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书生最好命》 第1章 此山是我开 两道的青山松叶摇摇,夏日的阳光从树叶之间透下一个个圆圆的光斑。 晓风和畅,枝叶摇曳,炎热的暑气也这山林被驱散,听着泉流水声潺潺,便是还剩下三分火气也尽数消去。 但,走在路上的人,可不这样觉得。 这是一支收获丰实的商队,打头的是四个年轻有力的汉子,在如此清凉的山林里,头上也沁出几滴冷汗。 他们手拿细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敲敲打打,恍如盲人探路。 一旦有什么动静,前面的人立刻挥手示意停下,自己上前查看。 中间是两辆拉着货物的骡马车,鼓鼓囊囊的车厢上蒙着厚厚的麻布,看不出是些什么。 也围绕着几个还算健硕的押货脚夫。 再后面则是一辆朴素的马车,车厢前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指上长着厚茧,看起来是个精明的老书生。 两个护卫时时刻刻围绕在周围不曾松懈。 最后一辆拉货车打底,跟着四个穿着短打的佩刀汉子,脚步沉稳,肌肉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周伯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里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悄悄掀开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老者。 圆圆的脸上被山里的蚊虫咬了一个红点点,煞是可爱。 老者闻言转过头,牵起车帘盖住她,慈祥地看着小姑娘:“小姐放心,就快到了,快躲进去不要被蚊子咬到了,半夏姑娘呢?” 小姑娘摇摇头,灵活地从老者手下钻出来:“里面太闷了,我想在外面待会儿。”说着坐到老者旁边,开心地晃着腿:“母亲头晕,半夏姐姐在照顾她。” 说着她好奇地看着周围步步谨慎的众人,歪头询问:“大家怎么走路怎么都奇奇怪怪的?真好玩!” 声音清脆如同一声银铃,把老者吓了一跳,赶紧阻止她:“小姐,小声一点,莫要惊动了此地的大王。” “大王,什么大王?是话本里住在山洞里的妖怪大王吗?”小姑娘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地问道。 老者闻言失笑地摇摇头,无奈地说:“是这云嶂山的……” 两人正说话间,马车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老者警惕地抬头左右看,手里毫不停歇地将还欲说什么的小姑娘塞回马车。 四下静谧,连鸟叫也停了,只有轻微的风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吹动。 护卫的手已经按上了刀柄,坐在老者身边的马夫害怕得身体都在颤抖。 只见细微的“簌簌”声越来越大,马队最前方,一棵大树轰然倒塌拦住去路。 “戒备!敌袭!”随着前头的汉子一声高呼,无数人头从山林之中冒出来。 个个手拿刀剑,身穿护甲,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早已被包围。 “好啊,不枉兄弟们大中午的蹲在这里,果然是笔大生意。”一道清亮的笑声响起,山匪转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头戴面具的少年。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最前面,旁若无人地和身边人说笑:“老费,我就说今日得有笔好买卖吧,要是咱们不来,这得多可惜?” 老费闻言叹了口气:“谁知道他们这么狡猾,早晚那么凉快不走,偏偏要中午顶着大太阳赶路。” “哈哈哈哈哈。”少年一阵朗笑,转头看了一眼前头的护卫:“还站着发什么懵呢,把你们管事儿的叫出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都不机灵。” 少年的年纪分明比这护卫小了不知多少,偏偏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护卫只能忍气吞声地走到后面,请出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上来也没什么架子,对着少年便是九十度的躬身拱手,口呼大王:“小老儿姓周,在这里给大王您老人家请个安,大王您万岁。” “我还万岁?能活万岁的那不是老王八吗?”少年听了,哈哈一笑,连带着周围的山匪喽啰都一并笑起来。 老者只能舔着个脸尴尬地陪笑道:“大王说的是,是小老嘴笨,说错了话,大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们这些木头脑袋一般见识。” 幸好这少年大王好似也是个好相与的,没有在这上面多做纠缠,挥手让旁边的小弟上来审问。 “你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车上都是些什么人?拉了些什么货?一一报上来。” 老者听了,心也拎起来,谨慎小心地回答:“回这位好汉的话,我们是北地儿来的行商,车上拉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药草。” “车里坐的是掌柜的家眷,要往南下省亲,取道路过云嶂山,扰了大王清净。” “车上的玩意儿只要有大王和各位好汉看得上,尽管拿去,只当给大王赔罪了。” 一番话说得妥帖舒服,叫人生不起气来。 少年眉头一展,抱着手对着旁边抬抬下巴,一个干瘦的喽啰立刻会意带着几个人别着刀下去挨个查看马车。 瘦子一刀插入蒙着的麻布里面,搅动两下拔出,黑乎乎的干药草立刻顺着破洞落出来,瘦子捻起一撮嗅闻,转头汇报:“大当家,都是普通药材。” 少年点点头,瘦子又带着人往后一一查探,四周的护卫也被命令压在原地,任由他们肆无忌惮的翻找。 “唉,还以为是多大的生意,没想到居然是药材。”少年叹了口气,转头对着老费抱怨,“真是可惜这几辆大车。” 老费干打劫这一行也是十几年了,自然不信这些人如此谨慎居然就是为了这些干草:“中午顶着大太阳赶路,步步小心,居然只是送药材的?” 老者赶紧解释,虽然慌忙但是说话有条有理:“好汉明鉴,早闻云嶂山大王威名,害怕多有冒犯。 “小老才让下面的人避着点,而且队伍中有主人的家眷,所以谨慎了些。” 见这小老头能说会道,少年来了兴趣,背着手从高处走下来,围着小老头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你这老头倒是有张好嘴,读过什么书?” 老者不明就里,只能拱手回答:“小老只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秀才,承蒙主人不弃,让我做了家中账房。” 说着,他偷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只一眼,少年便猛然察觉。 他低下头,木头面具虽然看不出表情,但那锐利的眼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戳穿。 少年竟然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老者慌张地垂下头,冷汗连连。 这不会是一个寻常人的眼睛…… 第2章 要想从此过 “账房?”带着面具的少年一听,声音一喜,“账房好啊,我们寨中正好差个识字儿的,老头儿,你可有福气了。” “日后跟着我们吃香喝辣,享受极乐无边啊。” “啊啊……”老者一听,心中一凉,暗道不好,妄图推脱:“大王,大王!小老年老多病,难堪大用,岂不是浪费寨中米粮……” “嗨,不碍事。”少年摆摆手,“能用几年是几年。”说得像是在市场上挑大白菜一样。 老者有苦难言,只能佝偻着,哑着嗓子受下:“承蒙……承蒙大王赏识。” 突然,一块糕点被丢到少年脚边,少年诧异地抬头,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捏碎的糕点,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怒视着他。 “妖怪,走开!不准你吃周伯伯!”小女孩大声喊道,立刻被追来的丫鬟捂住嘴巴。 老者赶紧解释,唯恐触怒了山匪:“大王,这位便是主人的女儿,年纪还小,不懂规矩……” 没想到少年并不生气,伸手指着丫鬟说:“没事儿,老子打劫这些年什么骂没听过,倒数你这小姑娘的骂声有趣,放开她,听听她还能说什么?” 周围的喽啰听了,都会心笑起来,可爱的小孩,总该有豁免权。 连老费也背着手慈爱地笑着,不做阻拦。 “放开吧。”少年笑道。 丫鬟跪在地上颤抖着放开手,只将小女孩揽在怀里护着她。 小女孩抬起头,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中气十足地与少年对视:“你看我做什么?妖怪大王,快点放了我们。” 少年听了,笑了一声,存心想逗逗她:“你这小丫头,个子不大,脾气倒不小,我就是不放你们。” “你,你!”小姑娘急得一跺脚,伸出小小的手指指着少年:“你要是不放我们走,我就让我爹爹把你打得稀巴烂!” 听见这童言无忌,周遭的人都笑起来。 丫鬟赶紧把自家小姐的手指收回来,可是小女孩不依,又把左手伸出来对着少年。 瘦子已经查完了所有马车,带着人回来,在老费耳边说了几句。 少年见状,也不再多做纠缠:“小姑娘胆大挺好,只是以后可不要再拿糕点丢人,浪费粮食。” “我家的糕点,我就要丢!”小姑娘赌气似的说,“我家里多的很。” 少年摇头:“便是你家的糕点,你阿爹挣钱也不容易,别浪费了。” 说罢,转身让小的们清理战场:“既然是商户人家,就不为难你们了,那药材拉一车就行,来个人把老先生背着上山,小心点,别颠坏了。” 树林里的山匪走动,几个小喽啰上前夺过缰绳,赶着马儿往山上走,其余人围在后面打闹。 护卫们看着这些匪徒大摇大摆地动作,心中再有不甘,也慑于他们人多势众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老者跟前蹲下,瓮声瓮气地问候:“老先生,山陡路滑,我背你上去。” 老者拿袖子擦擦头上的汗,浑身抖得不像个样子,还在试图拖延:“诶……诶……辛苦好汉你了,小老走得,小老自己走吧。” 汉子一听就不乐意了:“赶紧上来,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走到什么时候,快点上来,老子背你。” “哎……哎……”老者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靠到汉子背上,被他一把背起来,正转身欲走时。 那个小女孩突然挣开丫鬟的束缚,扑上来抱住汉子的腿:“放开周伯伯!放开周伯伯!你们这群妖怪,我爹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爹爹是大官,他要带着一大群人来抓你们!” 此话一出,树林里的喧闹声忽然就静下来,老者心里一惊,想开口解释:“大王,小孩子口……”口无遮拦,是乱说的。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闭嘴。”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少年吩咐道,立刻有人上前把用东西把老者的嘴捂上。 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走到小女孩旁边,弯腰捏起小女孩的脸,亲切地询问:“小姑娘,你说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四下安静得可怕,小女孩瑟缩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她还是勇敢地抬起头:“我爹爹是……” “这位大王,我们是行商人家,家中养了些护院,所以小孩子误以为家中长辈有权势。”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中间的马车车帘被一只雪白的手撩起,一位娴静美好的女子自其中走出来,脸色苍白无力,行动弱柳扶风,叫周遭的汉子都看痴了。 “娘……娘亲!”小姑娘的坚强在那一霎消失殆尽,她哭喊着母亲。 这位夫人缓步走至少年跟前,柔柔一礼,那刻意地示弱之姿,叫人骨头都酥了:“大王万福,奴家这厢给大王您赔个不是。”说罢眼波流转,其意昭然若揭。 小姑娘扑倒在妇人怀中,嘤嘤啜泣。 那孝子慈母之态,实在是感人泪下。少年轻叹一声:“你们当真不是官眷?” 夫人垂首,露出雪白的脖颈:“不敢欺瞒大王。”在野狼环伺之下,她身为弱质女子,不得不以此保全孩儿与自身。 此乃明谋,少年看着那位母亲,面具遮挡了他的神色,只能从他的语气听出他的钦佩:“夫人虽为女子,却着实刚强,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然后恳切地说:“便留你们全尸吧。” 话音一落,周遭的喽啰立刻丢掉手里的杂物,抽出雪亮的刀,向中心围拢过来。 容不得他们辩驳,瘦子率先发难:“兄弟们,他们是官皮子,上!杀光他们!”吼完便冲入人群之中。 这些护卫训练有素也不是好相与的,立刻提刀抵挡。 场面一时乱做一团,四处刀光剑影,飙血横尸。 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想法,不少护卫对着少年大王冲来,没想到少年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居然抱着手臂欣赏起来,好像在观看一场闹剧。 少年见状,活动了一下手腕:“两日未动手,骨头都僵了,许二,把你的刀给我。” 第3章 留下买命财 可惜已经来不及思考,几个护卫相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冲来。 少年拿着刀,歪头看着他们的不自量力。 “铛——”刀刃相碰发出一声脆响,少年横刀于前挡下第一击,而后第二刀、第三刀随之而来,少年发出一声嗤笑,一脚踹开眼前碍事的人。 “铛、铛、铛、铛——”接连的碰击让刀刃发颤,少年一只手拉拽住躲闪不及的护卫的衣领将他甩到一旁,另一只手翻转手腕挡住攻击。 一套连招合击下来,几人居然未伤到少年分毫,少年悠悠地叹了口气:“就你们这本事,居然还能做护卫,你们这护卫门槛这么低吗?” “早知道咱们山寨也去干干这守卫的活,还能赚点铜板给你们买点草席卷尸体。” 老费没忍住笑出来:“大当家,他们这么多人,你那点工钱怕是不够的。” 一个护卫对他啐了一口,骂道“奸贼,少得意忘形,你们这群狼生狗娘养的畜生,早晚有一天要遭天谴。” 正骂着,一个喽啰走上去,一脚踹他肚子上,痛得他浑身蜷缩起来,喽啰得意洋洋地踩住他的后背:“再说啊,这点本事,还装什么硬骨头。” 少年提着刀环视一周,眼见周围的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才笑着制止喽啰的举动:“诶——不要如此无礼,”说着他背着刀慢慢走到护卫面前蹲下:“你事你主,我谋我生,咱们都没错。” 护卫红着眼怒视着他,但是他并没有怪罪,而是宽慰地笑笑。 “兄弟,你是条汉子,我很欣赏你。”说罢,他起身举起刀,随着口中呼号,一刀斩下:“兄弟!大哥刀快,送你一程。” 护卫身体被钳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落下。 “咔嚓”刀刃碰撞骨骼的声音格外寒凉,少年的刀确实很快,那颗人头滚落到地上时,还在惊恐地眨眼。 “老四!”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到另一个护卫面前,沾满灰尘污垢,那个护卫怒吼,脖子青筋尽起赤红一片,几欲暴起,但身后经验丰富的山匪死死按住。 血溅得高,擦过少年的面具,少年用手背抹开,把刀抖抖,他收起笑,面上忽然有些默然,并不见得有多高兴,反而是语重心长地对众人说:“兄弟们,送他们上路吧。” “是!”众人应呼,随即一阵“咔嚓咔嚓”的断头声,有些人力气小了、刀钝了,还得多砍几刀,每一刀下去,那具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抖动。 他们实在是经验丰富的山匪,早已用布条将骇人的吼声堵塞在喉咙。 转眼只剩下尸首尸首与沙地也吸不干的血流。 少年的皮靴踩过血河,来到那位夫人与女孩儿的身边。夫人紧紧抱住女孩儿,颤抖着盯着一步步逼近的少年,身边还倒着丫鬟的尸首。 “莫怕,我会轻些。”少年看着相依的二人,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的面具上晕开血迹,活像一只悲天悯人的恶鬼。 “滚!滚开!”夫人一边抱着女孩儿往后蹭,一边慌乱地扯下身上的金耳环、金项链向少年掷去:“你们不是要钱吗?拿去!拿去滚!” 少年抬脚踩住她的衣摆,美丽的布匹上如今全是污秽,夫人退了几下退不动了,只能竭力遮住怀中的女儿:“我们是庐陵太守的家眷!你要是动了我们,朝廷绝对不会放过你!只要你现在放了我们,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夫人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与少年对视,少年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看着。 “大王,大王放过夫人和姑娘吧,她们一介弱质女子又能做什么?您将她们掳回寨中,还可为诸位兄弟洗手作羹汤。”老者也适时出声劝阻。 少年闻声偏头,瞥过老者:“倒差点把你忘了。”说罢,他转过头。 身后传来一声痛呼,老者软绵绵地倒下,身旁的汉子若无其事地擦着刀上的血。 “夫人,大家都在等你们了,还是不要耽误,早些去吧。”少年宽慰两句,缓缓抽出刀。 阳光被刀身反射,照到夫人惊惧的脸上:“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安心地听她说完,然后摇摇头:“小孩儿最会骗人,放心,不会让你久等的。” “你们,不得好死!” 手中刀一落一起,女子的血溅满少年的衣裳,无力地倒下,手中还不舍地抱着她的女儿。 “娘?”小女孩儿被蒙在衣服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娘亲似乎摔倒了没能起来:“娘?你怎么了?”她钻出衣服,想要看,却被一只湿润的手遮住眼睛。 “不要看。”少年温柔地捂住女孩儿的眼睛,“你娘在前面等你,快去找她吧,不要让她等太久。” “我娘……”就在这里啊。女孩儿还未说完,只觉得脖子一凉,然后一道白光闪过,女孩儿睁开眼,就看见娘亲与周老先生、诸位叔叔都往前面走去。 她跑过去牵住娘的手:“娘,我们这是去哪儿?不去爹爹那儿了吗?” 娘红着眼低着头看她,手指摸过她的脖颈:“不去了,疼不疼?” 女孩儿摇摇头:“不疼。” 少年甩甩刀刃,看着倒在地上的母女俩,沉默了许久,众人安静地收拾战场,将车马装好,没有打扰他。 “罢了……将他们的尸首收敛一下,埋了吧。”最后,少年转过身吩咐道。 “是。”众喽啰应声,手脚麻利地把尸体堆到一起,拢来枯枝落叶烧了。 在老费的示意下,又在远处挖了个坑将母女俩埋在了一起,还堆了个小小的坟。 剩下的人将地面的血掩住,将人头穿成一串挂到马上,押着战利品,浩浩荡荡地往山上去了。 今日算是个大丰收,众人嬉笑着唱起山歌,领头那位少年,一手握刀走在众人之间,听着他们快活的欢呼与笑骂。 就是再沉重地心情,也轻松许多,面具下的唇角不免弯弯。 “开山门,大当家回来啦——”放哨的人远远看见浩浩荡荡的人群,激动地长呼。 一道四五米高的寨门缓缓打开,迎接狩猎队伍的归来。 第4章 此寨名斩虬 高大的寨门被合力推开,穿着粗衣的男男女女簇拥在门后翘首以盼,等待归来的英雄。 少年别着刀率先进去,紧接着是老费几个二把手,然后便是押着拉货马车的喽啰们,最后面是压阵的汉子们。 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的人头串被人接过去挂在寨门外,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大叔领头迎接,陪少年站在一旁看着欢呼着处理货物的众人:“阿若,今日收获不错嘛,抓着大货了?” 少年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秀逸英气的脸来,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有神,乌黑的眉毛长眉入鬓,唇瓣色浅恰如晨霞,顾盼之间熠熠生辉,这位身手矫健的少年居然是一位神采奕奕的女儿。 她将染血的面具丢到绑着辫子的女孩怀中,接过递来的手帕,垂眼擦干净手上的血污:“抓到一队装成商人的官皮子,运的都是些药材,让小的们翻找查过了,车子最下面藏了有些金银细软。” 刀疤脸看着东若有些低落的情绪,摸摸自己带窟窿印子的光脑袋,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心直口快地问:“阿若,今日杀了官皮子,也算是有血祭奠大哥大嫂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东若闻言抬头,众人正热火朝天的搬运着车上的麻袋:“有对母女,是官眷。还有个识字儿的老秀才,可惜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刀疤粗中有细嘴里一咂,就知道是哪儿坏事了。 斩虬寨前当家夫人,也就是东若的母亲,就是为了保护她死在官皮子手里,今日怕是见了别人的母子情深,心里头难受了。 刀疤心里一计较,若无其事地揽过东若还有些稚嫩的肩膀,调笑道:“哎呦,我们英勇神武的大当家,这是想娘的奶吃了?” 东若一听,立刻黑着脸甩开刀疤,原本还有点伤感的情绪立刻被冲得无影无踪:“我是在可惜那个老秀才,咱们山寨本来就没几个识字的,要那秀才真是商人,我倒真把他拐上山了。” 刀疤嘿嘿一笑:“倒也没事,马厩里不是还关着一个吗?洗吧洗吧将就用着。你也别嫌弃,叔去看过了,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是和沈老板比也是不相上下。” 说到这茬,东若才想起什么,转头问道:“那人还关在马厩呢?” 刀疤闻言头疼地一甩手:“关着呢,哭了一天一夜了,这眼泪水跟没边儿似的淌,把看守的弟兄都哭跑了好几个了,就堵着嘴关马厩里,免得人听见看见的心烦。” 前两天刀疤带人下山做生意,劫了个白白嫩嫩的书生,原想着上山有点用处,没想到特能哭,哭个两天都不带喘气的,着实让人烦。 东若一拍手,转头让刀疤看着:“刀叔你看着他们卸货,清点一下,我去马厩看看。”说罢转身就走,把刀疤哀怨焦急的叫唤声抛至脑后。 刀疤被留了一地摊子,气不打一处来,往前一脚踹到一个小喽啰的屁股上:“妈的,别偷懒。” 小喽啰被迷迷糊糊地踹了一脚,只能“诶诶”的应着,把马车的绳子解开,拂开表面的药材,露出下面藏起来的珠宝。 “嘿,贼皮子,果然是狡诈。”刀疤看了笑骂一声,让喽啰们抓紧时间搬去入库。 另一边,东若绕过看热闹的人群,踩着沙地走到马厩。 沿路的骏马打着响鼻,看见人来了,够着脑袋想亲近,东若笑着拍拍马脑袋,继续往里面走。 一直走到废旧的马厩旁边,一个小喽啰正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拨弄草叶。 “阿乔。”东若喊了一句,乔黄闻声惊喜地抬起头,将手中的草叶一丢,兴冲冲地跑过来:“大当家你回来了!” 活像只小狗一样围着东若打转:“今天回来的这么早,是不是买到什么好东西了!可惜我要守着这傻货,你们今天买到什么了?”他若有尾巴,恐怕现在都抡圆了。 “收拾了一队官皮子,老费他们还在寨子门口收拾,你要去看就去吧。”东若看着他这傻呼劲儿,嘴角无意间露出一丝笑意。 “太好了!”乔黄激动地高呼,又犹豫地看了一眼马厩:“那……这傻货?”寨里有规矩,俘虏离不得人。 “没事儿,”东若冲他摆手,示意他去:“你去瞧热闹吧,这傻货让我来看看。” “好!那我去了!大当家你就看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乔黄得了肯定,一蹦三丈高地往寨门那边跑去,着急忙慌地,还摔在地上滚了一圈。 东若拉开马厩的矮门,废旧的门发出“嘎吱”声,飞起细微的烟尘。 东若被灰尘呛得咳嗽了两声,伸手扇扇空气,一低头就看见地上扑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后背还在一抽一抽的。 东若上前把人翻过来,那个人嘴被布条堵得死死的,一滴晶莹的眼泪恰好滑过他白皙的脸,顺着脸颊留下泪痕。 东若看得好笑,伸手取出堵着他嘴的布条,调侃道:“小书生,还哭呢?” 书生闻言微微抬眼看她,在昏暗的马厩里,蜜色皮肤的少女逆着光,身上还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腥味,书生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东若见状,把耳朵凑过去听,书生用微弱地声音反驳她:“……我……我不叫小书生……我渴……渴!” 想来是哭久了嘴干,东若听得一乐:“等着!”撂下一句话,转身走出马厩。 书生软弱无力地躺着,眼睛牢牢注视着矮门。 不一会儿,东若提着一支水囊进来,在书生面前蹲下,书生赶紧张开嘴,任由东若毫不留情地将水倒得到处都是,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咳咳咳!”书生喝水喝得太急呛到了,东若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把他提起坐着,书生眼睛看着水囊,又看看东若,那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甚是有趣。 东若把水囊凑到他嘴边,看他急切地滑动喉结,笑他一句:“慢慢喝,可别呛着了。” 第5章 书生知寒暖 等一囊袋的水都被喝光了,书生这才长舒一口气,悄悄抬眼瞄着东若的脸色,然后低头蜷缩着往后蹭,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东若把水囊盖子盖上,一抬眼就看见书生这畏畏缩缩的样子。 斩虬寨多有好男儿,都是人高马大、爽朗豪放的男子汉。平日里做生意,见到跪地求饶的却又都是痛哭流涕的胆小怕事之人。 这般胆怯懦弱又不肯服软的小书生,她倒是第一次见。 东若上了几分心,蹲下来拉拉书生的衣服,问他:“这是怎么了?现在知道要躲着我了?” 书生闻声颤了两颤,嘴里含糊地说了什么,东若没听清,只是看他缩得更紧了,整个人好像被晒干的豇豆。 东若放开书生的衣服,直接伸手把他拽过来,正要出言嘲他两句,却见书生睁着红肿的眼睛,两行清泪默默流下,怯生生地瞟了她一眼,又很快转头躲避。 书生生得白净,穿着素色的衣袍,头上身上沾着破碎的草叶,顾盼之间居然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姿态。 “又哭了?”东若被他这眼看得愣了一下,松手由着他躲开:“哭什么?” “绳子,绑得疼。”书生偏过头小声道。 东若看看他身上的粗绳子,他区区一个柔弱的书生,又能翻起几层浪花,想着,顺手帮他解了。 “谢谢,”书生轻轻地道谢,一低头思及自己的处境,又是两行热泪滚落。 见此,东若被他逗乐了:“难不成真是东海的龙女不曾?眼泪是流也流不尽?” 书生哑着嗓子反驳,想来真是哭得太久了,声音有些含混:“我是男的,不是龙女。”他委屈地又往后退退。 “哈。”东若听着他底气不足的反驳,笑了一声,起身甩着水囊的绳子作势要转身离开:“龙女殿下,看你哭得这么伤心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说罢,她狭促地挑眉一笑:“等这入了夜啊,虫啊鬼啊什么的,听见龙女殿下的声音被引过来……” “哎呦呦……我说什么呢,龙女殿下可是神仙,怎么会怕这些东西呢?”她眼睛对着书生一眨,洋溢着活泼欢快的气息。 书生呆呆地看着她,连哭也忘记了。 东若转身要走,书生纤细的手指拉着她的衣角,动作很小但力气很大。 东若低头看去,书生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角,一只手半掩住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害臊却又强做淡定。 “你这是做什么?”东若眉毛一挑,偏要逼他服软。 书生红着眼尾,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看着旁处,细微的声音从他捂住的衣袖下面传来。 东若对此并不满意,又要转身:“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你,你别走!”书生拉着她的衣服惊呼出声,双颊被羞得绯红,在东若调笑地眼神看过来的时候,他又半低下头,小声解释:“我不是龙女,我叫……夏知寒。”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若此处有饱读诗书的才子必然会颂吟这句诗,可惜夏知寒遇见的是一个四书不读、六经不分的土匪头子。 东若弯腰,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他的脸,欣赏他泪痕斑驳的脸渐渐透出云霞一般的粉色,连带得耳朵都烧得通红,那双湿润泛红的眼睛不安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夏知寒?你可知你为何在这里。”东若在道上行走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一眼便识破了书生的蓄意勾引,她勾起唇角。 夏知寒睫毛颤了颤,他睁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东若:“他……他们说……寨子里缺个读书人,就把我掳上来了……”夏知寒原本是一个想要进京赶秋试的书生,路上与一队商旅结伴同行,本以为人多要安全些,没想到路过云嶂山其余人都过去了,独独他被留了下来。 “还有呢?” “还有……”夏知寒垂下眼帘,拉着东若的手指紧了紧:“还有斩虬寨的大当家爱好男色,好汉们要献上我给他暖床。”说着,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噗嗤。”东若闻言笑出了声,指指夏知寒拉着她衣角的手指:“那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夏知寒拉住东若的衣服,抬起双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颇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狗:“我不想给大当家暖床,姑娘,你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你!” 东若听了,饶有兴趣地蹲下,询问道:“你要如何报答我?” “等我……等我做了状元,”夏知寒说着说着,居然侧过了头,露出绯红色的耳垂:“我就回来娶姑娘,做状元夫人。”说罢,还偷偷看了一眼东若,又飞快转过去。 娶土匪头子当状元夫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东若憋住笑,装作沉思的模样:“嗯……可是我不想做状元夫人怎么办?放你走被发现的话,我可是要被打死的,这买卖不合算不合算!” 夏知寒听了,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唐突为难,他揉搓着自己的衣角,期期艾艾地询问:“那能不能……我与姑娘成亲?这样大当家知道了就不会强迫我了……吧?” “姑娘你放心!这只是权宜之计,我肯定不会动姑娘你的!”说罢他睁着眼睛看向东若,还不忘补充一句:“姑娘,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你就……你就当多了个下人!” 东若在心里已经笑得前俯后仰,面上还得假装认真:“你不怕我?我身上的血腥味可还没消呢。” 书生摇头,他抬眼认认真真地看着东若:“我……没有那么怕你,你,很好。”好像这天真的小书生真把悍匪错认成好人了。 脑筋一转,东若又有了新点子,她故作为难地沉思片刻后,说:“可是我们大当家野蛮粗暴得很,要是知道是我抢了他的人,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诶,算了,不管了,一条腿而已,如果能救你一命也不算什么。”说罢东若抬腿就要去禀报,一副被小书生的真诚感化的样子:“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第6章 心善小夫郎 “等等!”夏知寒竭尽全力拦住东若,力气大得东若都晃了三晃。 “还有什么吩咐?龙女殿下尽管说。”东若低头看抱着她腿的书生,笑问道。 夏知寒胆怯地抬头望向她,眼角悬着晶莹的泪水,目光却十分坚定:“算了!” “嗯?”东若有些惊讶地低头,书生却已经坐回原位,眼泪一滴接一滴从他白皙的脸上滑下,落入领口之中,打湿一片衣襟。 东若奇怪地询问:“什么算了?” “你……不用与我成亲了,算了。”夏知寒坐在角落里,马厩的光线并不好,只有他的脸还反射着水光,他就这样带着苦笑,泪眼朦胧地说:“若是因为此事牵连了姑娘你,知寒此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那你可就要嫁给大当家了。我们大当家身高八尺、粗暴无礼,一顿饭要吃十头牛,睡觉也要睁着眼睛,谁打扰他他就杀谁……你若是落到他手上,这辈子可就完了。”东若恐吓道,眼睛里满是笑意。 可惜光线太过昏暗,夏知寒似乎未能看清她的脸色,一滴泪滑落脸颊,夏知寒心中失落,面上却勉力勾起一个笑容:“没关系,本该让我如此,不能连累了姑娘你。” 果然是一个有趣的书生。 东若笑得捂住了嘴,提着水囊往前走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道:“真不用我帮忙?” 夏知寒蜷缩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委屈又黯淡,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拒绝:“谢谢姑娘,不必了。” 东若一直走出了马厩很远的地方,才放声大笑起来,原本此前刀叔他们硬要送给她一个男人她是拒绝的,但是没想到这个小小书生居然颇为有趣。 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寨子里走,红日挂在梢头,洒下金色的光,发绳垂落在发间,随着她的动作摆动。 正在劳动的男男女女,看见那个劲瘦的身影,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情,他们微笑着向她打招呼,黄昏的光熏染出暖色。 “大当家,这是去哪儿?”“大当家今天辛苦了。”“大当家……”“大当家……” 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东若冲他们摆手,笑道:“你们忙去吧,不用管我。” 说罢她往寨子中心走,包着头发的妇女、乱跑的小孩渐渐减少,还未散去的青壮年多了起来,牵着马出去的,扛着袋子的,拿着武器的…… 一个束发的中年侠客坐在木凳上,手中抱剑沉默地看着乱忙活的喽啰们。 东若见了,脚下方向一转,悄悄走到侠客身后,伸手欲取侠客的斗笠。 没想到侠客恰好往左边一倒,躲了过去,他眼睛往后一斜,左手上挡翻过来就要握住东若的手腕。东若见状秀眉一挑,手一背擦过侠客的手,直取人喉间,侠客拿剑的手往上一送,将她的手打回去,没曾想东若不过是虚晃一招,借机握住剑柄往后一拉。 “蹭——”雪亮的刀刃抽出,架在侠客的脖子上。 “老师,你说我这招如何?”东若笑着问,神色间尽是自信。 侠客坐着不动如山,面色沉静,没见什么过招输掉的窘态:“声东击西、直取命门确实不错。”他忽然话锋一转,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往后一顶,直中东若腰上的命门:“只是顾头不顾尾,只攻不守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东若闷哼一声,松开剑柄捂着自己的腰间,抬起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侠客,回答道:“我这平平无奇的实力却能取老师的项上人头,一命换一命又算得上什么代价?” 侠客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双疲惫深邃的眼睛,他望着自己的弟子,更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别人。 侠客的声音暗沉:“你若无命,如何报仇?” “我大仇得报,要命如何?”东若朗笑着回答。 往昔的影子在此刻叠现,侠客的眼神暗了下来,他握剑的手攥紧,想要说什么。 “你俩师徒怎么又杠上了?”刀疤扛着一把金背九环刀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穿衫子的年轻人。 “刀二哥。”“刀叔!”二人闻声,双双转头看去。 刀疤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把刀往地上一插,金环发出沉闷的响声,恰好将对峙的师徒二人隔开。 他转头左右看看,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阿若,你怎么还是脏兮兮的一身?小灵呢?快来帮大当家收拾收拾,趁着咱们今天高兴,早点把喜事办咯!” 先前垂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脖子上戴着五色的石头项链,生得水嫩青葱。闻声转出来,笑盈盈地招呼:“我早就把热水备好了,哪想到刚才大当家和刀爷说着话转头人就没了。” 说罢上前拉住东若的袖子,柳眉倒竖,娇骂道:“都说了大当家你不要老是自己动手,看看这衣裳,全是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洗出来。” 东若自小没了爹娘,被刀疤、老费几个汉子拉扯长大,眼看着年岁大了活得跟个野人似的,几人一合计,决定还是得找个年轻姑娘照顾她。 那是饥荒年岁,有人家卖女儿,那时候灵枳因为自小吃不饱穿不暖,长得又瘦又黑、还因为忙不完的家事满手冻疮,双眼麻木地任由父亲在她的头上插上草标。 刀疤他们拿了半袋米换下这个可怜的女孩儿,看她长得瘦瘦小小没想到居然还比东若大上个几岁,做事也麻利,给东若扎辫子、换衣服完全不在话下。 如今她从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长成了开朗的大姑娘,又和东若一起长大,二人也格外亲近。 东若任由她拉扯自己的衣裳,顺着她的力道离开,还在狡辩着:“姑奶奶,今天可不是我要动手,是他们先招惹我的……” “你哪次不是这样说……” 两人吵吵闹闹地远去。 刀疤又转头吩咐后面的喽啰们:“去,把马厩里那个也拉下去洗涮干净,叫几个人给他打扮打扮。” 刚说完,东若走了好些路才想起什么,转头喊他们,叮嘱道:“叫几个寨子里的女孩儿去照顾那书生,爷们怕是又要给吓哭了。”然后猝不及防地被灵枳拉了个崴脚。 “你倒好护上了?好啊好啊,有了媳妇忘了我了?” 第7章 初为同室亲 扯了红绸捆树腰,要林林木木共证长长久久,换了红灯笼悬屋檐,要红红火火预兆白首成约。 斩虬寨简朴而又繁华起来,寨门口垒起石灶,斗大的黑锅被人背来,竹筐里七股八杂的陶碗被整整齐齐地码在其中,一看就是挨家挨户收罗来的,大小不一的桌子也被各家的汉子抬出来摆在空地上。 婆娘媳妇儿都挽起袖子,坐在小马扎上面一边洗菜洗碗一边拉起家常,脸上笑得皱成一团,新嫁妇也抱着孩子站在旁边听着,时不时插几句疑惑之词,惹得一众前辈哈哈大笑。 拉长的声音遥遥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挑着担子一颠一颠地过来。 “猪来咯——” 领头的汉子满头大汗地扛着扁担,脸上笑出深深的痕迹,他的身后是一个大竹筐,里面重叠着白花花的猪肉,猪脚、五花肉、猪下水……分门别类地规整其中。 四个汉子抬着两筐洗得干干净净的猪肉走过来,原本还在打闹的孩子们也闻声而来,围着担子追逐嬉笑:“过年啦,吃肉啦!”还差点绊倒领头的人,被婆婆拍着脑门拉开。 “哎呀,你们这些个混小子就知道吃吃吃,要是把你们叔绊倒了,今天还得吃顿黄金棍!”包着头发的老婆婆揪着一个孩子的耳朵絮絮叨叨,其他小孩儿脚底抹油似地眨眼就跑了。 “许七婆,今天大喜的日子,就不要打小娃了。”有娘子出声调侃,连带着周围的人也开始起哄,“是啊、是啊,今天让小娃们高兴高兴……” “不打?不打怎么得了?”许七婆皱着嘴嘟囔,手里的劲儿却小了,小娃见状,趁机“呲溜”一下逃没了影。 欢快地笑语随着热气蒸腾,滴落的汗水、剁得咚咚直响的菜板、冒着白烟的蒸笼……若无人说,谁会相信这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 那来往的衣着简朴的老少、精壮汉子脸上都堆着和善的笑,除却腰上别着的刀,与民风淳朴的村落没有什么两样。 等到夜幕缓缓降临,寨子里少见的灯火通明,灯油像是不要钱一样,点满了各角各处,红色的灯笼挂满枝丫,有人抬头看,惊叹天上的星星恐怕也是差不多如此了。 “大当家到——”有人兴奋地高喝,众人齐齐转头看去。 东若穿着崭新的红袍,腰上特地围了一圈彩绳,挂着吉祥佩、鸳鸯囊。脖子上挂着一枚精致的平安锁,一个双鲤吊坠。 再看她头发被编成小辫子拢做一束束起来,辫尾缀着小小的各色金饰,额前还围着红色的抹额,将她英气的面目映衬得更加俊美,恍然若神人。 她穿着厚底的长靴走进来,路过两旁围坐的众人,往最前面走去,身后还跟着六个围着红裤带的好小伙。 东若走到最前面,先接过递来的香,对着高台上的牌位上香,又转身往坐席上走去,这一桌没有坐什么人,只有山寨的二当家刀疤、三当家老费、四当家宋川流也就是东若的师傅、还有山寨的账房张老先生以及自小照顾东若的张妈几人。 他们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好少年,不免湿了眼眶,这是他们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也是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旁边的喽啰赶紧倒了一碗酒递给东若,东若接了过来,对着刀疤“咚”的一跪,碗中酒泼洒出来,打湿了手指:“刀叔!” 刀疤恍惚了一下,赶紧反应过来要扶东若:“阿若,快、快起来,膝盖疼。” “不疼,”东若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刀叔,当初要不是你把东若救出来,东若哪有今天?这碗酒,敬您救命养育之恩。” 向来粗犷的汉子在此刻竟然有些讷讷的,手足无措不知是先扶人还是先喝酒,俄而他又摸摸自己脑门上的疤,小声地说:“可惜没把你爹娘留给你的女儿红一并救出来。”说罢他端起碗一饮而尽,从怀中掏出一对精致的银镯环,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细致得连羽毛鳞片都能看清。 “这是我托人去山下匠铺打的,你带着看看合不合适。”刀疤笑着塞到东若手里:“老路这辈子没打得这么用心过。” 在此地常有父母为儿女打双镯的习俗,意为环环相扣、此生不离。东若没有父母亲,刀疤便做了她的父母。 东若接下手镯别在腰间:“谢谢刀叔。” 接下来是老费,他是一个驼背,学过两天书,能读懂个四五字,当初与东若的父亲、刀叔结拜为兄弟,他弓着身子,喝了东若递来的酒,又给东若塞了了个大红包,感慨道:“东大哥与嫂子见了今日,肯定也高兴。”说罢他摸摸东若的脑袋:“一晃眼怎么就长大了……” 宋川流依旧抱着剑,他素来寡言少语,只是今日格外多喝了几杯,他看着笑着的东若,接过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递出自己的佩剑。 东若惊讶地看着宋川流:“老师,这剑……我……” 既为剑客,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岂是可以轻易赠人的。 “拿去,日后有了牵挂,也能少冒进些,护个一二。”宋川流板着脸,看不出神色。 “阿若,你拿着吧,这是你老师的一番心意。”东若还想说什么,老费出声制止,示意她收下。 东若低下头,看着那漆黑的剑鞘,在火光的灼燎下泛着红光。 俄顷,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笑,为剩下的人一一敬酒,然后转身,对着众人大手一挥:“请新郎进来!” 鞭炮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中,一个赤红的人影顶着盖头被两个小伙架进来,红色的布条将他的双手绑得严严实实。 东若见了,慢悠悠的走下去,挥手示意其余人退开,自己拉住他的手,为他解开束缚。 手上的红绸甫一松动,夏知寒立刻试图挣扎,东若用力握住他的手,刻意沉下声音:“你若是敢逃,我便打断你的腿。” 听出那沉闷的声音下的危险,夏知寒立刻知趣的不再挣动。 东若见此,笑了笑,把他拉到前面去。 第8章 共结连理情 “这是你的各位叔叔,行礼。”东若拉着夏知寒的手,将他带到桌前,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弯腰。 识时务者为俊杰,夏知寒此时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配合着弯腰,透过盖头缝隙偷瞄旁边的人。 只可惜缝隙太小速度太快,他只看见了一片红色的衣袍和五彩的结绳。 一礼过后,刀疤身为领头人率先开口:“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又转头嘱咐东若:“你也别吓着他,好不容易来了个知书达理的压寨夫人,要好好待着。” 他的声音和蔼,夏知寒却悄悄拢了拢袖子,这正是把他掠上山的人。 在夏知寒被掳上山这几天,早已被摸清了来路,祖上是北地人,做过官儿。后来没落了搬迁到了南方,家业也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这儿,就余下了两间茅屋,少时与母亲相依为命,还算聪慧中了秀才,可惜后来母亲去世,他又不懂营生,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连书业也搁置了,至今还是个秀才。 所幸他人品还算过得去,不曾听说有和谁人牵牵扯扯,那天遇见山匪,他一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居然还敢学着旁人模样护住同行人的孩童。 叫刀疤一眼就看中了,又见他身姿虽然羸弱但是清秀,心中就有了计较,把书生绑上山以后想方设法套了他的话,又派人快马加鞭去打听打听他的身世。 几人一番考量才决定把他留下来,做山寨的压寨,以后也能操持家事,辅佐东若,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阿若,这是个好孩子,你莫要欺负他。”老费笑着,又掏出一个红包递到夏知寒手里,夏知寒摊着手捧着红包不敢收。 东若见状,轻轻推了他一把:“长辈们的心意,收着吧。”夏知寒这才握住红袋子,里面的银子硌得他的手心疼。 宋川流看了一眼这胆怯的书生,不置可否,他向来不喜众人打家劫舍的行为,但也知这是他们的营生,所以从来都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一心教东若武艺,其他一概不管。 他知道这书生也是劫上来的,恐怕心中也是不愿的,所以他只将头一撇,当没看见。 东若知道宋川流的性子,只带着夏知寒对他行一礼,转头又对账房张老先生敬茶。 张老先生是个贫困潦倒的书生,倒不是被抢上来的,而是在路边快饿死了被他们捡回来的,头一顿吃了三个人的饭,差点把自己撑死。 他识字,后来就在山寨里做了账房,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都成了老头,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身体又不好,如今连字也看不清了。老费读过几天书,还能暂时搭把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山寨里现在缺个认字的读书人。 也是出于这个,夏知寒才被留下来。 张老先生笑眯眯地看着顶着红盖头的人影:“后生,以后这山寨就要你来多多看顾,刚开始我也像你一样怕得很,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干脆心一横,做个饱死鬼,连吃了六碗饭,那时候可不比现在,那个年头……” 眼看张老先生嘴一开就刹不住了,张妈赶紧拉住他,把红包递给东若:“诶诶诶,又要说到什么时候?孩子们,你们今日大喜,以后好好过日子,一定要天天都开开心心的。” “谢谢张妈。”东若笑着应下,低头把红包都递给夏知寒:“拿着,都是你的小金库了。” 夏知寒拿着红包,被东若牵上高台,身后张老先生还在和张妈絮叨:“你那时候多漂亮啊,我在路边一眼就看见你了,带着那么大一把刀,头上梳着一个又黑又亮的大辫子……”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这破书生,胆子小色心倒挺大,那两眼放光的样子,我还能不知道?”张妈骂他一句,为他夹了一块软烂的肉,“快吃!不就爱吃肉吗!” 张老先生也跟着傻笑起来,带出一大串咳嗽声。 “小心脚下。”东若手上用力,几乎是提着夏知寒的手臂,将他稳在阶梯上:“走路上点心,摔成傻子可没办法治。” 东若动作不算轻柔,手上力气大得似乎要把他的手臂捏碎,夏知寒立刻打起精神,任由东若把他牵引着到了某处地方。 待他站定,“兄弟们!”,东若运气开口,声音如雷响,传遍山寨内外,连哨岗上的哨兵也不免转过头,往里面张望:“今日是我们斩虬寨的好日子,大家吃好喝好!” 说着,夏知寒眼前一亮,头上的红盖头被扯掉,挂在墙上的红灯笼叫他微微眯起眼睛。 “此身以祭苍生血,天道不公誓斩龙。” “恭贺寨主,幸得新婚。” “恭贺寨主,幸得新婚。” 呼号声磅礴荡漾,惊起一阵晚风。 夏知寒转过头,身边人带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正专注地看着他,风吹过垂落的鬓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分明已被面具遮挡表情,眼前穷凶极恶的匪徒,似乎正在笑? 东若抬起手,想要为夏知寒理一下头发,被他躲过去。 夏知寒正视台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脸,憨厚老实,被生活刻满了苦难的纹路,还因为喝了酒,黑黄的脸上也显出几分红色。 他们都是老实的寨民,是否知道他们呼出的口号,到底有多狂妄? 夏知寒攥紧衣袖,手心沁出冷汗。 “累了?”东若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他是紧张,挥手让人把夏知寒扶下去:“带夫人下去休息。” “是。”两个汉子走上前,正要押住夏知寒,被东若制止,夏知寒抬头看着这个似乎年纪不大的面具人,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东若对着汉子摆手:“让他自己走,注意点别摔着了。” 夏知寒顺着台阶往下,穿过宴席,感受着那些寨民对他的打量,亲切的、奇异的、好奇的……各色目光投注在他身上,都没有恶意。 最终,他在门口站定,回头望去,越过跟着他的守卫,看像那些神态各异的脸,还有高台上,背着手注视他的鬼面人。 风吹过,寨门外悬挂的人头串像风铃一样碰击,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第9章 落逃小书生 小臂粗的龙凤红烛被珍藏许久,燃烧时带着淡淡的陈旧之味,房间并不大,一张朴实的架子床便占去了一半,穿着红衣的夏知寒安静地坐在床边,头上又盖上了红盖头。 等东若从宴席脱身回来的时候,一推开门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明亮的烛光下,她的小书生便拢着袖子乖巧地坐在床边,出嫁的红衣并非多昂贵,只在衣袖和领子出缀了几处绣花,却好像在烛光反射出了熊熊烈火,要将她焚烬。 东若反手掩上门,一步一步往床边走去。低低地脚步声,让夏知寒一点一点收紧手指。 最近,脚步声在床前停下,夏知寒的心也随之拧紧,他垂下眼,看着盖头垂下的部分一点点升高,最后头上一轻,整个世界展现到他面前。 “小书生,久等了——”鬼面人低头看他,拉长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笑意,莫名的让人感到亲近而又熟悉。 来不及多想,夏知寒将衣袖一拽,便躲过鬼面人,从床边溜下去,往门口奔去,先前夏知寒就已经观察过房间的布局,可惜门外一直有人守着,他无法离开。 现在鬼面人来找他,门外的守卫被撤掉,他才敢如此大胆。 鬼面人像是被他的动作惊住,居然愣在原地没有阻拦。 夏知寒跑到门口赶紧推门,没想到木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加了一把锁!夏知寒用力拍门却没有丝毫作用,心凉了半截,他回头看了一眼鬼面人,鬼面人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转过头,似乎在饶有兴味地欣赏他的垂死挣扎。 夏知寒一咬牙,拔下头上束发的金簪,想要捅开锁芯。 一时之间,房间内除了火花爆开的声音,只剩下锁扣与金簪胡乱碰撞的金属声与木门慌乱的击打声。 快开门、快开门!夏知寒一边回头看鬼面人,一边低头慌乱地拿着金簪和锁乱怼,其间还因为过于慌张把簪子弄掉了几次。 似乎看够了猎物拙劣的逃脱,鬼面人发出一声轻笑,背着手往夏知寒走来。 眼看二人越来越近,夏知寒心一横,索性放弃了锁,背靠着木门将金簪对准了自己:“别过来!不然你今天就得当鳏夫!”说着将金簪往自己的咽喉送了送。 鬼面人果然停下了脚步,微微偏头看他,好像一只疑惑的大猫。 “把……把钥匙给我!”见这招有用,夏知寒咽了一口水,提出自己的无理要求。 没想到鬼面人真的是个好脾气,真的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往前走一步要递给他。 夏知寒见状立刻威胁道:“你不许过来,把钥匙丢给我。” 或许是太过紧张,夏知寒似乎听见鬼面人笑叹了一声,将钥匙丢了过来。 夏知寒紧张地盯着鬼面人,试探着往下弯腰,迅速捡起钥匙,钥匙“叮叮当当”好像一支欢快的歌。 夏知寒一边看着鬼面人,一边攥着锁拿着钥匙挨个试。 可惜他实在没有什么经验,手上几次试了都不对,急得满头大汗,打湿了额发。 “这把,笨蛋。”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从他手上拿过一把钥匙,另一只手从另一边绕过来,将他圈入一个带着酒味的怀抱。 夏知寒僵直着,任由那双手引着他打开铜锁,“嘎达”清脆的一声响,锁——开了。 夏知寒赶紧逃开那个亲密的怀抱,将门推开欲走,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真要走啊,龙女殿下。” 夏知寒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面目狰狞的鬼面具被人缓缓取下,露出一张飒爽明媚的脸,琥珀色的眼睛像是黑暗中的火星,东若站在背光的门口,身后是明亮的烛光,她就这样笑着,像是黑暗中的神明。 “姑……姑娘?”手中的金簪应声落下,夏知寒震惊地站在原地,连逃跑都忘了。 东若上前捡起金簪,手绕到后面要为他束发:“低头,笨蛋书生。” 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夏知寒还在发懵就已经下意识地垂下头,任由东若的手指在他身后捣鼓。 他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浓墨一般的眉毛斜飞入鬓,琥珀色的眼睛坚毅而温柔,夏知寒这才发现,原来她比他居然要矮上半寸,只是之前他太过慌张而鬼面人的气势太过强大,导致他忽略了这个事实。 等挽好头发,东若后退一步,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夏知寒的皮相不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漂亮,秀眉曲折,不过于强硬也并非软弱。凤眸有些斜长,偏偏湿漉漉地看着她,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无辜模样。唇色清浅,皮肤白皙,一看便知道是不曾劳作的书生。 便是他学问不行,或许考官看见这副漂亮的皮囊,也会点他作一个探花,好叫天下人都见识一下这等美人。 东若笑着对他伸出手,夏知寒条件反射似的握住,她挑挑眉,说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夏知寒被那灼灼的目光一烫,脸上绯红一片,猛的想抽回手,却被用力地攥住,他抬起一个眼角,偷偷瞥过东若浅笑的脸,缓缓松下了挣扎,手指试探着握回去。 力气一点、一点加大。 东若惊讶地看了一眼低着头一只衣袖捂脸的小书生。 小书生一手遮住脸,一手紧紧抓住东若的手,红着耳垂,轻轻地“嗯”了一声。 “哈。”东若轻笑一声,将夏知寒拉进门内,就这样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关上木门落锁。 室内的火烛被关门的风带得跳跃了一下,“嘎达”锁落下,东若转头对着夏知寒调笑道:“既然你答应了,那可就不许跑了。” “我……若是姑娘……本……小生愿意……”夏知寒羞怯地声音从衣服下传出来,那双凤眼却不知害臊似的,亮晶晶地盯着东若。 “嗯?”东若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故意揶揄他:“你刚才怎么还不情不愿的,现在怎么突然转了性?” “我……刚才不知道是和姑娘成亲……”说着他突然愣了一下,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 第10章 洞房花烛夜 夏知寒赶紧手忙脚乱地撩起东若的衣摆,慌慌张张地检查:“姑娘、姑娘,你的腿没事儿吧?” 闻言,东若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一把抓住夏知寒的手:“干什么,小书生,还没喝交杯酒呢,就要先入洞房了?” “啊……”夏知寒呆滞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孟浪,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面红耳赤地解释:“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还有几个意思了?”东若上下打量了一番夏知寒,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啊,你这小书生是心思倒挺多。”可是一看她那满是笑意的眼睛就知道她并非真的责怪。 “我不是!”可惜夏知寒好像过于天真无邪,未能参透这土匪的深意,只是涨红了脸一个劲儿的解释:“姑娘把我从强人手里抢过来,肯定……肯定付出了很严重的代价……” 说着眼中竟然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夏知寒哽咽着说:“我……我不能连累您,姑娘还是……放我回寨主那里去吧。” “嗯?”东若惊讶于书生的迟钝,她伸手抓住夏知寒的衣领,笑着逼视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确实是付出了不、小、的、价、钱啊,你要怎么赔给我?” 夏知寒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住,那是一双见过血的眼睛,有着猛兽一般的目光,只要他有所异动,就会被獠牙撕碎。 两人对视着,在无形的牵引中调换了位置,夏知寒被攥住衣领,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直到腿弯碰到硬物,他被顺力推倒。 夏知寒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东若站在床边,那双眼睛明亮而犀利,东若笑着逼问他:“你当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夏知寒迷茫地睁着眼睛,居然有些头晕目眩,头顶红色的鸳鸯帐似乎活了过来,水波荡漾下,双鲤齐跃,鸳鸯互鸣,一卷一卷燎燃的火光,最后通通汇集成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太阳一般温暖明亮而又刺眼。 “你当真不知道?”她说,夏知寒无声地张嘴,像一只缺氧的鱼。 那快要将他淹没的眩晕感,叫他说不出话来,胸腔快要炸开,像是涌入了太多滚烫的水流。 “呼吸,笨蛋。”一声轻喝在耳边炸开,夏知寒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微凉的空气穿梭在血液里,缓和了肺上的疼痛感。 夏知寒闭了闭眼,等他睁开眼睛,险些再次忘记呼吸——东若双手撑在他的两侧,两人几乎鼻尖相碰,他甚至能看清东若微微卷翘的睫毛,以及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睛中男子的影子。 “姑娘……”夏知寒的脸还因为方才的窒息绯红,他小心翼翼地用气音呼唤着,像是害怕惊飞鼻尖的蝴蝶。 东若抬起一根手指压住那瑰色的唇瓣:“不要唤我姑娘,我问你,我是谁?” 东若从始至终都没有自我介绍过,倒是夏知寒的底细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夏知寒的心“怦怦”直跳起来,他想垂下眼,却被东若强硬地抬起下巴:“回答我,我是谁?” 她,是谁? 夏知寒的脑筋飞快地转动,山寨里每一点每一滴的经历都被他细细挑起端详。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二人重叠的影子在烛光下摇曳。东若没有催促他,而是安静地注视着,等待着,看他散落的头发被衔在唇齿间,看他微微泛红的脸颊,看他因为思考微微频起的罥眉…… “嗒——”被搁到床边的鬼面终于支撑不住掉落,像是打开某种命运的开关。 夏知寒慢慢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他直视着那双眼睛,启唇道:“你是斩虬寨的大当家……你是阿若。”他的声音笃定而沉静,少了怯弱的颤抖,显得辽远而清透。 东若看着他,笑了起来,笑声像金色的火光撒满了整个房间:“答得好,记住了,这是你这辈子的依靠,是你的天、你的山、你的命运,东若。”说着她慢慢低下头,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夏知寒随之缓缓闭上眼。 可是料想中的触碰并未到来,夏知寒迟疑地睁开眼,上空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心中一空,好像某种盈满的东西乍然散去,只留下空空的洞。 夏知寒按着胸口坐起,却见烛光下,那位穿着红袍的姑娘一手拎着酒杯,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对他招手:“过来。” 像是一支利箭猛地扎穿他的心。 刚要生起的情绪又一下子泄了出去。 “嗯?”见他未动,东若喝了一口酒,偏头看他:“看你闭着眼睛想来是太过紧张,这个奖励,就留到下次吧。” 他是一只落网的鸟雀,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夏知寒扶着床沿起身,眼神又带上羞怯,瞟着东若的脸色,扭捏着向她走去。 好像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懵懂书生。 身后的影子随着他的步步靠近火光而拖长,漆黑坚定,未有一丝晃动。 在两人相距还有一尺时,东若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入怀中,夏知寒被这突兀的举动吓得僵硬得像块木头。 感觉到他的不自在,东若不加掩饰地笑起来,她一手揽着夏知寒,一手提起酒杯倒酒:“哎呀,这般害羞,方才你唤我大当家的时候,那股气势呢?” 夏知寒闻言,身体愈发僵硬,脸色肉眼可见地煞白起来,那变化之大,叫原本只是调戏他的东若都惊讶起来,转头看他。 只见夏知寒身子一抖,一串泪珠就这样滑落:“你……你就是大当家……”果然是个反应缓慢的书生,这才知道怕了。 知道原因,东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倒酒的动作,捏起袖子擦过他的脸,语气轻柔地哄道:“怕什么?你以后可是压寨夫人了,比寨主还要大半级呢。” 随着东若的动作,夏知寒似乎也被安抚下来,渐渐放松了身体,虽然依旧腰背挺直,但也没了先前的僵硬。 第11章 心似双丝网 夏知寒垂下眼,扇子一般的睫毛湿润反射出点点浅光,看上去愈发可怜可爱。 东若见他不哭了,牵起他的手指,和他一同握住木质的酒杯,东若笑着抬头看他:“以前喝过酒吗?”酒液微微荡漾,温柔得醉人。 夏知寒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神色,许久,他轻轻点了下头:“喝过的……不喜欢……”那味道太苦,喝了之后头昏脑涨。 听他这般说,东若便移开酒杯:“那便不喝了。”原是体谅他,没想到,夏知寒居然伸手握住了东若的手腕阻拦:“不……这个酒要喝。” 夏知寒的胆子变化得真是奇怪,忽大忽小,让人摸不着头脑。东若看着这个书生,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语气怯弱、动作强硬,身上每一处每一点,都带着深深的矛盾感。 只见他抬起眼睛,鼓起勇气地向东若解释:“我听说……成亲……就要喝合卺酒,才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他试图拿一个规矩,说服东若遵守。 只是东若向来不是信命的人,她轻笑一声,抬头与他对视,正要嘲笑书生的迂腐,却不甚看见那映照着火光的双眼,暗藏着点点希冀:“好,便听你的。”语言在出口的那一瞬陡然转变。 东若并不信命,却愿意听听小书生的愿望。 话音刚落,东若几乎看见有一团烟火在夏知寒的眼中炸开,那双凤眸先是惊愕然后变得闪闪发光。 “谢谢……你。”夏知寒不自在地撇过头,耳垂脖颈绯红一片,东若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趁机调戏他,而是反握住他的手,温柔地告诉他:“想要什么就说,不用拿什么规矩教条来做借口,你说的我都会听。” “为什么?”夏知寒低头询问道,他竟不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不遵守规则就能得到的东西。 荀子曰: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人不遵守礼义就不能生存,做事不遵守礼义就不能成功,国家不遵守礼义就不能安宁。礼义是立身之本,规则是所获得的前提,这并非一家之语。 左传也言: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利益自规则之中产生,这是人们千百年来总结出的经验,规则,是永恒的安全。 书中圣贤口口声声、桩桩件件,都说人要知礼守节,夏知寒不明白,他凭什么便能轻而易举的得到所求。 东若听见他的疑惑,轻笑一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将他拽低、拽低,直到他弯下腰,躬身于前,将自己全然奉上。她才靠近他的耳廓,轻声启言:“因你实在可爱。” “哗啦——彭!咚——”一连串声响接踵而至,夏知寒面红耳赤地从东若怀中闪出,挥开的衣袖带倒桌上的酒壶,慌乱中踢翻了凳子,他不慎摔倒在地上,两眼冒金星。 那些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都被他一把扯落……满天混乱纷飞的墨字,让他想不起来一点书经,夏知寒手撑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安然而坐的女子。 红袍如火,骄傲凌然,然而这样的一个女子,却在此刻温柔地看着他,烛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眼睛,流露出点点笑意。 东若端着两只酒杯,走到夏知寒面前蹲下,伸手递给他:“还喝吗,小书生?”似乎并未发现他的狼狈。 “要喝……”夏知寒颤抖着手指接过一只木酒杯,他不确定地抬头看了一眼,得到东若肯定的眼神,夏知寒垂下眼,声音却多了几分坚定:“要喝。” “好。”东若将杯中酒喝了一半,递到夏知寒唇边,在唇杯相碰的那一瞬间,夏知寒“腾”地羞红了脸,往后挪了挪,眼神躲闪:“这……这这是什么?” “合卺酒啊,你躲什么?”东若在心中暗笑,表面却是风轻云淡,仿佛真的是在和夏知寒认真解释:“二位新人互饮对方杯中酒,从此心心相印、同甘共苦。” 合卺酒始于周朝,为夫妻成亲时的一种仪式。把一个瓠瓜剖成两个瓢,而又以线连柄,瓠瓜味苦不堪饮用,新郎新娘需各拿一瓢以酒漱口,象征两人从此连为一体、同甘共苦。后来人们改而用木杯代替,依旧用红线系在杯身。 但互饮对方之酒这等亲密的事情,夏知寒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半信半疑地瞟了一眼东若,慢慢坐起来。 这规矩自然是东若胡编的,本来只是想逗逗他,可是看见小书生欲语还休的动人模样,东若心中澎湃,不动声色地催促他:“快喝吧。” 夏知寒伸手想接过酒杯,东若将手一抬,不让他碰,又将酒杯递到他的唇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喝吧,夏知寒。” 夏知寒闻言精神一振,这是第一次,他的名字从东若口中吐露。 他抬起头,凤眸明亮地盯着她,最终他向前俯身叼住杯沿,就着东若的手喝掉杯中酒液。 残留的酒液打湿了他的唇瓣,显出绯色,夏知寒却像没有发现似的,拿过另一只酒杯,将其中的一半酒喝掉,然后对着东若抬起手臂:“到你了,阿若。” 他目光灼灼,唇角抿成一线,对着东若发出邀请,语气坚定,好像东若要是拒绝,他就会扑身而上,咬断她的脖颈。 两人分明一蹲一跪,此时却好像分坐在棋盘的两顿,将彼此视为猎物。 东若的眸色暗了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夏知寒,带出几分侵略性,夏知寒无惧无畏地与她对视。 许久,东若轻笑了一声,从夏知寒手中接过酒杯,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澄清的酒水晃荡着倒映出自己的模样,然后一饮而尽。 “夏知寒,”她对着夏知寒展示空空的杯底:“这样可够了?” 夏知寒身子随着疑问声一抖,周身的气势像被忽然打破的镜子一样破碎,他一抬头,分明又是那个懦弱的书生,双眼含泪,可怜巴巴地看向东若,声如细蚊:“够……够了……” 第12章 中有千千结 “我觉得……还不够。”东若抬起夏知寒的下巴,拇指重重地擦过他湿润的唇瓣,将他的唇蹂躏成凌乱的颜色。 “夏、知、寒,你以后,只能在我身边。” “姑……姑娘?”夏知寒不解地抬起头,看着脸色暗沉的东若。 触及那双清澈的眼睛,东若只是摇头一笑,拍拍他的脸,如无其事地站起身对他伸出手:“没事儿,起来吧,地上凉,别生病了。” 说罢将夏知寒从地上牵起来,仿佛方才那个阴沉的人并非是她。 “小书生,你可知喝完合卺酒以后,要做什么?”东若拉着夏知寒的手,歪头询问他,弯弯的眼睛里满是促狭。 “知道……”夏知寒感受到她滚烫的目光,红着脸一会儿看看地上的缝隙,一会儿看看头上的房梁,唯独不够转头去看看身旁的人。 东若偏不如他所愿,伸手扳正他的脸,要他注视着自己:“啊呀,可惜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接下来的步骤,不如就请这位见多识广的学子,教教我?” 夏知寒瞪大眼睛,面颊带着红晕,眼神飘忽不定,总在触及东若的时候躲避,悄声说道:“你……分明知道……” “嗯?”东若挑眉询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夏知寒却没有回答,而是垂头拉着东若走到床边,低声介绍:“要先坐下……” “好,”东若大马金刀地坐下,拍拍自己旁边:“你也坐。” 夏知寒缓缓坐到旁边,二人侧身相对、膝盖相碰,大红色的帘帐热烈而欢喜,好像也在恭贺这对男女。 夏知寒整个人都僵硬得不成样子,偏偏东若还不准备放过他,她唇角含笑继续问道:“然后呢?夫子,你可不能教书只教一半啊。” “然后……然后……”夏知寒支支吾吾,他瞄过东若的脸色,声音轻轻地飘出来:“然后熄灯睡觉。”东若脸上的坏笑一顿。 “就这样。”夏知寒说完还不待东若反应就补充一句:“时辰已晚,大当家早些歇息吧。” 室内的旖旎气息转眼被这句破坏氛围的话冲刷得一干二净。 “噗嗤,”东若闻声,无奈地笑起来:“小书生,没想到你还有点小聪明,我问你,接下来该是什么?” 夏知寒埋头不回答,东若见状,倾身从下往上看他害羞忍笑的脸,脸上也不免带出几分笑意:“我觉得,你这步骤不对。” 见状,夏知寒往后躲了躲,东若立刻往前挪了挪。 他躲一步,东若便挪一步,一直把他逼到床尾的角落避无可避,才善罢甘休。 东若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夏知寒的下巴,她慢慢靠过去,在几乎相触的时候停下:“我觉得,下一步该是脱衣服。” “小书生,你说对不对……”这并非一个疑问句,答案本就固定,可是她偏偏要问出来,要他的回答。 “果然……”夏知寒偏过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东若也不恼,耐心地询问:“你在嘀咕什么?说来我听听。” 夏知寒拢住自己的衣服,垂眼看着红衣上简单地花纹,口中却全然没有这般小心。 “我说……书中写的果然是真的。” 这倒是她不知道的,东若好奇地问道:“书中写了什么?” “书中说,”夏知寒顿了顿,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东若:“书上说土匪劫掠人上山,就会见色起意、兽性大发、威逼利诱、强取豪夺……” “嗯?”东若看着夏知寒,语气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但是夏知寒却只是双眼朦胧、泫然欲泣,嘴里不带停顿地继续述说:“而我只能被动承受、黯然神伤、支离破碎,最后只能远走天涯……” 东若听了,竟然猛地扑上去,抱住夏知寒,将他压倒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夏知寒,你真的很有趣。” 说着,她的眸色渐渐加深,宛如一只盯住猎物的虎兽:“我本来只是想逗你玩玩儿,但是,我现在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 实际上最初的时候,东若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 东若并非普通人,她的父亲,是一个山匪头子,被朝廷剿灭了。 而她也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刺头,也注定要与朝廷殊死搏斗。 斩虬寨,虬者,古之角龙也,她的剑所指方向,昭然若揭。 也因此,她并不打算成亲,感情最会钝刀,心里有了牵挂,总会束缚她一往无前的剑意。 当然,对于东若这等偏激又自毁的想法,她的叔叔们并不赞同。 刀疤、老费、宋川流都是东若父亲的兄弟,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自然不想她把人生浪费到这种艰苦的事情上。 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世。 可惜东若先是在长辈手中抢过大当家的位置,将自己立于漩涡中心,又修习以命换命的剑法武功,誓要为父母报仇。 刀疤拦不住她,心里就起了个歪主意,想给她找门亲事,有句老话不是说得好嘛:种好一半麦,夫好一半福。 等东若有了夫郎说不定就安分下来,少生些祸端。 正琢磨着,山寨里的汉子是断断不行的,就他们对东若那毕恭毕敬的模样,恐怕东若去杀人,这些蠢货还会跟在后面递刀。 刀疤和老费两人悄悄商量了许久,最后定下条件:东若的夫婿,首先相貌要好,这样才能博得东若的喜欢。 然后是胆子要小,这样才不会和东若同流合污。 接下来是要知书达理,这样才能对东若的行为加以约束。 最后是品行端方,有责任感才能对东若死心塌地,处处护持。 本来两人只是天天思考着人选,结果好巧不巧,夏知寒这书生一蒙头就撞上来。 那日打劫,刀疤看着眼前护在孩童前面、浑身恐惧颤抖却不曾后退一步的书生,只觉得真是老天开眼,天赐良缘。 一拍板叫人把夏知寒捆上了山。 硬把他塞给了东若。 东若对他并没有什么欢喜,不过是为了安长辈的心,决定娶个花瓶放在房里。 就当是个摆设了。 第13章 不知何所忆 “夏知寒,你当真有趣。”东若说着反手扯掉床绳。 随着红色的床幔落下,东若的身子越压越低,最后悬在夏知寒上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胆战心惊。 扎在脑后的头发垂落下来,毛绒绒的发尖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丝痒意。 面对东若骇人的气势,胆小的夏知寒却表现得格外冷静,他目光澄澈,宛如一潭幽深的湖水,慷慨地容纳野兽的攻击。 夏知寒抬起手指,若是细看,他的指尖依然在颤抖,可是他没有停顿,而是如此坚定地伸手,捻起东若的一缕青丝,将它放到唇上。 留下一个浅淡的吻。 “阿若。”夏知寒眉眼弯弯,带着晕开的绯红:“你也是。” 是什么? 有趣? 分明柔弱得像任人攀折的小花,却倔强的生出了尖刺,总要扎得采花人满手血窟窿。 “哈哈……”东若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连带着身体都开始颤动,夏知寒安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直到东若笑够了,揩去眼角的泪水,她心情颇好地坐起来,放开夏知寒:“今日便放过你。” 夏知寒依旧不动不言,任由她离开。 “夏知寒,以后在寨中,你可以自由来去。”东若翻身躺到夏知寒旁边,与他保持约有一掌的距离:“除了东边的竹林和寨门附近。” 夏知寒眼神闪了闪,最后归于平静。 东若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今晚就到这儿吧,睡了。”说着她竟然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毫无防备地躺在旁边,酣然入睡。 夏知寒转头看着身边的人,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想要远离。 “别乱动,困。”东若闭着眼睛出声,夏知寒立刻停下动作,安安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 整个房间终于安静下来,烛火笔直地升起袅袅白烟,飘到最上端便缓缓散去。 屋外的虫鸣一声接一声地传进来,长短停顿,正合睡梦。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人传出清浅的呼吸声,似乎正沉醉于一场美好的梦境。 夏知寒慢慢坐起来,取下头上的金簪握在手中,转头看向旁边的女子。 东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着,胸腔随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毫无防备。 而他手中的金簪足够长,尾部也打磨得十分锐利,轻易就能刺破人的皮肤,若是用点力,想来穿透心脏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里是山寨,没有常住的大夫,下山的路陡峭漫长。且在夜晚,发现的人迟钝,路途更是难行,就算一击未曾毙命,也会因为耽误治疗而死亡。 夏知寒的眼神深邃,便是披散的长发,也未能替他遮掩下几分锐气。 东若是斩虬寨的大当家,是这个山寨的核心,草菅人命、作恶多端,便是在官府的通缉令上,也是恶贯满盈。 世人,谁不想做个英雄呢? 夏知寒握紧金簪,慢慢起身。 名也好、利也好,都是读书人最想留下的东西,百年之后的志奇上,会不会有一位书生孤身智取匪首的故事? 他立起身,慢慢膝行、走,最终却只是到了床边,撩开床幔,看着外面的火光,那饮酒的桌子上,赫然有一把剪刀。 剪刀留下的伤痕,自然是大于金簪的。 夏知寒下床,走到蜡烛旁边,用金簪拨弄了几下烛火,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拿起剪刀,看了一眼毫无动静地床铺,停顿了一下,最后转过头剪掉多余的烛心,火光暗了下来。 他回到床上,将金簪压到枕头下面,蜷缩着身子闭眼睡去。 微弱的光透过床幔缝隙散进来。 东若睁开眼,眼神清明,哪有半点刚刚睡醒的惺忪模样。 她勾起嘴角,重新闭上双眼。 夜还很长,烛火不安地跳动着,试图灼伤夜幕,露出点点暗藏的星光。 黑暗寂静的夜里,捕食者压低身体盯紧了猎物,它又是否知道,另一双眼睛,也在悄然注视着,伺机而动。 天光渐渐泛白,红色的光自山的另一头蔓延,新的一日,如期而至。 “咚!”剧烈的撞击让整个房间都抖了三抖,夏知寒还未清醒,手已经反射一般摸到枕头下面握住金簪。 随后,他才缓缓睁开双眼,从薄被下探出头,露出清澄迷蒙的眼神。 身边只留下杂乱的床铺,东若早已不见了人影,夏知寒看着身旁早已没了温度的赤红鸳鸯被,动作顿了顿。 “嘎——”门被人粗暴的拉开,紧接着就是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东若略微压低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大早上这么闹腾,滚!” 夏知寒轻轻撩开床帘,只看见木门被关的严严实实,门外传进来轻微的说话声。 “……走……”外面的人还含混的说了什么,夏知寒没听清,只是听见东若应了一声,然后门被重新打开,穿着整齐的东若走进来。 她头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只在耳后留下一缕长发梳成一根小辫子。身上穿戴着锃亮的黑色皮甲,下面是一件黑衣打底,腰封劲瘦,显得愈发英姿飒爽。 东若转头,琥珀色的眼睛神采奕奕,一眼便看见了从床帘缝隙中探出脑袋的夏知寒,唇角不免露出一丝笑:“醒了?现在还早,再睡一会儿。” 语气温柔,似乎真的是在问候她心爱的人。 “……不用了。”夏知寒应了一声,默默缩回帘幕后。 东若走到床前停下,夏知寒抬起头,光在床帘上投下绰约的影子。 他看着那个影子抬起手臂,心莫名的颤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如雪一般落到了心上。 东若慢慢拉开床帘,夏知寒正跪坐在床上,凤眸随着抬头看来,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如同蜡烛燃尽后余下的若有若无的白烟。 他穿着朱红的单衣,还未打理的长发就这样凌乱的披散在脑后,还有丝丝缕缕深入衣内,白皙的皮肤在未能遮住的缝隙露出点点微光。 东若自然地欣赏着独属于她的画卷,描摹着他的每一根发丝。 直到夏知寒不自在地转过头,伸手拢住自己的衣襟。 第14章 环环扣相思 “东若姑娘……”夏知寒眼眸半垂,避开东若灼热的视线,启唇道。 “嗯?”东若非但没有收敛自己直白的目光,甚至还一只脚跪到床沿上,对他伸出手。 夏知寒未敢躲避,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低下头,等待东若的肆意妄为。 不曾想东若居然只是牵起他的手,一个冰凉的东西触碰到他的手背,叫他瑟缩了一下。 夏知寒微惊,转过头,只见东若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将自己手腕上的银镯褪下一个套到他的手腕上。 “尺寸正好,很适合你,好好带着。”东若低着头,看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就这样套上银质的雕花手镯,一时居然分不清,是手更白还是镯子更白。 “东若姑娘……这……这个是?”夏知寒又惊又疑,抬头询问她,不慎被那双秋水一般的琥珀色眼眸慑住了心神,失去了言语。 东若把玩着如玉一般的手指,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刀叔让人打的婚镯,我想着你戴会好看。” 环环扣相思,不悔此生知。 夏知寒反应过来,赶紧要褪下手镯:“不……不行……我不能收……”却被东若强硬地抓住手腕。 “拜过堂、成过亲,你怎么就不能收了?”东若露出危险的笑,眼睛也微微眯起,询问道:“还是说,你早就心有所属,所以不愿意……” “我并非东若姑娘心悦之人!怎么可以收下这等贵重的礼物?”还未等到东若说完,夏知寒焦急地打断,他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这个……东若姑娘还是留给值得的人吧。” “你又怎知,你不值得?”东若反问一句,松开手,捧起夏知寒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随意的轻吻。 那个吻又轻又快,好似一场错觉,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东若已经松开了手,“我要出去一趟,你再睡会儿,有事儿找灵枳。” 说完东若转身拿起鬼面具,推开门,清晨的风就这样盈满房间。 “还有一件事,东若姑娘听起来,似乎没有阿若好听。” 连她的话语都这样被吹散去,只留下似有若无的影子。 夏知寒就这样呆坐在床铺上,脸一点一点变得滚烫起来,他抬起手指,轻轻触碰那场清风触碰过的地方。 分明没有假装,可是脸依旧不可自抑地泛红起来。 “阿若……”几乎不可听闻的呢喃,如落叶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到底是触手可得的猎物还是陷阱上美味的诱饵,自来便无从得知。 夏知寒闭了闭眼,遮掩住眼中的神色。 “夫人,您起了吗?”扎着长长辫子的灵枳一手端着水盆一手推开门。 夏知寒已经穿好衣服站在桌边整理自己的发髻,闻声他偏过头,凤眸迎着光,如星子一般闪烁。 “您是灵枳姑娘吗?”声音温润,带着点点恰到好处的涩意。 连灵止都看呆在原地:“好……好俊俏的夫人……” 夏知寒微微低头,似乎有些难为情:“请不必叫我夫人,唤我知寒就好……” “好的、夫人,没问题、夫人。”灵枳疯狂点头,把水盆端进来,放到木架上:“夫人起得这么早,真是辛苦了。” “不用叫我夫人……”夏知寒悄声辩解了一句,看着冒着热气的水,对灵枳道谢:“多谢灵枳姑娘。” “夫人不必客气。”灵枳不在意地挥挥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擦水,转身准备开始收拾床铺:“这些都是大当家临走之前吩咐的,早晨水凉,大当家怕夫人您生活不便,特地嘱咐我烧点热水来。” 没想到床铺已经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被抚平皱褶,床帐也被认真的勾起。 灵枳惊讶地看向夏知寒:“这些都是夫人收拾的?” “对,有什么地方不好吗?”夏知寒从沉思中惊醒,看着灵枳的表情,心中有些忐忑。 “哦,不是。”灵枳摇头,对夏知寒解释道:“大当家从来不理这些杂务,所以向来都是我收拾的,如今有了夫人照顾大当家,肯定比我们妥帖多了。” 这番话说得寻常,却如暖流淌过夏知寒的心间,夏知寒询问:“阿若可还有什么吩咐?” 灵枳见这里面都被拾掇得差不多了,没什么要自己操心的,听见夏知寒的疑问,也爽快地回答:“大当家说了,今日夫人可以到寨子里转转。” “除了她说的两个地方,斩虬寨四处您都可以去看看。” “若是不认路不方便,灵枳我可以陪您去。” 寨子门口和东边的树林,昨晚东若特地叮嘱了他。 夏知寒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就不劳烦灵枳姑娘,我自己走走就好。” “好!”原以为还要推脱拒绝几次,才能摆脱灵枳的监视,没想到灵枳居然直接一口答应下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大当家说夫人您不喜打扰,果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随着灵枳离开,房间里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夏知寒双手浸在热水里,绞干布帕晾到木架上。 待一切整理好以后,他拉开门,门外果然也没有守卫。 看起来东若似乎真的把他当做了自己人。 夏知寒迈步走出房间,顺手关上木门。 这个在外界颇为神秘的土匪寨,就在他面前揭开真面目。 东若的住处靠近中心,左边是密密麻麻的居住地,右边就是守卫森严的指挥地。 夏知寒抬起头,看着久违的澄蓝的天空,竹架下挂着的银色铃铛被风抚碰,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转过头,看着围得严严实实的中心地带,转身往居住地区走去。 路上行走的忙碌的人们抬起头,打量着这位格格不入的年轻夫人。 他们黑黄的脸上显露出布满皱褶的笑,一边干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偏头和身边人交头接耳,谈论着那个穿着长袍,束着长发的人。 从外貌到性格,一言一行都被众人审视。 夏知寒就这样穿梭在人群中,镇定自若,不见半点焦躁与不安。 第15章 林深不知处 云嶂山山峰陡峭,绿树成荫。 那些纵横交错的阴影都是绝佳的隐匿处,夏知寒穿过人群,往山寨边缘走去。 斩虬寨盘踞在此处已经有十数年,依山而建,倚势而踞,易守难攻,所以在此称霸一方。 除了斩虬寨自身实力雄厚以外,如今朝廷也实在是分身乏术无力料理这些匪徒。 现在的朝廷以梁为国号,皇室姓任,已经迭代了三位皇帝。 梁朝从乱世中脱出,并不安稳。前朝没落之时,群雄并起。顺天命之势,乱九州之地,征战数十年,无数短命王朝就这样出现又消失。 直到梁太祖拥兵自起,一扫乌合,席卷天下。北征至赤河之畔,灭遗唐,东取连山、横川膏腴之地,南没于海。 也因为连年征战,伤了元气。梁朝相对于往前数朝,局势严峻许多。 在各国征伐的的时候,被前朝压制的异族也伺机发展起来,逐步蚕食土地。 如今北有戎狄虎视眈眈,东边还有蛮夷蠢蠢欲动,梁朝只能霸占着中原与南地富饶之处与他们周旋。 再加上二十年前梁朝遭遇天灾人祸,先是天降大旱、瘟疫遍行,百姓民不聊生、云集反抗,然后是镇关使与前朝势力勾结,趁机叛乱。 被梁真宗以武力强行镇压,梁朝也因此实力大伤,只能维持外表的的体面。 且为了再防武将叛乱,国内被划分为十府二百州,由文官主政,分管政事与督察,武官也被分为左右两部,相互制衡。文武官员三年一换。 满朝重文轻武,武官遇见文官总要矮半截,导致朝廷积贫积弱。三年前与戎狄一战还败于敌手,如今每岁还要孝敬安康钱以求安稳。 如今的圣上为了休养生息,对百姓多有安抚之策,不加作为,南地匪患并起,远有教徒肆意横行,近有水泊贼匪践踏城池。 朝廷发兵几次清剿都无功而返,几方僵持不下,斩虬寨占据云嶂山的事情,自然已经无暇顾及 况且斩虬寨人数看着多,但只在此地活动,打劫行人也不算穷尽,对山下百姓秋毫无犯。 唯有杀官一事令人诟病,但从前也有派兵来剿匪,却被他们依靠山险打退,得不偿失,如今国内诸多祸事,此处就被搁置下来。 斩虬寨并非普通的寨子,夏知寒在期间行走,心中也颇为感慨,简直就像一座安居乐业的小小城池。 这里面并不像外界所猜测的那样全是青壮,而是有着许多老弱病残,看他们怡然自乐的样子便知道他们过得还算不错。 除了依山自护,斩虬寨还建起了高高的石墙,十步一个哨岗,还有一队执着长枪的匪徒有序巡逻。 若是不说,谁又知道这里是一处匪寨? 夏知寒在边缘地带转了一圈,石墙砌得很严密,完全没有逃跑的机会,怪不得东若能如此放心的让他四处乱窜。 他手指抚摸着石墙,思索了片刻,往寨子大门口走去。 门口像城门关隘一样排着两列匪兵,出入的人笑着给他们打招呼,却被他们无视过去,纪律严明,比州府那些无能饭袋不知好上多少。 夏知寒混在人群里面,想要趁机跟着出去。 “诶,那个,站住!”立刻有人望见他,出声阻拦。 夏知寒只当没听见,闷头加速往前走。 匪兵从后面赶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叫的就是你,夫人!” “我不叫夫人。”夏知寒悄声解释一句,被直接无视。 “夫人,再走就是出寨子了,寨子外面有猛兽,怕伤着你。”匪兵一手抓着他解释,一边往后招呼:“来个人,把夫人带回去。” 立刻有两个匪兵上来,站到夏知寒前面,不管是九尺的身长还是满是横肉的脸,都给人无声的压迫感。 那满身的凶悍之气,才让夏知寒真正的意识到,他确实是被掳上山,进了匪寨。 他抬起头,看着面有凶相的汉子,以及他身后高大的寨门,寨门的围墙上还挂着昨日缴来的一串一串的人头。 在干枯散开的头发下,还能依稀辨认出一张张染血狰狞、死不瞑目的脸。 许多蚊蝇围绕着围墙飞舞,看着墙上斑驳的污迹,无需猜想便知道这并非一次两次可以留下的痕迹。 “夫人,走这边。”汉子瓮声瓮气地说,指着寨子里面,周围路过的人也不免好奇打量一番。 夏知寒本就只是想试探一下,以斩虬寨的防守程度,从大门进出想来是不可能了。 夏知寒对汉子点点头:“多谢。”顺从地跟在汉子身后回到寨子里面。 既然此路不通,那东边的林子…… 夏知寒低头盘算着。 等到中午东若领着人回来,眼睛一扫,便知道寨子门口簇拥的人群中没有她那柔弱的小夫郎。 东若笑笑,灵枳迎上来接过东若的面具:“这么干净,今天没有货?” “弄脏了你不好洗。”东若低头解开手上的护甲,热气就窜了出来:“这天真热……今天他怎么样?”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她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夫人今天绕着围墙转了一圈,然后又往前门走,想出去。”灵枳上前帮东若解开另一只手的护甲,一张口就将夏知寒的行踪全部道出:“结果被麻子拦下来了,后面他又去了东林。” 她分明没有跟随夏知寒,可是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去东林了?”东若一听就笑了,手中的护甲递给灵枳。 灵枳收起护甲,准备带去一起擦洗:“对,方才夫人要了许多热水,现在一直关在房门里不肯出来……大当家,你等会儿把衣服一起换下吧,我一同洗了。” “好……不用,我等会给你拿过来。”东若随口答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顿一下改口。 “好。”灵枳也没有多问,抱着面具和护腕走了。 东若对旁边一个喽啰招手,安排了一下后面的事务,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走得轻快而迅速,像是有多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她。 第16章 趣笑无闲猜 东若推开紧闭的房门,屋内传来轻微的水声。 她扣上房门,往里走,门口地上摆着一双鞋和足衣。 夏知寒应当是赤脚走到了里面,东若想着,继续往里走。 越向内水声越大,卧室后面,临近院子的房间里。东若折进去,就看见熟悉的衣物被搭在竹编的屏风上。 正是今早她叫人送来的。 屏风后,水声断断续续,应当是已到了尾声。 东若绕过屏风,只见透过窗户的光洒落在白净的皮肤上,湿发被搂至前方,露出形状漂亮的蝶骨,水珠顺着背脊滑下,一直没入…… 东若往前走了几步,还想细看,澡盆中的人恰好转过来,凤眸漆黑,眼尾被热气熏得泛红,双眉如弯月,有着淡淡的弧度。 分明是个人间尤物,偏偏眉宇间又暗露锋芒。 浅色的唇微启,那水汽氤氲中的仙人发出讶异的声音:“阿若?” 他的声音似乎也被水光浸透了,恍如青竹夜雨、点滴清透。 东若眸色渐渐加深,在水光的折射下,显现出暗金色:“小书生,你今天去了哪儿?”她含着笑,一步一步靠近,让人莫名的感到危险。 夏知寒往后靠在木桶上,黑色的长发漂浮在水面,他偏过脸,湿润的发丝弯曲着沾在脸上,细长的眸子就这样望着她。 “我不知道。”夏知寒如此说,眼神朦胧如水,让人猜不透,也让人无端心痒。 这是目的分明的色诱。 东若哂笑一声,走上前低头撩动水波:“不知道?”明明答非所问,可惜她偏偏就想遂他的意,让他糊弄过去。 清澈的带着白雾的水荡漾着,黑色的长发如水草一般讨好的缠绕她的手指。 东若抬起头询问:“斩虬寨好玩吗?”似乎只是出于无心的问候。 此问一出,夏知寒转过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飘动,脱离了东若的掌心。 虽然有些猜测,但在被证实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惊:“……修的很好,很结实。”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别人的眼睛。 这样的评价,客观且无情,好像是站在某种想要占领的角度。 可是东若并未在意,她抬起手,微微俯身去抚摸夏知寒的侧脸:“既然喜欢,那就留下来。” 手指在他的脸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打破他幻梦一般的美好,平添几分狼狈。 东若从来都不惧这些危险,想要杀她的,必会被她所杀,想要困她的,必会被她所困。 夏知寒亦是其中之一。 “不过说起来,东林好玩吗?”东若并未在这些扫兴的话题上停留太久,话锋一转,她故意问道。 一说到这个,夏知寒立刻瞪大了眼睛:“阿若你……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东若大笑起来,甩甩手指上的水:“我如何就是故意的了?” “东林……东林分明是……”夏知寒一想到那个地方就一阵恶寒,“你故意告诉我,引我过去。” 东林其实是山寨众人解决五谷轮回的地方,因此树木格外茂盛,遮天蔽日,夏知寒刚一靠近,就成功中招——踩到了不详。 所以才急急忙忙地回来沐浴,还把鞋袜丢得那么远,只需稍加想象就知道他心中的绝望。 “夏知寒,你胆子真不小,还敢怪起我了?”东若故作生气地骂道,但从她笑着的眼睛来看,便知她并未生气。 “我提醒你别去东林,你偷偷跑过去了,还敢怪我?” 夏知寒觑了一眼东若的脸色,没发现危险,这才反驳道:“你明知我会好奇……”顿了顿,又小声道歉:“对不起……” 说罢往下躲了躲,沉入水中,冒出一大串“咕噜噜”的气泡。 见他这委委屈屈的模样,东若又如何生得起气来? 她抬起手指,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衣襟。 “阿若……东若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夏知寒看见她的动作,大惊失色。 东若看着他,手指未曾停下:“看你洗了老半天了,难道不是故意勾引我吗?”衣襟已经解下一半,眼看就要褪下。 夏知寒呆滞了一下,猛地一拍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朝东若飞去,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挂在屏风上的澡巾。 等东若躲过白花花的水浪睁眼时,夏知寒已经裹上澡巾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我……我不是故意勾引你、我洗完了、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东若回答,夺门而出。 东若站在原地,看着他慌不择路跑回房间的样子,不免笑出来,顺手解开腰带,将褪下的外袍丢到一旁。 穿着轻便的内衬慢悠悠地跟过去。 走到房间,四处都没有人,只有地上的水迹一路滴到床前。 东若走过去,想撩起床帘,一拉却没有动。 “别动!我……我我没穿衣服。”夏知寒在里面紧紧拽住帘子,不让东若打开。 “不妨事,我不嫌弃,爱看。”东若闻声挑挑眉,出言调笑道。 夏知寒“腾”的红了脸,手上却更用力地拉住床帘:“卑鄙!无耻!下流!” 东若隔着床帘握住他的手,“你我少年夫妻,如何就是无耻了?” 夏知寒不敢松开床帘,只能强忍着任由东若摩挲着他的手背,深深低下头。 眼见手中的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东若知道自己过火了,一松开手,夏知寒飞快地缩回去。 床帘微微晃动着,东若却没有再尝试打开,而是站在外面询问:“我让人给你送套衣服过来?”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出来夏知寒微弱的声音:“……好。” 得到答复,东若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拿进来一套常服放到床边:“寨子里没有合适你的衣服,过两天我叫人去做两身,你先穿着这件。” “……谢谢。”夏知寒小声道谢,从床幔里伸出手摸索着衣物。 东若看着那节雪白的手腕上,明晃晃的带着一只银镯,笑了一下转身出去。 一打开门,就见灵枳贴在门上,差点摔进来,看见东若,只能打着哈哈:“咳咳……大当家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这是自然,感情不好能成亲吗?”东若挑眉回复。 ……成亲的时候别人对你好像没啥感情吧。 灵枳看着东若那神气的模样,只能暗中诽谤。 第17章 一梳梳到头 灵枳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将脏衣服收走。 “等等,那双鞋袜,扔了。”就在灵枳准备收走门边脏污的鞋袜时,东若突然出声阻止。 灵枳弯腰的动作一顿:“啊?大人,你真当我们大户人家啊,一天换一身?” “噤声。”东若压低声音,眼睛往内室一瞥,“去买几双新的。” 灵枳看着她这小心的模样,也随她往里面看看,不用猜就知道是在顾忌谁:“色欲熏心。”转头利索地拎着鞋袜离开:“既然你不要了,我就洗洗拿给兄弟们穿。” “随便你,记得叫人买新的上来。”东若冲她摆摆手,催促离开:“还有之前我告诉你的,做几套新衣服。” “呵。”灵枳冷笑一声,把门“嘭”的一关,“昏君!” 门被猛地关上,东若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眉毛一挑:“昏君?那还真被你说对了。” 说罢,她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走回房间内。 夏知寒已经换好了衣服,平常的衣服没有那么多讲究,只一件外衫一件里衬。 夏知寒披散着湿发,低头系着衣绳,水珠滴落在身上,晕出一团团水印,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无意中勾勒出他匀称的身姿。 半旧不新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倒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东若的脚步停在不远处,正午的烈阳本该炎热,偏偏落到他身上时便显得相得益彰,平白带了一丝凉意。 衣绳在手指间打了一个结,夏知寒抬起头,就看见东若安静的注视,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光。 “阿若……”夏知寒停下动作,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嗯。”东若应了一声,唇角慢慢露出笑容,她走上前,手指勾起夏知寒胸前的一缕湿发,抬头问道:“这也是你色诱的一环吗?” “不是!”夏知寒立刻出声否认,脸上浮起红晕,手指不自在地摆弄起衣带,像是要把它扯下来。 “坐下,湿着头发小心生病。”东若自然地将他推到梳妆台旁坐下,拿起桌面上的木梳为他梳通头发。 夏知寒看见妆台上全是还未启封的胭脂眉粉,都贴着崭新的封条,想来是买回来还没多久:“这些是……?” “哦,那个?”东若抬起眼皮随意地看了一眼说道:“给你买的,听说都是如今流行的颜色,喜欢吗?” 夏知寒看看那红如春花粉如桃李的胭脂,又看看那漆黑的眉粉,默了一默:“阿若……我是男子。” “你长得这么漂亮,嫁到山寨确实委屈,所以想给你买点别人都有的。”东若将发梳一梳到尾,看着发尖垂落,在她的动作下轻轻摆动:“你若不喜欢,我叫人撤下去。” “不……不用了……”夏知寒拒绝了,他抬起头,看着泛黄的铜镜里,身后的人执着木梳为他梳理着长发:“留下吧,阿若送的,我都喜欢。” “夏知寒,”东若梳理头发的手忽然停下,俄而,夏知寒听见她轻轻一笑。 “你成功了。”一个吻落到了他的头发上,夏知寒透过铜镜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成功什么?夏知寒原本还在疑惑。 可是在他看见那双带着深深情意的眼睛,他忽然就明白了。 东若回答的,应当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你在色诱我吗? 你成功了。 夏知寒红了耳垂,双手抓起衣角,眼睛也无处安分,只能假装正在看衣服上的花纹。 东若扯过旁边架子上的帕子,为他一点一点擦干长发。 他的头发很长也很滑,一下就能擦到底,东若的手指偶尔擦过他的耳朵,总能引起他心上一阵颤栗。 头发慢慢变得顺滑,夏知寒酝酿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阿若,已经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东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嗯,已经干了。” “可是我觉得……”声音一点一点靠近,最后停在耳边:“还不够。”一口热气喷薄在耳侧,夏知寒打了个哆嗦:“东若!” “夏知寒,你的耳朵为什么这么红?”一声笑落在身边,夏知寒实在坐不住,却被困在妆台之间无处可逃,只能急不择途地扑到梳妆台上。 他红着脸转过头,看见东若促狭的笑:“小书生,你跑什么?” “我……我我不梳头发了……”夏知寒几乎整个人贴在镜子上,努力和东若拉开距离。 “那可不成,”东若一点一点靠近,夏知寒愈发紧张:“我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夏知寒眼尾泛起了红色,努力推辞。 可是东若还是对他伸出了手,夏知寒闭上眼,带上舍生赴死的勇气。 “好了,吃饭去吧。”没想到东若只是随手摆弄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就拍拍他的肩膀,如此说。 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夏知寒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就见东若已经走出几步之外,毫不留情地往外面走去。 夏知寒慢慢站起身,耳后的头发随之垂落,他侧头,看见铜镜里的男子,后面半挽着一个发髻。 夏知寒抬起手,铜镜里的人也抬起手,手指轻碰头上简约质朴的木簪。 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是事实。 “阿若?”他发出微弱的疑问声,没有得到答复。 只有阳光下的烟尘在无声地升腾。 “还在发什么呆呢,笨蛋。”清澈透亮的声音传来。 夏知寒转头看去,东若抱着手臂斜靠在门口,双眼盈满了光:“怎么,傻了?” “阿若你不是去吃饭了吗?”夏知寒踌躇了一下,开口询问道。 “你不在我怎么吃?”东若并未解答他的疑惑,而是反问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夏知寒从来不懂的,但是没有关系,会有人告诉他。 东若见他还不动弹,张口催促:“快点,吃饭了,走!” “……阿若不用等我的……”夏知寒还想解释什么。 东若已经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出房门:“别磨蹭。” “为什么?”为什么要等我? “秀色可餐没听说过吗?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声音越走越远…… 夏知寒终究还是红了脸。 东若的院子里原本是有厨房的,但是她常常出门在外“做生意”,没空操理这些杂务,都是上大厅和其他人一同吃。 等她扯着夏知寒来到饭堂,刀疤和老费他们已经吃上了。 饭堂是做给那些出门劳务,家里无人照顾的人吃的,这个时间点,现在堂内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刀疤他们坐在圆桌上,正闷头干饭。 “刀叔、老费!”东若率先踏入堂内,给刀疤和老费打着招呼,顺便把低头躲避的夏知寒扯到前面来:“别害羞,给叔叔们打个招呼。” 夏知寒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声若蚊蝇:“各位……安好……” “好!”刀疤被逗得哈哈大笑,冲他们俩招手:“快点过来坐。”又转头问东若:“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东若带着夏知寒入座,拿起一双筷子,扯着布擦干净后递给夏知寒:“知寒今天给我表演了一个节目,耽误了些时间。” “啥节目这么好看?”刀疤闻言好奇地问一句。 还能有什么节目?色诱还是调戏? 夏知寒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东若瞥了一眼夏知寒,回头面不改色地对刀疤说:“知寒会后空翻。” “啊?后空翻有什么好看的?”刀疤摸摸自己的头顶,不解地问:“这有什么稀奇的?寨子里的儿郎们还能一口气翻十几个呢。” “知寒的后空翻不一样。”东若拿过碗给夏知寒盛饭,夏知寒头都快埋到地里了,看见眼前的白米饭,也不夹菜,只一个劲儿的猛吃。 “有啥不一样的?”刀疤实在是不明白,还想继续追问被老费打断:“人家年轻人的事儿你跟着瞎搅和什么。” 刀疤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责备,更是委屈又奇怪:“诶……我这不是好奇那个后空翻吗?” “别说知寒小兄弟,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倍儿好,别说十个后空翻,就是一百个我也翻得。” 刀疤说着,炫耀起自己过去时候的战绩,伸筷子给夏知寒夹了一大夹红烧肉放碗里:“你多吃点肉,看你瘦的,跟根儿火柴棍似的,体力这么差,以后多两岁就翻不动了。” “……谢谢。”夏知寒红着脸接下。 “还有这个,补身体,倍儿好!”刀疤刚放下红烧肉,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排骨:“强身健体,以后像你刀叔一样强壮。” “还有这个……好东西啊,你以前肯定没见过,来,尝尝。” …… 不一会儿,夏知寒的碗里就堆得三丈高:“谢谢……刀叔……”他强颜欢笑着,又不敢拒绝。 “刀叔,你给他夹这么多,怎么不见你给我们夹点?”东若瞟了一眼夏知寒的脸色,忽然开口。 刀疤见状,责怪了一句:“你这就是不听话了啊,你夫郎初来乍到,当然得多照顾照顾。” “行了,人东若会照顾,你倒是快点吃了和我一起去清点一下货。”老费及时出言制止。 “那货物不是……”刀疤说到一半便停下,眼睛看了一眼夏知寒。 东若适时缓和,给这个话题打上句号。“吃饭时间轻松点,老是担心这担心那的,多累。” 夏知寒的耳朵悄然竖起来,可惜他们三人对货物什么的,闭口不提,只是催促着吃饭。 刀疤夹的菜实在是太多了,等到刀疤和老费吃完走了,夏知寒碗里都还剩下一半。 夏知寒拿着筷子,努力往自己嘴里塞。 可是吃得他肚子滚圆了,他还剩下许多,却依旧硬着头皮继续吃。 “知寒?”东若察觉出异样,试探性地宽慰一句:“要是吃不下就算了……” “捕新(不行),捕冷浪费(不能浪费)”夏知寒摇头拒绝,还在往嘴里塞。 东若伸手捏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实在吃不下就不要吃了,不必强迫自己。” 听见此话,夏知寒停下筷子,转头看着东若:“可以不吃?那不是浪费吗?” “浪费就浪费了,总比吃出病好。”东若摇头解释。 夏知寒低下头:“不能浪费……还有好多人没饭吃,我……不能……” “好。”虽然夏知寒的话幼稚而又无聊,可是东若却认认真真地答应了一声,拿过夏知寒的碗,分到自己碗里。 夏知寒见状连忙阻止:“阿若,你怎么可以吃我的剩饭!” “不可以!” 东若毫不在意地端起饭碗,避开他的攻击:“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我夫妻一体,没什么好嫌弃的。” 没想到夏知寒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着,双手扒着东若,几乎是哀求一般:“阿若,你不能吃剩饭!” 东若看着他这番模样,虽然不解,但还是放下了碗筷:“好,我不吃,你也别再吃了。” 两人放下碗筷,东若带着夏知寒回到房间。 日头正是酷热,夏季的下午正是休息的好时机。 东若和夏知寒并排躺在床上,可是这次东若却没有调戏他。 夏知寒沉默寡言地躺着,看着头顶的花帐发呆。 “阿若……”夏知寒躺了许久,忽然唤出声。 “怎么了?”东若起身看他,这才发现夏知寒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夏知寒!” “没关系……”夏知寒偏过头,对她虚弱地笑笑,本就精致的眉眼带着病态的白,叫人心生怜爱却又惹人攀折:“我就是有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东若一皱眉,伸手去摸夏知寒捂着的腹部,果然是硬鼓鼓的:“吃得太撑了,都说了让你不用勉强。” 说着手上运气去抚摸他的肚子,热气一点一点渗透身体,缓解了他的疼痛。 “我……我要是不吃的话……就吃不到了。”夏知寒的眉眼舒展了些,闭着眼睛说道。 与其说是在与东若谈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小时候老是这样,好久才能吃到一顿饭,所以我每次、每次都要吃好多……” “这次吃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了。” 夏知寒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是东若却愈发安静,像是酝酿着什么。 第18章 遥遥不相识 那是夏知寒还没遇见东若的时候,非常、非常久远的故事,甚至连记忆都已经模糊。 只记得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院子里的枯树上,一滴一滴,磨人而不致命。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书上如此写道,那人拉长的声音如同被捏住脖子的公鸡,正趾高气扬地念着。 夏知寒执起筷子,这是他三天以来的第一顿饭。 尽管只是闻见饭菜的味道,肚子就已经饿得生疼,但他依旧不急不忙地细嚼慢咽。 ——不守规矩的惩罚,他早已领教过。 碗中的饭菜十分多,却很零碎,带着些许酸味,夏知寒垂着眼睛,将它们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再缓慢咽下去。 碗很大,下面的米饭被压得严实,饿得太久的肠胃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东西,恶心感从胃里翻上来,在咽喉里翻滚。 夏知寒夹起一团饭,生生把那股反胃感压下去。 直到他再也咽不下去一口。 “墨子曰,俭为百姓之根,俭则邦家可久。”从前极为爱惜的书册被粗暴地翻阅扯得破破烂烂,那人还在洋洋得意:“…………你可知天下还有多少人饿着肚子?…………居然如此浪费粮食!” 记忆中的话语已经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夏知寒只记得自己再次拿起筷子,将剩下的饭菜硬生生塞进嘴里。 胃被强行撑大,像是装入了一大坨石头,又冷又硬。 在含住最后一口米饭时,夏知寒实在坚持不住,用袖子捂住嘴,原本吃下去的东西,都被胃挤上来。 他克制着,还是吐露一地,胃像是被生生翻转,割裂一般的疼痛。 夏知寒扑在地上,狼狈地干呕着,浑身打着颤,冷汗打湿他的鬓发,胃好像也要吐出来了。 “你不是神童吗,不是天才吗?”那人看着他如此不堪的模样,嘲讽着:“怎么连勤俭节约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看来还是不太饿。” “明天别吃了。”那人拍手决定,将书页丢到呕吐物中。 轻而易举的,定下了夏知寒的来日。 夏知寒强撑着抬起头,那个人逆光而站,黑漆漆、雾蒙蒙的,只有那双阴狠毒辣的眼睛,永远地镌刻在他脑海里。 “夏知寒,夏知寒?”声音随着浮尘飘荡着,浑浑噩噩不知要飞往何方。 夏知寒混沌的脑袋已经分不清昨日和今朝。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上方模糊的逆光的影子。 原来我还困在这里吗? 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随着潮水一同沉沦。 “夏知寒,醒醒。”一道声音如光似电,猛地劈开迷蒙。 那是…… 他挣扎着,原本与他心意相通的水却突然暴乱,捆缚着他的手脚不让他离开。 那是!他睁开眼,光射入瞳孔,逆光的人影渐渐清晰。 乌眉斜飞,满是少年风华。双眼沉淀着深深的金色,昭示着危险的气息,却让他无比安心。 那是……是…… 夏知寒抬起手,放到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东若……” 那是东若……他有救了,他出来了! “夏知寒,没事儿了,不要怕,我在这里,没人敢欺负你。”东若任由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温声安慰道。 “东若……不……”夏知寒的声音很小,近乎呢喃,东若见状,俯身侧耳倾听。 “东若……我们不打劫了好不好……”夏知寒恳求着,似乎是将他所剩无几的真心捧出来,展示给她。 东若停下,认真地看着夏知寒。 最终不过是低下身,亲亲他的额头:“以前都过去了,你要好起来。” 得到答复,夏知寒再次无力地晕了过去。 东若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却冰冷得可怕:“这是怎么回事儿?” 早已在床幔外跪着的人低头禀告:“夫人的母亲去世以后,曾被叔叔婶婶收养,想来是寄人篱下、任人欺辱。” 方才夏知寒胃疼发烧,东若遣人去请大夫,自己又用内力化解他胃部的淤塞。 大夫看过以后说他这是经年的旧疾,是因为食无定数,长期受饿又暴食造成的。如今只可调理,不可下重药根治。 听闻夏知寒的病因,东若立刻招知情的人前来问话。 听着夏知寒迷迷糊糊中说的恐惧的梦话,东若像是暴风雨前的天幕,暗沉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禀报的人甫一进来房间就不自觉的跪下没敢起来。 东若就这样坐在床上,一边抱着夏知寒安抚,一边透过床幔听着跪在地上的人的汇报。 “哦?”东若危险地眯起眼睛,手指抚过夏知寒的长发:“那他的叔叔婶婶在哪儿?” 说话的语气似乎都带着一丝血腥味。 禀报的人愈发压低头,不敢直视帷幕后模糊的影子。 “后来……后来夫人长大些就搬出来自己住了,他的叔叔婶婶也因为嫁了个好女婿,举家搬迁,如今已经不知所踪。” 东若垂下眼,手指轻点夏知寒的紧皱的眉心,驱散他的噩梦:“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连个具体地方都没有,这样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汇报的喽啰却没敢抱怨反驳,而是跪着答应:“是……” 等喽啰离开,东若看着怀中安睡的夏知寒,长发散在两侧,乌黑的头发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双眉似颦非颦,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东若手指一点一点抚过他的眉眼,展平他的愁绪:“夏知寒……我在这里,别怕。” 夏知寒唇角无意识地勾起,好像梦里终于安分许多,让他有了喘息之机。 屋外传来苦涩的药味,不一会儿灵枳便端着药碗进来:“大当家,药已经快熬好了,要拿过来吗?” “不用……熄小火,让他好好睡个觉吧。”东若摇头示意,灵枳这次倒是没有过多埋怨,反而转身就去看火。 夏知寒无知无觉地靠在东若怀里,总算有了个甜美的梦境。 东若沉着眸子思索着,已近夕阳,昏黄的光将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纱。 “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轻轻的叹息声。 好像有人此生第一次这般束手无策。 等夏知寒醒过来,已经是夜晚。 清凉的风从吹动纱帘,时停时续、忽高忽低的虫鸣声在月下起承转合。 铺天盖地的红色将他紧紧包裹,宛如一只茧。 而他是茧中无力挣扎的虫,绝望地挥动自己的肢脚,想要破开那样的命运。 终于虚幻的眩晕渐渐消失,令夏知寒意外的是,他并未感受到睡梦残留的寒冷与空虚。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充实他的皮囊,让他从飘荡无依的世界落下,踩到坚实的土地上。 温度从身边传来,夏知寒转动头,发现东若将他揽在怀中,一手压在他的腹部,宛如一只守卫财宝的巨龙。 尽管他的动作很轻,但东若依旧警惕地睁开眼睛,暗芒自她眼中一闪而逝。 东若半撑起身,半长的头发随着动作散开,中和了她的凌厉。 她伸出手背,碰碰夏知寒的额头:“醒了,还疼吗?” 已经不烫了,东若坐起身,抬眼往外一瞥。 “不疼了。”夏知寒回答,眼睛定格在那张脸身上。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东若,褪去外甲和劲衣,常常束起来的头发也被打散,凌乱随意地披在身后,带着一种散漫的慵懒风流。 她起身,单薄的红衣松松垮垮,堆叠着褶皱,琥珀色的眸子偶尔斜来一眼,即使毫无情绪,也有不羁的韵致。 东若端来一个碗,里面盛着乌黑的药汁,药味在室内弥漫开来。 她将药递给夏知寒:“喝。” 夏知寒接过碗,碗壁不凉不烫刚刚好。 “灵枳今天下午就把药煎好了,你没醒,就一直在炉子上温着,我试了,温度刚好,喝吧。”东若转身拎过一个木盒,坐到他身边。 中药苦口,便只是闻着味儿就知道喝起来有多难受,夏知寒低头,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把药喝干净。 “阿若,我……”夏知寒张嘴刚想说什么,一块甜甜的糖就被塞入口中。 “药苦,吃块糖甜甜。”手中的木盒被打开,是一块块甜甜的蜜糖,东若拿起一块,塞到夏知寒嘴里,哄道。 好像是把他当成一件举世无双的瑰宝,珍惜珍贵得不敢捧在手心。 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垂怜。 夏知寒也伸手拿起一块,放到东若的唇边:“你试药也苦,你也吃。” 东若启唇,衔过糖块,舌尖轻轻擦过他的指尖,双眼弯弯:“果然很甜。” 触电一般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心尖,薄红蔓延至脸颊,他半喜半掩,嗔怨一般轻唤:“阿若……” “唤我作甚,”东若笑着慢慢靠近,“脸上这么红,是不是又发烧了,嗯?” 说罢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夏知寒的额头上,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连彼此眼中人的神色都看得清清楚楚:“嗯……看来不是发烧……” “那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夏知寒,告诉我。” 东若伸手把夏知寒搂进怀里,夏知寒抬起手想推脱,却又在半途停下,只是无力地拽住她的衣裳。 “告诉我……”东若将脸埋到夏知寒的肩膀,他身上有着点点清香混杂淡淡的药味,像是一朵染病的白兰。 “告诉我,夏知寒,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是因为生病……” 夏知寒抓紧东若的衣服,他仰着脸,看着头顶的鸳鸯帐,心跳声“怦怦”直跳,从这个身体传递到另一个身体。 直到分不清是谁在紧张忐忑。 “还是因为……”东若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某块石头下费力扯出一块心事。 “东若……”不要再说了,夏知寒的声音几乎带着哀求,可是心中又升起某种隐秘的情绪。 “还是因为喜欢我?夏知寒。” “当——”夜风吹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一声脆响。 他们陷入了沉默,相拥的身躯里,胡乱跳动的心脏,都在竭力诉说着什么。 可惜再汹涌的暗流,也会被压抑在平静的湖面下。 夏知寒松开攥住的衣服,抬手正要抚上她的背脊。 东若却忽然推开他,脸上满是肆意戏谑的笑:“小书生,你真的喜欢上我啦?” 夏知寒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忽然生了胆怯,他低下头,沉默以对。 东若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看着他就这样坐在床上,长发一直垂落到他细瘦苍白的脚踝。 像是忽然了然什么。 东若抬起夏知寒的下巴,端详着他的眼睛:“没事儿,小书生,我们是夫妻,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夏知寒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眼眸似乎落入了一片落叶,泛起阵阵涟漪。 “东若……”他的声音细弱,像是一阵风烟。 “乖,不要说话。”东若止住他的话头,双眼笑眯起来:“我现在还不想听到你的答案。” 说罢她扯起一旁的衣服披到身上,转身拿着墙上的佩刀离开:“晚上空气好,你先睡,我练会儿刀。” 说罢不等夏知寒回答,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夏知寒独自坐在床上,夜晚的寒冷就这样不期而至,太多太多的红色,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身白衣,坐在赤红的床帏里,像一片梨花飘落入血河,终究格格不入,却不得不随波逐流。 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只被人抛弃的白犬。 寒冷、浸入骨髓的寒冷,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抱住身旁的锦被想要索取一点点温暖。 他将头贪婪地埋入其中,想从其中寻觅另一个人残留的体温,那个像阳光一样的影子,神采飞扬地转头,对他歪头一笑。 她说:“小书生……你是不是喜欢我?” 夏知寒抱紧了被子,没有回答。 今晚的刀法注定是不顺的,东若索性坐在门口抱着刀看了许久的月亮。 直到天际浅浅泛出鱼肚一样的白色,晕开一圈极淡的红,像是夏知寒害羞时的脸颊。 “妈的。”东若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骂了一句,起身抱着剑回去。 等她回到房间,便看见夏知寒抱着她的被子蜷缩在一起,沉沉睡去。 “夏知寒,你骗我。”东若看着他这般模样,忽然轻笑,唇在他的额头上碰了一下。 第19章 锄禾日当午 距离夏知寒生病已经过去三天,那晚过后,夏知寒原本以为东若会生他的气,没想到东若并未再提及。 “东若……”夏知寒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东若整理自己的护腕。 “怎么?”东若抬起眼,笑着调侃他:“就这么舍不得我?” “……不是……”夏知寒红着脸否认,手指蹂躏着床被:“我是想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打劫了?” 东若闻言垂下眼睛,绑好护腕上的带子,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怎么突然问这个?” “太危险了,”夏知寒抓紧被子,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东若愣了一下,随即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打劫,该拿什么东西养咱们这么多人,该拿什么养你呢?小书生。” “我……我养……”没想到夏知寒听见这话,立刻抬起头:“我可以养活大家?” “你?”东若挑起眉:“你拿什么养?就是把你吃了也没几斤几两。” “种地!”夏知寒握紧拳头,说道:“我种地养活大家,这样东若就不用去打劫路人了。” “哈?种地可养不活……”东若摇摇头,正要出言打破他的幻想。 可是在话语将要出口的时候,东若转头看见夏知寒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满是自信与希望。 “那你试试吧。”东若走到床前,慢慢弯腰:“只要你能种出养活斩虬寨八百口的粮食,我就带着大家金盆洗手,再也不打劫。” 这个任务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可是夏知寒却天真地答应下来,他露出羞涩的笑容,期待地看着东若:“你要说话算话。” 东若眸色深了几分:“这是自然。” “夏知寒。” 一声呼唤打断了正兴高采烈的夏知寒,他疑惑的抬头,只见东若弯下腰,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侧脸:“你刚才说担心我,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不会是骗我的吧,嗯?”东若声音暗藏着笑意。 夏知寒却总能被她逗到,脸红了一大片,但是事实上,他方才说那番话,确实存在想用美色勾引东若答应的心思。 但是此刻必然不能实话实说,夏知寒红着脸,小声辩解:“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不觉得我的脸上少了点什么?”东若又点点侧脸,无声催促着。 夏知寒的脸愈发的红了,他微微向上抬起身子,浅色的唇迅速在东若脸颊上碰了一下,立刻离开:“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东若得到奖励,转头看他,眼中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有了小书生的祝福,我肯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夏知寒低着头不肯再看他,只露出赤红的耳垂,东若心情大好,朗笑着拿起挂着的刀。 “等我回来,还有,我觉得还是阿若比较好听。”她往后笑望一眼,便开门离开。 “知道了……阿若。”夏知寒坐在床上红着脸小声回答,即使没人可以听见。 门扉隔绝了他的视线,可是夏知寒依旧久久地看着东若离开的地方,直到脸上的热浪消退。 既然许下约定,必然要去实现。 夏知寒换下单衣,新衣已经制好,广袍流裳,都是轻柔的料子,还特地绣了各式花纹,想来穿上必然是一个翩翩公子。 夏知寒的手指顿了顿,还是伸向前几日的那件旧衣,他系上系带,推门走出去。 这时辰还早,凉爽的风吹过屋檐,铃铛轻声作响,山寨里已经有了许多在劳作。 山上并非没有土地,但只是用于种些蔬菜,主要的粮食还是从山下换粮食或是截获所得。 夏知寒要想在山上种地,肯定得熟悉山里的情况,而山里错综复杂,他手无缚鸡之力,且东若至今还未允许他出寨,他需要一个人陪同。 想到这里,夏知寒转身往旁边走去,果然在他身后不远处,灵枳正坐在凳子上削木棍。 夏知寒还未出声,灵枳已经头也不抬地先开口:“夫人你先坐吧,我这里马上就好。”说完,用脚踢踢旁边的矮凳。 夏知寒见状没有打扰她,而是安静地收拢衣服坐下,防止衣角拖到地上。 灵枳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夏知寒:“要是大当家有夫人这么讲究就好了,我洗衣服不知道能少费多少力气。” “多谢灵枳姑娘。”夏知寒知道这些时日他的衣服也是灵枳在帮他打理,于是真心诚意地感谢起来。 “不用谢,我本来就是负责照顾大当家的一切,夫人你是大当家的宝贝,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灵枳满不在乎地说着,埋将木棍尾端剁尖。 夏知寒的脸却发起烫:“阿……阿若,以后我和阿若的衣服我来洗吧。”他垂下眼睛,看着旋转的木棍逐渐变得锐利。 “啊?不用,咱们分工明确,你不是要忙种地的事情吗?”灵枳可不指望这柔弱的书生能做这些事情。 再说了东若的衣服上那么多血,怎么敢让他看见。 灵枳赶紧阻止,把手里的棍子递给他:“夫人你直接叫我灵枳吧。” “好的,灵枳姑娘。”夏知寒默默接过木棍,木棍挺直还很长,约有人三分之二高,一头被削得尖锐:“灵枳姑娘,这个木棍是……?” “你还挺记仇啊……”灵枳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冲着夏知寒解释:“大当家说让我今天带你上山转转,这个棍子留给你防身。” “灵枳姑娘不用吗?”夏知寒看见只有一根棍子,询问出声。 灵枳冲他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短刀:“不用,我用这个,还有我若不叫你夫人,那应该叫你什么?” 夏知寒回答道:“灵枳可以唤我知寒。” 听见这个称呼,灵枳浑身打了个寒颤:“大当家这样叫过你吗?” “没有……”夏知寒垂下眼帘。 “那不行!绝对不行!”灵枳赶紧摆手拒绝,“夫人,我只是假装没听懂你说话,但是罪不至死啊!” “嗯?”夏知寒疑惑地看向灵枳。 灵枳横着手臂在自己脖子上一比划,做出割喉的姿势:“我要是敢这样叫你,大当家不得气疯了。” 第20章 汗滴禾下土 “阿若并非是黑白不分之人。”夏知寒闻言解释道。 “呵、呵呵……”灵枳一听,干笑了几声:“我倒是无所谓,夫人你相信就好。”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那么轻飘飘的,好像寨门口悬挂的那些头是别人自己摘下来的一样。 当然,这话灵枳肯定不会说出口,她果断转移话题:“夫人可有想去的地方?” “有……”夏知寒果然没有再在称呼问题上纠结多久,他思考了片刻:“我刚才看见有扛着锄头出门的人,灵枳姑娘不如带我去看看寨子里种菜的田地。” “这个简单,走这边。”灵枳略一思索,带着夏知寒转了个方向:“不过去看这些田地做什么?那些都是种菜的,就算全部拿来种稻子也收不了多少。” 夏知寒跟在后面耐心解释着:“既然这些土地被开垦,定然是有它的缘由,我想要在山里种地,自然也需知晓。” “夫人不愧是读书人。”灵枳倒是第一次听说种地还得看地,她还以为只要随便找个地方往上挖个坑一种就可以了。 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了山寨的菜园。 因为是早晨,在田地里忙活的人挺多,灵止把夏知寒带到菜园就走到旁边和人闲聊,任由他自由活动,似乎对他极为放心。 斩虬寨依靠陡崖修建,竹楼木屋排布也是跟着山势起伏,各家各户的菜园多是开垦在自家房子附近。 唯有这块集体的菜地,是位于平坦的山头,土地被划分成一块一块的菜畦,由不同的人照顾。 想来这是块不可多得的平地,虽然地方还算大,但是真把这里堵起来围成水田,恐怕也收获不了多少粮食。 夏知寒站在一旁,看着人们担着木桶浇水,一瓢水刚打湿地表,土地便急不可耐地吸纳着水分。 一担水很快就浇完了,地上一片泥泞,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挑着担子转身,准备再去打点水回来。 就在他经过的时候,脚下一滑,眼看着人就要歪下去,夏知寒迅速伸手一把拉住他:“老人家,小心!” 老头儿晃了几下,借力稳住身形,肩上的木担滑落,木桶在地上滚了几圈,等他完全站稳了,才长舒一口气,抬头道谢:“感谢你……诶?” 他看着夏知寒,突然瞪大眼睛:“您不是夫人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是不是走岔了?您等等,我这就叫人送您回去。” 说着就深一脚浅一脚的要去找人,夏知寒赶紧拉住他:“老人家、老人家,不用,我是特地过来的。” “啊?”老头儿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夏知寒:“您来土里头做什么,这里泥多,别弄脏您的鞋袜。” 夏知寒低头看看老人的赤脚和自己已经踩上泥土的布鞋,心中暗暗记下,抬头露出温和的笑:“不碍事,我想来看看,学习一下怎么种地。” “读书人就是好学。”对于夏知寒的说法,老头儿倒也没有奇怪什么,只是感叹一句,转身弯腰要去捡木桶。 夏知寒抢先一步捡起来,挂在扁担上自己担着:“老人家,我来吧。” 老头儿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把住木桶:“这怎么能行?大当家说了,夫人你体弱多病,要好好休息。” 说着劈手抢过担子:“我自己来,担了几十年了,不得说今天突然就担不动了。” 夏知寒被抢走扁担,看着老人重新把胆子放回肩膀上,跟在后面解释:“我没有那么娇弱……” “嗨,”老头儿笑了一声,挑着担回头:“夫人你是读书人,注定是要干大事儿的,怎么能天天操心种田种地这种小事呢?” “夫农,天下之本也。”夏知寒跟在老头后面,草叶拂过他的衣袖,两侧高高低低的菜苗生机勃勃。 “我听不懂夫人您说的什么,但夫人您这样说了,那就有夫人您的道理。”老头儿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没有再将他赶离。 夏知寒左顾右看,发现来种地的大部分都是老人,还有一些妇女,只有几个青壮年在田土间劳作,不禁询问出声:“老人家,怎么不见您的儿女们来帮帮你。” 话一出口,夏知寒就明白过来,山寨里的青壮年都是要下山劫掠的,怎么可能来做这些事情。 老头语气悠然地回答:“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死了。”声音与平时一样,似乎只是在谈论什么寻常的事情,不见什么悲痛之色。 夏知寒的自知失言,他垂下眼睛,轻声说道:“抱歉……” “这又不关夫人你的事,”两人走到了一条溪水旁边,清澈见底的水面波光粼粼,老头儿放下桶打水,夏知寒挽起袖子上前帮忙:“要怪也怪那勾日的朝廷。” 夏知寒提着桶的手一顿:“朝廷?” “对!”老头儿说到这里,语气里多了几分愤恨:“要不是狗官贪污赈灾的粮食,我女儿也不会活活饿死。” “贪污……灾粮吗?”夏知寒喃喃道,转头看着打水的老头儿,他正弯腰骂骂咧咧地打水:“您说的是二十年前的那场旱灾吗?” “对!”老头打完一桶水,提到岸边,看着夏知寒生疏的动作也没有催促,反而杵着扁担说起了往事。 “我姓杨,夫人你叫我老杨头就行,我家住吴家庄,村头有棵大榕树……” 清凉的水流淌过夏知寒的手指,他在那水影里,见到垂下根须的大榕树,茂密的树冠撑起大片大片的阴影。 树下总会有好些人抱着簸箕、拿着布绷,一边说话一边做活,老杨头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他出生的时候,榕树上鸟鸣声声。 他成亲的时候,亲手为榕树系上红绸。 他抱着孩子走到榕树下,抬头看着支离破碎的光斑。 直到二十年前的那场旱灾,彻底撕碎了他的人生。 生长了上百年的榕树,也在那一年枯去了所有树叶,干枯的瘦巴巴的模样,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家里最先死去的,是杨小妹。 第21章 世间人啼哭 杨小妹是老杨头的女儿,年仅五岁,天真浪漫,生得与她娘颇为相似,老杨头格外疼惜她。 干旱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最后一场雨下在了杨小妹生辰那天,那时候她还捧着老杨媳妇儿特意烙的大饼,坐在门槛上吃。 她赤裸着双脚去踢雨水,咬着酥脆的大饼咯咯直笑。 二儿子坐在灶台后面挑着树枝烧火,媳妇儿正在灶上忙活,老杨头坐在屋里编竹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小妹,别玩水,搁会儿感冒了。”老杨媳妇儿揭起一块饼放碗里,抬头看见女儿,嘱咐道。 “知道了~知道了~”杨小妹拉长声音软软地撒娇,脚下踢起大片水花。 但是很明显,老杨媳妇儿不吃这一套,她把锅铲一丢,冷冷地斜了一眼杨小妹:“老娘数到三,三——” “二——” 这句话威力是巨大的,还未等到一,杨小妹条件反射似的缩回脚,两只赤脚不安地互相踩踏,既不甘心放弃游戏又不敢反抗母亲的暴政。 只能瘪着嘴撕着饼吃,一口咬得娘求饶、一口咬得娘反悔…… 正在心里嘟囔着,一串呼唤从不远处传来:“欸——小妹——” 杨小妹闻声眼前一亮,抬头张望,高兴地喊道:“爹、娘、二哥,快来看,大哥抓着好东西回来了!”转眼就把烦恼抛之脑后。 杨小妹站起来,看着不远处跑回来的人影,兴奋地蹦跳起来:“大哥回来啦!大哥抓鱼回来啦!” 听见杨小妹的欢声笑语,屋内的人都站起身,往门边走来:“老大回来了?” “什么鱼?哇,哥去抓鱼不带我。” 连老杨媳妇儿都从灶台后面转出来,拿着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过来:“瞎叫唤什么,都让开,别挤在门口。” 几人定睛一看,果然远处杨老大手里提着一尾鱼,一边冲他们招手,一边跑过来。 雨幕里,他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 “哥哥——快点——下雨了!”杨小妹拉长声音,开开心心地呼唤。 杨老大也不负众望,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顶着大雨飞快地跑回来,一进屋就骄傲地展示他手里的鱼:“看,我抓的。” “你上哪儿抓的?”老杨头也紧紧盯着鱼,咧嘴笑着询问。 “哥,快擦头发。”杨老二把巾布盖到杨老大头上,杨老大抬起一只手按住巾布,一边冲老杨头解释:“村头那条河里头,可能是今天变天,好多鱼在蹦跶。” “这条鱼就蹦到岸上被我捡到了。”杨老大嘿嘿一笑,把鱼递给老二:“娘,咱们今晚喝鱼汤。” “好诶,好诶!”杨小妹高兴地在房子里到处乱窜。 老杨头起身拿着刀处理鱼,灶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一阵阵香味从锅里飘出来。 老杨头至今也还记得,那天雨晴后,天边带着暗暗的粉色,他原本以为那是霞光吉兆。 后来才知道,那是人血被雨水稀薄后,遗留的血色。 “那是最后一场雨……”老杨头叹了口气,眼睛望向了远方,夏知寒安静地听着,眸色沉沉,好像怀揣了好多心事。 从那一天起,天空再也没有下过一丝雨露,大地升起腾腾的热气,树叶卷曲起来,井水也开始变得浑浊。 他们最开始是担心没有水浇地,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好。 后来地表开始一块一块裂开,枯黄的杂草东倒西歪,溪水只留下干枯的河床。 今年有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老杨头急躁的坐在屋下,看着半滴水不掉的天,忧心忡忡。 果然到了秋天,田里半颗粮食都找不到。 但是收粮的队伍如期而至。 “旱灾没粮?没粮也可以,交钱也行。”官差如此说道,丑恶的嘴脸在热浪中扭曲,如同一只恶鬼。 跪地求饶的没有用,哭泣呐喊没有用,官差冲进来,翻箱倒柜、肆意打砸,将最后一点救命的陈粮也一并搜刮过去。 “还说没有,你们这些刁民,就是不老实!”他们洋洋得意地说,指责着这些低贱之人,然后押着载着粮食的牛车离去。 “大人,没有粮食,我们今年吃什么啊?”老杨头跪在官差面前,哭求着问。 “放心,你们要是真遭难了,朝廷会派救济粮下来,你们再等等。”官差笑着说,绕过遍地的哭声,毫不留情地离开。 “……那朝廷的粮,派下来了吗?”夏知寒问道,其实答案已经心知肚明。 “派了。”老杨头拿钩子勾住木桶的把手,说:“派到官老爷手里去了。” 他们先是请村长联名写了书信,递到官府,他们不识字,就在上面画了一个叉,一个叉就是一家人的命。 然后日日守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着送粮的队伍,但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刨树根,嚼树皮,放粮的队伍迟迟不到。 有一天村头终于来了一个黑影,他们连滚带爬地冲上去,眼见两个差役押着,一个汉子推着一辆小车,车上的麻布袋子干瘪着,装着一点点粮食。 一口粮食也是吃,他们围在两侧,两眼放光地盯着那半袋救命粮。 老杨头赶紧让儿子去取碗来装,喉咙上下滚动着,死死盯着车辆。 可惜还未到村口,又一个戴帽子的差役赶过来,三人切切察察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差役拍拍推车的汉子。 他们突然就转了向,又往回路走去。 “大人——救命啊!”看着粮车将要离去,老杨头忽然悲切一喊,声音染血。 “你们这群刁民就知道嘴馋,潼川使叛乱,圣上正在全国募粮整兵平乱,哪里还有余粮给你们?” 差役嗟了一口唾沫,斜眼看着衣衫褴褛的老杨头:“你们再等等,等乱平了就给你们发粮食 ” “平乱也是为你们好,国泰才能民安嘛……” 后面的声音老杨头听不见了,他眼睁睁看着粮车走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呜呜”的哭声,回家拿碗的二儿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红着眼睛对他说,小妹没了…… 第22章 祸患由此生 杨小妹死的时候,小脸蜡黄没有一丝血色,肚子却诡异地涨得老大,细手细脚的孩子,顶着个大肚子死了。 不消说,老杨头就知道了。 这是吃了“观音米”。 “观音米”不是谷类,而是一种白色的黏土,色白无异味,常用来制作瓷器。 在灾荒年间,它也是穷苦百姓最后的寄托,它没有毒性,吃下去可以暂时缓解饥饿感,但是它无法消化。 吃下去以后它便在胃中结块,吃多了将人活生生撑死,吃少了便是活活饿死。 杨小妹年纪小,忍不住饿,便是吃“观音米”也比他们吃得多,越来越多的黏土堆积在她的胃里面。 只占着肚子,又饿得难受,就这样鼓着肚子活生生饿死了。 她死的时候,握着老杨媳妇的手说:娘,我不饿了。 然后就渐渐没了呼吸。 老杨头说到这里,声音沉闷了许多,也许女儿的死,是他这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 夏知寒也随之沉默,水倒映着他的影子,心中再多的百转千回,都归于死寂。 “后来我们等不了了,就拉扯着上路,一路上什么东西都找来吃了。” 逃难的大部队往县城涌去,路上的枯木枯草一个都没放过,硬生生挨到了县城。 县城高高的围墙阻挡了他们的去路,兵戈森冷的光,彻底戳破了他们的幻梦。 县城外早已堆满了饿殍,城墙与他们被分隔开来,不让他们靠近一步。 这里的情况更糟糕,已经不仅仅是饥饿,还有迅速蔓延的瘟疫。 老杨媳妇儿染病,大儿子病急乱投医,居然趁夜想翻过拒马到城里去找大夫。 后果可想而知,官兵抓住杨老大,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打,急急赶来的老杨头跪在外面苦苦哀求。 可是棍棒拳头一个都没减少,像雨点一样落到杨老大头上。 “打!打死你个狗娘养的东西!居然还敢偷跑进来。” “别打了,各位老爷,别打了,我们不进城,我们不进城了啊。”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流出的点点污血也被土地吸干。 杨老大抱着头狼狈地躲藏,目光在触及灰尘满面的老父的那一刻停下。 随后他怒吼一声:“你们这些狗官!”朝着官吏的冲过去。 这几个士卒平日见多了温驯如牛羊的百姓,哪见过这双眼发红的狠劲儿,直接慌了神,慌忙提起刀棍抵抗。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杨老大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脸上,那人直接吐出两颗带血的牙:“狗官,你们欺人太甚!” 被打的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拳打在杨老大胸口,冲左右喊道:“打死这无法无天的贱民!” 双方很快扭打在一起,士卒人多势众,杨老大全靠着一股气和他们互殴,不一会儿脸上跟开染铺似的,白的红的黄的紫的都出来了。 杨老大身上的气力渐渐卸了,士卒见状乘胜追击,直接把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还狂不狂,狂不狂?贱狗!” 士卒们将杨老大团团围住,领头骂得最狠的,嘴里血沫横飞。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老杨头无助地叫唤着,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一直到杨老大再也无力抵抗,这几人才恨恨地散去,“呸,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老大……大儿……”老杨头连滚带爬地赶到杨老大身边,伸手推他:“我的儿,我们回去吧,咱们回家。” 杨老大还是蜷缩着,捂着头没动弹,老杨头心里骤然生起不好的预感,他费力把杨老大翻过来摊平,看着他鼻青脸肿的脸。 “我的儿啊,你醒醒,给爹说句话。”他又摇了摇杨老大的身体,还是没有回应。 老杨头忽然停下动作,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夜风停了下来,杨老大没有了呼吸。 “我的儿啊!”老杨头早已干哑的喉咙,发出一声惨叫,方圆十里的夜晚,也被这一声悲痛震住。 那天夜晚,老杨媳妇儿躺在地上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丈夫背着儿子回来。 “娘,爹和大哥回来了。”杨老二扶起老杨媳妇儿,安慰她说:“他们肯定带药回来了,娘,你的病有得治了。” 老杨头费力地把杨老大放下来,杨老二赶紧去接:“大哥你怎么了,崴到脚了吗?” 杨老大没有说话,老杨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 杨老二的手一碰到大哥的身子,只觉得手下梆硬,杨老大依旧沉默着,保持被背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老杨媳妇儿没听见声响,竭力转头,看着自己僵持不动的大儿子:“大杨?大杨你过来,到娘跟前儿来。” 杨老大还是没动,不祥的气息蔓延着,杨老二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转身挡住老杨媳妇儿的视线:“娘,大哥今天找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也睡吧。” 老杨媳妇儿活了这些年,就是个傻子也该成精了,立刻眼睛一凝:“滚开,杨老大,你给我过来!” 那个人影像雕塑一样,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地上。 “娘……”杨老二哀求着唤他。 老杨媳妇儿眯着眼睛端详了黑影许久,忽然明白了什么:“我都说了不要去找药,我该死,我该死啊!” “我就该早点病死,免得你们去找什么药!” 她凄厉地哭叫起来,嘴里涌出鲜血,杨老二伸手去擦,没想到血越来越多,染红了衣服和土地。 “爹,你来看看,娘你怎么了?”杨老二焦急地回头呼唤,又低头劝慰道:“娘你不要这么说。” 老杨头这次走上前,跪在媳妇旁边:“阿青,咱们老大没了。”他声音很低,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老杨媳妇一阵一阵地抽搐着,一张嘴就是满口鲜血。 “我……我的……儿……老天你……该死啊!” 她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天空,到死都没有闭上。 杨老二抱着老杨媳妇,感受着她的体温一点点消失,身体逐渐变得僵硬。 “爹,娘死了。”他说。 “嗯。”老杨头回答。 “哥也死了。” “嗯。” 第23章 手提三尺剑 接连失去儿子、女儿和媳妇儿,老杨头彻底失去了横在心里那股气,整个人苍老得不成样子。 “埋了他们以后,我整个人好像就中邪了,啥也听不见、啥也不知道。” 回忆起过往,老杨头脸上的沟壑越发的深了,夏知寒低着头,看着地上郁郁青青的草叶,生机勃勃。 过去的灾难早已被抚平,唯有留在心上的疤痕还在腐烂。 老杨头头发全然白了,脸上的皱纹一道比一道深,整日昏昏沉沉地坐在地上。 哪儿也不去,话也听不清,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全靠杨老二日日东抢西找,有一顿没一顿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甘美的稀粥唤醒了他的神智,那轻软甜美的味道,宛如生在天堂。 呆滞的眼珠动了动,老杨头机械地抬起头,说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句话:“老大抓鱼回来啦?” 他的记忆在被反复翻阅后还停留在那一日,杨老二一下红了眼睛,哽咽着说:“爹,大哥他们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老杨头一边点头一边左顾右盼,仿佛一个老痴呆。 “小兄弟,你爹醒过来了?”一声清朗地问候传来,打破了他们之间悲伤的气氛。 老杨头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挺拔的青年手执双刀走来,剑眉斜飞、面容俊朗,嘴唇微弯似笑非笑,步履矫健而又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让老杨头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双暗金色的眼睛,比太阳炙热,比霞空深远,在被他打量的时候,总有被猎食者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杨老二立刻起身,双眼放光地唤道:“东大哥!” 夏知寒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目露怀念的老杨头:“那个人是……” “那是大当家的父亲——”老杨头转过头,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 “东人行。” “哗——”木桶不慎被夏知寒打翻,水肆意地流淌,他慌忙地弯腰扶起木桶:“对不起,对不起,我……” 老杨头赶紧接过木桶:“没事儿没事儿,这该怪我,明知夫人你身体不好,还让你做这些杂事。” 说着自己提着木桶走两步到溪边打水,夏知寒这一次没有再上前帮忙,无人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指难以自控地颤抖着。 “老人家,那位东……东人行……可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三州匪首……东……”夏知寒看着老杨头的背影,出声问道。 “对!原来夫人你也知道啊,”老杨头惊喜地转过头,兴奋地向夏知寒介绍:“三州匪首是那些官皮子给东大哥批的名号。” “我们这些人最熟悉的,还是他闯荡时候的诨名——鬼面菩提。” 悬着的心终于摔了个烂,夏知寒站在水边,风撩起他的头发,寒意从脚底窜上了心头。 鬼面菩提东人行,二十年前妇孺皆知的恶匪。 传说他面目丑恶如地府夜叉,头生两丘成角状,黑面獠牙,手段阴狠毒辣,落到他手上的人,死伤惨重。 至今提他的名号,亦可止小儿夜哭。 与老杨头描述的俊俏青年大相捷径。 “他并非坏人。”老杨头的第一句话,就打碎了夏知寒过去十九年的认知。 那时候老杨头已经活成了行将就木的尸体,浑浑噩噩地度日,死不得死,生不得生,直到杨老二遇见了几个奇怪的人。 一个扛着环刀的健硕秃头,身上衣服穿一半露一半,分明的肌肉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因此自称“刀疤”。 一个畏手畏脚的瘦弱书生,头上包着陈旧的头巾,走路老是垂头丧气的,整个愁眉苦脸像,老是“小生费识青、不才费识青”地喊着,却总被无视,刀疤老是嬉皮笑脸地直接喊他老费。 还有脸上竖排三颗痣的活泼少年、身形瘦弱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短发青年…… 为首的人身形矫健,面带微笑,目若朗星,说话如春风和煦,那些人都唤他:“东人行大哥”。 …… 之所以说他们奇怪,并非是这些人长得有多奇怪,而是因为他们衣裳虽然陈旧但是整洁,整个人精神抖擞,走在这些流亡的人之中格格不入。 况且他们身后还跟着长长的队伍,拄着竹竿的瘦弱老人、拿着锄头镰刀的消瘦年轻人、包着头发穿着破衣服的妇女…… 他们都亦步亦趋地跟着这群怪人,虽然尘土满面,但是眼睛在见到东人行的时候,总在闪闪发光。 就好像那个行走在人间的人,就是他们的神明。 那时候的东人行还未被尊为首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走到县城门口,抬眼望着那巍峨的城墙,和疲敝的士兵,转头问道:“你们都快饿死了,怎么不进去讨点吃的呢?” 立刻有人嗤笑一声:“你没长眼睛啊,官老爷拦着不让进去,我们能怎么办?”似乎是在嘲弄他的天真。 “这样啊,”东人行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眯眯地转过头,问书生:“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大哥,你会又想……”费识青见状立刻忧心忡忡。 “大哥,我们还够吃半个月!”脸上有三颗痣的少年叫做小唐,他兴奋地举起手,向东人行汇报。 “欸,欸。”费识青想捂住小唐的嘴却被他躲了过去,又转头求助一样看着刀疤:“刀二你快拦拦大哥。” 刀疤收到信号立刻心领神会:“大哥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说罢排住费识青的肩膀,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没想到居然是火上浇油,费识青人都要气晕了:“刀二你个蠢货。” 一群人打打闹闹着,东人行见此也是欣慰一笑,吩咐道:“把粮食都搬出来,煮给这些流民吃,顺便问问有没有要跟着我们一起去的。” 当时的老杨头还不知道这些人有多胆大包天,只是在尝到口中的米粥时,他看见杨老二端着粥碗说,他要跟着东人行大哥去了。 那晚老杨头看见跟在东人行身后的妇孺老幼都拿起棍棒,站在城门口等待。 他也站起来,颤巍巍地捡起一根棍子。 不久,城内燃起火光,封闭已久的城门缓缓敞开,众人像潮水一样涌入。 第24章 斩邪誓不休 火光、血光、剑光,都错乱在那座城池里。 老杨头似乎这才知道,人除了老死、饿死还能被杀死。 他拿着那根棍子,被人群推搡着前进,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官兵,被凶恶的人群淹没。 有人一刀砍在紧闭的房门上:“开门!放爷爷进去,留你们一条活路。” 透过缝隙看见的是城中百姓惊恐的眼神,闯入城中的一切都是索命的恶鬼。 那人骂骂咧咧,眼看就要破门而入,又有人怯怯地出声制止:“东大哥说了,不可伤城中平民。”是一个双手抱着刀的女孩儿。 “东大哥是谁?我可没说要听他的。”那人狞笑着转身,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看你还有几分姿色……” 流民不分高低贵贱,也难以辨别其善恶德行,东人行就这样把他们带到一座兵荒马乱的城池里。 便是助纣为虐、草菅人命。 那人猖狂地笑着,向女孩儿逼近:“来让哥哥快活快活……呃——” 突然,这人软绵绵地滑落到地上,背后露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手上挽了个剑花回剑入鞘,看着地上渗出的鲜血,黑影声音冷淡:“东大哥有令,在城中犯百姓、行邪事者,杀。” 说罢他眼睛瞟过周围兴奋若狂的人,带着杀气的眼神冰冷透骨,原本蠢蠢欲动的人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黑影杀完人没有多言,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独留女孩儿抱着刀,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 目睹一切的老杨头无神的眼睛逐渐变得炙热,他握着棍子,一路掀开人群跟在黑影身后。 就这样顺着人流扑腾,像一片树叶一样跌跌撞撞,打着旋儿漂流到中心。 县城中心的县衙被围得水泄不通,无数手执锄耰棘芩的流民与拿着刀枪斧戟的府兵对峙着。 光头刀疤、带痣少年以及瘦弱青年领头站在前面,其余人都不见了踪影。 隔着围墙,双方正在叫骂。 刀疤雄厚的声音在火把之中格外热闹:“兀那鸟官,你亲爷爷上门,还不快快开门迎接!” “呸,刁民!”里面也传来回应声:“你们这是造反,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圣上开恩还能留你们一条狗命。” 造反!原本跟随的人群有了一丝丝躁动,这可是绝对不行的大罪。 察觉到人群中的不安,刀疤冷笑一声:“开恩?人都要饿死了,老子要你有个鬼用。” “就是,快把门打开,否则没你们好果子吃!”带痣少年紧接着出声:“还诛九族呢,我这九族都被饿死完了。” 原本还有些退缩的人重新握紧了武器,而实在不愿冒险的人也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裹挟在其中,动也不得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府兵暗骂了一声,扬声道:“叛军现在投降的我们既往不咎,杀叛军十人者赏银百两,杀百人者赏银千两,杀贼首者……” 话还没说完,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杀贼首赏什么?” 府兵心中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脸上带着花纹的青年,漫不经心地走在围墙上,月光下,他眼眸幽幽地泛着暗金色的光。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独自走在围墙上的青年,他依旧是如此风轻云淡,声音和煦如七月朝阳,与场下的厮杀截然不同。 “大哥!”刀疤几人激动地呼唤,打破了安静。 “东大哥!”“东大哥!”此起彼伏地呼唤声好像有什么魔咒,每唤一声心中便添上一分温暖的勇气。 老杨头呆滞地看着那个青年,口中也不免喃喃:“东……大哥。” 青年听见呼唤,抬起眼睛看了众人一眼,笑了笑,将手中的东西往门前一丢,然后继续好奇地转头询问府兵:“杀匪首有什么,你还没告诉我。” 一个椭圆形带长毛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动,府兵定睛一看,那被长毛遮盖的东西在滚动中露出来。 “知府大人!”府兵惊叫出声,众人哗然。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青年的脸上并非是花纹,而是溅上去的血。 “知府这位置就不必了,我不想做官。”青年摇摇头,抽出自己的双刀,还未等府兵反应过来,他展臂一挥:“杀官兵,开粮仓,放粮!” “杀!”刀疤率先一吼,扛起大刀就往前冲。 众人也紧随其后,老杨头年纪虽然大了,但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当初殴打杨大的官兵,他咬紧牙关,往那里冲去…… “那天我们开了县府的粮仓,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粮食,里面的老鼠都是圆圆滚滚的,见到人都不知道逃命。”老杨头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咬牙切齿:“这些狗官!” 夏知寒不明白:“既然有这么多粮食为什么官府不肯放粮赈灾。” 明明只要赈灾就能免过这场祸事,为什么…… “我们也问了,”老杨头嘲讽一笑:“那些官老爷说:今日这里放了粮,明日那里也要粮,旱灾又不止这一处,到处都要粮,我们哪里分得出那么多?” “而且大家都是遭旱,这个州府都挨过去了,你们州府怎么就过不了?” 实际上不过是,粮食花在这些百姓身上,用处实在不大。 当时天下动荡,粮草就是最好的筹码,手中有粮,才敢押宝。 夏知寒陷入沉默,老杨头只当他被吓着了,于是缓了声音,高高兴兴地告诉他。 “我们不仅开了县府的粮仓,城中的富户也赶紧送上了存粮,金灿灿的稻子、白花花的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 东人行在县城停留了三天,这三天他把那些富户是榨干又蜕皮,保证他们再也吐不出一颗粮食。 然后他将粮食分给了城中百姓和流民,又捡了几个看得过去的人主持城中大事,安置好一切后,他毫不留恋地粮食和他的兄弟们继续前往下一个地方。 “他……”夏知寒听到这里,惊讶地抬头,分明有称王称霸的机会,东人行为何要离开。 “谜底就在谜面上啊。”老杨头眯起眼睛笑起来:“东大哥本就不是为了这些权势虚名才来的。” “那他是为了什么?” 第25章 报君黄金意 东人行这样明目张胆地游走四方,却不取一丝一毫的财物,也不留恋王权富贵、珍器重宝,为的是什么? 不少人都对此琢磨不透,包括最初的老杨头。 不过东人行本就是个难以揣度的人。 攻下县府后,东人行并没有停留,在他起身离开的那日,天空依旧骄阳似火。 但老杨头全然没有了之前的不安与焦虑,他与杨老二两人没有什么行李,只柱着木棍上路了。 东人行他们身后的队伍比之前还长,男女老少、妇女老幼……凡是不愿留下的,或是迷茫的、或是向往的,都不约而同地跟随在他身后。 白日的阳光很晒,照在人的身上像是要将他们的皮烤裂开,跟随的队伍越走越慢,却偏偏没有人放弃。 老杨头也终于明白,为何有如此多的人追随于他们身后,又或者说,是追逐着他们的光,东人行。 费识青瞟了一眼身后的人群,对东人行提议:“东大哥,太阳那么晒热死我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东人行挑眉,笑着瞥了一眼费识青,又看看后面的妇孺,费识青缩缩脖子,“嘿嘿”一笑。 带痣的少年跳到费识青旁边,挤兑道:“费三哥你都坐粮车上了,还累?该不会是心疼什么人吧~” 说着转身后退着走,打量着跟随的人群,想从那些黑乎乎脏兮兮的脸里找出倾国倾城的容貌。 费识青自然不满这个说法,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诶两声表达不满。 “瞎说。”刀疤站出来替费识青说了话,他们两个平时打打闹闹,但实际上关系倒是挺要好:“在城里,老费天天点灯算粮,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忙活,本来就是个没用的书生,身体不好不是很正常吗。” 说着还拍着病弱青年寻求盟友支持:“是吧,是吧,老陵。” “你才没用。”费若青听见刀疤越描越黑,脑门滑下黑线,出言反驳。 “哈哈哈哈哈。”带痣少年听见他们内讧,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病弱青年阴沉地抬起头看着他们的打闹,不置可否,只是转头看向东人行。 东人行摸着腰间的刀,眯起眼睛往前望去,远处吹来干燥的风沙,没有树皮枝叶的树林延伸着,没入阴影。 “前面是悬山,我们到那里歇脚。”东人行吩咐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得辽远,随着风沙撒落在每个人耳侧,让人分不清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刀疤嘿嘿一笑,摸摸自己的脑袋与费识青对视一眼,独自往后走,对后面的人们招呼:“听见没有,东大哥有令,让你们到前边儿休息,大家再加把劲儿。” 老杨头闻言擦擦头上早被晒干的汗水,咬着牙被背满包袱杨老二搀着,两人跟着队伍慢慢往前走。 他们一直到了悬山脚下,高大的山壁遮挡了阳光,投下大片的阴影。 在他们大队人马靠近之后才发现,角落里蜷缩着不少瘦骨嶙峋的人,眼神惊恐地打量他们。 甫一进入阴影,刀疤就将刀往地上一砸,痛快地感慨:“好地方!” “铛——”刀背上的金环碰撞发出脆响,刀身深深插入地下,足见其沉重,原本还躲避在此处的难民瑟缩了一下,悄悄往外面让了让。 带痣少年见状,不免嘟哝一句:“你也太夸张了吧……” 费识青听了晃着脑袋教训道:“小孩儿你太年轻,还不懂。” 少年立刻不服气了,眼珠子一转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震慑一下嘛,谁不知道似的。” 东人行听见他们的动静,不免又看去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阴影下暗金色的眼眸宛如太阳:“都去休息吧,小梓。” 少年听见声音,两眼发光地转过身,像小狗似的围着东人行团团转:“大哥大哥,你叫我?” 病弱青年找了块石头靠着闭目养神,刀疤和费识青两人去招呼流民,东人行正低头和少年说着什么。 老杨头他们终于到了地方,在阴影里休息片刻后,他们分成两波,一波人照顾老幼,一波人支锅生火,另一波人去找水源。 “杨小兄弟……”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那是老杨头永远铭记的时刻,他转头,看见那个太阳一般耀眼的男人,正笑着看他们。 杨老二还在呆呆地看着东人行,老杨头已经急不可耐地推打他,又转头和缓声音回答:“……对对对,他是我二儿子,东大哥……” 杨老二急得说不出话来,立刻飞快地点头应和。 老杨头看着分明比东人行还要大上许多,东人行有些好笑地看着二人,口中却将他们的紧张一笔带过:“方才我好像看你背了不少包袱。” “那些娘、婶……她们背不动,我年轻力气大就帮帮他们。”杨老二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地解释道。 “原是这样。”东人行点头,拍拍杨老二的肩膀以做鼓励:“做得很好。”说罢转身离开。 “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老杨头说到此处,依旧激动万分,那时兴奋的感觉似乎还在昨日。 “那可是东人行大哥!老二他也是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天还顶着两黑眼镜傻乐。” 夏知寒原该担忧,可是他也似乎被老杨头言语中的欢喜感染,他抿着嘴露出浅浅的笑容。 “后来呢?” “后来?”老杨头仰头看天,陷入了回忆。 “后来东人行大哥从那些流民口中打听到了附近的县城,听见那些人的哭诉后,他带着我们再一次,踏平了官府。” 又是染满血腥的厮杀,连风里也带着几分腥味。 夏知寒的眼里似乎也看见了夜晚燃起大火的房屋,而那个男人就这样站在黑暗里,手中的双刀还在点滴着鲜血。 他微微偏头,火光在他金色的眼眸中跳动。 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人行。 “所以,东人行杀官,你们也杀官……是这样吗?” 问句有些颠乱,但意思已经传达出来。 夏知寒犹豫了一下,将长久的困惑问出口。 第26章 提携玉龙去 斩虬寨最令人色变的罪名是杀官,凡官员路过都是人头落地,无一幸免。 因此想路过此地的官吏都不得不乔装打扮,偷偷路过,一旦暴露、尸骨无存。 这一点极其奇怪,毕竟如今朝廷虽然势弱但余威尤存,寻常匪徒见了官员多半也会给些薄面放一条生路。 独独斩虬寨,杀官如麻,毫不收敛,仿佛故意挑衅一般,若非朝廷腾不开手,斩虬寨必定会被官兵踏平。 夏知寒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如果杀官是斩虬寨、是东若自来的习惯,那…… “啊……那倒不是。”老杨头听了他的疑问,赶紧解释道:“是因为……” “嘀嘀咕咕半天在说什么呢。”一声清唤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夏知寒转过头,看见红衣的东若穿过草叶向他而来。 她今日穿了红色的劲装,护腕和腰带勒出她俊秀的身形,头上的小辫子在行走中晃动,腰上佩一把长剑。 整个人神采奕奕,好似从画上走下来的翩翩少年郎。 夏知寒看着她的影子,猜测着那位东人行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穿一身红衣从火光中慢悠悠地走出来,手中把玩着染血的刀,看人时总是带着笑意,却叫人无端发凉。 “打个水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们掉河里去了。”东若放缓了步子,走到二人身边,调笑几句,转头看着夏知寒:“发什么呆,累着了?” 夏知寒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他低下头,发现东若的靴子上沾了些泥点。 像是有人匆忙赶来,连溅起泥浆都浑然不知。 东若将腰上的刀往后一拨,拿过老杨头撑着的扁担,熟练地套上绳索,口中还在与二人说笑:“老杨头,你可小心些,莫要让我夫人被河水冲走了。” 老杨头哈哈大笑,眼角攒出深深的纹路:“大当家放心,就是大水来了,我拼了老命,也把夫人给你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哪用你拼老命,费点脚力来叫我就成。”二人话着家常,东若轻轻松松就将水桶准备好,眼看就要蹲下身担水。 夏知寒赶紧一把握住东若的手臂,慌张地阻拦:“阿若,重……让我来。” 说着就要接过扁担。 东若把扁担头偏了偏,躲了过去,伸手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红通通的小野果递给他:“好好好……知寒真厉害,吃果子去。” 简直就是把他当小孩哄骗。 夏知寒当然不愿意,没有伸手接过野果,也未出言反驳,而是半垂眼皮,安安静静地盯着扁担,无言之中却让人压力倍增。 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无声地僵持一瞬而过,东若停下动作,张张嘴想解释。 夏知寒先一步小声道:“阿若,我并非……并非是累赘。” 语气中的小心翼翼与妄自菲薄,一下就击穿了东若的心。 真是个勾人的小妖精。 东若在心中暗骂一声,一边唾弃自己的见色失义,一边又忍不住想抬手安慰那颗脆弱忧郁的心。 “咳……”眼看气氛逐渐变得黏腻,老杨头干咳一声,转头不看他们:“我来吧,大当家和夫人都辛苦了。” 老杨头自己都七老八十了,一身老骨头颤颤巍巍,东若当然不会让他劳累,何况还是在美人面前,自然想要表现一下,她大手一挥:“不用,我来。” 说罢她将果子硬塞到下夏知寒手里,屈膝将扁担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稳住扁担,腰部用力将两桶水轻松挑起来。 夏知寒正要上前抢过担子,但老杨头已经在东若的眼神示意下站出来拦住他:“夫人你放心,大当家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能当上匪首的女子自然不会太娇弱,说起东若,斩虬寨的众人的评价出奇的一致:大当家是一个魁梧的女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东若担着水,熟练地走在泥路上,步履稳健,分明走得飞快,但桶中的水并没有漾出一点一滴。 看着东若的背影,夏知寒有些惊疑又有些了然,他手里拿着野果,小心谨慎地和老杨头一起跟在后面:“阿若她,好奇怪。” 老杨头听了不以为意:“确实奇怪。” 夏知寒一路遇见的东若、灵止,都是彪悍之人。 所以他原以为除了家乡的柔弱女子,其他地方的女孩都是这样,听见老杨头的赞同,他微微惊讶。 老杨头没有发现他的变化,而是继续补充道:“哪有匪头替我们这些没用的人干农活的?” “干农活?”原来并非他以为的意思,但夏知寒又生了新的困惑。 二人走到田土间,看东若熟练轻巧地舀起水泼洒,夏知寒这才注意到,周围多了许多年轻的汉子在菜土间帮忙。 “当家的时常会派些人帮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种菜,要是忙碌起来,好几个当家一起上也是常有的事儿。” 老杨头感慨地说,像他们这些手上没力气,身手不利索的人,本来也只是想种点蔬菜给大伙解解馋,提高生活质量。 没想到大当家他们却老是担心他们的身体,总会定期派人帮忙。 “不过,这可不是该到菜地帮忙的时间啊。”老杨头咧着嘴笑瞥了一眼夏知寒,其中的意味明明白白。 夏知寒感受到目光,面上虽然不显,但是耳垂却通红,他低下头,遮掩一般:“我去看看……” 说着逃跑一般离开老杨头身侧。 东若动作快,几下就浇完了菜地。 还未等她松口气。 “阿若……”纤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东若转过头,笑着说:“你来……” 话还没说完,一颗赤红的小果子被塞到嘴里,东若含着红色果子,唇也是绯红,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夏知寒呆了一瞬,随即低下眼睛:“阿若浇地辛苦了,奖励一颗小果子。” “呵,”东若闻言笑了一声,微微用力咬破果皮,红色的汁水飞溅,染红唇舌,她抬起眼,邪肆张扬。 夏知寒长久地待在原地,注视着她,唯有耳垂绯红。 第27章 原不解相思 “现在想来叫你小书生都有些不合适,”东若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她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夏知寒白皙的下颔,另一只手捻起一粒红果喂到他浅色的唇中。 “你说我是该叫你小呆子,还是……”指尖划过掌心,分明勾引的人是夏知寒,可是沉溺于幻梦,恍惚的人亦是他。 “小妖精。”东若的笑声飘逸无拘,如清风掠过,不带沉重的感情也不携一丝真心,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穿透心中的缝隙。 可是却在夏知寒还未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在灵魂中回荡数遍,当他想抓住梳理时,却总是扑了一场空。 夏知寒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东若的动作下,反射性地衔住红果子。 那听话乖顺的模样,如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动物,诱人而不自知。 浅色的唇弧形优美,看着似乎柔弱病态,好像只需要她微微用力,就能将其擒获,肆意撕咬。 口中的红色果子在苍白唇色的衬托下格外诱人,叫人忍不住想将其碾碎,再涂抹到他的唇上,将他一点一点染红。 东若的眸光动了动,犹如树林中盯上猎物的虎,眼中贪婪几乎凝成实质。 未及两人有所动作,旁边传来突兀的齐声:“哦——” 夏知寒闻声一惊,他从东若手下慌忙逃出,转头一看,田垄上站在一排排光膀子的汉子正兴致勃勃地围观。 见夏知寒望过来也毫不遮掩,甚至还流里流气的起哄:“夫人快亲啊。” “夫人,香香,当家,爱爱。” “夫人亲一口,当家腿难走……”尽是些野调无腔,粗俗下流、不堪入耳。 夏知寒霎时满脸通红,连眼中也蒙起雨雾,他害羞地遮住脸,转身避开东若的手:“阿若……有人……” “人?哪有人?”东若笑了一下,扯下他的衣袖,看着他欲语还休的模样,恶念四起。 “他们……”夏知寒转过头,想要指认,只见田垄旁边站着的人跑了个精光,全在田间认真劳作起来,多喜爱劳动似的。 就仿佛刚才夏知寒眼花了,看见的全是假象 “哪有人?”东若从背后拉住他的衣服,狭促地询问道。 “我……我看错了。”夏知寒却好像当真相信了,他红着脸侧过来,垂着眼睛不敢和东若对视:“阿若,这里人多,你不要这样。” 小小声的辩解,像一根羽毛,挠了一下东若的心。 她故意曲解夏知寒的话:“那就是说没人的地方就可以了?”说着扯起夏知寒的手腕。 夏知寒都头越埋越低,感觉整个人下一瞬间就要钻进土里。 “不……” 他悄声说,声音几不可闻。 但偏偏在这热闹非凡的田间,被东若捕捉到。 她好像确实上了心。 “不是什么意思,不想走?”东若的性子愈发恶劣,逗着他玩:“还是说你就喜欢别人看着?” 夏知寒立刻慌忙摇头反对:“不!不要在这里。” 夏知寒果然是个呆子,旁人说什么他似乎就信什么。 东若忍笑,继续问:“那就是你想回房再继续。”声音被快乐浸透,带着点点愉悦。 夏知寒似乎这才发现东若是在逗他,他甩开东若的手,垂着头不说话,只可惜还在发红的双耳泄露了他的情绪。 东若弯下腰哄看他:“真生气了?” 夏知寒没应答,可是在东若重新牵起他的手时,并没有拒绝。 东若便牵着他走在田间,草叶讨好地对着红色衣摆卑躬屈膝,东若习武,步子平稳有力,夏知寒只觉得,天地似乎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 夏知寒看着东若踏过的土地,他走在她留下的脚印上,就好像融为一体。 “阿若你为什么过来了。”他无意识地问出声。 按道理说,东若今天也该下山打劫,难道是因为所说的货物? 东若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夏知寒,没有说话。 夏知寒这才惊觉自己的逾越,东若再如何亲切,行踪都不是他可以过问的。 她是斩虬寨的山匪头子,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何需向他这个劫上来的人质解释,更何况如今他还未被解除限制。 夏知寒惊起一身冷汗,磕磕绊绊地试图弥补:“我……我就是听老杨先生说今天不是来帮忙的时候……” “所以……所以我就好奇……你是不是……因为……因为……” 他越来越没有底气,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只想着解开东若的怀疑。 “因为我。”最后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上污泥的布鞋,自卑自厌到了极点。 早知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 他佝偻着身子,忽然在心里说道。 “对,为了你。”意想不到的是,东若的声音宛如一阵暖风,从上面响起。 只见眼前一片鲜艳的红色,东若蹲下身,扯起自己的袍角,为他擦拭泥点。 漂亮的花纹被一点点染沾,夏知寒惊恐地后退几步:“不……不要……”不要这样,会弄脏你的衣服。 可是当他和那是琥珀色的眼睛对视时,忽然就停下了,心也像是被穿透,定在了原地。 “东若……” 那双眼睛也许是明亮的、灼热的,在人群中光芒万丈,是所有人的曙光。 那双眼睛也是残忍的、狠辣的,代表着它的主人下一刻就会咬碎你的脊梁。 可是这样一双眼睛在他面前,总是如此温柔,不似太阳灼热,不似豺狼贪婪,就这样,像东风,柔柔而来。 夏知寒着魔了,他居然觉得,那个不可一世、心狠手辣的斩虬寨主,真的爱上了他。 未等他反应,东若又开口了,她就这样笑着,温暖而亲和:“夏知寒,我为你而来。” 为谁?夏知寒犹豫着、恍惚着,好像要落入泥潭。 竟然有如此的一个人,为他而来。 “阿若……”夏知寒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见状,东若的眸色暗了暗,但只是一瞬,她起身牵起他的手,并没有逼迫:“没关系,我等你以后再告诉我。” “夏知寒。” 当真是个好名字。 第28章 惶然不可知 “……那个,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们还在这儿……”灵枳出声打断正含情脉脉对视的二人。 东若转过头,看见身后老杨头正尴尬地看向别处、眼神飘忽,灵枳叉腰站在一旁,斜眼看着两人。 夏知寒红着脸低头躲在东若身后,不敢抬头见人,东若则全然不惧,她拉住夏知寒的手,任由他躲避藏匿,口中振振有词:“我们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你还不识趣些躲开。” “咦——”灵枳打了个寒颤:“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说……” 话还未说完,就被东若打断,她眯起眼睛危险地瞟了一眼支起耳朵偷听的夏知寒,笑意盈盈地看向灵枳:“说什么?” “说、说……”灵枳被她那眼神一威胁,话在口中打了几个转,没了从前的意思:“说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相亲相爱、子孙满堂……” 东若这才满意,不过夏知寒没能听见想听的,垂着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叫东若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书生,心里指不定有多少鬼主意。 没错,东若现在确实对夏知寒有几分喜欢,但是对他的疑虑也从未打消,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谨慎些也总是好的。 但小书生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纵有问题也翻不出个风浪。 何况,他还颇为有趣。 “你来就是说这个?”东若眼皮子一抬,问道。 “哦,不是。”灵枳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一拍脑袋:“大当家你不是说让我带着夫人去后山逛逛吗?眼瞅着都要中午了,这后山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后山,已经在寨子以外了,夏知寒猛地抬头看向东若。 东若要放他出寨吗? 东若沉吟片刻后,说:“那就下午再去。” 说罢,她转头看着明显变得高兴激动的夏知寒,他的眼眸清澈,带着肉眼可见的欢愉:“怎么就这么高兴,比见到我还开心?” 夏知寒无意中点点头,又看见东若“嗯?”了一声,眉头挑起。 他赶紧改口解释:“没有,我只是很好奇寨子外面的样子,见到阿若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开心的事情。” “哼,小骗子。”东若不信,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或许这只是个谎言,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着实让她开心。 东若牵着他的手紧了紧,想威胁他两句。 要是敢跑就打断腿。 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嘱咐:“后山多野兽,你要跟紧灵枳,知道吗?” “嗯……我知晓了。”夏知寒认真点头应答。 东若笑叹一声,拿他无可奈何。 她抬起头,看着不自在的老杨头,问道:“老杨,你又是要做什么?” “呃……嗯,这个我想和夫人单独说说话。”老杨头摸摸脑袋,犹犹豫豫地开口。 东若顿时警觉,不过一个上午,两人竟然还有悄悄话了,小书生还真有些骗人的本事:“什么话是我不能知道的?” 老杨头一听,立刻惊讶地询问:“在这儿说?” “对。”东若点头。 “不太好吧……”老杨头的眉头扭起来,很是为难。 见老杨头还在支支吾吾,东若大手一扬,催促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大丈夫不拘小节,别吞吞吐吐的。” 她倒是要看看,夏知寒瞒着她都干了些什么? 老杨头见状,把心一横,闭眼大喊道:“夫人你不能总惯着大当家把自己身体拖垮了,要是大当家霸王硬上弓,你就说自己葵水来了要休息!” “!!!”声音之洪亮,整个山寨都能回荡着这句话,在田间假模假样耕作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震惊地看着几人。 老杨说完长舒一口气,真诚地看着东若:“大当家我说完了。” 东若闭闭眼,为自己的怀疑而忏悔:“怪我,我不该问。” 小书生有点小秘密怎么了,她就不该问! “怪我……” 说罢她拉着还处在震惊之中的夏知寒,两人越过憋笑的灵枳往回走。 其间各色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但是每次夏知寒抬头去找时,众人依旧除草的除草,抓虫的抓虫,看不出一丝破绽。 好像那些目光是他的错觉的一般。 但很快夏知寒就明白,这绝对不是错觉。 今天的饭堂人格外多,拖家带口一桌桌的都来了,厨子的锅铲抡得都快赶上水车了。 还有些眼看厨房忙不过来,自己带饭来的,在门槛上坐得满满当当。 可是尽管饭堂里面已经拥挤到一条凳子要坐七个人了,最中心的一张桌子依旧被空出来,目的显而易见。 夏知寒停在门口,拉住东若:“阿若……要不然今天我们不吃了吧……” 所有刨碗的筷子一顿,警惕地立起了耳朵,一个小小饭堂里装了上百号人,然而却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东若目光一扫,众人赶紧埋头干饭,她转头温和地驳回夏知寒的申请:“不行,大夫说你要每天按时吃饭。” 一提到大夫,几十道目光打过来。在东若转头时,又迅速消失。 “哼,”东若冷笑一声,沉下目光,饭堂里的人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碗里。 夏知寒不自在地低下头,东若握紧他的手安慰,转头扫视了一周,一脚踹在旁边蹲着的人身上:“你端着个空碗在这儿吃什么?” 被踹倒的喽啰一声也不敢吭,端着自己的空碗灰溜溜地从门边出去。 东若眯起眼睛,还未开口,又有几个人站起来,端着空空如也的饭碗滚蛋。 其余人见状,立刻背过身围着桌子,勾肩搭背地吃起饭,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东若这才安慰似的,带着夏知寒来到空位坐定:“下午我便让人把小厨房收拾出来,以后我们都在房间里吃。” “谢谢阿若。”夏知寒乖顺地点点头,他知道东若是体谅他的不自在。 思及此,心中无端地泛起点点甜蜜,他抬头,对着东若腼腆地笑笑。 没想到这一笑,直接将东若定在了原地。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当家,今天却被这欲语还休的小雨浇了个透心。 第29章 满座皆哗然 东若呆愣了一瞬,眼看着夏知寒的双颊又渐渐染上薄红,她干咳一声,转头吩咐:“看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菜。” “哦哦……”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小喽啰也不敢反驳,连忙跑到后厨通知,不一会儿,几个人端着大大小小的锅盆碗盏出来。 看这架势,东若脑门一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夏知寒也紧张地抓紧衣袖。 “你们这是……”东若看着放到眼前的汤煲,沉默了一瞬,抬头问道。 提着锅铲的胖子“哈哈”一笑,对着东若挤眉弄眼:“大当家,都是好东西啊。” 说着让人打开汤盖子,热气扑面而来,隐约可以看见在浑浊的汤里看见不少肉段,汤上漂浮着枸杞、红枣等物。 胖厨师洋洋得意地指着汤介绍:“十全大补汤,大当家吃了龙精虎壮。” 众人的余光偷偷瞟过来。 东若的额头青筋暴起,捏着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停,转向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炒菜。 一筷子还没夹下去,胖厨师立刻比起大拇指:“大当家高见,韭菜壮阳见效快,比这汤好的多。” ……东若的手停下,又看看另一道菜,迟疑着要不要夹。 胖厨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高兴地把菜端到夏知寒面前:“这是给夫人做的,乌鸡白凤汤,加了十二道药材,滋阴补阳。” 说着挪了一眼东若,笑嘻嘻地说:“夜里大当家再折腾,夫人也有力气。” “啊?”夏知寒看着眼前的汤,他茫然无辜地看着东若。 东若沉默不语,胖厨师一看,决定再接再厉,又端过一道菜:“红枣鲫鱼汤,看这汤色,我熬了半个时辰,夫人喝了补血气色好。” 东若看着鲫鱼汤上面还飘着一朵萝卜雕花,把筷子一丢,抬头:“胖墩,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夫人到底是男的女的。” 胖厨师这才反应过来,立马道歉:“大当家教训的是,小人狗眼没看清,夫人当然是男的……”说着拿筷子把萝卜雕花夹出来。 然后擦擦头上的汗,笑眯眯地对二人说道:“这样就可以了,夫人是男的就不该放小花花。” “阿若也许说的是菜反了……”夏知寒弱弱地解释道。 其实也不对,东若只是想吃点正常的菜。 “反了?”胖厨子思考了片刻后,把萝卜花放到十全大补汤里面。 东若感觉头疼,左右一看,不少人愣在原地还想听后续。 夏知寒端着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东若仔仔细细看完了桌子上的菜,最后给夏知寒盛了一碗比较起来还算正常的鱼汤:“吃吧。” 然后看了一眼厨子:“下去吧……” “好嘞!”胖厨师高高兴兴地回到厨房:“喝了这汤,咱们山寨迟早要添一个大胖小子。” “吃饭。”东若压低嗓音,周围原本还静悄悄的饭堂立刻热闹起来,众人聊东聊西,吃饭夹菜,只是余光一直不断往这边瞟。 喧嚣之中,东若故作淡定地伸出筷子,随便搅了几下,直到她在十全大补汤里,夹出来一根不明物。 她终于没忍住,一掌拍到桌子上。 满座的人随之一抖,一时间,饭堂里全是杂乱的干饭声,筷子都快把陶碗掏穿了,偏偏没人敢说话。 东若拍完桌子,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头低声询问夏知寒:“吃饱了吗?” 夏知寒捧着碗,看着笑中带怒的东若,犹犹豫豫地放下筷子:“吃……吃饱了……” 东若垂眸看了眼夏知寒几乎未动的米饭,知道是自己吓到他了,只能又坐下来,缓了语气:“没吃饱就再吃一会儿,后山路远,吃饱才有力气。” 没想到东若一坐下,桌子“嘎吱”一声,坚持不住裂开,桌上的汤汤水水“叮铃当啷”碎了一地。 四周沉默了一瞬,然后众人飞快地起身,一个呼吸的功夫,人满为患的饭堂就跑得干干净净。 夏知寒端着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阿若,我们还吃吗?” “……吃。”东若捡了个干净的座位,把夏知寒按上去,嘱咐道:“你先坐着,我去看看。” 然后她弯腰捡起一条桌腿,在手里颠了颠,提着往后厨去了,不一会儿,后厨发出一声惨叫,饭堂窗户处攒动的人影一下子缩了回去。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东若独自端着两碗汤面出来。 “胖大厨受伤了,他徒弟下的面,你尝尝合不合胃口。”东若把面碗搁到夏知寒面前,体贴地解释,至于胖厨师怎么受伤的。 夏知寒想起刚才那声惨叫,一抬头东若已经在他身边坐下,将煎蛋夹到他碗里,关切地询问:“怎么了,不喜欢?” “不……不是……”夏知寒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拿筷子挑起面往嘴里送。 东若见状给他倒了一碗水放到手边:“小心烫。” 窗外发出“吁——”的一声挪揄,东若拿起筷子在桌上点了点,翻手往窗户一扔,外面发出一声痛呼。 夏知寒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东若,东若笑笑:“吃吧,没事儿。” 外面骂道:“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呸……”还没骂完,东若斜了一眼过去,窗户处的影子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东若这才低头挑起面条,一边吃一边和夏知寒解释:“寨子里的人没什么文化,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的,你不要当真。” “要是有人过分了,你就告诉我。” “嗯……”夏知寒低着头,热气腾腾的面条很香,两颗金黄的煎蛋卧在上面,颇为好看,他夹起一个煎蛋,递给东若:“阿若你也吃。” 东若没有接,而是把煎蛋按回他碗里:“看你瘦的这个样子,多补补。” 不知道一个“补”字又惹了什么,窗外又是一声暧昧地叹息声,不过还没等东若有所动作,那些人又缩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吃着面条,窗外的人见二人实在是没有什么互动了,才零零散散地散去。 夏知寒听着窗外没了动静,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第30章 狐假老虎威 “在想什么?”东若掩上门,一抬头便看见夏知寒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 夏知寒闻言抬眸,眸光浅碎如波光,长发垂落压在白色的衣襟上,就像一朵寂寂独开的白兰,让人忍不住怜惜。 东若走上前,伸出手指撩起他的长发放到唇边,压低了声音:“他们惹你不高兴了?” 东若说的是刚才他们吃完饭回来,发现门前放在许多篮子和坛罐,什么壮阳草、牛虎鞭、全蛇酒……应有尽有。 还有不知道哪位大娘送来的偏方,是一大筐带血的鸡蛋,据说吃了能一胎生三个。 偏方到底灵不灵东若不知道,但是放在这儿肯定不管用,毕竟夏知寒真的一个也生不了。 看着形态各异跟木桩子似的各种补品,东若回身挡住夏知寒的目光,免得污了他的眼睛:“你先进去休息,我把这些东西处理了。” 夏知寒点点头,余光瞟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补品,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这些大概都是寨子里的人送来的补品。 没想到早上的那一出闹剧传播得这么快。 夏知寒抬起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东若,东若虽然偶尔举止轻浮,但却从未强迫于他:“阿若……喜欢小孩儿吗?” 他犹豫片刻,问出声。 东若把玩着长发的手指一顿,眉眼微弯:“怎么,小书生,你真要给我生个崽崽?”说着她的手指顺势往下滑,落到他的腰腹间。 感受到手指下薄薄的肌肉瞬间紧绷,东若坏笑着随意点动着,夏知寒伸出手指握住她乱动的手,抬起如斜长的凤眼,眸光如烟如波:“……他们……大家都很希望……” 大家都期待着,流着大当家血脉的孩子降生。 他好像很习惯于讨好别人。 东若闻言轻笑一声,将手翻转过来,她的指尖滑过他的掌心:“小书生,我问你,这个山寨里,谁做主?” “是我……”还不等夏知寒说话,东若已经自问自答。 夏知寒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他怔怔地看着东若,她的眉眼肆意,抬眸启唇尽是意气:“你需要考虑的只是我的心意。” “而我,则想听听你的意见。”东若这样说,琥珀色的眼睛耀眼灼目:“夏知寒,我想等,等你愿意亲口告诉我的那一天。” 告诉你什么? 夏知寒的心在那一刻暂停,几乎以为东若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还好未让他等太久,“我等你爱我,小书生。”东若已经为他解答,终于让他松了一口气。 夏知寒迟疑地抬头,错过了东若眼底一闪而逝的暗光。 “阿若……我……”他踌躇了许久,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编织一个谎言。 还好在爱情上,东若是个体谅的人,她松开夏知寒,眯眼笑起来:“没关系,这不是考试,你可以慢慢回答。” “我会等你的答案。”最后,东若像是在肯定什么似的,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可惜这时的夏知寒还太过天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怀揣着心事入睡。 东若躺在他的身侧,却没有入眠。 父母双亡的书生想要进京赶考,却遇见匪徒被劫持上山,毫无破绽的身世。 东若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的怀疑。 夏知寒是谁其实已经不重要,落到她手里,就算他不是也得是。 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夏知寒起床时,东若已经没了身影,想来也是,她身为寨主,必然每日都很繁忙。 何况早晨抽时间来见他,恐怕也是推了事务。 夏知寒绑好头发,一推开门,便看到灵止蹲在门边,看见他一出来,灵枳秀眉一挑:“夫人,休息好了?” 语气问得有些古怪,夏知寒心生警惕,表面上依旧轻缓贤淑地回答:“多谢灵枳姑娘关心,我们出发吧。” “等等,”灵枳从腰后摸出一双草鞋丢到地上:“夫人你再穿双这个,免得山里路滑,动了胎气。” 草鞋编得粗糙,看起来是临时赶制的,只是套在布鞋外面还算合适。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夏知寒看着灵枳,沉默了一瞬,不确定地询问道:“动了什么?” “胎气呀!”灵枳忍着笑回答,“夫人你第一天起得那么晚,不就是大当家身体力行,把您累着了吗?” “我恐怕是个男子……”夏知寒试图辩解。 但灵枳根本不打算听:“男子又如何,架不住大当家气血方刚。” 有点道理,但是又完全没有道理。夏知寒不敢想象,他和东若平日里在众人眼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您前几日在饭堂里吐了是不是?”灵枳顺便补了一刀,帮他确认自己怀孕的迹象。 那是吃太多了……夏知寒默默反驳。 但很明显,大家有更为合理的解释:“那是害喜啊!后来你半夜腹疼,大当家连夜请大夫,这手腕子一摸一个喜脉。” “……”听灵枳说得头头是道,要不是被怀孕的是他,夏知寒就信了。 “阿若说你们再胡闹她就要生气了……” “对,胎儿没有三个月没坐稳不让说。”灵枳点头表示赞同,“我们不会到处乱说的。” “……们指的是?”夏知寒一听这个说法,忽然胆战心惊。 “呃……就是寨口的麻子、种田的二狗、三娘家、四姥家……”一大串人名下来,不知道寨子里还有几个人不知道。 夏知寒也如此问道。 灵枳一拍大腿,激动地反驳:“有啊,寨子里的黄四娘不就不知道吗?她聋啊!” 夏知寒沉默不语地看着灵枳,似乎在无声质问。 灵枳见状干咳一声:“我也不信的,但是……这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时间也对得上。” “东若说你要是处理不好谣言,她会来和你谈心的。”夏知寒思考后开口。 “大当家怎么会知道?你少唬我。”灵枳对此嗤之以鼻。 见灵枳无惧无畏的样子,夏知寒幽幽道:“因为我会告诉阿若。” “好好好,狐假虎威!”灵枳闻言眼睛一瞪,没想到夫人居然还是个芝麻馅汤圆——外白里黑的。 第31章 芝麻馅汤圆 “不是狐假虎威……”夏知寒闻言,眼皮一抬,露出一个柔柔的笑:“这是枕边风。” “哈?”灵枳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夏知寒:“不是,你这么快就接受自己的设定了吗?你读书人的风骨呢?你不该一哭二闹三上吊抵死不从吗?” “然后我逃她追,我们都插翅难飞?”夏知寒顺顺当当地接下去。 灵枳脑门一拍表示肯定:“对!夫人你最好再带球跑,结果一胎三宝,最后风光归来让大当家追妻火葬场。” “阿若会在我要跑的时候就打断我的腿。”夏知寒见灵枳已经激动地陷入幻想,只好出言让她清醒一下。 这种事情多半不会出现在东若身上,毕竟东若是一个温柔的伴侣,也是一个杀伐果决的枭雄。 夏知寒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因此他对危险气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他敢肯定,在自己有异动之前,东若一定会先一步折断他的手脚,将他困在身边的方寸之地。 尽管每一次东若都会刻意遮掩,但他依旧从她身上嗅出血腥。 东若宠他爱他,如同一只困在掌心的鸟雀,只要东若愿意,随时可以拧掉他的头颅,挂到高高地寨门上。 灵枳听了,却“噗嗤”笑出声:“要是之前你这么说我可能会信,但是现在嘛……” 她歪头打量着垂首敛袖的夏知寒,黑色的辫子落下:“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哈,你在大当家那里的分量……” 她点点自己的心口向他示意。 “……比你想象的还要重一点。” 夏知寒愣了愣,抬头往灵枳看去,还未等他抓住什么思绪,灵枳已经转身:“夫人,拿好棍子,我们要出发了。” 两人穿过寨子,不少人对他们投来注意,不过大部分目光还是汇聚到夏知寒的肚子上,再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不用想都能猜到说的是什么。 夏知寒目不斜视地跟着灵枳,只当没有看见。 直到二人走出寨门,好奇窥探的目光渐渐消失,夏知寒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夫人!”呼喊声连叠,刚松懈下来的夏知寒立刻挺直背脊,转身看去。 一个匪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喘着大气,一边举起手,只见他手上握着几根被红线穿在一起的尖牙。 他扬起赤红粗糙的脸,露出八瓣白黄不一的牙齿,对他灿烂一笑:“夫人,你要进山就把这个带上吧。” “这是什么?”夏知寒疑惑不解,但他依然伸手接过尖牙,对眼前的憨厚小伙道谢。 然后再细细观察,发现是用个头略大的犬齿串起来的项链。 憨厚小伙见夫人收下了礼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隙:“这是虎牙,驱邪保平安的,夫人带上它,走在深林里也不用担心危险。” “它会保护夫人和夫人腹中的小当家父子平安。” “嗯嗯……”灵枳在一旁捂着嘴,努力不发出嘲笑。 ……这句话在意义上真的通顺吗…… 夏知寒在心里默默想道,但还是将它戴到自己脖子上,乳白色的尖牙垂到胸前,长短刚好合适。 他抬起凤眸,目光澄澈如水,对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小伙微笑道谢:“多谢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不用谢不用谢。”小伙子见夏知寒收下了连忙摆手,“哧溜”一下就窜出老远。 夏知寒看着他一路小跑回去,几个匪兵从草丛里钻出,立刻将小伙包围起来,几人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目光还时不时往这边望来。 “灵枳姑娘,我觉得我不能怀孕。”夏知寒摆弄了一下虎牙,抬头望向灵止。 灵枳左右张望着,眼神飘忽:“我们……我们往这边走。” “灵枳姑娘。”夏知寒不准备让她糊弄过去,又唤了一句。 他真的生不出来。 “哎呀,我也没办法。”见夏知寒坚持,灵枳双手一摊,无奈地看着夏知寒:“大家都觉得比起大当家怀孕,你怀孕好像更合理一些……” 东若在山寨众人心中积威甚重,她自身的夺目光彩早已掩盖了她的一切弱势,她不像男子鲁莽,也不似女子柔情。 若一定要说,在众人心中,她便是神。 而神,如何有性别之分? 相对的,夏知寒这个走一步喘三口气的书生,长相精致漂亮,说话轻声细语,全然符合勤俭持家、红袖添香的女子形象。 故事中,东若这样的英雄,就应该有一个这般的美人与之相匹配。 “就不能不怀孕吗?”夏知寒挣扎了一下,最后提出异议。 灵枳思考了三秒钟,最后一拍胸脯:“也不是没有办法,夫人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只是夫人你可能要受点委屈。” 夏知寒握住胸前的虎牙,虎牙打磨得很光滑,握在手中轻易就能泛起暖意,足见赠送之人的小心翼翼。 “没关系……你早点解决。” 这个流言已经刻不容缓,现在是平安符,以后指不定是什么百家衣、什么虎头鞋的…… 要真到了怀胎十月,他可变不出一个大胖小子。 一想到这里,夏知寒揉揉脑袋,感觉有些头疼。 “包在我身上,事情妥妥的。”灵枳自信发言:“以后绝对不会有你怀孕的消息。” “也不能是阿若……”夏知寒默默补充,要是灵止为了解决麻烦,转嫁流言,他们两个都活不过今晚。 灵枳赶紧摇头,誓要打消夏知寒奇怪的念头:“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夫人你放心,我肯定解决,不会留下后患。” 夫人属实是太看得起她了,这条腿她还是挺喜欢的,暂时还想留着用用。 两人正说着,天色越来越暗,夏知寒抬起头,发现原来是两侧的树林过于茂密,遮挡了天光。 他们已经到了后山。 脚下的路变得难以行动,茂密的草叶覆盖了泥土,走上去总是打滑。 多亏他穿了一双草鞋,手中有竹棍支撑,前面又有灵枳拿着弯刀开路,才不至于摔得一塌糊涂。 第32章 山中草木深 忽然间,急促的鸟鸣在树顶盘旋,原本在草丛间长鸣的虫子忽然敛了声音,周遭安静得让人心惊。 灵枳抬起手,示意夏知寒停下,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树林黑暗的某处。 夏知寒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心脏急速地跳动着,他的目光也随之投向某处。 有危险。 向来澄明干净的凤眸,因为映照着黑暗,而变得暗沉如古井。 果然,似乎感受到了注视,一棵不起眼的大树后面亮起两盏圆圆的灯,挂在两人高的枝丫上。 直到这时,夏知寒才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手指攥紧木棍,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灵枳姑娘要将它削得如此锐利。 “运气真不好。”灵枳骂了一声,将弯刀横在前面,解下腰间的布袋丢过去。 然后她对着前面大喝一声:“小心点,这是大当家的夫人。” 灯笼停在空中,灵枳张开双臂,展示着手中的刀,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灯笼落了下来,像是认输。 树后的草叶动了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茂密的杂草往两边倒去,树后的影子渐渐露出真颜。 夏知寒这才看清,这是一头硕大的棕熊,便是这样四肢着地,都几乎有人高。 这只体形健硕、毛发粗密的熊走上前,扒拉着布口袋,看见里面的几条肉干时,不满地低吼了两声,声音宛如闷雷。 “你不满意也没用,只有这些。”灵枳见状收起弯刀走到夏知寒旁边,叉着腰回答。 对于这个答案,巨熊显然十分不满,它抬起头,黑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照下发红,它贪婪地盯住夏知寒,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夏知寒只觉得背后发凉,那赤裸裸的食欲落到他身上,血腥而又残忍,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 “东若……”夏知寒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个总是带着笑意的人,她偶尔意味不明的注视,也带着相近的威胁。 “去!”灵枳一声断喝打断了夏知寒纷乱的思绪,他抬起头,看着灵枳站在他前面挡住巨熊的窥视。 “这他妈是东若的妻子,她的配偶是你敢想的?” 灵枳连声骂道,巨熊这才停下脚步,目光中的嗜血一下子就被收敛干净,它抬着宽厚的熊掌,就这样上下打量着夏知寒。 动物的目光分明没有感情,但夏知寒却荒谬地觉得,它在审视自己。 许久,巨熊转身迈着步子离开,灵枳上前捡起布袋,拍拍上面的泥土,看着远去的熊影扬声问道:“你肉干不要了?” 回答她的是巨熊毫不留情的背影。 在这时,那只熊才表现得像个普通动物。 夏知寒松了一口气,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握着竹竿的掌心满是冷汗。 他抬起头,等着灵枳将布袋系回腰间,才问:“……那只熊……” “它?”灵枳笑着瞟了眼夏知寒:“吓到了吧,放心,它能懂点人事,不会吃山寨里的人。” 不吃山寨里的……人? 夏知寒心中警铃大作:“它吃人?那么大一只熊,你们就靠它通人性可以辨别身份,来放任它伤人?” “嗯……”灵枳摸着下巴思考片刻,然后抬头回答:“它目前还没认错过,毕竟是护卫山林的镇兽,如果有人硬闯被它吃了也是没有办法。” “不过它认得你了,放心。” 斩虬寨似乎比想象中更加野蛮。 夏知寒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打赌,原本最近好不容易放松一点的心又一次提起。 “这后山里……还有什么?”他握紧棍子发问。 “呃……我想想。”灵枳领着夏知寒继续前进:“除了熊还有老虎,什么林狼的也有几只。” “但是你放心,最危险的就是那只熊。” 不过夏知寒一时半会可能放不下心了,他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确认:“它真的认识我了吗?” 说着他转过头往后看,身后林木深深,倒塌的草铺出一条行来的小路。 灵枳头也不回地继续开道,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绝对的,它记性好的很,说认识你就认识你。” 夏知寒闻言沉默了一瞬,再次往后看去,身后依旧是那般模样,一条独径一直绵延到脚下。 这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而是从小路上滑开停留到某处黑压压的阴影处,夏知寒再次启唇,声音暗沉:“灵枳姑娘,你确定吗?” “我肯定……”灵枳闻声回头,对上夏知寒漆黑的双眼,忽然失了声音。 但很快,夏知寒便转过头,一转眼又是文弱和静的模样,他握着竹竿的指节泛白,目光安静地看着身后某处,语气轻微地询问:“它真的不会……杀我吗?” 灵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处的草丛格外茂密,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不过…… “你怎么还在这儿吓人?夫人都快被你吓哭了!”灵枳见状,直接骂道:“现在哭的是夫人,过两天哭的就是你!” 草丛动了动,原本潜伏在其中的棕熊不情不愿地走出来,原来它刚才是假意离开,实际上是绕后尾随夏知寒。 “这可是大当家现在的心肝子、真金子,他要是被你吓出个好歹来,我也救不了你。”灵止就差揪着巨熊的耳朵嘱托了。 巨熊听见灵枳的话,像人一样抬头看了一眼夏知寒,然后“唔”了两声,算是应答。 夏知寒握紧棍子,看着一人一熊的互动,缓了缓,才鼓起勇气询问:“灵枳姑娘,它和东若……” 这只熊实在是不一般,实际上,它和灵枳的交流过于顺畅,让夏知寒都不得不怀疑,这熊里面是不是装了一个人。 “这个说起来有些复杂。”灵止思考了一会,巨熊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伸出爪子刨灵止的腿,非要她认认真真的介绍一下。 灵止见状踢了一下巨熊的爪子:“别烦我,我在想呢。” 然后抬头指着熊对夏知寒介绍道:“它其实有名字,叫云肥。” “随东若的母亲姓,真论起来,它算是东若的兄弟。” 夏知寒听见这句话,心脏骤停。 第33章 嫂嫂快开门 “你说……它是……”夏知寒斟酌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巨熊,艰难地开口:“它是我的小叔叔?” “认真论起来确实是这样,它年岁小些,算是大当家的弟弟。”灵枳一脸认真。 “云肥小时候,东若还抱过它呢。” “……”沉默,沉默是今日的夏知寒。 他低下头和这熊漆黑的眼睛对视,巨熊果然并没有攻击他,而是往前走两步,在他身上嗅闻。 最后,熊湿润的鼻子碰到他腕间时停下,抬头示意。 夏知寒见状,卷起衣袖,雪白瘦弱的手腕上滑落一只白银制作的婚镯。 发现夏知寒真的是东若的人,云肥果然没有再为难他,它摸摸自己的鼻子,转身慢悠悠地离开。 这一次,云肥倒是没有再绕路回来。 不过…… 夏知寒转动了一下手上的银镯,放下衣袖,抬头询问灵枳:“灵枳姑娘,难道山林里的野兽都……”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明说,但是灵枳轻易地从他的犹豫中听出了顾虑。 灵枳摆摆手:“放心放心,这些野兽除了云肥都不会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除了云肥,其它的就真的只是动物而已。” 夏知寒这才松了口气:“东夫人真是交友广泛。”说着他垂下眼皮,状似无意地询问:“不知东夫人从前是何等巾帼,有如此风采?” “老夫人……啊……”灵枳停顿了一瞬,想了想,不甚确定地回答:“……这个……不如你去问问大当家?” “毕竟我上山的时候,老夫人早就去世了,能知道的东西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你还不如直接去问问大当家。” 灵枳一边手脚麻利地开拓道路,一边调侃道。 “反正夫人你说什么,大当家都爱听。” 言语间透露的暧昧逼得他害羞地低下头,蝶翼般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衣裳的边角擦过两道茂密的草叶,树巅传出一声声清脆欢快的鸟鸣,偶有鸟雀扑扇着翅膀从这头跳到那头。 “……夫人,夫人?”灵枳的声音打断了夏知寒的思绪,他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灵枳。 “夫人若想了解大当家的事情,不妨直接询问大当家。”灵枳转身看着夏知寒,灿烂地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我……”夏知寒阴寒冰冷的心像是被烧红的火钳烫了一下。 他似乎不知所措,无力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管夫人有什么疑惑、不管您想知道什么……”灵枳的眼睛笑成一条缝。 “您都可以询问大当家。” 偶尔有幽幽的光从缝隙中流落,也不过稍纵即逝。 “您可以尽管相信大当家,将一切都交予她,就像夫人的愿望……” 灵枳侧身伸手拨开身后茂密的草丛,金色的阳光透过缝隙射入,丝丝清风随之从外吹进来。 乍然见光,夏知寒眯起眼睛看去,郁郁青青的浅草在阳光下生长,还算宽阔的平坡蔓延而来。 前面是一个平缓的山坡,宽阔平整而肥沃。 ——用作耕作再适合不过了。 夏知寒讶然地往前伸出手,阳光轻易地洒在掌心,带着暖融融的气息。 “就像夫人的愿望,大当家都会将它付诸实际。”耳边传来灵枳的声音。 心口被烫出都疤痕开始胀痛,像是空落落的地方被一点点填满,一点、一点填满,直到装不下。 “夫人想种地,大当家就派了老练的能手在附近寻找适合开垦的土地。” “幸好我们经常在这附近巡山,否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让大当家满意的地方可不容易。” 灵枳把刀别到身后,抬脚走出密林,下午的阳光灿烂,将树林里挥之不去的阴寒驱散。 “东若她……”夏知寒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山坡,跟随着慢慢走出阴影,踏在阳光下的土地上。 云嶂山峰林险峻,处处陡崖峭壁,怪石嶙峋,其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逐渐在缓处堆积。 前有峰峦遮挡,按理说来此处应是避光之地,可是这个山包偏偏斜支出来,恰恰可以晒着阳光。 无论是光照条件,还是土地肥沃程度,都可以说是得天独厚。 灵枳看着夏知寒讶异的模样,得意洋洋道:“怎么样,这地方适合你的耕作大计吧?大当家还拨了两个人来帮你,别嫌少,山寨的青壮年可都是十分紧俏的。” “这样好的土地,为何闲置于此?”夏知寒不解地询问。 从先前寨中的菜地可以看出,斩虬寨并非不事生产,可是为何这样适合耕作的地方,偏偏空留下来。 若是勤于耕作得斗米升粮,寨子也可以少劫一些路人,少造一点杀孽。 夏知寒心中困惑,索性问了出来。 灵枳听了,比他还惊讶:“夫人,你在这里种一年地的米粮,我们下山一趟就能找上来,那这种地意义是?” “春耘不辞苦,秋仓满米粟。”夏知寒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潭,“若是种地,你们便能自食其力,就不用再打家劫舍……” 若是这样,他们就不必再做恶贯满盈的匪徒,他们的罪过,或许都能够洗清。 灵枳闻言,实在没能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夫人你说的是什么话?打劫也是我们亲自去打的,怎么就不是自食其力了?” 她实在难以理解,夏知寒为什么要这样舍近求远。 种地要费多少力气,又能有多少收获?恐怕还不如他们出去抢的一半多。 就这点东西,还要花上春夏秋冬一年的时间。 哪有直接劫道过得爽快? 夏知寒这番言论,实在可以说是自讨苦吃。 恶匪性然,无药可救。 夏知寒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灵枳笑得肚子都疼了。 失落、无奈、悲伤……还是什么,从脚底蔓延而上,便是在阳光下,也让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最后,他妥协一般,转头看着阳光下的草地,轻声赞叹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灵枳终于笑够了,直起腰随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哈哈……夫人你满意就行……” 说起来,种地也不过是大当家陪夫人玩的一场过家家罢了。 第34章 我是我大哥 等夏知寒跟着灵枳从后山回来,太阳已经沉下大半,天上的光云四散,反射着淡薄的余晖。 在黄昏迷蒙的天色里,寨子朴素的房屋更显得暗沉,夏知寒远远就看见了屋前的一抹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如一只细弱的飞蛾。 “今日过得可欢喜?”还未及至门前,似是心有所感,东若已抬头笑问,声音如此温柔。 恍惚间,他似乎当真有了归家的感觉。 但在他的目光触及东若手中之物时,他眼中的茫然连带脸上的血色都一并褪去,脚步慢慢迟疑乃至停下。 夏知寒笼在袖中的手冰凉,抬脸对着东若扯出温驯的笑容:“多亏了阿若的安排,我今天玩得非常开心。” “哦?”东若似乎并未看出不妥,她拎着手中的东西站起来。 跟在夏知寒后面的灵枳这才探出头来,看着东若手中的东西惊讶道:“好肥的鸟儿!大当家,你上哪儿抓来的?” 只见东若挽着袖子手中拿着一只有巴掌大的鸟雀,脚边还有一堆扒下来的灰色羽毛。 东若闻言,提起鸟的脖子,对二人笑着说:“这是云肥送给它嫂嫂的见面礼,明日正好拿鸡蛋炖了给夫人补补身子。” 这时二人才发现,东若旁边还摆了好几只野雉、野兔,皮毛杂乱,腿折翅断,可以轻易地看出捕食者的凶残。 “云肥送来的?”灵枳一脸震惊:“就它还会给人送东西?真是稀奇。” 云肥是一头壮硕的公熊,向来霸道凶残,只有别人讨好它的,哪有它去关心别人的。 这天底下,也就自小陪伴的东若能把它收拾得妥妥帖帖、心服口服。 它是真正的野兽,没有人类伦理道德的约束。 东若听了倒也没替云肥辩解,毕竟平常人若与它过于亲近,以人类的目光来看待它,失了警惕,更为危险。 她摇头哑笑,将手里打整干净的鸟递给灵枳:“你送去厨房让他们备着,明天炖汤送来。” 说罢,低头用脚尖踢了踢其余的鸟兽:“这些你一并送到后厨养着,后面慢慢做给夫人吃着。” “哦~”灵枳暧昧地将目光从二人身上划过,立马上去一手提着鸟,一手拎着扑腾乱叫的野味往厨房走去。 等灵枳带着杂闹的野鸡野兔走了,东若这才收回目光,转眼看向夏知寒:“小书生,今天可还高兴?” 这问题方才分明已经问过一遍,可是东若偏偏要在人后再问第二道。 “谢谢阿若的安排,我今天过得很开心。”夏知寒不知其意,只能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将刚才的回答再重复一遍。 听到这个回答,东若并未说什么,只是上下打量着夏知寒,然后抬手向夏知寒伸去。 夏知寒的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东若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僵直在原地。 可是东若已经收回手,她看着夏知寒,最后也不过是轻叹一口气,然后笑道:“你头上有草叶。” 夏知寒呆愣愣地抬手,果然从发上摸下一片树叶,他张口想要辩解:“东若,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刻意戒备,时时提防,所以才在东若抬手的那一瞬下意识地以为她要伤他,下意识地躲避危险。 东若却若无其事地略过这一茬儿,转而又笑意盈盈:“云肥送来的野味不错,你若喜欢,尽可多食些。” 一提到野味,夏知寒心中一紧,慌忙挽救:“我去给阿若打水洗手。”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东若看着夏知寒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消失,她垂眼看了看地上被风吹得乱飞的绒毛。 目光忽然就冷下来,凌厉得如雪中寒刀。 那些跟着风胡乱散开的羽毛,就像不安分的鸟儿,就是死去也要挣扎着飞离。 不过…… 东若抬起头,看着夏知寒端着装满水的木盆向她走来。 若是这鸟儿自己钻进了笼子呢? 唇边不自觉地勾出微笑,东若注视着她的所有物。 “阿若。”夏知寒将水放到地上,抬头仰视着东若,他的目光澄澈见底,如初雪化作的静潭。 就这样全心全意地将东若映衬着,便是再多的怒气,也在触及那双眼睛时消散。 夏知寒蹲在地上,仰头隐约露出雪白的脖颈,旧衣朴素,发丝柔顺散落在衣间。 而他的目光明澈,似乎是全然信任,任人予取予求,如此方知何为楚楚动人。 东若明知这是夏知寒刻意示弱的姿态,只是心下依旧任他欺骗。 这是放置在陷阱的诱饵,可是东若不仅要这饵料,还要握住陷阱后的链条,将甩下诱饵的人一并拉入怀中。 她伸出手,夏知寒抬手握住她的指尖。 东若的手并不柔软,恰恰相反,因为她自小习武,手上有不少茧子,摸起来粗糙得厉害。 夏知寒拉下东若的手,那双手亦纵容他的牵引浸到水中,他垂下眼,为她细细地打上皂角。 手中的手指动了动,夏知寒抬起头,撞进琥珀色的眼中,那双眼向来野心勃勃,燃烧着炙热的火焰。 如今倒映着他的影子,也将他围困其中。 “后山的那块地,可合你的心意?”东若看着他的眼睛,说。 那双眼睛太过灼热,夏知寒无意识地移开视线:“那里很好,东若费心了。” 东若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刻意躲避的视线,却忽然笑了出来:“看来你今日真是累了。” 夏知寒这才惊觉自己的放肆,或许是因为东若有意无意地纵容,或许今日过于劳累。 他今日几次回答都不加掩饰地敷衍着、挑衅着东若,在如此危险的野兽面前,他本该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一些。 东若却心情大好,拉着他的手起身往屋内走去:“吃完晚饭早些歇息。” 夏知寒还想挽救解释:“阿若,我没有想……” 东若却没有回头,毫不在意地说:“你生气好看,敷衍也好看。” 向来柔顺的小猫咪,终于开始向她露出尖尖的爪牙,以为自己看起来凶神恶煞。 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他可爱得紧。 第35章 长醉不复醒 虽然对于东若的疑问,夏知寒回答得不尽人意,但是该说的该嘱咐的,东若也不会故意瞒着他。 况且夏知寒初来乍到,山寨里的一些事情也要给他交代一下。 “今日你见到云肥了,山中虽然野兽诸多,但你不用太过担心。。”东若一边盛饭递给夏知寒,一边给他解释:“日后你在后山劳作,云肥会负责保护你。” 那只棕熊……夏知寒本想借口询问一番,但今日心绪起伏不定,害怕多说多错,他只能把疑问按到肚子里。 东若未曾在此上纠结,宽慰完夏知寒以后,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如今后山的土地还需开垦,农具都有备下。” “你还需要什么准备只管告诉我,如今已是初夏,你想种些什么我让人去找点种子。” 东若的语气自然平常,如同闲话家常,却将种地的方方面面都计划好了。 夏知一边低头夹着米饭,一边偷眼看她。 他提出种地时太过突兀,而东若答应得也太过轻易。 就好像正如寨中的众人所说:大当家是想讨夫人欢心,所以大费周折为他垦地种粮。 但是东若却真的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就算这只是一场游戏,也未免太过认真。 让夏知寒只觉得这是场顺遂的美梦,只因他太过渴望,所以才构思出这样一个将他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假如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仅仅只是想到这句话,他的心口就莫名地抽痛起来。 一筷子肉被夹到他的碗中,夏知寒困惑地抬起头。 东若已经收回手,脸上带着佻薄的笑:“怎么吃着吃着就要哭出来了?小书生,这里可不是你哭的地儿……” 说着说着东若悄然压低了声音,夏知寒没有听清,她便朝他招招手,夏知寒听话地挪过去。 看着如此乖巧的小书生,东若心中像是被羽毛搔了一下,她心中暗笑,凑到夏知寒耳边,悄声说道: “不如把你这眼泪留着点,到床上去哭。”说罢,不等他反应,东若在眼前白皙可爱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夏知寒的脸“腾”地红了,忙不迭地退开,东若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流氓!”夏知寒衣袖半遮捂住脸,凤眼微瞪,含着点点晶莹的水光,端得是美人轻咤嗔娇,叫人骨疏腿软。 原本还有些深沉的气氛被一下子冲淡,东若毫不在意地挑眉辩解:“分明是夫人可怜可爱,叫我情难自禁,如何怨我流氓?” “情难自禁……这分明是叫见色起意……”夏知寒低声反驳,脸上绯红一片,但惶恐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东若矢口否认:“夫人这便污蔑我了,我这人向来洁身自好、坐怀不乱,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坐我腿上试试。” 若论流氓无赖,夏知寒这个小小书生,如何能与寡廉鲜耻的山头大王相比,一番话说得他面红耳赤。 夏知寒躲过脸,自己端着碗缩在桌子的另一面,只当看不见对面含笑的人。 东若看着他这害羞模样,心中一动,伸出筷子夹起一叶菜,借着为夏知寒夹菜之名往他身旁一挪:“今日的小菜炒的颇为不错,夫人吃些。” “不、不用了。”夏知寒慌张躲避,正欲起身逃离。 不曾想东若抬手握住他的手臂,不许他躲避,还倒打一耙:“夫人别闹了,快吃饭吧,不然饭菜凉了。” “分明是你……”夏知寒小声驳斥了一句,顺着力道坐到东若身边:“无赖!” 夏知寒温驯乖巧、听话柔弱,可是东若偏偏喜欢逗弄他,看他露出尖牙的模样,只觉得这样的夏知寒格外鲜活。 得了他一声骂,东若心情颇好,胃口也好起来,连吃了两碗干饭。 相比之下,夏知寒的胃口小了很多,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巧地握住筷子,木块色泽暗沉,更衬得他指如削葱根。 再加上他常年读书,本就是斯文人,一举一动都让人赏心悦目,便是携菜吃饭,都带着书香气。 东若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被他吸引,从前打趣说什么秀色可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她又吃了一碗。 今晚吃得是有些多了。 用完饭后,夏知寒主动起身收拾起碗筷,东若本想帮忙,可是夏知寒一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这些时日都是阿若照顾我……我也想帮帮阿若……”话说着带三分泪音,好像生怕东若将他赶走似的。 总叫东若软了心肠,接受了他的讨好。 东若每晚都要练刀,夏知寒前几日在病中没能得见,今日看东若提了刀出来,他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东若的木屋后院有个用碎石头铺成的坝子,门边靠着一捆大小不一的木棒,边缘立着两块陈旧的靶子,算是个小型的练武场。 东若解了外袍,只着一件黑色的里衫,夏知寒拂了拂灰尘,直接坐到门槛上观看。 东若的父亲东人行善使双刀,师傅宋川流则精于剑术,她自小习武颇有天赋,融众人之长,对刀剑各有所悟。 夏知寒见过东若挂在屋内的佩刀,那把刀的外表与它的主人一样张扬,金色的花纹盘铰刀柄,刀鞘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与东若常用的刀比起来,它多少有些华而不实。 在院中站定,东若握住刀把,缓缓将它抽出。 夏知寒眼前一晃,原以为是月光迷眼,等他抬手挡住凝眼一看,才发现是雪白的刀光逼人。 这并不是一把只做玩赏的仪刀,恰恰相反,它是东若手下最锐利、最趁手的兵器。 正因它削铁无声,才被搁置至此,从未饮血,一旦开刃,便是无穷无尽地杀招。 如此好刀,自然要有一个配得上的英雄。 自刀入手的那一瞬间,东若身边平静的气势骤然打破,被压抑的凶性和冷酷一泻千里。 周围似乎盈满了杀气,东若的滑刀诡秘、招式无穷,砍刀如猛虎下山直斩胸腹,刺刀如蜻蜓点水迅逼命门…… 一招一式,尽是杀机。 第36章 刀光护剑影 磅礴的杀气一下子压下来,分明是初夏的夜晚,夏知寒却只感觉自己身在严冬,寒冷黏腻的气息萦绕左右,好像有无数沁骨的血丝落到衣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东若,目光随着她的招式移动。 并非是看出了这精妙的刀法,而是因为因为死亡的呼吸已经贴在耳边。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放缓心跳,一动不动试图躲避无常的搜寻。 眼睛紧紧盯住东若,只害怕自己一个错眼,就会人头落地。 窒息的感觉让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冰冷、寒凉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头上,一直滴入骨髓。 鼻间似乎闻见了木头腐朽的气息,他蹲在柜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在哪儿?废物!”外面传来模糊的对话声。 夏知寒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即使胸腔憋得生疼。 明亮的光从缝隙里透进来,他一只眼靠在柜门上,看着外面趾高气扬的人咒骂着。 不要、不要找到…… 夏知寒卑微地祈求着,如果我消失了…… 外面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缝隙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哦,这个柜子下面怎么夹着个衣角?”那人声音停顿了一下。 夏知寒慌忙低头扯起自己的衣服抱在怀里,柜门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哈!原来真的躲在这里啊。”饱含恶意的笑声随之而来。 柜门被人慢慢打开,夏知寒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仰起脸,麻木地看着透进来的光束。 让我消失吧…… 让我消失吧! 求求…… 神也好,鬼也好!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愿意让我消失吧! 没有人听见无声的呐喊,柜门被打开。 “小畜生,我找到你啦……” 让我消失吧…… 他万念俱灰地祈求着。 “闭眼!”一声断喝猛地斩断明亮逼人的光束,身边灰败的一切突然迅速退去。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捂住他的眼睛,温暖的体温从手心传递到他的额头。 “我在这儿。”低沉和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夏知寒抬手紧紧握住眼睛上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攥住救命的稻草。 东若就这样站在夏知寒跟前,垂眼看着,月光下他的脸上泪光粼粼,如珍如珠。 夏知寒并没有悲伤太久,不一会便止住了眼泪,他将东若的手拿下来,依旧紧紧握在手心。 东若见状弯下腰,用另一只手为他擦去眼泪:“怪我思虑不周,剑招险恶,乱了你的心神。” 夏知寒的脸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泛起薄红,他有些害臊地避开东若的手,解释道:“不怪东若,是我自己要看的……” 清风拂过发丝,晚上的林间,还有晚睡的鸟儿在树上扑翅 夏知寒这才发现,原来四周并非寂静无声,只是他太过沉溺未曾察觉。 东若的手指落空,她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转身坐到了夏知寒旁边:“那我舞得怎么样?” “出神入化。”夏知寒闻言,低头回答,语气带着难以察觉的羡艳。 东若往侧边一靠,随意地倒在夏知寒身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夏知寒肉眼可见地僵直起来,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 “那你想学吗?”东若目光看着远处黑压压地树林,漫不经心地询问。 “什……什么?”夏知寒感觉自己似乎幻听了,是因为自己心脏跳得太快的缘故? 东若伸手撩起夏知寒垂落的头发,顺滑的黑发在指尖打了个转儿落了下去。 她半抬眼帘,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下泄出辉光:“我说,你要是想习武,我可以教你。” 浑身的血液奔流着,向往的心难以自抑,夏知寒迟缓地转过头,像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可以习武吗?” “我那么……”柔弱、软弱、瘦弱……一切弱小都与他相关,他是任人践踏的蹄下尘,是供人取笑的靶中心。 众人的取笑历历在目,我生而弱小,不该习武,文武不可兼得,我不擅长武术…… 这是世人的箴言。 那双清泉般的双眼将星星一点点沉没,只余下静静的水面,倒映不知真假的命运。 “不用了。”他涩然微笑,转头看向东若,催眠一般、蛊惑一般欺骗自己:“我有东若就好了,我很安全,用不上这些。” 他的声音很轻,脆弱得一碰就散。 闻言,东若坐起身,看着他温和剔透的眼睛,迷幻的光辉在在其中打着转,他看着她,眼中满是依赖。 “你若是不愿。”东若将二人相握的手抬起,“为何抓我抓得如此紧?” 夏知寒哑言,狼狈地转过头,想抽回手。 东若拉住他,不让他抽离,她在诱捕一只怯懦的小兔,如今它已经在嗅闻陷阱。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夏知寒的抵抗如此绵薄,她轻而易举就能按住他的命脉。 夏知寒低头没有说话,只是不再挣扎。 东若挑挑眉,转身挑起佩刀丢到他怀里:“我的刀叫飞光,迅疾如飞,斩光成刃。” 刀入怀一沉,夏知寒慌忙抱住它,刀鞘上凸起的花纹硌人。 沉重华美,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东若如何将这把刀舞得虎虎生风。 “怎么样?想不想学。”东若看夏知寒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爱刀,心中不免泛起些许得意。 夏知寒看着怀中的刀,轻抚过金色的花纹,目光一点点沉下去。 他的手指温柔缠绵地滑过刀身,缓缓握住刀柄。 “噌——”锐利的刀光照亮他的眼睛,刀身倒映着他的眉眼。 他看向东若,语气轻微而坚定:“我要学。” 许是被刀的杀气感染,他向来谦和的眉目中沁出隐秘的锋芒。 原本只是在看他动作的东若却目光一滞,琥珀色的眼中明灭不定,野兽的贪婪忽然兴奋起来。 她舔舔自己的尖牙,握住夏知寒的手将刀推回去,顺势倾压,挤占夏知寒身边的空间。 “东……东若?”心中警铃大作,夏知寒原是坐在门槛上,现在却被东若挤得紧紧贴在门框上。 东若看着他的躲避与怯弱,忽然笑了一声:“夏知寒。” “我果然很喜欢你。” 第37章 田家少闲月 “我果然很喜欢你。”东若说完这句话,在夏知寒的无处躲藏中,将一个暧昧的吻留在了他的唇角。 “夫人、夫人?夫人!”一阵呼喊打断了回忆。 睁眼便看见灵枳关切地询问:“夫人,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累着了。” 夏知寒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一声,低下头:“可……可能有点……” “那您去旁边休息一下吧。”见状,灵枳拿走夏知寒手中的锄头,生怕他有一点闪失。 夏知寒坐在小马扎上,背后的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阴影,他看着忙碌的众人,飞溅的泥土满满堆积。 一个汉子与灵枳交谈了几句,不一会儿,她便来请示夏知寒:“夫人,这个坑多深合适?” 东若派了几个人去开垦后山的土地,如今种子还没送到,若要种地也还得等等。 夏知寒便向东若要了几个人在寨子里挖沤肥的茅坑。 斩虬寨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寨民居住的环境并不好。 因为打劫的行当,寨中当家们将重点放在了修墙练兵上,高台了望,地陷布局。 人力有限,因此众人居住的地方也就无暇顾及。 山寨背靠险山,总体看上去约似两个不规则的大小扇形。 寨子分为左右两部分,中间以木栅栏为分隔开,其中还有守卫的匪兵排查来往的人,未经允许一概不许进入。 北边是寨民居住的地方,房屋散乱的分布在两侧,空出中间的大道方便行兵与分拣货物。 往前便是之前夏知寒与东若成亲的木台,下面是一大块空地用于集会。 再往前便是高大的寨门,颜色乌深,长满墨绿色的青苔,远远望去与深林融为一体,极为隐蔽。 南边则是守卫森严的寨子中心,里面有议事大厅、粮房、战事房、武器库等等,夏知寒至今无缘进入。 如今,东若等人便住在这旁边旁边,而不远处就是寨子的饭堂,方便头领们吃饭。 便是大当家东若,住的木屋都简朴得紧,更别提其余寨民,寨中更没有什么讲究,所以也没有茅房茅厕之说。 若是自觉点的,便去东林解决,若是不自觉的,便是随处一个草丛,生活环境可见一般。 夏知寒想种地养活这么多人,施肥必不可少,便想费些人力修两个茅厕,用来沤肥种地。 而且规范了卫生环境,也有利于防范疫病。 东若对夏知寒的事业自然是十分支持的,而且近日寨中在准备大事,也不用那么多人出门劫道,闲着也是闲着。 她直接拍板决定多派几个人给夏知寒打下手。 灵枳则是因为与他比较熟悉,被叫人陪伴他做事,协调沟通他与寨民的关系。 太阳渐渐烈了,山里不出太阳时冷得发抖,一出太阳便是挥汗如雨。 夏知寒见众人都头上都是汗涔涔的,自己却坐在一旁纳凉,心中愧疚。 他起身来到土坑旁边,唤道:“大家都去休息一会儿吧,不着急。” 土坑里站着两个汉子,一个松土一个铲土,灵枳则站在一旁指挥,还有人把泥土都担走。 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听见夏知寒的呼唤才抬起头,看着这位瘦弱白净的夫人。 “夫人,你先去歇息吧,我们还能挖。”一个汉子拄着锄头扬脸笑道,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 另一个人也附和:“就是就是,夫人你别太担心我们,我们有的是力气。” 雄浑的笑声粗犷自然,夏知寒静静地看着这些人。 匪和民的差距,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小。 “夫人,太阳晒得很,你去旁边监督我们就行。”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夏知寒转身看去,原来是挑着担子的那个青年回来了。 这个青年黑黑瘦瘦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字,笑起来似乎只有两个颜色,黑的是皮肤,白的是牙齿。 “您也别担心我们,这才哪到哪啊,我们以前跟着大当家夜奔千里,,那才叫累呢。” “夜奔千里?当真厉害。”夏知寒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青年:“不知道你们是去哪儿,竟然如此劳累。” “诶,就是我们去……”听见夫人的夸奖青年眉飞色舞正要说。 夏知寒不动声色地听着,垂下眼眸。 不巧这时灵枳走过来:“流了一身汗……”说完好奇地看着二人交谈:“你们说什么呢,小子,可借口和夫人说话偷懒。” 青年一听立刻不服地出言反驳:“灵枳姐,你这么说可就就过分了。” “我没偷懒,就和夫人说说话怎么了。” “去去去,干活去。”灵枳转身轻踹了他一脚,两人打笑着:“夫人哪儿需要你关心,小心大当家知道了给你两刀。” 话题被迫打断,夏知寒只能暂时按住心中的疑虑。 “灵枳姑娘,你看着吧,我去厨房问问有没有汤水,给大家解解暑气。”夏知寒收起心思,对灵枳道。 “啊?夫人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就行,这么远的路,累着了怎么办。”灵枳一听马上反对。 大当家让她照顾夫人,她当然不敢让夫人单独行动,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她就完蛋了。 眼看众人把他当成什么瓷娃娃,怕磕着碰着就要碎了似的,夏知寒觉得有些好笑,心中却似乎有一股暖流。 他抬起眼,温柔地解释:“不用如此担心,我自己去就行,你看着他们,也好指挥一些。” “何况也不是很远,寨子的人这么多,我不会遇见什么危险。” “那也不行。”灵枳甩甩辫子,左右看了看,立刻发现了目标:“诶,那边那个小孩儿,过来!” 远处一个不及夏知寒腿高的小孩听见呼唤,左右看了看,立刻拎着自己的篮子跑过来:“灵枳姐姐,怎么了?” 这个小孩约有六七岁,头发被剃掉只余下左右两簇短发扎成两个小啾,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他笑起来露出两瓣缺牙,就像夏日刚刚升起的太阳。 “小柱子,给你个小小的任务。”灵枳冲他眨眨眼,狡黠一笑。 第38章 骄阳似此明 “我从前就觉得小柱子是个小英雄,怪不得大当家看好你,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灵枳一口一个小英雄先把小孩儿夸得晕头转向,又抬出东若的名号。 大当家是谁?那可是寨子里最厉害的大英雄,若是能得东若一句夸,这些孩子能反复念叨好几年。 果然小柱子被忽悠得晕乎乎的 ,心中豪情万丈,积极地询问灵枳:“灵枳姐姐,大当家有什么任务要给我。” “这可是个很重要的任务啊。”灵枳拉住夏知寒的衣袖,对夏小柱子示意:“知道这是谁吧?” “知道知道!是寨主夫人!”小柱子点头如捣蒜,眼里亮晶晶的,好像有两颗小星星。 夏知寒看着拉住自己衣袖的手,默默扯了一下衣服:“我觉得不用……” 灵枳可不听这些,直接把夏知寒推出来:“没错,就是夫人,现在夫人要去大厨房,你护送他过去。” “路上小心些,保护好夫人。” “好的,保证完成任务!”小柱子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拍着小小的胸脯保证。 夏知寒看着还没自己一半高的小孩,转过头看向灵枳:“灵枳姑娘,我自己可以过去。” 他还不至于柔弱到需要一个小孩子保护。 灵枳一听自然知道夏知寒是什么意思,她摇摇头:“夫人啊,你真是天真。” 说着她转头叫小柱子:“小柱子,把你篮子里的东西给夫人瞧瞧。” “好啊,夫人你看,我今天逮到了好东西,等会儿送去厨房给夫人煲汤。”小柱子兴致勃勃地取下篮子展示给夏知寒看。 夏知寒低头一看,只见竹编的篮子里面铺着一些乱糟糟的杂草野花,旁边搁着一把寸长的小刀。 还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动,夏知寒原以为是什么青虫蚂蚱。 正要细看间,一条长尾巴从里面甩出来。 滑溜溜的尾巴布满了鳞片,一下子就能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 “……蛇……?”夏知寒的声音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小孩。 小柱子眼睛亮亮的,兴奋地炫耀着:“对啊!我母说了,小龙炖鸡,龙凤呈祥,夫人喝了就能生出小当家!” “灵枳姑娘。”夏知寒抬起眼看向灵枳,眼中有着某种威胁。 “哈哈,”灵枳干笑了两声,催促着小柱子:“夫人不爱这口,你把篮子放这儿,我帮你看着,你去送夫人吧。” “不用了,灵枳姐姐,我自己拿。”小柱子跨好篮子,用草叶盖住篮子,不让里面的动物见光。 然后他抬起圆圆的脸,对夏知寒笑:“夫人夫人,我们走吧。” 夏知寒看看小孩,又看看灵枳,轻叹一口气,妥协地跟着小柱子。 山寨的小孩也和夏知寒印象中不同,也许是因为长期在野外奔跑,他们被晒得黑黑的,连剃掉头发的头顶也是如此。 他们也不瘦弱,总是赤裸着脚东奔西跑,上树掏鸟,下河抓鱼,充满令人羡慕的活力。 夏知寒低头看着身边小柱子的身影,眉间带着点点轻松的笑意。 “夫人,你笑起来真好看。”小柱子仰着头对夏知寒笑:“比全天下的姐姐们都好看。” 小孩子的喜怒不加掩饰,如此率直的夸奖让夏知寒浅笑了一下:“谢谢小英雄的夸奖。” 见夏知寒不信,小柱子赌天赌地发誓:“夫人你别不信,我发誓,你绝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 “我相信,但是我觉得阿若比我好看。”夏知寒温和地说。 “大当家?大当家那不叫好看。”小柱子听了,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义正言辞地纠正夏知寒的言辞。 “那叫——帅!” 东若有一双少见的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总是折射出耀眼光辉。 夏知寒见过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大多都齿白唇红、粉妆玉琢,临水照影时,只觉得神女仙娥也不外乎至此。 然而却没有一个如东若这般,让人全然移不开眼睛。 若说那些女子皎洁如星汉,那东若便是天上似火的骄阳。 莹莹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东若的美是一种力量,危险炽热,带着浓烈的侵略性,让人害怕颤栗。 夏知寒眼前慢慢浮现出东若的身影,他看着小柱子,轻轻一笑:“你说得对。” “东若很帅。”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厨房前,里面这时还算闲暇,几个人坐在门口聊天。 夏知知寒还没来得及阻拦,小柱子远远看见门口的人,就深吸一口气大喊:“夫人来了!” 一下子就惊动了所有人,周围的人都偷偷探出头来打量着夏知寒。 厨房门口的人立刻不聊天了,慌乱地站起身看向夏知寒,声音三三两两并不齐整:“夫人好。” 这样听人唤自己夫人,夏知寒还是感觉很尴尬,心中暗暗想着等会儿一定要让东若给他换个称呼。 “不必多礼。”夏知寒整理好心情,对几人淡淡一笑:“我想问问厨房有有有什么凉爽解渴的汤水……” “好像……”一个穿着布衣的毛头小子挠挠头,为难道。 现在天气还不太热,厨房还没开始备消夏汤。 “有有有!”还没等他说完,一个声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夏知寒定眼一看,原来是上次那个胖大厨急急忙忙地从厨房里出来,头上搭着一块布,热情地看着夏知寒。 “若是没有,也不用太麻烦……”夏知寒看着胖大厨,想起之前东若说他受伤了…… 胖大厨憨憨一笑,顺手拿下长布把门口的徒弟、帮手全部抽进去:“别听他们瞎说,不麻烦,夫人你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端。” “不用,不是我喝,是今天帮我做活的……”夏知寒慌忙解释。 胖大厨毫不在意地挥手:“没事,夫人的事就是我胖三的事,夫人你休息一会。” 说着拉了一根板凳放在阴凉处,转身往厨房走去。 夏知寒这次发现他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有点晃,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东若干的。 夏知寒在心中悄悄道了个歉。 第39章 误会难辩清 小柱子见了,也提着小篮子追进去:“等等,这个也煮给夫人。” 不一会儿,烟囱重新升起青烟,厨房里喧嚣起来,不时传出几声吆喝。 夏知寒眼角瞥过外面探头探脑的人,转身在长凳上坐下来。 “夫人。”一个驼背的老婆婆端着一个陶碗,慢慢走过来。 夏知寒见状赶忙起身,小步快走要去扶她,不想却被老婆婆拂开。 “夫人,你不用担心我,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老婆婆抬起头,脸上皱皱巴巴,满是皱纹:“夫人您坐、您坐。” 不知是不是山林养人,夏知寒发现斩虬寨不论男女老少,眼睛都是黑亮黑亮的,像乌金石。 “老人家,你也坐。”夏知寒谦逊地笑着,将凳子让出来。 老婆子笑眯眯的地量着夏知寒,连皱纹都分外和蔼。 “夫人您瘦得慌,我熬了些鱼汤,您尝尝,云嶂山的鱼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您就当尝个新鲜。” 说罢,她递上碗,只见陶碗里盛着一碗雪白的鱼汤,鱼头在里面若隐若现,面上还浮着黄色的油星和绿色的葱花。 就算是横行霸道的斩虬寨,虽然粮食充足,但肉也不是天天能吃的。 常常是做了大买卖,就吃顿好的,但是刀尖上的买卖哪有这么好做。 更别提鱼这种要人抓要人做、费时费力的东西。 便是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鱼。 因此这碗鱼汤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夏知寒睫毛颤了颤,抬眼对老婆婆笑笑:“老人家,谢谢您,不用了,我不饿。” 老婆子听了,把鱼汤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语重心长地对着夏知寒嘱咐:“夫人,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千万别亏着自己。” “我年轻的时候,怀我家二小子,那可是……” “……”夏知寒心中的感动突然就停滞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老婆婆,弱弱地解释:“我没有……” 老婆婆了然一笑,拍拍夏知寒的肩膀:“我懂我懂,年轻小伙子就是容易害羞……” “我年轻的时候,刚怀上我家大小子,那时候大闺女一个,也没个妈教,觉得羞死人了……” 这性别好像不太对劲,他们真的没有发现吗。 夏知寒安静地听着老婆婆讲述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见她说累了,就给她倒杯茶水。 这老婆婆姓陈,大家都叫她陈婆子,她来寨子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大约有十四年。 夏知寒这才知道,斩虬寨居然是在十四年前建成的,那时候寨子还没有多少人,就是刀疤、老费和四当家三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 山寨都是用木头和茅草胡乱搭成的,勉强能躲个风雨,那时候他们生活得很辛苦,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躲起来。 全靠他们轮流出去打猎、劫道,勉强维持生活。 后来刀疤他们每次出去,都能带回来大批人员,斩虬寨才渐渐兴盛起来,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裹挟百姓上山是山匪壮大自己的常用手段。 夏知寒眸光闪了闪,心中却又生起些许疑惑。 斩虬寨守卫虽然森严但是并不限制出入,这些寨民若是想逃,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 他酝酿了片刻,尝试着出声询问:“陈婆婆,您山下的家人过得如何?” 陈婆子笑着看了一眼夏知寒,狡猾道:“夫人是想问我是不是自愿上山的吧。” 小心思被一下子戳穿,夏知寒脸上红了一点,小心翼翼地瞟一眼老婆婆的脸色。 见她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不怪你,我知道,你是被抢上来的,心里不高兴也正常。”陈婆子慈祥地拍拍他的手。 “听说你以前还是个秀才,以后还能当大官,是个好孩子,难怪不服气。” “我也没有那么生气……”夏知寒轻声补救。 陈婆子叹了口气:“孩子,你要知道,这世道,你在山上山下的区别不大,在山上,说不定还要快活些。” “这山寨里的人,除了你,都是自愿来投奔。” “自愿?”夏知寒愕然,斩虬寨里老弱病残不少,若说是这些妇女老幼自己来投奔,那也着实太荒谬了。 “因为东人行大哥。” 果然,一个熟悉的名字再次被提及。 夏知寒垂下眼,声音很平缓,听不出情绪:“东……他不是仙逝了吗?” 二十年前那位名噪一时的三州匪首东人行,被朝廷发兵围剿,历时三年,最终伏诛。 “哼。”提到这里,陈婆子便是一声冷哼,痛心疾首:“那群狗贼,贼官!我们过得多苦啊,要不是东人行大哥,我们哪里还有命。” “东大哥是死了,但是我们没死啊,我们都蒙受过他的恩惠。” 夏知寒看着眼前的老婆婆,心底泛起丝丝凉气,有些人便是死了,他的影响也还在。 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打着他的名号,就会有天下人赢粮而景从。 最合适的人,莫过于这个人的亲朋好友,比如他的血脉…… 东若。 夏知寒打了个冷颤,他手脚冰凉,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 “夫人,你没事吧?”陈婆子看着夏知寒煞白的脸,关心地询问:“怪我,吓着您了。” “没……没事。”夏知寒勉强地笑笑,摇摇头:“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再跟我说说寨子的生活吧,我很好奇,你们,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要是可以换个地方,你们愿意吗……” 陈婆子看着夏知寒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也松了口气:“如今我们寨子也算是安居乐业,只要大家都在一块儿开开心心的。” “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好。”夏知寒笑着,“您说得对,只要能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 两人又说了几句,厨房的门帘被撩起来,胖大厨圆圆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让夫人久等了,南瓜粥煮好了,要现在送过去吗?” 小柱子从后面钻出一个头,自豪地说道:“我也有帮忙!” 陈婆子这才止住话头,对夏知寒摆摆手:“那我就先走了,夫人您忙也不要忘了照顾好自己。” 第40章 凉茶不解羞 厨房熬了一大锅凉茶汤,前段时间寨里劫上来一批药材,刀疤和老费拾掇拾掇,挑了好的些送到厨房。 将适量的罗汉果、金银花、菊花、槐花、葛花、木棉花用水浸泡清洗后清透,加入山泉熬煮。 煮够火候便拿麻布把药渣滤干净,放至微凉。 棕色的茶汤清透甘甜,清香四溢,用来解暑再合适不过。 “夫人您尝尝,这碗我放了糖,可甜可好喝了。”一个厨房帮忙的年轻小伙见夏知寒看着茶水,便殷勤的给他盛上一碗。 还未等夏知寒伸手接过,那陶碗便被胖大厨劈手夺过。 胖大厨将那碗汤一抢,看着这不成器的年轻人连声骂道:“没点眼力见的,这么多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这是能给夫人喝的东西吗?” “夫人如今是有喜的人,这凉茶性寒,要是夫人喝出个三长两短,你拿你头上那木头赔吗?” 年轻小伙一听,立刻羞愧地向夏知寒道歉:“对不起,夫人,是小的愚笨……” “没关系……”夏知寒看着眼前腰都快弯到地上的年轻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只能应下怀孕的谣言。 胖大厨也是恨铁不成钢:“蠢得很,这也不会那也不懂,尽会闯祸。” “多亏夫人宽宏大量,不然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说完胖大厨又转头笑眯眯地对夏知寒说:“夫人,小柱子抓的蛇不错,我给您熬了龙凤汤,您是现在喝还是……” “不用了,我还要去看看灵枳他们。”夏知寒果断拒绝,他现在还不太能接受山珍野味。 “哦哦,好。”胖大厨得了话,转头吩咐徒弟们把茶水装起来,准备用扁担抬。 夏知寒对小柱子招招手,让他来喝鱼汤。 “我母不让我偷吃夫人的东西。”鱼汤鲜香,小柱子看着咂咂嘴,摇头拒绝。 夏知寒温和一笑,将鱼汤端起来放在他面前:“是我让你帮我喝的,不算偷喝,这是帮我的忙。” 小孩嘴馋,小柱子看着乳白色的汤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抬头仰望着夏知寒:“夫人你真的不喝吗?” 夏知寒见状浅浅一笑:“我不爱喝,你帮我喝了吧。” “那我……真喝了。”小柱子再三犹豫,夏知寒点点头:“就当你帮我的忙。” “那好吧……我也不爱喝,就是帮夫人的忙才喝的。”小柱子得到肯定,端起碗咕噜噜喝起来。 喝完汤后,他看了一眼夏知寒,夏知寒对他微笑点头。 他稍稍安心,把手随意地在衣服上擦擦,拿起鱼头吃起来。 陈婆子的这碗鱼汤放了真材实料,把手都浸得油润润的,鱼头啃起来也格外的香。 小柱子把鱼头三下五除二地吃干净,还恋恋不舍地嗦着透明的头骨。 还悄悄叮嘱夏知寒:“夫人虽然我是帮你的忙,但是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 圆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不然下次我就不帮你了。” “好。”夏知寒有些好笑地答应下来:“等会儿,还要麻烦你把碗给陈婆婆送去了。” “没问题。”小柱子舔着手指,揽下了任务。 这时那边的茶水也装好了,一个顺条的弟子担着,胖大厨来请示夏知寒:“夫人,我们装好了,是现在担过去吗?” 夏知寒闻言起身:“我和你们一起去。” “这哪里可以!”见此,胖大厨大惊失色:“这么远的路,夫人你走过去累着怎么办。” 夏知寒只能再次解释:“这条路不远,我能……” 胖大厨可以说是全山寨最喜欢大当家和夫人在一起的,连以后夫人坐月子的食谱他都计划好了,誓要全心全意地关怀夫人。 胖大厨立刻组织徒弟们把山寨里的竹轿搬出来——不要旧的,要新的那张,擦得噌亮,连挡布也一并换了。 “夫人您来坐这个过去。”胖大厨指着竹轿,对夏知寒介绍:“这轿子你别看它简单,走起路稳得很。” 夏知寒看着两个青年抬着的竹轿,上面还有隐隐的青色,想来是刚编不太久,顶上是蓝布蒙的顶,可以遮阳。 夏知寒再次拒绝:“不用了,我走过去就行。”实在太夸张了。 胖大厨立刻苦口婆心地劝说:“夫人,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小当家想想……” “您珍惜自己,就是珍惜小当家。”哭着哭着,眼角还真情实感地流出几滴眼泪。 “要是您和小当家有个什么不测,我可怎么活啊。” 他好像是进入了什么奇怪的苦情话本里。 夏知寒默默想着,没想到小柱子也在这时帮腔:“就是就是,刚才夫人的脸色那么苍白!” “什么?”胖大厨闻言更加担心,马上就要让人去禀报大当家,还要叫人去请大夫。 眼看事情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在闹大之前,夏知寒赶紧阻止:“不是,我只是累了,我休息,我坐轿子!” 最后,山寨里多了一支队伍,前面两个汉子抬着一乘竹轿,上面坐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轿子后面跟着一个担着茶水的人。 夏知寒坐在轿子里,感受着四面射来的目光,只能悄悄拿衣袖遮住脸,祈祷大家千万别发现是他。 但是有资格在寨子里乘坐轿子,穿着长袍的人是谁,大家不用想都能猜到。 夫人身怀六甲还要下地劳作,一心只为了建设山寨的事迹很快流传开来。 为后来夏知寒规范大家的行为,让大家去茅厕上厕所有极大的积极影响。 灵枳隔得老远就看见了那乘竹轿,稍加思索就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幸灾乐祸起来。 等轿子近了,还未等轿子安稳落地,夏知寒已经慌忙跳下来。 看着灵枳竭力掩笑的样子,夏知寒少见的有些恼羞成怒:“灵枳姑娘!” “嗯嗯,在呢在呢,夫人~”灵枳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但嘴角根本压不下来:“那什么,大家伙都休息一下,夫人让厨房熬了汤。” “都来喝汤休息吧。” 汉子们呦呵调笑着,夏知寒这才发现多了不少人。 第41章 恃殊宠而骄 除了挖坑担土的四人,灵枳还分派了几人去山上采青石用于贴壁打底,免得污水侵蚀土地。 这些活计不算复杂,大概一日就能完工,那些采青石的人也辛苦了一天,恰巧这时候回来了。 众人在灵枳的招呼下蹲在地上,喝起了凉茶,胖大厨还炒了些干豌豆让徒弟带过来。 豌豆过了一遍油炸得又香又脆,加些盐和少量的糖,这滋味就是神仙享受也不过如此了。 大家吃得畅快,而夏知寒则默默无言地盯着灵枳,从左边盯到右边,再从右边盯到左边。 就这么盯了好一会儿,灵枳实在是糊弄不住了:“夫人,别看了,小心大当家知道你这么聚精会神地看别人,给你把眼睛剜了。” 夏知寒摇摇头,声音无波无澜:“东若不会挖我的眼睛,只会打断你的腿。” “!”灵枳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这位夫人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但是没想到啊,才短短几天,他就掌握了恃宠而骄的精髓。 “好好好,”灵枳叠声道:“妖妃!夫人你这是妥妥的妖妃啊。” 夏知寒闻言也不反驳,只是羞涩一笑:“就算我这样,阿若也喜欢。” 给灵枳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什么叫做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灵枳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但是,这可不是夏知寒的目的,威胁完灵枳,他这才缓缓提出自己的要求:“灵枳姑娘,我不想怀孕了。” “明天,我希望这个流言已经消失。” 灵枳一听就忍不住憋笑:“哈哈……怀孕多好啊,咱们寨子的竹轿都给你坐了……哈哈哈哈哈……” 她一边笑一边给夏知寒解释:“这个竹轿可不简单,只有贵人上山才能坐。” 贵人?山寨能有什么贵人? 未等夏知寒多想,灵枳就已经给他解疑答惑:“像大夫、先生他们,走不动山路,才给抬上来,用的还是旧的那乘。” “这乘新的,还是你来开光呐,哈哈哈哈哈……” “你要是喜欢轿子,我可以告诉东若,派两个人天天抬着你。”夏知寒不听她的胡扯,直接搬出东若威胁。 “还有,夫人这个称呼……” 夫人这个称呼都传到东若耳朵里了,想起东若总是用调笑暧昧的语气这样唤他。 夏知寒忽然就红了耳框,只能赶紧把心思放到正事上:“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赶紧纠正他们的想法。” “还有,不能牵涉到东若。” “行行行,我知道了。”灵枳信誓旦旦地许诺:“明天、明天你肯定就不怀孕了。” 给灵枳限定了期限,夏知寒这才松了口气。 一想到众人呵护备至的行为,夏知寒短暂的头疼了一下,只希望流言打消以后,这些人可以不用那么关心他。 等休息完以后,夏知寒和灵枳指挥着众人将石板安入已经挖好的坑里。 坑挖得很宽大,足以供全寨的使用,后面开了几个小方形,方便以后放入草叶。 地步和四周都用石头铺满,以免污水污染附近的土地。 一顿忙活,眼看着就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今日的活算是做完了。 夏知寒在盛情难却之下,再次被竹轿抬了回去,下工的汉子唱笑着围绕在轿子周围。 “明天。”在夏知寒被推入轿子的那一刻,他幽幽地盯住灵枳,悄声道。 灵枳站在外面眯眼笑着:“没问题,没问题,夫人慢走,夫人小心。” 等夏知寒回到家,黄昏下的木屋里,暗沉沉的,东若还没有回来。 不知为何,他看着那房子,心里竟然有些空落落的,原本的羞涩、无奈、快乐都一扫而空。 忽然就觉得好劳累。 夏知寒从竹轿上下来,对眼前的两个汉子微笑感谢:“辛苦你们了,回去休息吧。” “夫人再见。”两个汉子憨憨地笑道,抬着轿子离开。 夏知寒转身看着处在黑色阴影中的木屋,抬手推开木门,慢慢地走进去。 孤独何时如此难熬,为何从前不觉得? 夏知寒呆坐在院子的座椅上,看着渐渐沉默的落日,黑暗连同自己一起吞噬。 夏知寒并不怕黑。 在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他的房里时常点着油灯,所以他并不知道黑暗。 在母亲去世以后,他怕过黑,可是他越是害怕,那些人就会越兴奋。 将他关在黑暗里,看他哭泣恐惧,成了他们最喜欢的游戏。 渐渐的,夏知寒就不哭不闹了,那些人也就失去了兴趣,他终于可以蜷缩在黑暗里,得一刻喘息。 所以,他不敢怕黑,要是他露出一点胆怯,黑暗里的恶意就会扑上来,将他撕碎。 “怎么不点灯?”忽然光慢慢亮起来,夏知寒机械的转过头,火光映照着东若的脸。 她轻笑着唤他:“小书生,你在等我吗?” 那一刻,夏知寒不自觉地说出她的名字:“东若。” “我在这儿。”东若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拉着夏知寒。 两人一同进到屋内,夏知寒就这样看着东若将屋内的蜡烛引燃,不一会儿,整个房子都亮堂起来。 夏知寒从黑暗里走到了光明下。 在东若转头的那一瞬,光盈满了她的眼睛,夏知寒相信,她便是光本身。 “阿若,今天很好玩,我和灵枳还有……”夏知寒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将今天的事情挑挑拣拣讲述给东若听。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去后山,东若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那是因为东若想要和他,分享一半的人生。 东若坐到他旁边,把玩着他的头发,侧耳倾听着。 夏知寒从来不知道,原来与人说话,是这样畅快的事情。 “看来你今天过得很开心。”东若听完夏知寒的一天,颇为高兴,心里又起了坏主意:“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夏知寒疑惑地看着东若,今天的计划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看着小书生呆呆傻傻不自知的模样,东若眉头一挑:“你今天就没有想念一下我吗?” 夏知寒白皙的小脸通红,他看了一眼东若,转身就要躲。 果不其然,东若下一秒就要抓他:“该罚。” 第42章 邀君同入瓮 东若倒是没想到夏知寒还有这本事,一下子就从她手里逃了出去,不由挑眉一笑:“这些时日的武倒也没白练。” 见状,夏知寒对着东若谦恭地笑笑:“是阿若教得好。” 东若看着夏知寒虽然笑得羞怯,眼中却隐隐有火光雀跃。 心知他是表面上是在示弱,实际是在悄悄挑衅自己。 东若活动了一下手腕,看着跃跃欲试的夏知寒,笑道:“好,今天就让我来领教一下夫人的本事。” 说罢,东若一把拉起板凳,往夏知寒那边推去。 夏知寒从刚才就时时刻刻关注着东若 的动作,眼看板凳倾倒,夏知寒后退半步,侧身一避,凳子恰巧落到他的前面。 “哐”凳子落地一声闷响,还未等夏知寒松口气,东若一招又至。 烛火被刮起的劲风拉长火苗,东若拳轻如鸿,迅疾如箭,转瞬间便逼近眼前。 直面招式的夏知寒只觉拳势如山崩,巍巍高山即刻就要落下来,砸断他的骨头。 瞳孔下意识的紧缩,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威胁十方十面地涌来,东若已直逼面门。 夏知寒想要避其锋芒,只能后退,但东若已欺身上来。 眼看一拳就要落下,若是挨实了躺上十天半个月恐怕不需说,却见东若顷刻之间,化拳为掌。 原本沉重的拳头化作轻柔的掌风,撩起他鬓边的垂发。 手掌轻巧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东若的轻笑在耳边响起:“夫人还需勤修武艺啊。” 暧昧的呼吸吹得耳朵有些发热。 夏知寒脸颊绯红,他侧过脸不敢看,只是在昏黄的烛光下,连他雪白的脖颈似乎都晕染上了红色。 东若的眸色渐深,暗金色在眼中流转着,风平浪静,只在翻涌中让人窥得一丝危险。 “那什么……咳咳……大当家。”一声尴尬的咳嗽打断了两人的动作,来人语无伦次的解释:“那个……门、门没关……” 夏知寒呆然一滞,旋即一下推开东若,转身欲逃。 东若头也不回,直接伸手一把抓住夏知寒的手臂,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胖大厨:“什么时间该来,什么时间不该来,不知道吗?” 胖大厨满头冷汗,强颜欢笑道:“夫人、夫人今晚还没吃饭,我、我们给夫人送饭来着。” 听见一个“们”字,夏知寒立刻挣扎起来,竭力甩开钳住手臂的手。 果不其然,从胖大厨身后冒出一个个低眉顺眼的脑袋,都是熟悉的面孔——厨房的帮徒们。 见夏知寒挣扎的厉害,东若索性在夏知寒腰上一揽,将他抱入怀中。 房内一时安静得可怕。 “愣着干什么,菜呢?”东若揽着夏知寒,感觉他的手指都快把她的肩膀抠个洞出来,心中好笑,只能强做镇定地指挥。 帮徒们低着脑袋一个个轮流上前把菜端上来摆到桌子上,动作行云流水,硬是没有人敢抬头。 上完菜,胖大厨搓搓手,犹豫着说:“大当家,夫人现在还有身孕,请节制啊……” “滚。”东若闻言,直接甩出一个字。 众人立刻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胖大厨还贴心的把门给关上。 听见门合上的脆响,夏知寒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脊背。 “他们走了。”东若拍拍他的背,温声道:“你还没吃饭吗?” 夏知寒坐起来,眼尾绯红,他看了一眼东若,低下头说:“没有。” 这一眼半泪半嗔,看得东若心中一痒。 夏知寒今天回来时东若不在,便坐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天黑,一时误了饭点。 “以后我没回来你就先吃,不用等我。”东若起身揭开汤盖,浓郁的肉香飘出,花白的肉块露出点点影子。 还未等夏知寒看清楚,东若已经一盖子盖回去,转而给他盛了一碗菜汤:“喝点汤垫垫。” 夏知寒识趣的没有去深究那汤熬的是什么。 这些时日,东若一直忙着清点山寨缴获的货物,所以常常晚归。 如今山寨的账房张老先生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走路都不稳,老费虽然识字,但是身体向来不怎么好,东若也不敢让他久忙。 而山寨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都没几个认字的,东若只能自己动手,山寨本就事多繁杂,东若更加忙乱。 若是有个识字的人可以帮她搭把手…… 东若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吃饭的夏知寒,眸光动了动。 若论识字,夏知寒好歹是个秀才书生,比山寨里的人都强了不少。 前些时日为了种地,还托东若给他带了《农书》。 那密密麻麻的字,东若看两眼就觉得头疼,得亏他还有些心性,日日读得认真。 而且自从上次无头苍蝇一样乱窜,闯到东林以后。 夏知寒这些时日表现得很好,全然没有想逃走的意思。 东若的指甲敲打着桌面,歪头看着夏知寒。 夏知寒珍珠般莹白的脸,在火光下更为温润,浅色的唇瓣被食物染出点点晕开的红。 他向来文静,吃饭也文雅,便是细嚼慢咽、携菜举筷,也似一幅画。 “夏知寒。”东若看着看着,冷不丁地唤了一句。 夏知寒疑惑地抬起头。 东若微微一笑:“夫人要不要打理一下家业?” 何必白白放着这么一个合适的人不用呢? 抢来的就是我的。 夏知寒进了这个门,就是她东若的人,以后就算她死了,也得埋在她东若旁边。 东若堂堂一个山林恶匪,何时讲过什么道理,怕过什么东西。 夏知寒看着东若,心中轻轻一动,他垂下眼,“嗯”了一声。 东若夹起一块肉放在夏知寒碗里:“以后还要多多辛苦你了,知寒。” 灵枳曾经开玩笑说,大当家有没有唤过他“知寒”呢? 听见东若的称呼,夏知寒睫毛颤了颤。 她全然知晓。 但她真的全然知晓吗? 夏知寒抬起脸,对着东若柔柔一笑:“阿若,我会做好的。” 东若挑挑眉,没有说话。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连加班都这么高兴? 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到墙上,两条长长的影子左躲右闪,或来或去,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 第43章 初窥门中径 人间树木尚且处在蒙蒙黑雾之中,天边已亮起了耀眼的白光。 夏知寒跟在东若身后,看着被栅栏隔开的,另一边的匆匆的人。 夏日的早晨很沉默,四处散布着脚步声、兵器的摩擦声,山寨的大部分人还在沉睡,而这边早已忙碌了许久。 在此之前,夏知寒见到的斩虬寨是悠闲散漫的,他也曾怀疑过,斩虬寨凭何有此赫赫威名。 而实际上到此刻为止,斩虬寨才在他面前掀起面纱的一角。 许是因为晨光昏暗,夏知寒澄澈的眼眸在此时模糊不清。 “大当家。”驻守于栅栏前的四个守卫见到东若,齐齐行礼。 即使最近在山寨里,算是鼎鼎有名的夏知寒就站在东若的侧后方,他们也目不斜视,似乎没有窥探的意思。 两个守卫走上前来,一同搬开沉重的木门栏。 东若应了一声,抬步进去。 夏知寒低着头,紧紧跟在东若身后。 与守卫擦身而过时,他眼角微瞥,发现这些人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 仿佛他就只是一阵不起眼的风。 栅栏的这边不同于居住地的散乱随意,房屋都规规矩矩地分立两侧,虽然依旧简朴,但是干净整洁,带着一股肃然之气。 东若带着夏知寒来到一间土屋前,门口值守的匪卫看见她,精神抖擞地问候了一声好。 东若摆摆手:“老费来了吗?” “三当家已经到了好一会儿。”匪卫恭恭敬敬地禀报,侧身为二人打开了门。 这间土屋以泥土砌墙、瓦片做顶,侧开着的两扇窗户做了木格状,方便阳光透入。 此时外面的光线还很昏暗,房内点着两盏灯笼,将屋子照得明亮。 夏知寒隐秘的打量着周围,这里面打了几个高大的实木架,上面堆着竹简和书盒。 靠窗户的地方摆着两张巨大的桌案,乱七八糟的摆着不少东西,一个蓝黑色的影子就在那里耸动。 一旁还有两个打下手的年轻人。 “老费。”东若对着那影子喊了一声。 老费这才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二人:“东若,你这是……” 东若侧身让开,露出夏知寒低眉恭顺的身影:“费叔叔好。” “你不是说忙不过来吗?这不,我把知寒带来帮帮你。”东若冲老费点点头。 “啊……”老费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夏知寒。 “那可好!”老费喜笑颜开,说着他从桌案后面走出来,拉起夏知寒的衣袖。 “我一把老骨头实在是经不起折腾,能有夏公子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 正在桌案旁整理书册的两个年轻人见状慌忙停下手中的活,毕恭毕敬地对着夏知寒行礼:“夏公子。” 东若把夏知寒交给老费便要离开:“那我先走了,老费,知寒就交给你了。” “你去忙吧,这里有我和夏公子就够了。”老费冲东若挥挥手,转脸对夏知寒慈爱地笑道:“夏公子,以后就要多多辛苦你了。” “费叔叔言重了,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夏知寒急忙回礼。 老费笑着点头:“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都是一家人,今天就先麻烦你把这些账册分出来……” 旁边的年轻人抱着一摞乱糟糟的书册放到他的旁边。 “这些账册收捡的时候乱了,需要把它们重新分门别类。” “好。”夏知寒应下,匆匆翻开其中一侧。 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布匹三十二匹,玉绸六匹……乙丑年二月十四日…… 写得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夏知寒的目光却沉了下来,他转头对着那年轻人浅浅一笑:“烦请你帮我磨墨。” 然后他将余下的书册按时间顺序排列好。 在布册那个本子上写下的字迹:乙丑年二月十四日,入库,布匹三十二匹,锦两匹、绸六匹…… 夏知寒的表情很平静,落下的每一笔都又稳又快,仿佛未曾透过这些蛛丝马迹,看见被掩埋的尸骨。 乙丑年二月十四日,斩虬寨劫道山下,获布匹三十二匹、粮米……斩十二人。 …… 即使他的心底,已经掀起波涛。 时间一晃而过,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天光大亮,有了些喧闹的声音。 “夏公子,您先吃点东西吧。”其中一个年轻人提来食盒,劝道。 夏知寒这才抬起头,思绪还未完全从账册上收回,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老费已经示意年轻人摆开食盒,今日的早饭还不错,四个杂粮大馒头,两笼包子,一碗小米稀饭,一碗红枣粥。 年轻人将小米稀饭端给老费,又将红枣粥放到夏知寒面前:“胖大厨叮嘱我一定将粥给您。” 老费一看,笑道:“夏公子这些时日与胖大厨处得不错嘛,都给你开小灶了。” 胖大厨给开小灶的理由,夏知寒心知肚明。 想起昨晚东若紧急盖上的汤羹,后来东若才告诉他,那是他下午没喝的龙凤安胎汤。 他看着那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红枣粥,不知道里面暗藏了什么玄机。 夏知寒拿着勺子的手迟疑着,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年轻人又为难地开口:“夏公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夏知寒温声道。 见夏知寒首肯,年轻人这才磕磕绊绊地说:“胖大厨说:夫人您刚刚流产,一定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什么?”夏知寒呆住,连坐在对面的老费都听懵了:“流产?谁流产了?” 年轻人惴惴不安地观察着夏知寒的脸色,见他没有怪责才松了口气。 其实最近山寨里的传言,他都有所耳闻。 先是大当家在山下劫上来的夫人,火速怀孕,前几天还挺着大肚子劳作。 他实在没想明白,夏公子是如何怀孕的。 男的怎么怀孕? 难道是因为他书读得太少,见识太过于浅薄? 今天一早上他都在偷偷观察夏公子,没有发现怀孕的迹象。 可是山寨里都闹得沸沸扬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时候有的,有些什么迹象…… 全都说得明明白白,连寨子里生产过的老妇人都觉得很有道理。 第44章 花开为一人 这事儿很难让人不相信。 老费也被这一套说辞整迷糊了。 他看看夏知寒,又看看他桌前的红枣粥,犹疑了一下:“要不……给夏公子换张软点的椅子?” “好……好的……”另一个年轻急忙放下碗筷就要起身。 夏知寒立刻出声阻止:“不必麻烦,我无事。” 那个年轻人停在原地,看看老费又看看夏知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见此,夏知寒无奈地解释:“我并未怀孕,无需担心。” “是……是的,夏公子没有怀孕,是流产了……”偏偏那个年轻人初出茅庐,搞不清楚状况,愣头愣脑地补充。 老费听了,有些摸不清状况,他看了一眼夏知寒,试探着说:“哦,那……换个躺椅?” 可以说是分外体贴。 夏知寒端坐着,清澈见底的眼眸就这么盯着几人:“不,我是男的,怀不了孕。” 男子不能怀孕确实是常识,但是,不也还有一句话叫做…… “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年轻人默默补充一句。 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最后夏知寒还是换了一张兽皮椅子。 夏知寒低头吃着早餐,感受着几人的偷偷打量。 红枣粥里加了些糖,熬得浓稠软糯。 馒头虽然是杂粮,但是蒸得蓬松,并不算粗糙,细嚼之下泛着丝丝甜味。 包子油润,大头菜切得细细的,混着肉沫一起上锅蒸,吃起来不干不腻,再好吃不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菜都没有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让夏知寒松了一口气。 等吃完早饭,两个年轻人收拾着桌上的杯盘碗盏,夏知寒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账册发呆。 “夏公子,休息一会儿吧。”老费见了,将他带出书屋。 太阳早已升起,天地都亮了起来,空气中隐隐飘着饭菜的香味。 从未敢接近的房子都展现在眼前。 夏知寒却侧头看着看着山寨南边的尽头,那里立着矮矮的木栅栏,似乎传来阵阵呼喊声。 老费见他好奇,便带着他走过去。 等到了矮栅栏边,夏知寒眼底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惊讶。 矮矮的栅栏的另一边,是另一个低矮的山头,修着一个开阔的小校场,里面站着上百人。 蜿蜒的木梯依山而绕,连接着这头和那头。 兵与匪的区别在哪里?匪残暴、混乱、贪婪…… 但假如有这样一队土匪呢? 夏知寒看着小校场内操练着的匪兵,他们井然有序地排列,拿着长矛,整齐划一地比划着招式,发出声声呼号。 令行禁止、纪律严明。 如果是这样的山匪,他们能不能算为兵? 夏知寒沉默的看着,未曾注意到一支箭悄然对准了他的头。 “飒——”箭悄然无息地离开弦,向着目标直射而去。 全然来不及反应,转瞬就到了跟前。 “夏公子!”老费看着突然出现的箭矢,大惊失色。 箭的速度太快,夏知寒躲避不及,他看着直奔而来的箭。 心里恐惧有之、烦恼有之,更多的却是…… 轻松? 在箭将要触额头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过去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浮现,最后定格在那个肆意张扬的人影身上。 何其幸运,死在了被人深爱的时候。 东若…… 夏知寒闭上了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他的头上。 “小书生,等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一声轻笑,出自他死前最想道别的人口中。 夏知寒睁开眼,一枝花从头顶落到他的手中。 东若蹲在围栏上,风吹起她的头发,在晨光下,发丝流动着金色。 琥珀色的眼睛,将他全然倒映。 “东若,”他呢喃道,突然伸手抱住东若:“原来死了还能见到你吗?” 怀抱如此紧促,花枝随着动作落到地上。 “那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夏知寒无意识地喃喃道。 夏知寒抱得很用力,连背脊都在颤抖,东若被他从围栏上拉下来,差点摔倒。 “濒死的时候想到的是我吗……”低声的呢喃成功取悦了东若。 她稳住身形,轻抚着夏知寒的背脊,轻声笑道:“真乖。” 原来那支箭并不是真的箭矢,而是东若随手折下的花枝。 百里之外,弯弓搭箭,只为将一枝夏花送给心爱的人。 这么听起来似乎很浪漫,但有些人可不这么觉得。 老费已经在旁边骂开了:“你们小夫妻能不能不要在别人面前玩这种把戏。” 有一瞬间,老费真以为夏知寒要死了,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东若自然置若罔闻,而夏知寒这时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东若,迟疑道:“我没死?” 东若眸光闪闪,半是玩笑半是许诺似的:“我在这儿,你怎么可能会死。” 想来是年纪大了,被两人的氛围全然隔绝在外的老费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睁不开,于是转身离去。 夏知寒看看东若,又看看地上的花枝,忽然明白了什么,便要从东若的怀里退出来。 “怎么?抱完就跑,夫人这是要始乱终弃吗?”东若自然不肯松手,这可是夏知寒第一次如此主动的投怀送抱。 她当然要抓紧机会。 夏知寒微微偏头,脸上浮起淡淡的红色,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反驳道:“我没有……” 东若见状,立刻得寸进尺:“没有,那为什么要和我分开。”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耳垂红得像要滴血。 夏知寒低下头红着脸说道:“阿若,我要回去看账本了。” 东若这才松开他,却也不免调侃两句:“看来是账册比我好看,让夫人如此流连忘返。” “没有。” 本是笑语,没想到夏知寒居然会慌乱地解释,生怕东若误会似的,连声否认:“账册没有阿若好看。” “我只是想帮阿若分忧。” “我……喜欢阿若。” 最后一句话,几乎要随着清风消失。 东若猛地抬头,看着夏知寒:“你刚才说……什么?” 即使她素来习武,耳聪目明,却在这一刻以为自己错听。 夏知寒抬起头,目光温柔,他唇角带着羞涩的笑,重复道:“我喜欢阿若。” “我要和阿若,永远在一起。” 第45章 不孕保平安 生与死的那一刹那,人似乎能明白很多东西。 有人在生死之间悟道,创百世功法;有人在生死之际醒悟,放心神逍遥。 在箭矢射来的那一刻,夏知寒忽然下定了决心。 世间万事终有解法,夏知寒垂下眼,提笔在账册上落下一字,抄录的账册堆叠着,是斩虬寨的罪恶。 但是,何尝不是拯救的契机。 不过这都是后话,在那之前,夏知寒还得解决一件大事。 东若并没有要求夏知寒一整天都去帮忙,下午的时间都由他自由安排,由着他种地也好,干什么也罢。 下午夏知寒一出门,迎面走来一个婶子拉扯着一个娃娃,夏知寒目光一瞥,发现那个娃娃正是小柱子。 夏知寒正要问好,没想到他还未开口,二人已经“噗通”一下跪到了夏知寒面前:“夫人——” 夏知寒心里一惊,赶紧上前扶二人:“发生什么了,受了什么委屈?” 柱子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夫人您的命好苦啊!” “?”夏知寒看着二人,有点莫名其妙,他看了眼小柱子。 没想到小柱子也是两眼泪汪汪。 还未及他询问,柱子妈又大哭一声:“夫人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孩子,没想到却日夜操劳滑胎了,还伤了身子,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夏知寒伸出的手一僵,忽然想到了灵枳。 这就是灵枳说的永绝后患的办法? 也许世界上的有些人,长两条腿都有些多余。 “请起来吧,我没事,我没怀孕,也没滑胎。”眼看柱子妈越哭越厉害,夏知寒不得已只能温声安慰。 不曾想柱子妈听见夏知寒这么一说,停顿了片刻,放声大哭起来,差点没把房顶四周的房顶冲开。 “老天爷你不长眼!我们夫人多好多标致的一个人,你非要磋磨他,还要叫他难受得骗自己。” 哭着哭着,柱子妈反手握住夏知寒的衣袖,哄劝道:“夫人,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虽然孩子没了,但是你还有我们……山寨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说着,她赶紧转头喊小柱子:“柱子,快点给夫人磕头。” 夏知寒慌忙想要阻止,却被柱子妈拉住衣袖。 小柱子也不含糊,立刻低头往地上“哐哐”磕了几个结实的响头:“夫人你放宽心,不要太难过。” 像倒豆子似的:“以后小柱子孝敬您。” “您就是小柱子的爹妈,小柱子就是您的儿子,您让我往东我肯定不得往西。” “你说天就是天,说地就是地,您就是小柱子的妈,比亲妈还亲!” 亲妈就不必了。 夏知寒赶紧用力将二人扶起:“快起来吧,我不伤心了。” “好,这就好。”柱子妈眼含热泪,“柱子以后就跟着夫人姓夏,叫夏柱!” 眼看小柱子又要跪下磕头,夏知寒眼疾手快阻止了他:“不用不用,夏也是百家姓里的,我们都在一本书上就不用改了。” 废了老大力气,在夏知寒极力制止下,柱子妈终于打消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柱子妈见改不了姓,又指使着身旁小柱子提来一个篮子:“这些东西夫人你收下慢慢吃,都是自己养的,不值钱。” 小柱子顺着话语声揭开蒙在篮子上的布,原来是一篮子鸡蛋,个个都有小孩儿拳头大小,被擦得干干净净。 一个个圆圆胖胖的挤在一起,看起来分外可爱。 一看便是她们也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夏知寒赶忙推拒,话还没说出口。 柱子妈的眼泪已经挂在了眼眶上:“夫人你还在伤心吗?” 夏知寒只能默默把想说的话咽回去:“没有,鸡蛋我收下了,谢谢你。” 等把两人安安稳稳地送走,夏知寒拎着鸡蛋站在原地,眼看周围的人探头探脑地打量他。 他转身把鸡蛋放回院子里,出发去找灵枳,一路上都埋着头,生怕有人叫住他。 夏知寒在昨天挖坑的地方发现了正在监工的灵枳。 坑是昨天就已经铺设好的,今日只消筑墙修门这里就能完工了。 地上堆着一大堆从山里采挖出来的黄土,里面的石头和杂质都用簸筛去除,黄土加上水,被搅拌踩踏得柔软瓷实。 另一边放了几个细密的竹筐,里面堆积着稻草、木屑等材料。 还有几个汉子正往木桶里打鸡蛋清。 还未等夏知寒靠近,灵枳已经发现了他,立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想要逃跑。 但哪有这么容易?夏知寒慢慢地走到搅土的汉子面前,柔声问候;“辛苦了。” 汉子闻声吓了一跳,一抬头就发现夫人站在自己眼前,激动道;“不辛苦不辛苦,夫人你怎么来了?” 又立刻反应过来,转头冲灵枳喊道:“灵枳姑娘,夫人来了!” 正在试图溜走的灵枳只能尴尬转身,看着幽幽盯住自己的夏知寒,假装亲热地询问:“咳,夫人,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灵枳姑娘。”夏知寒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派个人叫我就行,哪需要夫人你亲自来,”灵枳走过来,脸上挂着标准假笑:“夫人你身体不好,要注意休息。” “说来也奇怪,我怎么不知道我流产了?”夏知寒同样对着灵枳露出轻柔的笑容。 比她不知道自然多少。 灵枳眼神飘忽,忽然觉得今天的那个树叶啊,真它马的好看:“那什么,古人有句老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流产了?”夏知寒问。 “你就说是不是没怀孕了吧?”灵枳振振有词:“而且以后都不会怀孕了,这不一劳永逸了?” “而且完全没牵扯到大当家!” “不孕不育保平安,夫人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别跟我这么客气。” 夏知寒全然没有生气,他甚至露出了一个笑:“现在全山寨都是我的孩子了。” 灵枳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那……那挺好啊,无痛当爹,你一下子就能有那么多香火,多好。” “你们老夏家也算后继有人了。” 见灵枳执迷不悟,夏知寒慢慢道:“我背着阿若多了这么多私生子。” “阿若知道了会先从谁开刀?” 第46章 躬耕陇亩间 威胁,可耻的威胁! 虽然说江湖是个大染缸,但是夏知寒未免也太吸墨了点? 灵枳思考片刻,终于想出一个非常完美的解决办法,她对夏知寒招招手。 夏知寒没动,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灵枳便自己走过来,站到夏知寒旁边,伸手往远处一指:“你看那个地方。” 夏知寒微微眯起眼睛,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没发现什么异常:“什么?” “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多好,咱们可以埋那儿。”灵枳真诚地感叹道。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但是这大结局会不会有些太快了…… 夏知寒转过头看灵枳安详的笑容,发现她居然是认真的。 他斟酌了一下,劝道:“我觉得……你有点太极端了……” “嗯,你说得对,是我想差了,你应该埋大当家祖坟里啊。”灵枳闻言低头深思:“大当家祖坟在哪儿来着?” “也许我们还可以换个方法……”夏知寒试图重新点燃她的斗志。 “夫人当真聪慧,我们不用等大当家发现。”灵枳钦佩地看着夏知寒:“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动手啊。” “服毒、上吊、自刎……夫人你喜欢哪种?” 有没有可能我说的不是这种方法。 夏知寒沉默一瞬,最终决定换个话题:“后山开垦得如何?” 与其纠结流言,不如关心事业,虽然显得有些掩耳盗铃,但在此时不失为一个办法。 提到这个,灵枳就认真了:“地都已经画出界限翻过了,夫人你要去看看吗?” “走吧。”夏知寒点点头。 夏知寒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若是能种十人的粮,斩虬寨是不是就能少劫十个人的财物。 若是有一天他种出能供所有人吃饭的粮食,那……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从此金盆洗手…… 让这里成为真正的桃源,那他是不是可以和东若,永远在一起。 后山处于寨子外面,从前因为害怕野兽,这边都被严密防守不允许出入。 现在因为东若的安排,这里茂密的草丛被割出一条小道,地上还铺了一层修茅厕不要的碎石头。 路上也没有那么打滑了,但灵枳还是让夏知寒穿上一双草鞋,免得他跌跤。 毕竟,传大当家和夫人的流言会死,但好歹死得安稳。 要是夏知寒再摔着碰着了,估计还会把她从土里抠起来再死一遍。 灵枳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她居然还有感叹狐媚惑主的一天。 夏知寒绷着脊背,慢慢地沿着小路前进。 草丛偶尔传来“窸窸窣窣”,他看去时,又没了动静。 或许是兔子,或许是游蛇,又或许…… 夏知寒看着阴暗的树林,有时会担心从哪个方向,会冒出两盏绿油油地灯笼。 但他们今天还算幸运,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什么猛兽。 之前东若说大棕熊云肥会充当保安,清理这附近的地盘,想来果真有效。 及人高的杂草被清理干净,夏知寒远远便能看到那片田地,还有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正在翻地。 见了二人,两个汉子抬起头,灿烂一笑:“夫人,你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关心。”见此情此景,夏知寒也难以说出反驳的话。 最终接受了自己的新人设——斩虬寨怀孕又流产的压寨男夫人。 虽说听起来很离谱,但是实际上也十分离谱。 山坡的草叶前段时间已经用火燎了一遍,现在地上都是灰扑扑的草木灰。 而且因为老杨头的指点,说是现在的时节种水稻还不算太晚,夏知寒便决定要在此种水稻。 中间的泥土已经被挖出,搭在两侧形成田垄,边上开了一条水稻引入山泉。 被锄头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土就这样泡在水里,田坎边的水里堆着大片青绿的秧苗,是东若派人从山下带上来的。 灵枳对种地一窍不通,叮嘱夏知寒别乱跑后,便回山寨里去拿东西顺便看看那边的进度。 夏知寒走到田边,蹲下身提起秧苗的叶子看了看,长得都还不错,翠绿翠绿的。 他挽起衣袖,将里面叶子发黄灰败的秧苗挑出来。 这些秧苗都是患病生虫的,要是长期种在一起,会让一大片水稻都感染病虫害。 从前的夏知寒本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为了种好这片土地,他也狠费了些心思。 他托东若寻来《汜胜之书》、《陈敷农书》等农书细细抄录、标注。 还特地请教了山寨里种田的老人,免得自己尽信书而失了判断。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认真,才叫东若也跟着重视起来,给他提供了许多助力。 等他择完病苗,田里翻得差不多了。 太阳有些烈,他起身时,被晒得头昏眼花。 “夫人,您去休息一下,插秧的事就交给我们。”青年汉子关切地劝告。 “您才失了孩子,要多多休息才是。”另一人也附和道。 ……虽然并非是这个原因,但夏知寒知道自己体弱。 他若坚持亲耕才是平添麻烦,便点头答应:“也好,辛苦你们了。” 两人笑笑,一人提起一把秧苗,转身向田边角落走去。 夏知寒在山壁阴影处席地而坐,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插秧不是轻松的活计,插深了水稻难以分蘖成穗,插浅了容易倒伏。 而且深浅没有标准全凭经验,为此,夏知寒特地找了老杨头学习插秧手法,再转教给二人。 老杨头年轻时也是个种地能手,可惜会种不会教,多亏夏知寒聪敏才学到不少东西。 夏知寒聚精会神的看着二人还有些生涩的插秧手法,若有哪里不合适便指出来,让二人调整。 也许是他太过认真宁静,几乎与自然融为一体,一只鸟扑扇着翅膀,落到了他的膝头。 这鸟长得比寻常鸟雀胖些,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彩光。它跳动着,时不时歪头打量眼前的人。 夏知寒垂下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颤了颤,未曾惊扰这小生灵。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鸟雀,鸟雀也看着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第47章 此处熊出没 “这哪儿的肥鸟?”一只突然手伸过来,掐住胖鸟的脖子,把它提起来。 胖鸟“唧——”了一声,着急的朝着夏知寒扑朔着翅膀。 夏知寒睫毛动了动,抬起眼看向灵枳。 灵枳刚从饭堂提来些稀饭馒头给两个汉子吃饭休息,恰巧看见夏知寒在这儿看鸟。 她一只手提着鸟,另一只手翻着这鸟的羽毛:“这不就是上次东若炖的那种鸟吗?” 上次东若在院子里当着夏知寒的面打理的野味,说要炖给他吃的,就是这种胖鸟。 东若也不过是说说,后来见夏知寒实在不喜欢,也没有逼迫,而是把炖汤送给了灵枳。 据灵枳说味道还不错。 “夫人,你是不是那种……”灵枳思考了一下措辞:“那种朝廷的公主啊?” 夏知寒的呼吸不自觉的乱了一拍,他目光平静地询问道:“为何?” 灵枳笑得两眼眯眯:“因为夫人优雅娴静、貌美如花、长发飘飘,最重要的是——” 她颠颠手里的鸟:“还有动物朋友!” 想来是民间志异多怪奇,公主都杜撰出花儿来了。 夏知寒松了口气,看了看可怜兮兮的小鸟:“这鸟你还要吗?” “这鸟还怪好看的,”灵枳随意地将肥鸟还给夏知寒:“以前倒是从未见过。” “云嶂山森林遍布,想来鸟雀也多,没见过也正常。”夏知寒眸光闪了闪,语气平常地解释。 鸟儿刚被松开,便扑扇着翅膀慌乱地逃窜,一头扎进夏知寒怀中。 夏知寒见状,抬头望灵枳看去。 却见灵枳眯起眼,往旁边的树枝上看:“这鸟还挺寻常的,那儿都有一只。” 夏知寒伸手把鸟从怀里捉出来,放在地上,鸟儿在地上跳了两步,张开翅膀转眼就飞到了树枝上。 两只小鸟在树梢跳动着,叽叽喳喳格外热闹。 休息了个把时辰以后,两个汉子继续插秧,夏知寒则时不时指点一番。 等插完秧苗以后,已经是傍晚。 天色已经暗了,树林里的虫鸣格外嘹亮,动物也活跃了许多。 时不时就有什么东西从旁边的草丛里闪过。 两人一前一后挑着胆子,将夏知寒护在中间送回去。 三人没走多久,就看见前面路上坐着小山一样的黑影,听见响动,黑影转过来,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的光。 走在前面的汉子停下来,警惕地看着那只笨重大熊:“是镇兽大人……” 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它。 他们身上没有带肉干,看那熊挡在路中间,也不知道怎么把他哄走。 “云肥?”见此,夏知寒只能试探着唤它。 云肥听见呼唤,果然动了,它慢悠悠地起身,往这边走来。 地上还遗留了一团黑影。 两个汉子挡在前面护着夏知寒,生怕云肥暴起伤人。 云肥走到几人面前,嗅了嗅前面两个汉子,不满意地呼出一大口热气,爪子不耐烦地在地上刨了刨,留下深深的抓痕。 见状夏知寒抬起手,带着银镯的手腕在夜色下也白得突兀,他将手往前递,凑到云肥嘴边。 “夫人!”两人小声惊呼,害怕激怒棕熊,又害怕夏知寒受伤。 云肥低下头,用湿润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掌心,然后抬起头似乎在辨认眼前人。 夏知寒的心脏跳得飞快,但呼吸依旧平稳,完全没有露出半点怯意。 确认是熟悉的人以后,云肥慢慢趴下身,转身离开。 夏知寒心里松了一口气。 云肥在前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无声地盯着夏知寒。 “诶,怎么又停下来了?”一个汉子看着云肥的动作,担心道。 汉子疑惑地摸摸脑袋:“你说……它是不是让我们跟着它?” 另一个汉子立刻反驳:“那不就是送入熊口吗?” “我们还是等它走了再走吧,夫人你觉得呢?” 夏知寒抬起头看看逐渐暗下的天空,树上的夜鸮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走吧,跟着它。”夏知寒回答,他看着那双发光的野兽的眼睛,却并未发现恶意。 “是……”既然夫人下了命令,两个汉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前一后地保护着夏知寒的安危。 阴暗的树林小道上,一只硕大的棕熊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往后望去。 而它的身后,走着三个人,中间一个散发旧袍、眉眼温和,便是走在树林之间,也似一道银色的月光。 “夫人小心脚下。”走在前面的汉子回身扶住夏知寒,免得他跌倒。 夏知寒低下头,发现地上是一具被啃食了一半的动物尸体。 光线太过黑暗,他看不清是什么动物,只是那浓郁的血腥味昭示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三人匆匆走过,云肥依旧在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他们。 也许是云肥抓了一只猎物,本来坐在路上享用大餐,正好遇见了他们,以为他们迷路了。 一直到走出树林,云肥才停下脚步。 在此处已经能远远看见寨子的灯光。 他们与云肥的距离越来越近,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夏知寒忽然停下来。 “夫人?”二人看着近在咫尺的大棕熊,紧张的看着夏知寒。 夏知寒对着云肥躬身一礼,“多谢相送。” 两个汉子也立刻反应过来,赶紧跟在后面行礼:“多谢镇兽大人相送。” 许是被这不曾有过的礼遇惊到,云肥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夏知寒,转身往树林里走去。 等夏知寒回到寨子,天已经全然黑了,木屋里点了灯,将整个房子照得亮堂堂的。 夏知寒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他推开门,声音带着不曾察觉的欣喜:“阿若……” 灵枳一脸懵逼地看着夏知寒:“呃……大当家还在忙,让我来给你点灯。” “说她的心肝小宝贝怕~黑~啊~” 一句话转了十八个弯,把阴阳怪气拉到了极点。 “谢谢,麻烦你了。”夏知寒温柔地笑笑:“都怪我,让东若担心了。” “?”怪自己嘴贱,没事儿惹他干嘛。 灵枳被硬塞了一把狗粮,转身离开:“饭菜摆桌上了,自己记得吃。” “千万别饿着了,有人会~心~疼~的~” 但是很多时候,嘴贱是忍不住的。 第48章 浪潮暗奔涌 “嗒——”木门被轻轻推开,戴着木头面具的人自外面归来。 桌上的蜡烛已燃了大半,火苗伸长舌头舔舐着涌入的黑暗,将他们燃烬。 面具人慢慢走到床前,撩开垂落的床幔,垂眸注视着蜷缩在床上的人。 她坐下来,伸手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肆意张扬的脸来,长眉斜飞入鬓,双目炯炯,在烛光下流淌着暗金色。 “大当家……”门被冒失的女孩儿推开,东若伸出食指放在唇际示意:“嘘——” 灵枳眼睛瞟了一眼沉于美梦的床榻,放轻了声音:“大当家,今天又捕到了两只乌鸟。” 说来奇怪,最近山寨周围的树林里多了好多黑色的鸟儿,圆圆胖胖的,煞为可爱。 东若伸摩挲着沉睡的脸颊,漫不经心地抛下命令:“杀了。” 夏知寒睡得很沉,他穿着雪白的亵衣,乌黑长发散乱,颦着的眉为他平添了几分脆弱。 像一枝在风中楚楚可怜的白兰,只要她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它的枝丫。 偏偏,这不是兰花,它长了尖刺,要扎伤所有攀折它的人。 东若的眸光沉了下去,和黑暗纠缠不清:“最近如何?”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明白说的是谁。 “夫人最近很安静,只是喜欢到处打听您的事情。”灵枳回答,她说话沉稳,和白日里的欢脱全然不同。 这些时日,夏知寒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东若都知道。 自然也知道他曾在去后山的那一日,于树林中偷偷召来乌鸟。 东若猎下了那只鸟,并非是云肥赠送,她把它炖成一锅美味的汤,端给了夏知寒。 那时候夏知寒忐忑地看着她,眼底如水波,闪烁着波光。 那害怕的模样也颇为可口,东若最终放过了他,撤下了汤羹。 灵枳悄悄退下。 房内的蜡烛忽然熄灭了,升起若有若无的白烟。 月光照了进来,黑暗中,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幽幽的光,如潜伏的兽。 睫毛轻轻颤动,夏知寒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如一只懵懂的小猫。 掌心有些微微的凉意,他侧过头,浑浑噩噩地辨别着眼前的人:“阿若……” 东若散着头发,蜡烛换了一只,温暖的光柔和了她眉眼的锋利。 衣服随意地搭在身上,她坐在床边,给他的手一点一点上药。 听见夏知寒微弱的呼唤,东若抬眼,风流便从眉宇流露:“疼了?” 水稻的叶子很锋利,轻轻一划便是一排细小的血珠。 今天夏知寒挑选秧苗时,双手被划出许多道红色的血痕,有些割得深了,凝成一道血痂。 这些伤口只是有些发疼发痒,并不严重,因此夏知寒并没有告诉别人。 “疼。”夏知寒垂下眼帘,轻轻地说,东若会爱他,他知道。 果然东若闻言挑眉一笑,不曾拆穿他的撒娇:“那我给你吹吹。” 微凉的风掠过指间,连那点痒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夏知寒慢慢合上眼,今日的他似乎是太累了,格外困乏。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唤醒了沉思的夏知寒。 那个叫服金的年轻人关切地望着他:“夏公子,你今天一直在发呆,还好吗?” 夏知寒摇摇头:“我没事,不用担心。” “您若累了就休息吧,三当家会体谅您的。”服金欲言又止。 在这里帮忙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服金,一个叫吞玉,都是读书聪慧的人,被选拔来做老费的学徒。 今天吞玉跟着老费去库房清点物资,服金便留在这里照顾他。 现在种地的事务几乎已经走上正轨,夏知寒每天上午在泥屋整理账册,下午就去巡视水田。 外面隐隐飘着饭香,夏知寒抬起头,服金见状,赶紧说:“夏公子,该吃早饭休息了。” “好。”夏知寒点点头,推开门往寨子里面的校场走去。 这是夏知寒每天早上最期待的一段时间。 校场里呐喊声声,稻草人的不停的劈砍中变得残破。 服金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好奇地看着下面:“今天是训练朴刀吗?” “嗯……”夏知寒紧紧盯着下面,目光在人群之中穿梭,终于发现了寻找的人影。 只见穿着黑色劲装的东若在人群之中巡视着,若有人不认真便就一脚踹过去。 “大当家又在打人了。”服金心有余悸的看着被踹趴下的人。 东若连手都没用,就将那个人打倒在地。 如果不是服金还算聪慧,识字快,现在在下面接受训练的人,可能还有他自己。 夏知寒看着东若的一招一式,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向往。 就这么就着匪兵们的训练吃完早饭,夏知寒再次埋头于账册的整理当中。 现在他能接触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前几年的账册,到近两年的账册,他知道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树林里的乌鸟少了很多,几乎整日看不见影子,不过也没关系,夏知寒也很久没有再盯着树梢看了。 他好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秀才也好,当官也好,都不重要了。 后山的树林,也不曾再见到云肥。 下午的时候,路过树林,夏知寒看到完完整整挂在树上的肉干,知道云肥今天也没来过。 野兽向来神出鬼没,夏知寒倒也没有在意,只是取下旧的肉干换上新的。 那天云肥执意送他回来,他后来才知道,之前在路上遇见动物尸体,是一只老虎。 如果他们在回来的路上撞见的不是云肥,而是老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云肥才一直帮他们引路,护送他们回山寨。 今天的日常很简单,看完水田的情况后,夏知寒便打道回寨,现在山寨的茅房都已经修建好了。 反响颇为不错,就算是嫌麻烦不愿去的人,也慑于东若的威严不敢不去。 走在寨子里再也不用担心生物陷阱。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顺顺利利地按照计划进行着。 夏知寒看着来往的寨民,他们对他微笑问好,他也回之以微笑。 或许用不了多久…… 他就能…… 第49章 旧爱与新欢 “妈,您吃鸡蛋。”小柱子手里拿着几个煮鸡蛋,递给夏知寒。 另外几个小孩听了不甘示弱:“妈吃我的,我的最大!” “妈,他们家鸡蛋都没我家好吃,大当家都夸过的!” “妈……”“妈……”“妈!”一群小孩争先恐后地叫唤着,像是山寨里养了一群咩咩叫的小山羊。 “……不用叫我妈。”夏知寒接过所有人的鸡蛋,安抚道。 山寨的人可以说是非常淳朴,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夏知寒原以为说山寨的孩子都是他孩子是宽慰的话。 没想到现在他真的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孝顺孩子。 不过小孩子显然没灵枳心黑,被一提醒立刻就改正过来:“好的夫人!” “夫人夫人!我先叫的!”“明明是我先!”…… 争吵内容实现了转移。 夏知寒默默补充了一句:“其实也不用叫夫人……” 但很快就淹没在他们的争吵声中。 “夫人,二当家昨天回来了。”小柱子自认和夏知寒关系亲近些,他可是磕过头的。 小柱子觉得自己是大哥,所以不屑于和他们争个先后。 他坐到夏知寒旁边,剥着蛋壳。 二当家指的是刀疤,前段时间仓库清点完毕以后,他便下山去了。 夏知寒眸光微动,昨天二当家回来的时候他在田野,没能遇到:“二当家去了那么久,一定拉了很多东西回来吧。” “对啊,二当家带了好多好玩的,还给我们买了糖。”小柱子说起这个,就不住的高兴。 “二当家还帮我们家带了咸菜罐子子。”听见两人的谈话,小孩子们也不吵,好奇的围过来。 “我娘腌咸菜特好吃,下次给夫人送过来。” “才不是,你娘腌的菜咸死了。” “怪不得你家盐用的那么快,昨天我看见二当家又给你家送盐。”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来,这一次刀疤似乎带了很多零七八碎。 夏知寒默默听着,这些东西太过杂乱,应当不是抢的,倒像是买来了的。 刀疤进了一趟城? 正思考间,一道审视的目光从他身上挂过,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 夏知寒抬起头,只见一乘竹轿,被两个喽啰抬着,往寨子内部走去。 后面还跟了几个人,穿着打扮不像山寨的人,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卫。 垂下的布帘遮挡了人影,只是从偶尔露出的缝隙中,看出里面似乎坐了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 “那是谁?”夏知寒询问道。 这是他来山寨遇见的第一个乘竹轿的人,一股不安的感觉弥散着。 夏知寒垂下眼睛。 这才是,乘竹轿的贵人? “不知道啊,这人以前也来过,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孩说。 另一个小孩神神秘秘地跟伙伴们讲着自己听来的东西:“我娘说是个漂亮的大小姐。” “真的假的?”几个小孩围过去说起小话。 女子?为何会有来匪寨,不怕危险吗?还是她笃定,山匪不会为难她? 不论怎么想,都太过反常。 “夫人。”小柱子忽然严肃地唤他。 夏知寒看着小柱子,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怎么了?” 小柱子犹豫了一下,眼睛左右看看,然后对夏知寒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夫人,我只告诉你。” “你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 “那个轿子里坐的人,叫‘沈老板’,您要小心他。” “我哥哥以前跟着大当家下过山,他说,沈老板向大当家提过亲。” “他这次来,肯定是想做我们的小妈!” 小柱子信誓旦旦地拉住夏知寒:“夫人你别担心,我小柱子只认你一个妈。” “以后那个沈老板要是嫁过来,我天天给您带两个鸡蛋,只给他带一个,馋死他。” 夏知寒听着小柱子的伟大发言,决定自己去看看。 因为这些时日夏知寒经常出入,守卫寨子的护卫并没有为难他,爽快地给他放行。 往里走几步,就见到了那乘竹轿摆在路中间,只有两个喽啰守着,那位贵人的侍卫们不知去向。 夏知寒停顿了一下,走过去温声询问道:“东若在哪儿?” 喽啰看见他,说话磕磕绊绊的,觑着他的脸色:“大当家可能在忙,夫人您有什么事,我帮您转达吧。” “在哪儿忙?我身体不适,想来是流产后忧思过度,见不到她便不能心安。”夏知寒蹙着眉头,他脸色本就苍白。 这样柔柔一语,面上似乎真的添了几分病色。 “啊……”关于夏知寒的流言寨子里谁不知道,小喽啰听了全然没有怀疑。 他纠结了一下,就给夏知寒透了底:“大当家现在应该在聚义厅。” “多谢。”夏知寒轻声细语地道谢,然后转身往聚义厅走去。 小喽啰在背后看着夏知寒翩翩离去地背影,奇怪地挠挠头顶:“夫人走得这么快,不像是流产了啊?” 另一个小喽啰见了,故作老成地教导同伴:“你懂什么,夫人这是要显示正室的威严,要是病殃殃的,怎么镇场子?” “那夫人也太可怜了,才失了一个孩子,转眼大当家又变了心。”小喽啰看着夏知寒的背影,应是看出了几分凄凉。 看来夫人刚才只是在假装坚强,也不禁为他暗暗打气。 聚义厅静悄悄的,有个护卫看见夏知寒便要去禀报,被他挥手拦下:“不必,我只是来给东若送点东西。” 护卫迟疑了一下,又想到了什么,便放了他进去。 大厅并没有人。 既然是尊贵的客人,为何不在大厅议事?公事?私事? 正思索间,侧室传来点点说话的声音。 夏知寒轻轻地走过去,声音渐渐清晰了。 “……难为你这么远过来,下次直接交代个人传话就行。”是东若的声音,夏知寒垂下眼睛,语气似乎很是熟稔。 夏知寒忽然回想到:“沈老板曾经向东若提过亲。” 说明他们老早就认识了,现在是要再续前缘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些江南的口音,只觉得好像天上好像下了一阵烟雨。 “阿若你总是忙,我若不来,也等不到你来看看我。” 对于这位沈老板,夏知寒并没有太多在意,他垂下眼帘,在屏风后驻足。 第50章 洞庭碧螺春 斩虬寨打劫来往行人,收获都得不固定的,有时是布帛,有时是茶叶,还有香料、瓷器等等。 这些东西留在山寨无用,得到的金银细软也要销赃。 因此斩虬寨时常会将这些东西低价出售给黑市商人,以换取兵马粮食等东西。 沈老板是其中最大的客户,故而与东若十分相熟。 “山寨的货物前段时间已经整理好了,你可以去点一下数。”面对沈老板的故作亲昵,东若并不接茬,转而说道。 沈老板笑眯眯的,他常年生活在吴地,说话语气柔软亲和:“你这般着急,都不肯让我多留宿几天?” 东若挑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成亲的消息,你没收到?” “我自然知道。”沈老板温润地笑着,面色不改:“听说是个小书生,叫什么知、寒。” 沈老板确实向东若提过亲,东若也心知肚明他至今未曾死心。 “只是我觉得,我与你的经年之谊应当还是遗留了几分。” 东若曾经认真的思考过,要不要嫁给沈老板,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曾经离成亲只差一步。 东若听了,也笑着答:“沈老板说的什么话,你我乃是友人,便是再过十年,也是好友。” 沈老板的眸色很深,浓郁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流转起来闪烁着点点暗绿色的光。 对于东若的拒绝,他并不放在心上。 沈老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雕花红木的礼盒,递给东若。 “还未贺你新婚,我去西域时看见这匕首不错,配你在合适不过,若是喜欢,来日再送你一把。” “多谢。”东若伸出手正要接过。 只听“咚”的一声,两人下意识地转头往屏风看去。 紧接着便是夏知寒带着些微抽气声的声音:“对不起,阿若,我太不小心了,没打扰到你们吧?” 东若急忙站起身,往屏风后面走去。 沈老板暗了眼色,像是要把屏风盯穿,看看那后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东若刚走到屏风后,就看见夏知寒坐在地上,眼尾通红,双眸含着点点泪光,对她勉强笑笑。 见夏知寒这副模样,东若心都软了,她蹲下身,连声音都温柔下来:“怎么摔着了,疼不疼?” “我肚子疼没站稳,”夏知寒睫毛颤颤,唇角挂着慌乱的假笑:“没关系,我没有那么疼了。” “东若你不用担心,去谈事吧,不要让客人等急了。” 可是那双眼睛,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不要勉强自己,你多怕疼我不知道?”东若弯腰将他抱起:“我先送你回去。” 夏知寒本就瘦弱,入手又软又轻,像是一团云。 而东若自来习武,力气也比旁人大,抱起他来全然不费劲。 夏知寒头靠在东若怀里,伸手拉住她的衣服,轻轻地说:“阿若你这样怠慢了客人怎么办?” 东若低下头,看看在自己怀里楚楚可怜的夏知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莫要胡说,我与沈老板是至交好友,他不会怪罪我们的,对吧?沈老板。” 沈老板自然也听出了里面的动静,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阿若说的是,我们深情厚谊,何需如此见外。” “不如让这位公子也一同入座磋商。” 茶雾氤氲,如他的声音清雅渺茫。 温暖的体温慢慢渗透过来,夏知寒泪光微动,心知此人恐怕不简单。 东若抱着夏知寒进入侧室,安置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室内不大,一半是普通的房屋,一半敞在一个小院子,头上架着竹架,爬满了翠绿的树叶,颇有些农家的意趣。 实在是一个与友人座谈会面的好地方。 夏知寒抬起眼,只见院子中央的桌子对面,对着一位温润如美玉的公子。 他唇若含珠,眼尾微微上翘,瞳色深黑,眼神似醉非醉,看人时,总觉得其中蕴满深情。 头发拢在脑后,以翠纹的发带相系,松松垮垮地插着一只银簪,总让人觉得亲近又闲适,徒增几分好感。 夏知寒抬起一双清澄如泉的眼睛,眸光潋滟,唇角含着羞涩的笑意,正如初冬时含苞待放的白梅。 “让您见笑了,”他说着,伸手拉住东若的手,许是因为太过害羞,抬眼间有些躲闪:“不知这位客人怎么称呼?” 还未等东若开口介绍,沈老板已悠悠开口。 “沈凝叶败暗香苏,风露渐变始知寒。” “在下沈苏,见过公子。” 吹来的风,似乎都带了些杀气。 东若如无其事地瞥过夏知寒,将手指扣回去。 “原来是沈老板,我姓夏,名知寒,是东若的夫人。”夏知寒仿佛全然未懂沈苏的言下之意。 反而多高兴似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我刚嫁进来不久,不曾见过,所以失了礼数。” 闻言,东若安坐不语,只是嘴角隐隐挂着笑意。 “言重了。” 沈苏看了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饮了一口茶:“知寒公子看起来身体不佳,山寨事务繁多,莫要累着才好。” 又转头,对东若温声细语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江南的名医,不如过几日请来给知寒公子诊诊脉。” 那声音,正如微雨落桃花,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烦您牵挂,阿若也让我好好休息,是我自己闲不住。”夏知寒不好意思地笑笑,“毕竟我是阿若的夫人,也要为她分忧。” “沈某只是担心知寒公子操劳过度,亏损了身子。”沈苏的眸色暗了些,转而打趣一般说笑:“若是知寒公子病了,阿若定然会伤心。” 最好的当然是夏知寒病死了,东若伤心欲绝,他好去安慰陪伴,帮她走出阴影。 最后一起走向人生巅峰。 沈老板的关心听起来是如此深切,夏知寒自然也不会让他落空。 他半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眼中带了些叹惋,眉头愁云紧锁:“说来也是伤心。” “是我福薄,叫我腹中的孩儿不得托生,早早去了。” “这才伤了身子。” 一滴如珍珠晶莹的眼泪,就这样滑落下来。 第51章 丝滑小连招 “腹中什么?”沈苏差点没能维持住脸上的微笑。 谁有孕了?夏知寒?东若? 只见东若顺势擦去夏知寒脸上的泪水:“莫哭坏了眼睛,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夏知寒眼角含着泪,半忧半笑地“嗯”了一声。 沈苏冷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夏知寒,像是要把他剖开看看是个什么品种的狐狸精。 “知寒公子真会说笑,世间阴阳有序,哪有男子怀胎之说?” 如此拙劣的谎言,未免太过荒唐可笑了。 说罢沈苏看着东若,笑道:“怪不得你喜欢,知寒公子这般能言善辩,定然很会讨你欢心。” 就差把“他骗你”三个字贴东若脑门上。 沈苏的轻视,也如笼了一帘雨,他越过夏知寒为东若倒了一杯茶,对着夏知寒淡淡一笑。 仿佛只是在看一只对假想敌卖弄争宠的宠物。 夏知寒闻言,薄唇轻启,似乎十分惊讶:“沈老板这般说,难道……您不会生孩子吗?” “听说知寒公子是个秀才?”夏知寒的狡辩亦是可笑。 沈苏抬眸直视:“尝听闻世有书痴,将书中妄语作为现实,最后乘鹤而去。” “见了知寒公子,始知其真。” 这番话的嘲讽依旧隐藏在虚实之间。 沈苏若是不在意,又何必跟他辩个真假,分个高低? 夏知寒垂下眼睛,眼底闪过一丝亮芒。 他拉着东若的手,泪光流转,惴惴不安地询问道:“阿若,男子不能怀孕吗?” “知寒既然怀孕了,一定有他的道理。”东若没有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听点谗言,她拍着夏知寒的手安慰。 转头对沈苏道:“他是读书人,不会撒谎。” 世间道理也许有对错,可惜这场输赢只看裁判的心偏在何处罢了。 沈苏几乎被气笑了:“阿若如今未免也太糊涂,连阴阳男女都辨不清了。 ” 东若是被这狐狸精迷住眼睛了。 他直接唤来门口的护卫:“我问你,男人能怀孕吗?” “不能啊。”这护卫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三人,只觉得好像有杀气。 夏知寒握紧了手指,心中思虑万分。 “我再问你,”沈苏伸手指着夏知寒道:“他是男的女的?” 护卫觉得今天的沈老板好像有点……不太聪明,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他:“男的啊。” 东若看夏知寒紧张,便将手边的茶放到他面前,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沈苏的盘问。 “好,那我问你,”沈苏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凉意:“他能怀孕吗?” 护卫挠头,完全不明白沈老板为什么要问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当然能啊。” “听见了吗?知寒公子。”沈苏笑着对夏知寒说。 夏知寒点点头:“听见了,谢谢沈老板的教导。” “噗。”东若没忍住笑出了声,夏知寒轻唤了一声:“阿若,你不要笑……” “沈老板没有成过亲,不知道也正常。” 沈苏这时反应过来,看着那呆头呆脑的护卫:“你在说什么?男人怀孕?” 护卫理直气壮地回答:“男的不能怀!” “那他……” “男的是男的,夫人是夫人,男的不能怀孕,和夫人怀孕有什么关系?” 逻辑诡异又清奇。 这个世界终究成了沈苏不能理解的模样。 “下去吧。”东若发了话,护卫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结束了这场闹剧。 等护卫没了影子,东若才开口:“沈老板,我知道,我成亲的消息太突然,你一时难以接受。” “但是知寒清清白白一个人,你莫要再怀疑他。” 男人怀孕实在骇人听闻,这也怨不得他不怀疑。 沈苏这才正视起夏知寒来,他微微收敛了带有嘲讽的笑,观察起眼前的清秀书生。 凭借一己之力蛊惑了斩虬寨上上下下的妖孽,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要行狐媚之事,皮囊自然不错。 夏知寒生得格外白皙,凤眼斜长,眉山如黛,本该是邪魅之貌。 可是看他眼尾晕红,眸光清澈,似是欲语还休,见沈苏打量他,还无辜地笑笑。 看一眼都糟心。 沈苏目光顿了顿,嗓音轻缓:“只是从未想到会这样快。” 话语间,悄然弥漫着些委屈,叫人好不心疼。 “想来阿若一代豪杰,心爱之人必定也是人中龙凤。” “可怜我始终无缘,未能与心上人执手。” 东若听了笑而不语,只是转头看着夏知寒。 “沈老板何必妄自菲薄,”夏知寒声音轻颤,涟漪般起伏:“今日见您风流倜傥、气度不凡,才明‘君子’二字。” “您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如今虽然孤身,想来也是志存高远。” 夏知寒说着,微微颦眉,自惭道:“不像我,只贪图眼前安稳,能嫁给阿若已是万幸。” “惟愿与阿若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苏的目光凌厉得,像是要把什么扎成窟窿。 夏知寒说着,忽而垂泪道“沈老板玉树临风,定然有许多佳人倾心相待。” “不似我蒲柳之姿,望阿若垂怜,不要嫌弃。” 梨花带雨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也得动摇三分,何况东若。 东若将他揽进怀里:“胡说什么嫌弃,各花入各眼,我看来看去,只觉得你最好。” “咳……阿若……”沈苏还要说什么。 夏知寒已经柔柔地靠过去:“阿若,我疼。” 东若立马起身,略带歉意地对沈苏道:“沈老板,知寒身体不适,今日我先带他回去,若是货物还有问题。” “你便去找刀叔,我们相识已久,想来也不必如此见外。” 说罢,东若抱起夏知寒便转身离去。 独留沈苏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看树叶摇晃着,明明已是夏季,却偏偏觉得满目荒凉。 “公子,您和东当家谈好了吗?”不一会儿,沈知寒的小厮便从外面走进来。 “方才在外面,夏公子说他初嫁来此,不知寨中俗例。” 小厮觑见公子越来越黑的脸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您有什么忌口,什么偏爱,都可以告诉夏公子,以便他尽地主之谊。” “不用了,告诉胖大厨,今晚不用给我备饭,我已喝茶喝饱了。”沈苏冷哼一声,吩咐道。 眼看桌上的茶水一杯未饮尽,不知哪里来的饱意,小厮低着应诺,没敢多问。 第52章 吾与公孰美 “阿若……放我下来吧……”甫一出门,夏知寒便低声说道。 他蜷缩在东若怀里,脸红得像要滴血。 “哪能累着你,夫人不是头疼脚疼肚子疼吗?”东若调侃道,全然没有松手的迹象。 “不要说了……”夏知寒攥紧东若的衣服,愈发无地自容。 东若闻言大笑,将夏知寒一路抱回屋里,路上好奇的视线频频扫来,让夏知寒根本不敢抬头。 待二人回到木屋,东若将夏知寒放到床上,低头一看,夏知寒早已面红耳赤,羞得说不出话来。 东若蹲下身,抬头看着他泫然欲泣的双眼,笑着说:“怎么了?夫人方才舌战巧辩的威风呢?” “阿若和沈老板,是很好的朋友吗?”夏知寒闭口不答,转而问道。 东若伸手撩开夏知寒的裤子,夏知寒瑟缩了一下,躲开:“他被人追杀,我救过他。” “然后他在寨子里住了差不多半年吧。” 那时他们都还只有十四五岁,东若刚当上大当家没多久,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 沈苏躺在一地的泥泞里面,奄奄一息。 “嗳,死了没?”有人踢了他一脚,沈苏努力睁眼,看见一个扎着满头小辫子的小少年,脸上戴着一个丑得发指的面具。 “救救我,”沈苏乞求着,唇角涌出一丝血。 “救你可以,但是你要用什么东西买你的命……喂喂喂!怎么就晕过去了?”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来人……” 沈苏最后的意识,定格在这个咋呼的少年身上。 等沈苏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草棚里,身上的伤口被草草处理,疼得厉害。 他猛地坐起来,往脖子上一摸,果然空了! 这是,那个少年从外面走进来:“哟,你醒了?” “我的玉佩呢?”沈苏不顾伤痛,直接扑上去,掐住少年的脖子:“你把我的玉佩弄哪儿去了?” “哼!”少年见状冷哼一声,翻身抱住他,将他压在地上。 他扭扭脖子:“你是个什么狗东西,敢这么和我说话?” “至于你的玉佩,当然是归我了。” 沈苏闻言眼睛通红,声音几近惨叫:“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说还就还?想得美。”少年嘲笑一声。 不曾想沈苏又一滚,占了上风:“把玉佩还我,不然我杀了你。” 看着卡在脖子上不停颤抖的手,男孩挑眉:“杀我?就这?” “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杀过鸡吗?”少年伸手将拽住沈苏的头,往地上一按,直接骑他身上。 “我杀过人……我杀过人!”沈苏喊着,跟男孩扭打在一起:“我会杀了你的。” 少年自然不是吃素的,反手给他一拳,还不忘嘲讽:“怎么杀的?靠你这细胳膊细腿?” “还是靠别人发傻,自己撞刀尖上去的?” 此言一出,沈苏忽然就松了力气,就这样倒在地上。 少年一愣:“咋回事?耍什么花招呢?难道被我打死了?” “我还没使劲呢,你少讹我。” 他一低头,却见沈苏就这么直愣愣地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流泪。 “那什么……我不打你了,你哭啥啊?”少年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沈苏转过头,黑漆漆的大眼睛还挂着眼泪,他看着少年:“你叫什么?” “我?听好了,老子东若,是这片儿的山大王!”少年身上还有在地上沾的草叶,见状,叉起腰洋洋得意地介绍起来。 “东若,我给你当牛做马,你把我的玉佩还给我可以吗?” 沈苏坐起身,仰着头,说着是哀求,可是语气却很平淡。 东若可看不惯这求人的态度,她眼咕噜一转,恶劣地笑道:“也不是不行,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大喊三声:东若大当家我错了,是我狼心狗肺。” “怎么样?你敢不敢?” “你说的,不许反悔。”沈苏眸色深沉,他跪起来。 毫不犹豫地对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磕头认罪。 “东若大当家我错了,是我狼心狗肺。” “咚。”额头结结实实得磕在地上,泥土铺的地面都被撞出声音。 “东若大当家我错了,是我狼心狗肺。” 东若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的额头流出血。 “东若大……” 一只手忽然垫在他的额头下,沈苏抬眼,只见东若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其实你这头……不用磕得这么结实。” 后来那晚的饭桌上多了一个人,刀疤看着头上缠着绷带的沈苏纳闷:“他这伤下午不是包好了吗,怎么看起来越来越重了?” 东若低头没说话,沈苏淡定地说:“是我自己磕着了,多谢东若小兄弟救我。” “日后,我必然重金相报。” “半年后,他家里人找过来,就把他接走了。”东若看着夏知寒:“怎么?对沈老板很关心啊。” “我不是……”夏知寒低着头,看着琥珀色眼睛中自己的倒影,低声道:“阿若是不是喜欢沈老板?” 东若动作一顿,抬手摸摸他的脸颊,眼看着他的脸愈发的赤红:“怎么说?” 夏知寒偏过头躲开,露出绯红的脖颈:“沈老板与你相知相识多年,姿容貌美,风流蕴藉。” “阿若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东若听了,挑眉道。 “你若喜欢他,”夏知寒心如死灰地喃喃道,“我……我喜欢东若,做小都甘愿……” 话音未落,一滴泪自眼中溢出,悬在眼下。 他不哭时,却比哭还伤心。 东若伸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揩去泪滴,犹如在擦拭她的珍宝。 “若我说,我不喜欢他呢?”她说。 一句话,便在天际炸开烟火。 夏知寒震惊地看着东若。 转而破涕为笑,满心欢喜:“你若不喜欢他。” 夏知寒红着脸,在东若的脸上轻啄了一下,立刻羞怯地缩回去。 “你若不喜欢他,我就……高兴……”夏知寒小声说,像是在许愿一般。 “我就特别特别……喜欢你。” 东若的眼中涌起暗金色的波浪,其中的贪婪,近乎凝实。 夏知寒看见了,他故意的,他知道,东若爱他,贪图他。 连沈苏带给他的压力,都被一并带去。 第53章 竹马与天降 夏知寒看见眼前的人,目光暗了暗,面上微笑着问候:“阿若不在,沈老板有什么事吗?” “无妨,知寒公子,我是来找你的。”沈苏淡淡一笑,“能容我进去喝口水吗?” “……好。”夏知寒摸不清他是个什么意思,但还是侧身放他进来。 一进门,沈苏便看到了贴在墙上的囍字,那是之前成亲贴的,东若让留下来,说是好看。 沈苏见了感慨万千:“没想到阿若最终和你成了亲。” 夏知寒端着茶进来,听见他如此说,便回了一句:“我与阿若天意如此,缘分难违。” “是吗?”沈苏不以为然:“我倒觉得人为的可能性大些。” 夏知寒警惕,早知这个人不是好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 随即柔柔一笑,羞涩道:“也是人为,东若霸道,看中我的颜色,才促成这段姻缘。” 沈苏笑了,他伸手自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那模样,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阿若,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 “没有啊,”夏知寒困惑道:“东若只喜欢和我讲她的故事,说是要让我满心满眼都是她,不许看旁人。” “是吗?”沈苏眼中的光暗了下去,转眼又说:“阿若曾救了我。” “或许你不知,她救我时,我说我叫……” “沈知寒。” “哐当——”茶水洒了。 夏知寒看着沈苏,渐渐收起了笑。 沈凝叶败暗香苏,风露渐变始知寒。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我一见到你,便觉得太过熟悉,就像……” “在照镜子一样。”沈苏的唇角勾起,怜悯地看着夏知寒。 “她只是在你身上看见了我的影子罢了。” 沈苏和夏知寒,像吗? 沈苏是江南细雨,温润朦胧,像是捉摸不透的美梦,细密的斜织着。 而夏知寒是山泉流水,清澈见底,温柔和缓地流过心间,伸手去抓时,却得一场空。 但若叫陌生的人来辨别,会觉得他们有很强的近似感。 同样的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连抬眼看人时的情态,都是这般相似。 夏知寒眉头一动,露出一个温婉的笑,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啊?我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件往事。” “原来阿若对沈老板如此情深意切吗?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他说着,抬眼露出一个惊讶地眼神:“既然阿若这般喜欢沈老板。” “那你们怎么不成亲啊?是沈老板不想吗?” “不应该啊。”夏知寒颦眉思考起来,实在想不透:“沈老板又是送匕首,又是和我叙旧的,不像是不愿意啊?” 沈苏面上冷下来,夏知寒像是没看见似的。 “难道是沈老板没有告诉阿若你的心意?” 他脸上带着热情的笑:“不如我去帮沈老板说说?” “毕竟我说的,阿若都爱听。” 古人云: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绝其源。 夏知寒直接打破了沈苏的妄想。 “夏公子如此胡搅蛮缠,阿若可知道?”沈苏眼中翻腾着深色。 夏知寒丝毫不惧,他端起茶杯,对沈苏笑笑:“想必阿若也不知道沈老板如此咄咄逼人。” “你看见她的刀了吗,叫做飞光?”沈苏眼中流出怀念的神色:“那是我取的,月下飞光寒,疑是血凝霜。” “好名字。”夏知寒真心实意地赞叹道,“若是我,亦会为那把宝刀取这个名字。” “果然我们确实有相似之处。”夏知寒说。 沈苏盯着他,正要开口。 夏知寒已先一步:“看来阿若很喜欢这种类型。” 一招不成,那就再来一招。 沈苏皮笑肉不笑:“她的木头面具,是我亲手雕的。” “虽然技艺生疏,不算好看。” “但她日日带在身边。” 如果一个是巧合,那再一个呢? 他们认识那么久,在一起这么久,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感情吗? “既然沈老板这般放不下……” 夏知寒眼睛往沈苏身后一瞥,忽然问道:“那,要不要赌一赌?” “赌什么?”沈苏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夏知寒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就赌……” “哗啦——”桌上的茶壶被他扫到地上。 夏知寒捡起一块瓷片,他笑着盯着沈苏,右手在脸上狠狠地画了一道。 血涌了出来,在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 沈苏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就赌,阿若信你还是信我。” 夏知寒脸上带着血迹,清澈的泉水染上血红。 “怎么了,这么大动静?知寒?”东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苏眼睁睁看着夏知寒表情一变,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晕开血迹,心中咯噔一下。 “阿若……”夏知寒带着哭腔唤道,“救我……” “发生什么了?”东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夏知寒的哭声,她加快脚步。 就见夏知寒半张脸带着血,哭着看她,客室内一片狼藉,满地瓷片茶水,沈苏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东若快步走上去,眼见夏知寒脸上划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怎么回事!”她厉声道,抱起夏知寒就要走:“我带你去看大夫。” “阿若……”夏知寒伸出手环住东若的脖子,衣袖滑下,露出银色的镯子。 “沈老板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责怪他。” 细微的嗓音,像一条蛇,让沈苏手脚冰凉。 “他只是太喜欢阿若了……” “阿若,不是我!”沈苏竭力辩解,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是装的!” “他就是一个妖孽,你不要再被他迷惑了!” “妖孽?”东若笑了一声,抱着夏知寒离开:“他如何,不需你来评价。” “沈苏,以后不必再叫我阿若。” “我是有家室的人。” 沈苏眼睁睁看着东若的背影。 夏知寒环在东若脖子上的手,忽然冲他挥了挥。 你输了。 沈苏就这样站了许久,忽然一拳打在桌子上。 桌子四分五裂,和地上的茶水混为一体。 他输了,并不是因为夏知寒的计谋有多高超。 紧握的拳头往下滴着血。 他知道,东若不可能看不出这么简单的骗局。 她不过是,想让他赢了而已。 第54章 补刀需绝患 偷眼看见东若阴沉着脸,夏知寒瑟缩了一下。 她生气了。 是因为沈苏伤他,还是因为他陷害沈苏? “不怕……”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东若低下头,亲亲他的额头:“我在这儿。” “常大夫,”东若抱着夏知寒一路走到医庐,还未进门,就喊道:“快来看看,知寒受伤了。” 常自在刚收拾好药箱行李,就看见东若抱着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我要下山去。” “你明天再走也不迟,快过来,知寒流了好多血。”东若将夏知寒放到竹床上,坐到他身边,转头对常自在说。 眼见东若和夏知寒衣服上都是血,常自在也被吓了一跳:“哪儿弄的,这两天你不是不去做生意吗?” 他赶紧上前检查:“别乱动哈,让我看看。” 夏知寒侧过脸,靠在东若怀里,露出脸上的血污,一道伤口横在脸上,显得十分可怖。 但常自在明显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多严重呢,不就一道疤吗,你们自己都能处理啊。” 既然是匪寨,那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儿,简单的伤口他们都能自己处理包扎,不算什么大事。 山寨的医庐只有常自在一个大夫,他行踪不定,只处理些大家自己搞不定的伤病。 平时有个头痛脑热,都是他的小徒弟在处理。 所以要是有什么大问题,又找不到人,东若都是叫人下山去请相识的大夫上来看一看。 “酒在这儿,药在那儿,你自己给他包起来不就完了?我赶着下山呢。”看东若那慌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绝症呢。 “不行,”东若握着夏知寒的肩膀,冷冷道:“他不一样,他是读书人,脸上不能留疤。” 常自在背着二人翻了个白眼。 他是个读书人~以前怎么没见得这么怜香惜玉。 东若没发话,也没有人敢送他下山,常自在只能自认倒霉。 “行吧行吧。”他拿起一旁的烈酒和绷带:“让我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听见留疤,夏知寒颤了一下。 “别怕,常大夫医术好,不会叫你疼。”东若见状,低声安慰道。 夏知寒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常自在听得牙酸。 想起东若之前扛着刀剁人的威武形象,再看看现在的温声细语,常自在只觉得恶心心。 有种肌肉壮汉撒娇的既视感。 “这位家属坐开点,挡光了。” 闻言,东若坐开,让夏知寒侧躺到自己腿上,迎着光露出受伤的脸。 咦——常自在嫌弃地看了一眼坦然自若的东若。 他撩开夏知寒的头发,先拿水把周围的血迹擦干净,露出伤口,又换了酒,一点点擦拭。 酒沾到伤口,带来阵阵刺痛,夏知寒浑身紧绷,却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半垂着眼,额头浸出薄汗。 倒让常自在高看了几分,至少没有咋咋呼呼的。 敷上药,常自在嘱咐道:“这段时间别碰水,三日后来换药。” 夏知寒如释重负,从东若的腿上爬起来。 “等等,”东若出言叫住常自在:“看看他的手。” 夏知寒震惊地抬起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缩了一下。 “啥玩意儿,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吗?”常自在骂骂咧咧地又回来。 见夏知寒还藏着,直接没好气地说:“手,拿出来,藏什么藏。” 夏知寒看了一眼东若,慢慢地把手伸出来摊开,掌心已经血肉模糊。 “我屮,这么严重的伤口你不包扎,包你脸上那个疤干嘛?” 常自在跳起来,把自己的药箱提过来。 只觉得小情侣都是神经病。 细小的陶瓷碎片没入掌心里,还得拿镊子挑出来。 “服了,你们一天天到底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奇怪的爱情游戏吗?这个世界已经疯到这地步了?” “我怎么是你的大夫朋友,真是遭老罪了。” “这位大当家,要是哪天你要挖肾换血别叫我,谢谢。” “更别说什么治不好要我全家陪葬。” “我没全家。” 常自在虽然碎嘴,但手下很小心,将碎片都仔仔细细地取出来。 又拿酒冲了冲,往上洒了一层厚厚的药粉,然后用煮过晒干的布条绑起来。 “这手别乱动,可能得留疤。”常自在说完,拿起镊子指着东若:“还有没有,别喘大气直接说完,没有我走了。” “没了。”得到东若的回答,常自在提着药箱就走:“竹轿,给我抬过来,走了走了!” 听见常自在远去的声音,东若低头看着夏知寒。 “阿若……”夏知寒忐忑不安地抬头,泪眼朦胧,等待东若的审判:“对不起。” “我不该……陷害沈老板的。” 说着这句话,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来。 东若捏住夏知寒的下巴,擦去他的眼泪:“伤口不能碰水。” “错了,你该道歉的不是这个。” 夏知寒的眼中盈着泪水,只觉得眼前的人都是模糊的,他几乎没听清:“什么……” “你想和他较个高下,何必用自伤的方式。”东若说话时,眉眼都未动,格外无情。 “我害怕……”夏知寒将脸贴在东若的掌心,如此柔弱:“我受伤了,你就会心疼我。” “这样你就会站在我这边。” 夏知寒的睫毛都挂上了眼泪,他抬起泪眼,看着东若:“阿若,我的脸受伤了,就不像沈老板了……” “那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东若低下头,亲亲他的眼睛。 “无论你长什么样,我都喜欢。” “你是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哐——”像是有人没站稳摔了一跤,两人听见动静转过头看着门边。 只见沈苏站在门边,脸上带着勉强的笑:“阿……东若,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 “我只是来给夏公子赔罪的。”说着,他抬起手,上面胡乱缠着绷带。 一只精致的玉瓶被他拿在手间:“今日是我太冒昧,伤了夏公子。” “这是宫廷御药,不会留疤,请夏公子笑纳。” 夏知寒见状,转头往东若怀里一缩:“阿若,我害怕……” 第55章 往事莫重提 “东若,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沈苏无力地靠在门边,风吹起他的发丝。 他缠着绷带的手,还在往地上滴着血。 “公子公子!你的伤口……”小厮从后面追过来,看见了三人的对峙,噤了声:“大当家……” 夏知寒动了一下,夺回了东若的视线:“阿若,我疼,想睡一会儿。” “好。”东若低下头,夏知寒红着眼眶,实在是我见犹怜:“我抱你回去休息。” 她抱起夏知寒与沈苏擦肩而过。 沈苏靠着门,低头唤了一声:“东若……” “沈老板。”听见东若的声音,夏知寒蜷缩了一下手指,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传来刺痛。 “你还是去把自己的伤处理好,把药留着自己用吧。” 丢下一句话,东若头也不回地离开。 “公子……你的伤……”小厮看着被染红的绷带,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她当真那么狠心。”沈苏垂着头,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 “我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沈苏的声音很低,渐渐染上了些落寞与阴暗。 小厮解开他手上的绷带,没敢搭话。 客室的碎片已经被清理了,地上只余下水迹。 想来灵枳又在骂人了。 东若抱着夏知寒进去,把他放到床上,抬手放下床帘。 眼看东若转身,夏知寒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拉住东若的衣服:“阿若……” 东若低头,夏知寒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也不说话。 “我不去哪儿,只是点个蜡烛,你不是怕黑吗?”东若见状,笑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夏知寒这才松开手。 东若走到桌边,点燃蜡烛,白色的细烟袅袅升起。 夏知寒躺在床上,当真升起了困意。 轻微的呼吸声,像只小猫似的,东若笑了笑,为他掖好被角。 傍晚时的风渐渐变得凉爽,这时候的后山,已经没有忙碌的人了。 东若踩过草地,从另一头绕上去,不多时,就到了一个怪石嶙峋的山崖。 那里早已坐着一个白衣的人,崖边风很大,吹散了他的长发,那人转过头,黑色的眸子带着笑意:“阿若。” 东若没有应答,甚至没有靠近,她就站在这边,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看那人。 沈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对着东若露出浅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阿若,我……” “不要叫得这么亲密。”东若打断他的发言,眸中淡淡的:“知寒心思细腻,听了要难过。” “他!”沈苏正要厉声指责,却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重新放缓了语气:“今日夏公子是在与我玩笑。” “你不会不知。” 你明知道他在陷害我,他在骗你! “他自来温柔谦顺、善解人意,”听见沈苏的控诉,东若眼皮都没抬一下。 “若非你欺他,他何必出此下策,弄伤自己都要害你。” 赤裸裸的袒护,像一把刀,穿透了他的心。 沈苏看着眼前的人,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少年:“东若,我们以前明明……” “自己选的路,现在却想反悔,犹犹豫豫,畏首畏尾。” “沈苏,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东若见他这黯然失色的模样,失望地摇摇头。 不妨把故事再讲明白点,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沈苏在斩虬寨里待了半年,这半年里,两人上山下河,能闯的祸全都闯了。 通常是沈苏望风,沈苏承认,最后两人一起被罚。 张老先生那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在山寨的学堂教书,只能说屡试不第是有原因的。 他讲的不好玩也不有趣,而且还晦涩深奥,东若听得头大。 但堂堂大当家怎么可以不识字,一看见东若混小子的模样,刀疤和老费都会忏悔自己对不起东大哥。 沈苏识文断字,经常给东若讲那些《山海经》、《三国志》、《史记》……等等故事。 那时候他们就带着竹简来这山崖上,沈苏教她写字。 横平竖直,天地玄黄。 日月盈仄,沈苏东若。 …… 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大篇,东若问他:“你要不别走了吧,我封你当军师,诸葛亮那种。” 沈苏没有回答。 后来有一天沈苏不辞而别,东若找遍了整个云嶂山,最后坐在这山崖上,直到刀疤找到他。 刀疤说:“东若,沈苏不是一般人,你俩不合适。” 东若就知道了,要抓住自己喜欢的人,得不一般才行。 东若一天天长成了可靠的大当家,一天拦路劫一只马队的时候,熟悉的声音从马车里响起。 “这些东西都是给大当家的报酬,东若大当家,别来无恙。” 东若提着刀上了马车,看见马车里坐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公子,那双眼睛,她曾经梦见许久。 “沈苏……你还敢回来!”她咬牙切齿。 沈苏看着眼前的人与记忆中渐渐重叠,他笑着:“我来是想和大当家谈一笔交易,只赚不亏,大当家想试试吗?” 沈苏以为,只要他们还有牵连,就还有重圆的可能。 他一直等着,交易也好,时常的关心也好,总有一天,只要东若心软一刻,他能挽回。 可是,直到他看见了夏知寒。 “他是在蒙骗你,你都不在乎,他明明……”沈苏苦涩着,他似乎这才重新认识了这位旧友。 夏知寒的身份有问题,举止有问题,言行有问题……那么多的破绽。 东若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骗你,他根本不爱你,他在利用你。” 东若闻言,反而笑道:“他骗我,说明他肯为我费心思,何需你多言?” “他是否爱我,我与他日日夜夜相处自然知道。” “至于利用……”东若眸光闪闪,残忍而又贪婪:“他和他的野心,都是我的,有什么关系。” “倒是你,沈苏,你存的什么心思,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沈苏看着东若,过去的记忆都在褪色,回归黑白的底图。 “东若,难道你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些废话?” 都不在一个赛道上,哪来的机会。 第56章 草莹终非火 “别忘了我们还有合作,你的那些货物不想要了?”沈苏眼中浓黑如墨,看不清深浅。 “你杀了……不,只要赶走夏知寒,那些东西全部给你,我不收一分报酬。” 他已然癫狂,抱着鱼死网破的勇气。 “如何?” 可惜,应付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东若已经倦了。 琥珀色的眼中满是狠辣,她轻描淡写地一瞥:“你大可试试。” “看看是我东若眼巴着要你的货,还是你沈苏需要斩虬寨帮你铲除那些蠢货。” 斩虬寨和沈苏一直都是互利互惠的关系。 这些年,沈苏为斩虬寨提供了不少良马粮食、兵器药物。 因此,斩虬寨迅速壮大,实力大增。 但同时,斩虬寨不仅要送给他们打劫得来的货物,偶尔还要夜奔千里,去清理掉妨碍交易的人。 毕竟维护商路通畅还是他们比较方便,世界上的意外总是很多。 当然,沈苏掺杂了私心,报上的名字里,总是混入几个不相干的人。 东若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苏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斩虬寨功不可没。 山崖的风很大,将回忆扯得七零八落,沈苏白衣飘飘,看着东若决绝的身影。 “沈苏,你现在实在是可笑得很。”东若说,天色渐暗,唯有她的双眼如余晖般,闪烁着金色。 “你说夏知寒是你的替身。”东若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但是你现在是在模仿谁?”素色白衣,墨黑长发,苍白的面色,以及故作的柔弱…… 无一不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东若!”沈苏忽然声嘶力竭的嘶吼道,他的眼角带着泪痕。 但很遗憾他不是故事中将眼泪化为珍珠的龙女殿下,无人会怜惜他的眼泪。 山崖的风咆哮着,风云翻卷。 “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是不是就能记住我一辈子。” 沈苏指着悬崖,颤声问,那他的命呢? “我救了你,你的命归我了。”记忆里,有人这么说过,可惜那时候,他还没有当真。 他的命能不能换回一丝余地? “你若真能跳下去,我说不定还敬你三分。”东若连头都没回,折身下山去。 “沈苏,你是真的一点都看不清自己。” 这么多年,没有一丝长进。 独留沈苏一个人跌坐在山崖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一丝光线都透不进去。 回到木屋,夏知寒还没醒。 灵枳坐在院子里,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数着落叶。 看见东若,她眼睛一亮,高兴地迎上来,嘴里却不诚实地埋怨着:“屋子我打扫干净了,求你们以后动静小点。” “我的命也是命。”在家里丢杯摔盘的,他们倒不用打扫,全是她的活儿。 干得腰酸背痛。 “辛苦你了。”东若闻言点头,知道这事情确实麻烦。 灵枳等在这儿,可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小事。 “人已经选好了,四当家一起过去。”灵枳说。 东若点头:“让他们早点把东西收拾好,提前去山脚等着。” 灵枳迟疑了一下:“大当家,为何突然如此着急,我们不是才……” “迟则生变。”东若没有多说,她看着盈着烛光都木屋:“人已经到跟前儿了,不早做打算,那就晚了。” 有些人的经历太清晰了,每一笔都太过合理,最初派去查看的人也被唬住。 可是,那个人的演技着实不太好,撒谎都漏洞百出。 东若想着,唇角微勾。 或许……可以教教他?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蜡烛微弱的火光,映照着床上起伏的影子。 东若反手关上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凉爽的夜风吹过来,驱散了屋内缭绕的烟。 她解开头上的发带,将外衣随手丢到凳子上,顺便灭掉烛火,最后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 不消多时,身旁的人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下午睡得有点久了,夏知寒醒来觉得有些头晕,他盯着床帐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转过头,东若就睡在他的旁边,长发散落着,夏知寒这才发现,东若的睫毛很长。 她睡着的时候,没有那么凌厉张扬,显得十分恬静,如一柄沉眠的宝剑,折射着安详的月光。 “如果你趁机偷亲我,我不仅不会生气……” 就在夏知寒认真观察时,明明“睡着”的人等待了许久,终于勾起嘴角,忍不住出声。 “还会很高兴。” 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下闪闪发光,她笑着说,像是天际划过的光。 夏知寒慌乱地看着她,脸上晕开绯色,如晚霞相映。 “还不亲?”东若见状,重新闭上眼:“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可行?” 可是她翘起的嘴角,还是装得不像。 夏知寒坐起来,大着胆子靠近:“那阿若你不要笑,睡着了是不会笑的。” 柔软的发丝落到脸上,痒痒的,可是她依旧没有动。 “我做了美梦,为什么不笑。”东若笑着说。 “什么美梦?”夏知寒慢慢靠近,连呼吸都轻了,满怀期待地问。 “噗通、噗通”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像是在催促什么。 “我梦见一个小书生,被绑在马厩里,我去看他时,他就哭得两眼红红。”东若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犹豫胆怯的人。 月光下,他黑色的长发披着点点星光,莹白的脸一侧包着布,白色的衣裳单薄。 东若坐起来,看着夏知寒透明清澈的眼底里,有着游丝样隐秘的欢喜。 “记不记得我说过,”东若伸手到他的发后,夏知寒柔顺地望着她,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要给你一个奖励。” 她按住夏知寒的后脑勺,垂下眼睛。 夏知寒忽然放大瞳孔,还有些震愣,他抬起手无力地拉住东若的衣服。 柔软的,微微冰凉,就如此乖顺的任她予取予求。 东若霸道地让他染上她的气息,暗金色的眼眸翻滚起危险的浪潮。 忽然,那乖巧的小猫轻轻咬了一下主人。 东若微微分开,惊讶的看着夏知寒。 夏知寒依然明眸似水,他羞涩地笑笑,却未曾见到什么后悔的神色。 啊,果然是只不安分的小猫咪。 东若想,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光。 第57章 助攻小分队 沈苏走之前,托人带了话,说是想见见他。 因为东若下令不许沈苏在靠近夏知寒,这张纸条能送到他手中,也费了些心力。 夏知寒正坐在院子里挑木料,他想给东若重新雕一个面具。 枫木的、竹的、檀木的、红的、灰的、黑的…… 各种花纹、各种颜色,都是小柱子他们到处网罗来的。 一张纸条便被人可怜巴巴地夹在一块木料的缝隙里送进来。 夏知寒打开一看,发现沈老板的字写得颇为不错。 没想到沈老板对他还是如此念念不忘。 真心实意地赞叹一番后,他把纸条递给在一旁玩木雕的灵枳:“沈老板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寻我?” “才花费这么多精力,也要见见我。” 在东若的明令禁止下,还有莫名其妙的纸条递到夏知寒面前,这件事非同小可。 今日是纸条,若哪日是毒药什么的,可怎么办。 灵枳扫过纸条内容,匆匆嘱咐道:“夫人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大当家。” “好。”夏知寒柔柔一笑,继续低头挑选木料。 桃木的好像还不错。 他拿起一块桃木,颜色微微泛红,桃木辟邪招财,东若会喜欢吧。 可惜他现在手受伤了,还不能开始雕刻。 “妈夫人!”“妈夫人!”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唤在院子外响起。 夏知寒抬头,见他们一个二个都背着小布包,应当是下学了。 山寨有个半旧不新的学堂,以前是张老先生和三当家轮流讲课,如今张老先生不好,就是三当家讲课。 课程也就断断续续的,孩子们不上课的时候就漫山遍野的跑,帮着家里干活。 山寨的孩子们也不需考个功名,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不叫别人蒙骗就好。 如今他们很喜欢这位夫人,只要夏知寒不忙,他们都会来寻他。 “妈夫人,这个给您。”小柱子手里摘了一大捧绿油油的草叶。 称呼越来越奇怪了。 夏知寒低下头一看,草叶散发出一股清香:“哪里来的这么多薄荷?” “我去山上采的。”小柱子笑着说:“昨天看见您嘴唇破皮了,可能是有点上火。” “我就去采了点薄荷,泡水喝可以清热解火。” 闻言,夏知寒的脸有些烫,他干咳两声道谢,试图转移话题:“小娃呢?他今天怎么没来?” “小娃她们一家都要走啦!”小柱子的消息最灵通:“在家里收拾东西,说是过段时间才回来。” “对,说是去帮贵客看顾一下庄子。”这消息不算什么秘密:“大当家都同意了,还让四当家和他们一起去。” 和这次沈老板的交易有关? 山寨的四当家深居简出,不喜与人接触,夏知寒还没见过。 奇怪的变动。 买卖人口?不像。 如果是卖人,恐怕不会派个四当家跟着。 而且看东若与寨民相处的样子,她恐怕不会做这种事情。 难道是去清理商路?可是一群妇孺老弱去有什么用。 这事情不太寻常,却找不出什么其余的解释。 夏知寒垂下眼帘,山寨里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地事情。 “妈夫人,你去过龙王庙会吗?”小孩子们坐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 夏知寒听了,有些好奇:“龙王庙会?” 原来初夏已经要过完了吗? 西南有些地方会在夏至举办庙会祭祀龙王,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夏知寒虽然在书中读到过,但却从未亲自参与这等盛事。 他很喜欢节日,从前的节日里,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听着外面的锣鼓喧天。 这天所有人都很忙,不会有人来找他麻烦,虽然也会忘记给他送饭。 “对啊,妈夫人要和我们一起去吗?”小柱子期待地问:“你跟我母说你想去,让我给你带路就好了。” “妈夫人和我一起去!白天有游神和杂耍,可好看了。”另一个小孩立刻挤开小柱子,踊跃报名:“我知道哪里的东西最好吃。” “糖团子!特别好吃,上次我妈给我买过。” “妈夫人,妈夫人!选我!我带你去看荷花!” “咦,谁不知道寿源宫里有荷花池一样,没意思。” 孩子们吵做一团,小柱子站出来:“我是你们的大哥!妈跟我去。” “你昨天打烂了瓦片,你母不让你出门,我们都听见了。”一个小孩毫不留情地拆台。 小孩子们哄笑起来,小柱子在夫人面前丢了脸面,小脸涨得红通通的。 夏知寒按住蠢蠢欲动的小脑袋:“谢谢小柱子告诉我庙会,真是帮了大忙了。” 小柱子这才眉开眼笑:“能帮到妈夫人就好。” “大当家以前去过吗?”夏知寒心中一动,忽然询问道。 这可难倒了孩子们:“没有去吧……大当家以前好像也没去过?” “但是大当家肯定会很想和夫人一起去!”一个孩子坚定地说。 “对啊,夫人就应该大当家一起去嘛。”小豆丁们齐刷刷点头。 作为全寨最支持大当家和妈夫人爱情的小团体,他们高举大旗,拍板决定。 “不,不必……我也不是特别想去……”夏知寒想挽回,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他的挽回通常起不了什么作用。 果然,小孩子们说干就干,一窝蜂地跑到寨子中心的围栏门口,对着守卫吵闹。 夏知寒见状不妙,赶紧跟在他们身后。 “我们要见大当家!” 守卫坚定的拒绝:“不行。” “是夫人想见大当家,那叫什么一日不见……如……如什么来着?”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夫人想大当家了。”小柱子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看过来。 夏知寒几乎是冲上去捂住小柱子的嘴。 他红着脸低头,差点把小柱子捂出白眼:“快别说了。”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夏知寒抬起头,眼见聚义堂里走出一大群人,东若穿着护甲站在最前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夫人怎么不早说?” 身后的灵枳、刀疤、老费……还有一群大小头领,都神色各异地望着天,只觉得今天的天啊,有一股恋爱的酸臭味。 “我待夫人,亦是如此。” 夏知寒的脸忽然红得滴血。 第58章 挑拨的礼物 “伤口恢复得不错。” 今天是拆绷带的日子,夏知寒安静地坐着,任由常自在忙碌。 脸上的纱布很快被取下来,露出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在白皙的脸上格外醒目。 东若皱着眉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擦过脸颊,有些痒痒的,夏知寒不自在的颤了一下。 “这红痕怎么回事?”东若沉下眼眸,问道。 不是说不会留疤吗? “过几天就散了。”常自在见状撇撇嘴,“化云膏的效力,你还瞎担心个啥劲儿。” 说着免不了抱怨几句暴殄天物。 化云膏是东若偶然得来的稀罕物,据说能生肌补骨,常自在眼馋了许久,东若都不给。 现在为了夏知寒脸上那伤,东若将一盒子都用了,唯恐他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啧,果然是咱们不配了。 等手上的绷带拆开,手指上已经没了痕迹,只是掌心顺着纹路延伸出一条线。 东若拉着他的手,手指一点一点抚摸过去:“那这呢,又是怎么回事?” 常自在在百忙之中瞥了一眼:“不应该啊,化云膏都用了,按道理说是不会留痕的。” “还别说,这疤和生命纹接一起了,夫人这手相都变好了。” 夏知寒轻轻握住东若的手,抬头浅浅一笑:“这样很好,我喜欢。” 就好像因为东若,他悲苦的命运终于有所改变。 东若低下头,看他欢喜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泛起波澜:“以后知寒要长命百岁,与我白头到老。” 呦呦呦,都开始迷信了。 常自在一听,一边整理着药材,一边吐槽,恋爱让人愚蠢,果真不假。 三人正各忙各的,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喽啰慌张地跑进来:“常大夫,出大事了,快……”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东若目光一厉,咤道。 小喽啰正欲说什么,被这目光一激,将话都咽回去,只是着急地看着常自在,又看看夏知寒。 夏知寒心中一凝,知晓山寨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便细究,他抬头拉着东若的衣服,乖顺地道:“阿若,我困了,想回去休息。” “好,我让灵枳送你回去。”东若见状安抚道,让灵枳带他离开。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小喽啰慌张道:“……受伤了,二当家让您过去……” 后面或许是有人训斥了一声,喽啰的声音渐渐小了。 “夫人,回去休息不走这条路。”灵枳看着夏知寒迟疑地样子,说道。 夏知寒抬起头,乌鸟扑着翅膀蹦跳了几步,歪头看着树下的人。 “这几日受伤,都未去田间看看。”夏知寒垂下眼帘:“不知稻禾长势如何。” 灵枳见他挂心种田的事儿,便提议道“才除了草,现在天色尚早,夫人你要去看看吗?” 夏知寒点点头,两人便沿着路一直到了后山。 “那是?”忽然,夏知寒发现了什么,询问道。 树林挂的新鲜肉条被什么东西暴力扯下一半,地上的杂草胡乱倒伏,乱糟糟一片。 灵枳看一眼:“哦,那不是夫人的吩咐吗?挂点肉在林子里给云肥吃。” 自从云肥救了他以后,夏知寒便会拿肉干挂在林子里,但他并没有告诉别人。 这几日他未来,还担心云肥没吃,看见这新鲜的肉条,想来是东若知道他的心思,让人挂的。 “嗯,”夏知寒收回视线,轻声道:“走吧。” 想要一直在一起,哪里又有如此容易。 如今稻苗已经长得半人高,郁郁青青,生机勃勃,一阵风吹来,簌簌作响。 今日没有太阳,风吹得轻柔,只觉得这万物生长之貌,让人心旷神怡。 “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灵枳你去忙吧。”夏知寒走到一旁坐下,吹着微风。 灵枳点头:“好,那夫人,我一会儿来接你。” 见人走了,几只乌黑的小鸟从枝头飞下来,落到夏知寒的膝盖上,这里停停,那里啄啄。 夏知寒伸出手指,挠挠一只小鸟的胸脯,小鸟抖了抖,张嘴吐出一卷纸。 传信。 夏知寒放开鸟,捡起那张纸条拈开。 欲动,何如。 写着四个小字的纸条被碾碎,分散埋进土壤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土壤的养分。 夏知寒的眼中闪过一丝神色,他们等不及了,在询问山寨的情形如何。 看着手掌间跳动的小鸟,夏知寒叹了一口气,它们活不过今晚了。 晚上回到木屋时,屋内有光,但东若没有回来。 夏知寒推开门,看见在里面点蜡烛的是灵枳。 “夫人,大当家说她要晚些回来,您先休息,不用等她。”灵枳见他,把蜡烛放到桌子上,转身道。 “好。”夏知寒点头答应。 等他收拾完躺在床上,昏黄的光总是让人很有睡意,夏知寒闭上眼昏昏欲睡。 门轻轻开了一条缝,见蜡烛亮着,又小心地合上。 门关上的一瞬间,夏知寒睁开眼睛,他看着那燃烧着的蜡烛,悠悠地升起白烟。 他来斩虬寨以后,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天不适应以外,其他时候总是睡得很好,常常一觉醒来,天光已亮。 他慢慢起身,将枕头塞到被子里,行动间像猫似的,没有一丝声音。 披上早已备好的斗篷,夏知寒走到门边,吐出一颗白色的珠子。 沈苏给他传了纸条。 两张。 那时夏知寒看见缝隙里夹着一张纸条,沈苏写了见面的地点,他交给了灵枳。 等灵枳走后,他剥开树皮,看见了另一张。 沈苏知道夏知寒不会见他,但是他还是很大方的留下两件礼物。 一个是迷烟的解药。沈苏说斩虬寨一直有一种特殊的迷药,闻起来会有一点点木质的清香。 对人无害,山寨多是木屋窝棚,所以常常难以察觉。 他留下一颗避珠,放在后山的石缝里,含在口中可以免受侵扰。 虽然他不怀好意,想要挑拨东若与他的关系,但是对夏知寒来说,确实是不小的助力。 夏知寒转过头,悄悄推开了房门。 漆黑的夜晚,只有烛光透过窗户,昏暗的照着地面。 外面没有人。 夏知寒慢慢走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第59章 突有奇客来 夜晚的守卫依然严密,到处都有举着火把的人,夏知寒并不打算跟他们硬碰。 东若的房屋,是没有人敢来搜寻的,让他有机可乘。 夏知寒后门出来,木栅栏虽然简单,且容易破坏,但是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被人发觉便会露馅。 所幸他并非全无准备,夏知寒裹紧黑袍,不一会一个轻巧的竹凳从另一头递进来。 那头的人伸手妥善地扶着他,帮夏知寒踩着竹凳翻过来。 “夫人,这边走。”这人有些面熟,夏知寒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拢拢斗篷,盖住自己的头,压低声音:“走吧。” 这是沈苏留下的第二件礼物:他的人,暂时借给夏知寒差使。 夏知寒瞒了东若很多秘密,但东若也同样如此。 有秘密便有嫌隙,有嫌隙就有机会。 沈苏愉快的将人借给他,而且全然不在乎后果。 他要的是东若后悔,让东若知道自己信错了人。 既然有人递来梯子,夏知寒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 人善于运用任何助力,避开下面的陷阱。 沈苏在山寨待了很久,他和东若,有幼年时的情意,有共同的利益,有相同的敌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东若的关系比夏知寒与东若更紧密。 沈苏自然也能知道一些独特的地方,比如斩虬寨依山而建,通过隐秘的溶洞,可以到达难以想象的地方。 “夫人,往里走,一直右转就到了,我在这里帮您望风。”那人指着一个洞口,说。 “你叫什么?”夏知寒将此人打量了一番。 那人哑声道:“我叫乔黄,别人都叫我阿乔,夫人不要耽搁了。” 溶洞里很黑,夏知寒举着火把一路往前走,右转后渐渐变得狭窄,只能容下一人侧身通过。 夏知寒艰难地走着,不知沈苏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但所幸并不远,渐渐能听见模糊的人声。 到了最里面要宽些,前面是一层厚厚的木板,地上铺着些腐败的干草,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来过。 夏知寒熄了火把,蹲下来透过木板上的洞往里观望。 里头灯火通明,上头摆着一张铺着虎皮横椅,东若头戴面具,红衣卫甲,斜坐其上,半支着头。 两侧依次往下排列着座椅,似乎坐着不少人。 是聚义厅。 夏知寒心中思忖着,便听见老费的声音:“……你说水泊那边,朝廷正在剿匪?” “是啊,三当家你有所不知,如今朝廷已烧了好几个匪寨,眼看着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唉……”一个陌生的声音哭道。 今天受伤的人?夏知寒忽然想到。 “胡说!有水泊好汉在,朝廷那群软脚虾怎敢动手?”刀疤怒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另一道声音也吼道,只是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直娘贼,如今他们畏首畏尾,听说朝廷颁旨,说要降了他们去。 ” “一群软蛋子,听见了骨头就想当狗。” “你说,朝廷要招安他们?”一道压低的声音缓慢地响起,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人忽然收了声。 夏知寒呼吸一紧,知道那是谁。 “大当家您明鉴。”有人恭维的笑着。 老费开口道:“真是奇了怪了,之前水泊和朝廷打得有来有回的,怎么突然又要招安?” 那人苦道:“水泊中混入了朝廷的奸细,说动了山寨上上下下,如今两派争斗,摇摆不定。” “大当家,您也要多加提防。” 这是刚才开口的人,听他说话有条有理,想来是个智囊。 朝廷的奸细?夏知寒垂下眼睛。 “早闻斩虬寨大当家义薄云天、侠肝义胆,我们这才投奔你来。” “你既说水泊将要收编,怎么不去投奔他们,来日也好混个官做做?”东若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偏偏充满了危险。 “谁要在脖子上套根狗绳!”粗嗓子的人说着咳嗽两声:“难不成你斩虬寨也是个软蛋,想去舔朝廷的狗食!” “说话小心点!”刀疤听了大骂一声:“你没本事连寨子都保不住,这来投奔,还敢口出狂言。” “说谁没本事!要不是朝廷那狗贼阴毒……”那声音也骂回来。 说着便是霹雳哐啷一堆响,双方似乎动了兵器。 夏知寒心提起来,若是他们乱斗…… 一声清脆的击响,止歇了兵器声:“都是兄弟,何必动刀动枪。” “大当家好功夫。”另一道声音赞道,又带着些歉意:“我兄弟生性莽撞,多有得罪。” 正赔礼道歉间。 “咔——”夏知寒蹲久了,方松口气,一不小心跌到了木板上。 “什么声?”那人警觉地问,霎时人心浮动:“有人?” 夏知寒心跳如雷,微微远离孔洞,担心被发现。 “无碍,云嶂山多野猫出没,许是今夜出来觅食,莫要大惊小怪。”东若随即开口,叫众人松了心思。 那人还有些疑惑,还想说什么,已被东若打断。 “你们突破了朝廷的防卫来投奔斩虬寨,自然辛苦,我也向来敬重好汉。” “但是规矩还是规矩,你们该排什么位置,该坐哪把交椅,又要看如何说。” “大当家所说我们自然知道。”见东若说话间已有松动。 那聪明人止住兄弟的动作朗声道:“便先请大当家容我们兄弟二人养伤。” “等我兄弟伤好,便点齐人手,去山下为大当家寻供礼。” 所谓供礼,就是山寨入伙的投诚,是多是少,便能决定在山寨的地位。 “哼。”刀疤冷哼一声:“这弟兄好算计,用我们的人劫在我们的地盘,劫我们的百姓?” “你这鸟人!故意刁难我们兄弟。”那躺着的和刀疤说一句话呛声三次。 “这寻供礼不都是这个寻法?” “这位兄弟有所不知。”老费出言缓和关系:“我们斩虬寨与旁的不同,山下的村落都是交了头钱的,不可劫掠。” “原来如此,是我们兄弟二人莽撞。”那人一开口,受伤汉子就不再吱声,看来他便是主心骨。 “供礼之事日后再说。”东若看着这场面也差不多了,一锤定音。 “你们尽可在此养伤,只有一点,我夫人柔肤弱体,你们不可惊扰。” “若是叫他惊心愁病,我必然不可留你们。” 第60章 彗星梦袭月 夏知寒跌跌撞撞地从溶洞里出来,心乱如麻。 在即将到达洞口时,他停下脚步平缓呼吸,这才慢慢地走出来。 黑色的斗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削瘦苍白的下巴。 乔黄见状上手欲扶,被夏知寒避开。 今晚听见了太多事情。 忽然发来的讯息原来是因为这个。 朝廷想要整治匪患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三年前一战定下和约,如今边境稍稍安定,国内也稍稍恢复元气。 如今便愈发想拔掉国内扎着的倒刺,将家国安定。 自去年起,朝廷便派兵攻打水泊山匪,可惜匪徒彪悍,竟然打得军队节节败退,空落笑柄。 一鼓作气,再而衰。 朝廷的攻势渐缓,双方对峙起来,原以为朝廷已放弃。 如今才知原来早已另派人潜入,将他们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水泊已经岌岌可危、不成气候,周围的小贼小寇也开始四下逃窜。 如今朝廷便磨刀霍霍想将矛头对准其他地方的匪患。 好巧不巧,朝廷的奸细,斩虬寨也有一个。 夏知寒被乔黄扶着,翻过围栏,又将竹凳递给他:“莫要被人发现行踪。” “夫人放心,今晚该我巡夜,不会叫人发觉不对。”乔黄恭敬道。 夏知寒转身往木屋走去,烛光还亮着,像是里面有人在沉睡。 如今朝廷忽然传来消息,恐怕是想要故技重施,先攻打让斩虬寨放松警惕,再让他劝告众人,让他们回心转意。 可惜没有人考虑过,若是哪日身份败露,他的安危又该如何。 或许并非未曾考虑,只是无人在意罢了,再或者说,有人更希望他死这儿。 夏知寒在一旁观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后,这才小心地走过去,推开房门。 斩虬寨自来视朝廷如仇敌,恨之入骨,想要怀柔招安,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何况今日前来投奔的人,话里话外都与朝廷不共戴天,假如东若听了他们的谗言,对朝廷更加不满。 夏知寒解下斗篷叠好藏起来,他抬头看着挂着的飞光,心中有了思量。 换好薄衣爬上床,他闭上眼,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要怎么做……他所有的依仗…… 不一会儿,门“咔哒”一声打开,东若裹挟着夜风回来。 屋内的烛火闪了闪,东若取下面具随手一丢,走到桌边抬手熄灭了蜡烛。 屋内一下子暗了下去,银色的月光透过纸窗透入,朦朦胧胧,东若打开窗户,让月光进入。 身旁的床往下一陷,夏知寒像是被惊动了,慢慢睁开双眼。 眼中盈着点点碎落的银光,像是倒映着星天的泉流。 “阿若。”夏知寒抬起眼,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眼泪。 落到单薄的白衣,晕出一个圆圆的水痕。 破除旁人蛊惑的好方法,就是更快一步媚惑。 “怎么,做噩梦了?”东若坐到他的身边,抬手为他擦去泪痕:“莫哭,我在。” 夏知寒伏在东若的怀中,双手环住她劲瘦的腰身,他垂下眼帘,模糊了神色。 只有声音微弱,如一汪泉水淌过,叫人心肝一颤:“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大一小两个火球从水里冒出来,砸到我们身上,要将整个寨子焚烧。” “我想躲,却醒不过来。” 东若眼中闪过暗色,手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梦里都是假的,哪有从水泊里冒出来的火……” “我知道……”夏知寒声音带着些委屈:“但我听说梦都是有预示的,我就免不了多想。” “那也不用害怕。”东若的指尖划过他形状优美的蝶骨:“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受伤。” “就算是天命,也不行。” 第二天早上,夏知寒去书屋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未曾见过的人,被守卫拦在外面。 夏知寒眼角悄然瞥过,发现这人头戴儒巾,白面长须,一双三角眼,看起来颇为斯文。 看起来是个读书人。 那人想进去找东若,正在等守卫通传。 见夏知寒行走自由,不受拘束,他心中一动,上前作揖:“这位小兄弟请留步,我乃吴亮,初来乍到,敢问尊姓大名?” 这声音颇为耳熟,夏知寒眼中藏着暗色,似乎是昨晚的二人之一。 他低头回礼,答道:“免贵姓夏,名知寒,吴先生有何指教?” 吴亮见夏知寒答话文雅,心中多了三分读书人的思量:“原来是夏头领,失敬失敬。” 开口拉近二人距离:“夏头领这是往哪儿去?我正寻着大当家,一时迷了路,不知……” 斩虬寨也大不到哪里去,怎么还能迷路了。 但东若现在应该在小校场上训练。 夏知寒深知这是托词,抬头以眼神询问守卫,守卫对他轻轻点头,心中便知其意。 “我去书屋整理账册,吴先生若是不急,不若与我同行?”夏知寒询问道。 “如此甚好,多谢夏头领。”吴亮喜出望外,更觉夏知寒不一般。 守卫打开栅栏,夏知寒抬手礼让:“吴先生,请。” “夏头领请。”吴亮也作势推让。 夏知寒眸光动了动,在进入围栏时,只听“哧——”的一声,衣裳竟然叫木栏挂出一道口子。 “夫人!”守卫赶紧上前探问:“您有没有受伤?” “夏头领!”吴亮见状,也赶紧上前查看。 夏知寒牵起衣角查看,见几人如此紧张,宽慰道:“我无事,想来衣服被木刺挂着了。” 又歉意地对吴亮道:“我回去换身衣裳,不便与吴先生同行,请这位小兄弟带先生去吧。” 便点了一个守卫,带他去找东若,自己便要回去。 另一个守卫不放心,扶着夏知寒要将他送回去:“夫人,我送你。” “如此早晨竟然把衣服划伤了。”夏知寒任他跟着,垂下眼睛笑道:“看来今日我有些不顺。” “夫人洪福齐天,不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守卫听了,急忙宽解道。 说话间,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守卫抬头:“哪儿来的乌鸟,这么吵?” “从前也有,只是好像没有今日这么多。”夏知寒添了一句。 “都说喜鹊迎佳客,想来是山寨有贵客到了。” 守卫想到了什么,没有接话。 等夏知寒换好衣服二人一同回来,就见守卫在议论纷纷,看到夏知寒立刻就住了声。 第61章 祸起自远方 等夏知寒走远了这些守卫才议论起来。 “发生什么了?”那守卫刚才送夏知寒回去,不知他们干了什么,好奇得很。 另一个人为他解答:“刚才飞来一群乌鸟,在吴先生头上盘旋不去,怪得很。” “那鸟好像没怎么见过,不是云嶂山的鸟吧,外来的?”有人疑惑道。 “不知道,只是灵枳姑娘让人杀过,但也没这么多,说是不吉利。” 不吉利?想起夏知寒的话。 一丝预感从那守卫心头滑过。 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训斥道:“鸟多一点而已,有什么奇怪,还是好好执勤吧。” 到了书屋,里面正燃着灯,只有服金一个人,见到他欣喜地抬头:“夏公子!” “三当家不在吗?”夏知寒询问道。 今日没见老费和吞玉的身影。 “今天大当家让三当家出去拉东西了,”服金解释道:“夏公子有要事找三当家吗?” “不……不用了……”夏知寒低下头,“三当家临走前,可有说今日需做些什么?” “有的,三当家说要清点山寨的人口。”服金说着,铺开一本空白册子:“我来为夏公子研墨。” 清算山寨的人数,一家一户的理出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只是为何突然要如此做? 墨香慢慢飘逸而出,夏知寒提笔书写,没有询问,只是暗自计算着人数。 等外面传来战吼声,夏知寒才放下笔,拿着早餐出门,去围栏处观看。 不曾想今日早早有人站在那里,夏知寒心中闪过思绪,走过去唤道:“吴先生怎么在此?” 吴亮惊叹地看着下面操练的匪兵,听见声音转过头,愣了一下,才笑道:“原来是夏夫人,今早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想来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的身份。 “夏夫人……”吴亮迟疑了一下:“未曾想过你是男子。” “嗯,承蒙大当家欢喜。”夏知寒垂下眼帘,看着校场中央的人。 “听说了些笑言,说您……怀孕了。”吴亮想起今日打听来的传言,不免笑道,只觉得荒诞。 夏知寒淡定地回答:“对,现在已经流产了。” “啊?”吴亮有些发懵,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发烫难以消化信息。 “嗯。”夏知寒点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 眼见吴亮脑子混沌,夏知寒忽然转头问道:“吴先生可要随我下校场看看?” 一惊一喜,吴亮眼中的高兴羡艳一时没掩住:“那就谢过夏夫人了。” 差不多了…… 夏知寒带着吴亮沿着木梯往下走,眼见离一下层只有几步时,他脚下一滑,忽然摔在梯步上。 糟糕!吴亮心中一突,眼疾手快拉住夏知寒的衣服。 夏知寒往下一瞥,衣袖忽然断裂。 下一刻,预想的疼痛没来,他落入一个怀抱中。 他垂着眼帘,看不出神色。 “夏知寒!”东若猛地抱住夏知寒,低头询问:“有没有摔着,疼不疼?” 他抬起苍白的脸,眸中还带着着些眼泪:“我无事,阿若放心。” 校场的人都围过来,面色比夏知寒还白的是吴亮,他赶紧走下阶梯:“夏夫人,你有没有事?” 东若听见这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吴亮,那一瞬间,吴亮以为自己被山林的野兽盯上,湿了一背冷汗。 “吴亮,你方才不是回去了?”东若声音平缓冷淡,却叫人不寒而栗。 “为何与我夫人在此?” 夏知寒方才是在他身边跌下去的,吴亮有口难辩,正慌忙时。 夏知寒拉拉东若的衣服,轻声说:“是我遇见了吴先生,与他闲话几句。” “刚刚还要多谢吴先生,若不是他拉住我,我恐怕已经摔下去了。” 树上的鸟儿叫了起来,东若抬头看了一眼,眸色沉沉。 她抱起夏知寒:“我送你去医庐检查。” “至于你们,都去训练!”目光一扫,刚才簇拥在附近的匪兵一下子哄散。 “阿乔,去把灵枳叫来。” 夏知寒低下头,东若的护甲有些硬,硌得疼。 吴亮见状,立刻表示:“我与你们同去。” 未免夏知寒讹上他,他也得跟着去看看究竟。 一路无言,东若抱着夏知寒走得飞快,吴亮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到医庐,还未进门,迎面飞来一只碗碟:“哪儿来的畜生,敢啄你爷爷我。” 一只黑影掠过。 东若目光一凛,抱着夏知寒避开:“谁在这儿放肆!” 跟在后面的吴亮更是暗暗叫苦,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黑弟!莫要胡闹,大当家来了。” 东若抱着夏知寒进去,见一个黑脸大汉正在换药,小医童板着个脸,看见东若直接起身:“大当家。” “夫人方才摔了,你来他看看有没有受伤。”东若低声叮嘱,安置好夏知寒,又转头看着那两人。 还未等东若开口,吴亮已先骂出声:“黑弟你当真莽撞,险些伤了大当家,我看今日便砍了你的脑袋,给大当家赔罪。” 那黑脸大汉一听,知道要遭:“是俺不好,连累哥哥,我随哥哥和大当家处置,绝不敢不服。” “好,今日合该将你的性命送了大当家罢!”说着便作势要拔出腰间的刀。 眼见二人一唱一和,东若心中思量,转眼却拦住吴亮:“吴兄弟多虑,今日只是误会,我要黑兄弟的性命作甚。” “大当家不要拦我。”吴亮气说着:“让我杀了这不成器的。” “使不得。”东若也随手一拦,不知他们要演多久。 “夫人……”小医童看着夏知寒,疑惑地唤了一声。 夏知寒全心全意地听着外间的动静,见状对小医童笑笑:“我没有受伤,劳你费心。” 东若似乎对这两个人多有宽待? 只是后面呢? 夏知寒垂下头,不知乔黄做得怎么样了。 “大——当——家——”一个拉长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 一叹三转折,叫里面的人都打了个颤。 紧接着乒乒乓乓地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跟过来。 “夫!人!” 一场戏,要开始了。 夏知寒低下眉眼,在心中盘算着。 第62章 此寨有点颠 “大——当——家——”灵枳连跑带扑地闯进来,拉长声音哭喊着,硬是把手缩袖子里学着戏台上的模样一丢。 “大事不好了~”说一句话要升十八个调子,然后一下扑到东若面前。 被东若不着痕迹地推开:“什么事不好了?” 惊得在医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夏知寒被小医童扶着出来,转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乔黄。 他虽然偷偷吩咐乔黄骗灵枳,但她表现得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乔黄见夏知寒在看他,便冲夏知寒自信地眨了一下眼睛。 此时也没办法了,夏知寒看着全是表演痕迹的灵枳,只能暗自祈祷。 吴亮和那黑汉子看着眼前一哭二闹的女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幸运的是灵枳没让他们等太久,就说出了自己的台词。 只见灵枳翘起兰花指,遮着脸娇滴滴地说:“大当家~小女子有事禀报。” 灵枳爱看话本他是知道的,但是这戏瘾有点大了。 夏知寒默默看着,没有出声。 “那我建议你好好说话,不然我会忍不住捏爆你的头。”东若扶着腰间的刀,微笑着说。 “哦,主要是这个……”灵枳干咳一声站起来,声音立刻恢复了正常,看着夏知寒:“这事儿和夫人有关。” “夫人?”东若疑惑地看了一眼夏知寒。 夏知寒心中一跳,如果灵枳对将事情如实相告,那他…… 夏知寒抬起头,柔柔一问:“不知发生了何事?” “就是——夫人今早穿坏的衣服啊,”灵枳一拍脑袋,说话喘大气差点没给人吓死。 “我刚才给夫人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哦?”东若走过来几步,牵住夏知寒冰凉的手,“继续说。” 外面的人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 “今天早上夫人的衣服挂了一条口子便换下来了,我正巧就收去洗了,前头我洗衣服的时候还好好的。” “轮到这件衣服的时候,我便把它摊在水上,突然!” “今天阴天 可是偏偏那一刻,一道光打下来,照着洗衣盆里。” “您猜怎么着?嘿!那光偏偏就照过那条缝隙,在盆底印出水影。” “我知道,水影也不奇怪,但是偏偏呐,那水影歪歪扭扭,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凶字!” 一番话说得跌宕起伏,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灵枳一拍大腿,讲得那是慷慨激昂:“我正寻思着怎么个事儿,这时候阿乔过来说,夫人摔了!” “那凶兆肯定就是在预示这个!但我越琢磨越不对,夫人在山寨好好的,也没有招惹什么。” “怎么就突然让夫人遭了凶了?夫人,你前几日可有什么不适,今日又是如何摔着了?” 来了…… 夏知寒颦眉:“我日前也无什么不适,今日在校场摔了,只因心中忽然慌乱,像是突然绊到了什么,腿一软便……” 说着,他像是后怕地捂着胸口,眸中水波荡漾:“多亏了吴先生和阿若。” 见众人都看过来,吴亮心中一跳,不安的感觉一闪而逝,他揖手,恭敬道:“夫人言重了。” “你不是说昨晚做噩梦了吗?”东若听着二人一说,皱着眉询问道:“你昨夜梦见两颗火球冲你而来,莫不是冲撞了你?” 昨夜?两颗火球? 忽然,众人的眼神扫过吴亮二人,这俩不就是昨日来的吗?莫非? 见众人目光迟疑,吴亮暗叫,这才明白他是入了旁人的局。 只是他们二人才来于此,到底得罪了何方高人? 莫不是大当家不想淌这浑水,要赶他们走? 吴亮看着东若握着夏知寒的手低声安慰,又觉不对。 如果大当家不满,何必用这等手段落人口舌? 倒像是……有人希望大当家赶走他们。 谁?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有人看见这人头上飞着一群黑鸟。”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议论出声。 “夫人挂坏衣服时,这人也在吧?” “摔下去的时候……” “我刚才在旁边,大当家抱着夫人来医庐时,还差点被他们误伤。” 众人窃窃私语着,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笃定。 “莫不是他们跟咱们寨子犯冲。” “怪不得!我今早点柴火没点燃!” “这么一说……我今天走路滑了一跤。” “难道这就是我家公鸡不下蛋的原因!” “啊!那我秃了也是因为……” 听着议论声越来越多,吴亮险些起歪了脖子。 他冷笑一声:“照诸位这么说,晚上没有太阳,都是我等的过错了?” 人群静默了一瞬,黑脸汉子听了,很是不满:“日月升起是神仙老子的事儿,哪能怪哥哥。” “对!但是今天居然阴天没太阳,搞不好是因为这个!”人群里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呼一句。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有理。 愚蠢至极! 吴亮在心中暗骂一声,一双三角眼顺着声音在人群里寻索着,看看到底是谁在陷害他们。 可是那人早已不在原处。 两边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夏知寒低着头,手指动了动。 乔黄识趣地退出队伍。 差不多了。 “够了,不得对客人无礼!”东若出声呵斥,抬眼看着眼前一群人:“你们不去做事,在这儿掺和什么热闹?滚!” “我们听说夫人病了,来看望夫人,没有偷懒!”见大当家生气,众人丢下一句话四散而逃。 夏知寒依靠着东若,脸色苍白,轻咳两声:“阿若,莫要听他们胡说,吴先生如何会是灾星。” 他们不是胡说,说得很有道理,其实可以听听。 东若伸手环住他:“我知道。” 又转头看着吴亮二人:“吴兄弟,寨民愚昧,还请莫要怪罪他们。” “大当家多虑了。”吴亮气得咬牙,但眼下打消东若的疑虑才是要紧的事儿。 “我们兄弟二人行走江湖以来,次次化险为夷。” 先说自己不是扫把星。 “不知是不是昨日来得莽撞,冒犯了此地山神?还请大当家匀我些香烛纸钱,让我给山神表一表歉意。” 再说自己冒犯山神,找个好解决的借口。 夏知寒握紧手指,也知此时不好开口。 “我辈江湖中人,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物,何惧这些鬼鬼神神。”东若客气道:“吴兄弟莫要当真。” 嘴里说着不信,但东若转眼就吩咐灵枳:“去备些艾叶、叶子水,给夫人驱驱晦气。” 说着又将夏知寒护在身后:“兄弟们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煞气重,我夫人体弱,就先送他回去了。” 还说不信! 吴亮看着东若和夏知寒的背影,眼神像一条毒蛇:“黑弟,我们从前有没有得罪过这夏夫人?” “哥哥为何突然这么问,我们何曾遇见过姓夏的仇家?”黑脸汉子思索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起来。 “若是没有,那这位夏夫人,为何要算计我们呢?” 吴亮幽幽地说。 第63章 大哥很多娇 “哥哥为何突然这么说?”黑脸汉子一听大惑不解:“夏夫人今日才见我们……” “哼,今日的佐证全都在他一人身上,难说是不是他自己做局,暗害你我。”吴亮想着今早遇见夏知寒的事情。 “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呢?” 黑脸汉子纳闷:“也有可能是别人陷害夏夫人,栽赃俺们。” 说着,忽然咬牙切齿起来:“莫不是昨晚那刀疤!早知俺就不该饶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肯定就是那刀疤记恨他们,使这手段让大当家厌弃他们。 “有可能,但……”吴亮目光阴暗:“黑弟,你有没有听说,夏夫人怀孕了。” 那位夏夫人,看样子也不是简单人物。 “啊?还有两个夏夫人?”黑脸汉子挠头,“夏夫人不是男的吗?” 男的?怀孕? “对,他是男的,但是我今日左右转着问了,所有人都对他怀孕流产的事情深信不疑。” “这等手法,和今日众人相信我们带来厄运的方法相似。”吴亮背着手,眼光了着远处。 一模一样的方法,让所有人轻易相信了流言,很难不惹人怀疑。 黑脸汉子还是不明白:“可是夏夫人为何要害我们。” 这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何? 黑汉子稍微一动脑筋,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吴亮:“哥哥,难不成……” “是这个夏夫人今日见哥哥觉得哥哥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害怕大当家喜欢你,分了他的宠?” “所以才使这等手段!”越说越觉得接近真相。 正在捋胡子的吴亮手一停,眼神复杂地看着黑脸汉子。 这个想法属实是太大胆了,没个二十年脑血栓是想不出来的。 但黑脸汉子显然没看见自己大哥的脸色,越说越亢奋:“说不定大当家已经看上哥哥了,告诉了夏夫人。” “所以今日夏夫人才突然发难!” 说完,黑汉子视死如归地看着吴亮:“哥哥一定要小心,护住自己的贞洁!” “若大当家真要强迫哥哥,弟弟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黑弟,以后动脑子的事情交给我,不要自己逞强。”吴亮脑边的青筋暴起,只觉得头痛。 “听闻江湖上有个惑人的高手,人称千面蛇君,能言善辩、善蛊人心。”吴亮思索着,忽然道。 “曾经迷惑了整个村庄的人自杀,倒是和这位夏夫人的手段有些相像。” “不知夏夫人的跟脚,会不会和这蛇君有关?” 黑脸汉子一听,觉得有些道理:“难道夏夫人是怕我们喝破他的来历,乱了他的阵地。” “所以先下手为强?” 今天灵枳的表现和安排的台词,和乔黄告知她的不一样。 他原本只是让乔黄告诉灵枳一点流言,他今日过得不顺是因为吴亮他们。 还有什么裂衣不祥,邪祟冲撞的传说,可是很明显,灵枳处理得自然许多,理由也更加贴近生活。 说服性大了很多。 灵枳故意帮了他,那东若知道吗? 夏知寒看了一眼身旁的东若,垂眼思索着。 可惜一路上,东若都没说什么话,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一直将他送回房间,东若迟迟没有开口,夏知寒心慌意乱。 东若没有看出来?可是破绽太明显,他表现得太刻意,计划也太匆忙……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终于,夏知寒鼓起勇气,在坐下的时候,拉住东若的衣袖:“阿若……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就算是怪责惩罚也好,总好过不闻不问…… “嗯?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事。”东若看着夏知寒小心翼翼地拉住自己衣角,眉头一挑。 本就是他的过错,如果阿若因此厌恶他……他……他也心甘情愿。 闻言,夏知寒低着头,眼中的碎光粼粼波动,悬而未落。 东若蹲下身,看着他这将哭未哭的模样,心中暗笑,开口道:“方才你说你心慌难受……” “来,让我听听你的心还慌不慌?” 说着就要把头贴过去。 夏知寒原本听了她的问话,心中忐忑不安。 没想到东若只是想耍流氓! 他红着脸,曲着手指轻轻推拒:“阿若……只奇怪这个吗?” “我今天明明……故意陷害了那个吴亮先生。” 如果东若现在知道,他并非东若以为的那么善良无害。 那东若……还会喜欢他、容忍他吗? 说着,夏知寒微微藏起些情绪,低声道:“阿若不觉得我无理取闹……不觉得我……” “过分吗?” “哦,那些人又不是什么好人,”东若眼中闪过一丝神色,很快就被掩盖过去:“你不喜我和他们接触,有什么问题?” “我是土匪,不是圣贤,我只帮我喜欢的人。” “你讨厌他们,他们就算再不满,也得忍着。” 没想到让夏知寒纠结万分的理由,在东若这里只需一个讨厌就能解决? 但是…… “那如果我做了……”你不能原谅的事情呢? 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背叛你,毁掉你。 ……说不定,还要杀了你呢? 差一点,夏知寒就要将自己的心事脱口而出,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忍住了。 他抬起脸,唇边含着笑,对东若说:“阿若,我喜欢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好啊。”东若看着他的笑容,将他抱进怀里。 眼泪濡湿了她的衣服,东若抚着他的背,只当不知。 这是一只有很多心事的猫,东若一直都知道。 “这些时日辛苦夫人了,两天后的龙王庙会,夫人可愿与我一同走走?” 东若准备让夏知寒去散散心,免得日日焦心。 “正好去祈个福,去去晦气。” 夏知寒抓紧东若的衣服,睁开眼时,朦胧泪滴后的眼眸,像是淌过溪石的河流,多了许多暗色。 “好啊。” 他应下来,只觉得是个好时机。 叫他既开心,又难过。 好像他想和东若一起的每一件事,都带着目的。 “阿若,我们一起去吧。” 我想和阿若在一起。 我一定要和阿若在一起。 第64章 巧言试来处 早晨的树上停着许多乌鸟,叽叽喳喳地唱跳着。 这些时日,灵枳忽然停下了对它们的捕杀,理由是吃够了。 夏知寒今天早上去书屋整理账册之后,便在院子里坐着刻面具。 桃木是灵枳帮着打磨薄的,夏知寒想了很久,最后在上面描了一只虎。 漂亮又强大的赤虎,就像阿若一样。 夏知寒想着,嘴角不经意上扬。 他小心地用刻刀一点一点刻出花纹,镂出眼睛的位置。 “夏夫人。”忽然有人唤道。 夏知寒手下一抖,落出一个小坑。 清浅的眸色忽然荡起一圈深色的波纹,他抬起头,淡淡一笑:“吴先生,还有这位是……” 来人正是吴亮和黑脸汉子。 吴亮脸上堆着笑,故作和蔼:“这是我的结义兄弟李虎,还未介绍给夫人认识。” 李虎生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他憨厚一笑:“夏夫人,俺是李虎,日后有用得上俺的地方,夫人尽管差遣。” “原来是李先生,二位先生请进来坐吧。”夏知寒闻言,邀请道。 夏知寒坐在院子里,而吴亮和李虎站在栅栏外面同他说话,两边离得有几丈远。 “不必了。”吴亮笑眯眯的,毫不在意:“我等粗人,恐惊扰了夫人,便在此说罢 。” 吴亮昨日才被夏知寒栽赃,又心中猜疑他的身份,因此格外谨慎些,不肯近身。 夏知寒放下刻刀,看向吴亮二人:“不知二位先生有何事?若是寨中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叫我知道。” “夫人多虑了,斩虬寨人杰地灵,我们兄弟二人并无不适之处。”吴亮双手作揖,对着夏知寒弯腰一礼。 “只是想着未曾来正式拜见夫人,心中愧疚。” “我等草莽,多有失礼,还请夫人勿怪。” 李虎也赶紧抱拳应和道:“失礼失礼,夫人勿怪。” 原来是来赔罪的。 但是说来有趣,昨日分明是他故意挑事,可是今日弯腰道歉却是他们。 夏知寒忽然想到了东若说的那番话,这些人或许并非真心实意,而是慑于东若的实力不得不低头。 这就是权利吗?是非黑白,都不重要。 夏知寒半垂下眼皮,细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他抬头,故作慌乱地启声道:“二位好汉快快请起,知寒区区一介书生,如何当得起。” 又请道:“还请莫要拘于虚礼,进来吃一杯粗茶。” 吴亮目光一垂,忽然笑道:“恭州吃茶喜欢清饮,常常只以茶叶点泡便可出茶色。” “我观夫人的茶,叶似有异香,清上浊下,水色深,倒像是北地的煎茶法。” “夫人是北地人?”吴亮问道。 探问来路?是发现了什么吗? 但夏知寒的来历早已被处理得明明白白,出生的村镇、幼时的挚友、父母亲友……全都一清二楚。 夏知寒浅笑,似春日的一弯浅浅溪流:“吴先生博闻多识,祖上曾在北地营生,后来才南迁至此。” “原来如此,小人过去曾在定水知县相公手下做事,后遭人陷害才不得不在双龙山落草。” “今日听闻夏夫人也是北人,想来祖上也应相识,怪不得见了夏夫人格外亲切。” 吴亮闻言笑道,他未上山落草时,在北地定水县做个出谋划策的师爷,为人豪爽,在江湖上素有美名。 后来老知县因病去世,新调任知县的小舅子也颇为聪明,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二人针锋相对。 他便被渐渐冷落,后来李虎犯事,他欣赏李虎的忠义和本事,疏通关系把他捞了出来。 但是李虎莽撞,闹出人命,新师爷见二人有牵连,趁机落井下石,要抓捕二人。 吴亮实在是无妄之灾,便要上别处申冤,不曾想新师爷已经说动知县先修书一封,官官相护,要取吴亮性命。 幸亏半路上李虎放心不下跟过来,趁机救下他。 二人一合计,决定投奔到二龙山的兄弟处。 吴亮是读书人,且在官府做过事。 夏知寒心中想到,或许他对朝廷还有一二分向往,不知可不可以从他这里入手。 若是可以说服斩虬寨上下归顺朝廷,说不定能免一场兵祸,而东若也可以……活下来。 只是那日听他对朝廷颇有微词,不知道有何心结。 吴亮有心交好,夏知寒也顺水推舟,只将前事略过。 二人言笑晏晏,从人生哲理说到诗词歌赋,李虎听得两眼转圈圈,只能蹲下来无所事事地抠着地面。 “夏夫人真是博古通今,说来从前我见了一副对联,只有上阙没有下阙,不知夏夫人有无见教。” 吴亮手指拈着胡子,问道:“行无足,袖无手,千容万貌天下走。不知夏夫人可有佳对?” 这副对联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难处,夏知寒摸不准吴亮的意思。 他是在试探什么?可是这没头没脑的,他实在是不解其意。 夏知寒并不在江湖行走,并不知道他们江湖人的名号本事,故而困惑。 吴亮说的是千面蛇君,夏知寒自然不知晓。 他谨慎斟酌着回答:“日下雾,晨下珠,四海五湖入川流。” 吴亮说的是个谜语,他便回了一个谜语。 句式无错,对仗无错,这是夏知寒现下唯一的办法。 吴亮听后,眯起了眼睛:“原来如此,夏夫人聪慧过人。” “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忽而又提起:“不知夫人的剑名何物,可能给我等一观?” 蒙混过关了。 夏知寒掩下纷乱的思绪,笑道:“自然,其名“横秋”,是长辈所赐。” 东若有一把刀一把剑,刀名“飞光”,是她珍爱的佩刀。 剑为“横秋”,是他们成亲那日,东若的师傅,也就是四当家所赠。 四当家宋川流,恰好与夏知寒的对联相应,歪打正着。 “那便是了,横秋剑客宋大侠早已退隐多年,我等仰慕已久。”吴亮大笑。 “今日与夫人相谈,受益匪浅,来日还请夏夫人不吝赐教。” “谢谢夏夫人。”见二人终于聊完了,李虎终于松了一口气,急不可耐地告别。 总算送走了二人,夏知寒长舒一口气。 他垂下眼,看着面具,目光一凝。 等等,不对。 第65章 聪明反被误 “哥哥为何走得如此匆忙?”李虎跟着吴亮,疑惑地询问道:“夏夫人不是都答出来了吗?” 昨日他们商议后,便想找机会试探夏知寒,是否与千面蛇君有旧。 “黑弟,方才夏夫人答得是宋川流宋大侠。”听见李虎这样问,吴亮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那也不算错啊?”李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大侠也是个江湖人物,夏夫人与他有旧也可。” “那夏夫人不就与千面蛇君毫无干系。” 吴亮原本只是想打听一下夏知寒的蛊惑手段是不是和千面蛇君有关系,但没想到还找到条大鱼。 他眼底暗藏狠辣:“我问千蛇郎君,他答宋大侠,先不说是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若他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却答宋大侠,还亮出了宋大侠的佩剑。” “那他这个普通书生,何处得来宋大侠的佩剑。” “若是旁处听来的,为何要冒认?” “因为他要藏一些东西,不想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所以顺坡下驴,含混应下。” 就算夏知寒答不上来,吴亮都不会如此怀疑,毕竟他只是个普通书生,不知也正常。 “若是他未曾懂我的暗语,歪打正着,顺势应下宋大侠的身份。” “也只是想故意遮掩身份罢。” 李虎不解:“会不会是我们想得太多,夏夫人不是蠢人,怎么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哼,因为他着急了。”吴亮垮着眼皮,道:“聪明人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心中思虑太多反而会在细节处出错。” 就像吴亮昨日被莫名的算计轻易陷害,就像夏知寒漏洞百出的办法。 眼看东若已经起疑,眼看斩虬寨开始不安的变动,眼看朝廷已经蓄势待发…… 夏知寒太着急了,反而在应对别人简单的试探时,疑心太多,露出马脚。 “急不得啊……年轻人。”三角眼里闪过精光,吴亮故作惋惜地感叹一句:“就是不知道这位夏夫人,到底要瞒我们些什么?” “黑弟,修书一封……不,还是我来写。”吴亮原想让李虎写封信通知其余兄弟,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顿住。 但李虎还是对今天的情况难以理解:“那既然夏夫人不是千面蛇君,那山寨的人为什么都那么相信他?” “哦,那应该只是单纯的傻罢了。”吴亮心情大好,主动解释说。 “他们傻还能有这么好的地盘?”李虎羡慕地说,高高的围墙,练武的小校场,还有田土房屋,都比他们以前的寨子好太多。 吴亮闭着眼,自信不疑:“有得必有失,他们虽然有了好地盘,却失去了脑子。” “真好,要是我也能用脑子换这个地方就好了……” “黑弟,不用去羡慕,你也没有东西可以换……”吴亮瞥了一眼傻弟弟,慢悠悠地道。 “不过……这地盘既然他们没有脑子不珍惜,自然会有人来珍惜……” 夏知寒轻轻拂去面具上的木屑,虽然先用墨笔画了图案,但最后刻出来还是歪歪扭扭的。 勉强可以看出是一只老虎,只希望东若不要嫌弃。 夏知寒拿着面具起身,他要去找东若。 那两个人若是要怀疑他的身份,怎么都绕不过东若。 而只要东若信他,那…… 东若今日下山去了,算算时间,似乎应该快回来了。 夏知寒将面具藏在袖子里,慢慢往寨门那边走去。 “妈夫人,你要去接大当家回家吗?”路上遇见个小孩高高兴兴地问他。 夏知寒笑着点头。 小孩说着:“那大当家一定很高兴!” 东若会高兴吗? 心底泛起丝丝甜味,夏知寒低下眼,嘴角却偷偷上扬。 她会高兴,因为她喜欢我。 喜欢,很绚丽的两个字,随着东若一同涌入他灰败的人生。 夏知寒就揣着这样的心情,静静在寨门前等待着。 不知是过了一会还是很久,终于听见了望塔上传来欣喜的呼喊。 “大当家回来了!” “咚咚咚”心忽然开始雀跃,夏知寒翘首以盼,只见寨门前的人都散开,东若便骑着马,忽然冒出来。 东若甫一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呆呆站立的小书生。 心中激荡,她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夏知寒面前:“夫人,久等了。” “也没有很久……”夏知寒红着耳垂,悄声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面具。 “这是我自己刻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东若翘起嘴角,接过夏知寒的面具:“夫人手艺真好,刻的面具长得跟面具一模一样!” “那你从前的面具……”夏知寒说着,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不如都丢了吧。” 他想起沈苏的话,忽然有了这个建议。 “好,丢!”东若爽快答应,取下脸上的面具丢给身后的灵枳:“拿去厨房当柴火烧了。” “那……阿若……”夏知寒见东若微笑的模样,纠结了一下,抬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若……如果……” “如果有人说我是坏人……” 东若还没听完,就知道问题在哪儿,她眸色一暗:“那俩麻烦的东西又让你不高兴了?” “我早就警告过他们别来打扰你,真是不长记性。” 说罢,东若随手点了个人:“既然精力这么好,还养什么伤。” “你去,让他们明日就领一百人去寻供礼,少在寨子里烦人。” “阿……阿若……”夏知寒受宠若惊,他可不知道进馋言原来这么简单? 当妖妃真好,喜欢。 东若听见夏知寒唤她,转头笑道:“怎么了,夫人还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了。”夏知寒被她看着,忽然红了脸:“我就是想……想叫你。” “我……我先走了……”他害羞地转身离开,连背影都有些惊慌失措。 东若拿着面具,眯眼看着夏知寒的背影消失,然后对灵枳炫耀道:“灵枳,你看知寒给我刻的老虎面具。” “老虎,你怎么看出来的?”灵枳看着那面具的模样,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你看,这是耳朵,这是眼睛,这里是胡须,多明显……”东若指着面具解释,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灵枳翻了个白眼:“你夫人要露馅了。” 东若把玩着面具,把它带到脸上,忽然漫不经心道:“你说这次是故意还是有意呢?” 灵枳闻言,转头看去,只见东若比划着那张四不像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出神色。 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第66章 庙会风波起 今日倒是个好天,风轻柔地吹过檐角,太阳还未全然升起,漫天都是温柔的霞光。 青蓝色的烟雾如游龙般逸散在空中,人群举着香烛簇拥在两侧,只余出狭窄的道路供挑着担子的商贩路过。 喧嚣声、吆喝声、哭声、笑声……挤在一起,像一条路过人间的河,洋溢着热热闹闹的气息。 夏知寒呆立在人群中,有些恍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热闹。 让他想起从前,他踮着脚往外张望,听见别人的嬉笑声,欢笑与他一墙之隔,却不可触及。 沸腾的热气裹挟着他,好像自己也变得轻飘飘的,要脱离了人间。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一只手牵住他,将他从飘忽无依的空中拉下来,落到地面上,夏知寒转过头。 东若头发半束半散,两边扎着辫子,挂着闪亮亮的银饰,她看过来时,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那些燃香点烛的人还在等他们的神仙。 夏知寒回握住东若的手,他抬起眼,眼波流转,莞尔道:“我在想,庙会什么时候开始。” 他已遇见了自己的神仙。 “应当快了。”东若正说着,街道尽头忽然传来喧天的锣鼓声。 一支穿花戴红的队伍就从另一头冒出来,最先的一个人举着一面黄色的旗帜骑着快马奔过。 后面跟着开路的队伍,簪花的娘娘,提篮的神女,执着法器的仙童……都被人抬着笑嘻嘻地走来。 人群一下子吵闹起来,往前涌进着,如一波波浪潮。 牵着的手忽然被人潮挤开,夏知寒心中一惊,转过头正欲寻找,另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 夏知寒忽然如坠冰窟,浑身冰凉,转头,那陌生人低声说道:“……给您传了消息……” 之前传信的乌鸟都被灵枳捉了,所以山下的消息一直没能递到夏知寒的手中。 昨日夏知寒借口巡视稻禾,偷偷将写着信息的布条丢到溪流里,顺着河道飘了下来,总算被他们收到。 今日便派了人混在人群中,伺机与夏知寒联系。 借着人群遮掩,一张纸条被塞进他的手里。 期待已久的杂耍队伍走过来了,夏知寒却无心再看,热闹从来都与他两不相干。 他慢慢退出人群,逆着人流往人少的地方。 “还不错。”东若的声音忽然响起,夏知寒抬起头,发现东若就坐在前面石桥上,笑看着他。 心中一紧,夏知寒已将字条收进袖中,他抬起脸,双瞳若秋水,眼尾晕开霞红:“阿若,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美人计对东若向来有用,眼底的暗色一闪而逝,她对他招手:“过来看看。” “嗯?”夏知寒慢慢走过去,桥上有风,吹乱了他半扎的长发。 待到近了,夏知寒才发现东若手中拿着一个干饼,正坐在桥栏上喂鱼,可是夏知寒低头看去,桥下碧清的河流中,见不到一尾鱼儿。 夏知寒疑惑地抬头,东若却恍然未觉似的,往水流里丢下饼渣:“真可惜,鱼跑了。” “跑了?”夏知寒心中隐隐有感,像是一条鱼尾撩过。 东若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比升起的太阳还要明亮:“对啊,没办法,谁让猫儿喜欢呢?” “阿若喜欢猫吗……”夏知寒看着东若,不是很明白。 “自然喜欢,”东若站起身,把旁边靠着的糖葫芦垛递给他:“便把那鱼留给猫儿吧。” 夏知寒惊讶地看着裹满糖霜,红通通的糖葫芦,被满满当当地插在草垛上,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这么多?” 想来今天有个走运的小贩,还没开卖就被一个心情不爽的客人丢下一锭银子换走了糖葫芦垛。 “多吗?”东若看了一眼,忽然迅速地说了一句:“还行吧,没心眼子多。” “阿若?”夏知寒没听清,正待问时,已被东若一把拉过:“再不看,你心心念念的庙会就没了。” 夏知寒这才发现,原来桥中间可以将那边庙会的队伍尽收眼底。 他小心地坐到东若旁边,东若抬手摘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他:“尝尝,猜你会喜欢。” 糯米纸入口即化,甜甜的冰糖在口中化开,暖融融的,带着些酸酸的味道,甜而不腻。 “我很喜欢。”夏知寒转头,对东若嫣然一笑,眼波如秋雨纷纷,便叫人心中的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东若最后只能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笑笑,目光全是温柔:“好吧,你喜欢就是最好。” 庙会的队伍不长,杂耍的走完便是神将巡行,最后是一顶小小的轿子,里面坐着“神仙老爷”。 对面一览无余,此处很适合观看庙会,但是桥上除了他和东若,便没了其他人,一点也不拥挤。 怎么那些人不知道这个好地方呢? 夏知寒心中奇怪,便问了出来。 “哦,有个恼怒的傻子在桥两头洒铜板,其他人都在忙着捡铜板呢,哪里过得来?”东若听了,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夏知寒左右看看,确认周围除了他们两个便没了旁的人:“那个人好像不在这上面?” “不用管,可能是被猫儿勾引了。”东若不咸不淡地开口,起身问道:“庙会的队伍要在镇子里转一会儿,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嗯,好。”既然东若这样说了,夏去抱着糖葫芦垛起身。 东若自然不会让他拿着,本想说就把这东西丢这儿,反正也不稀罕。 可是看夏知寒抱着糖葫芦垛高高兴兴的样子。 这话自然是说不出口了。 “我来拿着。”东若拿过糖葫芦垛,一手扛着,一手牵着夏知寒,往人群中走去。 “糖葫芦别走!我要买一个。”路上有人见了满满当当的糖葫芦,便以为是卖糖葫芦的商贩,追着要买。 东若只当没听见,拉着夏知寒越走越快。 没想到那人还不死心,硬是追上来拦住东若:“糖葫芦多少钱?” 还顺口打趣道:“兄弟你耳朵不好,真是不知道少赚了多少钱。” 东若不爽地掀起眼皮:“一个人头一串,你要几串?” “啊?”那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三个铜钱一串。”一声如清风流水般地声音响起,夏知寒笑着道。 那人愉快地摸出三个铜板给夏知寒:“看你哥哥脸黑的,真不适合做生意。” 第67章 绾发挽君心 夏知寒听了,偷瞥了一眼东若愈发不开心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 被东若悄悄看在眼里,脸上的阴云也散开了些。 “算了,我这个人热心肠,帮帮你们吧。”那人拿完糖葫芦。 还不忘帮他们吆喝一声:“这里糖葫芦三个铜板一串啊!比其他的都便宜!” 立刻就有好多人围过来:“三铜钱一串?真便宜!” “正好我刚才在桥头捡了铜钱,嘿,今天白吃一串糖葫芦。” “话说那卖糖葫芦的人,长得好像在桥头丢铜板的二傻子……” “可能傻子都长一个样吧。” 一群人将夏知寒和东若围在中间,夏知寒光顾着收钱,东若原本黑着脸在生气。 但一转头便夏知寒忙得红彤彤的脸,他认真地数着铜板,然后取下一串串糖葫芦递过去。 好像真的是个卖糖葫芦的小商贩似的。 也不是第一次陪他过家家,多一次少一次又怎么样。 东若抬手抓住一只想趁乱打劫的手,随意地往后一瞥,那人就“哎呦哎呦”地叫唤着退出队伍。 没有惊起一点点风浪。 东若扛着糖葫芦,注视着她忙碌的小猫,在有人往前推挤时,便伸手挡一挡免得有人打扰到他。 没想到他们的生意这么好,不一会儿就把糖葫芦卖得差不多了。 眼看草垛上已经没有几串,东若驱散还想占便宜的人群:“糖葫芦没了,麻烦让开。” “不是还有一串吗?”有人不满道。 东若淡淡地甩过去一眼,像刀锋似的,让那人脖子一凉,失了声音。 “阿若,你看,我们挣了好多钱!”夏知寒将铜钱串成一大串,献宝似的捧给她看。 被人群围得久了,他脸上也是红红的。 东若看着夏知寒,摘下最后一串糖葫芦递给他:“辛苦了,夫人真厉害。” “谢谢阿若。”夏知寒抬起手,将糖葫芦递到她的唇边:“阿若也辛苦了。” 东若看看眼前红通通的糖葫芦,又看看脸色红红的夏知寒,眼底翻涌着暗金色的浪潮。 她张嘴衔过一颗山楂,在唇间轻轻咬碎,红色的冰糖也染红了她的唇。 夏知寒呆呆地看着她,耳垂红得发烫。 “怎么了?”东若抬眼,看着他赤红的耳垂,心中暗笑,却又要故意问问他缘由。 夏知寒收回手,却没有再躲避,他直视她的眼睛,眉眼弯弯:“阿若好看,我喜欢阿若。” 咔哒——像是石头裂开了表皮,露出了里面璀璨的玉石。 东若等啊等啊,看着她的猫从畏畏缩缩地躲避,到像模像样地试探,再到……它主动过来,蹭了一下她的掌心。 可爱。 东若想牵住夏知寒的手,却发现他一手拎着铜板,一手拿着糖葫芦,只能作罢。 “我要买个东西。”东若和夏知寒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 七彩的风车、憨态可掬的布老虎、小鸟形状的哨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都被挂在竹编的架子上,等候人们的挑选。 这些对夏知寒来说,都格外新奇,他左看看右瞧瞧,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地摊。 夏知寒兴致勃勃地走过去,蹲下来挑选。 “公子好眼力,这都是我们新拿的货,时兴得很!”小贩一看有人来了,立刻高高兴兴地迎上来。 东若慢悠悠走过去,低头一瞧,原来是卖银簪子的摊子,都是些杂色的东西,样式虽然巧妙,但成色实在不好。 眼见夏知寒兴致勃勃,东若挑挑眉,没有拆穿。 夏知寒抬手拿起一支簪子,上面雕了一只虎和一朵花:“这支多少钱?” “哎呦,公子你一出手就挑中了我的镇店之宝啊。”小贩眼珠子一转,心里打起了算盘。 镇店之宝?看来是卖了很久都没能卖出去啊。 东若悠悠地看着,也不出声。 “您要是喜欢,我也只能割爱了,您看……十两银子如何?”小贩故作为难,舔着脸道。 遇见冤大头了。 “十两?”夏知寒蹙起眉头。 小贩见夏知寒犹豫,又咬咬牙:“唉,这个是足银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卖。” “看公子你如此喜欢,必然是要送给喜欢的人,不如这样,我亏个本,八两银子卖给你如何?” “这怎么好。”夏知寒抬起他那双清澈无害的眼睛:“让您亏了可不行,我觉得可以卖十四两。” 哈。东若忽然笑了笑,她的猫可不是纯白无害的。 “好啊好啊!公子大气!”小贩两眼泛光,垂涎欲滴地看着夏知寒,仿佛看见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夏知寒起身拍拍衣服:“那你加油卖,我先走了,再见。”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小贩一时傻了眼,这人什么意思? 东若看着夏知寒的背影,往摊子是丢了一块碎银:“一两,那簪子给我。” 小贩一看走了个冤大头又来了个,顿时想要坐地起价:“公子,一两差太多了……” “怎么?要十四两?”东若眼睛一眯,琥珀色的眼睛发出幽幽的金光。 小贩被惊出一身冷汗,讨好地笑笑:“其实不要钱也行……” “行了,你这东西至多一两。”东若抱着手臂抬抬下巴:“钱在那儿,簪子我拿走了。” 小贩颤颤巍巍地递过簪子:“这位爷您拿好。” 眼看东若转身走了,才松了口气,害人终害己,只希望他以后不要再做个奸商。 东若几步追上夏知寒,拿着簪子的手往他面前一摊:“喏,你的簪子。” 夏知寒惊喜地看着簪子:“阿若!” 转而又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我原本是想自己给你买的。” “给我买的?”东若收回手,看着夏知寒,这倒是没想到。 夏知寒不好意思地偏头解释:“因为……灵枳看的话本里常常都有说……” “男子都会给心爱的姑娘买簪子……” 然后经常都是这个男的最后死了,只余下姑娘摸着簪子抱憾终身。 当然,夏知寒不知道后面的故事,只以为男女定情都是这般。 “这样啊,”东若将簪子塞到夏知寒手中。 卖糖葫芦也是因为想给她买东西吗? “那替我绾上吧……” 夏知寒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簪子,一手捋过东若的头发。 簪子绕着她的头发转了几圈。 然后……绾……绾不上? “阿若……我好像不会扎头发……”夏知寒呢喃道。 第68章 许卿白头签 这座小镇叫做寿云镇,就在云嶂山脚不远处,所以东若才能带着夏知寒过来看庙会。 这镇上有一座小庙叫做寿源宫,说是庙也不尽然。 里面供着的是玉皇大帝、太上三清、古来圣贤、送子观音……各路仙神都有。 都是民间供奉,自然不论那劳什子身份地位,只要百姓有所求便一并塑了进去。 庙建在山上,有九九八十一阶。两旁种着香樟、常青,长得枝繁叶茂,投下一片阴凉。 夏知寒慢慢地往上爬,虽然东若不忙时会教他些武艺强身健体,但他身体本就不如旁人,不多时额头上沁出汗水。 东若也没有催促,只是跟在他旁边,有时看看树,有时看看他。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夏知寒扛上去? 谁让夏知寒轻喘着,脸红扑扑的对她笑,双眼如清泉:“据说这里的菩萨很灵验,我有事相求。” 东若不信鬼不信神,但她信夏知寒,所以还是陪着夏知寒一路走上来。 只希望这里的菩萨识相一点。 看着夏知寒劳累,东若目光一暗。 砸个庙也不是个什么麻烦事儿。 两人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上了山,一阵清风徐徐吹来,驱散了烦躁,倒像是赔礼道歉了。 和夏知寒所认知的寺庙大有不同,没有巍峨高大的寺门,也没有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华贵马车。 连烫着戒疤的得道高僧都不见,只有一个剃了头发的小和尚站在铜钟旁边,有人捐钱供奉或是许愿,他便推着钟杵撞一次铜钟。 想来这里的香火还不错,老远就能听见荡开的钟声。 还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道士坐在功德箱旁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今日的人不算少,小庙外面摆着许多桌凳供人休息,还有居士凉了些茶水,谁要喝就自去打一碗。 夏知寒坐在树荫下休息,一边取出铜板数数,东若去打了一碗茶水,放到他面前。 “喝点水,数它干嘛,直接薅一把往功德箱一丢就成。”东若见夏知寒正认真地计算着要给的香火钱,不由笑道。 夏知寒也确实走累了,他喝了一口水,很清甜,他对着东若弯弯眉眼:“阿若养家也很辛苦。” 原来是个勤俭持家的夫人。 东若坐到夏知寒身边,帮他叠起铜板:“要数多少?” 等两人休息完,夏知寒拿起铜板走到功德箱面前,“叮叮当当”铜板落了下去,像一支歌似的。 一听便知道放了不少。 老道士听声抬起眼皮:“施主,量力而行就好。” “无妨,我要许的愿望很重要。”夏知寒笑了笑,转身往蒲团那里去了。 东若不喜这些地方,便站在功德箱这里等。 这里供奉的主位不知是何方神圣,一座小小的金身端坐在上面。 额头长着犄角,却眼睛低垂,手持花印,仿佛是在怜悯着世人。 夏知寒虔诚地闭上眼睛,合手许愿,然后拜了三拜,拿起签筒。 “哗啦”签筒被摇晃着,飞出一支签。 夏知寒见状,拿起一看,上面刻着篆文的“下下”二字。 天命从来都不在他这边的。 东若在这旁看着,眼见夏知寒拿了签却愣在那里,若有所思,她走过去低头询问:“怎么了?” 夏知寒差点没把签攥进肉,眼睛湿漉漉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阿若,我没事……” 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东若抬眼阴沉沉地看了一眼神像,比恶鬼还像恶鬼。 转而又低头地对夏知寒说:“求签要求三次,第一签是不准的,再来。” 夏知寒第一次求签,自然不知道规则,信以为真。 闭上眼又开始摇晃签筒。 东若站在旁边,拿过他手中的下下签顺手折了。 又一支签落出来,夏知寒还未来得及看,已被东若拿在手中:“再摇一次。” 夏知寒虽然不明白,但是依然乖巧地闭上眼,继续摇签。 东若拿着两支折断的下下签,抬手往神像脸上一扔,另一只手扶在腰间的刀上,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神像。 这边的气氛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连周围的香客都心中一悸,纷纷散开。 老道士看着那一站一跪的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暗道不好。 那站着的公子,身上的凶煞之气都快溢出来了,只求跪着的那人运气好些,可别拆了他们这破庙。 夏知寒全然不知,还在晃着签筒,这一次求签格外的慢,里面的竹签东倒西歪,就是不出来。 “要是求不出来就算了,”东若盯着神像,语气却很是温柔:“说明这菩萨不灵,赶明儿……” 正说着,签筒里的签突然哗啦一下,全落到地上。 夏知寒疑惑地睁开眼,不解地看着满地的签文。 东若挑挑眉,正要抽刀劈神像。 身后时刻关注的老道士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来:“二位施主,这签筒是坏的,我给你们重新拿一个。” 说完不等二人推脱,转身大喊:“敬文,拿筒签来。” 不一会儿,地上的签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小沙弥拿了筒新签递给夏知寒:“施主,给。” 夏知寒拿着签筒,看了一眼东若:“求签都这样吗?” “嗯,对。”东若点头,瞥过老道士,老道士一边擦汗一边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果然,这一次求签顺利得多,夏知寒闭眼,不一会儿就摇出三支签。 捡起来一看,都是上上签。 夏知寒惊喜地捡起签,顺手放下签筒:“阿若,你看,上上签!” 庙内的阴云就一下子散开,观望的老道士和小和尚都松了一口气。 可不是嘛,这签筒里连个中签都没敢放进去。 “真不错。”东若笑着点点头,对那老道士喊道:“老先生,麻烦解一下签文。” 解签简单多了,老道士坐在桌边,对着夏知寒一顿乱吹。 什么金榜题名……啊?不科举啊…… 那就仕途通达……哦,不是仕途…… 要不财源广进……居然不求财…… 最后老道士眼睛在两人身上一转,忽然明悟了许多。 “二位佳偶天成,实在是难得的缘分,一定要好好珍惜……” 早知道该去崆峒山出家。 夏知寒喜不自胜:“阿若,他们这里真的很灵,一下子就猜到了。” “可能是吧。”东若抱着手,歪头笑看。 第69章 我为守护神 抽完签,两人就到庙后面的回廊上看荷花,此时荷花开得正艳,里面还有锦鲤游来游去,煞是好看。 清风带来一阵阵荷香,夏知寒有些倦了,便坐在木椅上和东若一起扔锦鲤。 周围边上还有不少人在拿铜钱打锦鲤 这算是寿源宫的传说。 据说锦鲤衔了人的铜钱,受了愿力便能化龙,成了龙神便会回来报答恩人。 夏知寒丢了几个,那些锦鲤聪明得紧,有东西掉下来便一下散开了,俄而又聚到一起。 不像人看锦鲤,倒像是锦鲤在逗人玩似的。 东若见夏知寒不丢了,颠颠手中的五个铜钱,反手一甩。 “扑通扑通”五声,溅起五个圆圆的水花,锦鲤没能衔住铜钱。 倒是……浮了起来? 夏知寒紧张地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发现以后,悄悄凑到东若耳边:“不会被铜钱砸死了,要不我们先走?” 他说话也轻飘飘的,微弱的气息扑在耳边,像小溪流。 东若见他惶恐地模样,安抚他:“没事儿,只是晕过去了。” 说着两人盯着那五条躺尸的花鲤鱼,果然,不一会儿其中一条尾巴抽了抽,摇摇晃晃地游走了。 “阿若……我好像在做梦一样……”夏知寒整个人没了正形,软绵绵地趴在椅背上,看着一只蜻蜓飞过来,停在花尖。 好像长久以来束缚着他脊梁的铁锁,被短暂地松开,让他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东若闻言,坐到他身边,让他靠着自己:“那你的梦还有很长很久的时间。” “阿若,我怕我会醒过来,那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没有哭,只是声音酸涩迷离。 东若想起来了,这是只流浪的小猫,对别人的好意,再三试探也不敢接受。 或许是因为有人曾经用同样的伎俩,伤害了她的猫。 东若眼中翻滚着暗色的浪潮,像是要拍断某些人的骨头。 她轻轻地靠过去,体温传递着,让他稍微心安。 “就算梦醒了也别怕,我还是在你身边。”东若的承诺像一场梦境的呓语。 至于那些人,她不会让他们活得心安理得。 伤害别人的猫,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若会和我永远在一起吗?”夏知寒伸出手。 像之前的多少次一样,东若不会让他落空。 她握住夏知寒的手,轻轻地在他的手背落下一吻,郑重地宣誓:“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夏知寒露出一个青涩地笑,眼中映着湖波,闪烁着微光。 “我许愿了,菩萨也同意了。” 东若自来不信鬼神,对她而言,那些东西不过一截木头一块土。 但在此时,她却是希望有神明的,这样不会叫夏知寒的愿望落空。 “你信他们,不如信我。”东若扣住夏知寒的手,学着他的模样瘫在长椅上。 “为什么?”夏知寒不解,世人都是相信神佛的,总是有好多事情应验,他也不例外。 有个老头扛着架子来回叫卖,走到了他们跟前:“二位公子,要不要买个小菩萨回去挂着,我们这儿的菩萨,灵得很。” 夏知寒坐起身,看着架子上拿五彩绳线穿着的挂饰,下面有节赤红的木头,雕了个似模似样的人形。 面上被点了两个黄色的点做眼睛,头顶还有两个小小的尖。 “这是什么神仙?”夏知寒伸手,指尖戳了戳那木人。 东若看着一架子的红色木人,眯起了琥珀色的眼睛。 老头见夏知寒喜欢,便放下了木架,殷勤地要为他取:“公子您外地来的不知道,这儿供的东菩萨,他是个有大功德的人。” “您看您喜欢哪个,我给您摘,这个吗?” “大功德的人?”夏知寒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民间供奉的神仙,多半都是有真实形象的人,这种人很多是生前为百姓做了善事的人。 死后百姓坚信这样的大善人会飞升成仙,为了纪念他们,就会为他们塑像,便成了人人传颂的“菩萨”。 这些都很正常,夏知寒指着其中一个,让他取下来:“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见客人感兴趣,老头也打开了话匣子:“我们这儿啊,很久以前有个贪官,他鱼肉乡里,百姓民不聊生。” “这庙最初就是贪官建的,想长命百岁,肉身成圣。” “贪官死了以后也不收敛,一旦我们这儿有一年没有供奉他,那他就装妖作怪,灾难横行。” “二十年前,天灾降临,我们打鼓祈福,都不见一滴雨落下,眼看人都要死光了。” 熟悉的时间,夏知寒心中咯噔了一下。 “忽然有一天,这里来了个红衣的男子和他的几个兄弟。” “那男子姓东,他打倒了这儿的土豪劣绅,分出粮食救活了我们这些百姓。” 太熟悉不过的剧情,夏知寒已经不是第一次听。 “那时年月,当官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瑟瑟发抖、东躲西藏。” “后来他走后全无消息,大家都说他是天上神仙下凡,来救苦救难的,镇上的几个青年一合计,便推倒了贪官的神像,为他塑了尊像来镇守一方。” “我们便称为东菩萨,有这东菩萨在,这些年我们寿云镇风调雨顺。” “便是云嶂山的贼寇,都不敢侵犯我们。” 老头说着,得意洋洋地捋了一把自己的白胡子:“这可是个真神仙呢。” 怪不得…… 夏知寒收下木偶人,掏出十个铜板给老头:“谢谢您。” “不谢不谢,”老头眉开眼笑地扛着架子走开:“卖菩萨偶嘞——” 夏知寒转头向东若看去,东若懒洋洋地靠着,琥珀色的眼睛带着丝丝得意的笑。 “我说过了,求神不如求我,你不信。” “这些泥巴偶知道什么,你的什么愿望我实现不了?” 夏知寒呆呆地看着东若,却忽然害羞:“那我刚才是在岳父面前,问我和阿若的姻缘?” 所以,最开始的下下签是……? “别想太多……”看着夏知寒傻乎乎地模样,东若便觉得有趣,她凑过来。 夏知寒慌乱地拿着菩萨偶:“不……不行……岳父还在……” “他算个锤子。”东若一把拿过夏知寒手中的菩萨偶,往池子里一丢。 “咚”,溅起的水花中,东若亲了亲夏知寒的脸。 菩萨偶在力道的作用下沉了下去,转眼又因浮力露出水面。 无奈地在水波中晃动着。 第70章 月下剖心迹 等二人下山后,天色已经暗了,街道挂起了红红的灯笼,行人不减反增。 街上响起锣鼓声,长长的舞龙队从这头盘旋到那头,在青烟白雾中,倒真像一条真龙腾云乘风,从天上来到人间。 东若和夏知寒坐在街角吃馄饨,薄薄的面皮裹着饱满的肉馅,两头尖尖,在金色的鸡汤像小船一般。 馄饨有些烫,夏知寒舀起一个,放在唇边吹凉,这才递给东若:“阿若吃馄饨。” 他竟也像颗美味的馄饨,雪白的肌肤下透出微微的红色。 夏知寒专注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河流。 东若低头,吃下了那颗馄饨,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有时却也分不清,他是在刻意的勾引,还是无意中诱惑。 “吃完带你去个地方。”东若垂下眼,舀起一个馄饨,放到夏知寒碗里:“再吹一个。” 但不可否认,他是个优秀的诱饵。 “去哪儿?”夏知寒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东若的馄饨,又看看自己的:“我的要凉一下,阿若吃我这碗吧。” “不,你吹过的好吃点。” 东若又在逗他。 夏知寒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将他的影子牢牢圈禁。 东若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眼神有多温柔,里面的宠溺与爱意都快要溢出来。 多少次,夏知寒看着那双眼睛,便能在心中肯定地告诉自己,东若爱他。 那双眼睛反复述说着爱意,让他不再怀疑,握住自己飘摇不定的心。 “彭——”她的身后绽开了烟花。 原来是舞龙灯已到了高潮时分,人群欢呼着点燃焰火,在天空炸开一束束火树银花。 但是夏知寒,东若比烟火更加耀眼。 吃完馄饨,东若提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带着夏知寒在人群中穿梭。 踩脚啦、碰头啦……夏知寒被她拉着,晕头转向地与各色灯火擦肩,好像是一捧雪,融在了人间。 “上来。”东若蹲在围墙上冲他伸出手,那只手生着茧。 夏知寒抬起头,东若耳后的辫子垂落,散发被她随意地绾在脑后,那支朴素的银簪和她的绚丽全然不同。 一只修长细白的手搭上去,夏知寒将自己交到她手中,全然不顾后果。 脚下一轻,心也随之悬起,夏知寒被东若一把拽上围墙。 夏知寒小心翼翼地蹲在围墙上,一只手扶着墙边,他抬起眼睛,语气有些紧张:“阿若,我们爬别人的围墙做什么?” 害怕之余,却又有些小小的兴奋,像是向来听话的孩子,头一次做坏事。 “不好玩吗?”东若站在围墙上,低头看夏知寒的模样,笑道。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像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夏知寒想过的没想过的,都被她实现。 “夏知寒,我在想一件事。”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暗金色的光。 像是山林中某种大型的动物,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嗯?”夏知寒看着东若的眼睛,里面涌流着丝丝缕缕暗色的光。 逃?他忽然想起来,今天太适合逃跑了。 小镇里有那么多人,就算他融入其中也不会太明显,有人接应,便是东若再神通广大,都不能找到他。 他完全可以趁机逃走,不用担心任何后果。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逃走呢? 因为他想和东若一起逛庙会、一起许愿、一起吃馄饨…… “我要和阿若在一起。”夏知寒抬起眼,坚定地回答。 这不是谎言,是他的所愿所求。 东若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她蹲下来,与夏知寒平视:“这世上怎么就会有你这样人呢?让人没有办法不喜欢。” “夏知寒,我再问一次,你要和我在一起吗?”她抬起手,将他垂落的头发撩至耳后。 “算我这辈子善心大发一次,你若是不愿,这宅子便是你的。” “你要考状元也好,要光宗耀祖也好……都可以去做。” 她心软了,因为这个呆呆傻傻的小书生,有些事,总不愿他搅和进来。 “小书生,当土匪不是好事,这是刀尖舔血的活计,若是有哪一天,我不在……” 还未等东若说完,夏知寒已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了她满怀。 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裳,夏知寒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阿若不要我了吗……” “我不走……阿若,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小猫的天塌下来了,东若不要他了。 “我以后会听话的……阿若……” “是不是因为我欺负沈苏你不高兴了,还是因为我陷害吴先生……” 夏知寒胡乱地反省着自己的错误,一点一点地向她道歉。 “我以后不会了,阿若……我错了……对不起……” 东若抬起手抱住他的后背:“我不会不要你。” 她怎么舍得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夏知寒如此爱她。 她往后一仰,两人就这样直直地从围墙上掉下来。 夏知寒害怕极了,可是依旧紧紧抓住东若的衣服不肯松开。 死也没关系,他要和东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东若抱住夏知寒在空中一转,便轻巧地落在地上。 噼里啪啦一阵,买的东西也随着他们的动作落到地上。 “想好了?”东若看着夏知寒最后一次询问:“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吗?” 事不过三,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他放弃…… 夏知寒似乎没有犹豫,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东若:“我要和你一起,一直在一起。” 好吧,她给过机会了。 “不要后悔。”东若轻轻放开夏知寒,对他说。 是威胁?是警告? 谁在乎。 他不在乎。 夏知寒拉住东若的衣襟,吻了上去。 他才不在乎,他要留住东若,美人计也好,自投罗网也罢。 不像平时的温驯,他讨好地想要奉献自己,却不得要领。 反而咬伤了主人。 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夏知寒偷偷地抬起眼睛,惶恐地打量着东若的神色。 见她没有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未等他重新鼓起勇气勇气,东若捏住他的后颈,用力吻了回去。 尝到血味的兽,被勾起残暴的本性,要将他拆吃入腹。 第71章 自缚于此心 不逃?那就归她了。 一吻毕,夏知寒喘息着,面上绯红,衣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 东若伸手扶着他,除却被咬破的嘴唇,衣裳齐整,没有一丝凌乱。 夏知寒雪白的皮肤,就这样暴露在月光下,如莹白的珍珠。 东若眸色深深,抬手摩挲着他的锁骨,直将那里染上艳丽的绯红。 忽然,细长的手抬起来,握住她的手指,制止了她的动作。 东若一顿,抬起头,却见夏知寒偏着头悄悄打量她,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耳垂赤红:“不要在这里……” 他的眼如星辰闪烁,羞涩、渴望、担忧、依赖……繁复的情绪都在其中交织着。 东若的眸色深了,她将夏知寒打横抱起,往屋内走去。 夏知寒柔顺地攀住她的肩头,将头靠在她身上,听着她急促的心跳。 宅子是早已让人收拾好的。 东若踹开卧室房门,把夏知寒放到床上,反身掩上门扉,燃起灯火。 烛光下,夏知寒抬起眼睛,眸中波光潋滟,含羞带媚:“阿若……” 东若呼吸一滞,她早就知道的,面对夏知寒的美人计,她从来都是输家。 “夏知寒,”东若背着光站在床前,夏知寒跪在床上,仰视着她:“猜猜我在想什么。” 夏知寒浅浅地笑着,带着三分羞意:“我不知道。” 他伸出手指,拉住东若的腰带,这是一封隐晦的邀请函:“我只知道阿若很喜欢我。”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东若被他这么轻轻一拽,便顺势扑上床。 她抬起一只手掐住夏知寒的下颌,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火焰,像是要将他燃成灰烬。 床幔慢慢地落下来,跳跃的烛火隐隐约约地投下影子。 “那我也不猜……”夏知寒轻轻喘了一口气,用气音说着。 雪白的缎子,被人晕开朱砂点抹,化作一朵朵红梅。 热气蒸腾着,氧气被抢夺殆尽,夏知寒几近窒息了,他无力地抓住东若,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盈满水雾,上挑的眼尾泛着粉色,看得东若心中发痒,她哑着嗓子,低低一笑:“你哭什么……” “我心疼阿若才哭的……”夏知寒抱着东若的腰,仰视他的神明。 却被东若在肩膀上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的牙印:“那你别乱动。” 天将亮时,蜡烛熄灭了,升起袅袅青烟,散在空气中。 第二日起得自然晚了些,日上三竿了,一只手才从床帘里伸出来,摸索着衣物。 过了好一会,东若才穿好衣服拉起床帘。 夏知寒在床上裹着被子,原本白皙的肩头伤痕累累,他的目光随着东若左右移动。 眼看东若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物,他才疑惑地出声,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这里为什么会有我的衣服?” “这个?”东若拿着衣服走过来:“我原想着,让你留在这儿。” 原来这是蓄谋已久的抛弃。 “所以……阿若早就不想要我了吗?”眼看着夏知寒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 “我要你,不哭。”眼见一滴泪就要滑落,东若赶紧哄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喜欢你……” 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眼泪。 “那这宅子……”夏知寒伸手可怜巴巴地拉住东若。 东若坐到床边,把衣服放下:“我想着,让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我忙完了再来接你。” 原来这不是抛弃小猫的箱子,这是一座金屋,藏着她的宝贝。 “我不想和阿若分开。”夏知寒把头靠过来,东若将他抱住。 看着他背上陈布的伤痕,东若眸色动了动:“不分开。” “我已知道你的心意,自然不会再将你留在这里。” 他想和她在一起,就算明知会万劫不复,他也不害怕。 她的猫有利爪尖牙,不愿坐以待毙,只想跟着她。 “夏知寒,”东若抱着夏知寒,手指轻轻抚过他背上的血痕:“我永远在你身边,不要害怕。” 她的掌心带着茧,碰着背上的伤口时,有一丝丝的疼痛感。 夏知寒将头埋进东若的怀里,声音闷闷的:“……我只害怕你不要我……” 衣服传来湿润的感觉,好像又哭了。 原本打算上午回山寨的计划被推迟到下午。 东若挑了个隐蔽点的地方准备爬墙,夏知寒拎着东西,实在不明白:“阿若,这不是我们的房子吗,为什么还要翻墙走?” 这事儿很难说清楚,该怎么跟夏知寒解释,她把夏知寒关进来就没打算把他放出去。 “我忘了带钥匙。”最后,东若面不改色地解释。 一回生二回熟,夏知寒在东若的帮助下翻过围墙。 昨夜天黑不曾察觉,这围墙居然这么高,夏知寒坐在围墙上,一时竟然不知如何下去。 东若在下面摊开怀抱:“跳下来,我接住你。” 既然东若这么说,夏知寒自然相信,他闭着眼,往下一跳,心也“怦怦”直跳。 东若自然不会让他落空,每一次都稳稳接住了夏知寒。 “阿若。”夏知寒伸手环住东若撒娇:“我害怕。” “我在这。”东若自然放纵他。 “阿若每一次都能接住我,是以前练习过吗?”两人正其乐融融着,夏知寒忽然微弱地问了一句。 带着些酸意。 好像从昨晚开始,夏知寒就开始不断询问东若关于沈苏的事情。 抱过沈苏吗? 东若一时想不起来了,但这个时候肯定不能犹豫:“没有,只是遇见夫人忽然就无师自通了。” 忽然就练成了百分百接夫人神功。 “那阿若真厉害。”夏知寒开心了,从东若怀中下来,主动亲了一下东若的脸颊。 两人手牵手往城外走去。 东若转头看着夏知寒,发现他似乎开心许多。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东若挠了一下夏知寒的掌心,问他。 夏知寒脸上飞起两片红云,瞟了一眼东若,低头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是阿若的人,以后阿若都要对我负责。” “所以以后阿若都不会喜欢沈苏了,对吧?” “……噗”东若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何时喜欢沈苏了?” 原来小猫吃醋了,真是可爱。 第72章 知来者可追 马是昨日就寄养在客栈的,小二喂实了草料,见了东若,两匹马往前勾着脖子要与她亲昵。 “二位客官放心,我们客栈都是喂的草料都掺了谷物……”小二搓着手,满脸堆笑地解释。 东若摸着马儿,确定它们吃得不错,从腰间摘下荷包丢到小二怀中:“赏!” 小二欣喜地帮二人将马牵出来:“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云嶂山离此处还是有些距离,昨日夏知寒与东若骑马来时,他便注意到东若的马很是神俊。 通体全黑没有一根杂毛,项部纤细,线形流畅,四肢肌肉清晰明显,便是在京城的贡马中也算佼佼者。 夏知寒会骑马,但并非精通,东若便在寨中挑了匹温顺的马给他。 可怜神驹非凡,也得陪着他慢慢行走,一身本领都难以展现,它不开心地打了个响鼻。 东若调整着缰绳,压住黑马的速度与夏知寒并排慢行。 现在的天气已升温,下午有些炎热,两人头上戴着竹笠,走在大路边缘的林荫下。 午时过后多是休憩的时间,便是农户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劳作,路上没有行人倒也落得清净。 偶然有凉风徐来,解去热气,也算得上悠然。 当然,能有如此闲适的心情,多半还是因为身边的人。 夏知寒和东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倒也不是什么紧要,只是因为想和对方说话罢了。 “……那阿若哪儿来的钱买宅子?” 听着东若说以前的山寨一群人凑不出半个子儿,别说老婆本,棺材本都存不出个一二三。 思及东若这两日花钱如流水,夏知寒忽然好奇地问:“那个宅子可不小,恐怕不便宜。” “哦,那个啊,”东若听了,毫不掩饰地回答,“找路过的人借点钱就好了。 “生意好的时候,不出三天就能赚个宅子。” “现在还是好心人多啊……” 这个“好心人”得打上引号,他们给钱是基于善心,还是慑于刀剑,这可难说…… 果然,他不该问的。 夏知寒一时竟然忘了东若是个土匪头子,不过他心思一转,问道:“如果阿若以后不打劫了,要做什么呢?” “这个嘛……”东若思考了一下,说:“顺利的话可能坐牢,不顺利的话可能已经死了。” 夏知寒一听这话就不开心,他捏紧缰绳,目光如静水:“如果阿若不会死呢?” 哈?小书生动了真情,便是看她这恶人,也要为她推脱找补。 东若瞟了一眼夏知寒,见他脸色不好,便松了语气哄他:“那自然是和你在一起,你想做什么营生,我便陪你,如何?” “真的?”夏知寒来了精神,他格外欣喜。 “自然。”自然是要把夏知寒带在自己身边了。 说到这儿,她还不知道夏知寒有些什么心愿,也好早做打算。 便随口问:“你想做些什么?说来听听。” 却将夏知寒问在了原地。 他想要做什么?夏知寒从未思考过。 过去活着就已经是苦难,哪里还敢肖想来日,他浑浑噩噩地长到现在,居然半点野心也无。 他这辈子生出的第一个愿望,便是东若,再多的,他想也不敢想。 “怎么了?”东若勒住马,回头看着夏知寒愣在原地。 夏知寒怯怯地说:“我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些什么……”甚至连个未来都无法许诺。 对此,东若毫不在意,“日子长着呢,你慢慢想也来得及。” 不长了……夏知寒在心中暗暗道,朝廷蓄势待发,恐怕不会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想起昨日传来的字条,夏知寒看着东若的背影,不禁有些担忧。 或许是听见了夏知寒的祈祷,上天顺势给了他一个机会。 看着前边倒塌的树干,东若勒紧了缰绳,黑马斜在前方,挡住了夏知寒。 “阿若……” 此时离云嶂山也不远,这林荫小道,不知为何有树拦在路上。 夏知寒担忧地看着东若。 东若安抚似地看了一眼夏知寒,转头不慌不忙地将手按在刀上,目光一厉:“鸟飞天鱼游水,不孝崽子,当爹称老子!” 匪徒向来各有其道,这片山头一直都是斩虬寨的地盘,不知道哪儿来的流匪,居然敢在这儿拦路抢生意。 只听四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出来几个打着赤膊的人。 领头的是个黄头发的大胡子,他听见东若的声音,便知这是个江湖人,出来一拱手:“多有冒犯,不知是哪位兄弟路过?” 这人虽然不认识东若,可东若看他的模样已猜着三分,她冷笑一声:“你来这地界,不曾拜过老爷,还敢问老子是谁?” 夏知寒这时看了一眼东若,发现她说话时刻意沉下了声音,与平常说话全然不同,听起来多了几分杀气。 云嶂山的斩虬寨虽然有些名声,但是东若在外时都戴着面具,世人只道她是个少年,其余的一概不知。 也因此,那黄毛汉子一时没分辨出她来,只觉得这是个轻狂的后生,说话不免有些冲。 “老子拜会哪位老爷,与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有什么关系?” 说着便挥手要让喽啰把他们团团围住,想着东若趾高气扬,猜测她有些身份,黄毛汉子眼珠子,有了主意。 “不如绑了你们二人,正好先给斩虬寨老爷做贺礼。” 坐下的马儿感受到危险的气息,打了个响鼻,低下头蓄势待发。 东若转头对夏知寒笑道:“你往后些,等会儿伤着你。” 夏知寒知晓这事儿容不下他插手,立刻赶着身下的马往后边走。 见东若还有心思与夏知寒说笑,黄毛汉子面子上挂不住,喝道:“小子不如一块儿动手,还省些时间。” 东若看着这几个杂鱼,目光一冷:“就你们,也配?” 黄毛气煞,提着刀一指:“把这小子给我拉下来,今天就给他长长记性!” 此话一次,喽啰们举着刀一拥而上,还不及她身前。 只见东若双脚夹紧马腹,手中缰绳一抖。 黑马如有灵性一般,随她抬蹄,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人身上。 转而东若伏身,那黑马就知趣转弯,给人当头一蹄。 便是骑术,东若也出神入化。 第73章 误会皆有价 “就这点本事,也敢和老子叫板。”东若勒马而立,嗤笑道,满身匪气。 小喽啰只将她围住,却不敢近身。 黄毛大汉见此,脸阴沉下去:“没用的东西!” 转而又冷冷地盯住东若:“小子,真当你爷爷治不了你?” “还有点什么三脚猫的功夫,尽管使出来。”若论武艺,东若自来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一声马嘶从身后传来,东若猛然回头:“知寒!” 却见有个小喽啰趁着东若打架,慌里慌张地凑到夏知寒的马前,想抓住缰绳威胁她。 马儿受惊胡乱扑腾着前蹄,小喽啰不得靠近,夏知寒也只能紧紧抱住马,眼看就被甩下来。 东若的眼神冷下来,暗金色重叠着,像是无尽的深渊,她调转马头往夏知寒去。 金毛汉子自然不会让她轻易过去,提着板刀挡在前面,狞笑道:“你现在下马求饶,你们兄弟二人还能有条活路。” “你们自找的。”东若淡淡地看了汉子一眼,说了一句。 说罢她一手勒马,一手抽出腰间横挂的刀。 那一眼折射出冰冷的金光,让金毛汉子忽然心中一惊,想起一个人来。 只是那人已去世十多年,怎么可能还在世间。 “小的们,拦住他!”只一瞬间,金毛汉子就清醒过来,高声喝道。 马在这一刻嘶鸣,东若也在此时呵道:“夏知寒,闭眼!” 夏知寒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立刻伏身紧紧抱住马脖子,闭上眼睛。 黑暗中,马蹄“嗒嗒”向他而来,间或有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一个喽啰一声痛呼戛然而止,鲜血喷涌而出,东若却无暇顾忌,驱马避开板刀沉重的一击。 金毛汉子气力不俗,又是用的板刀,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缝隙。 “呸,有两下子。”黑马扬蹄,叫金毛吃了一嘴尘土,他恨恨地唾了一口,看着东若也不如之前的轻蔑。 原以为是个小羊羔子,没想到还是块铁板。 东若也未曾大意,她顺手砍翻一个小个子,马向前走了两步,刨了刨蹄子,算是告诉主人自己已准备好了。 黑马高大,更适合用枪矛等兵器,今日本就是出来游玩,东若也未带那么多东西。 否则长枪在手,这些人哪儿还有跟她叫板的资格。 板刀短,朴刀长。 一阵风响,东若率先而动,手提朴刀,俯身冲来,如一道黑色的流光。 金毛见状抬刀遮挡,身形也往边撤,不与她正面对抗。 不曾想将至跟前时,黑马一声长啡,两只前蹄往前一点,东若便借力飞出来,也不用刀。 抬腿一脚踢在板刀上,力气之大,若是踢实了,五脏六腑没有不碎的。 金毛心中一惊,将两脚往地上一扎,分散受力,不动如山。 “哼。”东若眸光一闪,另一条腿已至,直逼面门。 金毛脚扎在土里躲避不及,硬生生受下这一腿,左脸被一脚踢偏,整个人实在受不住,飞了出去。 “好汉……好汉饶命……”此时他已不敢逞强,脸被踢歪了,只能含混着求饶。 东若没有说话,只是冷着目光,提着朴刀走过来。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好汉饶命……” “我哥哥是斩虬寨的,我们大当家不会放过你!” 求饶的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东若充耳不闻,抬手就要了结他的性命。 “刀下留人——”一支箭飞了过来,击退了东若扬起的刀。 金毛汉子闻声,连滚带爬地摔过去:“哥哥救我!” 东若抬起头,眼睛微眯。 来人正是吴亮、李虎等人,还有一个背着羽箭的少年,脸上涂着泥土,后面跟着几十个人。 真是可惜。 东若看着金毛汉子吓得连走路都不会了,软着腿在地上翻滚。 吴亮赶紧打马上前:“大当家,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他眼神不好,冒犯了您。” 仔细一看,后面跟着的是斩虬寨的人马:“大当家!” 李虎也下马扶住金毛:“三弟莫慌,哥哥们来了。” 孩子大了,知道奶了。 今日这人在这里发难,难说不是吴亮的主意。 “三弟?”东若看着被吓得颤颤巍巍的金毛,扯起一个嘲讽的笑:“不来拜见老子便罢,还敢在老子的地盘放肆?” 吴亮满头大汗,解释道:“大当家日前叫我与黑弟出来寻供礼,正巧遇见三弟和四弟带人来寻我们。” “听我们说要寻供礼,三弟便自告奋勇,说要给大当家寻些好物,这才在此设围,不曾想大当家便在此路过。” “是吗?”东若听了,笑了一声:“看来是场误会。” “正是……正是……”吴亮擦擦冷汗,赔笑道。 东若提起刀,刀尖轻点,快如闪电。 “啊——”金毛一声凄叫,李虎险些抽刀。 东若已转身走开,只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既然眼瞎,那左眼也不必要了,正好长长记性。” “就当惊扰夫人的赔礼吧。” 那个白面少年闻言,打量着擦身而过的东若,黑亮的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 没想到东若出手如此狠辣。 “大当家怎可……”李虎忿忿不平正要出声 吴亮也先一步截断,压下不快:“是,大当家的教训我们铭记在心。 刀剑声停了,耳边似乎有呼喊声。 夏知寒只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让他心中紧张,他抱紧已不再乱跳马儿,安静地等在原地。 有人似乎在慢慢靠近。 是东若,还是那个劫匪? 夏知寒没有睁开眼睛,若是东若,就不用害怕,若是那个劫匪,他也不怕。 他不怕死,只怕不能与东若死在一块儿。 鼻间萦绕着浓厚的血腥味,那个人越走越近,他的心跳却更加平和,像是下一秒就要停止。 东若一走近,发现夏知寒还听话的闭着眼睛,微翘的睫毛垂下,与他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抬起手想摸摸夏知寒的脸,却看见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只能作罢。 “夏知寒,别怕,已经解决了。”她翻身上马,坐到夏知寒身后。 夏知寒的睫毛颤了颤,想要睁开眼睛,却被东若止住:“再等等。” “好。”怀中人软软地回答。 东若冷眼看着满地的尸体和血迹,她搂紧夏知寒,吩咐众人:“把衔烛牵起来,回寨!” 第74章 奇怪的少年 东若拉住缰绳轻轻一抖,身下的马儿也随之一振,抬起蹄子慢慢往前走去。 夏知寒闭着眼,后背靠着东若,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人低低的呻吟声。 周围的马蹄声多了些,似乎还有其他人? 夏知寒想起之前听见的呼喊,想来是有人来了。 东若双手环在夏知寒身前,带着队伍走出老远,才低声道:“可以睁眼了。” 夏知寒这才听话的睁开眼睛,他转头打量着四周,这才发现吴亮、李虎也来了。 先前的金毛汉子一只手捂着眼睛,余下的一只眼恨恨地盯住东若的背影,像是要把她后背灼出个洞。 后面一群跟着走的,牵着黑马,提着刀,还有些背着金银细软,都是些土匪喽啰,有些是斩虬寨的,有些衣着不同,似乎是外来的。 还有一个脸上抹着污泥的少年,身材俊美、腰细腿长,骑在白马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他的目光时不时流连在东若身上,见夏知寒看他,他便“嗖——”地一下收回目光,偏过头只当不知。 夏知寒侧过头,看着东若。 东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感,长眉入鬓,琥珀色的眼睛散发着金色光辉,她专注地看着前方,有着骨子里的坚毅和傲气。 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透着点点金光,锐利的眼神被长长的睫毛遮盖,又自有女子的柔韧。 “怎么了?”她低头看来,声音带着宠溺。 这般的东若,有人欢喜也是自然。 夏知寒抬起手指,摸了摸东若脸上干涸的血迹:“你的脸上有血。” 可能是她刚才杀人时不小心溅上的, 她气急了,不曾注意手法,结果弄得一身血污。 恐怕吓到他了。 东若有些懊恼,她微微侧头,遮挡住染血的半张脸:“我下次注意些。” 夏知寒眼角一瞥,发现那个少年又在往这边偷看。 他抓住马鞍,慢慢往后转身。 东若怕摔着他,便放慢了速度,伸出一只手圈住夏知寒,任他在马上侧身而坐。 待坐好后,夏知寒微微一笑,抬手扶着东若的脸,凑了上前。 东若不知其意,只当他要说什么,便低下头,不曾想夏知寒将脸凑近,伸出舌头轻轻舔过她的脸颊。 “我帮你擦干净……” 软软的舌尖,舔过她的脸颊,带走上面的血迹。 这哪儿是擦呀,分明就是……勾引。 东若瞳孔不着痕迹地一缩,转而扶住他的背,神色愈发深沉。 夏知寒舔完,这才往后让让,微弱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 唇色不如从前苍白,带着点点怜人的粉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全然没有懊悔的意思。 东若眼中闪过笑意,搂着他的腰背,低声道:“怎么突然转性儿?” “莫不是又有人惹你不开心了。” 夏知寒看了一眼少年,他满脸通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来刚才的小动作已被他尽数看见。 “没有,”夏知寒盈盈笑着,“只是阿若太好看了。” 好看自然是有人看。 东若心中明悟,目光隐晦地对着周围扫视了一圈,不知是谁打翻了小猫的醋坛子。 今日吴亮被东若当众驳了面子,现在正在暗暗生气,那样心思去关心这些杂七杂八的。 李虎和金毛汉子并马走着,正在宽慰他,想来两人关系不错。 其余的喽啰匪兵,自然不敢冒犯大当家和夫人。 如此下来,倒是只有那个射箭少年,从之前便在时不时偷看东若和夏知寒二人…… 想来便是他惹了夏知寒不快。 东若转头看去,果然,那少年的目光一触即走,掩饰得实在拙劣。 “阿若……”夏知寒见东若还刻意去看那少年,他抬手抓住东若的衣服,颦眉欲泣,声音细弱,宛如将要溅落的露珠,下一瞬就要碎裂。 “阿若,我肩疼……”他虚弱地靠在东若的怀中,眼睛半闭,只有点点泪光透过睫毛,朦胧地看着她。 肩膀疼?咳……若是肩膀疼,那可能……得怪一下她,她咬的。 东若抱住夏知寒,知他无事,却还是软下语气:“可是累着了,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不用……”夏知寒将头埋进东若怀中,小声道:“还是快些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既然如此,东若自然要让夏知寒快些回去休息。 东若一身精湛的功夫,都在此时用上了,她轻轻往前一挥手,队伍立刻加速前进。 身下的马儿迈开蹄子,却被东若用缰绳操控着,行走轻快,不曾颠簸到他。 一直到了云嶂山脚下,小行了一段路,骑马便已上不去了。 东若小心翼翼地下马,却不慎惊动了夏知寒。 夏知寒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阿若?” 东若立刻上前解释道:“不哭,马上就到了,我背你上去。” “我跟着阿若走吧。”夏知寒摇头,虽然东若力气大,但是山路难行。 哪知这时那个不识趣的少年看东若停住,见二人架势便猜到三分。 于是上前主动请缨:“大当家,让我来背夫人吧,我从小力气就大。” 吴亮恰好在一边和李虎扶着金毛下马,一听这少年的毛遂自荐,不免摇摇头。 别人小夫妻的爱情游戏,你个愣头青插个什么手。 果然原本还在含情脉脉的二人闻声齐齐转过头,看着这少年,他脸上还涂着污泥,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果然是冲着东若来的,如今还想表现一番,来衬托他自己吗? 夏知寒垂下眼帘,颦着眉头,却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我身体虚弱,不比英雄身手矫健,真是麻烦你和东若了。” 少年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只是看着笑得不甚开心的模样,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没事儿,我不怕麻烦,我来背你吧。” 看吧,都把他归结为麻烦了,阿若会嫌他麻烦吗? 夏知寒惴惴不安地瞟了一眼东若。 却见东若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 夏知寒心中紧张,从马上便往东若扑去:“阿若……” 东若赶紧伸手接住他。 却不曾想,那少年更加积极,上前一步就要抱住夏知寒。 第75章 大当家受挫 东若见状一手拐击偏少年,仰头恰巧接住夏知寒。 夏知寒环住东若的脖子,衣袖滑落,露出细白的手腕。 他肤色白,手腕上的手印红痕也就格外显眼,一只银镯斜在手腕上,昭示他已有佳偶。 众人知晓大当家的性子,见状纷纷低下头,不敢细看。 连吴亮、李虎等人也觉不妥,避开了眼睛。 唯有那个少年,一脸惊讶地看着夏知寒手上的痕迹,眼中忽然燃起怒火。 东若抱着夏知寒还未说什么,那少年已经冲上来,义正言辞地指着东若骂道:“他如此瘦弱的一个人,你居然打他?” 闻言四下一片安静不敢吱声。 东若眯了眯眼睛,空出一只手拉上夏知寒的衣袖,遮住他皓白的手腕,亲了亲他的手背。 转而盯住少年:“你那双招子若是再敢乱看,老子便给你挖下来。” “你!”少年气急,竟然反手摸出一支羽箭:“你个混蛋,不仅打他还要如此折辱他!” “正好。”东若眼中闪过狠色,一手抱住夏知寒,另一只手便要抽刀。 “等等、等等,大当家、小兄弟,”吴亮见二人要动真格了,这少年又是自己招揽来的,赶紧出来阻止:“大家都是同路人,莫要伤了和气。 他劈手躲过少年的羽箭:“小唐,莫要惹大当家生气。” 夏知寒也回身抱住东若:“阿若,我们早些回去吧。” 吴亮这人,东若还有用,不能闹得太僵,何况这个少年似乎…… 东若抱着夏知寒,心中的怒气也消了些:“老子只当你这次不晓得规矩,没有下次。” 少年不甘的收起弓箭,盯着东若和夏知寒:“你日后若再欺负他,我便要了你的狗命!” “啊这……”吴亮没想到这少年仅仅一面,居然也被夏夫人迷了心智,还要与大当家争抢。 不免在心中感慨一番,这夏夫人果然是蓝颜祸水。 那少年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 东若抱着夏知寒,几人一同上山,马跟在后面由喽啰们牵着。 他一边看着崎岖难走的山路,一边暗自思索着。 那个少年虽然脸上涂着污泥,但从他的身量骨相看来,绝对相貌不凡。 东若其实不喜欢太过柔顺的人,从她执意成为山匪大当家,练习各种武艺,且毫不犹豫修习险招便可知道。 她素来喜欢挑战与征服,欣赏别人的傲气和脊梁。她骄傲如阳,旁人的臣服对她来说,只能算少个麻烦,并不被放在心上。 只有那些反抗的,不屈不折的,才能激起她的杀性,能在她眼里呆上片刻。 也因此,夏知寒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正是当初夏知寒偶尔的反击,提起她的兴趣,让她没有一时刀快,就结果了夏知寒。 可是如今出现了另一个人。 生得截然不同的好看,又刻意地当众挑衅东若,而且武艺高强…… 岂不是刚好挑起东若的征服欲。 东若会不会也对那少年上了一份心? “怎么还在想他?不许想了。”东若抱着夏知寒,见他垂下眼不说话。 那少年可比她体贴多了,瞧,见一面就要护着他。 东若心中奇怪的感觉一闪而逝,只能搂紧夏知寒,让他住了念头。 连想都不许他想了,难道东若真的…… 夏知寒抬起眼,眼中如烟如雾:“那阿若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 才说了一句,小猫都不给抱了! 东若心中警铃大作,眼中金光隐隐闪动,面上神情却越发温和:“没事儿,马上就到了。” 得把那少年赶走! 两人忽然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尽管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大当家回来了——”前面传来遥遥的呼喊,在众人的注视下,东若抱着夏知寒走了进去。 灵枳已经撑着脸等了许久,听见声音急忙走到东若面前:“你们不是说早上就回来吗,怎么这么晚?” 又见夏知寒被抱着,委委屈屈的,似乎脸色不好,不由关心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夫人身子不适,我先送他回去休息。”东若抱着夏知寒,给了灵枳一个眼神。 “你给新来的人安排一下住处,等会休息完了以后,叫上吴亮、李虎等人,通知刀叔他们来聚义堂。” “好。”灵枳心领神会,点头答应。 交代完毕,东若便抱着夏知寒往木屋去:“准备些热水。” “有热水。”灵枳点了几个人去通知二当家,自己跟着过来:“你怎么一身血腥味,带着夫人打架去了?” 怪不得夫人脸色不好,想来是吓着了。 “路上有人不识相。”夏知寒抓紧东若的衣服,东若不免有些担心,加快了脚步。 今日也是她考虑不周,虽然夏知寒闭上了眼睛,但他如此聪慧,恐怕在心中留下隐患。 思及此,就想到吴亮他们,非要横生枝节,特别是那个少年,什么东西居然敢觊觎她的人。 越想越气,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东若把夏知寒放到床上,温声嘱咐:“已经备好了热水,你先洗澡,我再给你上药。” 然后拉着灵枳急匆匆地出门嘱咐:“今日吴亮他们一同上来的那个射箭少年……” 东若眼中闪过狠意:“把他住处挪远点,不许他接近夏知寒。” 有情况,大当家难道情路受挫? 灵枳眼珠子一转,问道:“那如果是夫人要见呢?” 想到自己的猜测,东若迟疑了一会儿,只能咬牙道:“那就看紧点,只许一会儿。” “好说好说。”灵枳点点头,大当家居然也有吃瘪的时候。 要不是这些人有用,东若真想把这些人通通都杀了,这样夏知寒也不会想七想八,只能安安心心待在自己身边。 东若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你先去忙吧。” 灵枳乖巧走开。 东若回身,走到门前听见有水声,想来夏知寒已经在洗漱了。 她关上门,转身往医庐去。 得去拿个药膏,顺便看看之前安排的事情如何了。 就快了…… 东若想着,眼中闪过暗光。 第76章 众好汉聚义 等东若回来,夏知寒已经睡着了。 昨日又是逛街又是爬山,晚上又没得安寝,今天更是一路奔波,想来他亦是困乏。 夏知寒抱着东若的被子,身上薄衣随着动作散开,露出点点如雪白的皮肤。 东若伸手轻轻拉下他的衣服,夏知寒身形瘦削,蝴蝶骨微微伏起,上面还有一颗小痣。 肩头后背一片狼藉,紫红色的指印,带血的牙印,还未散开的红痕……遍布在莹白无瑕的肌肤上。 东若拿出药膏,在掌心温热后,才一寸一寸的涂上去。 她手下运起内力,将膏药化开,浸入他的肤骨,暖融融的气息,如三月的春阳,解去一身疲乏。 淡黄色的膏体,散发出芝兰的清香,柔和却又不甚亲近,像极了夏知寒。 夏知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松开被子,蜷缩的身体慢慢舒展,往东若这儿靠了靠。 凝脂般的后背滑过东若的掌心,夏知寒闭着眼,无意识地翻身将头靠着东若,全然是依赖的模样。 东若知道他一向睡眠不佳,时常噩梦,也就她在时才能睡得好些。 见他眼下有些青痕,东若叹了口气,低头心疼地亲亲他的额头,起身点燃蜡烛。 木质的薄香逸散开,混杂着芝兰,想来应该能予人一场好眠。 待东若关上房门出来。 灵枳已经在外等候多少:“人已经到齐了,都在聚义堂等着。” 说着,她迟疑一下,看了一眼东若:“还是要让夫人入局吗?” 东若喜欢夏知寒,本就不舍得让他冒险,刻意把他带到山下安置,可是今日东若却又改了主意,把他带了回来。 “他愿意如此。”东若听了,也没多解释:“那些乌鸟不必清理了,留给他做个伴儿。” 虽然不知原因,但夏知寒下定决心要在此事中掺和,东若能做的就是保重他的性命罢了。 “是。”既然东若如此说,灵枳自然不会再做反对,只是说起今日的来人。 “吴亮和李虎下山带了他们的结义兄弟回来,金毛的叫做金胜,排行老三,擅使板刀。” 这人东若已经领教过,还废了他一只眼睛。 “还有一个叫佘银环的瘦高男人,排行老四,他比你们先回来,带了不少人。” “据说都是他们在二龙山的喽啰。” 拖家带口全过来了,想来水泊那边情况不容乐观。 “还有那个少年……”灵枳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怪异。 “他是吴亮今日在半路上认识的,叫夏唐。” 这少年目光清正,身姿挺拔,一看便知与吴亮他们不是一路人,也不似江湖草莽。 姓夏?东若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眸中闪过暗光。 “听小的们说,他身手不凡、箭无虚发,自称是武家子弟,往日与水泊好汉有旧。” “如今与他们意见不和,自己离开,想要重新寻一山头安身。” 倒也不算太傻,这身份听起来有理有据的,只是他那一身傻气,实在难以掩盖。 也亏得那吴亮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不挑,只想巩固自己实力,与东若他们分庭抗礼。 二人说完已到了聚义堂前,里面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东若拿起灵枳递来的面具扣在脸上,遮住神色。 “大当家到!”守卫低头行礼。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目光都集中过来。 东若抬脚进到里头,余光划过众人神态各异的脸,最终坐到最高处的主位上。 她眼皮一抬,镇住了众人浮动的心思。 刀疤和老费坐在她的左手边,右手则依次是吴亮、李虎、金胜、佘银环、夏唐几人。 “今日召集各位兄弟,是想商议几位好汉入伙之事。” “我斩虬寨素来欣赏各路英雄,寨中亦是能者居之。” 灵枳站在东若旁边,说着冠冕堂皇的开场白。 意思很明确,吴亮他们是走是留,也就今日商定了。 “大当家高义我等愿追随大当家。”吴亮带着李虎几人起身抱拳,先把东若抬得高高的。 吴亮他们是自然不肯离开的,斩虬寨家大业大,都算是数一数二的有名匪寨。 东若她们将这里经营得很好,若无外力干涉,这土匪窝再壮大个一两倍全然不是梦。 他们不仅不想走,甚至还想把这里占为己有。 东若坐在主位不可轻易开口,自然有人会替她开口。 刀疤率先发难:“你们留下我是没啥意见的,但是那个李虎冒犯夫人,为人又鲁莽,我不同意!” “俺就知道你这鸟人要挑事!”李虎果然一点就着,立刻跳出来要与刀疤比划:“俺早看你贼头贼脑的,说不定就是朝廷的狗腿子!” “狗腿子骂谁!”刀疤也怒了,拍桌而起。 两人怒目而视,都是火气上头。 众人赶紧劝架:“算了,算了,都是兄弟……” “打起来!打起来!” “二哥,你莫要冲动。”佘银环和金胜拦住要提刀的李虎。 “我要是你,我可忍不了!” “刀疤你跟人计较个什么劲儿……”老费也对着刀疤苦口婆心。 “真的,这事儿摊我身上我可不服!” 众人好言好语?好说歹说才把二人劝下,便显得场外的某个人格外显眼。 “打啊!打啊!给他一拳!”夏唐正兴奋地握紧拳头拱火,忽然发现众人都转过头看他。 声音渐渐小下来:“呃……那个……不打架了?” 东若闭了闭眼,硬是忍着没骂出来。 这东西还是别留了,没什么用。 灵枳赶紧把这事儿潦草带过:“几位直率,只是此事只靠武力是解决不了的。” 灵枳递来梯子两人便顺坡下了:“今天看着大当家\/大哥的面子上,放过你。” 第一波矛盾算是吵完了,李虎和刀疤两人不对付,日后寨子里怕是不得安生。 东若看着座下的吴亮,真正主事的还没开口,不知又有何见教。 她唇角微勾,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人,她确实需要留下来,但是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易得逞。 毕竟,压迫得越厉害,以后反抗的时候,便会越有趣吧。 第77章 斩虬纳新火 既然刀疤生着气,老费便站出来。 他驼着背,愁眉苦脸,也没看其他人,独独只望着吴亮:“众好汉聚来,我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这人一多,粮食房子都是个问题,不说别的,昨晚上山的一干兄弟,现在都还没着落,这可如何是好?” 这说的是佘银环带来的人马,这些都是他们在二龙山的旧部,人数不少,算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真论吃喝,斩虬寨定然是够的,但是东若可没那么好心,把粮食拱手送给这些人吃吃喝喝。 要知道,这群人与斩虬寨可不是一条心的。 大家都是山匪,什么德行自然都清楚得很。 佘银环站出来拱手,东若打量了一下,这人白面无须、极为瘦高,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 “请三当家放心,我们也不是白吃白喝的米虫,日后不论是生意还是对敌,我等必然全力以赴。” 这便是说那些旧部都可以供东若等人驱使了。 毕竟他们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而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这也正常,虽然说大家都各怀鬼胎,但那是内部自己的事情,对外还需齐心协力。 那些带来的人力倒是可以用来补充斩虬寨的兵力,以防外敌。 “既然佘兄弟这么说了,那我就没什么意见。”老费拱拱手坐下。 东若点点头,灵枳知趣地将目光递给吴亮。 吴亮知道该做总结了,他放下茶杯,对着东若一礼:“大当家,我等皆是仰慕斩虬寨的威名,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水泊好汉现在内乱四起,朝廷将他们搁置一旁,转头清理起周围的残匪。 这些小山头的匪徒四散,各奔东西。吴亮这人野心勃勃,自然不甘心就此沉寂,前思后顾之后直奔斩虬寨。 投奔还是逃难?东若笑了一下,没有拆穿。 “我等愿以大当家马首是瞻。”这便是要开始排次序了,东若之位自然是不可撼动的。 只是后面嘛。 吴亮知道,此事急不得,东若几人在斩虬寨根基深厚,他们如今势弱,需要避其锋芒。 “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都是仁义之辈,我等愿追随左右。”吴亮退了一大步。 “哥哥仗义仁厚,向来为人所敬服,大当家忠肝义胆,三当家智勇双全,俺自然是服的。”李虎听吴亮这话,第一个不服。 “倒是那个刀疤虚名鼠辈,凭什么坐在俺哥哥头上!” 吴亮假模假样地拦住李虎:“黑弟莫要胡说!” “俺没有胡说!俺就是不服。” 按道理说来,吴亮作为其余几人之首,又素有声名,便是坐第二把交椅也是够的。 面具的东若笑了,看着吴亮的“忍辱负重”,李虎的“仗义执言”,实在是……有意思得紧。 眼看刀疤又要起身,两人将要打起来。 东若这才开了口:“好了!” 众人这才住了手,看着东若,是成是败,都在她一言之下。 “吴先生之美名,我向来钦佩。”东若目光扫过吴亮,看见他眼中隐隐约约的得意,不免又想发笑。 “但是,”她话锋一转:“刀叔这些年劳苦功高……” 这便是要帮亲不帮理了。 “不若请吴先生暂坐第四把交椅,待日后再做打算。” 刻意压下吴亮得意的气焰。 吴亮也未想到东若如此不讲道理,但面上还得露出笑脸:“多谢大当家抬爱。” “大当家,俺哥哥……”李虎还想说什么,被佘银环拦下来:“二哥,莫要再多说了,大当家自然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不就是排挤外人呗。”夏唐看了,直接嘴一撅,帮他们说出心声。 一时房内静默,看来不少人都是如此想的。 东若挑眉,看来这夏唐也不是不能留,搅混水这事儿还挺厉害的。 “咳……”灵枳姐姐出来打圆场的时候到了:“既然如此,今后便尊吴先生为吴四当家。” 众人见状,也只得作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全然不在东若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将交椅一排,前几人是没有什么大变动的。 东若坐第一把交椅,为大当家。 刀疤为二当家,老费为三当家。 接下来依次是吴亮,原四当家宋川流外出未归便被换到老五,李虎、金胜、佘银环。 连夏唐那小子也在吴亮的推举下,白捡个位置,排了老九。 一时排了位置,纵然心中不快,也得装模作样的笑出来。 东若让人取来美酒分饮,与众人祭过天地,结为兄弟。 “大当家,”吴亮端着酒碗,笑眯眯地看着东若:“如今我忝列诸位之间,实在愧不敢当……” 东若看着他,这么快就要开始了? “如今惟愿进忠言于大当家,避斩虬寨之祸,共同壮大。” “哦?”东若故作不知:“我斩虬寨何祸之有?请先生明示。” 吴亮恳切发言:“如今水泊好汉已失雄心,朝廷剿灭之时,便是我斩虬寨祸乱之起。” “放眼望去,天下英雄唯水泊与斩虬,如今水泊大势已去,朝廷对我等必然虎视眈眈,还请大当家早做计议。” 东若闻言,放下酒碗:“吴先生所言极是,可有妙计解我等之难?” “先壮兵,广纳粮,这是其一。”吴亮捻着胡子,颇有几分诸葛之风:“日后山寨人口增加,粮食必不可少。” “我观斩虬寨自来有练兵之事,如今应把二龙山与斩虬寨的兄弟们一同操劳,壮其雄志,团结一心。” 确该如此,自然要将士兵都混在一起,才能提升战力。 东若对此没有反对。 “俺愿意领兵出去,为山寨寻些粮食货物。”李虎闻言跃跃欲试。 领兵出去的人还需斟酌,东若暂且搁置下来:“李兄弟伤势未愈,且休息几日。” “其二便是请大当家广纳天下豪士。”带兵这些人都必然要去,也不急于一时,吴亮倒提起另一件要紧事。 “如今朝廷想要扫除我等草莽,我等更应该齐心协力,共同御敌。” “听闻水泊势微,四下许多豪杰有另拜山头的打算,不如将他们招纳到麾下,为大当家献力。” 如今斩虬寨以东若为首不肯放权,那要如何分散她的势力。 自然就是人越多越好,吴亮拉拢的人越多,相对之下东若的势力也就越小。 图穷匕见,东若挑眉,却张口答应:“便依先生之言。” 第78章 夏唐的烦恼 斩虬寨来了许多外人,夏知寒作为大当家放在心尖儿的宝贝,自然引来了不少窥探,都被灵枳或明或暗挡了回去。 但是有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拦不住。 最开始是把书信卡在围栏的木门上,夏知寒取下一看。 写的都是些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夏知寒心里愤懑,悄悄把这些书信藏起来不叫东若知道。 可是后来那人越发过分,居然在院子外面弹剑作歌,高声唱了起来。 还好灵枳及时把这人打走。 没想到今日他又来挑衅。 夏知寒看着夏唐丢进来的花枝,垂头不语。 他知晓东若这般的女子,有人倾慕也正常,但是…… 这个人明知东若已有家室,却还故意等夏知寒在家时前来求偶,不就是故意炫耀吗? 抬头一看夏唐站在围栏外面激动地冲他比手画脚,想来是打定主意要与他较劲。 虽然明知东若喜欢的是他,夏知寒想着,却又不免担忧。 但是他有什么好,若论相貌气度,那个少年亦是不俗,甚至还比他年轻。 若论文学武功,那少年送起情诗也滔滔不绝,而且武艺超群。 他能占得的,不过一个先机,他先认识东若,先让东若爱上自己。 但是,夏知寒瞟了那个少年一眼,少年瞬间激动起来,冲他拼命挥手。 可是这个少年如今也是山寨的一个头领,日日要与东若一同处事,日久生情,也是寻常…… 夏知寒愈发下定决心,要早日……和东若一同离开这里。 思及此,夏知寒沉下自己浮躁的心事,转身往屋里去。至少此时,不能因为这些酸楚的心绪乱了方寸。 独留夏唐一个人站在院子外面凌乱:“这位马公子怎么不理我?” 夏唐来的这些时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探了那日见到的在大当家怀中的公子。 帮那群小孩儿整整抓了三天鱼,他们才松口告诉他这位“妈夫人”还是“马夫人”,是二当家从山下掳来的。 而且还被大当家强迫怀孕,挺着大肚子去种地,最后累得流产了。 听得夏唐火冒三丈,当即就要杀了东若为民除害。 他早就听说斩虬寨的土匪恶贯满盈、作恶多端,那土匪头子更是欺男霸女、心狠手辣。 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夏唐立刻抄起刀,气势汹汹地要去找东若算账,结果东若正巧在练兵。 听说夏唐要与她比武,她眼神一横,随手抄起木棍把他打得找不到南北。 替天行道看来是做不到了,但夏唐岂能看着百姓受欺而不管,他决定帮助马公子逃走。 可是那大当家将马公子看守得特别严,夏唐根本没有机会靠近。 只能想办法联系马公子一同商议出逃的方法。 夏唐的计划已经计划了百分之八十,但出师不利,现在还卡在第一步联系马公子上面。 夏知寒关门眼不见心不烦,这几天东若特地派了两个人守着院子,保护夏知寒的安全。 夏唐也没办法硬闯,只能再去找东若的麻烦。 夏知寒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见夏唐走了,这才出来询问守卫:“方才那位头领呢?” “他嘟嘟囔囔说要去找大当家……”那守卫瞄了一眼夏知寒地脸色,小心答道。 果然,夏知寒毫无血色的脸愈发苍白,他垂下眸,遮住眼中的神色:“阿若在哪儿?” 另一个守卫积极举报:“大当家和四当家他们今日在校场重编队伍。” 夏知寒稍一思索,便往校场去。 “打个赌,你说这小九头领喜欢的是大当家还是夫人?”见夏知寒走了,守卫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后,和同伴说起小话。 另一个守卫一身正气:“别那么八卦……我觉得他喜欢夫人吧,又唱情歌又送花的。” “也不好说,你看他天天被大当家打得那么惨还持之以恒地凑过去……” “说不定小九头领比较博爱。” 这头,夏唐已经冲到了校场叫阵:“兀那贼头,吃我一剑!” 未等夏唐靠近,东若一边和吴亮说话,一边抬起棍子抡了过去:“……便把那几个也分过来,不叫他们离得太远。” 夏唐被一棒砸倒在地上,整个人灰头土脸,还不肯罢休:“这不算,再来!” 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一个小头领赶紧扶起他:“夏当家,今日大当家有要事,不便陪你顽。” “谁是玩了?”夏唐不服地喊道:“我认真的!” 吴亮瞟过夏唐,又看看东若:“大当家要不要去解决一下?” 也不怨夏知寒想岔,东若对这夏唐着实纵容,若是旁人在她面前放肆,早见阎王去了。 可偏偏夏唐日日在她这儿又跳又骂的,东若都是打一顿作数,至今还活蹦乱跳的。 看着夏唐那颜色,吴亮等人都在猜测大当家是不是有意纳他为新欢,那位夏夫人,恐怕要失宠了。 倒也不是东若不想打断夏唐的腿,但明摆着,这个夏唐身份不简单。 恐怕和夏知寒有些关联,因此东若才纵着些。 如今斩虬寨变动,东若虽然已派下人跟着夏知寒,却也担心自己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便想让夏知寒有些自己傍身的手段。 谁知这傻货,到现在都没能和夏知寒对上暗号。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东若提着棍子指准夏唐,冷言道:“滚。” “我不……”还未等夏唐说完,东若已一棍扫来,将他击倒。 烦人的东西。 东若冷眼看着,在夏唐一要爬起时就将他击倒,力气不小,虽不致命,但也足够痛。 直到夏唐实在没了力气,气鼓鼓地在地上瞪着东若。 东若丢开棍子,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继续与吴亮商议:“人便先如此安排着,李兄弟说要去抓些壮丁?” “是,”吴亮毕恭毕敬地回答:“已遵大当家的吩咐,不骚扰周围百姓,往远处去了。” “也可,叫他注意些,我说的那地方……” “阿若……” 柔柔地一声呼唤,东若猛地回头,面带微笑:“夫人怎么来了?” 吴亮看着东若的表情,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夏夫人失宠的时间,可能还要往后推一推。 第79章 误会制造机 东若快步上前,扶住夏知寒的手:“校场灰尘大,仔细些别迷了你的眼睛。” “马公子!”夏唐挣扎着爬起来,目光沉痛地看着夏知寒。 夏知寒看了一眼夏唐,还能站起来,也就衣服上多些印子和尘土,声音也中气十足。 东若的功夫有多好,夏知寒是知道的,听说夏唐日日来缠着东若,东若都未伤他,如今看来果然是真的。 夏知寒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东若被他一握,再一看夏知寒还瞟着夏唐,且面色不虞。 难道是心疼夏唐,怪她打了他。 东若一想到这,心中就不爽利,站到夏知寒面前,挡住夏唐那蠢货,霸道地占据他的所有目光。 她低声细语地询问:“夫人这时过来可是有事寻我?” “没有……”夏知寒小声说,一眼瞥来,眉目间似乎有万千心事:“只是有些想你。” 东若闻言一时欢喜,可看见夏知寒这模样,又不免想到,方才他是不是用这眼神看了夏唐。 还是赶紧带夏知寒离开为妙。 东若牵住夏知寒,转头对众人吩咐:“剩下的便按我方才说的办,吴先生,此事便交给你了。” “是。”吴亮领命。 东若便和夏知寒转身离开,只余下夏唐在原地捶胸顿足。 马公子为了救他,居然以身饲虎! 夏唐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马公子救出魔窟,让他脱离苦海。 夏知寒种下的水稻,如今长势喜人,每日的空闲时间,他都会来此观察水稻的状况。 施肥、除草、捉虫……桩桩件件都需人安排,那些乌鸟在山上的这些时日,似乎也学会了觅食。 飞掠在水稻间啄食害虫,帮了不少忙。 夏知寒蹲下身,伸手去碰水稻的叶子,满是憧憬:“等这些水稻收获了,我们就可以种更多。” “那样斩虬寨上下都能吃饱饭,大家也不用冒险去拦路打劫了……” 他浅笑地仰头,光也落进了他的眼睛里:“……若是能种出够全天下人吃的米饭,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争端了吧。” 不知夏知寒从前生活在哪里,总是有些天真。 东若没有戳破他的幻想,她坐下来,坐到夏知寒的身边,告诉他:“会有那一天,天下无饥馑,盛世长太平。” “到那时,阿若和我一起,我们要修一个竹屋,养些小动物。”夏知寒畅想了一下,便觉得欢喜。 东若听了,忍俊不禁:“一座小竹屋哪里够?我要修一栋富丽堂皇的金屋,让你住进去,永远不出来。” 金屋?夏知寒倒是想起了一个地方,那里雕梁画栋,却只让人感觉阴冷。 住在那里的人,好像连情感都被消磨掉了。 夏知寒不喜欢那儿:“我不要金屋,那里人太多了,我只要和阿若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要像金屋里的人,身边围满环肥燕瘦,却不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他害怕,那里的人太过薄凉,纵是万分喜欢,也能被消磨殆尽。 仅仅只是想象东若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自己,他都惧怕万分。 “不怕,我在这里。”东若轻易地看出他的情绪,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金屋也好,竹屋也罢,我都不会离开你。” 温暖的光暂时驱散了依附在他灵魂上的阴寒。 说起离开,倒是差点忘了一个人…… 夏知寒目光飘忽在田间,声音轻飘飘的:“新来的那位头领,似乎本领不错,阿若可还欣赏他?” 东若可是天天和他共同练习武艺,刚才他们走的时候,那人还恋恋不舍地望着,真是情、深、意、切。 看来夏知寒对夏唐很满意?还当着自己的面夸他? 果然早该杀了他。 东若眯了眯眼,却没有表现出来:“夫人看好的,我自然欣赏。” “只是他性子癫狂,夫人莫要与他走得太近。” 东若承认了?还不许他靠近,是怕新人多思多想吗? 夏知寒不可置信地看着东若,眼中盈着泪水:“既然阿若……不想我去打扰他,那我自然不去了。” “我很听话的。”说着听话,声音都带着三分赌气的味道。 东若一时不知自己哪句话不对,让夏知寒生了气。 难道是夏知寒不喜欢自己限制他交朋友,觉得烦躁? 她赶紧试图挽救:“你若喜欢就去和他玩,没关系,我一点儿都不生气。” 等会儿一定要问问灵枳,那狗东西最近究竟做了什么勾引夏知寒,居然让夏知寒如此挂念。 东若一点都不生气,只是想砍人罢了。 两人都并非是愚蠢之人,却因为太过在乎彼此犯了傻。 要是早知夏唐是个麻烦制造机,她当场就把他打死。 “阿若……”夏知寒的手心一片冰凉,东若拉着他的手,知道他心有不快。 “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东若向他许诺:“只要你开心便好。” “阿若没有委屈我,是我自己不好……”夏知寒垂下眼睑,苦涩的味道占据了内心。 按照他曾知道的,优秀的人、厉害的人身边都不会独有一人。 东若这样的英雄,值得无数鲜花。 夏知寒已该知足的,可是他不曾甘心,他终究没忍住,偷偷流出一滴眼泪。 内脏生疼,被无数酸楚搅动。 东若却听不惯夏知寒的自轻之言:“谁说你不好?我们家知寒明明天下第一好。” “谁对你胡说了什么?”东若看夏知寒暗自垂泪的模样,忽然明悟。 她已让灵枳将那些人挡回去了,只需夏唐偶尔和他联系,难不成有人钻了空子? 东若手往后摸摸,解开腰上的锁扣,取下短刀,递到夏知寒面前。 “若有人欺你,不论他是谁,你都可杀了他。”东若注视着夏知寒,道。 “不用担心后果。” “阿若……”夏知寒看着眼前的短刀。 短刀如东若一般肆意,盘踞着张扬的凶兽。 这把短刀与飞光出自同一块精铁,皆是削铁如泥的好兵器。 他拿过短刀,轻轻抽开,白刃如光。 夏知寒抬眼对着东若羞涩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我现在就想杀个人,阿若同意吗?” 那些翻滚的妒气在刀刃入手的一刻凝实,叫人烦躁得想一刀斩断。 他的眼眸清澈如泉,但东若一眼便看到静湖下暗藏的杀机。 东若笑了,她拉着夏知寒拿着刀的手,真诚地亲吻他的手背。 “愿遂夫人意。” 第80章 神奇小帮手 夏唐最近出现的次数少了,主要是因为瘸了条腿。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听说他对夫人真心实意。 有人看见他被大当家抓着头往地上按的时候,他还泪流满面地对大当家发誓,一定会抢走夫人。 然后又被大当家冷笑着挑了最粗的一根棍子。 寨子里的赌局也开奖了,这新来的九头领看上的是夫人。 但是众人只有输没有赢,连开盘都庄家都被灵枳拖了出去,钱都被一并没收。 常自在长吁短叹地和灵枳抱怨:“大当家不是不管这些吗?” 东若放开了对夏知寒的管制,将监视都调到别处去了,所以一时未察觉到这些谣言。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东若从前都是不会在意的。 他押了三两,赌夏唐喜欢夏知寒,眼看赌赢,没想到被灵枳带人一锅端了。 灵枳抱着手臂,看着被杖责的庄家头子,幸灾乐祸:“大当家那不是容不下谣言,只是夫人的谣言只能和她有关系。” “恋爱上头的人没有理智,最好少惹她。” 灵枳之前奉命照顾夏知寒,把东若的态度变化看得明明白白的。 现在更是任由夏知寒探听消息、飞书传信,完全没有制止的意思。 “哦,那这个夏唐当家估计又要遭了。”常自在一听灵枳的语气,知道东若对夏知寒是真的非比寻常。 灵枳好奇地问:“怎么了?” 这夏唐算是她最近的重点吃瓜……不对,是重点关注目标。 “他今天能走了,刚才在我那儿换完药,就说要去找夫人。”常自在感慨着,起身往医庐走去。 “我得再去备一份药,等会儿他估计要来医另一条腿。” 此时,夏知寒坐在窗边,窗前落下一束又一束的花枝,有时丢得重了,打在支起的窗户上,发出“嗒嗒”声。 夏知寒抬眼,便看见那少年拿着花冲他挥手,又指指在院前的两个守卫。 意思很是明确。 夏知寒抚摸着东若给他的短刀,垂下眼帘:“让他进来吧。” “马公子,我终于见到你了!”那少年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进来,欣喜若狂。 夏知寒坐在窗边,没有动,任由他张牙舞爪地拖着伤腿,费力爬到旁边的位置。 夏知寒这才笑着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我体弱多病,未曾远迎,还请勿怪。” 如此明显的刁难,正常人应当都看出。 但很明显夏唐不属于这一类。 他手忙脚乱地抢过茶壶:“没事儿没事儿,马公子你身体弱就休息,我来!” 夏知寒看他倒个茶水都乱七八糟,动作一顿,坐了回去:“……那就多谢您了。” 夏唐闻言,“哐——”的一下放下茶壶,正气凛然道:“马公子不用和我客气,救助无辜百姓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看起来似乎……很……憨厚,难道东若是想换换口味? 说道救助,夏唐担忧地看着夏知寒:“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对了,你的伤好些了吗?” “要是那贼头还打你,你就告诉我,我再去找他麻烦!” 别看夏唐看起来不聪明,什么计划都没能实施,但那是迷惑旁人的表象! 实际上他早就在救助马公子了。 知道东若脾气不好要打马公子,夏唐虽然打不过她,但是他可以帮马公子挨打啊! 所以夏唐才天天打不过也要去挑衅东若,这样东若揍完他就没力气打马公子了! 虽然牺牲有点大,但是每每想到今日他又拯救了一次马公子,心里就感到暖暖的。 “……头领说笑了,阿若未曾打过我。”夏知寒默默将短刀往旁边推了推,感觉似乎完全用不上。 听见夏知寒这么说,夏唐更加同情:“马公子不必替她遮掩,她下手多重我是知道的,马公子受苦了。” 夏唐外表看起来不妨事,但是身上早就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碰就疼。 马公子一定也是这样吧……夏唐想起之前看见的全是红痕的手腕。 为了保持体面,还要强颜欢笑。 实在是太可怜了! 夏唐想着想着,竟然泪流满面起来:“马公子你太惨了,等我找到机会,就把你和我表哥一起送下山去。” 表哥……? 夏知寒不动声色地询问:“敢问头领的表哥是哪位英豪?” “不知道,”夏唐抹了一把眼泪:“但是我肯定很快找到他。” 不知道?找表哥?事情愈发的……奇怪了。 夏知寒心中疑惑,夏唐很快解答:“我叫夏唐,是为了我表哥才上山的。” 夏唐……这个名字…… 夏知寒眼神动了动,悄无声息地打量起眼前人。 试探? 夏唐毫无觉察地讲述着:“我表哥生得像马公子一样貌美,如今被掳上山恐怕也凶多吉少。” “马公子在山上许久,可有看见一个年轻公子,长得又白又好看。” “未曾……”夏知寒看着夏唐,沉吟一会儿,询问道:“不过您的表哥叫什么名字?我或许可以派人帮您找一找。” “太感谢你了,”夏唐正愁找不到帮手,一听有人愿意帮忙,眼睛一亮:“我表哥叫……”什么来着? 夏唐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忽然开心地告诉他:“他叫夏知寒!” 夏知寒深吸了一口气,沉默地看着夏唐。 夏唐犹自高兴着:“有马公子帮忙,必然事半功倍。” “我不叫马公子。”夏知寒眼神死寂地看着夏唐。 夏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询问马公子的名字,实在是失礼,于是不好意思地询问道:“那马公子你姓什么?” “我姓夏。”夏知寒有点头疼。 夏唐一拍桌子:“太巧了,我表哥也姓夏,咱们往上数几十年肯定是一家的!” 也不用往上数了。 “那马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夏唐又问。 “我名知寒。” 这一下可不得了,夏唐高兴得拍案而起:“真的太有缘分了,我表哥也叫知寒!” “马公子你一定要和我表哥认识一下,你们同名同姓!” “说起来……”夏唐仔细观察了一下夏知寒,更加激动:“马公子你长得也和我表哥很像,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 第81章 表哥我来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夏知寒麻木地看着喜不自胜的夏唐:“我就是你表哥。” “啊?”夏唐的笑声忽然卡了壳,睁大眼睛看着夏知寒:“怎么……怎么可能……我我我表哥玉叶金柯……” 他看着夏知寒,越看越怀疑,声音渐渐小了。 这人好像真的有点像我表哥? 夏唐迟疑着试探道:“那个……庭前桃花开几枝?” “三枝。”夏知寒看着他这不可置信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唐儿,你怎么来了?” 庭前桃花开几枝?一枝送姑母,一枝献娘亲,还有一枝留树上,分与众人品。 这是儿时他告诉表哥的歌谣。 他真的是表哥! “表哥哇啊啊啊啊。”夏唐一激动忘了自己腿折了,直接跪到夏知寒面前:“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眼泪鼻涕一并擦到了夏知寒衣服上。 “你还骗我说你姓马!”夏唐哭着控诉道:“害得我到处都找不着你。”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姓马了……”夏知寒起初还想解释。 明明是夏唐一上来就喊他马公子。 “那我给你传信你怎么不理我?”夏唐抽噎了一下。 夏知寒更迷惑了:“什么传信?” “就是挂你门上那个密信呀!”夏唐痛心疾首:“我给你传了那么多、那么多消息!你怎么不理我?” 夏知寒稍一思考,似乎有个能称作信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沓情诗,都是之前夏唐放到院子木门上的:“你说的难道是这个?” 夏唐疯狂点头:“对啊!我好特地用了暗语,表哥你应该一看就懂的,怎么不理我?” 不……我并不是很懂。 “你说这是……密信?”夏知寒随便打开一张问道:“这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让你今天黄昏出来,咱们商量一下逃跑的事情。”夏唐闷闷不乐,“我那天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你,被蚊子咬惨了。” “那这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不会是……”夏知寒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表哥聪明!我就知道你会知道!”夏唐高兴地解答:“你黄昏没来我以为你没空,所以我后来就把时间约到晚上了!” “结果你晚上又没来。” “所以我就又写了一封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见我。” 夏唐看着夏知寒,一副求夸奖的模样。如果他有尾巴,那就已经摇上天了:“害怕这些贼匪发现,我还特地用了暗语。” “结果表哥你不理我。” 夏知寒翻过一首首情诗,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那时候他们还没相认,夏唐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人乱递情诗? “那你后来唱歌又是怎么回事?”夏知寒继续审问。 夏唐摸摸脑袋,俏皮一笑:“唉,表哥你不理我嘛,我想救你又没有办法……” “……那天我在院子外面唉声叹气,路过的常大夫看见我,就帮我出了主意。” “他说要是诗送不进去,可以试试本地的方法——唱山歌。” “唱开了心门,那你的房门就开了。” 夏唐眼睛闪亮亮的:“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说不定你听见歌声就理我了呢?” 常大夫绝对是故意的。 夏知寒在心里添了一笔,看向自己的傻表弟:“那……丢花呢?” “这不是因为你老不理我吗?”夏唐挠挠脑袋:“但是看你虚弱的样子,我又不敢拿石头砸你窗户。” “只能用树枝了。” 夏知寒深吸一口气,以防自己晕过去:“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嘿嘿,表哥别老夸我。”夏唐对着夏知寒灿烂一笑:“我会害羞的。” 夏知寒喝了一口茶水,压下心中翻滚的气息:“你为何在这里,你不是在北府吗?” “表哥,不说差点忘了,一说我就来气!”夏唐说到这里,更加生气:“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你!” “我给你写信你没回,祖母担心得很,就让我找个由头回去看看你。” “结果那些人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让我见你,所以……我就硬是闯了进去……” “你硬闯……!”夏知寒一惊,目光一凝:“这可是大罪!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说着夏知寒拉起夏唐检查:“有没有受伤?” 夏唐见表哥担心,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事,我那时候比他们还生气,就问他们把你弄到哪儿去了。” “他们这才松了口告诉我说,把你派去剿匪立功了。” “我见他们遮遮掩掩,不肯说实话。那对母子本就狠毒,这次把你逼出来,不知要如何磋磨你,我就说我要来找你。” “他们先说你在水泊,我便去那里找,却没找到。” “高大人见我可怜,才告诉我说你被派去潜入斩虬寨。”夏唐说到这里咬紧牙关,愤恨地说:“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表哥你在水泊还能有一线生机,要是在这里暴露了身份,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夏唐忿忿不平:“也怪我们家无人,又被逼到了远地,没能和你一起,竟然让表哥被欺辱至此。” 他拉住夏知寒的手,坚定道:“表哥你别怕,如今我已快成年,等剿灭了斩虬寨也算是有军功,以后就能给你撑腰了。” 夏知寒心中感动,他与亲人阔别已久,难为表弟他们还时刻挂念着他。 “对了,表哥你的伤怎么样了?”夏唐一拉住夏知寒,忽然就想起来那日见到的伤痕,开始掀起夏知寒的衣裳。 “那个贼头下手太狠了,表哥你千金贵体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夏知寒往后让了让,竭力从夏唐手中拽回衣服:“我没事,不用担心。” 夏唐听了却不放心:“表哥你别强撑,让我帮你看看涂点药。” 桌案上的东西随着二人的拉扯落地,盖住了外间的脚步声。 东若接到灵枳的消息,回来看看夏唐给夏知寒添了些什么麻烦。 没想到她刚走到外间,就听见夏唐在说什么让他看看。 东若快步走进房间,只见夏知寒几乎倒在窗边的塌上,衣服半开,一头还牵在夏唐手中。 东若握住刀柄,“噌——”地出鞘声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东若拿着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夏知寒:“夫人,闭一下眼睛。” “我要宰个人。” 第82章 大当家吃醋 “阿若,这是误会!”夏知寒极力解释。 夏唐火上浇油:“贼头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我管定了!” “误会?”东若完全没有生气,只是脸上的笑容愈发危险。 她低下头,看着飘到脚边的信纸:“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也是误会?”刀剑戳破信纸,没入地面三分,东若温柔地问道。 “这是误会,他乱写的。”眼看东若快气疯了,夏知寒只能好言安抚。 “才不是乱写的!我认真写的,表哥你别怕她,我能打!”夏唐立刻反驳。 她早该杀了这狗东西。 东若压住火气,对夏知寒伸手:“过来。” 夏知寒见状,起身正欲走过去。 夏唐立刻挡到他前面:“表哥别去听她的,我保护你!” 东若眯了眯眼睛,不长脑子的东西,活着也是碍眼。 夏知寒推开夏唐:“别闹,去一边玩儿。” 夏唐热泪盈眶,一把拉住夏知寒的手腕:“表哥……” “哐——”东若转眼已近至身前,猛地一把将夏唐的头按在桌上。 夏唐被这一下砸得眼冒金星,还未等他反抗,一股寒意从脖颈擦过,紧贴着皮肤钉进桌面。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阴沉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夏唐条件反射似的咽了一口口水,喉结擦过刀刃留下血痕,激得他寒毛直竖。 这才明白之前东若都是和他闹着玩儿。 夏知寒伸手握住东若的手臂,拦住她:“阿若,不要伤他。” 东若这才松开压住夏唐的手,单手搂着夏知寒让开。 夏唐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发现那刀都并非是东若握着插进去的,而是她用内力贯进桌面的。 只差分毫便能杀了他。 但明白归明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畏死枉生? 夏唐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地看向东若:“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是我主动的,你不要为难表哥!” “有什么问题我担着,别拿他发脾气。” “废话!”东若冷笑了一声:“当然是你的问题,难道还能是夏知寒的错?” “要打要杀,随你的便……诶?”这怎么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夏唐绞尽脑汁,终于得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个臭山匪居然还沽名钓誉呜呜呜呜呜……” 就这点手段,休想蒙骗他,这贼头一定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对待表哥! 夏知寒团了团信纸塞到他嘴里,堵住了他的狂言:“唐儿别闹,快去医庐看看伤口。” 说完给他一个眼神:“下次再来找我。” 东若没有阻拦,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两人的推搡。 夏唐被夏知寒赶到门外,夏唐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知寒,夏知寒对他轻轻摇头,最后关上门。 眼看表哥为了他不得不讨好魔头,夏唐再次痛恨着自己的无能。 他握紧拳头,发誓一定要替表哥报仇,然后他抬手敲门:“表哥,你开下门,我柺杖还在里边儿呢!” “滚!”一根木棍从窗户里丢出来,同时还伴随着东若的骂声。 “阿若,”夏知寒关好门,走到东若身边清出一块桌面,为东若倒了一杯茶水:“夏唐还小,不懂世事。” “不懂事?”东若端起茶杯,虽然不满但语气还是缓和了些:“都知道蓄意勾引别人的夫人了,还不懂事?” “他与我是旧识,多年未见激动了些。”夏知寒见东若的怒气似乎消了些许,便坐到桌子的另一边,温声解释。 东若眉头一拧,语气说不出的古怪:“旧识?这么说你们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认识得可真久,想来感情是很好了。 夏知寒听见东若这么一说,心中一动,他忽然抬眸,眼中柔情似水:“确实相处了许久,多年来也一直通信往来,算是挚、友。” 东若一见他那眼神,便心中一痒,她伸手拉住夏知寒:“什么信?莫不然又是些情书,你就非要气我?” 夏知寒顺势起身,跌入她的怀里。 他抬眸,眼中尽是笑意:“寻常书信而已。” “我哪有胆量气大当家你,分明是阿若自己气自己。” 他早该知道,东若就是再生气,又哪儿会冲他发脾气。 果然,东若的声音带了些无奈:“夫人哄哄我又如何,我从来都是任你骗的。” “方才大当家要杀要骂的,我心中害怕,就不敢说话了。”夏知寒索性坐到东若怀中,任由她抱着。 “手腕都有些疼。” 这温香软玉入怀,东若已然色迷心窍,哪里还有什么火气。 东若拉起夏知寒的袖子,只见雪白的手腕果然被捏出了一圈红痕:“怎么不早说,我给你涂药。” “一会儿就散了,不用上药。”夏知寒放下袖子,见东若全然没了气势,这才替夏唐说起好话。 “阿若便是故意为难我,夏唐是男子,怎么会勾引我呢?” “此言差矣。”东若双手环住夏知寒的腰,将头搁到他的肩膀上:“你都不知道我夫人有多好。” “莫说男的女的,就是天上的神仙见了他,也得神魂倾倒。” “我哪有这么好……”夏知寒闻言心中一颤,低下头说道。 有人曾将他轻贱,亦有人视他为珍宝。 东若抬起一只手转过他的下巴,让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你若不信就看看我眼中的人。” “他好极了。” 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他单薄的影子,夏知寒从里面看见了无数的欢喜。 他冰冷的心被那炽热的真情烫了一下,差点就要融化在这里。 “那夏唐……”夏知寒逃避似的转过脸,面上绯红,非要另起一个煞风景的话头。 “我不会动他,还请夫人放一百个心。” 东若轻笑一声,靠近夏知寒的耳边:“夫人真是不会哄人。” “算了,还是换我来哄哄夫人吧。” 东若按住夏知寒的头,唇瓣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触:“这便是哄了,夫人学会哄我了吗?” 夏知寒注视着东若,耳垂赤红:“我比较笨,阿若能再教一次吗?” 东若挑眉,再次欺身而上:“当然可以,我可是很有耐心的老师。” 第83章 时机等待中 夏知寒哄人的技术还需要长进,第二天议事的时候,总有人时不时偷瞄东若破皮的嘴唇。 “如今英雄召已宣扬出去,想来无需多时,便会有人前来。”吴亮看了看一本正经的东若,禀告道。 斩虬寨广纳天下豪杰之事,已派人散播出去,如今江湖风声正紧,愿意在此时前来的,必然都不会简单。 吴亮按住自己的心思,偷眼瞟过东若。 不知这位大当家,还能安坐几时。 “眼看要入秋了,今日的粮食准备得如何?”东若将杂事略略一听,便转头询问老费。 老费点点头:“差不多备下,只是今岁多了许多人,是否还要下山去镇子一趟。” “自然要去。”东若未曾在此事上迟疑,转头又问:“李兄弟那边如何,可到地方了?” 李虎被她赶出去募集人丁,说是募集,不过是劫掠人口罢了。 “二哥已经传信回来,请大当家放心。”佘银环拱手道。 一切发展得似乎非常顺利,东若扫视过众人的脸,那些野心还能藏到几时? 书屋多了些新任务,服金、吞玉两人也留下来帮夏知寒。 寨子里多来了些新人,老费让他们全部登记造册,不能马虎。 “听说后面还要增加人数,我们还得忙活一段时间。”服金磨完墨,将夏知寒抄录好的账册晾干整理。 除了他们四人,其余人等都不许进入书屋,也因此两人格外辛苦。 书屋内的一应杂事,都是服金和吞玉在做,磨墨、归册、整理……连给油灯添油的小事,都得他们处理。 “表哥,表哥!”夏唐算是最闲的一个头领,众人也没给他安排什么任务,所以他一开完会就直奔书屋找夏知寒。 “表哥快出来玩。” 夏知寒听见夏唐吵闹的声音,便知道今日的事情是做不成了,正巧他也有事要问问夏唐。 如今斩虬寨大部分账本目他都已过眼,夏知寒看看桌上摊开的名册,犹豫了一下。 “夏公子有事便先去吧,剩下的我和服金来就行。”吞玉上前拿起搁下的毛笔。 夏知寒点头:“那便麻烦你们了。” 等夏知寒离开后,服金端开研磨的墨汁,给吞玉换成另一尊砚台:“这些还要仿夏公子的笔迹吗?” 吞玉摇头:“大当家说以后不用再干涉夏公子。” “也对,”服金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都是一群将死之人罢了,不必那么讲究。” 夏知寒刚踏出门,夏唐便扑了过来:“表哥你怎么这么慢。” “我们今天去哪儿玩?” 夏知寒伸手挡住夏唐过于热情的亲昵:“后山去吗?我要去看看稻田。” “诶?可是后山有野兽啊,很危险,大当家不让去的。”夏唐摸摸头,疑惑地问道。 东若并不许人随意进入后山,夏知寒算是个特例,他能自由出入,全靠云肥庇护。 眼下寨中鱼龙混杂,夏知寒只能又将夏唐带回家中询问。 “你上山来,他们有没有嘱咐你什么?”夏唐潜入斩虬寨找他,定然是得到首肯的,不知有没有什么消息需要转达。 夏唐左思右想,然后一拍脑门:“有!他们让我在寨子中小心点,别暴露你的身份。” “表哥我没有暴露你吧?”夏唐兴致勃勃地询问。 ……这个……很难说…… 夏唐天天表哥长表哥短的,恐怕整个寨子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了。 “还有吗?”夏知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夏唐想了想:“还有让我注意安全。” “就没有了……” 这真是一点正事都没有给他安排,直接把他放上山吗? 靠人不如靠己,夏唐在山寨的地位也算特殊,他是吴亮带上来的,按说应该属于外来派系。 偏偏他又日日和夏知寒混在一起,东若也不曾阻拦。 夏知寒喝了一口茶水,稳住心绪:“你既来了,便帮我一个忙。” “行事谨慎些,不要落下把柄。” 夏唐点点头:“表哥放心,勾引贼头而已,我顶得住!” 夏知寒动作一顿,抬起眼:“你要……勾引谁?” “那个大当家啊,表哥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夏唐自以为猜到了夏知寒的计划,洋洋得意起来。 “我去勾引贼头,表哥就不用挨打,还能乘机脱身下山,真是一举两得。” “离她远点,夏唐。”夏知寒放下茶盏:“我和她的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东若不会让夏知寒死,但夏唐可就不一定了。 “诶?”不妙,夏唐忽然灵光一闪,感觉表哥好像和大当家有奸情。 不太可能吧……但是…… “我要你去打听一下吴亮这个人。”夏知寒转言道:“他为何从官府离开,为何上山当了土匪。” “好的,表哥。”夏唐点点头答应。 夏知寒看他这模样,也有些迟疑:“你与山下是如何传信的?” 之前庙会他便已告诉山下,乌鸟恐已暴露不便传信,夏唐既然上山应当用了别的法子。 不想夏唐一脸茫然:“传信?什么传信?” “我们还要给谁传信吗?” 夏知寒沉默了一瞬:“你……如何与山下交流的?” “为什么要交流,不是一切听表哥你的就行了吗?”夏唐上山匆匆忙忙,哪里有空和那些大人商量什么对策。 “对,说得没错,你去玩吧。”夏知寒长叹了一口气。 等夏唐离开后,夏知寒在一卷纸上写下“择智者上山”几个字,抬手召来乌鸟。 夏唐太冒失了,他上山没有任何人嘱咐,就像是……有人故意放他胡闹,想要他一并死在这里。 夏知寒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得找几个能用的帮手。 夏知寒垂下眼,斩虬寨如今在快速扩充自己,朝廷却丝毫没有消息传来。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便如一片落入溪中的孤叶,只能在暗流中跌跌撞撞,努力从中找寻出路。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乌鸟咽下纸条,扑翅飞了出去。 多疑的吴亮,又查到哪儿了呢? 夏知寒在等一个机会。 今日的斩虬寨依然和乐安好,风平浪静,所有的危险都在沉寂当中。 他们也在等待一个时机。 第84章 转机似有明 金胜他们他们带来的人很奇怪,两百多个人,全是青壮年,一个老弱病残都没有。 东若将他们单独安置在一处,派了人去登记信息。 夏知寒抄录着名册,目光沉了下来。 这种情况不会是巧合,吴亮一行人绝不简单,东若却偏偏将他们都留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或许在东若眼中,人命本就不重要。 夏知寒抄录的手忽然停顿下来,他垂下眼,看着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账册。 “夏公子可是累了?”服金见状给他端来一碗糖水:“这是今日胖大厨送来的消暑汤,您先休息一下吧。” “多谢……”夏知寒接过碗盏,看着清透的糖水,他抬起头唤住服金:“服金,你上山多少年了?” 服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面:“大概有十年了吧,我家里有十来个孩子,实在是养不活。” “那时候大当家他们正好路过,就顺手把我带走了。” 真奇怪,斩虬寨明明杀人不眨眼,却又会顺手搭救遇见的百姓。 “夏公子很好奇我们的故事吗?”服金随口一问。 之前便听闻夏公子到处打听斩虬寨的旧事。 夏知寒点头,他手指点过账册:“我只是奇怪阿若为什么要留下他们。” 吴亮他们毫无疑问,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 老弱病残作为拖累,很有可能在他们迁来的时候被抛弃……或者是杀光了。 所以才会独独只有青壮加入斩虬寨。 服金作为斩虬寨的一员,自然是无条件相信东若的:“大当家这样做,定然有她的考量。” “夏公子放心,无论这些人多危险,都绝不可能伤到您。” “那你们呢?”夏知寒垂下眼:“若有一日,斩虬寨遇难,你们怎么办?” 如果斩虬寨遭受灭顶之灾,东若会轻易放弃这些人吗? 容留下吴亮他们的东若……会不会也是同一类人。 服金闻言,灿烂一笑:“夏公子不必担心,大当家定会护我们无虞。” “若是有一日她被人蒙骗……力不从心呢?”夏知寒睫毛颤了颤,掩盖住神色。 “那我们命该如此,又不能怪别人。”服金憧憬地说:“到那时大当家定然已经竭尽全力了。” “若真有一死,我们也该为大当家豁出性命。” 他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仿佛全心全意地信仰着什么。 夏知寒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虽然从未见过,但从中嗅到了危险。 “为什么……”夏知寒有些茫然。 服金笑道:“因为大当家救了我们。” “寨子里面大部分人早就死了,是大当家让他们活下去的。” “吞玉父亲早死,母亲带他一同自尽,可是他不想死,硬是自己挣脱了绳索逃出来。” “大当家带人做完生意回来,就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雪地里。” “跟个雪人儿似的,大当家说既然遇见了,说明命不该绝,就把他带上了山。” “在其他人眼里,大当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但是在我们眼里,她就是神明。” “为我们的神明而死,有什么关系。” 夏知寒听得恍惚,原来是这样吗? “那如果救你们的是官府……那是不是……” 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江南的匪患、四境的民乱……是不是都可以…… 服金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自然如此。” “像我们这样没读多少圣贤书的愚民,分不清好人和坏人。” “所以我们觉得,对我们好的就是好人,救了我们的就是神仙。” 这才是根源,二十年前东人行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原因。 但会不会是契机? 夏知寒眸光一动,如果朝廷对斩虬寨的寨民实行怀柔政策,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此处。 这样便不用争端,众民皆降,那领头的几个当家也就不得不被大势所驱,接受朝廷的招安。 吴亮等人手段再狠辣,也拗不过人心所向。 他们若是不满,带人分裂奔逃,也不必顾及东若的安危,带兵追击便是。 若是假意蛰伏,便将他们暂且安抚,徐徐图之。 东若和大家也不用受伤。 这样他就能救下所有人! 夏知寒心中的愁怨忽然迎刃而解,他急忙起身:“服金,今日我先回去了。” “……好。”服金看着夏知寒匆忙的背影,眼神晦暗。 最终他叹了口气:“夏公子终究还是太天真,若官府当真有用……也不会走到今日。” “不过自从夏公子来了,大当家的手段好像也缓和了很多……” “这一次,应该可以少死很多人吧。” 既然已下定决心,夏知寒自然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计划。 他从前只想着拉拢东若等领头人,许诺功名地位,但是如今看来,全然可以双线并行。 诸位头领,要威逼利诱,寻机突破。 其余寨民,也需要安抚拉拢,软化他们的态度。 只要全寨上下都不再敌对官府,那事情就变得容易。 夏知寒写字的手停下来,他记得他曾经问过老杨头他们为什么杀官,但被东若打断了。 老杨头说过不是因为东人行遗留的习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需要找个机会问问清楚。 几只乌鸟停在窗边,歪着脑袋左右打量着室内。 夏知寒看见他们,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那好奇的小脑袋:“原以为你们活不了多久……” 夏知寒的色诱或许是有用的,至少这些鸟儿已在东若的默许下,逃脱了追捕。 东若似乎知道了一些东西,却对夏知寒的行为不加以制止,算不算一种支持? 或许东若已经渐渐接受了他的提议? 既然东若的态度已因为他改变,那其他的呢? 事情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 “表哥!”夏唐瘸着腿莽撞地闯进来,惊飞了窗边的鸟儿。 夏知寒转过头,夏唐笑出八瓣洁白的牙齿:“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问到了!” “嗯?”夏知寒轻笑,眼中荡漾出温柔的水波:“说来听听。” 命运似乎在眷顾他。 他要抓住那些触须,爬上去了。 第85章 迷离局扑朔 “表哥你不是让我去打听那个吴亮嘛。”夏唐放下拐杖,兴奋地告诉夏知寒:“我昨天就去找他喝酒了。” 夏知寒听了,却微微颦起眉:“此事可以容后,你有伤在身,不可胡来。” 夏唐被东若打折了腿,如今伤势未愈。 夏唐拍拍胸脯:“表哥放心,常大夫说了,嫂嫂没下死手,再过几天就能拆木板了。” “谁?”夏知寒恍惚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常自在常大夫啊,他医术可高明了。”夏唐以为夏知寒不认识常自在,赶紧解释:“没想到在乡野里,还藏着这等神医……” “不是……”夏知寒停顿了一下,声音含糊不清:“你唤大当家……什么?” 夏唐闻言,有些疑惑:“嫂嫂啊?” 那天发现夏知寒对大当家的态度不对后,夏唐再次去打听了表哥和大当家的爱恨情仇。 在二龙山的人们口中,却是另一个版本。 表哥身负迷魂大法,一见面就迷惑了斩虬寨上上下下,让大当家对他言听计从。 家暴?那是不存在。因为之前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想横插一脚,表哥为了驱赶普通百姓而化的妆。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证据就是表哥的手上早就没了痕迹。 果然,表哥冰雪聪明,怎么会受制于人,一定全部都在做戏。 为了让表演更加完美,让大当家以为表哥深爱着她,夏唐决定配合表哥的行动。 他瞥了一眼夏知寒脸色,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该叫姐夫?哥夫?” 莫非是称呼不够热情贴切? “不,没有。”夏知寒面上一本正经,可惜耳后却红了一片:“叫嫂嫂很好。” “要有礼貌,以后也……多叫嫂嫂。” “好的,表哥!”夏唐斗志满满,今天也是帮助表哥的一天。 夏知寒干咳一声,回归正题:“吴亮是犯了什么事,才不得不落草为寇?” 如今斩虬寨分为两派,一是以东若为首的原住民,如今东若因为夏知寒,态度似乎有些松动。 虽然没有明言,只是如今她并不会对夏知寒的行动造成太大的妨碍。 而另一派则是以吴亮为首的外来派,他们关系复杂,唯一不曾掩盖的,就是他们赤裸裸的野心。 或许利诱对他们会是个不错的法子。 吴亮从前在官府做事,也曾谋划功名,摸清他对朝廷的态度,说不定能劝服他们一派。 至少如今看来,这两派人马对朝廷都有不小的芥蒂,夏知寒需要一一摸清再做打算。 方才他已传信,说明寨中情势,让他们按兵不动,久待时机。 “吴亮说他以前是个师爷,腹中读了几本书,原本希望可以报效朝廷。”夏唐说起正事,倒是正经许多。 “可惜造化弄人,老知县虽然知人善用,奈何好人不长命,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新任知县偏信偏听、以权谋私,对自己的亲戚十分纵容,他多次劝谏不得。” “忠言逆耳,新知县渐渐疏远了他,他一腔抱负终究无力施展。” “正当他灰心丧气之时,正巧遇见李虎被人陷害、蒙冤入狱。” “他想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便疏通关系将李虎救了出来。” “没想到新知县的小舅子还记恨着他规劝知县的话语,觉得他是挑拨离间,便引李虎生事。” “将二人打为共犯一并处置。” “他求告无门,被逼无法,只能上山为寇。” 听起来似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被陷害的故事。 夏唐想了想:“他和我喝酒的时候还哭了,说可惜他读了百卷诗书,终究辜负了圣人之训。” “不能为天子进忠,也不能为天下百姓效命,污了门楣。” “表哥,听起来他好像还挺想回去做官的,我们要不要拉拢他?” 夏知寒沉吟一会儿,只觉得事情会不会太过顺利:“且再看看。” 仿佛有人刻意招引似的。 吴亮终究只是一面之词,至少按照夏知寒的印象来说,他总觉得吴亮不会是一个如此简单的人。 他只能让夏唐暂时按兵不动,他还需要再去查查吴亮的底细。 “你再去打探一下,其余三人从前都是什么营生。” “我再请他们喝几次酒就好了,表哥你只管放心,其余的都包在我身上。”第一次的轻易成功,让夏唐信心大增。 “我绝对让他们把小时候穿的什么尿布,都一并抖出了。” “不要贪杯。”夏知寒心中不安,看着夏唐斗志昂扬的模样又不忍打击,只能劝道。 “小心酒后失言。” 夏唐自信挥手:“我酒量好着呢,表哥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送走夏唐,夏知寒心中仍旧有些不稳,他起身往后山走去。 如今稻花已开,整个稻田长势不错,或许是个丰收年? 若是丰收,百姓和乐,天下也会太平许多。 夏知寒将一张纸条,藏在后山的石缝里。 现在形势不明,夏知寒也没有多余的人手,不过想来沈苏是乐意观看斩虬寨内斗的。 既然夏唐在明处打听,夏知寒便让乔黄在暗中调查,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掉了。 又或许是事情太过顺利,像是有人故意顺水推舟一般,叫他实在难以心安。 夏知寒从袖中取出一个装着布条的竹筒,走到溪水边丢下。 乌鸟叽叽喳喳地看着他的动作,夏知寒抚着袖子,陷入沉思。 这条溪流会一直汇入山下的河泊,等待许久的人将打捞起竹筒,看见夏知寒送出的消息。 他要有人去查卷宗,看看吴亮这个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还算谨慎。”东若接过灵枳递上的字条,挑眉一笑:“偏信偏听,可是要出大事的。” 灵枳闻言摇摇头:“吴亮这些时日,对夫人的关注可不算少。” “明里暗里,都不知道抓到多少个了。” “是吗?”东若懒洋洋地抚摸着面具,她歪倒在座椅上,琥珀色的眼睛散发出幽光。 “那就帮帮他……” 他? 灵枳低头退下,东若要将这摊水,搅得更浑一些。 第86章 偏心埋祸端 那是阴沉的傍晚,天边堆积着厚厚的乌云,晚风灌满木屋,吹得室内悬挂的物件“噼啪”作响。 守卫前来禀报。 李虎带着人回来了。 东若为夏知寒盛了一碗汤,搁到他的手边:“今日这汤做得清爽,正好解解胃口,你尝尝。” 然后她才抬起眼皮,淡淡一瞥:“还有呢?” 守卫额边滑下冷汗:“李当家带的人数不对……二当家发怒,其余几个当家劝不住。” 东若闻言放下碗筷,低声嘱咐:“我去看看,你慢慢吃,常大夫说了,你这胃需好生将养。” 说罢,她拿起面具随着来人离开。 夏知寒慢慢地舀起汤。 自从夏知寒上次胃疼,小厨房几乎每日都单独煲汤做饭,帮他调养身体,每日的定食,东若都是亲自过了眼的。 等吃完饭,夏知寒点起内室的火烛。 乔黄推门进来,收拾起碗筷:“我已将门口的两个守卫换走,夫人快些去吧。” “多谢。”夏知寒拉上斗篷的帽子,转身离去。 一回生、二回熟,夏知寒沿着小道,轻易摸进了上次偷听的溶洞。 上次夏知寒没能蹲住差点露馅,这次乔黄似乎在地上铺了许多干草,方便他能直接坐下来偷听。 聚义堂里似乎已经争执了一会儿,听声音比之前还要热闹。 “……那村子明明只有百十来户,你这两百多的壮丁是哪里来的?”这是刀疤的怒吼。 “二当家你别这么激动,又飙血了!”这是手忙脚乱的常自在:“别乱动啊!” “常大夫,我来帮你按住他。”这是浑水摸鱼的夏唐:“啊……血怎么更多了。” “……你别添乱,等会儿真死了。”常自在无奈。 “真的吗?”夏唐声音有点小兴奋。 能死几个是几个,就当为民除害了! 这头的大人们还在吵架,李虎声音有些粗厚,似乎在忍耐着疼痛:“俺又没动你们的村子,在路上劫几个又怎么了!” “你!”刀疤声音哽了一下,又吼道:“你违抗大当家的命令。” “反正都是劫人,俺这不是把人都带来了吗?抓什么人不是抓。”李虎不甘示弱:“你就是故意找茬儿!” 夏知寒听着,暗自将事情梳理一遍。 吴亮等人来了以后,为了壮大山寨的实力,东若就派李虎略过附近的村落,去某个指定的地方掳人。 吴亮摸不清那个地方有什么蹊跷,他如今和东若在暗暗较劲,自然不会让李虎老老实实去那里抓壮丁。 所以暗中让李虎阳奉阴违,在沿途侵犯村落,凑齐人数。 那头的争执还在继续。 东若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她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李虎。” “那位好汉是谁?不妨给诸位兄弟介绍介绍。” 争论被迫停止,只余下愤怒的喘息声。 陌生的声音响起:“小人江湖赵双刀,见过斩虬寨大当家。” “听闻斩虬寨江湖聚义,特地前来投奔大当家。” 又一个来险中求富的人。 东若没有表态,老费代为发声:“赵英雄请坐,今日让你见笑了。” 话语之间颇为疏离,赵双刀听着,想起昨日李虎说的话,心中有了计较。 斩虬寨说着赏识天下英豪,其实大当家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倒是吴亮等人颇明事理。 此地不错,若要在此赌一场富贵,自然得挑一个好位置。心里想着,便往一侧倾斜。 “二哥和二当家各执一词,不如请赵兄弟将见闻说一说,好叫我们知道对错。”一直未曾开口的佘银环出声。 他在吴亮等人中排行老四,寡言少语,现在冒出来,恐怕是吴亮的意思。 眼见无人反对,赵双刀便开口:“我那日见到李虎兄弟,他说是奉大当家之命,前去招揽兄弟。” 李虎谨记着吴亮的话,根本不在同一处劫掠人丁,反而是带着人一路裹挟百姓,所以上山的人颇为杂乱。 “我们想着在那处村落也带不走多少人,眼见周围村庄也有不少人口,便干脆些,多带点人回来。” 理由充分,确实,反正都是补充壮丁,在哪儿劫不是一样。 只要没有伤到斩虬寨庇护的村落就成。 “蠢货,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侵犯村镇,怕是早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刀疤嘲讽道。 “大当家让你们只劫一处,便是早已打探好地方,速战速决不引人注意。” “没想到你们如此蠢笨,居然沿路侵袭,路线也叫人摸得明白。” 李虎听不得刀疤说话,自然要怼回去:“过去没听说过斩虬寨害怕狗官。” “他们摸清又如何,打过来又怎样!” “难不成斩虬寨上上下下这么多好汉,偏偏出了你这么个孬种!” 吴亮低头摸摸自己的胡子,引起注意更好,还怕朝廷把这儿忘了。 就是要打起来乱起来,他们才有可乘之机。 东若的视线投过来,吴亮起身道:“在我看来,黑弟和二当家都无错。” “黑弟是为了壮大咱们的寨子。” “二当家则是为了斩虬寨的安危。” “大家都是为了斩虬寨,何必再起纷争。大当家以为何?” 东若点头:“自然如此。” “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就将此事放下,如今斩虬寨又添新力,不知大当家有何安排?” 表态这种事情,东若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人都是赵兄弟和李兄弟带来的,你们当为首功。” 之前他们带来的人被打散在斩虬寨的匪兵之中,原以为东若会看在面子上,让他们也分一杯羹。 没想到东若直接上下一把抓,自己亲自教导,将兵力抓在自己手中。 这一次,东若似乎要将兵权分一部分出来。 吴亮眸色暗沉,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东若的声音慢悠悠的,听起来颇为随意:“那便由你们二人辅助二当家,共同练兵。” “大当家未免太偏颇了。”有一次,夏唐挺身而出,说出众人的心声。 偏信偏听要出事。 但是嘛……不出事怎么看戏呢? 面具下的东若笑了笑,但声音却颇为威严,似乎在虚张声势:“哦?夏头领似乎很不满。” “你们觉得呢?” “夏头领年轻不懂事。”吴亮笑着解围:“我等并无异议。” 第87章 第一道裂痕 山寨内部起了争执,夏知寒靠着木板,心胡乱地跳动着。 吴亮他们野心勃勃,是一大助力。 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他垂下眼帘,暗自思索着。 聚义堂的会议似乎差不多了,东若率先带着刀疤等人离开。 “大哥,他们几个也忒不讲理了!”金胜吐了一口泡沫:“咱们辛辛苦苦挣下一点功劳,都被那劳什子抢了!” 李虎也是满腹牢骚,他今天刚回来就和刀疤打了一架,到了开会的时候,常自在都还在给他们包扎。 “这大当家任人唯亲,要不我们……” “弟弟慎言。”吴亮垂下眼皮:“大当家做事,哪儿容我们插嘴。” 一直未走的赵双刀俨然已归为吴亮一派:“若大当家不是大当家……” “住口!”吴亮闻言厉声斥责:“大当家待我们恩重如山,岂可胡言乱语。” “这是大当家的寨子,四处都是大当家的人,诸位还请谨言慎行。”吴亮训诫着,眼里闪着精光。 “若是落入大当家耳中,便是我也帮不了你们。” 那如果这不是大当家的寨子了呢? 一个疑问悄悄划过众人的内心。 夏知寒听了那几人的谋划,他们似乎对大当家的位置图谋不轨,真论起来,倒是挺合他意。 但是此时,他提不起兴趣。 外面一片黢黑,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四处的火把照亮一点火光。 夏知寒疲惫地回到房间,东若似乎还未回来,烛火亮着,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吹熄了蜡烛。 室内一下暗了下去,他解开斗篷藏到床底,摸黑蜷缩到床上。 一切分明都按照他的思路前进,可是他却心中不安。 窗外响起了滚滚雷声,今夜或许要下一场大雨。 东若推开木门,室内漆黑一片,她眼中闪过暗光。 习武之人,这点黑暗自然是妨碍不了她的,只是她想到……夏知寒怕黑。 她走到桌边,正要点起蜡烛。 “阿若,不用点灯。”夏知寒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东若的动作顿住。 她走到床边,低声询问:“怎么了?” 夏知寒缩得更紧,他的声音飘摇,像是风中的余烬:“你抱抱我就好。” “好。”东若应声,当真躺下,将夏知寒搂在怀里。 窗外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夏知寒苍白的脸,只消那一点微光,她便已知道,他在哭。 窗外紧接而来的,便是天雷沉闷的轰隆声,像是要审判什么。 夏知寒抓紧东若的衣服,她还未卸下衣甲,有些硌人:“阿若不害怕打雷吗?” “天不敢伤我,也不敢害你。”东若的声音与透过小孔听的,全然不同,虽然平淡,却格外温和。 她不接受天道的审判。 狂妄地话语,从她口中吐露时,只是寻常语气。 “阿若……”夏知寒犹豫了片刻,“那如果我做错了事情,怎么办?” 东若垂眼看着夏知寒,猜测着他的心事:“小则勉,大则改。” “如果我不想改呢?”夏知寒声音沁满水汽。 东若的声音懒散:“那便不改,又不做圣人,犯错又如何?” “阿若……若是与人命有关呢?”夏知寒睫毛扑闪着,语气沉重。 东若忽然就猜到了一些:“那你无罪无错。” 这话有些奇怪,夏知寒抬起脸,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这些都是我的罪过。”东若轻松道:“若是天意无端要责罚你,那便是天的错。” 东若让人劫掠了百姓。 虽然明知东若是恶贯满盈的土匪,但是这些时日的相处,总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东若是不同的。 东若刻意将夏知寒从斩虬寨的作恶中摘出来,只让他看见和和美美的一面。 殊不知这等锦簇都是生长在罪恶之上。 他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什么是对错,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助纣为虐。 他读过圣人训,读过尧舜言,迈不过心中的坎。 但在东若眼中,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刀尖上淌的血多了,谁敢说她手下躺着的亡魂个个都是好人。 什么报应因果,她全不在乎,唯一能让她上上心的。 便是怀里这个多思多忧的夫人罢了。 “夏知寒,”东若拿起夏知寒的手,搁到自己的脖颈边:“记得你那把漂亮的短刀吗?” “若是有亡魂逼你,要你偿命;有圣贤怪你,要你忏悔……” “你就把那刀搁在这儿知道吗?”她握住夏知寒的手,让他的指尖在自己的颈间滑动。 冰凉的手指,渐渐染上温度。 “人是我杀的,罪是我犯的,和你半铜钱关系都没有。” “你没有错,丁点都没有,若是有鬼神敢欺软怕硬,我照样把他宰了。” 外面电蛇时不时盘踞在天空,雷声阵阵,却似乎丝毫不敢劈下。 “要是哪一天你受不了了,就把刀从这儿——”东若仔细地教着夏知寒,让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脖子横画一道:“划过去。” “这样他们不怨你,我也不怪你。” 她握着夏知寒的手,告诉他:“我允许你审判我的过错。” 若是死了,她也不会放过让夏知寒烦心的家伙。 夏知寒闻言紧紧抱住东若,几乎浑身都在颤抖:“我不想……我不要阿若死……” “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想和东若同罪。 若是真有神明判官,请允许他和东若同堕地狱。 东若搂着夏知寒,手掌下单薄的脊背颤抖着,全然是被驯服的模样。 “夏知寒……”她轻唤一声,却有些无奈:“不用害怕。” “我们不会死。” “更不会有什么报应。” 夏知寒环抱着东若,听着外面的雷声,竟然有些困倦了,他将头靠在东若的肩膀上,呼吸渐渐稳定。 想来是今日那些不长脑子的东西,吓到他了。 东若看着夏知寒,眼中暗芒闪过。 夏知寒心思敏感,或许早就感受到了暗流下的端倪。 后面的日子气氛只会愈发紧张,过些时日的那件事情,或许可以带夏知寒出去走走。 就当是……一点小小的赔罪…… 也顺便安安他的心。 第88章 登名待归期 李虎胡乱带回来的人参差不齐,种地的、杀猪的、卖货的……似乎只要看见是个人就一并抓了。 “老实点!挨个报上你们的姓名籍贯。”门口埋着头的男人被踹了一脚,一个小喽啰骂骂咧咧道。 “没看见夏公子在这儿吗,板着脸给谁看!” 一群汉子被绑成一串,蹲在马厩里愁眉苦脸,被连带着东倒西歪,发出“哎呦哎呦”的呻吟声。 眼中全是畏惧,还得挤出一张皱巴巴的笑脸。 夏知寒拢着衣袖,看着这群灰头垢面的人:“算了……” 他止住喽啰的动作,轻声道:“不用为难他们。” “好的,夏公子您请,小心别碰脏您的衣服。”听见夏知寒发话,小喽啰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躬身谄媚道。 斩虬寨的规矩,新上山的人都需要挨个登记,特别是这些突然被掳上来的,东若要求得尤为详细。 这些事情原不用他操心,是夏知寒自己求来的。 东若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不会拦他,便叫灵枳陪着他一同过来。 夏知寒坐到桌边,提起笔,对旁边的服金点点头。 服金为他铺好纸,灵枳见状转头吩咐:“把他们一个挨着带上来。” 喽啰立刻压着一个人上来,恶狠狠地威胁:“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得隐瞒。” 夏知寒垂下眼,灵枳已开始提问:“叫什么名字?” “牛二河。” 毛笔在白纸落下,写出一个个方正有力的字。 “多少岁,哪里人?” “三十五……住在刘家村。” “家里还有几口?”灵枳语气冷硬地审问着。 牛二河一听,吓了一大跳,“噗通”一下便跪下来,拼命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放过我家里人吧,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我是种地的,有把子力气。” 夏知寒赶紧起身,越过桌案伸手,正要扶起这人。 灵枳已抢先一把扯住牛二河的衣服,把他生生提起来:“跪什么跪,什么时候说要杀他们了。” 服金也出言劝慰:“你们好好回答,日后还有回家探亲的机会。” 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牛二河心中迷糊,只能抬头看着几人中最为面善的夏知寒。 “你且说吧,必不会为难你的家人。”夏知寒温声道。 写下这些人的籍贯信息,等后面,也好将他们送回去。 牛二娃心知拗不过这些人,老实点还能少吃些苦头,于是回答:“家里还有我媳妇儿和三个娃娃。” 这一个人就算登记完了。 灵枳见夏知寒写完,就冲这人摆手:“行了,好好在那边站着。” 一个喽啰立刻将这人带到边上去,给了两馒头。 李虎路上怕他们反抗,只许他们喝点水润润口,凡是米粮一律都不给,要他们手软脚软不得反抗。 此时牛二河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得了两个馒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还蹲在草棚里的人见了,也馋得咽口水,盯着书桌这边的目光热切许多。 “下一个。”灵枳说着,下一个人便被押上来。 这次快了许多,那人主动倒豆子似的交代:“我叫许开……” 后面登记就要流畅很多,夏知寒低头写着,凡是登记完的人,都得了两个馒头。 一个接一个,不多时,里面的人陆陆续续都站出来了。 马厩看着不大,但人蹲得密实,夏知寒写完,墨纸居然都有了一沓。 “夏公子受累了。”服金整理好纸笔,又从袖中取出一支小瓶:“这是常大夫给的药,涂在手上可以缓解酸痛。” “不必,你们留着吧。”夏知寒摇头,这点劳累还不在话下。 从前他写过更多,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书,写得他手腕红肿,却一刻也不敢停。 若是停下,立刻便有软鞭落到背上,不写完就连馊饭也没有。 今日一共有四个挤满人的草棚,夏知寒和吞玉一人写两个。 服金将这些写好的信息抱回去,灵枳便点人把桌椅搬到另一处。 事情不算复杂,只是有些费时费力,中间也有意外。 在夏知寒低头写字的时候,有人一眼便看出他的不同,费力挣脱压制。 扑到夏知寒的脚下,双手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大人您行行好,放我走吧……” 夏知寒看起来,总要心软些,全然没有匪徒的凶性。 “我家里还有个八十岁的瞎眼老母,在等着我回家。” “我不在了,她该怎么活啊!” 那人从怀里掏出没舍得吃的两个馒头,硬是捧着塞给夏知寒,企图用自己仅有的东西贿赂他:“求求您,我不要馒头,放我走吧。” 灵枳眼见不好,赶紧拿刀把抵开这人:“滚!” 墨汁被掀翻,溅了夏知寒一身,他旁观着这人的命运,拦住了灵枳:“灵枳……” 夏知寒犹豫着,也知自己说得无礼:“他情有可原……要不……放了他吧……” 此言一出,原本安分认命的其他人馒头也不吃了,齐刷刷抬起头盯着夏知寒,蠢蠢欲动。 “看什么,”灵枳眉眼一横,怒斥:“把头低下!” 喽啰拿着刀把挨个敲过去:“别乱看,小心挖了你们眼睛。” 这些人才不情不愿地埋下头,但耳朵还是竖得老高。 “夫人,这种事情……”灵枳抱着刀,无奈耸肩:“怎么可能呢?便是大当家也不会同意。” 夫人还是太天真,他们可是土匪啊! “只放他一个……”夏知寒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男人,那人已被堵住嘴,反绑双手。 只有一双眼睛通红,死死盯住夏知寒。 “夏夫人未免也太无理取闹了。”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几人转头一看,金胜不知已观望多久,此时才面带嘲讽地出声。 “金当家。”众人见状行礼,灵枳看着金胜,心中警惕:“不知原来金当家也在此。” 金胜被东若戳瞎了一只眼,脸上带着面罩,冷笑着看着夏知寒:“听说夏夫人体弱,我等命数不好,怕冲撞了夫人,未敢上前来。” “没想到却听见夏夫人如此任性之言。” “还好今日是我,若是其他兄弟听见了,不知有多心寒。” 第89章 气哭肌肉汉 金胜与吴亮关系要好,自然知道之前吴亮被夏知寒陷害的事情。 何况他的那只眼睛被废,也是因为冒犯夏知寒惹怒了东若。 他没办法报复东若,只能记恨着夏知寒。 “金当家此言偏颇。夫人心怀仁善,不愿看人受苦。”灵枳站出来,挡在夏知寒面前。 运气真不好,出门遇见麻烦精……得让大当家加钱! “如各位义士,最敬忠孝之人。此人心系老母,至纯至孝,夫人怜悯也是应当。” 现在行走江湖,凶名恶名总要占一个,要知道吴亮可就是有名的忠义之士。 灵枳跟在东若身边,有多油嘴滑舌,他是知道的,遂无心和她争辩。 金胜冷哼一声,视线略过二人,定格在那个汉子身上:“扰乱军心,把他拖下去杀了,以儆效尤!” 他惹不起这位夏夫人,还发落不了别人吗? 原本还在听着这头动静的俘虏们全部埋下头,不敢吭声,生怕被人波及。 夏知寒伸出手,拦在前面:“他不过是说了他的要求,是我一时犹豫,才叫众人心浮气躁。” “若说动摇军心的,分明是我才对。”他的声音淡淡的,像一阵风卷过:“若要罚,便该罚我。” 语气也轻飘飘的,却透露着无可撼动的力量。 众人抬起头,隐秘地打量着那挺拔的身影。 喽啰们看看金胜,又看看夏知寒,最后低着头呆在原地完全不敢动。 这个山寨最厉害的人是大当家,而大当家听夫人的,用脚指头想都该知道这局谁赢。 见众人不动,金胜气得脸色发青,他连笑三声:“好好好!连你们这些蠢材我都使唤不动了!” 他抄起板刀,往男人那走去:“没事儿那我亲自动手。” “把他砍成十七八块,夫人你再把他送回去吧。” 金胜大摇大摆走过来,几个喽啰想拦住他,但无需说,便知道不是对手。 夏知寒盯着金胜得意洋洋的模样,目光一变。 他抬手扶着头,给了灵枳一个眼神。 电光火石之间,灵枳瞬间明白了夏知寒的意思。 只见灵枳极其夸张地高呼一声:“啊——夫人,你、怎、么、了!” 金胜早防着这招,他警惕地看着夏知寒:“我离你们起码五尺远,夏夫人有什么问题可怪不到我!” “怎么就不怪你了,金当家你不要逃避责任!”灵枳痛斥道,一手扶着夏知寒。 “我离你们这么远,就是冲撞也冲撞不了夏夫人!”金胜盯着灵枳,绝不给她任何泼脏水的机会。 可惜金胜还是太年轻太天真,完全不了解人,可以有多无赖! 灵枳暗笑一声,指着金胜声泪俱下:“金当家你刚才拔刀的时候,气势冲天,伤到了夫人!” “你胡说!连伤口都没有,我伤他哪儿了?”短短一个交锋,金胜便被套进去了。 灵枳低下头,试图在夏知寒身上找个小小的伤口栽赃陷害。 但是这些时日,在大当家的精心照顾下,夏知寒居然连个破皮都没有。 眼看灵枳找不到理由,金胜冷冷一笑:“既然无事,灵枳姑娘早点把夫人送去医庐吧,动不动就晕倒。” “搞不好是脑子有病。” 夏知寒眼见灵枳词穷,立刻提示:“我痛得很,会不会是内脏出血了?” “对!”灵枳豁然开朗:“夫人这是内伤。金当家刀风如此强劲,振伤了夫人的内脏!” “?”金胜看看连树叶子都没晃的周围:“风都没有,还能刮着夫人了?” “谁说没有,这是有形化无形,”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本事,灵枳可是练得炉火纯青:“不信你问他们。” 压力给到周围的小喽啰,大家都是老熟人了,立刻有人“哎呦”一声倒在地上:“好强的风!刮着我胃了,我今天必须得多吃两碗。” 其余人立刻有一学一,倒在地上翻来滚去:“劲风刮得我屁股疼,今天得拉肚子。” “你放屁能不能远点,臭死。”另一个抱怨了一句,也立刻吼道:“刮着我脑子了,我记性这么差明天能不能请假。” “哎呦,我的腿被刮了,话说……这算工伤吗?” 斩虬寨是个巨大的神经病,一遇见夏知寒就开始颠。 吴亮早就告诫过金胜,但是他没听。 金胜盯着几个喽啰,脸色越来越差:“你们这是栽赃陷害!” 他目光看向被俘虏的人质:“怎么就你们有事?他们怎么没问题。” 有人就爱自讨苦吃,那群俘虏看得清楚,知道谁在保他们。 他们居然也全配合起蹲下身,叫唤起来。 今天来的喽啰还有一个以前是二龙山,他疑惑地看着几人:“你们这是咋了?哪儿来什么风?” 几个喽啰对视一眼,状似无意地滚到他脚边,把他按到地上:“看看被风刮的,脑子都飞了,痛不痛都分不清。” 金胜见状,气得发抖。 灵枳这才慢悠悠地拱火:“金当家果然是武力非凡,只是轻轻一挥刀,带起的风就能伤敌无数。” “只是您伤了夫人……”灵枳对着金胜微微一笑:“若是大当家知道了,您的另一只眼睛恐怕也……” “够了,住口,闭嘴!”金胜几乎被气得嘴唇颤抖,他盯着夏知寒看了许久,终于怒极反笑。 夏知寒白着脸,静静与他对视,甚至连病容都无需多假装。 “好……好!好一个夏夫人,祸水蓝颜,蛊惑人心,是我金胜今天看走了眼!” 金胜咬牙:“您也不过是仗着有人惯着你罢了。” “等您那靠山倒了,不知道到时候,您还能神气几时!” 等吴大哥办成了事儿,他要把这些气死人的腌臜畜生全部杀了,把他们的皮活扒下来! “多谢金当家劝告,”夏知寒开口,声音平和,不见恼怒。 “还请金当家放心,便是到了那时,阿若也会护着我。” “定然不会像金当家这般不小心,让我失掉一只眼睛。” 他说话时,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气得金胜握住板刀,怒吼一声,在地上砍成一道尺深的刀痕。 见金胜怒气冲冲地走了,灵枳伸个懒腰。 “夫人,你现在可真不得了。” “谬赞了,灵枳姑娘的演技更胜一筹。”夏知寒谦逊地笑笑。 “今天大家表现得不错,所有人加一份肉!”灵枳大手一挥,直接冒用东若的名义加餐。 第90章 孤身援军至 夏知寒和金胜闹矛盾这事儿,灵枳自然要报给东若。 东若听了,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完全不将金胜放在眼里:“活泼了许多,挺好。” 仿佛金胜他们存在的唯一的作用,不过是给夏知寒无聊的生活添点乐趣。 灵枳也是例行公事,听东若这么一说,不免打趣道:“夫人这招式也用得太多,别人都有防备了。” “招不在老,有用就行。”东若倒是不在意:“不费力气就能解决问题,省时省力。” 不过……夏知寒保护自己的法子,还是少了些…… “对了,那个惹祸的要怎么处理。”灵枳问道,说的是那个突然哭求夏知寒的男人,若不是他,也不会惹出这些事端。 “拖下去。”东若拆开一封密信,是昨日送上山的,边角写着个沈字。 “杀了?”灵枳见东若不为所动的模样,眼珠子一转,明知故问。 东若这才抬起眼,瞟了瞟灵枳:“要是哭了怎么办?” 这担心的可不是那男人,更不是他那不知真假的八十岁老母。 灵枳啧啧两声:“不得了不得了,这成亲了就是不一样。” “大当家,你以后怎么下得去手啊?” 如果夏知寒知道东若随随便便把人杀了,又要多思多想,劳心伤神,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怕是又要亏损下去。 正如刀疤他们所期望的一般,东若如今算是有了些牵挂,不再像从前那般无惧无畏。 他轻轻悄悄地改变了一些人既定的命运。 “把那些人单独看好,别惹出什么乱子。”东若不理会灵枳的调侃,她折好密信:“老师便要回来了,把寨子收拾收拾……” 那些抓上来的人若是跑了倒也没什么,只怕他们把山寨的位置布局泄出去。 还是看管严些比较好。 “大当家放心。”此事事关重大,灵枳也不敢打马虎眼。 夏知寒正往后山走去,时间一晃而逝,他居然也在斩虬寨安安稳稳的待了几个月。 如今水稻已在施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到了收获的季节。 夏知寒盘算着,他种地生疏,还是需要问问老杨头,顺便也可以问点其他的东西…… 一个人急匆匆路过夏知寒身边,不慎撞了他一下,那人惊慌地呼道:“夏公子,怪我太着急没看清路……” 夏知寒忽然一震,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卑躬屈膝的人,眼神暗了暗:“无事。” 这段路行人少,夏知寒左右看看,若无其事地改变了方向。 夏知寒对斩虬寨已算熟悉,拐过一个弯角,他看见一扇半掩的破旧木门,门上用炭笔写的福字已经模糊。 如今又被人着重添了两笔,勉勉强强能看出个字形。 夏知寒没有再犹豫,踏了进去,里头也破破烂烂的,缺角的桌子嘎吱嘎吱响着。 方才撞他的人,此时正老老实实地对他低头行礼:“属下苏甲见过夏公子。” “还来了多少人?”破房子透下几束光线,夏知寒偏偏站在阴影里,脸上的神情都有些阴晦。 他先前用乌鸟传书,让那些人给他派几个帮手,这人应当就是。 苏甲停顿了一下,瞄了瞄夏知寒的面色,似乎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原本还来了些……但是土匪狡诈,偏偏不掳他们……” 那便是只有他一个了…… 但具体人数未详说,想来本就没派几个人混进来。 夏知寒垂下眼,心知那些人的想法,比起剿灭土匪,他们更希望他能死在这儿。 “我要的吴亮等人的情报呢?” “大人们已派人寻找。”苏甲闻言又有些支支吾吾:“只是还需一些时日。” “请您放心,不消三日,属下定把情报奉上。”苏甲也知道自己这回答显得很没用,只能拍着胸脯保证。 那群人是什么性子,推脱搪塞早已成自然,夏知寒再清楚不过,倒也怪不上苏甲。 夏知寒只是忧虑,消息来得这般慢,唯一还算照顾他的高大人……现在的处境恐怕也不容乐观。 他叹了口气:“那便如此吧,你谨慎些,莫要给人发现。” 然后转身推开木门离去。 “是!”躲过一劫,苏甲长舒一口气,他悄悄打量着夏知寒的背影,在心中暗自盘算。 夏公子孤身潜入匪营,那些大官大员如此怠慢,他却习以为常……未免也太不重视了些。 就好像……他随时都会丧命似的。 夏知寒如今举步维艰,他心事重重地抬头,树上的乌鸟还在无忧无虑地蹦跳。 “妈夫人!你怎么在这儿?”背后忽然有声音响起。 夏知寒心中一惊,转头看见是小柱子,不免松了口气:“小柱子,你这是去哪儿?” 幸好只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子。 “我在和丫丫她们躲猫猫呀,妈夫人要一起吗?”小柱子开心地对夏知寒说。 少年心性活泼,见到山寨多了这么多新人,不免有些好奇,天天在这附近玩闹打量那些外人。 “不……不用了……”夏知寒微笑着婉拒:“我只想四处走走。” “好吧……”小柱子点点头:“那我明天再去找您玩。” 说起来这段时间,小柱子他们来找他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小柱子转身要走,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妈夫人,这一片儿现在住的都是新来的人,您要小心些。” “大当家说他们会吃不听话的小孩的!” 恐怕是东若为了约束这些乱跑孩子说的故事。 “……你们也是,不要贪玩。”夏知寒笑道:“早些回家,莫要让大当家担心。” “妈夫人放心,”小柱子笑着跑开:“我可是大当家钦点的大英雄!” 夏知寒闻言摇头一笑,转身往后山走去。 树林里挂的肉条干干净净的悬挂在那里,云肥又有些时日未出现了。 夏知寒看了看周围的痕迹,继续往林子里边走,稻田长势喜人,如今已到了要补充养分的时候。 此时需要浅水灌溉,待田面的水快干时,再次挖开河道进行浇灌,无需技术,只是要费些心力。 夏知寒也因此天天往后山奔波。 第91章 众人身世明 苏甲还算有些本事,他人听话、好使唤,被提拔成了小队长,专管他们那一片儿人,自由度也比其他人高了不少。 三日后,也当真给夏知寒送来了消息。 夏知寒先看了金胜和佘银环。 金胜出生农户,自来便喜欢与人结交,卷宗上说他不务正业,“常与流氓地痞厮混”。 做事也不踏实,老想着一步登天。 让附近的父老乡亲都头疼不已,后来在村里借了二两银子,跟着路过的私商走了,从此没了消息。 佘银环据说是自小被拐走,卷宗上对他来历的记载不详明,只说他和他师父曾经毒死了某个大户人家的老爷。 至今还在悬赏的榜单上。 擅长用毒……夏知寒手指点了点这几个字。 那日夏知寒曾听见几人商量着要夺取东若的权利,如果他们用毒,那便真是防不胜防。 虽然夏知寒确实想要分离东若与山寨的关系,但是并不希望东若受伤,他得找机会提醒一下东若。 夏知寒拿起另一个信封打开,这次讲的是李虎。 李虎的生平就清晰很多,他家中如今还有一个老母,他待母孝顺,第一次杀人是因为村头口角。 有人说他老母割了他家的牛草,吵架时将他老母亲推倒在地,李虎大怒,拿柴刀将那人劈死。 之前吴亮说的李虎“蒙冤入狱”,他出手搭救,恐怕指的便是这件事。 第二次是李虎联合吴亮杀了一个官宦子弟,原因没有写,后面只说他逃脱后劫走吴亮的事情。 夏知寒沉吟片刻,最后打开吴亮的信息,相比前面几人,他的记叙最为详细。 少小聪慧,吴亮早早考得秀才,但是第一年乡试他因误时未能进考。 第二年路费遭小贼窃取,他被困无法。 第三年好不容易进来考场大门,却突发疾病,身痛难忍,不得不弃考。 三次考途不顺叫吴亮心灰意冷,他结交的好汉知道后,修书一封,荐他去定水知县那里,做个师爷暂且营生,来日东山再起。 后来的事情夏知寒也听吴亮说过,老知县去世,新知县上任后他被排挤驱离。 最后李虎杀人牵连了他,逼他不得不上山为寇。 吴亮的身份全然没有问题,夏知寒思考着,或许是他心有偏见? 或许可以让夏唐去接触几人试试。 金胜好高骛远,李虎孝敬母亲,吴亮渴求功名……都是明显的弱点,以权位拉拢,未尝不是个办法。 这些事情,还是需要知会一声。 夏知寒提笔,简单写下山寨的具体状况,顺便告诉他们被掳上来的百姓,日后要注意援救。 乌鸟听话地飞进来,夏知寒卷起字条,塞到它的嘴中。 虽然朝廷那些人并不将夏知寒放在心上,但是若能有立功的机会,他们就格外积极。 拿下斩虬寨是个大功劳,以利相诱,同样也适用于这些贪婪的官大人。 “夫人……”门外传来灵枳的呼喊声,夏知寒自沉思中醒来:“灵枳姑娘唤我何事?” 灵枳在屋外冲他招手:“夫人,大当家叫你。” 东若?夏知寒起身出门,东若平日里事情很多,鲜少在此时找他。 夏知寒心中疑惑,于是询问道:“阿若找我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坏事。”灵枳带着夏知寒往寨子内部走去:“大当家在校场等你。” 今日校场的训练早已结束,东若独自一人拎着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长枪游走,随着她的动作在身边舞出一道红影,远远望去,像一条游曳的红龙。 夏知寒跟在灵枳后面,看着那抹绚丽的红色:“阿若还会枪法?” “枪是百兵之王,寨子里的人都会点这个。”灵枳解释道。 实际上普通人最容易掌握的武器便是枪。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 相比刀剑,枪的攻击范围更广,能在保障使用者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攻击到对手。 只是因为云嶂山地处山林,长枪发挥的作用有限,所以不怎么使用。 但东若还是让所有人都练过几天枪法,至少让所有人在危急时都能有点自保之力。 把夏知寒送下阶梯阶梯,灵枳果断跑路:“既然夫人已经到了,我便先走了。” 搞不好他们小情侣又要玩些什么把戏,为了自身安全,经验丰富的灵枳决定先跑为敬。 东若早已注意到两人,眼见灵枳跑得飞快,她哑然失笑,提着枪上前。 “夫人,我的枪法如何?”在喜欢的人面前,不管是谁都幼稚得可怕,像孔雀开屏似的,恨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夏知寒眉眼弯弯,是对此最好的嘉奖:“阿若很厉害。” 东若手中挽了个枪花,把一头抵到夏知寒手边:“那夫人便拿好这枪,以后我若不在,你也有一刀一枪保住自己。” 东若之前有教夏知寒刀法,只是刀法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夏知寒学到今日,发挥的最大作用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教夏知寒一些杀人的技法,他日遇险,也能有保命之力。 夏知寒接过长枪,虽然有些无措,但他未曾放开枪身:“这个……要怎么用?” 东若走到他身边,指着对面一个特制的人形靶子:“枪法不在多繁,能杀人就可,夫人请看清楚。” 她抬手点住夏知寒的太阳穴,面上一本正经:“此处骨质脆弱,若是利器扎入,便可一击毙命。” 手指暖融融地点在太阳穴,夏知寒手下一抖,长枪却分毫不差地插入偶人的脑袋。 “不错。”东若若无其事地赞叹道,抬起手又欲点下一次。 夏知寒红着耳垂:“阿若……直说便好。”不用动手动脚。 “这可不行,夫人习武莫要不求甚解。”东若说得大义凛然,好像当真是个好师傅一般。 她说着,将手指压在夏知寒的胸口:“这是心脏,戳穿这里,必死无疑。” 夏知寒握紧了长枪,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靶子,手一收一戳,正中靶子中心。 “我知道了……”他未敢转头,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乱了心神。 不料身旁轻笑一声,抬手点住了他的喉颈。 “咽喉凹陷处,骨脆皮薄,杀之。” 夏知寒习武不精,终究是偏了。 他转头看着笑意盈盈的东若,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请阿若教我。” “这是自然。”东若握住夏知寒的手,抬起随手一戳,不偏不倚没入草靶的脖颈。 “夫人学会了吗?” 夏知寒看着东若,轻轻地点下头。 第92章 宋川流回山 在南地山川地带,临秋时节,暑气蒸腾起来,热得厉害,几乎要将人烤干。 在傍晚时,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常常坐在树下乘凉。 昨天东若不知从哪儿拉回来一车西瓜,叫厨房给众人分了开心开心。 这是稀罕物,山寨人多,一个人也只能分到一块解解馋。 夏知寒在院子里吹着凉风,夏唐坐在他旁边,灵枳正拿着佩刀比划着,琢磨着如何下手才不会裂开。 从前家中也有瓜果定例,但夏知寒作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总是与此无缘。 东若想着这次的西瓜不错,单独给他送来一个。 便是其余几个当家也没得这个待遇,眼巴巴看夏唐跟着自家表哥享福。 青玉色是瓜身长着一条条绿色的纹路,圆圆长长的一个煞是可爱。 切开后,烟黄色的瓜瓤里镶嵌着颗颗红宝石似的西瓜子儿。 灵枳麻利地将西瓜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儿。 每切一块儿,夏唐便分一块。 “我一块儿,表哥一块儿。”表哥天下无双,自然要吃最好的。 夏唐将瓜最中心的一块递到夏知寒面前:“表哥你吃,这块最好吃。” “然后……灵枳姐一块儿,表哥一块儿。”灵枳是东若派来照顾夏知寒的,一来二去和夏唐也熟悉了。 西瓜还是她切的,夏唐给她分了大大的一块儿。 然后得给大当家一块:“嫂嫂一块儿,表哥一块儿。” “常大夫一块儿,表哥一块儿。”因为东若的殴打,常自在和夏唐的关系日益密切。 夏知寒为了感谢常大夫对夏唐的照顾,便让夏唐也给他带一块瓜去。 不过……按照这个分法…… “别分了……我吃不下。”夏知寒无奈地看着夏唐。 夏唐手里拿着西瓜,不明白地歪头:“这么好吃为什么会吃不下?” “因为夫人体弱,不能吃太多凉的东西。”灵枳咬了一口瓜,只觉得神清气爽。 西瓜口感绵柔,带着微微的果甜,汁水丰沛,滋味很是清爽。 灵枳吃着也不免感叹一句:跟对人,有肉吃。 三人正吃得开心着,外面忽然传来喧嚣声。 灵枳见状出去询问,不一会儿就回来禀报:“是宋当家回来了。” “让各位当家的过去聚聚。” 东若的老师宋川流,是一个与斩虬寨格格不入的人。 他并不喜东若他们的打家劫舍的土匪做派,却无力阻止只能旁观,因而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 东若也向来不会拿山寨的事情烦他。 只是上次沈苏来山寨带走了一批寨民,宋川流不放心,便跟着一同去了。 如今回来,没想到斩虬寨已经大变样,还多了一窝闲杂人等 夏唐也是个当家的,闻言跟着人群去了。 夏知寒本也想去偷听,可是灵枳未走,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灵枳姑娘今日不用去忙吗?” 灵枳看看夏知寒,想了想开口道:“夫人你莫要乱走,等会儿恐怕还需你出手。” “我?”夏知寒不解,山寨都是些刀尖舔血的危险人物,东若为了保护他,不怎么让其余人与他接触。 “宋当家和大当家的关系……”灵枳想起二人打斗的情形:“有点复杂,宋当家这次回来,恐怕要责怪大当家。” 果然,夏唐走了没一会儿就心急火燎地跑回来报告:“完蛋了,嫂嫂和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打得天昏地暗,房子都快砸烂没了。” “那个人功夫可真好,嫂嫂流了好多血。” “什么!”夏知寒霍然起身,清澄如水的眼底一霎间凝成坚冰。 东若受伤了!怎么可能……她…… “快走,”灵枳拽起夏知寒:“只有你才拦得住她!” 夏唐见二人这么慌张,一手拿起块瓜咬了一口:“你俩带带我。” 等两人赶到,发现所有人都站在屋子外面,焦急万分。 吴亮带着金胜几人站在最前面观望,灵枳直接拉着夏知寒上前:“吴当家,大当家他们呢?” “那位宋当家不喜山寨人多,大当家说了两句,我等只得躲避出来。”灵枳这才发现吴亮衣裳凌乱,恐怕也是匆匆逃出。 实际上是宋川流发现山寨多了许多被掳上山的百姓。 他这些年已容忍了东若的胡作非为,斩虬寨也在约束下,并不会肆意侵害山下的百姓,更别提掳人上山这等恶事。 然而他不过离开区区一个月,斩虬寨就快速堕落腐朽,与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狼狈为奸。 “佘兄弟和赵兄弟原也想拦上一拦。”吴亮指着旁边的二人说:“但是他们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被生生打了出来。” 佘银环和赵双刀两人居然也是狼狈不堪,身上都挂了彩:“大当家和宋当家功夫了得,我们实在是近不了身。” 闻言夏知寒握紧拳头,他抬眼,眸中一片冰霜:“大当家伤势怎么样?” “方才二人交手时动了内力,大当家似乎被震伤了。”佘银环看了一眼吴亮,迟疑着说。 夏知寒一听,立刻折身:“我要进去找阿若。” “夫人不可!”吴亮假装拦了一拦:“他们二人正打到气头上,您无自保之力如何使得!” “……总好过一直在外面等着。”夏知寒低声道,一时之间,他全然失了往日的分寸自持。 “灵枳!”他厉声道,声音像是兰叶上的薄冰。 灵枳闻声抱拳:“在!请夏公子吩咐。”身后的兵卫也随之挺起胸膛。 “你带人守在这里,没有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入。” “是!灵枳领命。”灵枳低头,眼角划过吴亮等人,自然知道夏知寒是怕这几人使阴招。 “夏唐!”夏知寒目光一转,他能用的人不多。 眼见场上的气氛凝重,夏唐丢下还未吃完的西瓜,严肃道:“在!” “你带人去请常大夫过来。” “是,保证完成任务。”夏唐点头,表哥的命令,他一定会遵从。 还有…… 夏知寒转头看着那暗沉沉的房屋:“去请二当家过来。” 东若和宋当家相处并非一日两日,从前定然也有矛盾,肯定有人一直在从中调解。 刀疤前几天和李虎打架受伤,今日并没有过来。 站在人群后的老费看着夏知寒的背影,背着手点了点头。 第93章 善恶辩真假 安排完事情,夏知寒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中一片坚定:“拿刀来。” “夫人不可!”众人闻言惊呼,连佘银环这等高手也被二人的争斗打伤。 夏知寒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进去掺和,怕不是自寻死路。 吴亮还想劝两句,夏知寒已转过头,凤眼往下一压,便是凌人的气势:“这是命令。” “是。”灵枳招手让人送上一把刀,顺便嘱咐道:“夏公子进去,只需呼唤大当家便可。” “她定然不会伤你。” “外面我会看着,您尽管放心。” 夏知寒点点头,拿起刀转身往会客室走去。 会客室的门虚掩着,夏知寒抬手一碰,便落了下来,砸到他的脚边,露出一道新鲜的刀痕。 夏知寒的眼神暗了暗,他继续往里面走去。 一走近正堂,便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为何偏偏要走到这一步!”那个声音有些嘶哑。 “命该如此。”东若声音在此刻极其冷酷坚决,“老师,何必拦我。” 那个疲惫的声音近乎凄哑:“……死路!回头才是岸。” “呵,”一声轻笑,卷过沉闷的风息:“不去死一死,怎么知道生路在哪儿?” 紧接着便又是一声厉响,像是某把刀破开空气。 “谁在那!”一道明亮的光直冲夏知寒面门而来。 皆是夺命的杀招。 “阿若……”夏知寒全然没有反应的时间,他眼中唯有那道白光后幽暗的金瞳。 “是你……”惊讶的轻呼自口中脱出,未染丝毫掩饰的情深,冰冷得像一把刀。 刀尖忽然转顿,在没入夏知寒额头的那一刻停下,留下浅浅的伤痕,如一道朱砂。 “夏知寒,你怎么进来了,灵枳呢?她没拦你。”东若将提刀的手往后一背,另一只手犹豫地抬起。 一滴血从夏知寒的眉心滑落,东若颦起眉,手试探着未敢触碰:“疼不疼?” 这一次,夏知寒没有躲,他握住东若的手,对她弯弯眉眼:“我不疼,东若,我想你。” 夏知寒是怕疼的,她知道。 东若的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对不起,是我的错。” “夏书生?”里面传来一声疑惑地问候,夏知寒抬头看着黑暗里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黑色之中,看不清容貌。 夏知寒见状目光一变,他拉住东若,另一只手抬起刀,指着那人:“离东若远一点。” 分明是个柔弱书生却试图保护另一个武艺高强的人。 东若看着夏知寒认真的神色,唇角悄悄勾起,低声安慰道:“没关系,不用害怕。” 那人见夏知寒生涩的攻击动作,并没有嘲笑,而是收起了剑,看向东若:“他如此,你还要这么做吗?” 东若看着夏知寒。 他的眉心落下一滴血,可是眼睛却一动不动,紧紧锁住宋川流的身影。 夏知寒虚张着声势,只是想要吓退敌人,保护东若。 “我会保护好他。”东若如此说。 “冥顽不灵。”最后宋川流也不过是吐出一句,收起自己的长剑,转身离去。 夏知寒一直警惕着他,生怕他突然发难,在擦身而过时,宋川留忽然道:“夏书生,东若不是好人,你若要逃,便来找我。” “老师不要随随便便挑拨别人的关系。”东若笑着揽过夏知寒,眼中却闪烁着幽光:“他是我的……”猎物。 “东若,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就不要怪别人。” 宋川流抛下一句话离开。 夏知寒转头看着东若:“阿若你身上有血腥味,是哪里受伤了吗?”说着拉起东若的手检查。 “嘶咳——”东若忍着咳了一声,按住夏知寒的动作:“别拽了,就是左手伤到了而已。” “不用担心,小伤而已。” “我已叫常大夫在外面等着。”夏知寒便要带着东若出去:“我去叫他进来。” “不用,你帮我处理,这点小伤,常自在又要说我们大惊小怪。”东若浑不在意。 她带着夏知寒往里头走,座椅都被打烂了,好不容易才从角落里找到一张能坐的,她掌风一拂,便吹去了木屑。 房顶都被他们戳出个洞,明亮的月光照进来,倒是连灯火都省了。 夏知寒为东若解开左手的护腕,轻轻揭起衣服,手臂上多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流的血几乎打湿了整只袖子。 “我去叫常大夫……”夏知寒手指颤了颤,还说不严重。 东若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拦住他:“老师也伤得不轻,常自在这时候恐怕还在给他包扎。” “我记得那边有酒,你去看看打烂了没有。” “好。”夏知寒点头,往东若指着的地方过去,一路上全是各种打烂的家具、瓷器的碎片,他小心地走过去。 外面都是碎掉的酒瓶,夏知寒往里面找找,发现里面的酒尚且完好,便抱出一瓶。 “阿若我找到了。”夏知寒转过头,却见东若随意地拉起余下的衣袖,一下全部扯开。 原本有些已经结痂的地方被她再次撕开,重新流出鲜血。 “阿若!”夏知寒焦急地回到东若身边,几乎哭出来。 眼见夏知寒如此慌张,身为伤员的东若反倒回头安慰他:“哭什么,这不是也想要夫人心疼一下我吗?” “别哭,倒酒吧。”东若摊开手臂,对夏知寒示意。 夏知寒抖着手指,将清凉无色的酒倒在那条血淋淋的手臂上,冲开表面的血污,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 “阿若……你疼不疼?”夏知寒看着那条伤口,心中一颤。 东若原本有些皱起的眉头这时也舒展开:“不疼,夫人尽管浇。” 另一只手摸出一个药瓶:“等会儿把这个洒上去就好。” 夏知寒低下头,轻轻吹出凉气:“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东若偏着头,看着眼前的夏知寒,月光照亮了他的身影,却偏偏将她没入黑暗。 想要暗藏的却暴露在明面上,摆在表面的却藏着最深的黑暗。 “夏知寒……”东若看着他额上的那一滴血,像一道泪痕。 如果她……了呢? 有一瞬间,她几乎后悔。 第94章 往昔东川流 “老师从前受过东人行的恩。”东若看着夏知寒忙碌,忽然起了个话头。 夏知寒抬起头,东若很少与他说从前的事情:“嗯?”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困于小小山寨,成为罪恶滔天的土匪之一。”东若说着,声音散入黑暗。 宋川流出生何处不表,只是他一入江湖便声名鹊起,成了惩奸除恶的少侠。 少客意气自横秋,曾负一剑断川流。 他自小习武练剑,知家国大义,立志锄强扶弱,正是意气风发。 “那时他背着剑,无需报上名字,只要横秋剑出,便有人知晓,这位便是鼎鼎有名、嫉恶如仇的横秋剑客。” “他一人一剑,恶者闻风丧胆,弱者感激涕零。” 也就是这样的宋少侠,在有一天遇见了另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那时宋川流为了追回大娘下蛋的十年老母鸡,在河边劫住了那个偷鸡贼。 那人乱七八糟地穿着崭新的红衣,腰上别着两把刀,正对着水面扒拉自己的头发。 旁边还有一对用红绳捆起来的肥鸡。 宋川流大喝一声:“小贼快快束手就擒!” 横秋剑出鞘,然后被那个少年随意抽刀挡下,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着光,带着野兽纯粹的欲望:“跟来的尾巴。” 另一把弯刀旋即砍来。 宋川流退身回防,暗暗心惊,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有人正面接下他的一剑。 那人可不管这么多,立刻缠斗上来,他像条疯狗一样,一旦咬住猎物,那边绝不松口。 宋川流手执长剑,便是他习武多年,应对起来竟然也有些吃力。 并非是因为那人有多厉害,而是他的招式杂乱无章,完全猜不出下一招。 而且他的招式大开大合、不管不顾,只知进攻,不知防守。 纵是受伤也如同无知觉一般,直接逼上来以伤换伤,刀刀均是险恶的杀招。 宋川流只是想帮大娘捉回老母鸡,可是眼前这人居然以命相搏,他赶紧叫停:“等等!” 那人恍若未闻,连面色都不曾变一下,再次出招。 宋川流无法,只能咬牙使出自己的断川一剑。 “噗嗤——”刃没入肉体的声音,血涌了出来。 那人停了下来,看着宋川流:“为什么?” 血顺着刀流下来,刀刃毫不留情的刺入宋川流的身体。 而宋川流的剑却停在了那人的心口处,他捂着伤口看着这人:“你罪不至死。” “比起东人行,老师更像一个真正的英雄,光明磊落、心怀仁善。”东若拿起没倒完的酒,给自己灌了一口。 “愚蠢,你应该活不长。”那人收回刀,全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打斗中留情。 宋川流痛得呲牙,还试图阻拦:“不行,你站住!把鸡还给大娘!” “这是我的。”那人摇头拒绝,提起刀就要走。 “等等……”宋川流想追他,可是伤口却痛着:“这是大娘辛辛苦苦养了十年的生蛋老母鸡,你不能拿走!” 闻言他警惕地盯着宋川流,将老母鸡往身后藏:“我抢来的就是我的。” 宋川流第一次见到,如此蛮不讲理的人。 眼前一阵眩晕,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气的。 “乱穿衣服的怪人……”最后他留下一句话,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旁边还燃着火堆。 那怪人正坐着在烤肉。 “我的衣服!”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只是衣服被扒得乱七八糟。 宋川流赶紧到处摸了摸,拿到剑以后松了口气。 “你怎么乱扒别人的衣服?太变态了。”宋川流看着那怪人。 “学习穿衣服,我现在穿对了吗?”那人毫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抽刀分割起肉。 宋川流这才发现怪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穿得规规矩矩,想必一定有个很详细的例子,他打了个寒颤:“变态啊……你以前不穿衣服吗?” 那人拿了张叶子,把肉切在上面:“没穿过这么复杂的。” “还有,我不叫变态,我叫东人行,吃肉吗?” “你不会连衣服都是抢的吧……等等!你把大娘的老母鸡吃了?”宋川流激动地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痛哼一声。 这一动惊动了身后栖息的小动物,两只母鸡不满地“咯咯”扑腾起来,一时鸡毛乱飞。 “再吵就死。”东人行拿着肉,眼睛一眯,那像野兽一样的气息,忽然就让惊吓的母鸡收住了声。 宋川流这才发现自己旁边蹲着的鸡,他抬头诚恳地对东人行道歉:“……不好意思,错怪你了。” 东人行歪头打量宋川流,最后下了个定论:“你真奇怪。” “明明是你比较奇怪吧!”宋川流反对:“还有,既然鸡没事儿,就把它们还给大娘,衣服也还回去。” “这是我的。”东人行断然拒绝宋川流的不合理要求。 “君子爱鸡,取之有道!”宋川流循循善诱。 其实也知道这人不会听,但他现在动不了刀剑,也只能动动嘴皮子了。 没想到东人行一听,忽然停住,询问道:“你会读书?” “啊?会啊,我三岁启蒙、四岁……”宋川流被他一问,顺口回答。 东人行站起身,走到宋川流面前,低头看着他:“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 “什么时候的事儿?”宋川流被他这一出搞懵了。 东人行的刀尖点了点宋川流的伤口:“我包的。” “但也是你戳的啊!”这人真的太蛮横无理了。 东人行充耳不闻,自顾自言:“我救了你,你要教我念诗,君子爱鸡,取之有道那种诗。” “啊?”宋川流傻眼,还是个好学的无赖。 真打也打不过他,不如先稳住。 宋川流看着东人行,想了想:“教你可以,你得先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不行……没有两只鸡……”东人行摇摇头:“她就不和我走。” 这话里好像出现了另一个人。 “等等……”宋川流看着老母鸡身上绑的红绳,忽然灵光一闪:“你不会是要拿这两只鸡做采择之礼,向某个姑娘提亲吧?” 东人行不太懂这些,见宋川流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便主动向他请教:“原本要大雁,但是我没找到。” 果然…… 宋川流一脸复杂地看着东人行:“我猜你想学的不是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你想学的应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对!”这句东人行听过,他望着宋川流的目光顿时热切起来。 不愧是读书人。 第95章 虚假的选择 宋川流同意教东人行中原的礼节,前提是他得把这些东西还回去。 东人行爽快答应,和宋川流把老母鸡还了回去,不过衣服已经被他穿脏了,别人要求他赔钱。 “你有钱吗?”宋川流不抱希望地询问:“拿别人东西都是要给钱的。” “有很多。”东人行点点头。 宋川流眼睛一亮:“真的?你居然还是个有钱人?” 东人行看着宋川流激动的样子,无情戳破他的希望:“全部给她了。” 最后还是宋川流赔了钱,行侠仗义真难。 东人行的学习能力堪称恐怖,不管是认字还是武功。 宋川流教他的字词文章,他几乎看一遍就会,而且还将写字控笔的能力,融入到刀法之中。 只是他似乎对什么都很漠然。 宋川流带着他一起惩恶扬善,一边慢慢教他一些是非对错,为他树立善恶观。 这是最难的,东人行眼中无对错之分,让他不高兴的人,他都是直接能动手就动手。 管他男女老少,都得死。 但是宋川流时常会拦他:“那个老婆婆只是说话不好听,她没有恶意!” “小孩子确实很吵很烦,但是不能砍!” “那是鱼肉百姓的恶霸,送你东西是想蒙骗你,你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啊!” …… 对于宋川流的约束教导,东人行并没有叛逆反抗,而是当真专心学着。 “她也喜欢我这样,她说过。”东人行这样说,让宋川流偷偷松了一口气,想来东人行喜欢的姑娘,是个很好的人。 东人行像是一把威力巨大的刀,落入坏人手中,便会祸害苍生。 两人相处了一个月,宋川流把知道的情诗、成亲的礼节、对方家人的称呼……通通教给了东人行。 眼看宋川流实在教不了一点儿了,东人行才决定离开:“谢谢你,我走了。” 东人行走的时候,宋川流还感慨着,他居然知道道谢了,没白教。 等宋川流再次见到东人行,是剿匪的时候,东人行和记忆中已全然不同。 他从官府贴出的告示上,知道了“三州匪首”这个人,裹挟百姓,屠城杀官,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正义凛然的宋大侠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他带着剑奔赴千里去取“三州匪首”的人头。 横秋剑出鞘,却被那个红色的人影击落,宋川流眼睁睁看着飘然走近的红色人影。 “东大哥,我来助你!”刀疤大吼一声,提着金背九环刀扑过来。 却被东人行用刀挡开:“不用,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宋川流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为祸四方的“三州匪首”竟然会是曾经的朋友。 东人行,终究还是成了一方祸害。 宋川流拿起剑,剑尖指着东人行:“东人行,正邪不两立,你我今日总要死一个。” 不愿听东人行的诡辩,他率先出手。 横秋剑发出声声铮鸣,如啼血的苍鹰。 一剑断九川,气荡天下寒。 宋川流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他的剑刺伤了对手,可是东人行却已学会点到为止。 “宋大侠,你不该死在这儿。”东人行收起了刀,独留宋川流立在风中。 没能杀掉东人行,宋川流提着剑回去,他是在朝廷的征召下前去暗杀,不论成功与失败,都需去复命。 可是宋川流没有想到的是,失败的侠客不过是朝廷的弃子,唯一的作用,便是以血安抚恐慌的人心。 “这么多人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肯定是和逆贼有勾结!” “你们这些什么江湖侠客,一天天不得安生,如今还敢纠集民乱,大逆不道!” “我不是……”宋川流最初还在辩解,直到他看见那些官员眼中的狡诈和贪婪。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应付交差的东西。 什么征召的能人异士,行踪不定的江湖人士最易安上的罪名,便是“三州匪首”的同伙。 宋川流见过丑恶的人心,却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酷刑,枷锁扣在骨头上,疼痛到昏沉:“我不是……” 他想起儿时读过的书篇:忠君报国、忧国忧民…… 他学过的读过的书,一页一页翻过,忽然定格到东人行的影子上。 那天他们铲除了当地的一个恶霸,正蒙受官府的宴请。 东人行坐在火光下问他:“正邪有什么区别?” 宋川流说:“危及国君、伤害百姓的就是邪。” 在他死之前,东人行攻破了这座州府,他被人从刑架上放下来。 宋川流看着簇拥在东人行身边的男女老少,他们是百姓、是暴民、是正义、是邪恶。 东人行对他伸出手:“宋大侠,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咔嚓……咔嚓…… 稀碎的声音。 宋川流恍惚地看着东人行:“……我不知道。” 一位大侠的剑心,就此破碎了。 “老师被东人行救下后,就失去了踪迹。” “直到后来……遇见刀叔他们,为了照顾我,他便一直留在我身边。” 夏知寒已经将东若的伤口包扎好,他听着东若的讲述:“阿若是想说……正邪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吗?” 因为宋当家走之前说东若不是好人? 东若摇头:“怎么可能,我也不像个好人啊。” 对错是非,只在赢家手里。 “我是想说,老师和我相处的时间特别长,他极其了解我,如果你要跟他走……” 东若抬起手,抚摸着夏知寒的脖子,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格外缓慢温柔:“你要是跟他走,我可能真的抓不住你。” 不同于小镇上的金屋,如果老师真的带走夏知寒,那东若也无法将他困在掌心。 这样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寒意从脖颈蔓延,夏知寒抬头,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疯狂、贪婪、掠夺交织在其中。 “你要跟他走吗?”东若蛊惑一般询问:“他真的有这个本事。” 她的手指在夏知寒的脖颈上点了点,仿佛回答“要”的下一秒,她就要扭断这脆弱的脖颈。 “我不走……”夏知寒盯着东若的眼睛回答:“我不走,东若也不许离开我。” 东若看着他,眼中闪过复杂:“夏知寒……” 有时候,她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东若掐住了夏知寒的命脉,还是夏知寒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东若手上。 第96章 戏剧的开幕 包扎好伤口,东若带着夏知寒出来,外面点满了火把。 刀疤脖子上还挂着绷带,看着两人手牵手出来就头疼:“阿若,你跟你师傅又吵个什么劲儿?” 这两人打打闹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东若不喜宋川流的古板,宋川流则觉得东若要走东人行的老路。 东若左右看看,发现人群里没有宋川流的影子。 吴亮站出来解释道:“大当家的师傅方才一个人走了,我已让常大夫跟上前看看。” 东若闻言一笑:“我与师傅闹着玩的,让诸位受惊了。” 既然常自在跟去了,那指定无事。 又转头安慰道:“让刀叔费心。” 众人闻言一默,这可不像是玩儿,要不是夫人进去拦上一拦,你们连脑花都要打出来了。 但口中还得应和奉承:“以武会友,大当家就当真是爽直。” 一时之间,乱七八糟的场面竟然显得其乐融融起来。 “别的我就不说了,你们这把房子都拆了,怎么弄?”许久未出声的老费突然开口。 夏知寒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站在人群中。 “咳……”东若一时被问住了,还是吴亮解的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现在天黑,念着也无用。” “吴先生说得正是,”东若点点头表示赞同:“都散了吧。” 眼看人三三两两的散开,夏知寒也正想与东若一同回去。 不曾想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一个扑倒在东若面前:“大当家!山下来人!” 一声禀报止住了众人的脚步,吴亮转过头看着跪倒的人影,金胜等人也驻足观望。 “说。”东若见他满头大汗、慌慌张张,似乎不是什么小事。 “山下来了约有百来人,说是带了消息,领头的是个白面汉子,武功了得,撂倒了几个兄弟。” 莫不是来挑事儿的? 东若和吴亮对视一眼,发现双方眼中均是疑惑,看来不是对方的阴谋。 “他们知不知道这片是什么地方?”老费稍一沉吟,问道。 “他们说就是要找斩虬寨的当家!”喽啰说着也是心惊,没想到这人这么胆大包天。 “呵,看来是自寻死路的东西。”这话东若听得不爽快,她手一挥:“便遂他的愿。” 眼看东若就要带人去。 吴亮出声制止:“等等!还请大当家息怒。” “怎么?”东若瞥了一眼吴亮,莫非与他有什么干系?但是方才的疑惑也不像是装的。 “大当家今晚受了伤,不如让各位兄弟来练练手。”吴亮只是想抓住机会揽功罢了:“三弟、赵兄弟到了寨中久未出手,本事也生疏了。” “今日便让他们二人向大当家展示一番。” 这是想抢夺功劳、收拢人心?就算知道是如此,她也不会拦着。 东若听了也是一笑:“吴先生说得有理。” 转头点着金胜和赵双刀:“今晚便交给你们了,杀了记得埋。” “是!”二人抱拳领命,转身点领兵出去。 等人都走了,老费才看着废墟,询问东若:“这房子还修吗?” “修它干嘛,又用不上。”刀疤看老费揪心这个,顺口道:“别在意这东西了,我伤口突然痒得很,先回去了。” 伤口?夏知寒忽然想到了什么,出声阻拦:“等等,您的伤口刚才可有与人接触……” 东若却一把按下他:“夫人,慎言。” 佘银环擅使毒,需要提醒他们小心。 夏知寒转头看着东若,正要解释:“那个佘……” 刀疤和老费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看东若,东若点了下头。 “夫人不必忧心。”老费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们知道。 夏知寒转头看着东若,东若顺势提议:“夜深了,我们先回去吧。” 之前夏知寒就已发现,东若对整个寨子了如指掌,那连他都能看出吴亮几人的不怀好意。 为什么东若还是任由这些人待在寨子里? 是对自己的极度自信……所以才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阿若,佘银环擅用毒。”关上门后,夏知寒终究还是开口道。 东若毫不在意地褪下护甲:“我知道,江湖人江湖事,他有什么本事我再清楚不过。” “倒是你……”东若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夏知寒。 她派出去的人,全然查不到除了书生夏知寒以外的信息。 想来名字也是假的。 夏知寒心中一紧:“阿若……” 如果东若在此刻逼问,他能否实言相告? 东若看着桌上华丽的短刀,她拿起短刀,向夏知寒走来。 “阿若……我……” 东若不会放过他,此事与爱意无关。 夏知寒有些惶恐,却没有后退,东若不会因为无端的猜测杀他。 果然东若走到他面前,只是拉起他的手,将短刀放到他手上:“从今天起,刀不可离身。” 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可是这颗心是真的。 “寨中人越来越多,我不知会不会有意外,你带好刀。” “若有危险,直接出手,无论是谁。”东若的眼睛闪着幽光。 “就算是我。” 刀没能拿稳,差点从手中掉落。 “阿若,为什么……”夏知寒看着东若的眼睛,那眼中的思虑过于深沉,他一点点收紧手指:“我知道了。” 东若笑笑:“但我不会让你有那一天。” “我也不会……”夏知寒低下头,他会把东若从这些麻烦里摘出来。 就算他们天然对立。 “大当家。”门外传来叩门声,侍卫的声音低沉。 东若抬起头:“说。” 应当与山下的那些人有关,这么快就解决了? “金当家让我前来禀报。” “山下的人带来消息。” “水泊已降。” 水泊已被朝廷招安,下一个目标便是——斩虬寨。 为何全无消息? 夏知寒握紧短刀,他需要加快速度。 “让金当家将那些人好生安置。”东若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通知各位当家,明日在聚义堂商议斩虬大事。” 真正的大戏已然开始。 “是。” 夏知寒猛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展露出野心和欲望,他的心沉了沉。 第97章 大雨急倾下 那百余人,通通加入了斩虬寨。 不仅如此,每一天,山寨都还在不断添加新的人。 那些当家从几号排到了几十号,但所幸,东若掌握的权重远比他们高。 斩虬寨忽然肆无忌惮地极速壮大起来,它毫无节制地充填着自己,变得庞大而杂乱。 斩虬寨的人愈发多了,原本静谧祥和的山林也变得喧嚣吵闹。 宋川流打完那一架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山寨大小事务,都与他无关。 午后的天空阴沉沉的,风刮得很大,乌云堆积着,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夏知寒有些担忧,水稻已经长出沉甸甸的穗,不知能否等到丰收。 秋天会有一场劫掠,东若召集了人手,正在安排人分管寨中的事情。 虽然东若他们眼看只有四人,但是库房军械、匪兵粮食,都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里,其他人虽然眼馋,却也知动不得。 听说吴亮去拜访了宋当家,但是没能进屋。 雨自来不会一下落下。 先是乌云累积,然后是点滴试探,在地上点出一个个圆圆的水痕,看起来似乎轻轻松松。 夏知寒站在门口,伸手接住一滴雨,打在手上的力气很小,很是无害。 一滴接一滴,速度快了起来。 只在夏知寒皱眉的功夫,便忽然倾盆而下,剧烈地打在房顶,“嗒嗒嗒嗒”像急促的战鼓。 地面不一会儿就形成小小的池塘,溅起大朵的水花。 雨下得太大,微微弯曲的手掌被击打得有些微痛意,掌心的凹处很快便装不下那一汪水,顺着手臂流下来,打湿了衣裳。 “夏公子,小心着凉。”灵枳不知去哪儿了,只能由守卫站在屋檐下低声劝道。 夏知寒收回手:“秋日的雨,都这么大吗?” “不,这么大的雨许久未见了,幸好我们是在山上,水不容易堆积。”守卫低头回答。 “若是在山下,定然会有一场水患。” 空气里慢慢有了些湿润的腥味,不知是雨水还是泡胀的土壤的味道。 外面又刮起了风,将雨水扬了起来。 感受到雨水沉重地打在身上,守卫挡在夏知寒前面,免得他被打湿:“夏公子请进去吧,这里湿气重。” 守卫的头发似乎也有些湿了,夏知寒带他进入了屋内,给了他一块布:“擦擦吧。” “多谢夏公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那天夏知寒孤身闯入会客室以后,山寨的人似乎都对他恭敬许多。 连灵枳都收回了调笑似的“夫人”称呼,改而唤他“夏公子”。 就好像从前他只是东若的附庸,如今在斩虬寨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原以为这是场急雨,不曾想一个时辰过去,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东若的木屋在寨子中心的必经之道上,听见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夏知寒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过了一会,东若突然回来:“刚才有人来报,山下的村庄遭了灾,我要带人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去!”夏知寒焦急地打断东若的话:“若有官兵,我……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村落遇灾,朝廷定然会派人来救助,如果两方人马碰上,恐怕…… 东若抬眼看了看夏知寒心急如焚的样子,忽然改了主意:“好,穿上蓑衣,我带你一起。” 有些东西,摆在他面前或许会更好。 东若戴上面具,带着夏知寒一同离开。 “斗笠、蓑衣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脱掉,知道吗?”出发前,东若再一次嘱咐。 夏知寒听话地点点头:“我知道。” 救灾之中,东若很有可能无暇顾及他。 “大当家,三百人已备齐。”吴亮点完人马前来禀报,他看了一眼夏知寒,低下了头。 另一个穿着雨披的喽啰也在此时前来汇报:“金当家、刘当家、夏当家都已在寨门口等候。” 眼见准备的差不多了,东若带上斗笠:“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山下去,第一个村落竟然离得不远。 他们到的时候,村口已等了不少人。 “大当家你可算来了。”村长见到这一大堆悍匪,完全没有恐惧可言,反而十分热切。 夏知寒跟在后面,暗暗观察着,心中有些惊讶。 “今日这雨来得古怪,”时间不多,村长直接长话短说:“雨下得太急,眼见田里的稻子就要收了,这雨把稻苗全打倒了。” “稻田全部被泡起来,田坎都要塌了。” 云嶂山下许久没有发生过水灾,东若也没有什么经验,转头问道:“有没有有经验的老农,一并叫来商议。” 老农种了这么多年地,总该有些应对的办法。 “村中的青壮可在?” 村长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我已让他们候着来,只等大当家你的命令。” “好,”东若吩咐:“金胜、刘武平你们二人各带一支队伍去周围的山庄。” “是。”东若语气严肃,金胜和新来的刘武平虽不明白原因,也知此事非同小可。 “夏唐,你带一支队伍奔波援助。” “好的!”夏唐也被她带下来委以重任。 “武队的队长给各位当家领路,注意些。” “是!”其实主要是盯着这几人不要出什么岔子。 东若原想自己带人过来,但是吴亮自然不会同意,无论东若做什么,他都要横插一脚。 做足了接手山寨的打算。 “余下的人,去挖开田道,把水放出去。”东若转头吩咐:“不能再让田里泡着。” 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她才转过头看着夏知寒。 “知寒,待会儿必然会有生病的人,你细心,去给常自在打下手。” 夏知寒这才发现常大夫居然也被带了下来。 “常大夫、这位当家,”村长不认识夏知寒,只能殷切地笑笑:“我们已经空出了空房间供二位使用。” 常自在需要一个宽敞点的地方救助伤员,村长早让人腾了个地方。 从之前开始夏知寒就发现,这位村长和斩虬寨太过熟识,就像是……一体的一般。 “现在准备得熟练多了。”常自在倒是司空见惯,他与山下的人熟悉得很,这些人早知他的脾性。 第98章 指挥度水患 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 屋内支起锅,烧着“咕噜噜”冒着泡的热水。 “常大夫,丫头浑身烫得很,我拿凉水敷了也没消下去。”妇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焦急地询问。 常自在摸摸孩子的额头,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高热不能用凉水,把被子散开,捂不得。” “我捡点药煎着,你去夏公子那儿打点热水放凉些喂给孩子,用温水擦她的全身。” “好,谢谢常大夫。”妇人对常自在很是信任,感激地抱着孩子离开。 孩子体弱,淋了雨着了风寒也是常有,高烧不退算是大麻烦。 夏知寒听着常自在的声音,提前打好热水递给这对母女。 外面的雨还没停,田垄被挖开,滔滔地泄着水。 门外也涨起了小河,若非门槛修得还算高,恐怕都要淹到屋里来。 方才挖开田垄后,东若便把人收拢回来,等雨停后再做打算。 雨水冲刷着泥面,夏知寒端起姜糖水递给坐在门边的村长。 “多谢当家。”村长接过碗,他看着外面的雨水感叹:“这么多年了,这地方何时下过这么大的雨。” “眼看着就要收稻子了,怎么就下雨了呢?”也许是因为淋了雨,村长的嗓音有点发哑。 夏知寒的心也随之一紧:“那……那些粮食是不是就……没了?” 今年明明风调雨顺,为什么偏偏到了收获的时候遭这等灾祸。 村长闻言咂了一口糖水,看着外面的大雨:“粮食没了事小,恐怕有些人命都没了。” “水患?”南地水患多发,夏知寒知道的,但他未见过,只以为这是场格外大的雨。 “村长!大当家让我来告诉你,东水村那边塌下来了,她带人过去,这边一切听您和夏公子的。” 大雨里隐隐约约有个穿着雨披的人影吼道,声音也被雨声压下。 “塌了?”村长闻言霍然起身,这些村庄同属斩虬寨,自然关系紧密,互相通婚再正常不过。 屋内休息的人听见这么一吼,也紧张起来:“表嫂他们没事儿吧……” “哎呦,怎么就多灾多难呢?” “那边有个崖子,受不住水,落下来砸塌了房子,村长你别急,大当家去救人了。” 这是大灾,夏知寒看着这些疲惫陌生的人,为什么他们遭难了,不见去通知官府,而是派人上山找斩虬寨的土匪? 夏知寒走到门边低头看,水已经淹到了门槛,似乎下一秒就要涌进来。 不对…… 夏知寒悚然一惊,心凉了半截,他伸手拉住正要点人出去的村长:“等等!” 削瘦的直接紧紧抓住村长的手臂,村长不解地抬头,却见夏知寒的眼睛亮得可怕:“村子从前淤积过这么多水吗?” “没有……村里有一条水道,以前下雨都能泄出去。”村长看着夏知寒,小心地回答:“今日也许是雨水太多了,水道不够用。” “水道可能堵了,必须马上带人去泄水。”夏知寒当机立断。 污浊的水奔涌着,将墙面通通染上深色。 云嶂山属于山地,平日下雨都能直接顺着坡流走,所以他们未曾担忧过水患之事。 他们的房子大部分都是青石打底,木柱支撑,墙面则使用黄土混着杂物砌成。 平常的雨水很快流走,自然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但是这场雨太大,而且天上的云暗得发黑,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的。 墙面和木柱被水泡久了,恐怕会塌屋,现在天色还有亮光,如果到了晚上更糟。 村长听夏知寒这么一说,也道不好:“我这便带人去清理水道。” “只清理恐怕不够,一条水道泄不了洪。”夏知寒冷静道:“田里的水也在外泄,至少还要再开一条道。” 村长也知事态紧急:“可是……村里人手不够。” “我带人去清理水道。”夏知寒见状直接下令。 “村长你对村子的情况比较熟悉,你去看看从哪里可以再开一个口子,得把这些水引出去。” 村长不知夏知寒身份,只以为他也是山头的当家,听他这么一说也应了:“好,一切听夏公子的。” 夏知寒没有解释,他穿好蓑衣,带着人冲进雨里。 “夏公子,我们去哪儿疏通?”雨下得很大,几乎迷了眼睛。 夏知寒顶着斗笠,镇定地指挥着:“沿着水道从下往上走,带路。” “是。” 泥地被泡胀了,一脚下去便会凹陷进去,紧紧地困住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越往泄水口走,淹得越深。 撑着竹棍也无济于事,裤子站在地上是泥,抬起来便是水。 村民带着夏知寒艰难地行进:“夏公子,水道果然被枝叶堵了。” 不止枝叶,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堵住了口子。 “把枝叶全部捞起来,不能叫他们堆在里面。 ”夏知寒用竹棍戳了戳堵成一团的淤积,里面有些硬,应当是泥土。 两个村民上前用锄头挖出那些东西,搭在两侧顺便作为加固,流水冲刷着,通畅了许多。 夏知寒站到边上免得被水冲走,他看着浑浊的泥水,掉落青黄的稻子米在其中翻涌起伏。 原本该有一场丰收。 不一会儿口子被通开,水喷薄而出,顺着坡度流下汇入河流。 事情并没有变得多好,夏知寒看着奔涌咆哮的河,全无往日寂静流淌的柔情。 但水患山洪来临时,它便是最恐怖的屠夫,会夺走下游许多人的性命。 “跟着清理上去。”夏知寒转身,这并非他力所能及,只能祈祷这场大雨波及的地方小些。 一路往前清理着,路上的水位似乎正在降低,那些垃圾大的被清理带走,小的便混着泥搭在干处。 从前读书时,只知灾害艰难,百姓困苦,夏知寒亲身经历了,才知何为难。 大雨中劳作并不冷,甚至热得流汗,冷和热都施加在同一具身体上。 村落不小,水道也很长,水中本就难行,夏知寒一路沿着上去,头发黏在脸上,指节泛白。 “这些不能堆在这儿,挪走。”夏知寒喘了一口气,他有些乏力。 村民上前搬开拦路的木堆。 第99章 善与罪同存 一直到天黑时,雨才收停,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很多。 “那云没破开,晚上还得下。”有经验的老农断言。 不过村里的水道被通开,应该不会再积水。 夏知寒换了农户的衣服坐到火边,喝着热乎乎的姜汤,常自在在一旁休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后面有我忙的时候。” “看这雨,估计遭难的人不少。”村长也提着锄头回来了。 他把锄头立在门口,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蓑衣:“我刚才去看了,水还在泄。” 夏知寒这才有机会提议:“为何不去禀告官府,若是他们派些人来……” 如今村落受灾,这个冬天必定难熬,若有官府出手相助,定然比斩虬寨更好些。 村长突兀地听见这句问话,他看看夏知寒,又看看常自在似乎有些疑惑。 常自在见状解释:“夏公子从前不曾在外行走,不了解也是正常。” “原来如此……”村长坐下一同烤火:“夏公子你有所不知,别看我们这秋日遇难,该收的税,一粒都不能少。” “什么意思?”夏知寒凝眉:“当今圣上体恤爱民,轻徭薄税,怎么还会收税?” 村长闻言一笑:“夏公子这话说得漂亮,只是减税减的是官老爷上交的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官府腐败如跗骨之蛆,从内到外蚕食着大梁。 夏知寒垂下眼,屋檐下的水珠“滴答滴答”地掉落。 “田税是减了,可是该交的不仅没少反而还多了。”村长说到这些就义愤填膺。 “那年年上供给戎狄安康钱,都全摊到我们头上。” “圣命有言,年入十两之家不必上供安康钱。”夏知寒声音暗了下去,也知此乃空话。 “怎么衡量你一年得了多少钱,不还是官老爷说了算?”村长嘲讽地笑笑:“你种什么,那什么东西就按今年最高的价钱算。” “你这菜只要种了,不管你吃也好卖也好,都是价钱。” “这里填一点,那里补一下,这零零碎碎加起来,人人都是大富豪。” 怪不得……怪不得人人都说大梁富庶之朝,百姓衣食讲究,年年都收入比前朝多了不知几何。 却偏偏年年遭难,岁岁有荒。 原来全是空落落的数字,百姓食不果腹,真正的银钱早已落入王公贵族的腰包。 “圣上被他们蒙蔽了……”夏知寒低声道。 皇帝被这些人蒙蔽,以为自己是万世无有的明君,天下都在他都领导下迈入盛世,朝廷上下沉醉于虚无的繁华。 “夏公子,我知你自小学习的都是忠君爱国之道。”常自在却在此时慢悠悠地开口:“但是,皇帝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们常人是难以揣摩的。” “但我是山匪,我自然会恶意的觉得……” “那些公卿贵族的小把戏,皇帝早已看在眼里,只是觉得无伤大雅。” 谁会相信一个国家人人都能富得流油?那些呈上的奏折有多少荒诞的数字。 皇帝又并非傻子,难道一丝一毫的不对都未曾察觉? “他应当是真的不知道。”夏知寒苦涩道:“他若知道,一定不会如此。” 皇帝是一个容易被迷惑的人,轻易地听信谗言,轻易地给人治罪,但他本心上是好的,他只是被迷惑了,他…… 夏知寒没有去深究,他对所有一切都认识,都基于他的认知,至少在他眼中,皇帝还算一个好人。 听见夏知寒这么说,常自在眼神动了动,没有出言反驳。 “不过夏公子也无需担心,官府今年恐怕也不敢来收税。” 气氛不对,二人的谈话似乎也有些深意,村长赶紧打圆场。 夏知寒有些猜测:“为什么?” 恐怕和斩虬寨有关,这些村落如此信赖、依附斩虬寨的理由。 确如他的猜测,村长狡言道:“今年我们村又是水患又是匪乱,哪里收得起来东西?” “不仅拿不出来,还得日日叩知县的门,让他们接济一点粮食。” “匪乱?”夏知寒忽然明白:“所以每年秋日斩虬寨都会下山劫掠,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理由减税?” “不仅如此,如果有官兵强征,大当家还要杀下来,让那些官老爷怕上一怕。” 这算是县府与斩虬寨不能明言的默契,理由斩虬寨给了。 县城的官兵能收多少税,这片的百姓看着给,总不会叫他们过于为难。 但是如果知县老爷不识相地派人来强征,东若也不介意在寨门上多挂几个人头。 这一片的村落表面上还归属朝廷,文载册录知县都编写得漂漂亮亮,实际上早已被斩虬寨占去。 “知县会同意?”夏知寒心中震惊,这已不是民匪勾结那么简单。 “夏公子你要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嘞。”村长对这些再熟悉不过。 “斩虬寨在这里立着,方圆百里连个毛贼都不敢放肆,治安好管着呢。” “大当家年年下来,闹事的都得夹紧尾巴做人,那知县一年到头,也只需处理一下家务事罢了。” “而且年年斩虬寨劫掠,年年击退恶匪,政绩那叫一个漂亮。” “知县大人都高升好多个了。” 斩虬寨也不收什么贿赂,那些知县只要好好配合就能安安稳稳地升迁,这里甚至还能算风水宝地。 便是来了清贵的官员,知道斩虬寨的本意后也不会为难。 至于实在榆木脑袋的想告发的人,水土不服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夏知寒心底一片冰寒,他看着村长朴实的笑容,纯粹的善和恶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外面传来喧嚣声,村长笑开了嘴:“肯定是大当家回来了。” 他拍拍衣服起身去迎接,夏知寒坐在火边,沉默不语。 “夏公子,不必想那么多。”常自在倒是看出了夏知寒的心事,宽慰道。 “百姓便是如此,待他们好就是亲人,待他们坏就是仇人,与对错都无关。” 他们带着世间最朴实的残忍。 夏知寒甚至找不到谴责的理由。 “常自在,来看看这个孩子。”东若的声音渐渐逼近,常自在闻言起身:“怎么了?都让开点。” 夏知寒转过头,他急需一个人,来帮他维持摇摇欲坠的坚守。 第100章 欺骗下救赎 夜色沉沉,四处还在落下零星的水滴,东若抱着一团东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屋。 常自在上前,只见东若揭开抱着的外袍,里面裹着一个孩子,约摸五六岁,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在塌下来的房子里找到的,她一个人躲在柜子下面。”东若衣服都湿了,唯独怀里还算干燥。 “后面还有两个受伤的。”两个汉子走上去,常自在这才发现他们背上背着人。 “把病人放床上,你们去换衣服。”常自在接下重任,催促众人去休息。 东若他们累了一下午,连口气都没歇,明日还有不少事情得让他们帮忙,不能在这时候生病。 “夏公子,劳烦你来看顾一下。” 常自在的东西特地贴了标签,只消说一声夏知寒便能准确无误的拿过来。 背着的两人躲闪不及被砸断了骨头,东若他们用树枝粗糙地固定了一下。 常自在的取下树枝,夏知寒端来清水清洗伤口,又用烈酒浇上去消毒。 “啊!”病人惨叫一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下意识地想要收缩,被夏知寒眼疾手快按住:“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常自在将断掉的骨头重新固定,敷上药粉:“休息半年,不能动它,定期找大夫看看。” “常大夫,我会瘸吗?”男人哭丧着脸询问。 “说不准,恢复得好就不会。”常自在也只能说个大概。 半年的休息对一个农民而言是奢侈的,常自在摇摇头,一个家里的顶梁柱成了这样,日子怕是难过了。 另一个妇人与这男人应当是夫妻,她的情况好很多,只是些皮外伤,只是脑袋似乎被碰到了,昏睡着没醒。 常自在为她把了脉,没有什么大碍,便抓了些药,让夏知寒去煎。 那个女孩没有外伤,只是发热得厉害,常自在另叫来一个妇人为她反复擦拭降温都没有效果。 发热是个要命的麻烦,东若他们被雨绊住了脚步送回来得太晚,这女孩儿恐怕凶多吉少。 常自在打开药箱拿出一瓶药,让妇人给女孩儿涂在颈部、肚脐等地。 夏知寒蹲坐在火边,慢慢熬着药,火光映照着他心事重重的眼睛。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东若换好衣服过来坐下。 “下午出去过?”只消一眼,她便看出夏知寒的衣服换过。 定然是没有听她的命令乖乖待着。 夏知寒这才想起今天东若的嘱咐,心里忽然有些忐忑:“对不起……” 他似乎总是在做东若反对的事情。 “该道歉的是我。”东若却打断他的发言:“我明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提出违背你本心的要求。” “你做得很好,夏知寒。” 夏知寒是什么样的人,就东若所知道的,他是一个温柔善良、天真体贴的小书生。 但东若却总是要求他置身事外,要求他独善其身,要他眼睁睁看着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发生。 要求一个善良的人,做出和恶匪同样的选择,是对他精神的迫害。 东若从未责怪他,夏知寒抬起眼睛,同样的火光跳动在琥珀色的眼中。 好像在东若眼里,他做什么都是正确。 就算与她背道而驰。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派李虎掳人的事。”东若捡起一根木棍丢进火里,火苗跳跃了一下,舞动得像只妖魔。 “原想着让你知道我们也并非蛮不讲理,你的心情会好些。” 所以才带着夏知寒一同下来赈灾,好叫他知道,自己还剩着一星半点儿的良知。 “但似乎还是无用。”东若轻叹了口气。 夏知寒看着东若,心中触动:“那……不是阿若的本意,对吗?” 东若刻意在污浊的灵魂里展露出丝丝缕缕的纯洁,引诱天真的书生前来救赎。 这样她就能困住他,不仅限于身体,而是囚禁灵魂,这样,就算来日给予他自由的机会,他也不会想到离开。 “当然不是。”这话倒不假,李虎擅自掳的人和东若计划完全不同。 夏知寒眼神动了动,他垂下眼:“那你会放了他们吗?” 他在试探,东若似乎在酝酿什么事情,或许与吴亮、与朝廷都有关。 “不是现在。”东若挑眉,真是格外敏锐的小猫。 那些人心不在斩虬寨,东若也无意强迫,只是为了安抚吴亮他们,得留着做个幌子。 听见东若如此说,夏知寒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把东若从对面拽过来。 再拙劣的借口,他也强迫着自己去相信。 “早些去休息。”东若转头说道:“明日如果雨停了,我们便回山。” 药壶的水烧开了,里面浑浊的水翻滚着,夏知寒起身将药汤倒出来:“我先把药送过去。” “快去吧。”东若看着夏知寒的一举一动,她没有帮忙,夏知寒能独自做很多事情。 他并非是枝头任人采撷的白花,比她想的更加坚强。 夏知寒端起药出门,正好与常自在擦肩:“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夏公子把药放在桌上就好。” “好的,谢谢常大夫。”夏知寒点点头。 常自在看着夏知寒的背影,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你这位夫人,是从哪儿捡的?” 东若成亲的时候,常自在不在山寨里,故而不清楚前因后果。 “他怎么了?”东若拿出干粮,就着热水慢慢吃着。 跟着汉子都被她打发去吃饭休息了,她想着夏知寒,就没一起去。 “也没什么。”常自在见了,揭开旁边灶台上的锅盖:“就是夏公子恐怕来头不小。” “这儿给你留了饭菜。” 谈及官员各像,夏知寒并不熟悉。 但说起当今皇帝,他似乎有些了解。 恐怕也是出身公卿之辈,只是不知这样一个贵公子,如何会沦落至此。 东若闻言收起干粮,端过海碗,坐在火边吃起来。 “你那计划恐怕行不通。”对于东若的想法,常自在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她想让夏知寒“死去”,恐怕不太行。 “这样吗……”东若慢下筷子。 怪不得夏知寒明知她的怀疑,都死活不肯向她坦白身份。 第101章 安度暴雨夜 “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东若想怎么处置夏知寒,常自在管不着。 但是千万别牵连到他:“随便在路边捡公子,轻则掏心挖肾,重则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猜得倒也不算错。 东若闻言抬头:“又是你和灵枳看的话本里写的?” 灵枳一般不下山,她的话本基本上都是常自在帮她带的。 “那叫文学。”常自在义正言辞地纠正道。 文学不文学的,她也不懂。 东若毫不在乎地继续吃饭:“那你们那话本,对于我这种把人抢上山的行为是如何写的?” “你这种又抢又骗的行为挺严重的,”常自在想了想:“多半是追妻火葬场。” “意思就是被抢的心如死灰、断情绝欲,抢人的要低声下气哄回来。” 这话本恐怕还有些卜算的本事。 东若来了兴趣:“那结局怎么样?” 常自在悠悠看了一眼东若:“结局一般分两种。” “一种是皆大欢喜,就是两人如果感情好,就放下过往前事破镜重圆。” 感情好?挺符合的。 常自在看看东若得意的微笑,又道“另一种就惨了,要是被抢的一方性格坚韧,那就算再喜欢,也会狠心诀别,死生不复相见。” 这个结局,她不喜欢。 东若起身放下空碗:“以后你们只许看第一种结局的话本。” “就是你这种破性格才会造成坏结果好吗?”常自在被东若自说自话的决定噎了一下。 “看话本都能碍着你了?” 东若充耳不闻地往屋外走去,任由身后常自在骂她是个丧尽天良的恶霸头子。 村长知道他们要来,早就备好了房间,东若走进村长家,众人还在吃饭。 “大当家。”见到东若来了,村长赶紧起身邀请:“您来坐下吃点。” “不用,我吃过了。”东若摇头,看着忽然安静的众人:“今晚不要误事,吃完早些休息。” “是!”汉子们齐齐领命。 东若叮嘱完,转头低声问道:“夏知寒在哪儿?” “在蛋子他们屋,大当家寻夏公子有事?”村长老实回禀:“可要我去将夏公子寻来?” “不必。”东若止住村长的动作,“我去就行,你看着点他们,不要让他们惹出事端。” “若有不安分的,便来叫我。” 这次斩虬寨下山,带的人不仅有斩虬寨本身的人,还有些是吴亮等人带上山的喽啰。 虽然这些时日,东若带着他们训练压制,但他们本身凶性未改,若是趁这下山欺压百姓…… 东若眼中划过厉色,他们最好识相点。 “是。”村长心惊胆战地看着东若的面色。 最近斩虬寨聚拢了许多人,他们住在山下自然知道,寨中恐怕出了什么变化。 村长也暗自猜着,莫非这平稳的生活,便要被打破了吗…… 东若对村子还算熟悉,辨清方向后,往铁蛋家走去。 乡下人家,灯油都舍不得点,早早熄了灯,东若看着黑咕隆咚的房子,皱了皱眉。 门没锁,想来是知道斩虬寨下山,没人敢偷东西,他们家就俩张床,也不难找。 东若推开门,摸索着来到客房,推开门,床上的人闻声坐了起来,点燃了旁边的烛火。 昏黄的烛光燃起来,照亮了他的脸。 果然是夏知寒。 “阿若?”夏知寒看着东若,有些疑惑:“你怎么来了?” 东若的客房当然是最好的,没想到她还是摸过来了。 “你一个人又怕黑又怕雷的,我不放心。”东若走过来,顺便解开外套。 “往里面让让。” 床本就狭窄,再加个东若就更小了,两人几乎是完全挤在了一块儿。 “要不去我那儿睡?”东若看着快被挤扁的夏知寒,侧身让了让。 “抱着睡就不挤了……”夏知寒低声道,他伸出手搭在东若身上:“就像这样。” “好。”夏知寒的撒娇,东若非常受用,她果然伸手揽住夏知寒:“是这样吗?” “要不要再靠近一点?” 气息交缠着,夏知寒的脸颊发烫:“可……可以了……” 外面似乎又开始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是不是要下雨了……”夏知寒胡乱地说着,疯狂跳动的心脏,叫他没办法思考。 东若低头安慰着:“对,不用害怕,我在这儿呢。” “嗯,我知道。”夏知寒闭着眼,轻轻地笑了笑。 东若在他身边,连恐惧都不敢进犯。 “哗啦啦——”外头果然下起了大雨,东若牵起被子盖住二人。 狭小的床,四面堵了个严实,像个盒子、柜子。 他曾经也关在柜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发霉的雨天。 那时候他被蜷缩在木柜里,眼前一片漆黑,四肢无法舒展,只能听见外面滴答滴答的雨声。 这是一场不知尽头的凌迟。 又累又渴,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可是精神却活跃得很,模拟着一次又一次黑暗中无处躲避的袭击,拉扯着脆弱的神经。 幽闭狭小的空间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安全感,只让他觉得窒息和恐惧。 夏知寒以为自己会就此溺毙在无尽的黑暗里,但是东若打开了柜子。 她站在那里,阳光便会洒向他。 “我在这儿。” 夏知寒知道,东若会对他展开怀抱。 他只用稍稍往前一步,就能将温暖抱个满怀。 做噩梦了? 夏知寒的手紧紧环住她,眉头紧锁,睫毛不安的颤动着。 外面呜咽的风声雨声,都不该破坏一场好眠。 东若低下头,轻轻在他耳边说:“我在这儿。” “别怕。” 仿佛一句咒语,夏知寒忽然就平静下来。 看来她还需要再小心一点。 东若闭上眼思索着。 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吓住他。 东若必须注意再注意,不能伤害他小心翼翼捧上的脆弱的信任。 否则,便得应验常自在幸灾乐祸时,所言的第二种结局。 暗沉的雨夜分不清时间,整个村落都沉沉睡去,只有守夜的人和水道还屹立在岗位,孜孜不倦地工作着。 想来明日不会是一个漂亮的晴天。 鸡叫三声,东若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睛在睁开的那一刻,带着致命的危险。 但很快她便收敛起来,低头看看还在熟睡的人,微微一笑。 珍稀的猎物需要昂贵的代价,她一直都知道。 第102章 孩童救姐心 夏知寒素来浅眠,轻微的动静都能将他吵醒,莹白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往旁边一摸。 他猛然睁开眼,眼中惊疑未定,手指扑了空,只剩下尚有余温的被褥。 东若已经起了。 夏知寒拿起衣物慢慢走出房门,昨夜大雨一夜未停,地上流淌着浑浊的浅溪。 东若恰好往回走来,见到他在门边,她端着陶碗向他示意:“猜你也要起床了,看来我运气真不错。” “回来得正是时候。” 夏知寒眼睛一亮,脸上不由露出欢喜的笑,下意识往前迎了几步。 两人携手进了屋,东若把陶碗放在桌上,将夏知寒按在凳子前:“坐好,我给你绑头发。” 夏知寒不曾学过绾头发,在山寨时灵枳若是得闲,便帮他编编辫子扎一扎。 若是不得空,夏知寒便只能自己拿发带将长发拢成一束扎起。 幸而他生得秀美,便是胡乱打理也难掩姿容,反而透出独立于世的气质。 寨中人偶尔见他头发凌乱,也只当是读书人的儒风,甚至有小孩儿效仿,谓之“聪明头”。 刚来山寨时,夏知寒的发尾还泛着黄意,即使被刻意打理也难掩枯燥,如今已青丝如瀑。 想来那么多汤羹、药膳日日补下去,还是有几分作用。 东若叼着发带,手指穿梭在夏知寒的发间,将散落的头发结成一束用发带绑住。 为了方便他动作,还梳出两条交结的辫子,束缚住垂下的头发。 “等有空了,我让人给你打几个发冠。”东若打量着夏知寒,发带柔和了他的气质。 若是戴上发冠,想来更加贵气。 夏知寒抬起眸,眼中盈着清清浅浅的水波:“这样就很好,我喜欢这样。” “那也该买几条新的发带,这条都用得起毛了。”东若没有纠结,两个都买岂不更好。 村落的早饭很简单,粗粮馒头有些卡喉咙,还有一碗碎米稀饭。 虽然卖相不如何,但已足够填饱肚子。 今天的事情不少,夏知寒吃完早饭,东若已带着人去田里帮村民扶起倒塌的水稻。 田里青黄色的稻子东倒西歪,汉子们腰间挂着稻草,将水稻扶起来后,将几株绑成一簇,防止它们再次倒下。 浑浊的水面浮着不少掉落的谷子,村民试着用细麻布把它们都捞起来,寄希望这样能挽回一点点的损失。 夏知寒走到病房,昨日的那个女孩儿已经醒了,看见有人进来,她瑟缩一下,似乎颇为恐惧。 夏知寒看了看女孩儿干得起皮的嘴唇,转头端起一碗温水送到床边,温声安慰:“别怕,我不是坏人,喝点水吧。” 女孩儿打量着夏知寒的动作,迟迟没有接过碗。 “你已经安全了。”夏知寒耐心地解释道:“昨天房子塌了,大当家把你救了回来。” 大当家三个字似乎触动了什么,女孩儿着急地左右寻找着人影:“啊——” 似乎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女孩儿忽然捂住嘴,惊魂未定地看着夏知寒。 夏知寒稍微思索了一下:“你在找……大当家?” 女孩儿点了点头。 “好,我去帮你叫她。”夏知寒将水递到女孩儿手中:“你才退烧,先喝点水,我现在就去找大当家。” 女孩儿这才接过水碗,喝了一口。 夏知寒既然答应了女孩儿的请求,自然不敢耽误,还好东若并未走太远,她正在路边与村长说着什么。 “……恐怕也借不到多少粮,这个冬天不好过。”村长的声音很是为愁苦。 东若的声音隐在面具后,听不真切:“不知县衙可会拨些,不如……去一趟看看。” “看这雨下的,受灾的地方定然不止一处,便是赈灾也赈不到我们头上。” 似乎与这次水灾有关。 夏知寒尽量避开地上的水,往东若那边走去。 两人看着夏知寒,便收起话头,东若上前几步扶住夏知寒:“小心些。” 一看东若的架势,村长忽然明悟了什么,开始后悔昨晚把两人分得那么远。 怪不得大当家还特地问了夏公子的住处,他居然全然没反应过来。 “阿若,昨天的小女孩醒了,想见你。”夏知寒稳住脚步,抬起头说道。 “见我?”东若听了头也未抬:“如果是要感谢我便算了。” 她对旁人向来漠然,恩也好、仇也罢,她都无所感觉。 “我觉得她或许是有要紧事。”夏知寒开口劝道:“要不然,阿若去看一眼?” 听见夏知寒这般说,东若自然不会再反对:“行吧,我去看一眼。” 东若转头向村长交代好事情:“你们种庄稼比我懂,看着水位合适自己处理。” “顺便叫几个人挨着查看村子里的泥房,要是有问题早些解决。” “还有,粮的事儿不急,让我再想想。” “是,大当家。”村长弯腰点头,恭恭敬敬地应了。 “走吧。”东若这才转过头,跟着夏知寒两人回来病房。 小女孩一见到东若,两眼忽然流出眼泪,口中“啊啊”直叫。 昨天下雨,天地昏沉,加之女孩儿脸上糊了泥水,东若没注意女孩儿的长相。 此时她洗干净了脸,东若这才发现这女孩儿她认识。 “小禾,怎么是你?你家姐姐呢?”东若皱着眉,见小禾一句未言,只是着急地“啊啊”叫。 “这是怎么回事,说不了话?”她转过头:“常自在呢?” 小禾是另一个村子的孩子,父母早逝,她与姐姐相依为命,东若去年下山来,还记得她孩里孩气地说着歪理。 童言童语颇为有趣,便是大人有时也说不过她。 不曾想现在却有口难言。 “昨夜这孩子一直高烧,常大夫守了一夜,现在应该还在休息。”照顾小禾的妇女见状主动回道。 常自在确实辛苦,东若也不可能此时把人叫起来。 她走到床边,耐着性子询问道:“小禾,你要说什么?” 小禾这时也冷静下来,小小的孩子淌着泪,拉起东若的手。 手指在东若的掌心一笔一笔写画着。 “姐……”东若眼神一凝。 “你姐姐遇见危险了,你要我去救她?” 小禾哭着点点头。 第103章 求助之缘由 “备马!” 小禾年纪还小,能坚持给东若传递出消息已是不容易。 再多的东西也问不出来,东若起身命令道:“点二十人与我同去。” 很快就有人把她的命令传达出去。 夏知寒被猝不及防地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他有些惊讶,东若自来不会让他接触这些事情。 “常自在不在,若有人受伤,你可以帮忙照顾。”东若一边布置任务,一边给夏知寒解释。 “而且我想让你多了解我一点。” 分明是极为暧昧的情话,却被她若无其事地宣之于口。 夏知寒的心中百感交集:“我想去。” 正如东若所说,他并不知道东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最开始他只将东若视为无恶不作的山匪头子,后来却得知所谓山匪也并非想象中那般。 东若视人命为草芥,却又救人于水火。 夏知寒并不了解她,甚至分不清她的黑白对错。 “想去那便走。”东若闻言立刻带着夏知寒一同出发。 发现小禾的地点是东水村,离东若所待的村子很近,所以昨日塌方,东若才能赶到那里救人。 小禾住的村子还要更远些,昨日分派给了刘武平过去照看,不知她姐姐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刘武平没有传消息回来…… 东若带着马队疾驰而过,眸色沉沉。 她只怕惹出的事端……和刘武平有关系。 快马加鞭,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远远就能看见村子门口松松散散站着几个人。 眼见马队近了,看清领头的人头戴面具,才忙不迭地进去报信。 “大当家来了!” 东若目光一厉,单手勒住马,当头挥下一马鞭:“狗东西,一日不打便在外头丢人现眼。” “哎呦哎呦,”原本还睡眼朦胧的喽啰被抽了个激灵,赶忙弓腰求饶:“大当家饶命,大当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一进村子,地上的烂泥竟然有半尺深,马都险些陷进去。 东若的脸色更黑,她派人在门口看住马,自己用木棍试了试地面。 土地泥泞不堪,一眼便能看出被水泡了很久。 “你们刘当家呢?”东若丢掉棍子,心中有了数。 “当家……当家……”小喽啰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他……他好像是在倒塌的房子那边救人。” 不肯好好说话。 东若本就不多的耐心已经告罄,马鞭划出空气声,落到喽啰的脚边,便是听见声音便让人腿软:“说。” 小喽啰在泥水里滚了一圈,才哭丧着脸老实回答:“刘当家昨夜宿在员外家里,现在还没起。” “大当家,不是我们不告诉你,是刘当家说,谁要是说漏嘴他就杀了谁。” “多大的本事,要打要杀的。”东若冷笑一声,带着人往员外府走去。 虽说是村落,但也有富贵人家,有斩虬寨立在这儿,附近的这些地主乡绅也不敢造次。 灾年借粮,丰年借人。 这些人搁在这儿也并非无用,东若用着顺手,也不会为难他们。 进入村道,路上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四处都是泡胀的污泥,能将人的大半腿都陷进去。 昨日的情况定然更糟。 “大当家!”孤苦的老农忽然眼前一亮,扑倒在东若面前痛哭流涕:“大当家,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发生了何事?”东若扶起老农,询问道,心中也有些底子。 恐怕和那刘武平有关。 这人东若并不熟识,是吴亮招进山寨的,昨日下山他主动请缨,未曾想竟然是个祸根。 老农一听,便将昨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刘武平昨日带着人来村子,一听斩虬寨的名号,大家都只以为他是来帮忙。 不曾想他一来,在村口遇见了小禾姐妹,便出手将小禾的姐姐掳上马。 小禾的姐姐身处山清水秀之地,眉眼间也带了几分灵气,更是唱歌的一把好手,惹了刘武平的色心。 “那位刘当家分明就是一个恶霸!”老农痛声道。 刘武平掳了小禾的姐姐,一路往村子里最富贵的员外家走去。 也不说救灾帮忙,只先让众人备上好酒好菜,痛饮一番。 员外拿他无法,只能备下酒菜容他享乐。 “姚队长进言劝诫他,他还将队长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 所谓姚队长,便是东若点来给各位当家引路指导的人。 本想着有这些人看着,也不至于胡作非为,没想到刘武平在山寨中装得好好的,一出门便将土匪恶习一并带出来。 “昨日他还嚷嚷着要成亲,取员外女儿做大老婆,小禾姐姐做小老婆。” 若非昨晚大雨,村中积水无人疏通泡塌了房子,不得不分派人手去帮忙,免得出了人命惊动东若,恐怕已经叫他得逞。 粗粗一听,东若就基本了解了前因后果。 东若眼底暗色沉沉,竟敢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祸祸她的地盘。 也不用等人带路,自己带着人直冲员外家去。 到了门口,员外的家丁看见她,简直热泪盈眶:“大当家你可来了,我们小姐……” “小禾的姐姐关在哪儿?姚队长又在哪儿?全部放出来。”东若不等他说完,直接命令道。 “是!”家丁为之一振,立刻欢欢喜喜地去通知同伴做事情。 进了院门只见满地狼藉,员外被扶出来,一夜之间头发都花白许多:“大当家,您可算来了。” 他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如珠似玉,不想却被人惦记上了。 从东若一踏进村子,便有人奔走相告。 “下次遇见这等事,直接派人来寻我。”东若先做个交代,如果不是出来求助的小禾侥幸,被她救下。 这边的事情恐怕还传不到她耳朵里。 也不知那样一个孩子,是如何艰难奔波,冒着大雨一步一步走到东水村。 “并非我等不为,刘当家昨日派人守着,连匹马都不许进出,若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员外老泪纵横地解释。 东若此时也不便多言,直接切入正题:“派两个姑娘去照顾小禾姐姐。” “刘武平在哪儿?” 第104章 拳打刘恶霸 刘武平昨日喝得烂醉,现在还睡在客房未起。 守门的喽啰被人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想一眼看见了大当家,他心中一凉,慌张地想要去通报。 却被一刀钉住衣服。 喽啰满头大汗,腿软地跪倒在地。 “不用通报,老子亲自去请刘当家。” 身后跟着的人立刻识相地上前拔出刀,呈给东若。 东若接过刀,一脚踢开房门,内力带起风一并灌入房内,冲淡了室内浓郁难闻的难闻的酒味。 刘武平原本好好睡着,忽然头皮一凉,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翻。 一把刀稳稳当当地砍在他刚才睡着的枕头上,里面充填的麦壳泄了出来。 刘武平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抬头,只见眼前逆光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虎视眈眈。 野兽一般危险的目光,锁紧了他的咽喉。 “功夫还不错。”那人饱含威胁地赞叹了一声,转瞬即动:“那这样呢?” “大……大当家!”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竟然惊动了大当家,刘武平心中暗骂,却不敢在面上有半分表露。 刘武平武艺还算不错,不然也走不到今天,仅凭一点武者的直觉躲过东若的一刀。 但东若的另一击随即而来,叫他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往后一倒撞折了床架子。 刘武平痛得呲牙咧嘴,后背一阵难耐的疼痛,聚起的内力全然散去,一时竟然没能起身。 东若见他暂时没了反抗的能力,冷笑一声,拖起他往门外一丢。 众人一声惊呼,只见刘武平衣衫不整地跌在地上,浑身沾满了泥水。 小禾的姐姐已经被救了出来,见到刘武平两眼发红,冲上去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你个混蛋,把我妹妹还给我!” 原来当时小禾看见刘武平骑马抓走姐姐,她努力阻拦,却人小力微,被刘武平硬是甩开在地。 小禾的姐姐一直未看见妹妹,也不知她下落如何,心中忧虑焦躁。 “滚开,臭娘儿们,真是反了天了。”刘武平一睁开眼便被东若打了一顿,心气正不顺,眼见这女人发疯,更是烦躁。 他挥开小禾的姐姐,也不管四周围观人鄙薄的目光,只死死盯住慢慢从屋内缓缓走出的东若。 小禾的姐姐摔倒在地,两个侍女赶紧扶起他。 夏知寒看着刘武平,心中一阵翻腾,他的眼色沉了下来。 这才是他要除的匪。 “不知我刘某哪处冒犯了大当家,竟然引得大当家如此动怒。”刘武平沉着脸询问,丝毫未见反省。 东若提着刀,听见这问话,脸上也不见得什么波澜起伏:“刘武平,奸银妇女,当死。” 不曾想刘武平听了,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小禾的姐姐,很是惊讶地问道:“就因为这个娘们儿?” 众人怒目而视,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辛辛苦苦大老远来投奔你,可不是为了来吃斋念佛的,老子是土匪!” “土匪要做什么,大当家不知道?” “如今犯点小错您便气成这样,好像您真是个什么菩萨心肠。” 刘武平看着东若,嘲讽道:“怕不是你和你那个什么夫人过家家玩多了,脑壳糊涂了。” 东若偏着头,安静听着,只有一双眼睛,泛着幽幽的冷光。 “你若识相点,我还勉强认认你是个大当家。”刘武平忍住痛,盯着东若。 “把那两女的给我,把我伺候舒服了。今日这事儿就翻篇儿过了,我也不为难你。” “若不然……” “若不然又如何?”东若的刀尖泛起寒光,“把这当做你的遗言。” 刘武平一听,怒极道:“你敢杀我!” “我兄弟还在那破寨子里,你若敢杀我,今日回去就是你的死期!” “这就是你的底气……”东若低下头,看他这么猖狂,还以为他是多生了几个脑袋,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挑衅。 “还是死了清净。” 余音未落,她已经提刀而上。 刘武平兵器还挂在床边,自然无力抗衡,他滚身一躲,四处看看,伸手欲抓人抵挡。 眼看侍女就要被抓到手中,夏知寒伸手扯过身旁的女子,将她护在身后。 “哈,抓你更好!”刘武平眼看夏知寒挡在前面,狞笑着出手。 他就喜欢这种既要伸张正义又毫无能力的废物。 夏知寒淡淡地看着他,在刘武平震惊的眼神中,闭上了眼睛。 脸上忽然溅上了温热的液体,然后便是他撕心裂肺的叫喊。 “头一次见到这么积极找死的。” 夏知寒睁开眼,只见东若提着的刀尖滴着血,一脚踩在刘武平背上。 而刘武平的右臂,已经被卸了下来,血流了一地,他不断地痛呼求饶着。 “吓着你了,”东若看着夏知寒脸上的血点,皱了皱眉:“是我下手不够干净。” 夏知寒抬起手指,随意地擦开脸上的血迹,对着东若柔柔一笑:“没关系,我无事。” 她早知夏知寒显露自己利齿时很漂亮,可是不曾想过眼前这幅景色。 那柔弱美貌的脸上,抹开一抹鲜艳的血色,像是刺破血肉而生长的兰花,危险又迷人。 东若竟然一时被晃了眼,呆滞了片刻。 “啊!”东若脚下无意中一用力,刘武平又惨叫了一声,分外凄惨:“大当家、大当家饶命!”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这才唤醒了东若的神智,她对小禾的姐姐招招手:“过来。” 小禾的姐姐惊疑不定地上前,东若低下头,说道:“你既已知错,便给这位姑娘好好道歉。” “是、是,我听大当家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武平心中再不满也不敢吱声,连声应道。 东若这才松开脚,任由刘武平滚爬到小禾姐姐的脚前。 “姑娘,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贪图美色、猪狗不如!” “邦邦邦”几个响头磕得实诚,刘武平的眼睛几乎充血。 “求姑娘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 心底却在疯狂咒骂。 你们等着、现在先让你们得意几日。 等大哥他们……我定要剁碎这些贱妇喂狗! “求姑娘饶我这一次,我日后定然不敢再冒犯姑娘。” 我要把你们先【哔——】后杀,把这些人通通丢到野狗堆里! 第105章 改过且新生 眼看刘武平的额头竟然磕得血肉模糊,一条空空的手臂还流着血。 小禾的姐姐看了片刻,为难地对东若道:“大当家,这次他并未对我做什么,他也知错了……” “便算了吧……” 夏知寒心知刘武平虽然做事可恶,但是并未造成实质的伤害,按照律法,也奈他不得。 “你原谅他了?”东若拿着刀看着刘武平如此努力地叩头,问了一句。 “是……”小禾的姐姐福身回答。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我,以后我做牛做马报答姑娘。”刘武平喜出望外。 哈哈哈!一群蠢货,有你们哭的一天,他要把她们全都杀了! 周围也有人不赞同地皱皱眉,但受害者都已不再追究,他们旁人又能如何? “既然如此,”东若慢悠悠地一瞥:“刘武平。” 刘武平赶紧转过头:“大当家!我以后一定……” 蠢货!等我…… 刀尖穿破他的唇舌从他脑袋刺过去,这一次血没有溅出来。 东若抽出刀,血从刘武平的嘴里涌出来,竟然也能像水一样流淌。 刘武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东若,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你还欠一个孩子一条舌头来着。”东若慢条斯理地收起刀,琥珀色的眼睛折射出冰冷的光。 “还有……既然对夫人出手,就该知道,你欠了我一条命。” “东若……”夏知寒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东若的动作,话被堵在嗓子眼。 “怎么了?”东若见他疑惑,便主动走过来,亲昵地用袖子擦去夏知寒脸上的血:“我这次可小心了些。” “阿若……他罪不至死……”夏知寒喃喃道,刘武平还未断气,而是在地上蠕动着挣扎着,要去抓东若的衣摆。 他双目充血,死死盯住东若,像一只恶鬼。 东若语气轻松地解释:“我若是讲律法,就不该在这儿。” “可是……这样不对……”夏知寒紧紧牵住东若的衣袖:“他已道歉认错……他……” 太心软了…… 为何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明明自己都受尽委屈,却还要分出一份善心给旁人。 东若转过头,看着还在翻腾的刘武平,声音很淡:“对啊,他道歉了。” 那双眼睛到死都还在仇视着她,可是她的目光比恶鬼还冰冷。 死不瞑目,多可怕的诅咒…… 她差点就害怕了。 “我这不是送他去问问菩萨吗?若是神仙也原谅他,自然会让他活过来。” 东若牵起夏知寒冰凉的手,带他离开:“清理干净。” “是!”家丁领命,上前将尸体抬走。 夏知寒还想回头,却被东若阻止:“别看,会吓着你。” 他的枕边人,双手沾满了血腥。 可是染血的人,却维护着他的纯白,实在是过于荒唐。 “大当家,您现在就要走了吗?”一声娇滴滴的轻唤,声音如银铃一般。 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被侍女扶着走出来,她一出现,便点亮了整个院子,正如三月桃花般俏丽。 “听说您替乡亲们斩了恶霸,当真是英勇。” “苏姑娘谬赞,本是我管教不严。”东若说话少有的客气。 来者正是苏员外的独女,也就是刘武平想要强娶的姑娘——苏南意。 苏南意带着侍女闯进来,家丁赶紧阻拦:“小姐,这里晦气。” “晦气?”苏南意闻言柳眉一竖出声娇叱道:“大当家辛辛苦苦来帮你们撑腰,你们竟然还觉得晦气?” “真是一群白眼狼,浪费大当家的一片好心。” 苏南意颐指气使着:“被救是是谁?还在哭哭啼啼什么,不来给大当家道谢你就去给这死人当小老婆吧!” 一张嘴便将所有人骂了个遍。 小禾的姐姐闻声赶紧跑上前来,对着东若叩拜,被东若拉着夏知寒侧身避开:“多谢大当家出手相救。” “不用谢,起来吧,你妹妹还在我那,恐怕是哑了。”东若挥挥手,毫不在意。 “什么?”小禾的姐姐一惊,忽然知道了东若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泪如泉涌:“多谢大当家替我们姐妹二人报仇。” “我们姐妹二人感激不尽,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大当家。” “做牛做马?真是好生算计,我还想呢!”苏南意一听,杏眸怒瞪。 “?”夏知寒闻言格外打量了一眼,不曾想便被苏南意注意到。 “等等……大当家,这位是?”苏南意一看见夏知寒,心里没由来的一跳,立刻打起十二分警觉。 夏知寒心中也有了奇怪的感觉,这位姑娘为何…… 给他的感觉像沈苏? “不必言谢,起来吧。”东若打发了小禾的姐姐,这才对着苏南意介绍道:“苏姑娘,这位便是我夫人。” “嗤——”苏南意一不小心便撕坏了她最喜欢的手帕,可是她此时无暇顾及,若非侍女扶着,她恐怕已经晕厥:“你夫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勉强带出一个笑意:“令……令夫人真是、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全须全尾,尾大不掉……” 说到后面竟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看的夏知寒一懵。 “大当家,姚队长已经休息好了,正请示您接下来如何。”一个汉子上前来禀报。 昨日刘武平无所作为,叫村子都陷入污水中,东若还得收拾一下残局。 “苏姑娘,我们便先走了。”东若闻言,便要带着夏知寒离开。 苏南意赶紧慌忙地撑起笑脸,甜甜地问道:“那……那大当家您,一会儿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不必了,我待会儿随便吃些粗茶淡饭便好。”东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就算您不顾惜自己,也要多多顾惜……夫人啊?”苏南意看看夏知寒,忽然邀约道:“您看,夫人如花似玉,怎么吃得下那些糟糠。” 听见这话,东若当真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不用麻烦,我……”夏知寒也不愿他们为难,主动推辞。 但已被苏南意趁热打铁地截断:“没关系,不花时间的,等会儿我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东若看看夏知寒,沉思片刻,便同意了。 第106章 南风知我意 放水清田,扶立禾苗,东若还要指挥人去拉些石块将村内的路垫一垫,免得来往的人摔倒。 夏知寒去帮助从倒塌房屋里救出来的人,烧起热水,帮人包扎,常自在昨日给他的金疮药都派上用场。 还好只倒了三座房子,压伤的人不多,夏知寒一时还能忙过来。 “大当家和夏公子在吗?”忽然听见一声问候,一个红衣锦绣的女子走进来。 夏知寒转头无意一看,愣在了原地。 来人衣服的款式、头上的辫子连带衣上的配饰,都与东若极其相似。 若非看见她扬起的一双秋水剪瞳,唇边挂着甜蜜可人的笑,与东若全然不同的柔美,夏知寒恐怕也要错认。 “苏姑娘,”夏知寒起身问候:“大当家不在此处。” 此人正是苏南意,她新换了衣裳,腰间挂着一把宝石点缀的刀,身后跟随的侍女提着红木的餐盒。 “不在吗……”苏南意短暂的失望透顶了一下,然后立刻收拾起表情,对着夏知寒盈盈一笑:“我是过来给你们送午饭的。” 表情管理的能力叫夏知寒有些惊讶。 “夏公子,别忙了,先来吃饭吧。”苏南意让侍女把食盒摆到桌子上,对夏知寒招呼道。 她可是打探清楚了,这个夏知寒公子,是大当家现在最为宠爱的人,唉,不知道大当家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看。 “多谢。”夏知寒轻声道谢,然后将最后一个病人的绷带缠好。 苏南意坐在位置上,看着夏知寒慢条斯理的动作,思绪一不留神又滑向来了远方。 感觉这个夏公子很好相处,以后她进了大当家的门,也会好好待他。 看看他的衣裳,都旧成那副模样。 如果是她掌管家事,定要给他定个百八十件新衣,要让大当家每天都能看见漂漂亮亮的人,日日心情舒畅。 夏知寒净完手,走到桌边,只见苏南意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不知在高兴什么。 “苏姑娘?”夏知寒疑惑地轻唤一声。 苏南意这才醒转过来,轻咳一声:“夏妹妹……不是,夏公子,今天的饭菜是我亲自……” 亲自下厨? 看着精致的菜肴,夏知寒倒没想到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正默默赞叹间,苏南意已将余下的话补了出来。 “下到厨房监督厨子做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原来还能这样吗?夏知寒沉默一瞬,对亲自下厨有了新的理解。 苏南意翘起葱白的手指,指甲上也染着蔻丹,她指着这些菜道:“这些都是特意根据你们的口味做的。” “比如这道黄金鸡,嫩滑脱骨,调味鲜美,大当家之前还夸过。” “这个拨霞供,是将兔肉仔细切成薄片,用花椒、盐等调味腌制后,用滚水成,大当家每次来都吃。” “还有这个东坡肘子,肉质紧实,油而不腻,大当家最喜欢。” 夏知寒听着苏南意兴致勃勃地介绍,忽然偏头看了看她。 是不是根据他们的口味做的不得而知,至少绝对是合东若口味的食物。 “苏姑娘很喜欢大当家?”夏知寒发问道。 “诶?”苏南意声音一顿,忽然抽出手帕捂脸,害羞问道:“本……本小姐表现得很明显吗?” “非常明显,咱们村谁不知道苏大小姐喜欢大当家。”在一旁躺着的病人早就听馋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给我把嘴闭上!在问你吗,就敢答。”苏南意原本娇羞的嗓音一变,冷声怒道。 病人瞬间识相的闭嘴,听着苏大小姐和夏公子温柔的对话,差点忘了她原本是个多刁蛮任性的人。 苏南意这才害羞地对夏知寒笑笑:“不好意思,让夏公子见笑了。” “不过夏公子,我表现得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夏知寒看看她的穿着打扮,又看看桌上的菜肴,肯定地点点头。 但凡不瞎,都能看出来。 “那为什么……”苏南意闻言,眉间堆积着愁云:“大当家不喜欢我呢?” 大概是因为知道不代表喜欢,东若竟然也有装聋作哑的时候。 “你……不害怕她?”夏知寒迟疑了一下,问出声。 斩虬寨和这些村落的人,他们确实非常崇拜东若,但更多的是畏惧着东若的雷霆手段。 夏知寒不免有些奇怪,苏姑娘身为深闺女子,今天见了东若,却丝毫不见得恐惧,反而眼巴巴地凑过来。 “害怕?害怕什么?”苏南意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我为什么要害怕保护我的人?” “她杀了人。”便是从生理角度,这也是可怕的场面。 “天天都有人死,不过是这个人恰巧死在大当家的刀下罢了,说不定这就是他的命呢?”苏南意满不在乎地回答。 “真奇怪,难道夏公子你害怕了?” 夏知寒摇摇头:“我并非是怕死人,而是因为有些人罪不至此。” “但是他做了坏事,就算没有造成伤害,只不过出了意外没叫他达成目的罢了。”苏南意笑容依然甜美,但却让人骨寒。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吗?” “从他将恶念付出行动的那一刻,这个人就该死。” 苏南意忽然收起温柔的笑容,重新审视着夏知寒:“夏公子,你作为大当家的伴侣,就应该完全相信她,支持她的一切行为。” “你居然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大当家?” “那可……真是奇怪,你不应该像我一样,全心全意爱着大当家,才能成为她的身边人吗?” 苏南意的眼神发愣,她似乎很苦恼:“为什么你怀疑大当家,却能和她成亲?” 明明像她这种全身心供奉大当家的人,才最合适啊? “因为我不需要一个顺从听话的木偶。”东若走进来,顺口接话。 “你们已经吃上了?” “大当家,你来了!”苏南意迷惘的模样一下子消失,殷勤道:“我可是做了一桌好菜。” “我们也才刚开始吃,”夏知寒递给东若一双筷子:“你回来得正好。” “多谢苏姑娘招待。”东若问候完苏南意,又转头看着夏知寒:“苏姑娘家中的厨子很是不错,你多尝尝 ” 苏南意支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第107章 宽阔的胸襟 东若给夏知寒夹完菜,见苏南意还在一旁看着,似乎有些惊讶:“苏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 “因为我喜欢看大当家吃饭呀~”苏南意冲东若俏皮地一眨眼。 其意不言而喻。 闻言,夏知寒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东若。 “外面在飘雨,斩虬寨的兄弟们穿得薄。”东若被夏知寒一瞪,没忍住勾勾唇角:“不如请苏姑娘替我去监督一下,别让他们偷懒。” 苏南意听了,义正言辞地拒绝:“我堂堂一个大小姐,怎么能随随便便见外男。” 她拍桌而起,怒视着东若:“难道在大当家眼中,我就是如此轻浮的人?真是让我太伤心了……” “我要去难过一会儿,都不许跟来。” 说罢,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出去。 话虽如此说,侍女可不敢不跟,眼见大小姐离开,丫鬟对着东若一福生,转头追着。 “大小姐,你走慢些……” “苏姑娘她,好像很喜欢阿若?”夏知寒低声细语地询问,全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东若却立刻谨慎地解释:“苏姑娘胸襟很博大,十一岁爱村头的木匠,让他给自己家的丫鬟打了全屋的家具” “那个木匠做工做到呕吐。” “十二岁崇拜村南的猎户,在山上养了一群鸡、鸭、鹅、兔,让那个猎户去抓。” “结果动物太多,山上寸草不生,还是苏员外请人上山,把那些动物清理掉。” “十三岁看上家里的长工,为了欣赏长工劳作的英姿,她把家里所有的农活都丢给长工干。” “差点把人累死。” “十四岁和路过的大侠私奔,没想到那人其实是绑匪,我正巧下山顺手救下了她。” 夏知寒没想到苏姑娘的感情史竟然如此波澜壮阔:“然后呢?” “然后?”东若挑挑眉,故意道:“她给我下药来着,非要和我把生米煮成熟饭。” “什么!”夏知寒目光一跳,忽然抓住东若的手询问,“阿若,你……还好吗?” 东若对于弱者的小聪明总是放任自流,她会不会因此受伤? “害怕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见夏知寒果然紧张,东若这才笑着摇摇头,安慰道:“她连药粉和糖粉都分不清。” “除了一大桌齁甜的菜让她爹得了消渴症以外,旁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她虽然有心作恶,但实在愚蠢。” 怪不得东若依然毫无畏惧地和苏姑娘来往至今。 不过夏知寒的重点抓得很准确:“所以她从十四岁就开始喜欢你?” “也不能这么说,她在这段时间里还短暂地爱过十七八个。”东若自然要把关系撇干净,生怕夏知寒有一星半点的误会。 “那阿若你呢?”夏知寒终于问出自己的想法:“阿若喜不喜欢苏姑娘这样的人呢?” “她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能理解你,这样不好吗?” 比起他与阿若,也许这位苏姑娘与东若更加心意相通。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肆意,就算东若做了错事,她也决计不会像自己这样谴责东若。 东若这才停下筷子,抬起头匪夷所思地询问:“我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那和自恋有什么区别。 “因为最好的人值得另一个最好的人。”而不是像他这样碌碌无为的庸人。 夏知寒垂下眼,他感激自己的幸运,有耀眼的星星坠入他的怀中。 但是这样的幸运能坚持到几时?他与东若截然相反的性格,总有分道扬镳的时候。 会不会有一天……东若心生厌烦了呢? “原来夫人在担心这个。”东若对夏知寒伸出手,夏知寒不解地将手递过去。 “那我一定要告诉你,夏知寒,你非常独特。” 从第一眼东若就知道,眼前这个书生与她的不同,像是生命的另一块拼图。 “恰好弥补了我缺失的那一部分。” “什么意思?”夏知寒一时无法理解,他分明是兄弟之中……最无能的那一个。 “你有我未有的善良,你会衡量公平与善恶。” “你是我在杀戮中回头的准绳。” 东若现在要去做一件事,她从前太过狂傲,造成了必败的结局。 直到遇见了夏知寒,她才知道,她要走的路,不必沾染多余的血腥。 只是现在还未到达开幕的时刻。 东若目光炯炯地按住夏知寒的手臂,有些硌人:“何况你哪里与我相反,你分明长着我的脊骨。” 夏知寒的手指动了动,东若按住了他手臂上藏起的刀。 在刘武平对他冲过来的时候,他握紧了这把短刀,只要东若有一分失误,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刀刺入刘武平的身体。 补上那一分失误,替东若圆满。 “看,你真的很特别。” 像苏南意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世界的中心,自来不将旁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所以才对杀人毫无芥蒂。 同流合污的人从不少有,东若已在失控的边缘。 苏南意家的厨子做得确实不错,连夏知寒都多吃了小半碗。 “雨下个不停,如今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将村里的杂事料理了一遍,东若便打算带人回去了。 “大当家,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最恋恋不舍的,便是苏南意,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东若。 “那你们……下次什么时候才来?” “我会很思念你的。” 斩虬寨的汉子身为土匪,身材肯定不必说,那一块块分明的肌肉实在是太好看了。 分别总是太匆匆,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残忍。 苏南意真心实意地抹起了眼泪:“手帕呢?没有手帕用胸肌给我擦眼泪能也将就,我不挑。” 侍女果断送上帕子,防止自家大小姐说出更伤风败俗的话。 “没眼力。”苏南意骂了一句,用帕子沾沾眼角,擦去眼泪。 哭可以哭,但是妆不能花。 等擦完眼泪,她又期期艾艾地说道:“大当家,我那祖传的玉佩你一定要收好,要是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夏知寒闻言,猛然回头看着东若,一言不发。 “她有七十多块祖传玉佩,斩虬寨差不多人手一个,连刀叔也有。”东若立刻警觉。 第108章 回山前斗智 “但您的那块是不一样的,代表着我的心意。”苏南意一听东若这样评价自己的玉佩,小嘴一撅,不高兴道。 女儿家的心意?夏知寒看着东若,眼底荡漾着波光,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送给刀叔的是秋天的第一份心意,送给大壮的是午后忽起的爱慕……”东若冷静地回答:“不好说哪块没有色心。” “大当家,这不叫色心,这叫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苏南意眨着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地撒娇。 夏知寒轻轻拉了一下缰绳,马儿走了两步,挡在了东若前面:“苏姑娘,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便先走了。” 苏南意看看东若,又看看夏知寒,立刻转换了思路:“夏公子,今日见了你的风姿,小妹敬仰不已。” “我能不能和你结为异父异母的亲姐妹?”说着,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夏知寒,一切深情尽在其中。 “我从小就想要个姐妹,你若不嫌弃,我以后便唤你夏~哥~哥~吧?” 声音一起三伏,比黄鹂还婉转动听。 要搞定东若,肯定得先搞定这位夏公子,苏南意愈挫愈勇。 这下轮到东若警惕了:“苏姑娘,我们走了。” 虽然明知苏南意无害,但她也确实算得上一个麻烦。 “那大当家你们走吧……”苏南意依依不舍地道,却见东若丝毫未动。 她忽然喜极而泣:“大当家你也舍不得南意对不对?” “不……苏姑娘,你能先放开缰绳吗?”夏知寒默默地看着苏南意的手。 苏南意低下头,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紧紧拽住了缰绳:“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拉住了大当家的缰绳,嘤嘤嘤,人家真是太笨啦。”忽然旁边传来一阵捏着嗓子的声音,堵住了苏南意的话。 “苏小姐怎么每次都整这一出,就不能换个台词吗?”一个等了很久的男子忍不住和同伴抱怨起来。 “给我闭嘴,就你长了张嘴是吧?”苏南意秒变脸色,对着旁边恶狠狠地瞪过去:“信不信我让人切了你的舌头!” 不曾想那人掀起自己的外衣,露出自己形状漂亮的八块腹肌:“苏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夏知寒立刻将手挡在东若眼前,紧张道:“阿若不要看!” 比这厉害的她可都看过了,东若无奈地笑笑:“知道了,谨遵夫人的吩咐。” 苏南意一时被那肌肉晃了眼,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东若等人抓紧时间调转马头离开。 “……大当家……算了。”既然大当家跑了,那还不如吃吃眼前热乎的。 苏南意看着那腹肌,故意躲避似的偏过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 那腹肌怎么有点眼熟。 “真是没规矩,来我苏府好好教导一下。” 真去教导就完蛋了。 回到山脚的村落,夏唐和金胜已经在等候了。 “表哥!你们回来了!”夏唐浑身都是污泥,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 “你们那边如何?”东若勒住马询问,她信不过金胜。 “大当家放心,我们已经帮村子排了水。”金胜粗声粗气地回答,自从失去了一只眼睛,他就格外阴沉。 东若的目光却略过金胜,停留在夏唐身上。 夏唐见状赶紧回答,他有监督之责:“没问题,我们昨天疏了水,扶了苗,而且周围的村子都去帮了忙。” 金胜原本确实想做些什么,但夏唐黏得紧,逼他不得不把这些事情干完。 “而且那些村民还给我们送了粮食!”夏唐兴奋地仰起头,告诉东若:“我都说别送,可是他们一定要我们收下。” 粮食!夏知寒猛然转头看着金胜。 村民遭了水灾,今冬的粮食本就不够,怎么可能还给他们送这么多粮食。 除非……是金胜背着夏唐去强收。 “金胜……”东若声音像是凝了冰:“我何时说过要募集粮食?” 募集?夏唐疑惑地看着夏知寒,却见表哥脸色暗沉。 恐怕是他做错了事儿,夏唐惴惴不安。 “大当家明鉴,如今山寨正处多事之秋,多备些粮食也是应该的。”金胜振振有词:“我也是为了斩虬寨着想。” “何况我们帮了他们,收些报酬再正常不过。” “你在找死。”东若盯住金胜,手指按在了刀柄上。 不行金胜竟然对着东若胸有成竹地笑笑,丝毫不见悔恨:“大当家,请以大局为重。” 东若懒得废话,眼看要抽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佘银环领着一支队伍过来,扛着黑色斩龙旗,人数不少。 怪不得金胜这般,原来是有备而来。 “大当家,夏夫人,唐兄弟,金三哥……”佘银环挨个唤过,然后左右看看:“怎么不见刘兄弟?” “要见他?”东若冷笑一声,“好啊。” 她抬抬手,一个喽啰呈上一只木匣,打开一看,正是刘武平死不瞑目的人头。 “刘兄弟!”金胜失声喊道,这才后知后觉,东若刚才是真的要杀他。 他怒目而视:“大当家,不知刘兄弟犯了什么错,要你取了他性命!” “侵乱百姓,欺辱妇女,便是这般下场!”东若提起那人头掷在金胜马边,马儿受惊,胡乱地在原地踢腿。 “金胜,你今日在此劫掠百姓,这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杀鸡儆猴。 金胜勒紧缰绳,好不容易止住了惊乱的马,独目几乎要喷出火光:“大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某一心为了斩虬寨,竟然落得大当家如此污蔑!” 二人剑拔弩张,佘银环立刻上前拆架,说出吴亮交代的说辞:“大当家,金三哥是为了山寨,何必如此这般伤了和气。” “他也并非是劫掠百姓,只是借些米粮,待到日后危机解除,还给他们便可。” 借?当土匪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佘银环看似语气和缓,不过是给东若一个台阶下罢了。 金胜虽然打不过东若,但是佘银环带下山的,全是他们的人马。 东若要护着夏知寒等人全身而退,也绝不会容易。 她眼中阴晴不定,最后开口:“金当家把粮食还一半回去,我便不再追究。” “凭……”金胜刚想嚷嚷,却被佘银环拦住:“大当家说的是。” 他知道,这是东若最后的让步。 第109章 活路的根由 “把粮食分下去。”金胜冷着脸吩咐道,粮车的帷布被拉开。 才装好的粮袋又被打开,喽啰们只能又将粮食挨家挨户地还回去。 “呵,猫哭耗子假慈悲。”金胜看着那些感激涕零的村民,又看看站在一旁的东若,嘲讽道。 “不过是拿我博个声名,这些愚民还真以为某些人多伟大呢。” “金当家若不去强收粮食,这声名大当家也收不下。”夏知寒慢声细语地回敬一句:“您说是吗?” 夏知寒分明比东若柔弱,但金胜偏偏在他开口后住了嘴。 最近在山寨里广为流传的秘密,夏夫人有发动群体攻击的力量,谁沾上谁倒霉。 金胜算已经领教过这本事。 何况得罪东若,东若也不一定计较。但要是得罪夏知寒,东若绝对会出手整治他。 吴亮格外嘱咐过,挑事儿可以,但不能和东若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东若看着忙碌的人群,盘算着山寨的事情。 她出来前,把山寨的事情都交付给了灵枳和刀叔。 若是他们二人,绝不会让佘银环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过来接应金胜的劫掠。 山寨里恐怕生了事端,绊住了他们的手脚。 “大当家……”忽然,一个裹着头巾的妇女跪倒在东若的马下,打断了她的思绪。 周围的人看了一眼,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叹息着摇摇头,不忍再看。 东若垂下眼皮,面具遮住了神色,看不出喜悲:“起来。”她语气冷硬地命令。 妇女含着热泪摇头:“大当家,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你。” 夏知寒见状下马,弯腰替东若去扶:“您有何事请直言,不必如此。” 东若并不喜欢别人跪她,夏知寒默默观察过很多次,她总是会避开。 “夏公子,夏公子!我知道您是个好心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那夫人一见到夏知寒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拉住他的衣角哭泣。 夏知寒这才发现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裹着百家布,很是瘦弱。 “若不是实在养不活,也不敢来求您。” 金胜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些愚民就是这样蹬鼻子上脸,呵,自己惹得麻烦,看他们怎么收场。 不是要名声吗?这名声不就送上门了。 眼看妇人扯着夏知寒哭个不停,东若皱了皱眉,她下马,一手拉开手足无措的夏知寒。 低头道:“我额外给你两袋米,回去吧。”这便是拒绝。 妇人却哭着举起孩子,将他呈到东若面前,摇头道:“大当家,我不要米粮,只求你可怜,收下这个孩子。” “今岁是个灾年,我都听说了,朝廷的粮得紧着它地儿,我们是挨不着的。” 夏知寒听了,看了一眼东若,他不知朝廷在民间的行事,竟是如此。 “我们大人饿着饿着,也就挨过去了,但是这孩子还小,什么也没见过,不该死在这里。”孩子皮肤泛黄,手脚也特别瘦小。 许是被吵到了,他不安地左右转头,却乖巧地没有哭泣。 东若看着那孩子,稚子无辜:“这条路不好走。” “不好走也没关系,能走就成!”妇人赶紧补充:“他懂事得很,不会碍着大当家的事儿,等他长大了,定然好好孝敬大当家。” 一旁的村民听了,也不忍心地帮腔:“大当家,她男人得急病死了,孤儿寡母原本就盼着今秋收的这点粮食活着,结果没想到……” “也是命苦,才不得不想走这个法子,跟着大当家您。” 似乎听起来已经不是第一例,夏知寒转过头,看着山寨的人,忽然知晓。 陈婆子曾告诉他,斩虬寨的人都是自愿上山的,夏知寒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以为那些人都是东人行的追随者。 如今想来,并非全然如此。每岁斩虬寨都会下山帮村民做活,顺便监督收税的官吏。 交付的税收要是多了,便能报上去说是有土匪劫掠,收成没了,省下一部分。 也要把控好度,若是颗粒不收,那知县的乌纱帽也保不住,如何再为他们遮掩。 当今皇帝为了博得贤名,税倒是没增加,只是多了许多花样繁杂的“贡钱”,什么官员监管百姓的“父母钱”,每年进献的“岁钱”…… 数不胜数,就算斩虬寨钳制着,那些钱粮也在与日俱增。 说来可笑,他们这片儿官、匪、民勾结作乱,欺上瞒下,居然只是为了一夕安寝。 但就算风调雨顺,粮食也不过刚刚够这些人家吃用,更何况天灾人祸自来不少。 因此云嶂山下的人家,都有个不可言之于口的规矩。 若有活不下去的人,就上云嶂山去,做个土匪也好过白白交代了性命。 也因此,斩虬寨的马队才会在路边救下服金、吞玉他们。 只要还有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斩虬寨就能屹立不倒。 南方各地的匪乱屡剿不止,便是由此而来。 “求大当家成全!”妇人举着孩子拜倒在地。 东若却不置可否,挥手让人从车上提下来两袋粮食:“先拿回去吃着。” “大当家,我不要粮食!我不要粮食啊!”妇人竭力推拒着,可是粮食依然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她身边。 “请收下吧。”妇人虽然看着可怜,但是什么上山成匪不过是饮鸩止渴,夏知寒低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走这条杀生路。 可是妇人还是竭力抵抗,孩子在她身边,饥一顿饱一顿,也不知能活几时。 “真活不下去,自然有人来接你上山。”忽然,东若冷不丁地补充一句,稳住了妇人情绪。 似乎是给她一个希望,让她自己安安心心把日子过下去。 “那……那我不要粮食,我等大当家来接我。”妇人却怕自己收下粮食,上山的事情就不做数了。 东若看了一眼,转身带着夏知寒上马离开,任由妇人还抱着孩子跪在原地。 “夏唐,分完了吗?”东若高声问道。 夏唐赶紧应声:“分完了,我们马上就来。” 刚才东若安排夏唐和佘银环去还粮食,现在应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第110章 专制的民主 “阿若为什么不救下她。”走出很远,夏知寒回过头,还能看见那妇人跪在地上。 东若看着前路,声音如风缥缈:“你不是不喜欢有人做山匪吗?” “山上的那些人,你想把他们劝下山。那山下这些人,我又何必再将他们收上去。”东若眼神动了动,回答的语气却很平常。 夏知寒看着东若,她到底知道多少呢? 他确实试探过斩虬寨众人的态度,不曾想这一分一毫都被告知到东若的耳朵里。 “阿若救人,也杀人,为什么?”横在他心底很久的疑问,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东若毫不犹豫地救助山下的百姓,却也对路过的人命格外严苛。 夏知寒摸不准东若的心思,这也是他至今未敢与东若坦诚的原因。 “我救的不是人命,”面对夏知寒的疑惑,东若顿了顿,她看着夏知寒的眼睛,然后转头回答:“是利益。” 山下的这些人家,与其说是百姓,不如说是斩虬寨的财产。 他们会供奉斩虬寨,会替斩虬寨打幌子、探消息,还会……派人通知斩虬寨有商队路过。 民匪勾结,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点蝇头小利,不妨直说,斩虬寨杀了人,他们都是帮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这般做,他们能得生,我也能得利。” 他会失望,她知道,但依然这般回答了出来,东若垂下眼。 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见了黑暗,才会将破碎的爱奉为瑰宝。 夏知寒心底发凉,他看着东若的侧脸,要说的话都被堵在喉间。 东若未曾听见夏知寒的声音,却像是早已明白似的。 她又添了一句解释:“况且我又何必为难这些平头百姓。” 知道夏知寒心怀苍生,东若便把自己往上靠,非要显得自己本也纯良,只是被逼无奈。 “我只杀该杀之人。”高洁的发言,够不够勾起你拯救的心? 至于什么是该杀之人?真论起来,东若觉得自己刀下的亡魂都有被杀的理由。 这自然不能告诉他。 回到山寨,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吴亮。 不出所料,她不过是短暂的离开了两天,有人已经按捺不住野心。 东若与吴亮短暂的对视了一眼,欲望如同熊熊烈火在彼此的眼睛中燃烧。 “大当家,您回来了。”吴亮意外地恭敬,对着她谦卑地弯腰拱手。 东若挑挑眉,还以为他已经坐上了日思夜想的位置,没想到居然只是按兵不动。 所舍弃的越多,那贪图的越大。 “吴先生客气,刀叔呢?”刀疤的伤势按道理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回来却没见到他的影子。 “二当家昨日淋雨着了风寒,伤口发炎,如今正卧床休息。” 什么风寒这般厉害,怕是做了些手脚。 欲断苍木,必先断其根须。 算是在意料之中。 见东若还想询问,吴亮已先一步回答:“昨日刮风吹漏了书屋,三当家害怕文册受损正在整理。” “灵枳姑娘正在照顾张老先生,天变得厉害,老先生身体不适。” “表哥,嫂嫂是不是……不太行了啊。”夏唐听着吴亮将几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悄悄的与夏知寒讲起小话。 从前吴亮在东若面前总要矮上半寸,现在看他那威势,竟然与东若不相上下。 东若转过头,看了眼夏唐,成功让他闭上了嘴。 但是匪寨与旁的地方不同,你若不能全然压倒对手,便总有被掀翻的时候。 “吴先生辛苦了,寨子里外都要你看顾。”想起个事儿都这般无用,还得她再添把火。 无需她多言,金胜早已耐不住性子上前告状:“大哥!刘兄弟被大当家杀了!” “什么!”人群里的一个男人一声惊呼,怒视着东若:“我们兄弟二人来投奔你,你却杀了他!” 此人正是刘武平的兄长,刘武能。 他说罢,双手握紧背上的双板斧,不等众人反应已冲上前来。 “枉称英雄好汉,今日便拿你项上人头,祭我兄弟亡魂。” “那便送你去作伴。”东若将夏知寒往后一推,手抽出刀柄翻身而上:“夏唐。” 夏唐闻声已冲出来,将夏知寒护到身后:“表哥,你躲躲,他们江湖人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打架。” 刀斧相碰激出火花,刘武能正在气头上,一身蛮力将衣袖的撑破了,露出虬结的肌肉。 “其中定是有误会,二位兄弟息怒。”于情于理,吴亮都得吆喝几句,却全然没有阻拦的意思。 围观的人担忧有之、焦虑有之,但更多的都在虎视眈眈,若有人在此时除掉东若……那其余人便是不同意也不行。 毕竟刀剑无眼。 一般遇见这种血性上头的人,常人定然是先避其锋芒,待到其力乏身疲再复击之。 但没有人会想到,东若的胆子这般大,她直接迎了上去,以一把普通的长刀架住两斧。 夏知寒看着东若打斗的模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在人群里搜寻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有人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背影,眸光动了动。 毕竟是把普通的刀,与这些人手中的神兵利器不同,刀尖被崩断了。 刘武平正要乘胜追击,却透过面具,看清那双眼睛中的无趣。 她还没使出全力?刘武平心凉了半截,连带手上的比划都杂乱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间,被东若抓住了机会,她招式一变,手中的断刀被她硬生生插入刘武平的胸口。 “小心!”有人惊呼。 断刀被胸前的骨头卡住,刘武平忍痛挥动斧头,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乎笑了一瞬。 “闭眼!”东若忽然厉喝,众人不明所以,唯有夏知寒安静地闭上眼睛。 胜负已分。 下一秒,他的头被人活生生踩进地面,断刀也顺势被撞穿身体,从后背钻出。 血蔓延开来,染红了土地。 四下一静,唯有刘武平痛苦的喘气声。 “大当家!都是兄弟,何必下如此毒手!”吴亮悲痛地出声指责。 周围一下子就将炸开了锅:“就是啊,误会就误会吧,怎么还杀起人来了。” “下手也太重了。” 追随东若的人自然不会让她被如此污蔑:“刀剑无眼,再说了,明明是刘这什么先动的手。” “大当家都没拿好刀,谁知道他这么不耐打。” “刀剑是死的,你们也可以是。”舆论是一种武器,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毫无作用。 东若捡起刘武平的板斧,在手中掂了掂,她没用过这种武器,还挺新奇:“刘武平侵扰百姓、奸银妇女,已被我处死。”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 东抬起眼皮盯住吴亮,锐利的目光仿佛一只时刻准备择人而噬的野兽:“我勉强听听。” 果然,按兵不动是对的…… 吴亮在此刻无比庆幸他听了佘银环的意见。 第111章 沸腾的野心 “我们全部一起上,定能拿下她!”人群中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开始拱火。 声音很明显,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夏知寒睁开眼睛,眼中翻涌着暗流。如果这些人群起攻之,就算东若再厉害,双拳也难敌四手。 “你当我们是死的吗!”斩虬寨一下子就炸开锅了,不要忘了,这是东若的老巢,她在这里的权威,便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只能勉勉强强相抵。 刀、斧、锄、棍,一时之间人人都拿起武器,混战一触即发。 打还是不打? 目光全汇聚在中心的二人。 东若看着吴亮,没有说话。 两个人头太少了,多几个人头穿成串也行。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不过愿望可能要落空。 吴亮也只是捻着胡子,盘算着成功的可能性。 现在士气正好,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发动叛乱,将东若拖下神坛。 但是代价也是惨痛的,死伤绝不会简单,不知能不能抵挡即将到来的危险。 空气无声地流动着,暗藏的欲望,似乎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 “昨日打完今日打,你们是无事可做了吗?”突兀的一声训斥打乱了凝重的氛围。 众人转过头,只见一个黑衣的侠客慢慢走过来,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 一个眼神递了过来,夏知寒悄悄松了口气,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不能善了,他让苏甲去通知了四当家。 不知为何,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感觉……像是……惧怕? 难道这就是为人师长的威慑? 东若恭敬地唤道:“老师。” 连吴亮也规规矩矩地行礼。 这架打不成了,一个东若就这般厉害,更何况她的老师。 那天两人把房子打塌的盛况,众人都还历历在目。 宋川流对这些人的目光毫不在意,而是直逼东若而去:“我听说你在山下征粮?” “征粮的不是阿若,是金胜。”夏知寒忽然上前替东若辩解。 “阿若也是被逼无奈。” 宋川流这才看了一眼夏知寒,语气缓了一点:“夏公子,不用为她解释,她比你想的还要可怕。” 听见这样的评价,东若没有反驳的意思,她冲夏知寒歪歪头,露出一个笑。 “老师,顺势而为有什么不好。”东若回过头,对宋川流笑语。 看见东若这般轻浮的举止,宋川流肉眼可见的发怒起来,但也不得不承认,东若的目的已经达成。 宋川流深深地看了一眼东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原以为宋川流会再与东若打几个回合,但没想到他竟然就这般走了? 吴亮舒了一口气,心中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但他很快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打着圆场:“既然是刘武平犯了错,大当家处置他也是应当。” “各位皆是英雄好汉,自然容不下这等欺压百姓的宵小之辈。” 何其深明大义的发言,如果东若不曾知道他的心思的话。 东若将斧头往地上一丢,打断了吴亮的演讲:“刘武能包庇刘武平作恶多年,同罪。” “收拾干净。”刘武能成为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牺牲品。 东若走到夏知寒面前,轻声问道:“我要去看看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吗?” “要。”夏知寒点点头,他知道张老先生对东若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家人。 “那我也要去!”夏唐积极凑热闹,踊跃报名。 东若瞟了他一眼,开始给他指路:“看见那条路了吗,一直走,然后左转直走,遇见第一个岔路口右转,遇见一片林子就到了。” 这条路夏知寒熟悉,他刚来的时候去过,今天的树林叫东林。 东若故意的。 “唐儿,还记得我上次让你去拿的东西吗?”眼看夏唐真的努力记忆路线,夏知寒不得不出言拯救他。 “那东西……”夏唐被这一问,眼角偷偷看了眼东若,然后不确定地询问道:“表哥,你确定现在要?” 夏知寒点点头:“对,去吧。” 东若望着树上的乌鸟,眯了眯眼睛,等待两人交代完。 “走吧。”夏知寒拉起东若的手,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往张老先生家走去。 夏唐看着两人亲密地背影,不解地挠挠头,算了,表哥的命令他不能不听。 “吴大哥,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一下。”夏唐走到吴亮面前,发出邀请。 吴亮脸上笑意满满,亲切地问道:“夏唐小兄弟,我那泡了好茶,要不要一同前去?” “好啊!”夏唐无知无畏地点点头。 终于来了,吴亮转过身,防止自己得意忘形,泄出眼底的野心。 “把其他兄弟一起叫上吧。” 还未到张老先生门前,夏知寒便看见灵枳端着水盆出来。 “大当家!”灵枳看见两人,似乎十分高兴,脸上的忧愁都冲淡了。 东若点头应答,询问道:“先生怎么样?” 一说到这个灵枳就是愁容满面:“吐了两次,现在只能吃些流食。” 她迟疑了片刻,打量着东若的脸色:“恐怕……不太好了。” 夏知寒担忧地望着东若,东若却神色如常,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我让人下山把常自在接回来吧。” 山下水灾,常自在留在那里给人看病,要等镇子里的大夫下乡接手才回来。 还有那个叫小禾的女孩儿似乎因为发烧,烧坏了脑子,常自在打算再替她看看有没有恢复的办法。 不过就算常自在回来了,也是回天乏力,张老先生不算是重病,只是大限将至了而已。 明知东若所说的无用,但灵枳还是住了口,留些念想总是好的:“您先进去看看吧,老先生望着门口看了好多次了。” “好。”东若点点头,掀起门帘带夏知寒进去。 屋内只开了半扇窗,昏暗的光笼罩着家具,皆是一幅将要腐朽崩塌的模样。 空气里浓郁的药味儿几乎凝实,张妈坐在窗边,看见门外进来的人,她摇了摇张老先生:“老头儿,快醒醒,阿若来了。” 阿若两个字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张老先生睁开浑浊的眼睛,声音模糊地问道:“阿若?阿若在哪儿?” “我在这儿。”东若走到床边,撩起衣摆半跪下来:“阿若在这儿。” 第112章 书生诛邪命 “阿若……咳咳……”张老先生喘息着,手胡乱地比划着,东若伸手握住:“阿若在这儿。” 握紧手中不再稚嫩的手指,张老先生有些恍惚,他费劲地端详着她:“你是东若,还是东人行?” 东若低声回答:“我是东若。” “对……你是东若……不是东人行……人老了,看错了。”张老先生浑浑噩噩地开口:“都看错了,全都错了。” 忽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住东若的手:“我知道了!东若,你爹你娘,都看着你呢!” “你不该造孽,不该杀那么多人,还有更多……咳咳咳咳咳……”一连串地咳嗽声。 张妈赶紧上前来替张老先生捶顺胸口:“激动什么,你个土都埋到脖子的人,瞎管个什么劲儿?”虽然骂着,却红了眼圈。 “我现在就叫人把常自在叫回来!”东若皱着眉,起身欲走。 却被张老先生死死扣住手腕,也不知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哪儿来这般大的力气:“不去,我的身体我知道,你来陪我说说话。” 东若看着那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指,慢慢蹲下来。 “我是死了一概不管,但是我放心不下寨子里这些人,阿若,这些都是你的家人。”许是咳出了心窍,张老先生眼神清明了许多。 “我会照顾好他们。”东若许诺。 “让他们下山去吧,他们不该……”张老先生眼神放空:“是我们不该,不该带你上山来。” “不上山我们都得死。”东若语气淡淡的,琥珀色的眼中却满是复杂“错的不是你们,是我记事太早了。” 是她早早地尝到了血腥味,从此走不了回头路。 “东若,你的路怎么就不肯变变,非要如此决绝。”张老先生无奈地叹气。 东若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就算头破血流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早就知道,在那些练字习武的日夜,她的手破了,血流下来,混着墨,混着雨,她也要练。 直到将一切做到完美,将自己逼到极致。 这是一个偏执的灵魂。 “你老师是对的,我们错了。”最后,张老先生只能转过头:“姓夏的后生来了吗?” 夏知寒上前拱手:“老先生,我在。” 张老先生松开手:“阿若你先出去,我要和夏公子说说话。” “好。”东若停顿了片刻,应声。 夏知寒不明所以,但东若已唤他过来:“知寒,来和先生聊聊。” 张老先生年老体弱,说一句都要喘三口气,不和东若做交代,为何会叫他? 夏知寒看着东若掀开门帘出去,张老先生咳嗽了两声:“夏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就算他卧病在床,但对夏知寒的传闻还是略有耳闻,倒是有趣得紧。 夏知寒窘迫地笑笑:“承蒙先生的关照,我无事。” 没想到他怀孕流产的事情已经流传甚广。 张老先生宽慰地笑笑:“山寨的人就是喜欢胡闹,但他们没有坏心。” “嗯,”夏知寒点点头,“大家都很好,和大家在一起,我很开心。” “这样……就好……”张老先生咳了一声,对张妈道:“夏公子,我想问问你,你觉得百姓如何?” 为何突然这样问?夏知寒心中警觉,他偷眼打量,张老先生闭着眼,静待他的回答。 夏知寒思考片刻,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如实回答:“贵族沉迷享乐,吏治腐败,百姓潦倒。” 如今朝廷危如累卵,不过是勉强度日,夏知寒心中忧虑却无力改变。 “世道还是坏成这样了吗……”张老先生喃喃道:“还以为出了东人行,总能改变一些。” “怪不得如此胸有成竹……” 二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东人行,若非他毫不留恋富贵王权,恐怕早就将那腐朽的朝廷付之一炬。 归根结底,世间之乱在于民,百姓和乐则天下太平。 原以为那段经历如此惨痛,皇帝总会吸取一些教训……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夏知寒默默补充。 皇位上的那位君主纸醉金迷,被妖妃奸臣迷惑,早已看不清民间的模样。 “那夏公子你若有余力,待如何?”张老先生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夏知寒。 我? 夏知寒心中惊愕。 难道他的身份已被发现,那东若一定会知道,他…… 他抬起头,张老先生目光沉重,夏知寒却松了一口气。 老先生还不知道,只是心中有想托付的事情,在考察一个可靠的年轻人。 “我若有余力,定然荡清世道,去朽木蛀虫,护百姓安宁。”夏知寒坚定道,如果他能走到那一天…… 他想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那本是皇家缺失的职责。 “好……好啊!”张老先生咳得笑起来,“刀疤糊涂了那么久,总算做了件善事,竟把你送到了她身边。” “好啊!” 夏知寒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只是迷雾太多,遮挡了视线:“老先生,您想告诉我什么?” “我要告诉你什么……哈哈……”张老先生笑笑,转头对张妈说:“这是个好孩子,你去把那个匣子拿来给他吧。” 张妈看着张老先生,最后摇摇头:“就爱瞎操心。” 她从拉开梳妆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递给夏知寒。 夏知寒疑惑地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个白瓷的药瓶。 张老先生看着那个药瓶,长叹了一口气:“夏公子,我要你发誓。” “你永远不可背叛东若。” 这个誓言对于夏知寒倒是无碍,他本就欢喜东若,自然不会离开:“我发誓,此生定不负东若,违者五雷轰顶、肠穿肚烂。” “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很好,那我想交给你一件事。”张老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瓶药,叫做散心丹,无色无味,服用者会全身无力、内力散乱一个时辰。” 不是一瓶好药,夏知寒垂下眼,交代的事情,定然也不会是一件好事。 果然……张老先生继续道。 “如果有一天,东若做了危害苍生的错事,就请你……杀了她。” 第113章 刀刃上余爱 “哐——”匣子从怀中滑落。 夏知寒震惊地看着张老先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为什么?” 这瓶药似乎泛着寒光,他下意识摸摸手臂上的短刀。 东若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所有人如此忌惮? 昏暗的光照在夏知寒身上,烟尘在空气中浮动,张老先生看见了夏知寒颤抖的指尖。 “老先生,您或许还不知道,阿若也给过我一把刀。”夏知寒的声音很低缓,像是深夜静静流淌的泉流。 他抽出袖中的短刀,繁复的花纹锐气逼人:“她告诉过我,我可以杀了她。 “甚至不用这瓶药,我也能杀了她。” 东若或许早已猜到有人会对他说什么,而她已提前一步将性命交给了夏知寒。 她在清醒着犯错,且明白自己的罪责不会为人所容。 “为什么你们都要我杀了她?” 张老先生沉默了一瞬,或许东若早已改变?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不过片刻,便被他舍弃。 她准备了这么久……绝不会停在这里…… 张老先生抬起眼,故作轻松地对着夏知寒调皮道:“老夫不过是跟后生你开个玩笑,不必如此严肃。” 他的语气自然,与之前的沉重截然不同。 “玩笑?”夏知寒蹙着眉,只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 “咳咳咳……”张老先生咳嗽了两声:“我都要死了,当然要好好试探你的心意,你和阿若都是好孩子,你们要好好的一辈子。” “那您刚才说的,阿若她祸害什么的……也是玩笑……”夏知寒眼中沉静如深渊。 张老先生眼神变了一瞬,只是浑浊的眼睛替他遮掩过去:“都怪东若这孩子,一天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也不来看我,我生气胡猜的。” 仿佛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老顽童一般。 “她可是东人行的女儿……她可是东大哥的女儿……她怎么会……作恶呢……” 张老先生笑着解释,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几个字,被他嚼碎在口中。 夏知寒没有听清,疑惑地看着张老先生,迟疑了一下:“那这个匣子还给先生您,我不要。” “收下吧。”张老先生晃晃自己干枯的手:“我死了也没什么东西留给你们。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就当我送给你们的遗产……” 拿这种药做遗产,未免也太奇怪了。 夏知寒垂下眼,试探似的随口一言:“那我把这个直接拿给阿若吧,反正遗产也该是她的。” “你……”老爷子急得拍打着被子,却找不到理由反驳。 “这是老爷子给你的私房,你自己悄悄拿着就行。”旁观许久的张妈看着二人,忽然插嘴:“你们小两口拿这个,和谐一下生活也很不错的。” 没想到张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戳中夏知寒的死穴。 他忽然脸色通红,扣上匣子,轻咳了一声:“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管怎么样,夏知寒好歹是收下了药,张老先生松了口气,他靠着床,似乎有些累了。 声音充满疲惫和担忧:“夏公子,你是个聪明人,你在阿若身边,我很放心。” “你要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不要让她行将踏错,万劫不复。” 刚才那个真的只是玩笑吗?东若与老师的对话,东若与张老先生的对话…… 药与短刀。 似乎都充满凶险与血腥。 夏知寒抬起眼睛,但张老先生已经合上了眼睛,语气越来越平缓,似乎就要睡过去。 “还有……小心沈苏……” 沈苏? 为何突然提到沈苏? 是指他觊觎东若吗? 虽然他确实是东若的青梅竹马,但是东若分明更喜欢自己多一点。 夏知寒想要追问,但张老先生已经睡过去了。 病人的精神本就不好,今日和东若、夏知寒的对话,也颇费了些心力,张老先生已坚持不住,沉入梦乡。 张妈上前为张老先生掖好被角:“回去吧,外面应该还有人在等你。” “为什么……选我呢?”夏知寒握紧匣子,忽然询问道。 为什么要让他来盯住东若? “哦,这是因为他们家的特性,”张妈毫不犹豫地回答:“祖传的一谈恋爱就脑子不好。” “她既然喜欢你,自然会多听听你的意见,你看着她,别叫她犯错就成。” 东人行和东若,是两把锋利的刀,执刀人是谁,很重要。 若是夏知寒递上毒药,东若便是猜到也不会怪罪他。 东若方才一走出门外,就见灵枳在等她。 “这两天寨子如何?”吴亮这般大胆,定然有他的缘由,不知她不在期间,出了什么祸事。 “吴亮想硬闯书屋,被三当家拦了下来。”灵枳掐着旁边的草叶,“结果不一会儿,那屋顶就漏了。” “为了救账册,调了些人帮忙,不知道混了几个人进去。” 账册面上倒是不会出错,只是有些特殊的账册,可不能沾湿。 二人对视一眼,灵枳摇摇头:“没事儿,能用。” 东若没有过多纠结:“刀叔身体怎么样?” 虽然说顺势而为,但是刀叔可不能真受伤。 “估摸是下毒,刀叔没什么大碍。”有佘银环这个用毒的人在,他们不药倒几个岂不可惜。 万事具备,东若的命令掩入云烟:“老师已经准备好了,让他们动吧。” “是。”灵枳低头应道,往居民那边去,若说为虎作伥,她应是东若最忠实的伥鬼。 “还有山下有对母子,一并带上……” 门帘被掀起,东若心有所应地转过头,夏知寒小心地从屋内走出来。 东若上前几步接他:“雨下得突然,你的稻子生得不太好,你不要太难过。” “本来山上时节就晚些,那稻穗都还青着就被雨水打落了。” 不曾想东若一开口,竟然是在关心这个。 夏知寒心中五味杂陈,她知不知道方才张老先生和他的对话…… “怎么了?既然你喜欢,我们下次再种就好。”东若轻易看出夏知寒眉眼中的愁绪,温声安慰道。 夏知寒握紧袖子里的药瓶,低声问道:“阿若……如果有一天我杀人了……”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你。 第114章 坠落于深海 “杀什么人?”东若眼神闪烁了一下,询问道:“很难杀吗?短刀够用吗?” 夏知寒看了眼东若,在心中估量了一下,确实有点难杀。 但情况是不是不太对…… 夏知寒抬起头,眸光如水面荡开涟漪:“阿若不问问我,想杀的人是谁吗?” “如果是个垃圾,你肯定不会纠结。”东若随意地回答着,声音很散漫。 “如果是个好人,你也定然不会起杀心。” “那这个人,一定不是全然的好人,也不是全然的坏人。” “而且他与你亲近,所以你才会对他忧心忧虑。” “比如……”东若的声音停了下来,琥珀色的眼睛莫名的暗沉,看不见半点波澜。 她张嘴,无声地说了一个字,蛰伏的野兽突然张开眼,露出耀眼的金瞳。 夏知寒心中漏了一拍,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阿若不怪我吗?”夏知寒垂下眼,低声询问。 东若闻言,抬眼看了看夏知寒身后的屋子,眸光转瞬即逝:“说明那个人该杀罢了。” 夏知寒沉默地看着东若,她猜到了,却未曾在意,甚至可以说……她允许了。 “那阿若,我能带你走吗?”他忽然问道:“阿若不要做匪,不要杀人,我带阿若离开。” “离开?去哪儿?”东若抬头,好奇地询问。 “去一个村子里,躲起来,和山寨的大家一起生活。”夏知寒曾经真的盘算过这件事。 他曾决定放弃一些尊贵的东西,换东若康平。 东若看着夏知寒,却只是笑笑:“夏知寒,外面的那些人你不管了?” “我不知道。”夏知寒黯淡地说:“圣人言,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是我现在却偏偏……”他攥紧袖中药瓶:“只想阿若好。” 他原该伟大,却生了私心。 咚,猎物掉进了陷阱里,昏头转向,连对错是非都不分了。 东若心里无比畅快起来,若非张老先生,她恐怕还不知道,便是将刀搁到了她的脖子上,夏知寒还会替她找补借口。 甚至会背弃自己的信仰,去换她的无罪脱逃。 东若伸出手,捧起夏知寒的脸,清澈漂亮的眼睛,就这么毫无戒备地看着她。 “那你一定要好好看着我,一直注视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只要你盯住我,我就会好好的。” 琥珀色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焰,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要咂嘴儿回去咂。”张妈撩起帘子一出来,就看见两人含情脉脉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亲做一团。 夏知寒慌忙从东若怀里跳出来,捂住发烫的脸。 他好像对东若的调戏越来越习惯了,完全失去了警惕。 “张妈,”东若笑眯眯地问候道:“年轻人情难自抑,您是过来人,知道的。” 张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中豪杰,跟着东人行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见过。 “感情好是好事儿,”张妈瞟了一眼东若,“但是在要死老公的寡妇门前亲小嘴儿,多少是有点缺德了。” “这叫冲喜。”东若眉头微挑。 张妈看着东若这无赖的模样,知道她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 心中的愁绪也少了些,她笑了笑:“你俩的爱河泛滥,可别把你先生冲跑了。” 说罢,她叮嘱了东若两句:“听说刀哥也伤着了,你记得去看看。” “我现在就过去。”东若点头,她也确实还有事情要和刀疤商议。 之前她让刀疤和赵双刀共同练兵,现在刀疤卧床,这人估计都落到了赵双刀手上,她还得去和几人说说。 张妈看着两人相携远去,忽然想起从前,她似乎也是如此。 不过比起东若的体贴,她刁蛮许多。若非张书生好脾气,日日死缠烂打,后来舍身相救,他们也走不到今天。 谁知时间一晃而逝,岁月竟然也到了尽头。 张妈的眼神暗了暗,她转头看着窗户上挂着的菩萨偶,忽生了祈祷。 东大哥如果真的在天有灵,就该保他们平安顺遂。 东若去找刀疤和老费,夏知寒独自留在屋内。 “夫人,您上次让我探的事儿,我有了些消息,想告诉您。”乔黄突然造访。 之前他让乔黄去打听吴亮他们,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乔黄才来汇报。 毕竟是沈苏的人,便是故意推脱敷衍,他也不觉得奇怪。 吴亮的消息他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而夏唐已经听他的命令,去找吴亮他们了。 夏知寒垂下眼,思考了片刻,询问道:“请说说吧。” 东若很欢喜他,却未曾松口答应他的请求,她绝不会甘愿放弃一切同他离开。 夏知寒见过她充满贪婪与野心的眼睛,这是头无餍的虎。 乔黄立刻一五一十地禀报:“知晓夫人您的命令后,主人特地派人去吴亮、李虎的家乡探听了二人的事情,所以才回来得晚了。” 先是解释了他来迟的缘由,然后才开始讲起他知道的消息。 能说沈苏不愧是做商人的?服务实在是周到。 金胜自然不必多说。 只是佘银环的生活历程,比之前得到的消息还要长些。 佘银环确实和师父毒死了人,也确实被悬赏。 “只是他在一年前已经落网,不知何时居然又越狱出来了。”乔黄仔仔细细地说着。 卷宗的消息有些落后……居然未将这条记录下来。 另外,吴亮和李虎的事迹,也比他得知的消息更多。 李虎第二次犯事可不仅仅是误杀了人这么简单。 他杀的官宦子弟,年仅八岁。 正是定水新知县的儿子,死得也并不安稳,他脑袋被当头劈开,连尸体也被扔到了山上,任由野兽啃食。 找到时已经残缺。 “原因是……” 吴亮救下李虎后,两人结为兄弟,同吃同住。 一日酒后,吴亮对李虎抱怨新知县偏信偏听、官场不顺,他心怀雄才大略却无力施展,李虎听在耳中,记在心上。 没过几天,知县的小公子出门逛夜市,蹲守已久的李虎砍伤仆人,劫走了他。 “他本想以这小公子要挟知县,顺便也让他的好哥哥立功。” 但是没想到知县大怒,调兵全县搜寻,很快就摸清了他的根脚。 他住在吴亮家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儿,吴亮被打为共犯绑了。 知县派人让他速速将小公子还来,否则就去将他老母亲也一并请来。 又许以重金利诱,只要他放了小公子,白银黄金应有尽有。 李虎听不得有人威胁他,又觉金银玷污了他对哥哥的拳拳之情,大怒,当下劈了小公子,又假骗知县说要交换人质。 知县派了两个好手押着吴亮出来,但李虎一身蛮力,将二人杀了,留下一句小公子在某山某林里,便带走了吴亮。 后来知县派人去找,最终只在山林里找到小公子被啃食后的尸体。 夏知寒指尖发白,他抬起眼,看着乔黄。 第115章 前路未可知 “这些消息……你如何得知?”夏知寒端坐在背光处,原本清澈透明的双眼,也因为阴影而显得深沉。 空气突然变得死寂。 乔黄低下头,谨慎地回答:“这件事当初传得沸沸扬扬,连知府都被惊动,批令逮捕二人。” “直到现在,当地的孩童还被父母勒令不许夜间出门。” 夏知寒抚着衣袖,藏在其中的短刀给了他些许安全:“你是说,这件事调过军队搜寻,人人皆知?” “是。” 但苏甲呈上的卷宗里却没有记载。 虽不排除被人刻意抹去的特殊情况,但未免太过大动干戈。 事有蹊跷,有人在说谎。 乔黄是沈苏的人,苏甲是朝廷的人…… 沈苏自然是希望斩虬寨越乱越好,这样他才能浑水摸鱼,若是离间他和吴亮他们,孤身飘摇的夏知寒便是沈苏的棋子。 夏知寒的耳目所知都是沈苏想让他知道的。 而朝廷之中,有人希望他死,做些手脚也是定然,让他不知吴亮他们的真面目,少了防备,一个不留意就会死在他们手中。 二者都不可信。 可是,若这些人里还混入了第三方…… 夏知寒垂下眼,所有的思绪都被收敛:“原来如此,麻烦你了。” 送走乔黄,夏知寒起身出门,乔黄晚来一步,他已派夏唐去寻吴亮。 恐怕早已将那些利益抖落。 如今这一步便是后悔也来不及,就算与虎谋皮也得走下去。 既然做了棋子,那他便成自己的执棋人,以身入局。 “夫人,您这时候要去后山吗?”一个寨民看见他,热情地冲他问候:“下了雨,后山的路难行,您怎么不找灵枳姑娘一同去。” 夏知寒轻轻一笑,算是回应:“多谢关心,我一人去就好。” “可惜大当家不让我们去后山,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了。”寨民遗憾道。 “是啊……大当家不让人去后山。”夏知寒眼神动了动,他礼貌地冲寨民道谢:“谢谢您。” 然后转身慢慢地往后山走去。 “啊?不……不用谢。”留下寨民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夫人在谢什么? 刚才哪句话很值得感谢吗?算了,夫人又不可能错。 一定是读书人太有礼貌了…… 后山的路满是泥泞,夏知寒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还有野兽路过的脚印。 夏知寒抬起头,发现树林挂肉的地方坐着一个巨大的影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肉。 “云肥。”他笑着开口唤道。 云肥听见呼喊,抬起眼看了看夏知寒,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肉条咬断,往夏知寒那边丢了过去。 这几日暴雨,山中野兽也不便捕猎,多亏东若让人挂在这儿的肉,云肥才不至于饿肚子。 “我不吃,谢谢。”夏知寒看着地上的肉,摇了摇头。 云肥听了,毫不在意地走过来捡起那块肉塞进嘴里。 夏知寒笑了笑,继续往稻田走去。 田坎被挖开,还在往溪流里滔滔泄水,水稻几簇几簇的被困在一起,显得无精打采。 夏知寒弯下腰,手指捧起稻穗,原本长得饱满漂亮的穗子,如今被打掉许多,变得稀疏起来。 原本他以为,会有一个丰年的,可惜…… 不过眼看各地发了水灾,恐怕不宜起兵事,夏知寒应该还能偷些时间。 他在山下已经送了消息,让那些人缓缓脚步,只希望那些纸醉金迷的大人能够在此时清醒清醒。 夏知寒掐开稻子的外壳,发现里面已经生了米,他沉思片刻,决定提前收割这些水稻。 虽然还未完全成熟,但是如果再下几天大雨,这一批水稻都会颗粒无收。 不过具体定在什么时候,夏知寒还需先去拜访老杨头,请教一番。 雨在下午短暂的停了停,夜晚时又开始下起来。 第二天早晨,夏唐回来汇报了他昨日促膝长谈的情况。 “我试探了吴亮他们的态度,他们好奇怪。”夏唐说起昨天的事情,表情疑惑。 “我最开始说水泊归顺的事情,吴亮痛心疾首地哭起来。” “他说水泊好汉蒙受诓骗,现下被压在了朝廷的五指山下,实在可怜。” 夏唐实在想不明白,吴亮到底在可怜什么,可怜他们有得必有失? 水泊的人虽然加官进爵、吃香喝辣,得到了荣华富贵,但是失去了烦恼? “其他人还都在宽慰他,说他们也是被人蒙蔽……” “我好不容易把吴亮劝住了,李虎又躺在床上大骂那些人是朝廷的走狗,他真是被打断了狗腿都不安分!” “然后吴亮正跟李虎讲道理呢,金胜那独眼龙故意挑事,说如今朝廷上都是酒囊饭袋,人才都被埋没了。” 人才是被埋没了,但和金胜的关系应该是不大的。 “虽然他说的没错,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结拜兄弟都是这样的吗?发脾气都要按顺序来?” 感觉就是故意消遣他! 夏唐不满地发着牢骚,跟他们议事好烦,简直像是唱戏一样,哭喊唱跳都要来一遭。 夏知寒抬手为夏唐倒了一杯茶:“他们确实是故意的……” “我就说!”夏唐一拍桌子,茶杯颤了一下,洒出几滴茶水,“居然敢戏弄我,我现在就去射穿他们的脑袋!” 夏知寒摇摇头,阻止了他:“但他们并非恶意。” 吴亮他们这样做,是想表明一个态度,他们虽然刁钻蛮横,但是只要条件开得好,他们也不是不能接受招安。 而且这一套不是做给夏唐看的,而是给……夏知寒。 “不过佘银环没有提要求?”夏知寒眼底闪过星光,询问道。 “他虽然看着不像个好人,但人还怪好嘞,我劝其他人的时候,他还在帮腔!”夏唐对佘银环的印象好了很多。 “是吗?”夏知寒却在佘银环这个名字上打了个问号。 他恐怕还有些文章。 “唐儿,你觉得吴亮此人如何?”乔黄的消息不知几分真假,夏知寒思考片刻,询问起夏唐的看法。 “爱哭鼻子,爱讲道理,爱动脑筋……”夏唐思考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结论:“假仁假义,像嫂嫂一样。” 夏知寒立刻捏住夏唐的嘴:“不要这样评价你嫂嫂,她只是误入歧途。” 第116章 人鬼齐舞乱 “呜呜呜呜呜呜呜?”表哥你认真的吗? 夏唐虽然被封印了嘴,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大为震惊。 要说夏唐见过的坏人,东若排得上第四,因为前三被夏知寒那倒霉爹,倒霉后妈,倒霉弟弟占了。 夏唐他不明白啊,甚至开始怀疑东若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邪功,控制了表哥的思想,毕竟她功夫那么好,会点邪功也不过分吧? “以后不可如此议论她,我会把她带入正途,知道吗?”夏知寒询问道,语气严肃。 见表哥真生气了,夏唐乖巧地点点头,夏知寒这才放开他。 “我再交给你一件事,你多多观察吴亮,他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就来告诉我。” 对于吴亮和李虎可不可信,夏知寒自然会细细评价,不过在那之前,他倒也可以将他们用上一用。 “好的!”夏唐燃起熊熊斗志,当天回去,他就卷着铺盖投靠吴亮。 夏唐决定和吴亮同吃同住,同寝同眠……坚决观察到每一处地方。 安排完夏唐,夏知寒去拜访了老杨头。 老杨头热情地招待了他:“夫人您坐,喝点热水。” 夏知寒接过茶水,说起后山的那片田:“我取了几颗稻子,您看看怎么样,什么时候收取合适。” 说着他摊开了手帕,里头放着几颗青色的稻子。 老杨头只需一捻,就知道了时候:“这稻子何时收都行,只是怕雨一直不停,把它们收了放在仓里也会腐烂。” “那这些稻子落到水里,一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夏知寒黯淡地看着青稻,那些农民也是这样吗? “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老杨头长叹了一口气:“种地嘛,免不了天灾人祸,人啊,一年到头,也就种了一场空。” “便是种得再好,也只能求个温饱。” 所以他的坚持,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东若在明知毫无结果的情况下,费心费力地陪他玩了一场过家家。 夏知寒睫毛颤了颤,掩下了哀思。 他竭力打起精神,今日来的目的,可不仅限于此。 “老人家,你上次讲的故事,我还未听完,你能否再给我讲一次。”夏知寒抬起眼睛,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他恳切地请求道。 “上次?啊……那个啊,我讲到哪儿了?”老杨头停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什么:“夫人您不用和我客气,想问什么,说就成。” “我……”夏知寒忍了一下,最后还是问出了口:“我想知道斩虬寨杀官的原因。” 去除试探,明言目的,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夏知寒自小生活在明争暗斗之中。 谨言慎行是他最早领悟的规则。但就算如此,他的话还是会被人故意曲解,然后被降下惩罚。 但斩虬寨不同,夏知寒在光明正大的偏爱下,好像他的所有野心,都是理所应当。 “这个啊……”老杨头坐下来,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首先第一个原因,您应该也清楚了。” “因为那些官员敷衍塞责,鱼肉百姓吗?”夏知寒默默出声,这不算一个疑问,如今朝廷上下,到底有多少蛀虫不消说。 “差不多是这样,特别是像我们这些人,是当真被狗官欺负得家破人亡。” “恨不得将他们撕碎吃了,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老杨头咬牙道。 “这里头说的,可不仅仅是二十年前灾荒的那批人。”他瞥了眼夏知寒的脸色,声音低下来。 “还有一些,是斩虬寨刚刚兴起,力量还不大的时候来的,那个时候,云嶂山下的村镇,可还不是这副模样。” 别看云嶂山脚的村落,现在都是一派祥和,在十多年前,村民们的锅里,煮的可都是草根树皮拌点糙米。 那时候刀疤他们才刚刚躲到云嶂山里,外头风声正紧,也不敢大肆宣扬。 幸而这些村民慷慨,愿意分出一点糙米给他们喂养孩子。 锅里熬起糙米草叶树皮汤,那时候的东若,刀疤他们打到猎就吃肉,没吃的就吃草木。 皮屑划得嘴流血,她生生咽了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东若以为汤都是带着血腥味的。 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因为这些村民不够勤劳,而是因为此地的知县贪婪无道。 当初东人行带着人路过此地时,这里的知县滑跪得很快,要米给米,要粮给粮,服务态度完全可以给到五星好评。 也因此,东人行在劝阻下留了他一条狗命。 甚至于东人行离开后,知县都还勤勤恳恳、做牛做马,主打一个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 直到东人行落败,上一秒他还对传信的人俯首帖耳:“不知东大哥有什么吩咐?” 下一秒他便昂首挺胸:“那个贼首终于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啊!真是老天开眼!” “还有你们这群贱民,居然敢与贼首同流合污,藐视本官,本官要将你们通通下狱!” 谁也没想到,一个人的演技,居然这般好,好到剖开他的人皮,才能看清他是个恶鬼。 披着羊皮的狼露出他熏臭的獠牙,开始清算罪责。 三年未交的税,要全部一一补回来! 不交?忘恩负义? 好啊,竟然敢污蔑本官,打!给本官狠狠地打!打死不做数! 反正有匪徒路过,多死了几个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说粮食不够?没关系,本官很体谅你们,不如这样,明年可以补上,只是数量嘛…… 明年不够,就后年,倍数翻翻就好了。 那一年,县衙的刑具都被磨钝了,杀威棒都打折了一半多。 横征暴敛,那些银税钱粮都入了知县的口袋,损失都算在了“亲爱的东大哥”头上。 有人想偷偷去知府告状,可是礼物比人先一步到达,官官相护,连天也变得墨黑。 无数人义愤填膺却又无计可施,直至逃命的刀疤他们沿着旧路,带着东人行的遗孤躲到了云嶂山。 上山剃树皮的人碰见了刀疤,他们知道这是谁,他是菩萨座下的夜叉。 “东大哥来了吗?”眼前一张张受尽磨难的脸问道,他们眼中含着希冀,祈求他们的神明降临。 “他来了。”刀疤如此说。 第117章 稚子寻亲记 “东人行……不是死了吗?”夏知寒声音颤了颤,怎么会……复生? 老杨头笑笑,目露感慨:“他确实死了,但是所有百姓,都希望他活着。” 东人行死得太突然,没有人相信那个战无不胜的人,会在一夕之间殒命,甚至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至少云嶂山下受苦的人不会相信,或者说他们是不愿相信,他们挺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东人行回来。 等东人行回来……他们燃起香烛,拜起木偶,他是神明,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东人行回不来了。 没有人比刀疤他们更清楚,他们亲眼见过,东人行被砍下的头颅。 村民们骄傲地冲刀疤展示着磨得蹭亮的锄头、菜刀。 在毫无希冀的夜晚,村民们咬着牙,在菩萨偶前,一下一下打磨着刀刃。 刀疤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能忍心说出事实,而是撒了一个谎言。 东人行回来是个彻彻底底、心知肚明的谎言,但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拆穿。 刀疤原想故技重施,学着东人行的法子直接潜入县里暗杀。 但那狗知县被东人行吓破了胆,给自己安排了十七八个护卫,龟缩在县衙不肯露面。 “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引出来,”老杨头说到此处皱起了眉头,“但是没有人想到,大当家会出现在那儿。” 那时候的东若还不是他们的大当家,她只是一个才两岁的小小孩童。 张妈明明已经将她哄睡着了,但是她拿了母亲留给她的金簪,趁着大人们不在,偷偷下山要去寻找她的父母。 她突兀地出现在两队人马对峙的中央。 知县看见那双金瞳的第一眼,两腿就不免打了个颤:“东人行!” “东大哥没死?他只是变小了!” 连躲在屋内观望的村民都惊呆了,那是东若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是朝廷通缉的匪首的遗孤,刀疤他们一直将她藏得好好的。 没想到在此刻却露了馅儿,刀疤焦躁不安。 东若倒是胆大包天,她抓着金簪,疑惑地看着众人,她上前一步,知县和护卫就后退一步。 倒是很好玩。 “大人……那好像只是个小孩儿。”一个护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东若,然后禀报。 “小孩儿……”知县的脑子终于开始活动起来,他胡乱的训斥了两句:“我还能不知道吗?要你多嘴多舌!” “那是贼匪东人行的孩子!快抓住她!”眼底的贪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只要把这女孩儿献上去,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天上掉下的大运砸得他脑子发昏,护卫个个磨拳擦掌,双眼放光地冲她走来。 “离她远点!”刀疤按捺不住,他提着金背九环刀冲出来,什么计划理智都被他丢到脑后。 没能救出云姑娘,已经对东大哥失信了一次。 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老费见他冲动的样子,叹了口气,冲众人挥手,比预计的、更多的人涌出来。 原本躲在房屋里的老幼妇女通通拿起趁手的家伙,为了保住东大哥的孩儿背水一战。 局势逐渐失控,环绕着东若的周围陷入混乱的厮杀。 “这些贱民……是疯了吗?”知县退到护卫的后面,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些疯狂的人。 “叔叔,您看见我的爹爹了吗?”然而作为人群焦点的东若,却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敌人前面。 真是天助我也! “阿若——”刀疤一声嘶吼,劈开眼前的人,可是立刻又有几人将他困住。 知县笑咧了嘴,他尖嘴猴腮的脸上竭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小妹妹,你过来,我带你去找你爹爹。” “好啊。”她似乎还没学会父亲那般的浅笑,板着小脸走到知县面前。 “阿若!回来!”刀疤无力地喊道,声音泣血。 金元宝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知县高兴得找不着北:“快过来,叔叔给你买糖。” 东若仰起头,思考后回答:“我娘爱吃糖,要把她也带上,我们一起去找爹爹。” “好啊好啊!”没想到还有一个,知县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娘在哪儿?我们去抓……不是、接她,我们去接她!” “她在……”东若神神秘秘地冲他勾勾手指:“叔叔,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不能让刀叔叔知道。” “好好好,乖孩子,告诉叔叔,你娘在哪儿?”知县喜笑颜开地弯下腰。 “娘她……”东若将金簪插入知县的太阳穴,她力气比常人大些,刚开始插进去一点点,然后她缓了缓再往里送。 “娘她躺在血里,就像这样……” 东若轻轻地说。 血从知县七窍涌出来,他脸上还留着震惊的表情,东若看着他,却没有害怕。 她甚至还认认真真地询问着:“你现在和我娘一样了,叔叔你把她接回来了吗?” “你告诉她,阿若想她,她就会回来了。” 一击毙命。 “知县大人!”护卫惊呼道:“这小孩儿杀了知县大人!” “她是妖怪!” “杀了她!” 护卫团团围过来。 “你们主子都死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老费高呼道,头上流下焦急地汗水:“现在你们回去也交不了差,何必给一个死人卖命!” 护卫迟疑了一下,刀疤已经杀出一条路,他冲到东若面前,猛地一把将她抱起:“阿若不怕,阿若不怕。” “阿若没有怕,明明是刀叔叔在害怕。”东若环住刀疤,感觉他的心跳得像雷声:“刀叔叔,这个叔叔怎么还没有把我娘接回来。” 刀疤头上硬扛了一刀,流得满脸是血,他努力呲牙一笑:“看来这个叔叔偷懒,下次刀叔再换个人帮阿若问。” “好吧……”东若点点头。 刀疤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知县,一刀切断他的脖子:“你们主子死了,现在赶紧投降,我还能留你们一命!” 眼见大势已去,护卫纷纷停下了手。 东若被刀疤抱在怀里,看着知县断掉的头“骨碌碌”滚开。 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头凑到刀疤耳边,悄悄说:“刀叔叔,你看他的头滚来滚去,像不像我爹?” 第118章 第二道裂痕 那时候,东人行在东若眼里,还是种死法。 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她已经学会了杀人。 夏知寒忽然想起东若曾经教他自保之法的时候,用手指点过他的太阳穴说:“此处薄弱,一击毙命。” 原来并非是单薄的理论,而是她早已在年幼时,用这招杀过人。 夏知寒原本以为,像东若这般的艳阳,应该是生长在花团锦簇之中,才有这般温暖的力量。 不曾想她只是未被岁月压垮傲骨,将所有未曾得到的爱奉送于他人。 “夫人……夫人?您看起来不太好……”老杨头担忧地看着他。 夏知寒转过头,将眼底的波光尽数遮掩:“没关系……我只是……听得太认真了……” 认真到仅仅只是听见老杨头的描述,他的心便纠结成一团,榨出丝丝带着眼泪的血。 说起来也许很可笑,他心疼东若。 爪下的猎物,心疼着对他虎视眈眈的捕猎者。 “请您……继续说吧。”他将涌动的悲伤藏入黑暗,只余下苍白的颜色浮于面上。 “是。”老杨头咂口茶,继续讲了下去。 “现在寨子里年纪稍微大点的人,都是在那时上山的。” “他们对朝廷彻底死心,在东人行的威慑下,原本这个知县还算个好官。” 可惜一旦时时刻刻威慑他们的刀剑折断,这些好官也会变成饿狼,甚至更胜一筹。 知县已死,护卫已降,他们重操旧业,冲入粮仓分粮。 然而这一次,却格外残忍,愤怒的百姓将狗官的家眷,一并撕碎。 夏知寒指尖动了动,声音有些艰涩:“古人云,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哈哈,”老杨头嘲讽地笑了笑:“那是夫人你没看见,他们日日穿着的锦衣华服,吃着的山珍海味……” “这些东西,剖开一看,都是民脂民膏。” “他们都是敲骨吸髓的爪牙。” 将县里洗劫一空,不再信任朝廷的人都跟着上了云嶂山,这便是斩虬寨的雏形。 “夫人……”老杨头看着夏知寒愈发惨白的脸,叹了一口长气:“我知道您是读书人,对朝廷抱有希望。” “但是我们实在是看不见出路啊。” 斩虬寨对官员的仇恨已经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而且他们事出有因。 夏知寒就是想劝都不知从何而起。 “会变好的……”夏知寒低声喃喃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只要把那些贪官污吏都禀告给皇上,皇上一定会肃清天下。” 他唾弃自己的软弱无能,居然要抛下天下的重担逃离尘世。 “夫人,这几十年来,那高位上的皇帝老儿活了这么久,可有一点点作为?” “这么多年了,那些官员如何?可有一点点改变?” “这些我不说,但是夫人你应该比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更清楚。” 老杨头原不想将话说得这么狠,可是夫人太过天真,大当家做事又一向毒辣,两人日后要是因此产生嫌隙…… 他只能暂且做个坏人,打碎夫人的妄想。 “何况我们杀官的还有一个原因是……” “大当家的父母,都被朝廷设下毒计所杀。” 东若注定和朝廷有着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 夏知寒身形摇了摇,他扣住桌子,几乎无力支撑自己。 “朝廷那些人……是大当家的仇人。” 他是东若的仇人。 夏知寒抬起眼,眼底竟然有了点点血丝,看得老杨头一惊:“阿若不会原谅朝廷的人……对吗?” 清澈的眼睛被血色染得浑浊,竟然阴郁得看不清人影。 被这样是眼睛盯住,老杨头竟然无端地胆战心惊起来:“……也许是吧……” 也许? 不,阿若永远不会原谅他…… 他要失去阿若了。 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再一次要夺走他心爱的人。 夏知寒从来都不是被命运怜爱的人。 “多谢你,我先走了。”夏知寒失魂落魄地起身告辞。 老杨头看着夏知寒这踉踉跄跄的模样,赶紧先一步打开门,免得他撞到:“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了……”夏知寒摇头拒绝,他强迫自己挺直身子:“我想一个人走走,不要跟来。” “让我一个人走走吧……” 总要习惯,习惯自己是独身一人。 天上又下起雨来,将他从身体到灵魂一并浇湿,他颤抖着,寒冷从内到外散发着。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夏公子,淋雨伤身。”“……” 耳边好像有很多声音,乱七八糟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 他只是走啊走啊,一直走向不知名的死亡。 如果他早早死去就好了,如果他没有遇见东若就好了…… 如果阳光从未洒到他身上,他或许还能忍受黑暗。 他早该死了。 “怎么了?夏知寒。”红色的怀抱,像是要烫伤他,头顶的雨好像停了。 夏知寒抬起头,东若撑着伞,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满是关切:“受了什么委屈?” “阿若……”夏知寒的声音变得低哑,淋雨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全然看不出流泪:“你能不能不要抛弃我?” “我……” 怎么办,他找不到理由了……他…… “我不会离开你,”但是东若不需要理由,她将湿漉漉的猫抱进怀里:“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绝不会抛弃你。” 弃养不是好行为,东若爱着她的猫。 “无论你是谁。” “我都爱你。” 夏知寒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晕死在东若的怀里。 下雨天看不见泪痕,但是夏知寒不知道的是—— 他的眼泪滚烫,滴到了她的心上。 “去把常自在叫回来。”东若将软绵绵的夏知寒打横抱起,转头下令。 “灵枳,去问问老杨头今天和他说了些什么?” “是。”众人领命离开。 夏知寒的手指紧紧抓住东若的衣襟,他蹙着眉头,在昏迷中也生怕自己被人丢弃。 东若小心翼翼地剥开他的湿衣:“松手,换衣服了。” 她再次伸手,果然轻易地拉开了他的手指,他向来听话。 即使身在梦中。 第119章 病中起浮沉 “身子之前就亏空得厉害,全靠他年轻有股力撑着。” 夏知寒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全无血色,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只银镯,任由常自在把着脉。 “夏公子从前过得不好啊……” 常自在先前猜想夏知寒出身名门,应该也是锦衣玉食地供着,不曾想这身体竟然还不如普通人。 发育时营养不良,又常常受寒,甚至还有多年的暗伤,却又用名贵的药材吊着气。 体内可以说是乱作一团,偏偏表面上又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他比常人瘦些、白些。 其中不知道又藏有多少贵族的腌臜事。 东若背着手站在一旁,雨天本就昏暗,让她的脸色更加模糊不清。 只是金瞳中带着厉色,像是蛰伏的恼怒的兽。 “我知道。”所以她才怜他敏感多疑,事事纵着他。 一个人一生的幸与不幸是对等的。 他熬过了如此多的黑夜,遭受了如此多苦难,必定是为了见到她。 “之前那些药膳的方子,等会儿拿给我改改,药得再减点量,他身体太弱。” 也是个可怜人,常自在摇摇头,收回手。 “在山下本来就受了寒,今天又淋了一身雨,体内经年的寒气都被激出来了。” “现下又情绪起伏过大,恐怕得病些时日。” 常自在叹了一口气,抬抬手。 医童立刻会意,手提墨笔等待。 “桂枝三两、葛根四两、甘草二两……” “……先以水七升,煮葛根去上沫,纳诸药,煮取三升,去滓……” 医童飞快地记着。 东若垂眼,夏知寒的蹙眉未展,额头甚至还沁出些冷汗。 “我给夫人再开味安神汤?”常自在见了,提议道:“他若是时常梦中惊悸,恐怕是心有所惧,怪不得多思多虑。” “不用,我在这儿就好。”东若握住夏知寒的手,他的呼吸果然平缓下来。 常自在见状迅速移开视线,恨不得自戳双目,他也是小情侣恋爱的一环对吗? “那就再开个药浴,等他好些了再泡一泡,去去身体里的寒气。”他识趣地转过头,很有身为配角的自觉。 “他晚上可能会发热,等会儿要备些热水。” “好,”东若将夏知寒的手放进被子里:“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一定,你看着点,要是半夜高热不退,你记得叫人找我。” “注意给他降温,别把脑子烧坏了。” 东若应了一声,夏知寒脸色太过苍白,若非他胸前还有微微的起伏,简直与死人一般无二。 常自在瞥着东若的脸色,眼看她面上一片阴霾,他当机立断,急急忙忙推着药童去煎药。 “快走快走,人主角要开始抒情了。” “啊?师父,您在说什么?”医童听得迷迷糊糊,被常自在一并带出去。 “小孩子不用懂。” 木门轻轻合上,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了一下。 东若坐到夏知寒的床前,摸摸他的额头,夏知寒因为体弱,身上从来都是冰冰凉凉的,现在却带了些温热。 她垂下眼,夏知寒的唇瓣因为寒气有些暗紫:“若是病成个傻子,倒也能活得无忧无虑,免些心事。” “你说对不对?” 昏迷的人自然无法回答她,只是不安地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算了……”东若自己说着,也觉得有些荒诞,她无奈勾唇地笑笑,俯下身,亲了一下夏知寒的额头。 “你不会愿意,我也舍不得……” 从前的东若不喜欢聪明人,心眼太多,心思太杂,想要利用一个聪明人都得多费十二颗心。 但是夏知寒算个例外,不过他在东若这里例外得太多,此事也只能说是寻常。 他思虑太多,东若反而不觉得麻烦了,好像她终于等到一个合意的人…… 能陪她进行一场游戏。 “阿若,让我把夏书生带走,对你对他都好……”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浓雾后传来,听不清真切。 夏知寒的睫毛颤了颤,脑袋里好像被人用大勺子搅匀,动一下便头痛欲裂。 整个世界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烟雾,他像是一团泥浆,既无归处,也无来路。 “……如今他留在你身边也不安稳,我带他离开,至少还能保障他的安全……” 那个略有些暗沉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夏知寒却无力阻拦那些声音进入自己的脑子。 头很痛,像是有细密的针扎在脑袋上,每一根针都深深没入,扎透每一根神经。 “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另一个人的心弦。 站在他旁边的人开了口:“那边都准备完了?” 便是声音也燃着点点阳光,夏知寒为之一震,他好像认识这个人。 她是谁? 她是很重要的谁? “……那边有大夫,完全有足够的时间调养……”劝说如此诚恳。 身前人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她是…… 夏知寒忽然有了力气,他抬起手,拉住东若的衣袖,不知何时,他已睁开了眼睛。 “夏书生!”那个看不清地黑影似乎喊了一声什么,他没有听清。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垂眼注视着他的红衣:“阿若……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好像是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凝重的血腥味:“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不要我……” “……你答应过的……阿若……” 就算气若游丝,但是他的手指依旧死死抓紧东若的衣袖,连关节都泛了白。 东若回握住那只倔强的手,她抬起头,看着宋川流:“我答应过他的。” “老师,我会护好他。” 宋川流看着二人,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若日后你们刀剑相向,你又该如何是好……” 当真是孽缘,可偏偏发生在东若身上。 “没关系,他下不了手。”东若语气淡淡地,但只需细细一辨,不难听出她语气中隐秘的欢喜。 “我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就算是强扭的瓜,她也得让它甜上一甜。 一口温热的水被渡到他的口中,暂时滋润了他干涩的喉咙。 “别怕,他已经走了。”低低的安慰在耳边响起。 夏知寒浑浑噩噩地听着,转眼又晕了过去。 “我答应过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第120章 美人三分意 身体沉甸甸的,提不起力气,像是被镶嵌到了铁板上。 他动了动手指,一旁的人似乎被惊动了,夏知寒转过头,一杯温水被放到了唇边。 “喝点水,头还疼吗?”东若弯腰问道。 昨晚夏知寒浑身滚烫,连素来苍白的脸颊都绯红一片,唇瓣更是如涂了口脂一般朱红。 东若亲自照顾了他整整一夜,从最开始的一窍不通到现在的轻车熟路。 夏知寒费力地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声音还有些哑:“不疼了……” 东若放好茶杯,又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有些热,但是已没了之前的滚烫:“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看着东若眼下的黑眼圈,夏知寒的心揪了一下,他垂下眼睑,低声请求:“阿若可以陪我一起睡吗?” 他软软地撒着娇,东若嘴角弯弯,答应了他的祈求:“好。”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东若将夏知寒整个圈入自己的怀中,夏知寒不安地动了动,却被东若按住。 “别动。”东若闭着眼说。 “靠得太近,过了病气怎么办。”夏知寒用气音询问,生怕自己打扰了东若休息。 “听说把病气过给别人,自己就好了。”东若闭着眼,声音似乎有些倦怠。 “若是真的倒好,我病了总比你生病好些。” 夏知寒闻言更加不愿,他抬手抓住床沿,想要把自己拽出东若的怀抱。 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指拉回被子里:“那是骗人的,别信。” “我……”夏知寒启唇解释。 东若已将头搁到他旁边:“嘘——让我睡会儿。” 夏知寒一听,果然不敢动弹,他就这样被困在暖融融地怀抱里,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心忽然沉静下来,混乱的脑子也开始重新运作,他悄悄抬起手,按住枕头旁边的短刀。 清澈的眼睛闪过阴霾,他垂下眼,有了新的决断。 睡意总是容易感染,夏知寒也闭上眼睛,东若抱着他,他抱着短刀,两人相拥而眠。 阿若,对不起……我…… 恐怕要失约了。 一滴热泪从眼角滑下,留下一道浅浅的透明的痕迹。 等夏知寒再次醒转,已经是在傍晚,怀中的短刀不见了,连东若都没了身影。 夏知寒一慌,猛地坐了起来,手指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低头,发现短刀又被人放到了枕边。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夏知寒摸摸自己的头,发现已经退烧了。 外间传出一点响动,夏知寒转过头,看见东若端着碗过来,见他坐着,她顺手扯了件外套给他搭着:“醒了?” “嗯。”夏知寒点点头,他柔柔一笑,看着东若的双眼满是欢喜。 “笑什么这么高兴?”东若坐到床边,搅了搅碗里的粥:“喝点粥养胃。” 夏知寒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没想到,东若见状忽然皱眉:“你怎么了?嗓子哑了?” “我去找常自在。”说罢她就要起身。 夏知寒赶紧拉住他,他卡着嗓子,声音很沙哑:“别……别去……我没事儿。” 东若迟疑着坐下来,不确定地探手摸摸夏知寒的脖子。 夏知寒乖顺的仰起头,将雪白的脖颈露出来任她摩挲。 “真的没事儿?” 夏知寒摇摇头,见东若似乎还有些担忧,不得不无奈地解释:“我现在……声音不好听……” 说着,他羞愧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不想阿若听见……”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粝的石头放在一起摩擦,全然没了平日里温缓如水。 “噗,”东若没忍住笑了笑,惹得夏知寒更加害臊。 东若抬起他的脸:“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好与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你这样声音也好听,就像是泉水凝冰,各有风情。” “真的吗?”夏知寒惊喜地看着东若,眼中带着期盼。 “真的,”东若宠溺地点点头:“乖,把粥喝了。” 东若一番话说得他心中高兴,他低下头,小口小口喝着熬得软软的粥。 里面还有切得细细的肉蓉菜叶,喝起来味道倒还不错。 喝完粥,东若将碗搁到桌子上,坐到床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夏知寒摇摇头,他披着衣服坐在床铺上,抬眼试探性地看了看东若。 东若捕捉到他的眼神,不知其意,她挑挑眉,决定按兵不动。 “阿若……我现在……好看吗?”都说美人三分病,夏知寒本来脸色苍白,可是偏偏风寒发热给他面上添了些红晕。 加上他刻意的示弱姿态,更显得楚楚动人。 “自然漂亮。”东若毫不吝啬地称赞道。 夏知寒拉过东若的手,东若眸光动了动,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动作。 他将东若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半抬眼眸,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在睫毛地遮掩下,露出点点流光。 “听说生病的时候是最舒服的,阿若要试试吗?” 琥珀色的眼睛渐渐变得深沉:“夏知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夏知寒闻言扬脸一笑,面上带着丝丝羞怯与期待,偏偏眼神清澄,像是句句都发自内心:“我知道……我喜欢阿若……” “我想阿若。” 东若慢慢靠过来,夏知寒紧张地垂下眼帘,他的衣裳已然凌乱,露出羊脂白玉般的皮肤。 还因为发热透出剔透的粉色。 东若抬手,抚摸过他的肩膀,夏知寒轻轻一颤。 她注视着夏知寒,然后毫不犹豫地拉起他的衣服。 “病还没好就这么胡闹。” “诶?”夏知寒惊愕地抬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分明被他勾起了情欲。 “阿若,我没事的,我……”他还想脱开衣服,却被东若按住,裹得严严实实。 “夏知寒,”东若眼中的欲望慢慢消退,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闪出金色的暗芒。 “说说吧,什么事情,让你如此为难。” “甚至不敢直说,要你如此委曲求全。” “我不委屈……”夏知寒眼底闪闪,他垂下眼遮盖神色。 却被东若强硬地抬起下巴。 她看着那双蓄着晶莹水光的眼睛,声音软和下来:“还不委屈?” 夏知寒的睫毛颤了颤。 原本他是不委屈的,但是有人一问……他就……他就连丁点难受,都忍不下去了。 第121章 奇妙排除法 屋外掠过一只乌鸟,东若松开手,坐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冷茶。 清凉的茶水下肚,去了去她的火性。 “这件事很严重吗?”东若把玩着茶杯,侧眸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夏知寒。 “你说出来,我一定会生气的那一类?” 夏知寒沉默地点点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东若解释,我是你仇人之子,你与我不共戴天。 “这样啊……”东若的声音低下来,似一声叹息。 风轻轻带动了窗户,东若眯了眯眼:“能让我生气的事情不多……” 手指缓慢地在桌子上叩着节拍,延长了令人心惊肉跳的等待:“夏知寒你……” 他的心也随着她的话语提起,紧张地等待落下的审判。 东若的声音很沉重,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喜欢上别人了?” “啪!”好像有一滴雨水从屋顶落下来,摔得七零八落,夏知寒震惊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东若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最近山寨确实多了个女头领,难道说你见着了?”东若还在侃侃而谈,但眼底分明闪过一丝促狭。 “虽然徐娘子如今确实也很漂亮,但是她已年近五十,儿子都和你一般大了。” “更何况她在山下可是开黑店,卖人肉馒头的,恐怕和你的性子不搭啊……” “不……不是!”夏知寒着急地解释,生怕东若有丁点儿误会。 他本就嗓子疼,现在一急,更加说不出话来。 东若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等他缓缓喝下,才又开口道:“那难道是看上了山下的苏南意姑娘?” “那恐怕也不成,苏姑娘可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沾满身的人。” “她的那些爱妾争起宠来都是狠人,你若去,恐怕活不过三天。” 夏知寒完全没看出来苏姑娘竟然也是如此彪悍的狠人,但是这不是重点,夏知寒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是!” 他要坦白的不是这个! 窗沿窸窸窣窣地往下滴着积水,外面似乎起了很大的风,东若如无其事地斜了一眼。 “还不是……那山寨也没有其他人,难不成……是灵枳?” 窗户外面似乎有什么摔了一跤,夏知寒转头看去,虽不见影子,但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抗议。 “常自在你帮我看看,我脊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按道理,我这个年纪应该背不了这么大一口锅。” 他们什么时候躲那儿的? 夏知寒疑惑地望着东若,东若冲他眉毛微微一挑,唇角含着些许笑意。 “既然不是灵枳,难道是常自在?” “啊?”夏知寒大为震惊,只能用明亮纯净的双眼询问东若。 常自在已经先一步阻断任何想法:“谢谢,但是我不喜欢你们这种,心眼多得跟截莲藕似的。” 他向来很有眼色,保命本事一绝。 夏知寒听了,也不免被逗得笑了笑,东若看着他唇角的浅笑,也弯弯眉眼:“还是说,夏唐其实是你表妹?” “他男扮女装上山来找你?” 说着,东若恍然大悟似的击了一下掌。 “怪不得他当初给你写那么多情书,听说那些富贵人家,就爱把表哥表妹配一起,亲上加亲,是不是?” “常自在,我记得你说过表哥表妹成亲会怎么来着?”东若说着,还转头问了一句。 这可是问到专业领域了,常自在强烈反对:“近亲结婚会有遗传病,你们这些人就爱乱搞。” “听见了吗?”东若笑眯眯地询问。 夏知寒看着东若脸上那狡黠的笑,听她说得也越来越没边儿,转瞬知道她就是存心想逗他。 他自然不会相信东若的胡言乱语。 但夏唐的反应明显更加激烈:“少污蔑我!我是男的!不信我脱给你看!” “不是,你真解裤子啊,常自在快拦住他。” “别脱了、别脱!我给你作证……我是大夫,我一摸脉就知道男女……都说了别脱!” “我是男的!纯爷们儿!”风吹得胯下有点凉,夏唐站在寒风里叉腰。 “还真别说,屁股还挺圆的。”灵枳默默看了一眼,转头嘟囔一句。 常自在根本拦不住他,只能趁夏唐得意洋洋的时候,眼疾手快一把拉起他的裤子:“能不能好好保住你的腿,我最近是真的很忙。” “别给我增加工作量了。” 眼看窗外的三人乱做一团,闹得鸡飞狗跳,夏知寒原本凝结的悲伤都被冲淡了。 他轻咳了一声,东若又递来一杯水:“多喝水嗓子会舒服些。” 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胡乱扑腾的三人,金眸微眯,几人立刻安静下来。 “你们……”竟然敢跑来听她的墙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常自在反应最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我是来复查病情的,一来就看到夏唐在门口鬼鬼祟祟。” “我来抓他们两出去的。”灵枳义正言辞,仿佛偷听的根本不是她一样:“刚要走就被你发现了。” “我、我……”只有夏唐这二傻找不出理由,只能理直气壮地一抬下巴:“我是表哥亲生的表弟,有本事你打死我啊!” 好家伙,有胆量。 常自在和灵枳二人递过来一个敬佩的眼神,等你下去了,我们俩一定给你多烧点纸。 东若深深地看了一眼夏唐,夏唐鼓起满心勇气和她对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你裤子又掉了,蠢货。”东若冷笑一声,一把把窗户关上。 看在他们能博夏知寒一笑的份儿上,这次就算了。 “啊!”夏唐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还不忘挑衅:“这不算,再来!我可不怕你,我裤子提好了!” “走吧,傻人有傻福啊。”灵枳摇着头啧啧感慨,和常自在一同扯着夏唐离开。 “趁她心情好快走吧,不然等会儿你腿折了我们还得抬着你走。” “放开我,我之前是保留了实力,”夏唐还不满地嚷嚷着:“要是我认真起来……” “我们三个能让她把手打肿!” “不要带上我们,谢谢。”常自在无情拒绝了他的邀请。 这边屋里,夏知寒听着夏唐的豪言壮语,笑了一下,转头便看见东若安静地注视着他:“阿若?” “夏知寒,”东若走到他面前,撩起他的头发,弯腰在他的发上留下一吻:“你看……”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第122章 巧局降手下 夏知寒想说的话,最终迷失在了那双幽暗的金瞳里。 苦涩的药味弥漫着唇齿间,就算用糖压了压,也依然残留着苦感,夏知寒身体不好,不能再出门受凉。 这条命虽然很无能,但不该毫无价值地失掉。 他披着衣裳坐在窗前,窗户只开了一条缝隙,隔开了迷蒙雨雾,倒是不冷。 “夏公子,我来给你送收上来的稻种。”忽然,门边一声轻响,有人恭恭敬敬地禀报。 夏知寒的手有意无意地抚弄着短刀,闻言,他微微抬起眼皮:“进来吧。” 一个人走进来,低头呈上一只小荷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水稻。 “多谢。”夏知寒温声道,伸手接过荷包搁到一旁,又抬头浅浅一笑:“这次也辛苦你了,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说着他递出一袋碎银:“听说你最近与山寨众人打得火热,想来花费不会少,这些钱你拿去应应急。” “多谢夏公子赏赐。”来人正是苏甲,他感激地对夏知寒拱手道谢。 他为了能少些管束,多打探些消息,确实给寨中的大小队长、头领送了不少礼品,的确是笔不小的开销。 不曾想夏公子竟然这般善解人意,苏甲眼中一动。 夏知寒缓缓摇头,抬手请苏甲坐下:“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为国君分忧,皆是忠贞之人,本该亲如兄弟,何必如此客气。” 苏甲听了,知晓他们读书人最重气节,又同是孤身处敌营,惺惺相惜,言语间带些亲近也是常事。 “夏公子既如此说,我便不与您客气,免得扫了您的兴。” 苏甲心中打起鼓,他悄悄瞥了一眼夏知寒的脸色,见他脸色寻常,似乎并不觉这等行为是否合适。 他谨慎地谢恩,然后与夏知寒同坐一榻,中间隔了张小几,倒真显得亲厚。 “夏公子您若有事需属下做的,请尽管吩咐,属下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夏知寒拨弄着茶水,说话柔柔缓缓:“这番请苏将军来,只因我身在异乡,又在病中,寻个人作伴而已,不必拘束。” 他语气轻柔,措辞温和,如春风拂柳,似乎当真如柳絮飞到了他乡,可怜可叹。 苏甲何曾有过这种待遇,虽然被告知这位夏公子手段非比寻常。 但被那秋水般澄清的眼睛一扫,他又想起那些大人对夏公子的轻视。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好脾性,任人欺辱,所以才落得这般被群狼环伺的下场,想来他也是真的心中苦闷。 苏甲掩饰一般喝了一口茶水,压下心底泛起的同情:“属下身为夏公子寨中的臂膀,为公子解忧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居功。” “原来是我的臂膀吗?”夏知寒将手从窗户的缝隙伸出去,接住天上的雨丝:“苏将军过于自谦了,天下英雄,何人不是起于微末。” 夏知寒转过脸,眉眼带着淡淡的忧伤,但他勉强撑起笑意:“苏将军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只是不知苏将军这次来,领的是哪位大人的命令?” 苏甲时时防备着,果然有了这一遭:“属下此次前来,只领夏公子的命令。” 夏知寒突然考察他的忠心,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苏甲心中激荡,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的命令?”夏知寒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收回手,眼中一片淡漠:“我的命令中,可有让你时时刻刻监视我?” “属下不敢如此!”苏甲心中发颤,腿下一软跪倒在地。 夏知寒披起衣裳下榻,他拿着短刀,走到苏甲跟前,俯视着他:“动不了了?” “请夏公子明鉴,属下万万不敢背叛夏公子。”苏甲四肢无力,甚至连支撑身体都有些难,立刻知道自己是着了道。 他进门以后,唯一有问题的,便是那杯茶! 这位夏公子果然心机深沉,苏甲忽然想起那位大人的警告。 “算了,你听谁的都无事。”夏知寒慢慢地抽出短刀,将它架在苏甲的脖子上:“但是我希望以后,苏将军你能听我的。” “夏公子,我不……” 短刀轻轻一动,就在他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口,无愧是与飞光一同出炉的好刀。 “我不想听你的辩解。”夏知寒的声音依然很柔和,像是天上的绵绵细雨,落到身上却是浸骨的冰寒。 “你现在是想死,还是想活?”刀尖似乎又没入了一分,他的脖子几乎能感受到血液是如何从伤口流出。 苏甲赶紧求饶:“我想活。” “你身上中并非是药,而是毒。”夏知寒眼底的暗光一闪而逝。 “名曰溶骨,最开始的症状便是浑身无力,内力紊乱。” 苏甲悄悄动了动,发现果真如此,他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 夏知寒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发现苏甲面上的神色微变后,心中舒了一口气。 “若是未能及时服下解药,你全身的血肉白骨就会变得越来越软,最终消融成一滩血水。” “当然,”夏知寒站起身走到案几边,一手拿着短刀,一手端起茶盏:“你喝的少,效用慢些。” 他回过头,静水一般的眼底涌动着暗流:“张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甲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手上,他不情不愿地张开嘴。 夏知寒也没有和他客气,将一杯茶水全部倒了进去,苏甲瞳孔微缩,趁着呛水拼命呕出几口。 “我并无恶意,只是身陷匪寨想要谋个生路。”他又取出一颗圆圆的药,喂到苏甲口中:“咽下去吧,能缓解毒药的药性。” “等日后下了山,我再给您真正的解药。” 苏甲原想将药藏在舌根,但他抬头看见夏知寒的眼睛,清明如水镜,他只能默默咽下药,居然还是酸酸甜甜的。 连下药似乎都这般温柔,但苏甲知道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属下明白。”他低下头,恭敬道。 夏知寒看着苏甲的动作,他收起短刀:“过几日山寨会派人下山,你跟着去。” “帮我找一个叫苏南意的姑娘,告诉她,那天她的衣服很好看,能否给我制上一套。” “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好好保密,若是我从任何一位大人口中得知这件事……” “那我……就不得不送你去见阎王了。” “是,属下领命。”身上似乎渐渐恢复了力气,苏甲捂着脖子跪起来,低头应声。 “记住,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你、我,又或者还有……死人。” 跟前停着的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布鞋,衣摆的花纹也远不及他见过的精致昂贵,苏甲却被威慑得不敢抬头。 第123章 赌事输与赢 “止住血,这件事情,我不希望有人知道。”夏知寒拿出一盒药膏,让苏甲清理脖子上的伤口,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另外,这袋银钱你拿去,给你的东西,不必推辞。” “是。”苏甲毕恭毕敬地告退。 夏知寒坐到窗边的榻上,他慢条斯理地打开荷包,将青黄色的稻谷倒在掌心拨弄着。 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山上的稻田不得不提前收割。 他生病未能前去,老杨头知道他牵挂着稻田,就装了一袋稻谷送来给他看看。 想到这里,夏知寒手指一顿,稻米从指间滑落,洒在桌几上。 他抬起头,眼中像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 其实那天他是真的想要趁着混沌的思绪向东若坦言,有一瞬间,他想要不管不顾。 可是东若看出他濒临崩溃的自毁,所以出言阻止了他,借由夏唐他们岔开了话题。 夏知寒低下头,手指一颗一颗捻着稻谷,粗糙的稻壳横出碎屑,划伤了他的指尖,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不是东若不肯放过他,而是他不肯放过自己。 因为,他不配。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他是刻意送上门的“书生”,不论是示弱、撒娇、勾引……都是谎言。 可偏偏他在这场出千的赌局里,赢得了一颗真心。 庄家稳坐高台,支着头,笑意盈盈地看他手忙脚乱的表演,并将赌资一倾而下,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每当东若爱他一分,他就惧怕一分。 这份真心太沉重,他不敢昧下。 他愈发焦躁,那颗紊乱的心也不知何去何从,夏知寒喜欢东若,他真的好喜欢东若…… 可是他们之间的谎言堆积得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远。 于公,他是朝廷派来卧底,东若是烧杀劫掠的恶匪,他本当将她剿灭斩杀。 所以在夏知寒的心最初悸动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求上天垂怜,赐他与东若同穴而死。 可是后来他深陷于东若温柔的陷阱,夏知寒放任自己陷入迷途,将东若假做的那一分洁白无瑕奉为瑰宝。 他想要带东若一同逃入林烟,就算用一切作为代价,可是东若挣脱了他的手。 她还有不能放下的野心。 他们是不同的,夏知寒看尽世事炎凉,只想要寻一方净土安身。 但是东若满怀雄心壮志,还想入红尘尽饮雪月风花。 就如苏南意的疑惑一般,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人,有裂痕的爱情,能走到几时呢? 更何况于私……东若身负血海深仇,而他是东若的杀父仇人之子,他们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夏知寒低头看着指尖那一滴血,眼中深潭晕开血色。 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他拿出那个装着“解药”的盒子,从其中取出一丸送入口中,丝丝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常自在说甜味可以缓解焦虑,所以给他备了些糖丸。 既然“解药”只是普通的糖丸,夏知寒下的毒药自然也是诓骗苏甲的。 他若是真有这般厉害的毒药,也不会将自己置入险地。 苏甲之所以浑身无力、内力受阻,是因为他在茶水中下了张老先生给的“散心丹”。 当时苏甲忽然被制住,心中慌乱,又被夏知寒以性命威胁,听他说得信誓旦旦,自然便入了套,信以为真。 夏知寒需要一个能用的帮手,而且这件事不能让乔黄背后的人知道。 他许下条件,苏南意想必会很感兴趣。 没隔两日,寨中果然点了青壮下山帮百姓收粮,这次东若没去,而是让吴亮、夏唐,还有一个夏知寒不认识的头领下山。 吴亮重名,为了维护自己的好名声自然不会为难山下的百姓,何况还有一个夏唐盯着他。 夏唐傻是傻了些,但也确实正气凛然,定不会容忍欺辱百姓的事情发生,三人之中居然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 有吴亮和夏唐二人坐镇,那第三人再想动些什么歪心思都得掂量掂量自己。 毕竟刘武平和刘武能两兄弟的头,现在还挂在山寨的大门上。 不过比较出乎夏知寒意料的是,另一位客人的到来。 那时他送完夏唐,正走在回屋的路上,却被人出声拦住。 “夫人,”瘦瘦高高的男子对他发出邀约,细长的眼中隐隐约约闪过暗光:“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知寒拢住靛青色的斗篷,转眸间带着些许疑惑:“佘当家,不知寻我何事?” 佘银环低低一笑,声音像是燃透的灰烬,喑哑难听,怪不得他鲜少说话:“自然是夫人关心的事情……比如苏甲?” 眼底泛起波澜,夏知寒眼角扫过左右,发现皆无行人经过,他莞尔一笑:“原来如此,请。” 想来是苏甲过了那一阵惊慌,心中对毒药起了疑,山上懂药理的人不多,他自然不可能去找常自在。 只是不知他为何求到了佘银环头上? 佘银环带着他进来一间偏僻的屋子,然后拿起烛火询问:“夫人可介意我点个灯?” 不曾想佘银环连此小事都要询问他,夏知寒更加疑惑,但他面上还是含着得体的笑意:“请自便。” 佘银环倒是主动向他解释:“听闻若是做了夫人不喜之事,便会有厄运降到头上,我便谨慎些,先问问您。” 关于夏知寒的流言倒是越传越离奇,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夏知寒垂下眼睑,这等古怪的传闻,倒像是有人故意散播,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免得有不长眼的冒犯他。 “不知佘当家这般神神秘秘,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夏知寒淡淡道。 佘银环将他邀来密谈,想来定没有将未中毒的事情告诉苏甲。 怪不得苏甲今天乖乖下了山。 “苏甲前几日找到我,告诉我他身中奇毒,”佘银环如蛇一般眯起眼睛,打量着夏知寒,阴冷毒寒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 那如幽鬼一般的气息,让灯火都打了个颤。 “但是我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中毒的迹象。” 当然找不到,因为苏甲根本没有中毒。 第124章 毒蛇的苹果 “哦?那又与我何干?”夏知寒抬起眼睛,眼底一片清澈,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佘银环刻意的恐吓。 他来的地方,可是真真切切的死去许多冤魂,就这些小伎俩,暂且还不能让夏知寒放在心上。 何况他既然敢诓骗苏甲,当然完全不怕被拆穿。 天下奇毒如此多,佘银环敢说自己全部见过? “确实与夫人无关。”出人意料的是,佘银环竟然当真顺着话下来,完全没有与夏知寒起冲突的意思。 “请夫人放心,我未曾询问他是如何中毒,又奉了谁的命令去做什么。” 佘银环主动坦言,完全不给夏知寒一丝询问的机会。 “苏甲之前没有中毒,但他现在中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放到桌上:“只是这药效没有苏甲描述的那般神奇……” “不过也足够控制他做些事情。” “此药乃是我师父所制,名为‘摄心’。” “听说是融了些西域的毒花,虽不致命,但是能让服用者每隔一段时日就痛不欲生。” “必须定期服下解药才可缓解疼痛。” “这药空留在我这儿许久,也无大用,不如借花献佛,送给夫人。” 佘银环将药递给夏知寒,向他发出邀请。 “听闻夫人媚术无双,善蛊人心,若有此药相助,必然能更上层楼。” 明明白白的示好之举,叫夏知寒更加狐疑,原以为来者不善,不曾想,他竟是来投诚的。 夏知寒没有莽撞地收下,他沉默地看着佘银环,眸光平静如水。 佘银环见他不信,又补了一句:“请夫人放心,会炼制这种药的只有我师父,但他已经去世。” “这天下,恐怕也只找不出第二瓶药。” 有舍必有求。 “你要求什么?”夏知寒未曾分出一缕目光给那药瓶,而是直视着佘银环,试图看出他阴影下的企图。 “夫人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佘银环咧嘴笑了笑,如同蛇类捕食前的准备。 “我所求的,与夫人相同。” “这又是什么意思?”夏知寒抚着衣袖,抬眼轻轻一瞥,带着三分疑惑三分天然的纯真。 “最近听了小唐种种言语,我便猜想夫人与小唐的目的也与我相同。”对于夏知寒的审视,佘银环全未放在心上。 夏唐被夏知寒派去监视吴亮,顺便拉拢其他人,探探他们的态度,听起来聊得不错? “我等来这斩虬寨,也并不是非要与朝廷战个你死我活。” “只是觉得山头大点儿、威胁大点儿,给出的官位,想来也要大点儿。” 水泊好汉被招安,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奈何他们都是小山头,朝廷直接派人清剿,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 所以这些人才千里迢迢来投奔名气甚大的斩虬寨,希望招安的时候能分一杯羹。 说罢,他笑笑,脸上带着小人得志特有的奸诈和狡猾。 夏知寒听了却是眉眼一凝,冷声道:“你竟然与朝廷有牵连!若是大当家知道,定不会放过你。” 话虽说得严厉,但细究语气并未曾有什么愤恨。 “夫人不必紧张,我已在周边洒了药粉,若是有大当家的眼线闯入,我必会得知。” 夏知寒是东若心尖上的人物,平日里都看得紧,佘银环想与他密会,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也得多亏吴亮下山,为了牵制东若给她留下一堆烂摊子,佘银环才能趁虚而入。 听佘银环这么一说,夏知寒这才缓了语气:“你们既然都心有成算,寻我又有何事?” “夫人,我们虽然愿意听从您的建议,一同寻个安身之处。” 佘银环这才不紧不慢地坦白自己的目的:“但是大当家,可不会这么认为。” “你们要我对付大当家?”夏知寒听出他们的意图:“那你们恐怕打错算盘了,她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 他眼眸半垂,声音里多了些自怜自弃:“平日里进进谗言,我倒是有法子,但这等大事,她决计不会听我的。” 在东若眼里,夏知寒只是一个还有几分新鲜感的玩物,他如何有左右大局的能力。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却正中佘银环的下怀:“夫人莫要自谦,您若愿意牺牲美色讨好大当家,我们这一计便可成了。” “哦?愿闻其详……”夏知寒眸光闪烁,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佘银环看着夏知寒,他停顿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夫人,我听闻朝廷不日便要派人来劝降……” 这倒是连夏知寒这个朝廷的人都不知,他心中暗自翻涌着心思。 “您若能绊住大当家一时半会儿,让吴大哥他们与朝廷接洽商谈。” “我等就无需吹灰之力,便可带领斩虬寨归顺朝廷。” “话虽如此,但大当家若是反应过来,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夏知寒思考了一会儿,回答。 听起来容易,但是东若可不会坐以待毙,能绊住一时半会儿,然后呢? “那便让她反应不过来。”图穷匕见,夏知寒抬头,只见佘银环眼中流露出令人胆寒的狠毒。 他心中一颤,面不改色地询问:“哦?何得一见?” 佘银环指指药瓶:“夫人,这药可不仅仅只是毒药那般简单。” “据说,它还能迷惑人的心智,若是一个人长久服用,那么他此生都无法摆脱。” “它加入的那味西域的毒草,是曼陀罗,能勾起人无尽的欲望。” 夏知寒看着那个小小的药瓶:“你的意思是,要我给大当家下药,让她离不开药物。” “不是让她离不开药物,”佘银环的目光变得锐利,他看着夏知寒,笑道:“是让她离不开您。” “到时候无论您想做什么,她不也得乖乖听话?” 那样夏知寒与东若一同隐入山林的愿望,似乎都能轻易的实现。 他会心动吗? 当然会。 夏知寒伸手拿起桌上的药瓶:“这个能控制她的思想?” “对。”佘银环脸上露出得逞的笑,火光下,他的影子歪歪扭扭,像一条疯狂舞动尾巴的蛇。 夏知寒抬起眼:“这么点药,又能控制住她几时?” 佘银环一顿,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他只想着蒙骗夏知寒,未思考到那么多。 “算了,这些药应当也够让她混沌一段时间。” 夏知寒将药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与其让她疯一阵子然后坏事,不如……直接趁她中毒,杀了她。” “明白吗?”他要吴亮他们出手杀了东若。 夏知寒会心动吗?会的,不过那是之前。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佘银环看着夏知寒离去的背影啧啧赞叹。 没想到这位夫人的心,比常人还要狠些。 第125章 捕蛇者远观 佘银环他们有大动作,而且不仅仅是让夏知寒绊住东若这么简单。 东若或许被夏知寒迷惑,一时不察着了道,但绝不会坐以待毙。 就算吴亮他们想强硬地拍板决定,东若在山寨里的势力不是假的,真打起来,也不过是两败俱伤,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树叶晃晃悠悠地落到夏知寒的头顶,他抬起头,一个灰色的影子蹲在树上。 心中莫名一跳,夏知寒眉头微颦,眼角不着痕迹地往后一瞥,远处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全然没有人进出的痕迹。 “妈夫人!”一颗脏兮兮的小头探出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小柱子?”夏知寒吓了一跳:“快下来,莫要摔着。” “好!”小柱子应了一声,像只小猴子似的,三两下便从树上爬了下来,背着手蹦蹦跳跳地站到夏知寒面前:“妈夫人下来了!” 夏知寒被这童言童语逗得一笑,他抬手捡去小柱子头发上沾着的枯枝败叶,温柔地纠正道:“是小柱子爬下来了,不是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爬得那么高……” “我在抓蛇,你看。”小柱子听得夏知寒一问,立刻抬起背在身后的手,展示给夏知寒看。 一条有小儿臂粗的蛇被突然举到眼前,尾巴紧紧缠在小柱子手上,还在“嘶嘶”地吐着信子,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夏知寒。 “快扔掉!”夏知寒目光一凛,厉声喝道,那蛇也歪歪扭扭地盘立起身子,将头慢慢藏到身下。 古书有云,山野有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无人可御之。 话音未落,那蛇便弹射而出,眼看便要咬到他身上,夏知寒的瞳孔紧缩,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竟不知自己会死在这里! 点火火石之间,小柱子扯住蛇尾巴,将它往地上一甩,蛇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孽畜!竟然敢吓妈夫人。” “看我不把你砸得扁扁的,送去给夫人煲汤!” 那黑白相间的蛇被砸了个结实,在地上缩成一团,缓慢地蠕动着,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 “妈夫人,你没事儿吧?”小柱子关切地上前询问:“吓着您了,我等会儿就把他剥皮抽筋。” 夏知寒看着那蛇在地上无力地盘桓,哪里还有之前攻击时的神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严肃地教育小柱子:“此蛇剧毒,无药可医,以后不要去捉了。” “就是因为有蛇才去抓的啊,”小柱子对着夏知寒歪歪脑袋,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妈夫人您不用担心我。” “别看我年纪小小,可是我们寨里一等一的抓蛇好手。” 连灵枳姐姐都夸他,说小柱子虽然年仅七岁,但一看就知道他上辈子有三十多年的抓蛇经验。 “寨子里进了毒蛇,我看见了不抓的话,它们咬着别人怎么办嘛?” 夏知寒按住这跃跃欲试的小朋友:“这太危险了,有这么多大人在,何需你一个小孩子操心。” “不一样!”小柱子蹭了蹭夏知寒的手:“大当家说了,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作用,比大人都厉害得多!” 正说着,那条蛇似乎终于缓了回来,吐着信子,歪歪扭扭地往草丛钻去,只留下一小节尾巴露在外面。 “我的蛇!”小柱子惊呼了一声,连夏知寒都顾不上了,赶紧追去。 夏知寒看着小柱子的背影,他站在原地等了等,然后轻叹一口气,只愿吴亮他们的计划,不会伤害到这些无辜的人。 回到木屋,夏知寒恰巧看见了小厨房升起的袅袅青烟,一分心念迅速闪过,他脚步一顿调转了方向。 小厨房的门敞着,里头有个年轻人正在忙忙碌碌,空气中泛起烟尘,夏知寒在门边轻咳了一声。 那年轻人闻声转头,看见夏知寒,惊喜道:“夏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厨房烟大。” 他是胖大厨的得意弟子,被分过来专门给夏知寒做药膳。 说着他便要带着夏知寒出去:“您身子还未好,小心些别被熏着。” “不……不用,”夏知寒抬手阻止了年轻人的动作,他看着小厨房里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抬头询问道:“你……是在做饭吗?” “对!”虽然不知道夏公子的意思,但年轻人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您饿了吗?我给您热碗粥垫垫肚子吧。” “多谢,我只是想……”夏知寒犹豫了一下,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羞意:“我想为大当家做饭,你能让我试试吗?” “啊!原来是这样啊,可以可以!”年轻人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夏公子这是想为大当家洗手作羹汤啊! 真让人羡慕,感觉心底撞死的小鹿都还阳了。 “夏公子您来这里,”年轻人立刻热情地带着夏知寒进入厨房,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新围裙:“下厨会弄脏衣服,您把围裙穿上吧。” “好的。”夏知寒听话的解下披风,穿上围裙,然后收拢自己衣袖绑住,披着的头发被藏到帽子里,倒还当真像模像样起来。 年轻人把灶台上的厨具收了收,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夏公子想做些什么菜?” 夏知寒扫视了一圈,地上的木盆里摆着一只拔毛的鸡,想来今天的菜谱是鸡汤:“便按食谱来吧,我不擅厨艺,还请你多多指教。” 读书人都喜欢自谦,他懂! 年轻人麻利地滚到一边儿,给夏公子让出位置:“今天我原打算炖个鸡汤,夏公子要试试吗?” “好。”夏知寒点点头,开始往锅里掺水,炖汤算是较为简单的菜,他也知道一些,何况身边还有人指导。 眼看夏知寒掺了大半锅水,鸡都沉不下去了,悬浮在锅中,年轻人欲言又止。 虽说都是炖汤,但各个地方炖汤的手法都不同,山地地区喜欢在汤中加入大量佐料,沿海则更喜欢保持食物的鲜甜…… 想来夏公子的故乡,就比较喜欢大锅水炖,年轻人暗暗点头,记下了夏知寒喜欢的家乡菜做饭。 第126章 魔法小厨娘 将水掺进锅中后,夏知寒抬头以眼神询问年轻人是否正确。 这个年轻人也是十分机灵,一拍脑门就明白了夏公子的意思,他转身坐到灶孔前,开始猛火大烧。 夏公子掺了这么多水,一定是嫌他的火烧得小了。 他卯足力气,将上好的干柴一并塞入灶里,将灶口塞得满满当当。 锅壁上不一会儿就开始飞出连串的小气泡,鸡开始在白水里晃晃悠悠地转动。 夏知寒看着白水鸡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询问道:“我现在加佐料可以吗?” “可以可以!夏公子您尽管做,不用顾及我。”年轻人疯狂点头,想来夏公子是想委婉地询问大当家的口味。 但是据他所知,大当家向来不挑食,更何况这是夏公子做的。 得到大厨的许可,夏知寒端起旁边装盐的罐子,往锅里舀盐。 盐罐已用了许久,里面的盐不多,都结块沾在罐子上,夏知寒用勺子撬了一下,没撬下来。 他颦眉,手上用力,但盐罐长期放在厨房,表面沾了些油烟,抓着打滑,一不小心就落进了锅里。 “咕咚”一声,溅起一团水花,锅里的鸡多了一只陶罐作伴。 年轻人一愣,试探着询问:“夏公子你做的……是砂锅鸡汤吗?” 他倒是听说山下的富贵人家会用砂锅煲鸡汤,他没见过,原来是这样煲的啊。 “……对。”原来还有这样做的菜吗,夏知寒看着锅里的陶罐,默默认下。 “对了,夏公子,那边碗里放的是常大夫送过来的药材,您要不要炖些到汤里?” 既然是炖鸡,自然要炖营养。 眼看锅里只有一个陶罐做配菜,年轻人便出言询问道。 “好的。”夏知寒点点头,他端起药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没有再死死攥住陶碗,而是松松地拿着。 然后梅开二度,药材和陶碗一并落入了锅中,在滚水中翻腾。 年轻人与夏知寒对视一眼,迟疑道:“砂锅鸡汤……一个陶罐不太够……吗?” “可……可能吧。”夏知寒也不太清楚,反正事已成定局,多一个少一个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你们炖鸡汤的时候还要再加些什么东西吗?” 年轻人听见夏知寒这样问,他看着菜板上的切好的生姜回答:“嗯……姜片去腥,您放吗?” 这菜色已经和他知道炖鸡大不相同了,他也不确定这些食材夏公子需不需要。 “好的。”夏知寒捧起姜片放入锅中,不曾想动作太大,碰掉了锅边放着的筷子,竹筷也一下落了进去。 厨房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夏知寒被年轻人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正要开口解释意外。 已经有一声喝彩先一步响起:“好高深的厨艺!不愧是夫人!” 夏知寒一转头,才发现小厨房门口不知何时围了这么多人。 胖大厨站在人群前面,连连赞叹:“幸好我一听说夫人下厨就赶紧过来,否则一定会因为错过绝世菜谱而抱憾终身!” 夏知寒疑惑地看向胖大厨。 而胖大厨已经滔滔不绝地给围观群众宣讲起来:“陶罐为土、竹筷为木、铁锅为金,而夫人掺水做汤,又以猛火煮沸。”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道,尽在这鸡汤之中,何等精湛的厨艺!” “夫人当真是高手中的高手,将天地阴阳都汇入一碗汤中,此等奇技,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我胖三做了半辈子菜,今日见了夫人,才学会了做菜的真谛!” “原来是这样吗?夏公子……好厉害……”烧火的年轻人听见师傅的一番讲解,深为自己心中生起的疑虑有愧。 做菜之途长路漫漫,他还要再接再厉啊! “是……这样吗?”夏知寒没做过饭,但他知道胖三是山寨的主厨,定然很有经验。 他不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做失败了。” “夫人,您哪儿都好,就是太谦虚了。”胖三听了哈哈大笑,“您做事谨慎小心,怪不得做个菜都能做出道理来。” “胖叔,那个锅里好像冒黑烟了。”小孩子听不懂什么五行八卦,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锅里冒起黑烟。 “小孩子真是见识少,这是在排出食材中的杂质。”胖大厨笑道。 “可……可是黑烟越来越浓了……”小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说明杂质太多了!” “唉,现在的人心浮气躁,连山林野兽也被污染,失去了自然心。”一说到这个,胖大厨就感慨万千。 最近山寨的闲杂人等太多了,他家的老母鸡被吓得蛋都生不出来,人心不古啊…… “可是锅里……好像燃起来了……”眼看黑烟冒得越来越大,甚至还起了火苗,夏知寒心中有些不安。 这道菜真的做对了吗? 听出夏知寒语气的担忧,胖大厨走过来一看,发现原来是竹筷并没有完全掉下去。 有一根搭在了锅的边沿,被猛火点燃了,整个筷头烧得黢黑,怪不得在冒黑烟。 “小问题!”胖大厨对夏知寒信心满满:“夫人您看,水火本不相容,但因为您的五行八卦……” “水生了火,而火燃于水中,这是吉兆啊!” “本该针锋相对的两物竟然合在了一起,说明什么?”胖大厨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询问。 夏知寒一时被勾起了兴趣:“什么?” “说明即使生来冤仇敌对,但是也有共生的一天!” 这与他的处境何其相似,他与东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胖三的话像一记重锤,夏知寒垂下眼帘,他唇角含着淡笑:“你说的对……” “总有……共生的一天……” 若是早些看见这个吉兆…… 这或许确实是一道好菜吧。 “你们一群人堵在这里做什么?”门口忽然传来喧嚣声,众人纷纷让开了道。 灵枳一走进来,便看见夏知寒穿着围裙,绑着袖子,她迟疑了一下:“夏公子在做饭?” “对啊!灵枳姑娘你快过来,夫人可煮了一道了不起的菜呢!”胖三热情地招呼着,骄傲地朝着灵枳展示。 “这道菜我觉得可以取名——” “水火相融!” 第127章 美食的诱惑 “夫人还有这手艺?”灵枳听得胖大厨这般说,走过来往锅里一瞧。 满满当当的锅里煮着一个“随煮浮沉”的罐、一只死不瞑目的鸡、一个“乘风破浪”的碗,还有一双的“焦头烂额”的筷子。 “这是夏公子家乡的做法吗?我们这边儿炖碗是不放鸡的。”灵枳被锅里的东西沉默了一瞬,询问道。 “灵枳姑娘,这好像是砂锅炖鸡。”还在烧着猛火的年轻人主动补充了一句。 真是神特么的砂锅炖鸡,水火相融! “妙,妙极了!”灵枳满脸笑意地回头,对夏知寒大加赞赏:“夏公子您真是贤惠,大当家有福气啊。” 反正不是她吃,看热闹又不嫌事大,灵枳决定再加一把火。 “您如此厨艺可千万不要藏拙,一定要做个三菜一汤让大当家吃个饱!” “我也是这样想的,夏公子您要不要多给大当家做几个菜?”胖大厨也乐呵呵地在旁边帮腔:“也让我等观摩观摩手艺。” “是……是吗?”夏知寒原本看着那扑腾的鸡汤还有些怀疑,但是被人连着夸了几圈,他自己都有点信了。 也许只是卖相不好看呢?毕竟做菜的刁钻手法这么多,说不定他正好歪打正着。 夏知寒谦虚地笑笑:“那……我便再做两个菜吧,麻烦胖大厨多多指点。” “我哪能指点您啊,夏公子做饭有如此天赋,我们这些人望尘莫及啊。”胖大厨夸得情深意切。 说得夏知寒不好意思起来:“多……多谢……” 他期待地抬起眼,嘱咐灵枳:“灵枳姑娘,你先不要告诉东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没问题,”灵枳的嘴角根本压不下来:“我出了名儿的嘴严,交给我吧,绝对不让她知道一点!” 这惊吓……不对,是惊喜,当然要本人来揭开最合适。 既然有了汤,那便再炒两个菜,在胖大厨的悉心指导下,夏知寒信心倍增。 灵枳看着他大展宏图的模样,在心里默默为东若点了根蜡烛,自求多福吧。 她想了想,决定先去给常自在打个招呼。 阳光斜入窗户,想来这场连绵的大雨已经到了尽头。 东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手中把玩着毛笔。 身前的桌子上,还摆着成堆的信册等着她查看。 山下村落今天开始收粮,想来很快就能晒干,老费进县城找知县交接灾粮的事情,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今年冬天,斩虬寨恐怕是顾不上他们了。 吴亮这蠢东西,还故意给她惹了一堆的杂事,虽然乱子不大,但处理得挺麻烦。 真该死啊…… “咔嚓”毛笔被她生生捏断,她睁开眼,眸中的戾气在触及门边身影的那一瞬消失。 不知是谁家的小猫,在她屋外探头探脑。 东若心念一动,丢下断笔起身。 夏知寒提着食盒,还在门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他扒着门,想要再观察一下。 “怎么还不进来?”耳朵忽然被人吹了一口气,一声笑语随即传来。 夏知寒下意识地往后一让,刚好撞进另一个人的怀中,那人环住他,低声问候:“夫人也想我了吗?” “阿若……”夏知寒红着脸偏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将他的身影框入封存:“我来给你送饭……” 东若低头一看,果然看见夏知寒手中提着一只膳盒。 笑意不自觉地攀上眉眼,眸中闪烁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 东若伸手接过膳盒,一手牵着夏知寒走进房内:“辛苦夫人了。” 将书桌上的东西随便往旁边一堆,桌面上就空出一大块地方来。 夏知寒假装镇定地打开食盒,心脏居然“突突”地跳起来,带着些莫名的紧张:“今……今天小厨房换了个新厨师,你尝尝味道如何。” 换厨师?夏知寒吃的膳食不比旁人,要格外精细些,胖大厨最近好像没有给她报备换人这事儿。 东若眼底划过一丝流光,只担心是吴亮的人混了进去,但是……她看了一眼夏知寒,见他如此高兴,难道新厨师很合他胃口? 那恐怕得想办法把这人…… 东若正想着,思绪忽然一顿,目光停留在夏知寒端出的菜上。 “我猜这个新厨师,一定很不一般吧?” “可……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夏知寒忐忑地瞟了一眼东若,放下菜碟,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盘。 这厨师能不一般吗? 东若看着眼前烧得和焦炭似的青菜,整片叶子都焦黑了,偏偏中间的菜梗还是鲜嫩的青色,似乎还没熟。 一般人可不敢把这玩意儿送上来给她吃。 夏知寒摆好饭菜,羞涩地解释:“还有一道菜太重了,灵枳姑娘说她帮我端过来。” 重?灵枳如此积极掺和的准不是什么好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 人影还没出现,灵枳充满快意的笑声已经飞了过来:“鸡汤来咯!” 二人转过头,就见灵枳端着一个大盆走进来,里头飘着的陶罐陶碗,都被她刻意保留下来。 “大当家你快趁热喝,”灵枳热情地吆喝着:“这可是咱们寨最有天赋的厨师做的。” 东若盯着她,发现她眼底的幸灾乐祸都已经完全藏不住了。 夏知寒抬手给东若打了一碗汤:“这个鸡汤叫做水火相容,我觉得兆头很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还取了名字吗?”东若看着表面浮着黑色碎屑的奇怪鸡汤,岔开了话题。 “对!”说到这个,夏知寒开心地介绍起来,胖大厨和他一起钻研了很久,才取出来几个名字。 他用筷子夹了一叶烧焦的青菜,放在东若的碗里:“这一道菜叫做如胶似漆。” 如焦似漆?漆黑的漆吗?那确实挺符合的。 东若捏着筷子,在夏知寒期盼的眼光中夹起菜叶,放进了嘴里。 焦炭的苦味和菜叶本身的土腥味入口即炸,而且好像没有放油和盐,有一种不管人死活的美。 东若硬生生咽了下去,面不改色地夸奖:“好吃,这个厨师果然厉害!” “真……真的吗?”夏知寒眼底闪烁着点点星光,嘴角悄悄弯起。 “可是大当家好像都没有嚼?”灵枳憋得肚子疼,硬是掐住自己的大腿没笑出来。 “因为太好吃了,我都等不及把它嚼碎再吃。”东若沉稳地瞥了她一眼,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第128章 有福需同享 “没关系,这里还有。”见东若喜欢,夏知寒甜滋滋地又给东若夹了一块。 “这道菜叫做白头到老。” 厚厚的盐层盖着一堆看不出东西的东西,仿佛有无数不甘惨死的冤魂在嚎叫。 被做成这道菜,算它们白死了。 东若从容不迫地将菜放进嘴里,细看才能发现她的目光已经呆滞:“嗯嗯,好吃,太好吃了。” 咸得发苦,她的味觉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凌迟,东若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受刑的一天。 “如此厉害的厨师是谁?”东若缓了一口气,眼看夏知寒还要继续夹菜,她立刻握住夏知寒的手,转头语气诚恳地询问。 “厨艺如此神秘莫测,我一定要重赏他。” 未曾想东若居然如此喜欢他做的菜,夏知寒垂下眼帘,低声说:“是我……” “我生病的时候,你照顾了我那么久……我也想,为你做一些事情。” “原来是夫人吗?怪不得吃起来有家的味道。”东若拉着夏知寒,语气温和地称赞。 “夫人真厉害。” 确实有家的味道,像是东人行死了二十年没埋。 夏知寒听着东若的夸奖,脸上泛起红晕:“阿若喜欢,那我下次再给阿若做。” 下次就不必了…… “好。”但口中的回答却又完全不同。 夏知寒好不容易有开心的事情,东若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兴趣。 难吃就难吃吧,反正眼睛一闭一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谁知下一秒,夏知寒从膳盒里又取出一副碗筷:“那我和东若一起吃吧。” 这可不行! 这些东西她吃得,夏知寒可吃不得。 见事情发展不太妙,东若忽然抬头,在一边看热闹的灵枳心底一凉,暗道不好。 完蛋,东若可是个心黑的。 果然,东若回头就向夏知寒提议:“你看,灵枳都还在这儿没吃饭呢。” 既然灵枳这么喜欢刺激,不如让她贯彻到底。 “今天你做饭,她也帮了不少忙,不如你再去取一副碗筷,我们三个一起吃。” 说起灵枳姑娘,她今天在厨房又是帮忙择菜,又是帮着想做菜的点子,刚才还帮他端鸡汤。 确实是他没有考虑周到,他一心想着东若,倒把灵枳姑娘晾在边儿上。 夏知寒转身愧疚地对灵枳发出邀请:“灵枳姑娘,不如坐下一块儿吃些吧。” “不不不……我不……”爱吃这个。 灵枳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却见东若坐在夏知寒背后,眼中闪烁着幽幽的冷光。 这下灵枳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爱吃怪东西呢……” “那我再去拿一副碗筷。”夏知寒开心地转身出去。 一直到脚步声远了,灵枳才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东若面前的鸡汤,没忍住笑了出来。 “夏公子真是妙手回春,这鸡鲜得我都觉得它要活过来了!” 是气得活过来了吧,东若瞥了一眼灵枳,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他有这份心意便好。”东若看着满桌子稀奇古怪的菜,不免摇摇头,脸上带着无奈地笑。 如此考验演技的一顿饭,堂堂大当家居然也有今天。 “不瞒你说,刚才我在厨房夹了一块肉喂狗。”灵枳看着东若那模样,没忍住分享了一下自己的见闻。 “那狗闻了两下打着干呕离开了。” 给狗都留下了终生难忘的阴影。 灵枳摇着头,拿筷子敲了敲盘子的边沿,感慨道:“看,狗都不吃。” “但是你吃。” 智者不入爱河,怨种吃饭曲折。 听见灵枳的描述,东若愈发肯定不能让夏知寒吃这些东西:“先把桌子上的饭菜全部收拾掉。” “丢哪儿?你这可是危险物品。”要是乱丢被人发现吃了,那还得了。 茅厕那边最合适,但是来往的人多被发现就露馅了。 丢后山怕被云肥吃到。 要是可以,她想把这玩意儿塞到吴亮嘴里。 算了,吴亮还不配吃夏知寒做的东西。 东若冷静地想了想:“丢河里去,两下就冲走了,不会留下痕迹。” 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丢到水里最好藏。 两人刚把饭菜全部装起来,夏知寒已经拿着碗筷回来了。 眼见桌上空空如也,连点菜渣都没留下,夏知寒一脸疑惑。 灵枳见状,不好意思地笑笑:“夏公子做饭太好吃了,我一时没忍住就吃光了。” “但是……这么多菜。”真的能吃完吗?别的不说,那锅鸡汤就能把人胀成个水球。 夏知寒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 “你是知道的,我和灵枳的胃口比较大。”东若默默添补,“今天的饭菜又好吃,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夏知寒看着空荡荡的鸡汤碗,不确定地问道:“那个陶罐和陶碗……你们也吃了?” 这也能吃下吗? “……忘了。”刚才顺手就一起倒进去了。 东若和灵枳对视了一眼,然后灵枳咬咬牙,豁出去了。 她打着哈哈笑道:“怪不得我说什么东西这么硌牙,原来是陶罐啊……” “啊?”夏知寒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灵枳姑娘,你还好吗?” 怎么感觉精神状态有点不太健康。 “她的意思是……”东若无奈地闭了闭眼,起身转移夏知寒的注意力:“她被鸡骨头卡到了。” “陶罐陶碗放在鸡汤里不方便,刚才有守卫来汇报,我就让他顺便把这两东西送回厨房了。” 东若一边说一边带着夏知寒往外面走:“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煮碗面。” 灵枳趁机带着生化武器遁逃,一路往河边跑去。 胖大厨这个时候刚好在大厨房,见到东若领着夏知寒进来还颇为惊讶:“大当家您怎么来了?” “夏公子不是给您做了饭吗?” 东若只想跳过这个话题,吩咐道:“知寒胃不好,那些东西吃不惯,厨房还有些什么给他做一碗。” “好吃和营养不能兼得嘛。”胖大厨遗憾地摇摇头,招呼着人起锅烧油,不一会儿就做出两个小菜。 “这味道肯定是比不过夏公子的,你们可别嫌弃。” 东若看着盘子里肉是肉色,菜是菜色,咸淡适中的食物,颜色和味道都这么正常。 确实比不过,没有令人安息的味道。 但也不用这么谦虚,不可名状的邪神之物,不是常人的厨艺可以做出来,这是厨房邪神的天赋,不必羡慕。 第129章 绝命大毒师 灵枳不出意外地在常自在的医庐找到了东若。 东若支着头斜坐着,眼眸半阖,一只手放在垫子上。任由常自在把脉。 只是这脉一把一个不知声,常自在眼中各种情绪轮番闪过,就是迟迟没有下定论。 “要不你换只手试试?” 她看了常自在一眼,沉默地换了只手,常自在闭着眼,感受了一下:“还是不对,你这脉象怎么活着跟死了一样?” “是不是那个瘦高个儿,叫佘什么的,给你下药了?”常自在不确定地收回手:“张嘴,我看看舌头。” “你居然会上当?你八百个心眼子,不应该这么容易啊……” 难道是谈恋爱把脑子谈坏了? “不是,”东若摇头否认道:“那些蠢货还没这个本事。” 栽那些人手里,那她这些年也白活了。 “所以你到底吃了些什么?”常自在摸不着头脑,东若向来身强体壮,怎么突然就受了内伤:“内力在经脉里乱窜,五脏还在疯狂运转。” 怪不得内脏生疼。 东若想了想,开口细数:“吃了青菜,鸡汤,还有一个黑糊糊的泥浆不知道是什么……” “嗯?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除了最后一个。 但应该都是很平常的菜色,不应该有这效果啊? 常自在从医许久,头一次遇见这么奇怪的状况,难道毒药已经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那是因为她吃的是出自夏公子之手的爱心午餐。”灵枳刚一跨进门就听见二人的对话,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狗闻两口都腿打颤,她还全吃下去了,看她刚才如此沉着冷静,我还以为没事儿呢。” 没想到都是在硬撑罢了。 “夏公子做的饭?”常自在闻言震惊地看着二人:“这什么追魂夺命饭,杀人都不伪装一下吗?” 这技术不去当杀手可惜了啊…… 东若沉默了一瞬,开口一本正经地替夏知寒辩解:“其实也不是不能入口,只是卖相差了点。” 那卖相岂止是差了点?就差把有毒两字写脸上了。 灵枳和常自在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眼睛不用的话,建议捐给需要的人。 “菜色独特,以凡人之躯难以承受才会至此。”东若选择睁眼说瞎话。 好好好,借口都找到修仙界面了,也没人告诉说谈恋爱串频道呀? “这理由你自己信吗?”常自在提出质疑。 东若可疑地停滞了一瞬,而后坚定地开口:“我信。” 你特么明明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灵枳正要开口说话,外边儿忽然跑进来一个喽啰:“灵枳姑娘,不好了,河里的鱼突然都翻肚了!” “大当家!您也在啊,我刚要去禀报您。”喽啰转头看见东若也在,立刻上前汇报。 “大当家,我们怀疑是寨中混入了内鬼,想投毒暗害我们。” 说着,喽啰还长舒了一口气,庆幸道:“还好是个笨贼,把鱼毒晕让我们发现了。” 医庐内忽然陷入了诡异地沉默,东若安静地转过头,视线竟然有些飘忽。 “哈,”灵枳忽然笑了一声:“大当家您别转头啊,这投毒的人……是抓还是不抓呀?” “灵枳你不要这么绝对,”常自在语气诚恳地补了一刀:“说不定是那些鱼儿虚不受补呢?” 做饭情节虽然很好很温馨,但是分人,如果不是东若结实扛造,今天夏知寒就得做个寡夫。 “传我命令,”东若语气平稳,试图掩盖事实:“此事不可声张,那笨贼……我自有打算。” “是。”小喽啰虽然不知什么情况,但看东若面容严肃,只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搞不好是大当家计划的一环呢?诶,他真是笨,差点坏了大当家的大事儿。 “不是我说,夏公子还费什么心思密谋杀人啊?”等小喽啰走了,灵枳才出言嘲讽道。 “再做个菜完全就能把咱们大当家送走了。” 东若闻言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灵枳,眼底金光一闪而过:“他根本没有放药。” “那你怎么……”灵枳看了看东若,忽然语气迟钝:“难道这是夏公子的真实实力?” “这么厉害?” 完全没用技术全靠实力的吗? 连常自在都听呆了:“他是什么天生制毒圣手吗?” “大概……是吧。”说到这个,东有些若不确定地回答,夏知寒的天赋好像总是……点在出其不意的地方。 这头的夏知寒解开斗篷放搭到架子上,他取出袖中的药瓶,眸中带着深深的阴影,像是平静的水塘下暗藏的杀机。 既然要给东若下药,那放在每日的饭菜中似乎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贤惠的夫人日日送饭,听起来是个多么不惹人怀疑的温馨故事,而且…… 今天的饭菜或许算个试探,只要是他送上的东西,东若都会吃下。 夏知寒曲起手指,将药瓶攥紧,眼底暗流翻涌。 但是……至少现在……他还不想就这样践踏自己的心意。 轻叹一口气,夏知寒收好药瓶,掩下眼中的流光。 他铺开纸,再一次写下密信。 他之前已经劝了那些人以怀柔手段为主,听佘银环那日透出来的消息,他们似乎也听进去了。 只是……佘银环又是从何得到招安的消息,而朝廷为何又迟迟未曾给他传信。 夏知寒敲敲窗沿,一个胖鼓鼓的乌鸟飞到他的手边,听话地张大了嘴巴。 将纸条卷一卷,塞到乌鸟口中,夏知寒摸了摸它的头,乌鸟轻啄了他一下,展翅飞走。 夏知寒看着在树杈间无忧无虑地鸟儿,勉强驱散了心头升起的不安。 一直等到夏唐他们从山下回来,夏知寒才终于接收到朝廷这些时日送来的第一个消息。 “招安……”夏知寒的眸光动了动,朝廷派了使者前来招安,不日就要上山。 “苏甲。”夏知寒看着苏甲,语气有些冷淡。 苏甲恭敬地低下头:“夏公子。” “苏姑娘那边如何说?”虽然他有八成的把握,但是不知为何,夏知寒的心头却一跳。 “苏姑娘说:请夏公子放心,这件事儿不会让她的心上人知道。” 第130章 昏暗烛光下 今晚注定不平凡,夏知寒抬手点起蜡烛,将整个内室照得通明。 朝廷派了两个人来,正使宋万是上次招安水泊的功臣,而副使王元义则是水泊从前的当家。 佘银环传来消息,让夏知寒使计绊住东若。 “听人禀报说你不舒服……”东若听得底下人的禀报,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她撩起纱帐,便见夏知寒缓缓睁开眼,清澈的眼眸沾染了昏黄的烛光,抬眼的那一瞬像一场朦胧的幻梦。 让她一时失了言语,东若小心翼翼地放下纱帐,唯恐惊飞了眼前的蝴蝶。 “怎么了?”她坐到床边,将夏知寒抱起来靠在怀中。 夏知寒颦着眉,捂着心口垂眼,烛光下辨不清神色,只是声音似乎在发抖:“我做了噩梦,有些害怕。” 东若眼角瞥过蜡烛,眸光短暂的金光一闪而逝,她垂下眼:“我在这儿陪你。” “好。”夏知寒脸上显出点点笑意,拉着东若的衣角。 蜡烛燃烧着飘出白烟,夏知寒低头靠着东若,手指不自觉地捏紧。 “大当家,山寨来了贵客,吴当家请您过去一叙。”屋外传来侍卫的传话。 夏知寒心中一跳,东若垂眼看着夏知寒,神色莫明,她启唇问道:“什么贵客?” 侍卫尽忠职守地回答:“听吴当家说……是水泊的头领前来拜访故旧。” “阿若……”夏知寒眼中散着碎落的烛光,抬眼楚楚可怜地望着她,从东若的角度看去,还能看见他敞开的领口里瓷白的皮肤。 东若的眸色深深,暗金色在其中流动着,她忽然笑道:“既然是拜访故旧,便让吴当家好好招待着。” “是。”侍卫还想说什么,却忽然住了口。 “夏知寒……”东若手指划过夏知寒的脸,面上似笑非笑:“遂意了吗?” 手指继续往下滑去,像刀刃一般带着危险的气息,夏知寒一动也不敢动,心中突然生起些微恐惧。 “阿若留下来陪我,我自然高兴。”他面前露出一个泛甜的笑,似乎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东若摇摇头,然后抽回手,直起身子。 担心东若要走,夏知寒心中一空,他顺着坐起来,无措地看着东若:“阿若,我做错了什么吗?” “也许吧……”东若歪歪头,她看着夏知寒,眼中的阴暗却没有消退:“谁让我就是这么容易被你骗呢?” “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还没有晕过去?”东若低低笑了一声,她弯下腰凑到夏知寒耳边询问道: “夫人与吴亮达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交易,说与我听听可好?” 夏知寒心头一跳,面上却无知无觉,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解:“阿若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撒谎也没关系……”东若站起来,走到桌边,端起一方烛台,她将蜡烛微微倾斜,将蜡泪滴到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心脏“砰砰”直跳,似乎在恐惧什么,夏知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东若端起蜡烛转过身,烛光加深了她脸上的阴影,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更加锋利:“我与夫人还有很长的时间。”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反射出金色的光,死死盯住自己的猎物。 “阿若……”夏知寒喃喃道,东若端着蜡烛慢慢走过来,他悄悄往后缩了缩。 “不是要留住我吗?”东若坐下来,烛火晃了晃,微笑着询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吴亮他们今晚什么也谈不成。” “什么?”夏知寒惊讶着呼出声:“为什么会……” 佘银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因为……”东若压低声音,夏知寒没有听清,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 东若拉住夏知寒,将他引入自己怀中:“因为……” 她的声音低哑,靠在夏知寒的耳边:“人心不足蛇吞象。” 什么意思?夏知寒还未明白,忽觉什么东西微微一烫,滴到了他的背上。 “疼不疼?”东若温柔地询问道,眼中的神色格外柔和。 只是他现下无心思考,夏知寒的衣服垮在手臂上,羊脂白玉般的背脊滴上了一滴淡黄色的蜡泪。 “吴亮不是想招安吗?”夏知寒抬头看了一眼东若,眼中的欲望半隐半现。 东若笑了笑,任由夏知寒从自己口中套话:“吴亮之所以不去水泊,是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蜡泪凝干后取开,淡红色的花儿在雪地中绽放。 “前头的交椅都被人坐齐了,他想要的可不是最后那芝麻大点的利益。” “那现在……他的位次不低,为什么还不同意?”夏知寒顿了一声,拉着东若的手指引着雪落下的位置。 这里会漂亮一些…… “因为斩虬寨规模不如水泊,”东若端着烛台,任由夏知寒肆意妄为,她安然不动,眸中已经纷乱:“所以朝廷给的官位会小些。” “就算他位列第四,也不甘心。”不知何时,东若的腰带已在无知无觉中消失。 夏知寒眼尾泛红,他轻瞟了东若一眼,见她还是无动于衷,便拒绝似的拉过一角被子盖住自己。 “所以……他要先拒绝几次,抬高自己的身价?” 可又偏偏露出自己带着红晕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回眸一眼。 犹抱琵琶半遮面,总让人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东若放下烛台,伸手拉住夏知寒的手腕,两只银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而且他重名声,自然要拒绝一下,才能显得自己不慕权势,只是朝廷执意相求,他才迫不得已。” 夏知寒抬起手指,抚摸过东若耳后的辫子,辫尾垂到他的锁骨上,扫得有些痒痒。 “其他人呢?他们总会愿意,怎么不先稳住吴亮。” 东若松开咬在口中的白缎,看着上面慢慢泛起红晕:“他们也想搏一搏。” “说不定也能拿到更多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夏知寒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他低声呢喃道:“阿若觉得他们今晚一定成不了?” “不仅是今晚……”东若扣住夏知寒的手指:“他们还得拉扯……” “很长一段时间……” 第131章 爱情唯一性 汗水滑过蜜色的肌肉,滴到另一片洁白无瑕的皮肤上,溅成一朵绽放的花。 “那阿若……觉得……”夏知寒难耐地颦着眉,说话声断断续续:“要什么样的价码……吴亮才能……甘心……” 手指紧紧攥住纱帐,勒出条条红痕,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自下而上,仰望着他的神明。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多少都是填不满的。”微卷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背上,像黑色的火影,东若垂眸注视着夏知寒。 头上的银饰反射着烛光,却敌不过她的双眼灼热。 “他尝到了甜头,就会得、寸、进、尺。”东若弯下腰,亲了亲夏知寒水雾氤氲的眼睛。 一滴泪自泛红的眼尾滑落,夏知寒松开纱帐,伸手环住东若,手指沿着优美的背脊滑下:“既然如此……和谈要如何才能继续?” “让对手替你想办法,夫人套话的手段可不高明。”东若轻笑一声,埋到夏知寒耳边,热气扑来,带着丝丝沙哑:“夫人还请再接再厉。” 夏知寒眼中暗影重重,修长的手指围着东若背上的疤痕打转儿:“手段高明与否……只看能否达成目的……” 横行霸道这些年,东若身上的刀痕伤疤自然不会少,它们镌刻在东若流畅的肌肉上,记录着夏知寒未曾到达的过去。 他的手指流连在那些疤痕上,心中像是被羽毛轻抚而过,竟然有了些许痒意。 “哦?”东若停下动作,慢慢坐起来,审视着夏知寒,琥珀色的眼瞳折射出辉光。 夏知寒目光微动,撑起莹白的腰身,这些时日养出的薄肌线条逐渐明显,分外漂亮,内里随着动作变化,东若挑眉不语。 他将头靠在东若的颈边,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脖颈,抬眼间满是风情:“请阿若为我解惑。” “这样可不……嘶——”东若正要拒绝,不曾想夏知寒竟然张口咬上来,蜜色的脖颈被咬出一圈牙印。 东若掐住他的后颈,低低一笑:“好大的胆子。” “是阿若教得好。”夏知寒松开口,野心勃勃地看着东若,舔了舔唇,本来浅色的唇瓣竟然显出点点殷红。 温驯的家猫对她露出利爪,挑衅着主人的权威。 “哈,”东若笑着,抓住夏知寒的脖颈用力地吻回去:“真是厉害啊,夫人……” “和谈……”夏知寒在喘息的间隙出声,还不忘自己的目的。 东若笑叹了一声,低头咬住夏知寒的喉咙,那一瞬间,被猛兽猎杀的惊惧让他心底一颤。 夏知寒眼中一片白光闪过,他无力地软倒在床铺上,恍惚间看着东若的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方法很简单,只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烛火燃去了大半,热水还残留在皮肤上,东若支着头,手指把玩着夏知寒的头发。 “你明知他们的企图……”夏知寒的嗓音还带着残余着涩感:“那你为什么还要留着他们。” “废物只是放错位置的工具,”东若说话漫不经心,眉宇间带着餍足的懒散:“留着他们,也能给你解解闷。” 夏知寒偏过头,眼睛倒映着烛光,像流动的星河:“阿若憎恶朝廷,也不会答应招安,那为什么……又要答应我那些无用的想法。” “夏知寒,我确实不喜朝廷官员的做派,”东若将夏知寒的头发送到唇边一吻,目光灼灼:“但是如果朝廷中人都如你一般……” “我倒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无药可救。” 可惜……像夏知寒这样的人,也不过是落得被排挤陷害的下场。 “阿若不会答应招安,对吗?”夏知寒的目光沉了下去,暗流再次翻涌上来,淹没了星光。 东若搂住夏知寒,头发随着动作交缠在一起,如同束缚的锁链:“我贪图得太多,朝廷给不起。” 世人的欲望无穷尽,而她是其中最大的野心家。 “阿若……”夏知寒抱紧东若,他垂下眼帘,眸中流转的神色被尽数遮掩:“我喜欢你。” 自古以来,珍贵之物总与稀有沾边,好像天公也嫉妒它们的美好,不许它们落得一个好下场。 东若抚过他单薄的脊背,声音也多带了一分真心:“我爱你。” “还不够,”夏知寒仰起头他凑到东若颈边,亲吻着自己咬下的鲜红牙印:“东若爱的人太多了……” 闻言,东若的手自衣摆探入:“胡说,我何时爱过旁人?” “沈老板、苏姑娘……”夏知寒的声音带着些委屈,他瞟了一眼东若,眼中流光溢彩:“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不知还有多少。” “你这醋吃得没头没脑。”手下的肌肤顺滑柔润,如一匹上好的锦缎,东若垂下眼,看着夏知寒的脸上泛起红霞。 “没头没脑才叫吃醋,有条有理的叫做捉奸。”今晚的夏知寒,胆子格外大些,他肆意地耍着小性子。 而东若照单全收,她宠溺一笑:“夫人不愧是读书人,我也说不过夫人……” “那便只好许个诺,日后绝不沾花惹草,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人。” “这样,夫人可安心一些了?” 原以为这能哄得他欢喜,不曾想夏知寒却是眸光一闪,对准上次的牙印又一口咬下去。 口中泛出了血腥味,牙印被再次加深,夏知寒抬起头,唇瓣染着血色:“不止如此……” “我要日后你爱的每一个人,都须有我的影子。” “他们有三分似我,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眼中的锋锐毫不遮掩,夏知寒逼视着东若,他要将东若的心全然占据,让她每爱一个人,都是在爱自己。 东若却笑了,她吻上来,任由血腥味在彼此的口中蔓延。 “你知道如果我遇见和你相似的人,一般会怎么做吗?” “我不会亲他,也不会抱他。”夏知寒攥紧东若的衣裳,心揪了起来。 “我会杀了他。”居心叵测之人,她有一个夏知寒足矣。 “三分像你不是他的运气,是他该死的宿命。” “所以,夏知寒……” “留在我身边。” 第132章 命运终将离 果然如同东若所说,那天晚上吴亮和朝廷那两个使者什么也没谈成。 灵枳在场旁观了全程,便同夏知寒讲述了当时的场面,“水泊故旧”几次想开口提这事儿,都被吴亮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那两人无法,只好住了下来,被安排到山寨最僻远的地方,还派了人看守,免得他们探到些什么。 说着,灵枳瞥了一眼夏知寒,想起东若脖子上几天没消的牙印,撇了撇嘴,她在前头冲锋陷阵,听一群人毫无营养的聊天到半夜。 这两人倒是有兴致,床头打架打得挺尽兴,怪不得她还纳闷怎么几次催促,东若都没有回音。 夏知寒安静地听着,将饭菜都装入膳盒,他开始学习照顾东若。 早上起床时给她一个亲吻,中午从小厨房取来饭菜带去和东若一起吃,晚上燃着灯等东若归家…… 听说温柔小意最会醉人,他要东若的生活处处留下他的痕迹,成为她无法摆脱的魅影。 他们夫妻的爱情缠绵悱恻,灵枳只觉得没眼看,几步路还要专程送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一个住长江头,一个住长江尾呢。 “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再见。”灵枳挥挥手,拒绝再吃狗粮。 夏知寒盖上饭菜的盖子,抬眼瞥过窗外的鸟儿。 佘银环昨天询问了他的事情进行得如何,还顺便提醒他下毒不要太高调。 他做的饭菜实在是太可怖,佘银环还以为他把药全塞进去了。 但是那次,他分明没有下毒…… 夏知寒提着膳盒等在外面,不一会儿,里头议事的人三三两两地出来,见到夏知寒都笑着低头问候。 “夏夫人又来给大当家送饭啊?” “真是贤惠。” 夏知寒浅笑着,脸上带着丝丝羞怯的甜蜜,目光与人群中的佘银环短暂相接,随即交错而过。 “久等了。”东若走在人群最后,接过他手中的食盒,解释道:“山寨多了外人,事情处理得复杂些,多商量了一会儿。” “没关系,也不是很久。”夏知寒摇摇头,二人相携入内。 今天夏知寒去取菜的时候,胖大厨还想让他一展厨艺,被他以身体不适拒绝了,虽然那天东若对他的厨艺连连夸奖。 但夏知寒又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来那些饭菜实在难以入口,根本不仅仅是卖相问题,东若脸色白了好几天。 “今天上了新的菜色,东若也尝尝新鲜。”夏知寒布好碗筷,为东若携了一筷子回锅肉。 与东若相处这么久,夏知寒对她的口味也有了些了解,东若喜食油腻的食物,尤其喜欢各种肉类。 东若接过菜,转头又将瘦肉挑出来,放到夏知寒碗里:“你才应该多吃些,从前都抱起来硌人。” 如今才好不容易养了些肉,抱起来软得像一片云。 夏知寒胃不好,因此饮食向来清淡,油腻的肉不好消化,所以小厨房一般都是将瘦肉剔下来,单独给他做一碟。 两人正吃得其乐融融,忽然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东若眉头一凝,正要呵斥,只见一个挂着白布的年轻人闯进来,当头跪倒在地,哭声哀恸:“大当家,张老先生……去了!” “您节哀啊——” “什么!”东若霍然起身,虽然也明知该是这段时日的事情,但在知道这个消息时,心中依旧难以接受。 “阿若……”夏知寒牵住东若的手,试图缓解她的哀伤,但语言太过苍白,行动又太过无力,叫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东若垂下眼睛,她向来不将情绪外泄,只有夏知寒知道,她的手指握得那般紧:“陪我去看看吧。” “好。”夏知寒点点头。 二人赶到张老先生家时,门口已经挂上了白灯笼,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都站在外面哭泣。 张妈从前跟随东人行走南闯北时,被伤了身子,不能怀孕,因此些个孝子都是张老先生教过的学生。 这些人看见东若来了,自发地为她让开一条道。 东若拉着夏知寒,穿过纷飞的纸钱,一步一步往里走。 堂屋内停着一具黑色的棺材,前头摆着两盏长明灯,张妈坐在牌位前面无表情地撕着纸钱。 听见响动,她抬起头,面上才终于带出一点难言的悲伤:“阿若,来给你先生烧点纸钱。” “他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 “是我让先生担心了。”东若走到灵位前,毫不犹豫地跪下拜了三拜:“再多的愁事儿都是活人的。” “先生不必太过记挂,安心离去吧……” 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合礼数,但无人置喙,张妈走到东若身边,为她披上一层白布:“见到你,他该安心了。” 一旁的人看见夏知寒,也给他递上白色的布条,帮他系在手臂上。 “后事要如何操办,你先生都已一一交代过,只有一样,你恐怕不知。”张妈语气平淡,她早已做好别离的准备,所以显得不那么难过。 “阿若必定竭尽全力,在所不惜。”东若甚至根本没问是什么,就一口答应下来。 张妈却看着东若,叹了一口气:“他不愿埋在土中安寝,要你将他焚为灰烬。” “牌位也不可摆在东大哥身边。” “什么?”挫骨扬灰! 何等歹毒的死法? 东若厉声道:“先生怎可……” 当今世人最在乎的,莫过于死后葬下的那一亩三分地,可是张老先生却不愿埋入坟墓之中。 并非他生性爱自由,而是他还在责怪东若……准确地说,他还在责怪他自己。 他觉得是自己教导无方,才使得东若贪婪堕落,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东人行与云姑娘。 可是他错了,东若的野心自生来而来,随岁长而长。 夏知寒不明所以,只是东若周围的气压很低,他走上去,将手放到东若的肩膀上,作为一点无用的慰藉。 东若盖住肩膀上的手,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人可以烧了,但是不许挥洒、不许入土。” “我劝先生再看看,才能知道野心不是什么坏事。” “坏的不是贪婪,而是人心。” “东若,我早说你冥顽不灵,”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可是他们总是不信。” “今日在张先生灵前,你依旧没有半点悔过之意吗?” 第133章 天怒薄情人 “悔过?这个词有些新鲜,做错事的人才该悔过。”东若听见这声责问,带出一声有些敷衍的惊讶。 “我又未做错,为何要悔过。” “你说对吧,”她抬起头,唇边转瞬含起浅笑,似乎早有预料:“老师。” 夏知寒回过头,只见门口站着宋川流、老费、还有脸色发黑的刀疤三人。 便是隔着斗笠垂下的黑纱,夏知寒都能知道宋川流的的脸色定然不好。 他向来认死理,听得东若这般说,语气越发冷硬:“既如此,我又何……” “川流,先给张老哥哥上炷香吧。”老费打断了他的话,相识多年的友人离去,宋川流虽不说,想来心中也是不快。 不过东若……唉……事已至此…… 东若让开位置,站到夏知寒旁边,看着他们三人取来香烛点燃,烟线拉长,飘飘荡荡。 “老哥哥,见了东大哥替我们问声好。”刀疤先开了口,他跟在东人行身边的时间最长,与东人行最为亲厚。 如今友人离去,只盼张老兄弟能替自己见见东大哥。 老费听了,义正言辞地纠正道:“还是别为难自己,你害怕东大哥还是避着他走吧,就是东大哥可能会想见见你。”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东人行惩奸除恶的时候,所以张老先生格外害怕东人行,却又格外崇拜东人行。 “你也别太有压力,东大哥要是问你,你就说东若的事儿东若自己操心,跟你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是要撇清关系,给东人行告状吗?夏知寒转头看了一眼东若,却见东若对他笑着摇摇头。 “保重。”宋川流向来寡言少语,他沉默了一瞬,最后也只吐露出两个字。 上完香,宋川流转过头看着东若,东若抱着手臂没有言语,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之间暗中的较劲。 “东若,”宋川流开口道,外面好像吹来了一阵风,卷起灵前的纸灰:“前几日吴亮他们下山你可知晓?” “知道。”东若干脆利落地回答。 吴亮几人还是她派下山的,她如何不知。 “那他们在山下欺压百姓、横行乡里,你知是不知?”宋川流声音一厉,连带门口悬挂的灯笼都摇晃起来。 外面的人听见声音,都转过头往里头望来,竖起耳朵偷听。 吴亮他们不是下山帮百姓收粮吗?怎么会…… 夏知寒颦眉,为何夏唐和苏甲未曾告诉他?他转过头看着东若,希望得到一点答案。 终于来了…… 东若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笑,她瞥了一眼香案,青烟袅袅,像是从人间流到天上的泪痕。 “我知道。”她承认得很快,全然没有辩解的意思。 “阿若!”刀疤突然呵斥了一声,语气焦急:“你不要置气,好好跟你老师解释。” “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老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阿若啊……” 夏知寒握紧东若的手,他看着东若,心中忐忑。 东若重重地回握,她抬头看着宋川流,二人隔着黑纱对视:“我知道。” “吴亮向我提过,我允许了。” 这次招安绝不会简单了事,吴亮提议过用“温柔的手段”征备粮食,以防意外。 “倒是不知谁如此多嘴饶舌,告诉了你们。” “好!”宋川流冷笑道:“你承认了最好!刀兄,费兄,如今你们也看见了,东若已经亲口承认。” “如此,你们亦不要再拦我。”说罢便要拔剑。 “阿若,你怎么会……”刀疤拦住宋川流,他看着东若,满是不解:“你不记得了,那些村民不是你的家人吗?” “可是刀叔,我爹娘因为这天下人死了。”东若语气冷淡,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刀疤。 “天下人都欠我一条命。” 他们本可以不必死,但是因为人间的哭声,他们终究还是多管了闲事。 风刮得愈发厉害,像是有人震怒,掀起了风云。 刀疤听得这话,身形晃了晃,猛地吐出一口血,老费赶紧扶住他:“刀疤!” “阿若,你刀叔伤还未好,就赶来拦你师父,你怎可这样气他?” 今早有个山下的村民偷偷找到宋川流告状,说是东若纵容手下为非作歹,宋川流立刻要找东若算账。 还是刀疤硬从病床上爬起来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听信一面之词。 结果不曾想还未找来东若,就得到了张老先生去世的消息,三人匆匆赶来,正巧撞见了东若。 “你是东人行和云青的女儿啊!”刀疤恍惚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终究与记忆中不同了…… 夏知寒低下头,东若几乎将他的手指捏断,可是他抬起眼时,却见东若面上依旧是一片懒散。 “对啊……我是他们的女儿,所以我生来就背负了血债。”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了结我的仇恨。” “你们看这些人,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东若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些薄情。 “是东人行救了他们一命,现在他们恩人的女儿要他们还一命,有借有还,不对吗?” “住口!”一剑飞来,夏知寒下意识要挡在东若前面,却被东若笑了笑推开。 血喷薄而出,溅到棺材、纸钱上,显得愈发邪异,东若硬生生接了这一剑。 “阿若!”几声呼喊齐齐传来,宋川流动作一顿,似乎全然未想到会打中。 东若将唇角的血一抹,扬起血腥的笑,礼貌地询问道:“老师可满意了?” “你……”宋川流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只是斗笠挡住了他的容貌,看不清脸色。 “你抢了山下百姓的粮食,今年收成不好,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老费突然出声:“阿若,这一次是你错了。” “我错的那可就多了,不差这一点。”东若抬手握住剑刃,将剑生生从肩膀上拔了下来,掷到地上。 夏知寒慌张地撕下衣摆,绑到东若的肩上止血,他颤抖着指尖,这才发现不对…… 东若受伤了,他们最崇拜的大当家受伤了,可是周围的人完全没有去通知常大夫的意思,他们都冷冷地垂袖旁观。 东若的那番话,被这些人听了进去,很快整个山寨都会知道,她即将失去权威。 宋川流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沙哑颤抖:“你当真要我杀了你吗?东若!” “宋当家,还请息怒。”外面又乌泱泱来了一群人,夏知寒抬头,发现居然是吴亮他们。 第134章 高处不胜寒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夏知寒心却莫名的跳了一下,忽然明白这是吴亮的陷阱,要将东若从捕食者变作猎物。 “二当家和三当家也在啊……”吴亮上前先套了个近乎,亲切地问候了一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费也冲吴亮点了点头:“吴当家。” 但刀疤现在全然无心理会这些,他双眼发直,盯着地面一声不吭。 吴亮也不计较,他瞥过刀疤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暗笑,转头看向今天的目标:“宋当家,还请莫要动怒。” “闭嘴,这是家事,与你无关。”宋川流只一眼,便看出这人就是那个吴亮,自从他上了山,斩虬寨就变得乌烟瘴气。 吴亮一开口就碰了个钉子,但是这位宋当家脾性如何,这些时日他可是打探得清楚,早就知道会有这等情况。 他也不恼,仍旧笑眯眯解释:“宋当家,之前大当家命我收集粮草,也是担心有人进犯。” 分明是吴亮的提议,但如今从他嘴里吐出话来,倒成了东若的一意孤行。 “但是如今朝廷已派人来招安,这些粮食,我自然会送还给山下的百姓。” 一推一拉,立刻便将过错和功劳分割,吴亮便显得光芒万丈许多。 “所以你也想死吗?”但是这些伎俩对于宋川流毫无作用,他看了眼地上染血的剑,抬头询问道。 能说会道,怪不得引得东若入了迷途,该杀。 虽知东若向来不讲道理,但吴亮实在没想到,她的师父更加不听人话,果然是个没脑子的武夫。 随便从山下贿赂个村民来找他告状,他就全信了,亏吴亮还做了几手准备,全无用处。 “东若,”宋川流不理会这些人,转过头,继续与东若对峙:“你是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还是和我们走?” 吴亮等人听他这么一形容,不满地骚动了片刻,却不敢直言。 不过……走的意思是? “我只遵从自己的本心。”东若捂住伤口笑了一下,血染花了她的脸,模糊了她的面容,显得更加可怕。 “好。”宋川流上前捡起剑,夏知寒忽生警觉,他挡在了东若前面,无畏地直视着宋川流。 “川流,住手!”老费呼出声,刀疤这才被惊醒,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 东若始终是他们看大的孩子,叫他们如何忍心。 “宋当家,不可啊!”吴亮等人也惊呼出声,却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东若死了,岂不妙哉。 宋川流看着夏知寒庇护的姿态,眼中多生了几分感慨,再次发出邀请:“夏书生,你可愿跟我走?” 有了这一遭,东若大势已去,恐怕护不住夏知寒。 可惜他得到的,却是夏知寒坚定地拒绝,东若看着他单薄的背影,隐秘一笑。 “我和东若在一起。” 意料之中的拒绝,宋川流挥剑入鞘,回头看着吴亮一干心怀鬼胎的人,眼中泛起冷光:“斩虬寨早已不是从前的斩虬寨。” “既然放心不下的故人已死,我也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东若抬头看着宋川流,轻易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大当家初心不复,若有愿意追随我离开者,三日后出发。”这不是号召,而是通知。 出于赌气也好、出于真心也罢,今天东若这番话,不知伤透了多少人的心。 要离开的人不会在少数。 说罢,宋川流提着剑头也不回的离开。 “东若,今后你自己保重。”老费扶着刀疤,他叹了口气,早已料到今日。 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商议好,若是东若依旧固执己见,他们只能尽力保全斩虬寨的众人。 倒是刀疤还不甘心地看着东若,试图从她嘴里得出一星半点的理由,可惜并没有…… 吴亮看着东若与夏知寒站在堂屋里,听着老费等人的诀别,竟然有些不可思议,全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虽然他确实是想挑拨东若与刀疤等人的关系,但未曾想会如此简单。 宋川流一旦带人离开,东若在寨中的势力便会大大削弱。 以后这里岂不就是他吴亮的一言堂? 天上掉馅饼砸晕了吴亮,让他一时不敢相信,这会不会是东若的苦肉计? 但是她何需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是山寨的头头,就是招安也占了最大的一头,何必再处心积虑做这一出戏? “大当家,您先去医庐看看伤口吧。”纵然欣喜若狂,但吴亮还是忍住上翘的嘴角,竭力装出和蔼的模样。 虽然夏知寒已经用布条帮东若包住伤口,但是血还是在一滴一滴往下流。 东若瞥了一眼吴亮,回头看了看溅上血的香台:“叫几个人把灵堂打扫干净……” “大当家,不劳您操心,我们自己会收拾的。”还未等东若说完,两个包着白布的孝子便上前打断。 他们看着东若的眼神,有愤恨,有埋怨,但更多的……还是失望。 他们对心中的英雄,失望了。 他们的驱逐之意不言而喻,夏知寒扶着东若离开,吴亮看着周围这些斩虬寨的原住民,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似乎都在告诉他,东若已经失去了权柄。 “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吴亮实在需要一个地方疏解心中的欢喜,但很明显,此地不太欢迎。 如同来时一般,他浩浩荡荡地带着人离开。 常自在熟练地为东若包扎:“你今天这出闹得挺大啊……” 东若不置可否,夏知寒坐在她旁边,有些担忧。 “没伤到筋脉什么的,只是看着吓人。”常自在见夏知寒担心的模样,宽慰道:“你老师手下留情了。 ” “常自在,你打算如何?”东若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她垂眼看着伤口,若无其事地询问。 常自在知道东若是在试探他要不要留下,他卖了个关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不想听废话。”东若面无表情,连夏知寒都能看出来,她的心情很差。 夏知寒靠到东若身边,以做安慰,东若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盯着常自在。 “你今天那番话山寨都传遍了,你知道吗?”常自在悲伤地开口。 第135章 背叛的真假 “现在闹得是人心惶惶啊……”常自在说得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东若瞥了他一眼:“所以呢?” “所以我胆战心惊,寝食难安……”常自在情到深处还拿袖子捂住脸,似乎正在哭得涕泗横流。 “其实我也舍不得大当家你啊,只是……呜呜呜,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 “如此冷漠、如此无情,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多大的伤害你知道吗?” 直到夏知寒看见他偷偷抬起手臂,透过缝隙打量东若的脸色…… “事已至此,我可不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常自在为什么还要问过东若的意见?不是跟着宋川流便能离开吗…… 常自在的一番真情流露的表演似乎有些作用,东若眼皮都没抬就同意了:“可以啊。” 他好像是装的。 夏知寒拉拉东若的衣角,悄悄看了一眼常自在,以眼神示意道。 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走的人越少,对东若越有利,他想挽留这些人。 东若见状挑挑眉,她转头看着常自在:“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块儿提出来,让我知道知道。” 很明显,东若也是装的。 “那你先发誓你不会等空出手了,再和我算账。”虽然东若面带笑容,但是常自在心中却立刻拉响警铃。 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 常自在和东若第一次见面,东若就把刀架他脖子,问他喜欢什么死法。 这些年相处,他早就发现了,东若不能说是个彻底的坏人,但绝不是个好鸟。 秋后算账的事情,她绝对干得出来。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东若对常自在的想法倒是毫无兴趣。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常自在已经自己把十八般酷刑都脑补完了。 眼见伤口包扎得差不多了,东若活动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大碍。 便转过头,对夏知寒微笑道:“走吧,我们回去。” 夏知寒走了几步,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常自在:“阿若不是想要他留下来吗?为什么……不再劝劝。” 根据常自在和灵枳他们两个敢次次招惹东若的样子,可以推断他们二人应该算是东若为数不多的朋友。 而朋友的背叛,总会比旁人更难受,夏知寒知道,东若是不希望他们二人走的。 “没事儿,说得多不如他想得多,不用管他。” 哪些人会留下来,哪些人会走,东若心中有个账簿,上面画满了圈圈叉叉。 铁了心想走的,便是留也没用。 回去的一路上,曾经热闹的招呼声都已经沉寂,夏知寒跟在东若身后,感受着周围的人群投来怀疑和悲伤的目光。 正如常自在所说,东若自大无情的言论已经迅速传遍了山寨。 但是……“阿若今日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夏知寒实在不明白,东若对斩虬寨、对山下百姓如何,他都看在眼里。 “你为什么要故意伤大家的心?” 她若当真薄情寡义,为何还要将山下的村民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为他们主持公道和正义? 她若真的视众人为债务,又为何一次次伸手,一次次救下他们。 东若根本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无情。 “你觉得……我不是这样的人?”东若闻言停下脚步,天光映照着她的眼瞳,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忽明忽暗。 像是有无数浓重的心事闪过。 “对。”夏知寒点头,他似乎已经被东若全然蒙蔽。 在所有人都看清的真实下,孤注一掷地相信蒙蔽自我的直觉。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们改换了方向,东若带着夏知寒七拐八拐,最终到了一间黑色的房屋门口。 东若率先推开房门,陈旧的房门“吱嘎”一声,抖落些许灰尘。 “抓紧我的手,不要被吓到。”东若提醒了一句,夏知寒听话地与东若十指相扣。 里面很黑,似乎连窗户都没有,而且安静得可怕。 东若摸出火折子,按照记忆点燃灯,昏黄的光照亮了眼前的桌子。 夏知寒这才忽然明白东若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在火光下,他看见了两尊漆黑的牌位。 一尊刻着“东人行”,另一尊刻着“云青”。 这是东若父母的灵位,夏知寒转过头,看着东若将长明灯通通点燃,屋内一下子就亮堂起来。 这大概是个简单的祠堂,但是只供奉着两个人。 东若拖过用于跪拜的蒲团,对夏知寒招招手:“来坐会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夏知寒踌躇了一下,走到牌位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背过身,小心翼翼地坐下。 “其实也不用这么客气,他们早就见过你了。”东若见他这循规蹈矩的模样,勾了勾唇角。 夏知寒有些疑惑:“什么时候?” 东人行或许可以算是寿云镇的时候 他去求签见过,但是这位云青夫人,他似乎从未拜访。 她一把将夏知寒的蒲团拉过来,非要将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我们成亲的时候,爹娘的牌位都放在供桌上的。” 不过那时候夏知寒刚被绑上山,又惊又慌,一心只想着怎么逃命,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旁的东西。 “那时候的我,太失礼了……”夏知寒愧然道,那时候的他心不甘情不愿,连行礼都故意敷衍。 “没事儿,”东若摇头笑道:“人都死了,还看重这些虚礼的,只有活人。” “我都不在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坐近点,我来给你讲讲我爹娘。”东若几乎将夏知寒整个揽进怀里,夏知寒温驯地靠着她,认真地等待讲述。 烛光轻巧地洒在他们身上,如同母亲温柔的注视。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关东人行来历的传闻。” 夏知寒知道一点,不过实在过于荒诞:“朝廷的卷宗里写过,说南地龙脉断处,乱葬之岗,孤魂无数。” “有鬼自怨中聚集,降世自称东人行。所至之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为祸世之妖异。” “噗,”东若听了,只觉好笑:“朝廷这是在给他摸黑,还是给他长脸?” 烛火忽然狠狠地晃动了几下,像是有人在不满这个评价。 第136章 其名东人行 天下英雄,总该有个不同寻常的出生,才能配得上他们跌宕起伏的一世,东人行也不例外。 关于东人行的来历,向来众说纷纭。 朝廷视他为讨债索命的厉鬼,百姓视他为下凡救世的仙神。 但实际上,这个搅动天下风云的人,来历并未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神秘。 但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他的确是从地狱里爬起来的人。 他也许是某位走南闯北的商人的儿子。 至于为什么说也许……只因为东人行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从他记事起,他便是西域马匪中的一员。 东人行这个名字,是他忘却的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这在那个混乱的地区是十分常见的事情,马匪劫杀了商人,再夺走他的珠宝财富,顺眼的孩子留下做个奴隶,不顺眼的埋掉做个花肥。 绿色环保,可以说是一丁点儿都不浪费。 但很明显东人行还算顺眼的那一类,他做了马匪的奴隶,砍头、埋人、洗衣、做饭,再挨两顿打,就是他朴实无华的日常生活。 但既然有人幸运,那自然有人倒霉,东人行忽然有一天不想洗衣服了,于是随手捡起两把锈刀。 用着杀掉那些“骡马”的方式,宰杀了他的主人。 不过得说句实话,马匪身经百战,杀起来还是有些困难,他花了不少力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锈刀不好用。 奴隶杀人可不是小事,特别是在马匪之中,尊卑等级更加严重。 东人行被带到马匪头子面前,他那时候年仅十岁,背上有一道十多厘米的疤,直接贯穿了他的脊背。 可是他一声不吭,就顶着一身的鲜血,神情漠然地直视着马匪头子的打量。 “你为什么杀了你的主人。”那马匪头子却偏偏对他颇感兴趣。 “因为奴隶做够了,我想做一下主人。”东人行的回答平平淡淡,仿佛本就理应如此。 甚至不知道该说他是狂妄还是冷漠。 “你怎么杀的,有谁帮你?”马匪头子的兴趣恰巧被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挑起。 十岁的孩子杀掉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马匪头子先入为主,要他交代共犯。 但东人行会惩罚每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 东人行看了他一眼,然后忽然劈手夺过旁边守卫的刀,直截了当地砍掉了那个倒霉马匪的头颅。 没有人想到他竟会当着众人的面暴起杀人,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就是这样,没有帮手。”只有东人行还在不紧不慢地讲解:“不过那个主人的头要硬些,我多砍了好几刀。” “也有可能是这把刀锋利一点儿。” 杀人被他说得像家常便饭那般简单。 堆满金器珠宝的大厅里,身为奴隶的东人行赤脚站在血泊之中,若无其事地点评着杀人的手感。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过于独特有趣,马匪头子理所当然地将东人行留了下来,他确实成为了新的主人。 东人行杀人干脆利落,从不废话,武力值更是与日俱增,很得马匪头子的欢心,一步步成为了马匪的核心人物。 但是这很明显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东人行做了七年的主人,他决定做一做老大。 这个决定很艰难,他用了三秒考虑后果,然后提着刀出门,开始大开杀戒。 杀了整整两天,他才将反抗的马匪差不多杀光,说起来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现在想起来,手脖子还有点酸。 但是老大赐下的刀很好用,东人行非常喜欢,所以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之情的东人行,特地给老大留了个全尸。 但是马匪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溃散的马匪将东人行屠寨的消息散布以后,马匪发布了关于他的追杀令。 惊险刺激地逃亡之旅展开,东人行立刻藏起马匪们积累的珠宝,调头逃跑,完全没有一丝犹豫。 不过对于东人行来说,这场追杀真的非常有趣,给他平淡无奇的人生增加了一点波澜,他在实战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直到伤痕累累的东人行,倒在了一位姑娘面前。 那位姑娘叫做云青,她的父亲原本是宫廷的御医,却因为牵涉了宫中祸事,导致全家被流放至西地。 虎落平阳被犬欺,云青生得端庄淑美,押送犯人的官兵起了歹心,正对她欲行不轨时。 东人行逃亡至此,随手一刀劈了官兵,然后晕倒在云青面前。 但如果非要云青来评价他们的初遇的话,她觉得这不是救命,而是碰瓷。 东人行突兀地出现,突兀地杀人,然后突兀地伸手摸了她的脸,被她扇了一耳光后突兀地晕倒。 可以说一切发展都始料未及,云青要解决的事情忽然多了起来,不仅要救人,还得藏尸。 昏暗的木屋里飘荡着苦涩的药味,东人行醒来时,看见一位容貌姣好的淑女,在火光的映衬下忙碌。 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悠长轻柔的曲调总会在转折时飘散…… “你很好看,”东人行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要你做我的女人。” 非常霸气侧漏的发言,云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东人行被扇偏了头,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柔弱的女子连扇两次。 “登徒子!”云青柳眉倒竖,叱道。 “你生气也漂亮。”东人行盯着那张脸,死性不改。 眼看云青活动了一下手,刚才扇他的手掌还未消肿,似乎又要顶着伤重出江湖。 东人行看了看云青,忽然灵光一闪,开口道:“你不做我的女人,那就做我的老大。” 东人行在马匪见到的女子,都只有两个结局。 一个是依附于马匪,成为他们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成为马匪,成为被人依附的人。 东人行想当然地觉得,这位姑娘不做他的女人,那肯定是想做他的老大。 云青闻言,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个捡回来的男人:“你脑袋是坏掉了吗?” “不知道,但是我的心脏好像坏掉了。”东人行闻言摸摸自己的胸口,疑惑道:“为什么一看见你,它就跳得这么快?” 第137章 云青兮欲雨 “哦,那可能是有心疾。”云青面无表情地给他开了一个药方:“半斤黄连不加糖,每天熬水喝。” “你可以滚了。” 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她的不虞。 “那我明天来找你。” 但东人行连眼色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家伙,他下意识地以肯定的语气征询云青的意见。 “滚。”回答他的,是云青毫不留情的拒绝,她拿起扫帚将东人行往门外赶。 “那后天呢?”东人行硬受着扫帚攻击,找着空隙继续询问。 “不行!麻烦你永远都别来找我!”云青把门一关,东人行被严严实实地拦在外面。 但这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特别是半夜的时候,云青发现有人在翻她的窗。 东人行又挨了一耳光,才得到进屋跪着道歉的权利。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云青披着衣裳,冷漠地坐在凳子上,俯瞰着眼前跪得笔直的男子。 虽然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云青一眼便认出东人行并不是营地的人。 家中已经是一团乱麻,她不想再给家里惹麻烦,故而随便找了处废弃的屋子给东人行包扎。 倒是没想到他还能追到这里来。 东人行金色的眼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语气中带着点点炫耀的意思:“我挨家挨户找的,你们家住得偏,所以费了些时间。” 好像一只急于展示自己尾羽的花孔雀。 听见这话,云青的眼神暗了一分,明白这个人不简单。 云青一家是罪臣,他们居住的地方有士兵重重看守,但东人行来去自如,没有被人发现分毫。 “你来找我做什么?”她垂下眼审视着东人行,试图寻找一个破绽。 他不应该像表现的那般愚蠢无知。 “因为你不让我明天、后天和以后来找你,所以我就只能今晚来了。”面对云青的质问,东人行回答得理直气壮。 “嗯?”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云青抬起头,语气带着不确定的惊诧:“你脑子有病吗?” “对,我想找你治病。”正巧给了他顺坡下驴的借口,东人行爽快地承认。 有病就有病吧,反正这位姑娘说的都是对的。 “我不会治病,”云青闻言却沉下脸,起身赶人:“请回吧。” “你今天包扎的手法很娴熟,而且你还给我熬了药。”东人行阐述着事实,带着点点小小的心机。 “如果你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 看似分外体谅她的感受,可是落在云青耳中,却是一种威胁。 她若是不答应,他是不是就可以闹得人尽皆知? 云青救了一匹狡诈的狼。 “你想要什么?”云青站在阴影里,她偏头看着东人行,手指扯开自己的衣裳。 其意不言而喻,这个诱惑对于东人行而言实在太致命。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露出的那半分纯白吸引。 可是凭着野兽敏锐的直觉,他察觉到萦绕在这位姑娘身上的,腐败的气息。 她并不愿意…… 东人行忽然想到。 沙漠之中的人没有意愿二字,要便取,不给就抢,但是今晚的东人行却少有的迟疑,他不想要她不开心。 所以他索要的代价是…… “你的名字,我想要……你的名字。”东人行看着那位姑娘,心脏重重地敲打着他的胸腔。 他好像病得更严重了…… 东人行深邃的五官在灯火中忽明忽暗,他专心地注视着云青,金色的眼瞳映照着燃烧的火焰。 “我的名字?你确定吗?”云青放下手,倒是没想到这个行事如此蛮不讲理的家伙,居然是搞纯爱的。 “对……我叫东人行。”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会随着尸骨被沙漠掩埋,从此消失。 过去的东人行从不知道,原来得到另一个人的名字,竟然是如此开心的事情。 “你呢?” “我叫云青,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云青如此回答。 云青在父母的期待中降世,她以自己的姓名为荣。 “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觉得你的名字很美,像沙漠里的雨水。”此时的东人行,是个令人绝望的文盲。 云青没有生气,她站在妆台前,铜镜映照着她的脸,她侧过头:“意思差不多猜对了。” “东人行。”当他的名字从云青的口中吐露时。 那颗心又不合时宜地狠狠跳动了一下。 东人行捂住自己的胸口:“云青,我好像要死了。” “为什么只是听你说话,它也会越跳越快。” “那你完蛋了,这是绝症。”云青笑了一下,东人行的心跳果然随之增快。 东人行疑惑不解,偏偏又无法管控:“那我要怎么办?” “很简单。”云青看着东人行,忽然起了个坏主意:“你学两声小狗叫给我听听。” 云青在戏弄他,东人行清楚地明白,但是他依然顺着云青的意思,中气十足地“汪”了两声。 声音大得差点把屋顶掀下来。 “云青?你的房间怎么有狗?”房门外面传来呼唤声,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她的房门。 “开门让我看看。” 云青回头瞪了东人行一眼,赶紧挥手示意他藏起来。 “云青?怎么还不开门。” 东人行跪在原地不为所动,云青再一次肯定,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啊……好的,我在穿鞋,马上来。”云青不得不扬起笑脸和家人解释,然后瞪了一眼东人行。 快走!云青无声地冲东人行催促。 东人行点点头,转身躲到了云青的床上。 趁机占她便宜的狗东西!云青气死。 “云青,快开门。”母亲还在门外呼喊,云青只能硬着头皮打开房门,乖巧地打了声招呼:“娘。” 云夫人端着烛台走进来:“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是又在外面带了受伤的小动物回来。” 说着,她打量着狭小的房屋。 “没……没有。”云青赶紧否认,“我马上就睡了。” 她藏的可比小动物刺激多了,是个大男人。 “藏在哪儿了?交出来。”云夫人四处搜寻着,企图找出点点蛛丝马迹。 第138章 坎坷恋爱途 “我真的没有!娘,您放心,我不会再救小动物了。”云青费力地解释着。 眼看云夫人已经走到床铺面前,拉起床帘的一角就要掀开。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云青赶紧上前阻止:“娘,时辰不早了,我想先睡觉了” 云夫人瞥了她一眼,更加怀疑,不曾想掀起床帘一看,床上规规矩矩地铺着被褥,连根小动物的毛都没有。 “不是我管教多,云青,你会医术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云夫人叹了口气,“不然就算是这种苦日子,咱们也过不上了。” “是……娘,我知道了。”云青点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幸好那家伙躲得还算严密。 “好了,早点睡吧,不要浪费灯油。”云夫人放了心,端着烛台离开。 “好的,娘,我马上就睡了。”云青急忙答应 将母亲送出门外,赶紧关上了房门。 “你娘终于走了。”身后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云青条件反射一般一巴掌挥过去。 这次东人行早有准备,灵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巴掌。 “你怎么还在这儿?”云青甩开东人行的手,自己揉了揉手腕。 东人行低头站在她面前,沙哑着声音说:“我没有地方可去。” 明明东人行的语气平常,但云青却好像听出了一丝委屈巴巴。 但云青可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骗着的小姑娘,她冷笑一声:“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就完了?” “我来的地方……人都死了,帐篷也烧了。”东人行想起被自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地方,就叹了一口气。 “怎么比我家还惨……你们家也被追杀了?”云青听着,将信将疑,但结合她给东人行包扎的时候。 看见他浑身都是伤疤……好像也说得过去。 “所以我只能求云青姑娘收留一下我,我睡床底都可以。”眼见装可怜有用,东人行立刻融会贯通。 他说着这话,神情忧郁,黯然神伤。 “那不行,要是你的仇人找过来,牵连到我家人怎么办?赶紧滚!”但是云青理智得可怕,立刻下了驱逐令。 “我救了你,你得报答我,不能给我惹祸,赶紧麻溜地带着你仇人滚。” “知恩图报懂不懂?” 效果适得其反,看来说话和打架一样,同一招不能使用两次。 “不懂,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东人行决定装傻。 “我让你快走,我得睡觉了,不然灯油用太多又要被骂。”云青才不管他懂不懂呢,她打了个哈欠,看起来似乎确实有些疲惫。 “那我明天给你多带一点灯油,可以吗?”东人行知道留宿这件事不能急于一时,所以退而求其次,想得到拜访的许可。 “随便你。”云青才懒得管他,反正就算她不答应,这家伙绝对也有办法过来。 如东人行所愿,他有了借口明天再过来一趟,于是他也不再多做纠缠,翻窗离去。 第二天晚上来的时候,东人行真的带了一桶新的灯油,还有一些食物。 “你一天天没事儿做吗?不挣钱吗?不孝敬父母吗?不养孩子吗?” “上我这儿晃悠个什么劲儿……” 仅仅两个晚上,云青居然就迅速适应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 真是可怕的习惯。 “我有很多钱……”东人想了想解释道。 他杀了那些马匪,把马匪积攒许久的金银珠宝全部据为所有。 所以……其实他超有钱。 “而且我父母都死了,不用我养。” 听起来似乎挺省事儿的? “至于孩子……”东人行抬眼看了看云青:“我……” 云青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立刻打断了他的发言:“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是真的闲。” 她选择转移话题:“你那纸包里装了什么,拿来我看看。” “肉。”东人行将纸包解开,露出里面油汪汪的猪肉,肥瘦均匀,看起来格外诱人。 “你今天中午不是说想吃肉吗?” 云青一家是被流放的罪臣,虽然开荒务农,但是分配的粮食都有定数,只够他们活着。 从前锦衣玉食的小姐,如今也只能吃着粗粝的糙米度日。 肉这种东西……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但更让云青害怕的是…… “你今天一直跟着我?” 她今天确实有和姐姐私底下抱怨许久不沾荤腥,但是东人行竟然全都知道? 他如同一个影子一般跟随注视着她,但所有人都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中,手心浸出了冷汗。 感受到云青突然升起的防备,东人行不明所以。 他只是想保护云青,所以才偷偷跟着,而且为了不给她惹麻烦,他还特地掩藏了行迹。 但东人行总能凭借动物的本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你不愿意,那我以后不跟着你了。” “但是你得让我每天晚上都来找你。” 贼匪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你真的有病……”云青看着东人行,骂了一句。 “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带肉……或者其他东西。”东人行看看手里的肉,思考片刻,如同诱捕沙漠中的猎物一般,递上诱饵。 “代价呢?”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陪我说话,治疗我的心疾。”东人行开出的价码格外轻松,他似乎在感情上一片空白。 “每次和你说话,心脏都跳的很快,而且会很开心。” 虽然明知这是陷阱,但云青确实有需要的东西:“治疗心疾可以,但是我手中没有药物。” “既然你很厉害,那帮我去取药,我给你治病。” 云青的要求格外薄情:“只有一点,生死自负,你要是失手被抓了,不许把我供出来。” “好。”东人行毫不犹豫地答应。 东人行不识字,只能拿着云青给他的药材,去药房里一一比对。 云青在利用他。 东人行随手抓了一把药材,送到鼻尖嗅闻,这个味道他闻过,是云青的姐姐身上浓重的药味之一。 这些药和他的心疾毫不相干,但是东人行还是将药材都收拢起来。 他做事谨慎,一种药只取小小一部分。 这样不会有人察觉,云青也不得不次次拜托他。 第139章 醉后不知归 在东人行的刻意维系下,二人的交往密切起来。 东人行还提来了一坛酒。 “你不会又去抢了谁家吧?”云青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素银耳环递给他:“把这个补给人家。” “没有……不是抢的。”东人行从窗户里翻进来,解释道。 自从东人行来了以后,这附近的村落治安差了许多,隔壁刚丢了一块布,第二天东人行装东西的布就格外眼熟。 云青稍微一猜就知道是谁干的,她只好让东人行拿钱去补给人家。 一匣子首饰,都被东人行这败家玩意儿赔光了。 后来东人行就学聪明了,不能对云青认识的人下手,他就专门往那些欺负云青的官员家里拿。 反正他们家大业大,东西丢了一二也不稀奇。 再不然,就往更远点的地方去,别人主动“孝敬”的,可不算抢。 不过这坛酒,可真的是来路清白。 “最近外面来了好些匪徒落脚,他们给了我这坛酒作为见面礼。”东人行年纪不大,但是打架一等一的厉害。 那些匪徒不想节外生枝,就给他送了好些东西,东人行用不上,都给云青送了过来。 “你这段时间不要出去挖野菜了,要吃什么我去给你找。”为了维持生计,云青每天除了劳作以外,还要出去挖些野菜煮汤。 每年将近夏末,西边的马匪也好、戎族也好,都会来边境劫掠一番。 “怪不得最近又在纳兵,”云青听了,轻叹一口气:“可惜我虽然身负医术,却不敢济世救民。” 云夫人三令五申,让云青绝不能展示她的医术,她虽然从小饱读医书,却无展才之时。 看出云青心有郁结,东人行突发奇想,对着她发出邀约:“那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这附近都有士兵巡逻,云青自从被流放至此,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她自然是羡慕东人行的来去自如。 犹豫了片刻,云青点了点头,撩起裙子在东人行的帮助下翻过窗户,逃出了狭小的房间。 东人行早已摸清了巡逻的规律,带着云青东躲西藏,两人偷偷摸摸地往外面跑去。 隐秘的兴奋充斥在她的心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从未如此荒唐过,好似悖逆了世家小姐的天职。 云青隔着手帕拉住东人行的手,看月光洒在二人身上,东人行偶尔回头的一眼打量,也总是小心翼翼。 在潜伏这件事情上,云青稍显笨拙,也正因如此,她才有机会得以欣赏东人行矫健的身姿。 俊美的少年腰身纤瘦,总在蹦跃之间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他的头发微卷儿,金色的眼瞳专注地观察着四周。 有一种与那些面色苍白、涂脂抹粉的世家公子全然不同的生命力,好像一株蓬勃的草,在沙漠之中坚强地生长。 “到了,这里离你们家也不远,你等会儿要是担心,我就送你回去。”东人行回头,对她粲然一笑。 “你看着我做什么?云青?” 他疑惑地伸手,想碰碰云青的额头:“你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脸这么红?” “不……不是……”云青捂着脸躲开东人行的手,这次轮到她犯了心疾:“只是刚才跑太快了,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好吧……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东人行将信将疑,但是云青是大夫,她说的准没错。 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拉着云青坐下:“云青,你看那边。” 云青转过头,灿烂的星空铺呈在她眼前,天似乎压得很低,浓郁的蓝黑色天空,缀满了一闪一闪的星星。 也许是因为身处高原,这里的星空与她从前见到的截然不同。 “这里的天……一直是这样的吗?”云青有些惊诧,她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些星光。 边塞荒芜,植被稀疏,她日日被劳作所困,哪里还有发现景致的闲心,只觉得这里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难熬。 “嗯……沙漠里的天还要好看一些,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带你去看。”东人行抱头躺在她的身侧。 “你以前一直住在沙漠里?沙漠好玩吗?”云青被他勾起了兴趣,她回过头,好奇地询问。 那双眼睛,好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下来。 东人行少有地偏过头,他躲开视线,听着自己心跳如雷:“不是很好玩,一片沙地都看不见尽头。” 硌牙的沙子,浸润的血腥味,无休无止的杀戮、沉沦和狂欢。 “白天很热,晚上又冷得盖毛毯,有时候还有沙暴,难受得很。” “听起来很有意思……你来自一个神秘又有趣的地方。”不谙世事的小姐这样称赞道。 连东人行记忆里的沙漠,似乎也被她的言语缀亮,多了几分活泼的色彩。 他解下腰间的酒囊,给自己灌了几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咽喉,让他清醒了一点。 酒精的味道蔓延开来,云青看着东人行那只花里胡哨的酒囊,那是与她记忆中的花酒、甜酒都不同的味道。 “给我喝一口。”云青摊开手,索要道。 东人行迟疑了一下:“不好喝。” “都没喝怎么知道不好喝,”云青抬起头,命令似的:“我想尝一下沙漠的味道。” “那好吧。”她要喝我的酒,是那个的意思吗…… 东人行的心跳了一下…… 他递过酒囊,云青打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唔……好辣好涩!” 她赶紧吐出来,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你这是什么酒啊?” “沙漠的烈酒,我也不知道名字,你还好吗?”东人行赶紧拿过酒囊,看着她不停地吐着唾沫。 “唔……这酒不好喝,而且还头晕。”云青低头喃喃道,竟然开始东倒西歪,直接靠在了东人行肩膀上。 东人行转头一看,发现她满脸红彤彤的,眼神迷离,居然醉了。 “云青?云青?”东人行见状,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原来有人一口酒就能放倒。 “……金色的眼睛真好看。”云青看着东人行,忽然笑着开口,她抬起手,想要触碰东人行的眼睛。 “好像两颗流星……” “流星……我想许愿。” 第140章 患难见真情 “云青有什么愿望?”东人行见状,悄声询问道。 不管什么愿望,他都要替云青实现,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东人行不知道,只是有一种甜蜜情感已经抵到了舌尖,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一愿父母安康,病痛早愈。”云青看着满天星星,她靠在东人行的怀里的许下愿望。 “二愿沉冤得雪,早归……京城。”云青的脸红红的,人晕晕的,说起话来舌头都囫囵了。 都是东人行帮不上忙的愿望,他看着怀中的云青,有些难过,云青有很多心事,但是他都不能给她帮忙。 “三愿……”云青眼皮滑下来,似乎要醉晕过去了,眼底闪过光亮,她说:“三愿可以……亲亲那双……金色的眼睛。” “云青?”东人行受宠若惊,他惊讶地看着云青:“云青是在说我吗?” “是啊……”云青眯着眼睛打量着东人行。 东人行心中的小鹿又乱撞起来,云青姑娘想要他的眼睛。 那……不就是想要他吗?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我的眼睛给你亲……云青……” “我……我好像有点……”他搞不明白的情绪在不断催促。 最后一句面目全非的话吐露出来,委婉的意思已经抵达:“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所以在那个时候,岳父和岳母就定情了吗?”夏知寒询问道。 “其实母亲说的金色的眼睛……”东若的眼角瞥过东人行的牌位,毫不掩饰地嘲笑了一声。 “是指母亲从前在京城养的黄毛小狗。” “可惜有人自不量力地对号入座。” 烛火又摆动了一下,像是有人气急。 “但是母亲说她人虽然醉了,意识其实还清醒着,”东若说起这话,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怀念:“她知道东人行亲了她。” 但是却不觉得反感,东人行的吻落得很小心,他谨慎地,将一个脆弱的吻,迅速落到她的眼皮上。 两人的心跳交织着,分不清是彼此谁在紧张。 沙漠中的马匪追求女人,无外乎四件东西:食物、美酒、财宝、手下。 先送上美食佳肴,如若她愿意,便会喝掉那个人的酒。 而云青在无知无觉中喝了东人行的酒,东人行却将此信以为真。 他忽然和云青辞别,回了一趟沙漠,取出了当初藏起来的财宝,准备将它们全部献给云青。 原本开入平凡无趣的生活的花,忽然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云青还未明白心中忽然生出的惆怅,麻烦已经就接踵而至。 贼寇不久以后开始侵袭边境,云青一家人的生活都岌岌可危。 兵营中的士兵都被抽调去前线抵御戎族侵犯,那些流窜的土匪便格外猖獗。 他们仗着军队无暇顾及,在附近肆意劫掠起来。 受伤的百姓越来越多,云青心中不忍,但母亲牢牢抓住她的手,丝毫不许她有任何救助的想法。 “人各有命……我们已经自身难保。”云夫人说这话时,她看着受伤的孩童,重重地叹息,却不肯松口。 “娘,小时候您不是告诉我们,医者仁心……”云青看着那些人身上的血腥,手指动了动,忽然不明白她学了那么多书卷知识,究竟是为了什么。 云夫人不为所动:“你的父亲、你的姐姐都已经给你做了前车之鉴,我只剩下你一个女儿了。” “我宁愿你们生得自私一点,好过失了性命。” 但危险不会因为躲藏消失,他们还是被盯上了。 “听说你们以前是大官?伺候宫里的贵人。”那穷凶极恶的匪闯了进来,他看着室内柔弱的女子,询问道:“什么叫伺候啊?” “来给哥哥示范一下。” 周围一阵哄笑,云青白着脸将云夫人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来人。 “宫里头的女人,肯定都被皇帝老儿……哇!”那些贼匪还在不干不净地谈论着,云青一瓢热水泼到他们头上。 烫得他们吱哇乱叫,像老鼠一般乱窜。 “狗东西。”云青冷冷地骂道,握紧了水瓢。 那些人看着云青,吐了一口泡沫,上前便要抓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想到还未走几步,后脑勺又被砸了一下。 “离云青姑娘远点。”外面忽然传来中气不足的叫嚣声。 “费书生?”原来是邻居家的书生费识青,云青没想到他竟然会出手帮她。 “哈?竟然还有多管闲事的东西,兄弟们!”那个领头的人看了云青一眼,转身走出去。 “先弄死一个,叫他们好好看着。” “费书生!”云青正要出去,却被云夫人拉住衣服,她回过头,焦急道:“娘,费书生是为了救我们才站出来的。” “我不能不管他。” “娘知道……娘知道……”云夫人浑身都在颤抖,她停顿了一下,才颓然地放开手:“你去吧。” 云青慌忙出门,就见费识青的头巾都被扯掉了,脸上全是在沙地上擦出的血痕,还死死咬住贼人的手不松口。 周围没有行人,窗户、门缝里都是冷眼旁观的眼睛,他们感叹着云家的不幸,可惜着费书生的义气。 “住手!”云青从腰间扯出一袋药粉,洒在那些人身上:“不想死就都给我住手!” “小娘们儿把什么东西丢过来了,”为首的被糊了一脸药粉:“性子真烈。” “云青姑娘,你快逃!”费书生见状,赶紧呼喊道。 “我爹是太医院丞,多的是磋磨人的法子,你们还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气!”云青虚张声势。 “哈哈哈哈哈哈,你爹厉害,关你个姑娘什么事,我可打听清楚了,”贼人大笑道,他们敢光明正大地欺上门,就是算准了她们家没有反抗的能力。 “你爹、你姐又聋又瞎,你个丫头片子啥也不会,你不如嫁给我们兄弟几人,我们还能给你撑撑腰。” 眼见唬不住他们,云青心头一紧。 却见空里飞来一缕白色的流光,直直地定在贼人头上,打断了他嚣张的笑声。 有人突然出现,金色的眼瞳在太阳下闪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云青。” 第141章 拜见丈母娘 东人行和东若是截然不同的人。 东若生来就被人群拱卫,习武之时有人悉心教导,所以她杀人向来慢条斯理,如同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总要将猎物玩弄得筋疲力尽,再森然地露出獠牙。 但东人行是沙漠之中天生地养的野兽,出手只为收割性命,杀戮在他眼中毫无颜色可言。 东人行杀人的时候,情感不带一丝起伏,有着异于常人的漠视,他抽回扎到贼头脑袋上的刀。 对旁人的求饶和哀嚎置若罔闻,甚至连所谓的招式都少有,只是抬手一动,刀刀毙命,仿佛只是折断了路上的枯草。 他踩过血迹和尸首,走到云青面前,献宝似的将背上的包袱递给她:“财宝。” 然后他回头,看着气儿都还没喘匀的少年,一把抓住他肩膀拉过来。 少年被他这一带,险些摔倒:“东大哥!” “这是手下!”东人行将少年展示完,便往边上一丢,目光炽热地盯着云青。 “云青,我想和你睡……不对……”东人行一紧张,就忘了台词,他赶紧低头询问少年:“那个是叫什么?” “那叫喜欢,喜欢!”少年赶紧给自己的大哥提词。 虽然路上已经练习了好几遍,但是东人行大哥一遇见云姑娘,好像就不太聪明。 “对,喜欢……”东人行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注视着云青的眼睛。 云青知道他要说什么,心脏急促地跳动,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被东人行扶住手臂。 “云青,我喜欢你。” “谢……谢……”云青垂下眼睛,脸颊通红,她曾设想过种种甜美的爱情…… 或许是花朝节惊鸿一瞥后的情书互寄,或许是上元日月上柳梢的情思暗递,又或许还有青梅竹马的绵绵情意…… 总而言之,该是一个柔软温馨的场合。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受表心意时会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泛着危险的甜蜜,竟比想象中更令人心动。 “谢谢?”云青在想什么,东人行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个答案好像超出了考纲,他默默转过头,看着少年。 成功是我愿意、我也喜欢你,失败是对不起、我拒绝。 但是,谢谢是什么意思? 东人行疑惑地望着那个随他一起回来的少年,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少年拼命冲他摇头,着急地小声提醒:“互诉衷肠的时候,不要看我!” 就是打小抄也不要这么明显吧! “多谢这位大侠的仗义相救,不如到寒舍喝杯热茶。”忽然身后传来严厉地声音,云青条件反射似的推开东人行。 “云青?”东人行不解,他回过头,看见云夫人站在门口,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哦豁,打鸳鸯的棒来了……”少年只消一眼就看出其中暗藏的风云:“东大哥这不太行啊……” “云青,去看看费书生怎么样了。”云夫人吩咐着,看着满地的尸体和血迹,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费识青似乎晕过去了,云青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到命脉。 眼看云青的衣角沾了血迹,东人行似乎这才发现不妥,他主动上前,把东倒西歪的尸体都收捡了一下。 “刀天宝,你去弄点沙土把这里盖盖。”东人行把尸体扛起来,准备拿出去丢了,顺便吩咐自己新收的小弟。 刀天宝一听,把背在身上的包袱一放,满口答应:“我马上收拾。” 云夫人看着他们几人开始收拾战场,眼中神色变换不定,最后她看着云青,面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 眼见东人行的身影远去,左邻右舍才松了口气,议论纷纷:“云家的女儿真是多灾多难,才刚走几个恶霸,又来了个杀神。” “你没看见云青和那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卿卿我我吗?搞不好早勾搭上了。” “真是不检点,往日里见她还算淑贤,没想到都是人前人后两张皮。” “怪不得费书生要冲出来救她,原来……” 刀天宝轻易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中的恶意,他冷哼一声:“见了恶人只敢躲着,就敢嚼别人姑娘的舌根。” “欺软怕硬的人见多了,你们这么龌龊的倒是第一次见,当我大哥是死的吗?” 那些议论声一下子收了回去,刀天宝也知道这些话估摸着是堵不住的,他低头看着吸满血液的沙地。 他直接把表面染血的沙子铲起来,堆到那些嚼舌根的家伙门口,决定晦气一下他们。 反正面对真正的坏人,他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肯定不敢来找他和大哥的麻烦。 费识青被暂时带回家中,云青替他处理了伤口。 室内重新烧起热水,药味蔓延在室内,东人行坐在桌子前,左右打量着破旧的房屋。 这还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到云青家做客,他眼睛盯着门帘,期待云青从里面走出来。 不多时,门帘动了动,但是出来的不是云青,而是云夫人。 “大哥……好歹把你脸上的失望收敛一下吧。”刀天宝看着东人行忽然灰暗的眼神,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好歹是丈母娘,至少表面工程要做好吧。 “东大侠,让您久等了。”云夫人自然也看出了东人行的表情变化,但她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 “多谢您救了小女。” “不用谢,只要你把云青给……唔。”刀天宝忽然以下犯上捂住东人行的嘴,拼命对他打眼色。 不是……大哥真是语出惊人,这是想把丈母娘得罪得死死的吗? “云夫人客气了,仗义相助乃是人之常情。” “嗯……”云夫人倒是额外看了眼刀天宝,见他衣裳虽然脏污,但依稀能看见上面暗缎的花纹,想来出身也非寻常百姓。 在看看那个东人行,虽然面容俊美,但是眉眼间隐隐带着些煞气。 衣服乱七八糟,在肩膀等地还残留着可疑的污渍,身上饰品胡带一通,说话也没条没理。 再一细想他出手杀人时的果决。 轻易就能猜出他定然不会是个好人家的儿郎。 完蛋。 刀天宝看看云夫人审视的眼神,再看看自己旁边不修边幅的大哥。 他心底咯噔一下,东大哥的求亲之路不太妙啊…… 第142章 聊崩的求娶 “我观二位大侠风尘仆仆,不知从何处来此?”云夫人说话太委婉了,他们两人哪里岂止风尘仆仆。 就是混入乞丐堆里也不显眼。 “漠原。”东人行看了一眼刀天宝,刀天宝悻悻地收回手。 东人行一回到沙漠匪帮,拿起珠宝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哪有什么时间梳洗打扮,还能看得过去都全靠那张脸撑着。 “东大侠家住漠原?”云夫人听了,心中思绪越多。 沙漠资源本就匮乏,能活人的绿洲等地都被马匪盘踞,可知其中凶险,住在漠原的,能有几个善茬。 云青怕是惹上了个不得了的家伙。 “不是住在漠原!是……我们路过漠原!”刀天宝见多识广,轻易就看出云夫人眼中的顾虑。 讨亲可不能没个正经工作。 刀天宝急中生智,拿出自己的令牌,拍到桌子上:“我是仁威镖局的,他是我结义兄弟。” “我们押镖路过漠原遇了险,所以才这般打扮回来。” 真假参半,刀天宝确实是仁威镖局的小少爷,也确实是跟随家中的队伍出来押镖历练。 谁知路过漠原陷入了沙匪的陷阱,镖没了不说,要不是他亮出身份,那些沙匪想抓了他敲诈勒索他爹,他恐怕连命都交代了。 不过说来也还算幸运,他被绑到匪窝不多时,就听见外头一阵骚乱。 那些原本穷凶极恶的沙匪忽然收拾起家当到处逃窜,连他都顾不上。 “那个恶鬼怎么又回来了?还朝我们这边来了?” “不是有人看见他已经离开漠原了吗……” “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他了?” 刀天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着那些沙匪跑路的速度极其快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整个匪窝空空如也。 没来得及带着的金银珠宝洒落在地上无人理会,天光直白地穿透屋子。 刀天宝看着另一个人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他打量着周围:“全都跑光了?没有手下怎么办……” 刀天宝悄悄地喘了口气,还好只有一个人,他还以为…… 不曾想这细微的呼吸,似乎都能惊动那个人,那双金色的眼瞳忽然看过来,如一支利箭将他钉在原地。 “原来还有……一个。” 某种程度上来说,东人行救了刀天宝,帮他找回来镖,还顺便奴役了他,但刀天宝觉得那不是奴役,那叫结交英雄豪杰。 云夫人看了两人一眼,刀天宝说话灵活、谈吐不凡倒像是个押镖的,只是这东人行……不像个镖师,倒像是个劫镖的。 云夫人心中疑惑,云青既然看上了东人行,她虽然心中不喜这人,也得好好考校一番。 “东大侠恐怕押镖没多久,不知过去是做什么营生?” 刀天宝终究是初出茅庐,怎么抵得过浮沉多年的云夫人眼光毒辣,他刚想开口再给东人行扯个幌子。 东人行已然开口:“以前是杀人的。” “哐”,帘幕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碰掉了,云夫人面色一沉,往那边看了一眼。 东人行也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帘幕。 刀天宝实在兜不住,东大哥这嘴到底是来讨亲事的,还是来结仇的。 他擦擦冷汗,赶紧支支吾吾地向云夫人解释:“他现在已经改好了,不杀了,你看,我和他一起走回来他都没杀我。” 就算是有这个猜测,但是落实的时候还是叫云夫人心头惊惧,东人行不是个好东西。 如何敢把云青嫁给他。 “东大侠说话倒是坦坦荡荡、敢作敢当。”云夫人冷声道,既然东人行这般说,看得出来他也不喜欢打官腔。 她也不必再装什么和善,直接亮出她的态度。 “我听不懂四个字的词语,”东人行紧接着开口道:“但我是真的想要求娶云青。” 云夫人看了看帘幕,心中盘算着:“你与小女云青如何相识?这些时日家中多出不少物事,想来都是大侠你接济的。” “云青救了我,”东人行一五一十地交代:“那些东西只是我用来报答她的恩情,和喜欢无关,你们尽管收下。” “那如果救你的不是云青,你还会喜欢她吗?”云夫人敏锐地点出问题所在,以恩情衍生的爱情,又能持续多久? “我喜欢云青,她……她打人很厉害。”东人行赤忱的心事铺开:“说话很厉害,看星星也很厉害,哪里都厉害。”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是恩情,他刚来的时候救下了差点被人欺负的云青,而云青也救下重伤的他。 他们的恩情早在第一次见面就扯平了,后来的一切都是爱情。 “哇哦——”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刀天宝的惊叹声。 连云夫人都没想到,这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居然还是个情种。 “我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即使如此,云夫人依然没有松口。 “娘!”云青从帘幕后走出来,却被一声呵斥止住了脚步:“回去!” “这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可以置喙的事情!” 云青做了十几年的闺阁淑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条例要求,她缓缓停下,犹豫不决地看着几人。 “在我们沙漠,女儿有权利知道她的归属。”东人行看向云青,对着云夫人家长的权威发出挑战:“云青的想法也很重要。” “但你要娶中原的姑娘,就要按照中原的礼节。”云夫人阴沉着脸,与东人行对视。 在沙漠,如果对方不同意,他完全可以杀人夺妻。 但是…… 东人行看着那个踌躇的姑娘,他缓缓坐正,逐渐冷静下来。 他要娶的是云青,云青不会希望如此…… 感受到身旁的风暴停息,刀天宝吐了一口长气,胆战心惊。 在某一瞬间,他都以为东人行要暴起杀人了。 正想着,刀天宝又把目光投向云夫人,一个中年妇女,居然抵住了一个人命无数的匪头的杀气。 “云青,进去。”云夫人再次开口,云青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刀天宝,你也先出去一会儿。”东人行转头看着刀天宝。 刀天宝震惊地转过头询问:“你确定吗?你一个人行不行?” 说实话,他都怕东人行那张嘴,要是聊崩了把云夫人砍了怎么办? “云……夫人和我有事情商议。”东人行的理智似乎逐渐恢复。 眼看大哥的命令不容拒绝,刀天宝也没办法:“行……行吧,你说话多少思考一下。” 千万别结亲不成直接结仇了。 第143章 机会在眼前 “既然东大侠爽直,我便直接说了,”闲杂人等都已驱开,云夫人面容严肃起来:“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我们不是寻常人家。” “我知道,来巡视你们家的官兵格外多。”东人行之前日日来找云青,自然是已经将地方摸熟悉了。 云家的处境很独特,他们年前被流放,才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屋子里浓重的药味经久不散。 这一片的巡视非常严密,似乎时常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却不怎么出手,最初东人行以为是别人派来保护他们的。 但很快东人行就意识到,这不是善意的注视……在云青他们遇险的时候,那些眼睛并没有出手相救。 他们似乎只是冷漠地观察者,云青几人是死是活全然与他们无关。 而且云家来了以后的每个月,都有官兵给他们送来固定的药材。 送来的份量很少,只够延续生命苟延残喘,而且这些药物并不会售卖给他们。 所以云青才迫不得已,让东人行去盗取药物。 就好像…… 东人行得出结论:“你们家有个很厉害的仇人。” “不,要我们命的不是仇人,是贵人。”云夫人带着东人行进到内室,浓重的药味熏得几乎无法呼吸。 东人行的眼睛却在此时微微眯起。 床上躺着一个病人,他的手没有手指,无法为人诊脉。 口没有舌头,无法说话。 眼睛没了眼珠,无法视物…… 望问关切,他没有一项能够做到。 这便是云青从未露面的父亲,而云青未曾出门的姐姐,想来也是这般。 那些送来的药物,便是用给他们止痛,否则他们便得日夜受此苦楚。 “外子是太医院丞,长女是椒房宫女侍,不慎卷入了宫中皇后与皇贵妃的斗争,所以才沦落至此。” “那些人都在观察云青,如果他们发现云青也会医术,那……”下场可想而知。 “皇后与皇贵妃?”夏知寒震惊地看着东若,他的手指甚至在颤抖:“是……哪位皇后?” 当今皇帝登基以后,只出过一个皇贵妃,也就是如今高坐后位的那个女人,而此处皇后指的便是…… “嗯……按时间推算,应该是当时深受恩宠的先皇后吧。”东若悄然一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夏知寒:“怎么?你认识先皇后?” “不,不认识……”夏知寒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垂下眼,转移话题:“阿若继续说吧。” “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云青,所以云夫人才故意压制着她的天赋,只愿她平凡普通的过完一生。” “但是对于这种行为,东人行却觉得……” “我不懂这些。”东人行看着床上含糊呻吟的人,他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云青沦为这般…… 东人行眸光暗沉,手不自觉地握上刀柄,杀心渐起:“但若是普通人,更护不住云青。” “我不知道什么皇后贵妃,你只需告诉我你们的仇家在哪儿?” “我去割了他们的人头,你们不就没了祸事?” 一力降十会,东人行选择把悬在头顶的威胁直接干碎。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云夫人乃书香世家之女,如何听得这番大逆不道之话,她闷声怒斥道,甚至还咳了好几声。 “身正不怕影子歪。” “圣上只是被一时蒙蔽,只要我们无愧于心、安分守己,总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 “到那时,我们蒙受的冤屈自然能够洗刷干净。” “那一天是哪一天?”东人行毫不留情地击碎他们漂浮的希望,“安分守己的标准又是什么?” 所谓有没有野心,不都是由旁人定夺。 做事粗野,可以目无尊长,做事谨慎,则是心有城府。 “他们一日日看守你们,可有丝毫放心?” 床上的人似乎终于从混沌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挣扎起来,没有舌头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你如果真的安心度日了,又何必处处小心。” 病床上的人,抬起没有指头的手掌指住东人行,但东人行毫不在意。 “你如果将云青嫁给那些懦弱无能的凡夫俗子才是害了她,若是当真有危险,他们定然会将云青交出去。” 云夫人扶着云太医,两眼含泪地转头看着东人行:“你能保证云青不会有危险?” “如果你们出事,我至少能带云青离开。”凭借东人行的身手,这不会是难事。 虽然东人行这话说得晦气,但也是事实,跟着东人行虽然不安稳,却能保住云青的性命。 云太医颤抖着手,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啊啊……啊啊!” “你是说……听他的?”云夫人看着云太医,微微有些惊讶,她看着东人行,心中百味杂陈。 “啊啊!”云太医靠在云夫人怀中点着头。 那些药材倒是没白偷,东人行看着云太医的做派,心中想着,原来刀天宝说的是真的,和云青的长辈打好关系这样有用。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云太医看得上,云夫人心中松动了些,询问道。 眼看有机会,东人行低头回答:“我叫东人行。” “东人行,你是沙匪,我将云青交给你很不放心。”云夫人沉吟片刻开口。 东人行听出云夫人说话留有余地,飞快的回答:“只要能娶云青,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好,那我也不必遮遮掩掩。云青好歹是官家小姐,自然不能跟着你住到沙漠里头,天天杀人放火。” 这个简单,沙漠那鬼地方,东人行自然不会让云青和他一起去受苦:“没关系,我也可以住到你们家偷鸡摸狗。” 他完全可以住在云青的房间,天天帮云青偷药材。 云夫人被东人行这话气得一噎,只能心中宽慰自己,这人没什么文化,估计是词不达意。 “偷……也不行,”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脾气:“我要你去谋个正经生计,学学中原的礼节,好带着云青过日子。” “特别是汉话!你要好好学习!” “好……好的……”东人行看着云夫人似乎有些生气,估摸着自己应该又说错了什么。 第144章 天宝不识青 云夫人退了一大步,东人行当然见好就收。 “我要去中原地区一趟,刀天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东人行回到费识青家中,推门询问道。 费识青其实已经醒了,刀天宝在照顾他,闻言,他想了想:“大哥,我这次遇险,家里恐怕担心死了,我得回家看看。” 仁威镖局这次栽了个大跟头,人马几乎全部丧命,刀天宝也是命不该绝,遇见东人行才活下来。 他虽然找回了镖,却无力送达,不如先回趟家看看,宽宽父母的心。 既然刀天宝拒绝了,东人行自然也不会强留,他转过头,忽然打量了一下费识青…… 一个手下似乎有点少。 “别装睡了,睁开眼,我有事情问你。”他走到床前,低头询问:“你要不要做我的手下?” 费识青糊弄不过去,只好睁开眼,欲哭无泪:“大侠,我一个穷酸书生,怎么能做你的小弟呢?” “我听说你不是某家小公子吗?”东人行早把周围的消息摸得透透的。 费识青从前也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幼公子,但是后来他们家被弹劾说受贿金额巨大,才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而且流放至此不久,费识青的父亲就因为水土不服,得了急病,转头便撒手人寰。 费识青也被他的兄嫂赶出家门,独自住在这偏远的屋子里。 不过命运虽然给予了他苦难,但是却没折断他的傲骨。 “我有很多东西要问你,你做我的小弟,以后就是寨中的军师智囊,如何?”东人行才不管那么多。 不说别的,就冲费识青为了保护云青冲出来这件事,东人行对他印象颇好。 所以他才主动对费识青抛出橄榄枝。 “我不在这段时日,也无需你做什么,只要你多多留意一下周围人便好,不要让他们靠近。” 虽然云夫人勉强答应了东人行求娶云青是愿望,但是东人行并不放心,要知道他可不是云夫人的第一人选。 “特别是那些个男的,你帮我盯着,不要让他们有机会勾引云青。” 得看紧点,不能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不过说到那些男的,东人行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费识青,若有所思。 “还有……你也不许喜欢云青。” 费识青家世曾经还算显赫,为人又知书达理,而且还仗义,完全是云夫人期待的女婿模样。 “啊?关我什么事?”费识青一脸懵逼,他站出来保护云青,完全是出自正义的本能,可不是为了那些自私自利的想法。 不过东人行向来不讲道理,他不仅防人,还防狗:“还有你们村头的那条公狗,也让它离远点。” 如果不是因为任务太过艰难,东人行甚至希望天上飞的公蚊子,也离云青越远越好。 “……”费识青实在是不明白,东人行哪儿来这么多敌意,他转头看看在一旁站着的另一个人。 刀天宝无奈一摊手,眼睛往隔壁云青家瞟了瞟。 一看就知道,东大哥这次求亲很不顺利啊。 “总之就是这样。”安排完新收的小弟,东人行最后去给云青告别。 费识青眼睁睁看着东人行自顾自地说完离开,他刚松了一口气,却见东人行忽然又倒回来询问。 “你读过书,那我想告诉云青我很喜欢她,该怎么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费识青没好气地叹了一口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看来是被嫌弃没文化了,意料之中。 刀天宝走到费识青身旁,拍了一下他:“老费兄弟,咱们以后就在一条船上了,要互帮互助啊……” “谢谢,但是我不老。”费识青没好气地拍开这毫无边界感的家伙。 东人行念着新学的诗句,在嘴里囫囵了好几遍,又从窗户翻进房间,一见到云青就把话吐了个精光。 “关关居居,在什么河一锅粥,咬人的女人,求……求……” 云青听得晕头转向:“你和我娘聊得精神错乱了?” “没有,”看起来他还是没念对,东人行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云夫人同意我俩的亲事了,但是她要我去谋个生计。” 说着他把所有的金银珠宝一股脑堆到桌子上,向云青展示:“这些东西你先拿着用,我会早点回来。” 一座小小的金山散发诱人的光芒。 东人行甚至还给云青准备了许多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的故事你应该知道了……”东若笑了笑:“东人行往中原去,遇到了我老师。” 不过夏知寒此时似乎心不在焉,等东若话音落了,他才勉强抬头笑笑:“那个刀天宝和费识青就是……” “你猜得没错,就是刀叔和老费,他们两人在东人行还未崭露头角时,就已经相识。”那确实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没想到刀叔竟然也有这么年轻聪慧的时候。”夏知寒想了想,好像刀疤这些时日的做派,都非常冲动。 与东若故事中的人……似乎不太一样? 东若眼神动了动,如无其事地解释:“可能是因为刀叔早些时候的经历吧。” “他的父亲听说了他被沙匪劫杀的消息,一病不起,他们的对家勾结官府,侵吞了他们的家产。” “刀天宝回家一趟差点丧命,他身上大部分的疤痕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后来还是东人行跟着我老师行侠仗义时,路过他家附近,突然上门拜访才发现了问题,把他救了出来。” 那大概是刀天宝第一次亲手杀人?他拿着父亲的金背九环刀,将仇人一刀、一刀地砍死,那凄惨地呼喊声中,还掺杂着少年痛苦的笑声。 这也可能是东人行一生之中最通人性的时候,他支开了宋川流,替刀天宝拦住了余下的敌人,让他能安安心心清算仇恨。 “后来刀叔埋葬了父母,自觉自己愧对家人,于是再也不用天宝这个名字。”东若说着,眼神却微微一暗。 天宝,天赐之宝。 夏知寒看着东若,若有所思。 刀疤跟随在东人行身边甚久,他的行事做派与东人行很是相似。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站在了东若的对立面。 东人行是否也不赞同东若的行为? 又或许……不是他们背弃了东若,而是东若背弃了世界。 第145章 善良的猎物 确实如此,如果按照云夫人的期望,东人行根本不可能走上“三州匪首”的道路。 而且刀天宝和费识青明明都是良善之辈,却对东人行的行为没有加以阻止,其中定然还有波折。 “因为东人行与老师分别,回去求娶云青时,只找到了满身伤痕的费识青。”祠堂内没有风,可是火光却闪烁了一下。 那些人还是对云青下手了。 “你不在,有人指认云青姑娘与边匪是一伙的,云青姑娘他们被下狱了。”费识青咳嗽了两声,虚弱道:“我没拦住……” “快去救她。” 东人行走了以后,费识青帮着照顾云青他们,虽然惹了些闲话,但好歹表面上还是相安无事。 因为戎匪犯边,官兵都被遣去抵御侵扰,放宽了对云青等人的监视,但同时,本该送来的药也迟了时间。 云青用无法,父亲和姐姐都断不得药,只能取出东人行走之前送来的药材。 明明应该消散的药味,依旧萦绕在房子周围,惹起了旁人的怀疑。 他们借着搜查边匪的借口,硬闯入了云家,从中当真搜出了无数金银,还有些独特的药材。 宫中的人未曾给过缓解的药方,但是如此精准的药材无不昭示着,这家中还有一个医术不错的人。 “那天那个男人,肯定就是边匪,一来就杀了人。”周围人振振有词,全然忘记了分明是那三个恶匪闯上门,东人行为了救云青才动的手。 东人行送来的财宝,却成为要命的证据:“这么多金银珠宝,肯定都是赃物。” 他们全然忘了云青一直过得清贫。 甚至…… “大人,云青她会医术,我见过……”云青曾经偷偷救助过的孩子的母亲,竟然也为了那一星半点的赏钱出卖了她。 身边似乎升起了无形的风,夏知寒转过头,东若的神色依然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笑意。 但是夏知寒知道,东若生气了。 因为背叛吗…… “云青是个在楼阁之中豢养了十数年的小姐,她具备了世间最值得称赞的品质。” 东若转过头,琥珀色的眼中映照着火光与夏知寒。 “善良。”总是心软,总是心怀善意,于是被人利用、被人伤害。 “天真。”总是抱着不该有的期待,总是觉得光明会无端降临。 东若注视着夏知寒,嘴唇微动:“还有……单纯,他啊,总是轻信自己身边的人。” 所以这样一个小姐,在面临灭顶之灾时,也格外脆弱,她轻易地……坠入了深渊。 “阿若?”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一闪而逝,可是不等夏知寒去探究。 东若已经转过来头:“东人行仅仅只是听了费识青的描述,便怒不可遏。” “他独闯牢狱,将云青救了出来。” 那不会如同东若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东人行在牢狱中看见了神情呆滞的云青, 她坐在父母的尸首旁边,蝇虫围绕在周围,她也宛如一个死人。 “东人行,杀了他们。”那是云青第一次对东人行下令,她攥住东人行的衣服,一字一顿地命令。 “杀了他们!” 每一个字眼,都浸透了憎恨。 东人行抱住她瘦骨嶙峋的背,应答道:“好。” 官兵可不同于沙漠中一碰就散的贼匪,东人行抱着云青,提刀血战。 血流成了一条河,有敌人的,也有东人行的。 官兵虽然有配合,有武器,但是他们在看见那疯狂的金眸时失去了勇气,东人行像是行走在人间的阎罗。 他杀穿了整个牢狱,没有留一个活口,一战成名。 费识青也依旧记得,东人行将云青姑娘抱回来的时候的场景,他浑身上下都在滴血,身上还插着箭羽。 “照顾好她。”东人行放下早已晕过去的云青,他冷漠地替自己拔去余下的箭,随意包扎了几下。 费识青听出他的语气不对:“那你呢?” “云青说要杀光他们,”东人行提着刀出去:“还有些该死的没死。” 费识青那时候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曾知道东人行在“命令”上,有多么尽忠职守。 直到他听见了喧嚣,撑着病体出门看见了尸横遍野的村子,他才知道…… 东人行屠村了。 无论有仇没仇,都一并葬身于火海。 “屠村?”夏知寒遍体生寒,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阴影中的东若。 “没杀完,有些被老费阻止,”东若说着,“但也差不多了,他只要出手那一击必杀,坑害了云青的都没有逃过。” “所以后来……”东若的声音低了下去:“娘她一直在自责,她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那些人。” 她以为是她陷入仇恨和痛苦中下达的命令,导致的血流成河的悲剧。 “包括二十年前的旱灾,她让东人行去救人,都是为了赎罪。” “她将东人行的罪过、世人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怪不得……怪不得当夏知寒心中有些许怀疑和动摇时,东若就能察觉。 因为从前有个人,做了和他同样的事情,而东若将那些代价在心中记了这么久,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可是那些伤害云青的人应当已经泯灭在了过去,如今,东若心中对世人的仇恨又从何而来? “那阿若为什么……”夏知寒犹豫了片刻:“朝廷陷害了云青夫人,阿若讨厌朝廷也是应当。” “但是为什么你会……不喜众人呢?”东若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她在张老先生灵前说的那番话。 “不喜?”东若笑了一声:“你想说的是憎恶吧。” “夏知寒,你觉得,朝廷是怎么样的?” 世间好像只给了非黑即白两个选项,似乎站在东若的立场上,朝廷必然昏聩无能,百姓肯定柔弱无助。 但是站在夏知寒的角度呢?他这般信奉朝廷,自然有他的原因。 夏知寒看了一眼东若,不知这是试探还是什么:“我觉得……朝廷有尸位素餐的官僚,也有勤政爱民的官员……” 当个体汇集成为群体时,是很难判定其善恶黑白的。 “百姓也是这样,真论起来,吴亮等人,也不过是百姓之一。”东若转过头,看着火光中的牌位。 “东人行死在朝廷手上——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第146章 风云已升起 “再说准确一点……东人行和云青都死在了被他们保护的人手上。”火烛狠狠地摇晃了一下,东若的脸在光中明灭不定。 “他们死在了百姓手中。” “那些人利用了云青心中长久以来的愧疚。” “将母亲杀死在了我的眼前。”这或许是东若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场面,血染红了她的衣服,而她却无能为力。 那些被云青、东人行救下的人,转头就背叛了他们,更何况斩虬寨中的人,距离当初已经二十年。 救命之恩?有些可笑,所谓恩情,在利益面前,总有些不堪一击。 而且,时间能让一切珍贵的东西都褪去颜色,包括那份恩情。 “所以东若信不过他们,要将他们赶走?”夏知寒似乎摸到了什么脉络,那是旁人要他顺着思考下去的线索。 “但是他们不一样,他们过去跟随着刀叔上山,陪你一起吃苦、打劫。” 可是夏知寒并没有按照那份期待收理线条,而是从中发现了重重疑点。 “他们是不一样的,就算同为百姓,他们也是善良的一方。” 夏知寒在斩虬寨这些时日,都能深深感受到那些人对东人行的怀念与追思。 他们绝不会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夏知寒和他们仅仅相处几个月就能坚信的结论。 东若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么会一点都未察觉。 这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倒是有些敏锐和聪慧,东若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她抬起手抚摸过那双清澈的眼睛。 “但是他们已经站在我的对面,不是吗?”她强硬地阻断了那份深究。 “那些人心思太多了。”不能为她所用的,都将化作尘埃。 夏知寒不得不闭上眼睛,但是心中的疑惑是止不住的,它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东若指的是谁?难道是在说斩虬寨的那些寨民……可是并不符合她的描述,倒更像是在说……那些人。 “夏知寒,”他闭着眼,只觉得东若的声音也隐在明暗之间:“我希望下一次,可以听听你的故事……” 他的故事?书生的故事有什么好窥探的……但是扮做书生的人,倒是有些意思。 “大当家,原来你在这里……” 还未等夏知寒再去逮住线索,门被拉开,灵枳逆着光看着二人。 在看到夏知寒的那一眼,灵枳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而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大当家,吴当家找你有事相商。” 这个时候找她,能有什么好事。 东若稍稍一想,便知道是吴亮想要试探她余下的权威,她将夏知寒从垫子上拉起来:“我先去见见吴亮,你要做什么,都可以让灵枳陪你。” “好。”夏知寒点点头,看着东若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好多东西,要从她的影子里爬出来。 “夏公子……”灵枳站在他的身边,忽然唤道,似乎想说什么,夏知寒疑惑地转过头。 “算了……”即将吐露的话,又被灵枳咽了回去,她转过身:“山下的苏姑娘派了个人来,说是不放心您的安危。” 苏南意?夏知寒微微惊讶了一瞬,随即了然,肯定是她派人把夏知寒想要的东西送来了。 果不其然,家中多了一个女子,是时常跟在苏南意身边的侍女。 一见到夏知寒,那个侍女似乎松了一口气:“夏公子,您要的衣服我给您送来了。” 未免太光明正大了些。 夏知寒微微蹙眉,他嘱咐过苏南意,这件事情他不想让旁人知道。 看出夏知寒的迟疑,侍女取出衣物解释道:“我上山是有大当家的命令,请放心。” 并不是刻意来寻他,苏南意早已备下了借口。 “阿若的命令?”苏南意与东若的关系似乎有些复杂,会不会与斩虬寨的动荡有关? 侍女并没有正面回答夏知寒的疑惑:“夏公子,你的事情,我们不会告诉大当家。” “同样的,大当家的要求,我们也需要保守秘密。” 苏南意知道二人各自的心思,但是看得出来她分外乐意给他们添点乱子。 夏知寒接过衣物,那抹亮眼的红色,与他的素淡格格不入。 “夏公子,有人让我提醒你一句,下棋的人从来都是不入局的。”侍女看着夏知寒捧着的衣物,一板一眼地说着。 入局的人只会沦为棋子,夏知寒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殊不知自己所做的事情,都被人牵在手中。 但,有人……是谁?苏南意?不对……不是苏南意…… 还有人在借苏南意的口提醒他,只可惜如今场面如此混乱,他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门口有人敲门,侍女对着夏知寒福身告退:“夏公子,我去见大当家了。” 夏知寒展开手中的衣物,一个面具从中落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个转儿。 这件衣裳的形制全然仿照了东若的衣服,连带上面的挂饰都一模一样。 看来苏南意准备十分齐全,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观看好戏的开场。 东若会死,夏知寒却不再那么害怕,他静待着死亡的降临。 窗外的乌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宋川流果然带着斩虬寨接近半数的寨民离开,东若没有挽留,倒是吴亮看着离开的人,神思不定。 “大当家,这么多人离开……会不会不太妥当。”吴亮思考后开口,不知为何,他心中分外不安。 东若带着面具,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远去的人影,没有回头:“走的都是些老幼妇孺,又没有战斗力,走了还能少吃些粮食。” 这么说也对,他们的离去似乎并不会对斩虬寨的战力造成什么巨大的影响,唯一有波及的就是……东若丧失了大半的权势。 “大当家,请吧。”吴亮对东若一挥手,微笑道:“兄弟们都探听清楚了,今日路过的,确实是一笔大买卖。”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客气了。”东若笑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瞥过吴亮,闪过一丝暗金色。 懦弱无能的东西,龟缩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一星半点的勇气动手了? 不过也好,就当是为……老师他们践行。 第147章 唯一的破绽 “夏夫人,不好了,大当家又要杀人了。”面生的小喽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向夏知寒禀报。 他灵活地躲过护卫的阻拦,将消息送到夏知寒面前:“夫人您快去劝劝大当家……呜呜呜……” 夏知寒放下纸笔,快步走到门边,小喽啰已经被捂住嘴巴,眼看就要被拖下去。 “放开他。”夏知寒制止了护卫的动作,他垂眼看着那个小喽啰,面上似乎也萦绕了一层烟云,看不出情绪。 两个护卫对视了一眼,慢慢松开小喽啰:“是。” 小喽啰赶紧挣开二人的钳制,跪倒在夏知寒面前,诚惶诚恐地道谢:“多谢夏夫人。” 夏知寒未曾和他纠结此事,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小喽啰说的:“发生了何事?阿若要杀谁?” 夏知寒上山以后,东若便鲜少下山劫道,今日也是吴亮说山寨走了些人,今日有个富裕的商人路过,要东若搭把手。 寻常百姓路过,斩虬寨不会伤他们性命,这突如其来的杀戮要从何说起? “夏夫人……”小喽啰一双眼珠子乱转,觑着旁边的两名护卫,就是迟迟不敢开口:“是……是……” 夏知寒了然,抬手让那两人先退下:“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两个护卫不曾为难,恭敬地转身退下。 夏知寒站在门边,俯视着小喽啰,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如今愈发的有威势:“说吧。” “是……”小喽啰应了一声,飞快地向他讲述:“今日路过的并不是寻常商人,大当家从中找出了官府的印信。” 官府的人为何会在此刻路过云嶂山?虽未明言,但是谁都知道,水泊已被收服,如今朝廷与斩虬寨形势紧张。 不管怎么说,都显得有些怪异。 “谁让你来找我的?”夏知寒抚着衣袖,语气之间有些犹疑。 小喽啰低下头回答:“是佘当家。” “佘当家说,如今山寨正与朝廷讲和,如果大当家在此刻杀了官府的人,恐怕讲和的事就难了。” “而且其中还有个小孩儿。” “其他人都拦不住大当家,佘当家没有办法,才让我来叫您。” 就算东若才说过,善良是显而易见的弱点,但即使明知是陷阱,夏知寒也无法坐视不理。 说着,小喽啰忽然压低了声音:“佘当家说了,他时刻牢记着您的期许。” 刻意的示好,只为提高他的认同感,似乎有一场闹剧,缺了他便演不下去。 “带我去。”夏知寒声音带着些寒意,就如同那个人的提醒,就算每一件事都是出于他自身。 但他依然不过是在旁人的注视下,在棋盘之上挣扎。 这一路格外顺利,小喽啰带着夏知寒左支右拐,躲过了巡逻的护卫,将他送下了山。 似乎随着宋川流等人的离去,东若对山寨是掌控力急剧下降。 不多时,夏知寒抬起头,透过竹林便能看见前方对峙的人马。 路上凌乱地停着几辆马车,一身红衣的东若提着刀站在最前面挡住了去路,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似乎已经死了些人,东若站在血泊之中,周围的喽啰押着还神态各异的人。 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东若,无人发觉有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站在竹林后看着他们。 “……”跪倒在地的人似乎含含糊糊地挑衅了一句什么。 “……既然如此,我便不强留你们,到了地府里头,可要好好告告我的状,千万别让我太好过啊。” 随着东若一声冷酷的笑言,刀光乍然一闪,刀声破开骨头。 一个接一个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夏知寒这才知道,原来血可以溅得如此之高,斩虬寨的恶鬼之名,所言非虚:“阿若……” 东若提着滴血的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她的前面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似乎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住手!”眼看东若的刀便要落下,夏知寒顾不得那么多,从树影重重的林中走出来。 “夏知寒?”东若看见他的一瞬有些惊讶,刀顿在半空,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夏知寒。 “那不是夏夫人吗?” “夏公子怎么来了……” 说是迟,那是快,那个小孩儿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他双眼发红地朝东若扑去:“去死!” “大当家!” “阿若!” 声声惊呼响起,各异的表情都从围观的人面上一闪而逝,最后定格到了关切。 东若眸光一闪,抓住小孩儿的肩膀将他往边上一甩,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滚!” 一把匕首从他怀中颠出来,在光下泛着诡异的蓝色。 似乎牵动了伤口,东若的肩膀处的红衣颜色格外深暗,但她全然不顾,踩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往夏知寒去。 “小心脚下。”她的红衣沾染了血与尘,却注意提醒着夏知寒,不要沾污了他的鞋。 “这里危险,我让人送你回去。” 只字不提夏知寒出现在此的缘由,东若先开口要将夏知寒从混乱中摘出去。 还未等夏知寒说话,另一个人已经踩在那个孩子背上,逼得那孩子哀嚎一声,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阿若,放了他吧。”夏知寒不顾脏污,握住东若染血的手,祈求道。 果然,一开口就是她不爱听的。 东若看着夏知寒晶莹的双眼,其中的不忍和良善随着清澈的光闪动。 “好,”东若迟疑了片刻,她看了看夏知寒,没有多说什么,手一挥:“放了那个小子。” 夏知寒甚至没有多费口舌,东若就已经遂了他的意。 就算她知道,夏知寒出现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必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果不其然,东若话音未落,已经有人粗声粗气地叫嚣:“大当家,斩虬寨定下过规矩,遇见官皮子一律俘杀,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放那个小子走。”无需夏知寒开口求情,东若回过头,琥珀色的眼中带着凌冽的寒意。 某个不知名的头领这时候开口,看似劝谏,实则步步紧逼:“大当家,朝令夕改,如何可以服众?” 第148章 遗忘的死亡 吴亮想要夺权,但是不知为何,他极其忌惮东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用稳妥一些的法子。 反正东若的弱点已经极其明确,只要夏知寒在,东若就不得不顾虑重重。 “看来你是想讲讲道理?”东若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惊异,她回过头,眼中泛着冷光:“但是我向来认为,道理只在武力之下,你觉得呢?” 声音忽然一冷:“你要和老子讲道理?” 面上戴着的不知名状的面具似乎都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下一刻就要扑杀旁人。 “大当家……我等并非是这个意思。” 东若仅仅只是抖了一下刀刃,那人就胆怯地收回了自己的豪言壮语,拿眼睛觑着旁人。 真是无能又无趣的东西,除了让人倒胃口以外,没有半点作用。 “大当家,我曾听闻前当家的夫人,便是死于孩童之手,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此子如今已是出手狠辣,来人定起祸端。” 吴亮悠悠开口,场面一时变得可笑。 佘银环借夏知寒之手保下这个孩子,但吴亮等人却又要逼东若赶尽杀绝。 “前当家的夫人?”东若闻言忽然顿在原地,她转过头看着吴亮,夏知寒感觉手被人捏紧。 “你想说的是……是谁?”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平直,如同一根绷紧的弦。 ……是真的,东若的根脚很奇怪,斩虬寨的那些人也说不清她是谁的孩子,只说是曾经首领的遗孤。 吴亮支使的人费尽心思,才打探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关于东若父母的死因。 就是因为这些,他才故意让佘银环引来夏知寒护住那个孩子。 吴亮心中暗喜,但表面上却是一派悲切:“听闻您的母亲,正是因为一时慈悲放走了一个孩童。” “……死去了?” “三州匪首”东人行的武功超绝,身边又有一众百姓护拥,要与他硬碰实在困难,连朝廷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但是他的弱点又着实明显,与东人行相识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心尖上的宝贝——云青夫人。 那时候东若头上扎着小揪揪,似乎才两岁的模样。 记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自己似乎被人抱在怀里,七彩的光晕穿过森林,有些梦幻与朦胧。 透过树影看见穿着素衣的母亲拦下群情激愤的众人。 “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放了他吧。”母亲如此说,东若抬起手,想要捕捉那七彩的光圈。 场景忽然就随着挥动的手切换着,东若被塞到坛子里,外面似乎全是混乱的打杀声。 “阿若乖,不哭不闹,在这里等着你刀叔来接你。”面容模糊的母亲嘱咐道,亲手割断了东若攥住的衣袖。 “那娘你呢?”东若没有哭,她认真地询问道。 娘似乎笑了? 又似乎没有:“他们既然找到这里,那你爹大概也不远了。” “阿若不要怕,爹娘要去另一个地方看着你,我们会一直看着你。” 她好像一只蝴蝶,转眼便要翩然而去,东若的手反复抓握着,却只捏住了手中残缺的衣袖。 “就是她!”外面似乎有清脆的童音,夹杂在刀戈之间。 “我那天听见那些人叫她夫人,她就是恶匪的老婆!” “云青夫人,你若是愿意帮我们杀了东人行,大人还能饶你一命。”另一道男声威严地响起。 “听闻您从前也是官家小姐,为何要误入歧途,与朝廷作对!” “是朝廷负了我等,东人行没有错,为何要对你们俯首帖耳……唔!”刻意压抑的痛呼,唯恐惊动了藏匿的孩子。 东若悄悄顶起盖子,看见的却是血红的刀刃从母亲的胸口抽出来。 “这些恶匪早就没了人性,与他们废话这么多做什么……”那一刀扎偏了,云青没有痛快地死去。 而是艰难地呼吸着,延长了生命的流逝。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云青的眼角忽然看见了被顶出小小缝隙的陶土坛,她嘴唇动了动,对东若无声地吐露出几个字 “别、害、怕……”娘亲想要睡一觉,等娘一觉醒来,就把你爹爹带回来了…… 再一刀斩下,小小的东若什么也不明白,只是咬紧了下唇:“快杀了,这尸首也值些赏钱。” “这女人真邪门,怎么死了都还在笑,真晦气。” “别管她了,你看这是什么?”另一个人似乎递出了什么东西。 “小孩儿的木刀?逆贼有孩子了?”杀掉云青的人在衣上随意地抹了一把,沾满血的手握住那把小木刀。 “如果抓住了那个孽种……” “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刽子手的声音快活又轻松,东若什么也不明白,她死死看着地上脸色逐渐灰败的人。 那浑身是血的男人拍了拍身旁的男孩儿:“小孩儿,要不是你带路,我们也想不到这群恶匪藏在这儿。” “你这可是立大功了。” 衣服上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掌印,可是那孩子面上却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能帮各位大人铲除匪徒就好。” 云青不曾知道,朝廷竟会派这样一个孩子,来试探他们的行踪。 善良是明显的弱点。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东若看着那个小孩,那是母亲曾经放走的那个六岁的孩子,脑海中疯狂重复着一句话。 东若只有两岁,她本不该记得这些混乱的记忆,但是那一刻充满血腥和仇恨的场面,成了她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 唯有杀戮能够平息。 虽然吴亮不曾点出母亲的名姓,但却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他将东若的伤口撕裂,铺陈在阳光下,接受众人目光的曝晒。 “我不知道……”夏知寒不曾想东若还有这样的曾经,他羞愧地开口。 “所以呢?”东若瞟了一眼夏知寒,发觉自己将手得太紧,疼得他脸色发白,她怜惜地将手松开。 夏知寒却唯恐惹怒东若,害怕被丢弃一般讨好地缠绕上来。 很乖。 东若回过头,面上不见得有几分狼狈,她盯着吴亮,笑问道:“吴当家,死的是我娘,你哭个什么劲儿?” 不该让这东西死得太轻巧了,还是费点心思吧…… 惹怒东若的方式有很多,但很明显,吴亮选了最惨烈的一条路。 “放人!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死者的家属都不见得多伤心,倒是这群听故事的感同身受个什么劲儿。 第149章 爆发的线索 没有人相信,东若竟然连这等仇恨都能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但事实摆在了眼前,容不得他们怀疑。 不过对于东若来说,她也没有带过,只是顺便把账记到了吴亮头上。 那个小孩刚被松开,便连扑带滚的往匕首爬去,似乎还想再搏一次。 但还未等他攥住匕首,已经有人一脚踢开那带毒的刀刃。 “小子,今天算你走运,否则谁都保不住你那条贱命。”许二看着那孩子眼中不曾消散的恨意,开了口。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孩子忽然醒悟,他环视一遍,将那些丑恶的嘴脸全部刻进脑子里,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终有一日……他会将血债一一讨回来。 血已经浸湿了沙地,风卷过枯黄的落叶,似乎已经将残局最后一子落下。 “收拾干净。”东若转身拉住夏知寒正欲离开。 一支箭忽然射出来,钉住了一个喽啰的衣角,阻止了那人的动作。 “大当家说让你们收拾干净的是尸首,不是那个小孩儿。”夏知寒抬头望去,发现夏唐站在山坡上,手臂挽着弓箭。 “你和夏唐一起来的?”今日夏唐应该在山寨,不知怎么的,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但夏知寒和夏唐素来亲厚,若是二人结伴下山避开了她的眼线倒是能够理解。 心脏不安地悬在空中,夏知寒摇摇头:“不是,我是和……”他左右看了看,却发现那个带他下山的喽啰,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表哥,他们对你的命令阳奉阴违!”夏唐还得意洋洋地告着状,从山坡上奔下来:“还好我来得及时。” “唐儿,你怎么来了?”夏知寒站在东若身边,看着兴致勃勃的夏唐,眉头微颦。 “啊?不是表哥你叫我来的吗?”夏唐被这一问,愣在了原地:“就是那个黑色的小鸟……” 乌鸟?夏知寒心中一颤,他怎么可能让乌鸟去唤夏唐。 “小唐来了?真是时候……”吴亮在身后悠悠地开口:“既然今日大家都到齐了,大当家,有些事情不如一同说清楚。” 看来今日是没办法轻易解决了,东若将夏知寒拉到身后,与吴亮对峙:“吴当家要与我说清楚什么?” “大当家,您莫要生气,”吴亮却是摇摇头,眼神带着悲悯,似乎也是迫不得已:“这并非我刻意针对您。” “而是关于夏夫人的传言,已经压也压不下去了。” 关于夏知寒的传言?蛊惑人心?还是什么怀孕生子? 夏知寒不知所然,但他看着东若忽然冷厉的眉眼,便知此事绝不简单,这些流言恐怕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在吓唬谁呢?”一旦涉及到了夏知寒,夏唐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小狗,挡在夏知寒前面,对着吴亮叫嚣起来。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那我还说我是天王老子你怎么不信!”夏唐说胡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既然小唐这么说了,我自然相信。”但出人意料的是,吴亮竟然笑吟吟地应了下来。 “我不仅自己相信,而且还要号召大家一起相信,小唐,你看看,要不然我给你安排两个信徒,日日夜夜传达你的教义……” 他说着,挥手让喽啰押上来两个灰头土脸的百姓。 “啊?你人这么好吗?”夏唐看他居然是认真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倒……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当聪明人开始故意犯傻时,必然是有所图谋。 吴亮微微抬手,另一个头领了然地上前抬起那两人的脸,说来奇怪,这两人蓬头垢发,唯独两张脸洗得干干净净。 “小唐兄弟不必和我客气,你看看这两人做你的信徒怎么样?” 要不是这对男女已经人到中年,长得平平无奇,吴亮这慎重其事的样子,夏唐还以为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呢…… 眼看二人被堵住口舌,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夏唐被吴亮突如其来的好意惊到,尴尬地挠挠头:“不……不用了吧……” “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小唐何必与这两个人客气呢?”吴亮突兀地笑了一声,夏知寒不安地握住东若,低唤了一声:“阿若……” 吴亮不是第一天和夏唐扯东扯西,前段时间,夏唐不知为何突然死活要跟着吴亮,不仅同吃同睡甚至还一同拉屎。 两人还传出不少闲言碎语,说什么夏唐追求大当家和夏公子不成,便想转攻吴亮当家,只要有三分姿色,夏唐都不会放过。 就是只萤火虫,在夏唐当家面前都得捂着屁股。 弱水三千,应饮尽饮。 所以两人的对话,东若本来没有在意,但夏知寒的请求不能不管。 她转过头,无意中瞥过那两人的脸,眉头忽然一凝:“夏唐,闭嘴!” 但为时已晚,夏唐已经傻乎乎地回答:“我又不认识他们,麻烦他们不太好吧……” 奸计得逞,吴亮似乎从未如此开心过,他不再与夏唐纠结,而是转头向大东若示威:“不认识?” “夏夫人恐怕也不认识吧……” 他应该认识这两人?夏知寒再次看了看那两张陌生的脸,一时有些迷茫。 但猎人既然开始收网,自然不会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这可是夏夫人的叔叔婶婶,夏唐当家您的父母啊,大当家不是清楚得很吗?” “闭嘴!”东若将夏知寒护在身后,眼中阴晴不定,夏知寒看着还不明所以的夏唐,渐渐明白了什么。 他们想要对付东若却无从下手,所以这一局的刀尖所指的并非东若,而是夏知寒。 “夏知寒”这个书生,可不是凭空捏造的,朝廷为了不露出破绽,给他编出了完美的身世骗过刀疤派去调查的人。 后来夏知寒犯了胃疾,东若便派人去追踪了他那不知躲到何处的“叔婶”,好费了些时日。 随着夏知寒的逐渐暴露,东若知他非是一般书生,便不再深究,将人手唤了回来。 不曾想她当初调查留下的痕迹,被吴亮察觉,顺藤摸瓜抓住了这两人。 夏唐是突然入局的棋子,自然不知道夏知寒当初身份上的谋划。 大当家最清楚?夏知寒看着东若,她什么都知道…… 并非是错觉,她真的知道。 第150章 证据俱开陈 “拿下他们!”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围上来,夏唐见状,收起来面上的傻笑。 好歹是将门之子,自小学习武艺,看着不靠谱,但身手还是有的。 他立刻以弓为防,转头挡住身旁人的暗算,手上连招不停,几下击退了一个小头领。 然后连退几步拉开距离,抽出背上的羽箭做为武器:“你们再敢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眼角还抽空瞟过夏知寒,见他安安稳稳地被东若护着,这才松了口气,专心对付眼前这些人。 那几人对视一眼,一拥而上,单人一弓并不适合近战群架,夏唐只能抱着弓箭狼狈逃窜,找机会偷袭他们。 若非他们有四五个人合攻,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拿不下夏唐,即使如此,这几人身上也挂了彩。 眼看夏唐转眼间便与他们过了几十招,夏知寒心中焦急却没有办法。 东若站在他的前面,连刀都没拿,只是轻轻一瞥,这些人就只能虚虚围住他们,不敢上前动武。 想来是东若之前的武力震慑十分有用,让他们现在依旧胆战心惊。 就算前几天东若在与宋川流的争斗中负伤,但受伤的野兽只会更加可怖。 毕竟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在此只为谋利,犯不着让自己受伤,成为第一个问路石。 “大当家,夏知寒与夏唐就是潜入山寨的奸细!您不要再被他迷惑了!”不知是谁混在人群中一语道破近日的传闻。 声音恳切,似乎此刻为难人的不是他们,而是东若一般。 夏知寒并不擅长演戏,只要有人细究一下,就能发现他里里外外的矛盾。 拔萃的身姿、文雅的谈吐、渊博的学识……这些勉勉强强可以用他读过书,是个落魄世家出身的书生来解释。 独自居住的穷苦书生不识五谷、不善厨艺、不通俗务……只能牵强地说他是书呆子,书读的多忘却了。 但他虽然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却兴致勃勃地打听着山寨的过往。 也只有斩虬寨的人在东若的示意下对他视而不见。 眼见东若依旧执迷不悟,吴亮长叹一声摸着胡须,说话间带着忧伤: “大当家,若非有了十足的把握,我等也不敢惊动您。” 虽然吴亮心中暗骂着这群软脚虾,面上却依旧和蔼可亲。 “所以呢……靠两个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死人,就要定我夫人的罪?”东若神情冷漠,仿佛只要她愿意,在场的任何人都可以是尸体。 不可谓不狂妄。 早知东若是个不讲道理的无赖,吴亮不急不恼,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站在至高点才好:“大当家请看——” 几只被折断脖子的乌鸟耷拉着脑袋,被人随意地丢到地上,原本光滑靓丽的羽毛也失去了光泽。 “这些可怜的鸟儿,夫人可还眼熟?” 乌鸟! 怪不得夏知寒近日都没有再见到它们,原来是已遭毒手。 夏知寒垂下眼,乌鸟自小受人豢养,不太会觅食,自从灵枳不再捕杀它们以后,这些圆圆鼓鼓的鸟儿都是他一手喂起来的。 愿以为它们摆脱了死亡的命运……没想到依旧没能飞过这个冬天。 “之前我的手下从这些鸟儿嘴里发现了字条,仔细询问后才发现,这些黑鸟时常向夫人祈食。” “听说灵枳姑娘也曾捕杀了不少乌鸟,想来也是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随着吴亮的讲述,金胜上前抻了几下鸟脖子,从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字条。 打开一看,便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斩虬生变,欲杀匪首,请援。 上面的字迹,东若再熟悉不过,她瞥过夏知寒,却见他垂头不语。 “大当家您看,夏知寒这是要杀了你啊!”随着吴亮话音落下,周围窃窃察察地讨论声响起。 “大当家居然养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毒蝎。” “亏得大当家待他这般好,他居然想要杀了大当家。” 字字句句似乎都是在替东若鸣不平。 “人心难测啊……” “呜呜!”夏唐想要反驳,却因为被人按在地上,堵住了嘴巴而动弹不得。 “阿若……”夏知寒拉住东若的衣服,他捂住心口,虚弱地靠过去:“阿若,这些鸟儿死得好惨,唔——” 面对无法反驳的物证,他只好让裁判站到他这边。 他见不得这残酷的场面,眼角泪光闪烁,捂着嘴唇,似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我害怕……” 他在伪装身份上如此生疏,撒娇装可怜什么的倒是炉火纯青。 果然是狐媚惑主的妖人。 围观的众人在心中默默肯定了一遍 “把那些鸟雀收下去埋了,”东若对此向来没有抵抗力,她揽住夏知寒,直接略过金胜与吴亮对视:“夫人心善,喜欢养点小动物很正常。” “就算他喂了鸟,又有何凭证说明那纸条是他塞进去的?” “不敢欺瞒大当家,”吴亮早有准备,他轻轻一击掌,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被带上来:“这是我们抓住的奸细。” “你们这群乱贼!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那人胡乱地叫嚣着,被死死踩在了地上:“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提供一点消息。” “何其忠贞不二。”吴亮感叹了一句,走到那人面前,抬起他的脸。 夏知寒匆匆扫过一眼,忽然顿住了目光,那个人竟然是……苏甲! “是与不是,只需问问便知……”吴亮得意洋洋,他看着夏知寒,不住地笑叹道:“这样……总不至于冤枉了一位好人。” 夏知寒心思百转,他垂下眼,只消轻轻一抖,可怜巴巴地望着东若,一副受惊的模样。 这样……总不至于在他眼皮子底下审问苏甲。 果然,东若看了一眼夏知寒,眼中意味不明的神色愈发浓重,但她还是抬起头呵斥:“难道你要在这里审讯俘虏?” “不……夫人胆小,我等自然不敢如此冒犯。”吴亮闻言却彬彬有礼地笑道。 “我们早已做好准备,请大当家与夫人稍等片刻。” 说罢一个瘦小的头领站了出来,对二人行了一礼,然后他便转身,立到苏甲跟前儿。 他俯下身,在苏甲旁边耳语几句。 便见苏甲浑身一抖,将目光向夏知寒抛来。 第151章 敌友各执词 夏知寒忽然生起不祥的预感。 苏甲若是当众指认夏知寒,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东若,恐怕也保不住他。 苏甲会出卖他? 不,夏知寒很快冷静下来,就算他再受轻视,苏甲也绝对不可能说出他的身份。 朝廷内斗是朝廷自己的事,就算如此绝不可能与山匪勾结,只要苏甲不是个愚不可及的蠢人,也得掂量一下家人的安危。 果然,不知那个瘦子说了什么,苏甲似乎一下子泄了那股子气,他沉重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夏知寒。 吴亮见状,又见夏知寒脸色苍白,语气舒坦:“苏甲,说吧,夏夫人是如何支使你泄露山寨之事的?” “我不认识夏公子!给大当家下药、用乌鸟传信,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夏知寒公子没有关系!” 苏甲吼完,当即以头抢地,只听“哐”的一声,地上撞出一个血印子。 他似乎被这一下装得有些晕乎,失去了伪装,翻着白眼对夏知寒伸出手:“夏公子……” 言罢,一头栽倒在地没有动静。 金胜见状上前扯起苏甲的头发,将手放在鼻下试探:“没死成,晕过去了。” “竟然宁可寻死,都不愿出卖同伴,”吴亮喟然长叹,仔细一看他的眼角居然也闪起了泪花。 “幕后之人若是有心,也不该辜负这等忠贞之士。” 言罢,他抬头看着夏知寒,其意不言而喻。 苏甲晕过去之前又是光明正大地偷看夏知寒,又是对他呼喊求救。 就算最后没有承认,但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他定然与夏知寒有些联系。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过来,其意不言而喻。 “所以呢?”东若油盐不进,只爱喝茶,一见到夏知寒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就把天地都忘却了。 硬是略过了所有疑点,将苏甲的谎话抓在手里:“苏甲不是招供了吗,夏知寒和他没关系。” 这种显而易见的屁话都信? 金胜匪夷所思地看着东若,怪不得斩虬寨癫癫的,原来是从这领头人就开始跑偏了。 “大当家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人群中忽然冒出来一句悄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场诸位都是耳聪目明的人,自然也都听见了。 “大当家,苏甲晕过去口呼夏公子……”吴亮还想再挽救一下。 “姓夏的又不止夏知寒一个,”东若随即把矛头指向被抓住的夏唐:“他也当得起夏公子这称呼。” 反正只要死的不是夏知寒就行,她痛痛快快地把夏唐推了出去。 夏知寒看着东若的背影,忽然冒出来一个诡异的想法——东若在蓄意报复夏唐。 她记仇,夏唐给夏知寒写情书、唱情歌的事情她好像还没找夏唐算账。 “唔?呜呜?”啊?我吗? 夏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被人抓住的手臂使劲弯过来,指着自己。 “吴亮,你说夏知寒是奸细,那他是谁派来的奸细?”东若看着周围又惊又疑的目光,眼中的暗光纠缠着。 要仔细再仔细,才能发现其中深藏的笑。 吴亮不知她是何意,回答谨慎了些:“自然是朝廷派来的。” “朝廷?”东若拉住自家夏知寒的手,眼看他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 耳朵却支起来偷听着二人的对话,想要从中梳理脉络。 不知道这柔弱可欺的外表下,又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斩虬寨立世多年,仇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又如何得知一下便朝廷在我斩虬寨埋了钉子?” “莫不是有人告诉了你,谁谁谁跟朝廷有关,朝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东若说着,目光忽然不着痕迹地从某个毫不起眼的人身上刮过,今日那个人可是一声未吭,倒是比吴亮更能等。 吴亮等人为了独占大头,他们与朝廷早早表态联系之事,并未告诉其他人。 是以,其余人听了这话,被吴亮煽动的大脑得到了短暂的清醒:“好……好像是哈?” “之前吴当家只说夏夫人身份有异,不知怎么的,就打为朝廷一类了……” “大当家,有一事我等害怕动摇人心,所以一直不曾宣扬,如今迫不得已,只好将此事昭示。” 眼看情形不对,佘银环终于等不住了,站出来道:“夏唐曾奉了夏夫人的命令,偷偷联系我,许我高官厚禄,要我归顺朝廷。” 夏知寒抬起头,眸中水光潋滟,今日是佘银环派了人将他引过来,当初也是佘银环第一个站队朝廷。 这场祸事的初始便起于佘银环,今日身陷,便是佘银环故意为之。 “只是我只当夏唐喜胡言,且夏夫人乃大当家的心上人,所以一笑置之。” “前几日来的故旧,言语间所言官职竟然和夏唐所说一般无二,我这才将此事告诉了吴大哥。” 所以吴亮才将几番疑点联系,一起落实了夏知寒朝廷卧底的身份? 听起来倒是有理有据。 “既然是夏唐说的,那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夏唐。”东若一抬手,对着压制夏唐的几人命令道:“放开他。” 那几人为难地看了一眼吴亮,得到他的首肯后才松开了手。 东若一味地庇护夏知寒,导致这些人已经不相信她了。 夏知寒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权力的流逝比他想象中还要迅速。 “早松手不就好了,痛死了……”夏唐一被放开,就不顾众人的目光,活动起肩膀,碎碎念起来。 “夏唐,我等虽然身在草莽,但还是一心向着朝廷,你当日许下的官职,可还作数?”佘银环试探着询问。 夏唐虽然傻,但不至于看不清形势,恐怕要…… “作数啊?当然作数!在座的各位只要跟着我干,来日朝廷定不会薄待了你们。”夏唐似乎真的傻得透顶了,他满不在乎地一口答应。 夏知寒抓紧衣袖,担忧地看着夏唐,他这般大摇大摆…… “大当家,你看!他们二人已经承认了,您便是再糊涂,也不可再纵容他们。” 吴亮手下的一个头领立刻紧随着出声,生怕夏唐有丝毫翻供的可能。 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吴亮捻着胡子,含笑看着东若,夏唐已经破罐子破摔,东若就是还有神仙手段,恐怕也无力回天。 第152章 嘴炮唐主宰 “夏唐承认了是夏唐的事,和夏知寒有什么关系。”东若看向叉腰的夏唐,见他眼神清明,倒是有几分大智若愚的意思。 金胜见东若想撇清关系,立刻责声问道:“夏唐乃是夏知寒的表弟,夏唐若是朝廷中人,夏知寒如何不是了?” “你是不是傻?”不必等东若开口,夏唐已经在那头嘲笑出了声:“你见过谁家表哥表弟一个姓的?” “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蠢材!” 好像确实……是这样? 所有人都忽略的一点,夏唐天天表哥长表哥短的,所以大家都默认了,也没去好好梳理一下二人的关系。 只当两人真的是表兄弟。 没想到居然被这傻子摆了一道,金胜面色难看,他回头又盯上了那对夫妻:“那他们二人,你又如何解释?” 那对夫妻,名义上应该是夏知寒和夏唐的亲人,可是二人却没能认出来。 这么看都觉得奇怪。 “我解释个什么解释?我都说了我是卧底,这两人又不关我的事儿,我不认识不是很正常吗?” 夏唐先前一直吃瘪,这下子倒是给他找到了发挥实力的机会。 “方才你们说得太急,都没给夏知寒开口的机会。”眼看夏唐已经撕开了口子,东若也顺坡下驴。 “夏知寒自然是认识他的叔婶的。” 要怪便怪吴亮当时太得意,忍不住插嘴不让夏知寒发言,才给了东若强行钻空子的机会。 “你们二人上前来认认,这是不是你们的侄子夏知寒。”东若声音和煦,只是那双眼眸微微眯起,其中偶有未藏住的杀气闪露。 这二人刚才被压在这里,也是好好地听完了这出大戏,自然知道眼前戴着面具的人绝不好惹。 “小民……小民……”那男的支支吾吾,迟迟不敢开口,他偷眼看看东若,又悄悄瞄着吴亮,不知这二位神仙斗法输赢如何? “别怕,只管好好说,这位夏公子,你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吴亮见此,又拿出那副善良温和的模样,企图诓骗。 “是啊,有什么尽管说。”东若冷冷一笑,手指若无其事地摸过腰间的佩刀:“从前夏知寒住在你们家,朝夕相对。” 无形的威慑如山压下,蛰伏的兽舔了舔獠牙,比起怀柔,她更喜欢简单快捷点的方法。 “这些年虽然冷淡了,但相貌应该还是记得些影子的。” “我……”那男的咬咬牙,与自己婆娘对视一眼:“知寒,你救救叔叔婶婶吧,从前待你不好是我们错了。” “看在我们养你一场的份上,你宽宏大量,救救我们吧!” 一下便把夏知寒初时未认出他们的意外,说做是赌气。 没想到这二人在群狼围伺下,依旧倒向了夏知寒那边,真是天赐良机。 “听见没有?人家说认识,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夏唐马上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吴亮皱起眉,看着那两夫妻磕磕绊绊地开始找补借口,一开了头,后面就编得顺滑多了。 什么过去吞并了夏知寒家的财产,虐待了夏知寒……所以现在夏知寒才冷眼旁观,断绝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故事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那两个人还时时觑着几人,恐怕众人也要被骗过去了。 到没想到这两人胆子这么大,山匪面前还敢大放厥词,不过这倒是尽在东若的意料之中,她也小小地赌了一把。 在东若看来,百姓面对凶恶的畏惧,应当远大于善良的引诱,何况…… 夏知寒既然构筑好了身份,想来朝廷应该会帮他办得妥帖,这对“叔婶”是早就得到了嘱咐,知道官老爷要他们接应一个人。 山匪和官府哪个看起来更值得信赖?对老百姓而言,于情于理都该选择官府。 比起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官府的许诺明显可靠许多,而且情感上,百姓定然会先下意识站在官方那边。 官府还给他们许了丰厚的报酬,反正入了匪窝命运就靠天注定,他们两人要是死在这里,官府的赔偿肯定靠谱些。 所以两人稍加权衡,就知道自己该站到哪一边。 眼看咬不到夏知寒,金胜气急败坏地盯着小人得意的夏唐:“你既然和夏夫人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还叫他表哥?” 天天哥来哥去的,这两人绝对有猫腻。 夏唐闻言双手叉腰,对着众人理直气壮:“因为我攀龙附凤、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不是大愚若智,只是个单纯的大若智。 “书倒是读得不错。” 夏知寒忽然听见旁边的东若小声笑了一句,他转过头,却见东若面上一本正经,仿佛那句调侃只是错觉。 那边夏唐精神抖擞,仿佛一只大公鸡,站在高处对着众人指指点点:“我觉得大家都姓夏,身为卧底想要攀个关系,拉近距离,不对吗?” 靠着同姓沾亲带故认本家,在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逻辑上真的没有半点毛病。 “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叫你表哥啊,对吧,金胜表哥!” 吴亮见夏唐越战越勇,正想出言制止。 但夏唐立刻就发觉了他的苗头,直接火力全开:“要说关系好,我还和吴亮哥哥睡一张床呢,你们怎么不怀疑怀疑他!” 眼看众人探究的目光忽然落到自己身上,吴亮默默收回脚。 要论吵架,金胜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还真比不上夏唐,眼看被欺负得死死的,金胜嘟哝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那你们长得也挺像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让所有人自动将夏知寒与夏唐归为亲戚的原因之一,他们两个眉眼间颇为相似。 只是夏知寒要单薄消瘦些,而夏唐年纪小,脸要圆上许多,性格也更活泼开朗。 “大家都是女娲捏出来的,一块儿土里冒出来的,长得像又怎么了?”夏唐跳脱的思维,在此刻可以说是大杀四方。 “我天下第一帅,夏知寒表哥天下第二帅,帅哥之间有些相似不是很正常吗?” “金胜表哥,你就是少见多怪,没文化,真可怕!” 金胜被气了个半死。 第153章 恋爱脑限定 “夏唐,按你的意思,那在山寨传信的人也是你?”佘银环想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 和朝廷传信的人、给东若下药的人本就是夏知寒,夏唐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的询问下去自然漏洞百出。 但是…… “佘银环哥哥你也别羡慕金胜表哥和吴亮表哥,我肯定对你们一个不忘。” 夏唐可是一个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 眼看吴亮和金胜都哑火了,又来个出头的,夏唐精神抖擞,张嘴就把攻击性拉满。 “佘银环哥哥,前段时间和我密谈还好好的,赌天发誓说对我好、听我的,怎么如今就变了卦了?” “真是丧尽天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密谈是真的,夏知寒当初确实借了夏唐之手接触四人,不曾想他们竟然此时变卦。 不过描述却是假的,但众人听得上瘾,这戏一出接一出,真是越听越有意思。 “佘当家闷声干大事啊……” 有人不免唏嘘:“夏唐一片痴心错付,佘当家翻脸不认人嘞。” “痴心?可是夏唐不是先喜欢大当家和夏夫人,后来又喜欢佘当家和吴当家……这痴心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还有这等秽乱的事儿?我来得晚不清楚,你再给我讲讲细节让我谴责一下。” 原本吴亮伙同了众人想要将夏知寒卧底的事情曝光,用来钳制东若。 他们算准了二人的行事性格。 夏知寒面对这种难以狡辩的事情,只能祈求东若襄助,而东若必然会为了包庇他而冲动行事。 这样吴亮就有借口将二人拿下,便是余下的众人也无言辩驳,斩虬寨就是吴亮的囊中之物,以后要如何自然是他说了算。 却独独没料到会杀出个夏唐,胡搅蛮缠让局面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眼看话题被越带越远,佘银环忽然放出一只乌鸟,那鸟儿受了惊吓,横冲直撞地掠过众人,一头冲着夏知寒飞去。 “夏唐,你说用乌鸟传信的是你,那这鸟儿怎么不认你呢?”和夏唐纠结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不是明智之举,佘银环话虽少,但直切命脉。 “它……它傻呗!”夏唐看着那鸟儿因为害怕东若不敢停留,只是徘徊在夏知寒周围。 他心中焦急知道要坏事儿,就悄悄动了动手指,撅起嘴试图勾引:“嘬嘬嘬,快过来。” 可是那蠢鸟却不知道怎么的,就只认夏知寒一个人,围着他打转。 “大当家,您看夏夫人……”未等佘银环将疑虑说完,东若直接出手,刀光一闪,那鸟就跌落下来,简单粗暴。 这般也符合东若的性子,能用武力截断的猜疑,她向来都是能出手就出手。 “一只不懂事的畜生罢了,又能说明些什么?” “就是,都说了卧底是我!你们老针对别人做什么!”夏唐一看鸟死了证据没了,他又行了。 吴亮被佘银环这一提醒,立刻明白过来,对付夏唐最好的办法,就是忽略掉他,咬死夏知寒。 于是他也不再接茬儿,而是沉痛地看着东若:“大当家,夏夫人给您下药的事儿,您再清楚不过。” “他突然给您送饭,您当真一点都不曾怀疑吗?” “那我死了吗?”东若冷静地看着吴亮:“他都没毒死我,怎么能说下药呢?” “大当家您有所不知,这世间的毒药种类繁多,并非每种都以杀人为任。”这是佘银环了解的领域,自然该他开口。 “听闻朝廷曾缴获过西域奇药,人食之会惶惶终日,最终疯癫而死,水泊便有人中了招。” 佘银环搬出水泊做挡箭牌,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我听闻这种药必须用曼陀罗调和,这类花有奇异的香味,唯有蜜光虫可以闻到。” “这是我从水泊旧友处取来的蜜光虫。” “您若不信,尽可以试验一下。” 夏知寒闻言,想起佘银环曾经给他的那个药瓶,原来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落入了陷阱。 未等东若开口答应,佘银环已经扯开了袋口,三只小虫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在周围打了个圈儿,便往夏知寒飞去。 如此看来,吴亮这一次早有准备,恐怕除了前面这么多证据,还有更多可以佐证的东西。 绝不让夏知寒摆脱身上的嫌疑。 “夏知寒都没给别人下毒,只给我下毒。”东若看着那虫,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语气依然坚定:“说明了什么?” 说明给你下毒比较有用呗,毕竟你是山寨的大当家,就是吴亮想做什么,也得看看你的脸色。 众人在心里接了句嘴,但东若的回答更加独特:“说明他爱我,他这么爱我,怎么可能会为了朝廷伤害我?” 没救了,不是……这脑子凭什么做大当家? “阿若说得对,我是有苦衷的,只要阿若给我机会,我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夏知寒趁机哭得梨花带雨,倒在东若怀中,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挑衅地看了一眼佘银环。 看着夏知寒双眼含泪,含情脉脉的模样,众人只觉得——假!太假了! 他装得这么明显、这么刻意,谁会相信,谁会…… 想法还在脑中闪现了一半,他们就看见东若抬手怜惜地擦去夏知寒眼角的泪水。 她信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武力值那么高是把肌肉都长进了脑子里吗? “大当家还是要袒护他吗?”眼看众人的情绪已经烘托得差不多了,吴亮责问出声。 果然不错,夏知寒就是东若的死穴,只要对夏知寒下手,东若会把招式都一一受了。 “他都撒娇了,你还要怎么样?”东若撇过头,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好像什么山寨、朝廷,都抵不过夏知寒的一滴泪水一般。 “大当家,我等并不想为难你,只是如今你已被夏知寒蛊惑,辨不清黑白真假。”吴亮到了此刻,终于图穷匕见。 “请您将夏知寒交出来,我们只是想问些问题,不会为难他。” 先以夏知寒相逼,当然,东若绝不可能答应。 “我若不愿意呢?”东若眸色渐深,沉下了脸。 第154章 计划与变化 “您若不愿意,”吴亮叹了口气,眸光悄然掠过一丝狠意:“就莫怪兄弟们不肯服气了。” “您如今被夏知寒迷惑沉沦,失了本心,竟然连父母恩义、自己定下的规矩都全然忘了,只一心沉迷美色。” 东若犯了和东人行同样的错误,那便是将自己的弱点完全展露。 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夏知寒,而且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夏知寒。 当有人心怀不轨时,夏知寒便成了压制东若的筹码。 “诸位兄弟本就是信奉您,才尊您为大当家,可是您现在这般,如何服众?” 服众?交出夏知寒,用大义灭亲来显示她的英明,就能服众。 只是,东若肯吗? 若在从前,东若或许还能靠武力,执意保下夏知寒,但是如今……她既与山寨众人离心,又难以收服外来者。 夏知寒和权势被放在两端,孤立无援的东若只可选其一。 结果也一目了然,若是常人,定然选择握紧权势。 但如果是东若,那她早已被所谓的真爱迷了眼睛。 “吴亮,大当家这位置,你想坐就坐。”东若拉住夏知寒,将他纳入自己的范围:“但夏知寒,只能由我来评判。” 她似乎认了输? 东若将权力轻易地交了出去,仿佛真的被人捏住了命脉。 没想到努力了半天居然是这个结局,夏唐都看呆了:“你……你你不是超级厉害的吗?怎么就突然不行了?” 可是……东若打架那么厉害,怎么不打回去? “既然您以自己的信誉担保,我等自然也不会再多做阻拦。”比想象中轻松,吴亮笑眯了眼睛,背后的手比了个动作。 这群人悄悄收起淬毒的暗器,也稍稍安了点心。 他们原本也害怕东若来硬的,虽然大家一起上一定可以达成目的,但代价定然惨重。 还是吴亮提出以夏知寒作为要挟,按照东若对他的重视程度,说不定还能有一线机会。 没想到果真如此,为了个书生,东若居然什么都不要,真是疯了。 “夏夫人嫌疑未定,交由您照看全然没问题。”吴亮见好就收,逼得太紧一定会适得其反。 方才还十恶不赦的夏知寒,突然就变得无辜。 “只是夏唐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自己是卧底,我们恐怕也不好交代,您看……” “他如何,随便你们。”对于不相干的人,东若格外的无情,完全没有管夏唐的意思。 “啊,不对,怎么最后倒霉的只有我?”夏唐为了自家表哥,站出来包圆了所有罪责,没想到表哥倒是全身而退了。 怎么就剩他一个人了??? “阿若……”夏知寒虽然心知这般无奈,但是夏唐是为了他才陷入危险。 “只要他们在与朝廷议和,就不可能动夏唐。”东若眯起眼睛,吴亮也心有所感似的望过来,二人的目光短暂的交汇。 吴亮心中一跳,看着东若带着夏知寒离开的背影,红色的衣摆在林间格外醒目。 真的有这么简单? 难道是他想得太多了?可是心中连绵不断的不安一声大过一声,他会不会太着急了? 可是……刀疤等人离开、东若受伤、夏知寒盲目信任、朝廷有缓和之意……每一个条件都刚好在此刻达成,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夏知寒似乎听见了一声带着嘲弄的轻笑,他回过头,心中不明。 唯一? 一个人影从山上跑下来,与他们擦肩而过,连滚带爬地摔到吴亮面前:“吴当家,不好了!” “夏知寒,从今日起,你就不用再藏好你的刀了。”夏知寒握紧东若的手指,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阴影里倾泻而出。 “拿好你的刀,护好你自己,顺便,去杀你想杀的人。” 什么?夏知寒惊愕地转过头,却见东若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李虎当家听说您要搜捕朝廷的刺客,他……他就把住在西边的那两位特使杀了!”那人跪在地上,满头大汗。 “什么!黑弟怎么会知道山寨里住了……”李虎因为曾经被下狱,所以对朝廷十分抵触,前几日来了特使的事儿。 众人也对他瞒着掖着,没有让他知道。 不想今日吴亮只是为了对付东若移了个眼,李虎就酿成大错! 杀了朝廷特使,与对朝廷直接宣战没有区别,他拿下夏唐,挤走东若便是为了独占大头,现在却鸡飞蛋打? 等等……东若? 忽然,吴亮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去,只见东若已经走到了高处,将他远远甩到后面。 是东若干的,是她干的! 今日吴亮纠集了自己的人手围困东若,那山寨中便余下了……她的走狗! “吴大哥,怎么办?朝廷的特使死了,我们要怎么……”金胜慌了,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个加官进爵的机会,为此还废了一只眼睛。 “是啊是啊,这可怎么办?得罪了朝廷我们还怎么讲和?” 那个坏事儿的李虎! 眼看人心惶惶,吴亮稳住心神,任何人都可以惊乱,唯独他不可以,何况现在也还未入绝境,只要…… 吴亮沉声道:“诸位不必惊慌,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看了一眼夏唐,心中已有了主意:“只要,夏唐还活着。” “啊?我吗?”夏唐忽然又被安排了个了不起的角色。 不过是换一种谈判方式。 吴亮敲定了计划,对众人下令:“走,回山!” 就算他们杀了特使,消息传出去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们只需要提前做好准备,让第一波来讨伐的军队有来无回。 如今四面受灾,朝廷就是派兵,粮食也定然坚持不了多久。 只要他们是根难啃的骨头,朝廷为了收服他们,早些解决战事,也会再次提高价码。 最终结果与期望的不会改变太多。 东若会是一个有用的战力。 吴亮目光幽深,蛇一般的黑影在他的眼底交错。 既然她使计将他们逼上了这条路,那也要付出些代价。 夏知寒……真是一颗很妙的棋子。 “接下来呢?夏知寒。”东若松开了夏知寒的手,语气懒散:“我不做大当家,然后按照你的计划,接下来是什么?” 夏知寒惶恐地抬起头,眼中波光粼粼,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阿若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东若回过头,挑眉浅笑。 第155章 明争下暗斗 “夏知寒你知道吗?”东若笑了笑,她手上还有血,擦在他的眼尾,殷红如胭脂:“你撒谎的样子也格外可爱。” “不如告诉我你要做什么,让我听听你的计划,说不定我配合一下,你会不会轻松点儿。” “阿若不会答应,”夏知寒依然是那副让人可怜可爱的模样,只是眼尾的红霞偏偏为他添上了一分妖异:“我要阿若和我走。” 那双斜长的眼睛,琉璃般的光华褪去,终于在此刻透露出他的本色。 这是夏知寒最初的打算,他故意勾起吴亮的怀疑,在他面前露出半隐半现的破绽,让他深究。 便是要利用吴亮那蓬勃的野心,让他将东若从高位拉下,这样,山寨少了一个前大当家也不会是大事。 甚至今日佘银环对他的欺瞒利用,都是夏知寒的故意诱导,他的善良天真,才是最佳诱饵。 夏知寒抬起手揭开东若的面具,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半是恳切半是诱惑:“我想阿若和我一起离开,阿若愿意吗?” 既然她不肯接受招安,不愿臣服于朝廷,那夏知寒便免去她的山匪的身份,助她离开。 东若现在已经从争斗中心分离出来,褪去大当家的光环,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匪,在人群中离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夏知寒会替她将尾巴打扫干净。 只要东若不死…… “做了那么多,你求的就是这个?”目的纯粹得东若惊讶,天下居然当真有这般单纯的真心,真是……闻所未闻。 夏知寒违背了黑白分明的初心,他才是最愚笨的爱人,徇私枉法想要东若逃离责罚:“我说过,我只要阿若好。” 东若看出夏知寒眼底小心翼翼地试探,全无他口中所说的那般自信流畅。 他是如何悄悄黏补起自己破碎的心,然后将它点起熊熊烈焰,递到自己的手里。 向来热烈的人,竟然有朝一日被另一个人赤忱的爱意灼了一下。 “夏知寒。”东若忽然捧住夏知寒的脸,情难自禁地掠夺走他的呼吸。 怎么就这么乖呢…… 她真的……是越来越舍不得了。 “阿若……”夏知寒这下是真的被欺负出了眼泪,他抓住东若背上的衣服,挣扎着想要再问出个一二。 “阿若你不会同意的,是不是?”从东若对峙吴亮,唆使李虎杀掉朝廷的使者。 再或者更早之前,东若纵容斩虬寨壮大,将恨意毫无保留地表露时,夏知寒就已经明白。 “并非我愿不愿意,而是我从始至终都不能抽身。”一吻毕,东若终于稍微冷静了些,她松开夏知寒,在他的耳边低语。 斩虬寨是她的地盘,是她的牢笼,她才是其中唯一的主角。 “什么意思?”夏知寒望着上方,听着耳边东若轻轻的喘息声。 “大……不是……东……”称呼有些别扭,方才吴亮已经昭告山寨,说东若自愿退位让贤。 赶来的喽啰偷偷看了两人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吴当家有事相商,邀您过去。” “你看,他们不会放过我。”就如同我不会放过他们。 东若笑着退开,在夏知寒的唇上轻啄了一下:“等我回来,不如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夏知寒犹豫了片刻。 未等他回答,东若已经转身离开。 “你总不能让我到了黄泉,孟婆问我这辈子还放不下谁,我都说不出名字。”声音随风飘过来,夏知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愣。 “夏夫人,佘当家让我禀报您,他已将人安排好。”那喽啰见东若走了,这才上前对着夏知寒恭敬道。 “好,我知道了。”夏知寒垂下眼,眼尾一抹殷红勾勒出三分邪性:“让他仔细些。” “是。”喽啰慢慢退下,夏知寒慢慢踱入阴影中,素衣随之失去光泽。 东若断了自己的后路,叛友背亲,要与朝廷抗争到底。 夏知寒拉不住她的手,只能成全她的所求。 东若会如计划中一般死去,一切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 聚义堂内已经坐了满满当当的人,山寨中有头有脸是头领都聚了过来。 东若迈步走进去,众人见到她下意识地往两侧让开,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去。 最高处搭着虎皮的座椅依旧空着,吴亮也只虚虚坐在第二把交椅上,面上带着儒雅的微笑。 看见东若来了,他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到她面前,作势要拉着东若上前:“大当家,您总算来了。” 东若面具下的脸露出一个嗤笑,避开了吴亮的拉扯:“吴当家哪里的话,我今日说了退位便是退位,何必再让我得个出尔反尔的骂名。” 虽然两人已经达成了交易,但是该做给众人看的戏依旧不能少。 吴亮故作沉痛:“大当家,虽然您坚信夏夫人不是卧底,自愿让出当家之位以做担保,但寨中不可无主。” 一句话给众人交代了东若退位的原因,也将夏知寒架到火上,如果东若反悔,夏知寒也绝不会好过。 “如今大敌已至,还请您带领我等抗击敌军。” “吴头领这是何话?”东若假斥道:“我虽不居寨主之位,但斩虬寨安危亦系我身,我岂有不护持之理。” “寨中能手这般多,定有服人者可当大位,还请诸位兄弟莫要妄自菲薄。” 既然夏知寒费尽心思要让吴亮坐上这位置,那东若当然要叫他坐稳了。 座下之前不曾站队的人,此刻也开始交头接耳:“什么……夏夫人居然是卧底?” “大当家……东当家居然还容得下他?还真是情根深种。” “前几日朝廷已来招安,这……谁做大当家谁可就飞黄腾达了。” 正说着,眼看吴亮一求再求,东若推脱不肯,众人间心思也浮动起来。 金胜的独眼左右一瞥,上前鲁莽道:“若是我说,称论山寨中的英雄豪杰,东当家位首,吴大哥次之。” “兄长从前也是朝廷官吏,比咱们兄弟多明些事理,仪表堂堂,通今博古,便是第一把交椅也坐的!” 第156章 赏传统艺术 吴亮自然不能受下,他立刻斥责金胜:“三弟休要胡言,我德薄才疏,忝列此位已是蒙受东当家的偏爱,岂能再谋图寨主之位?”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好似没有半点野心。 若非亲历了今日那场对峙,恐怕东若都要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过去与吴亮当真有多要好。 “兄长何必自谦,我等初来乍到时,都多蒙兄长接应,承恩深重,本就信服于您。”佘银环也出列请求,与金胜一唱一和。 “何况本就今日识破夏唐诡计,将其关押,亦是您的功劳。” 东若背着手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弟情深,未曾表态。 不曾想座下还有更喜欢富贵险中求的人,立刻将她也一并推了上来:“东大当家也是义名远扬,如今也只是一时被人所惑。” 既然是分好处,怎么能让吴亮一派全部占去,立刻就有机灵的,欲将东若立起来与吴亮抗衡。 夏夫人说是有卧底之疑,但李虎当今日不也杀了朝廷特使? 真要论惹出的乱子,恐怕还李虎更厉害一些。 眼看局面要失控,再多的表演都比不上到手的权力,吴亮悄悄递出一个眼神。 立刻有人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东若眼角瞟过门口,已知接下来上场的人。 吴亮做事谨慎,虽然有野心,却缺乏胆识,做事瞻前顾后,所以才每每都落后一步,让人轻易猜出他要做什么。 正应如此,他需要一个靶子,替他申诉替他着急,顺便帮他免去风险,只有一切都“勉为其难”,问责时才有余地。 “俺当初就因哥哥一席话,跟将你上山,如今哥哥你又百事推脱,众人信服哥哥,要哥哥坐高位看着。” 冲动忠诚的李虎,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未见其人,浩大的声势已经先一步闯进来,众人回过头,只见李虎身上还包着绷带,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开口便是不服:“哥哥作甚推脱!人心饶让着哥哥,哥哥若还是不肯。” “那俺就杀将起来,大家各自散伙,这劳什子富贵大计,俺也不顾了!” “黑弟……你如何来了,说这番浑话,置东当家于何地!”吴亮似乎又惊又怒。 至此,吴亮的人手都已然亮相,座下众头领要如何站队,如何分配,都只看这一遭。 “吴大哥说的哪里的话,东当家不肯再持公义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山寨临敌,吴大哥也该替东当家分忧解难,才不负东当家之恩义。” 金胜一番话得有理有据,吴亮摇头不语,却见李虎大摇大摆地冲上来,硬生生将吴亮按在主位上:“俺说哥哥坐得就坐得!何需再让!” 座下众人偷看着东若的态度,见她未曾不满,心下明了二人恐怕早已较量了一番。 一番折腾,吴亮顺利坐上了寨主之位,他流着两行热泪,声音诚恳:“承蒙诸位厚爱,叫我鄙陋之人,暂居尊位。” 说着他对着侧旁的位置一指:“只是东当家也莫要再推脱,虽居二当家之位,也应与我平起平坐。” 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东若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让她有丁点儿逃脱的机会。 是福是祸,都捆做一系。 东若早知这般结果,也不再推让:“休说如此,吴先生当为山寨之主,我愿听从差遣。” 李虎、金胜、佘银环各自往下排坐,余下众人依次排列,也没有大的变化。 只是……东若看着下面的人神色各异,此番动荡,恐怕人心难测,特别是方才扯着她招牌的那几人。 吴亮这位子有些硌人。 既已分配完位置,吴亮这才进入正题:“诸位兄弟,今日召集各位,只因朝廷已有攻寨之心。” 下头有人瞟着李虎,想来是知道内情。 “朝廷前几日才派了使者前来,为何如今突然发难!”果然有人质疑。 吴亮不慌不忙地昧下李虎的过错:“诸位有所不知,朝廷如今奸臣当道,多有刁滑狡诈之法。” “他们明说求和,实际早已在暗中派兵前来,待我们放松警惕时一网打尽。” 收服人心可不是这般轻松的事情,吴亮上位不如东若理所当然,怀疑的人也就多了:“吴当家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自然是有人通报了。”出乎意料的是,东若却在此刻开了口,她靠在座椅上,慢悠悠地替吴亮解释。 “吴当家昨日收到山下急报,朝廷已经开始在山下列兵划阵,恐怕不日就要攻来。” 嗯?吴亮口中说朝廷要攻来只是托词,没想到东若居然给他藏了个大惊喜,他转过头以眼神询问佘银环。 佘银环也只是摇了摇头,面上不解,他也未曾收到这消息。 “为何我等没有收到村民的消息?”一个眼神投来,金胜立刻明白,对着东若质问道。 见他们不信,东若没有恼怒,她支着头,懒洋洋地抬手,苏南意的侍女便缓步走了进来。 “奴家奉命前来报信,山下村民已背弃山寨之恩,投靠朝廷。” “什么!”没想到灭顶之灾已经迫在眉睫,众人议论纷纷:“那些村民怎么会突然叛变?莫不是这小女子胡言乱语?” “诸位有所不知,前段时日山寨征粮伤了和气,这些百姓早忘了过去恩情,如今一心靠着朝廷,要官府为他们申冤。” 那侍女不卑不亢地回答。 吴亮没料到自己居然才是导火索,他转过目光,东若也顺势抬头,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溅出火星。 吴亮忽然怀疑,难道这是东若早就计划好的? 不惜借朝廷之力,也要让他吃痛。 只是……这样值得吗?仅仅为了是出口恶气? 既然村民都叛变了,那这女子又是从何而来,有人问出声:“那你又是奉了谁的命令,我们凭何信你?” “奴家来乃是奉小姐之名,寻大当家取回家传玉佩。”侍女说着抬头看着东若。 “大当家,小姐说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虽然没能和你做夫妻很可惜,但您也不用太牵挂她。” “如果您死了,也不用惦念大小姐,早些投胎还能做她十八岁的少年郎。” “但要是被抓了,请您千万记住,您与大小姐清清白白,莫要坏了她的名声。” 一番话说完,众人才知,原来这是来和东若撇清关系,落井下石的。 报信恐怕只是顺便。 那些望着东若的目光,忽然多了几丝悲悯。 东若闭了闭眼睛,苏南意真是时时刻刻都能给她惊喜。 第157章 格局重排序 没想到刚刚接受山寨,就面临如此巨大的挑战。 “多谢姑娘仗义传信,才叫我等不被蒙蔽。”吴亮听了心中如何想的,暂且不说,至少面子工程要做足,他转过头,对东若道: “东当家,姻缘天赐、不可强求,把玉佩还给姑娘吧。” 东若原本闲散地靠在椅子上,见所有人都齐刷刷看过来,她沉默了一会儿:“那玉佩丢了。” 苏南意的玉佩说它是粗制滥造都抬举了,连边角都没有磨干净,摸起来还硌手,卖不了几分钱。 当初东若只当是苏南意开玩笑的,接过来以后,一顺手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现在要她还回去……她还真不太能还出来。 但看在众人眼中,这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没想到东当家居然还是个风流人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前面还为了护住夏夫人退位让贤,现在居然耍无赖,昧下定情玉佩不肯和另一个女子断绝关系。 “好吧,”侍女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无奈:“大当家,没想到您竟然对小姐她如此一往情深,奴家会把这件事转告大小姐的。” “请您一定要好好顾惜自己,来日还有和小姐再续前缘的机会。” 说罢,侍女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东若,如来时一般飘然离去。 “……东当家真是艳福不浅呐,”吴亮摸着胡子感叹了一句:“竟然还有姑娘冒着危险来通知你。” “也不怪你留个念想。” 其余众人齐齐点头,看向东若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是真的丢了。”东若解释了一句,但是没有人相信。 苏南意害人不浅,东若扯开话题:“山下村民叛变,我等失了先锋,如今应该如何对抗朝廷大军?” 说实话,这说叛变的是东若过去荫蔽的人,来报信的也是东若的故旧,吴亮心中尚且有些疑虑。 不知是不是东若的诡计,引他集兵结阵,耗费精力,失了威信。 “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我等失了山下的情报,朝廷派了多少人,又是哪些将军前来都不曾知晓。”吴亮稍一思考,决定还是派个自己的人去探探消息。 是真是假,总要看在自己眼里才放心。 “赵兄弟、刘兄弟,你们二人暂且领个侦查之职,去试探一下虚实。”吴亮点了两个寨中身手较好的人作为打探声息的头领。 “另有一事,无论此次战事如何,诸位豪杰,若是心有疑虑的,尽可领金银散去。” 斩虬寨招募英雄的时间十分巧妙,水泊的成功让人羡慕,不少人起了歪心思却没有门路,而斩虬寨来者不拒,恰巧提供了跳板。 可以说寨中众人奔赴而来时,便是冲着功名利禄,如今眼看就要收网,自然不会有人甘愿此时离开。 “哥哥说的什么话,俺们岂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李虎先开了路子。 众人已接连附和:“我辈本就为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而来,如今朝廷昏聩,听信谗言要将我等逼入绝境,我们岂能临阵脱逃?” 一时群情激愤,东若支着头,面具遮住了她的神色,只觉她安静地看着这些人义愤填膺地表露忠心。 大大小小的野心暗自浮动着,琥珀色的眼中无意中划过一丝嘲讽。 就这里坐着的人,闯下的祸端、手中无辜的人命都不知几何,现下倒是标榜起自己忠肝义胆,好似什么英雄好汉。 朝廷便是要将这些恶人也一并收录进去,倒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吴亮主事倒是让东若轻松不少,等说完事情,也没旁的事情让东若操心,悠哉地回到木屋找夏知寒,恰好遇见灵枳也在。 “灵枳姑娘没有和……刀叔他们一起离开吗?”夏知寒替灵枳看着火,随着灵枳的命令时而添柴,时而捡火。 “我走了你俩喝西北风吗?”灵枳揭开锅盖,泛黄的烟雾猛地飘起,米饭的味道飞了出来:“送来这种糙米,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斩虬寨的除了被强留的壮丁以外,普通的寨民走了大半,自然也包括胖大厨他们,厨房也被其他人接管。 东若做饭难吃,夏知寒做饭要命,灵枳只能留下来照顾这两个生活废物。 但也许是看出来东若的失势,今天厨房送过来的食材格外差劲儿,米糙不说,那些菜叶子居然都是烂的。 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 果不其然,东若刚踏进厨房的门,就听见了灵枳的抱怨。 “怎么了?”她背着手走进来,看灵枳万分嫌弃地拎着菜叶子:“这东西根本没办法吃。” 山寨有新鲜的农田,采些新鲜的蔬菜不是难事,倒是难为他们,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烂菜头给他们送过来。 “阿若!”夏知寒惊喜地抬头,又不好意思地将火钳拿在手中,不着痕迹地邀功:“你今天不忙吗?” “不忙。”东若转过头,看见夏知寒手忙脚乱的烧着炉灶,脸上还多了几个乌黑的手指印。 她抬起手,擦了一下夏知寒的脸,没想到越抹越黑,自己先笑了出来:“夫人做饭辛苦了。” “不是我做的……是灵枳。”夏知寒羞涩地笑笑,可是被夸的眼睛闪亮亮的,颇为可爱。 东若摇摇头:“那也是夫人蒸熟的,夫人何必自谦……” 真他么够了,这两人是不是什么大病。 灵枳将锅铲一丢,这是她做的饭! 作为没有感情的做饭机器,灵枳强硬地插入二人中间,将烂菜头怼到东若面前。 “别谦来谦去了,东若,你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咱们啥也别想吃。” 知道山寨里有不少见风使舵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没脑子的,诸位头领都还没表态,底下这些小喽啰倒急着动手了。 “知道了,你们先把能煮的煮上。”东若拎过菜梗,转头往大厨房走去:“我一会儿给你们带点别的。” 大厨房如今的大厨姓朱,长得肥头大耳,听说从前在山下卖得一手好馄饨,人血打汤,人肉做馅,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 “你们现在哪个是主事儿的?”东若背着光站在厨房门口,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158章 背后的阴谋 眼看来者不善,朱四儿将板刀往菜板上一钉,发出巨大的响声,他转过头,粗声粗气地回答:“是我!” 菜板四分五裂,朱四儿仗着有人撑腰,加上自己在山下作福作威惯了,不知东若的深浅,只以为这是个失势的头领,所以想先露一手震住她。 一来就能找到罪魁祸首,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东若甚至没有生气,将菜叶丢出来,询问道:“这就是你给我送的菜?” “东当家,今年收成不好,现在山寨资源本就紧缺。”朱四儿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便是告到吴亮当家面前也不理亏。 “哪里还有多余的食物送到你那,能有得吃就不错了,请你将就将就。” “将就?”东若看着旁边备菜桌上摆着的鸡鸭鹅鱼,郁郁青青的蔬菜……吃得倒是不错,倒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朱四儿自然也看见了那些东西,但他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依旧振振有词:“好东西自然要紧着要打仗的人,你夫人又不用做事,随便吃点就成了。” “你要是不信,咱们到吴当家面前也是这个理儿。” 反正他是奉命刻意刁难东若,闹到吴亮面前,吴亮恐怕也不会站东若这边儿。 “不用找吴亮,”东若笑了一声,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闪身到了朱四儿面前:“我来给你讲讲道理。” 话语未落,她将朱四儿的手指剁下四根,连同烂菜一并塞到他嘴里。 “既然这么喜欢这菜,尽管自己尝尝。” “啊——呜呜呜啊!”算朱四儿倒霉,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腐烂的血腥味塞了一嘴,。 “救命唔,救救我!杀人了!”含糊的求救声响起。 看呆了的众人这才慌乱地回过神:“朱大人!朱大人您没事儿吧!” 东若冷静地松开手站到一边,眼看着几个人冲上来将朱四儿团团围住。 她面上不见什么怒色,甚至语气还算随意:“如今这厨房,归哪个头领管辖?” “大人饶命,大人息怒。”朱四儿完全没料到东若一出手就这般狠辣,完全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被这一遭吓得有些精神失常。 他含着血淋淋的菜叶和手指,几百斤的巨大肉体往旁人身后躲藏着,似乎被吓破了胆。 倒是不知他这般胆小,怎么能在山下的时候,以人的心肝为食。 被推出来的年轻人哆哆嗦嗦地向东若禀报:“是……是金胜当家的命令。” “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开罪您!” 金胜和东若、夏知寒的仇怨结得深,如今他哥哥占了寨主之位,自己也是鸡犬升天,就狂妄了些,居然想和东若叫板。 东若沉下眼神,从瑟瑟发抖的众人身上扫过:“日后的饭菜,捡鲜活的送到我院子。” “如果再有这种情况,”东若的声音没有起伏,这甚至算不上一个威胁,而是一句警告。 死亡的警告。 “我便也让你们尝尝被做成菜是什么滋味。” “是!是!”那年轻人立刻磕头如捣蒜,跪在地上应答。 警告完这些爱搞小动作的人,东若左右看看,挑了些看起来不错的原材料带走。 其余人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 “快给金胜当家报信,”朱四儿吐出口中的东西,颤抖道:“她现在有武功傍身。” 说着,眼底的惧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凶光:“食物也不吃我们的,都是小厨房自己做,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近身。” 金胜这番挑衅只是明面上的试探,他收到厨房的报信,转头就向吴亮禀报:“大哥,她怎么还生龙活虎的?” “不是说已经下了一段时间的药了吗?” 这事儿全权交给佘银环处理的,吴亮也不清楚,只能看向佘银环。 “可能是夏夫人没掌握好剂量,太过小心了些。”佘银环估量着,他给夏知寒可不是什么上瘾的药物,而是慢性毒药。 但之前他怕夏知寒起疑,给他的毒药药性弱。 恐怕夏知寒在下药的时候也害怕被发现,所以在分量上消减了些,导致东若一直没有表现。 “下个药都畏畏缩缩的,要是我就直接就解决了。”金胜嗤笑了一声,想到夏知寒那小白脸就倒胃口。 佘银环看了一眼金胜:“也得她看得上你这张脸,肯听你的话。” 但吴亮听着二人的争吵,心中疑窦重生,他抬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四弟,你确定夏夫人会帮我们。” 他怀疑夏知寒根本没下毒,只是联合起东若来诓骗他们。 “他没得选,”佘银环阴沉道,“大哥你放心,夏夫人绝对不会跟一个山匪混在一起。” 夏知寒没有别的人手,就是不信也得信,就算最后他心软不肯下药。 佘银环也有别的法子。 “我就奇了怪了,你哪儿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消息。”佘银环一直以来都神神秘秘的,偏偏吴亮还信任得不得了。 金胜满腹牢骚却没人给他解答:“你消息这么灵通,怎么不知道山下有朝廷的军队排兵布阵?” 说起这件事,佘银环面色更是阴沉:“这几天上山下山的人多了,联络的人耽搁了一些时间。” “方才我已收到了消息,山下确实布了军队,恐怕就在这几日便要打上来。” 按道理来说,来往的人多更容易混进消息,不知那头又出了什么变故。 “不问你不知道,一问你就什么都明白了……”金胜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我会想办法将破绽卖给他们,”佘银环与吴亮对视一眼,二人眼中俱闪过不明的神色:“只是要如何让她上阵?” “夏夫人和黑弟都闯了祸,自然要好好弥补。”吴亮略一沉吟就有了主意:“朝廷第一波派来的先锋军自然不会太厉害。” “正适合他们将功赎罪。” 东若定然不会让夏知寒上场,她必然会替他出战。 “要是……要是李虎兄弟出了什么事儿可咋办?”犹豫了一瞬,金胜还是问出了声,好歹兄弟一场,李虎对他还是不错的。 佘银环没有说话 只是转过头看着金胜,吴亮倒是笑着安抚:“我会让那些人小心些,不会让他们伤着黑弟。” 空气中似乎传来毒蛇的蛇信儿声,金胜看着二人的眼神,心底打了个寒颤。 李虎虽然莽撞愚笨,但是待众人也是一片真心,对吴亮更是忠心耿耿。 没想到吴亮竟然连他也不放过。 第159章 伟大的死亡 东若将厨房的人教训了一顿以后,其余人倒是忽然恭顺了不少,本想亲自上门找麻烦的金胜都诡异的安静。 他算是明白了,东若虽然说是退了位,但是她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她。 更何况,比起这些仇怨,他现在更关心自己的小命儿,吴亮连李虎都能下得去手,更别说他了。 他也得想法子给自己谋个生路以防万一,等活下来加官进爵之后,再收拾这些旧怨也不迟。 更何况……东若也不一定能在这一遭活下来。 夏知寒捧上来一碗汤,鲜亮的鸡汤上飘着绿色的葱花,煞是好看,他小心翼翼地将鸡汤放到桌子上。 灵枳端着两个菜冲东若古灵精怪地挤挤眼:“猜猜今天的饭菜是谁做的?” 家里就两个人,灵枳这么问,难道…… 东若看着眼前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菜色,虽然有些几分烧焦了,但居然还看得过去。 灵枳在家务上的能力自然不必说,这样的低级错误是不太可能了。 东若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有些偏咸,她往旁边瞟了一眼,只见夏知寒忐忑地望着她。 “倒是神奇,不知山寨何时多了一个这般合我心意的大厨。”东若笑道,她拉过夏知寒:“夫人厨艺又精进了。” 岂止是精进,这次做的东西都能吃了,怎么不能说是个巨大的进步呢? 灵枳对此得意洋洋,没了胖大厨那个傻子凑热闹,在她的指导下,夏知寒还能烧出个一汤半菜:“那不可得说名师出高徒。” “听说你今天要带人出去,夏公子担心得要命,特地求我教他做点你爱吃的菜。”灵枳说着不着痕迹地盯着桌上的菜轻点了下头。 吴亮派人伪装成百姓,在山下转了一圈,果真发现了不少官兵,而那些百姓与官兵其乐融融,看来那日的女子所言非虚。 因此,吴亮召集了山寨中的头领一同商议对策,期间不少人认为都是李虎杀了特使才引来官兵。 李虎被这一激,当即跳出来表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原为先锋杀穿官兵。 但吴亮思忖李虎不知轻重,便让东若为主,李虎为副,二人同领队伍伏击朝廷的先遣队。 “你旧伤未愈,为何偏偏在此时出兵。”夏知寒盛起一碗汤,用调羹反复搅动,将滚烫的热气散去后才放到东若面前。 鸡汤打着旋儿,将油水、葱花一并融化在其中。 东若看着他眉眼间凝结的愁绪,安慰道:“李虎身上被刀叔打的伤也没好,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定然死在我前面,别怕。” 二人都是有伤在身,何况朝廷的先遣队按道理来说应当不会有太多人,李虎还是吴亮的结义兄弟,怎么看东若都不会有事。 就算李虎真的在中途发难,东若也有把握制住他。 “我只是……心中不安。”夏知寒摇着头,垂眼笑笑:“恐怕也是关心则乱。”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东若端起鸡汤,送到唇边,眼底闪过一丝金色。 夏知寒看着她,握紧了手指:“阿若……” “嗯?”东若停下动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夏知寒只是抿唇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也许是因为心中的担忧,他的眉眼看上去有些难过:“阿若会……永远爱我吗?” “当然,”东若冲他安慰一笑,将碗中的鸡汤饮尽:“我永远爱你。” “你俩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灵枳在一边给自己打了碗鸡汤,看见两人黏黏糊糊的样子就恶心心。 这两人仿佛是身在什么相爱相杀的狗血剧本里,白长了张嘴,有误会不说非要闹个生离死别。 她闹心地“咕噜噜”喝干净鸡汤,不得不说,炖得还可以,不愧是她。 一抬眼发现夏知寒还在温温柔柔地给东若夹菜:“阿若此行还请小心,事事注意。” “勤加衣、多餐饭,还要记得想我,做梦也要梦见我。” 好像东若要去多远的地方似的,灵枳刚要张嘴嘲笑,就忽然觉得舌头麻木,竟然张不开嘴了。 糟糕,饭菜有问题!灵枳只觉得一股眩晕感袭来,她摇摇晃晃地将要倒下。 明明汤菜都是她看着做的,到底是什么时候…… 灵枳费力地睁开眼,却见一滴泪从夏知寒的脸颊滑落,滴到桌子上,溅开成一朵水花。 “阿若……我真的好喜欢你。” 还真他么是狗血剧本吗……灵枳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夏知寒看着东若对他伸出手,似乎要为他擦去泪水,最后却只能无力地垂落。 他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东若不肯脱身离开,直到佘银环告诉他,东若是斩虬寨之中,最重要的主角。 她是必死的主角。 斩虬寨作恶多年,杀了无数官员,而前几日又杀了使者,朝廷的愤怒需要一个发泄口,否则就会波及斩虬寨上上下下这般多的百姓。 东若便是那个祭品,她是斩虬寨的大当家,她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所有的罪恶都只能堆加到她身上。 她是……罪恶滔天的借口。 那些寨民、百姓都只是被她逼迫的,吴亮他们将会杀了东若,献上她的头颅作为投诚的献礼。 佘银环告诉他,吴亮已经将陷阱安排好,要他加大药量,等东若入瓮。 这一去,东若必死无疑。 “这个药给您,到了毒发时能废弃她的武功,减轻她死亡的痛苦,”那天,佘银环将药递给他时,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痛苦。 “我不想阿若死,我想阿若活着,想阿若好。”夏知寒看着东若昏睡的模样,唇边勾起一个沾满泪水的笑。 “我从前一直住在深宫,斩虬寨就是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好幸运,他一生唯一一次的旅行就遇见了自己的神明。 “听闻世间有美景无数,如果阿若以后还爱我,就替我去看看好不好?” 虽不知东若能不能听见,但夏知寒依旧决定用柔弱的语气恳求,这样或许东若在知道真相时,还能感受到他带来的钝痛。 他要将东若的心整个占据。 夏知寒站起身,取出藏起来的红色衣袍,上面的银饰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眼中漂浮着难明的神色,最后归于平静。 他扯开衣襟,将红衣披到自己身上,夏知寒素来穿着素雅,却不知自己最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红得像一团火焰,要将天地一并焚尽。 夏知寒决定替东若去死。 以拯救的姿态,以伟大的死亡,在东若最爱他的时候,永远定格在她心中。 “阿若,我叫……任惟寒。” 第160章 逆转的形势 “闭眼!”一声厉喝,打断了夏知寒虔诚的献祭。 夏知寒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忽觉不对,这声音怎么…… “我没看,我真没看,我哪儿知道你夫人要脱衣服?”一阵碗盘碰撞后,灵枳含糊无奈地求饶声格外突兀。 实在冤枉啊,要是早知道夏知寒会突然当众换衣服,她一定晕外边儿。 再说了夏知寒也就把衣领拉开了一点,她能看见个什么东西。 但是吃醋的人,脑子都是不清醒的。 “你没看你知道脱衣服了?”东若冷声道,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虽然神经,但居然还有一丝清醒。 夏知寒震惊地睁开眼,却见东若把灵枳头朝外按在桌子上,不让她看见一分一毫。 “阿若,你……你没事儿?”夏知寒后退了一步,他明明亲眼看见东若喝下了下药的鸡汤。 东若闻声回过头,张嘴露出一颗白色的珠子:“说起来,迷烟和麻药所用的药材,是差不多的。” 避珠!也对,沈苏有的东西,东若怎么会没有呢? 夏知寒很快冷静下来,他抱着衣物,坚定地看着东若:“阿若,你不能去,你会死的。” 他……不能失去阿若。 “怎么?你不会死?”东若松开灵枳,朝夏知寒走来:“也对,你姓任?”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姓氏,怎么……任惟寒这个名字能免你一死?” 本朝的皇室,姓任,东若的仇敌,姓任! “对……”夏知寒……不,任惟寒偏过头,避开东若噬人的眼神:“我能活……他们不敢杀我,我……” “他们要是真不敢,你就不该在这里。”东若笑了一声,站到他面前,强硬地扳正他的脸:“在我面前撒谎可不高明。” 任惟寒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权势,也不会被逼入匪窝卧底。 “阿若……”任惟寒垂下眼,不敢与东若对视:“你不能去,吴亮他们已经布下了陷阱……” “……我不想你死。”比起接受东若的离开,任惟寒更希望自己能先走一步。 至少能少些撕心裂肺的痛苦。 但这不是东若想要的完美结局。 “我的猫也不能死,”东若抬起他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让他看清琥珀色眼中燎燃的怒意:“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东若确实有点生气了,但凡她有一个疏忽,这书生搞不好就真的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了。 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苏南意……”任惟寒被东若的目光定在原地,怯生生地回答。 “她?”这大小姐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主儿,东若目光一沉,值得苏南意贪图的东西可不多。 “你答应了她什么?”要是敢把她许出去,那今天的仗也不用打了。 她就把这气死人的小书生直接锁在床上,免得一天天还能给她闯祸。 觑见东若暴怒的目光,夏知寒小心翼翼地回答:“我……” “我跟她说我是前朝太子,现在需要一套衣服应急,她要是给我和你一样的衣服,等我复国以后,就封她做太后……” “这她也信?”灵枳在一旁听着,把苏南意的名字记下来:“这不就是常自在说的老年卖假药的目标人群吗……” “出去。”东若轻飘飘一句话,灵枳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怒意,她赶紧灰溜溜地跑出去。 夏公子寻死,恐怕让她气炸了。 东若将任惟寒抵在墙上,她眼中翻涌着暗流,吻了上去,粗暴的动作几乎将他撕碎,全无往日的怜惜。 任惟寒无力地承受着,眼尾泛起殷红,他推拒着,在喘息的空当求饶:“阿若……” 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渡到他的口中,任惟寒震惊地看着东若,却见她抬眼一笑,哪儿还有半分怒意。 “任惟寒,好好睡一觉。” 这药的效用比他的不知好了多少倍,眼前忽然就开始天翻地覆,东若的身影也开始扭曲。 “阿若……”任惟寒对东若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堪堪扯住她的衣摆:“阿若,你不能去……” “你会死……” “不用怕,等会儿会有人来接你,”东若安慰道,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下次见面,也要记得说爱我。” 说罢她转身离去,任惟寒眼睁睁看着红色的身影自世界消失,他此刻才明白,比起他拙劣的表演,这才是真正的诀别。 “阿若……”不要丢下我…… “走吧。”东若走出门,她将面具戴到自己脸上,对灵枳示意。 “让常自在看住夏唐,不要让他受伤。” 夏唐是夏知寒的挡箭牌,又和他有牵连,东若不希望这上面会有闪失。 灵枳回答,事情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心,大事儿上常自在还是靠得住。” 久等的戏剧开幕,所有的阴谋都在此刻露出他们深埋的触角。 不能晕过去……不能…… 眼前已经混沌成一团,任惟寒咬牙撑着,眼皮似有千斤重。 他不能晕过去,算计东若的,不只是吴亮! 手指凭着记忆在手臂上摸索着,终于抽出了那把匕首。 任惟寒松了一口气,他闭上眼。 “嗤——”,是刀刃刺入大腿的声音,剧痛穿透连绵的睡意,给了他一分清醒。 任惟寒猛地睁开眼,后背被冷汗打湿,在痛苦的驱使下,他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得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要去告诉东若……朝廷……朝廷也…… 她不能去,这是必死的结局! 血顺着痕迹滴到地上,像细密的红梅组成一条线,任惟寒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前。 在痛苦后,倦意又再次席来。 “嗯……夏夫人,您为何在此?”突然出现一道瘦长的阴影,他的嗓音阴沉,如同一条滑溜溜的蛇。 原来任惟寒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外面。 “佘、银、环。”任惟寒咬着一口气,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但是此刻不能露怯,他抬起眼,故作淡定:“你来做什么?” “我来……”佘银环似乎笑了一声:“我来给您报喜啊,夏大人。” 什么喜?大脑在疲惫下迟钝地工作着,一时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刚才东当家已经带人下山了,您马上就要立头功了。” 什么?东若……东若怎么了? 任惟寒狼狈地支撑着自己,努力思考着。 佘银环眯眼看着眼前的人,脸上带着森然的笑意,他慢慢抽出软剑:“真是可喜可贺。” “夏大人,我来送您上路了。” 第161章 一切皆如常 云嶂山险,就算是在秋日,树林依旧隐秘,枯木与茂林交叉着,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树叶,林中各色交杂,更令人眼花缭乱。 今日的山头格外安静,连鸟鸣都不曾有,林中唯一移动的就是一片片落下的树叶。 “二位当家,山下那条路果然有人来。”一个喽啰压低声音禀报:“兄弟们已经埋伏好了。” 要上斩虬寨不会是容易的事情,山路错综复杂,弯七扭八,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陷阱,那些官兵想上山,肯定需要有人带路。 不出所料,不一会儿下头传来三长两短的哨声,代表有村民带人上山。 “这些狗玩意儿竟然真背叛了俺们,还敢给那些官皮子指路。”一个壮汉趴在地上,骂了几句,他一动,头上的树叶就“簌簌”地落下来。 “李虎,照计划行事吧。”壮汉旁边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赤红的衣服被泥土染得乌黑,压住了明艳的颜色,混在落叶之中也不再显眼。 “你得意个啥,吴亮大哥早就制定好了战术”李虎啐了一句,嫌弃这少年的多管闲事:“俺当然知道该怎么干!” “希望如此。”东若压低的嗓音有些粗哑,她冷笑了一声。 山寨的人今日都被约束在家中不允许出门,占着熟悉地形,吴亮让他们在上山的路上布满了陷阱。 各处落叶草丛里也埋伏着匪兵,今天上山的人注定有来无回。 为了安东若的心,吴亮特地让李虎打头阵,带头冲锋,东若要做的便是领着余下的匪兵将冲散的官兵绞杀干净。 不需等太久,就见被山坡遮拦的路上有队伍隐隐冒了个头,约摸有三十多个人。 应当是第一波探路的,最前面走着的,是个佝偻的老头,看那衣裳制式,应该是山下的居民。 山上的风都已经暂停,枯草歪七扭八地立着,纹丝不动。 “各位大人,请往这儿走。”老头点头哈腰地对着身后的人说,“那边的小路都有布下的陷阱,只有这边草丛能走。” “恶匪真是狡诈,布了的这么多虚路,要是我们沿着上去就完蛋了。”士兵看着那条光秃秃的小路,又看看着这边走着的草丛。 “没点本事也不敢在这里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另一个士兵接了一句:“不过现在他们遇见咱们,算他们倒霉。”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眼看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 树林之中传出声声鸟鸣,老头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凝神。 “怎么了?”士兵看见老头紧皱的眉头,心中一惊。 “大人,您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老头迟疑了一下,抬起头询问道。 “没有。”士兵们都被他这举动吓来了一跳,“不是只有鸟叫吗?” “山林里有鸟叫不是很正常的吗?” “不……不对……”老头摇摇头,咳嗽了两声:“大人,这可是深秋时节。” 心跳忽然加快,站在前头的士兵长期训练出的直觉忽然不安,但是……他握紧朴刀环顾四周。 鸟儿依旧不急不慢地叫着,周围除去鸟叫便没了丝毫声响。 老头抬头看看周围的树,只见周围的树干都空落落的,只闻鸟啼,不见鸟影:“大人您有所不知,在我们这儿有句老话叫做……” “深秋杜鹃叫,索命阎罗——到!” “趴下!”领头的兵士目光一凝,厉声喝道,一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树林里突兀地飞出几根削尖的木桩,直直地冲他们撞来。 “戒备,有埋伏!”除却几个被吓懵的士兵被穿透了身体定在了地上,其余人立刻趴下来躲过一劫。 领头的士兵一把抓住那个老头,拿刀比着他:“这里也有陷阱,你敢耍我们?”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狗贼,都该死!该死!”那老头丝毫不怕,他似乎被面前血腥地场面吓疯了,指着官兵喊匪。 还拍着手欢呼,整个人又哭又笑:“匪死咯!匪死咯!我杀匪了!” “疯子。”士兵恨恨地将刀戳进老头的身体里搅了一圈。 血从七窍涌流了出来,这下不管老头是装疯还是真疯,都没得活。 “……天降灾,官似匪,卖儿卖女换大米。老爷肚,将军腹,东家菩萨保太……平……” 老头一张嘴,黑红的血就从里面冒出来,他喃着不知名的童谣,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 士兵掀开老头,还未等他松口气,只觉脚下一紧,他低头一看,藏在落叶中的绳子绷直露出影子:“小心脚下!” 他挥刀一斩,正巧割开绳子躲过了一击,不过旁的人就没有这般幸运了,他们被绳子捆住脚吊起来,被飞来的木签扎成了刺猬。 死伤一下过半,领头的士兵目光一横,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聚拢余下的人,组成防御队伍:“撤!” “小的们,给俺上!”李虎在此时冒出来,他哈哈大笑挥刀而上,带着周围地上陆陆续续冒出的人头,力图冲散他们的阵队。 李虎力气大,他抡起破天双锤往前一锤,要三个人才堪堪架住他的招式。 “呸,有两分本事。”李虎吐了一口唾沫,笑道,旋即目光一变:“再看看这个!你们受不受得住!” 一声怒吼,他身上的肌肉鼓起,整个人犹如一头健壮的公牛。 “再来吃我一招!” 用蛮力硬生生撞开了官兵的阵法,领头指挥那个士兵直接被撞飞出去。 “给俺,杀!”一声令下,被冲散的士兵被追得四处逃窜,兵戈相接的声音在林中响起。 眼看有人要逃出包围圈,李虎牛眼怒瞪:“你还在等什么!” 又一圈人如影子一般出现在外围,将漏网之鱼绞杀。 “留一个去报信。”领头的红衣少年左右看看,盯上了李虎手中那个领头的士兵。 “哼,装腔作势。”李虎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猎物逃跑。 但这是吴大哥的主意,他也没办法反驳。 宁静的山林充满了血腥味,地上的草木吸饱了血液,竟然在秋日显出几分腐朽的生机。 第162章 杀笼中困兽 第一波士兵如同计划中一般被收割掉,东若让人去给吴亮报了个信儿。 李虎不满地活动着自己还没有拉开的臂膀,看着东若毫无波动的模样就来气:“磨磨唧唧的,杀个人都费劲儿。” 刚才出来的那么晚,搞不好就是故意拖他的后腿。 “继续。”东若冷静地指挥道,离了山寨,她的话也显得格外少。 一群人转移了阵地,开始准备新的猎杀,东若转身就走,完全没有和李虎争论的想法。 倒是李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动作好像变慢了。” “那药……起效了?” 佘银环交给任惟寒的慢性毒药,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显露,全身而退……听起来恐怕有些困难。 “佘银环,你……”任惟寒冷汗涔涔地看着佘银环,目光反而冷静下来:“你是朝廷派来的人。” 怪不得佘银环明明已经下狱,却又这时出现在了这里。 任惟寒想起之前看见的线报,心中的惊惧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清醒:“他们……派你来杀我。” “你可知我是谁,杀了我,你以为你逃得掉吗……”随即他目光一厉,虚张起声势来。 “夏大人,我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佘银环没有否认,他努力将嘴角往两侧扯开,学着吴亮露出一个和蔼的笑。 “但是要杀你的那位大人,许了我黄金万两不说,还给了我一个很不错的身份。 ” 如此丰厚的报酬,很难不心动。 “没想到我这个废物,还挺值钱。”闻言,任惟寒自嘲了一句。 佘银环笑了笑,他的软剑也如蛇一般扭曲着:“我是个俗人,就爱这些金银财宝。” “夏大人,您要是愿意许我双倍的价钱……”阴沉的眼中闪过碧色的光亮。 “怎么?”冷汗低落,任惟寒的身影晃了晃,他喘了口气,盯住佘银环:“难道我出双倍的价钱,你就放了我?” “我可以下手轻点,让您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佘银环笑道,故作恭敬地解释。 “夏大人,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没有人救得了你。” 今日的山寨格外安静,妇孺都被关到家中,匪兵各务其事,路上连行人都没有。 “不用担心,东当家会在黄泉路上等你的。” 任惟寒淡淡地笑了笑,凝重的空气终于起了一丝风:“我不会死……” “垂死挣扎。”佘银环哼了一声,看着风吹起来了夏知寒垂下的鬓发,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是淙淙流淌的溪流。 悲伤、无奈、怜悯、自嘲……都从其中安静地涌现。 “阿若不会让我死……” 东若不允许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 佘银环久违地嗅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眼中的恶意被威胁激发,毫无保留地展现:“她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她身处险境,便是为了我,所以我不会死。”任惟寒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启唇轻言。 “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死。”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要让东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古怪的感觉笼罩在任惟寒身上,佘银环心知不能再等,他抬手。 雪白的刀刃裹挟着风,冲着佘银环的背脊砍来。 “夏公子,我来迟了!” 一群人如同虫子一般,悄然散布到了各处的阴影中,这一次的官兵来得格外的缓慢,像是暴风雨前,堆积的前兆。 “来了……不对啊,怎么来得这么少?”李虎不耐烦地抓抓脸,盯着前面走来的人。 按道理来说,跑回去的那个士兵不应该搬来乌泱泱一片救兵报仇吗? 他转过头刚想给东若挑个事儿,却想起她埋伏的地方不在这块儿:“妈的。” “就几个人埋伏什么?上!”李虎等烦了直接跳出来,抡着双锤喝道:“兀那鸟人,你爷爷在这儿呢!” 不想这几个士兵看见他,完全没有打斗的意思,转头就跑。 李虎刚想去追,却被叫住:“蠢货!” 这处地方暴露,那些士兵恐怕已经警觉。 上方红色的影子俯视着他,就算带着面具也能想象出那人的震怒。 “换个地方不就得了?”李虎不满地还了句嘴,“大哥布置了那么多计划,也不缺这一处!” 红色的影子顿了顿,心知争吵也无用,转身带人离去。 “大哥为什么非要我们埋伏在那片儿?”李虎看着那个背影,算了,反正他已经把东若赶过去了。 那些士兵回去以后,原以为他们会有所警惕,不曾想转眼他们就带来了大批的人手。 他们绕开了李虎先前躲藏的地方,直直往这边行来。 算是因祸得福? 这一片区域的陷阱是最多的,人数一多必然就会中招,倒是省了些力气。 “当家,他们脸上蒙的是什么?”等人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那些士兵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块布。 “管他什么,落到坑里都是肠穿肚烂。” 果然有些奇怪……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这也是吴亮的计划? “啊!有陷阱!”随着第一声惨叫开始,周围不知不觉起了薄薄的雾气。 “他们落入陷阱了,上!”李虎大喝一声,与东若成两面包抄之势围上来。 匪兵仗着熟悉陷阱戏弄着官兵,将他们引到陷阱之中。 一把拽住刺来的长矛,居然没拽动……面具下的脸迟疑了一下,平日里的刀……有这么重吗? 目光触及士兵脸上蒙着的湿布,忽然有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逝。 不对! “有毒烟!散开!”她命令道,周围的人闻声分开,也不做抵抗,只往各处陷阱逃遁。 周围的白烟越来越多,气味也愈发明显,她掀开草皮,发现下面埋着的竹筒正悄无声息地冒出白烟。 吴亮那个蠢货,竟然和官兵勾结! 不……不是勾结那么简单…… 她横刀挡住一次攻击,但士兵似乎发现了她的抵挡越来越弱,立刻乘胜追击。 “妈的,这什么烟有问题!”迟钝如李虎这时也发现了问题:“鸟官真是狡诈!” “杀了他们,匪徒中了毒烟,他们逃不了!”倒是士兵气势高昂,兴奋地追击着众人。 忽然,身旁传来一声惨叫:“这里怎么会有陷阱?” 她目光一沉,连陷阱的位置也是假的! 在场所有的人,都是困兽。 吴亮那个疯子…… 第163章 尽陷此中局 佘银环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手挡开刀刃还顺便回敬一击:“哼,就凭你也想救人?” 那人躲开弹射的软剑,与佘银环拉开距离,挡到了任惟寒的前面:“佘当家好功夫。” “乔黄……?”淡淡的惊讶闪过,但并非难以猜测,任惟寒只是没想到,东若竟然就这么把这些人暴露在他眼前。 佘银环看着乔黄,软剑弹回来缠绕在他身上,他嗤笑了一声:“就你这点功夫,竟然还想救人?” 他转过头看着任惟寒,还不忘挑拨离间几句:“夏大人,看来东当家对你也不过如此,这个人……恐怕就是她派来装模作样的而已。” “阿若不会让我死。”任惟寒忍着痛,沉声道,带着某种坚定。 若是跳出两人的对峙,说不定佘银环说不定会赞叹一声…… “蠢货。” 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不知这两人到底是谁给谁灌的迷魂汤。 “多杀一个也无妨,反正今日你们谁都逃不掉。”既然自己寻死,他当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今日斩虬寨的群匪,都会覆灭于此。 乔黄见状也警惕起来,他身后有任惟寒,一味地防守只会束手束脚,倒不如专心进攻,让佘银环无暇攻击任惟寒。 打定主意,乔黄也不啰嗦,他将刀对准佘银环,咬牙道:“佘当家,得罪了!” 他来这儿的就是为了靠他的这一条性命护住任惟寒。 “不自量力。”佘银环的身手也并非多厉害,奈何他一身毒药,乔黄也不敢轻易近身。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没能占到好处。 拉扯了好一会儿,外头似乎渐渐喧嚣起来,佘银环暗下眼神,再不拿下任惟寒就没有机会了。 他不再留手,摸出一粒药吃了下去,霎时毒功暴涨,浑身流动异质的光彩,直冲任惟寒而去。 乔黄见状心知自己不能再躲开,不要命一般,直直地冲着佘银环而去,对他紧咬不放。 这样以命换伤确实有用,成功绊住了佘银环的动作,始终到不了任惟寒跟前儿,让他恼怒不已:“不要命的狗东西。” “佘当家,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动夏公子一根头发。”乔黄吐了一口血,笑道。 佘银环眼中的阴狠再也不加掩饰:“好,既然你找死,我便成全你。” 也是,不信东若的人都走了,愿意留下大概都是她豢养的疯狗。 那便让他看看这倾尽全力的以卵击石。 这下二人都不再躲藏,光明正大地打斗起来,刀光剑影之间尽是杀招。 真论肉搏,佘银环实在不擅长,被生生逼退,但同样的,乔黄身上伤口的伤口流出的血液逐渐粘稠发黑。 “和一个毒手以伤换伤,”佘银环看着乔黄的样子,面上满是嘲弄:“东当家就养了这样一堆蠢货吗?” 乔黄抹去嘴角的血,身上的毒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他憋着一口气也要反呛回去:“佘当家的右手与我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任惟寒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佘银环的右手在不停颤抖,几乎连剑都拿不稳,血顺着手指滴下,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滩。 方才乔黄刻意攻击他的右手,便是为了让佘银环失去战斗能力,这样就算他倒下了,佘银环也无力追杀任惟寒。 “夏公子,您还能逃吗?”乔黄挑衅完,又低声询问道。 乔黄原本奉了东若的命令来把昏睡的任惟寒带走,但没想到他去木屋里并没有发现任惟寒,只有地上的血迹。 他沿着血迹追出来,正好发现两人的对峙。 “我……可以。”任惟寒喘了口气,点点头。 他的手指扣住伤口,剧烈的疼痛让神智清醒了些,身体似乎也在刺激之下恢复了些力气。 “那好,您往后山方向逃,我会留下来拦住他。”保护任惟寒安全离开,是乔黄得到的唯一的命令。 “好。”任惟寒深知现在的自己只是个累赘,最好的作用便是听从,任由别人摆布他的命运,连生死都不能自主。 但是……谁叫那个左右他的人是东若,就算再如何不由自主,他都需得遵从。 东若是世间唯一爱他的人…… 任惟寒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的清流碰撞着,将疯狂一并压下,他强迫自己忘却一切怀疑,往后山一步一步走去。 佘银环看见这个架势,立刻明白是什么鬼情况,他将软剑换到左手,便要去追。 但乔黄挡在了他前面,嘴唇乌紫:“佘当家,我还没死呢……” 速战速决,这蠢货坚持不了多久。 佘银环也不多做废话,向乔黄攻去,中毒的乔黄反应慢了许多,硬生生受下了这一剑。 林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红衣人逐渐脱力,她咬着牙在树林间与人周旋,除了躲避陷阱,防范刀剑以外,还得时时刻刻注意那些不要命的偷袭…… 又一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暗箭被她拦腰劈断,她靠在树上喘息了片刻,她伸手摸了一下背,一手的血腥:“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因为毒烟,她对周围的感知度下降了许多,连何时受伤都不知晓。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面具,确保它没有掉落。 那些疯子,竟然连躲都不躲,一心只想杀她,真是疯了。 一个蒙着脸的士兵,悄然靠近,他举起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头功”。 “小心!”一声暴喝响起,红衣人一惊,转头便看见将要落下的一刀。 另一个锤子呼啸而来,将士兵击杀,李虎从另一头地走出来,捡起自己的锤。 “救我?”她的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因为奔逃而失去了力气:“你大哥要的是杀了我。” “吴大哥没这么说,只是让俺们给你点教训。”李虎闻言反驳,他身上还有不少残余的箭头,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情况也不容乐观。 “看来吴亮连你也不放过,李虎,你后不后悔。”她只需一眼就知道了是什么情况,李虎也同样是猎物。 吴亮当真是狠心。 “俺这辈子,从不干后悔的事儿!” 第164章 毒师的较量 “不后悔?”她笑了一声,表情被面具遮挡:“你杀那个小衙内,就是吴亮的主意,他这么歹毒的一个人,你竟然还敢听他的……” 李虎第二次犯事,并非他突发奇想要为吴亮解决麻烦,而是吴亮借着醉酒循循善诱,教唆他去绑架县令的小公子。 不够聪明的人只能做别人的棋子、别人的刀。 最后吴亮发现绑架的事情不能善了,他也没了立功的机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指使李虎杀了小衙内,两人一同逃走。 “吴大哥把俺从冤狱里救出来,还给我银子接济俺娘,俺娘说了,这恩情不能忘。”李虎听了不以为意,只是声音厚重了许多。 “这条命是吴大哥给的,俺还能活到今天,现在只不过是还回去。” “蠢货。”没想到吴亮身边竟然还能生出一个这样的犟种,也对……如果不是这种性格,恐怕早就被吴亮带偏了。 李虎听着这声骂,颇为不服:“你这鸟人不也是一样?凭啥说俺蠢。” “匪首在这儿!”一个士兵忽然发现二人,对着同伴高呼起来。 士兵三三两两地往这边聚集,眼看就要将二人包围。 李虎提起双锤,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先走,让俺来会会这群肮货。” “那你呢?”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虎,鼓起的肌肉流出丝丝缕缕的血液,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俺脑子是笨了点,但也看得出来俺大哥活不成了。”李虎看着逼近的士兵,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愚蠢的忠诚,她拎起朴刀,“求情的话就免了,我不可能放过他。” 吴亮必死。 “那你下手的时候,看着俺救你的份儿上,别让他走得太痛苦。”李虎在简单的脑子里搜刮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个看起来稍微好点的要求。 “尽量。”红色的衣摆划出弧度,她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她不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身后传来李虎爽朗的笑声,将残留的树叶都震了下来:“龟孙儿,你爷爷在这儿!” 越来越多的士兵聚过来,比计划中还要多得多。 不像一支先遣队,倒像是……剿匪的军队全员出击。 再最后,送他们一场大礼吧。 汗水滴落,任惟寒几乎是全靠一股毅力支撑着前进,他甚至难以辨别方向,只能凭着感觉前进。 “夏大人,您真是让我好找啊。”阴森森的嗓音在背后响起,身后似乎有一只索命的厉鬼。 任惟寒被这声音一惊,一个不注意跌倒在地,泥土沾污了他的脸,那双漂亮而无辜的眼睛更显狼狈,让人忍不住欺凌。 “乔黄呢?”任惟寒被佘银环掐住脖子,呼吸不稳,他看着佘银环脸上皮肉翻卷的伤口,知道两人的恶斗恐怕不会那么简单的结束。 “夏大人不用急,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一提到乔黄,佘银环面上就愈发狰狞,他收紧手指,看着任惟寒因为难以呼吸而无助挣扎。 他差点就折在了那条疯狗手上,还好毒发得及时,才让佘银环趁机砍断了乔黄的手腕,捡回一条命。 现在好了,那个蠢货拼尽性命都要保护的东西,就要被他一点一点摧毁。 将旁人珍视的东西残忍地虐杀,是佘银环未曾透露的爱好。 “想……杀……我?”任惟寒却在此时笑了一声,如泉水清澈的双眸倒映着佘银环脸上丑陋的伤口。 “你还……不配……” 任惟寒忽然一挥手扬起地上的沙尘,佘银环下意识地闭眼,但心下一凉,他忽然往后一撤。 藏在袖中的短刀划过佘银环的手臂,留下一道细长的伤痕。 东若给任惟寒的那把短刀刀身特殊,就算他如今没有多大的力气,也足够割破佘银环的皮肤。 “咳咳咳……”冰凉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任惟寒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微的刺痛,喉咙好像受伤了。 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上挑的眼尾晕红,但是他没有哭。 任惟寒不仅没有哭,他甚至笑得畅快,带着几乎破碎的绝望:“咳……哈哈哈哈……佘银环……咳咳……” “咳……被猎物咬了一口的感觉如何?” “你找死。”佘银环沉下脸,眼中的温度都渐渐褪去,透露出如同冷血动物的目光。 “我死不了……哈哈哈哈……”任惟寒却不管不顾,他往后撑起身子,看着佘银环背后的天空似乎升起了黑烟。 眸中透出一种神往,好似要被那污浊的烟云裹挟而去。 佘银环却未曾察觉,看着任惟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模样,只觉得他似乎被吓傻了:“你觉得凭那把小刀就能杀我?” “不是……”任惟寒摇摇头,他看着那黑烟,神情有些恍惚:“我杀不了你……但是毒可以……” “毒?”佘银环听完一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方才划开的那条伤口周围竟然真的乌青一片。 “噗!”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抹开伤口上的乌血,只觉得眼前这人天真的可笑:“你和我比毒?” 佘银环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以说天下奇毒他都见过,和他比用毒,真是不自量力。 “旁的药也许对你无用……”看着那黑烟的势头越来越大,隐隐有了火光,任惟寒索性往后倒了下去,他看着天空逐渐被黑云吞噬。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宛如一声叹息:“但这个不一样。” 起火了……她恐怕也要开始收尾了。 但任惟寒已经不想挣扎,他如果死于因她而起的火花,那东若……会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什么?”听着任惟寒这话,佘银环还想嘲讽两句,却忽觉不对。 “你……这是什么毒?” 佘银环的身形晃了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任惟寒闭上眼,睫毛颤了颤,投下一片阴影:“只是我上次做的菜汤而已。” “刚才你和乔黄对峙的时候,我顺便抹到了刀上。” 她不会后悔…… 原本被他刻入心底、温馨可贵的回忆,都在这一刻燃尽表面的修饰,露出底下丑恶的本相。 何其可悲,连他唯一坚信的爱也是虚假。 第165章 阴谋诡计成 “大当家,不好了……”阴暗的聚义厅内坐满了人,当有人闯进来报信的时候,他们齐齐转过头,一双双反光的眼睛,犹如一屋子豺狼。 那小喽啰被这些冰冷的眼睛刺了一下,原本慌乱的心也凉了下去,他吞了口唾沫,原本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何事如此慌张?”在众多目光下,吴亮和蔼的问候显得弥足珍贵,喽啰几乎是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禀告 “朝廷心狠手辣,竟然投掷毒烟,东当家和李当家率领的队伍……无一生还!” “什么!”吴亮猛地起身,双眼瞪得老大,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说话都在颤抖:“那东当家和黑弟呢?他们……” “东当家和李当家身先士卒……现在已经……已经……”一句话在喽啰嘴里反复了几遍,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只憋出一句:“大当家……您节哀……” “黑弟!”吴亮踉跄了两步,幸得身旁的头领才得以站住,只见他捶胸顿足,哭得两眼发昏:“黑弟护持我多年,助我逃得性命,如今富贵当前,为何偏偏殒命于此!” 说罢又是一阵痛哭流涕:“难道是因我得了富贵折去了黑弟性命,才落得如此下场,我悔啊!” “大哥莫哭,分明是匹夫狡诈,设计害了二哥性命,凭何怪到大哥您身上!”金胜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其余头领见状也纷纷表态:“大当家您莫要太过伤心,如今朝廷已经兵临城下,还请您主持大局,报仇雪恨,以慰二位当家在天之灵。” “大当家,如今之计,与其徒伤心事,不如重振旗鼓,杀得官兵片甲不留,方不负李虎兄弟的心意。”赵双刀转过头,质问道。 “我且问你,李当家和东当家两人武艺了得,岂是区区毒烟能妨碍的,他们二人到底是如何遭了难!” 这一番话问到了众人的心坎上,特别是那些个替东若说过话的人。 原以为东若还能与吴亮打个擂台,不曾想才一个交手,东若居然就丧了性命,实在是有些诡异。 暗地里有人瞟过吴亮的脸,见他哭得真情实意,不像作伪,便是再冷酷无情,也不至于牺牲自己的结义兄弟…… “二位当家先伏击了约摸几十个人都队伍……”小喽啰不敢隐瞒,将两人的战况一一道来。 “谁知那些个鸟官心黑手辣,往林中偷了无数毒烟,众人渐渐乏力,只能且战且退……” “但是他们穷追不舍,李虎当家被他们缠住,血战而死。” 说起李虎之死,喽啰眼中闪过沉痛和敬佩:“李当家浑身是血,肠子落了一地,还长立不倒。” “东当家呢?”李虎是个英雄,但也该留到以后再哀悼,比起这个,他们迫切地想知道东若的死因。 “东当家原本已经逃掉了,但是她看毒烟四起,深恐烟雾飘到寨中,所以……她以身为饵,引众官兵进入陷阱区,然后点燃了毒烟。” 东若的红衣显眼,她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献祭式的自焚,他们亲眼看见火势从她脚下蔓延。 “如今山寨之外燃起了大火,暂且拦住官兵的去路,但仍有源源不断地官兵绕过火区从山下上来,眼看就要到山寨了!” 没想到东若在最后还无私奉献了一把?真是匪夷所思,却又不难理解…… 聚义堂内陷入诡异地沉默,他们二人的死亡看似都出自自身意愿,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行事之人何其歹毒,”吴亮痛骂出声,“还请诸位兄弟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替二位当家报仇!” 众人起身齐答:“自当效力。” “只是如今官兵逼近,外面又有大火毒烟,我们该怎么办?”斩虬寨在山上,逃路都被封锁,金胜还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 “无妨,”这等情况,吴亮早有预料:“官兵虽然来势汹汹,但是斩虬寨易守难攻,只要我们守住寨门,他们也无从下手。” “何况如今各地都遭水灾,今岁的收成定然不好,他们突兀出兵,恐怕粮草也不充盈,而山下各处都被我们借过粮。” “就算他们想从百姓手中收粮,百姓也不会给他们。” 如果官兵强征引发民乱,那他们就会自顾不暇,到时候斩虬寨说不定还能直接打下山去,好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我们寨中今岁的粮食充足,诸位不必担心。” 吴亮早已看过斩虬寨的仓库和账本,今年已经购进了足够一个冬天的粮食,而且因为吴亮的额外征收,粮食比往年还多。 若要拖——斩虬寨耗得起,但朝廷耗不起。 到那时,他们势必要再来谈和,吴亮便能坐地起价,如今他为山寨之主,分到的利益可不同于过去的三瓜两枣。 自从吴亮和佘银环做了交易以后,他就打定了主意,这场战,他既能除掉碍事的人,又能赢下官职。 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 看见吴亮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本还有些慌乱的人也成功稳下心来,原本逼到眼前的军队也显得轻松。 “至于毒烟和山火……”这事儿倒是在吴亮的意料之外,但是他转瞬之间就想到了对策:“我们位居上风处,山火和毒烟恐怕是飘不上来。” “恐怕我们还能借这山火做做文章。”山火必然会往山下蔓延,他们说不定还能借着山火掩护反击回去。 这样看来,死了个李虎和东若,都不算个什么大事儿。 “我愿领兵,击退朝廷兵马。”眼见情势大好,立刻有人主动请缨,吴亮虽然有些智谋,但是武力上差些。 这领兵打仗的功劳,还是需要落到别人头上,让众人也分杯羹,这也是其余人愿意追随吴亮的原因。 吴亮再如何,也有短板,身边人只余他的几个兄弟,好处是占不全的。 不像东若,文也成、武也成,还任人唯亲,让其余人都落不得好处。 “诸位哥哥暂且休息,让小弟露一手。”有一个人开头,后面的人就踊跃起来。 纷纷表示要为吴亮效力,替李虎和东若报仇。 第166章 火烧斩虬寨 向来好斗的金胜却少见的沉默,他冷眼看着那些人犹如狂热的信徒,一个接一个跳入火坑。 这群人才是真的愚蠢,竟然就这么信了吴亮的鬼话,恐怕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是,他又把吴亮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重览几遍,每个字都是事实,很难叫人怀疑。 果然,这些聪明人动起脑子来,就没有他们这些人的活路,若非李虎的死,他恐怕也还被蒙在鼓里。 “三弟……”吴亮看看金胜在一旁无所事事,心知他是起了疑心,要事儿是不敢教给他了,但打杂跑腿也还能用用。 “大哥,”金胜听见吴亮喊他,立刻积极地回应,面上恭敬谦和:“您说。” 心里头怎么想的是一回事儿,该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儿,金胜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怕吴亮回过头来把他也一并除了。 “方才四弟说要出去处理点事情,你去看看他现在何处?”佘银环离开了好一会儿,连会议都没来参加,吴亮心中有些疑虑。 这一切行事都太简单、太顺利,吴亮却偏偏一刻不停地去回想东若似笑非笑的表情,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好。”金胜正好也想找个借口离开,他点点头,绕过嘈杂的人群,看着这些人还在兄友弟恭,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既然诸位兄弟都愿为山寨尽一份心力,我……”身后,吴亮开始选拔可用的人手。 金胜头也不回地拐出去,不知道那个佘银环和吴亮又有什么秘密瞒着他,现下他也不知去哪儿找人。 与外头的安静截然相反,中心附近人满为患,来来去去都奔走着汇报消息的匪兵,那边的小校场还有一列列军队整装待发。 金胜想了想,往居住的地方走去,决定去看看,佘银环是不是躺在家里睡大觉。 一路上都安静得可怕,两侧紧闭的门窗似乎毫无生息,山下飘起的一阵阵黑烟为这个寨子平添了几分灰败。 这个山寨似乎已经被人遗弃了许久,金胜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不对……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打量着周围,目光落到一间木屋前,他走过去,用力地捶了捶门:“给老子开门!” 门随着他的威胁狠狠颤动了几下,可是屋子里的人依旧没有给他开门的意思。 金胜冷下眼,直接抽刀凿破门扉,整座木屋都在抖动,他透过缝隙阴冷地注视着漆黑的房内。 果然如此…… 金胜忽然停下动作,转身辨别了一下方向,往东若的房屋走去。 吴亮派了六个头领,以赵双刀为首前去领兵迎战,其余人都留在聚义堂瓜分着利益。 之前东若几乎将寨里寨外全都牢牢抓在手里,这些头领只能由东若支配领事,每个人都不是固定的。 现在眼看就要开始分赃,哪个的功劳大点,哪个的管事多点,都得重新分派,正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有没有觉得越来越热了?”一个光头拉起衣服擦了把脸,衣服上留下几个汗印子,聚义堂内沉闷的空气越发浑浊。 “难不成外头的火烧上来了?”有人猜测道。 “怎么可能……大当家说了,我们在上方,烧不上来。”此话一出就受到了反驳,有人觑了眼坐在高处的吴亮,信誓旦旦地说道。 此时的斩虬寨已经是吴亮的一言堂,如今李虎和东若死了,他们的利益由谁占去,恐怕还要看吴亮的意思。 吴亮听着底下人的恭维和争论,也不多说,只是谁看他,他便对那人微微一笑,不偏颇也不嫌恶,到让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 正说话间,片片飞尘不知从何处飘进来,吴亮抬手拦住一片,拇指和食指一碾,黑色的灰尘就沾在了手指上。 “这是……”吴亮看着手上的污渍,迟疑了一下:“火灰?” 他抬起手,按下众人的声音,这时外头的喧闹才明显起来。 吴亮皱着眉,他随便指了个人,亲切地指示道:“劳烦兄弟你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 现在能得吴亮的青眼,地位可不一般,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下,那个人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然而不一会儿,那人就急急忙忙地跑回来,面色焦急:“大当家!不好了!” “怎么又不好了?今日进屋的人怎么个个都……”有人还想调侃两句,却被身旁的人扯了一把:“咋了?” 身旁的人抬抬下巴示意,两人往主位上一看,只见吴亮沉下了脸,眸色阴森。 “大当家!仓库着火了!武器米粮,全都烧起来了!”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小的们正在救火!” “怎么回事!”众人乍然一惊,这些东西可是他们能安坐于此的底气!“谁放的火?” 难道山寨之中,除了夏唐和夏知寒,还有朝廷的奸细?! “有人看见说是书屋里从前跟着费当家的那个小子!”吞玉已经随着宋川流离去,如今书屋只余下一个服金。 因着他对山寨的事务更相熟一些,吴亮想着他那身板挑不起什么事端,诸事繁忙,他就没有抽出空隙换掉他。 不想居然能给他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东若! “抓住他没有?” “还不快杀了他!” 人群如同溅入冷水的热油,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没了粮食怎么跟朝廷耗?” “救下来多少,还剩多少?” 吴亮看着如同热锅蚂蚁一样的人群,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他居然是在和这群蠢货共商大计。 一群饭桶。 “诸位兄弟。”吴亮和颜悦色道,他一出声,所有人立马就安静下来,齐刷刷盯着他。 “不过是粮草被毁,在我看来,这便是天意。”他的声音带着某种磁性,让人忍不住顺从。 “看来我们也不必再等,今日便能拜官进爵。” 要不是匪乱必须纠集人力,他肯定早把这些蠢货杀了。 “大……大当家,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支支吾吾地询问道。 吴亮没有回答,而是开始凭着刚才的认识点人行事:“你们几个去仓库救火,看看还能保下多少东西。” 不论损失如何,总能挽回点,反正只有今日一战了,无需再计较多寡。 “你们,去将夏唐和夏知寒二人抓来。” 他们二人是板上钉钉的朝廷卧底,关键时候可是颗救命的好棋子。 “余下的人……你们去将寨中余下的所有老幼汇集起来,寨子起火,恐将他们烧伤。” 就算能用的人和兵器不多,他也还有人盾作为最后的底牌。 眼底的冷光开始肆无忌惮的蔓延,吴亮坐在虎皮椅上,在阴影中接受众人的参拜:“是,大当家。” 他就要抓住了,他的权利,谁都无法阻止。 他为人、上、人。 第167章 慧者死于拙 浓郁的黑烟笼罩在这座山头,像是死亡的昭告,突兀的大风卷起飞灰与枯叶,将天地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任惟寒安静地躺在地上,衣裳的血迹早已干硬,如今落下无数的叶片和灰尘,他和佘银环已经陷入了僵持。 佘银环的肌肉还在鼓动着,正在一点点溶解掉那些未曾见过的毒液,他咬得牙齿“嘎吱嘎吱”作响,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任惟寒。 他只是一时大意,才栽到了任惟寒手中。 但他自己就是个用毒的行家,身上遍布了毒素,任惟寒这点毒,还杀不了他,只是暂时将他困住。 等分解掉身上的毒性,他一定要把任惟寒的皮活生生剥下来! 任惟寒却没有在意那道仇恨的目光,他脱力地躺在地上,却感到久违的宁静,原本在心中澎湃的愤怒、委屈……都被抚平。 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麻痹了他的精神,他若非胸口还在轻微起伏,恐怕还以为是一具尸体。 他抬头看着天空,毫无血色的脸却透露出奇异的安详,期待已久的死亡正在将他吞噬。 地上的落叶发出由远及近的脆响,突然有人疑惑的声音响起:“四弟?” 佘银环霍然转过头,金胜拎着带血的刀看着二人,似乎分外疑惑。 真是天助我也! 金胜收起刀,看二人各倒一边,都狼狈不堪:“大哥让我来找你……但你和夏夫人……这是?” “金胜!快过来帮我!”佘银环剜了一眼任惟寒,毫不犹豫地向金胜发号施令:“我被暗算了,现在动不了,你把我腰上的解毒丹拿出来喂我。” “好好好,知道了,你都这样子了,还神气什么?”金胜应着了几声,嘟囔着走过来,往佘银环身上翻找着:“你放哪儿呢?” “蠢货,就是腰上那个黑色的袋子!”看着金胜拖拖拉拉的样子,佘银环一气打不出来:“别乱翻!” “你没事儿往身上整这么多毒药干什么,我手都变紫了……”金胜果然在佘银环的腰上取下来个黑绿色的袋子:“我是不是也中毒了,你这药我能吃不?” “快点!”佘银环已经等不及想听见任惟寒的惨叫,只能忍着恼怒催促:“能吃,什么毒都能解。” “行吧……”金胜打开袋子一看,里头果然装着半袋黑色的药丸,他取了一颗往自己嘴里一塞:“呸,真苦。” “快给我解毒!”佘银环眼看着金胜还在慢悠悠的,额上青筋暴起。 “解毒?解什么毒?”金胜闻言往下方一瞟,独眼里却是鄙薄的目光:“死人需要解毒吗?” “金胜,你竟敢耍我!”佘银环闻言暴怒,奈何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金胜抽出腰间的血刀。 “你们这些‘聪明人’不是很豪横吗?怎么能被我耍了呢?”金胜嗤笑了一声,将板刀抵到佘银环脖子上:“四弟,我知道你和大哥都瞧不起我。” “觉得我又蠢又笨还心比天高,但没办法,你俩武艺不够全靠我和李虎顶着。” “怎么样?没想到今天你这聪明绝顶的人居然落到我手里了。” 脖间一凉,佘银环眼见金胜目露凶光,知道不好,便想先稳住金胜,开口道:“三哥,我们既结为兄弟,自然要互帮互助。” “只要你放了我,今日的富贵荣华我分文不取,通通归你。”眼底闪过暗色,上斩虬寨的人所谋求的不外乎就是这些,他不信金胜不心动。 他动了动手指头,推测着恢复的时间,只要他有了一丝反抗之力,就能反杀。 “你怎么又知道了?果然聪明。”金胜闻言笑了:“富贵我当然想要,但是缀在影子后面的毒蛇,我可不敢留……” “都说你们这些人足智多谋,怎么这都看不出来?”佘银环一句话就勾起了金胜的心动,他目光一厉,只怕自己多听几句就要动摇心神。 跟这些人厮混久了,金胜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没这么聪明,但总比李虎好些,一眼就看透了佘银环的心思。 还想秋后算账?想得美! 刀下一用力,发出一声脆响,佘银环的瞳孔猛然放大,只能看见其中金胜狰狞的脸:“你这机关算尽的人,死在蠢人手里很不服对不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咱们已经输了,谁都活不成!” “金胜!”佘银环扭曲的怒吼声随着血飙溅开来,金胜猛然后退几步,避开那些血点。 佘银环这人浑身是毒,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后招。 解决掉佘银环,金胜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山寨陡然喧闹起来,看来他们也发现了…… 得抓紧时间,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金胜连沾了佘银环血的刀都直接丢了,他走到任惟寒面前蹲下,对他挤出个笑脸:“夏夫人,好久不见。” 语气要多和缓有多和缓,从前的针锋相对都成了过眼云烟,任惟寒转过头,居然真的从他的那只独眼里辨别出来几分真诚。 “要杀便杀吧……”任惟寒语气安静平缓,如同潺潺流水。 “您说的是什么话?”金胜维持着脸上的笑,学着吴亮的语气,试图拉近距离:“我哪敢杀您?” 任惟寒不为所动:“我如今也不过只是颗弃子,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 “你说笑了。”金胜看出任惟寒已经心存死志,这可不行,眼下能唤起任惟寒心智的,唯有…… “您可是东大当家心尖儿上的人,谁敢抛弃您啊。” 不想这一下马屁拍到马腿上。 任惟寒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嘲讽:“呵……我如何配得上她……” 哦豁,看起来是这小两口吵架了。 金胜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一天要替自己的仇人排遣爱情的苦恼。 “您现在死了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他试探了一句,观察着任惟寒的脸色。 任惟寒闭着眼,不为所动。 看来两人这次闹得挺大啊…… 经过这一次的教训,金胜明显聪明了许多,他立刻改口:“难道您不想亲口问问那个人,对您到底有没有一丝真心?” “猜的终究是猜的,不如听听她的想法。” 任惟寒猛然睁开眼,眼底淌过一丝流光。 打着蛇的七寸了。 金胜看着任惟寒,喜道。 第168章 愚者得天运 “你想做什么……”任惟寒转过头,这才正视起金胜,他废了这么多话,总不会是金胜心地善良,突然想要救死扶伤。 “夏夫人,我只是想弃暗投明罢了。”金胜见任惟寒松了口,赶紧给自己挣个表现。 任惟寒听了眉眼未动,清澈的双眼倒映着金胜的独眼:“我已经没有耐心了,金胜。” 他周身的气势与往日全然不同,那些胆小慎微尽数退去,上挑的眼尾带着冷漠,叫金胜暗自咋舌。 搞半天山寨里的人个个都在演戏。 想起佘银环费尽心思都要杀了任惟寒,金胜估摸着这人的身份恐怕也不一般。 “那我想问一下,”金胜看出了任惟寒的不满,也不再卖关子:“东大当家给你们留的活路在哪头?” “活路?”任惟寒有些不解,但他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乔黄呢,你刚才过来,有没有在路边看见一个人?” 路边的人?一个人影在脑子里一闪而逝。 “啊啊,那个啊,我刚才是看见一具断了手臂的尸体,怎么了?”金胜被问到这个,他停顿了一下,说。 “死了么……”任惟寒垂下眼睑,乔黄是因他而死的。 “金胜,活路是什么意思?”他看着金胜衣摆上的血迹,启唇道。 这一下倒把金胜惊到了,他打量着任惟寒的脸色,想从中找出破绽,难道这夏夫人,真被抛弃了? “你不知道?” “山寨的房子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吴亮震怒,他几乎没压住自己的声音,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扭曲:“那些寨民不在房子里?” “是……是是是的……”喽啰跪倒在地,完全不敢去看吴亮阴沉的脸色,只能哆哆嗦嗦地回禀。 “他们躲到哪儿去了?”吴亮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如沐春风的笑容:“是我太激动,吓着你了。” “斩虬寨定然有躲避危险的地方,只是那个地方在哪儿,你知不知道?” 这么短的时间,这批寨民定然还躲在山上,斩虬寨肯定有一个他们不知道的,躲避危险的地方。 没想到临到头了,东若还摆了他们一道。 不,他此刻甚至开始怀疑,东若到底有没有死! 瞬息之间,万般心思都在眼中闪过。 那小喽啰偷眼看着吴亮变化不定的脸色,心中胆怯:“我……我才来斩虬寨不久,诸位头领都不许我们胡乱走动,我不……不知……” “别怕,”吴亮和蔼地拍拍小喽啰的肩膀,宽慰到:“不知者无罪,军队里还有那么多斩虬寨原本的人,你去找个人来问问。” “要是他们也不知道……”小喽啰觑着吴亮的脸上,心中七上八下。 “不知道?”吴亮笑了一声,语气轻柔而阴寒:“那就让他们知道,剁了手指,割了耳朵,总有知道的时候。” 他睁开眼,漆黑无光的瞳孔看着小喽啰,宛如一只厉鬼:“懂了吗?” 尾音上挑,其中的含义让小喽啰不寒而颤:“是……是!” “乖孩子。”吴亮松开手,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去吧,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是……”小喽啰颤抖着,行完礼离开,当他走出聚义堂的那一刻,忽然脚下一软。 “你咋了?”门口的一个守卫扶了他一把,询问道,小喽啰直愣愣地转过头,张了张嘴:“……不能说……不能说……” “行吧,吴当家给你派了任务?”那守卫闻言拍了他的肩膀以做安慰:“你看你这样子还怎么执行任务,要不要我帮忙?” 吴亮站在聚义堂的最高处,看着两侧空落落的凳子,既然那些寨民都不见了影子,那夏知寒和夏唐恐怕也逮不到了,他要早做打算。 还好米粮和武器还剩了些,足够他装模作样。 “来人,通知各位头领,人质已经抓捕完毕,所有人到寨门集合,准备迎战!” 就让那些人无用的生命再热烈地燃烧一次吧。 “您真的不知道吗?”浪费他一番精力,但金胜还是不死心:“你不用诓骗我,现在你救我也是在救自己。” 任惟寒没有办法动弹,要逃也只能靠金胜。 山寨的火势似乎更大了,到处奔逃的人群都在说着什么,还好金胜寻着血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顺便把痕迹清理了。 否则他们早被人发现了。 “东当家从来没有告诉我。”任惟寒摇摇头,乔黄应当就是东若派来接他的人。 可惜他已经死了。 “早知道我就……”金胜含糊地嘟哝了一句,眼看周围都乱了起来 这里也不能多待,他咬咬牙:“没事儿,我背着你 ,咱俩边走边想。” “你是她的枕边人,我不信她一点风声都没透给你……” 金胜决定赌一把,他把任惟寒拉扯到自己背上,怀中的短刀脱出,落到地上“哐当”一声。 “您这凶器……我丢了?”毕竟任惟寒是在他背上,金胜还是不放心。 “嗯……”任惟寒看了一眼那把短刀,上面缠绞的花纹依然绚丽漂亮:“走吧……” 金胜背着任惟寒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把任惟寒往上颠了颠:“那我们该往哪儿走?” 沉湎的思绪被打断,任惟寒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后山……” “啥?”金胜没听清。 任惟寒明白了什么,眼中闪了闪,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去后山!” “啊?好……”金胜听着他语气的变化,知道自己赌对了,还好他刚才没有直接解决掉任惟寒,他果然知道:“后山是吧?” 他抬脚欲走,任惟寒却又出声:“把那把短刀捡回来,我要。” “夏夫人,你这是信不过我啊……”金胜眼神动了动,开玩笑似的:“等会儿你刀没拿稳伤了我怎么办?” “我被下了药,根本动不了你。”任惟寒主动将自己的情况相告:“那把短刀……是她给我的……” “那行吧,你俩玩得真刺激。”金胜笑着,回头把短刀捡起来,别在自己身上:“我先帮你收着,免得弄丢了。” 一个没有办法动弹的贵人,不就是他最大的筹码?真是太好了,上天待他不薄,哈哈哈哈哈哈…… 第169章 陷入绝境中 不管那些聪明人有多少明争暗斗,但任惟寒一定是其中最独特的一枚棋子。 而现在,这枚棋子儿落到了金胜的手里,怎么不是一种幸运呢?他的时运到了! 任惟寒指挥着方向,周围的黑烟更浓了,好像是头顶的乌云沉落了下来。 山寨的后山因为有野兽横行,所以一向不许人进入,这是斩虬寨长久以来默认的规矩。 吴亮曾经也怀疑过这里头的猫腻,但好不容易混过来的人手刚进入树林,就被一头巨熊吓得魂不附体,让他歇了心思。 如今的斩虬寨危在旦夕,原本的守卫早不见了踪影,金胜轻轻松松就背着任惟寒到了后山的树林。 任惟寒费力地抬起头,树林前的鲜肉不见了,地上是凌乱的爪印。 “真有熊啊?”金胜看着那一道道深深的抓痕,猜测着那只熊的体型:“我还以为是诓人的……” “夏夫人,我们该往哪儿走?”金胜左右看了看,好像只有一条小路,但这些人真要是沿着路躲,那未免也太蠢了。 路的尽头是任惟寒之前种地的农田,任惟寒想起之前东若待他的好,一时有些恍惚,难道真心也这般容易假装吗? “夏夫人?”金胜没听见任惟寒的回应,只能再次提醒:“再磨蹭那些人就找过来了。” 吴亮那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出后山有猫腻,金胜可不希望到嘴的肉还要分一半出去。 “不知道……”任惟寒摇摇头,乔黄只告诉了他往后山走,其余的还没来得及说:“把我放下来吧,我就在这儿了。” “你是在耍我吗!”金胜听见任惟寒的回话,没忍住提高了声音:“你再想想,东大当家还给你说过什么?” 任惟寒垂下眼,沙哑着嗓子:“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金胜一时僵在了原地,刚想发怒,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深吸了一口气,他把任惟寒放到路边的树下,自己蹲到前面。 这可是他的摇钱树,现在还不能撕破脸。 金胜暂且稳住脾气,好声好气地询问道:“您不要置气,您不是还要去找东大当家吗?” 他估摸着任惟寒还在防着他,不肯说实话。 “东大当家这么喜欢你,肯定是舍不得你死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金胜心底不免泛起了嘀咕,看任惟寒这又是血又是伤的,也不知道是爱人还是仇人…… “在明知自己树敌很多、朝不保夕的情况下,把能左右自己的弱点光明正大的暴露出来。”任惟寒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你觉得这是喜欢,还是诱饵?” 此言一出,心头的怀疑好像找到了奔流的缝隙,猛地涌出来。 金胜忽然愣住,他迟疑地睨着夏知寒,判断着他话里的真假。 但……东若不是很喜欢夏夫人吗,怎么今日却这么不上心,居然只派一个人来接? 金胜忽然开始回想,他是凭什么肯定杀人如麻的匪头动了真心? 是因为……东若的宠爱毫不遮掩,甚至就这么直白地递送到众人面前……吗? 所有人都知道她对任惟寒喜欢得不得了,只要把任惟寒抓在手里,东若就只能就范。 所以他们把浑身阴谋诡计都用在了任惟寒身上,试图以他来钳制东若。 但是他们怎么不想想,既然任惟寒这么重要,为什么东若却没有对他多加保护,每一次都能恰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想要查清任惟寒的身份,痕迹早已有了,他们顺藤摸瓜就能抓住。 想要控制住任惟寒,任惟寒便能越过重重守卫,踏入他们的陷阱。 …… 那些痕迹、怀疑,东若明明先人一步发现,却没有丝毫替他遮掩的意思,而是在袖手旁观中一同沦落。 与其说是他们把住了东若的命脉,更像是东若顺势而为。 金胜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又落入了误区。 连山寨的寨民都能提前逃跑,怎么这夏夫人就偏偏被遗落了? 要是东若真喜欢任惟寒,怎么干脆不多派几个人保护他! “你敢耍老子!”金胜猛地伸手卡住任惟寒的脖子,将他“咚”地一下撞到树上。 “说,这后山还有什么奥妙,我不信你都到这儿了,才发现自己是被利用的。” 任惟寒语气这么笃定,这个念头必然已经在他心底盘桓了好久,但任惟寒还是到了这里,说明这个地方肯定很特殊。 “你肯定还有东西瞒着我,你们这些人不就当我傻好骗吗!” “咳咳咳咳咳……”任惟寒的脖子今日算是多灾多难,之前被佘银环弄的印子还没消,现在又添新伤。 眼看任惟寒差点被他掐死,金胜又将手掌松了松,将语气放软了一点:“夏夫人,您落到今天这般,都是她负了你。” “但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你告诉我,这后山藏身的地方,你以后也多个助力。”金胜循循善诱。 不知道东若还有什么后招,和那些寨民待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孰轻孰重,金胜还是分得清。 “是吗……”任惟寒沙哑地笑了一声:“金胜……乔黄怎么死的?” “不是那佘银环的毒人杀的吗?”金胜的独眼没遮掩好变化,叫人一下就看出来他的不自在。 任惟寒将头靠在树干上,喘着气,他的眼底泛起波澜:“我们都不聪明……但你足够狠毒……” “对你没用的,都只能死……你因为我失去了一只眼睛,我不觉得你能咽下这口气。” 乔黄是怎么死的?佘银环斩断了他的右臂,仗着剑有毒,就将乔黄丢之脑后,急急忙忙来追击任惟寒。 但东若既然派了乔黄过来,自然也知道那些人的手段,早早备下了解毒的丸剂。 而金胜沿着血迹追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乔黄,他原想套个近乎,可惜乔黄不识好歹。 金胜问不出想要的,趁他病要他命,了结了乔黄的性命,然后才提刀追上佘银环与任惟寒二人。 “夏夫人,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金胜闻言也不装了,他不再遮掩自己的狠辣与狡诈:“反正你也活不得了,不如就当行善积德,救我一命怎么样?” 虽然金胜愚笨,但结合之前的事情,他忽然就明白了任惟寒的处境。 佘银环是朝廷的人,但是他要任惟寒死。 东若是幕后主使,但她对任惟寒的生死毫不关心。 天下没有哪里能容下任惟寒,他不是什么摇钱树,他是落入蛛网的虫孑,四面八方都是绝路…… 第170章 蜉蝣的反抗 “不,说这些是有用的……”任惟寒摇摇头,他的目光依然宁静平和,金胜甚至从中丝丝悲悯:“能叫你死得安心些。” 那不是对弱者的可怜,而是物伤其类的同情…… 金胜被那目光烫了一下,转而恼羞成怒,他抽出短刀架到任惟寒的脖子上威胁:“妈的,拿什么眼神儿看你老子呢?” “不过是被人抛弃的玩意儿,做个宠物都不合格,还搁这儿装什么装?” “我劝你快点把这后山的秘密说出来,还能死得痛快点,否则……我就用这把短刀把你的喉咙割开,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刀刃似乎没入了点,压出一道血线,但任惟寒没有感到疼痛,药物加上失血,他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任惟寒看着金胜落水狗一般模样,好像看见了自己,他勾起嘴角,似乎还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您错了……我作为宠物还算合格……” “妈的……疯子。”金胜没料到居然有人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只觉得心底发毛:“算了,还是直接杀了吧,反正就在这后山,我总能找到……” 忽然,一股杀气从后方袭来,金胜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拍飞出去。 “至少她还舍不得我死,哈……”任惟寒自嘲道:“看来我还算讨她的喜欢。” 金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只觉得头晕目眩,而且身上生疼,好像是有骨头断了。 竟然还有高手?金胜忍住疼,抄起短刀翻身而起,摆出威胁的姿态。 没想到他抬头一看,眼前出现的居然不是什么隐世高手,而是一头硕大的棕熊。 那熊喘着粗气,将任惟寒藏在自己身后,凶狠贪婪的两只眼睛盯着金胜,带着动物特有的冷漠和残酷。 “哪儿来的畜生!”金胜骂了一句,不小心带动了伤口让他直抽气,真是祸不单行,没想到这后山居然这么危险。 他一面与巨熊对峙,一面左右寻找着退路,就算是全盛时期的金胜,打这头熊都费劲儿,更何况现在…… “畜生,你背后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不吃,盯着爷爷做什么!”金胜当下定好主意,对着巨熊挑衅起来。 也顺便把任惟寒推出来,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下时间。 那巨熊似乎听懂了金胜的话,他回过头,对着任惟寒嗅了嗅,许是因为任惟寒身上的血腥味太重。 巨熊张嘴舔了舔鼻子,露出森森的獠牙,任惟寒看着近在咫尺地熊头,眼中不见丝毫惧怕。 眼见巨熊对任惟寒有兴趣,金胜心中一喜,他握紧短刀,一步一步悄悄往后退,眼睛还时时刻刻注意着巨熊的动向。 “云肥,他要逃了。”任惟寒眼角瞥过步步小心的金胜,轻声提醒道。 云肥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正巧看见金胜后退的动作,居然被区区蝼蚁戏耍,熊眼里燃起怒火。 金胜见势不好,不再拖延,转身往树林里一瘸一拐地奔逃。 云肥低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追去。 人在树林里如何能与野兽抗衡?金胜原想借着树林狭窄复杂的地形拖延云肥的脚步。 奈何这是云肥的领地,这一片它在熟悉不过,被拖慢的反而是金胜。 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几乎能闻见野兽的腐臭味,金胜咬咬牙,随便找棵旁边的树,爬了上去。 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断骨的疼痛逼得金胜几乎差点松开手,但求生的欲望让他咬死牙关,将手指死死扣进树干里。 也亏得他习武多年力气大,手指血肉模糊地扣进树干里,金胜暂时稳住了身形,一点一点往上头蹭进去。 云肥乍然失去目标,它在周围打着转儿,湿润的鼻头翕动着,试图从空气里找到一点点痕迹。 忽然,树林的鸟雀忽然喧叫起来,云肥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灰蒙蒙的天:“吼……” 它低吼了一声,知道东若要求的时间不多了。 原本在树上等到巨熊离开的金胜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那头熊抬起了头,眼中有类人的狡诈。 “妈的……这熊成精了……”金胜心底一颤,一个荒谬的想法油然而生——刚才的搜寻不过是装模作样,这熊在耍他。 这斩虬寨里,不管什么东西都显得不正常。 眼看巨熊站起来约摸有三米高,把爪子搭在树上,试图往上爬,树皮被抓出一道道裂痕,就是上不来,也能把他弄下去。 得想个法子。 金胜往地下看看,这里似乎有些坡度,茂盛的草丛和松软的泥土,恰好可以阻断视线和气味。 “畜生,看这儿!”金胜握起短刀,对着巨熊的眼睛猛地一掷,巨熊下意识地躲开。 金胜乘机往另一头一跃,“扑”地一声,顺着坡度滚了下去。 云肥见状慢跑了几步还想追,但树上的鸟儿愈发聒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森林里的人。 犹豫了片刻,云肥还是放弃了,反正从树上跳下来,肯定摔断了骨头跑不远,等会儿它再来清理也是一样的。 “呼——”低吼了一声,云肥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回头往任惟寒那边走去。 任惟寒已经陷入短暂的昏迷,败叶残枝稀稀疏疏地落到他身上,好像他垂败而又狼狈的生命。 手指捡起他发上的枯叶,风声中似乎有人轻叹了一声,紧接着一颗药被塞入他的口中,可是陷入昏迷的人已经无力下咽。 忽然,有人扶住任惟寒的脸,苍白的唇被舌尖撬开,化开的药从另一人的口中渡入,暂且打湿了他的唇瓣。 那个人的吻很温柔,水被渡了过来,帮任惟寒缓解了因为失血带来的干咳。 手指撩起沾满血迹的衣摆,看见了那条狰狞的伤口。 “乖乖待着不好吗……”那个声音似乎有些不明白,那是来自蜉蝣的对命运的反抗。 ——任惟寒不想做一只任人摆布的傀儡,讨人欢心的宠物,那是他的不甘心。 伤口还在缓慢地流着血,“嗤——”那个人撕下黑色的衣服,沾水擦去伤口上的沾污。 任惟寒无意识地蹙起眉,那人手下的动作更轻了,小心翼翼地轻沾着污渍。 褐色的药粉洒在上面,伤口很快止住了血,像是无意中沾染上的泥土,并不觉得显眼。 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巨熊从中探出硕大的头,喉咙间发出“低低呜呜”的声音。 “在那边?”那个人看了一眼任惟寒,站起身:“我是折返回来的,已经耽搁了,这里交给你。” “那个人我会顺路处理掉。” 第171章 将近的尾声 也许是因为失血发冷,任惟寒梦见了漫天大雪,那些雪花在别人的目光中重重叠叠地飘落下来,满怀恶意。 他不在乎,他合着手,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走,一直走到那些目光看不见的地方。 他蜷缩在墙角前,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呼吸都变成了白色,雪花一直冻到了眉毛,可是他都没能察觉。 因为他注视着自己的手心,里面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虚弱的燃烧,将他的手心燎出血泡,可是任惟寒不在乎,他满心欢喜。 “你捧着这个做什么?”眼前忽然站了一个红衣人,她看着任惟寒近乎自残地行为,不解道。 任惟寒心中警惕了一瞬,又在触及那身红衣的时候放松了身体,他献宝似的将那簇弱小的火苗展示到红衣人面前:“你看……” “这是我的火,”红衣人对他伸出手,要夺走它:“还给我。” “不是……你说了送给我的。”任惟寒有些着急地躲开:“你说了的……” “说了也可以反悔。”瞳孔里,那只手的影子无情地放大,而任惟寒无处躲藏。 睫毛轻轻颤动,紧接着是粗粝湿润的长条刮过他的脸颊,任惟寒睁开眼,就看见云肥用鼻子试探着他的呼吸,然后又舔了舔他的脖子。 “云肥……是我。”也许是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云肥张着嘴比划着,似乎在考虑从哪儿下嘴。 任惟寒费力地举起手,露出手腕上的银镯,云肥见到银镯,吼了一声,然后咬住任惟寒的衣领,要把他拖走。 “你要我跟你走?”任惟寒慢慢坐起来,口中有淡淡的苦涩味,可能是因为短暂的休息,他的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他扶着云肥的大脑袋站起来。 云肥低吼了一声表示赞同,山寨里似乎格外热闹,在后山都能听见那边嘈杂的声响,云肥有些着急,把任惟寒送走,他还得守住后山,不让人进来。 任惟寒低下头,检查了一下腿上的伤口,发现已经止血结痂,看着云肥急得团团转,任惟寒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 走得太慢了,真是个柔弱的人类。 云肥走到夏知寒身边,微微往下俯身,然后转过头不耐烦地看着任惟寒,似乎是在无声地催促。 “你让我坐上去?”任惟寒微微惊讶,东若曾说云肥是特别凶恶、骄傲的熊,没想到他竟然有机会受到这等待遇。 云肥刨刨爪子,任惟寒知道它快要发脾气了,配合地爬到云肥的背上。 棕色的毛并没有看见的这般柔顺,相反,这毛发分外粗糙。 随着云肥走动,肌肉有规律的起伏着,任惟寒趴在上面,只觉得手臂都被磨红了一块。 树上的鸟雀惊飞,云肥小跑起来,穿过密林到了一处山前,然后它坐起来让任惟寒顺着它的背脊滑下,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后山入口去跑去。 任惟寒坐在原地,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树丛和石壁,绿苔深深浅浅的交叠着,看不出什么不对。 “夏公子?”忽然一处的藤蔓被扒开,露出一张惊喜的脸:“乔黄他说去接你,没想到你比他还先过来。” 那人忽然低头看见任惟寒衣上的血迹,忽然止住了笑,眼中透露出担忧:“夏公子受伤了?” 他回头招呼着:“来几个人扶一下夏公子。”藤蔓被拨得更开,里头又走出来几个老爷子。 任惟寒看着那些熟悉的脸,知道这里就是斩虬寨民藏身的地方。 他,找到了。 密林深处的陡坡下,一只手忽然草丛里伸出来,紧接着是一颗狼狈的人头,独眼里惊魂未定,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巨熊的身影后,这才气喘吁吁地爬出来。 “哈哈哈哈哈,我没死!”金胜平躺在地上,得意洋洋地嘲讽着上天:“区区畜生,怎么能跟人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金胜只要活着,就还有翻身的一天!” “嘶——”抽动了身上的伤口,金胜痛得抽气,从树上跳下来,不知道又摔断了几根骨头。 但,祸不单行。 “是吗?”身边忽然多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问句,金胜惊恐地转过头,看见身边的黑衣人,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赶时间,就不和你解释了。”那人淡漠地说了一句,随即抽刀。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面上的眼睛还在缓慢眨动,注视着急速远去的人影。 斩虬寨前头的战事也不好过,朝廷的兵马已经逼到了门口。 寨内寨外都是浓烟,一片狼藉,金胜和佘银环都不见了踪影,吴亮暗骂了一声,不知这二人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当家,外头朝廷的兵马又多了,看他们那样子是想强攻。”一个头领看着外头的局势,禀报道。 佘银环分明告诉他,今日来的只是先遣队,吴亮看着外头越来越多的军队,眼中阴晴不定,该死的佘银环骗了他。 没想到朝廷那帮人竟然出尔反尔。 “去通知各位头领做好准备,我们要开始还击了。”吴亮面上故作轻松,看着眼前这人愁眉不展的模样,还不忘宽慰两句:“不必担心,若是打不赢,我们投降便是。” 如果投降,肯定要交出一个头领来当做投诚的礼物,那头领隐晦地看了一眼吴亮。 “放心,若是到了那一刻,我愿为诸位兄弟而死。”吴亮爽朗大笑,面上却满是和蔼:“我等相聚于此,自然情同手足。” “为手足而死,我在所不惜。” “大当家……”那人听了,又是震惊又是感动,甚至为自己心中的恶意感到羞愧:“我这就去通知大家。” 吴亮看着那人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暗光,居然还敢图谋他的性命,真是好大的胆子。 做人不太聪明,但是作为替死鬼,倒是合适得很。 只可惜……这一遭,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众将士听令,开门,迎敌!”山寨会功夫的头领都拿起武器,吴亮为帅棋,他站在围墙上,看着众人整装待发。 “大当家,我留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好。”刚才传信的人看了一眼吴亮,所有人都去迎战,独独只有他留在吴亮身边。 虽然也有监视吴亮、不让他逃跑的意思,但那人心中却又生了些许不安。 “不碍事,”吴亮无奈地笑叹了一声,温和地道,“你也不用这般紧张,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若是能赢还好,若是不能赢,还请你捧起我的头,替诸位兄弟挣一条活路。” 第172章 斩虬寨陷落 战局崩塌来得比预料中更快,吴亮二人只不过稍坐了片刻,就听见外面奔乱的脚步声——叛变了! 准确的说,那些被掳上山的壮丁,叛变了。 底下的人手猝不及防地调转枪头指向自己,还有刺头高呼着:“剿匪报仇”、“将功折罪”等口号,虽然赵双刀当时就将人砍翻,但只不过是火上浇油。 一个死了又催生出另一个,如波纹般一圈一圈外扩,越来越多,赵双刀甚至不敢确定当初掳上来的,是不是有这么多人。 还是说……那些都是索命的冤魂? 领头冲锋的头领折损好多个,他好不容易才收拢残兵,带着余下的人手撤入寨子内,匆忙地关上寨门。 斩虬寨在短短的时间内,受到内部权力的变更和外界的冲击,下面的喽啰人心不齐,出现这样的事情倒是不难理解。 “赵兄弟,现在怎么办?”一个头领满身是血,粗声粗气地询问道。 也就亏得斩虬寨在山上,大型的武器都带不上来,只能靠人力攻打,否则他们连这一丝安稳都没有。 “打不得了。”赵双刀看看外头的叛徒被军队吞下,咬牙切齿。 寨里的粮食和武器都被人放火烧了,他们根本撑不下去,而且现下又折了一半人手,如果朝廷强攻,他们恐怕抵挡不了三天。 “吴亮呢?”赵双刀抬起头,左右巡视着,众人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推出来一个替罪羊:“咱们现在算是举步维艰,不知大当家有何见教……” “他应该还在屋子里,”另一个人回答道,他们早就留了一个人看守吴亮,免得他跑了:“有个兄弟看着他,他不会武功跑不了。” “留几个人在这儿看着,不要和朝廷发生冲突,”赵双刀是吴亮安排出来总揽战事的人,现在却成了索他命的刀:“其余人跟我走。” 众人对视一眼,自然明白赵双刀的意思,他们要去请吴亮赴死。 但还未等他们动手,有眼尖的人忽然发现了什么:“你们看,围墙上的那个人,是不是吴当家?” 众人闻言齐齐抬头,只见围墙果然站着一队人,领头的那个,只需稍加辨认,就能发现那是吴亮今日的打扮。 “他为何在那儿?” “看守他的人呢?” 不仅众位头领看见了,外头的官兵也看见了,坐镇官兵的大人抬了抬手,官兵压住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吴亮,不知他们还要耍什么花招。 未等太久,吴亮身边的人站出来,刻意放大了声音:“我斩虬寨尽是英雄好汉,岂容尔等狗彘辱没……” 赵双刀心中“咯噔”一声,深感不妙:“等等,快阻止他!” 但已经来不及了…… “斩虬寨众将,誓死不降,十八年后,还斩尔等头颅,祭天!” 话音一落,赵双刀眼睁睁看着那一队人马往城墙下抛出一串串什么…… 而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东若和李虎杀害的先遣队,他们收拾战场时,把那些人头割下来送回寨中邀功。 完了……这件事不能善了了。 “该死的贼匪!”副将一见那些人头,就知道那是他们的兄弟,他们为国而死,尸体还要蒙受这样的屈辱:“大人,别等了,我们现在就踏平这群恶匪!” “传令下去……”那位戴着官帽的大人思及自己收到的字条。 那位曾传信给他,告知山寨状况,明言自己已经收服寨民,说服匪兵,在他们攻打的山寨的时候,会有匪兵伺机帮助他们。 而余下的头领等人都是臭名昭着、无药可救的恶匪,若是最后他们还要抵抗,那就—— “整军攻寨,一个不留!”肃杀的命令转眼传遍了全军,庞大的军队开始向山寨缓慢进发。 “快把吴亮抓下来!”赵双刀气急败坏地命令道,但还未等他们抓住吴亮的衣摆,他却晃了晃,栽下了城墙。 “吴亮!”赵双刀抓了个空。 “大当家以身殉寨,我等与寨共存亡!”身旁唱贺的人也撩起衣服跳下寨墙,紧接着吴亮带上城墙的人都“扑通扑通”跳了下去。 生生为赵双刀等人蒙上一层悲壮的色彩。 “区区土匪……竟然还有些志气,既然如此,不必留手。”副将见状一声令下,军队已抵达门下,开始攻寨。 “咚——” “咚——” 巨大的木头撞在寨门上,堵门的匪兵被一次次震开。 赵双刀看着那如同巨兽破开斩虬寨的腹部,几乎是在啼血一般,试图再挽回一点点:“我们降啊——” “嗖——”一支白羽箭射过来,从脑后穿透赵双刀的头,与此同时,寨门,被撞开了。 官兵如潮水一般涌进来,寨中众人在慌乱中,有人提刀反抗,有人掉头就逃。 白羽箭如雨落下,每一次都能精准穿透逃跑的头领的头。 “可惜吴亮死了,不然我还能占点大功劳。”夏唐松开弓弦,又一支箭飞出,正中靶心。 “那边还有一个,不要让他跑了,你要是把这些头领都杀了,你的功劳就更大了。”常自在蹲在夏唐旁边,忽悠道。 这些头领,都不能活。 “这样你就能帮到任大人了。” 夏唐一听,愈发努力,他拉开弓箭:“为了表哥,冲啊!” 山寨里的惨呼与奔跑交杂着,血溅得到处都是,宛如人间炼狱。 后山却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看着眼前阴森可怖的森林,又低头看着路上的两道脚印。 去后山不一定死,但现在回山寨一定会死。 吴亮稍微一想,就下定了决心,他抬步走了进去。 估摸着时间,那个“冒牌货”应该已经跳墙死了,现在斩虬寨兵荒马乱,恐怕也没有心思去查探死的到底是不是吴亮。 脚下的地面有些软,还滴着暗红色、暗黑色的痕迹,似乎是血迹。 吴亮笃定,平日里被东若看守严密的后山,肯定还有一条活路,只要他能找到…… 他就还有机会。 吴亮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深知后山需要注意的危险,主要来自于那些野兽。 但兽如何能与人比? 正当吴亮大步向前时,树林的阴影中,忽然亮起两盏灯笼,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第173章 第三道裂痕 吴亮在茶水里下了药,然后给那个看守的人换上他的衣服,就是为了挑起战火,让斩虬寨陷入混战,好让他趁机逃走。 所幸效果不错,吴亮已经溜到了后山深处都无人察觉。 树林中的空气总是微微湿润,吴亮却逐渐皱起了眉,他站在某棵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树下,凝神看着地上的痕迹。 树下野兽抓挠的痕迹,还有些血污,似乎有个受伤的人在这里遇见了野兽,但是没有发生冲突。 那个人必然是斩虬寨原本的人,而且他们有法子避开野兽的袭击。 意外之喜。 吴亮知道自己赌对了,后山要么有藏身的洞穴,要么有下山的道路,他搜寻的方向没有错,只要他再找找,说不定就能…… 空气中的臭味越来越浓郁,有些像腐烂的肉,又像没有水的烂泥塘。 吴亮却无暇顾及,他眸光一动,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反光的东西,但还没等他看得清楚,油然而生的危机感让吴亮突然往旁边一躲。 一只瞪着大眼的巨熊正像人类一般站起身子,注视着他,发觉他看过来,还舔舔湿润鼻子,挥舞着爪子。 吴亮瞬间头皮发麻,他没想到,后山的那只巨熊居然这么可怕。 来不及多想,吴亮转头就跑,身上带的金银细软也不要了,往巨熊脸上掷甩,借此拖延脚步。 但最让人产生违和感的是,巨熊随着吴亮的脚步或快或慢,只不近不远地赘在后面,仿佛……在戏耍自己的猎物。 这个想法出现在吴亮的脑海中时,他把自己吓了一跳,然后一个不注意,吴亮居然被什么东西绊倒。 那熊见此也放慢了脚步,他宛如一个胜利者,露出他森森的獠牙。 没料到脚下有块石头,吴亮摔了一个大跟头,但是他没有在意,而是争分夺秒地站起来。 忽然吴亮的动作一顿,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金……金胜?” 原来绊倒他的不是什么枯树石头,而是金胜死不瞑目的头,可惜此时此刻,他已经没了呼吸。 金胜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不是去找佘银环吗? 还是说他也猜到了后山的退路…… 但吴亮已经来不及思考,身后的熊满意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吴亮,巨熊走上前,距离已经缩短。 在这种距离下,人是跑不过熊的。 完了……他逃不了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巨熊,吴亮从未有如此绝望过,在富贵时跌落、在逃生时遇死…… 比这更残忍的是,熊是活吃一类的动物,也就是说,吴亮不会死,他会眼睁睁看见自己被一口一口吃掉。 “吼——”巨熊吼了一声后猛地扑过来,吴亮想躲却没有机会,“咔哒”一声,颈骨已被尖牙穿透,还未来得及感受他就已经死去。 这算是一份意外的惊喜,云肥原本确实是把吴亮当做食物,但最后一刻,云肥忽然想起东若的嘱托,这个人,得死快些。 既然人死了,云肥没了逗留的必要,它慢慢地折过身,又在领地里搜寻着,找了处阴影躲起来。 今日它的任务,就是阻止一切陌生人进入后山,以护众人周全。 任惟寒坐在山洞的外延,安静地等待着,溶洞里坐着密密麻麻地人群,他稍微扫了一眼,便知余下的所有寨民都在这儿。 “夏公子,你喝点水吧。”一旁的人看着任惟寒发白起皮的嘴唇,给任惟寒递过来一只竹筒。 任惟寒没有接,他只是安静地打量着众人的神色,他们全然坦荡,没有一丝的不安,好像笃定自己会获救。 也是……东若早已给他们铺好康庄大道,他们自然不需怀疑。 “我是朝廷的卧底,你们不害怕吗?”任惟寒看着那个递来竹筒的人,淡漠地问。 上一次与吴亮的对峙,对任惟寒身份的怀疑已经传遍山寨,斩虬寨众人如此憎恶朝廷,现在却对任惟寒如此平和。 “您是您,朝廷是朝廷,我们信不过旁人,但我们相信您和大当家。”旁边人立刻接话,以为任惟寒在伤心,出言宽慰。 “您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骗我们。” 任惟寒眼中静流默默:“错了,被逼无奈只是说辞,今日你们流离失所,何尝没有我的功劳?” “夏公子……”山洞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担忧地看着任惟寒,眼中却全然没有怀疑和恨意:“您不要怨怪大当家,她并非故意舍弃您。” 他们以为任惟寒故意引导众人恨他是在赌气,可是他们错了,任惟寒根本没有生气的资格…… 骗人在先的是他,传出山寨消息的是他,任惟寒所做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他哪有资格责怪东若的无情…… “你们责怪我,才是应当。”任惟寒淡淡地开口:“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们,我不是什么被劫上来的书生。” “我是朝廷的卧底,我来的目的就是捣毁斩虬寨,你们才该恨我。” 他们分明是死敌,任惟寒记得这些人一提到朝廷就咬牙切齿的模样,现下对任惟寒的宽慰,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把任惟寒和朝廷分割开来。 “啊?”众人一听,面上多了许多茫然。 “夏公子这是生气了吧……” “肯定是大当家没说清楚,小两口生闷气了。” “该不会是因为我们吵架了吧,罪过罪过……” 寨民忽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虽然都压低了声音,但是人数多,再加上山洞的回声,更显得嘈杂,整个山洞都嗡嗡地响起来 “安静,都安静点,夏夫人受伤了,你们这么吵他更不舒服。”旁边的人一出声,众人就安静下来,任惟寒知道,这个应该就是东若安排的领头人。 那人看出任惟寒在钻牛角尖,于是语重心长道:“夏夫人,你不要难过,我们从来没有怪你,也不恨你。” “大当家说了,我们生在斩虬寨,只觉得斩虬寨样样都好,但是您是朝廷荫庇下长大的,向着朝廷又有什么不对?” 任惟寒看着众人殷切的表情,心中却忽然明白,若是他生在斩虬寨,遇见的是这些人,恐怕也会和他们一样,做了斩虬寨的伥鬼。 许久,外头似乎传来些微动静,像是有人往这处走着。 任惟寒眼中却未曾因为他们的话动容,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众人:“假如,我就是迫害你们的朝廷,你们还要原谅我吗?” 还未等反应,一双手从外面拨开藤蔓,露出一个穿着兵甲的人:“太子殿下,我等护驾来迟,请您恕罪。” 任惟寒,梁朝太子也。 第174章 亲斩故人首 那个人穿着整齐的甲胄,上面还沾染着新鲜的血迹,他半跪下来,对任惟寒伸出手,手心放着一只雕刻着花纹的银镯。 在云肥送任惟寒来山洞时,他故意丢到草丛中的银镯。 “果然如您所料,那畜生看见这只银镯就不再攻击我们。” 任惟寒侧过头,看着外头的士兵,他们就是靠着这只东若给他的婚镯,安全地穿过了后山的树林。 他伸手接过干干净净的银镯,却没有再戴上:“那只……熊呢?” 他配不上这只镯子了,他想。 “带伤逃走了,我们急着来接您,就没有追赶。”士兵恭恭敬敬地回答。 “好。”任惟寒慢慢站起身,那士兵下意识地撩起藤蔓,一手扶着他:“高大人已在山寨之中清点夏小将军杀的匪头。” 看来那边的战事已经落幕,从今往后,世上不会再有斩虬寨。 将任惟寒扶出山洞以后,士兵看着山洞里的那些寨民,迟疑地问道:“这便是殿下在信中所说,您救下的寨民吗?” “信?”任惟寒只疑惑了一瞬,他看见寨民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身上,随即含笑回答:“对,他们便是……信中所说的清清白白的寨民。” 东若的所作所为,皆因有利可图。 就像她留下任惟寒,便是为了让任惟寒庇护余下的寨民,她要将余下这些寨民的身份清洗得干干净净。 什么匪徒?他们一群妇孺老幼怎么会是匪徒呢?他们只是被斩虬恶匪掳上山的百姓罢了。 她教了寨民如此多贴心的话,只因善良是任惟寒显而易见的弱点,她知道,哪些言语会让他动容。 留下任惟寒,便是将他作为这些寨民的保证。 任惟寒的善良也好、亏欠也罢,连带他的爱情,都不过是东若的棋子。 寨民被一个一个叫出来,由官兵带着,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山寨。 任惟寒走在树林之中,天上因为燃烧形成的黑云还未散去,他的面色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暗色,苍白而又黯淡。 后山树林里还有零零散散的残缺的尸体,似乎是遭受了野兽的袭击 士兵担忧地时刻关注着任惟寒,恐他吓到,但任惟寒恍惚着,连恐惧都一并失去。 甚至连东若的爱……任惟寒盘算着过去的一点一滴,只觉得荒诞。 她的爱里面,又掺有几分真假。 任惟寒原以为是自己蓄意勾引,得了东若的欢喜,没想到最后不过是,他落入了东若的爱情陷阱。 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今日的挣扎,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好像置身于绝望的深海。 “殿下,您受伤了?”一个人高马大的穿着官服的人听见禀报,随即迎了上来,焦急地询问。 “我……本宫无事,让高大人担心了。”任惟寒勉力勾起一个谦和的笑容:“这次剿匪,还多亏高大人鼎力相助,才让本宫得以安全脱身。” 从自由走进牢笼,这才是他的归宿。 是他迷惘了,他本就该生活在欺骗与虚假之中,他不该去信的……不该的…… “哪里,若非殿下您送来的消息,我们如何得知山寨之中发生了变动,才能趁机攻打。”高大人是这场战事的督军,但生得相貌堂堂,倒不输给那些将军。 他对任惟寒多有看护,之前夏唐能来斩虬寨帮任惟寒,也多亏了高大人的帮助。 “我送的吗……”任惟寒低声道,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山寨权利变更的时候,乌鸟被杀,任惟寒也没了理由去后山,那些字条,倒是不知何时出自他手。 当然,此时此刻,他须得认下,因为他爱啊,他的爱情,是那个人手中最大的筹码,就算明知…… 他也得认下。 “高大人,殿下,”这时,先前那个副将走了过来:“那些贼匪狗急跳墙,把粮食、武器都烧了,我去看了仓库。” “殿下说的那些名册还余下一些。” 一摞烧黄的名册被送上来,任惟寒翻开一看,都是自己的字迹:“这些是之前被掳上山的壮丁的身份,还请这位将军核实后,将余下的人送回去。” “幸而剩下了这些,不然如此多的寨民还不知如何安放。”高大人自然也看出了任惟寒的字迹,以为是任惟寒故意抄留下的。 任惟寒翻完一本,拿出第二本,忽然发现不对,那些名字……他认识都是斩虬寨原本的居民,但被掳上山的时间……一年、两年…… 没有超过五年的,而且……这还是他的字迹,这是伪造的。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东若早给他们安排好了身份。 只有任惟寒还蒙在鼓里,傻傻的担心,东若将任惟寒利用得淋漓尽致。 任惟寒丢开账册,面色有些发白,他不恨,只是觉得自己太过于愚蠢。 东若不是一般的土匪,她是顶顶有名的斩虬寨的大当家,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连朝廷都要怕她三分。 那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书生情根深种,甚至连东若真心剖露的悲惨往事……也不过是她的狩猎,狩猎他的同情。 进入斩虬寨的每一个人,都是东若的棋子,而下棋的人,是不入局的。 她高高在上,慵懒地看着众人起伏挣扎。 “殿下,您要不要去休息一下?”高大人看着任惟寒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询问道:“这里让我看着就行。” “那些匪头在哪儿?”任惟寒摇摇头,他要去看看那个人,那个骗子:“恐有遗漏,还是让本宫去辨认一番。” “让底下人去看看就成,殿下千金贵体,恐有冲撞。”高大人并不赞同。 “多谢高大人担心,只是斩虬寨乃是父皇的一块心病,本宫去看看,来日父皇问起,本宫也能对答一二。”任惟寒笑了笑,搬出皇帝做理由。 “这样父皇或许能高兴些。” 高大人深知任惟寒如今在朝廷的处境,只当他是想要向皇帝邀功,叹了口气:“殿下亲身卧底,已是头功,臣等定会如实上表圣听。” “多谢高大人。”任惟寒垂下眼,将一切心事藏匿。 重要的土匪头领尸体都被摆到了一处,还未核对身份。 任惟寒带着人过来,眼尾扫过那些死相各异的人,未曾见到那一抹红色的衣摆。 “那位爱穿红衣的斩虬寨大当家……似乎不在其列?”任惟寒转过头询问道。 “倒是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尸体,只是她是被烧死的,放在了那头。”检查尸体的人听见问话,赶紧对答。 “带本宫去看看。”任惟寒停顿了一下。 李虎和东若的尸体并排着搁在地上,任惟寒掠过李虎,低头看着带着面具的尸体。 尸体烧得焦黑,仵作说,是毒烟发作无力逃离火海,而且她的背上,还中了一箭。 她的脸上还戴着雕刻古怪的面具,任惟寒手指颤了颤,他弯下腰,取下面具。 “殿下!”身旁的侍卫出声制止。 “嘎达……”面具掉落在地上,被火烧灼后的脸,还依稀可以辨认昔日的容颜。 任惟寒的唇翕动着,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她……死了?”任惟寒忽然站起身,甩开侍卫的手,转头抽出侍卫的佩剑,对准那具尸体的脖子,刺了下去。 “咔嚓”剑破开烧焦的皮肤,斩断了尸体的头,头歪落到了肩膀上。 “好奇怪……为什么不躲?”任惟寒喃喃自语,似乎有些不明白。 为何会突然心如刀绞? 侍卫看着任惟寒的动作,小心翼翼道:“殿下,死人是不会动的……” “这样吗?”任惟寒转过头,眼中尽是茫然,然后他晃了晃,一头栽到地上。 “殿下!殿下!” “快叫大夫!太子殿下晕倒了!快!” 第175章 千里梦相会 那应该是一个点满红烛的夜晚,任惟寒局促地坐在床边,火光透过盖头照进来,眼前是一片热闹的红色。 他安静地等待着,忐忑、欢喜、紧张……各色的情绪都在心底交杂,不知为何,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 “久等了。”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撩起他的盖头,任惟寒抬起头,便能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满是深沉的温柔,几乎将他溺毙。 “小书生,为什么要哭?”手指擦过任惟寒的脸颊,携去他的泪水,连他也说不清悲伤。 任惟寒却只是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永远刻入自己的记忆中:“阿若,你可不可以一直喜欢我?” 可不可以不要抛弃我,可不可以……看着我…… 他抓紧了东若的衣袖,紧张地询问着,心底的惧怕却随之增长,如藤蔓一般将他缠住。 “我会永远爱你。”东若看着任惟寒,她低下头,声音如同魔咒:“我爱你。” “夏知寒。”随着话音落下,红烛的火焰攀上满室的红绸,像是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任惟寒睁大眼睛,他看着眼前温柔的人,他仿佛是一个窃取了旁人爱意的小偷,她爱的仅仅只是夏知寒! 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般令人眷恋,可是任惟寒在其中看见了嘲笑与凉薄。 他该松手的,任惟寒将东若的衣角攥得更紧,他该放手了,他是叛徒、是小偷、是欺骗! “我叫任惟寒,阿若。”他执着地纠正那个名字,却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 “我知道,你是夏知寒,是任惟寒,是我爱的人。”当火星溅到她身上时,很快就燃了起来,但是东若却伸出手,轻轻抬起任惟寒的脸。 任惟寒看着她眼底的深情,一时有些恍惚:“醒过来,任惟寒。” 她爱我吗? 空旷的路上,几匹骏马飞奔而过,扬起阵阵烟尘,还有个被固定在马上的人,不一会儿,那个人坐了起来,重新勒紧了缰绳。 “你怎么晕过去了,”一个盘着辫子的女子瞟了一眼另一个人,询问道:“那些食物真的有问题?” “可能放了一点,他给的,我总不能不吃,”那个人不甚在意,岔开了话题。:“还有多久能到?” 谈恋爱的人脑子果然不太好…… 女子看看那人浑不在意的模样,默默吐槽着,但面上还是应和着:“沈老板说他最多只能拖到明天。” 要不是这人突发奇想又掉头回去,他们也不用这么慌忙。 “不用明天,”那人自知是自己的失误,她望着前路,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们今晚就能到。” 只需快马加鞭,她便能抓住机会。 马上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迅速而杂乱的脚步声,昭示着他们的急切。 火焰烧掉了任惟寒的梦,他蹙着眉许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殿下、殿下醒了!”似乎有一声惊喜的呼喊。 “快去通知高大人,太子殿下醒来了!” 任惟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下是柔软的被衾,室内点着明亮的灯光,让任惟寒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不像山寨,也不像皇宫。 “殿下,请喝点水吧……”侍女端起一杯温水,送到任惟寒唇边。 任惟寒颦颦眉,并没有直接张嘴饮用,而是抬起手接过茶杯。 侍女见状立刻担忧地看着任惟寒:“恐伤殿下圣体,请让奴婢代劳吧。” “不,我自己来。”任惟寒摇摇头,他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好似甘露,正好解了喉咙中的干涩。 足足喝完一杯茶水,任惟寒才放下茶杯,他抬起眼还想问什么,但是进来通报的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殿下,高大人来了,想见您。” “请大人进来吧。”任惟寒轻点头了一下头,高大人对他颇为关照,现下定然也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安危。 是他让高大人担心多虑了。 “太子殿下贵安。”高大人一进门,先对着任惟寒行了礼。 转而又关切地对着任惟寒一阵嘘寒问暖:“您终于醒了,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本宫……无事。”任惟寒摇摇头,他看着高大人真诚的模样,心中一暖,知道高大人乃是对他真心相待。 他直起身子,对着高大人抬手:“高大人,请起吧,不必行此大礼,是本宫让您担心了……” “殿下莫要如此妄自菲薄,”高大人见任惟寒字字句句都是自谦,心中颇为感慨:“您亲身入匪寨,如今又负伤而归,是吾等不能及也。” 二人正说着,侍女又领了一个人进来,任惟寒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常自在。 “常大夫来了,”高大人倒是未觉察出什么不对,转头对着任惟寒引荐:“殿下,这位常大夫您应该是认识的。” “这几日都是常大夫给您看病。” “几日?”太多纷乱的思绪来不及打理,任惟寒听见此话,他下意识地询问道:“本宫……睡了多久?那具尸首呢?” “殿下您已经昏睡了三日。”高大人见任惟寒一醒来就开始抄心,实在勤恳,于是宽声安慰道:“请殿下放心,那些贼匪头领的身份已经核对完毕。” “两个贼头的脑袋已用匣子封存,等您身体好些,我们就能启程离开。” 闻言,任惟寒面上却不见得有多欢喜,常自在偷偷瞄了他一眼,任惟寒心领神会。 “高大人,这些时日多亏你看顾,”任惟寒垂下眼,抬手扶着头:“现下夜已深了,您先去休息吧,我这里有常大夫看着就足够了。” “好,殿下若有需要,尽可以让人通报我。”高大人看着任惟寒眉眼间的倦色,只当他久病疲乏,他转过头对着常自在嘱咐道:“这里就麻烦大夫了。” “请大人放心。”常自在拱手应下。 高大人转身出去,任惟寒还能听见他在外头嘱咐侍卫:“好好看着,不许任何闲杂人等来打扰太子殿下。” “若是王大人派人来……” “他若要硬闯,让人来告我知道。” 在他昏睡期间,恐怕还生了什么事端…… 常自在上前,恭敬地一行礼,铺开手帕为他把脉,任惟寒垂下眼,面上不见什么神色。 “这位姑娘,殿下气血两亏,请你去熬些米粥来给殿下服用。”常自在略一思索,抬头对侍女道。 “是。”侍女福福身离去。 将侍女支走,任惟寒这才抬眼,眸中如静潭凝冰,他开口质问:“常自在,你为什么在这儿?” “还有……东若呢?”为什么山寨中,会有东若的尸体! 第176章 目的俱开诚 “殿下,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没了旁人,常自在扯过凳子直接坐到床边,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模样:“但是这件事说来话长。” 任惟寒没有制止他越矩的动作,他看着常自在,眸中暗流涌动:“那就长话短说。” “您想知道什么?”常自在看着任惟寒苍白的脸色,知他心中郁结,只能缓和语气试探道。 东若做了什么,常自在定然清楚。 任惟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收敛了所有神色:“山寨里死的那个人是谁?” 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但是任惟寒还是没忍住担心,他害怕自己的猜想只是自我安慰。 常自在暗自打量着任惟寒的脸色,当看见任惟寒提到东若时,眼中闪过的那一抹神色时,悄悄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又一个坠入情网的傻子。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打幌子:“那是东若的替身,面上做了修饰,所以才看起来像她。” 李虎曾说那个“东若”与他一样,便是因为他已经看出,这个人同样是自愿替人赴死。 果然是这样。 任惟寒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底却又生了些莫名的情绪,他抬起眼,注视着常自在。 问出了那一个困惑着他的问题:“为什么我还活着?” 到了如今,任惟寒明白东若想做的是什么…… 斩虬寨是恶名远扬的匪寨,是朝廷的眼中钉,这样的一个山寨,迟早会迎来灭顶之灾。 当任惟寒出现在山寨时,东若就知道,朝廷已经开始动手,而她也开始着手准备“金蝉脱壳”。 并非普通的脱身离去,她要把整个斩虬寨都一并脱胎换骨。 所以东若纵容任惟寒打听山寨中的大小事宜,要寨民将自己受到的苦难铺陈到任惟寒面前,惹他怜悯同情。 东若曾说善良是明显的弱点,这件经验之谈,说得一点不错,她就是利用这个弱点的阴谋家。 甚至,她一步一步引诱任惟寒堕落,以爱情为诱饵,要让任惟寒背弃信仰、爱屋及乌。 东若不相信所谓的缘分、天意,更不相信爱情,但她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武器,可以令人清醒着沉沦。 偷梁换柱并不容易,突然消失的斩虬寨只会惹人怀疑,而吴亮为她解决这个问题。 能力配不上野心的人,只会成为任人宰割的棋子。 她放任吴亮招募各路英雄,让他们大肆劫掠,顶替掉斩虬寨众人的身份,逼得朝廷不得不抓紧时间出手镇压。 甚至自导自演了一出戏,让宋川流他们带走一半寨民,免得防止战时发生意外,顺便消减自己的势力,让吴亮能够大展拳脚。 而壮丁的临时反叛,亦是脱身之计,那里面也许有吴亮他们掳上山的壮丁,但更多的,是斩虬寨原本的匪兵。 东若把他们掺杂在一起,一切都有迹可循,看不出半点问题。 而且故意让任惟寒抄写的名册,便是以他的信誉为斩虬寨众人背书,他们通通都是“清白无辜”的百姓,只是被匪徒胁迫被逼无奈。 但其实这之中……有一个人多余。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常自在,这不是她给你的任务吗!”任惟寒看着常自在,眼底一片冰霜。 “我若没有猜错的话,斩虬寨的头领应该都死了吧?” 确实没错,东若折腾了这么久,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祸患,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凡是略知不对的外来者,她通通借官兵之手一并除去。 任惟寒恐怕是如今最后一个知情的人。 东若要利用任惟寒为斩虬寨打掩护,自然会留得他一时性命。 但是他知道得太多……反正朝廷中想要除掉任惟寒的人不知几何,他在回朝途中突发意外或急病,也是正常。 常自在是个医者,而且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与王大人相谈甚欢,若是靠近任惟寒神不知鬼不觉地下点药,也不会有人觉察。 任惟寒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但他扬起脸,露出一个笑容,将自己的脆弱尽数遮掩:“我也该是个死人,你们动手便是,我不怪她。” 不怪吗?心中明明翻涌着无名的委屈和恼怒,只是他觉得自己愿赌服输,他输了一颗心,连带一条命也拿去。 “殿下,”常自在看着任惟寒,他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我从未收到什么杀人的命令,东若担心你在此战事中受伤,让我来看顾您。” 那只银簪上雕刻的老虎,正低头嗅着小花,任惟寒一眼便认出,那是上次逛庙会,他送给东若的。 任惟寒没有接过银簪,他的眼中掀起波澜而又重归平静:“她还要利用我做什么?尽可直言,何必再做这些姿态!” 总是让他以为,自己被爱了。 “任惟寒,东若确实喜欢权力,但你是权力之外的唯一。”常自在将那只木簪放到任惟寒的被子上,又掏出一把短刀。 任惟寒分明记得,这把短刀已经被金胜抢走了。 看出任惟寒的疑惑,常自在主动开口解释:“夏唐在追击余匪时,我们遇见了吴亮和金胜的尸体,我记得这刀好像是东若送你的,就收起来了。” 任惟寒沉默了一瞬,他垂下眼,语气松动了些许:“她若爱我,为何不接受招安?” 招安分明也可以把山寨的众人保下来,还不用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因为您是太子殿下,”常自在将短刀递到任惟寒面前:“朝廷对降臣的态度如何,不必我多说。” 为什么当初来招安的是水泊的人?除了做个榜样以外,还因为进匪寨招安之事危机重重,朝廷正好有机会除掉这些人。 而且攻打斩虬寨,朝廷损失最严重的,是水泊的降兵,他们被当做先锋军,被当做诱饵,性命被毫不留情的挥霍。 “您给的选择,招安?假死?这些似乎都没有机会白头到老。” “我愿意舍去尊位,和她做平凡夫妻。”任惟寒闻言,目光坚定。 常自在却摇摇头:“哪儿有这么容易?太子殿下您站在高处,除了粉身碎骨以外,绝无退路。” 当一个人站得足够高,他就没有了后退的资格,就算他不愿意,也会被人强推着前进。 “而东若要的,是永远占有你。” 第177章 小常辅导课 东若绝不允许有人染指她的东西,而多年占山为王的日子,让她深知强者对弱者的剥夺。 所以,她必须站得更高,拥有更多的权利,更高的地位,才能把任惟寒据为所有。 她是自丛林之中走出来的赤虎,所有的潜伏与躲藏,都只为一击毙命。 她推翻了过去的计划,采用更迂回的方式,只为取得她的明珠。 “所以,你是来替她找借口的,对吗?”常自在话虽说得令人动容,但任惟寒已经心生警戒,他没有接过短刀。 他掂量着这番话的真假,害怕这是东若的又一个陷阱,而他依旧忍不住沉迷。 任惟寒这么认为……倒也不是无理取闹,常自在留在这儿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便是当东若的说客。 东若深知这次定然会惹任惟寒生气,又怕任惟寒想不通,便把常自在留下来,看着任惟寒,不要让他做傻事。 心知东若捅的篓子不会这么容易解决,常自在不屈不挠,他又取出一袋黄青相接的谷种。 “我并非是替东若找借口,而是在替她求个机会,太子殿下。” 东若到底有没有动过真心?在常自在看来,是有的,东若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她做事情向来是利益至上。 但在任惟寒身上,她总是浪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编织一些拙劣的无甚成效的谎言。 “这袋谷种是后山收割的那些稻谷。高大人他们清理了斩虬寨的粮仓,我见这些谷子都洒落到了地上,颇为可惜,所以捡了一些。” 这是任惟寒费了心思种的粮食,可惜最终不过是在破落的山寨中,被人肆意踩踏。 任惟寒看着那袋谷种,眸光微动,抬手接过,蓝布小包的缝得细密,里头的谷子一颗都没掉出来。 不论是什么样的曾经,经过记忆的渲染,其中的美好都会变得格外温暖。 常自在深知,他说得再多,也不如任惟寒的自我脑补,所以他点到辄止,给任惟寒余下想象的空间。 “您若生气也是应当,但东若爱您这件事,绝不可能有错。”他又给任惟寒一个肯定,减轻心中的疑虑。 如今最怕的是任惟寒一气之下就断情绝欲了,清醒抽身,从此封心锁爱。 东若好不容易捕获了猎物,自然不能让他逃走,她留下点点念想作为鱼饵,好让他的期望不会落空。 任惟寒看着那袋谷种,就算已经遮掩了神色,眼底也不免却透露出丝丝柔软。 也许东若她……曾有三分真心待他。 常自在见任惟寒神色缓和了些,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趁热打铁。 他往袖子里摸了摸,然后拽住什么东西往外扯着。 任惟寒便亲眼看见一件红色的外套,从常自在的衣袖里扯出来,他沉默了一瞬:“你为什么还带着东若的衣服?” 簪子、短刀便罢了,终究是些小东西,但常自在是怎么把东若的衣服都揣兜里的? “……这是东若让我带给你的。” 常自在瞄了一眼任惟寒,又接着说:“夜深天冷,怕您着凉,请您入夜加衣,注意身体。” 东若只是想要任惟寒睹物思人罢了,借此时时刻刻提醒任惟寒自己的存在。 “何须如此画蛇添足,我既身为太子,自然有锦衣华服。”任惟寒看着那衣裳,眸色一深。 任惟寒曾经让苏南意仿制过东若的衣服……而东若知道他想替死,并且制止了他,这或许算个带着血腥味的回忆。 带着令人颤栗的深情。 “您说得对,我这就把衣服拿去丢了。”常自在一本正经地折起衣服,似乎是知道自己的差事难办,所以放弃了。 任惟寒睫毛颤了颤,他面上若无其事,甚至说话时还带了几分嘲讽:“丢出去让人发现那个红衣匪首还没死,功亏一篑吗?” 常自在听完,偷眼看了看任惟寒,见他虽然垂着眼,但手指却抓紧了被衾。 果然,自古傲娇多嘴硬。 常自在只能故作苦恼:“那我直接点火烧掉?” “你现在在军营,擅自点火是为了惹人怀疑吗?”任惟寒面色如常,语气中也探查不出什么情绪。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看来现在只能把衣服藏起来了。”常自在敲敲脑袋,似乎十分郁闷,想不出什么安全的地方。 “自然是藏在无人敢搜查的地方,说不定可以放在某个朝廷官员那里。”任惟寒补充道,试图往某个方向引导。 “最好是能信得过的人,就算快被发现,那个人也可以及时阻拦。”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可不多,可以说是明示了。 常自在悄悄看了一眼任惟寒,见他还不肯开口,那就只能对不住了那谁了…… “那我藏在夏唐那里吧。” 夏唐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而且按照他那缺心眼的程度,答应帮常自在也不无可能。 没想到最后竟遭表弟背刺,任惟寒忍又了忍,这才呼出一口长气,义正言辞道:“夏唐尚未娶妻,如何可以昧下女子衣裳,若是传出去,声名俱损,日后该如何自处!” “东若穿的又不是裙子,光看衣服谁知道男女。”见任惟寒有些着急了,常自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确实,东若的衣服只图方便,除了颜色之外全然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就算是男子,也有喜穿亮色的,这样看来任惟寒的理由很牵强。 “不如找个已成婚的……总能稳妥些。”任惟寒看了一眼常自在,忽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存心找茬。 他都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 眼看任惟寒起了疑心,常自在这才正经了一些,他干咳一声:“那我在这儿认识的人也不多,除了夏唐就只有……” 他瞟了一眼任惟寒,其意不言而喻,任惟寒抓紧被子,垂下眼睑:“你若实在无法,本宫亦可看着情分上帮帮你。” 这话似乎说得甚是为难,仿佛说出此话的人非常不情愿。 常自在却皱起眉,似乎有些犯难:“但是太子殿下……你好像也还没有太子妃吧?” “我虽未娶妻,但已嫁人。”对此,任惟寒倒不见有什么难处,他抬起头,目光平静。 怪不得被东若吃得死死的。 常自在听了,只觉得牙酸。 第178章 深宫人心诡 斩虬寨所在之地,当今国号为梁,皇室姓任,崛起于群雄之中,至今已有三位皇帝。 现如今的梁帝,年逾五十,过去曾有一个恩爱有加的皇后姓夏,出身显贵,其父忠烈侯,其兄弟也多有建树,但皇后红颜薄命,已在十七年前去世。 只余下独子任惟寒,被封为太子,颇受梁帝宠爱,至今养育在身边。 而梁帝因为早年亲眼见到兄弟相争的惨烈局面,素爱皇子间和睦相处,不许他们争斗。 如今他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太子任惟寒,皇三子任惟寿,两人志趣相投,自小相伴,兄弟和睦,堪称典范。 阳光斜入花窗,被切割成一束束泛着暖色的条状带,光的另一头,一个人坐在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如光闪耀。 “这听起来,似乎和山寨里那位不一样?”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将密信递过去,她试探性地看了一眼那人,眼中神色未定:“夏夫人撒了谎?” 那人嗤笑一声,看也不看,直接将密信点燃,手指一松,飞灰就这样泯灭于空中。 “撒谎如何,不撒谎又如何?”金色的瞳孔跳动着碎光,如同野兽蛰伏时鼓动的血流。 “只要他是他……” 只要任惟寒还是任惟寒,对于东若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也对,只要他是就行,其余旁的也不重要。”灵枳看着东若指尖残留的飞灰,就算这封密信来之不易,她也未曾表露出任何惋惜。 遗憾的是,有人始终看不明白。 比如寄来的密信之中,偶尔流露出的一两分拈酸吃醋的意味,这扑朔迷离的密信,恐怕也是有心人的挑拨。 沈老板在感情上,着实有些愚钝了。 “按照您所说的,太子殿下常年居住在皇宫之中,若当真有人欺辱于他,那便只有……” 二人对视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三皇子的生母——秦贵妃。 自从夏皇后病逝以后,梁帝追思多年,迟迟不肯再立,他的后宫如今凤位悬空,如今执掌六宫的,正是秦贵妃。 比起从前的夏皇后,秦贵妃不说是家世普通,分明是低微到了极点,她的父亲仅仅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外官。 可以说,这样的人,连进宫都被嫌弃是外地乡下来的带着一身穷酸味、不懂规矩,更别说是选秀了。 但仅仅是因为一个凤凰站于天下之巅的胎梦,秦大人就坚信自己的女儿一定能够母仪天下,他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定然能够飞黄腾达。 所以他就是砸锅卖铁都要让自己的女儿入宫,果不其然,凭着明艳漂亮的美貌,秦姑娘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后来一路高升,位居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大人也随之水涨船高,一跃成为朝廷大员,确实是应了那个胎梦。 现下只差一点点,那位秦贵妃能母仪天下,可惜……有个死去的人的阴影,至今笼罩在皇后的宝座之上。 她怕是恨毒了夏皇后母子,磋磨任惟寒应该也说得通。 只是…… “既然梁帝深爱夏皇后,按道理来说,他对太子殿下应该颇为重视,怎么可能会有人敢欺辱他?”灵枳感到一丝诡异。 要知道东若说过,太子殿下在皇宫中是饥一顿饱一顿,才落下了胃病。 何况任惟寒也确实弱不禁风,谨小慎微,这些不像是长期处在安全舒适的环境中养出来的。 “他的心是死了,但身体一点没死,还能和别人生孩子。”东若拆开另一封信,丢给灵枳。 如今除了两位成年的皇子外,还有一个年岁较小的皇五子,才七岁,叫做任惟安。 其余的二子,六子皆已夭折。 而公主则只有两个,四公主任思瑶十五岁,颇受帝宠,小小年纪就封为明珠公主,食邑三千户,在众位皇子皇女中独一份。 而七公主任晓柔,年仅两岁。 听说梁帝对夏皇后念念不忘,还曾招魂引梦,只愿再续前缘。 但从这些皇子公主来看,这些年,他那后宫三千佳丽也未曾忘却宠幸。 “皇帝这张嘴,听听就好,莫要当真。”东若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君临天下之人,怎么可能只将心系于一个女子。” 灵枳听她说得这么人间清醒,她抬头看了一眼淡定自若的东若,故意道:“太子殿下……不出意外的话,好像以后也是皇帝。” 东若这是连带着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她可不就是相信帝王之爱的人? 闻言,东若掀起眼皮,果然从灵枳的脸上找到一丝未藏好的幸灾乐祸,声音在嘴里打了个转儿,推翻了之前的断论。 “但这话又说回来,歹竹偶尔也能出一两个好笋。” “只要有人慧眼识珠,何尝不能得个圆满。” 话说间,语气之中便带了隐隐得意,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相中千里马的伯乐。 灵枳听完直摇头,深觉这人自负,她捡起一封书信递过去,挑事儿道。 “告诉你个坏消息,你的好笋现在还在生气呢。” 虽说任惟寒对东若余情未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常自在一摸脉就发现他火气还旺着。 听见这话,东若倒没有辩驳,她坐起来,拿起信纸三下五除二看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转而又消去了神色。 “他们还有多久进京?” “约摸三天。”灵枳掐着指头算了算,军队庞大,移动速度缓慢,动向打探起来倒也简单。 “得将时间抓紧些。”东若略一沉吟,做下了决定:“在太子回京之前,所有的安排都要落定。” 在外人看来,任惟寒是皇帝极其宠爱的太子,但天子近臣之中,定然也有知内情者。 这些人之中大有文章可做。 “这些人多年来冷眼旁观,恐怕不会轻易出手。”灵枳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任惟寒被困于深宫多年,朝堂上更是孤立无援,虽说是太子,手中所握的实权还不如秦贵妃。 旁人投靠秦贵妃还能谋个一官半职,而任惟寒自身难保,更别说与人好处,因此朝中局势虽然错综复杂,但所谓的太子党却近乎没有。 “没关系,只要有一丝缝隙,他就能从中生长出繁枝绿叶。”手指扣着桌案,东若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 “现在,他的机会已经来了。” 第179章 太子京都行 承泰十年,太子剿灭斩虬恶匪,杀匪首二人,余匪尽数剿灭,山上百姓尽数得救,大胜归朝,梁帝大喜,携百官相迎。 巍巍城墙敞开了大门,两列染着杀气的兵士开道,将领们走在最前面,夏唐也在其列,然后是本次战事的二位文官督军。 中间四匹白马拉着一辆镶金嵌玉、富丽堂皇的马车,马车上挂着纱帘,隐约可见端坐的年轻人影,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也足以让人叹畏。 纵然有兵马相随,但当那架马车出现的时候,两侧的百姓在短暂的震撼后,随即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声,如同浪潮一般往前涌动着。 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人墙的束缚奔来。 “据说太子殿下为了荡平恶匪,亲身潜入匪寨手刃了匪首,为民除害!” “是啊是啊,而且太子殿下为了保护被掳上山的人,还受了伤。” “有了太子殿下,我们就不用再怕那些土匪蛮夷了!” …… 讨论一声高过一声,不过短短几日,太子殿下智取斩虬寨,手刃匪首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连各处茶楼酒肆都把他的故事编成了说书。 任惟寒端坐在马车内,神色有些复杂,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得到旁人崇拜的、敬仰的注目。 那些目光像是闪烁的星星,拖长尾巴,一齐向他飞来。 也因此,其中的一道目光就显得格外显眼,那是赤裸裸的占有、欣赏以及得意。 那道目光更如炽阳,笼罩将其余的一切不安和疲惫都遮掩下去,任惟寒猛然转过头,他抬手撩起纱帘,在人群中搜寻。 “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在看我们!” “果然仁心仁德!” 人群随之爆发出激烈的呼喊,他们拼命挥着手臂,试图在太子殿下的眼中占据一席之地。 没有……她不在…… 那道目光一闪而逝,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任惟寒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落寞,他垂下眼,却不慎与一个孩童对视。 那个孩子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害怕而又期待地冲任惟寒羞涩地笑笑。 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 马车在慢慢往前走着,任惟寒却将目光停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从前似乎也是这般,期待着那人的注视,期待着那人的赞许。 任惟寒抬起头看向旁的人,发现路边的百姓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都激动得发抖:“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但此刻,他们都在期待他,期待任惟寒。 很荒谬的想法在任惟寒心中蔓延开来,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他竟然也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人吗? 从前在深宫之中,那些人的蔑视、冷漠、讥讽…… 那些强加给他的阴影,居然都如雪一般在这些期盼、崇拜的目光中融化了。 任惟寒的唇角颤了颤,露出一个微笑。 “太子殿下笑了!”有人惊呼。 任惟寒在马车中,冲那些人点头微笑,然后慢慢放下纱帘。 “你刚刚看见没有,太子殿下居然冲我笑了!我不会要当太子妃了吧?” 人群之中,众人的笑语格外欢乐,带着些兴奋与幸运。 “别的不说,苟富贵,勿相忘。” 任惟寒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唇边的笑依然没有消去。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似乎有所觉察。 朱红的宫门前,百官大臣已经恭候多时,最前头撑着黄色的华盖,昭示着那人的不一般。 不同于闹市的喧嚣,这里有天子近卫布防,四处肃穆安静,人群已经被清扫干净。 任惟寒拉开纱帘,车前已经搁下一只木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任惟寒无意识地握住,顺着力道走下马车。 “寒儿这些时日辛苦了。”威严慈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任惟寒吓了一跳,他转过头,这才发现扶自己下车的并非什么侍卫,而是—— “父皇!”任惟寒心中一惊,赶忙抽回手,指尖不住地颤抖:“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我父子,何必这般生疏,”感觉到手中一空,梁帝上下打量着任惟寒,叹了一口气:“长高了,如今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是父皇教导有方。”任惟寒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面上的惊慌也被尽数掩去,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礼不可废,儿臣不敢逾矩。” 只是面上依旧有些发白,似乎惊魂未定。 梁帝见状,将手搭在任惟寒肩膀上,玩笑似的打趣:“你如今倒是生成了一个小古板。” 任惟寒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梁帝的掌心冰凉湿润,搭在任惟寒的肩膀上,宛如一座厚重的大山,能将掌下的一切压垮。 “大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四公主任思瑶跳出来打破二人之间诡异的和谐,她抱住梁帝的手臂,让任惟寒得以从他的手下挣脱出来。 “父皇你不要凶凶的,都吓着太子哥哥了。”她的声音很活泼,犹如阳光下尽情绽放的花朵。 对于她的无礼,梁帝毫不怪罪,反而伸手点了一下四公主的鼻尖:“你啊你,就你胆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朕的胡子都要被你气掉了。” “气掉了才好,显得父皇又年轻了几岁!”四公主毫不畏惧地顶回去,一肚子歪理。 两人言笑晏晏,周围的人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倒显得任惟寒像个外人。 对于梁帝的记忆是模糊的,他很少见到他。 就算偶尔有相见之时,梁帝也时常板着一张脸,只过问几句学业就将他打发退下。 因而任惟寒不曾知道,原来居然有人在梁帝面前,这般无法无天。 他踌躇了一会,转而抬头,想要加入这相亲相爱的对话之中:“儿臣……我并……”并不是害怕。 而是太激动,没想到有一天,期盼已久的关心竟然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梁帝正认真听着任思瑶叽叽喳喳地说话,无人在意任惟寒说了什么。 本该是这场接风的主角,任惟寒却落得默默无闻,甚至显得有些尴尬。 在场的百官眼观鼻、鼻观心,都默契地没有出声提醒。 第180章 天家父子情 眼看氛围逐渐微妙,突然,一个突兀的声音斜刺刺地冒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天伦之乐。 “喂,那边那个爱哭鬼,你干嘛扭着皇上!” 没料到有人竟然如此大胆,众人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正是夏唐,一时神色各异。 夏唐穿着白袍银甲,气势汹汹地看着任思瑶,开口就替任惟寒打抱不平:“到底是给你接风,还是给表哥接风?” “既然你胆子这么大,又这么爱显摆,怎么不见得你去土匪窝里窜两圈!” “原来是你这个坏家伙!”任思瑶看见夏唐就是一跺脚,转头冲梁帝告状:“父皇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个只会打架的蠢猴子也来了!” “哼,要是上次还没给你长点记性,那我现在也能和你打一场!”即使任思瑶备受宠爱,夏唐也不怕她,他公然挑衅道,丝毫不将这位小公主放在眼里。 若论无法无天,夏唐可比皇家公主更有底气,任思瑶能这么娇纵肆意,靠的是梁帝单薄的宠爱,而夏唐身后,可是实打实的军功。 夏皇后出身显赫,夏唐身为她的侄子,身份自然不低。 夏氏自前朝起,就多有勇猛忠贞之士,乱世之时,夏氏随着梁太祖起兵,一路南征北战,立功无数。 而夏唐的爷爷,也就是夏皇后的父亲,乃是柱国大将军,加封忠烈侯。 大伯被先帝册封为骠骑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夏唐的父亲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可谓是满门荣耀。 可惜二十年前战乱连天,民患四起,蛮夷入侵,忠烈侯老将挂帅,带着两个儿子征战四方,不曾想旧伤发作,没能及时就医,不幸离世。 再后来大伯连带夏唐的几个堂兄也都战死沙场,赤血浇地。 直至三州恶匪枭首,匪乱平定,劫掠的蛮夷再次被驱逐,夏家只余下夏皇后和夏唐的父亲兄妹二人。 可惜夏唐的父亲也因此落下病根,心中忧患,没两年就去了。 现如今,夏唐是忠烈侯府唯一的男丁,等他弱冠便能承袭爵位,再续昔日荣光。 夏氏满门鞠躬尽瘁,是世人皆知的忠臣良将,夏皇后更是梁帝的知心爱人,因此梁帝对夏唐多有厚待。 可以说,若是夏唐愿意,在京城横着走都没关系。 因而,上次夏唐写信联系不上任惟寒,他便敢胆气单枪匹马闯宫闱。 但那次的闯入其实并不顺利,禁军虽然不敢伤他,但却撵得紧,根本不给夏唐找任惟寒的机会。 正当无奈之际,夏唐碰见了任思瑶,他不算笨,一看那些禁军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女孩儿身份不一般。 他当即击开任思瑶的侍女,挟持了任思瑶,拿她当挡箭牌一路往梁帝的寝宫去。 眼看宫中被搅得一团糟,梁帝这才让人告知夏唐,任惟寒的去向。 夏唐得以一路追寻奔波,找到了斩虬寨,立功赎罪。 因此任思瑶看见夏唐就心有恼怒,可惜梁帝虽然宠爱她,但夏唐是忠臣之后,梁帝为了顾全大局,不可能处置他给自己报仇。 眼看两个小冤家针锋相对,目光几乎碰撞出火星,这时才有人站出来,试图转移二人的注意。 “太子殿下一路舟车劳顿,现下定然疲乏,不如先入宫中稍坐,再叙家常。” “是,说得是,思瑶莫要再置气了,让你太子哥哥歇歇。”梁帝见有人递了台阶,语气稍缓道。 “哼,本公主大人有大量,才不和你这野猴子计较!”任思瑶哼了一声,傲然道。 夏唐看了看任惟寒,见他面色苍白,又转头看着那头仰得比天还高的任思瑶,也是放下了狠话:“你要是想计较,我随时奉陪!” “坐个马车就把大哥累住了,看来大哥还是得多锻炼锻炼身体。”挑事儿的人从来不少,任思瑶刚刚闹完,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打趣似的说道。 任惟寒抬起头,目光在落到那人身上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之归于平静,他轻轻启唇唤道:“三弟,许久不见。” “大哥,确实好久不见呐,弟弟我可是,想、死、你、了!”任惟寿慢悠悠地走出来,他笑吟吟地看着任惟寒,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是想死他了,还是想他死了?字序一调,意思可就全然不同了。 任惟寒看着任惟寿的眼睛,如记忆中一般阴暗凄森、冰冷刺骨,仿佛下一秒,黑暗就会从他的眼中流泻出来,将任惟寒裹挟。 但在梁帝面前,他们二人也需得其乐融融。 任惟寒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似乎有一股热气,自手腕上的银镯中溢出来,一路奔流到了心中,没有想象中的畏惧,任惟寒抬起眼睛与任惟寿对视。 他不会再是一个人。 任惟寒知道,东若或许就躲在附近的某一个屋檐下,观看着他们的对峙,评估着众人的价值。 没有在任惟寒脸上看见自己想要的表情,任惟寿心中冷笑,他主动走过去,将手排在任惟寒的肩膀上,做出一副亲亲密密的好兄弟模样。 “大哥你身体向来不好,这次居然能斩杀匪徒,真是厉害。”肩膀上的手指缩紧,阵阵痛感传来,叫任惟寒白了脸色。 肩膀恐怕是青了。 任惟寿故作不知,嬉皮笑脸地冲梁帝邀功:“父皇,大哥这次大发神威,您可得让大哥好好跟我们讲讲是怎么做到的。” “日后也让儿臣威风一次。” “你这滑头,哪有半点比得上……”梁帝看着二人和睦地模样,笑眯了眼睛,正要夸赞两句。 一串咳声打断了梁帝的发言,任惟寒捂着胸口,颦眉垂眸,肩膀随着咳嗽颤抖着,犹如濒死的蝴蝶:“咳咳咳……” 任惟寿不自觉间松开手,让任惟寒得以挣脱两步,虚弱地往前倒去。 梁帝见状,目光一压,赶紧上前扶住任惟寒:“寒儿,你这是如何了?太医,快叫太医!” “父皇,儿臣……咳……儿臣失仪,请父皇见谅……”任惟寒虚弱地抬起头,眸中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波光。 “傻孩子,什么礼仪哪有你重要!”梁帝看着任惟寒这般模样,目光中带着心疼。 任惟寒是个乖巧的孩子,若不是实在撑不住,绝不会这般。 任惟寿站在后面,悬空的手一僵,他冷笑了一声,收手握拳。 出去一趟,果然不安分了许多。 第181章 兄友弟恭顺 事情发生得突然,那些个宫女太监都还没反应过来,任惟寿眼神一沉。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太医,大哥若有个闪失,我定不会放过你们!” 眼看梁帝扶着任惟寒,任惟寿自然不能在此刻愣在原地。 呵斥完宫人,任惟寿主动走到任惟寒身边,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大哥你怎么样了,可是旧病复发?” 就算心中猜测任惟寒是装的,任惟寿也得陪他演下去。 “大哥生来便病弱,这趟剿匪之行多有颠簸赶路,恐怕是累着了。” 嘴上说着是关心,出口就将任惟寒定为旧病复发,将他柔弱无能的形象无限放大,遮去他的功绩。 名义上任惟寒手刃匪首,为民除害,赢得朝野之间一片赞誉。 事实上,他亲身潜入匪寨卧底如此之久,牺牲巨大。 不论怎么说,都是一项丰功伟绩,但任惟寿话里话外只将任惟寒的苦难算在赶路上。 好像他金枝玉叶,这次剿匪不过只是他挂名获功一般,三言两语就抹除了任惟寒的功劳。 任惟寒在梁帝怀中费力地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对着任惟寿微微一笑:“劳……咳咳……劳费三弟关心,诸多战事都是……咳咳……都是各位将军、士兵的功劳。” “咳咳咳……我哪有累着一说……” 但任惟寒并没有着急地给自己揽功劳,反而将功德都推到诸位将领和士兵的身上,一番话说得众人心中温热。 如今梁朝重文轻武,功劳的大头多在文官身上,总觉得打胜仗是诸位将军必须的义务,但任惟寒却还在梁帝面前为他们请功。 未曾忘却他们的付出。 实在是难能可贵,诸位将领闻言,心中五味杂陈。 “大哥真是……”虚伪得可怕,任惟寿看着任惟寒的模样,只觉一阵恶寒。 笼络这些粗人有什么用,现如今真正能够左右朝廷局势的,只有那些文官大人。 任惟寿看着任惟寒政务生疏的样子,心中暗自冷笑,张口就要贬低两句。 “任惟寿。”出人意料的是,梁帝打断了任惟寿的说话,他眉头皱了一下,看向任惟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耐烦。 “你也只比寒儿小一岁,怎么如今越发闹腾,寒儿身体不适,还要分心照顾你。” 或许是因为从前的兄弟相争,让梁帝更喜欢率直的人。 比起任惟寒的安静稳重,梁帝从前便更喜欢活泼开朗的任惟寿。 这样为了任惟寒训斥任惟寿,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任惟寒听着梁帝对自己的维护,忽然有了一丝不真实感,他垂下眼睑,未敢将心事外泄。 如果询问这次的历险让任惟寒学到了什么,那他绝不会介意给任惟寿实践一次。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是儿臣心中太焦急了。”没想到吃瘪的是自己,任惟寿看着任惟寒故作娇弱的模样,几乎咬碎了牙。 好,好极了!现在倒是聪明了,心野了,这般故作姿态,一副他欺负了谁似的。 皇宫之中的人,谁没有几副面孔? 任惟寿虽然心底鄙薄,但面上却做足了关心的模样,又是着急太医磨蹭,又是惶恐任惟寒身体不适。 见任惟寿没有为此吵闹,梁帝皱起的眉头倒是松了一些。 比起之前的咄咄逼人,盛气者低头更显得弥足珍贵。 “父皇,”眼见梁帝态度松动,要演兄弟情深,任惟寒自然奉陪到底,他苍白着脸,勉力勾起一个笑,似乎生怕梁帝责怪任惟寿。 “三弟只是关心则乱,您莫要责怪他……咳咳……是儿臣不好,让大家费心。” 那说话语气委婉柔弱,叫任惟寿愈发恼怒,但梁帝看着,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笑。 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叫梁帝心中舒坦:“莫要逞强,朕怎会与你们计较这些。” 两人的交锋都藏在暗地里,任思瑶倒是转头看了一眼任惟寒,心中思量着什么。 诊脉的太医简单地把完脉,禀告道:“皇上,二殿下,太子殿下身弱体虚,臣观其脉,像是失了气血,故而昏眩困顿。” 自夏皇后去世以后,任惟寒忧思过度病倒,此后身体一直不好,因此才被梁帝养在宫中,迟迟不肯放出宫去,可惜即使多年将养,任惟寒却愈发消瘦。 这番诊断倒是无错,梁帝听了,倒是有些惊讶地询问:“寒儿受伤了?” 高大人在书信中早有提到这事儿,只是梁帝向来不上心,看过便忘了,所以此时显得格外震惊。 任惟寒下意识地将右手瑟缩了一下,藏在袖中:“小伤罢了,父皇不必忧心。” 右手?任惟寿方才捏住的就是任惟寒的右肩,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赶紧出来打圆场:“既然大哥受伤,不如我们先回去休息,叫胡太医来好好看看。” 但任惟寒既然做到了此刻,自然不会让他逃脱,只见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似乎对任惟寿的意见颇为赞同:“三弟说得对,我们这就回宫吧。” 柔弱是他获得怜惜的武器,但,要做个安安稳稳的太子,身体虚弱是绝对不行的,没人会选一个短命的主子。 “呀,哪儿来的血!”任思瑶忽然掩唇惊呼,“大哥流血了!” 众人一惊,低头一看,果真看着任惟寒右手的衣袖上,染着血迹。 太医连忙上前拉开任惟寒的衣袖,发现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渗出了血迹,看起来颇为可怖。 “三弟不知我受伤,所以动作大了些。”未等其他人开口,任惟寒已经主动开始解释,似乎是在替任惟寿辩解。 实际上确实将他推了出来,众人看看任惟寒的衣袖,又看看脸色铁青的任惟寿,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寒凉。 “皇上,此次剿匪,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多次遇险,险些丧命。”高大人站出来对着梁帝行礼,语气诚恳道。 “殿下这般并非体弱,而是重伤在身。” 夏唐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他一眼就看出任惟寿不是什么好人,也站出来帮腔:“而且刚才二皇子还对着殿下又拍又揉的,肯定把殿下的伤口撕裂了。” “殿下连日舟车劳顿都没事儿,刚到宫门口就有问题了,不会是……”你们这儿风水不好吧……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颗石子儿敲到了夏唐头上,打断了他的话。 “寿儿毛手毛脚惯了,做事实在不稳当,回去抄三日论语,归束言行。”梁帝有心偏袒,重拿轻放,只将此事一言带过。 任惟寿虽然心有不满,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辩驳,只能低头应下:“是,儿臣领命。” 第182章 幼儿园打架 结果和代价都不尽如人意。 但任惟寒一朝回来,就让不可一世的任惟寿吃了瘪,被禁足三日。 这无疑是向在场众人释放了一个信号,那位太子殿下已经不甘默默无闻、任人摆布,这是他的第一次反击。 要知道多年来,比起锁在宫中,几近透明的任惟寒,众人对任惟寿更为了解。 现今的三个皇子中,太子任惟寒深居简出,娇养在宫中,便是逢年过节,也因为身体原因很少出现。 若非远在边疆的夏家时常写来信件查探,日日出入学宫的太尉、太师点头,便是太子殿下的生死,恐怕都没人知道。 这样的空头太子,历代历朝都闻所未闻。 但也说得出原因,任惟寒身体孱弱,朝中不少人早有换太子的心思,但梁帝对此从未表态,而任惟寒因为鲜少出现,倒也找不出有什么过错。 而三皇子任惟寿,作为另一个年长的皇子,在许多太子缺席的场合,都由他领了职责。 在秦贵妃的运作之下,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来说,任惟寿才是真正的太子。 他虽然不如任惟寒少小聪慧,但也是知错能改,为人率直爽利,一身武艺都是梁帝手把手教的。 若非任惟寒占了个生母夏皇后的便宜,他便是梁朝太子。 可惜如今太子尚且未赐东宫,入朝堂,其余皇子自然也不能越过了去,任惟寿就算有心插手朝政,也不得其法。 但即便他身居朝堂之外,依然有人前赴后继为他效命,在太子有名无实的情况下,任惟寿的势力如日中天。 不曾想,他今日会在有名无实的太子手中栽了个跟头。 虽然处罚并不严重,却让他颜面大失,更重要的是,那些官员看见了,梁帝对任惟寿并不会次次纵容。 太子如果手段得当,全然可以坑陷于他。 跌了面子事小,如果让那些好不容易拉拢的官员活了心思,才是真正的坏事! 任惟寿看着任惟寒,眼中几乎喷出火花。 可惜任凭他瞪瞎了眼睛,任惟寒依旧被梁帝拉着,一路上了龙辇,根本没空看他脸色。 “父皇,这……这不合规矩。”任惟寒也是一惊,全未料到梁帝居然要他同坐。 他不过只是想小小地立个威,何曾想到能得如此殊荣,但在他惶恐时,一人出声止住了他的动作。 “殿下此次久久未归,”梁帝身边的福公公生得和蔼,他笑眯眯地看着任惟寒,似乎颇为欣慰:“皇上日思夜想,时时刻刻都念着您。” 不论如何,梁帝有心抬举任惟寒,维护他的太子之位,福公公自然懂得。 “现今您好不容易才回来,皇上想要与您多坐坐,您又何必推辞?” “何况太子殿下您如今受伤,应该多多休息才是。” 任惟寒有些意动,但也依然犹豫,他抬头看了看端坐在龙辇上的梁帝,梁帝耐心地看着他,并没有催促。 “您向来持正端方,不与皇上亲昵。”福公公看在眼里,又添了一把火,低声劝道。 “皇上有心与您亲近却不得办法,所以才借此机会,想与殿下说说话。” 父爱与亲情,是任惟寒的死穴,在很多时候,他是羡艳的。 他并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母后去世以后,梁帝就像是彻底遗忘了他,将他独自遗留在深宫之中。 深宫冰冷,任惟寒在其中跌跌撞撞。 他至今记得,那个为了躲避任惟寿刁难的下午,他躲在御花园的草丛中,狼狈得如一只弃兽。 他看见梁帝抚摸着任惟寿的头,御花园光鲜亮丽,连任惟寿也不再阴邪可怖,他似乎说了什么,引得梁帝哈哈大笑。 任惟寒握紧了衣裳,他屏住呼吸,连眼睛都没舍得眨一下,阳光转出七彩的光圈,落在他身上同样温暖,仿佛让他窃取到了别人的爱。 福公公的话直击人心,任惟寒听得一默,无言的感觉蔓延着。 好像是从前躲在草丛中窥视旁人的孩子,终于有机会得到梦寐以求的爱。 最终他伸出手,在福公公的扶持下,在众人的注视中,坐上了龙辇。 任惟寒坐得拘谨,与梁帝中间隔了一道鸿沟。 “寒儿,”梁帝看着任惟寒,似乎轻叹了一声:“这些年……你可怪朕?” 任惟寒垂下眼,慢慢地摇摇头:“父皇身为国主,天下之人都是您是子民,儿臣身为您的儿子,更应该体恤,何有责怪之由?” 这句话出自真心,任惟寒不曾怨怪过梁帝。 或许是因为他流着名门贵血,又或许是因为自小所学的恭顺温良,再或许……是梁帝与他相隔得太远。 连恨意,都显得单薄无力,从梁帝指缝间流落一星半点的注视就已经是恩赐,怎么还会有余力去憎恨。 “好孩子……”梁帝听见任惟寒的答话,他转过头,眼中渊深漆黑,看不出半点神色,只是脸上欣慰的笑容愈发恳切:“真是朕的好孩子啊,无愧于夏家的教导。” 平常人若论血脉,定然以父系血脉为主,但梁帝却此刻忽然提及夏氏。 就算梁帝并没有表露什么,但是站在权利中心的人,绝不会说多余的话,任惟寒心中还是泛起了涟漪,他悄悄瞟过梁帝的神色,暗自揣测着他的意思。 果然,梁帝看了看安静坐立的任惟寒:“朕见夏家小子果敢仗义,有其先祖之风,此次他不惜夜奔千里来救你,你与他亲厚也是应当。” 夏唐? 任惟寒双手交叠,垂头侧耳,一副认真听训的模样。 夏唐这次太过锋芒毕露,朝堂上的那些迂腐小人恐怕会在梁帝面前参他几本,虽然碍于情面,梁帝不会刻意为难,但是…… 只怕梁帝挂心,任惟寒深知,世上磋磨人的法子,从不流于表面。 “不必太过忧心,”梁帝见过的人何其之多,一眼便看出任惟寒的紧张,他拍拍任惟寒的手,安慰道:“朕并非是听信了那些人的谗言。” “你是太子,夏唐又是你的表弟,他日后做你的左膀右臂,朕很放心。” 任惟寒抬起头,看向梁帝,他的语气亲切,似乎当真是一位慈父。 “只是寿儿是你的亲弟弟,旁人再如何,终究比不过血脉之亲,你们二人纵是胡闹,也应相互扶持。” 今日的闹剧,梁帝全然看在眼里,这些拙劣的明争暗斗,在他眼中不过是两个孩子攀比较量的把戏罢了。 所以…… 冷汗沁湿后背,任惟寒转过头,望向梁帝漆黑的双眼。 那双眼睛太过深邃,带着令人心惊的平静。 第183章 乌鸦一般黑 “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龙辇之上,任惟寒低头拱手,向梁帝请罪。 “吾儿何错之有?”梁帝抬住任惟寒的右臂,他唇边含着一丝慈爱的笑,语气之中还带着几分亲近。 但那双狭长的眼睛半垂,从不容人窥探的漆黑双眸,射出凌厉尖锐的目光,犹如要将人的表皮剥下来,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梁帝的手正好握在伤口上,微微一用力便传来阵阵刺痛,叫任惟寒白了脸色,他的额头沁出冷汗,姿态却愈发恭敬。 “儿臣不该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栽赃陷害。” “更不该与三皇弟同室操戈,惹人笑话。” 梁帝或许生气了,又或许没有,但这都不是任惟寒应该探究的事情。 任惟寒需要做的,就是在梁帝表露出不满时,配合地低头道歉,不论对错。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你身为太子,会些手段是好的。”梁帝看着任惟寒弯下的单薄的脊梁,眼神闪烁了一下,松开了手。 走在轿边的福公公立刻知趣儿地递上手帕,不曾多言一个字。 龙辇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抬轿的人、随行的人,都安安分分地低下头,对梁帝与太子的言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梁帝接过手帕,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血污很快染红了手帕,但他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只是不该用这种后宫妇人的龌龊心计。” “你如今的太傅是谁?” 任惟寒在宫中放养了十多年,任人欺压凌辱,教书的夫子虽然看在眼中,也无力帮助他。 因此,无人教导的任惟寒,能学到的,也只余下后宫中,那些困顿的女子为了争宠而相互坑害的愚蠢手段。 任惟寒嘴唇颤了颤,他的唇色几近无色,血染红了大半衣袖,更显得狼狈:“是……陈元学士。” 这些年,梁帝对任惟寒毫无关注,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亲立的太子师承何人。 但听见任惟寒回答的那一刻,他明显有些惊讶:“竟然是他?” 任惟寒将头埋得更低,手指颤抖着,几乎想要遁逃。 梁帝看着任惟寒的困窘,意味深长道:“你老师生得古板呆笨,把倒是你教得玲珑剔透。” “是我……让老师蒙羞了。”任惟寒垂下头,任由梁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阵阵发凉。 陈元曾是梁帝钦点的状元,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而且颇有才干,被委以重任。 他为人刚正不阿,正道直行,最不喜朝廷奢靡攀附的风气,屡次上书斥责朝中大员虚履其职,不知百姓疾苦。 梁帝赏其忠勇直言,奸佞畏其光明磊落,朝野之中,许多读书人都以他为自身榜样,文人风骨得续。 若论当时朝中的清贵,陈元当居首位。 奈何陈元太过锋芒毕露,他初出茅庐,自持本心坚定,不为世俗所污,又得君王赞许,因而无所顾忌,发誓要让朝廷焕然一新。 于是他越发勤勉,不管对方是朝廷要员,还是皇亲国戚,他都铁面无私,将罪责一一陈布,将凶手缉拿归案。 然而也就是这样的陈元,在一次揭穿肮脏之事时,不慎做了别人的刀,害得好人蒙冤,家破人亡。 他从此沉寂,取下长翅帽送回官署,决心带着家眷离开,再不问世间诸事。 梁帝派人半路截住他,不许他回乡直请,但陈元黯然神伤,不肯再做断是明非的长官。 于是梁帝便援请他做了任惟寒的夫子,领个闲职。 此事还传为一段君臣佳话,足见梁帝惜臣爱才之心。 可惜如今陈元深居简出,虽然仍在京中,却胜似荒野,纵然还有听闻他声名的书生想要拜访,也不得其见。 江山代有才人出,梁帝也渐渐遗忘了这位臣子,只依稀记得他的刚直。 可以说,这等小人行径,陈元最是不齿,没想到如今却教出这样一个手段卑劣的学生。 梁帝看着任惟寒的目光如有实质,却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只是一次简单的注视。 任惟寒却如芒在背,他知道,自己堕了陈元的声名。 因为太过羞愧难当,他甚至从梁帝平淡的目光中,辨出了一分若有若无的讥诮。 “寒儿。”梁帝的目光落在任惟寒握紧的手指上,他并未生气,语气之中,甚至多出了几分赞赏:“不必羞愧,你本该如此。” 任惟寒的手握得太紧,衣袖浸染出大片大片的血迹,血顺着手臂流下,滴在轿辇上。 “既生于帝王之家,自然会生出心机手腕,否则来日,如何收服众臣,执掌大权。” 皇宫之中的人心,都不会一尘不染。 “陈元虽然有些才干,但太过清高板正,你可习其才学,断不可沿其为人。”梁帝微微一沉吟,择出了个合适的人选。 “陆伟光如今任中书省侍郎,佐令施政,多年来从无差错,寒儿虽为太子,但也是初知政事,如今,且跟着他学习一二。” “父皇……”任惟寒惊讶地抬头,他被搁置多年,朝中早无他的一席之地,连能否活命都难说,更别提继位之事。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都为朝廷机要,陆伟光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侍郎,也绝非简单人物。 如今梁帝要任惟寒学习的,不再是四书五经、古传今闻,而是身为储君才能学习的处理政事、帝王要策,这是任惟寒走上朝堂的第一步。 梁帝是当真要抬举任惟寒,巩固任惟寒的太子之位。 只是……太突然了…… 任惟寒轻轻一抬眼,试探着询问:“三弟惹父皇不高兴了……” 除了这个理由,任惟寒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谨慎虽好,但不该用在你我父子之间。”梁帝看了看任惟寒,抬手让福公公落轿:“朕确实喜欢寿儿,但你也是朕的好儿子。” “皇上,秦贵妃听说太子殿下受伤,已经早早叫胡太医在椒房宫中候着了。”福公公殷勤地回禀。 任惟寒抬头一看,原来龙辇已经到了椒房宫前,他赶紧下轿,对着梁帝一拱手:“谢父皇赏赐,儿臣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去吧,好好养伤,不要耽误了三日后的庆功宴。”梁帝摆摆手,又点了个人:“福自乐,你跟着去一趟看看,若有要添置的不必上报,直接去库房取。” “是,奴才省的。”福公公恭敬地行礼,两人站在路边,看着龙辇缓缓离去。 第184章 阴影渐渐明 今日这一出,任惟寒实在摸不准梁帝的心思。 若说重视,他被弃置宫闱十几年,不见梁帝有过丝毫在意。 若说不重视,梁帝又让他入朝习事,全无动摇太子之位的意愿。 “太子殿下,外头风大,请先进去坐坐吧。”福公公是梁帝身边老人了,早已修成了个人精,他笑眯眯地站在风口,为任惟寒挡去凉风。 端的是毕恭毕敬,完全将自己放在了奴才的位置上,即使如今看来,福公公的权势远远大过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 任惟寒看了一眼福公公,将心底的疑惑尽数压下去,语气也缓和亲切:“有劳公公了。” 不论如何,福公公对他也是一片善意,任惟寒自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福公公老了,一笑眼皮就垮下来,将眼睛盖住,只余下两条细细的缝,他乐呵呵地与任惟寒推让:“殿下何需与奴才客气。” 这些年,宫里头明里暗里苛待任惟寒的奴才不少,但福公公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恰恰相反,在任惟寒的记忆中,福公公恐怕是他见过的最和蔼的人,他总是笑眯眯地,不动声色地拨开那些为难他的人。 秦贵妃不会放任一个孤苦无依的太子活着,特别是她还恰巧有一个颇受宠爱的适龄皇子。 无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什么,任惟寒都该是一个死人,但他偏偏又还活着,占去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位置。 好几次,任惟寒差点丧命的时候,都是福公公出手救下了他,叫他还能有今日的造化。 任惟寒垂下眼,然后对着福公公羞涩地笑笑,慢慢往椒房宫走去。 这是夏皇后生前居住的宫殿,夏皇后死后,梁帝彻底将任惟寒遗忘,也没有给他安排旁的住所,于是他一个人独自住在这儿。 门口没有守候的太监,大门紧闭着,全然没有迎接主人的意思,任惟寒熟视无睹,正欲自己上前叫门。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他不受梁帝重视,母后遗留的宫女、太监都被代掌凤印的秦贵妃调走,留下的都是胡乱调来的宫人。 其中不乏收了秦贵妃的好处,刻意留下来为难他的人。 守门的太监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任惟寒在学宫上完学回来,还得坐在宫门口,等着那些善心大发的宫女侍卫,给他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让他能够回宫。 眼看任惟寒的动作,福公公立刻觉出不妥,他抬手拦下任惟寒,笑着躬身:“殿下如何能做这些粗活。” “还是让奴才来吧。” 说罢,也不等任惟寒推拒,自己上前将拂尘一甩,右手握住门环,轻叩起来。 当当当…… 门环清脆的叩击声像一只跳动的鸟儿,拖长了尾巴飞过朱红的宫墙,为这沉闷的深宫添了一份生气。 “谁啊,又吵又闹的,不知道今天……啊,福……福公公,您怎么来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太监的脑袋从里头探出来,眼中还带着些不耐烦。 但没想到敲门的竟然是总管太监福自乐,那小太监吓了一跳,“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腿还在门槛上磕了一下,痛得他身形都歪了歪。 小太监顾不得腿上的剧痛,赶紧堆起笑脸:“给公公您问好,您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可是因为疼痛而变形的脸还没恢复,硬扯出的笑脸顿时显得滑稽可笑起来。 但福公公没有笑,他冷下脸,厉声训斥道:“没心肝的东西,今日太子殿下回宫的大日子,你们也敢如此敷衍了事!” “殿下不过离宫几月,竟然就给你们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任惟寒抬眼看着福公公的后背,他骂人的声音不大,但周身的气势却叫那耀武扬威的小太监浑身颤抖着,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都埋进地里。 “福公公……奴才知错了……” 这头的动静太大,宫里其余人闻声过来,眼见福公公站在门前,立刻“哗啦啦”跪倒一片。 众人跪扶着,脊背都打着弯,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明明白白地昭告着一个信息——他们是弱者。 任惟寒从未以这个视角看过那些人,从前对他横眉冷对的宫人,如同阴影、噩梦一般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宫人,现下却如同蝼蚁一般匍匐在他的眼前。 全新的视角再一次提醒着他,任惟寒转过头,打量着宫内的陈设,记忆中阴暗褪色的宫殿,竟然有了颜色。 天是蓝色的,花圃是绿色的,宫墙是红的,宫灯是金色的…… 一切陌生而又熟悉,他看着记忆中,总是笼罩着黑雾,凶神恶煞的人,庞大的身躯缩小缩小,与地上趴跪的人重叠。 噩梦中的鬼影,居然只是一群卑微弱小的普通人。 任惟寒清楚的认识到,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殿下,”福公公转过头,满脸堆笑,全不复人前的威严凌厉:“这奴才偷懒怠慢,您看该如何处置?” 空空的掌心忽然多出了什么东西,任惟寒抬起头,看着福公公笑得满是细纹的脸,忽然明白……那是梁帝给予的权力。 “抬起头来。” 福公公识趣地让开道,垂首站到一旁,宣告了这次的主角。 竟然是那个一文不值的软弱太子,人群小小的骚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松了一口气。 福公公站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并未开口纠正什么。 任惟寒缓步上前,他看着小太监,眼中无波无澜,淡淡地开口:“抬起头,让我看看。” 第一遍,那小太监没听见福公公的允许,直直地跪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曾答话。 直到任惟寒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遍,小太监瞟了一眼福公公,发觉他依旧没有表态,这才抬起头与任惟寒对视。 “你在本宫这里,待了多久了……”任惟寒没有被轻慢地歇斯底里,相反,他只是格外平静地询问。 “回……回殿下话,”那小太监不明所以,他偷看了一眼福公公,又转过头看着任惟寒:“奴才来椒房宫,已经十四年了……” “居然十四年了吗?” 任惟寒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事实,他抬起眼睛,眼中静流默默,偶尔溅起几朵水花:“十四年,都没能学会宫中的规矩。” “福公公,按照宫规,要如何处置?” 一声问下,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第185章 椒房暗流光 “回禀殿下,按照宫规,越矩而不改、懒奸巨猾者,应杖责四十,没入掖庭。”福公公配合地开口。 那小太监一听,整个人就如一摊烂泥似的,软在了地上。 四十杖,就算他侥幸不死,今生今世,也只能做个残废,更何况还要被罚入掖庭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掖庭便是宫中的牢狱,专掌宫女及后宫的过失和惩戒,被罚入此中的宫人不仅要没日没夜的做苦工,而是稍有不慎就挨被拳打脚踢,此生再无翻身的可能。 “公公息怒,奴才再也不敢了,” 也许是逼入了绝境,那小太监竟昏了头似的,像狗一般狼狈地爬到福公公脚边求饶。 “求公公再给奴才一次机会,饶过奴才这一回,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死到临头还分不清尊卑主次,实在是个蠢笨的奴才,怪不得胆敢光明正大为难太子。 福公公低头看了眼腿边哭得涕泗横流的小太监,眉头都不皱一下,抬脚便踹开:“没眼睛的狗东西,殿下在此,还敢失仪!” 福公公这一脚并没有用力,但小太监却被吓得脱了气力,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最后晕头转向地扑在地上。 趴跪的众人用眼角瞥见这一着,将头埋得更低,恭顺得不成样子。 椒房宫在此刻格外安静,只余下那小太监的抽泣声清晰可闻。 但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个倒霉的小太监,所有人的目光明里暗里汇集在任惟寒身上。 任惟寒刚刚剿匪回来,得了梁帝青眼,如今正是得势的时候,但这突如其来的荣宠只是一时的。 那个犯错小太监不过只是一个由头,是递到任惟寒手中的杀鸡儆猴的工具,要罚要放,都只在任惟寒的一念之间。 而日后的路如何走,也要看他如何表态。 任惟寒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能执掌旁人的生死,心中并无被权力充斥的惊喜,他转过头,看着那蜷缩着的小太监。 那微贱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自己重叠,看似摆布了别人的命运,实际上,他也不过是蛛网中被人掌控的一员。 连他自以为对别人的处置,也不过是在棋盘中,走了不出所料的一步。 任惟寒手指颤了颤,他垂下眼,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太医呢?” 听见任惟寒的问话,福公公抬头看了任惟寒一眼,交错的情绪悄然流动,却不曾表露半分。 “胡太医已在正殿等候殿下。”跪在前头的宫女闻言,膝行上前,恭敬地禀报,语气之中夹杂着丝丝担忧。 “殿下贵体不可闪失,宫中已备好热茶,请殿下与福公公休息片刻。” 那宫女说话慢条斯理,顺着任惟寒的意思接话,只字不提如何处置那个小太监,只将目光停留在任惟寒的衣袖上,眉头轻颦,似乎颇为紧张。 这一言一行得体亲切,才是一个宫女该有的模样,不管私下如何,至少明面上,安于本分,以主子为尊。 福公公额外看了一眼那个宫女,她穿着虽不华贵,但也有几分清雅,眉眼温驯平静,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亲近。 想来这便是椒房宫中的那个聪明人。 任惟寒沉默地看了一眼那个宫女,轻点了一下头。 这个宫女并非常人,而是椒房宫的掌事女史,名曰玉霜。 自从夏皇后死后,原本跟随在她身边的两位女史以及其他心腹,要么被调走不知所踪,要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这位玉霜,则是新调来补空缺的女史,她安静和善,在任惟寒孤苦无依之际,旁人都趁机欺压,但她却不曾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但任惟寒却无端地忌惮她,即使比起其他人,玉霜堪称好人。 直到现在,任惟寒看着她,也心中警惕,就算她做的事情,恰好符合他的心意。 玉霜领着众人起身,引着二人往正殿走去。 过去破败的宫殿焕然一新,各色精美的摆设陈列其中,黄花梨木制成的桌椅,一摆便是整整齐齐的一套,上头都是整木雕刻,全无半点杂色。 任惟寒倒不知自己何时住进了这等金银窝中,每一处都是高调的奢华。 “贵妃娘娘知道殿下回来,特地命令奴才们将宫殿修缮打扫一遍。” “还特地让尚功居送来今年新出窑的汝窑青瓷。”玉霜为二人奉上茶水,平和地为任惟寒讲述近日的变化。 福公公看着左右摆设的古时玉璧、蚕丝绣屏、奇花异草……深知自己也不用再去库房挑选什么精美的器物,秦贵妃已经早早备齐了。 胡太医上前为任惟寒撩开衣袖,取下沾了血污的绷带,立刻有乖顺的宫女捧着热水上前为任惟寒清洗伤口。 端看这宫中富贵、宫人伶俐,谁又会相信任惟寒曾经在这里受尽苦楚。 任惟寒看着玉霜低眉顺眼的模样,深知这些华美的布置与她脱不了干系。 秦贵妃做事滴水不漏,就算她想要为难任惟寒,也不会流于表面,恰恰相反,她待任惟寒的好,世人皆知。 “将小禄子带进来。”任惟寒瞥过自己狰狞的伤口,胡太医正在认真医治,他转过头吩咐道。 小禄子便是那个不肯给他开门的小太监,任惟寒知道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椒房宫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在他的噩梦里浮现过千百遍。 原本以为任惟寒刚才转移话题是要一笔带过,福公公抬起眼,现在看来,太子殿下是想清楚了。 处置一个犯错的宫人,看起来简简单单,实际上有些棘手。 任惟寒刚刚立功回来,在宫门口已经昭示过自己的权力,表达自己的不甘心。 虽然有些人恐怕已经动意。 但很明显,更多的人还在观望当中,所有人都在怀疑,这位太子是否有翻身的勇气和机会。 所以面对冒犯了任惟寒的小太监,他必须严惩不贷,这并非是普通的渎职,而是有人借此来挑衅太子的威严。 可是这个小太监,明面上是与任惟寒同甘共苦十几年的“忠仆”,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从未离开,任惟寒就是要处置,也得惦念着旧情。 而今小太监也不过是犯了个可大可小的过错,任惟寒如果当真重罚,恐怕会寒了那些意欲投靠的人心。 第186章 夜长玉凝霜 就算任惟寒明知这些人欺压了他多年,也无人会相信,他还得装得大度体谅,才能博得众人的赞誉和支持。 “小禄子。”任惟寒看着被押进来的小太监,殿内的人不多,但都识趣地屏住了呼吸,偷偷打量着任惟寒。 “你跟随我十四年。” 胡太医冲洗着伤口,对这场处置充耳不闻,冷酒浇到伤口上,任惟寒的手指因为剧痛而抽搐着。 可是他的眉眼依旧平静,未曾因此而有丝毫狰狞:“这十四年,本宫待你如何,你应当看在眼中。” 他需要握紧权力,才能勾住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 “殿……殿下……”小禄子偷眼看着任惟寒,心中有些忐忑,这十四年到底如何,他自己一清二楚。 任惟寒趁机报复,也是情有可原。 殿内点着灯,在任惟寒身上投下一片阴影,平添了几分揣测不定的深意。 “小禄子,”任惟寒开口,声音缓慢如同清溪流淌:“本宫念你我主仆一场,饶你一条性命。” “多……多谢殿下!”原以为已经祸到临头,没想到还能偷得一条命,小禄子欣喜若狂。 果然……这个太子殿下果然就像玉姑姑所说…… 眼见小禄子喜于言表,那双眼中又动起了小心思,如此小人,竟然就这么轻轻放过? 福公公看了一眼任惟寒,心中盘算着,可以说是仁慈,也可以说是软弱,总之,这实在不是作为赌徒该有的品质。 胡太医安静地用白酒洗完伤口,然后取出药粉,淋在任惟寒的手臂上,任惟寒看了一眼那褐色的药粉。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转过头,抛出下一句话:“传本宫命令,小禄子懒怠失责,杖责二十,即刻起,撵出宫去。” “殿下!殿下!”原本还在沾沾自喜的小禄子一下子傻了眼,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他还想分辩两句,但玉霜已站出来,漆黑安静地瞳孔盯着小禄子,将他想说的话都压了下去:“殿下宽仁,免你死罪,还不谢恩。” 小禄子见了玉霜,像是找到了支柱,立刻安分下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是……奴才……奴才谢恩,感谢殿下开恩,奴才感激不尽。” 这个宫女恐怕不简单,太子若要对付她,恐怕难了。 殿中局势一目了然,这个叫玉霜的宫女积威甚久,椒房殿的众人唯她马首是瞻,无论奖惩都极其信服,甚至越过了任惟寒这位太子殿下。 福公公暗自点头,胡太医已经将伤口包好,玉霜上前听着医嘱,任惟寒打量着她的脸,而殿中的小禄子,已经在无人在意中被拖出去。 玉霜生得柔美,脸若银月,面白如玉,细眉似远山青黛,朱唇赤如朱砂,单论外表,何尝不可称为梦里佳人。 甚至在任惟寒腐朽恐惧的记忆里,她似乎也莹着光辉,与那些乱舞的黑影格格不入。 “殿下,”眼见椒房宫处处都已经安排妥当,福公公自然也不再多言:“皇上还在等着奴才回话,奴才便先告退了。” “有劳福公公了。”任惟寒点点头,不等他开口,玉霜已经取出一只装着银两的锦囊送到福公公手中。 “劳烦福公公看顾,这是殿下的心意,还请公公不要推辞。” 福公公笑眯眯地甩了一下拂尘,比起那个莽撞愚笨的小太监,这个玉霜做事滴水不漏,才更像秦贵妃的手段。 任惟寒想要在秦贵妃眼皮子底下培植自己的势力,恐怕更难了。 福公公在宫中浸淫多年,自然知道秦贵妃是个面慈心狠的主儿,她三番五次坑害任惟寒,却从未留下过什么把柄。 甚至宫中流传的,都是她宽宏仁善,可主凤位的美名。 送走福公公,胡太医已经开完药方,玉霜派了宫女去取药熬药,又亲自送胡太医出去,一切事情都办得太过妥当。 任惟寒暗自打量着玉霜,至少从目前来看,玉霜做的事情,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处置下人,都符合任惟寒的利益,似乎她当真是个忠仆。 但玉霜这个人,可用却不可信。 相对于其余人显而易见的恶意,玉霜从未亲自动手,甚至,她对任惟寒称得上友善。 她只会在事后收拾残局,维护宫中的体面,椒房宫奢华,日日灯火璀璨,此中唯有一位娇养的太子,从未露面。 这些华丽的表象,都得归功于她的功劳。 正殿中的客人都已离开,那些奴才的胆子大了起来,抬头拿眼睛瞟着任惟寒的脸色,心中盘算着权利的真假。 任惟寒对小禄子的处置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个太子殿下已经不是那个任由他们搓圆捏扁的泥菩萨,现下他若要收拾他们,也不算费事。 心里头打起鼓,不少人觑着任惟寒,又想想小禄子的下场,虽然没死,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被逐出宫的奴才,日后也到不了什么好去处,恐怕也只比掖庭好个一星半点,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 太子似乎不准备追究过去的事情……那他们现在到底要不要……改头换面? 底下人心浮动,任惟寒的目的便已达到。 他拂过衣袖,起身往寝宫走去,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背影。 玉霜看着任惟寒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你们二人去殿下身边服侍,务必服帖恭敬,若惹了殿下心烦,我必不饶你们。” “是。”两个宫女闻言,立刻明白其中的厉害,二人对着玉霜一福身,便缀在任惟寒身后跟了过去。 玉霜转身到了外头,小禄子正被押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人。 一见到玉霜,小禄子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来:“玉霜姑姑!玉霜姑姑,奴才在这儿。” “玉霜姑姑,奴才在椒房宫伺候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姑姑开开恩,饶过奴才这回。” “闭嘴,”玉霜看着小禄子那副蠢样,心中便生了些厌烦,她开口便训斥了两句:“宫中森严之地,岂容你大呼小叫,若是惊扰了殿下,你担得起责吗!” 没料到玉霜开口竟是维护那个太子,小禄子愣了一下:“可不是您说……那个太子……” 果真蠢笨如猪,难堪大用。 今日她特地嘱咐众人要安分守己,结果这小太监还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让太子逮着了立威的机会。 “你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走了大运,”玉霜从袖中取出一袋银子,丢到小禄子眼前:“这些银两够你去再谋个好位置,今后闭紧你的嘴。” 任惟寒当着福公公的面开了口,玉霜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将小禄子留下来,椒房宫已经容不下他了。 “若是以后从你这儿听见了什么风声,下场你是知道的。” 小禄子抬起头,看着那个从来都温柔亲切的玉霜姑姑正垂下眼看他。 那双眼中全然不见半点温度,冰冷得像一只鬼。 “奴才……奴才知道了。”小禄子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胆战心惊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