都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那无数道山樑之后红彤彤的朝阳。 「若是圣上也能看?看?这幅美景便好了……」小德子突然?梦呓般地喃喃道,清晨的阳光映照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泛起异样夺目的光彩。「待我回去了,定要亲口将下?官与沈大人一同?查案的故事讲与圣上听,定是比那《沈郎探幽录》还要早一步!」 沈忘温和地笑了,小德子自见到曲青青焦黑的尸体?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此刻谈及小皇帝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整张面孔都洋溢着灵动与欢悦。那种?少年?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让沈忘也不自觉地忆起当?年?的自己,笑容便再也掩藏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 「德公公,圣上也时常谈起你。」一直沉默赶路的柳七突然?开口了。 小德子的表情?凝住了,片刻后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如?同?那跃出山樑的朝阳一般蓬勃而出:「柳大侠,你当?真!」 「当?真。圣上说过,你最爱吃的便是桂花糕,可对?」柳七微微歪着头?,嗓音柔和而舒朗。 小德子张口结舌了半晌,突然?用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泪水顺着手背与脸颊的缝隙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圣上还记着……圣上还记着吶!」 「小的跟圣上念叨过,自己的家?就在这片山樑的后面,是个叫宁芳的小县城。那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比沈大人县衙里面的那棵还要大!自那以后,圣上每次吃桂花糕都会赏小的几块,而小的每次吃着桂花糕,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小德子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泣不成声:「圣上还惦记着我……我要好好替沈大人查清这个案子,我便能回去了……我便能回去了!」 他狠狠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被秋风一扑,白皙的小脸儿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风印子。小德子挺直了腰杆,向着不远处的山洼遥遥一指:「沈大人,您瞧,咱们马上就到了!」 第179章 挟刃落花 (十二) 连绵起伏的山樑之间突然凹陷下去一块儿?, 颇为突兀,想来便是信中所言的「蛟龙出水处」。三人相互搀扶着来到那块儿?荒地上,萧索的秋风在这片没有遮拦的土地上吹得格外勐烈, 孤零零伫立着的几根蒿草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眼?看就坚持不住了。荒地的一角,有?一块明显被翻掘过的土层,沈忘一掀衣服下摆,蹲踞在地便准备下手翻找。 「沈大人!不可!」小德子慌得差点儿?咬到舌头,手忙脚乱地挡住了沈忘的动作, 「让小的来,您怎么能脏了手!」 沈忘眯眼笑道:「无妨,脏谁的手不是脏,你陪柳仵作歇会?儿?吧!」 接着, 也不容小德子分?说, 柳七便把他扯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小德子坐得很是忐忑, 几次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帮沈忘一起?挖土, 可都被柳七牢牢的按住, 动弹不得。折腾到最后, 小德子倒是同沈忘一样出了一头的汗。 小德子度秒如年地候了半晌, 沈忘终于施施然站起?身, 怀中捧着一个精巧的箱子。无须打开,只要轻微晃动, 便能听到箱子中金玉相击发出的清越声响。 「看来,这便是曲管勾信中所说,能够让子嗣绵延流长的『宝地』了。」沈忘嘆了口气, 将箱子递给小德子。别?看那箱子形制小巧,却是颇为笨重, 将小德子带得一个趔趄。 「沈大人……为什么,为什么给我??」小德子瞠目结舌地看着怀中还带着土腥气的箱子,诧异道?。 沈忘将怀中的信件拿出来,仔细展平,放在箱盖之?上:「祸不及子孙,既然曲管勾信任你,托你将信件捎给家中妻儿?,你便把这些遗物也一併捎回去吧!」 「可是……可是……」小德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盘剥,没有?剋扣,甚至连箱子都没有?打开,银钱都没有?点数,就这样直接交给自己?吗? 「曲管勾已经为自己?的营私付出了代价,总得给他的妻儿?老?小留条活路。若这箱金银入了兵部,也无非是饱了他人的私囊,反倒要了那无辜老?小的性命。送去吧,此事我?就当?没有?看见。」沈忘轻轻挥了挥手,柳七闻言则默默地转过身去,望向逐渐升向中天的日头。 小德子狠狠一咬下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两个头:「小德子替曲管勾叩谢沈大人的大恩大德!」说完,将信在怀中揣好,沿着山樑一熘烟向着山下跑去。 随着小德子的脚步声远去,群山之?间又重归静寂,沈忘抬眸,看向那背朝着他伫立远眺的少女,缓缓抬步,与她?并肩而立。人生若尘露,天地渺悠悠,青色的直缀,灰色的布衣,随着山风飘然于飞,氤氲成一片山岚天青。 许是那天地浩大,许是那秋色从容,沈忘心?中一颤,竟是脱口而出:「停云,待得有?一日,你我?脱出樊笼,也去这山野间做一逍遥闲人可好?」 说完了沈忘又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对柳七的心?意天地可鑑,柳七自然也省得,可她?却从未直面他的感情,更遑论接受他的情谊了。此时案件焦灼,他竟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只怕惹得柳七心?中不快,想及此,沈忘悔之?晚矣,赶紧看向身旁的少女。 第276页 柳七的面容依旧如同月下花影,平静而清丽,只是那眉梢眼?角隐隐透出一抹温婉的红,被山风一扑,愈显娇艷。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如同山间的浮云般缥缈遥远:「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沈兄,当?有?那么一日的。」 沈忘只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被当?头天雷从中噼开一般。她?这算是……答应了吗? 「沈兄,走吧!」还不待沈忘再细思量,柳七已经转身向山下走去。 「去……去哪儿??」沈忘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顺天府衙。」 沈忘暗暗嘆了口气,自己?竟是连勘验尸体一事都忘在脑后,实在是不该。他赶紧跟在柳七的身后,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去,将那漫天的秋景丢在身后。 二人费了些时间在山下的树林里寻找走失的马匹,一路疾驰,向着顺天府衙的所在而去。路上所见所闻按下不表,只说在府衙的门?口,沈忘和柳七见到了一位故人。 「姚大人!」沈忘翻身下马,恭谨而拜。 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依旧如同记忆中一般端方肃正,长髯下藏着的是慈祥而宽和的笑容。沈忘等人在捧头判官一案中与顺天府尹姚一元、冀州总兵官戚继光相识,姚一元也在案件中对沈忘多有?助益,是以故人相见,分?外亲厚。 姚一元抬手虚扶了一下沈忘下拜的双臂,温声道?:「沈御史、柳仵作,好久不见。」 略作寒暄之?后,姚一元敛了笑意,神色严肃起?来:「沈御史,本官听闻你因?圣上遇刺之?案正在彻查兵部的清勾册?」 沈忘点了点头,将将架阁库大火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小德子送信的一段。姚一元捋着长髯,表情有?些复杂:「沈御史,有?句话?本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这清勾之?法实行已久,也的确有?所弊端,不少官场中的蠹虫硕鼠也会?利用清勾的漏洞从中牟利,而这种行径亦非我?朝所独有?,自古以来便难以杜绝。这曲管勾利用官职之?便,从中牟利,有?错在先是不假,可这错误真的就大到非死不可吗?」 「更何况,知道?沈御史要调查皇上遇刺一案,张首辅早就放下话?来,要诸位大小官员一力配合,哪怕存在疏漏,惩处的大小轻重亦可商榷。可是这曲管勾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了文册自焚而死,是不是有?些……过犹不及?」 随着姚一元的话?语,沈忘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难道?是他查案的行为太过高调,促成了曲青青的惨死……亦或者是另有?他人在其中雪上加霜? 姚一元嘆了口气,惋惜道?:「再加上这曲管勾年纪尚轻,又没留下子嗣,曲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算是断了……实在是……哎……」 沈忘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地面攀上后背,直冲颅顶:「姚大人!」他的声音有?些大,震得姚一元惊讶地望向他:「您说曲青青没有?子嗣?」 「是啊……」 「您确定吗?」 「确定,本官与曲家颇为熟识,所以知道?曲管勾多年求子无果一事。」 沈忘和柳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浓重的阴翳。曲青青的亲笔信中信誓旦旦地指明,要将自己?藏在「蛟龙出水处」的遗物交给自己?的妻儿?,以荫蔽子孙,福泽绵长。可姚一元却证实,曲青青并无子嗣,那么这封亲笔信真的是「亲笔」吗,小德子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姚大人,仵作柳七恳请剖验尸身!」突然,柳七双拳一抱,郑重道?。 「……剖验!?」姚一元噎了一下,方才将那个「又」字咽了回去。 「没错。」这次截口的却是沈忘,「有?些事情唯有?剖验,方能知晓。」 第180章 挟刃落花 (十三) 姚一元嘆了?口气, 面前的两位年轻人面色郑重,不似作伪,又有张首辅有言在先, 他又岂能阻止。只是这二人一腔赤诚, 这般莽撞地踏足于污浊朝堂,又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呢? 「既然沈御史和柳仵作都这般要求了?,本官自是不会阻拦。曲青青的尸身就陈在敛房之中,本官这边叫衙役护送二位前?去?。」 「只是——」见二人急匆匆地转身便欲走,姚一元思来想?去?, 还是叫住了?他们,「沈御史,莫怪老人多言,凡事需得多思多想?, 有些事情宁可不做, 却万万不能?做错, 你明白?吗?」 姚一元的眸光里有着难掩的?忧心, 沈忘胸中一暖, 沉声?道:「姚大人, 多谢!」 二人在姚一元的?注视下, 并?肩走向顺天府衙的?深处, 而在众人毫无察觉之所,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顺天府衙地处京畿重地,敛房的?规格比之济南府要整肃得多,宽阔平整, 透光透气,入室处还燃着由苍朮和皂角混合制成的?薰香, 是以屋内的?气味并?不恶劣,相反倒是余烟裊裊,洁净清爽,只是敛床之上停放的?尸体?打破了?这营造而出?的?宁静祥和。 掀开白?麻单,曲青青焦黑的?尸体?便毫无遮掩地展露了?出?来,柳七目光如炬地在尸体?上下打量一番,示意沈忘俯身来看:「沈兄,你看曲管勾的?双手。」 第277页 沈忘顺着柳七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曲青青的?双手无力冰冷地垂在身侧,手上的?皮肤已经烧得毫无人色,焦煳的?皮脂掀翻开来,露出?内里的?肌肉。然而,随着身体?的?死亡,肌肉也失去?了?活力,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肉桂色。 「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柳七低声?道,「带我入行的?周师傅曾经说过,生前?焚烧之死的?死者往往双拳紧握,如同与人相斗。后来,我研究过多具浴火而死的?尸体?,发现有些时?候,火势格外勐烈也会让尸身的?双手蜷曲,是以,双手成拳并?不能?作为死者是被焚烧而死的?证据。可若是不成拳——」 「便极有可能?是死后被焚尸!」沈忘恍然道。 柳七点了?点头,补充道:「而如果要得出?曲管勾乃是死后被焚的?确凿证据,便只有剖尸这一条途径。」 「我记得《洗冤集录》中有言,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菸灰,缘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争,口开气脉往来,故唿吸菸灰入口鼻内——」沈忘信口拈来,极是熟稔,宋慈的?《洗冤集录》他已然倒背如流,可他自己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得疑惑,既然只是检验口鼻处是否有菸灰,又何必剖尸呢? 柳七柔柔地笑了?,那笑容不同于男女之间心有灵犀的?相视而笑,反倒像是一名严师眼瞧着自己的?弟子茁壮成长而露出?的?欣慰之笑:「你既是疑惑,又为何认同我剖尸的?提议呢?」 「尽信书不如无书,同大名鼎鼎的?《洗冤集录》相比,我倒是更愿意相信永远奔波在死亡现场的?柳停云。」沈忘眯起眼睛,长眉舒展,如月如钩。 柳七脸上一红,错开目光,强自镇定地颔首道:「的?确,尽信书不如无书,宋提刑观察入微,他所说的?因唿吸而使得口鼻中留有菸灰,这种情况自然是存在的?。可是,即便死者是死后被焚,菸灰飘入口鼻之中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我认为,若想?确认死亡与火灾发生的?顺序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看看他的?气管和肺部是否有灼烫的?痕迹。」 原来如此!人只要活着,便必然会唿吸 ,若是生前?被烧,喘息之间滚烫的?气体?涌入气管与肺部,必然造成灼烧的?伤痕。而若是死后被焚,即便口鼻中飘落了?灰烬,却因为唿吸动作的?停止而无法烫伤气管与肺部,这谜题便迎刃而解了?! 柳七手法如电,一柄柳叶刀于她手中使来出?神入化,先是焦黑的?皮层,再是烘烤至变色的?脂肪,及至内在的?肌理,包裹严实的?器官,都在她的?刀下如同冲击岸堤的?河流般一分为二。沈忘只觉自己的?胃部痉挛地抽痛了?一下,虽然已经无数次见过死状各异的?尸体?,但这样近距离的?目睹柳七剖验还是第一次。 突然,柳七的?刀尖顿了?一下:「果然……」 沈忘凑上前?去?看了?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被小德子骗了?。」 除了?口鼻中残余少量的?菸灰外,无论是曲青青的?肺部还是气管,都没有烧灼的?痕迹,也就是说曲青青必然是死后被焚。而这种情况就与小德子所言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小德子曾说是曲青青将遗书交付于他之后,便将他锁在门外,为了?焚毁罪证,方才燃起了?大火,而自己也命丧火场。而现在,不仅那封「亲笔信」出?现了?诡异的?错漏,连亲手放火这一证言也无法成立了?。 「也就是说,曲青青极有可能?是在小德子的?逼迫下完成了?那封亲笔信,而为了?给后来人留下证据,他特意强调自己的?遗物是为了?『颐养妻儿』『福被子孙』。而完成遗书之后,曲青青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小德子杀死,同时?小德子引燃大火,将他想?要掩藏的?证据焚烧殆尽,毁尸灭迹,再将这一切罪行推到了?早已死亡的?曲青青头上。」沈忘分析道。 「而那『蛟龙出?水处』掩埋的?箱子,定然也是小德子提前?布置好?的?,这样一来我们就绝不会再怀疑到他身上。」柳七想?及此,柳眉微蹙,懊恼道:「若我能?提前?勘验尸身,当不会有此疏漏。可是……小德子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也是我始终想?不通的?一点」,沈忘帮着将白?麻单重又盖到曲青青的?尸身之上,双手合十,郑重地拜了?拜,又道:「停云,这次的?案子与以往颇为不同,先是圣上遇刺,后是张绰平被俘,再到曲青青身死,这一切的?一切看似互不相连,实则暗潮汹涌,就仿佛迷雾之后有一双翻云覆雨之手,将我们一步步引向不可知的?深处……这绝非一个寻常的?对手,而我也有所预感,这个案子也不会到小德子为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蹲在地上的?柳七整理着药箱中携带的?刀具,「咔嗒」一声?轻响,药箱的?盖被轻轻地合上,露出?少女令人安心的?笑容,「这天下,当没有沈兄破不了?的?案子。」 沈忘也笑了?:「亦没有柳仵作勘验不出?的?迷局。」他微微俯下身子,将胳膊递到柳七面前?:「走吧,柳仵作,从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来,咱们去?把小德子抓回?来。」 柳七怔愣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将白?皙的?手搭在沈忘的?胳膊上,借着这股支撑之力站起身,药箱一甩,稳稳地缚在背上:「遵命。」 第278页 柳七和沈忘骑着两匹快马沿着官道绝尘而去?,另一边易微和程彻也得到了?消息,从蔡年时?家出?发向着沈忘预留的?地址疾奔,冲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四?道尘土飞扬的?烟柱自疾驰的?马蹄下而生,久久难以消散。 第181章 挟刃落花 (十四)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程彻和易微结束了对曲府的问询之后,也追随着沈忘和柳七的脚步向着名曰宁芳的小小县城赶来。 「沈兄,你怎么就能确定小德子会回来呢?」柳七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 「只能说是一种感觉。当时小德子提及自己家乡宁芳的桂花树时, 满眼的神往与思?恋,不似作伪。再加上,小德子犯下杀人?大罪,便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定要寻个静谧处舔舐伤口。他自小就入了宫, 除了这里,他还能再去哪儿呢?」 这次为了赶路,沈忘难得?地弃驴骑马,一路奔驰, 双腿之间早就被马背磨得酸痛难耐, 下马的时候直接一个趔趄, 差点儿跪倒在地, 柳七赶紧扶了他一把, 两人摇摇晃晃半晌方才站稳身形。 一声女子的嗤笑?自不远处的房檐下传来, 沈忘脸色微赧, 向着笑?声发出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一位打?扮寻常的农妇正倚靠在屋檐下编筐, 那背后的小屋乃是北方常见的土胚房,门歪窗斜, 看上去岌岌可?危,而那戴着草帽的农妇却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编着手中的竹筐。 「这位大嫂, 请问您可?识得?卢有德,年岁不大, 应是最近方才回来的外乡人?。」沈忘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 「你说得?是小德子吧?我?认得?。」那妇人?也不抬头?,手中动作不停,白皙修长的十指腾挪如飞,显然对于手中的活计极为熟稔。「他家就在村东头?的桂花树下,你们顺着这条路便找得?到。」 沈忘和柳七心中一喜,哪敢再做停留,直奔村东头?的桂花树而去。復行数十步,便见一顶巨大的树冠沖天而起,满树花开,密密匝匝,簇成一朵浅金色的祥云,馨香扑鼻。那金桂树四人?合抱粗细,树下的褐色土地已经被?零落的花瓣铺满,如同嵌着金丝精心织就的地毯。正如那位农妇所言,金桂树下矗立着一间小小的民居,民居旁还有一口长满青苔的水井。 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向着小屋走去。那间小屋孤零零地歪在树下,从外表看上去已经相当的破旧,木门开着一道缝,如同掉光了牙齿的老妪张开的嘴。沈忘动作谨慎地推开木门,探头?朝屋内看去。 房屋虽然破旧,可?房间里面却是异常得?干净,似乎前不久才被?人?精心洒扫过。空空荡荡的木桌正中,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箱箧,枣木的箱箧外缘被?摩挲得?发亮,可?见是人?贴身携带之物。这小屋一眼就能看到头?,也并?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家具,细细打?量了一番,沈忘嘆了口气,将脑袋缩了回来,正准备和柳七说些什么,却发现?一直站在身后的少女不见了。沈忘心下一跳,赶紧四下寻找,却发现?柳七正站在屋畔的水井外,垂首向井中看着什么。 见此情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沈忘的心已经凉了半截,缓步走到柳七身边向井中一看,果不其然,已经泡得?发白的小德子正微微仰着头?飘在水面上。许是因为泡得?时间长了,小德子簪着的髮髻披散开来,在水面氤氲成一汪浓重的墨色。而那墨色之中镶嵌着灵动的莹黄,格外显眼,竟是无数飘落井中的金桂花瓣。小德子安详地闭着眼睛,唇角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他的表情那般从容自然,就仿佛坐在井中凝望着那一片被?桂花薰香的天空。 「先把人?拉上来。」沈忘的脸色比死去多时的小德子好不到哪里去,苍白得?吓人?。 柳七点了点头?,正欲去寻村民们来帮忙,却见远处尘土飞扬,竟是有两人?两马疾奔而来,正是一路追随而来的程彻和易微。程彻和易微一个是江湖儿女,一个是行伍出身,御马之术比沈忘和柳七高出许多,是以完成了沈忘交代给他们的任务之后便直奔宁芳而来,竟是和沈柳二人?前后脚到达。 「若不是问了村口那妇人?,这地儿还不好找呢!」那时,指点过柳七和沈忘的编筐妇人?正欲起身离去,恰巧被?后赶到的易微和程彻撞了正着,倒将四人?引到了一处。易微一边说一边嘻嘻哈哈地栓好了马凑上前来,「妈呀!无支祁!」易微哪里知晓井中竟是有小德子泡发的尸体?,还以为是形若猿猴的水中凶神无支祁,吓得?一蹦三尺高,直接撞进了程彻的怀里。 程彻也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易微毛茸茸的脑袋狠狠磕在下巴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边温声安慰着易微,嘴里一叠声地说着「吓不着吓不着」,一边担忧地看向沈忘和柳七苍白的脸色。 「无忧,这人?是……」 沈忘长嘆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只?是证据到此又彻底断绝了。你们那边怎么样?」 「你不是让我?们跑一趟曲府吗?曲府里的人?说,一日前便有人?将书信和银钱送到了,送东西的人?是个长相清秀的公公。该不会?就是他吧?」易微心有余悸地又探头?探脑地向水井中看去。 「正是他。」沈忘颔首道。 第279页 「啧……」易微砸吧了一下嘴,有些懊恼地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咱们两组掉个个儿,我?和大个子来寻他,你和柳姐姐去曲府,说不定还能赶得?及。」 柳七缓缓摇了摇头?:「从尸体?的涨发程度来看,除非你们能再快上半日,否则还会?扑个空。」 易微嘆了口气不说话了,虽然沈忘极力遮掩,但她还是看懂了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容之下颓然的神情,她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以示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如同小犬般地呜咽声。沈忘看了她一眼,不由?地抿唇笑?了:「无妨,至少咱们还找到了尸体?不是?」一边这样说着,沈忘一边对程彻使了个眼色,二人?动手开始将小德子的尸首向着井口拉扯,虽然有井沿上搭的绳子用以捆绑,可?小德子的尸首泡了水格外沉重,再加上青苔滑腻,尸首上的皮肤也变得?绵软浮囊,沈忘和程彻折腾了半天才将小德子的尸首拉了上来。 二人?将小德子的尸首平放在地面上,虽然已经选择了背风的区域,可?还是不断有飘落的金桂如同栖枝的蝴蝶一般扑簌簌地降在他的脸上、身上,仿佛这棵金桂树也捨不得?这位它?自小看大的少年,妄图用漫天的桂花温暖他冰冷的尸身。 沈忘垂首看着面目安详的小德子,心中也是不忍。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可?这位板上钉钉的杀人?兇手依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见柳七已经着手开始对尸体?进行初验,沈忘便抬脚向那间孤零零的小屋走去。 小屋之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搜索的证物,唯有那摆在桌面上的箱箧,似乎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将它?开启。沈忘垫着一副锦帕,轻轻打?开箱箧的盖子。箱箧没有上锁,因为久远,随着箱盖的掀开发出喑哑地吱呀声,如同一声冗长的嘆息。 箱箧中只?有两件物什,其一是一封略有些厚重的信件,其二则是一本沈忘极其眼熟的书——《沈郎探幽录》。拉开桌旁陈旧的木椅,沈忘将书放在一旁,打?开了那封并?没有封印火漆的信件,也展开了太监小德子短暂而悲苦的一生。 第182章 挟刃落花 (十五) 太?监小德子——也就是宁芳县的卢有德, 乃是卢家的长子,而在他之后?,卢有德的母亲又断断续续地生下了六个孩子, 其中两个孩子在三岁之前便夭亡了。而那位受苦受难的女人, 也随着她的第六个孩子一起,离开了这熔炉般难熬的人世。卢有德的父亲是个赌棍,自?是不会在意这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死活,一家子的重担便落在了卢有德的身上。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年仅十一岁的卢有德挤在宫门前攒动的人群中, 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那是这一年最后?一次甄选宫人的机会,而数十人争抢的无非是一个倒净桶的名?额。卢有德知?道,如果?这一次他都选不中,只怕全家人都会死在这个残酷的冬天。 为了养家, 卢有德东拼西凑了十两银子, 在京城的一个太监们口口相传的胡同里净了身。只在破门板上躺了一个星期, 他便一瘸一拐地加入了竞聘宫中太监的行列, 可他个头不高, 身子又单薄, 始终入不得来筛选的太监的法眼。 带来的盘缠已然见底, 若是再选不上, 他便会成为流落在京城的「无名?白」,和乞丐、流氓混迹一团。所谓「无?名?白」, 便是对那些净了身却没有机会入宫的可怜人的称唿。每一次饥荒过境,京城就会多出近万「无名白」的身影,对于这些人来说?, 别说?是养家餬口了,就?连身为人的尊严都被踩在脚底, 只能在街头巷尾死乞活要,比之寻常乞丐尚且不如。 然而这一次,上天给了走投无?路的卢有德一个机会。 因为名?额抢得激烈,数十人互相推挤拉扯,竟是将个头矮小的卢有德扒拉到了队伍的前列。恰在此时,负责主持挑选的公公突然尖声叫了一嗓子,不知?哪个不长眼地光顾着举手叫喊,竟是狠狠一脚踩在了公公的皂靴上。这一声把众人都骇了一跳,皆瑟瑟发抖着垂下头去,唯有卢有德想也没想就?趴下身子,用自?己的袖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公公的靴面,一边嘴里叨念着:「罪过,罪过,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那太?监垂首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跟擦拭一块儿金砖般擦拭着自?己的靴面,口中还念念有词,倒是觉得有趣,便开口问道:「小乞丐,你?说?什么呢?」 卢有德仰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干净满是崇敬的脸:「小人说?公公是天上的神仙,也不知?谁踩了公公的脚,那不就?是得罪了神仙吗?小人正替他向公公告饶呢!」 那公公以袖掩口,噗嗤一声乐了:「瞧这机灵劲儿的,就?你?了!」 就?这样,卢有德便作为一名?倒净桶的小太?监入了宫。因为长相乖巧,机灵嘴甜,再加上任劳任怨,手脚干净麻利,小德子一路被拔擢,竟是从最低贱的倒净桶的活计干到了文华殿的洒扫小太?监,挤到了还是太?子的朱翊钧的身边。 说?来也巧,朱翊钧和小德子甚是投缘,甚至睁一眼闭一只眼默许小德子自?学识字,而小德子也投桃报李,经?常利用出宫的时机给朱翊钧带些集市上买到的小玩意儿和张首辅不许天子阅读的闲书杂书,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来,二人感情日笃。 及至后?来,朱翊钧做了天子,小德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被调入殿中伺候。然而,小德子的时来运转引起了其他小太?监深深地妒忌,尤以其中两名?职位颇高的小太?监为最。这两人是冯保的养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又如何能容忍小德子飞上高枝?是以,这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小德子单独回?房的时机将小德子狠狠揍了一顿。 第280页 小德子鼻青脸肿的在床上病了两日,许久没见好友的朱翊钧却是急了。小皇帝问明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连个藉口也不想,将那两个小太?监彻底整治了一番,打发到浣衣局去了。这件事情被闹到了冯保的耳朵里,冯保便一状告到了李太?后?面前。 李太?后?闻言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只觉小皇帝年纪这般轻就?敢擅作主张,当下就?做主要召集内阁废了朱翊钧,另择明君!这下,朱翊钧也不得不服了软,跪在地上哭得双眼红肿,诚心悔过,方才求得了李太?后?的原谅。可即便如此,朱翊钧也从未说?出背后?的实情,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好友小德子。 「只有圣上将小德子当人,而小德子却不能日日伺候身畔,多活一日,便多折磨一时。为今之计,小德子唯有恳请沈大?人,将此书面呈圣上,这也是小德子最后?能为圣上做的事了。」 轻轻掩上书信,沈忘不由得长嘆一口气?。这字字句句尽是思念,却没有一句讲明自?己杀害曲青青的动机,也没有一条涉及案情的证据,线索追踪到这里便彻底断绝。 「沈兄。」正自?思量,门外响起柳七的声音,沈忘转过身,见少女盈盈立在屋外明净的天光里。 「可查出了什么?」 柳七摇了摇头:「小德子的确是自?溺而亡,死前并?无?挣扎唿救,颇为安详。」 * * * 同日的下午,同样的对话?也响彻在静寂空旷的文华殿中。小皇帝朱翊钧直挺挺地坐在御座上,堂下,从宁芳县赶回?来的沈忘长身玉立。 「所以,小德子没有受苦……是吗?」朱翊钧胖乎乎的小手用力一抓,倒是把放在膝上的信纸弄皱了,他赶紧用力擦蹭了两把,可那信纸却仿佛跟他作对一般,越抚越皱。朱翊钧停了手,紧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被手上的汗水湮湿的信纸。 「回?圣上,小德子的表情很安详。」沈忘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酸不已,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那本《沈郎探幽录》呈递了上去,「这是小德子最后?留给圣上的。」 朱翊钧没有接,只是任由一旁的小太?监将书本放在案几上,他蹙着眉,极力忍着眼眶中转来转去的泪水,恨恨道:「人都不在了,还要书有什么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朱翊钧还是下意识地翻动着书页,轻声道:「还是最新一版的呢……有沈先生在济南府办的纵火案,朕一直都没有机会看……」 翻了一阵儿,朱翊钧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正对上沈忘关切的眼神,朱翊钧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沈先生」,小皇帝的声音已然彻底哑了,「你?对朕说?过,小德子的死和宫中的行刺案有脱不开的关系,你?也对朕说?过,那架阁库的大?火也与之隐隐相连。那么,你?能答应朕吗?」 「无?论是谁,无?论这背后?藏着什么,都给朕抓出来!」 「臣——定不辱命。」 朱翊钧看着沈忘,半是委屈半是失落道:「沈先生,你?退下吧,朕……朕想自?己呆会儿。」 有那么一瞬,沈忘想走上前去将这虎头虎脑的小皇帝揽进怀里,可毕竟君臣有别,他攥了攥拳,打消了自?己荒唐的想法,拱手拜道:「是,臣告退。」 他倒退着走了数步,方才转身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在此过程中他始终感到朱翊钧的目光黏着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担心沈忘也会和小德子一样消失不见一般。 才踏出门,沈忘便听到身后?响起朱翊钧爆发般地怒吼:「你?是聋了吗!滚吶!」下一秒,刚刚还在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沈忘嘆了口气?,脚步却是迈不动了,他静静地立在大?殿外,和殿中孤独的帝王隔着一道门的距离。 过不多时,压抑的哭泣声便响彻了整个秋日的殿堂。 第183章 挟刃落花 (十六) 蔡年时的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热闹,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安静,古旧的圆桌旁,沈忘、柳七、程彻、易微环绕而坐, 桌上摆放着自查案伊始至现在搜集来?的各种证物。四人皆沉默地盯着桌上的证物, 一言不发。在一旁忙不迭倒茶的蔡年时只觉得自己汗都要下来?了,轻手?轻脚地把茶杯往众人面前推了推,小声道:「喝茶……一边喝一边想嘛……」 「年时,你也别忙活了,帮我们?一起想一想。」沈忘轻轻扯了一下蔡年时的衣袖, 闻言,蔡年时激动地有些打磕巴:「我……我也行吗无忧兄?」 易微正自想得脑子疼,瞪了蔡年时一眼,蔡年时哪还敢再说话, 赶紧挪了椅子坐下, 可?怜巴巴地挤在程彻身旁。 沈忘环顾众人, 温声道?:「那现在我来?给大?家梳理一下案情——首先, 此案自兇犯张绰平行刺圣上开始, 张绰平行刺失败, 被关入诏狱。诏狱之中, 他极言主使之人乃是张首辅与冯公公, 重刑加身却绝不改口。而从现场的金桂树上的剑痕可?以看出,张绰平似乎并不想伤害圣上, 这?是?矛盾之一。」 「其后?,我们?通过?张绰平手?指上的老茧推断出他定然是?行伍出身,擅使鸟铳。又因?为他与之前的王大?臣案犯案手?法和过?程极为类似, 而将二人建立了联繫,并因?此得知了王大?臣案背后?的秘辛。王大?臣最初也是?嚷着主使之人乃是?前任首辅高拱高大?人, 可?当他欲改换证词之时,却被灌下毒酒,有口难言,最终身死,案子便也不了了之了,这?是?矛盾之二。」 第281页 沈忘将杯中的茶水倾倒于桌面,以指作笔,在桌面上勾勒出如同蛛网般的线索图。而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在桌面上下游移。 「当我们?在年时的帮助下,前往架阁库寻找张绰平的信息时,得到了曲管勾的暗示,欲将另一份兵册交予我们?,并约我与柳仵作第二日日落时分?相见,可?待到第二日前去,我们?只得到了曲管勾烧焦的尸体和陷入大?火的架阁库,这?是?矛盾之三。」 「在火场中,我们?见到了欲逃走送信的小德子,逼问之下得到了『所谓的』曲管勾的遗书,遗书中曲管勾承认自己害怕清勾之事败露,畏罪自戕并焚毁了架阁库,并委託小德子将自己攒下的银钱送还曲家。」 「可?惜……」沈忘悠悠嘆道?:「经过?尸体的勘验,我们?发现小德子所言皆虚,曲管勾正是?被他所害,又靠着一把大?火毁尸灭迹,其后?小德子在送还了银钱之后?也自溺而死,这?是?矛盾之四。」 众人看着桌面上被沈忘勾勒出的线索图,如同夜空中爆开的烟花,从一点勃发而出,却终究无法联动成网,只是?各自消散了。易微懊恼地盯着桌面,气沖沖道?:「线索是?不少,可?却是?没有一个能追踪下去的。」 「是?啊」,程彻应和着挠了挠头?,「曲管勾死了,小德子也死了,怎么查谁死谁呢?」 「这?样一来?,小德子杀死曲管勾的动机也无从知晓了。」柳七道?。 沈忘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突然他眸光一亮,顺着桌面上小德子的线索向着初始的起点指了过?去:「可?是?,如果我们?倒着来?推呢?小德子为什么自杀,是?为了隐藏一个秘密或者是?为了保护知晓秘密的人,因?为他知道?如果我们?顺着他这?条线索查下去,定然会有所得,那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切断这?条线索。」 苍白?的指尖略作迟滞,继而又向着原点移动:「而在这?之前,他杀死了曲管勾。曲管勾曾经想要将一份隐藏的兵册交予我们?,而在那之中极有可?能记录着与张绰平相关的信息。所以小德子想杀地并非是?曲管勾,而是?隐瞒张绰平有可?能暴露的信息。」 柳七赞许地点头?补充道?:「确是?如此,就从小德子将银钱分?文不动地送还曲家人这?件事,就可?以得知他对曲管勾并无什么仇怨,相反,他应该对自己的杀戮心怀愧疚。」 沈忘用手?在张绰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所以,张绰平的信息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呢?」 「或者说,一个鸟铳兵的信息有什么必须要隐藏的呢?」易微赶紧有模有样地接了一句。 这?时,一直在一旁安静聆听的蔡年时突然惊唿出声,他慌乱地指着张绰平的名字,急得结结巴巴:「鸟铳兵!?会不会……会不会想刺杀圣上的,就是?这?个人的上官啊!?」 「可?刚才?大?狐狸不是?说了,张绰平明显就不想行刺啊?」 「那如果说,他的上官拿他的家人相威胁,逼着他去行刺呢?他既不能拒绝,又不能逃走,只能将剑刺向那棵金桂树——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蔡年时越分?析越觉得有理,不由得拍着大?腿大?喊起来?。 「那也不对啊,那小德子为什么要帮助张绰平隐藏呢?他和小皇帝可?是?好朋友啊!就像咱们?这?样的好朋友!你会为了什么原因?来?杀我吗?怎么想怎么都不合理……」易微嘟嘟囔囔地摇着头?,蔡年时赶紧改了口,一叠声地保证道?:「若是?像咱们?这?般的好友那定是?不可?能,我方才?说的都是?胡说的,的确不合理。」 见耿直的蔡年时被易微问得哑口无言,大?家面上的表情也难得地松弛了下来?,沈忘微微一笑,轻声道?:「总之,现在留在咱们?面前的线索只剩下一个,就是?诏狱中的张绰平。」 「可?是?,那傢伙咬死了,一句话都不说啊……」程彻想到张绰平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脸,有些头?疼地挠了挠后?脑勺。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能诈出些什么来?。」沈忘悠悠道?,「更?何况,我现在有了一个更?合乎情理的联想。」 第二日。 几乎是?一夜之间,京城的黄叶便落了一大?半,剩下的枯叶苟延残喘地扒在枝头?,时不时随着秋风发出哗哗地呜咽声,天地已入深秋,沈忘诸人踏着满地金黄向诏狱的方向走去。易微捧着手?炉,紧紧跟在柳七的身后?,她本?来?想要赖个床,可?沈忘却说什么都要带着她一起去。见沈忘对自己的能力颇为重视,易微也不得不卖了对方一个面子,一路打着哈欠坚持着。 在诏狱中,众人见到了多日未见的张绰平。因?为沈忘提前打了招唿,张绰平这?次的面色要比之前正常许多,身上的伤口也敷了药,逐渐开始癒合,这?让他脸上混不吝的笑容更?显得生动起来?。 「这?狱中无聊得紧,我日日巴望着沈大?人来?审我呢!」张绰平呲着牙笑道?。 易微翻了个白?眼,砸吧着嘴道?:「我看还是?锦衣卫打你打得少了,嘴碎得很。」 张绰平也不恼,看着易微只是?笑。易微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冲着程彻小声道?:「我看啊,问了也是?白?问,这?人脑子坏了。」 第282页 第184章 挟刃落花 (十七) 程彻点点头, 也学着易微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无忧心眼儿好,从?来不用刑,只怕撬开这张绰平的嘴更是难上加难。」 这二人缩在柳七的背后叽叽咕咕, 状态亲密, 引得张绰平也抻长了脖子看过去:「小?丫头,这是你的相?好的吗?」 易微登时红透了脸,跟只炸了毛的小?猞猁一般蹦着高怒道:「关你屁事!」 张绰平笑得更开心了,亮亮的眸子里是不带丝毫恶意的涟漪:「眼光蛮好的。」 见?此情?景,沈忘侧跨一步, 将张牙舞爪的易微挡在身后,对张绰平温声道:「我们今天来不是让你打趣儿的,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问询于你。」 见?易微被挡了个严实,已?然躲入了自?己的视线之外, 张绰平的眉毛向下一垮, 如同一只失了毛线团的猫:「没意思, 沈无忧你还没有?放弃啊?我本来以为你比那?些寻常官吏能有?趣些, 没想到你同他们一般无聊。」 话音刚落, 程彻突然发难, 大踏步地?向着张绰平走了过去, 一拳击在他左脸旁的墙壁上。「砰」地?一声巨响, 墙面崩裂,飞溅的碎屑在张绰平的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痕:「没完了是吧!」程彻强压怒气低吼道。 张绰平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嬉笑道:「好好好——你们问便是了,何必这么大火气。」 沈忘走上前?,安抚地?拍了拍程彻紧绷的肩膀, 看向张绰平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严肃凌然:「你可知因你的案子已?经死了几个人了吗!」 张绰平眸光一暗,罕见?地?敛了笑意:「这天地?如炉, 谁又不是在苦苦煎熬,死了倒也是解脱。」 沈忘迈进一步,认真地?看向张绰平的眼睛:「所?以——王大臣也是这样吗?」 张绰平的眼珠儿转了转,默然无声地?垂头看向地?面,看他的样子又是打定注意不开口了。 沈忘也不着急,声音缓和而?平静:「张绰平,对别?人的性命你不放在心上,对于王大臣你倒是颇为动容,你们二人的感情?该当是很好的吧?」他微微歪着头,阅读着张绰平事不关己的冷漠面具下细微的表情?:「也对,毕竟是一个营的兄弟,同生?共死过,感情?又如何能不深厚呢?」 闻言,张绰平勐地?抬起头,眸中竟隐隐有?了愤怒之色:「沈无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沈忘笑了:「是啊,接下来你应该会说,你也没有?入过军营,更没有?摸过鸟铳。」 张绰平死死盯着面前?悠然而?立的男子,半晌方冷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无论审问出什么结果,你大笔一挥,是非黑白自?由你来定,你还追着我问作甚!」 沈忘凑近张绰平的脸,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曾经皮开肉绽的面皮儿逐渐癒合,翻出内里嫩红色的肉,衬着一道道棕褐色的血痂,如同刻意在脸上涂抹的油彩。 「你记住,我不是锦衣卫,而?你——也不是王大臣。」沈忘缓缓直起身,拉远了自?己与张绰平的距离,「无论你说还是不说,我都会找到真相?。」 说完,沈忘再不踯躅,转身便走。柳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绰平,一言不发地?跟在沈忘身后离开了。 「这……这就审完了?」易微怔愣地?看着沈柳二人的背影,和程彻对视了一眼,二人眸中全?是不解。「也好,反正呆在这儿也是生?气。」易微自?言自?语地?给沈忘找着台阶,拉着程彻也迈步走出了牢房。 牢房的气窗中透出一丝白亮亮的日光,打在垂首不语的张绰平的脸上,照得他新长好的伤口有?些痒。张绰平有?些怅然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那?方寸之间的日光,它那?般脆弱,那?般渺小?,像极了一只雪地?中冻毙的白蝶。 他的嘴唇微动,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竟是轻声哼唱了起来。那?歌声悠扬绵长,带着温柔的颤音,如同来自?远方的絮语。 程彻自?然也听到了张绰平的歌声,但他性格粗豪,听不出这小?调中隐含的感情?,心中不免忿忿,只觉那?张绰平油盐不进,竟还有?心思哼歌。心里这般想着,程彻便想要同易微冷嘲热讽几句,一转头,却发现易微并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反倒是落在了后面。 只见?少女呆呆地?站在原地?,微微张着嘴,满脸的讶然,似乎是沉湎于多年不曾想起的回忆之中。 「微儿?」程彻唤道。 易微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 回程的路上,沈忘的脚步明显轻松了许多,柳七在眼里,心中也是一松:「沈兄,你是如何得知王大臣与张绰平有?旧的?」 沈忘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倒是年时兄给我的灵感。在大家讨论之时,年时兄曾经提出一个假设,也许是张绰平的上官威胁他刺杀圣上。可是依着张绰平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混不吝性格来说,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后,小?狐狸又说小?德子和圣上是好朋友,绝不可能致圣上于险境,那?么我便油然而?出一种假设——」 「如果张绰平和王大臣是好友,那?此事便再合理不过了。为何张绰平刺王杀驾,却一剑刺中了金桂树?那?是因为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为何张绰平咬死了幕后主使之人是张首辅和冯公?公??那?是因为他心有?怨恨,难以伸张;为何张绰平拼命遮掩自?己真实的身份?那?是因为一旦他的身份被揭穿,他和王大臣的关系便也随之大白于天下了。」 第283页 柳七眸子一亮,补充分析道:「也就是说,张绰平刺杀圣上的真实目的,是为冤死的王大臣鸣不平!」 「没错。」沈忘一手?握拳,轻轻在另一只手?掌上锤了一下,「之前?那?房总旗曾经对我们透露过一个细节,那?便是王大臣想要翻案,却喝下了混了生?漆的毒酒,至死都说不出话来。而?这其中,冯公?公?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正是他指使钱百户去杀人灭口的啊!」 「那?如果我们再想得深入一些」,沈忘蹙着眉,面上的表情?喜忧参半,十分复杂,「为什么冯公?公?想让王大臣死呢?那?是因为,王大臣本来信誓旦旦地?说幕后主使者是高拱高大人。只要高大人彻底倒台,那?得益者必是冯公?公?与张首辅,所?以哪怕是毒哑王大臣,也不能允许他翻供啊……而?这一次,张绰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咬死了自?己是奉了张首辅和冯公?公?的命令来刺杀圣上,正是为自?己死去的兄弟报仇啊!」 柳七点了点头,面色郑重道:「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张绰平的行为虽是不可取,可他捨生?忘死的气度又着实让人折服。」 「可即便想明白了此间的环节,小?德子这条线还是无法同张绰平的案件串联起来,我们需要解决的谜题还有?很多啊……」沈忘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在沈柳二人的身后,易微和程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往常叽叽喳喳的易微此刻倒变成了闷葫芦,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185章 挟刃落花 (十八) 回到蔡年时家中?, 众人略作整顿,就开始帮着蔡年时切墩烧饭。蔡年时虽是京中为官,却并未娶亲, 到如今依旧是孑然一身, 是以沈忘诸人待在他的家里比别处更加自在,蔡年时也乐得热闹,每日里?变着花样的买菜做饭,生怕亏了诸位友人的嘴。 蔡年时和沈忘挤在一处择菜,程彻将灶中?的火烧得正旺, 柳七将菜品一一搭配收拾好,等蔡年时最终下锅翻炒。四人配合默契,各有分工,小小的灶房里?挤得满满当当, 却不显忙乱。易微自下午回来后就闭门不出, 据说是被风扑了头, 跳胀得厉害。大家也没有催促她, 反正易大小姐在家事上毫无建树, 不如让她在房里?歇着以防添乱。 忙活了半个多时辰,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被端上了桌, 待到碗筷都摆放妥当, 柳七才敲响了易微的门:「寒江,起来吃饭啦!」 门里?无人应声, 柳七便稍微加重了敲门的力道。 「寒江?头痛好些了吗?」 门内依旧寂静一片。程彻坐不住了,他担忧地站起?身,凑到柳七身边, 扒拉着门缝往里?看:「不会疼……疼晕过去了吧!?」 柳七无奈地扯开恨不得把自己挤成纸片儿的程彻,安慰道:「别急, 我进去看看。」 沈忘倒是淡定悠然地给蔡年时呈了一碗粥,拍了拍坐立不安的好友,温声道:「忙活一下午,先喝点儿粥垫垫。」 话音还没落,那边程彻便嗷的一嗓子叫出声来:「微儿,微儿不见了!」 此时的易微,正策马奔驰在笔直宽敞的官道之上。秋寒料峭,北境风冻,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掩地扑在易微苍白的脸上,□□的拳毛騧神骏非常,四蹄运驰如飞,可即便是如此宝驹,口嚼边也已经?溢出了白沫,可见背上驮负之人心?中?之焦急。易微脂粉未施,做男儿装扮,双腿紧紧夹住没有披挂马鞍的拳毛騧,靠着自身优越的平衡能力催动战马。 从?听到张绰平在狱中?的低声吟唱之时,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也知道了那种隐隐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张绰平所哼唱的歌曲名叫贊达温,曲调极富辨识度,高亢圆润,带有温柔绵长的颤音,如同风吹过林海,月掠过雪原,那是易微童年时经?常听到的曲调。 那时,易微只有七岁,便已经?跟在戚继光的屁股后面东跑西颠了。戚继光对这位外甥女抱有极高的期待,一心?要把她培养成奢香夫人一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干坤的奇女子,平日里?对易微的管教甚为严格。可偏偏易微性格跳脱、古灵精怪,小小年纪就叛逆非常,是以给戚继光惹下了不少?麻烦。 一次,戚继光的部?队缴获了一队马匹,其中?一匹战马性烈难驯,甚至一脚踹断了驯马师的腰,引得众兵士咋舌。没办法,这匹战马便在戚继光的授意下被单独关在一间马房里?,不予草料,每日只供给极少?量的饮水,来磨一磨这匹烈马的性子。然而,这匹马也引起?了易微的注意,年仅八岁的她尚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战马,便跃跃欲试着想?要驯服这匹浑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宝驹。 可谁料,当她轻手轻脚翻上马背,正准备试一试新学的训马之术时,那匹白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勐的一挺身弹射而出!初时,易微还能强自镇定,竭力在马背上保持着平衡,可在那匹白马连跃过两道围栏,自己的身体?如同疾风骤雨中?的小船,几?乎被掀翻下来时,易微也再也不敢托大,大声唿救起?来。 众人既想?要拦惊马,又生怕伤了马背上的孩子,缚手缚脚,乱作一团。眼见着那匹白马跃过众人的头顶,直向不远处的树林中?奔去,另一道身影势如奔雷般紧追而去!只见一位体?型瘦削,蜂腰猿臂的兵士越众而出,催动着□□的马匹紧紧跟在白马半个身位之后,他在狂奔的战马背上挺起?身子,竟是借着腿部?的力量站了起?来! 第284页 狂风怒吼之中?,他嘶声对着几?乎要掉下马背的易微大喊:「压低身子,夹紧马腹,闭上眼睛,不要慌!」 这一声喊如同一阵闷雷,将易微几?乎要离窍而出的神魂牢牢钉在了马背上,她勐地俯低了身子,像那位兵士要求的那样紧紧闭起?了眼睛。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撞力从?马匹的后腿处传来,易微娇小的身体?直接被弹了起?来,沿着一道高高扬起?的抛物线飞了出去。可她的屁股刚刚脱离了马背,便被另一股力量捞住腰际,勐地扯了回来,撞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滚落在地。 那位兵士,竟是催动战马直直撞向了白马,在易微滚落马下之际,用?自己身躯护住了她,而自己的后背则毫无遮掩的撞击向坚硬的地面。 此事?之后,易微自然免不了被戚继光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而那名卧床修养了两个月才站起?身的兵士则成为了小易微新任的马术师父。 这位师父姓袁,按兵册上的记载乃是杭州人士,可这位袁师父却是腔调古怪,似乎掺杂着并不属于?江南薰风的方言。在与易微独处之时,袁师父便喜欢哼唱一种极富辨识度的小调,而这种歌声,易微从?来没有听别人哼唱过。 「袁师父,这是什么歌啊?」 「这叫贊达温,是我们使鹿部?人自己的歌。」 「使鹿部?是哪里?啊?也在杭州吗?」 当年的袁师父并没有给易微正面的回答,他只是像猫一样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握紧缰绳,再跑一圈!」 说完,他勐地一拍马屁股,骏马带着易微疾驰而出,风中?传来小易微愤怒地叫嚣:「袁师父!你耍赖!」 再后来的事?情?,易微便记不真切了。毕竟当时年少?,即使现在回忆起?来,脑海中?的场景也都带着朦胧而温暖的光晕,虚虚实?实?,无从?着力。没过多久,易微便被父母接回了府中?,跟着家里?请的先生习文练字,而戚继光也因?抗倭有功得到重用?,足迹踏遍东南沿海各地,而那位救了易微一名的袁师父,也随着戚家军远去,逐渐在易微幼小的心?中?消泯遗忘了。 然而记忆或许会淡忘,可那些哼过的歌,行过的路,握过的手,在午夜梦回之间却不断地暗自涂抹着自己的轮廓,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人惊天一击。所以,当耳边再次响起?那熟悉又遥远的贊达温时,易微就确定了张绰平真实?的身份,那便是戚家军中?的袁师父。 此时,迎着扑面而来的朔风,易微心?乱如麻。如果真的如同沈忘所说,张绰平与王大臣是同袍战友,为了替王大臣报仇不惜刺杀圣主,虽未能成行,可这泼天的罪过可就要落在舅舅头上了!张绰平、王大臣都是舅舅手下的兵,手下之人刺王杀驾,舅舅又当如何自处?所以,她必须要先行一步,将实?情?相告,让舅舅能提前做好准备。她只希望大狐狸能给她一点时间,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一定可以…… 第186章 挟刃落花 (十九) 而此刻在蔡年时的家中, 却是又一番焦灼景象。 「清晏,你先把饭吃了,咱们再商量。」沈忘合上易微留下的字条, 温声安抚。字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待我三日!」 可程彻哪里吃得下, 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柳七,一会儿看?看?沈忘,仿佛他们能?将易微一个幻化变出来一般。 「沈兄,既然你心中早有计较, 不妨对程兄直言相告,也?好安了他的心。」柳七略带嗔怪地睨了沈忘一眼,沈忘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敷衍, 道:「其?实, 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王大臣和张绰平的上官是谁, 小狐狸这般着急离开倒也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是谁!」程彻一掀衣服下摆, 重重往椅子上一坐, 「我这就把他擒了来!」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 嘆了一口气:「只?怕此人你动不得。先前, 我曾与兄长发生?过争执, 兄长直言也?许张首辅并不像我想像的那般碧玉无瑕,我当时只?当那是气急之语, 并未深究,此刻想来也?许兄长的话确有深意。」 「张首辅与冯公?公?悍然出手,毒哑王大臣将他匆匆正法, 所?为的也?许不仅仅是防止他翻供,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防止他引出自己的上官!年时兄不是说过吗, 兵士行刺,上官定?然逃不开关系,这虽然只?是年时兄的观点,但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这样一位上官,让张首辅与冯公?公?不惜手染鲜血;让张绰平受尽刑难也?不肯透露;让寒江瞒着我们一往无前……」 沈忘深深地?看?了程彻一眼:「你说,这样一位上官,还能?是谁呢?」 程彻瞠目结舌,嘶哑的嗓音从?骤然收缩的喉咙中艰难地?挤了出来:「你是说……戚……戚将军?」 蔡年时的惊愕恐惧不输程彻,他哆嗦着晃动着脑袋,做出坚决不信的表情:「不可能?!戚将军怎么会……」他赶紧压低声音,耳语道,「怎么会行刺皇上?」 沈忘的语气放缓了些,安抚道:「我并不认为这一切是戚将军指使的,我想这对于?戚将军来说亦是无妄之灾,所?以我才并未阻止小狐狸提前一步去通风报信,相反,我倒是想要看?看?戚将军会怎样处理现在的状况。」 第285页 沈忘抬头,将目光放远再放远,似乎穿越重重山峦,跨过巍巍河流,随着那匹势如奔雷的拳毛騧直奔戚继光的大本营:「看?看?他是不是依旧如当年一般,一腔公?心。」 三日后,雨夜。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挣扎在混沌的雨幕中,在一道紧似一道的闪电下瑟瑟而抖。漆黑如墨的天空与更为沉郁的土地?之间有一道笔直的分界线,而在这道分界线之上,有一队身着蓑衣的骑兵如同裂帛的刃直刺进这一片苍茫之中! 这一队骑兵皆一人两马,轻装简行,挂满雨珠的笠帽下,是一双双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而坚定?的眼睛,他们目不斜视,紧紧跟随在头马之后。为首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马背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跃空而起,直扑隐在阴云后的皎月,那种充满震慑的压迫感,非是多年征战杀伐、鲜血白骨便无以成型。 透过马蹄飞溅起的水雾,遥遥可见紧闭的城门。城门上的守军早就注意到?了这一队如狼似虎的骑兵队伍,高扬着火把看?了过来。晃动的火光之中,隐约可见箭尖雪白的寒芒。 不待城中之人问话,在为首之人身侧承拱卫之势的骑士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银牌,其?声洪亮清朗,如同出谷黄莺:「戚少保到?!开城门!」 随着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骑兵们鱼贯而入,毫无迟疑。而刚刚通报的骑士略一勒马,转头对为首之人低声道:「舅舅,我去带沈忘来!」 为首那人抬起头,雨中萧瑟苍凉的秋月勾勒出他深邃而坚毅的五官轮廓,如同照亮那层叠连绵的山川,隐在盔帽下的眸子亮得惊人:「去吧,此事也?该了结了。」 语毕,这队骑兵再无迟滞,策马向着诏狱的方向疾奔而去。 当戚继光孤身一人,风风火火地?沖入牢狱之中见到?提审的张绰平之时,张绰平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因为大张着嘴扯动了脸上的皮肤,本就正在癒合的伤口痒得紧,他便一边揉搓着面皮儿一边龇牙咧嘴地?哈欠连天。是以,当戚继光走进牢门之时,他受惊不小,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戚将军!」张绰平勐地?端正了身子,肩头扛着的镣铐叮噹作响。 戚继光眼风如刀,直直地?射在张绰平的脸上,让惫懒无谓如张绰平也?不由得垂了眼帘,下意识地?躲开了戚继光的眼神。 「果真是你,袁达。」 张绰平眸光闪动了一下,初见戚继光紧张而激动的表情也?逐渐消散了,化?作唇角一抹自嘲地?笑:「没想到?戚将军还认得我……」 「我自然认得你。本将且问你,你随我征战多年,我何曾薄待过你,我甚至让你做了微儿的马术师父,若非你后来做了逃兵,在军中混个一官半职绝非难事,可你又是如何回馈于?我的?」戚继光难掩心中愤怒,在牢房中不停地?踱着步,「刺王杀驾,刺王杀驾啊!袁达,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张绰平颓然晃了晃细瘦的脖颈上偏大的脑袋,「我无非是想为我那可怜的兄弟说句话罢了……戚将军,您说得没错,您未曾薄待过我,所?以我只?是将矛头对准了那高高在上的张居正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冯保,对将军绝无歹意。若非沈无忧那小子——」 张绰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戚将军,我与兄弟王大臣命若虫蠡,若是能?求得那二位大人陪葬,倒也?是荣幸。即便扳不倒他们,咬上一口也?是痛快的哇!」 戚继光气得勐拍了一把案桌:「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偏偏要为这种邪门儿的事儿妄送了性命!王大臣之事已?成定?案,你又能?翻起什么风浪!袁达,你煳涂啊!」当年的楚槐安,如今的袁达,哪一个不是孤注一掷,哪一个又不是功败垂成? 张绰平静静地?看?着悲愤交加的戚继光,半晌长长嘆了一口气:「戚将军,你瞧,即便时至今日,你记得的依旧是袁达。随你征战多年的是袁达,给大小姐做马术师父的是袁达,当了逃兵的是袁达,你恨铁不成钢的还是袁达。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那兵册记录中的杭州人士——袁达!」 「那我的人生?呢!戚将军,我的人生?去了哪里呢!所?以啊……我与王大臣这种人,无非是顶着别人的名字过了一生?的丧家之犬罢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你错了。」在听?了张绰平近乎悲怆的唿告之后,戚继光的面色却逐渐的缓和了下来,甚至浮起了一丝张绰平看?不懂的,夹杂着哀伤的温情。「袁达也?好,张达也?罢,我记住的从?来都不是你所?顶替的那个姓名。」 「本将记得,你与王大臣同在一个骑兵小队,你的武艺娴熟,马术非凡,是为右伍长。王大臣性格憨直,最听?号令,是为大棒手。青峰口一役,你沖阵在前,杀敌五人;朵颜部铁骑入侵,本将率八千铳骑突袭其?大营,你亦在其?中。本将知道,你与王大臣皆是清勾之兵,冒名顶替他人从?军——」 张绰平的唿吸急促了起来,他抬起头,凝视着戚继光诚恳的面容,那双眸子里似乎又燃起了他所?熟悉的,戚家军的烽火! 「可那又如何?你们流的血是真的,你们吃的苦是真的,你们与本将的同袍之情亦是真的!如果这都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 第286页 第187章 挟刃落花 (二十) 诏狱漆黑而冗长的长廊中, 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易微和?沈忘一前一后地疾步朝走廊的尽头小跑着。 「大狐狸……对不住……」经过一路冒雨的策马狂奔,易微到这时才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身后, 沈忘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平和:「别道歉, 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不一定会做得比你更好。」 易微喉头一哽,被冰冷的秋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她没有哭;连滚带爬冲进军营见到舅舅的时候她没有哭;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此时此刻,少女却不由得红了眼眶:「可是……可是我连个解释都没有就……就……」 沈忘的步子缓了缓, 似乎是为了缓解身体积蓄的疲惫感?一般长长地?嘆了口气:「小狐狸,解释不是信任,不解释才是。你信任我们大家,而我们也全心全意信任你, 我相信你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你瞧, 你这不就做到了?」 易微恶狠狠地?用手背在自?己的鼻尖儿上蹭了一把, 擦掉了悠悠挂在其上的恼人的泪珠, 发出一声哽咽颤抖地?「嗯」。 在牢房的门口, 易微来了个?急停, 侧身让开了通路。 「你不进去?」沈忘气喘吁吁地?疑惑道。 「我不去了, 我得避嫌。」少女垂下?头, 声音像被埋在雪里的花,湿漉漉的。 沈忘微微颔首:「也好……我去去就回。」说完, 他抬手推开了牢房的大门。 牢房中只有戚继光和?张绰平两个?人,烧得正旺的火盆映亮了二人五官深刻的侧脸。戚继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浓眉紧锁, 那种强抑哀恸的表情沈忘似曾相识。张绰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脖子上套着重枷, 脚腕上也锁着镣铐,锋锐的肩胛骨高高耸立着,仿佛刺破夜空的一柄尖刀。 「戚将军。」沈忘恭恭敬敬地?向着戚继光拱手而拜。 戚继光缓缓站起身,面上难掩疲惫,声音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将已经问完了,剩下?的便交由沈御史了。」说完,他也不做解释,向着门外走去。 在与沈忘擦肩而过的瞬间,戚继光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让他有尊严的死?。」 沈忘微微一怔,面上起了一丝动容:「是。」 沉重的牢门被掩上了,跪在地?上的张绰平抬起了头,令沈忘惊异的是,他一向无畏放浪的脸上浮起了郑重之色,眸子里也盈满了水汽。 「大小姐不肯见我了吗?」张绰平抻长了脖子,向沈忘身后紧掩的门扉看去。 沈忘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这位孤注一掷的可怜人:「近乡情怯。」 张绰平笑?了,回味般地?重复着那四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近乡情怯……」他的乡又是哪里呢?不是在杭州缥缈的烟云里,而是在比宁古塔还要遥远的北方,在那精奇里江两岸的莽莽丛林中。 张绰平的父亲是奴儿干都司治下?的一名使鹿部部民?,极擅游猎,张绰平便也耳濡目染,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游荡在野林间。在八岁那年,张绰平随父入城售卖皮货,北寇唿至,烽烟顿生,张绰平与父亲走散,被北寇裹挟而去。 张绰平虽然年幼,却颇有胆色,在北寇的帐下?隐忍数日,待一夜风雪交加,张绰平趁机出逃。没有马匹,没有弓箭,张绰平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唯有跟随一群饥寒交迫的流民?,一步一步地?向着关内迁徙。 白驹过隙之间,曾经苍茫山林中逍遥自?在的小猎户,成了游荡在四九城外的年轻乞丐,而他也是在那里认识了王大臣。 王大臣虽然不是乞丐,但?是家中贫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大臣一家本?在城中的积庆坊居住,为了逃避朝廷派发的坐铺之职,不得不举家搬迁至城外的荒僻之所?,同一帮流氓丐匪和?当不成太监的无名白混居一处。 王大臣性格憨直老实,眼瞧着张绰平日日在自?家附近晒太阳捉虱子,便时不时舀一瓢水、分一口饭给他,张绰平坦然受了,心中也记下?了王大臣的恩。然而肉眼可见地?,王大臣送来的粥越来越稀,最?后竟是比刷锅水还要干净了。 喝掉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张绰平小心翼翼地?捻起两指做铲,将碗壁上残羹颳得干干净净:「明天就别给我赊粥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瞧这粥稀得,狗都懒得闻呢!」 王大臣并不在意张绰平的冷嘲热讽,他知?道这名与自?己年纪相近的乞丐,嘴上冷,心中却是暖的。他嘆了一口气,道:「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总也不能饿着你。」 张绰平皱着鼻子笑?,像一只长了癞疮的猫:「明儿我就混进城里,舔官老爷的盘底子去,省着你操心。」 王大臣又重重地?嘆了口气,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张绰平伸了个?懒腰道。 「我倒是知?道个?能养家餬口的法儿,你……你要不要听听?」 张绰平也不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大臣四下?张望了几眼,小心翼翼地?凑近自?己的乞丐朋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朝廷又要勾兵了。一个?名额……八两银子呢!」 「八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张绰平的牙齿很白,在阳光下?一笑?,晃得王大臣眼睛生疼,他赶紧移开了视线,小声嘟囔道:「咱们这种贱命,八两就算不错了……反正,反正我是想?要去的……」 第287页 「那我也去。」张绰平想?也没想?就应承道。 王大臣又惊又喜:「真的!?」 张绰平心中暗道,就凭你王大臣的头脑,只怕在军中活不过几日。可他嘴上却未透露分毫,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呢,我还得抢你的粥喝呢!」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命运的残忍包裹在秋日温暖的阳光里,悄悄将他们尽数笼罩。 沈忘静静地?聆听着张绰平的回忆,缓缓开口道:「所?以,你与王大臣便共同效力于?戚将军麾下?,又一前一后做了逃兵?」 张绰平毫不避讳,面色坦荡而平静:「他同我说,家中出了大事,急需一笔钱。那时,我们每月的月俸不过三?文钱,而这些少得可怜的钱又尽数入了我们冒名顶替者的荷包。所?以,除了卖身的那八两银子,我们身无分文。那小子……平日里蔫声不语的,那次却是下?了决心,当夜里便逃了。我那时也起了动摇之心,可是在军中的日子实在比当乞丐强之万倍,便犹豫着留了下?来。后来——」 「后来便有了王大臣行刺圣上之案,」沈忘截口道,「为了给好兄弟报仇,你也做了逃兵,潜入京中,假借张首辅与冯公公之名刺王杀驾。但?你与圣上无冤无仇,并非想?当真伤了龙体,便作势行刺,实则一剑刺向圣上身后的金桂树。」 「可是……你还是绕开了最?关键的部分。」沈忘蹙起眉头,面色郑重地?看向笑?得分外悠哉的张绰平:「你是如何进得宫中,又是如何同小德子联繫烧毁兵册,又是如何让小德子自?戕湮灭证据,你们背后究竟又是何人指使,这不是你和?王大臣的故事所?能承载和?解释的。」 「是啊……的确不能……」张绰平垂了眼帘,半晌突然抬眸,直直地?看向沈忘:「沈无忧,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忘一怔,微微颔首。 「刚才戚将军对你说了什么?」 「他替你求了一个?对目前的你来说,最?好的结局。」沈忘思忖片刻,回答道。 张绰平粲然而笑?,眸子里星星点点的光彩化作浓得化不开的水雾:「那我也求你,别再查了。沈无忧,别再查了。」 下?一秒,一道如柱的鲜血顺着张绰平笑?着的口中喷了出来,沈忘闪避不急,一袭青衣尽成赤红! 第188章 挟刃落花 (二十一) 「张绰平!」沈忘沖了过去, 扶住了不堪重负的?男人?,对方连人带枷重重地倒在他的身上。鲜血汩汩地如涌泉般冒了出来,又顺着枷铐尽数倾洒在沈忘的衣服上, 转瞬之间, 沈忘的?直缀已经被热血浸透。 「来人?吶!」沈忘大喊道,他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内竟然会储存着如此多?的?鲜血,他无助地用?手擦拭着张绰平的嘴角,螳臂当车。 纷杂的?脚步声中,沈忘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易微身?子僵硬地蹲了下来, 看着那躺倒在血泊中却始终笑着的?人?。 「袁师父……」易微近乎梦呓般地嗫嚅着。 张绰平的?脸痉挛着,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悲凉又荒诞。咬掉的?舌头堵在气道口,而不断涌出的?鲜血则将?最后一丝空气消磨殆尽。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是?能在死前再见一面?他最为挂念的?大小姐, 依旧是?他不幸的?人?生?之中最为温情的?幸运。 他轻轻地将?手贴在易微颤抖的?胳膊上, 用?眼神传达着自己?最后的?话语:大小姐, 闭上眼睛, 不要慌, 不要慌…… 黑暗终于彻底笼罩了他, 原来死亡比活着更加安宁, 像极了精奇里江黄昏时分被晒得暖洋洋的?江水, 像极了王大臣递给?他的?那碗热腾腾的?稀得可怜的?粥。 易微紧咬着嘴唇,半晌方才抬头, 迷惘地看向沈忘:「还能再救救他吗?还——还能吗?」 沈忘沉默地摇了摇头,抬手阖上了张绰平微睁着的?双眼。 易微不信邪,试探性地轻轻摇晃了一下张绰平逐渐冷却的?身?体?:「我们再试试好?吗……」随着这无助地摇动, 张绰平原本搭在易微胳膊上的?手,彻底垂落了下来, 紧接着易微便爆发出一阵崩溃地大哭。 「是?我做错了吗……」在那断断续续地哭声中,沈忘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沈忘的?喉头也不由得一酸,多?年的?相处他与易微早已情同手足,又何曾见过她这般伤心动容。 「小狐狸……我们会抓到他的?,我跟你保证。」 待沈忘扶着哭得脱了力的?易微,缓步走出诏狱之时,滂沱的?雨势已经停了,秋月在逐渐消散的?阴云之后露出半张明亮的?脸。二人?在一队兵士的?簇拥下翻上马背,向着蔡年时的?家中行去。马蹄踏在汪着水洼的?青石板上,蹄声清越,如同有节奏的?鼓点,引领着那滞留在人?间的?魂魄寻到自己?返乡的?路。 众人?的?身?影被缓缓拉长,浓重的?阴影和屋檐投下的?阴翳交叠,宛若泼墨的?画。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那墨色最浓郁之处,一道纤瘦的?身?影一闪而逝。 * * * 躺在床榻上的?沈忘久久难以?入眠,今夜发生?的?一幕幕以?一种他难以?控制地速度与频率,在脑海中不断地回?放。 第288页 见到戚继光之后,他本以?为张绰平会卸下心防,供认那始终隐藏在背后的?指使者。然而,张绰平却和小德子一样,用?了最为激烈直白的?方式保护了对方。每一次,当他认为真相近在咫尺,线索便如隐入草丛的?蛇一般再无踪迹;每一次,当他认为突破口就?在眼前,现实又毫不留情地给?了他狠狠一击。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拿捏人?心至此;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将?自己?逼入绝境? 曲青青被烈火烧焦的?躯体?,小德子被金桂花瓣包裹的?安详面?容,张绰平瀰漫在血色中恋恋不捨的?笑容,以?及易微被泪水浸润得几乎透明的?脸……沈忘双拳紧握,狠狠地在床沿上锤击了一下! 「砰」地一声,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同应和沈忘的?怒火一般,一声雌雄莫辨地嗤笑声宛若一根细细的?银线划破了整幅夜幕。一股寒意自沈忘的?心头陡然升起,房中还有人?!还不待沈忘做出任何反应,一双冰凉的?手便扣住了沈忘的?咽喉,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唿救声。 那人?的?身?形快得骇人?,如同鬼魅,紧贴着床沿一扭身?,整个人?便拔地而起直扑过来。沈忘本就?手无缚鸡之力,方才的?心神又全数凝在案件之上,哪里还能得脱? 「你倒是?个紧咬不放的?。」那声音近在耳畔,沈忘的?咽喉被扣住,连转头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温热而潮腻的?气体?喷在自己?的?侧脸上,他拼命转动着眼球,想要通过余光看清偷袭之人?,然而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黑暗。 「你啊,就?像只巴儿狗,仗着自己?鼻子灵俏,就?总觉得能揪出些什么。殊不知,有些时候离真相愈近,死亡的?味道也就?愈发浓烈。」那声音冷冷地笑了,「兴许你是?个不怕死的?,可你身?边的?人?呢,你也不怕他们死吗?或者,我再说得具体?一些,那柳姑娘的?命……你也不在乎吗?」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段,沈忘全身?无力,声音都无法发出,可柳七的?名字还是?犹如一条点燃的?引信,灼得他面?上出现了愤怒的?潮红。他勐地一咬嘴唇,借着针扎般地疼痛尝试挪动自己?的?手臂,与那身?影抗衡。 见沈忘竟还能动作?,身?影有些惊异地砸吧了一下嘴:「哎呀,你若是?这般在乎她,又怎么会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呢?」那人?嘆了口气,悠悠道:「也罢,我就?做个好?人?,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吧!」 如果沈忘能够选择,那接下来的?话语他是?一个字也不想听见。对于柳七,他敬之爱之,如果柳七愿意说,他自当认真聆听;但如果柳七不愿说,那她定然也有不说的?理由和苦衷,他又如何能肆意窥探?所以?,虽然沈忘一直以?来都知道柳七隐瞒着什么,而这件事也似乎和靖难一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但他也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 而那人?影哪里在意沈忘心中计较,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语气开口道:「沈忘,你所爱重的?那位柳姑娘,其实从?来就?不姓柳,她的?本家乃是?松江俞氏,而这俞家人?本也不姓俞,你猜,他们姓什么?」 人?影刻意拉长了尾音,慢吞吞地低声道:「他们啊姓方,方孝孺的?方。」 如平地起了一阵旱天雷,沈忘整个人?都怔住了,过往的?无数回?忆细密地交织成一张绵软却坚韧的?网,将?他与柳七都困缚其中。无怪乎在自己?醉酒之时,柳七以?方孝孺父子做比,让自己?坚定了『等死,死国可乎』之心;无怪乎柳七每年都会祭祀大明湖畔伪装成城隍庙的?铁公祠;无怪乎柳七自有擎天之志,常怀报国之心;无怪乎柳七本就?知晓自己?的?爱慕之意,却从?未松口接受……因?为她身?遭夷族之祸,因?为她心负血海深仇,因?为她的?身?体?里本就?流着耿直忠正的?骨血,因?为她的?心脏本就?承载着任何人?都难以?负荷的?重压,而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沈忘啊,你何谈爱重,你何谈真心,你怎能让她孤独地跋涉了这么久,这么久啊! 一滴清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悠然而落。 「收手吧,若再查下去,柳姑娘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咽喉上的?重压骤松,那人?影一个扭身?,如同腾蛟般跃出了窗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第189章 挟刃落花 (二十二) 一大早柳七就察觉出了沈忘的不对劲, 和易微近乎失了魂的悲痛不同,沈忘的不对劲并没有写在脸上,而?是藏在躲闪的眼?神?里。她总觉得沈忘的目光黏着在她的身上, 可一旦她回头探询, 他便慌忙移开?视线,定定地看向柳七脚边的地面。虽然他极力掩藏,但这种不寻常的行为还是被柳七一眼?看了出来。 所以,当众人用过早膳,沈忘将柳七单独唤到?自己房间里时, 柳七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推门走了进去。 沈忘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案几?前,整个人沉沦在暮秋迟起的天光里,他一向挺直的嵴背有些弯,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很紧。 「沈兄, 即便你方才不喊我, 我也是会来问你的。昨夜回来你便有些不对劲, 今晨更甚,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柳七的声音温柔平和, 让人的心绪莫名安定。 第289页 沈忘倏地挺直了背, 转过头来, 露出明?朗的笑容:「是好事, 你也知道,张绰平已然认罪, 案子将了,咱们不日?就可启程。」 沈忘站起身?,走到?柳七身?旁, 轻声道:「只是这次,停云你需得先?走, 我京中尚有事情要处理,就不能随你同行了。」 柳七一怔,继而?笑了:「沈兄,你怎么了?此案千头万绪尚未釐清,我如何?走得?况且即便是结案了,我也当和大家一起——」 沈忘脸上的笑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此案既了,我会依照兄长的安排留在京中,济南府是回不去了……所以,你也……你也不必回去了。」 柳七的目光冷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沈忘的眼?睛:「这是为何??」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何?……」沈忘慌忙移开?的目光有些凄楚,藏着太多?让柳七读不懂的东西,「停云,你不是说过吗,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当年是东璧先?生强求你陪我进京赴考,后?来又是我强求你陪我去的济南府,你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沈忘抬眸,嘴唇微颤,「现在——现在机会来了,我放你自由。」 「不要回济南,也不要去松江,这天地之大,总有你容身?的地方。」 柳七的脸色骤然白?了,如同白?梅花影下藏着的雪,惨白?得近乎透明?。在她与沈忘的对话开?始之前,她便隐隐猜到?了沈忘忧心之事,毕竟天子脚下,很难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日?日?进宫为朱翊钧诊治,若真有有心之人彻查此事,即便隐藏得再好都有被昭告于?天下之日?。最初的猜度,在沈忘提到?「松江」二?字时被应证,他们之间实在是太过默契熟稔,从他颤抖的语气、躲闪的眼?神?,她便读懂了他不肯付诸口舌的全部心意。 只怕是这个案子牵连甚广,动摇了某些人的根基,使得那背后?之人狗急跳墙,不惜用她的身?世来威胁于?他。好手段,好伎俩! 柳七轻轻一咬下唇,她的唇色很浅,一咬之下倒是添了几?许动人的嫣红:「沈兄,从来没有人能强求我做我本不想做之事。你说我从来没有机会选择,可是陪你走到?现在,本就是我柳停云的选择。总之……我不会走。」 沈忘的脸色也白?了,他的心被两种剧烈的情感拉扯着,几?乎要碎裂殆尽。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柳七不闪不避地回应了他的真心,这个曾经令他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的答案,在此时却变成了剜肉的刀,透骨的刺,诛心的刃,让他痛得透不过气。 原来,她也倾心于?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柳七的身?世被揭发,等待她便只有死路一条,那些不曾付诸于?口的倾心,不曾花前月下的爱重,又有什?么意义??他不要她的倾心,他要她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 只要她安好,他就能再无顾虑地和那背后?之人拼到?底,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心一横,沈忘勐地踏前一步,如同交託生命一般将柳七紧紧揽进怀里:「就当是为了我,就当是我求你!」 怀中人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双臂,回应着沈忘残破的拥抱,构成一个完满的圆。真好啊,他的怀抱那么缱绻那么暖,柳七几?乎捨不得放开?。骑龙山的雾啊,靖江县的雨,盛京春日?的柳啊,大明?湖畔的风,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与绚烂,穿越时光的荏苒将二?人齐齐包裹,似乎再也不会分离。 沈忘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柳七轻柔地拍抚着,一股辛酸骤然袭上眼?角,差点儿掉下泪来。可那泪水还没在下睫上凝结成珠,一阵刺痛从风府穴处传来,沈忘两眼?一黑,软倒在柳七的怀里。 柳七垂首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聪慧机敏,却唯独学不会对身?边之人留心。若他但凡对自己存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方才那扎在风府穴上的一针也不会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 临行前,她本想给他留下寥寥数语,却提笔忘言。狼毫笔上的墨珠儿滴下来,在白?竹纸上氤氲开?来,如同未干的泪痕。也罢,能诉之笔端的话语,他心里自会懂得,何?须再费笔墨?更何?况,死生之别,又有哪一字那一句能承其重呢? 想及此,柳七就此搁笔,推门而?出,再没回头。 若我已成你迎向光明?唯一之软肋,何?不以身?为烛,照汝前路,痛哉,快哉! * * * 朱翊钧低头看了看正在仔细给自己扎针的柳七,露出了一个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单纯到?可爱的笑容,心中暗道:柳仵作医术高超,人又美貌,当真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无怪乎沈先?生心悦于?她了。 他歪着脑袋,乐滋滋地回忆着自己与沈忘初见之时,沈忘用树枝龙飞凤舞地在沙地上留下的一行字: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现在想来,沈先?生定是从那时起,就对柳仵作存了心思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还没与柳仵作成婚呢?若真成了婚,那话本上该怎么写呢? 心中这样想着,小皇帝唇角的笑容便也瞒不住,竟是不自觉笑出声来。而?恰在这时,柳七手中的针停了。 朱翊钧自觉失态,赶紧敛容道:「连日?来,柳仵作又要查案,又要入宫为朕施针,实在是辛苦。」他一边说,一边沖一旁侍候的冯保使了个眼?色:「大伴,将朕昨日?得的玉坠子拿来。」 第290页 冯保心领神?会,转身?便取了来,见柳七还直挺挺地站着,只当她骤然得赏,不知所措,当下宽和笑道:「柳仵作,圣上赏你呢,还不谢恩?」 孰料,话音才落,面前的柳七却是跪下了:「卑职有罪。」 这一跪,把朱翊钧和冯保都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冯保赶紧陪笑道:「这如何?说的,柳仵作怕是开?心坏了。」 朱翊钧的眉头却蹙了起来,面前的柳七虽是跪着,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容侵犯之气度,让人难以逼视。聪慧敏感如朱翊钧觉察出了不对劲,扬声道:「柳仵作,起来说话,朕恕你无罪。」 柳七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宽慰的笑意,也不起身?,只是肃声道:「此罪衍及族人,祸至先?祖,只怕圣上想恕——也恕不得。」 朱翊钧小脸儿一板,声音里已染了怒色:「朕倒是不信了,还有朕恕不得的罪过!?柳仵作的先?祖是谁,又犯下了何?等大罪,还需柳仵作替祖受过?」 柳七抬起头,暮秋的日?光穿过寝殿的窗棱投射在她的身?上,她依旧是那一身?粗布衣服,面上不施脂粉,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聚成一个小道童般的髻,同沈忘初见之时一模一样。窗棱的阴影切割着本就稀疏的阳光,在她挺直的嵴背上留下一道明?一道暗的光斑。 不知为什?么,朱翊钧突然感受到?一丝慌乱,他几?乎就要开?口阻止柳七回答,他骤然觉得这个答案他不知道或许更好。然而?,柳七薄唇微启,在朱翊钧近乎懊悔的眼?神?中,那隐藏经年的秘密,终于?在此刻昭告天下:「卑职先?祖——方孝孺。」 第190章 挟刃落花 (二十三) 蔡年时带来的噩耗和?滚下床的沈忘几乎同时到达, 把尚蒙在鼓里的易微和?程彻吓了一跳。程彻慌忙去扶手脚瘫软的沈忘,却听后者一叠声地喊着柳七的名字。蔡年时的速度比程彻更快,他甫一抓住沈忘的胳膊, 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柳姑娘出事了, 无忧兄,柳姑娘出事了!」 「阿姊怎么了!」程彻登时便炸了,他只知道一大早柳七便入了宫,临行时嘱咐他不要?叫醒沈忘和?易微,让他们再好好歇一阵儿。程彻知道二人昨夜里亲眼见证了张绰平的死亡, 易微更是哭得两眼红肿,自然?不会反驳,可谁料这边柳七却出了事。 「你别光顾着哭啊!说话!」易微也急了,拼命睁大两个桃核般地眼睛, 瞪着哆嗦着说不出话的蔡年时。 「宫中的侍卫说——柳姑娘——柳姑娘被捕入诏狱了!」 此?言一出, 程彻和?易微却静下来了, 他们瞠目结舌地互相?望着, 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锦衣卫诏狱, 乃水火不入之所, 疫疠聚集之地, 明之自创, 不衷古制,寻常人别说靠近, 就是随随便便提一句都?只觉遍体生寒,牙关发?紧,更遑论捕入其中了。这柳七不是入宫为小皇帝施针吗, 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竟是连三法司都?不过,直接入了锦衣卫的诏狱呢? 沈忘一只手撑着地面?, 另一只手扶住自己晕眩的头?,缓缓开口道:「停云……乃是方孝孺之后。昨夜,有人以停云的身世相?挟,让我?放弃查案。于是,今晨我?便擅作主张,想要?让停云离开这是非之地,莫要?再牵涉其中,谁料她……」 ——我?气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决定,而是明明我?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你却看轻了我?柳停云。 柳七认真郑重的声线似乎又响彻耳畔,沈忘心头?一阵揪痛,暗道:我?终究是看轻了她……是我?辜负了她。 「你的意思是,阿姊为了能?让你查案,不惜……不惜与那背后之人斗个鱼死网破!?」 沈忘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 易微攥紧了拳,狠狠地击在地上:「这个贼王八!我?去找舅舅,我?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没人能?治得了他!」 「不可。」沈忘一把抓住了易微的手腕,摇头?道:「戚将?军目前本?就是泥菩萨过江,张绰平王大臣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若再牵扯上停云之事,只怕……只怕有心之人会藉此?动摇国本?。」 易微怔住了,她知道沈忘说得没错,此?时正是明军与朵颜部胶着之际,若是大明战神戚继光出了什么问题,那真可谓是亲者痛仇者快,乃是塌天的祸事。她急得直咬嘴唇,怒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那诏狱——可不是人呆得地儿——」说到后面?,倔强如易微,声音中也带了哽咽。 「我?来。」沈忘在程彻的搀扶下,稳稳地站起身。 * * * 张居正步子?迈得端直,脚下行得飞快,往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角色,此?时的额头?已是微微见汗。还未及午门,他便遥遥望见一人,青衣直缀,苍白肤色,直挺挺地跪在午门外的广场上。 他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暮秋的日头?当空照下,似乎格外怜惜他一般,柔柔地将?他拢在那片耀眼的光华之中,张居正不由?地长嘆一声。 他知道这案子?极是棘手,亦知道此?案兇险异常,但他却断然?没有料想到,这医术高超的柳仵作竟然?是方孝孺的后嗣,而那幕后主使之人为潜藏身形,竟不惜触天子?逆鳞。 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的靖难一役,老朱家的天子?换了人,也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齐齐大换血。「淮以北鞠为茂草」绝非虚言,仅方孝孺一人所牵连致死的便高达八百七十三人,充军流放之徒更是不计其数。 第291页 至仁宗即位后,大部份靖难忠臣始获赦免,可方孝孺一族早已屠杀殆尽,又从哪儿出来柳七这样一位方氏遗孤呢?而既然?柳七尚存,又该当有多少?方氏遗孤还残存于世呢? 太阳穴抽痛地跳了两下,张居正终于止步在沈忘面?前。 「沈御史,你这是作甚?」 沈忘抬起头?,面?上依旧平和?:「微臣沈忘——求见圣上。」 「此?事事关重大,圣上暂且不会见你,沈御史快些?回吧。」张居正的声音疏离而遥远,恍若来自九天之上。 「圣上若不肯见我?,微臣——便在这儿候着。」沈忘冲着张居正疲惫地笑了笑,兀自垂下头?去。 「沈御史,我?且问你,你这是候着圣上,还是威胁圣上?」张居正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你可知,你这样一跪,有多少?眼睛暗处盯着,有多少?唇齿明面?说着,一道道摺子?,一份份奏本?,皆直指你沈无忧,圣上年幼,又要?为你承担多大的压力!这是你一名臣子?应尽的本?分吗!」 想及朱翊钧圆圆的小脸儿上挂着的暖洋洋的笑,沈忘胸中一颤,可他却终究攥紧了双拳,一步不肯退却:「文死谏,武死战。无忧今日之言行选择,早已做了赴死之打算,贬谪杀剐,无忧愿一力承担!无忧只求圣上,能?看在柳仵作戴罪立功的份儿上,饶她一命,让她能?——」沈忘喉头?一哽,声音弱了下去:「——活着。」 张居正心中一嘆:当真痴儿…… 「沈御史,你煳涂啊……」暮秋的风已经沁了凉意,张居正将?双手拢在袖中,挺直了腰:「先前,海刚峰曾手书一封,坦言你以身任天下之重,天下亦以天下重责之,现在看来这老古板倒是深知你心。这天下许多事情,非是错与对便能?定论,也非是生或死便可承担。」 「此?案牵连甚广,若你能?将?背后之人揪出,就地正法,柳仵作一事亦非不能?转圜。沈御史,是非对错,生死磋磨,不看事,看人。」他双目炯炯,微弯下腰,将?双臂递给沈忘,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沈御史,天凉了,莫要?固执,回吧!」 闻言,沈忘心下有了计较,竟当真扶着张居正的胳膊站了起来。他双目发?黑,强自维持之间,却听张居正又道:「沈御史,有句话我?还想问问你。」 「张首辅请讲。」 「若这一关,柳仵作当真挺不过去,你当如何?」 墨色的阴翳逐渐消散,沈忘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张居正嵴背挺直,正捋着鬍鬚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胸中疼得钻心剜骨,沈忘的面?上却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是啊,自己看轻了柳七,而张居正不也是看轻了自己? 「虽死而已。」 等死,死卿又如何? 第191章 挟刃落花 (二十四)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旧居, 蔡年?时重重地嘆了口气。这段日?子,是他在京中几年?来最为开心愉快的时光。同沈忘一样,他也没有娶妻生子, 家?中平时都是冷冷清清, 门可罗雀。但自从那一大帮朋友们住进家?里之后,他就变成了一只转个?不停的?陀螺,从宫中到家里滴熘滴熘地飞转,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 昨日?沈忘从宫中回来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在蔡年时的家中借住了, 拉着程彻和易微就向屋外走。蔡年时追出去,口干舌燥地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沈忘准备下榻的?客栈,他也第一次沖沈忘发了脾气。 「说到底, 无忧你还是不肯拿我当朋友!」话才出口, 蔡年?时就后悔了, 他如何不知沈忘必须要走的?原因, 不就是不想将他蔡年时牵扯到这摊泥淖之中吗?可?是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能?和他们并肩同路, 即便悬崖近在眼前, 他也不想做那唯一一个转身离开之人啊! 「我——我根本不怕!」他大声说着。 沈忘的?嘴角颤了颤, 那眉眼间流泻出的?笑意是如此的?疲惫:「我知道年?时你不怕,可?是我怕。」 沈忘抬起手, 轻轻拍了拍好友紧绷着的?肩膀:「回去吧年?时,若此事处理?妥当,我们自会再来寻你。」说完, 沈忘和易微程彻便转身离开了,留下蔡年?时一人呆愣地立在院子里。 秋风凉得紧, 吹得蔡年?时晕头涨脑,小院儿明明是南向的?,此刻却是比朝北的?屋子都要冷上几分。他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回了房间,一言不发地呆坐着直至日?头偏西?。 沈忘说得轻巧,这件事怎么会轻易处理?妥当呢?暂且不论?此案牵涉了多少大?人物,光是柳七的?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胆战。方孝孺,这个?曾经让明成祖咬牙切齿的?名字;瓜蔓抄,这个?曾经让整个?朝野为之流血震动的?连坐之刑……沈忘无非是一名小小的?巡按御史,他又能?如何处理?? 触天家?禁忌,逆天子龙鳞,更?兼之现在朝野汹汹,那些见风使舵之辈纷纷上书,请求圣上惩治,就算圣上对沈兄青睐有加,可?毕竟年?幼,到时沈兄只怕腹背受敌,难以招架。 蔡年?时越想心?里越慌,不自觉地伸手去抓自己的?头髮,似乎那三千烦恼丝恏在手里比长在头顶更?让他安心?。脑中天人交战之际,虚掩的?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蔡年?时一怔,抬起头,因为他与沈忘复杂的?关系,朝中人唯恐躲他不及,此时又是谁来拜访呢? 第292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城南的?登云客栈,沈忘的?房门也被一把推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忘深知凭藉蔡年?时坦荡的?思维是绝想不到他们三人又回到了当年?的?登云客栈。 沈忘抬起头,看着推门而?入的?易微和程彻,二人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可?见事情办得很是顺利。 「查出来了!那王大?臣还有个?妹妹,不过事情发生之时,她身染重病,事发之后又被投进了教坊司,很难讲她知不知道具体的?过程。」易微接过程彻递过来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 张绰平身死,案件的?线索表面上是断绝了,可?张绰平和王大?臣曾是戚继光部下的?这一层关系却是再也藏不住,三人便顺藤摸瓜地在王大?臣的?身上找线索。借着易微之手,这次的?查证便再也没有了阻力,只一下午的?时间,王大?臣残存在戚家?军兵册中的?信息便被尽数搜查出来。 「无妨,至少这条线索尚未来得及污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幕后之人抢时间,哪怕是再细碎的?证据都于我们有利。」沈忘道。 「那咱们这就走!」易微说着,手探到脑后将自己的?长发挽了挽,塞到了四方平定?巾下,又成了一个?玉面书生。 沈忘站起身,程彻也随之正了正自己腰上的?佩剑,却换来易微一记凌厉的?眼刀:「我们去查案,你去作?甚!」 程彻笨嘴拙舌地嗫嚅了半天,转头求助地看向沈忘:「那——那我去不去?」 沈忘这才记起,当年?的?多灾海魇一案自己曾差遣程彻去济南府的?花楼探问案情,着实惹恼了这位易大?小姐,连忙陪着笑脸温声道:「这次有易将军坐镇,清晏只是随侍不敢造次,是不是清晏?」 程彻有些委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上次也没造次……」见沈忘的?眸光看过来,也只得赶忙一叠声地应承下了。 易微这才略略展颜,三人趁着暮色未沉向着京城教坊司的?所在行去。明朝初年?,太//祖极恶官场奢靡贪腐,要求礼乐机构一律从简,仅设太常寺与教坊司承应宫廷乐舞,教坊司中的?乐户皆是贫苦人家?所卖女儿或是因罪籍没的?女子,此时的?教坊司尚且清白,与后来的?「官办妓//院」并无瓜葛。 可?这一切自明成祖时期开始改变,为排除异己、惩治靖难忠臣,无数受牵连的?女眷被发付教坊司成为娼//妓,世世不得为良,永无出头之日?,是以当世有「宁入浣衣局,不入教坊司」之语。 夜色将至,却正是教坊司华灯初上之时,粉纛花牌,绮窗丝帐,雕栏画坊,端的?是人间欢愉在,红粉销金窟。诸妓房门,皆是半扇门扉,其上蒙着影影绰绰的?纱帘,只消一眼便能?望见屋中美人倩影,或行或坐,或低语或浅笑,当真是引人浮想联翩。 这一路行来,莺声燕语不绝于耳,易微本是女子,倒并不觉得有什么,时不时目光坦荡地向房中望去,为这些貌美女子的?悲惨身世而?嘆惋。沈忘的?思绪尽皆被案情所占据,红粉丽人如同过眼云烟,只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愈发显得身姿如竹,傲然而?立。他与易微二人,一个?君子端方,一个?俊俏逼人,引得众人为之侧目。 唯一不自在的?只有程彻一人,他低眉杵眼地闷头走,脑袋恨不得塞到地缝里,可?饶是如此,脸依旧红得发紫,易微也觉着他可?怜,便走到他身侧,替他挡住了那些如同虚设的?房门。 穿过人声鼎沸的?长廊,三人终于行到了大?堂之上,堂中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常。此时,人们的?目光尽皆落在高台之上且歌且舞的?女子身上,易微毕竟是孩子心?性,一手扯着沈忘,一手拽着程彻就往人堆里挤。 只见台上的?女子一袭红衣,轻纱覆面,做胡姬打扮,只露出一弯妙目,低眉婉转间舞姿轻扬,着实让人移不开视线。更?为勾人的?是她腰际间那抹雪白的?皮肤,如同红梅上的?初雪,花甸间的?月光,随着舒展柔软的?舞姿妖娆腾挪,当真美极妙极。 易微盯着女子的?脸半晌,轻轻击掌,「就是她!」接着压低声音解释道:「她就是王大?臣的?妹妹。」 第192章 挟刃落花 (二十五) 她一边说, 一边转头看向程彻,却见后者正双目炯炯地盯着台上的女子,眸中闪动着警惕的光芒。易微本来见程彻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红衣女子, 心中只觉懊恼, 抬手便?向程彻的后脑拍去,可手挥到一半却定住了。 不对,这傻大个的人品如何,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晓得吗? 她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程彻, 只见他上身微微前倾,双腿分开?,牢牢地?定在?地?面上,双臂不易察觉地?挡在?自己?和沈忘的身前, 如同一只张开翅膀守护着幼崽的山鹰。他在?防备什么?易微心中疑惑, 转头向台中央看去。 这时, 鼎沸的欢唿声骤然响起, 几乎冲破了上方的屋顶, 直逼九霄。原来是一舞终了, 台上的女子正俯身拜谢。 「跟上她。」沈忘低声道。三人?隐在?人?群之中, 不远不近地?跟随着那?抹娇俏的红影, 眼见她一扭身上了二楼,沈忘从怀中掏出点儿?散碎银子, 看都没看一把塞给上前拦阻的龟奴。龟奴立刻讪笑着退到了一边儿?去,只当是哪个朝廷大员的公子背着家?里来寻欢作乐,自是不再阻止。 第293页 这位红衣女子的房门与诸妓不同, 是一整块完整的门板,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形, 可见在?教坊司中她的身份卓然,不同于流俗。沈忘轻轻扣门,自报家?门道:「沈无忧求见令嘉姑娘。」 虚掩的房门缓缓打开?,女子冷冽清幽的声音也随之飘了出来:「令嘉……这闺名倒是许久没有人?唤过了。请进?吧,沈御史?。」 闻言,沈忘与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当先迈步走入房中。与曾经见过的漪竹姑娘的香闺不同,王令嘉的房间却是清冷洁净至极,相对于一名教坊司的头牌,它倒更像是一位世家?公子的书房。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市声不入耳,俗轨不至门,繁简得当,极是雅致。 「三位公子,请坐。」此时,王令嘉面上覆的轻纱已经取下,露出轻纱之下石破天惊的美貌,柔媚有之,英气?亦有之,让人?见之忘俗。「贵足踏贱地?,是什么风将三位吹到这污浊之地?的?」 王令嘉行止坐卧皆有礼数,面上更是没有分毫惊讶之色,可见她对三人?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毕竟张绰平一案闹得京城中沸沸扬扬,王令嘉人?在?眼多嘴杂的教坊司,很难做到充耳不闻。沈忘也不隐瞒,当下直言相告:「本官前来乃是为?王大臣与张绰平的案子。」 「兄长的案子早有定数,兄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成了教坊司中的娼//妓,沈御史?可是觉得这样的惩罚还嫌不足?」 这王令嘉的话中尽是冷嘲热讽之意?,句句带刺,易微听得极是别扭,可她又分外?同情王令嘉的身世,是以硬憋着一股怒火隐忍不发。可她不发威,不代表王令嘉没有注意?到这位过分娇俏的「玉面书生」,只见王令嘉的妙目向易微身上一扫,笑道:「倒是不像这位姑娘,锦衣华服,身娇肉贵,想必家?世不凡吧?」 易微只觉面上一刺,刚欲反驳,就见程彻高大的身形倏地?站起,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沈大人?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王令嘉笑得更加娇媚了,起身一福:「是是是,大人?们身居高位,妾身人?微言轻,自是不该多嘴了。」 沈忘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冷声道:「令嘉姑娘,我只问你,你同那?张绰平是否熟识?」 王令嘉冷哼一声:「熟识?无非就是家?门口的一名乞丐罢了,妾身就是再贱,还能贱得过一个乞丐?」 「不许你说他!」易微终于忍不住了,从程彻的背后露出一张气?得发青的小?脸儿?。 王令嘉睨了易微一眼,并不与她缠斗,却听沈忘又道:「那?你可识得卢有德?」 「这天底下我最不熟的就是太监了」,她噗嗤一声笑了,「他们和我们可吃不到一个碗里。」 沈忘眸光闪动了一下,语气?放缓道:「那?——当年王大臣为?何?会做了逃兵,又莫名入宫行刺呢?」 王令嘉冷漠不屑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嘆了口气?道:「兄长从军之后,我们全家?用他从军换来的钱过了几年,好景不长,父母先后离世,我又患了重病,当时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给兄长去了信。谁料,兄长为?给我治病,竟是又将自己?的命再卖了一次……现在?想来,倒不如当时死了干净。」 「也就是说,王大臣是为?了给你拿钱看病,才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身死。而张绰平也是为?了给你的兄长报仇,才照葫芦画瓢入宫行刺。可在?此之前,张绰平竟然都没有同令嘉姑娘你商量商量吗?」沈忘的尾音有了意?味深长地?上扬,他静静地?看向王令嘉。 王令嘉勾唇一笑:「商量?就凭他的身份,只怕入不得教坊司吧?总不能让妾身出去私会他吧?」 沈忘颔首微笑道:「既然如此,可见姑娘和这个案子的确并无牵扯,我这里有一份张绰平的卷宗,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说完,他将怀中的一卷卷宗递了过去。 王令嘉展卷匆匆一览,就递还给沈忘道:「没有。」 沈忘却没有接,只是凝眸看着案几上的一方镇纸,那?方镇纸通体漆黑,触之温润滑腻,望之凛然生威,只是边角处有一小?块泛白的磕碰,着实?可惜。王令嘉见他盯着那?方镇纸看,展颜而笑:「沈御史?倒是个识货的。」 沈忘怔了数秒,方才接过卷宗,笑道:「一时心喜,便?多看了几眼,见笑了。」 王令嘉倒是难得面露柔和之色:「无妨,它的确很美。」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银白色的光辉穿过碧色的窗纱透了进?来,斜斜地?投射在?沈忘苍白的指尖之上。如同被月光烫到一般,沈忘倏地?收回了那?放在?镇纸上的手:「打扰令嘉姑娘了,我们这便?告辞了。」 月儿?弯弯直上西天,将整个人?间都包裹在?它柔柔润润的月色之中。在?沈忘、易微和程彻踏出教坊司之际,城西蔡年时的家?门也正被人?缓缓合上。 张居正抬起头,望向那?枝丫间泄下的月光,如同薄雪一般,长长地?嘆了口气?。他恍然惊觉,自己?这些日子似乎为?这帮年轻人?嘆息过太多次,怅惘过太多次,而他的内心也不断地?被这些小?辈们的执拗与坚持所?激盪。 蔡年时的家?门紧紧掩蔽着,如同他刚才的话语般坚定。 第294页 ——张首辅,年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恳请首辅大人?成全!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位蔡侍讲吗?犹记得初见,这位出身寒门的蔡侍讲周身上下竟只有一双鞋是簇新的,面容上皆是小?门小?户里带出来的寒酸与惶惑,虽是能写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好文章,内阁诸臣却都没有将他放在?心里,排上名号,毕竟他实?在?比不上那?位惊才绝艷的沈探花,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苍生罢了。可及至这次沈忘遭难,柳七入狱,张居正却也不得不对这位蔡侍讲刮目相看。 张居正曾应承过海瑞,要帮助这位「勇而有义,心若赤子」的沈御史?,可他和海瑞都没有想到,沈忘此番竟惹下此等塌天祸事。朝上诸臣不是默然不语,就是群起攻之,借着柳七的身世大做文章,让他和冯保都头疼不已。 的确,沈忘年少有为?,深得圣上嘉许,早不知已经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换作寻常人?,定然会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可沈忘却不卑不亢、虎山独往,就愈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了。所?以,张居正只能找到同沈忘关系密切的蔡年时,恳请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天子。 「张首辅的意?思是让年时上奏天子,大赦靖难遗孤,抚恤忠臣后裔?」蔡年时的面容隐在?夕阳背后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楚表情。 张居正颔首,沉声道:「既然柳姑娘的身世已然大白于天下,若想救其于危难,只有这方以毒攻毒之策。只是——」张居正看了看蔡年时不动声色的侧脸,嘆息道:「只是此法实?在?兇险,无论蔡侍讲作何?选择,老夫绝不强求。」 「年时——求之不得。」男子微微一倾身,整个人?便?蕴在?斜照入屋的夕阳之中,他的脸上有着让张居正看不懂的柔和笑意?,就仿佛他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了,而那?种蓬勃而出的华彩让男子本来平平无奇的五官熠熠生辉:「奏本年时早已写好,只待明日一早呈奏圣上,万没想到张首辅倒与年时想到了一处。」 张居正一怔,反倒起了劝说之意?:「蔡侍讲,此本一旦呈上,你便?再也没有了后路,无论是天子震怒还是朝野汹汹,你只能一力承之,此事你可想好了,绝非一时书生意?气?这般简单。」 「年时想好了……年时自幼怯懦,谨言慎行,从未有机会做些出格之事,此事若能成行,倒是了却了年时的一番心愿,因此无论是成是败,年时皆甘之如饴。」 张居正捋着长须,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位寡言少语的蔡侍讲:「若是不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蔡年时眸光一黯,嘴唇却是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怅然的笑:「九族……年时的九族只有年时一人?了,便?是诛了又何?妨?张首辅——」男子郑重拱手而拜:「年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恳请首辅大人?成全。」 并肩行在?长街之上的沈忘三人?并不知道,蔡年时为?了救柳七于危难做出了何?等惊人?的抉择,只因他们此刻也正被一团浓重的黑雾笼罩其中。 「无忧,刚才那?个王令嘉绝非凡人?。」走得离教坊司远了,程彻见四下无人?赶紧说道,「你看到她跳舞时的那?一扭身了吗,如龙如蛇,大开?大合,就算是筋骨奇佳,没有十数年的功力也走不出那?几步!」 「所?以,你刚才目不转睛地?,是在?看这个?」易微惊道。 程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别的不行,可是看这身法却是一看一个准,我记得当年在?寨子里认识一位八卦掌高手,他曾对我说过,八卦掌乃是以腰为?轴,以步助腰,以腰助肩,以肩助肘掌,因而其拧腰的动作极有特点,这王令嘉定然是八卦掌的高手,没跑了!」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又疑惑地?看向易微:「微儿?,那?你觉得我在?看什么?」 易微面上一红,气?沖沖地?别过头去,唇角的笑意?却是再也藏不住:「我哪知道你看什么,你爱看什么看什么!」 程彻被抢白了一番,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后脑勺,突然,他眸光一亮,勐地?一拍大腿:「原来是她!」 这「啪」地?一声巴掌声在?无人?经过的长街中格外?响亮,把易微唬了一跳:「又怎么了!一惊一乍地?!」 「我想起来了!微儿?,你有印象吗,那?个宁芳县碰到的村妇!」 易微蹙着眉头想了想:「是咱们问路的那?个?」 「对!就是她!咱们问完路,她起身欲走,当时她扭身的动作和今天的王令嘉一模一样!」程彻大睁着眼睛,激动地?连喘气?都忘了。 易微也大惊失色,以手掩口小?声道:「你是说,那?个人?就是王令嘉!?大狐狸!王令嘉早就盯上我们了!」易微勐地?扯住身旁沈忘的衣袖,却见沈忘的面色冷得如凝着冰的溪水,往日里永远饱含笑意?的眼眸,此刻亦是黯若深渊。 只听沈忘冷冷道:「当时我还奇怪,一名村妇何?以十指白皙,不沾阳春之水,现在?想来却是忙着去寻小?德子,反而疏忽了这不合常理之处。清晏,你方才说——八卦掌如龙如蛇,大开?大合,拧腰的动作极有特点……」 沈忘停下脚步,转身回望那?长街尽头,灯火辉煌的教坊司,怒极反笑:「那?夜,在?年时家?中威胁我之人?,亦是这般形态!」 第295页 「方才,我在?教坊司中询问她,是否识得卢有德,你们记得她是如何?作答的?」 「她说,这天底下她最不熟的就是太监了!」易微抢先回答道。 「此案事关重大,德公公又曾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是以有关德公公的身份和犯案的细节,知情人?皆讳莫如深,坊间更是没有相关的传言。王令嘉身居教坊司,又是如何?知道卢有德是太监的呢!」沈忘的眸子在?浓重的夜色中莹然发亮,灼灼有光。 「天哪……」易微震惊道:「所?以我们的一言一行,尽在?王令嘉的掌握!她先是指使小?德子杀死曲青青,又亲赴宁芳眼瞧着小?德子上吊自尽,到后来再逼得袁师父咬舌而死,再到最后害得柳姐姐自赴诏狱,都是因为?她!死了这么多人?,只是为?了掩护她!」 沈忘垂在?宽袍大袖中的拳头缓缓握紧,声音低得晦暗不明:「不……不仅仅是为?了她……」 第193章 挟刃落花 (二十六) 第二日, 夜。 掌灯时分,便?是教坊司最为葳蕤繁盛,春光无限之时, 昨日里发生的小插曲早已随着往来的人流消泯无声, 而那两位俊俏得如姑射仙子般的公子也?化作龟奴小厮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教坊司这?种地方,每日里都会新鲜的趣事儿可供咀嚼品尝。 王令嘉百无聊赖地倚栏而望,这?人间繁华入不得她眼,而唯一能让她倾心动?魄之人已是多日没?有?踏足此地了?。定然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若非自己?是戴罪之身,也?能光明正大地为他排忧解难, 不像现在……她心中暗想着,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气。 正自思?量间,楼下却是炸开了锅,乱成一片。 「给老子来个最贵的姑娘!」吸引着众人眼球儿的, 是一名口?音怪异的大鬍子。这?名大鬍子长得极是威武剽悍, 嗓子门儿更?是大的惊人, 甫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点最贵的姑娘, 把自己?的胸膛拍得震天响。 「姑娘, 您看……」身旁的婢女有?些不安地向王令嘉投以问询的眼神。 王令嘉自二楼向下瞟了?一眼, 冷冷一笑道:「随便?找个姑娘打发他, 我不伺候。」 王令嘉懒得伺候, 几名龟奴只得陪着笑脸,引了?另外几位姑娘前来相?见, 那大鬍子只是扫了?一眼便?大声嚷嚷道:「啥意思?,找这?几个歪鼻子斜眼儿的煳弄谁呢!老子说了?,要最贵的!最——贵——的!」 他的口?音混杂着南北各处的方言, 让人听来极是别扭,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只见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 唬得龟奴连连后退,生怕他一个不乐意酒罈子就?扣在自己?头上。王令嘉见那人闹腾不休,心中烦躁,便?倚着栏杆向下张望,正被那大鬍子瞧了?个正着。 「诶!诶!这?不就?有?个人模人样儿的吗!我要她!」大鬍子醉眼惺忪地眯缝着眼,指着王令嘉叫嚷道。 「官爷,满儿姑娘今晚定了?人了?,您看要不……」 「格老子的!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子!?」龟奴的领口?被勐地一揪,大鬍子口?中浓重地酒气便?直眉杵眼地喷了?过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官职虽然不高,可就?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也?得求着老子办事!」 龟奴心中暗骂自己?倒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谄媚:「官爷说的是,官爷说的是……」 「沈忘,认识吗!那可是皇上心尖尖儿上的红人,话本里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那又怎么样,不还得求到我跟前儿吗!」 突然,一双雪白的柔荑轻轻抚在大汉青筋毕露的手背上,女子嘴唇翕动?,吹气如兰:「那可真是咱们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位官爷,那沈忘求您办什么事儿啊,妾身就?爱听这?朝堂中的故事,您不妨给妾身讲一讲,好吗?」 大鬍子一抬眼,刚刚在二楼倚栏相?看的佳人已经到了?眼前,他极是受用,放开了?龟奴反手一把将佳人揽入怀中:「那小白脸儿有?啥好讲的,老子给你讲讲老子当年……」 怀中人极柔媚地一扭,腰肢软绵绵地塌在大鬍子的臂弯中:「可妾身就?想听这?个,官爷连这?点儿小要求都不能满足妾身吗?」 「讲讲讲!你让老子讲啥老子就?讲啥!」大鬍子脸红脖子粗地应着,大声道:「其实,倒也?没?啥大事儿,就?是那小白脸儿问我要了?一份花石纲遗石的名录,咱也?不知道哪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这?帮富家子弟恨不得……诶诶!姑娘你哪儿去!」 王令嘉铁青着脸,蹬蹬几步向二楼行去,毫不在意那大鬍子一脸委屈地骂骂咧咧。快步走入房间后,她压低声音吩咐一旁的婢女:「让公子速速前来相?见,一定要请来!」 那婢女应诺着离开了?,半个时辰后,婢女孤身一人行上楼来。 「人呢!」王令嘉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罕见地起了?惶急之色。 「公子被请去赴宴了?……不在家。」 「废物!」王令嘉勐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在屋中踱了?数圈,似乎下定了?决心般双眉一拧:「留不得了?。」 * * * 沈忘吹熄了?案几上明晃晃的烛火,合衣躺下,微微偏过头,就?能看到窗外斜射而入的丝缕月光。窗台上,一只木蛙静静立着,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沈忘嘆了?口?气,探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肋下。这?几日,悲欢离合,生死磋磨,被他经歷了?个遍,自柳七走后,他也?不再?遵守柳七定下的不许饮酒的戒律,痛饮了?几场,引得旧疾又起,时常疼得他难以入眠。 第296页 不过这?样也?好,在这?种需要绝对清醒的夜里,疼痛便?是最好的药。 更?深露重,空气中已经染上了?初冬的凉意,沈忘隐在阴影中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是静静的凝望着遗落在窗台上的月色,面色苍白如纸。 屋外的一株柿子树叶片已然落尽,光秃秃地枝丫在凉风中无助地摇晃着,一下,两下,它摇晃得幅度不大,自有?章法。突然,那枝丫快速地摇动?了?一下,树枝的顶端看看擦过窗棱,发出细碎轻微的摩擦声,然而只是一瞬,那树枝摇晃的幅度又重归往常。沈忘看着看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眼帘缓缓下垂,目之所及的视野随之缩小晦暗,透过狭长睫毛的间隙,沈忘看见一道比月光还要明亮的银芒一闪,下一秒,金石相?击之声响起,原本堆叠着锦被的一侧勐然跃起一道人影,同那窈窕瘦削的暗影斗在一处,正是久候多时的程彻! 只见那暗影动?作如龙如蛟,敏捷刁钻,腾挪闪转间虎虎生风,程彻毫不畏战,使着一手搏命的功夫,不闪不避,以刚克刚,二人在本就?逼仄的房屋中缠斗不休,沈忘坐起身,直视着那手持匕首的暗影,朗声道:「令嘉姑娘,幕后主使之人我已知晓,莫要再?反抗了?!」 暗影冷嗤一声,分心回答道:「既是知晓,更?是留不得你了?!」 沈忘眉目低垂,嘆息道:「令嘉姑娘,你们此时所行之事,已经与復仇无关了?。朝堂的争斗,权利的更?迭,真的要用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来陪葬吗!那你与曾经痛恨之人,又有?何区别!」 王令嘉心头一黯,她知道沈忘说得并没?有?错,同那人并肩行了?这?么久,是对是错,是成是败已经容不得她来分辨了?。她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让那人走得远些,再?远些……可是这?些话,她又如何对沈忘直言呢? 「我之行事,何须向汝等?解释!是对是错,当问我手中之剑!」王令嘉眉头一拧,合身扑了?上去。 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窗外响起,黑洞洞的枪口?中飘出一缕青烟,而王令嘉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肩已经被打得再?也?动?不得了?。 沈忘和程彻对视一眼,程彻极有?默契地踏前一步,扶起王令嘉,用力在她的下巴上一掰:「得罪了?。」 登时,王令嘉下巴脱臼,再?也?无力反抗了?。 易微蹬蹬几步从屋外奔进来,看着束手就?擒的王令嘉大喘了?口?气:「吓死我了?,要是枪口?再?偏一点儿,大狐狸你的命就?没?了?!」 沈忘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向窗外幕天席地的月色:「我这?条命还得留着,今夜这?场仗还没?打完……」 * * *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缓缓推开了?教坊司二楼王令嘉香闺的房门,房间的东南角置着一鼎错金铜博山炉,炉盖高高耸峙,镂雕着象徵着「三山」的仙境,其间峰峦叠翠,仙人灵物杂错其中。裊裊香菸从盖上的镂孔沁出,若起伏云海环绕山峰,其雕工之精美绝伦,绝非凡品。 修长的手指在炉盖上若有?似无地拂过,勐地用力一旋,炉盖随之而动?,其内部竟然发出机扩运转咬合之声,隐在墙壁一侧的暗门应声而开。暗门后存放着成堆的往来信件与伪造文?书,皆用麻绳綑扎好,堆叠在暗格之中,人影轻嘆一口?气,正欲抬手将私藏之物取出。 「原来机关在那里……」房间的西南面有?一座大理石屏风,外框雕镂着名贵的黄花梨,典雅的木材与古朴的石材交织,碰撞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美感。屏风背后陡然响起的人声让那只白皙的手轻轻一顿,氤氲的雾气飘散,显露出沈念雪中白梅般俊美无铸的面容。 他的眼神中有?些许错愕,他怔怔地看着那扇大理石屏风,似乎想隔着那不透光的表面看清背后之人的情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人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如同迷路孩童般地迷惘与失落。 沈念眼中的错愕消退了?,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笑:「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凡事总要追问一个为什么……无忧,这?次把提问的机会让给兄长吧,为兄也?想问问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呢?」 「一开始——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拿捏人心的巧妙,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漠然,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都太熟悉了?。就?像当年你役使楚槐安为你杀人一样,无论?是小德子、张绰平还是王令嘉,他们都有?一样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开的东西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沈念认真地听着,后来干脆搬来一把椅子,与屏风相?对而坐,如同小时候检查弟弟温书的成效一般,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他们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究竟是什么呢?」 「小德子乃是对圣上的怀恩之情,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重回圣上身边伺候,因此他自然仇恨上了?将他调离的冯公公与张首辅,听凭你的调遣。张绰平乃是为王大臣的报仇之心,他们二人情同手足,冯公公与张首辅为将行刺的罪过推到高拱高大人头上,而不惜让王大臣作伪证,最终又因事情败露让王大臣以命相?抵,为报此仇他自然为你马首是瞻。而王令嘉——」 第297页 沈忘顿了?顿,垂首看向被绑缚着双手双脚,歪躺在地上的女子。她被用布团堵住了?嘴以防止她以死明志,此时的王令嘉正拼命抬起头,看向屏风外萧萧谡谡的男子,眼中隐隐含泪。 沈忘心中一嘆,轻声道:「乃是对你的思?慕之情,为了?你,她以戴罪之身借用教坊司传递讯息,打探虚实。在小德子身死之时,她扮作村妇尾随而至,清理干净你们之间所有?往来的痕迹;在张绰平自尽之时,她也?潜藏在诏狱之外,得知了?戚少保到来的讯息,你们生怕事情败露,不惜以停云的身世相?挟;而在最后得知我查到花石纲遗石之时,她更?是不惜鱼死网破,想要诛杀于?我——」 「你受伤了?!?」沈念闻言霍然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力道冲撞原地晃了?两晃。 沈忘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这?是令嘉姑娘唯一一次失手。」 沈念的面色一松,仿佛胸中大石落了?地:「那她呢?」 「她左肩中了?一枪,已经包扎过了?,应是无碍。」 沈念轻轻一嘆,略一振衣又俯身坐了?下来,温和耐心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那你是如何确定是我的呢?」 「同上次一样,你皆是借刀杀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是这?一次你却藏不住你的刀。」沈忘环顾布置简洁清冷的房间,沉声道:「甫一踏进这?间屋子我就?觉得奇怪,这?与整个教坊司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便?有?意试探。我藉口?让令嘉姑娘翻阅补充卷宗而将张绰平的卷宗颠倒着递给了?她,而令嘉姑娘匆匆浏览,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卷宗拿反了?,可见她根本不识字。一个大字不识之人,为何需要这?样一间讲究的书房呢……那定然是为她背后之人所准备的,也?就?是你——沈无涯。」 「而真正确定是你,则是因为那方名贵的黑石镇纸。这?种石头名叫『黑珍珠』,色黑如黛,石皮光滑细腻,宛若珍珠一般,而同样的石头我在你府上见过,就?是那尊形似灵芝的奇石。」 「北宋因石亡国,我朝却极恶奢靡,近年来方才有?人寻觅当年花石纲遗石巧作收藏,而正因其珍贵,花石纲的奇花异石皆有?名录记载留存,我托人查询,却发现这?尊灵芝奇石乃是高拱高大人所藏,而这?方镇纸则是与灵芝奇石两石同胎,皆出自同一块原石。」 沈念静静地听着,食指轻轻在椅子的手把上有?节奏地敲击,这?习惯性?的动?作同屏风后的沈忘一模一样:「所以,你猜到了?我与令嘉的关系,便?刻意泄露了?你寻觅花石纲名录的消息,引得令嘉对你出手?谋士以身入局,无忧,当真好手段。」 沈忘垂下头,露出一个苦涩而悲凉的笑:「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了?吗?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沈忘轻声一嘆,一直微笑着的眸子缓缓下移,看向那屏风前的地面,那里隐约透出屏风后的沈忘端坐的影子,与他略有?些歪斜扭曲的影子相?互交叠,构成一个拥抱的姿势。「为了?活着。」沈念轻声道,「他们能这?般对待高大人,就?不会这?般对待我吗?高大人名满天下尚且如此,若我不反抗,会有?什么后果?我若死了?,我的妻儿怎么办,沈家怎么办,无忧——你怎么办?只要高大人能重返内阁,这?一切都能转圜。」 屏风后寂然无声,片刻后沈忘悲愤的声音如同骤然燃起的烈火,灼得人眼睛发烫:「那事到如今呢!嫂嫂怎么办,沈家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他腾地站起身,声音中带着哽咽:「你告诉我,如何转圜?」 沈念抬眸看向那扇大理石屏风,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如同绽开在雪原之上的苍白梅花:「无忧,在你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这?一切的结局了?。」沈念站起身,略一振衣,向着屋外走去。 行到一半他缓了?步子,悠悠道:「放了?那丫头吧,一切因果皆由我而起,与她无干。成王败寇,我——无怨无尤。」 被塞住了?嘴的王令嘉发出一声崩溃地悲鸣,沈念再?也?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教坊司依旧是华彩夺目,人声鼎沸,没?有?人在意这?一对兄弟的悲欢离合。楼下一群孩童手持花灯嬉闹着跑过,清脆而稚嫩的笑声传入沈念的耳朵。沈念眸光微动?,不知为何探出头向楼下的街道看了?过去,只看到那些孩童欢叫着跑远的背影。 他们跑得那么快,那么欢悦,手中持着的花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光的河流,而河的两岸,站着曾经年少的兄弟二人…… 沈念的唇角颤了?颤,眷恋地向那掩蔽着二楼的房门看了?一眼,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沈家……总得护住一个吧,此番我们兄弟二人的界线彻底划清,应能保你无虞……」 「无忧啊,你终究长大了?……」 一阵寒风袭来,窗沿下提前盛放的白梅,悠然落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而屏风后的沈忘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热流涌上喉咙,他想抬手去阻却已然来不及了?,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在石质的屏风上留下如同红梅般绽放的血痕。他再?也?支持不住,两眼一黑摔将过去。 * * * 第298页 沈念知己?事败,投狱自首。因此案牵连甚众,万历皇帝命都察院会五府六部、通政司、大理寺、六科十?三道官员参与审讯。科道官纷纷上本,除弹劾沈念外,沈忘亦成了?众矢之的,更?有?甚者要求沈忘自裁谢罪,万历帝皆留中不发。除沈念一人外,并无第二人经受牢狱之灾。 因亲手将自家兄长送入囹圄,沈忘心神俱损,昏聩数日不醒。直到京城初雪,方才悠悠醒转,不顾身旁友人拦阻,自请入宫。 踏入大殿的靴底还沾着余雪,在石阶上留下泪渍般地水痕。沈忘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大殿上端坐的帝王垂眸看向他,看不清表情。 青色的朝服之上绣着鸂鶒,随着沈忘的脚步栩栩而动?,如同活过来一样。沈忘缓缓跪下,姿态端肃,声音里带着大病未愈的沙哑:「罪臣沈忘叩见陛下。」 空无一人的大殿中,沈忘的声音撞击在地面和墙壁上,产生了?空洞的迴响,同殿上枯坐的帝王一般孤独。朱翊钧没?有?回话,仿佛并没?有?听见沈忘的认罪,沈忘待了?片刻,将自己?头上的乌纱摘下,端正地放在冰凉的地面上。 「罪臣沈忘自知罪孽深重,恳请圣上治罪。」 回应他的是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朱翊钧自殿上步下,行至沈忘面前。沈忘没?有?抬头,他安静地看着地面,等?待着来自天子的雷霆万钧。朱翊钧表情复杂地看了?沈忘半晌,竟是缓缓蹲了?下来。 他捧起那顶乌纱帽,轻轻拍打了?数下,递还给沈忘。沈忘抬起头,往日里明亮落拓的眸子里尽是血丝。 「沈先生,朕——不是赵构。」少年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似乎能将人心灼一个洞,「大义灭亲,大忠灭心,朕知道你做出了?怎样艰难的选择,无论?旁人说什么,朕从来没?有?怪过你。」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双唇翕动?:「朕只是怪自己?,身为天子,依然做不到……无所畏惧,让沈先生受了?这?般委屈……」 「那些人,假借着仁义忠勇的旗号排除异己?,高张着嫉恶如仇的幌子嫉贤妒能,此番……朕才算是领教了?他们的本事,这?是朕的天下,朕的国家,可是——」少年的眸子闪闪发亮,盈着愤怒的火光,「朕依然护不住朕想护的人。」 沈忘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直视着与自己?视线相?平的少年天子的脸,如同看着那年骑龙山下指天为誓的自己?。一抹温柔而怅惘的笑容浮上嘴角,他终是没?有?错看他。 「圣上还年轻,罪臣虚长了?这?些年岁,不还是……护不住吗?」 朱翊钧岂能听不出沈忘的话中之意,安抚地拍了?拍沈忘的胳膊,耳语道:「沈先生,你放心,有?些时候,囚笼也?是盔甲,你想见之人就?在见你的路上了?。」 * * * 这?场初雪来得早,亦来得及,不出半个时辰纷纷扬扬地雪花已将路面铺满,人行在雪中,如坠入雾气的白鸟,除了?一道疾行的脚印外再?也?留不下其他任何的痕迹。沈忘的步子有?些踉跄,跻起弥散的雪粒。他越走越快,浑然不觉靴面已经被冰雪湮湿,最后竟是提着官袍小跑了?起来。 在那片被红墙圈禁的苍白天地间,那抹灵动?的青色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连接着宫外微蒙的天色,与银杏树下捧着手炉的纤瘦身影。 柳七已经在宫门外候了?许久,因为强烈的思?念让这?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在某一瞬甚至比一生还要漫长。朔方风雪严相?逼,在她白净的皮肤上染了?一抹温柔的红。裹在大氅里的脸被白色狐狸皮毛簇拥着,只露出一双漆黑入墨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宫门的方向。 在沈忘昏迷的数日里,蔡年时的摺子引起了?朝堂的轩然大波。朱翊钧力排众议,下诏为建文?忠臣建祠祭祀,颁布《苗裔恤录》对忠臣后裔遗孤大加抚恤。所以,此刻立在雪中的女子不再?是柳七,亦不再?是俞春归,她终于?能够回归自己?本源的姓氏——方孝孺的「方」。亦或者,她本就?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任何人。 终于?,一道青色的人影陡然出现在宫门的出口?处。在看到柳七的一刻,那人影只是怔了?一瞬,继而便?甩开臂膀大踏步地奔了?过来。随着二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柳七也?终于?看清了?那青袍乌帽的映衬下,年轻而熟悉的脸。那眸子里五味杂陈的浪涌狠狠击中了?柳七,让她的双臂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将扑入怀中的人儿紧紧拥住。 捧在手中的手炉被撞落在地,那是朱翊钧生怕柳七受凉,亲赴诏狱赐下的,二人却浑然不觉。沈忘将头紧紧埋进柳七厚重却柔软的大氅里,多日来的思?念、悲凉、痛楚、无助齐齐涌上心头,化作一阵闷闷地压抑的哭声。他始终不肯松手,就?好像手上的力道一减,怀中之人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不见。 耳畔,传来柳七带着湿漉漉热气的声音:「沈兄,我们回家吧……」 家…… 此刻的济南府也?该下雪了?吧!刚出笼的草包包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花增光的糖葫芦糖壳儿亮晶晶的,透出内里圆润的红;子谦的食盒里盛着新熬好的甜沫,怀里塞满了?集市上百姓们送的小玩意儿;金桂树下的美人榻上落了?密密的一层雪,有?碎玉声,黄四娘拿着扫帚清了?,没?多时便?又积了?薄薄的一片;大明湖畔的城隍庙依旧香火鼎盛,铁公柳绕湖而生,万古长青;歷城县衙的屋檐下起了?晶莹剔透的冰棱,正等?待着那帮闲不住的年轻人用力掰下,再?战一程…… 第299页 这?一段热血飞扬的冒险终将尘埃落定,亦或者,他们全新的故事正悄然开启。 「嗯,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