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光徊是胜利者》 第1页 《贺光徊是胜利者》作者:八千光年后【完结】 【文案】 距离婚礼还有一百天的时候,贺光徊摔了一跤,很轻的一下,脚踝喷了云南白药第二天就能跟着两家的父母逛街一整天,暴走三万步。 距离婚礼还有七十天的时候,贺光徊躲在医院的消防通道里对秦书炀说:「我在神经内科,你要是不忙的话过来一趟,咱俩商量一下婚礼办不成了这件事。」 距离婚礼还有三十天的时候,秦书炀拿着第五份一模一样的诊断证明,顶着上火长出来的一串燎泡对贺光徊说:「取消个屁!日子要过,婚礼要办,我要让你一直赢下去。」 是啊,又不是明天就死了,日子当然还要过。 那就这么过下去吧,过到就算我死了,你也能如从前的每一天那样继续生活为止。 【阅前须知】: 1.本文主角之一患有罕见病渐冻症,这病不会好。但!不会死,没有死,必不可能死!!所以!不要害怕,这就是一本老夫老妻工作上班贴贴带娃流水帐!我尽量往的方向走,基于此顶多酸甜酸涩,不是很难受的!!我的xp是瘫子不是死了的瘫子!!!我说不会死就是不会死,你觉得他会死没用,以我写的为准!我只想他病歪歪地和老公谈恋爱以及带崽,没想他死! 2.偏流水帐性质,生活,没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可以参考万均修那本) 3.秦书炀x贺光徊,建筑设计师精英攻x大学建筑系老师温柔受 受患有als(渐冻症),不会好,随着病情发展文章中会有照顾情节。1v1,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他俩,没有别人。 4.文笔、逻辑等等等等都已经入土立碑,绝大多数都是一个绝望的文盲用脚在扒拉键盘。所以还是那句话爱看看不看关了,骂人不对,骂我不行。 5.谢谢你看我的文。 第1章 秦书炀接到贺光徊电话的时候正是饭点,快餐店里嘈杂得很,秦书炀喊了好几遍么么都没听清电话那头在说什么。 建筑行业众生平等,只要到了工地,不管是工程师还是民工到了饭点都是附近的苍蝇馆子对付一口。人来人往,秦书炀都和同事打了一圈招唿了电话那边还是没说话。 「么么?」秦书炀扔着筷子拨开人潮走了出来,站在空旷的街边笑盈盈地开口。 新城区工地,什么都没弄好,信号差得一批,电话里只有滋滋滋的电流声,就是不见贺光徊讲话。 这样的情况很少,秦书炀立马敛了笑色,「么么,你怎么了?」 这回还没等贺光徊开口,秦书炀就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广播声——「请a103号患者至一号窗口自助领取检查结果,请a103号患者至一号窗口自助领取检查结果……」 后面一段秦书炀没听清,手机麦克风像是被捂了起来,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朦胧模煳。 他又喊了好几遍,贺光徊还是没回答。路边有运建筑材料的货车经过,巨大的轮子掀起来一阵风沙,沙尘将天地染成了灰色,两分钟前还在翘着二郎腿和同事摆谱翻了年就要摆酒席的秦书炀,在这静默的两分钟内觉得魂都没了。 「炀炀……」 终于,电话里传来贺光徊的声音。秦书炀回过魂来,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跑进工地旁的停车场。他手扒着车把手,低头看见细细的抖动。 秦书炀压着压不住的心慌问贺光徊:「么么,你在哪里?你今天不是有课吗?你没去学校?」 「去了。」贺光徊的声音淡淡的,「但出了点问题……」 只归位一秒钟的灵魂又瞬间被这句话拍散,这次秦书炀甚至觉得自己说话声都在颤抖:「怎么了?你在医院做什么?」 消防通道密闭又安静,贺光徊能听见自己沉吟时的唿吸声。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死死地抵在唇齿间无法说出口。 「你在哪?我现在过来。」秦书炀问贺光徊,同一时间,电话那边已经传出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贺光徊眼睫垂下,看了看自己脚踝,「市一院……」 他垂着头,眼底一片阴影,随后轻轻唿了一口气,又迅速接上话:「神经内科门诊。你慢慢来,小心开车。我还有一个检查报告得下午才能拿到。」 十二块钱的两荤两素快餐只吃了不到三口,工地旁的沙尘还没落地,秦书炀坐在驾驶座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脑子迅速地盘算着最近关于贺光徊的一切。 正值期末,贺光徊的课不算多,但要出试卷还要改学生作业所以睡得有些晚,甚至好几次没回市里的新房,是在大学城那边他那个小破公寓睡的。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吃的还行,睡前秦书炀还会给他剥一把核桃。偶尔没那么冷的时候,还会去楼下的健身房蹬蹬动感单车。和所有社畜一样,时而摆烂,时而自律。 把最近三个月的事情想了一遍,秦书炀都找不到贺光徊要去神经内科看病的原因。 忙了一上午,秦书炀饿的不轻,刚刚没吃两口东西就从快餐店里跑出来接电话,此刻胃像烧起来一样。他顶着这股烧灼感驱动车子,一路缭乱地往前沖。 偶尔碰到红灯的时候,秦书炀又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几天前的事情。 他去接贺光徊下班,因为去得早,只能熘进贺光徊办公室和他同事摆门阵。 第2页 那天是12月28号,2012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距离跨年只有三天,距离他们婚宴还有正好一百天。 贺光徊的同事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问秦书炀:「秦工,酒店选好没有呀?」 他和贺光徊本硕都是在蓉大念的,办公室里一大半儿都是老熟人。两个人虽然是同性情侣,但长跑十多年这份感情也早就被接受,听见他们要摆酒,更多的还是祝福。 秦书炀还记得当时自己正在帮贺光徊整理办公桌上学生的作业,他随手翻着学生交上来的图纸,笑得眼睛都眯了。 「早就选好了。」他故意埋汰贺光徊,实则还是炫耀,「你们贺老师娇气,这家的主菜看不上,那家的凉菜觉得不上档次。我跟着跑了不下十家酒店才定下来的,到时候你们有口福了。」 话还没说完,贺光徊就进来了,往日漂亮得如一幅水墨画一样的脸上很难得的晕开了一点红,重重地朝着秦书炀后脑勺拍了一下。用很轻的带着一点侷促的声音嗔道:「你一天到晚趁我不在就发癫乱说。」 随后整个办公室都笑了起来,连只会端着保温杯喝枸杞水的系主任都跟着笑了几声。 那天特别冷,清晨的时候下了霜。贺光徊赖床起晚了,没来得及穿秋裤,晚上回家秦书炀才发现贺光徊脚踝肿了一块。 「逼问」后贺光徊招供,说自己站久了脚踝有点僵,下课大家都往外挤有同学没留意撞了他一下,不小心摔地上了。 现在回想起来,秦书炀自己都觉得那天晚上给贺光徊泡脚涂药的时候他可凶了。连拉得老长,贺光徊哄了好一会,后面都抱着亲了一口他才消气。 不过消气归消气,秦书炀还是把贺光徊的脸捏得好红,第二天放假陪着两边的长辈挑礼服时,贺光徊的母亲还疑惑地捧着自己儿子问:「你们这种一楼带花园的房子,冬天还有蚊子啊?」 贺光徊脸皮薄,只能嗯嗯啊啊地顺着话敷衍过去。站在一边的秦书炀却差点笑出声,只能借着要给父亲挑西装的由头逃之夭夭。 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相爱十多年,除了刚开始那一年会因为少年心性偶尔绊一两句嘴外,贺光徊和秦书炀几乎没有脸红过。如果有什么机器能全天二十四小时对着他们两个拍的话,记录下来的应该是很多很的画面。 一起念书,一起为了课题天南地北到处跑,一起面对世俗的眼光。然后在不久的将来,向所有亲朋宣布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新城区的工地距离市一院有挺长一段车程,秦书炀断断续续开了一路,也想了一路。 胃部的灼痛让他思绪从来没有统一过。 上一个红灯想的是不久后的婚礼上他应该要对贺光徊说什么。到了下一个路口,脑海里的画面就变成了冰冷的吸顶灯,他的小光攥着一匝检查单一个人坐在走廊等着他。 事实也和想像中的大差不差。秦书炀到医院的时候才一点多一些,医生还没上班,走廊上只有贺光徊一个人。 按平时来说贺光徊其实长得非常好看,他五官淡,单拎出来都很普通,但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十分舒服。可现在在冷白色的灯光下,这张脸就不那么讨巧,整张脸被冷白色的光照得没一点血色。 估计是上午太累,贺光徊双眼合着,头微微仰着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转过头来。 眯朦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随后定格在走到他面前的秦书炀身上。一整个上午能镇定自若地配合医院各项检查的贺光徊忽然鼻尖有点酸,象牙白的眼尾倏忽红了起来。 凭照着过去许多许多年养成的习惯,贺光徊伸手牵住秦书炀。干燥又温暖的手覆盖他整个手背,刚蒸腾起来没几秒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安又被这股温暖压了回去。 秦书炀另一只手伸出去,将检查单接了过来。后知后觉地开口问:「怎么了?怎么突然来医院了?」 手里一空,贺光徊拍了拍旁边的座位,又拉了下秦书炀,「坐下来说。」 检查单上的数据密密麻麻,全是秦书炀看不懂的东西。隔行如隔山这句话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就算拿到了世界顶尖学府的博士学位,秦书炀也只能在检查单上看明白几个浅显易懂的医学用语。之所以一遍遍翻,不厌其烦地看,大概只是因为不做点什么就压不住他内心的慌乱。 过了好一会,秦书炀蓦地觉得肩头一沉,贺光徊细软的髮丝蹭到了他耳垂。 「还有最后一个检查结果还没拿到,你现在看也看不懂。」贺光徊声音有些倦意,尾调拖得有点长。 秦书炀:「嗯。」 他停了动作,不再翻手里的检查单,只抬手碰了碰贺光徊的脸颊,「累就靠会,靠着眯会。」 颈侧和耳后的皮肤感知到贺光徊摇了摇头,秦书炀又问:「怎么了?」 贺光徊回答:「睡不着,脑子里很乱。」 秦书炀想说我也是,从接到你电话开始,脑子里就很乱。以至于现在只是最简单的你靠着我这个动作,我都觉得没实感。 话到嘴边,又变了,秦书炀问:「都在想什么?」 贺光徊伸手握住秦书炀,冷色的灯光下两个人无名指上的素戒泛着光,他刻意把手握很紧,戒指抵着皮肉,钝钝的痛感从指尖传递到心脏,借着这份痛感贺光徊才稍微能思路清晰一点。 第3页 他小声说:「想你。」 秦书炀愣了下,随即轻笑出声,没忍住又抬手捏了下贺光徊的脸,「怎么都进医院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没人看见听见他们,贺光徊加大了劲,握秦书炀的手握得比先前更紧。 他仍旧靠在秦书炀肩膀上,神情却比方才要认真得多。 「真的,没开玩笑,我真的在想你。」 「我在想……要怎么和你说咱俩的婚礼可能办不成了这件事。」 第2章 「按照检查结果来看,应该是可以排除脑梗、脑瘤这类病症的。」医生平静地总结,「从影像上看并没有发现阴影。」 秦书炀瞬间松了一口气,他紧紧抓着贺光徊的手,此刻才后知后觉冒了一手心的汗。喜悦一瞬间冲散维持了好几个小时的阴霾,秦书炀回过头对贺光徊咧嘴笑了下,揉着贺光徊的手背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贺光徊也一样,悬了一上午的心终于缓缓坠落,忙不迭地和医生说了好几声谢谢。 医院这个地方太神奇,好像每一次进来都在和死神擦肩而过。听见平安无虞的那一瞬间连连道谢,并不全是感谢医生。 也感谢生命,感谢它仁慈和顽强,不至于让爱人每一次递过来的眼神都满是愧疚。 下一秒,道谢的声音被医生打断。冷色的灯光下,医生抬脸面向贺光徊和秦书炀,神情比上午还要严肃一些。 他问贺光徊:「贺光徊,今年三十二岁是吧?」 贺光徊讷讷地点头,医生又问:「你从事什么工作?」 秦书炀抢答道:「他是大学老师,教建筑的。念研究生的时候在甘肃做课题,有次大雪天遇上大雪被轻微冻伤过,现在冬天没做好保暖会脚踝疼。」 医生轻轻笑了下,「这个不是什么大问题,也和今天他检查的项目没多大关系。」 陪同病人一起来的这个人实在太紧张了,从坐到这间诊室里眉头就没松缓过,眉间竖着一条细细的纹路。回答问题比病人还要积极,每次都争着抢答。虽然他记得事无巨细,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感情应该……应该相当要好,但好多都和病情无关,只能惹得医生啼笑皆非。 贺光徊捏了捏秦书炀的手,示意他放松,让医生继续,秦书炀抬起来的那一半屁股才不情不愿地落回到凳子上。 医生又翻看了一遍检查报告,思忖后问:「你们家有没有家人得过渐冻症?」 「渐冻症?」 隔着口罩贺光徊看不清医生的具体表情,他被这个问题问懵了,好一会脑子才开始转动,然后生涩地从牙关里挤出一点声音回答道:「我父母都很健康,再往上爷爷奶奶阿公阿婆身体都很好……」 随着贺光徊的回答,医生的神情也变得疑惑,甚至又重新翻看了一遍检查报告。 可贺光徊却突然噤了声,眼睫垂了下去,只留下一道阴影。 贺光徊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缓缓眨了下眼睛,昔日阿婆轻声的嘆息的模样浮现心头。 ——「你姨婆没这福气过好日子,死楞个早,什么都没赶上……」 贺光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确定地一边回忆一边交代:「不过……我阿婆说我姨婆二十出头的时候忽然就瘫痪了,没过几年就没了。」 那会时局动盪,医疗条件比不得现在。别说阿婆都已经驾鹤西归,就算她老人家还活着怕是都说不出来自己的妹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听到这个答案,医生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找到了缘由,他不再翻阅检查报告,而是抬手在电脑上飞快地敲下一段字。 诊室里没有人再说话,秦书炀和贺光徊的眼睛全盯着医生打字的手,甚至有长达一分钟的时间他们都不敢唿吸。 几分钟后,秦书炀终于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问医生,「医生……我们家小光究竟怎么了?」 医生停下动作,很认真地对贺光徊说:「我建议你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做一次腰穿。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怀疑你应该是患有肌萎缩性嵴髓侧索硬化症,也就是渐冻症。」 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凝固,一直紧紧握着秦书炀手的贺光徊在听见医生回答后愣了一瞬,然后生硬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不敢看秦书炀的眼睛,也不敢和医生对视,视线只能木讷地往上移。 眼前的百叶窗缝隙忽然变成了一条裂缝,贺光徊清晰地听见这条裂缝开裂的声音。它们清晰又迅速,以无法阻挡的架势朝着很暗很暗的方向涌去,再不復返。 愣神间,贺光徊感觉到自己抽出来的手又被握了回去。秦书炀用指缘带着一点倒刺的拇指摩挲着贺光徊的手背。 他也不看贺光徊,两个人的眼神没有任何交集,只有皮肤上反覆的摩擦在提醒贺光徊,他们仍旧还在依偎。 秦书炀抿了抿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陡然沙哑,甚至能听见他细微的颤抖,「医生,这个病是罕见病,您确定自己没有判断错误吗?小光他一直一直都很健康的,他连感冒都少。」 对上秦书炀骤然红了的眼眶,医生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宽慰着说:「你说得很对,这个病发病率非常低,是有可能存在误诊的情况的。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尽快办理住院,做一个腰穿来做最终的诊断。」 正对面的贺光徊摇了下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医生捕捉到。他瞭然地颔首,明白一旦确诊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第4页 「你今天做了那么多检查估计也累了,可以先回家休息,过两天来做也可以。这期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繫我们,有值班医生的。」 出了诊室,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车里的。回过神来,副驾驶前的台子上一匝厚厚的检查报告醒目又刺眼,秦书炀逃避一般掰开储物盒将那匝东西塞了进去。 他俯着身子往前够,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仪錶盘上的车载智能。机械悦耳的声音响起,「欢迎主人,今天是2013年1月26日,天气阴,气温9度。今天距离主人的婚礼倒计时还有70天。」 秦书炀的手机和车载智能联动,他喜欢把所有近期比较重要的事情都记在备忘录里,每天开车上班的时候车载智能都会提醒一遍,这样就可以有计划地完成工作。 后半段应该还有别的事项要被念出来,但很可惜,贺光徊没来得及听完就被秦书炀手忙脚乱地关掉了。 原本近在咫尺的婚期忽然变成了要被手忙脚乱迴避掉的事情,两个人目光交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尴尬到颧骨上的神经都在突突地跳。 贺光徊要比秦书炀更快恢復正常,他平静地够过身子重新帮秦书炀点开车载智能,然后坐正身体把安全带系好。 想了想,贺光徊还是偏过头对秦书炀说:「炀炀,婚礼……」 「先回家,停车场闷死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秦书炀眼神迴避,只是把车内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两度。 他一路静默,将方向盘握得死紧,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故意耍帅逗贺光徊骂他两句只用单手开车。 过了好几个红灯路口后,秦书炀勐地把车停在路边。他的头一直看着窗外,半分眼神都不敢分给贺光徊。 「我把年假请了,过两天你期末考监考完了,我们去一趟北京。」 贺光徊张了张嘴,随后点头应了声好。 原本就是打算趁年假的时候去北京的,去年就计划好了要去北京度蜜月。只不过性质变了,计划也提前了而已。 「小光。」 路段狭窄,原则上根本不允许秦书炀把车停在这里,轰鸣的笛声中秦书炀转过头来。 他眼睛都红了,比在医院的时候还红,通红的眼眶里全是潮湿,不知道这段路他是怎么开过来的。 后面仍旧在鸣笛,秦书炀却解开了安全带朝着贺光徊凑了过来。 他双手捧着贺光徊的脸颊长长久久地印上一个吻,唇离开贺光徊的嘴巴时,贺光徊听见他近乎祈求地喑哑声音:「不要取消婚礼,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嗯……我知道……」贺光徊喉头哽咽,想说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今早他在办公室摔了一跤,摔跤的时候带翻了系主任种在办公室的花架,一整个架子的兰草同他一起摔在地上。从那一秒开始贺光徊的神智就没清晰过,怎么到的医院,又怎么被转到神内,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几个检查后他精疲力尽地掏手机给秦书炀打电话,然后在一个多小时后见到了一头冷汗匆匆赶来的秦书炀。 人们常说爱便是常觉亏欠,当看到秦书炀鬓角都是冷汗的时候贺光徊会觉得歉疚,当秦书炀握他手握得掌心全是潮湿仍旧不肯放开时贺光徊会觉得歉疚。 所以,即便神智不清晰,即便眼前全是裂缝,贺光徊也只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不让自己表露得太过崩溃。 但好像没什么用,这一句喑哑的祈求将贺光徊的歉疚拉到最顶峰。 所有出于最优化的打算在歉疚面前都灰飞烟灭,变成脸上两行汹涌的潮汐。 贺光徊轻轻拍着秦书炀的后背,「我会尽快和系里说明情况请好假,也会配合医院检查。炀炀,在没有确切的诊断之前,我不会难过,我也不想你难过。」 「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轻易认输。」 时光飒沓如流星,从十八岁相爱的那一刻起,秦书炀就反覆对贺光徊说过:「么么,你要相信我,我肯定要让你一路赢下去。」 那会的秦书炀什么都不是,不是年轻有为的工程师,不是拿高额奖学金的建筑学博士。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差二十分才能考上蓉大的復读生。 可说这句话的时候秦书炀眼底有一轮皎洁,亮得贺光徊挪不开眼。他每自信地说一遍这句话,贺光徊就多信他一分。直至如今,秦书炀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上贺光徊最信任、最亲密的人。 他遵守诺言,没有让贺光徊尝到半点失败的滋味。相爱的十来年里,贺光徊在这份一百二十分的安全感里恣意地做自己,一往无前。 如果说爱便是常觉亏欠,那也可以说爱是为你而战。 秦书炀,我也想让你做胜利者。 第3章 2013年2月20日,比前几天温度升高了好几度,是一个很难得的好晴天,北京的上空一片云都没有。 秦书炀抱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帘外等,病床被帘子隔开,里头很安静,只有最开始没多久贺光徊闷闷哼了一声外再没大的动静。 在细微窸窣的响动中,秦书炀能看得到贺光徊侧卧着的模煳身影。他不敢移开视线,生怕自己一眨眼,侧卧在床上的消瘦身影就会消失。 直到医护人员将遮挡的帘子拉开,秦书炀才回过神来。 病床上的枕头已经被拿开,贺光徊没着没落地平躺在上头,他被打了一点麻//醉,眼睛半眯着,斜眼瞥见秦书炀第一时间替他把羽绒服盖在被子上时扯了个苍白的笑容出来。 第5页 「要平躺六个小时,一定不能挪动,这期间多餵他喝水,有什么及时按铃。」护士将收集好的脑嵴液放好,一边整理着器械一边叮嘱秦书炀。 这些在前面几家医院都经歷过,秦书炀自然知道,等医护人员离开病房,他立马就端过来准备好的温水将吸管凑到贺光徊嘴边。 贺光徊连枕头都不能转动,躺得也够平,在这么苛刻的条件下想餵他喝几口水真真不容易,秦书炀得把吸管拉老长害得用手在底下接着才不至于洒在贺光徊身上。 「慢点喝,先喝一点点,一会我再餵你。」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秦书炀说话很小声。 因为还晕着,贺光徊并没有喝多少,只象徵性地喝了一点点水润润嗓子嘴巴就闭上了。眼前视线模煳,他只能隐隐绰绰看到秦书炀嘴上的那串燎泡还没好。还没办法动,贺光徊只能舔舔嘴唇问秦书炀:「你今早涂药了吗?」 忘了。 秦书炀:「一回酒店就涂,放心,明天肯定就好了。」 这串燎泡一开始只长了两个,等进了北京干燥的春风一吹,立马变成了一串,秦书炀现在的上嘴唇肿得跟猪嘴一样,在灯下都发亮。说明天就好完全是满嘴跑火车。 秦书炀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仔细替贺光徊掖好被角。他总嘟着嘴,眉间的那道竖纹一直就没消下去,所以即便做事时严谨专注,在贺光徊的视角看着也有种难以准确形容的滑稽。 被窝拉到贺光徊脖子底下时秦书炀凑得更近了些,贺光徊被他那张闪闪发光的「猪嘴」逗笑,被子里传出来一声软绵绵的笑。 秦书炀拉着被角怔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贺光徊在笑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没忍住上手挠了两下贺光徊下巴,「真是久病成自然了是吧?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嘴唇肿得更加明显。 贺光徊头晕乎乎的,想侧过脸去都不能,但一笑就扯着头疼,只能崩溃地闭上眼睛。 「我头晕,不能看你……你饶了我吧……」 知道他难受,秦书炀不再说话,他安静地替贺光徊把被子盖好然后重新做回座位上。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走出病房。 听见动静,贺光徊短暂地睁开了一会眼睛。视线因为姿势而受限,等秦书炀再次进入到贺光徊视野的时候他看见秦书炀脸上多了个口罩。 很大的一次性口罩遮住了秦书炀红肿的嘴唇,也遮住了他一大半英俊的五官,只留下一双满含疼惜的双眼。 贺光徊眼睛都瞪圆了,很快明白秦书炀这么做的缘由。他失笑对秦书炀说:「你这也太夸张了……」 「别说话,睡会。」秦书炀把贺光徊刚抬起来一点点的手压了回去,他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随后贴着贺光徊的眼皮,给了贺光徊一个隔着口罩的亲吻。 六个小时说长不长,但对要求绝对静卧的贺光徊来说却万分难熬。在蓉城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一次腰穿检查,快一个月前已经经歷过的痛苦今天又要经歷一次,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在输液和要求大量喝水的双重作用下,他几乎隔一会就尿急。虽说和秦书炀已经相爱十余年,彼此亲密无间,但让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男人伺候另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如厕这件事还是令贺光徊感到难为情。 腰椎因为麻药的关系,贺光徊没太真切的实感,只觉得脸颊燥热,然后看着秦书炀从床下掏出便盆窸窸窣窣地掀开一个被角将尿盆塞进去。 奇怪的是秦书炀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又或者是多亏了他脸上的那个口罩替他遮挡了大半的羞赧不堪。贺光徊只能看见秦书炀已经能熟练到都不用看,只把胳膊伸进被窝里就能利索地做完所有事情,然后等完事后再面不改色地将便盆抽出来去倒掉清洗干净。 他动作太熟练也太认真,那种神情一点不亚于还在念书那会熬夜在制图室里画图。贺光徊已经很久没看到了,第一次瞥见时竟然硬生生冒出来一丝久违。 等秦书炀再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他还仔细地用纸巾把便盆上的水擦干净,见贺光徊还没闭上眼睡着而是双眼盯着他看的时候秦书炀有些意外。 那眼神太过直白炽热,看得秦书炀发懵,忙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贺光徊没法摇头,只缓缓眨了下眼回答:「没,现在已经不头疼了。就是单纯想看你。」 秦书炀倏忽觉得心脏一沉,大概是最近气氛不对,以前他听见这样的话肯定要顺着嘚瑟两句。要是还有熟人在旁的话,大抵还要孔雀开屏一样炫耀一番——「看到没,你们贺老师多爱我,他就离不开我。」 但现在听见类似的话秦书炀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会觉得心脏坠着疼,疼得他难以唿吸。 借着放置东西的机会,秦书炀伏身好一会才直起腰来。他垂着头擦手,漫不经心地和贺光徊说:「有什么好看的,看这么多年了。赶紧闭眼睡觉,醒了我把脸抠下来放你面前让你看个够。」 全国最顶尖的医院病床实在紧张,时间一到护士就来轰人了,只是一个简单的穿刺治疗检查结果还得三天后才能拿到,继续躺在病床上纯纯占用医疗资源。 贺光徊只能缓缓被搀扶着起来坐到秦书炀借来的轮椅上被带回酒店。 这次喝了够量的水,贺光徊没太大的术后反应,到了酒店在秦书炀的帮助下洗漱完没多久就困了。可能还有头晕的原因,他睡得沉,但睡得不算好。半夜秦书炀起夜的时候借着昏暗的夜灯看到贺光徊眉心一直皱着,仔细听还能听得见他从牙关里泄出来的一点闷哼。 第6页 贺光徊瘦了。 昏暗的灯光下秦书炀发现贺光徊下巴尖了很多,昔日象牙白的肤色这段时间因为奔波也变得没多少血色。甚至秦书炀都觉得贺光徊闭着眼睛的时候他眼睫投下来的阴影都深了一点,整个人变得单薄又脆弱。 这一个月先是在蓉城,后面带着蓉城做的那些检查报告还去了湘州,最后来到了北京。中国最有名的四家医院,秦书炀带着贺光徊跑了三家。他们用度蜜月的藉口,瞒着家里以最甜蜜的名义每天都和消毒水味儿浓重的神内门诊打交道。不瘦才怪。 轻轻关上灯,秦书炀掀开被子贴到了贺光徊的身后。隔着睡衣,他摸到贺光徊腰间的那块纱布,本想轻轻地替贺光徊揉揉,又怕自己什么都不懂反倒坏事。最后只是把宽大的掌心贴上去捂着,然后在贺光徊的后脑勺亲了下。 清晨,贺光徊在熹微中醒来。这酒店是秦书炀执意要订的,一晚要大四位数。订酒店的时候秦书炀说出来二十来天,怎么都要住一次好点的酒店,不然回家了长辈问度蜜月度得怎么样啊他俩半个屁都蹦不出来的时候未免也太尴尬。 等到了酒店,贺光徊忽然想起来,这是秦书炀毕业后执手的第一个项目——一个有近八百年歷史的古建筑群,经政府牵头,旅游集团再维护后开发的高端度假酒店。维持了建筑原貌的同时又加入了现代化设备,极具舒适感和观赏性。 在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可以每一个客房都是一个独立的院落,这么一想一晚上大四位数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阳光被雕花窗子构成好看繁复的花纹,全部都投向还扔在熟睡的秦书炀脸上。 贺光徊看到秦书炀的嘴还没消肿,心里骂了句骗子猪头,手指却隔空顺着他眉眼描摹一起来。 先是髮际线仍旧优越的额头鬓角,锋利的眉骨,长得恰到好处的颧骨轮廓,高挺的鼻樑。然后是柔软的眼睛,以及眉间那道细细的不仔细看看不到的竖纹,顺着光滑的脸蛋到他薄厚适中的嘴唇。 步骤停留到嘴唇的时候,贺光徊的手被秦书炀一把捉住。 秦书炀眼睛都没睁开,抓着贺光徊的食指咬了一口。 「别闹,么么……」他声音带着未醒的沙哑,手拉着贺光徊的手放自己脸上胡乱地搓着,动作一顿一顿的,能看得出来是真困。 后面他彻底不动了,贺光徊没把手抽出来,反而缱绻地摸着他的脸。 「睡吧,我不吵你。」 本以为秦书炀会重新睡过去,没想到他反而摇摇头,长臂一伸,手掌覆盖到贺光徊的腰后。 秦书炀问:「今天疼吗?」 麻药早就过了,后半夜贺光徊就被疼醒了一次。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感觉到秦书炀的手掌紧紧地贴着穿刺的部位,贺光徊才没吭声,只紧锁着眉逼自己重新入睡。 他点点头,重新揉着秦书炀的脸颊,「还行,医护人员技术好。」 秦书炀睁开眼睛,阳光下他的瞳色很浅,是近乎琥珀的颜色,像一泓稠的化不开的蜜糖。 「那怎么醒那么早?」 贺光徊偏过头朝窗外瞥了一眼,「光线有点刺眼。」 随后转过头来故作揶揄:「秦工行不行啊,这窗户设置得不合理,客户体验感直线下降。」 秦书炀笑了起来,长长地神了个懒腰顺带着换了个姿势把头凑到贺光徊头旁边,两个人紧紧地挨着。 「贺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这个项目主要是维护修復,他主要是保护工程,然后才是盈利项目。几百年前住这的内位王爷把窗子开这,我有什么办法你说是吧?」 说罢,秦书炀撑着胳膊起来了一点,抬手指了指窗外才冒出来一点嫩芽的百年古树,「再说了,窗子开朝这边有什么不好的,您睁眼就能看见外头这景色,多赏心悦目?咱老祖宗可比你会享受多了。这么一点刺眼的光,咱就忽略不计了吧?」 说话时秦书炀刻意装了点京腔,可学又学不像,还夹杂着蓉城的口音,配上他肿得发亮的上嘴唇,差点没把贺光徊笑得引出头疼。 贺光徊连连点头,「是是是,秦工厉害。秦工你赶紧躺下来,不然你的胸大肌就要被看到了。」 贺光徊还需要静养,秦书炀不敢闹他,只能意思意思挠着他下巴说了几句荤素不忌的话后重新躺回贺光徊的身边。 他们贴得很近,耳朵头髮都能相互摩擦,彼此的唿吸声都要交融在一起。 「那醒过来这段时间你在干嘛?」静默间,秦书炀忽然开口。 在干嘛?没干嘛呀,就是在晨光中一遍一遍地看你。 贺光徊:「在复习小时候学过的美术知识。」 秦书炀疑惑地翻了个身,侧卧过来看着贺光徊,「贺老师后不后悔没去考美院?不过贺老师要是去考美院了,估计就错过我这么个绝世好老公了是吧?」 贺光徊翻了个白眼,「错过你这么个长了猪嘴的好老公?」 他掐了下秦书炀的腰,「怎么都三十多了还是这么自恋?不要皮了,赶紧扶我起来,我快饿死了带我去吃东西。」 这一掐没掐疼秦书炀,反而弄得他痒得想笑,贺光徊不提猪嘴还好,一提猪嘴他倒来劲了,故意把嘴噘得老高去亲贺光徊。没想到亲没亲成,嘴巴抵到了贺光徊尖尖的下巴上,疼得生理性眼泪都冒了出来。 第7页 「不行不行,等回家我必须要给你炖大肉给你把体重补回来。」秦书炀眼泪汪汪地坐在床上,捂着嘴控诉道:「你这太瘦了,亲你容易受伤。」 贺光徊慢慢坐了起来,因为眩晕,他起得慢,真等坐起来了秦书炀眼泪都收干了。 他哭笑不得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没料到话题能扯到这里,秦书炀倏地垂下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北京之行根本没什么意义,这期间他们收到太多份来自全国各地权威医生的诊断分析。别说贺光徊,连秦书炀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北京。 但胸口就是憋着一口气难以纾解,好像只有真的来了,来到这所全国第一的医院听到里面医生说的话才能把这件事定下来。 才能真的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贺光徊抬手碰了碰秦书炀的嘴唇,生硬地把话题扯开:「今天一定要盯着你涂药才行,再这么肿下去我家炀炀要破相了。」 秦书炀点点头,又抓住贺光徊的手啄了下。 「我订了一星期的房,等到期了就不续了。到时候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闻言,贺光徊怔了下,随后秦书炀莫名地觉得贺光徊舒了口气,他看见贺光徊笑了起来,满是松懈地点了点头。 第4章 去医院的路上,贺光徊接到了母亲汪如芸的电话。下意识的贺光徊还有点不太敢接电话,手机响了好几秒后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讲话时贺光徊心跳得很快,车内的空调温度高,立马就觉得头晕起来。 汪如芸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玩得开心吗?」 这句不带任何情绪偏颇的问句让贺光徊更没底了,之所以不敢在蓉城做进一步的检查就是怕汪如芸知道。她退休前在医疗体系干了一辈子,全蓉城的医院生拉硬拽她都能找到几个熟人。 贺光徊现在还没勇气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一旦过了三十以后,和父母之间的聊天都得挑着好的说,更何况是生病这么大的事情。 他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秦书炀,心虚地回答道:「还行,前几天北京有一点儿冷,但这几天好多了,还去看了香山。」 电话那边静了静,随后又开口:「玩得开心就行,差不多就回来吧。马上开学了也不知道收收心,都是当老师的人了玩性还那么大。」 贺光徊松了一口气,汪如芸能这么说就代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打这通电话过来只是想委婉地表达想儿子了,让儿子尽快回家而已。 「嗯好,我们也是打算明天就回来了。给您们买了礼物,回来两边一起吃饭。」 今天已经二月二十六号了,酒店只订了一周,明天就该回家了。 汪如芸怔松,随后微微笑了笑,「你们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不用给我带礼物,钱不够跟妈妈讲,妈妈让你爸爸给你打。」 电话挂断,贺光徊收起手机,随后带一点歉疚地笑看向秦书炀。秦书炀立马瞭然,颔首说:「懂了,一会医院这边完事儿了去买礼物。」 他狡黠笑了下,「得给太后挑个上档次的。」 贺光徊哭笑不得,拍了下秦书炀的腿,「瞎喊什么呢?他是太后,我是什么?」 秦书炀抓着贺光徊的手捏了捏,碍于前面司机,他贴近贺光徊的耳朵,咬着小声说:「你是长公主,是昏君。我是被你藏在椒房里追着你餵葡萄的狐狸精。」 想起昨天在酒店秦书炀端着水果盘追着贺光徊餵的情景,贺光徊耳朵倏忽就红了。他脸皮向来薄,怕司机听见,只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顺道往秦书炀手心抠了下。 快到医院的时候一直靠在秦书炀肩头的贺光徊忽然说:「不过礼物确实要买好一点的,都好好买。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出来……」 他安静说话的时候语气和汪如芸很像,都是淡淡的,让人很难分辨他的情绪究竟如何。除了最亲密的人外。 秦书炀和他十指相扣,声音也沉了下去,偏过头用鼻尖蹭了蹭他头髮,「嗯,我知道。」 交通堵塞,下车时清晨的那点雾气都已经散了,也和检查那天一样,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晴天。 只是风有点大,贺光徊被风一吹,在车上被秦书炀焐得暖洋洋的手瞬间凉了下去,指尖都是冰的,手心还一阵一阵的在冒汗。 他站在路边等秦书炀给司机付钱,街道上车来车往,断断续续的鸣笛声伴随着小腿的肌肉跳动弄得他心烦。 春风料峭,嗖的一下刮过来,他腿部某块肌肉跳动更加明显,低头一看甚至都能看到小腿外侧的那块肌肉一下一下地在动。 肌肉跳动的时候并不疼,但它们突突地抽动着,根本控制不住。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情况,吓得贺光徊手心的潮湿更加明显。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小腿看,连秦书炀转过来牵他手都没回过神来。 秦书炀攥着袖子给贺光徊擦了擦手,温和地问他:「怎么出那么多汗?」 如梦初醒般贺光徊回过神来,再看小腿,那块往外跳动的肌肉已经偃旗息鼓。他想说自己没事,却发现喉咙处像塞着一块硬冰,张口吸进一缕春风后从嗓子开始全身都是僵的,根本说不了什么。 「么么,你怎么了?」发现不对劲,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的手,双手捧着他脸紧张地问。 第8页 可他越是紧张越是问,贺光徊就越没办法说话。 他甚至难受得蹲了下去,霎时间刚刚跳动的地方又酸又软,根本没一点力气支撑他站起来。 大马路上,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忽然没任何预兆地蹲在地上,陪同他一起的男人也跟着蹲了下去。就算是在医院这种本就挤满了病患的地方这样的动静也足够引人注目,路过的行人不免要多看两眼。 秦书炀怕得要死,他扶着贺光徊不停地问,问怎么了、问哪里难受,可贺光徊就是不说话,只哽着脖子嘴巴张着大口喘气和摇头。 有人壮着胆子凑上来问需不需要帮忙。秦书炀才忽然恢復理智,下意识地打算抱起贺光徊去医院,没想到贺光徊却一把拽住他。 前一秒还只会不停喘气的贺光徊忽然间像活过来又疯了一样,他将剧烈唿吸的动作改换为不停地摇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一颗连着一颗。 一连串的眼泪勐然点醒秦书炀,贺光徊不是不舒服,他是在害怕。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面对突如其来又早已经确诊的疾病,贺光徊好像都没太大反应。他没有拒绝过秦书炀的任何要求,秦书炀说去哪个医院,他立马就站起身收拾行李。 医院里,医生说要做什么检查他都配合。抽血时干脆利落地撸开袖子,做腰穿也平静地躺在床上。很多检查需要空腹,他一饿就是一上午,到可以吃东西的时候才会开口问秦书炀要一点吃的。 怕长辈担心,贺光徊每次接起电话都能压着心跳装出最平静喜悦的语气。秦书炀接受不了,他就陪着秦书炀天南地北地跑,发无数份检查报告出去,去无数份一模一样的绝望里找一份生的寰转。 贺光徊顾全了所有人的想法,但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也是最好一家医院了。踏进这家医院的大门就预示着再没有一丝侥倖。 可其实生病的是他,难受的是他。最亲密最爱的人给予的怜惜和爱意也无法磨灭最终要面对这一切的,还是只能是他这一现实。 「小光……」秦书炀半跪在地上抱住贺光徊,将他脆弱的身体整个护在怀里。他沙哑地问贺光徊,语气平直叙述:「你在害怕对吗?」 片刻后,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点头。 秦书炀摩挲着他的后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别害怕,我还在……」胸前的衣服被泪水浸湿,秦书炀一遍一遍地重复道:「别害怕……别害怕……」 他们抱得那么紧,秦书炀还是觉得胸口那块有风往里钻。那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他的心空荡荡的。 过了好久,贺光徊轻轻推了一下秦书炀,他被抱得很紧,有些喘不过气来,「好闷。」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用指腹擦着他脸颊上的潮湿,「还难过吗?」 贺光徊眼睫垂下,长长的睫毛如鸦翅般遮住双眼。他轻声回:「不难过了。」 随后他站起身来,将手伸给秦书炀,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又互相给对方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微凉的春风下,他们手牵得很紧,一步一步朝着医院走去。 已无退路,只好一步一步往下走,也只能往下走,不要停,也不能停。就这么把手牵得紧紧的,一直往下走。 可人就是很奇怪,知道不能停,知道要往下走,知道要面对结果……知道要保持绝对的理智去面对这一切,但当真的面对诊断证明的时候,心里绷着的那根弦还是会断裂。 嘎嘣一声,清脆又决绝。 断掉的时候秦书炀连走出诊疗室都需要贺光徊搀扶着。 他实在走不动,慌不择路地拧开消防通道的防火门钻了进去。 这地方空旷僻静,颤抖着唿吸能听见回声,秦书炀死死地捂着嘴,整个肩膀都在抖。 这段时间很多个睡不着的晚上,秦书炀都会抽很多烟,一边抽菸一边在各个社交软体上查。查医院,查类似案例,查关于这方面的东西。 他看过太多因为这个病最后瘫痪在床身上插满了管子的病人,他们销行立骨,头髮也因为家人方便照顾而剪的很短很短,怎么看怎么狼狈。每当看到这样的视频或者照片,秦书炀就会连着抽好几根烟,然后更加睡不着,坐在酒店的露台或者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宿。 他也看过很多年前确诊是渐冻症的病人,一直到今天忽然又说是误诊,如果当初没有误诊的话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每当这个时候,他又会默默走进卫生间干干净净地把自己手上的烟味洗干净,再认认真真刷个牙,然后躺回贺光徊身边。 温暖的被窝里他贴着贺光徊,鼻尖一下一下地蹭着贺光徊脑后的头髮。 心里将他能记得住的各路神仙的名字都念一遍,求他们别干受香火不干活,偶尔也支棱一下。 在蓉城的时候,他可以自我安慰,这不一定准,毕竟那所医院的王牌专业不是神内。到了湘州,他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心理暗示,说湘州的医院这两年略微下滑,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在北京,去那里看看说不定不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和贺光徊已经在北京了,已经在全国最好最顶尖的医院了,可拿到的答案还是这个。 这一秒钟,秦书炀觉得自己好像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过去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无用功。 第9页 「八十一座……」 秦书炀没大喊大叫,也不天崩地裂地哭。只紧紧地一手攥着诊断报告,一手攥着贺光徊,佝偻着身子小声地念叨。 声音太小太模煳,贺光徊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单手扶着墙壁蹲了下来问他:「炀炀,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言语间,也有明显的哽咽声。 秦书炀上火还没好,嘴上的燎泡仍旧在,声音还更沙了些。他微微抬起头,眼眶红得骇人。 他眼珠往上抬,似做回忆状对贺光徊说:「你还记得咱俩研究生那会为什么选的古建筑方向吗?」 贺光徊抿嘴摇摇头,「不是说别的方向竞争大嚒?」 秦书炀偏过脸仰着头看着头顶高高的散风窗,逼着自己讲眼泪收回去。 「我妈那会很信这个,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说古建筑这个方向以后就是给人修庙的。说我选这个准没错,又好找工作,又能积德修福报。」 回忆拉到很远很远的以前,填报专业的那段时间有流感,白天秦书炀还对自己母亲这番言论嗤之以鼻,晚上他陪着贺光徊去校医室挂水,回来就填了古建筑方向。只是没想到可选择的方向那么多的贺光徊也跟着填了古建筑。 秦书炀颓丧地笑了下。 「……后面上学那阵,咱俩真的总跟着导师去恨偏僻的地方修庙。村里那些人经常夸我们,说我们以后一定是有福之人。」 说到这里,秦书炀眼睛一眨,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泄了出来。他把贺光徊的手抬起来,整张脸埋了进去。 消防通道在过去的日日夜夜听过太多病患家属的呜咽,今天又多添一笔。 「所以……我究竟要积多少德,要修多少福报,他们才能保佑你?」 不同于在医院门口贺光徊骤然崩溃时秦书炀低声细语的安慰,贺光徊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让秦书炀埋在他掌心里,和空旷的消防通道一起静静聆听秦书炀内心那座大山坍塌。 他掌心宽阔温暖,消防通道承载不了的眼泪全都被他温柔地接纳了过去。 很多年前,他们在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寺院里,那天庙宇修成,有师傅在给佛像塑金身。秦书炀站在佛像下,看着漆了一半的佛像,一直吊儿郎当的他忽然虔诚地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 当时导师和别的同学也在,大家还打趣说没想到秦书炀还挺迷信。他们笑着说:「秦书炀,你就算要求什么,也要等金身全塑完,你带着供果和香火来才有用啊。」 鞠躬后秦书炀直起身,讳莫如深地笑笑,他摆摆手没说什么,牵着贺光徊走出了寺庙。一直到辽阔的草原,秦书炀才开口说:「我和佛祖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贺光徊手指动了动,他碰碰哭声渐止的秦书炀,温声说:「炀炀,你还想和我摆酒吗?」 秦书炀抬起头来,满眼的水光,映着贺光徊的温柔。 「办。」秦书炀吸吸鼻子,像下定决心一样,又重复一遍,「婚礼当然要办!」 贺光徊如水墨画一般的脸倏然间绽开一抹笑,漂亮到秦书炀心尖都在颤。 他说:「那你修的庙就没白修,他们听见你的祈求了。」 第5章 回到蓉城的时候蓉大刚好开学,还没来得及和家里长辈吃饭,贺光徊只能先紧着工作上的事再找机会回家见太后娘娘。 办公室里,贺光徊将伴手礼递给系主任,略带歉意地说:「老师,这是我和秦书炀在北京给您带的礼物,另外您那几盆兰草我已经托朋友去找了,有信儿我再和您说。」 想起年前被贺光徊弄翻的那两盆兰草,系主任摆摆手,「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用这么上心。」 他问贺光徊:「怎么样?身体好多了吧?」 贺光徊颔首,毕恭毕敬地回答:「现在还好,劳您挂心了。」 听见自己学生无虞,头髮花白的系主任啜了口浓茶,语重心长地教训道:「带你做课题的时候你就瘦,你又总喜欢和秦书炀黏在一起,站在他面前跟没长开一样。你们年轻人有事业心固然好,但也要注意身体,太过劳累不是什么好事。别忘了,当年做我学生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们还得保持一个健康的体魄为祖国的建筑事业再奉献至少二十年呢。」 贺光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目光逃避地偏过头笑笑。 最开始确诊时贺光徊还没多少实感,后面在医院门口发过一次病后他的心态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现在听见关于「未来」、「以后」诸如此类的字眼,就觉得胸口闷。 偏偏人类又最爱计划,总想着时间还长,以后要做的事情太多。这让他这样一个没多少未来的人听了,总不由生出来一种心虚的感觉。 「对了。」主任放下茶杯,抬头问贺光徊:「我记得你是下个月摆酒对吧?」 忽然被问起婚礼的事情,贺光徊没猜出系主任要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太大,心里有些东西总过不去,当初没少给他俩摆脸色。去年他和秦书炀宣布要办婚礼整个办公室都在祝贺的时候,小老头仍旧抱着茶杯喝两口茶,竖双耳朵听着。不反对,也不祝福。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和贺光徊聊这个,吓得贺光徊一怔,立马回过神来后正要开口就听见系主任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是不懂,不过秦书炀这小子人品还行也很钻研和你那么多年情谊,你们要办就办吧。」 第10页 听他这么说,贺光徊反倒不太好意思,平素清淡的脸上多了点羞涩,「我知道,其实老师您一直挺喜欢他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抛开特殊的性取向,秦书炀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各方面都无可指摘。 他如此,贺光徊亦如此。 所以两个都很好很好的人在一起,本来就没什么错。想像别的情侣那样办一场婚礼,好像本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系主任鼻子底下出气,没好气地哼了声,「那人生大事解决了,你是不是该努努力多写几篇文章,准备准备评职称了?贺光徊,秦书炀再好那都是他好。你自己也是男人,成家立业你不要只顾一半。」 他下达任务:「下半年,起码要写一篇文章出来。」 贺光徊恍然,不禁勾了下嘴角。文化人讲话总喜欢绕圈子,前面的诸多铺垫都是为了引出最后这句。 他很久不讲话,素净的脸上只留眼睫勾了出的一道虚影。 半晌,贺光徊抬起眼,用仍旧柔软的声音刚硬地拒绝恩师的好意:「老师,文章我尽量写。但不能保证写完,评职称就不考虑了。」 「为什么!?」系主任不轻不重地把茶杯砸在桌上,几滴茶水飞溅出来,染湿了贺光徊袖口。 从成为系主任的学生起,贺光徊就是非常省心的那类学生,学术上很用心,交上来的东西非常看得过去,去外地出差也没什么怨言,每次都跑在前面。这样的学生没有老师会不满意,所以当他说出这么不上进的话时系主任才会更生气。 贺光徊半垂着眼睛,没有去擦袖口的茶渍。 他顿了很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过了很久后才像是鼓足勇气一般开口。 「我可能没办法再替祖国的建筑事业努力下去了。」 —— 秦书炀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天空全是紫粉色的晚霞,绚烂迷人。秦书炀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估计是傍晚的风有点凉,他在衬衣外面套了件线衫。风轻轻地吹着,线衫上的绒毛和他细软的头髮都被吹起来,比天上的晚霞还要漂亮一百倍。 秦书炀换好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落地窗前也学着贺光徊席地而坐。他翘着一条腿,把胳膊搭在膝盖上,满是随意的模样。 「一个人在这发什么呆?看风景不喊我啊?」 贺光徊转过头看着每个正形的秦书炀,沉了一整天的心渐渐又浮出水面,得以唿吸。 他拍了拍秦书炀的大长腿,也跟着开玩笑:「下次,下次看风景的时候我提前打你办公室电话约你。」 秦书炀放声笑了起来,一把揽过贺光徊,用下巴蹭着贺光徊的脸。他打趣说:「也别下次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一起看吧贺老师。」 忙碌一天,秦书炀的腮颊上有隐隐一点胡茬刺出来,蹭在贺光徊脸上痒痒的。 以前贺光徊总要嫌弃地推开,说扎人。现在反倒觉着这么扎着挺好的,有个人在旁边陪着,怎么都比前面自己一个人枯坐看天慢慢变暗要来得安心。 他抬手捏了捏秦书炀的下巴,假装正经问秦书炀:「秦工,你马上就是已婚人士了,不应该珍惜最后的单身生活吗?你现在应该打电话给我,然后说『么么,今天我和我小伙伴出去吃饭,晚上不回来了。』吗?」 他的手温温的,脸也不凉,这令秦书炀放心很多。能彻底放下心来同贺光徊把玩笑接着开下去。 秦书炀拍了下大腿,装作很苦恼地回答:「贺老师,不是每个小伙伴的对象都像你一样那么高冷一直钓着我的,她们早都把我的小伙伴收入麾下了。现在我想约人出去吃饭都约不到,全特么耙耳朵。」 随后,他又咂咂嘴,搂着贺光徊满是得意地说:「不过还是我么么好,你看他们的家庭地位,再看看我的,我简直就是中头彩了好吧。」 贺光徊被秦书炀吊儿郎当又略带侥倖的话逗得笑到往后仰,还好秦书炀快一步用手扶着他后脑勺才不至于撞到落地玻璃上。 等笑意收进,天上的晚霞从粉紫色变成了蓝紫色,很远很远处的天际线已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贺光徊靠在秦书炀肩头,手被秦书炀焐得都发烫。 他忽然抬起头,「炀炀,我们今年把这个院子打理出来吧。种两棵树,再弄点花草。」 这套房子买得早,他俩都还没出国的时候秦家的长辈就图便宜帮秦书炀买了,是一套布局蛮好的一楼带花园的花园洋房。 只是两个人回国后都忙工作,又都是大男人,对园艺这块没多大兴趣,一直都荒着。最夸张的时候院子里的野草能到秦书炀的大腿,但最终处理方法也仅仅只是找个钟点工来除了而已。 听见老婆的指令,秦.不是耙耳朵.只是爱老婆.书炀立马点头同意,想都不带想的。随后才奇怪地问:「则呢么突然对园艺感兴趣了?那些花花草草的,又要施肥又要打药的,咱俩弄得明白嚒?」 贺.一窍不通.仅仅只是一时兴起.光徊被这么一问,心里登时也没底了。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能再收回来。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试试呗,反正不行也不吃亏,再离谱也不会离谱到像前年那样野草长得有人高。」 秦书炀思忖几秒,觉得老婆说得对,也附和着点点头。只不过说话还是不着四六,一开口就跟说相声似的:「也是,草都能养那么好,说明这块地自带buff,回头种上花,指定能成咱小区一景。到时候你就搬个小板凳坐院子门口,想来咱们家参观的通通收门票,赚的钱你请我去吃烧烤。」 第11页 这次贺光徊没跟着笑了,只是靠在秦书炀身上视线投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上。 转瞬间,天色已经尽数暗了下去,那些朦胧的灰遮住了原本绚丽的晚霞。 秦书炀鼻尖抵着贺光徊的髮丝,柔声问他:「所以怎么忽然想种树种花?」 贺光徊坦诚地回答他:「我今天和老师说我生病的事情了……」 「嗯……然后呢?」 从北京回来后他们两个人的心态就调整得很好,没什么不能说的,又或者说在彼此面前调整得很好。可以一边心往下沉,一边用最缱绻温柔的语气讨论这件事。 贺光徊握着秦书炀的手,继续道:「原本只是想和老师说我空闲时间要去医院做理疗,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写文章。不过后面老师的话反而提醒我了。」 ——年迈的小老头眼底的震惊还没消散干净,又被惋惜所取代。这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以至于听到贺光徊病得如此严重时,连端茶杯起来喝水压惊都做不到,只能握着茶杯簌簌颤抖。 贺光徊宽慰了他很久,承诺自己一定会积极治疗,尽量延缓。师徒俩缩在办公室一角说了很久的话,全程将声音压到最低。 一如面对生活的磨难,除了不敢声张外,还得一忍再忍。 后面老师的情绪平復,贺光徊打算离开时,老师忽然握住贺光徊的手。他略比方才要激动一些,沟壑纵横的眼角溢满水光。 「小光,你总得留下点什么,你一定要留下点什么……你不要放弃,一定不要轻易地放弃。」 或许是贺光徊的反应太过淡漠,说自己病情时就像说别人的故事那样,语气间连起伏都没有才会让恩师产生他已经放弃自己的错觉,才会老泪纵横地叮嘱他这番话。 但这番话确实给贺光徊了一点启示,总得要留下点什么。 一篇文章,一盆能开很多年的花。 他一直不敢想未来,但如果留下点什么,他好像又敢想了。 夜空下,贺光徊直起身,嘴唇凑到秦书炀嘴边,留给他一个长长的吻。 「过好多年以后,你如果还住在这里,每次你看到院子里的花和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那就是我在和你说话。」 秦书炀蓦的轻轻推开贺光徊,然后跳进院子,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对贺光徊说:「那可要种满一点。」 他指着墙角,「这,种一排樱花,就咱俩在东京那会公寓楼下那个品种。」 然后又指向旁边的空地,「这里种芙蓉,各种颜色都款上。」 仿佛还嫌不够,他又指着自己站着的地方,异想天开地说:「这里整个小池塘,种荷花。或者回头去古玩市场,搬两个缸来,种碗莲,里头放进去两尾鱼。一下雨,水声哗哗哗的,就跟你骂我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贺光徊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些东西全挤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的画面,实在很难夸一句漂亮。 他满脸复杂,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悻悻回一句回头再看看,看看蓉城这破天气种什么合适。 天色彻底变暗,那层灰色都融进了夜幕里。放眼看过去,贺光徊只能看得见秦书炀的一双明亮双眼。 「回吧,怪冷的。」 贺光徊拢了拢身上的线衫,手撑着地板打算爬起来,试了两次都没能起来,只好朝秦书炀招招手。 第6章 在放了医生好几次鸽子后,贺光徊终于腾出空来去医院康復科建档。 这还是医生给面子,特意腾出空来等贺光徊,才对上的时间 。 贺光徊是别的医院转过来的病患,医生需要花一点时间查看他的资料和过往病歷。 突然转档加上无故牺牲自己休息时间,医生脸上不太高兴,翻着贺光徊资料对贺光徊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言语里多少都能听出来责怪。 往常来医院都有秦书炀陪着,今天是工作日,秦书炀工作腾不开,贺光徊只能自己过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面对医生,多少有些紧张,掌心不停地往外冒汗。 他歉疚地说了声抱歉,随后解释:「最近刚开学,事情有点多。」 他也没说假话,学校一开学开学事情就一件接一件。这学期除了教学任务外,贺光徊还要作为指导老师带着学生参加比赛。比赛含金量高,关系到学生以后的求职、保研,半点都不敢马虎,确定选题都开了两次会。这一个礼拜多贺光徊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建档。 医生脸更冷了点,定定看着贺光徊,语气非常严肃地说:「那也没你的身体重要。」 他手指戳了戳贺光徊的病歷,镜片下的双眼不带一点温度,语气犀利又直白,「作为病人你应该知道这个病越干预得越早,就能越好地延缓,生活质量就越高。」 话锋一转,医生更疑惑地问贺光徊:「那既然那么忙,怎么不接着在市一院建档?我看了你住址,二院离你太远了,你以后能保证腾出空来吗?」 前一句话的「病人」两个字唬得贺光徊后背都一紧,后一句话被这么一问,贺光徊更是紧张得手都蜷了起来,紧紧地抓着膝盖。 他不擅长撒谎,眼神飘忽不敢看医生眼睛,含煳地敷衍道:「以后在这边会更方便一些……」 这是患者个人的选择,医生只半信半疑地瞟了一眼贺光徊就不再多问,继续在里录入贺光徊的档案。 第12页 他问贺光徊:「现在身体有些什么反应?」 贺光徊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偶尔小腿肌肉会跳,跳动的时间短就没多少感觉,跟走筋没多大区别。不过抽跳的时间长就会觉得酸疼,过后也会觉得没多少力气……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和以前没多少区别,我仔细看过我走路的姿势,没什么变化。除此之外,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蹲下身后再站起来会有点困难,需要藉助外力撑着才能重新站起来。」 医生点点头,这些都是渐冻症患者早期最常见的身体情况。很轻,如果不是确诊的话靠病人自己是很难注意到这些病情的。 念及此,医生偏过头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贺光徊,发现他脸鬓角都染了一层薄汗。 「别紧张,这是很早期的病况,现在开始干预是可以得到很大缓解的。」医生安慰道,「面对疾病最重要的就是心态,积极面对,配合医生明白吗?」 贺光徊静静点头,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拂过额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液。 大抵是为了缓和气氛,医生接着开口:「真不用把这个病想得太严重,我看了你的基础资料,你不是运动员没有旧伤,没有不能做的运动。尽早地跟着康復计划锻鍊,是可以延缓很多年的,这几年的生活质量不用担心。」 心里没着没落快四十天,在听见医生的保证后贺光徊心里松了口气,庆幸今晚不用再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和秦书炀大眼瞪小眼睁着眼睛等天亮。 只一句不算保证的保证,贺光徊绷了一个多月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如素缟一样的脸顿时生动了许多,变得和往常一样漂亮。 「嗯,我明白的,也和工作单位报备过,后面的日子肯定以身体为主,锻鍊计划我不会偷懒的。」贺光徊眼睛都笑弯了。 庆幸之余,贺光徊又不免替别人惋惜。可能自己现在也是他们其中一个,听见还有比他更伤神的患者,贺光徊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 他问医生:「意思是运动员的情况会比我更棘手么?」 医生一边在给贺光徊安排锻鍊计划,一边回答他:「嗯,他们有旧伤,锻鍊不得当反而有危险。」 说罢,医生顺带着嘆了口气,「不过这个病大多还都是发生在运动员身上。像你这样的反而少,所以……」 医生止了声,没再往下说,只抬手抬起眼镜捏了捏鼻樑。 贺光徊也闭了闭眼,将心里那些不该属于他的恐惧压了下去。 办公室里只有医生啪嗒啪嗒敲键盘的声音,老式键盘声音大,敲得贺光徊不安感又蒸腾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份嘈杂的安静。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觉得这会如果秦书炀在就好了,起码还能捏捏秦书炀的掌心。 他微小的动作被医生察觉,余光瞄了一眼,医生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静被打破,贺光徊破罐破摔地抛出了个话题,「这个病……究竟什么人容易得呀?」 贺光徊倒不是真的好奇这件事,主要是只要有交谈在继续,就不至于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医生皱着眉思忖,片刻后才回答道:「很难说。现在比较确定的是遗传占有很大的因素,还有神经毒素之类的也有可能。不过近几年我也碰到过因为大脑损伤这个诱因的患者……说到底它始终是罕见病,临床上可供研究的对象太少。」 贺光徊像是被掴了一掌,双颊骤然变红,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医生,好一会才涩声问医生:「大脑损伤?」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问了一遍:「您是说大脑损伤也有可能是诱发因素之一吗?」 医生被贺光徊问得发懵,怀疑自己哪里说错了,也愣着回忆刚刚自己说过的话。好一会才点头说:「嗯,我们医院收治过这样的病例,排除一系列的诱发因素后怀疑是患者早年大脑受过伤导致的。」 贺光徊下意识地够着身子凑近了很多,从进到办公室开始他一直都规规矩矩地坐得很直,双手侷促地放于双腿之上。紧张之余,一看就是教养良好的那类病患。 然而此刻他好像全然把这些东西抛诸脑后,整个胸膛抵着桌沿。他凑得太近,眼里有不容忽略的激动,吓得医生往后仰着,同他拉开好大一段距离。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贺光徊已经放到桌子上的手又收了回去,他重新坐直坐正。 「抱歉抱歉,我没有恶意……」贺光徊长长吁了口气,眼底的激动仍未散去,「我就是好奇,这个大脑损伤都包括些什么?」 见患者重新坐回原位,医生放下了一点点警惕,身子渐渐直回来。但他没有继续打字,双眼一点不带松懈地盯着贺光徊,预防他真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他回答:「外伤、药物、手术等等。」 「……电击包括吗?」贺光徊从牙缝中挤出问句,似是万般控制,他搭在双腿上的手都在用力,指节变得很白很白。 医生点点头:「包括的。」 不过他想了想,「这个情况很少吧,大多数都是外伤,这年头除了医疗手段谁能遇得到电击这种事情。」 随后他翻看贺光徊的资料:「不过你不是遗传因素吗?怎么忽然问这个?」 前一秒还盛满了激动情绪的双眼,这一秒忽然又变得跟两个蒙尘的玻璃珠子一样,一点光彩都没有。贺光徊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上,只有嘴巴微微张着。 第13页 他这状态持续了很久,就算后面回过神来了,眼底也不见一点光彩。只是整张脸又恢復了淡漠的样子,垂着眼睫静静等着医生把锻鍊计划做好递给他。 今天下午没课,贺光徊不用再回学校,从医院出来后他直奔饭店,但因为坐反了公交车耽误了时间,等到饭店的时候两边的长辈还有秦书炀早已经到了。 当着长辈秦书炀不敢问贺光徊是不是在医院出了什么事,只能强装镇定地和以前一样捏捏贺光徊的手说:「怎么来这么晚?早知道今天就让你开车去上班我坐地铁了。」 贺光徊脸色白得有点过头,进到包厢后眼睛都还没什么神采,是被秦书炀重重捏了两下掌心才回过神来。 他摆摆手,只说自己下课被学生抓着问问题耽误了会时间。 不过好在贺光徊本就像自己母亲,无论再大的事情到他脸上都不会有过多的表情。加上不爱多说话的原因,席间两边的长辈都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埋怨他最近瘦了好多,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他夹菜。 一直到吃过饭离开饭店的时候汪如芸才和走到贺光徊身边,母子俩性格一样,即便并肩走都没多少话可讲,一点不像走在前面的秦书炀母子——他俩倒是话好像说不完一样,时不时秦母还要上手捶秦书炀两下,叮嘱他不要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没长大一样。 走到外面人行道,汪如芸终于开口:「不喜欢这间餐厅?」 贺光徊顿了几秒才听清楚母亲的询问,他摇摇头,勉强挤出来一个笑:「没,你挑的我肯定喜欢。」 汪如芸点点头,语气轻了一些,挑着眉继续道:「看你吃饭的时候没吃多少,还以为你不喜欢。」 贺光徊抿着嘴浅浅笑着摇头,汪如芸继续借着由头教育道:「饭店还是要挑干净卫生一些的,口味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健康干净。你和……和小秦在外面吃饭也要这样,不要总想着好吃就去那种犄角旮旯里的小馆子里吃。横竖便宜不了多少,还把身体给吃坏了。」 没听见贺光徊吭声,汪如芸刚松下来的表情又绷了回去,音量都提高了一点,「听到了吗小光?」 「嗯……」贺光徊重新抬起眼来,胡乱点了点头,「听见了。」 这一听就是敷衍的语气令汪如芸心生不悦,正欲发作时贺光徊抢先开口:「妈,您还记得我姨婆吗?」 她停下脚步满脸疑惑地问贺光徊:「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姨婆去世的时候我都才十来岁。」 贺光徊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就是前几天写请柬的时候忽然想到阿婆了,她在世的时候总提姨婆,顺带着就想起来了。」 夜幕下她神情淡淡,眼里确实有一点复杂的色彩,但因为整张脸太过平淡,汪如芸一霎间还真有点猜不出来自己儿子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不过小孩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不值得大人也跟着他们说的思路往下想,猜不透就不猜。 汪如芸继续往前走,神情冷淡:「有什么好想的,都死几十年的人了。」 贺光徊问母亲:「姨婆是怎么死的?没算错的话她去世的时候都没三十吧?」 那么久远的事情汪如芸怎么可能记得清清楚楚,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个终日躺在床上不能挪动半寸的女人,「不知道怎么的,在田里干活干得好好的突然摔了一跤摔进沟里把腿摔断了,后面腿好了也还是没办法走路,瘫在床上瘫了好多年。后面瘫得嘴巴都张不开连饭都吃不了,那会也没现在这种条件专门找个人伺候她餵她吃饭给她把尿,没过多久就死了。也不好说是饿的还是哪儿的原因。」 姨妈还在世的时候没任何自理能力,汪如芸每天放学除了要帮着家里做家务外还要照顾姨妈替姨妈洗她那堆怎么都洗不完的尿布衣裤。等这些事情做完,她才有空去写作业。所以每想起这段日子,汪如芸都没多少好心情,从冷漠的语气里就能听出她有多嫌恶。 但始终都过去了。姨妈已经去世几十年,她都已经从工作单位顺利退休。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也不值得汪如芸再惦念,更不应该在后辈的面前把这种情绪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拢了拢情绪,拍拍儿子的肩膀,深情温婉了很多:「你惦记你阿婆是好事,说明你小时候她没白疼你。不过去世了的人,总念叨也不好。你马上也要结婚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是对她们最好的报答,明白吗?」 贺光徊木然点点头,心里沉得要命,牙关抵死了不讲一句话。 他腿软得厉害,觉得站不住,却怎么都不愿意伸手去扶早已经微微伸出来手的汪如芸,而是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第7章 贺光徊没开玩笑,下班之余就在测量院子面积,测绘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在网上随便找了点景观设计的干货,没几天就弄出来了张图纸。弄好后他把图纸往秦书炀身上一扔,捧着热茶一口一口轻啜着,接下来只等秦书炀把该买的植株买回来种下就好。 两个人行动力都很强,第三天秦书炀幻想中的那两株樱花苗就运到了家门口。 小树苗还没人高,连主干都细细的,货运师傅把它们从车厢里拿出来递给贺光徊的时候贺光徊接它们的动作都一再小心,生怕给它弄折了。 第14页 画图设计不难,真上手种花花草草对贺光徊来说还是为难了一点。图纸画成前他就一直在查资料,但好像效果甚微,肥料和营养土都还没到。唯一到的快递——一把小铲子,尺寸还买错了。 现在花苗靠在院子的墙角,贺光徊一手拎着小的可怜的铲子傻了眼,抿着嘴想了好久终于嘆了口气,扶着墙沿蹲了下去。 等秦书炀回到家,第一眼就看见贺光徊盘腿坐在外面院子里,吭哧吭哧地用那个「玩具铲」在地上刨坑。 贺光徊穿了件穿旧了故意放在家里当居家服用的套头运动服,他骨架不大,整一个缩起来坐在地上的时候从背影上看一点看不出来他已经三十出头,俨然一大学生的模样。 他挖得太认真,从堆起来的小土堆能看出来已经初见成效。原本没什么,但贺光徊动作间令秦书炀看到那个小的离谱的铲子就非常好笑了。跟演小品似的,秦书炀笑得几乎背过气去。 贺光徊远远扭着身子转过来,脸色十分不悦,眉梢嘴角都往下垮着「再笑这铲子就飞你脑门上。」 秦书炀憋着笑走近,「好好好,我不笑了。」 他弯腰伸手拉贺光徊起来,「怎么坐草皮上?一会着凉要拉肚子的,先起来。」 贺光徊挪了挪屁股,没能爬起来。而后面色如常地回答道:「蹲不住,腿没力气,坐着方便还省力。」 最近肌肉跳动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贺光徊走路时间长会觉得腿软,往下蹲也逐渐变得困难。为了避免消耗更多的体力,想来想去还是坐在地上更方便些。只是草汁染色,整条裤子不是泥土的黄就是草的绿,相当不好看,估计也相当不好洗。 秦书炀顿了下,嘴上嘀咕:「那也不能坐地上。」 他折回屋里搬来一把餐椅,弯下腰把贺光徊扶了起来坐回餐椅上,自己拎起那把小铲子继续贺光徊没挖完的「艰巨事业」。 没挖几下,秦书炀实在忍不住,扔着那把滑稽的小铲子开始笑,「不行了,我真受不了了。」 看贺光徊用小铲子那画面就已经足够好笑,到了人高马大的他身上,那画面简直辣眼睛,贺光徊只看了一眼就绝望加无奈地闭上双眼,上下唇死死地闭着才没笑出声。 不能再让这么滑稽的场面继续下去了,贺光徊摆手朝秦书炀说:「行了行了,别弄了,等新的铲子到了再挖。」 说话时他笑得肩膀都在抖,仿佛再多看一秒都能笑晕过去。 「不是,」秦书炀觉得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咱爸那边不有这些东西吗?他又是种花老手,周末他不是要过来接你回家住嚒?顺道让他把工具什么的带过来帮我们种了呗。」 前一秒还笑得眼睛都找不见的人,现在眼神冷得过分,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不用,我已经重新下单了,找的本地商家,人家保证明天傍晚就能到。」 秦书炀从地上站起来,用手背蹭了蹭贺光徊下巴,挑着眉问:「怎么?贺老师好像最近对太后和太上皇有小情绪呀?」 贺光徊嫌秦书炀手上有泥,身体让了让,「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就是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麻烦他,省得我哪里做得不对又被教育。」 说话时他眼神仍旧冷冷淡淡的,不知道是不是秦书炀错觉,他总觉得贺光徊不太敢看他眼睛。 贺光徊的心思说好猜也好猜,说难猜也也难猜。秦书炀定定看了他一会,试探着问:「那……二十二号晚上你还要跟着回去嚒?不行我和婚庆公司说,绕远一点去大学城那边接你。」 贺光徊摇摇头,撑着从椅子上爬起来走到屋里拿了条毛巾来。 「都说好了就不改了,我怕麻烦你不是知道吗?」随后他笑了笑,指尖凉凉的碰碰秦书炀的脸颊:「炀炀,你的婚前焦虑症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秦书炀站起来接过毛巾擦着,被贺光徊一问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提高了些。 「哪有!我焦虑什么焦虑?我有什么好焦虑的?你不早就嫁给我了,摆个酒而已我焦虑什么?」 他一心虚就嗓门大,从上学那会开始就没变过,像个陡然炸毛的大猫。 一般来说贺光徊都主打看破不说破,今天却一反常态毫不留情地问秦书炀:「真的吗?那怎么昨天晚上都半夜两点还突然坐起来背我爸给你写好的发言稿呢?」 秦书炀没想到自己昨夜爬起来的动静都那么轻了竟然还会被贺光徊发现,脸腾地就红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推着贺光徊往屋里走。 「哎呀,我饿死了,做饭做饭。」 贺光徊腿麻酥酥的还没缓过来,踉跄着往前跨了一大步,险些没摔地上,还好又被秦书炀牢牢扶着才稳住。 进屋前他俨然还没打算放过秦书炀,仍挑眉问:「所以,你到底在背什么呀?」 贺光徊好奇死了,伸手问秦书炀要那份发言稿:「给我看看,我爸最喜欢掉书袋了,别回头写一大堆没用的你还老老实实听他的话全背下来。」 玩笑归玩笑,秦书炀思路清晰着呢,听见老婆大人的命令后坚决地摇头拒绝,「嗯~不行,现在给你看了,我到时候没惊喜感算谁的?再忍忍,横竖没几天了。」 卫生间里,贺光徊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故意玩笑着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秦书炀的脸,「成,我期待你能背得下来,到时候给我个大惊喜。」 第15页 「瞧好吧,贺老师,我背书那可太擅长了。」秦书炀拎起擦手巾替贺光徊把手上的水擦干净。 他脸上的水珠没来得及管,亮晶晶的在脸上挂着,眼底的皎洁堪比明月。 按照传统,贺光徊周五晚就被贺求真接回了家。他得在家住一晚,等周日婚礼当天秦书炀一行人过来接他。 尽管后面已经和婚庆公司商量后划去了很多流程,但还是无法避免地累人。贺光徊离开开秦书炀就叮嘱他这两天就多休息,等贺光徊已经到家了,秦书炀还发了好多消息过来。又让贺光徊多喝牛奶,又让贺光徊没事就多休息储藏体力。啰嗦到贺光徊觉得秦书炀简直不单单是婚前焦虑,他可能是被老太太附体。 事实上不用秦书炀提醒,贺光徊也能照顾好自己。周六一整天除了喝水吃饭和上厕所外他连房间门都没怎么出,甚至连喝水都没过多地在客厅里停留,端着水杯出去接好水就又钻进房间里。仿佛不是回自己家,只是为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给自己找了个酒店暂住一天。 不过在房间里贺光徊也没真的睡着多久,他四肢肌肉跳动太严重,刚睡着没多久又会被这种不受控制的震颤弄醒。醒过来后小腿、胳膊都在隐隐抽痛,很难再继续睡着。 医生说肌肉跳动不是因为病情,而是因为病情导致的焦虑才会那么严重。但在贺光徊看来,这种解释说了等于没说,他无法不焦虑,特别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睡不着,又不想出去和父母呆在一起,贺光徊只能半靠在床上看手机。没想到翻着翻着,还挺想秦书炀。 他们俩不是一直住在一起,在没生病前贺光徊完全就是拼命三郎,能在教课和发文章的间隙还带着学生比赛,忙得脚后跟都不沾地。他经常住大学城那边的小破公寓里,两口子经常周末才能见一面。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有彼此的事业要忙,分隔两地互不影响才是最正常的状态。 可能婚期将近,除了婚前焦虑外,想念也会成倍地递增。 倏然间,房门被轻轻推开。 贺光徊下意识地把手机关闭反扑在床上,然后利索地从床上翻身站起来。只可惜双腿酸软异常,站起来的一瞬间小腿肚疼得他后背的肌肉都缩紧起来。 但他避开了汪如芸伸出来的手,转而费劲地反手撑着床头。 汪如芸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復原先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把刚刚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自从上次聚餐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儿子好像有哪里不对。不光她发现了,就这两天贺光徊反常的举动贺求真也察觉到他们的儿子有哪里不对劲。但长年累月的相处模式已经固定,夫妻俩谁也拉不下脸去问问贺光徊到底怎么了。 到了此刻,最先开口的还是缓过来的贺光徊。 他垂着眼,默默和母亲拉开了一点距离坐到了书桌前,眼睫低垂着问母亲:「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明早可能会比较累。」 汪如芸摆摆手,「白天你一直没出来,我和你爸也忘了,睡前整理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要把这个给你。」 说着,她从身后将一个小盒子拿出来,盒子里是码好的几根投资金条,还有一张银行卡。 很贵重的东西,汪如芸的解释却轻描淡写到仿佛里面装的是非常不起眼的东西。 「从你出生开始,每十年我和你爸就给你买一点,想的就是以后你结婚给你。卡也是,都是给你攒着结婚用的。现在都给你,以后你就自己保管,继续留着也行,回头和小秦商量好了,变现换套好点的房子也行。」 说到这里,汪如芸不满地撇撇嘴,「也不知道他爸妈怎么想的,给自己孩子买的房子竟然买一楼,地气那么潮,以后家具都要霉掉的。」 贺光徊还没来得及插话,汪如芸又继续说:「我听你爸说,你们还打算种花?」 提到这茬,汪如芸眼里的不屑更上一层楼,双臂都抱了起来,虽然她坐在床边和贺光徊视线平齐,可仍旧是自上而下地看着贺光徊。 「花有什么好种的,弄一身泥不说还浪费时间。你爸是马上要退休了,我不讲他。你能和快退休的人比吗?有这时间多发发文章,把职称评上去比什么都强。」 再说下去话题就真收不回来了,贺光徊终于忍不住打断:「已经种好了,那是露天小院,我连水都不用怎么浇。不会浪费我太多时间的,您放心吧。」 母子俩脸色冷下来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不是满含激动的倔强,而是漠不关心的冷淡。 贺光徊没伸手接那个盒子,只冷冷淡淡地问母亲:「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明天五点就得起床,这会困了。」 这几乎已经是从贺光徊嘴巴里说出来的比较重的话了,一时间汪如芸被问得失了神,恢復理智后她终于不再绕弯子,扬着下巴轻咳一声。 「周五回来你情绪就不对,是和小秦闹矛盾了吗?」 贺光徊否认:「没有,我们相处得很好。」 「那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今天一整天都拉着张脸?」 母亲眉心皱了起来,平素冷静淡漠的脸上很难得的出现了这样的表情。 贺光徊认认真真地看着母亲的脸,好一会后开口:「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以前……」 下一秒,汪如芸的脸色一变,眼底一丝震惊闪过。她扬着的下巴变了个方向,视线从贺光徊的脸上挪开,不知道看向哪里。 第16页 「以前怎么了?」 贺光徊目光定定,只一瞬间,较真的那个从汪如芸变成了他。 「我在想,如果以前的您知道最后我还是和炀炀在一起了,我们还要举行婚礼,你要坐在主桌上亲眼看着我爸把我的手放到炀炀手上,您和爸爸还会对我做同样的事情吗?」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 窗外树叶北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贺光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手垂于身侧,静静地看着汪如芸。 他不再说话,但也没打算把这个问题略过过去,就像很多年前在父母口中他「迟来的叛逆期」那会一样,神情平淡,但眼里有绝不退让的倔强。 过了好久,汪如芸也站起身来。她不轻不重地把那个盒子放在书桌上,手指带了点力将盒子往贺光徊的面前一推。 「我仍旧会这么做。」 汪如芸镇定地回答,「就算知道我最后还是会同意你们走在一起,就算明天我还是会出席你的婚礼,亲眼看着你爸把你的手交给秦书炀,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我想我的孩子过正常人该有的人生,我有什么错?」 咚的一声,贺光徊跌回座位上。 他晃晃脑袋,随后苍白一笑,点着头对汪如芸说:「嗯,我知道了。」 汪如芸离开房间前,一直没再抬起头来的贺光徊将头抬了起来,他指尖用力地抠着汪如芸送给他的那个盒子,「我还是希望,以后您和爸爸对秦书炀能好一点。他……」 话语被汪如芸打断,她手搭在门把手上,冷冷地打断贺光徊:「太晚了,休息吧。」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打开,又被不容置喙地关上。 贺光徊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一盒子的心意久久不能回神。情绪翻涌,他感觉到双腿的肌肉又开始剧烈跳动,疼得他不自觉地抓紧裤子两边的缝线。 后面跌跌撞撞终于爬回到床上的时候,贺光徊满头冷汗地将手机翻回来。 手机界面被消息预览铺满,贺光徊没能把手机拿起来,只是手指轻轻滑动将消息点开。 【炀炀】:小光,十四年前的明天,三月二十四日。你被我们班班主任借来我们班讲题,当时你整双眼睛都盯着黑板上的物理题,应该没有看到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我。 【炀炀】:小光,祝我们新婚快乐。 【炀炀】:也祝我,爱上你十四周年快乐。 第8章 知道正式的宴会要到晚上开始,秦书炀还是不可避免地从后半夜就开始激动到睡不着。前几天贺光徊开玩笑说他婚前焦虑,秦书炀还理不直气也壮地反驳自己有什么可心虚的。 事实胜于雄辩,当凌晨四点秦书炀拎着浇水壶站在樱花树苗前,水珠洒下浇到了他裤脚上,秦书炀往后跳了一步,回过神来被自己蠢得发笑。确实是婚前焦虑,已经焦虑到大半夜在这发神经浇花了。 他回头朝落地窗里看过去,客厅已经在周六的时候找家政公司过来打扫了一遍,现在所有的家具都泛着锃亮又温馨的光芒。 哪里都没改变,仍旧还和以前一样,充斥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柜子和墙壁上贴着的喜字又在提醒着秦书炀,天亮以后就不一样了,他们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一段从今晨天空泛起鱼肚白到未来很久很久,两个人都长眠于地下都不会改变的,名正言顺的生活。 放下浇水壶,秦书炀趁着灯光摸了摸小小的树苗,而后莞尔一笑。 「快长吧,长大了就没这么娇弱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秦书炀焦虑的点从睡不着变成了急赤白脸要忙着出门去接贺光徊。 化妆师让他头天做个面膜好好睡一觉这件事被他忘得干干净净,长期驻扎工地的糙汉本来就难化妆了,他化妆的时候还老动,被化妆师朋友抬手给了个大比兜才老老实实坐回座位上。 身子安分了,嘴没闲着。 化妆师替他打粉底的时候他问:「你们说现在小光起床没?他长那么白,应该不用粉底吧?」 后面到弄眉毛,秦书炀又问:「需要这么复杂吗?我平时不挺帅的吗?快点吧,我么么等我很辛苦的。」 絮絮叨叨,一直讲个没完,好几次淡色的唇膏都涂到外面去了。气得化妆师又照他肩膀上给了一下,并且咬着牙骂道:「你再话多,你十一点开席了都接不到贺光徊!」 一早上不知道在忙什么,但就是一堆碎碎的事情。等到贺家的时候都已经九点,离所谓的良辰吉时只差五分钟。 秦书炀从车上下来,陪着一起来接亲的朋友将一束素净洁白但十分优雅的马蹄莲手捧花递给秦书炀。 他们笑着拍拍西装革履英俊非凡的秦书炀,发自内心地恭喜道:「老秦,十三年长跑,今天可终于圆满了嗷。」 晨光下,秦书炀看着手里的捧花,又仰头看看楼上阳光中贴着喜字的那道玻璃窗。 忽然间一直惴惴不安的心落了下来,秦书炀的心静得不行。就如同过往的每一次大考,最后一个字写完交卷的时候那样。觉得自己已经这么努力了,考得好是他应该得到的嘉奖。 一对同性恋在一起本就不容易,这么大张旗鼓地办婚礼更是罕见。所以接亲没能像别的新人那样还有什么游戏、堵门的环节。 除了秦书炀身边跟着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和他手里那束洁白的捧花外,这场接亲仪式简单到还以为是几个年轻人脑子拎不清大早上就来找朋友玩。 第17页 但不重要,十多年蹉跎,这场婚礼的仪式感远远大于了它的实用性。 敬完酒水收了改口红包后,秦书炀落落大方地把身旁的贺光徊搀扶起来,在一片庆祝的喧闹声中,秦书炀再没松开贺光徊的手。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见的声音贴在贺光徊耳朵旁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再也不用只能在小区楼下等你了。」 上午不算真的开席,只是接到贺光徊后要回秦家也象徵性的给家长敬个酒,然后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吃顿饭。下午则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拍点婚礼当天的留影,真正的宴会得到傍晚。 东奔西跑一天,两个人的妆早就花了,被各自的化妆师抓进两侧的休息室补妆。分开后,秦书炀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为了消除这种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那份老丈人早早为他写好的发言稿,开始一边化妆一边反覆背诵。 当不多的宾客尽数落座后,台上的司仪说:「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今天的第一位新郎。」 身旁的好友轻轻在秦书炀的后背推了一下,一直到这个时候,秦书炀都还觉得像踩在云端上。他脑子里仍旧还是贺求真替他写好的那个发言稿,以至于每朝前走一步,眼前的水晶灯就更晃眼一点,脑子里的那些文字就更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一种即将要抽离出来的虚幻感。 因为和司仪沟通过,不想这场婚礼有什么煽情的片段,所以司仪的主持方式更像说脱口秀,他甚至玩笑地说:「这次主次简直给了他职业生涯一个不小的挑战,就连要如何称唿下面出场的主人公都在家想了好半天。」 说这句话的时候台下轰然笑了起来,笑过后又全都静默了下来,而后是一些秦书炀看过无数次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到现在已经趋近于麻木的异样眼神。 台下只有不多的七桌亲友,还大多都是秦书炀这边的朋友和家人,贺光徊那边的除了父母外,就是现在一起工作的同事。 但最值得高兴的事情是秦书炀总算看到了丈母娘的笑模样。她今天穿得很得体,优雅地同秦家的父母坐在主桌,也同样笑得非常欣喜地看向台上。 接着,司仪继续他的脱口秀,「不过还好我职业素养在这,我这不就想到了该如何称唿了吗?」 「下面,让我们欢迎新郎一生一世的爱人——」 宴会厅的大门被缓缓拉开,白天身着黑色西装的贺光徊换了套纯白的西服。和所有别的新郎的另一半出场方式一模一样,他一手捧着鲜花另一手挽着父亲的臂弯,和父亲一起在聚光灯的照射下,顺着铺满鲜花的玻璃台一步一步朝前走。 明明就是那张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什么改变的脸,明明就还是一如既往的只是挂着一点点淡淡的笑。可在漫天水晶吊灯和鲜花的映衬下,当贺光徊一步一步走近的时候,秦书炀还是没忍住低下头用手遮住眼睛,掉下来了好大一颗眼泪。 那一瞬间,宾客,鲜花,水晶吊灯通通消失不见。秦书炀只能看见幽暗的四周忽然从天而降一束洁白的光,光的最亮处是贺光徊。 是坚定不移,满眼是他,朝着他走过来的贺光徊。 情之所至,秦书炀这滴眼泪掉的猝不及防,吓得司仪连忙捂着话筒找人要纸巾。 「没事……」秦书炀抬起头来,他摆摆手而后自然地牵住身侧的贺光徊。 也就那一下子掉了好大一颗眼泪,可秦书炀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整个鼻尖和眼尾都红得厉害。鼻头也因为掌心的触碰粉底被蹭掉了一点。帅仍旧帅,就是多少看起来有点不符合他三十来岁的滑稽。 从贺光徊走到秦书炀身边开始,秦书炀就没再正脸对过司仪,整颗头都偏着一直盯着贺光徊看,司仪叫了好几声他才恋恋不捨地把头扭回去。 父亲还在,贺光徊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勾勾手指挠了下秦书炀掌心。 因为这一小段插曲,司仪不得不再开启他的脱口秀事业,就着两个人肉眼可见的恩爱开一段玩笑,然后再兜兜转转继续接下来的环节。 话题绕回来,司仪问双眼通红视线却死死黏在贺光徊身上的秦书炀:「那么,我们新郎有什么想对爱人说的吗?」 说罢,他将话筒递给秦书炀。 这个环节应该是最简单的,早在一周多前饭局结束后贺求真就把发言稿递给秦书炀了,一千多字的东西他反反覆覆背了十来天,早就记得滚瓜烂熟。 然此刻看着贺光徊的眼睛,秦书炀忽然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时光在眼前急速地倒退,脑海里原本应该在这个场合里要说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找不出来。 唯一能想起来的还是十三年前的一个夏末的夜晚,贺光徊也像现在这样,满眼温柔地看着他说:「我愿意。」 说这句话的时候贺光徊的表情和现在一样,淡淡的。语气也很轻,可秦书炀还是能从他终日不变的平淡语气重听出来了一点点名叫开心的情绪。 「炀炀……」 台上太久没有说话,台下的宾客不免发出细碎的动静。贺光徊小声地叫了秦书炀,他眼神未变,用和当初一样的语气对秦书炀说:「随便一句话都行,说『我爱你』就可以。」 什么话都可以,只要你开口,我都会跟你走。 长久的静默中,宴会厅四面八方到底音响突兀地传来一声长嘆,而后跟着一声轻笑。 第18页 秦书炀舒了口气,哽在胸口的那个糰子被拉平铺开。 他低沉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递到每一个音响,「98年的时候我高三毕业,离蓉大差了不到二十分。我想復读,和家里闹了一整个暑假,我妈生气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打工,气得家里笤帚都打断了两根。但等开学的时候还是得偿所愿地背着书包重新回到了。不过我妈嫌我丢人,花了两倍的学费把我转到了另一个高中里。」 台下主桌边的李淑娴和贺求真都愣了。 李淑娴没想到自己儿子怎么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情,而刚回到座位上没多久的贺求真则是觉得自己写那么好的发言稿,秦书炀竟然半个字都没想起来,简直浪费。 秦书炀整个身体都转朝贺光徊,在停顿的几秒钟里,李淑娴面子挂不住,只能讪笑着和旁边的亲朋打哈哈:「莫听他乱说,我啷个可能打娃儿嘛……」 「高四下学期,小光被物理老师从他们班借来做一道我们整个班都做不出来的力学题。他进来以后都没多看一眼,拿了支粉笔就站在黑板面前开始解题。我是復读生,长得也高,只能坐在教室最后面,那天我眼镜落家里了,抬头看解题步骤根本看不清,只觉得解题的那个人手可真白真好看。」 和秦书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带头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更是大着胆子说:「嬢嬢当初就该送你去打工哈哈哈哈。」 贺光徊也笑了起来,他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个独属于秦书炀的秘密。 台下汪如芸斜眼睨了李淑娴一眼,很快又将头偏向自己丈夫,她把声音压很低很低,满是诘问:「你当年级主任的,竟然没看出来,不知道你平时都在干什么。」 贺求真眉头也皱了起来,同样很小声地说:「我真没看出来,那会小光很乖的。」 其实那一年的復读生活其实过得非常快,几张试卷几道解不开的大题就是一天,秦书炀只能也只是借着去问问题的机会才能和贺光徊说上几句话。 只不过也能借着这个理由去小卖铺给贺光徊买点饮料,又或者晚自习前休息的那一个小时两个人在学校后面的小饭馆吃顿火锅粉。 过得太匆忙也太正常,就像两个忽然认识,又走得很近的好朋友。 秦书炀继续道:「很快高考结束,我没忍住去问贺光徊打算考哪里。他成绩太好了,我在担心他会不会去省外念书。去问他的头天晚上我失眠了一宿,担心他考得不好我去问的话会不会太不礼貌,又担心他如果考太好了,那我爸妈还会不会同意我再復读一年。以及……」 说到这里,秦书炀自嘲地笑了下,看贺光徊的眼神温柔更甚:「我大他一岁,却变成他学弟的话,会不会更难追到他。」 「笨蛋……」贺光徊撇过头笑了声,他手心被秦书炀握得出汗,但还是和他紧紧地十指扣着。 「没想到他竟然和我报的是同一所大学,还是同一个专业。我觉得我和中头奖没什么差别,高兴得要死。」 他看向台下,对着他两个好朋友扬了扬下巴,「当时太高兴了,又怕自己太高兴吓到小光,只能拉着我两个哈儿朋友出去喝酒喝到通宵,回来又被我老汉儿打了一顿,说我带坏别家的好娃娃。」 所有的事情在别人眼里都是再小不过的事情,它们不值得被铭记,日子过一天日历撕一张,这些小事也就跟着光阴被扔在记忆匣子的底层。 但这些事都和贺光徊有关,那就值得被秦书炀铭记。是每隔几天,都要把它们翻出来擦一擦上面的灰尘,好让它们一直在心头熠熠生辉的程度。 「进大学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但小光太爱学习了,我想带他去熘冰,他就拉着我去画图,我说我想看电影,他问我物理作业做了没,然后根本不允许我反对地把我带去图书馆看力学。被他生拉硬拽学了几年,我竟然也能和他一起被保研了。」 关于这点,秦家后面咂摸过来后是感谢贺光徊的。虽然没明着正儿八经地对贺光徊说过一声谢谢,但每次看到贺光徊,饶是暴脾气的李淑娴都再没对贺光徊说过一句重话。 现在回忆到这里,李淑娴也同样慈爱又感激地看着贺光徊,然后又把头转向汪如芸,刚要有感而发,就看到汪如芸不着痕迹地把头转了过去。 碰一鼻子灰的李淑娴悻悻又把视线转移到台上,听秦书炀继续说。 秦书炀吸了吸鼻子,「拿到拟录取通知的那天我高兴过了头,在走廊上就亲了小光一下。就是那一下好死不死被老师看见了,当天辅导员就把家长叫来了。」 「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我爸就差点把我头拧下来,后面被带回家,我妈还说要带我去看精神科,要送我去戒同所。」 这一瞬间两边的母亲又好像找到了共同话题,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对方,眼底的尴尬能覆盖整个宴会厅。 汪如芸向来镇定,李淑娴却压不住性子,堪堪解释说:「我就是吓吓他,我哪能做这种事,万一弄过火了娃儿下半辈子怎么办?」 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李淑娴从未有这一刻那么想寻求认同感。顾不上那么多,心直口快地问汪如芸:「你说是吧?」 汪如芸脸色不太好,点点头回应:「都是为了孩子好罢了……」 过去过得多煎熬,闹得多凶,现在都能一句轻描淡写。至少在这一刻,从秦书炀的口中,这件事也没多严重。 第19页 他低低地继续倾诉,「那个暑假我都没见到小光,后面翻墙出去找电话亭给他打电话也打不通。我以为他要和我分手的,他家里管太严了,我怕他受伤。我当时都想好了,如果他要分手我不会怪他。如果真那么喜欢,就毕业了再试试能不能追回来。」 这期间贺光徊都没再有过什么表示,他只静静地听着秦书炀一路往下回忆,唯独当秦书炀提到担心他受伤的时候给了秦书炀一个类似于是安慰的笑。 奔忙了一整天,贺光徊其实是有点累的。原本他想着秦书炀只会照着演讲稿上的内容背完那一千多字,没想到他能临场发挥那么多。到了现在不光秦书炀想说,他自己也想听,只能紧紧牵着秦书炀的手以此借力陪秦书炀继续站下去。 「开学的时候,小光晚了一周才来报导。那天我刚好要去找老师拿东西,远远就看到小光站在走廊。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往前走。」 「可他走得很慢,像是一直在等我,可又不看我。」 一直说话蛮欢快的秦书炀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蓦然变沙,刚恢復常色不久的眼尾又悄然染红。 秦书炀声音有些颤抖,话筒遮住他也同样抖动的双唇。 「我跟着他的方向朝他走过去,一直到我们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小光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和我肩并肩地往前走,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甚至还爬了两把楼梯。后来,他轻轻地用肩膀碰了一下我,只一下,就一秒,立马就分开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就只想跟着他一直往前走,一步都不要停。」 垂眸才发现贺光徊的眼尾也带了一点红,秦书炀抬手替贺光徊把眼角的水光隐去,而后他第一次主动地把视线挪开,转向台下主桌上坐着的四位长辈。 「研究生和博士这七年,我们去了甘肃、去了云南,去了山西,最后还一起去了东京。虽然每次放假回家都再没看过家里人的好脸色,但仍旧不妨碍我们一起做课题,一起做项目,一起去人生前二十年都没去过的地方。」 秦书炀目光落在长辈的身上,他朝着自己的父母和贺光徊的父母鞠了一躬,十分、万分认真地说:「小光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爱人。这十来年的时间里,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同学,是我唯一的最坚定的战友。现在,我想再问您们一遍,我可以和贺光徊在一起吗?堂堂正正的那种,不用担心会被骂,也不用只能到小区门口,然后目送对方离开的那种。」 花高价请的婚庆公司不是白请的,早在秦书炀不按套路出牌后,场控就及时把原定的录像换成了另一份。 台上的电子大屏幕开始播放两个人这些年拍的照片,从两个人的高中毕业照一路放到他们两个人穿着博士服在樱花树下的合照。 等秦书炀问完,照片又倒放回一张两个人在甘肃拍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人的背后是漫天的黄沙。风很大,贺光徊和秦书炀的眼睛都被吹得半眯着。他们穿着很简单的衬衣,头上带着一顶很大的遮阳帽。 毫无美感的一张照片,只是聊做留念。可照片的一角却写着,这是科研项目组完成某某项目后的纪念。 不知道是谁带头鼓的掌,霎时间宴会厅里被掌声淹没。 李淑娴手掌都拍红了,点着头满含热泪地大声回应自己儿子:「妈妈同意你们在一起啦,你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喔!」 仿佛还嫌不够,她扯了一把旁边的丈夫,丈夫也跟着点点头说:「莫要吵架哈,好生过日子。」 后来,秦书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他拉起贺光徊的手背虔诚地落上一枚吻,眼睛黑亮地对贺光徊说:「小光,你碰我肩膀的那天晚上,我们躲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和你说『小光你别怕,我能想办法让他们同意。我不会让你白落落一场空,我能让你赢。』」 「现在,我做到了。」 「以后的每一天,咱俩的每一关,我都会让你继续做胜利者。」 婚宴结束后的那个晚上,在他们那个一楼带小院子的家里,秦书炀和贺光徊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场。 后半夜的时候下了场春雨,雨声混合着嘎吱响的床脚,成了这场婚礼最后的旋律。 天空泛起灰色的白时,秦书炀把贺光徊从浴缸里抱了起来回到房间。他身上只裹着一条毛巾,没来得及穿衣服,但认真地帮贺光徊把被角掖好。 当秦书炀从床头柜里拿出烟盒打算去外面抽菸的时候贺光徊撑着坐了起来,拉了秦书炀一把。 被子从贺光徊的身上滑落,他白皙的皮肤上全是今夜留下的痕迹。 「外面凉,就在这抽吧。」 说完,贺光徊往里面挪了一点,拉着让秦书炀坐过来。 他眼睛还是好红,说不清是酒精的原因还是别的,只是看向秦书炀的时候,眼底的还是化不开的浓情。 烟雾在两个人中间缭绕,贺光徊借着秦书炀的手,也叼着那根烟抽了一口。 屋外雨声仍旧,两个人一人一口将那支事后烟分干净。 最后嫌不够,又从对方的口腔里再贪恋地尝了尝余味。 吻到快窒息时,贺光徊捧着秦书炀的脸,轻声说:「确实是很大的惊喜。」 「什么?」秦书炀嘴里、手里还有脑子里,都是那支烟苦涩又甜蜜的余味,根本运转不过来。 第20页 贺光徊又啄了下秦书炀的唇角,「你说给我的惊喜,我感受到了,这是我活到现在最大的惊喜。我很喜欢,所以也想给你点回应。」 说罢,他勾着秦书炀重新躺下,交叠前,他说:「愿时光仁慈,能让我陪你长长久久。」 第9章 两个人没有那个红本本,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没有婚假。说到底也没时间真让贺光徊休十八天,学生的比赛那么重要,他要是扔着不管就太误事了,没这么当老师的。更何况秦书炀也忙,婚礼当天都还有同事打电话给他问工作上的事情。 两个人这场婚结得匆匆忙忙,第二天秦书炀吃过早餐后抱着贺光徊的脑门吧唧亲了一下就拎着西装外套出门上班。半点没有想像中新婚后第二天那种浓情蜜意的亲密。 不过好像本该如此,生活不过一个日出接着一个日落,一切如常才是最好的。 周一的课在下午,贺光徊刚好能偷个懒在家休息休息。周二就不行了,上午第一节课,他必须要早起。 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贺光徊仍旧觉得累,周天夜里折腾得太狠,即便休息了一天现在站起来也还是觉得两腿发颤。 他闭了闭眼,按照惯例晃了晃旁边还在熟睡的秦书炀:「炀炀,差不多醒了。」 秦书炀翻了个身,咕哝着抓过贺光徊的手贴着自己脸颊蹭着,「五分钟……再睡五分钟。」 说完还抓过被子牢牢盖过头顶,不让一点光透进去。 贺光徊抽了抽自己手,没能抽得动,只能隔着被子挠了他两下,「不要犯懒,五分钟以后赶紧出来。」 手被松开,贺光徊顺利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到门口时他想了想又把灯关掉。秦书炀上班就在市里没必要陪着他起那么早,再睡一会也没什么问题。贺光徊只用留好早餐就行,等秦书炀赖够了起来不至于空着肚子去上班。 站起来还只是感觉双腿隐隐酸软,等真的走路的时候贺光徊才觉得是真的不对劲。他两条腿跟踩在棉花上一样,每一脚都深浅不一。 客厅没开灯,贺光徊走得万分艰难,在不多的一点光线里他每迈出去一步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只脚要放在哪里。好不容易撑着家具走到厨房,贺光徊仅仅因为松开手去找墙壁上的开关就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客厅里东西整齐,厨房瓶瓶罐罐却多。他自己摔了不算什么,主要是带倒了很多东西,叮呤咣啷的,比任何闹铃都要吓人。下一秒秦书炀顶着一蓬鸟窝一样的头髮从房间里沖了出来。 「怎么了?!」秦书炀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面上还全是刚睡醒的惺忪,眼底俨然变成了惊慌。 贺光徊被摔得发懵,倒不是多疼,就是感觉魂都摔离体外了,被秦书炀一问才回过神来,「没……没事,就是没看清被绊倒了。」 他将被自己带倒的那些瓶瓶罐罐从身上拨开,双手撑着动了动。然后没什么意外的,刚刚发力的胳膊软了回去。现在的贺光徊,压根没法倚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撑起来。 「别愣着了,过来拉我一把。」贺光徊笑了声,松软的胳膊举起来递给秦书炀,语气平淡一点没难过的异样。 怕贺光徊摔到哪里他自己不说,秦书炀扶他起来的动作一再小心。因为太过紧张,他整个人绷得很紧,都能看到牙关在死死咬着。 扶起贺光徊,秦书炀索性将他抱出厨房放到外头的餐椅上,接着秦书炀又撩开贺光徊的衣袖裤管。 「真没事,要有事我就说了。」 秦书炀没说话,只翻看着贺光徊的周身,直到确认没哪儿手上才抬起头来。 他哑声戳穿:「是因为没劲吗?」 微弱的晨光下贺光徊垂着眼,过了好几秒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捏捏秦书炀光着的肩膀,「没事,就是摆酒那天累的。你快去穿衣服,一会着凉了。」 秦书炀没动,宽阔的掌心揉着贺光徊微微发红的膝盖。他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掌心烫烫的贴在贺光徊刚刚摔到的红处,烫得贺光徊觉得痒。 贺光徊用掌心抵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秦书炀,又重复一遍:「快点,一会着凉了。」 一开始贺光徊还能感觉到秦书炀的掌心只是轻轻地覆盖在他的膝盖上,他的动作轻柔有规律,是真的实打实地在替他揉着红的地方。到了后面,秦书炀的掌心就几乎地压在贺光徊的膝盖上,他不再有别的动作,只是重重地贴着,一动不动,头也不抬起来。就像一尊顷刻而成的石像。 贺光徊耐心地喊他:「炀炀。」 后又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见秦书炀仍旧不动,贺光徊的脾气莫名地也被点燃,正儿八经地喊了秦书炀的全名。 「秦书炀,清 晨八早的,魔法披风哈。」 秦书炀错愕地抬起头来,蓄满了水光的眼眶倏然瞪大,那些晶莹又全都收了回去。 贺光徊家教严,性情也淡。认识他到现在,秦书炀很少听见他叫自己全名,更别说叫了全名后面还跟着句本地话骂人的话。 「小光你……」 贺光徊脸板着,伸手戳了戳秦书炀的肩窝,真上脾气了,说话前所未有的沖,「我咋?我今天摔一跤你不高兴,你要难过半天。再过两年我动都动不了,你要怎么办?」 这种话说出来刺得秦书炀心脏抽着抽着的疼,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句话是从贺光徊嘴里说出来的。 第21页 这个明显摆在两个人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但一直被秦书炀努力忽略的现实,此刻一点情面地被另一个当事人戳穿捅破。而秦书炀却连回应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见秦书炀不说话,贺光徊冷冰冰地问:「到时候你也要像今天这样,只会抓着我的手然后蹲在旁边哭吗?哭完了呢?咱俩大眼瞪小眼,等什么时候瞪累了饿晕了,双眼一闭就算一天?」 「不是……」秦书炀骤然间像回到了十来岁没考好后被班主任诘问时那样,心里只有无尽的慌乱和无措。 他干巴巴地辩白:「我就是心疼你……另外……还有没准备好。」 贺光徊柔软的指腹蹭过秦书炀的眼角,不同于先前的冰冷,他温柔地说道:「炀炀,我们早该准备好了不是吗?」 「以后我会经常摔跤,会拿不动东西。甚至到后面,我会直接无法行走,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併发症。」贺光徊柔软下来说话的声音很淡,尾音会习惯性地拖着一点,余余裊裊十分好听。 此刻,他用最温柔的调子,说着最残酷的话,冷静到不像在说自己,而是在陈述一个渐冻症患者的一生。 贺光徊微微弯下身,他用额头抵着秦书炀的额头,「你要准备好,我也要准备好。」 「嗯……」秦书炀回应里不免带了鼻音,他将头往上扬了点,企图用亲吻让自己缭乱的内心平静下来。 见秦书炀慢慢恢復平静,贺光徊的声音更温柔了点,「所以答应我,以后不要为了这么点事情内耗好不好?你看今早,明明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坐着吃顿早餐再各自去上班的,但现在时间都浪费了,咱俩只能出门买个煎饼一边啃一边赶路,太伤胃了。」 「以后我会早起半小时,肯定让你舒舒服服把早餐吃了再出门。」秦书炀瘪着嘴,跟着贺光徊的话像个小孩儿一样在那作保证:「我想好了,我以后不赖床了,早起一小时都行,我先送你去上班再回市里。反正今早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了。」 气氛实在低沉,像一把长期没使用拉不开弦的大提琴,每一句保证都涩得不行。继续在这种气氛里纠缠下去,今早肯定没法好好工作了。 贺光徊定定看了秦书炀一眼,突然破开笑了声,捏了下他咪咪,「你先保证以后出卧室肯定穿好衣服再说别的吧。」 客厅的窗帘没拉,从院子外面一眼就能看得见里头的光景。现在已经有起得早的老大爷在外面晨跑,秦书炀一手捂着胸口耳根倏地红了起来,啊啊啊叫了两声钻进卧室。 「你赶紧去洗漱,速度!」 教育秦书炀的时候贺光徊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这句话没开玩笑,早在举办婚礼前他就已经慢慢在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以前他虽然性子淡,但其实做事是一点不磨蹭的,当初繁重的课题压着压根不可能让他什么事都慢悠悠地来。习惯养成后贺光徊一直到生病前都是蛮利落一个人,所有事情都做好规划,然后在规划内又尽早尽早地做完做好。 后面肌肉跳动开始日渐频繁,贺光徊经常被这一身体变化打断思路阻碍行动。 他不得不在批阅作业的途中放下笔搁下滑鼠休息好一阵再继续,又或者原本就赶时间进教室,但越想走得快一点,发软的双腿就越是步伐不稳,导致贺光徊好几次险些摔在走廊,只能每次压着性子慢慢走。 当大学老师没外人想像的那么轻松容易,特别是刚开始几年,要忙的事情太多。身体的变化极大地压缩了贺光徊本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就像他和秦书炀说的那样,以后麻烦只会更多,仅仅走得慢这么一点事情暂时还不值得他内耗破防。 第10章 医院开了延缓病情和缓解焦虑的药物,贺光徊吃了以后蛮有用,他肌肉震颤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微走几步路腿上的肌肉就跳得没完没了。 不过白天太累夜里还是会很严重的抽筋。也不一定是小腿,反正前一秒还睡得好好的,突然下一秒身体某个部位的肌肉就开始疯狂跳动扭转将贺光徊从睡梦中生生拉出来。 这个过程要持续好久,最短也要好几分钟,时间再长一点贺光徊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肌肉跳动平息了还是他在疼痛中醒来又被疼痛麻木后睡了过去。 起先贺光徊还能忍,到了最近就不太能继续忍下去,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都只能把秦书炀叫醒,让秦书炀帮着揉一揉或者热敷。 短短几天,秦书炀从一开始每次被贺光徊叫醒时一脸蒙圈,手忙脚乱去放热水投毛巾到现在已经可以自觉地给自己那边的床头留一盏小夜灯,在贺光徊发出第一声闷哼的时候就迅速爬起来。 就跟忽然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秦书炀已经练就了可以闭着眼睛从床上起来走到主卫里放水投毛巾的本领。 进卫生间的时候还一副再给他三天三夜都睡不够的样子,等从卫生间里出来,秦书炀就已经可以精神奕奕地用热毛巾敷在贺光徊肌肉剧烈跳动的地方替他仔细地揉着。 肌肉跳动的地方不固定,绝大多数都是小腿肚,但偶尔也会有比较刁钻的部位。比如脚底板,又或者是大腿内侧。有次甚至是在后背肩胛骨的地方,贺光徊疼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但不管是哪里,总归是疼,持续的时间越长他就越疼。等肌肉跳动渐渐平息,贺光徊通常周身冷汗。 第22页 这个时候秦书炀拧过来的热毛巾就还能继续发挥它除了热敷以外的作用。确定贺光徊不会再疼后,秦书炀会折回卫生间再打来一盆热水重新拧干毛巾替贺光徊仔仔细细擦一道身上。 担心冷热交替贺光徊会感冒,秦书炀擦的时候很小心。他半跪在床边,借着夜灯只把贺光徊的衣服撩起来一点点,够着身子地替贺光徊擦身。 灯光微弱,他得眉头皱成川字,好像不会累一样,每一个动作都万分谨慎,同时也万分温柔。 在这种熨帖的温柔里,脱力了的贺光徊基本讲不了几句话就又会睡过去。只是在阖上眼的前一秒会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不管手心手背反正胡乱地蹭蹭秦书炀。 他的指尖有点凉,指甲剪的很短,有些时候蹭到秦书炀的耳垂秦书炀会痒,秦书炀只能眨着眼睛避开后又拉住他的手往被子里塞。 替贺光徊掖好被角,秦书炀还不急着睡,他会把水盆端回卫生间把水倒了,如果地上不小心被他弄撒了一点水,他还会仔仔细细地把地上的水清理干净。不然如果卫生间里一直这么湿漉漉的,他担心贺光徊起夜的时候会被滑到。 等这一切做完,秦书炀才会重新躺回到床上。 有些时候窸窸窣窣的动静会让贺光徊重新醒来,眼睛半阖半怔地望一眼刚刚躺下的秦书炀。 太困和太累,贺光徊眨眼的速度都很慢,睫毛扇动像被雨淋湿翅膀的蝴蝶,看得秦书炀心软成一潭湖泊。他会轻轻凑过去吻一下贺光徊的眼睫,用很小的声音哄道:「乖乖的,闭上眼睛睡觉。」 夜里静悄悄的,所有的事物在夜色的笼罩下都笼上了一层名叫温柔的纱布。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书炀的嗓子有点哑,带着不多的一点倦意。 贺光徊听得不真切,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个温软的壳里。 壳里视线模煳,声音朦胧,疼痛和酸软可以被忽略不计,能让他放下一切就这么放放心心地睡下去。因为壳外有秦书炀,还有一盏恰到好处的小灯。 早上要早起,夜里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除开周中忙于工作外,周末两个人还要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到和家在对角线另一端的医院做延缓锻鍊,秦书炀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等夏天的衣服从柜子里翻出来要穿的时候,秦书炀整个人都愣了。 他两手拉着空出来好大一截的裤腰,满脸震惊地对贺光徊说:「么么,我竟然瘦那么多呢?!」 少年的时候喜欢打球,上了研究生以后跟着项目东奔西跑,到了东京在小日本那边饮食清淡分量又少,秦书炀的体重几乎十年如一日的没怎么变过。一直都是高高瘦瘦,脱了衣服能看到一层恰到好处的肌肉模样。 给他买衣服一直都是那个尺码闭着眼睛买,没想到今年夏天能瘦那么多,贺光徊看着空出来的那一节裤腰也吓一跳。 贺光徊伸手拉住秦书炀的裤腰左右拽了两下,「怎么能瘦这么多……都能拽得动了……」 察觉到贺光徊浓烈的自责情绪,秦书炀一把抓住贺光徊的手,又开始不着调地乱说话:「喜不喜欢现在这款187人鱼线明显型帅比?嗯?说话?」 「噗!」贺光徊象牙白的脸骤然红了起来,他的手正被秦书炀拉着往腹肌下探进去,登时心情复杂到挤掉了刚萌芽的那一点自责,「你能不能正经点?」 秦书炀手一松,才不管裤子已经掉到了小腿,只低头一把将贺光徊往自己怀里揽。 他用还没剃干净胡茬的脸使劲儿地蹭着贺光徊本就发红的脸,「最近不是流行这个嚒?就是流行瘦一点儿的,我单位上的小姑娘小伙子都开始减肥了,我这样正正好。」 贺光徊笑着避着秦书炀的脸,心里又止不住发酸,「可这也太瘦了,这几个月你真的太累了。」 秦书炀捏捏贺光徊下巴,朗声道:「行了,别矫情。我又不是没休息,这不是夏天太热吃不进去工地旁边的快餐吗?」 他故意夸张地吐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快餐店做什么都一个味儿,全是豆瓣酱那股味道,吃两口就腻得不行。等这阵忙完了下班能早点我回家吃两顿你做的饭就补回来了,你炀哥什么胃口你不知道?」 贺光徊眼睫垂了下来,沉吟几秒后说:「我想想办法吧,尽量上完课就回来,等你回来就能吃饭。」 按照现在的病情发展,贺光徊只是蹲不住和走路慢一点,但双手的功能没有怎么影响,做顿饭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秦书炀不同意呀,贺光徊才这么讲他脸就垮下来了,「厨房这种地方是你进的吗?」 秦书炀故意垮着脸,眉心那道细细的纹路竖着,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说:「我跟你说我们蓉城的男娃子领土意识有多强你是半点都摸不清是吧?我的地盘就是洗衣机面前和锅灶面前,我想几时洗衣服我就几时洗衣服,我想做好多菜我就做好多菜,你不要管楞个宽哈。」 这种还没怎么的呢就被当成保护动物被养起来的感觉让贺光徊觉得不舒服,重点是这样一来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压在秦书炀一个人身上秦书炀太辛苦了。 不过争辩没意义,贺光徊不喜欢纠缠在任何一种情绪里。比起两个人就谁下厨这件事讲半天,他更倾向明天下班直接回家做好饭等秦书炀回来。 其实明显瘦了很多的也不止秦书炀,贺光徊也瘦了蛮多,只不过他每年夏天胃口就不好,天气一热就肉眼可见地瘦下来,等秋冬的时候又会好一点,所以也没多少人放在心上。 第23页 比起他衬衣日渐宽大这件事,他走路越来越慢才更让学生觉得不对劲。 贺光徊上课主打一个准时,每次他都是刚进教室站定后响起第一声上课铃,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 但这段时间贺光徊总会晚个一两分钟,要不就是早早坐在讲台边等着打上课铃。下课时他也不急着离开,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带进教室不多的那本书和一点零碎的东西被他反覆地收拾整理,一直到人潮散去他才会慢悠悠地离开。 有学生私底下在传贺老师是不是生病了,可苦于没什么证据,贺光徊又每天都到岗任教,所以也仅仅只是私底下讨论一下,并不敢拿到明面上讲。 一直到这天下午,贺光徊又迟到。 不是上课,贺光徊临时找教务借了间教室,打算再给他们弄一下建模上还是有几个不大不小可以再改进的问题和后面要注意的事项。 临时做的决定,教务那边能腾出来的教室必然偏僻,去保卫科领到钥匙贺光徊才看到竟然是在另一栋不常去的教学楼,还是在六楼。 饶是上下楼梯还没多大的问题,但也架不住要爬那么高的楼层。 贺光徊紧赶慢赶,爬到五楼的时候小腿还是又开始酸软疼痛,无奈只能弯下腰一手扶着把手一手揉着腿肚给自己放松肌肉。 稍息片刻,贺光徊艰难地直起身继续往上攀爬,等到了六楼走廊,还没看到学生的身影那些揣测的声音便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 第11章 「确实是生病了。」贺光徊淡定地开口承认。 他忽略掉学生惊诧的眼神,垂着眼在图纸上做了两个标记,随后又轻声地提醒道:「你们看这,这里的结构是有问题的,需要你们再琢磨琢磨。建筑不能光漂亮,还是以结构为主,结构扎实稳定,那设计得漂亮才算锦上添花。」 做出几处重点标记后贺光徊将图纸还给学生,见学生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半个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盯着他,眼睛憋得通红。 他不免觉得好笑,薄薄的唇瓣勾了起来,而后端起茶杯喝了口凉茶。 放下茶杯,贺光徊慢慢坐回座位开口问学生:「演到哪里了?」 先前在教室门口还讨论得叽叽喳喳的学生现在眼眶红通通的一声不吭,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抠着指甲,好一会才有其中一个颤着嘴唇开口:「贺老师……」 贺光徊满不在意继续道:「我只是说我生病了,又没说我病得快死了,不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演些什么?」 说着,贺光徊敲了敲桌子上的图纸,高贵冷艷地补刀:「比起我的身体情况,如果你们的心思可以多放在专业上,我想我会更开心一些。」 贺光徊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在绝大多数学生看向他时,他的眼睫都略微向下垂着,淡色的眼眸不会刻意地装下任何人,只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 如果非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贺光徊这个人的话,应当是蓝色。 那种静谧的,不带一点混杂的蓝色。 贺光徊被这种静谧的、看似澄澈却又疏远的蓝色笼罩着,没有人可以真的走进他,琢磨透他。 很多时候光看他的表情和光听他的语气是很难分辨出他的情绪的。 平时只是涉及到专业的询问都很难猜出这位贺老师的情绪,现在听他这么说,就更难琢磨出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那……老师您真的没事吗?」一个平时成绩还算不错和贺光徊能多说上几句话的女生壮着胆子关切地问道。 贺光徊轻轻颔首,「以前仗着年纪小瞎折腾,现在难免有点病痛。」 说话时贺光徊眼睛又看向桌面上的图纸,眼尖地又发现一处毛病,顺手将图纸挪回来用铅笔在上面打了个圈,「这,也有问题。」 话题转变太快,学生有点措手不及。 不过这次贺光徊的情绪倒不难猜出来了,他们听见贺光徊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跟着一句:「看来上学期我真是因为要忙婚礼的事情对你们太过放纵了,这种低级的错误也能犯。」 这下子再顾不上关心贺光徊的身体情况,众人立地变成鹌鹑,缩着脖子不敢吱声,眼睛骨碌碌转着看贺光徊帮改图纸上的问题。 等图纸上所有的毛病都被贺光徊挑出来后,贺光徊微微皱着的眉头才放了下来又变成了一如既往的那种淡漠神情。 贺光徊将铅笔一扔,抱回他的保温杯,「行了,改去吧。我今天就在这等你们,有什么问题立马过来问,一直到改好再走。」 学生攒着脖颈点点头,将图纸抱走,一窝地拎着电脑钻到教室后面做好今天要一直在这个教室里坐到天荒地老的准备。 刚落座,贺光徊想了想还是提醒道:「不过最好还是在四点半以前改完。」 「嗯?」 贺光徊抬手看看手錶,轻描淡写道:「我要回市里买菜给你们师丈做饭。」 「哦……哦!」 教室后排传来嘘声,贺光徊耳根染了点粉色,面上仍旧岿然不动。 过了一会,人群中有个男生忽然想起来,他抬起头问贺光徊:「老师,那以后你还教我们吗?」 贺光徊拿着铅笔在纸上正画素描肖像,听见问话怪异地将头抬起来反问道:「到期末你们不就修完我的课了嚒?」 第24页 看清问问题的是谁,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缺了一次作业,如果期末考分数太低的话我确实以后还得继续教你,记得提前准备好重修的学费。」 这下子再没人矫情了,低下头改图改得比过往任意一次都还要快和认真。 也多亏最后这句话杀伤力足够的强,贺光徊四点就可以下班回家。 他和学生一起出的教室,就这么几个人,也不用担心拥挤会摔跤。 更何况坦白了生病这件事,那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在走廊的时候他们几乎还肩并肩走着,可惜贺光徊走得确实慢,等到楼梯口的时候贺光徊已经落学生一大截。 见贺光徊扶着楼梯把手慢慢一步一步往下走,学生没忍住站定,齐齐抬头等。贺光徊朝他们摆摆手先走,自己仍旧慢悠悠不急不缓地一步一步踩踏实了往下。 比起超市,在蓉城土生土长的蓉城人还是喜欢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就在社区附近不说,菜品还比超市的要新鲜很多。 唯独一点不好,地面卫生条件不太好,地上有很多水渍和堆积了不知道多久很难清洗掉的油污。贺光徊走在里头比平时还要小心一万倍,每一步都比平时还要慢一些。 路过猪肉摊的时候贺光徊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好久没来摆摊的猪肉老闆。 贺光徊带着口罩,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欸,你不是……」 回国后贺光徊和秦书炀总在他家买东西,一来二去早就熟了,只是半年前老闆的媳妇生了重病铺子就关了。他家卖的是纯正的黑猪肉,无论是买肉炒了吃还是骨头炖汤都很香。原本以为以后都买不到了,竟然还能见老闆重新开业。 老闆笑笑,抓着抹布擦了擦手,用夹着乡音的普通话对贺光徊说:「嗨,总是要过日子嘞嘛,我撒子都不会,不卖猪肉还能啷个嘞?」 男人比贺光徊大不了多少,但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已经有很深的沟壑,他笑着问贺光徊:「贺老斯今天要不要点猪后腿?今早才从山上扛下来的黑珍珠哦,味道很巴适。」 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能重新见面总归是高兴的,贺光徊想也没想地点了点头,又添补一句:「再要一点筒骨,回家炖汤。」 「欸,好,贺老斯你等一下哈。」老闆爽朗地应道,而后精心给贺光徊找了两根一看就长很壮的筒骨替贺光徊处理好。 在他帮着处理食材的时候贺光徊略略关切地问老闆:「那你爱人好了吗?现在身体恢復得怎么样?」 老闆握着剔骨刀的手一顿,随后长长嘆了口气,夹着一点侷促的笑回贺光徊:「好撒子好嘛,发现的时候都晚期啦。」 嘈杂的菜市场瞬间在贺光徊的耳朵里变得寂静,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看向猪肉铺老闆,很难想像半年前那个笑声特别爽朗,切肉特别有准头的年轻女人竟然就这么去世了。 提到自己的爱人,猪肉铺老闆眼里含了满满一眶热泪,他往后抽了一下把眼泪憋了回去。 「个憨婆娘,」他笑着骂:「我说喊她把娃儿打了,然后做手术。她不愿意,说撒子都不干,抓到起我手说屋头没钱,不折腾了。喊我以后领着娃儿好生过日子,等她走了也要好生过日子。」 贺光徊心沉沉的,口罩下面的嘴巴抿了好几下,最后吐出节哀两个字。 老闆抬起胳膊揉揉眼,又笑了起来,「节撒子哀嘛,不想啦,听她的话,好生过日子就行啦。」 他指了指铺子里的竹编摇篮,「喏,还要把我们的娃儿带大嘞。」 竹编摇篮里的小孩还小,大概是因为在母体里汲取的营养不太够,整个脸小小的有点皱。但从轮廓上不难看出,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粉粉的。 他正熟睡着,脑袋上戴着一顶一看就是自己织的毛线帽。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就拇指大的小嘴巴一努一努,可爱极了。 贺光徊一直往下沉的那颗心又忽然往上浮起来了一点。 他将钱递给老闆,接过筒骨的时候轻声说:「挺好的,要好好过日子,就像她还在的时候那样。」 晚上吃过饭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羽毛球赛。 秦书炀一只胳膊搭在后面,手指捻着贺光徊后脑勺的一撮头髮玩。 贺光徊突然问秦书炀:「炀炀,你喜欢小孩吗?」 秦书炀看得正入迷,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就来,「喜欢你。」 等休息间隙,秦书炀回过神来,伸长了的胳膊将贺光徊拉到自己怀里,让贺光徊跨坐在他腿上。 他微微仰起头问:「怎么了?太后娘娘异想天开想抱孙子了?」 贺光徊摇摇头,也含着笑说:「没有……你别这么叫她,叫习惯了我看下次吃饭你当着她面都改不过来这个称唿。」 秦书炀搂住贺光徊,摩挲着他后背,「那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说完,他手挪到前面,捂住贺光徊的小腹,「现在已经医学奇蹟到这个地步了?」 贺光徊被他的动作逗笑,俯下身吻住他的嘴唇,「没有医学奇蹟,只有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 电视机里的球赛开启下半场,秦书炀已经没心思再多看一眼自己喜欢的球星。 他的贺光徊正坐在他的身上捧着他的脸认真主动地吻着,贺光徊的睫毛纤长,轻轻扇动间会不经意地蹭在他的脸上,撩得他心猿意马。 第25页 球赛还多,以后再看,先把今夜过完。 第12章 当学生的比赛进入最重要的节点时,贺光徊的论文也写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同一时候,学校进入期末,任课老师除了要出期末试卷外也要给教务和系里递交下一学年的教学计划。 贺光徊整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接连好几个周末都在加班。 好不容易试卷已经出好,论文也交了上去,可以去医院復健查体时。秦书炀颓着脸和贺光徊说自己得出差。 这个消息对贺光徊来说简直晴天霹雳。 虽然秦书炀只是去北京正常的年度述职用不了几天,顶多一周就回来了。 可不管怎么说,约好的理疗和康復锻鍊又要取消不说,生活上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贺光徊独自面对。 这令贺光徊很烦躁,保温杯里的凉茶都压不下他的火气。 干建筑这行的,出差本就是家常便饭,两个人早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清晰这点。 越是清楚,贺光徊就越不能表露出来心里的焦虑。 在贺光徊的认知里,两个人在一起,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用来阻碍另一个人的成长发展。 爱不能,病痛也不能,恐惧更不能。 基于此,即便心里揣着一座岩浆将爆未爆的活火山。贺光徊也只能在秦书炀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脸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啜着凉茶不表露一丁点自己的情绪。 「么么,菜我都备好装在密封袋里了,你下班回来炒了就能吃。」秦书炀在厨房里一边讲一边盘算这么些东西够不够一周的分量,「要是不想做就下馆子,回来炀哥给报销。」 贺光徊走路越来越不稳当,秦书炀实在不放心他再去菜市场买菜。 不仅不放心这个,他不放心的多了去了,恨不能把贺光徊拴裤腰带上一起带去北京又带回来,一刻都别离开他视线才好。 贺光徊轻轻嗯了声,想了想又放下杯子撑着沙发站了起来。 站起身时贺光徊身体晃了好几下才堪堪站稳,他撑着边几往前走了两步。手掌离开边几没了倚靠,身体立马又开始摇晃,一直到可以摸到另一件家具为止。 这段时间因为太忙,不管是在家还是医院,总之贺光徊所有的锻鍊计划都统统搁浅。 这病本就复杂,努力锻鍊和吃药才只能是延缓,更何况是停止锻鍊。 最烦的是随着工作上的压力增加,医院开给缓解焦虑的药物也开始失效。贺光徊肌肉震颤、跳动比期中那段时间还要明显剧烈。不仅仅发生于深夜,连白天都会发作。没有预兆,说来就来。 这是一个无解的圆。说不上是因为工作太多太重加剧了身体的不适从而导致贺光徊前所未有地恐惧要一个人生活那么长时间,还是说是因为身体每况愈下面对工作已经感到力不从心,所以在生活上更离不开秦书炀。 总之,原本每次秦书炀出差前惯例般的叮嘱此刻传到贺光徊耳朵里就怎么听怎么烦躁。 他摇摇晃晃地撑着一件又一件的家具往书房的方向移动,拎不起来的脚掌让拖鞋和地面摩擦间发出令人不悦的沙沙声。 路过厨房,贺光徊被从厨房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捉住。身体还没稳住就被带进了厨房里,然后被满满当当抱进秦书炀怀里。 「别气了,我保证周五你下课就能见着我。」秦书炀贴着贺光徊的耳多轻声哄着。 见贺光徊不回话,秦书炀抬手摸着贺光徊的头髮,继续轻声哄:「你看,弄的全是你爱吃的菜,我都给你计划好了,每天一个汤两个菜一杯牛奶,冰箱空了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超市好不好?我上次去超市人家送了两张奶油卷的代金券,咱们到时候去把它用了。」 把离别换做几顿饭菜,吃完了想念的人就会出现,这么一想好像也没有太难过了。 贺光徊勉强从脸上挤出笑容,肩膀随即一松,「哪有那么多气好生的……」 他转过身抱住秦书炀,脸靠在秦书炀的肩窝上,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几点的飞机?」 还能说话就代表没大事,秦书炀暗暗松了口气,摩挲着贺光徊的后背交代行程安排。 他最怕贺光徊抿着个嘴一声不吭。 也不知道自己这老婆以前是怎么长大的,从两个人谈恋爱开始贺光徊心里难过或者生气的时候都不说话。实在情绪糟透顶了都不说,就一个人找个地方闷着头做事。 什么都淡淡的,喜欢也是,生气也是,要不是秦书炀心思比他外表看着的敏感细腻点,谁能发现贺光徊这样是生气了。 秦书炀捻捻贺光徊的耳垂,调笑着用另一只手拍了下他屁股,「多少岁了还搞小年轻那套?越活越回去了了贺老师,怎么又搞二十来岁那套,一生气就往房间里钻不理人。」 贺光徊摇摇头,「说了没生气……」 「那怎么一直不讲话?我口水都讲干了,你就抱着你那个水杯一声不吭的。」 生活上秦书炀一堆毛病,但有一点好,他从来不会让贺光徊带着气闷过夜。天大的事儿在他这都信奉一句说开了就好了,拖下去只会更严重。所以贺光徊讲多少遍没生气在他这也不顶用,还是要抱怀里哄好了才会放开。 一开始贺光徊还不说,就整张脸埋秦书炀肩窝里。不说也没事,秦书炀就抱着继续哄呗,揉揉头髮,拍拍后背,再低下头照贺光徊发旋上吧唧吧唧亲几下。 第26页 等这些肉麻的动作做两圈,不用秦书炀再做、再说什么,贺光徊自己就先顶不住了。 他轻轻推开秦书炀,破涕为笑满眼的无奈:「行了别亲了,你再啃几口你走了我还得洗头。」 「嫌弃我?」秦书炀挑眉,故意板着脸捏了下贺光徊的腰,随即又凑了上去照着贺光徊的头顶亲了好几下,声音大得夸张,「那我更要亲了。」 贺光徊站不稳,架不住秦书炀这么闹,只能赶紧求饶。 他解释道:「确实是因为你出差有那么一点不开心,但不是你要离开这件事。是一开始听见你要去北京我就在想你走了我要怎么办,这几天上班不方便,半夜万一抽筋要怎么办。后面想着想着才突然反应过来上班可以打车,半夜如果抽筋了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揉揉。所以我不是生气,我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这么矫情,矫情到都有分离焦虑了。」 秦书炀听完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把贺光徊重新抱进怀里。 秦书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爱我呀。」 「嗯……」秦书炀歪头盘算:「仔细算算,咱俩结婚才三个多月,这还属于新婚啊,新婚期间就想粘一块儿没毛病啊。」 他纠正道:「而且,依赖我算什么矫情?你能打车,能自己给自己按腿,你还能花钱找鸭呢,但那能和我比?我也依赖你呀,你都感觉不到每天晚上我得抱着你才能睡着么?不瞒你说,我现在行李箱里还有一件你晚上穿着睡觉的衣服呢。」 贺光徊被后半句话惊得眼睛倏然睁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秦书炀,「不是……真的假的?」 秦书炀捧着贺光徊的脸,一点没哄人的意思,也故意瞪大眼睛回答:「当然是真的啊,你不信现在回房间看看,你枕头旁边那件灰色的t恤还在不在。」 「你出差拿我衣服干嘛?」贺光徊真没理解秦书炀的行为。 平时聪明得仿佛有八个心眼子的人这会真真没反应过来,一脸认真地仰着头看向秦书炀,因为太认真,眼神看起来都有点望外冒傻气,看得秦书炀怎么都装不起来正经,只想捏捏贺光徊的脸。 他松开手,贴着贺光徊的耳朵小声说:「还能干什么用?当然是……想你的时候用了。」 几秒后,秦书炀感觉到自己唇边贺光徊的耳朵开始发烫。 贺光徊挣脱开秦书炀的怀抱,跌跌撞撞走出厨房,直到和秦书炀拉开一节安全距离,他才扶着门框大声骂道:「秦书炀,你个二流子!」 他整个耳朵和脖颈都是红的,衬得脸就算是在生气看起来也万分生动漂亮,比先前生闷气的时候要好看多了。 秦书炀被骂了一点都不气,笑得肩膀都在抖。 等贺光徊走出去很远,秦书炀又添补一句:「记得好好吃饭哈,不要挑食。」 贺光徊撑着墙沿,头也没回,「知道啦。」 进书房前,贺光徊转过身朝厨房的方向看过去。秦书炀还在忙,先前备菜弄得厨房料理台上一片狼藉,他正清理着,宽阔的肩膀怎么看怎么安心可靠。 生活里真不知道该说谁是主心骨,谁都不是,又谁都是。 其实烦心事也不止是秦书炀要离开这件事,成年人的世界烦心事可多,但剩下的那些就不应该是秦书炀要操心的。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消息是教务那边发过来的。 【教务处】:贺老师不好意思周五还打扰你,下周我们这边就要排课了,系里让我们问问你下学期是怎么安排的呢?系里还是更倾向你能继续任课,当然,这个不强求,还是希望您以身体为主。您先和家里人商量,周一再给回復也没问题。周末愉快。 贺光徊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好久,干涩地动了动手指打下几个字,想了想又全删了。 第13章 秦书炀准备食物远比贺光徊想的要用心,周六周天的菜压根不需要他再开火,秦书炀已经帮贺光徊用蒸烤箱把菜做好又放凉后装进真空保鲜盒里,他只需要解冻后热一热就能吃。 其他的密封袋上秦书炀贴好了便利贴,贺光徊只需要看一眼便利贴就知道要怎么做,根本不需要动脑子。 两个人做菜水平实在一般,也倒腾不出来什么花样,但架不住秦书炀用心,连每天要吃的水果都已经帮贺光徊搭配好。 第一天是蒜蓉茄子和清炒虾仁,牛奶换成了酸奶碗。第二天有贺光徊最喜欢的毛豆炖肉饼,还有一瓶燕麦奶。这些都是贺光徊很喜欢的东西,不说入口味道如何,光是热好放在桌上看一眼都能让贺光徊心情好很多,连带着也能过一个相对来说还算愉快的周末。 等燕麦奶喝完,贺光徊打下论文的最后一个字。认真检查后,贺光徊心满意足地拿过电脑旁的便签纸在上面的「论文」一栏旁边画了个小勾。 这学期要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后面已经陆续画上了小勾,一片整齐的规划看起来赏心悦目,极大满足了贺光徊长期以来养成的轻微强迫症。 然便签纸下面还有大片空白,这些原本是要用来写下学期规划的。按照贺光徊往常的习惯,这些应该早早要被填满等着他下学期挨个去完成,在后面也跟着一连串的小勾。 但贺光徊现在却只能空着,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或者说,能做些什么。 原本计划好的吃完饭把论文写了,还能匀出来一点时间出去遛个弯。 第27页 没想到因为这么一点小插曲,贺光徊生生浪费了好几个小时。 压根也没做什么,他就单看着那张便签纸发愣,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平时该睡觉的时间。 关上电脑前贺光徊没觉得浪费了这几个小时可惜,反正秦书炀不在那出门遛弯亦或是在电视机前看球赛都和现在这样发呆一样没任何区别。 燕麦奶带来的好心情之所以没能撑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的那一秒完全是因为枯坐几个小时贺光徊还是没想好下学期究竟要做些什么事。 洗完澡躺回床上的时候,很久没有人在里头发过消息的家庭群竟然有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这不是两家人后面不尴不尬拉的大群,是只有贺光徊和父母的小群。一家三口全是生在云端上的仙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直接打电话,至于那些不值得打电话的事情自然也不值得动动手指发两条消息。 贺光徊完全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在群里看到父母的消息,觉得挺震惊的,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就已经点了进去。 【清华大学建筑系xx老师,一年论文量惊人,或成清华最年轻副教授】 贺光徊:「……」 只看了一眼贺光徊就退出了聊天软体,下一秒,他关灯的动作比平时重了点。 这几天情况特殊,贺光徊只能自己去学校所以他比平时起的还要早一点,不过还好是期末周所以到学校也没那么忙能适当休息会。 教务那边找过贺光徊几次,不过说来也赶巧,他要不就是抓着学生在弄比赛的事儿要不就是监考,都没在办公室。 最后不得已,教务顶着压力找到了系主任,等贺光徊忙完抱着一摞试捲走进办公室,兜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还坐在工位上等着他的小老头。 别的老师都已经离开了,系主任还坐在那就说明不是碰巧,贺光徊眼珠子一转心里大概就有了点谱。 他没想拖,只是最近事情确实多,每次手头上事情处理完了他紧赶慢赶赶到教务那边,人教务不是午间休息了就是傍晚已经下班了。一来二去,原本周一就应该有答案的事情竟然生生拖到了周五。 贺光徊闭了闭眼,主动迎了上去,「老师,您还不下班吗?」 系主任鼻樑上挎着副老花镜,正滑动着滑鼠对着电脑屏幕,听见贺光徊的声音慢半拍地转过头来。 一向没什么笑色的老人家难得眼里带了点期许,他拍拍自己旁边的靠背椅招唿贺光徊坐过来。 「我在看你论文。」主任贊道:「原本以为你今年情况特殊写不出来了,没想到写得还不错,不比你师兄他们的差。」 贺光徊点点头,顺着老师的话往下说:「原本我也以为写不完了,今年事情确实多,能投上我也挺意外的。」 没想到老师竟然瞪了他一眼,非常不以为然地说:「这怎么能叫意外?开学那会我就说过了,只要你肯写,就肯定能投上。」 老师敲了敲桌子,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嘆息,「小贺啊,不是我说你,你跟小秦在一起这些年,怎么性子一点没沾到他的呢?你这个人心思太重了,明明有能力做好的,自己先给自己背一道枷锁。你说说看,背着那么大的压力你能做成什么?要我说,你要是没那么重的思想包袱,当初该进单位的就不是小秦该是你了。」 闻言贺光徊笑了下,眼睫又标志性地垂了下去。 「没进也挺好的,不然现在就该办病退了。」 这下愣住的换成了系主任,怎么都没想到话题能绕到贺光徊的病情上。 他本意是想着夸夸学生,鼓励鼓励他,趁着机会再和他说说下个学期继续任教的事情,没成想话题能被说得那么沉重,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重新开口了。 不多的一会,贺光徊重新抬起眼,淡淡的带了点笑对老师说:「不过现在也挺好的,炀炀……比我更适合那个岗位,他沟通能力比我强很多。出了学校,专业是一方面,沟通能力和协调能力都很重要,他比我适合很多。我教教书挺好的,纯粹一些的环境我会更喜欢。」 「那既然喜欢,下学期你怎么想的?」前面还尴尬得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系主任这会镜片后面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他顺着贺光徊的话题往下问:「教务那边今天来人了,问我你的安排。我原本想直接帮你把课定了,但想了想还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贺光徊早猜到了,并不觉得稀奇。甚至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对他来说反而有一种松快感,他做不了的选择有人替他做了,他只需要顺着点点头家里书桌上的那个便签本就又可以写满下半年的计划。 贺光徊:「排吧,不过教室方面要协调一下,我不确定后面我上下楼梯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顺利,还是尽量安排在一、二楼的教室吧。」 明里暗里逃避了一周的问题在此刻做出了抉择,贺光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又重新流动起来。 系主任听到了想听到的答案,眉眼也跟着开朗起来,眉间唇周的沟壑仿佛都舒展开了一点。 他利索地把电脑页面关闭,大手一挥:「这些小问题你自己和教务沟通就行,不用和我说。」 随后,系主任想到什么,又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过贺光徊的双腿,然后清了清嗓子,刻意不看贺光徊,装作毫不在意只是闲聊地问贺光徊:「那你这个情况还有决定已经和……和家属商量过了吗?」 第28页 贺光徊点点头,「目前我的情况还可以让我自己决定我要做什么。」 「那怎么行?你现在……」 贺光徊打断老师继续往下,神色一改平日的淡漠,带了点罕见的认真:「老师,在我是病人这一基础上,我还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成年人。我不想听任何人的去挣什么最年轻的教授,也不想因为谁的一句话就在还有能力教下去的时候早早回家混吃等死。」 系主任觉得自己一向沉稳不爱表露心迹的学生今天有些他猜不透的激动,这种不轻不重的激动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奇怪,但这些话是从贺光徊嘴巴里说出来的就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没头没脑地问:「你和小秦吵架了?」 贺光徊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老人家琢磨不来年轻人的想法,听见回答也只是挑眉盯着贺光徊多看了两眼便不再深究。他老气横秋地嘆道:「你能这么想是好事,别想太多,就好好做你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当然,也不用把自己逼太紧。」 贺光徊低下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激动。他侷促地双手绞在一起,在老师不经意间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我只是……觉得自己还能支配自己思想和躯体的时候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面老师还说了什么贺光徊已经不记得了,他甚至都忘了老师是怎么离开的办公室,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他一个人还坐在靠背椅上。 先前同老师说的那些话里基本上句句属实,不想听任何人的是实话,想趁自己还能支配躯体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实话,那句没想到能写完文章就更是实话里的实话。 这段时间贺光徊总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就开始愣神,心里空荡荡的,耳朵像塞了两团棉花什么都听不进去。出题的时候会愣神,写论文的时候也会愣神。 想的太多,最后就变成了什么都没留在心里,以至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会惊觉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 他一手撑着办公桌一手撑着座椅靠背站了起来,足尖点地动了动因为坐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腿。打算回工位拿水杯接点水喝,然后回来一边改试卷一边等秦书炀来接他回家。 不得不说忙起来有忙起来的好处,好处就是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然后再一愣神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回家吃完饭再改几张试卷就可以吃药睡觉,一晃一天就过去了。漫长的一周这么过下来也不觉得很难熬,好像一眨眼秦书炀就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贺光徊端着水杯这么想着,而后发自内心地笑了下。 他拖沓着麻木的双腿往墙角的饮水机走过去,忽然天旋地转,麻木的双腿好像突然被水泥封住了一般,整个人如同怀里的水杯一样,重重砸在地上。 第14章 飞机晚点,秦书炀来不及回家放行李,下了飞机就往学校赶。 靠近学校的时候秦书炀让司机靠边停着等他一会,再上车时他怀里抱着一束漂亮的冰蓝色玫瑰,耳侧夹着电话对电话那边说:「炖个百合,别放太多的冰糖,我老婆上次说你家新换的师傅做甜品太甜了。」 「……对,三个菜一个汤一个甜品,汤你弄好点,我们再四十分钟就到。」 收起电话,秦书炀笑眯眯地招唿司机师傅可以启程了。司机是本地人,叼着烟同秦书炀闲聊:「刚下飞机就要约妹妹出切耍啊?」 「啊?」秦书炀反应过来司机是在他讲话,也笑了起来,「不是妹妹,是我老婆。我飞机晚点了,来不及回家做饭给他吃,一会接到他出去一起吃。」 司机笑得更大声一些,摇摇头说:「搞不懂你们小年轻,下个班还要接。」 「不是的,不是他非要我接。」秦书炀笑着否认,「是我太想见到他了。」 身侧的鲜花传来淡淡的香味,秦书炀温柔地碰了碰花瓣。为了能早点回蓉城,这几天秦书炀忙得根本来不及拾掇自己,现在胡茬都变成了鬍子,衬衣领子也皱巴巴的。要不是还算长得人模狗样,那基本和流浪汉没什么差别。 兴许是累了,秦书炀后面是靠在窗子上休息着的。他眼里的温柔缱绻和糙得没边的外表形成了极大反差,在将暗未暗的夜幕下一双眼睛让人只看一眼就难以忘却。 市郊不好打车,秦书炀担心贺光徊等他时间长一会饿坏了。计程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秦书炀干脆又多给了司机点钱,让司机等他一会,然后抱着那束鲜花匆匆走进夜幕。 越靠近那栋最熟悉不过的办公楼秦书炀的速度就越快,最后干脆上楼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腿长的优势,一步跨三个台阶地往办公室赶。 还没到办公室门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喊了声「么么。」 来的这一路秦书炀给贺光徊发了不少消息,贺光徊一条都没回。他想好了,一会要用下巴把贺光徊的脸磨红才算数。 秦书炀满心的欢喜摁都摁不住,从上扬的嘴角和下弯的眼角里流淌出来。 他怎么能想到,推开门迎接他的不是因批改试卷太忘我而忘了回消息的贺光徊。 办公室往里一点是一块没着没落的空地,离前面的饮水机和系主任的花架有段距离,离后面的办公桌也同样差了一截。 往日方便老师走动的空地现在变成了贺光徊无法撑扶的缺憾,他趴坐在地上,周围是一地的碎玻璃。 第29页 大概是已经努力过想要自己起来,但始终没成功过,又怕碎玻璃扎了手届时会更麻烦,贺光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他双手环抱着腿坐在玻璃前,头埋进身体里,秦书炀一进门只能看到贺光徊单薄消瘦的肩胛骨在衣服下微微颤动。 「小光……」秦书炀脚尖踢开玻璃渣半跪下去,试探着喊贺光徊。 听见动静,贺光徊将头抬起来,素净的脸上没太多表情,只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又变成往常那种看到秦书炀时浅浅的一点笑意。 他笑起来太好看,可笑起来又太让秦书炀心酸,以至于对比下来秦书炀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慌张很多。 「摔哪儿了?坐地上很久了吗?」 贺光徊摇摇头,很自然地伸手给秦书炀。 「没有,就是想接杯水喝,没走稳摔了一下。就前十来分钟的事情……」 话语会骗人,身体不会。 当秦书炀扶着贺光徊站起来的时候贺光徊很明显地顿了好大一会,脸上表情也跟着变得狰狞难受起来,说了一半的话自然而然也断掉无法继续。 有人肯给贺光徊一点帮助,贺光徊就能撑着站起来。被扶着慢慢直起身后,秦书炀发现贺光徊的姿势非常不对劲,他无法像平常那样正常地站直身体。 哪怕现在双手死死地撑在秦书炀的身上,贺光徊的双腿仍旧微曲着。就好像是膝盖无法打直或者是脚踝无法受力一样,他每站直一点,脸上的表情就更不自然一点。 这下子就算他再怎么勉强挤出笑容来也骗不过秦书炀了。 秦书炀眉眼沉了下去,那束冰蓝色的玫瑰被他扔在地上,打横抱起贺光徊的时候甚至毫不在意地踩到了末尾的包装纸。 他把贺光徊轻轻放回座位上,一点不容贺光徊反对地抱起贺光徊腿放自己膝盖上撩开贺光徊裤管检查。 仅凭肉眼只能看到贺光徊白皙的膝盖和脚踝处突兀地红了两块,除此之外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这多少让秦书炀心里稍稍没那么难受,能稍稍提起嘴角仰头朝贺光徊笑一下。 他站起来弯着腰亲了亲贺光徊的唇角,「坐着等我一下,我把玻璃弄了带你去医院。」 转身时,贺光徊轻轻扯了下秦书炀的衣角。 「炀炀,等把玻璃扫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秦书炀一点没犹豫地反对道:「不行,先去医院看看,没事我再带你回家。」 「可我想回家。」贺光徊没松手,他仰着头,声音很轻,但前所未有的坚决,无论是抓着秦书炀衣服的手还是语气都比任何时候看起来、听起来要不容反对很多。 往常只要秦书炀语气坚决一点贺光徊就不会再有异议,他太乖了,像是生下来就该做一个好学生、好伴侣一样。 大概从来不会反对的人忽然间会开口说自己的想法会更让人震惊,秦书炀愣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 转过身正要开口时,秦书炀勐然发现贺光徊的肩线绷得很紧。十多年的相处让秦书炀意识到贺光徊现在的状态绝对不正常,起码这种近乎「戒备」的状态不应该是贺光徊面对他的时候该有的状态。 顾不上身后地上的玻璃渣,秦书炀重新蹲下身仰头问贺光徊:「么么,你怎么了?除了摔跤外还发生什么事了吗?」 问话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抬手轻轻拍着贺光徊的肩膀以作安抚,但好像没什么用,贺光徊眼睛里那种处于戒备状态的眼神亮得骇人,可他整张脸的神情又异常疲惫。 霜后的蔫茄子,靠着墙角受了伤的狗崽子。 秦书炀宽厚的手掌往上挪,他一下一下地用指腹抚摸贺光徊的脸,轻声重复:「你别吓我乖乖……」 想了想,他又歉疚地开始道歉:「我刚刚不是凶你,我就是着急。我怕你摔伤了我看不出来耽误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被捧着、摸着、轻轻拍着又慢慢回过神来的贺光徊喉结滚动,死死咬着的牙关倏然间松了下去,戒备的状态退散得无影无踪后倦容更加明显,难看得让人心疼。 贺光徊歪着头用脸蹭着秦书炀微微带了点倒刺的手指,「我没有生气,我就是太累了,想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一觉。」 秦书炀仍旧皱着眉,很明显被贺光徊刚刚的状态吓着了。 贺光徊反过来抓着秦书炀的手拍了拍,「我也没说不去医院,你回来了明天周六咱俩不是就要正常去医院嚒?所以今晚不折腾了好不好?一会你把玻璃渣扫了,咱们就回家好吗?」 几分钟前语气和神态硬的像一根针一样的人顷刻间又软得像一团绒毛,弄得秦书炀站起来也不是,继续这么蹲着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贺光徊在神经内科的那种胃部缭乱灼烧感又冒了出来,烧得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定定地盯着贺光徊看了好久,一直到确定贺光徊的目光柔和如初不会再变,秦书炀才哑着声音开口道:「咱们好好的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不这么和你说话了。」 「嗯……」贺光徊闭了闭眼,手指一勾,紧紧握住秦书炀的手:「炀炀你别害怕,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哪里很痛。」 他平静地说:「我甚至没有慌,摔倒以后我试图站起来过,但能让我撑着爬起来的东西离我太远了,周围有玻璃,我如果硬逼着自己爬过去的话我会把自己弄得更伤。而我知道你会来接我,所以我在耐心地等你来。」 第30页 看着秦书炀仍旧没平静下来的双眼,贺光徊笑了下,「你看,你也真的来了。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你不会让我失望,我就没什么害怕的。」 夜幕下司机等得快抓狂时,那个英俊的乘客终于披着晚星走了出来。 他背上背着个年轻男人,男人手里抓着刚刚乘客抱走的那束冰蓝色玫瑰。 司机怪异地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们俩,不过秦书炀一点没察觉到,到了车边他所有的动作都围着贺光徊转。先是慢慢把贺光徊从背上放了下来,然后一手半抱着贺光徊一手拉开车门,等把贺光徊搀扶进车里坐好,他关上车门后才绕到另一边坐了进去。 车子平缓启动,秦书炀凑到贺光徊身边和他紧紧贴着,他把鲜花从贺光徊手里抽了出来放到一边,手上带了点力气将贺光徊的头往自己肩膀上压。 「睡会?」他另一只手揉着贺光徊的膝盖,轻声问贺光徊。 正当贺光徊缓缓阖上双眼时不巧手机又响了,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秦书炀才想起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的那顿晚饭。 他每急着接起来,只侧过头短暂地在贺光徊发间吻了一下,然后小声问:「想吃吗?」 贺光徊摇摇头,「想吃你煮的小面。」 秦书炀瞭然地点了下头,接起电话和那边的老闆说有事不去了,餐费一会直接转给。 都是熟客,店家当然不会说什么。 也就是失去了一次出去吃好吃的机会,秦书炀也不会觉得被扫了兴致,只是低头看着贺光徊的睡颜和他沾了尘泥的衣服裤子,他总觉得心里被拉扯着发出一阵阵又细又碎的疼。 第15章 休息一夜,贺光徊的腿好了很多,站立已经没太大问题,只是走路看着仍旧不大对劲,说不好是病情进展还是昨天摔那一跤弄的。 「么么,你牛奶要喝完哈,那个面包不想吃就不吃了,我往包包里放了两个餐包,一会饿了再吃。」 贺光徊还坐在餐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时候秦书炀就已经把早餐全部吃好,开始准备去医院要用到的东西。 这几个月每次去医院贺光徊都很累,秦书炀心疼他,每次临去医院的时候都要磨蹭一下,仿佛这样就贺光徊就能少受一点罪,今天倒是比谁都积极。 昨天两个人心情都挺差的,所以即便是一周没见回到家也没多高的兴致贴一贴抱一抱,到家后秦书炀给贺光徊做了点吃的看着贺光徊随便吃了两口后帮贺光徊洗了个澡就早早睡了。 今早醒来见贺光徊没大碍,秦书炀揪了一宿的那颗心才缓缓被铺开。 心情好了点,秦书炀手就开始不安分,去医院的路上,他没少往贺光徊身上凑,不是碰一碰贺光徊的手,就是趁着塞车的间隙伸长了手去摸贺光徊后脑勺的头髮。 他出差这几天贺光徊估计是去理过发,额头的微分碎盖短了一点,看起来很精神,特别好看。后边靠近脖颈的地方被用心修理过,摸着有点扎手,但很舒服。 多摸几次,贺光徊就受不了了,痒得厉害。他笑着避开,也不恼,就估计绷着脸让秦书炀好生开车。 天晴了雨停了,秦书炀又觉得自己行了。笑得吊儿郎当的,趁着转角的时候给贺光徊演了一把单手把方向盘来证明自己开车技术一流。 他问贺光徊:「这一周想我吗?」 贺光徊点点头,秦书炀又问:「那怎么这周不给我发消息?」 这次贺光徊没了回应,他把头偏朝窗边,过了好一会才淡淡开口:「这几天太忙了,也就睡前有点时间。」 贺光徊的视线落在后视镜上,他注意到秦书炀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要穿透他的灵魂,把他心里藏着的秘密全都掏出来摊在阳光下。 「实在是太累了……」贺光徊装没看到,双手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气氛到了这里就陡然变了样,后面不管秦书炀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贺光徊都没太大的反应,一直这么头靠着窗子闭眼休息。 到了医院,贺光徊又变得很正常,他紧紧牵着秦书炀的手,由着秦书炀先带他去检查昨天摔跤究竟有没有伤到哪里,后又跟着医生走进训练室。 康復治疗远比外人想像的要复杂很多,这种病至今没有太立竿见影的治疗手段,国内大一点的医院更倾向于中西医结合,这就意味着贺光徊不仅要听医生的严格锻鍊外,还得尝试一些诸如针灸之类的中医手段。 体力上的付出只是一部分,针灸更多的需要贺光徊忍耐疼痛。这就是秦书炀往常总磨蹭的原因,他无法替贺光徊承担千万分之一的痛苦,眼眶再浅、鼻头再酸都不及贺光徊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煎熬。 训练室里贺光徊被医生指挥着脱了鞋坐到矮床上,听不清医生说了什么,贺光徊慢腾腾地把两条腿收拢,而后艰难地做出蹲的动作。 这个动作放在生活中实在不起眼,稍稍计算每个人起码每天要下蹲十次,但对贺光徊来说做出这个动作的难度不亚于写一篇要发表在一级刊物上的论文。 他先是坐着,就像昨天晚上摔在地上后那样,慢慢收拢双腿。然后一只胳膊拢着两条腿,另一只手再撑着硬质的矮床发力,让自己的臀部离开床面。 说不清到底是腿部没有力气还是平衡不好,贺光徊没有一次能成功,不是撑不起来就是好不容易拢起来的腿又歪朝一边,反正最后都会狼狈地歪朝一边整个人倒在床上。 第31页 几个轮迴下来,贺光徊身上的套头卫衣移了位,歪七扭八地罩在他身上。原本在车里看起来很精神的微分碎盖也变得乱糟糟的,和「精神」「好看」半点不沾边。 可贺光徊还在继续这个动作,医生没说停,他也不打算停。 在不知道第几次失败后,贺光徊脸都是红的,秦书炀眼睛尖,能看到贺光徊鬓角一层碎碎的汗珠。 他在落地玻璃后看着,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好像每一次贺光徊摔下去,他的心也从高空中被狠狠砸向深渊。 主治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一旁和秦书炀一起看贺光徊锻鍊。 「家属心疼吧?」他冷不丁出声,差点没吓着秦书炀。 秦书炀转过脸来,眼睛已经红得不像样,哑着嗓子说:「其实……站在我的角度,我没觉得这么折腾小光有什么用。他蹲不了我可以扶他,走得慢我能牵着他……」 「实在是太辛苦了……」秦书炀哽咽太明显,几乎变成了哭腔。 但医生只是摇摇头,见怪不怪地笑着问秦书炀:「那你不在的时候呢?」 说罢,他敲了敲落地玻璃,手指指着的部位把视线放长将将好是贺光徊的腿部。 贺光徊又摔倒了,这次他爬起来的速度远没有前几次那么快,而是一直趴在矮床上休息。运动裤裹着他纤细的双腿,因为太累,秦书炀发现他腿部有一块肌肉正突突地往外蹦跶。 医生手指没离开玻璃,他仍旧指着贺光徊的腿对秦书炀说:「你看,他双腿的肌肉正在慢慢萎缩,如果现在你心疼他不让他这么练,他只会随时随地地摔跤,然后像昨晚那样非得等着人来帮他。」 昨晚贺光徊趴在一堆玻璃渣后面的模样在这一刻又浮现心头,秦书炀刚刚酸楚难当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再看向贺光徊的时候,眼底那些心疼换成了鼓励,只是嘴巴紧紧地抿着,还是能看得出来在压着很多病患家属会有的复杂情绪。 「这么一想,是不是就觉得心疼没有任何用,延缓才是对他最好的帮助。」见秦书炀情绪缓过来一点,医生才缓缓开口反问。 秦书炀重重点了下头,「我明白。」 「比起心疼他锻鍊的时候吃的苦,家属更应该关心的是病人的心理状态。」医生出言提醒。 秦书炀想也没想回答道:「我会的,不过小光比我想像的坚强很多。好几次摔跤啊,或者夜里不舒服啊什么的,他比我还镇定。」 他自嘲一笑,「我反而看起来更需要看看心理医生,我太怕他遭罪了。」 医生眯着眼没正面回答秦书炀,而是问他:「那他最近肌肉震颤严重吗?」 秦书炀嘆了口气,眉尾耷拉了下去,「严重啊,我今天还想找您问问呢,您开给他的药好像没什么作用。小光夜里几乎就没睡过整觉,每天晚上都会发作。」 医生又问:「那你知道肌肉震颤更多的是因为焦虑吗?」 回话时秦书炀视线没有任何偏移,还是紧紧地盯着矮床上的贺光徊。听到这个话,他终于肯将脸转过来,分给医生他的正脸。 他震惊地看着医生,不可置信地问:「您……您是说小光是焦虑吗?」 医生平静地点头以作同意,这下秦书炀就更想不明白了。脑海里一直在復盘这段时间贺光徊的表现,在北京的时候他害怕过一次,在医院的大门前很激动地哭过。 但贺光徊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最后那天在消防通道里还是贺光徊反过来安慰的秦书炀。 后面吃药、锻鍊贺光徊都很配合,发生意外后也是他更冷静。秦书炀可以拍着胸脯地说,是贺光徊一直在镇定地安慰上蹿下跳手足无措的他。 那这个焦虑又从何谈起? 看出秦书炀的疑惑,医生歪着头饶有兴趣地问秦书炀:「你确定他真的接受自己的病情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正中门心的拳头,打得秦书炀忽然噤了声,回答的勇气都没有。 他心虚地重新转过头去看向训练室里的贺光徊,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不敢直面里头累到爬不起来的贺光徊一样 。 医生拍了拍秦书炀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他很勇敢,但这场仗太漫长了,一直这么勇敢会提前把他耗光的。」 秦书炀没什么知觉,只下意识地点头。除了点头,什么都做不了。 休息够了,训练仍旧要继续。这次医生给了贺光徊一点力,帮着他从床上坐起来,刚坐稳医生就松开了手示意接下来还是得贺光徊一个人努力去完成他失败了很多次的动作。 还是慢腾腾地收拢双腿,还是咬着牙脸都挣红了地发力起身,这次贺光徊终于将屁股抬起来了一点。哪怕只有一指的高度,哪怕几秒后他又摔回了矮床上。 可总算是成功一次了不是吗? 他做到的那一瞬间,秦书炀觉得自己被狠狠砸进万丈悬崖的心又被轻易地捧到云端。 特别是摔到后贺光徊竟然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从开始训练,贺光徊就再没分过一个眼神给训练室外的秦书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医生的指令、给了自己的身体,再累再疼都没有看一眼秦书炀。 但成功后的第一秒又立马转过头看向身后的秦书炀。他的视线都没有飘忽犹豫过,仿佛一直都清楚地知道秦书炀站在那里。 第32页 落地玻璃很大程度地隔绝了声音,贺光徊也没那个力气扯着嗓子对门外的秦书炀喊他成功了,他只是眼睛亮亮的看向秦书炀。 象牙白的脸上铺满了汗珠,头髮凌乱地盖住了贺光徊的整个脑门。不过无所谓了,所有的狼狈都被他脸上绽开的那个笑盖过。 而秦书炀能回给他的也只有一些来不及在脑子里转一圈就发出的动作,什么举大拇指、比心全来了一套,最后还夸张地给了贺光徊两个飞吻。 人这一生真就走一步看一步,放在一年前秦书炀绝对不可能想得到一年后的他,三十四岁,知名建筑集团的一个中层小领导,会因为自己爱人能做到蹲这个动作就高兴得蹦蹦跳跳在大庭广众下又是飞吻又是比心的。 上一次他那么激动,还是和贺光徊表白成功那天。 他站在贺光徊下楼下,也这么蹦蹦跳跳地对着窗边的贺光徊比心。 那年他二十岁,现在他三十四岁,十四年一晃就过,没想到只有年纪长了,喜怒哀乐还是被十九岁时喜欢的人牢牢地拴着,一点没变。 锻鍊结束后秦书炀给贺光徊餵了点水,接下来还有几十分钟的电灸,等这些全都做完了才能带贺光徊回家。 裤子脱了放在一边,贺光徊躺在小床上,两条腿上密密麻麻地扎慢了细细的小针。针头一端埋进贺光徊的肌肉里,另一端连接着设备,微弱的电流正通过针尖向贺光徊体内涌入。 没想到今天运动量能那么大,这种情况下秦书炀只是出去接杯水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贺光徊头偏朝一边已经睡了过去。 只是多少还是难受,他眉头紧紧的皱着,睡得非常不安稳。 秦书炀心疼地揉了揉贺光徊的眉心,本想替他把眉间的皱捋开铺平,没成想反而让贺光徊更加难受。 睡得非常不舒服的贺光徊细细哼了一声,应该是想动一动翻个身的,但心里那根弦还没松,睡着了还记得自己在理疗,最后反应到躯体上的动作只有头在枕上略带一点烦躁地动了动。 「好好好,不弄了,不弄了……你睡,我不吵你……」秦书炀轻轻理着贺光徊额间的碎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哄道。 帘子把里外隔开,隔成了两个世界,只有他们的这个小小的星球里寂静到只有贺光徊一个人沉重的唿吸声。 每一次他的低哼都让秦书炀难以唿吸,疼得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收拢,将这个小星球里的空气挤出去。 「炀炀……」突然,一直在熟睡的贺光徊碰了碰秦书炀的手。 他没睁开眼睛,声音也足够模煳,一听就是梦话。 秦书炀手自然而然地和贺光徊握在一起,手指相扣却不敢出声,怕打扰贺光徊的梦。 贺光徊咕哝着喊了好几声炀炀,断断续续,重重叠叠,喊了好久好久,最后声音更更更小,他小声说:「炀炀……别害怕……」 第16章 按照目前的情况医生建议贺光徊配一副肘拐,这东西比手拐的稳定性要强很多,又比腋拐轻便,如果病情得到延缓的话可以用很久,是像贺光徊这样还在工作岗位上但行动不太方便的人最佳选择。 诸如此类的医疗辅助建议没有人会不同意,贺光徊被秦书炀牵着在陈列柜前随便扫了一眼拎起一对冷灰色的肘拐就要离开。 有了先前的提醒,秦书炀后知后觉地发现做这些事贺光徊好像从来没有任何多的情绪,虽然平时也不见他对别的事情有什么反应,但两者之间很明显不一样。 就像现在,医生分析了一堆利弊,讲了老多话了,贺光徊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淡淡地点点头应道:「嗯,那就听您的,选一副适配的肘拐就好。」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俨然还是那个配合的病患。但秦书炀和他相处太久,他能听得出来贺光徊这样不算是全心全意地配合,他甚至是在麻木地敷衍。 对着器械陈列柜随意一指,贺光徊垂着眼睫转身打开离开。身旁的秦书炀却没动,不仅没动,还捏了捏他的手。 贺光徊重新转过身,他发现秦书炀满脸踌躇,明明人高马大的,竟然还能有这么畏首畏尾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一样的神情。 「怎么了炀炀?」 这不是可以问话谈心的场合,秦书炀眼神飘开,装作不经意地问贺光徊:「就选好了吗?不再看看?」 他指着柜里蓝色手柄的那副肘拐问贺光徊:「你不是喜欢蓝色吗?那个怎么样?」 刚刚还满脸倦容的人听了秦书炀的话倏然间又来了点精神。贺光徊主动牵着秦书炀的手慢腾腾重新回到陈列柜前,这次他耐性地围着柜子走了一圈,最后才停下来对秦书炀说:「就还是那个灰色的吧,蓝色太扎眼了,你觉得呢炀炀?」 最后这几个字太轻了,问得秦书炀一阵鼻酸。垂于身侧的手忽然收拢,紧紧地攥了攥后又张开抬起来揉了揉贺光徊的头髮,「嗯,听你的,我宝想要什么色就要什么色。」 这件事太小,被后面帮贺光徊调整肘拐高度的工作人员一插话就搅散了。只是后面不经意间目光碰撞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勾起一个仓促的笑略略显得不太自然。 经过测试,相比较右腿,贺光徊的左腿乏力的情况会更严重一些,他现在还不需要双手拄拐,只需要辅助左边就好。 第33页 等出医院时他已经能略微掌控如何撑着拐杖走路,有了支撑力他步行的速度提高了一些,从背后看也比先前要稳当很多。 医生的那几句话至今没法让秦书炀恢復正常,他不敢像先前那样什么都帮着贺光徊,但心里又说不上来地揪着。导致他整个人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在贺光徊旁边,虚虚扶着也不是,就拎着另一只肘拐在旁边跟着也不对劲。 心里揣着事情,他走路都变得束手束脚,好几次差点绊到贺光徊多出来的肘拐。 再往前走几步,贺光徊忽然停了下来,他停得猝不及防,旁边几乎是小碎步跟着的秦书炀差点踩到他脚。 顿住的这几秒是贺光徊先开的口,他抓过被秦书炀拎着的另一只拄拐,眯眼笑着同秦书炀说:「炀炀你背我吧。」 秦书炀噔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放大,犹犹豫豫想要拒绝:「医生说……说你得多走才行。」 贺光徊摇摇头,声音软软的,「太累了,不想走。」 很不明显,但放贺光徊身上就很明显的撒娇意味。他敲敲自己腿,「先前电灸的地方在疼,真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 树荫下秦书炀绷了一上午的肩线骤然松懈下去,他转过身蹲下去,手指点点自己背嵴,「上来,炀哥背你。」 停车场离大楼有一段距离,这段路程没有任何遮挡。蓉城七月初的太阳足够辣,晒得秦书炀眼睛都睁不开。 贺光徊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新装备,另一只手原本是搂着秦书炀脖颈的,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秦书炀眉骨前,替他挡住了大半刺眼的阳光。 他脸贴着秦书炀的鬓边,咬着秦书炀耳朵说:「炀炀,别听医生的。」 秦书炀一愣,差点松手,还好及时稳住。他装没听懂,「听什么?」 贺光徊捻了捻秦书炀的耳垂,笑嗔道:「当我没看见?我锻鍊的时候余光全是你,我都看见了,医生跟你站在门外面讲了好久的话。」 他指腹慢慢地轻轻地捻着秦书炀的耳垂,柔声说:「我偶尔也和……和我差不多的人聊天,他们说了这个病没那么吓人的,我认识的一个现在都发病第四年了,还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呢。所以你别听医生吓你,你看我今天锻鍊得就很好呀,你看到我蹲起来了吧?没那么吓人的,你别害怕好不好?」 被贺光徊遮了一路的阳光,这会贺光徊把手松开秦书炀只觉得太阳刺眼到极致,刺得他眼睛疼。 秦书炀努力地晃了晃脑袋,他侧着脸吊儿郎当地笑了下,托着贺光徊屁股的手松开拍了贺光徊一下,「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怕。」 「不怕就成,」贺光徊心情好了点,捻着秦书炀耳朵的手重新覆上秦书炀的眉弓,「我担心医生吓你。」 他手凉凉的,贴在秦书炀的额头上,比先前刺眼的阳光还要让秦书炀难受。 秦书炀问他:「那么么你怕吗?」 「我?」贺光徊眼睫重新垂下,他贴秦书炀贴得更紧了些。 两个人的髮丝穿插缠在一起,彼此能感触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心跳的节奏。 后半段路贺光徊没再说话,一直到秦书炀把他放到副驾驶座上,帮他系安全带的时候,贺光徊突然伸长脖子往秦书炀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贺光徊松开唇,又伸手在自己刚刚亲过的地方缱绻地摸着,「我说我不怕你肯定觉得我在骗你,但炀炀你相信我,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这个,那些事情我能想办法解决,只是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昨晚没能吃上的那顿饭在今天补了回来,只不过是秦书炀开车去打包回来的,到家的时候冰糖百合已经有点凉了,但总好过贺光徊再强撑着跑这一趟。 这次师傅只放了一点冰糖,贺光徊吃得蛮开心,最后一口甜丝丝的汤送进嘴里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馋相。 可他的体力也就够吃一顿饭,秦书炀把碗洗干净从厨房里出来贺光徊又被打回原形,蔫巴巴地歪靠在沙发上。腿上盖着的那条毯子都快掉地上了,也没见贺光徊睁开眼睛动一动把它捡起来。 每个去医院锻鍊的周六贺光徊都这样,在医院的时候一副圣斗士的模样,回到家了就变成了只有百分之一电的破手机,只能维持待机,别的什么都做不了。还是秦书炀走过去把他抱回房间,替他换的睡衣。 穿戴整齐时只觉得贺光徊满身的倦意,孱弱两个字变成了一团潮乎乎的雾气绕在贺光徊身上。 等衣衫褪去,秦书炀看着他细瘦的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才明白以前书上说的一身病骨具象化应该是什么样。 整个上半夜秦书炀都无法阖眼,就像在医院陪贺光徊电灸时那样,他整颗心都是沉的,想抱一抱贺光徊,又担心自己动作太大会吵醒贺光徊。 这份担心满满当当,连碰一碰贺光徊的髮丝他都觉得会不会太过愚鲁。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响,指针在秦书炀的眼底推到了下半夜。 贺光徊勐然睁开眼睛,鬓角瞬间沁满汗液。他脖颈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发声都难地喊秦书炀的名字。 被子覆盖着的躯体如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开始震颤,明明晚饭前才吃的药,可还是疼得贺光徊身体都在反弓。 等震颤停歇,原本就累得像抽了骨架一样的贺光徊更是连抬手蹭一蹭秦书炀的力气都没有。他横卧在床上,像一个精緻但易碎的瓷娃娃由着秦书炀帮他擦拭身体。 第34页 不同于以前,今夜秦书炀替他擦完身上后并没有端起水盆进卫生间,而是坐到了床边。 灯下贺光徊的皮肤白皙细腻,如一件价值连城的象牙雕件,秦书炀伸手触碰他的时候甚至还搓了搓手,怕自己受凉会弄坏这件珍宝。 他的指腹顺着贺光徊的五官一一抚摸,从眉骨,到鼻樑,最后是两个人最熟悉的唇瓣。 「你也很害怕对吗?」 夏夜庭院外有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那些嘈杂的鸣叫反而加剧了夜间的寂静,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秦书炀一个人可以发出声音。 他声音很沉,可却像他的指缘一样,是带着一些细细的倒刺的。无论是触摸在贺光徊脸上的宽阔的手,还是传到贺光徊耳朵里的问话,都会刺得贺光徊隐隐作痛。 所到之处,那些细细的倒刺勾破了某层本就快碎了的膜,将里面鲜血淋漓惶惶不安的东西漏了出来。 秦书炀喉结滚了又滚,最后哽咽着问贺光徊:「小光,我可以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吗?」 面对贺光徊已经红了的眼尾和死死抿着的唇线,秦书炀倒抽了一口气,他将眼里已经蓄满了的湿润逼了回去,俯下身吻了吻贺光徊的眼角。 这次他换了个问法,他问:「又或者说,我可以有这个资格陪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吗?」 第17章 天很黑,雪下得特别大,放眼看去只有半空中下得纷乱的一团团白。秦书炀站在窑洞门口,对着电话那头的老乡扯着嗓子喊:「大爷!哎!大爷你听我说!」 饶是雪下得那么大,贺光徊也能听得见电话那头的大爷用蹩脚的普通话沖秦书炀嚷道:「你莫打电话来啦,雪下那么大,我咋来?!你们个人想办法吧!」 电话里的电流声和说话声一齐被截断,贺光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两年过得实在艰难,贺光徊从那里面出来后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繫。原本着只是他一个人的选择,如果只关系到他自己的话就没什么关系,不能回家也行,切断了经济来源也行,堂堂一个研究生,难不成还能饿死不成? 但此刻贺光徊突然有些后悔,坚持本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感情这根绳子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和秦书炀牢牢拴在一起。 他坚持的,也是秦书炀坚持的。 两个倔驴凑在一起,并不会发生故事里的旗开得胜。 只有连出差搞个项目都包不起车的寒酸,大雪天封了路,图便宜请的老乡不来接他们,活该在这个窑洞里冻死。 贺光徊被冻不轻,整个头都是沉的,疼得像用凿子在他的颅顶凿洞一样。 他艰难地将头偏过去,秦书炀仍旧站在门口孜孜不倦地给老乡打电话。白天为了方便作业,秦书炀的棉袄很短,只穿着风雪裤的下半身在这种极端天气里根本没有保温能力,两条长腿抖得厉害。 唿啸着的风夹带着雪一直扑在秦书炀身上,窑洞狭窄,外面漆黑一片,在贺光徊几乎模煳的视线中,秦书炀就好像鼎立在天地间一样。 这一刻贺光徊突然就觉得,当初不应该站在走廊等秦书炀,两个人不应该见那一面。 日后漫长的人生里,他可以一个人偷偷地怀念和秦书炀恋爱的那段岁月。 他一个人沉寂的怀念总好过与现在秦书炀要陪着他一起受这份罪。 老乡最后烦得不行,直接把手机关机。 不多的几秒后秦书炀的手机也因为低温而被迫关机,他不甘地折回道贺光徊身边,没多犹豫地往下扯自己衣服上的拉链。 贺光徊头疼到睁眼都难,听见拉链的响动,他果断地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按住秦书炀。「你……把衣服穿好,不要给我。」 泄气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几声风声后,秦书炀倏然放弃挣扎。 他将缩成一团却还紧紧按着他手的贺光徊揉进怀里,两张冰凉的脸贴在一起,鼻尖触碰着对方尚为温热的脖颈。 他头埋在贺光徊的颈间,手不停地摩挲着贺光徊的背嵴。 在风雪声中秦书炀蓦地笑了声,「这样也挺好……」 「什……么?」贺光徊头实在太疼了,每一个字都是颤着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他没法睁开眼睛,紧紧按着秦书炀胸膛的手慢腾腾哆嗦着往上挪,挪到秦书炀的脸上。 他摸了摸秦书炀的鼻底,又碰了碰秦书炀的唇,「炀炀……你说……说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秦书炀收回摩挲贺光徊背的手,握住贺光徊的手背,用冰凉的唇吻了上去。 他说:「这样也挺好。假如今晚我们两个没有办法获救,大概几天后我爸妈和你爸妈就会过来帮我们收尸。到时候她们会看到我们两个到死都在一起,更可气的是掰都掰不开,火化炉都只能用同一个。」 生死这件事被他笑着说出口,说得太过轻松,却把听的人吓得不轻。 贺光徊挣脱秦书炀的手,摸索着捂住他的嘴巴。 「别乱说……炀炀,你好好活着,炀炀……要长命百岁,要……」 后半段话贺光徊再不能说出口,他体质太差,从那里面带出来的后遗症让他三天两头生病,临出差前还发过一次高烧。现在集中精力听秦书炀说这几句话已经是贺光徊能做到的极限,再多说一个字,他的头都会因此而炸开。 第35页 无法言说也无法睁眼,贺光徊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死去。 但听说听觉是一个人死前最后消亡的感官,贺光徊听见秦书炀落在他眉间的吻声,还听见秦书炀再漫天风雪中抱着他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最后,贺光徊听见秦书炀颤着说:「小光,和你一起死,是我的无上荣光。」 后面他们当然得救了,只是贺光徊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得救的。 他醒来后脚踝被冻伤,头疼了将近一个月才好。 这一个月里的记忆朦胧模煳,现在想起来都弄不清究竟是导师找到的他们还是那个老乡良心不安真的去接他和秦书炀了。 唯一记得的只有昏迷前那些錾刻在他灵魂里的动静。 冰凉的吻,相拥时衣服的摩擦。 还有秦书炀的那句「无上荣光」。 贺光徊躺在床上,压抑的哭声渐渐放开,最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恸哭。 他撑着身体艰难地坐起来,一把扑进秦书炀的怀里。 「健康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这些……」贺光徊哭得声音都变了,乍一听就像砂纸磨石一样,「可现在不一样了,炀炀,我生病了。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犯傻。」 贺光徊平时蛮漂亮一双眼睛这会哭得全肿了起来,他的视线如多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模煳,只能依稀辨认秦书炀始终如一看向他的眼眸。 原本这些话早就被他忘了,但随着病情的推进,那段记忆里的碎沙被磨成了玻璃渣,日日夜夜抵在他的心尖上一道一道地割着,割得他痛到难以唿吸。 这些话即便讲给秦书炀听,也会让秦书炀觉得他庸人自扰。 可贺光徊承担不起那个万一。 「我太自私了。」贺光徊紧紧地抱着秦书炀,没有任何体面,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了秦书炀的肩膀上,「我被同事送到医院的那天我就知道不会好了,那天我说婚礼办不成了是真心想说的。」 拥抱着贺光徊瘦弱身体的手臂收拢,秦书炀一直在摇头,胸口疼得快要炸开来,「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太喜欢你了,是我太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了。」 明明白天还亲口和秦书炀承诺,说过自己会想办法把自己的恐惧克服和消化掉,但此刻被秦书炀拥在怀中,贺光徊才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克服。过去的这几个月,他每一次愣神想的全是秦书炀,全是要去怎么规避掉这个万一。 当初那些破败的庙宇是两个人一起修的,秦书炀求的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而他求的永远都是秦书炀平安顺遂。 如果真有福报,贺光徊希望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可以加诸在秦书炀的身上。 贺光徊紧紧抓着秦书炀后背的衣服,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手指间,生怕一松手秦书炀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他唿吸急促,以至于沙哑的声音又变了腔调,变成了只有秦书炀可以听清楚的声音。 「可你坐到我旁边握住我手的那一瞬间,我就又说不出口了。我害怕和你分手你会难过,害怕和你继续这么走下去,等我死了你会接受不了做什么傻事。」 「我想了好多办法,我想留住我自己,我自己留不住,那我就多给你留一些东西……」 话音落地,贺光徊颤抖着离开秦书炀滚烫的怀抱。他的眼泪太多,和肿起来的眼皮一起阻挡住了视线,只能和那天夜晚一样,仅凭直觉抬手摸索秦书炀的脸。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的无一不是滚烫的热泪,贺光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都变了颜色。 他问秦书炀:「炀炀,我究竟要留下些什么才能留住你,才能让你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还能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在外一个大学老师,一个建筑集团的中层领导,说出去都是体面人。 这世界教小孩痛的时候要放声大哭,却没告诉一个体面的人痛的时候要怎么哭才能既体面又发泄得彻底。 压抑的哭声,压抑到周身都在颤抖,外头的虫鸣仍旧孜孜不倦,但这次它盖不住房间里两个人的哭声。 秦书炀僵硬地抬手,明明自己的眼泪也铺满了整张脸,回过神来想到的第一件是却是希望贺光徊别哭了。 因为哭的时候抽了太多凉气,秦书炀的嘴唇都紫了。他狼狈地扯了个笑,捧着贺光徊的脸,半是强迫地让贺光徊看着他。 秦书炀:「小光,么么,来你看我。」 他轻柔地擦掉贺光徊脸上的眼泪,后又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夜灯下贺光徊的脸红得不自然,但好歹看起来体面很多,仍旧是秦书炀心尖上的珍宝。 秦书炀珍之慎之地捧着贺光徊的脸说:「二十多岁的秦书炀说过能和你一起死是他的无上荣光,直到昨天,三十三岁的秦书炀也是这么想的。但今天的秦书炀和你保证……」 他拍了拍自己胸口,结实的胸膛被他拍得空空作响。 「无论你能陪我多久,留给我多少,我都会珍惜。珍惜到在你死后,我能凭着这些好好活下去。」 墙壁见证了两个人的影子越凑越近,直至交叠。 虫鸣识时务地噤声,把时间留给他们这一记用眼泪做前调的吻。 贺光徊合上眼仰头应和着秦书炀的唇,听秦书炀珍重承诺:「小光,我来做你的遗物。」 第36页 第18章 贺光徊哭到后面他几乎每一次唿吸都要倒抽气才能把气喘匀,那会他嗓子已经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眼睛也几乎是睁不开的状态。被秦书炀抱着哄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蒙蒙亮才脱力地阖上眼睡过去。 除开自己生性就不是容易激动的人外,贺光徊不喜欢大哭大闹还有另一个原因——剧烈的情绪过后,贺光徊会头疼。 这毛病是念研究生那会突然有的,一开始俩穷鬼也不能怎么办,拮据的时候贺光徊连一盒效果好的对症药都不捨得买,净可着便宜但副作用也大的头痛粉往嘴里怼。后面和家里关系稍稍好转一些,经济上宽裕起来秦书炀好几次要带贺光徊去看,但都被贺光徊拒绝了。 读工科的都是这么一宿一宿熬出来的好成绩,谁都有点不疼不痒的毛病,为了这么屁大一点小事还要去医院里浪费一上午实在不划算。 在后面贺光徊性格越来越沉静,有一种万般不过眼的淡然,这毛病就再没那么频繁地发作过。 这还是他回国后第一次发作,也是秦书炀第一次见贺光徊情绪如此剧烈外放。 贺光徊一整个周天都没下过床,天亮后没多久因为头疼的原因还起了点低烧。 确诊渐冻症后他好多药不能吃,秦书炀只能不停地餵他温水来退烧。那会的贺光徊就好像没了知觉一样,浑身都是软的,秦书炀抱着他餵他喝水咽进去一半吐出来一半,弄得一上午就换了两次衣服。 到中午的时候贺光徊短暂地醒过来一小会。但也没能吃进去东西,秦书炀哄着餵进去的一点鸡肉粥没过多久就吐了,因为嗓子不舒服,他下午睡得极不安稳,抓着秦书炀的衣角怎么都不肯松手。 嗓子已经哑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秦书炀一动,贺光徊还是会不安地开口,整张脸皱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挣扎着醒过来。 不得已秦书炀也跟着又躺回了床上,他侧卧着,一只手勾着贺光徊,在每一次贺光徊满脸痛苦开口唤他名字时就轻轻拍一拍贺光徊的背。 就像哄小孩儿那样,嘴里不住地喃喃:「别怕……别怕……我在……我在呢……」 在贺光徊沉入梦乡的这段时间里,秦书炀不知道吻了多少次贺光徊。 其实他的嗓子也哑得厉害,甚至在吻贺光徊时忍不住哽咽后唾沫咽进嗓子里都是疼的。 但这种疼痛远不及昨天贺光徊眼泪滴在他胸膛时来的灼烧感,那才是真的疼。疼得秦书炀后面拍着自己胸口做保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脏已经化作了一把灰,整个胸腔里全是贺光徊的眼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空得他痛都是麻木的痛。 夜在贺光徊退烧的同时又重新席捲回来,身体上的难受减轻了很多,他睡得比白天要安分一些,整张脸除了眼泡还肿得厉害外已经恢復成了往常的睡相。睡了不多的一会,贺光徊翻了个身,和秦书炀面对面。他不安分地伸手像昨天夜里那样朝秦书炀脸上摸索了一遍,最后停在秦书炀的唇角。 他用几乎是气音的声调说:「炀炀,我们逃走吧……」 秦书炀空了一天一夜的胸腔又被慢慢填满,他勾了勾手指,替贺光徊把睡乱了的头髮理开。朝他光洁依旧的额头上最后落了一吻。 「好,我带你私奔。」 等贺光徊已经能睁开眼睛时已经天光大亮,这一夜他睡得实在好,是生病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夜。没做噩梦,也没痉挛,更不用半夜突然惊醒,然后盯着秦书炀的脸一夜到天亮。 只是多少能猜到自己应该是头疼发作过,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贺光徊还是觉得自己的头很沉。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又缓了好一会才慢慢把自己从那种混沌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秦书炀竟然已经起床了,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短袖在院里打电话。离得太远,贺光徊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外面晴得非常好,带着难得凉意的晨光全撒在秦书炀旁边两棵小树苗上,照得每一片叶子都在发光,连带着秦书炀身上也镀了一层柔色的光辉。 很难得的好光景,贺光徊甚至都忘了今天是周一,不自觉地靠在床头偏着头往外看。 注意到贺光徊的视线,秦书炀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他原本是皱着眉的,在对上贺光徊视线的一瞬间,他在光下倏然笑了起来。 秦书炀朝贺光徊扬了扬手机,随后他对着电话里又说了几句什么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再进屋时,秦书炀身上还带着晨间的凉意,他站在门口双手交错搓了搓手臂才又走进来。 「嗯……不烧了。」秦书炀额头抵着贺光徊的额头,再捧起贺光徊脸检查一遍,确定眼睛都不肿了以后笑容愈发的大,「看来我们贺老师今年坚持锻鍊是有用的,发烧都不用退烧药了,喝点水就能好。」 贺光徊倒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只是凭直觉猜自己昨天肯定特难伺候。 他被秦书炀扶着坐正,接过秦书炀递过来的衣服。 解扣子的时候贺光徊也不专心,他视线就没离开过秦书炀,心不在焉地问:「昨天我是不是很折腾你呀?」 开口时他声音还是哑得厉害,但语调是轻快的。围在他身边那些散不开的愁雾已经被拨开来,能隐约看见在雾中眉目柔和他贺光徊本人。 秦书炀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摸了摸自己手确定不凉后捏了下贺光徊的脸,「衣服,一会又着凉。」 第37页 有些时候真的分不清秦书炀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还是他把所有的好都给了贺光徊。相爱这些年他往贺光徊身上倾注了太多爱,多到他不用说贺光徊都能感觉到。 能感觉到自己病这一夜有多磨人,也能感觉到秦书炀做的那个保证有多真。 仅一夜就能全部消除贺光徊心里的恐惧不现实,但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在晨光下秦书炀的那抹笑,贺光徊起码可以确定,这个坎儿秦书炀会陪他一同去面对。 矫情一点想,他仍旧不算输,他喜欢的这个人会让他再赢一次。 「又发呆?」秦书炀用手背碰了碰贺光徊的脸,他调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今天行程多赶?」 贺光徊回过神来,下一秒勐地想起今天还有一场考试要监考。他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真是病煳涂了,这都几点了还在这矫情地想以后的事情。 按照他现在做事的速度迟到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哪有监考老师比考生去的还晚的啊! 前一秒才扬起来的一点笑又垮了回去,贺光徊没好气地把换下来的睡衣往秦书炀身上砸,非常不爽地开口:「周一你竟然不叫我起床,还放任我磨洋工,我跟你说我这个月被扣工资你就吃一个月白菜帮子算了。」 秦书炀笑了起来,把睡衣往旁边一扔,故意揶揄着凑到贺光徊旁边,「怎么?贺老师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人民教师?」 贺光徊狠狠地睨了秦书炀一眼,这会他根本没时间再和秦书炀斗嘴,忙着站起来套裤子都嫌自己动作慢。 他昨天的头疼今天还有点后遗症,站起来仍旧晕乎乎的。本来就站立就困难,这么勐地起来更是觉得天旋地转的。要不是秦书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贺光徊又要一屁股摔回床上。 秦书炀憋着笑,眼睛弯弯的。他扶着贺光徊站稳,顺手帮贺光徊把裤子拉起来。 「行了,再逗你你一着急又头疼。我给你请假了,反正也就最后一周,不用去了。」 虽然是自己身体不争气,但被别人随意地做决定这件事还是让贺光徊感到不悦,他前几天才和系主任说了自己能教书,转过头就请假,怎么想都过意不去。 正要开口,秦书炀就解释道:「可不是我主动的啊,是老师主动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情况,我说你着凉了有点发烧,他主动给你放的假。」 贺光徊觉得有点头疼,第一次感受到夫妻俩的社交圈太过重合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脸一阵红白,心虚地问秦书炀:「那老师还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秦书炀一把将贺光徊抱起,不等贺光徊反应就抱着他径直走进卫生间。 周五为了方便给贺光徊洗澡拎进来的椅子秦书炀一直没来得及拿出去,这会正正好能把贺光徊放过去做好。 秦书炀一边帮贺光徊挤牙膏,一边解释:「你今天不舒服所以我帮你,但等回来了你还是要自己做,以后除了出门要走很远的路我会牵你外,在家所有你能做的事情我都不会帮你。」 贺光徊接过牙刷和口杯,这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牙刷都伸进嘴里了也忍不住问:「怎么了炀炀?」 秦书炀摇摇头,抓了把贺光徊的头髮,又接着转过身替贺光徊接水拧毛巾。 「那天医生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吓唬我。你只有更积极锻鍊才会更好,所以我总什么都抢着帮你这个心态本来就不对。只有我放平心态你才不会有那么大心理压力,所以我要改改我毛病。」 贺光徊吐了口泡沫,然后还是抬头不解地看向秦书炀:「不是,我不是说这个。」 他唇边一圈白,眼神干净但满是疑惑,他问:「我是说你那句『等回来』,咱要去哪?」 刚出差一周,又发生了这么点插曲,贺光徊还没来得及享受「小别胜新婚」呢。 他警惕地拉住秦书炀的裤子,言语里全是失落,「你又要出差啊?」 这会的贺光徊自己不知道他有多惹秦书炀心软,如果真是出差的话,就凭贺光徊这一个眼神秦书炀就打算找别的同事替他去了。 他拧干净毛巾上的水,把热乎乎的毛巾铺开来弯下腰替贺光徊擦脸。 「谁说出差了?」 贺光徊白净的脸被毛巾遮了一半,看起来小得精緻。秦书炀没忍住朝他吧唧亲了一下,「不是你说要我带你私奔吗?我东西都收好了,一会你吃完早点咱们就走。」 第19章 贺光徊稀里煳涂地被秦书炀抱出餐厅吃了早餐,又稀里煳涂地被秦书炀牵着坐上车,贺光徊都没琢磨明白秦书炀究竟要干什么。 跟着上车是出于对秦书炀毫无保留的信任,相反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则是不信任自己。 贺光徊不知道自己在崩溃过后昏睡的这段时间里究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而这番话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有不长的一段时间里,贺光徊确实想过「私奔」这个念头。 现代社会当然不存在真正的私奔,想要查一个人的踪迹太简单了。但那会贺光徊是真的想逃走,至少是想要逃离那个地方的。在那里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贺光徊都渴望秦书炀能带他离开。 只不过后面不需要逃跑了。贺光徊如愿回到了学校里,秦书炀也坚定地走在他的身侧。虽说有过那么一段比较难捱的日子,但正因为有过这么一段时间,贺光徊才更明白两个人是捆在一起的。他没那个必要,更没那个勇气用两个人的未来去做这么任性的事情。 第38页 这个秘密藏了那么多年,贺光徊担心自己一时煳涂在梦里说了不该说的话。最难熬的时候都能三缄其口,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再去惹一身麻烦是最蠢的一件事。 最重要的,是贺光徊不确定自己还有这个能力能在秦书炀激动的时候拉住他。 可看秦书炀的表情又不像是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 贺光徊装作不经意地朝秦书炀看了好几眼,秦书炀正专注地在开车,他脸上戴着副墨镜。出门前秦书炀还认真地收拾过自己,此刻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清爽,帅得没边儿了都。 「噗……」秦书炀低声笑了笑,腾出来一只手捻捻贺光徊的耳朵,「贺老师,我发现了,你确实是非常喜欢我。」 贺光徊怔然,旋即反应过来,被秦书炀捻过的耳垂唰地一下红了起来。 他将头回正,又故意调整坐姿地动了动身体,「开你的车。」 墨镜掩盖下,秦书炀嘚瑟地挑了下眉,「没事贺老师,你看多久我都不收你钱,可劲儿看。」 他顺手把仪表台上的颈枕递给贺光徊,「看累了就再睡会,路程有点远,睡醒了咱接着看。」 贺光徊借着话题微微侧过一点身体,正儿八经地问秦书炀:「所以我们这是要去哪?」 秦书炀没直接回答,而是点开车上的智能屏幕,智能语音悦耳地开始播报,「欢迎主人,今天是2013年7月8日,天气晴,气温28度。主人近期待办事项有:陪老婆。目前正在进行中,希望主人按时完成。」 智能语音调教得磕磕绊绊,语速在「陪老婆」三个字的时候说得很快,听上去有一种近乎滑稽的愉悦,逗得贺光徊笑得仰过头去。 秦书炀手离不开方向盘,只能关心地斜眼看一遍,见贺光徊没磕到后脑勺才放心下来。 「怎么?」 贺光徊摆手,仍旧笑得合不拢嘴,「你最近就这么点儿事儿?」 秦书炀收了笑,特认真地回答:「什么叫『这么点事儿』?这是天大的事儿好吗?我老婆不开心,我的任务就是让他开心,这事儿在我这就是最大的。」 这话从秦书炀的嘴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过分,当初能因为贺光徊一句话。大半夜三点钟爬起来骑自行车穿两条街给贺光徊买一碗酸辣粉,现在也能抛下所有的事情只为了「哄老婆开心」。 贺光徊抬手挠挠秦书炀下巴,秦书炀一边专心看路,一边配合地扬起下巴方便贺光徊挠,配合得很,随贺光徊怎么弄都行。 「你说这两句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没必要这么折腾的。」贺光徊淡淡道,挠完秦书炀的下巴又顺道碰了碰他的脸。今天鬍子颳得很干净,他非常满意。 秦书炀回答:「趁最近没什么项目,带你出去放个风。」 他补充道:「私奔是不行了,咱现在有家有业的,私奔太伤筋动骨,不过带你出去玩一圈还是没问题的。玩开心再回来,好不好?」 贺光徊微微松了口气,仍旧不放心地问:「就……单纯是想哄我开心吗?」 「对啊,都说了你开心是我们家的最高行为准则。」秦书炀照例不着调地开着玩笑回答。 过了不多的一小会,他歪着头想了想,找了个可以停车的地方靠边停了下来,而后摘下墨镜紧张地看着贺光徊。 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不想去?还是哪儿不舒服?」 贺光徊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说自己那句梦话是很多年前的想法,现在根本没这么想了还是该感动自己一句话秦书炀就能照做。 他眨了眨眼,「没,就是你突然说要带我出去玩,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为了打消秦书炀的顾虑,贺光徊主动凑上去亲了亲秦书炀今天剃得光滑的下巴,也开起玩笑说:「我还以为秦工去北京这趟买了张彩票中了奖,不打算上班了。毕竟你在家那会那架势,我都要以为你要带我去环游世界了。」 他撇撇嘴,故意做出失望的表情,还嘆了口气,随后紧紧安全带继续说:「没想到就是短途自驾游啊。」 知道是开玩笑,秦书炀一点气都没有,他重新戴上墨镜发动车子。 「我要是中头奖那还顾得上『私奔』,我肯定找世界上最牛逼那个神经科医生,想办法把他绑过来,把全部钱塞给他让他想办法治好你。」 这病哪有什么治好的可能,这么一听贺光徊就确定财政大权还是要他拿捏着,不然按照秦书炀这种心态,就算是有座金山也能给败光了。 他没好气睨了秦书炀一眼,头歪着问秦书炀:「不给自己留点?」 「不留不留。」秦书炀勐地摇摇头,「我妈说了,意外之财要马上花掉。我小时候就这样,她要是路上捡到钱,立马就给我买冰棍了,根本不可能还拿回家。」 这能一样?谁家妈捡几百万? 贺光徊被秦书炀弄得止不住笑,忽然就觉得秦书炀也没他想的那么聪明。 后面一路聊天,贺光徊的那点担心早就被车窗外的风吹到九霄云外。等到了景区,贺光徊已经完全把心态调整成了休假模式。什么工作,什么以后通通不想,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贺光徊。 下车时他腿有点麻,一手撑着座位一手死死地撑着秦书炀才站稳。 等站稳后,秦书炀自觉地把肘拐递给他。早晨在卫生间里说的那番话秦书炀没开玩笑,不是为了哄贺光徊开心,他是真想好了。 第39页 安慰好贺光徊是一方面,他自己摆正心态也是一方面。在贺光徊还能自己行走的时候秦书炀不打算再什么都护着,过度的保护对贺光徊来说不是好事,上周五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秦书炀一想到就头皮发麻。 贺光徊垂眸盯着肘拐看了一秒,随后乖顺地接了过去。康復医生虽然教过如何使用,但等真拿到手里打算要依靠这东西的时候多少还是会不习惯。 他撑着动了动,心理和身体隐隐割裂。 身体告诉他,确实站得更稳了,但心也在这个时候小声地说我不喜欢它。 其实也用不着贺光徊走多久,秦书炀考虑得周到,按照贺光徊的身体情况制定的旅游计划。 这酒店就在景区里,或者说整片景区连同酒店和周围的饭点都隶属于统一度假开发集团。从进景区开始就已经在享受服务,只用穿过一条漂亮的竹林小道后就有摆渡车来接。贺光徊只用慢慢地走在秦书炀旁边,就当是看看风景,一点不会累。 真正累的,是到了酒店房间。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傍晚,才收拾好东西没多久,服务生就敲门送上今晚的晚餐。 为了能在傍晚前道景区,中午他们是在休息站里随便对付了两口,这会看到色香味俱全的晚餐,一向晚上不会吃太多东西的贺光徊都没忍住多吃了点。 也得亏多吃了点东西,不然根本没体力跟着秦书炀疯到现在。半夜三点,被秦书炀从温泉池里捞出来的贺光徊这么想。 他一把按住秦书炀又凑过来的嘴,喘着摇头说:「不行了,真不行了……炀炀,我真的不行了。」 一直以来,秦书炀都更喜欢面对面,他喜欢看到贺光徊所有的表情,欢愉的又或者是到了某个环节的时候会皱起眉来的。 但今天在温泉池里,秦书炀是从背后抱着贺光徊的。 私人温泉池小,也不深,贺光徊整个人都被秦书炀抱在怀里。此刻,他整个后背和脖颈全是秦书炀留下来的印记。 这是从来没尝试过的方式,贺光徊真的被累够呛。甚至现在耳边还全是先前秦书炀一句接一句的:「么么,我爱你。」 他的手抵不住秦书炀,被秦书炀一拨就拨开了。 「贺老师吃饭的时候抢了两只我的大虾,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没还完呢……」 贺光徊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嘴馋,他闭了闭眼,半求饶地问秦书炀:「那我要怎么还才还得完?谁能想到你这利息那么高?」 秦书炀拍拍贺光徊的大腿,眉心皱了起来作思考状,「怎么还呢?」 他手没挪开,隐隐能感觉到贺光徊的腿部肌肉一跳一跳的。 「我想到了。」秦书炀说着凑过去,亲了亲贺光徊还沾着水汽的眼睫,「说『我爱你』吧,小光,多说几句我爱你。」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还没正式跳起来的肌肉,在它们蠢蠢欲动前压了下去。 昏暗的灯下,秦书炀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笑着和贺光徊讲条件,「怎么样?这利息够低了吧?你说几句我爱你,咱们立马就两清了。」 贺光徊抬手揉了揉秦书炀的脸,仰起头咬了下秦书炀的下巴,「那我们还是继续好了……」 「不想和你两清。」 第20章 「不想两清」的后果就是贺光徊整三天都没出过房间。 秦书炀也没出过, 外卖买了盒东西都只伸出去一只手。外头风景如画,贺光徊是半点看没看着,目前对这个景区贺光徊所有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刚下车穿过的那条竹林小道。恍惚错觉中, 贺光徊甚至觉得这一趟出来秦书炀压根没有想哄他开心, 只是为了要换个地方做罢了。 到第三天中午, 贺光徊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这几天断断续续因为各种不太要脸的原因都流过眼泪, 眼皮肿得和前两天深夜没什么差别。他根本顾不上自己此刻是躺在地毯上的, 随手把床上的被子抓下来一半裹着就要睡过去。 有人在后面碰了下贺光徊, 贺光徊想都没想往他下面拍过去。 秦书炀疼得倒抽凉气, 抓着贺光徊手啃了一口,「拍坏了算谁的?」 贺光徊没回答,他脸都没转过去, 相反还滚了一下,用被子严严实实把身体裹了起来, 防备心前所未有的重, 重得秦书炀失声笑起来。 他俯下身蹭着贺光徊的脸, 「怎么这样?防贼似的。」 贺光徊还是不回答,秦书炀也不恼,就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捻捻这搓搓那儿。 先前为了防备秦书炀和他小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现在反而掣肘了自己的行动, 面对秦书炀的骚扰他都没法抽出手来再打秦书炀一顿。 一开始贺光徊还能装睡,后面实在忍无可忍, 贺光徊勐地睁开眼睛,一脸烦躁地坐起来嚷道:「你躺下, 我弄你三天你试试!」 平时就不太能一下子坐起来,这会身上裹着那么厚一床被子, 贺光徊更是起得摇摇晃晃的,话还没说完就往一边倒。 这下倒好,羊自己把自己塞老虎嘴里了。 秦书炀抱着贺光徊扶他坐稳,含着笑意把话茬接过来自然地说:「行,我躺下来,可问题是你现在也没这个体力弄我三天了呀么么。」 这句话一出,换来的又是贺光徊肿眼泡里的一记眼刀。 其实秦书炀动作可温柔了。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每一次都会可着贺光徊的舒适感来,现在贺光徊身体不好更是把贺光徊捧心尖儿上的疼。 第40页 但架不住贺光徊又白又敏感,还没怎么呢就开始流眼泪,等完后身上全是印子,眼皮也红得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秦书炀在床上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 僵持几秒后贺光徊败下阵来,他温声求秦书炀:「炀炀,我是真的困了……」 「我现在真没以前那个体力,比起以前我现在太容易累了。」他声音软软的,还带着一点鼻音。搭上他胀红的眼皮,看起来委屈死了,「你让我睡会好不好,我保证吃晚饭前一定醒,吃过晚饭再闹行吗?」 本来就没想再折腾他,秦书炀连带着被子把贺光徊抱了起来放到床上。这么睡肯定不行,秦书炀还替贺光徊重新盖好被子。 他收了玩笑,认真地替贺光徊把眼角挤出来的眼泪抹掉,「睡吧,不用想着什么时候必须醒,我和客服打招唿你醒了再送餐。」 随后秦书炀自己长腿一伸,跨过贺光徊半躺在贺光徊旁边自己拿着手机关了音效玩水果忍者。 游戏失败的间隙,秦书炀会用手碰一碰在一旁睡得正熟的贺光徊。 感觉到被触碰,贺光徊会像一只还不能离巢的雏鸟,用脸往秦书炀掌心里凑。凑到了还不算,还要蹭一蹭。 他微红的眼皮在秦书炀的角度看起来很薄,能看得到表皮底下的毛细血管,也能看到他很长但不是那么浓密的睫毛从根部延伸出来。 在贺光徊对着掌心蹭的时候,他睫毛会跟着眼皮一起微微颤动。看得人心软。 等贺光徊醒的时候早已经错过了饭点,巨大的落地窗外已经进了夜色,秦书炀拎了把椅子坐在外面一边看风景一边抽菸。 这几天两个人都没出门,这会秦书炀身上穿的还是酒店准备好的浴袍。夏夜的风拂过竹林后往秦书炀的衣袍里灌,拖在椅子下面的衣摆被吹得飞了起来,又恋恋不捨地垂下去。 贺光徊看了一小会,静静等着睡醒后的沉晕过去。等缓过来后,他自己撑着床面坐起来。 他忘了穿拖鞋,就直接赤着脚一步一顿地走到秦书炀身边。席地而坐的时候秦书炀拉了贺光徊一把,他叼着烟,顾不上说话,只用表情向贺光徊传达别坐地上。 贺光徊摆摆手,替秦书炀把抖落的菸灰从他身上拍掉,然后坐在了地上。 这间度假酒店的每一个房间外都有一小池露天温泉,温泉和落地窗连接着房间,又被漫无天际的竹林隔开,舒适性和隐私都被设计者考虑到,挑不出一点毛病。 贺光徊小腿垂进池子里,他扭过头朝秦书炀一笑,「你看,这不就保暖了嚒?」 说着,他腿动了动,搅动起一池的水花。 上一次贺光徊有这么幼稚的举动,还是博一的时候两个人去九州。秦书炀哑然一笑,用手指捻着菸蒂,另一只手揉了下贺光徊的头髮。 水声时有时无,贺光徊恣意懒靠在秦书炀小腿上。 忽然,他仰头问秦书炀:「给我也抽一口。」 秦书炀想都不带想的,立马摇头。贺光徊没菸瘾,压力最大的时候也就嚼嚼口香糖,不然秦书炀也不会抽菸都要跑到室外避着贺光徊再抽。 就是不知道怎么的,从婚礼那天晚上两个人分着抽了一根烟以后贺光徊就有了这么个瘾。每次完事后都会缠着秦书炀要一根烟,或者像那天一样,两个人分着抽一根。 秦书炀按住贺光徊伸过来的左手,贺光徊右手立马反过去利索地打开扔在地上的烟盒从里面抖出一根香菸来。下一秒根本来不及制止,那根香菸就被贺光徊咬在嘴里。 秦书炀动作太重怕弄疼贺光徊,一晃神一心软,贺光徊已经转过身来。 香菸好拿,贺光徊却找不到火机。 他站起来不方便,只能抓住秦书炀的衣领好让秦书炀俯下身来。 两根烟在夜幕中凑到了一起,秦书炀再不情愿也只能用手微微挡着风,方便贺光徊用这么暧昧的姿势借火。 他们的鼻尖碰到了一起,贺光徊心跳漏了一拍。蓦然间觉得自己陡然小了好几岁,特别是对上秦书炀眼睛的时候。 脑海中不着调的想法使得贺光徊笑了下,要不是牙齿咬着菸蒂,香菸估计要掉水里。 他一笑,秦书炀也跟着笑了起来,眉心间细细的纹路舒展开来。 这一笑笑得两个人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烟碰在一起怎么都点不着,最后还是秦书炀败下阵乖乖掏出火机替贺光徊点上。 「动作还挺熟练,什么时候沾的坏毛病?」秦书炀收起火机,语气带了很少一点的不悦,手却没闲着替贺光徊拢了拢浴袍的领子。 他正色对贺光徊说:「别回头真成菸瘾了,对你不好,上次你抽了一根头就晕。」 贺光徊摇摇头,随意地唿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不会。」他语气淡淡的,对自己蛮有自信,「我不会对任何东西有瘾。」 想了想,又补充道:「非要说的话,可能会比较喜欢冬天睡觉的时候你贴着我。」 秦书炀身上特别暖和,冬天活脱脱一大型取暖机。贺光徊把自己前半生都想完了也就找着这么一个可以算得上「瘾」的东西。 贺光徊心满意足地抽了一口,又靠回秦书炀腿上。 他说:「真的。」 秦书炀挑眉,示意贺光徊继续说服他。 贺光徊眼睛垂了下去,思忖好一会才又重新抬起眼看着秦书炀。 第41页 「没认识你的时候就抽过烟了。」贺光徊坦白道:「那会高一,还是高二?忘了。反正准备竞赛的事情把正课落下了,连着两次考试没考好。我妈一着急,给我报了四门补习班。当时觉得喘不过气来,班上有同学去厕所抽菸,我跟着去过几次。」 高一高二没有晚自习,但贺光徊也没任何休息时间,他用中考第一的成绩和家长换了即便上高中也能接着学素描的「优待」。 可这么一来,贺光徊的休息时间就更少得可怜。没考砸以前还好,连着考砸两次以后他周中都要去补习班,每天晚上他房间能在一点前关灯都算早的。 当年级主任的父亲盯着,贺光徊不敢去游戏室,更不敢逃课。没任何发泄方式,只能用最蠢的办法学着别的同学抽菸。 厕所里晕乎乎的那几分钟没法替他解决压力,抽过几次后贺光徊就觉得没意思,又变成了那个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都坐在座位上做题的年级第一。 林间的风卷过来,把烟雾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秦书炀带着淡淡菸草味的的手碰了碰贺光徊,贺光徊莫名其妙竟然觉得有些鼻酸。 二十出头渴望到发疯的事情,竟然在三十出头的时候稀里煳涂地完满了。 那些 疯的、歇斯底里的、沉默的、消极的看似已经离贺光徊很远很远,但其实他们就埋在原处,只是时光在上面撒了薄薄的一层土,只用轻轻一拨开就能看见它们仍旧摆在那从来没有挪动过。 一直到今天,随着这口烟吐出,贺光徊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有这个力气把它们扔得远远的。 他抬头朝秦书炀笑笑,然后眷恋地把头靠回秦书炀膝上。 「贺老师饿不饿?」秦书炀揉揉贺光徊的脸。 不问还好,一问贺光徊真觉得有点饿了,他点点头但没有起来的意思。 秦书炀接着揶揄,「我还以为抽菸能把你抽饱呢。」说着顺手伸出去把贺光徊从池里拉起来。 「吃饭,吃饱点。」 听见这句话原本都站起来的贺光徊突然又觉得腿软,心有余悸地盯着秦书炀。 看着贺光徊的表情,秦书炀怔然一笑,又捏了下贺光徊的手腕,「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吃饱了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出去玩。」 贺光徊耳尖有点红,装模作样地咳了声。 即将进屋时他反过来捏了下秦书炀的手腕,「明天退房吧。」 他无视秦书炀疑惑的眼神,歪着头问:「不是说陪老婆嚒?那不是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第21章 贺光徊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院子不是新建的,很多动线设置得不合理,他撑着肘拐慢腾腾绕了一圈后无奈只能就地坐在石阶上。 他们到的时候很不巧已经到了晌午, 小院里热得跟个大蒸笼一样, 也难为那么多小豆丁挤在一起睡。搁贺光徊身上, 睡半小时整个下午什么都不用干了,估计头都能晕得晕不起来。 石阶上面那两级被屋檐遮着冰冰凉凉的, 但下面的两级又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很烫。 上下几级正对着贺光徊的臀部和小腿肚, 一凉一热使得贺光徊坐下去的时候大小腿都同时颤了两下。吓得贺光徊手忙脚乱地按着跳动的部位, 到后面生怕它发作, 直接握紧拳头用捶的方式压制住。 等了快一个小时,那群小孩终于结束午睡,这会秦书炀正在保育员的陪同下和小豆丁们做游戏。 出景区前贺光徊买了很多的点心, 来的路上经过批发市场,秦书炀又主动停车走了进去, 等出来的时候是两个小工跟着拉着满满三辆小推车的文具和生活用品。 现在打算用做游戏的方法全部分给这群小崽子。 只是小孩多就难免闹腾。 他们才不怕生, 看到堆得跟小山一样的礼物和点心前面还蔫巴巴满脸的睡相, 后一秒眼睛就亮了起来。胆子大的更是已经坐不住,晃着身子往秦书炀腿边凑。 近一两年社交媒体慢慢发达起来,几乎每周都有他们这样的「好心人」过来,又是陪着做游戏, 又是送东西的。小崽子们早习惯了,保育员也见怪不怪。 实在是太闹腾了, 贺光徊已经尽可能地撑着肘拐站朝一边也还是被碰撞到好几次。还好都不是太大的孩子,他不至于摔到地上。 但为了自己和一会游戏能顺利进行着想, 贺光徊识趣地走到一旁,远远看着。 贺光徊运用在医院学的姿势把双腿捞起来搂着并好, 顺势身体往前倾整个上半身趴在自己膝盖上,头侧朝秦书炀的方向看着。 这个姿势多少能遮一点刺眼的阳光,腿也比僵着岔朝两边要舒服一些。 他们在玩「『鬼』抓人游戏」,一款长盛不衰贺光徊还是小豆丁的时候就流行到现在的游戏。这种极简单的游戏最能调动小孩的积极性,还没进行完一轮,基本能参加游戏的小孩儿都围了过去,参加不了游戏的也在旁边扯着嗓子喊加油。 秦书炀是那个「鬼」,被布条蒙着眼睛穿梭在一群小萝蔔丁里头。他长得人高马大的,但动作其实非常敏捷,只是这种游戏本就是哄小孩开心没必要较真,所以经常「差一点儿」抓到小崽子。 不同于贺光徊还有一点屋檐边缘遮挡着阳光,秦书炀被晒得够呛。第一轮结束后后背的衬衫就已经洇出来一片汗。 第42页 他把蒙着眼睛的布条扯了下来,将袖子往上卷。等整理好衣服秦书炀一抬眼,刚好碰上贺光徊的视线。 贺光徊缩成一小团地坐在石阶上,屋檐遮了他一半的身体,看起来不算热,白皙的脸只有一点点红。 见秦书炀投射过来的那一眼,贺光徊搂着双腿的手抽了一只出来,沖秦书炀挥了挥。 他看见秦书炀看见了,却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你这么摆手叔叔看不见的,太远啦。」 随着声音,下一秒,有个长得很矮很瘦的小萝蔔跳了出来,同贺光徊站到成一侧,然后朝着秦书炀的方向蹦蹦跳跳地挥手。 小孩儿两只手都高高举了起来,挥舞得非常卖力,短粗短粗的小指头已经挥出了虚影。 远处秦书炀瞧见后笑了起来,然后弯下腰对着离他最近的几个小孩说了句什么,那几个小孩也学着贺光徊面前的小孩边蹦跳着边挥手。 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几个小萝蔔头跳得满鼻尖都是汗也没把手放下来。 贺光徊没忍住撒手笑了起来,两条腿没了束缚,又朝着前面无力地伸了出去,就差一点儿就能把他扯摔出去。 秦书炀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作势就要冲过来。贺光徊反应快,双手立马撑住往下一级的台阶,坐稳后他朝秦书炀摆摆手,然后在秦书炀的注视中自己撑着直起身来。 他按照刚刚的方式收拢双腿,又把自己「摺叠」起来,缩成和先前一样的一个大糰子。 见贺光徊无虞,秦书炀的心才堪堪放下。他被几个小崽子拽着往回走,重新把布条递给他,嚷着还要再玩一轮。 贺光徊朝他点点头,秦书炀才不尴不尬地重新把布条蒙到眼睛上。 新一轮游戏开始,贺光徊重新回到安静看着的状态。十几分钟前太阳只能晒到他背,现在灼热点已经爬到了贺光徊的后脖颈,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发现刚刚那个小萝蔔头竟然还坐在他旁边。 「哎,你怎么不过去玩呀?」 小萝蔔实在是长得太小了,这会也学着贺光徊的姿势坐在贺光徊旁边,缩成一个小糰子后贺光徊余光根本瞧不见他。 小糰子稍微坐直一点身体,双手捧着脸满是沮丧。 他奶唿唿地抱怨:「我太小啦,姨姨们不让我玩,说是太危险了,会把我撞摔跤的。」 比起大人,小孩说话时小表情特别多,铺满汗珠的鼻子皱起来,小嘴也噘着。本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有婴儿肥,这小孩儿还捧着脸,更是把腮颊两边的肉都挤了出来,红通通胖乎乎的,跟画报上的小孩儿找不出半点区别。 大糰子被小糰子的小表情萌得乐死了,面上还是要绷得一本正经地对小萝蔔说:「你还太小了,玩这个游戏确实有点危险。」 小萝蔔仍旧捧着脸,脸上的沮丧还没消,「那我可不就是没玩嘛!」 贺光徊终于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费劲地伸手往小萝蔔那边凑过去揉了揉小萝蔔枯黄的头髮。 「我也觉得那个游戏很危险,所以我主动走过来休息了。」 小萝蔔抬眼,眼睛圆熘熘地转了一圈,恹恹道:「好吧……」 贺光徊其实是不太会和小孩子相处那种人,小时候很有哥哥瘾的时候亲戚家的小孩来家里玩,贺光徊总是会被母亲要求回房间写作业背英语。后面变成了他自己不喜欢小孩进他屋,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没那么多耐心去承担作为哥哥的责任,与其带小孩子还不如多刷几道题。 但架不住面前的小萝蔔实在太可爱了。 可能是特殊的成长环境,小崽看起来不大,顶天了也就两岁出头这样。但走路很稳,说话很清晰不说,还有点超过这个年龄段的大小孩模样。总之反差很大,贺光徊很难不喜欢。 他在脑海里思索了一圈,试着和小崽套近乎:「你多大了呀?」 小萝蔔脸上多了几分认真,闭着嘴巴掰手指,先是比了个三,然后又多屈出来半根手指头。 「三岁……四岁……」语气里为难极了,说哪个年纪都觉得不把稳,最后把两根半指头伸到贺光徊面前晃着,「就是这么大。」 看着两根半短粗短粗的手指头在自己面前晃着,贺光徊暗自一惊,问:「三岁半?」 小萝蔔重重地点点头,「对啦,我三岁半。」 仔细听的话孩子其实口齿也没那么清晰,不少字眼发音仍旧有点大舌头,是属于语言发育期小孩的特徵的。 但贺光徊还是着实被吓到,这小孩的外貌特徵一点不像一个到了入园阶段的小孩该有的样子。 除了脸颊上的婴儿肥外,孩子总体来说很瘦,小手上的小肉窝都不太明显。他头髮也黄黄的,软塌塌地贴着头皮。 不仅如此,坐下来休息这一阵后,小萝蔔脸上因为太热的红晕褪了下去,他肤色呈现出来的竟然是一种类似病态的黄白色。 贺光徊先前只觉得他小,现在仔细从头到脚看他一边,这分明就是营养不良。 贺光徊眼睫垂了下去,心理不是滋味,更不知道要怎么和面前的小萝蔔相处了。 这是公益性质的院,送到这里的小孩大多分成两类,一类是亲生父母皆在狱中,另一类则是自出生起就被遗弃。无论是因为哪一个原因,最后遭罪的都是小孩子,遭罪到有马上都四岁了,还发育不良到这个地步的小孩子。 第43页 「叔叔你不高兴。」燥热的沉默中,小萝蔔笃定地开口。 贺光徊暗淡的眸子抬起来,疑惑地问小萝蔔:「没……没有呀。为什么这么说?」 没想到小萝蔔指了指远处的秦书炀,然后扭过头对贺光徊说:「你不看那个叔叔了,你刚刚一直在看他,还在笑。你现在不看他了,也不笑了。」 贺光徊没觉得自己在笑。 他的视线追随秦书炀已经太久,有些时候只是习惯,并不是看到了秦书炀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在笑。 在小萝蔔的注视下贺光徊扯了个笑安在脸上,他捏了捏小萝蔔的脸:「你怎么那么聪明呢?这么小一点小孩都学会看脸色了。」 小孩肉乎乎的小手搓了搓被贺光徊捏过的地方,脸上的表情非常不以为然,「因为来的人太多啦。」 他屁股一挪,往贺光徊身边又凑近一点。但个子还是不太够,索性站了起来趴在贺光徊耳边小声说:「大人都奇奇怪怪的。」 贺光徊也学着他,凑过脸去咬着他耳朵问:「为什么这么说呀?」 「难道不是吗?」小萝蔔鼻子又皱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明明看那个叔叔的时候会笑,你又说没有。」 紧接着他说:「也有叔叔阿姨说喜欢我,但他们就再也没来过啦。」 贺光徊怔然,目光逃避地转移到秦书炀身上,但他心里其实乱得根本看不清秦书炀。余光中,小萝蔔还万分天真地站在他身边,小手维持着刚刚的动作还杵在他的肩膀上。 小崽小声问贺光徊:「叔叔,你又不高兴了吗?」 「你不要不高兴,」他用小手碰碰贺光徊的脸,此刻又恢復到了小孩该有的天真,「你不要羡慕叔叔可以玩游戏,姨姨说了,只要好好吃饭就会有力气。你好好吃饭,你也有力气啦,你下次来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玩游戏啦。」 保育员太久没给小崽剪头髮,小崽头髮乱绒绒的,睁大眼睛的时候前面细细的髮丝都能扎进眼睛里,惹得小崽子一边说话一边眨眼睛。 贺光徊坐直身体,他把小崽揽进怀里,温声认真回答小崽:「叔叔没有不高兴,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叔叔会好好吃饭的。」 崽崽眼睛一亮,窝在贺光徊怀里拍了拍手,「那下次你过来你也能玩游戏啦。」 话音刚落,小萝蔔又蔫了下去,眼睛朝下垂着失落地绞着手指。 「哦,都忘了你们都不会来第二次了。」 贺光徊摇摇头,替他理了理额前乱绒绒的头髮,「我会来的。」 「那我们拉钩!」 远处小崽们已经收到了礼物,秦书炀捧着一份礼物朝他们走过来。贺光徊弯着眉眼笑笑,朝着小孩伸出小拇指。 第22章 稍微靠近贺光徊一点, 秦书炀就嚷嚷起来:「热死了,热死了。」 他声音故意说得很大声,如愿以偿地把贺光徊的视线吸引过来。很久以前秦书炀就这破毛病, 他不会明着索要贺光徊对他全心全意的目光注视, 但总喜欢发出点什么动静把贺光徊的视线只锁定在他一个人身上。 高中那会就这样, 贺光徊仅仅只是经过秦书炀都要想办法弄出点动静。 有次升旗仪式刚好秦书炀拿了个什么奖要去台前讲获奖感言,那天早自习末段有同学找贺光徊问了一道蛮难的数学题, 早自习结束两个人都没解出来, 话题一直延续到了升旗仪式上。贺光徊和那个女生一直在小声讨论, 反正俩尖子生老师也不会多管。 可台上一直不讲话, 获奖的同学只是一只在发出「咳咳咳」的声音试麦克风是否没问题。他反覆试了好几遍,就是不讲话。 持续不间断的「咳咳咳」声打断了贺光徊的思路,贺光徊有点不耐烦将头抬了起来看向台前。 不知道是不是贺光徊的错觉, 他总觉得自己抬起头来看台上那个人时那人笑了一下,然后就再没发疯开始正常发言了。 转变之快, 弄得贺光徊都觉得是不是自己误会了。 但后面秦书炀的举动证实了那不是误会。 那会贺光徊和秦书炀还没那么熟, 两间教室在走廊的两端, 只不过是在走廊能互相点个头就算打招唿的关系,还大多都是秦书炀先点的头。然而他点头的前面一定会搞出一点动静,要确认贺光徊的视线是集中在他身上。 长时间刻板、规矩的生活下,贺光徊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会下意识地皱眉后将头转了过去。 可他越这样,秦书炀就越来劲。 后面很多次在操场、走廊相遇, 秦书炀都会弄出一点动静来吸引贺光徊的视线。 一开始贺光徊投向他的眼神都带着愠怒,再到后面秦书炀只需要从他身边经过, 贺光徊都会不自觉地朝他看过去。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反应,贺光徊又会掩耳盗铃般地迅速扭过头不看他。 看到现在, 秦书炀只需要站在那里,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着,贺光徊的视线就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秦书炀把礼物递给贺光徊身旁的小萝蔔头,不客气地揉着他头髮,「怎么刚刚不过去玩呀,躲这干嘛?」 小崽接过礼物,高兴得忘乎所以,也不管头髮有没有被揉乱。他晃晃装点心的盒子,满脸馋相地伸舌舔舔嘴唇说:「我现在太小啦,跑不过你,等下次来我长高了就和你一起玩。」 第44页 出乎小崽预料的是面前高大的叔叔听完他说的话后竟然没了刚刚的笑脸,也不看他了,反而把视线移到了坐在石阶上的叔叔脸上。 两个人静悄悄的,就看着对方,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站着的那个叔叔又弯下腰来,抬手抹了下贺光徊的脸,「怎么坐着还能弄得脸上脏兮兮的?」 贺光徊眨了下眼睛,想到什么笑了起来,然后抓起一旁小崽的手。 他噗嗤一声笑出声,对小崽说:「我天呢,你这小爪子怎么脏成这样?」 小萝蔔头两只小手都脏兮兮的,掌心的纹路里全是泥沙。 以为是诘问,小崽逃避地迅速把手抽出来背到身后,嗓子眼里嗯了好几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下意识要跑,小短腿跨出去一步又被贺光徊揪了回来,「我带你去把手洗了,不洗手就吃点心一会肚子要疼的。」 随即,贺光徊拿过靠在一边的肘拐作势要撑着起来。 没多少表情的秦书炀一把将贺光徊按住,他忽然间笑开来,把小孩儿抱起来扛在肩膀上,「走吧,带你去洗洗你小爪子。」 小孩不习惯被这么半抱半扛的,一直在秦书炀怀里扑腾,嘴里哼唧唧的,有点像只还没达到出栏标准的小猪。 秦书炀照他屁股上轻拍一下,「小猪吗?小猪才哼哼唧唧的。」 肩上的小崽子立马捂起嘴把哼唧声压了回去,他用眼神朝贺光徊求救,贺光徊只是笑笑,然后同秦书炀说:「我记得车里有消毒湿巾,你带他去拿。」 秦书炀点点头,情绪不高,但也看不出来真有多不高兴。 等回来时只有秦书炀一个人,小萝蔔头已经被他安置到另一处阴凉的地方,正满心欢喜地啃着贺光徊从景点带来的桂花糕。 秦书炀多带了一张湿纸巾过来,等走到贺光徊面前的时候半蹲下去替贺光徊把脸上那点不明显的污渍擦干净。 「小脏猫……」他擦得很认真,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嘟囔出声。 他一直垮着脸,淡色的眼眸一点神采都没有,贺光徊碰了碰他的脸,多少有那么一点心虚。 「说我呢?」 秦书炀抬眼瞪了下贺光徊,「我哪敢说你?你主意可大了,我哪敢说什么?」 这么说就是没多气,贺光徊放下心来,指尖转到秦书炀耳垂上捻了捻,温声道:「我也还没想好呢,只是前段时间你不在动过这个心思联繫过,本来就想着暑假过来看看,今天只是顺便而已。」 他指尖有点儿凉,捻着秦书炀的耳朵时秦书炀觉得蛮舒服,一直挎着的脸缓过来了一点。 不过某种意义上贺光徊本身就是一剂解药,再多的烦闷拿过来舔两口也能缓解不少。 秦书炀没好气地吭了声,脸色好了很多嘴还硬着,打哑谜一般继续这段对话:「那还好我是去述职,要是真是项目工程出差,估计回来了我都要给他辅导作业了是吧?」 贺光徊哑然失笑,捻着秦书炀的手上了点力气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那不能,肯定要你回来给他落户的。」 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贺光徊腿脚的酥麻感已经越来越明显,紧紧搂着双腿的胳膊也有些酸痛。他难受地闭了闭眼后又睁开,然后把手递给秦书炀,「礼物都送完了吗?」 秦书炀把贺光徊的手接过去,再不纠结刚刚的问题,只耐心地替贺光徊揉着。 「送完了,还有多的,我让他们的工作人员收着回头谁的坏了就再给他一份。」 贺光徊安心地点点头,疲惫地说:「那走吧,现在回家能赶上饭点。」 本来站起来就不容易,更别说一直缩成一团这么坐着。他撑着秦书炀的肩膀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站起来,甚至每一次腿部发力都会觉得那股酥麻感更重一些,麻的更上一层不是木,是疼,是那种类似于进了荆棘丛以后小而密的刺扎在肌肉深处的疼。 几次试探后贺光徊不多的一点气力耗尽,他颓丧地后坐回石阶上,脸上的倦色比先前要明显很多倍。 贺光徊难为情地垂下眼睛,疲惫地微微撑着石阶维持平衡。他无奈地看向秦书炀:「」「休息一下再走,我现在起不来。」 秦书炀点点头,嘴里莫名泛起一阵苦味。 他沉默着把贺光徊已经乱岔朝两边的腿拉开扶正,然后安静地蹲在贺光徊跟前替他揉着小腿。 秦书炀的动作很认真,但与其说认真,不如说是僵硬。 像一道设置好但版本很低的智能程序。 医院医生输入给他要从脚踝揉起,他输出的反应也只能是机械僵硬地握着贺光徊的脚踝开始往上揉。 程序启动时秦书炀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贺光徊的腿,他的手在哪,他的视线就在哪儿。已经认真到做着这件事,别的事情就顾及不了,先前讲个不停的嘴巴自沉默后就再没张开过,一直死死地抿着。 左腿的麻痛感会比右腿的严重一些,当秦书炀替贺光徊按摩左腿时贺光徊觉得那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得到了缓解。而当秦书炀把手转到贺光徊的右腿上时,他还是那个力度,贺光徊就会觉得疼了。 贺光徊倒抽了口凉气,伸手按住秦书炀还在僵硬替他按摩的手,「炀炀别按了……」 秦书炀勐地抬起头来,他惊慌失措地用掌心贴在刚刚揉过的部位。 第45页 「么么。我弄疼你了吗?」 就是在这个时候,贺光徊才发现秦书炀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 先前带着那个小崽子去洗脸的时候秦书炀也随便用凉水抹了一把,现在又被打回了原型。 他蹲在太阳底下没有任何遮挡地被艷阳烤着,一个小时前把热死了三个字喊得恨不能全世界都听见,现在这二十多分钟好像又不会热一样了。 贺光徊拉起袖子替秦书炀把额头和鬓角的汗擦掉,他摇摇头:「没有,就是不难受了。」 秦书炀木木地点点头,喃喃道:「不难受了就好……不难受了就好……」 他抓住贺光徊的手头轻轻避开,「不用给我擦,我不热,别一会把你衣服弄脏了。」 贺光徊有点洁癖,不喜欢衣服被弄脏。 贺光徊摇头,他将手抽出来继续认真地替秦书炀把脸擦干净。 这种讲究在这个时候不重要。只要对象是秦书炀,那都不重要。 替秦书炀把脸擦干净,贺光徊试探着重新撑起秦书炀的肩膀站了起来。这次倒成功了,只是站起来的一瞬间头有点晕,没忍住靠回秦书炀的肩膀上缓着。 被太阳晒了那么久,秦书炀的整个身体都是暖的,那种暖意透过衣服源源不断地向贺光徊散发,好像无穷无尽一样。 一瞬间贺光徊都有点不想直起身来。 反正双腿的酸软无力仍旧没缓解。 他把头埋进秦书炀肩窝里,埋得更深了一些。 「炀炀,抱我吧。」 第23章 五天没回家, 家里吃的肯定都要不成了,进市区后秦书炀方向盘往左一打直奔蓉锦里。这点掐得刚刚好,他们到的时候李淑娴刚从超市里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 下车后贺光徊看到李淑娴正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盒酸奶在逗邻居家的小孩, 她一边晃手里的酸奶, 一边嘬嘬嘬地逗人家的奶糰子。没留心别的, 笑得特别开心。 原本不是什么特殊的场面,李淑娴性格好, 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 从社区退休后她几乎每天都这样。打打麻将, 摆摆龙门阵, 再逗逗别家的小猫小狗和小孩。 不过大概今天贺光徊也刚从孩子窝里出来,忽然间竟然有点恍惚。 当初那个风风火火走进办公室,双手抱在一起说:「我家孩子不可能乱搞。」的漂亮女人, 怎么已经到了穿着宽松,用酸奶逗小孩嘴里还不停带着笑地说「叫奶奶, 哎对, 叫奶奶, 奶奶给你喝酸奶呀」的年纪。 余光瞥见秦书炀的车子,李淑娴勐地转过身来,确认来的人是秦书炀李淑娴瞬间眼睛都亮了,老远就喊了秦书炀一声。 这下别家的孩子就没意思了, 李淑娴把酸奶递给抱着孩子的大人,朝着秦书炀快步走来。 「今天下班那么早啊?」她笑盈盈地问秦书炀, 听见贺光徊的问候只是笑着点点头答一句:「小贺也来了啊。」 随即李淑娴想起什么又啧啧睨了秦书炀一眼,「噢哟, 了不起了,竟然还记得回来。」 秦书炀失笑, 自然地接过母亲手里的购物袋,笑得满不在意,「这不是忙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在单位和牲口没什么区别。」 其实不是的,这件事赖贺光徊。 当初商量婚事的时候他们答应过两边的长辈每周都要回家和家里吃顿饭。这个承诺本来是可以做到的,但后面贺光徊周末要去医院做康復训练,一来一加上休息基本就已经浪费了一天,要是两个人单位再有点什么事情,那整个周末就根本匀不出来时间了。 好不容易空出来的那个周末秦书炀根本不带考虑的,选的都是带贺光徊回贺光徊父母那边吃饭。尽管很多次,贺家都只是当招待客人那样带着他们两个人在外面饭店吃,秦书炀选的还是陪贺光徊回家。 对待贺光徊父母秦书炀一直都保持着一种近乎于侷促和讨好的小心翼翼。他担心的太多,怕自己但凡有一点没做好,自己和贺光徊这段关系就要玩完。 这份态度不会因为汪如芸鸡蛋里挑骨头的苛求而改变,也不会被贺求真的冷脸浇灭,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即便现在他和贺光徊已经在某个层面上不需要依赖父母也不曾减轻一点。 听见秦书炀在单位累得够呛,李淑娴立马皱起脸担心地拉着秦书炀左右看一圈,最后忧心忡忡道:「是啊,都瘦了,哎哟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干这个的。你说你要是像楼下你小李叔叔家那个,读个会计啊什么的,现在去银行那多轻松。」 秦书炀长得高,随手一搭就能搂起母亲的大半个身体。 「今晚要吃什么?」他笑着岔开话题,用身体隔开贺光徊和母亲,一手勾着一个往家走,「我想吃水煮肉片,能做吧?」 李淑娴满眼欢喜地仰头看着自己儿子,「能做,你回家吃饭什么都能做。」 贺光徊心安理得又满心歉疚地享受着秦书炀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父母的好。 只是站着还好,一走动起来李淑娴就发现不对劲了,她偏出半个身体看向贺光徊,客套地问:「小贺脚怎么了?」 贺光徊下车的时候故意没拿肘拐,只是紧紧牵着秦书炀,他已经尽可能地让自己步伐正常,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这一瞬间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脑空白到连编个瞎话都不会,傻了吧唧地眨了下眼睛。 第46页 沉吟间秦书炀的手松开了贺光徊掌心,玩笑般拍到了他头上,身体向母亲那边倾斜对母亲说:「你不知道,可蠢了,前两天我就打电话说我在楼下等他就真跑着下来。下课时间楼道多挤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要被挤翻。」 秦书炀朝着贺光徊脚踝指了指,撇撇嘴道:「回家一看,脚踝都肿成猪蹄了。」 这个谎扯得好笑又合理,李淑娴看了略带侷促的贺光徊一眼。贺光徊还没来得及接过话题,李淑娴,又笑了起来,她收回那半个身子再没看走得一瘸一拐的贺光徊,只客气地说:「走路还是要小心一些,他都来等你了,就肯定不会走的。」 贺光徊手重新被秦书炀牵起,他淡淡扯了下嘴角点点头,「嗯,以后会注意的。」 这份在心安理得里夹杂着的愧疚让贺光徊无能改变,也无从下手。所以才会有很多看似奇怪,仔细一想好像也能说得通的想法。 尽管每次来秦家,秦家父母对他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 秦书炀难得回来,秦兆丰有些高兴,从橱柜里摸摸翻翻翻出来一个玻璃瓶,说是他从什么地方好不容易弄来的好酒。 他不由分说地给自己倒了一盅,给秦书炀倒了一盅,然后把酒瓶递给贺光徊。 「小贺自己倒。」 贺光徊没拒绝,就手接过酒瓶和酒盅也要给自己倒酒。 瓶盖刚被打开就被秦书炀一把按住,「你喝什么喝?」 从福利院出来秦书炀的脸色其实一直都不太好,开车一路上他就没说过几句话,到了楼下见到李淑娴了因着太多贺光徊知道但说不清的原因才愿意换成笑脸。 这会一看见贺光徊要喝酒秦书炀的脸又垮了下来,气势大得刚端起酒盅的秦兆丰都被吓得把酒杯放回餐桌上。 父亲嘴巴里还有一点点酒,被这么一吓呛得咳了起来,茫然又鬼火地问自己儿子:「饭桌上你发什么疯,人小贺要喝你拦着他干嘛?怕一会回不去可以找代驾啊。」 秦书炀脸色仍旧铁青,一点都没缓和。寸步不让地盯着贺光徊。 贺光徊在吃药,不能碰有酒精的东西,连蛋黄派都要少吃。 「好,不喝了。」贺光徊收起酒瓶,转头看向秦兆丰,「我酒量不成,每次喝完酒第二天都头晕。」 后面所有的时间,贺光徊都在安静夹菜吃饭。 秦家所有的话题都和他无关,秦兆丰不会和他谈论工作上的事情,李淑娴也不会向他倾诉最近生活上遇到了什么或糟心或高兴的小事。 如果说秦书炀陪他回家吃饭遭遇的待遇说是一场定期的「挑拣」,那他在秦家的待遇则是一个半透明的客人。 如非必要,甚至可以变成全透明。 但秦书炀的脸色一直都不好,父母问他什么他才会抬起头来回答几句。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长辈的眼里已经可以称作大人,他们的情绪已经可以被长辈当一回事了。察觉到他的不悦,这顿饭到中后段已经没人再讲话,只有时不时爷俩酒盅碰撞的声音。 吃过饭,贺光徊帮着收拾。 他把餐盘收进洗碗池,然后试探着往秦书炀的怀里钻。秦书炀满手的泡沫,板着脸肩膀动了一下,没好气凶凶地问贺光徊:「你这样我怎么洗碗?」 贺光徊扭过头朝客厅看去,两位长辈已经在看电视,不会朝厨房看过来。 他笨拙地伸长脖子亲了下秦书炀的耳垂,小声说:「别生气,我就算喝酒了我也就抿一下。」 秦书炀还是没说话,就低头擦着碗,上了洗洁精的海绵擦在碗碟上嘎吱嘎吱响,跟他气急了咬牙声似的。 贺光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眸里映照着暖色的灯光,看起来整个人软乎乎的,起码道歉哄人的诚意在这会足足有两百分。 他轻轻推了推秦书炀,但因为自己站不太稳,反倒自己东摇西晃。 「哎哟,真别气了好不好?」贺光徊小声哄着,「真的,我就算倒了,等吃完饭那酒也跟刚倒出来的没区别。」 秦书炀低着头,一个眼神都不分给贺光徊。 他眼睛被遮了一半,贺光徊看不出来他什么情绪,只能听见他仍旧带着愠怒地问:「就这事儿?」 贺光徊摇摇头,「当然不是只有这事儿。」 他眼前一阵模煳,但仍旧嘴硬,「那件事……咱们回家再聊好不好?」 砰的一声,秦书炀把新洗好的一只碗不轻不重地摔在案板上。外面客厅李淑娴听见动静扯着嗓子问:「怎么啦!」 秦书炀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贺光徊,眼里的火气瞎子都能感觉到。 贺光徊碰碰秦书炀满是泡沫的手,下一秒,手掌被秦书炀整个捏住,收拢。紧到贺光徊觉得疼。 「没事……」贺光徊喉头髮涩,他咬牙忍着疼,好一会才开口:「炀炀把洗洁精挤多了,手滑。」 「碗没摔坏吧?」 「没有,刚好滑案板上了。」 客厅里又恢復了安静,只有新闻联播的声音。 贺光徊心惊胆战地听了一会,确认长辈不会过来才转过头抬眼看向秦书炀。 他眼尾乍然染了一层薄薄的粉色,眼里映照的灯光也蓄上了潮气。 没想到秦书炀也如此,淡色的眼眸潮汪汪的。 贺光徊没来得及喊疼,就听见秦书炀压低了声音问他:「在楼下你什么眼神?」 第47页 「嗯?」贺光徊茫然地愣了一下,没明白秦书炀指的什么。 「小光,你到底怎么想我的?」 「看见我妈逗小孩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正中你下怀了?」 第24章 从蓉锦里离开时秦书炀脸色差得可怕, 连李淑娴都拉住贺光徊小声说:「小贺你回去可别和他吵架啊。」 今天这事儿没头没尾的,不过一看就能知道是秦书炀在扯披疯,李淑娴尴尬地替他打圆场:「估计是最近工作上累了, 火气大。小贺你别和他计较好吗?」 贺光徊点点头, 满不在意地把手覆在李淑娴手背上, 「您放心,我不和他吵。」 别人保证什么李淑娴不一定能全信, 但贺光徊说出口的保证那就绝对有百分百的可信度。她放下心来, 为数不多地免去了客套, 正儿八经关心起贺光徊的身体。 「你也瘦了很多, 我瞧着比那个该背时的还瘦了,得按时吃饭呀。」说着,李淑娴指了指贺光徊的腿, 「还有啊,你扭到了要是一直不好要去看晓得吗?可别落下什么痼疾, 你还年轻呢, 要以后走路成问题那可坏了。」 路灯下贺光徊被李淑娴拉着手打圈儿似的看了一圈, 他心里慌极了,手臂都不自觉地收拢夹紧。 代驾已经在车边等着,贺光徊如获大赦地把手从李淑娴那里抽了出来。动作有点急,抽出来后贺光徊才惊觉这么做有些冒犯。 贺光徊讪笑着圆话, 「代驾过来了,一会等着急了炀炀又该生气了。」 说完, 他朝前迈了一大步,转过身对李淑娴笑笑挥挥手, 「您别送了,早点回去休息。」 路灯把贺光徊的身影拉得很长, 也凸显他走路时奇怪的步态。 李淑娴盯着看了很久,她看见贺光徊上车时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腿抬起来,最后还把一直垮着脸的秦书炀叫下车来,半抱半托地把贺光徊抱上车。 这代驾开车很稳,一路上一点颠簸都没有。不过这不影响贺光徊往秦书炀怀里钻。 哪怕是刚谈恋爱那会,贺光徊也很少会在人前做这种事情,能十指相扣已经是他做得最「越距」的行为。他和任何人的相处之道度逃不过分寸两个字,只有在只有他和秦书炀的时候,这些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才会被扔开。 规矩哪敌得过秦书炀。还是在生气的秦书炀。 每次车子转弯又或者临时停下,贺光徊都像个不倒翁一样往秦书炀怀里靠。一开始他还会红着耳根解释:「我没坐稳……」 说话的时候贺光徊试探着去拉秦书炀的袖子。 到了后面他就不解释了,昔日总会在手背触碰的第一秒就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滚烫大手今天一次一次掰开他手指,然后扶着他坐稳,期间没有一点好脸色。 慢慢的贺光徊也上了点气性,什么话都不说,只一个劲儿地往秦书炀怀里钻。只要能让他得逞,他就绝对不会轻易起来。 车子还要行驶一会儿,贺光徊这么晃荡几个来回头早就晕了。 先前扒在他耳根的红色转移到了眼尾。 在经过一个红绿灯口后,他紧紧抓着秦书炀的肩膀。那力道之紧都能叫抠,抠得贺光徊指甲盖都疼。 「炀炀,我是真的头晕了。」贺光徊从牙关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是提醒,也是在示弱。 秦书炀仍旧没领情,他还是再一次地把贺光徊从自己身上摘下来,然后扶着他坐稳。这还不够,他替贺光徊把安全带抽出来,绑在贺光徊身上。 绑安全带的时候秦书炀需要整个身体都够在贺光徊身上,这几秒钟的姿势很像秦书炀反过来在往贺光徊怀里钻。 他整整喝了一盅白酒,脸也红得不轻,眼睛不消说,肯定也是红的。 贺光徊有点心软,正打算抬手揉揉秦书炀的头髮就听见秦书炀贴着他脸,用很小但很严肃的声音说:「小光,在你没有回答我那个问题前,我们不要拥抱。」 —— 不能拥抱,但没说不可以一起洗澡。 当贺光徊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走进浴室时,面对秦书炀一脸惊讶的表情,贺光徊镇定地这么说。 地板全是水,贺光徊不敢往前走,束手束脚地站在浴室前。 他才进来没一会,身上就沾了一堆的水汽,「所以……炀炀,你能过来拉我进去嚒?」 贺光徊抱紧双臂,「这没热风,真的特冷。」 秦书炀都被气笑了,水龙头一关大步走向贺光徊。没等贺光徊反应过来,秦书炀就已经扛着他出了浴室。 等把贺光徊扔回床上盖上被子,秦书炀才从盛怒中恢復了一点理智,扯过床上的午休毯围在自己身上。他单腿跪在床边,伸手狠狠地捏住贺光徊的下巴问道:「你几个意思?」 贺光徊垂着眼睫,秦书炀重重地拍了下床垫,嘣的一声,吓得贺光徊重新抬起眼来看向他。 「我把你当老婆,你把自己当鸭子?」 贺光徊摇头,他咽了唾沫,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我没把自己当鸭子,我就想你不生气。」 贺光徊拽了拽秦书炀身上的毯子,温声道:「炀炀,你坐下说成吗?」 秦书炀没动,贺光徊又补充道:「是你自己说过的,不管吵成什么样,睡前都要和好的,还是你打以后这条家规可以不遵守了?」 秦书炀:「……」 第48页 他坐了下来,眼睫轻微颤动,可就是不看贺光徊。 让秦书炀心烦的是贺光徊竟然也不说话。明明先前又是钻怀里,又是当鸭子地往秦书炀跟前凑,现在坐下来,他又不说话了。 秦书炀恼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声音重了些,「小光,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是要和我讲和该有的样子吗?」 贺光徊也坐正了些,把另一边的被子盖到秦书炀的背上。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纠结什么?」 贺光徊温声问秦书炀:「炀炀,我太了解你了。你没有不喜欢孩子,也曾经动过心思要领养一个孩子来让你爸妈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我做的事情你不是没有想过,时间线如果往前移,这件事没准是你说出来的,可为什么今天你要生那么大气呢?」 秦家父母反对最激烈的时候提及最多的就是关于孩子的事情。 这无可厚非,年轻人把家里没皇位不需要继承人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上一辈的总免不了把这件事看得重一些。 倒不是真的心里没有哈数觉得自家真的家大业大到需要一个继承人,追根究底还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老了以后需要一个依靠。而那个不可能出生的孩子,就是长辈眼里最踏实的依靠。 贺光徊好几次用秦书炀电脑的时候都看过他的浏览记录,其中有好几条和领养相关的浏览记录。 只不过秦书炀从来没提过,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能想办法让父母同意。 秦书炀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来,他仰着下巴仍旧不松口,「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早不想那些事了。」 「可我想。」贺光徊直视秦书炀的眼睛。 他替秦书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很平静说:「过去我没想过,但现在我想。」 被子总往秦书炀肩上滑下来,贺光徊孜孜不倦地替他往上盖。多盖几次,贺光徊没烦,秦书炀先烦起来了。他一把将被子扯开,直接翻身坐到床上。 「你别管这破被子了,你先管管我好吧!」秦书炀很焦躁,说话已经完全没有平时的礼节,「小光,我问你,在你心里,你是怎么看自己的?你是什么可以替代的人吗?」 「你生病了,怕我心里接受不了,所以你不怕麻烦不嫌累的一遍一遍做检查,后面怕我做傻事,又把自己愁焦虑了。你那天说你能想办法让我别担心,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是吧?」 越说越来劲,秦书炀一把抓过贺光徊的脚踝往自己的方向把贺光徊扯过来一点。盛怒中力气没把握好,即便他觉得已经很轻了也还是弄疼了贺光徊。听见贺光徊闷闷哼了声,他又心疼地皱起眉来低头在贺光徊的脚踝上搓了两下。 憋了一整天的火气在低头的这一秒再也克制不住,仅仅一秒,秦书炀就觉得眼眶酸胀难耐。 他喉头像堵住了一样,再开口的时候全是沙哑。 「所以你想的办法就是给家里添个小孩,让我爱他一点,等以后……」以后太残忍,秦书炀没法说出口,所有的字眼都变成木塞子把他气管喉咙堵得死死的。 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以后,我因为爱他,就不觉得太伤心了是吧?」 他一直不肯抬头,只低着头看着贺光徊的脚踝,手上的动作不敢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理智一点。 「炀炀,不是你想的那样。」贺光徊拍了拍他手臂,「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秦书炀赌气一般不肯抬头,跟小学鸡一样非常坚决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闻言,贺光徊轻轻笑了声,他摩挲着秦书炀的手臂,「成,不抬就不抬,那你别揉了,你就听我说好不好?」 他说话声很轻,就像一泓温度刚好的温水,多大的气焰拿过去一泡都能灭个干净。秦书炀抬起头来瞪了贺光徊一眼,鼻尖红红的,「不是我想的哪样?」 从语气上听他这会的气已经消了八成,贺光徊趁机又把被子盖回到秦书炀的肩膀上,顺道也扯过一角给自己挡着点儿。 等确认被子不会滑落后,贺光徊伸手抚上秦书炀的脸,用指腹抹了一下秦书炀的眼角。 「我从来没觉得在你这里我是什么可以取代的人。」他笑笑,语气里带着一点儿小小的难以言说的自信,「别人面前我不敢说,在你这里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秦书炀也抬起手来覆盖在贺光徊手背上,「那你还搞这个。」 贺光徊顺着他的话回答:「正是这样,我才有这个想法的。我知道没了我你活着就没劲了,所以你不会和我分开。但我爸妈不会这么想,你爸妈也不会。炀炀你别忘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们知道了是绝对不会轻易同意你和我继续在一起的。」 这是最重要的原因,秦书炀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迟迟不敢和家里人讲,哪怕是今天母亲都察觉出不对劲了,他也得压着火气替贺光徊圆谎。 秦书炀干巴巴地开口:「我能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贺光徊覆盖在他脸颊上的手就挪到他嘴巴上手动替他禁了音。 这回他笑着摇了摇头,「办法我已经想到了,你不用再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些,我知道说服他们是件很难的事情,你没必要每次都做最委屈的那个。」 贺光徊没松开手,示意秦书炀继续听他说完:「炀炀,我没有要求你像爱我一样爱那个孩子,我们是夫妻,你理当更爱我。」 第49页 松开手,贺光徊看见秦书炀双唇颤了颤。 他缱绻地用指腹摸了摸秦书炀的嘴唇,眼底全是柔软的爱意,「我也一样,是因为太爱你所以才想要领养那个孩子。我想的只有很多年以后,我不在了,你在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都考虑清楚,你仍旧有家人就行了。」 秦书炀抓着贺光徊的手吻了吻他的掌心,他倦倦地问贺光徊:「小光,你有没有考虑到……到了后面,我可能没有那么多心力去照顾他。」 贺光徊点点头,眼眶也变得酸胀,他说:「我会尊重你认真考虑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做,我对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当我考虑好了,你可以尊重我。你看这样行吗?」 明亮的灯下秦书炀颧骨处的神经突突跳了好几下,他就像被抽光了力气一样颓丧地瘫坐在床上。倦色盖满秦书炀整张脸,他沉默着很久不说话,只握着贺光徊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啄着贺光徊的掌心。 贺光徊不催他,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事情。这关系到秦书炀,也关系到另一个很有幼小的生命。 过了很久,秦书炀弯下身,盖在背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他光洁宽阔的后背。 他把脸埋进贺光徊的掌心,闷声回答:「小光,我好像生来就是来爱你的,我只想做好爱你这一件事。」 贺光徊也够过一点身子,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秦书炀的背。 「嗯,我知道。」他安静地回应着秦书炀汹涌的爱意,「我也想把爱你这件事做好。」 秦书炀用鼻尖蹭蹭贺光徊的掌心,随后嘆了口气,「因为太爱你了,所以我可以说服自己也试着去当一个爸爸。」 第25章 这个暑假贺光徊过得实在稀里煳涂, 回学校批完试卷后他就正式进入了假期模式。 但好像和仍旧在上班没什么区别,他每天还是要跟着秦书炀一块儿起床,然后自己坐地铁去医院復建。贺光徊这个病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办法, 即便好好锻鍊、认真吃药也只能做到延缓。 每天按时打卡, 一来二去和医院里好多人都和贺光徊混了个脸熟。 贺光徊脾气好, 脸上总挂着一点分寸恰到好处的笑,不管医生还是病人, 见他进到復建室会和他打招唿, 有时候见他锻鍊到一半要是累了, 病患家属还会分他一点水果吃。 贺光徊很喜欢一个同样患有渐冻症的大哥。 那个大哥病程已经进入到了无法言语的阶段, 但心态很好,锻鍊也积极,至今还能在别人的帮扶下站起来蹭着往前挪两步。 应当是对贺光徊同病相惜, 有天贺光徊做锻鍊一直不太理想的时候那大哥的妻子递过来一张a纸,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斜斜, 笔画中间还会突兀地断开。贺光徊辨认半天才认出来那两个字写的什么。 ——加油。 豆大的汗珠滴在纸上, 将本就难以辨认的字晕开。贺光徊沮丧到带有烦闷的神情还在脸上挂着, 却在辨认清上面写了什么的时候立马转过头去看向被绑在固定支架上的中年男人。 那大哥胸前的桌板还没被收起来,整个人站得非常勉强,贺光徊能看得到即便被好几条有横掌宽的束带绑着,他的腿也在不自觉地打颤往下坠。 因为面部肌肉僵化, 大哥笑得很僵硬,就像右半边脸抽筋一样。可贺光徊那一瞬间还是觉得周身被暖意包裹, 那些沮丧和焦躁都被这两个皱巴巴的字和这个皱巴巴的笑裹起来,又慢慢抚平。 自那以后, 贺光徊就很喜欢这个大哥和他妻子。那种喜欢不掺杂任何能叫得上名字归得了类的情绪,仅仅单纯是在贺光徊摇摇欲坠要跌入深渊时早在深渊里的那个人往上託了他一把。 后面剩下的半个月, 贺光徊会再早起一点。他会把头天从超市里挑好的水果用热水烫一把,然后用米煳机打好装进保温杯再出门,等到了医院的时候笑着把保温杯递给大哥的妻子。 这个状态持续到了开学前一周。 临近开学,贺光徊和医院请了假,他需要在家好好休息,蓄满精力后重新回归工作岗位。 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了,记事本上空白的那半页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填满,要做的事情一项接一项,已经把下学期塞得满满当当。 那天他没带装着热乎乎的水果煳,而是双手捧着一套合体的保暖内衣万分认真地放到大哥腿上。大哥僵化的手无力地蹭了蹭保暖内衣的包装盒,然后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投给贺光徊一个僵硬的笑。 开学前三天,系主任发消息给贺光徊。告诉他学校已经帮他协调好,教室都在建院的一楼。让他不要担心,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和学校讲,这些很小的事情他不需要担心,只需要好好教书就好。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也不至于感动得不成样,贺光徊客气地回了谢词。 放下手机没一会,贺光徊又重新拿起手机向老师要了做出版社那边专业知识顾问的名额。 一家面向青少年的课外科普出版社预计要在明年出版一本适合小孩看的古建筑科普图书,这类书籍要想做好很难。一方面是知识太冷门小众,要把晦涩的专业术语变成小孩能理解并感兴趣的大白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也需要相关的技术人员提供海量图片图纸供出版社编辑选择。 这件事本来就应该贺光徊来做的,出版社联繫蓉大的时候一开始定的技术顾问就是贺光徊。但那会他查出渐冻症不久,满心都是所剩不多的生命里要怎么安抚好秦书炀。 第50页 听见出版社的邀请贺光徊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憔悴地和自己老师解释说是自己太累。 他能答应当然是最好的消息,出版社那边一直没推进这个项目正因为找不到比贺光徊更合适的人选。国内干这个的不多,后面转岗的又去了八成。还能在教学岗位上努力且有建树,要价也合适的真就独独贺光徊一个。 见贺光徊的消息,系主任当即回了三个大拇指的表情给贺光徊,夸他能想明白就好。 贺光徊捧着牛奶杯喝了口,哂笑着轻轻摇摇头。 他哪是想开了,他是因为秦书炀要进新的项目不能住在家里。未来起码半年,贺光徊得自己一个人住,时间大把大把不知道花在哪里,只能用工作来填满自己。 距离开学还有两天,秦书炀帮贺光徊收拾好行李将他送回蓉大对门的那个小公寓里。 秦书炀找了两个钟点工帮贺光徊仔仔细细地搞一遍卫生,自己则跑去物管那里,说明情况后他就近弄来些材料,帮贺光徊在单元门门口搭了一个结实的小缓坡。 贺光徊左腿越来越没劲,稍稍高一点的台阶他就很难把腿提起来,起码要试上几个来回才能成功迈上台阶。这期间双手还需要牢牢地撑着肘拐和楼梯扶手才能稳住身体,不然肯定要摔跤。 可偏偏这小破公寓就没在单元门口的这四五级台阶两边安扶手。 现在天还热没那么多雨水,贺光徊折腾几次还能勉强跨过这几级台阶。无非就是费时费力的事情,秦书炀百分百相信他能克服「时间」这种不起眼的困难。 可接下来眼瞅着就要进入多雨的秋天,到了期末还有会下霜的冬天,到时候昼夜温差稍微大一点,地上能结起来一层薄薄的冰壳子。 到那会秦书炀不敢保证自己项目能结束回来,只能提前把能规避的风险都帮贺光徊免除。 秦书炀特意带着贺光徊早一天过来住下,然后不插手任何事情,只看着贺光徊如何自己生活。 事实证明提前来是相当有必要的。 小公寓的厨房动线不对,贺光徊转身挪动的时候很不方便,好几次柜子会拦住肘拐,反倒弄得贺光徊差点摔跤。 另外阳台晾衣区也不是现代化比较方便的升降晾衣架,就是两根铁丝潦草地钉在两边墙壁的高处。要晾衣服要么要踩着个东西,要么要使用晾衣杆。 这些对常人来说很不起眼的麻烦都会让贺光徊的生活困难翻倍。 好在项目还没正式启动,秦书炀还能连请假带摸鱼地清闲两天。他一步到位地帮贺光徊添置了台烘干机,一边教贺光徊怎么用,一边抱着贺光徊说:「不然不洗也行,扔脏衣篮里,反正每周周五我不是也要回来嚒?我先给你把衣服洗了咱俩再回市里。」 贺光徊一边在研究烘干机的按钮,一边笑着扬起头啄了下秦书炀下巴。他好笑地问秦书炀:「哎哟,再说下去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已经失去自理能力了。」 这话一说出口,屁股免不了要遭殃。果然,下一秒就被秦书炀重重在屁股上拍了一掌。 「你就一天气我好了。」秦书炀就手敲了敲木头窗框,「多大人了?还讲话不知道忌讳?」 光自己敲还不够,秦书炀还拉起贺光徊的手,也敲了敲窗框,「你赶紧『呸呸呸』。」 神情严肃,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贺光徊哑然失笑,被秦书炀握着手敲了敲窗框。 不是他讲话荤素不忌,是秦书炀的的确确做的太多了。 先是单元门口的缓坡,再到第二天掐着时间表地跟着贺光徊去了趟学校。从学校回来后,秦书炀坐在桌前,用比画图纸还严谨的态度推算着贺光徊的作息时间,贺光徊和他说什么他都没理,顶多就拍拍贺光徊伸过来的手说:「么么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你先自己玩会儿。」 终于在当天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秦书炀做了一张详细的时间表出来,然后帮贺光徊把手机和床头时钟的闹钟都调成了对应的时间。 秦书炀结合着贺光徊生活习惯,上课时间,步行速度做了这张时间表,他甚至考虑到了突发状况,在贺光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里每一件事他都多留出来了十分钟的空白,供贺光徊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可以慢慢来,从容地面对。 还有厨房,秦书炀给贺光徊换了一套整体橱柜。 一套几乎看不到缝合便于打扫清理、动线清晰便捷的整体橱柜。定制高度的时候他把高度降低了快二十厘米,贺光徊能坐着把饭做好,就不用一直站着受累。要是真的太累的话,这个高度的料理台贺光徊都不用把菜餚端到外面,可以直接把料理台当餐桌凑合对付一顿。 秦书炀要得急,工厂那边就算有他画好的图纸也要加钱赶工。 为了能早点安好,秦书炀把自己小金库都掏空了。 在钞能力的趋势下,图纸周一送到厂里周三贺光徊回到公寓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安好,只等晾一夜,第二天就能在新的灶台上做早餐。 整体橱柜安好、贺光徊学会怎么用烘干机,秦书炀就没理由再请假了,他得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临走前夜,秦书炀把贺光徊抱到床上替他垫好腰后的垫子扶着他坐好。 等贺光徊坐好,秦书炀一手捧着药,一手拿着水杯餵贺光徊把药吃了。 第51页 贺光徊就着他的手把半杯水咽进喉咙,剩下的半杯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 秦书炀把剩下半杯水倒进保温杯,方便夜里贺光徊口渴可以立马喝到适口的温水。 转过头,贺光徊的唇上满是水光,亮亮的,衬得他嘴唇特别好看。 秦书炀没忍住,吻了上去。他尝到了贺光徊嘴里隐隐的苦味。 「这药好苦……」秦书炀闭眼喃喃,鼻尖贴着贺光徊的唇瓣。 贺光徊回吻他鼻尖,手指恋恋不捨地不停摸蹭秦书炀的脸。他回道:「也还好,习惯了就没那么苦了。」 第26章 九月中旬时气温骤降, 前夜睡前为了通风贺光徊没把窗户关严实,现在冷风全灌了进来,把窗帘吹得鼓起一个大大的包。 贺光徊缓缓睁开眼睛, 眼底尽是倦意。今天起床时的不适感比往日要严重得多, 甚至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他看到的不是鼓起来的窗帘而是一群张开黑色翅膀唿啸着向他袭来的黑鸟。 如此严重的不适感迫使贺光徊重新闭上眼睛。 利鲁唑服用后最明显的不良反应就是嗜睡和噁心头晕。 前者还好, 贺光徊的时间安排还算合理。他一般晚上睡前吃,即便是有反应也就当成是吃了片安眠药。但两者就很难克服了, 特别是清晨醒过来的时候。 那种就算躺平了也觉得整个屋子都转得翻天覆地的眩晕感能让他噁心很久, 好几次难受到早点都吃不下去。 黑暗中贺光徊强压着噁心默默盘算今天要做的事情。 只有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才能稍稍缓解掉一点难受。这几分钟里, 贺光徊不敢乱动一点,就算难受得再厉害也不能乱动。摇头都不行,但凡动一下, 那些张着翅膀的黑鸟就会成倍地增长。 等稍微好一点,贺光徊才敢稍微动一动。他仍旧不敢睁开眼睛, 只慢慢转过身将床头的手机摸过来, 然后凭着记忆打开聊天软体, 听见熟悉的叮声后对着聊天界面说:「炀炀早上好。」 「今天有点冷,你记得加衣服……」 他鼻音还没消,听上去像一团拍了很多糯米粉但没来得及上锅蒸的点心。 「今天要回市里……和出版社那边约好了。」贺光徊淡淡笑了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又对着手机问道:「刚好能顺道回趟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呀?我给你寄过去。」 等语音发完, 贺光徊才缓缓睁开眼睛。闹钟定的早,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让贺光徊再赖会。 他挪动手指翻看了一遍最近和秦书炀的聊天记录, 这段时间两个人都忙,通常前面一个人发的消息另一个回话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有些时候甚至回的消息都不是回答上一个话题, 而是自顾自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这种眼前不搭后语的对话导致两个人近期的聊天记录看起来像说了很多话,但事后翻看贺光徊又觉得蛮唏嘘,怎么就抽不出几分钟来好好回秦书炀一条消息呢? 事实证明就是腾不出这几分钟。 从起床那一刻开始,贺光徊就开始忙碌起来。 这份忙碌是身体的不便带来的。 缓慢艰难的行动让贺光徊做任何事都异常的慢,导致他即便每天真真切切做的事情就这么多,也占据了他太多时间。 贺光徊已经搬到了学校对面可算下来他起床的时间还是和在市里差不多,磨磨蹭蹭等出门的时候距离上课时间也不过半个小时。 所有人一看贺光徊走路的样子就能知道他上台阶困难,但没有真正体会过双腿乏力的人不知道其实对贺光徊这样的人来说下台阶才是一件更危险的事情。 上台阶时困难的点仅仅在于他腿没有多少力气,很难顺当地提起脚踏上更高一级的台阶。 这种困难目前来说还不足挂齿,在医院做康復锻鍊的时候早就把贺光徊的性子磨得又钝又平,他可以耐着性子一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手撑着肘拐站在台阶前一遍一遍地提腿直到自己的脚稳稳噹噹地踩实在新的一级台阶上。 但下台阶的时候不能。 那条无力的腿会像沾在上一级台阶上迟迟不肯跟着身体挪动,稍稍用一点力将腿甩出去的话它又会一点面子不给地鲁莽地跨越到再下一级台阶上。这种动作会扯着贺光徊整个身体往下倾,但凡手一松肯定要栽倒在地。 贺光徊恐惧所有的楼梯,害怕一个人的时候下楼。 而这又是他出门后不得不面对的第一个难题。 今早起床后得那阵噁心感至今都还没消退,这加剧了贺光徊下楼的困难度。哪怕他就住在三楼,这加起来四把楼梯也足够为难他。 才到二楼一半,提前约好的计程车就已经等得不耐烦打电话来催。 他手忙脚乱地停在台阶中段,来不及去管累赘的左腿,忙着低头把手机掏出来。 「你好,请问你还要多久?」司机的声音有些急躁,缓了缓后又稍微和煦一点向贺光徊解释:「主要是您这单路程有点远,我把您送到市里还要去火车站接人,如果您一直不下来的话我后面的单子会超时。」 即便没有人看到,贺光徊还是歉疚地微微弯腰点了下身子。 他靠在扶手上手动把腿拽了下来站稳,「您再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到。」 听见还要几分钟,司机烦躁地啧了一声,随后贺光徊听见了打火机点燃香菸的声音。 第52页 这时候就算再不愿意,贺光徊也得开口解释。 他垂下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己正在窸窸窣窣发抖的腿,淡声道:「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拖时间让您等。实在是我腿有问题上下楼困难,劳烦您耐心再等我几分钟。一会结帐的时候我会付您超时费的,不好意思了。」 电话那边静悄悄地抽了口烟,闷声一句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不多的一会,贺光徊听见了楼道下面传来的脚步声。 他正低着头和好像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做斗争,只下意识地收回肘拐又侧过身为迎面上来的人让出一条路好方便别人通行。 「我扶你下去吧。」 贺光徊错愕地抬起头来,这声音一分钟前他刚听过,是那个压着火气抽菸的司机。 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贺光徊头一次觉得自己实在过分。他红着脸磕磕绊绊地回道:「不……不用了……」 「应该的。」司机却往前一步,自顾自地扶住贺光徊的胳膊,语气里仍旧能听得到因为超时而带来的急躁,但他扶着贺光徊的动作却又稳又实。 「抱歉,麻烦您了……」感受到帮扶确实省力和安全很多,贺光徊只能满是歉疚地接受这份好意。 司机轻轻摇摇头,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他:「不是多大的事,不用这么客气。」 后面最后一把楼梯司机没催过贺光徊一句,全程都闭着嘴和贺光徊一起低着头看着台阶和贺光徊的脚步。每次贺光徊的身体往前倾,他都能用恰到好处的力气稳住贺光徊的身体。 等两个人出了单元楼,司机抹了把头上的虚汗,替贺光徊拉开车门。 他淡声道:「你不应该住这种楼梯房的,可以和家里商量换个电梯房,对你要方便很多。」 贺光徊坐在车里,正弯着腰把自己腿捞起来放进车里。 他点点头,感激地对司机说:「嗯,过完这个学期估计要搬回市里住了,市里的房子在一楼要方便些。」 等车子启动,贺光徊心里空落落的。 今天天气确实不好,天上的云很灰很低,本就没什么好景色的市郊被这种低低的云更是压得灰扑扑一片。 贺光徊侧头看着窗外的建筑,忽然有点想秦书炀。 翻出手机看见秦书炀已经回了消息。 对话框里的消息回得有点跳脱,上一句是下雨太好睡了,他今天差点迟到。下一句又提醒贺光徊要是回市里的话不要坐地铁,地铁空调温度太低,被吹一个多小时回家肯定要头疼的。 秦书炀给贺光徊转了点钱,让他打车。还说一会上了车记得让司机把空调温度打高点,当心不要着凉。 末了他发了一张图片给贺光徊,照片里是一份卖相很好的冒烤鸭。 【炀炀】:这个好吃,我连着吃了两天了,等寒假带你来吃。 贺光徊对着手机笑了笑,眼睛重新添了光彩。 他抬起头来对司机说:「劳烦您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可以吗?我觉得有点冷。」 司机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男人,然后视线又转移到前方。 他点了几下中控,车内的温度缓缓升高,热起来的时候贺光徊缩了下脖子,把自己大半张脸埋进高领里。 被车上的暖风吹了一路,到了出版社下车的时候觉得更冷了。 下车的时候正好遇到一阵冷风,贺光徊被吹得脑子化成一锅搅不匀的浆煳。要不是撑着肘拐,险些要站不稳。 进到办公室贺光徊反常地没立刻开展工作,而是反常地问编辑要来了一杯热水。 捧着热水喝了小半杯贺光徊才渐渐缓过来,白着嘴唇说:「我没问题了,可以看你们上周编辑好的东西了。」 这本科普图书主要还是根据梁思成先生的着作来改编的,前言和序都已经写好,贺光徊一眼扫过去觉得没什么问题,能看得出编辑私下花了不少心思,不是为了敷衍kpi而瞎搞一个项目。 帮忙写导读序言的教授贺光徊认识,对他写的序言贺光徊除了赞嘆没别的想法。短短几千字既阐述了建筑艺术的重要性,又笔力老辣地赞扬了梁先生对中国建筑的伟大贡献,最后回归到本书的阅读方法。可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导读序言了。 贺光徊抬起头来看着编辑夸赞道:「不错,您很用心,前言和序这么看下来我都心动想要买一本了。」 他长得好看,说话时平和地直视对方,满脸的真诚,任何人被这么好看又真诚的人这么夸赞都很难不心动。 年轻的女编辑捂着嘴腼腆地笑起来,「贺老师夸张了,是林教授的序言写得好,我只不过沾了他的光。」 客套后她也没忘了今天的正事,立马进入正题将自己收集好的图片资料调出来给贺光徊看。 编辑指着资料夹上的照片问贺光徊:「我们现在拿不准的是这些图片是不是都能用。」 说到这里,编辑脸上有点为难,讪笑着同贺光徊抱怨:「您也知道,日式建筑和中式建筑打眼看过去真的很像……」 贺光徊垂眸一一翻阅那些照片,脸色越来越沉。 他点头答道,「嗯,这个客观事实不能忽略,普通人确实难分辨,但其实差别很大。」 说到这里贺光徊又重新抬起头来和煦地弯了弯眼睛,开口安慰编辑:「科普和研究中国建筑本来就是一项逆时代的工作,现在满大街的西式建筑本身就是对中式建筑的一种摧残。我们日渐式微的东西,那边还在继续沿用,混淆避免不了。「 第53页 眩晕感若有似无,贺光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继续道:「不过我想这就是你们做这个项目的初衷不是吗?放心,这方面的错误我会把关。」 编辑放下心来,随即又关切地问贺光徊:「贺老师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再给您倒点水?」 贺光徊没客气,点头道谢,「嗯,好。不好意思,今天一直让你替我做这种和工作不相关的事情。」 「嗨,客气什么,应该的。」 等编辑再回来的时候贺光徊已经把其中一部分照片从回形针上摘了下来,他屈起手指点了点那些照片。 「这些不要用,这个工艺一看就是日式的。」 贺光徊摘出来了太多照片,还别在资料夹里的照片只零星剩下几张。编辑绝望地抽了口凉气,惊声道:「这么多!」 被编辑这么一嚷,贺光徊觉得更难受了。他捏了捏眉心,又抓着纸杯抿了一口已经快凉了的水。 「如果图片资料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一些。」贺光徊握着纸杯的手都白了,脑袋里嗡嗡的,自己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真的吗?太好了!」年轻的职场人避免不了情绪化,编辑眼睛都亮了,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些。 这声惊唿让贺光徊的心率都乱了,使劲儿地往下咽了口唾沫才把往上翻的噁心压回去。 原本今天要把民间建筑理清,但贺光徊现在根本没法继续工作。他摆摆手打断编辑,「抱歉,我今天实在不舒服……」 话语还未继续,贺光徊又忽然住了口把嘴巴抿了起来,只白着脸又抿了一口温水。 连上下楼时对司机说的抱歉,今天贺光徊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次抱歉。这些密密麻麻的「劳烦」「抱歉」就像平地拔起的西式建筑一样,正无声地摧残着他的尊严。而所有人客气的态度又使得他把原本要说的话现在全堵在嗓子眼无法在吭一声,仿佛再多提一个请求都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 后面的会议进行得断断续续,贺光徊说几句话就要喝一点水缓一下。到会议结束,贺光徊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肚子里有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在翻滚。 顾不得狼狈,他跌跌撞撞却又很快地往出版社外面赶。脚步虚浮到看他背影的人会忍不住担心,害怕他下一次迈步会摔倒在地。 等双腿跨出出版社大门,贺光徊站在路边,终于没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 冷风一吹,他难受地张开嘴将今天喝的水全吐了出来。 第27章 「呕……」 吐到后面, 苦味从胃里升腾而起,顺着食道一直瀰漫到贺光徊嘴巴里,那味道和小时候父亲不慎把鱼的苦胆戳破了将就着煮出来的鱼肉味道没什么差别。 不过因着这股弥天的苦味, 贺光徊总算没有那么噁心。他试探着站起来, 手撑着墙壁往上挪蹭, 还没完全站起身一阵噁心又翻腾上来,迫使他再度种种跪倒在地又开始新的一轮呕吐。 等连胆水都吐干净, 贺光徊整个人像被抽了骨架一样, 无论他想多少办法都起不来。 他泄气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一边匀气一边慢慢蜷起身体, 打算再好一点就爬起来。 这里是市区,他能很快叫到一辆车,然后乘车回家。 只要回到家就好了, 回到家可以躺在他和秦书炀每天躺在一起的那张床上。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秦书炀也能找到他。 真的……好想秦书炀能立马出现在面前。 很久以前, 贺光徊也这么吐过一次。 那会他被父母接回家。 贺光徊从那里面一併带出来的伤病还没好全, 但已经临近开学, 他不得不走出家门去准备开学要用的东西。晚上回来的时候父母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他们连灯都没开,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臂看着门口。 贺光徊一开灯,看见脸色铁青的父母还被吓一跳。 接下来的事情便再不受他控制。 汪如芸一边质问他是不是去找秦书炀了, 一边又不听他的解释。 即便他把背包里刚买回来的学习用品拿出来,说今天只是去买这些东西, 母亲也仍旧不信。 后面贺光徊被问烦了,将背包往茶几上一扔, 疲惫地开口道:「爱信不信吧,我也没办法证明我今天真的没去见他, 不如你们再把我送进去关一辈子好了。」 从来没有动过贺光徊一根手指头的贺求真忽然站了起来扬手给了贺光徊一巴掌,盛怒之下他指着贺光徊的鼻子骂:「你当什么不好,你就非要当变态是不是?当了变态以后你连教养都没了,都敢这么和妈妈说话了是吧?」 那一掌打得很重,打得贺光徊头都朝一边偏,霎时间贺光徊眼前好像黑了一大片,过了几秒才缓过来。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贺求真清晰地看到自己儿子脸上浮起来几根手指的印子,也难怪自己的手掌现在都在发麻。 可想让儿子做一个正常的优秀的人有什么错? 想让儿子做一个正常的优秀的人没有错。 贺求真脸色未变,指着最里面的储藏间让贺光徊进去跪好,想明白了再出来。 贺光徊顶着肿起来的脸淡声问父亲:「究竟什么时候您和妈妈才能意识到我的取向不是错误?」 那天他被推搡着推进储藏室,和他一起进去的还有汪如芸。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头一次和贺光徊一起瘫坐在地上,然后歇斯底里地摇晃着贺光徊问他能不能改一改,求他改一改。 第54页 汪如芸哭得头髮都乱了,撕扯间她的珍珠项鍊被弄断,圆滚滚的珍珠拉狼狈地掉满整个储藏室。 贺光徊被她晃得头晕,根本跪不住。 可他仍旧用本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用手抵着托着母亲。 「妈妈,同性恋不是错,我没有错。如果您接受不了,我可以一辈子不带他来您的面前。但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了。但我向您保证我今天真的没有去见他。」 下意识地,汪如芸问出口:「为什么?」 贺光徊没说话,只撑了撑身体好让自己跪得直一点。 黑暗的储藏室里贺光徊眼睛清亮如水,汪如芸怔怔地盯着贺光徊,眼神碰撞好几个回合,贺光徊仍旧咬着牙关一点不退让。 几分钟后,汪如芸站了起来。 先前还歇斯底里的表情现在换成了麻木冷漠。 她抹了把眼泪,用一贯的、高傲的语气对仍旧跪在地上的贺光徊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那你离开这间家吧。我倒要看看,没有我和你爸爸物质上的帮助,你能走得多远。」 狭窄密闭的储藏间里贺光徊跪到了天亮,他从一开始的跪着,到后面变成趴着。 等储藏间的门锁终于解开,有人把他拉出去见到光的第一秒,贺光徊就吐了出来。 被摇晃时的眩晕和密闭空间里稀薄的氧气已经让他到了极限,而刺眼的强光是让他倒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光徊断断续续吐了一整天,到后面是汪如芸实在不忍心,把已经没多少意识倒在卫生间里的贺光徊半抱半拽地弄出卫生间,又让贺求真开车把贺光徊送进医院。 这期间贺光徊一直没睁开眼睛,哪怕只眯着一条缝看到一点光贺光徊都会想吐。 他知道是母亲把他弄出的卫生间,也知道父亲看到他的样子被吓得说不出话,更知道去往医院的路上母亲的一滴眼泪掉到了他的脸上。 可他真的太难受了。 他不想吐,也不想睁开眼睛,更不想承认是自己错了。 贺光徊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意识,少数有意识但无法醒来的时候,他都在想秦书炀如果能找到他就好了。 可是如果秦书炀找到他,看到他现在这样,该多难受啊。 贺光徊不想秦书炀那么难受。 —— 刺眼的冷色灯在头上晃动,贺光徊睁眼的第一瞬间又立马闭紧。 他头朝墙壁那边偏过去,一瞬间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哪年。 是今年,还是刚从那里面出来的那年。 过了好一会,贺光徊缓过来一点,他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被子上市一院的印花! 这一瞬间什么晕什么胃部隐隐的抽痛全都被抛到脑后,他后背霎时沁出一层冷汗。 贺光徊想也不想地把手背上的针头拽了下来,撑着输液躺椅站了起来。 潜意识里贺光徊觉得自己应该忘了带走什么,但不重要,他必须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 汪如芸退休前在市一院干了一辈子,最后以护理部主韧带身份退的休。 她刚退休一年,这时间还不足以让市一院全体上下医护人员都换一遍。搞不好和贺光徊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认出他就是汪如芸的儿子。 渐冻症治不好。 渐冻症瞒不住。 贺光徊知道。 秦书炀也知道。 但还不能让家里知道,至少现在不能。 贺光徊拖着乏力的腿走得跌跌撞撞,但一直没停。 急诊楼他太熟悉了,小时候无数个暑假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可拖沓的腿脚实在碍事,他撞到好多东西,剧烈呕吐过的嗓子沙哑到听不出来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每一个被他撞过的人都能看到他嘴唇翕动,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手背上的血滴了一地,还被他拖着的脚尖蹭开,整条被他经过的通道看起来非常吓人。 可这些好像又和贺光徊本人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一步一拖沓,又从来没停歇过,就算摔到了,也撑着通道上的座椅又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继续往前。 背上的冷汗已经爬到了脑门,贺光徊心跳得快要从嘴巴里出来。 最多的想法就是怎么还没有到门口,怎么还有那么远的一段路。 从输液躺椅上站起来的时候贺光徊压根没有给自己的身体适应,这会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煳,之所以还能继续往前走完全是凭藉直觉。 突然,他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贺光徊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嘴说那句抱歉,然后又推开被他撞到的那个人企图继续往前。 平生没有做过太逾距的事情,但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一辈子毫无过错,就当今天把这辈子的错都犯了。 反正贺光徊也没想要上天堂。 非要想的话,他想活久一点。 他想长辈们晚一点知道他生病了,好让他多一点时间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到时候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可面前的人却死死地抱着他不让离开。 贺光徊稍稍抬起一点头来,语气急了些,含煳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让一让可以吗?」 「小光别急,你看看我,是我。」 第55页 天旋地转间贺光徊艰难地定神往前看,他不敢相信秦书炀在这里,可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身体都在告诉他,此时此刻抱住他的就是秦书炀。 本该在几百公里开外的秦书炀,此刻出现在了医院,正抱着他。 「……炀炀……」贺光徊不敢置信地开口,身体诚实地松掉紧绷的那根弦,双眼不自觉地软下来,止不住地往下坠。 秦书炀摁着贺光徊后脑勺,将他摁进怀里用大衣裹住。 「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找到你了。」 贺光徊双手紧紧抓住秦书炀的大衣,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说:「快……快带我走,不能在这里……」 再扬起头来时,贺光徊整双眼睛里全是骇浪,他颤抖着祈求道:「炀炀,我们回家好不好,再不走会被我妈发现的。」 第28章 「别急宝贝儿, 别怕,我在这呢。」 秦书炀捧着贺光徊的脸缭乱地亲了一下,不是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去做这些亲密的动作, 而是贺光徊现在的表情实在是太脆弱了。 他慌张得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 以至于他抓着秦书大衣的动作都在颤抖, 好像他抓住的不是大衣,而是想凭空撕扯出一个空间将自己藏进去。 说罢, 秦书炀轻轻动了动贺光徊的手示意他松开, 而后把长而厚重的大衣脱下来兜头盖在贺光徊身上, 紧接着托着贺光徊将他抱进怀里走出市一院的急诊大厅。 视线骤然间变得狭窄而昏暗, 在大衣的遮挡下贺光徊只能看到秦书炀锋利紧绷的下颌线。 贺光徊紧紧地搂着秦书炀的脖颈。他一点不嫌闷,也不觉得勐地被抱起来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反正已经很难受了,不会更难受了。 秦书炀的大衣很暖和, 脱下大衣后他里头只简单地穿着一件高领,不太厚的面料阻挡不了秦书炀的体温和心跳。里外里结实的温暖包裹住贺光徊,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 明明万分安心, 可先前狂风掀起的骇浪仍旧从他眼角倾泻出来, 打湿了秦书炀的肩膀。 「很难受吗?」秦书炀下巴蹭了蹭大衣,隔着厚实的羊绒他的声音钝钝的,带着说不清的温柔和克制。 贺光徊摇摇头,头髮窸窣地蹭在秦书炀的脖颈上。 不难受了。 是真的不难受了。 贺光徊没有从疼痛中解脱出来, 但从秦书炀把带着他体温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的那一秒开始,贺光徊是真的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靠近suv的时候秦书炀低头用鼻尖蹭了蹭贺光徊的发旋, 「先带你去另一家医院重新输液,等输了液再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补充道:「至少先把烧退了, 嗯?」 贺光徊没同意,也没拒绝。他就像在这股温暖的包裹中睡着了一样, 一点表示都没有,由着秦书炀随便带他去哪儿。 等将他放到副驾驶座秦书炀才发现贺光徊压根没睡着,他只是太累了不想说话。 秦书炀帮贺光徊把安全带系好,他捏了捏贺光徊的手腕,又抬手用指腹连摸带揉地摸了摸贺光徊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小光别怕,我在这呢,就算被发现了也没关系,有我护着你呢。」 出了医院贺光徊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晚了,秦书炀站在路灯下整个轮廓都在发光。 贺光徊莫名其妙地想到家里客厅放着的那盏落地灯,无数个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电影的夜晚他们都懒得爬起来去玄关那把天花板的主灯开了,那盏落地灯就是那天夜里唯一的光源。 永远这个词太过虚幻,没有任何事物来佐证这个词是否真实存在。 可此刻的秦书炀就是能让贺光徊从漫天的疼痛中抽出来一点柔软的东西来铭记和相信,铭记此时此刻正在发光的秦书炀,来相信永远这个词它就是存在。 市二院里,贺光徊半躺在输液躺椅上,身上还裹着秦书炀的那件大衣。 而秦书炀好像不怕冷一样,就单穿着那件不太厚的高领从外面拎着两袋东西走进来。 点滴里被医生加了一点镇定安眠的药物,但就算是加了这些东西贺光徊睡得也很不安稳,秦书炀刚一靠近他就醒了,眼底仍旧夹杂着惊慌。 他甚至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想坐起来,只不过身体一动又被秦书炀按了回去。 「乖乖的,不动。」秦书炀替贺光徊把盖着的大衣往上拉,「一会跑针另一只手也肿了。」 他将衣服拉到贺光徊下巴,贺光徊也不自觉地往衣服里缩了下,就着两个人亲密的距离用下巴蹭了蹭秦书炀的手。 秦书炀收回手,将东西放下后两手交错搓了好一会,等手暖和好多后重新抵上贺光徊的额头。 终于紧绷了一整天的面庞松了下来,他给了贺光徊一个笑,轻轻蹭了蹭贺光徊没什么血色的脸。 「可算不烧了,再烧要给我们么么烧笨了。」 可能是秦书炀活跃气氛有一手,也可能是在自认为安全的环境下,总之这话说出口后贺光徊也咧开嘴角跟着笑了下。 能笑是好事,秦书炀眉心的那道细细的竖纹舒展开。他绕到贺光徊后面,把躺椅靠背竖起来一点,又转过来温声哄道:「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去外面群众厨房自己做的烫饭,什么都没放,就撒了一丢丢盐,肯定不难吃。」 其实现在贺光徊也没什么食慾,白天吐成那样,他嘴巴至今都还是苦的,能吃得下去什么? 第56页 但胃部隐隐绰绰的灼烧感在提醒他如果继续不吃东西他会更难好,日后的好几天都很难脱离医院这个地方。 就算不是在市一院贺光徊也很难放下心来毫无顾忌地进进出出,谁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母亲的旧识。他不敢冒这个险,不然也不会每次来復建锻鍊的时候都要帽子口罩戴严实,等进了復建室才把这些累赘取下来。 「好。」贺光徊眼睫轻垂,扇动的睫毛如鸦翅,在他苍白的脸上投去长长一道阴影。 说着,他又下意识地撑着躺椅扶手企图坐起来一点。 然后没一点意外的,又被秦书炀按了回去。 秦书炀坐到贺光徊面前,他逼仄地侧着身体,基本只有一半儿屁股担在椅子上。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面向贺光徊。 袋子里是秦书炀新买的保温饭盒,打开盖子,烫饭那股热腾腾的香气就钻进贺光徊鼻腔里。 这种开在医院附近为长期住院的病人及家属服务的群众厨房食材有限,大多都清淡又简单,秦书炀就地取材切了个西红柿和平菇。估计是怕贺光徊现在的肠胃不消化,秦书炀没做平常拿手的滑蛋,而是剁了一小捧猪肉沫跟着煮进去。 他放了点姜,但贺光徊不喜欢姜,打开盖子后秦书炀没急着餵贺光徊,而是用筷子把肉沫里的姜挑出来扔塑胶袋里。 姜被他跟着剁成了碎末,难挑得过分。贺光徊倦倦地劝道:「不用挑了,麻烦。」 「没事儿,正好晾晾,太烫了你也不好咽。」 等姜末全部挑出来,第一口连汤带菜的烫饭送到贺光徊嘴里时,果真和秦书炀说的一样烫饭的温度刚刚好。 就味道而言,秦书炀也没说半句瞎话。他真的只放了薄薄的一点盐,这一口煮的软烂的烫饭在贺光徊舌尖徜徉,轻轻一抿都不需要咀嚼就能顺着嗓子眼咽下去。 留在口腔里的全是蔬菜和肉沫本身的清香,特别是切得碎碎的西红柿,恰到好处的酸甜味将贺光徊嘴里的苦味带走,使得贺光徊在这一口尝味后终于勾起来点食慾。 他一直垂着的眼睫终于抬了起来,氤着水光的嘴唇张开,和秦书炀满脸期待的说:「是好吃。」 一开始秦书炀还担心有姜的味道贺光徊会不想吃,没想到贺光徊不仅吃了,从表情上看贺光徊还蛮喜欢。这大大增加了他的信心,连忙又舀起来一勺凑到贺光徊嘴边。 「好吃吧,我就说好吃,出锅的时候我都尝过了。」他小心翼翼地餵着贺光徊,说话时嘴巴不自觉地抿着,每一勺烫饭凑到贺光徊面前时他都要叮嘱一句:「慢慢吃,不着急。」 等贺光徊吃完东西,又重新闭上眼睛,秦书炀才将就着把贺光徊吃剩的那小半碗烫饭一股脑倒进嘴里。 贺光徊吃得慢,为了散热秦书炀是一边餵一边搅的,他把所有蔬菜和肉沫都想办法餵给了贺光徊,等自己吃的时候只剩半碗汤喝躺在碗底的一小口米饭。都冷完了,咽进肚里基本没什么味道,反倒是姜的味道愈发浓,喝得秦书炀皱眉。 等收拾好饭盒,秦书炀又把贺光徊的手轻轻从大衣里抽了出来。 先前从针眼里流出来的血现在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的斑点,有些估计是蹭到了秦书炀衣服上,但大多数都还牢牢地贴在贺光徊肿得老高的手背上,连指甲盖上都有。 原本应该回家以后用热毛巾帮贺光徊一边热敷一边弄干净的,但秦书炀忍不了。 他受不了贺光徊因为病痛而变得狼狈,好像贺光徊但凡狼狈一点,都是在无声地指控他的无能。 秦书炀用弓着腰用湿纸巾帮贺光徊擦着手,湿纸巾有点凉,贺光徊手指蜷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往回缩。 他闭着眼睛,手往回缩的时候被秦书炀轻轻抓住捏了捏掌心。下一秒,贺光徊又不动了。 几秒后,贺光徊手指收拢牵住秦书炀的一根手指。 他嘴唇翕动,像是在说话,可声音太轻太哑秦书炀根本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担心他又开始不舒服,秦书炀站起身凑到贺光徊面前,哄一般问贺光徊:「小光,哪儿难受吗?」 贺光徊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蹙在一起,很不安地摇摇头。后面他抓着秦书炀的手指抓得越来越紧,手指牵动手背,疼得他倒抽凉气。 他喊秦书炀,「炀炀……」 声音里带着哭腔。 「哎,我在呢,到底哪里难受?」秦书炀抵着贺光徊额头,「我去叫医生来看看好不好?」 贺光徊摇头的动作更加明显,他下巴在颤抖,僵硬地将自己缩进大衣里。 「别叫医生,不要医生。」贺光徊嘴里的哭腔愈发浓,「不要医生,他们不是医生……我不相信他们……他们不是……」 眼见贺光徊越来越激动,表情也随着情绪而变得痛苦难捱,秦书炀再不敢乱动,整张脸都贴着贺光徊。 来医院的路上贺光徊也睡了一阵,在睡梦中他也这样,要么僵硬地蜷缩着身体,把自己藏进大衣里,要么就是躁动不安地不停颤动摇头。还有好多断断续续而秦书炀根本听不清的呓语,一直到针水发挥作用贺光徊才安静下来。 原本秦书炀只简单地以为是这种表现是因为身体的难受,但现在看不是这样的。 「好好好,不叫医生。」他将手伸进大衣里,替贺光徊揉着胸口顺气。哄贺光徊时秦书炀语气难得认真,他问:「宝贝儿,你到底哪里难受?你跟我说好不好,你别吓我。」 第57页 「秦书炀……」贺光徊抓着秦书炀的手颤抖着说:「我好冷。」 一摸他额头,果然体温又窜上来了。 记忆里的储藏室又冷又黑,跪得贺光徊腿骨刺痛。 他凄凄开口,问秦书炀:「你能不能快一点找到我……」 「实在是,不想再被他们说了。」 第29章 实习小护士一手提着早就流完了的点滴瓶, 一手拎着一根肘拐惊慌失措地跑到护士站,她眼睛都抡圆了,说话磕磕绊绊的。 「护士长, 护士长, 不好了不好了!」 急诊大楼本来就闹腾, 实习护士这么一喊护士长更是烦得不行。她敲了敲桌子,「你把舌头有捋直了再说话, 这哪儿你不知道吗?吵什么呢!」 小护士根本做不到, 她内心已经尖叫了一百个来回。 「就下午我们收进来的那个患者不见了, 送她来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此刻护士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 她嗤笑一声,继续对着电脑戳报告,「不见了那就是输完液走了呗, 或者是去卫生间了,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你在输液大厅等一会, 等他回来了叮嘱他不要乱跑。」 「不是呀!」小护士都快哭了, 「那人的针水压根没打完, 而且当时送过来的时候又是高烧又是吐的,这万一再有什么事情那怎么办呀!」 她回忆着下午那会的情景,跺着脚地朝护士长解释:「下午那会张医生给他查体,说等他醒了以后要让他去做详细检查的, 检查单都开好了。他同事有事要先回单位,说一会来接他。明明他睡得好好的, 我都看着呢,我保证我就去了趟厕所, 回来人没了。」 她手足无措、毫无章法地拎起枕头晃了一下,上面的止血贴被血染得透彻, 猩红地扒在针头上。 「您瞧啊,这分明就是自己拔的针然后跑了,我就算成绩再差我也不至于拔针都拔成这样。还有他东西都落这了。怎么办啊护士长,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实习机会。」 既然是医生叮嘱过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护士长将手头的工作扔一边,尽力克制着安抚小姑娘:「你先别急,把医疗垃圾扔了过来把他档案调出来。」 想了想她又说:「算了,我来找吧,你记得叫什么吗?」 「记得!」实习护士对这个人的名字影响特深刻,「叫贺光徊。」 配好针水去帮病人输液的时候她下意识念成了贺光徘,还被病人同事纠正过。 护士长找档案的手停了下来,她不太确定地扭过头问实习护士:「贺什么?」 实习护士按照规章剪断输液管,心里还是很着急。 听见护士长询问还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索性倒豆子一般交代自己记得的所有。 「贺光徊,徘徊的徊,听他同事说是蓉大的老师。今天下午四点多一点送进来的,主诉是高热和剧烈呕吐。」 话音刚落,护士长噗嗤笑了出来,她摆摆手道:「嗨,我当是谁呢,没事了。那是汪主任她儿子,估计是他妈把他接走了。」 「哈?」 护士长点了点太阳穴,语气轻松了很多,她顺着时间把贺光徊的档案调出来仔细对了一遍。随后点头道:「是了,就是汪如芸她儿子。你今年刚来不认识汪主任,她退休了。这女的脑壳有包,就是个宝批龙。」 她用笔尖点了下自己的脑袋,「明明自己也是从急诊出去的,却老觉得急诊细菌多病毒多。以前没少干这种事。那小孩被养得娇贵得很,很小的时候抵抗力不太好,时常有个头疼脑热拉肚子的,都是开了药水回家打。后面长大一点,上小学了,暑假没人帮着带只能带来咱办公室里。七八岁的小孩儿不让人乱走动,一整天都关屋里,搞得小孩儿从小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可造孽了。」 听护士长这么说实习护士放下心来,红成兔子一样的眼睛总算把眼泪憋了回去,嗫嚅着说了好几句太好了。 「行了,镇定点,在急诊干活心要定,总是慌慌张张的迟早要出事。」护士长找到机会又开始训人,末了才添一句:「我现在打电话给汪如芸让他把儿子送回来,你把登记本拿来把这件事登记上去,等汪如芸把他儿子送过来再看要不要报上去。」 本来这种不良事件要上报护理部,还要开座谈会和绘鱼骨图。 但人能找到,护士长不想把事情弄那么大,毕竟也关系到自己也绩效。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压一压,报去护理部对谁都不是件好事。 —— 电话响起,贺光徊勐地睁开眼睛,他顾不上头晕,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抓住手机。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又因为眩晕和隐隐作痛摔回床上。 他恍惚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高高悬起的心脏又重重摔回去。 「餵……」发出的声音仍旧不难听出他现在仍旧虚弱。 对面是那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女编辑,她关切地问道:「贺老师,您现在好点了吗?」 没等贺光徊回答,编辑惊魂未定地继续道:「我今天和同事出来拿外卖看到你倒在路边,吓死我们了,原本应该陪着你输完液的,但组里临时要开会我就先回来了。现在您还在医院吗?我刚下班,我过来找您。」 贺光徊摇摇头,反应过来后忍着难受回道:「不用了,我已经回家了,我爱人陪着我,你早点回家吧。」 第58页 「啊,那就好。」编辑心里的愧疚感减轻几分,她关切道:「老师那您先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情不急,今天您讲了好多点,这些够我们改一阵子了,等我们先把民用建筑这块改好再对接下一个主题您看怎么样?」 贺光徊轻声应下,想起今天答应过的事情后又开口道:「图片资料明天好一点后我会发你邮箱里,一会劳烦你给我一个邮箱。」 「嗯嗯,不急,老师您好点再给也没事的。」 简单寒暄两句后,贺光徊总算舒服了一点,加之惊恐散去,这会的他才反映过来今天给人家添了多大的麻烦。 贺光徊:「今天……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一会我把今天的医药费转给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贺光徊声音本就很好听,这会软软的听着就更是惹人心疼。 一般人很难拒绝一个声音好听还有礼貌的人,编辑亦然。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不用,也没花几个钱,您没嫌弃我们把图书编辑得一塌煳涂,还给我们找资料我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贺光徊不舒服,讲没两句就被一旁的秦书炀瞪着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秦书炀重新往贺光徊脑门上贴了一个新的降温贴。 不管平时打理得多成熟,人一生病脸色差一点,头髮再耷拉下来加上这个淡蓝色的降温贴,贺光徊眼瞅着就能小好几岁。 秦书炀看着他巴掌大的脸上血色一点没有,心酸得不行,没控制住捏了捏他脸。 「怎么能烧成这样。」旋即秦书炀懊悔地给了自己脑门一下,「早说了不接外地的项目,我就知道一接外地的项目你准没好。」 贺光徊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秦书炀的手腕,捏了捏。 「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好多了,估计就是情绪差,最近太忙了,压力有点大。」 他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平静地讲了一遍,有意识地省了一点不太重要的事情。不过话语一省,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变了个意思,秦书炀听上去就没那么揪心。 出乎意料的是秦书炀竟然没急着像以前那样安抚贺光徊,而是将他抱着坐起来。 担心贺光徊不舒服坐不稳,秦书炀把所有枕头都塞到贺光徊身后让他靠稳,随后又让贺光徊等一下,没过多久他捧着一个暖水袋进来塞进贺光徊被子里。 腹部被热水袋暖乎乎地焐着,这让贺光徊好受很多,连带着脸色缓和好多。 秦书炀就着手里的暖,拉过贺光徊高耸的手背帮他揉着。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问贺光徊:「所以,你在梦里一直说让我找你,就是因为今天心里委屈吗?」 贺光徊眼睛倏然睁大,秦书炀清晰地看到他抖了一下。 但贺光徊仍旧没说话,相反还把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见状秦书炀轻轻嘆了口气,他继续揉着贺光徊的手背,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 「小光,咱俩四捨五入算同行,你应该清楚我的工作性质。今天还好,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感觉到不对劲能立马开车回来找你,但往往很多时候我有可能真被困在那回不来。」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贺光徊,维持了一整天的理智瞬间丢盔卸甲。 「你不知道,我今天一整个下午收不到你消息的时候我有多急。我恨不能让四个车轱辘都变成翅膀飞回来,我今天要是找不到你我能死在路上你信吗?」 贺光徊闭了闭眼,他不敢看秦书炀的眼睛,思绪却跟着秦书炀的话止不住地点头。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手,扬手帮贺光徊先把眼尾的潮湿抹掉,「好了,病着呢,先不哭。」 他温声解释:「我没生气,对你我从来气不起来,能找到你,见你没什么大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贺光徊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自己有掌心胡乱地抹了把脸,「没想哭的。」 「嗯。」秦书炀继续好脾气地哄着,「知道我么么最有本事了,哪能因为这么点事情就掉眼泪。」 他说话的方式太像哄小孩儿,听得贺光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狼狈地裂开嘴挤出来一个不是那么美观的笑。 秦书炀整个掌心都覆在贺光徊腮颊上,指头用了点力,温柔但很坚定地把贺光徊的脸扳正过来。 他的语气还是很温柔,但听上去态度就不是能煳弄过去的态度。 「所以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委屈对么?」 贺光徊重新抿着嘴不敢吭声,心里止不住埋怨自己怎么会蠢成这样。 秦书炀挑了挑眉,自顾自替贺光徊回答:「咱俩硕士三年,博士四年,工作三年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你生病第一个通知的也是我,那就代表至少这十年里你所有的委屈我是都清楚的。再往前推,本科四年咱俩也很少分开过,唯一没联繫的就是大四那个暑假。正好那会也是家里边发现咱俩事情的时候,所以是那会受的委屈对吗?」 秦书炀分析得有条有理,他说话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和温柔,像一双灵巧的手,轻易几下就解开一团缠着在贺光徊心里很多年的杂乱线团。不管贺光徊愿不愿意,此刻线团下面的东西都血淋淋地摊开来。 正当贺光徊要开口企图圆一点什么的时候,秦书炀托着贺光徊腮颊的手挪到了贺光徊嘴边。 「我想你不会说实话,就像前段时间你焦虑担心的事情一样。哦,对,还有今天现在你说的事情,你都会有意地省掉很多东西,最后还会添一句『炀炀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来安慰我。所以这些事情我不该问你……」 第59页 说罢,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贺光徊还没反应过来时,门口传来很重的一声关门声。 第30章 等贺光徊回过神跌跌撞撞走出去找人, 秦书炀已经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暗夜里,秦书炀的车窗紧闭着,贺光徊看不到秦书炀眼底的盛怒, 但他能看得到秦书炀满车身的泥泞。 这辆suv是去年年中两家终于点头同意他们的时候贺光徊心里高兴全款给秦书炀买的。 秦书炀特别宝贝这辆车, 就算是大雨天从工地回来也就底盘和轮胎上会沾泥, 车身上除了雨水外根本不会有别的脏东西。 为什么今天会弄那么脏,贺光徊不用猜,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这会根本顾不上这些, 他肘拐丢了, 拖着发烧的身体走起来更是晃荡。心里一着急, 脑门上贴着的降温贴就不管用了,贺光徊后背急出一身冷汗,黏煳煳冷冰冰地贴着。 只是从门外到屋里短短一点距离贺光徊都险些被自己绊倒好几次, 等找到手机和钱夹的时候贺光徊才恢復一点理智。 手机屏幕上显示有好多未接来电,然而这期间贺光徊一点电话铃声都没听见。应该是先前为了能让他好好休息, 秦书炀自己关掉的。 贺光徊已经没那个心情一一回復, 只全部划掉后重新点开拨号界面。他一边给秦书炀打电话, 一边压着性子从柜子里找另一根肘拐。 秦书炀没接电话。 贺光徊没放弃,从拿到电话后就一直在给秦书炀打,可每一通电话都是以自动挂断结束。 他甚至没顾上换双鞋,就趿着家里的拖鞋出的门。因为肢体力量减弱, 贺光徊要想走得快一点就不得不夸张地把左腿尽可能太高一点后用力地甩出去。 这样一来,拖鞋这种没什么约束感的鞋子走几步就肯定会被他自己甩出去。果然还没出小区, 拖鞋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但还算幸运,这是在市区里, 就算是半夜也能拦到车。出小区后没多久,贺光徊就打到一辆计程车。 原本看他身着睡衣鞋子还掉了一只, 脸色又那么差,司机是不愿意载他的。但架不住钞能力,贺光徊白着脸给了司机两张红色的毛爷爷,不等司机反对自觉地叩开车门坐了进去。 贺光徊报了个地名,然后颤抖着将自己无力的腿脚捞上车放好。 他没穿袜子,赤着脚踩在硌人的脚垫上,难受得他整双脚下意识地蜷了起来。 在路程还有一小半的时候秦书炀的电话终于接通,但他不说话,从电话那头的动静贺光徊只能听到秦书炀应该已经到了,他听见了手剎的声音,跟在摔门声后就是秦书炀气势凌人的脚步声。 「炀炀,你等等我,你站在那儿等我过来行吗?」贺光徊说话声很急,已经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随后见秦书炀一点没停下来的意思,贺光徊又抬起头用变了调的声音对司机说:「师傅,师傅,您开快点,求您了。」 电话那边的脚步声没停下来,贺光徊急了,他尖锐地喊了一声,「秦书炀!」 这一声叫喊起了作用,贺光徊听见电话那边满是怒气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秦书炀,你知道我现在走路有多难,你不能这样……」贺光徊声音又沙又尖锐,若非情绪已经到了极点,根本不会如此。 他几乎要哭出来,急得手紧紧地攥着座椅上的布套,「你不能仗着你行动方便就这么欺负我残疾……」 手机听筒里急躁的唿吸声一滞,好一会后终于传来秦书炀的声音,他压着的怒火变成了一声嘆息,「小光,你知道我没有。」 「我不知道。」贺光徊装傻,「我就知道为了追你我鞋子掉了一只,现在脚底板痛得很厉害。如果你真没欺负我,你就该等着我。」 一向平淡克制的人,此刻已经直言不讳自称自己是残疾,语气里还全是哀求:「你等我好不好,我求你了炀炀……你觉得按照你对他们的了解,就算你去问了,有什么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计程车快到小区的时候,秦书炀的脚步声又重新从电话里传出来。 他说:「我来小区门口接你。」 计程车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秦书炀已经站在那里了,他脸还是紧绷着,和平时满是温柔恣意的笑不同,今夜他眼底全是深不见底的一潭火焰,看得贺光徊心尖颤了一下。 秦书炀打开车门,帮着贺光徊下车,见贺光徊脚上真只有一只拖鞋,秦书炀下意识地想把贺光徊抱起来。 贺光徊伸手抵住秦书炀伸过来的手臂,随后牵着秦书炀一瘸一拐地走到小区里。 他绕过楼栋,就近往儿童游乐区那边走去。 白天就冷的不行,夜里就更不必说,贺光徊光脚踩在地上,白皙的脚被冻得通红,有些地方已经被磨破皮,正往外冒血丝。 因为疼痛,贺光徊走得越发不稳,即便一手撑着肘拐一手往秦书炀身上借力也很难走得利索。秦书炀好几次看不下去打算将他抱起来,都被他死死抵着。 终于到长椅边,贺光徊才卸力一屁股坐到长椅上。他拉了拉秦书炀的手指,示意他也坐下来。 晚间风大,贺光徊就穿了一点儿衣服,风一吹他浑身都是烫的,被衣服裹着的躯体在寒风中像张纸一样薄。 贺光徊侧过一点身体面向秦书炀,心累地闭了闭眼,他道:「有句话你说错了。」 第60页 「嗯?」 贺光徊睁开眼睛,半是不放心半是安抚地重新把手指穿插进秦书炀手里。 他无奈地开口:「你说我说的话都是在安慰你,其实不是的。」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和我都太小了……」贺光徊嘆了口气,「讲得直白一点,大学那几年我和你感情确实很好,但那会其实我没有多少信心相信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秦书炀哽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反驳。 结果贺光徊又重新抬眸看他,并且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这样吗?结婚那天你也说了,你也觉得我可能熬不过那个暑假等开学会和你提分手。」 「我那是……」 秦书炀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前情动至深时说的话会成为今时今夜堵自己嘴的木塞子。 贺光徊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一直那么犟会吃苦。可我们在一起四年,就算那会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再幼稚我们始终是恋人。你担心我的事情,我也同样在担心。我也害怕你被家里人接走以后会硬挺着,然后和我一样受很多罪。」 淡色的月光下,贺光徊怆然一笑,随后捧着秦书炀的脸说:「炀炀,虽然那会我没有办法和你联繫,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打电话,我会让你和我分手。」 秦书炀脸刷的白了。 彼时贺光徊当天就被贺求真和汪如芸带走,秦家却一直没什么动静。贺光徊顶着心慌完成了答辩,答辩结束的当晚薛兆丰就开着车来学校把秦书炀接回了家。 那天晚上他被打得邻居都听不下去来敲门。 大家街坊邻居多年,秦书炀一直都是蛮出色一孩子,多少小孩儿在书桌前都被家里大人戳着脑门骂过一句:「你学学人家秦书炀。」 这种丑事当然不可能抬着出去讲,邻居们只当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学校犯了事才被接回家吃竹笋炒肉,见被打得趴在地上的秦书炀还左一句右一句地劝薛兆丰差不多可以了,孩子大了不能这么打。 为了劝薛兆丰停手,还有好心的邻居岔开话题让薛兆丰下楼把水果超市开一下,他家要称点水果。 当时薛兆丰已经打累了,索性借着邻居的话讲皮带扔在地上沉着脸问躺在地上的秦书炀:「你当着叔叔嬢嬢们说你改不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上已经疼得裂开来,喘气都难,秦书炀还是能哽着脖子抬起头来说一句:「我又没撒子错,我改撒子嘛?」 后面不管邻居怎么劝都没用了,薛兆丰把那条很好的皮带打到断开来。秦书炀躺在床上躺了快一礼拜, 后面好得断断续续时洗澡不小心碰到淤青的地方还是会疼的龇牙咧嘴。 可他从没想过分手,至少,从没想过自己提分手。 更没想过如果两个人能联繫上的话,贺光徊会和他讲分手。 他自始至终想的都是贺光徊会被家里人送出国,又或者是换个城市,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让两个人把联繫切断。而不是作为当事人的贺光徊主动开口。 多荒唐。 崩溃的情绪在几分钟里换了个对象,秦书炀满嘴的生涩,他问贺光徊:「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信任我吗?」 贺光徊摇摇头,指腹缱绻地蹭了蹭秦书炀的眼角。 「没有。炀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现在折回头看我们这十多年,就算当初幼稚,我也仍旧能看得见你的一颗真心。这就是我觉得你那句话没说对的原因。」 「我敢保证即便一个假期不联繫你也能揣着满满一颗心在喜欢我,我不敢保证的是在他们认为的『错误』和『丑陋』面前,你在他们心里的地位是否还和以前一样,我更不敢保证经过这一个暑假,你的人生轨迹还会和以前一样。我经歷过,所以不想你经歷。」 秦书炀当然知道贺光徊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他满是涩气的心稍稍回暖一些,也抬手覆盖在贺光徊手背上。 「后面见面我不就和你说了吗,不会有任何改变,让你把心放宽。」 「所以我不想有任何改变。」贺光徊正色道:「以前我有好几次想要和你说,但想想有什么必要呢,说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呢?你现在大概猜到一点点都气成这样,那会我全说了你得气成什么样?生着气然后来找他们吵一架吗?炀炀,你忘了前几年他们见到你是什么态度了吗?你觉得那会的他们和你吵一架以后我们真的还能在一起吗?我说解决了不是在安慰你,是我真的觉得已经解决了,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除了和你在一起,别的我真的……真的觉得没那么重要你明白吗?」 秦书炀语结。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贺光徊无论时周末还是寒暑假都没法回家,贺求真和汪如芸铁了心一样,仿佛就没生过贺光徊这个孩子。 一直到硕三的时候,贺光徊因为要办理出国的手续不得不回家拿东西,家里知道他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这才有了点转机。 但他们仍旧没有给秦书炀任何一点好脸。 好几次送贺光徊回家,秦书炀到小区楼下就得躲起来。但凡贺求真从窗户里看到秦书炀的影子,不出一分钟他们那层就一定会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等贺光徊再下楼的时候脸上一定会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可能是这几年过得太快了,秦书炀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段岁月。 第61页 回想起来,秦书炀觉得脸火辣辣的疼。他再控制不住,凑过身体紧紧把贺光徊抱在怀里,他声音很闷,带着忍了又忍的颤。 「所以……他们真的做了什么是不是?」 贺光徊揉着秦书炀的头髮,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地嗯了一声。 秦书炀的头髮被冷风吹得冰凉一片,摸上去简直就是硬硬的冰刺,怎么焐都焐不化。 贺光徊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也感受到他的眼泪洇湿了自己睡衣。 抵死了的怀抱里,贺光徊紧紧绷着的弦骤然失了力道,变成一根生霉的旧麻绳。 「没法联繫的那段时间……我在戒同所。」 于此同时,秦书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迸发出震天响的来电铃声。 起先他没管,只在听到贺光徊的话后将贺光徊抱得更紧。 但电话仍旧响个不停,像催命的利刃一样。又或者说两道同一时间发出来的声响一齐将秦书炀的心脏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他在满目疮痍中站起来,全凭着本能接通电话。 「你们在哪里?」汪如芸冷漠高傲的声音传来。 秦书炀先是怔了一秒,随后咬着牙道:「正好在您楼下,我有事找您和爸。」 汪如芸很久没说话,大抵也愣了。很快,她语气未改,冷冰冰地指挥道:「哦,那不用找了,回你们的住处。我和小光的爸爸就在你们家等你们。」 她补充道:「小秦你爸妈也在。」 第31章 车子怎么开来的又怎么开回去, 回去的路上贺光徊反而变得平静了很多,一直缩在副驾驶上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前面。只有脚底时不时的刺痛像不定时的提醒,每疼一下就在提醒他今晚还没有过去, 还有很多事情在等他。 快到家的时候贺光徊忽然被秦书炀抓住手, 两个人在外面呆太久, 彼此的手都是冰的,乍的捏到贺光徊时把贺光徊吓一哆嗦。 回过神来贺光徊才惊觉自己不是平静了, 而是纷乱的事情太多, 已经麻木了。 秦书炀把车停在路边, 面色很沉地问:「所以, 头疼的毛病是那会落下的?」 降温贴早已经失效,胀鼓鼓地贴在贺光徊脑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下来一个角。秦书炀眉心皱着, 慢而小心地替贺光徊把降温贴从脑门上撕下来,而后又问了一遍:「念研究生那会经常头疼, 经常生病, 不是因为所谓的学习压力大是不是?」 说是问贺光徊, 倒不如说是自己在给自己答案,秦书炀的话语里一点询问的语气都没有,全是静默的笃定。 贺光徊已经没有回答的必要,该交代的他都在那把长椅上交代清楚。此刻唯一能说的, 就只有一句「别想了好不好,真的不重要了。」 秦书炀没说话, 只捏了捏贺光徊的手腕。 车子重新启动,不一会开进了小区停车位, 这次换贺光徊握住秦书炀的手。仅有一盏车灯亮着的黑夜里,贺光徊看上去脆弱又坚韧, 他轻声对秦书炀说:「炀炀,以后不要开车不要开那么快,太危险了。」 他的心仍旧乱成一团,很多事情其实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来,但潜意识里又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哪知道这句话会抠到秦书炀那根酸筋,贺光徊话音一落,秦书炀的鼻子立马就开始发酸,酸得他整张脸皱在一起憋着气缓了好几秒才缓过来。 秦书炀捻了下贺光徊的耳垂,顺道帮贺光徊把额前的头髮理了理道:「先回家,明天再去洗车。」 远远就能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秦书炀站定在院子外一点,问趴在他背上的贺光徊:「小光,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吗?」 「没有了。」 秦书炀不带一点怀疑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那你相信我吗?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会拦着我。」 「我当然相信你。」贺光徊想也没想。 他的脸有一大半儿都贴在秦书炀的脖颈上,随后他侧过头吻了秦书炀一下。 「炀炀,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拦着你。但我希望你在做任何一个决定前都能想到我,而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和你继续往下走。我的的确确有很多遗憾又或者不甘,但一想到上帝对我的嘉奖是你,我就觉得那些不甘都算不上什么。」 前方不远处的落地窗映照出暖色的灯火,昔日「回家」这两个字都不用说出口,仅仅只是抵在唇间就已经能激发出内心无限的柔软。 然今夜已经到门口了,看得见两个人亲手种下的树苗,看得见那盏漂亮的落地灯正暖暖地亮着,秦书炀的心脏仍旧冷得发疼。 他紧了紧胳膊,将贺光徊背得更紧一些。 「还有呢?」他问:「那生病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不是。」 他定了定神,贺光徊否认得很干脆。 医学上这种事情无法定论,一切只不过是贺光徊自己往自己心里扎了一根刺。而这根扎在他胸腔里的刺不应该挑出来,即便要挑出来也不能扎在秦书炀的心上。 贺光徊重复道:「真的不是,医院那边是你陪着我去的,你该比我更清楚。」 他还想说什么就看见贺求真已经站到了落地窗前,父子俩目光交集,贺光徊缄默闭上了嘴,只拍了拍秦书炀的肩膀轻声催促,「别想了,先进去吧。」 大风天,秦书炀整个背都是僵的,他背着贺光徊走进楼道,到门口的时候才木着把贺光徊放了下来。 第62页 刚一开门,两个人顿时被室内的暖风吹得抖了一下。 热气一蒸,贺光徊更难受了,进门换鞋都没力气,就撑着门框站着任由秦书炀蹲下替他重新找一双拖鞋套在脚上。 两个人在门口窸窸窣窣好一阵没进去,李淑娴急性子等不了了,她唰地从沙发上起来快步走到玄关口。 见自己养得人高马大的儿子竟然半蹲半跪着帮别人家的孩子在换鞋,李淑娴气不打一处来。先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现在也通通丢在一边,挥手就是结结实实一掌,打得秦书炀后背瞬间挺直,差点气都喘不匀。 「秦书炀你是不是脑壳有包!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养你那么大,你就非得贱得慌帮别人家伺候他家儿子吗?」 这一巴掌打得猝不及防,贺光徊看见了都来不及阻止。 等骂声炸开来时,贺光徊才回过神。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弯下身用手护着秦书炀,掌心贴在秦书炀被打到的地方。 那块地方被打得很烫,火烧火燎地灼着贺光徊的掌心。后面的几巴掌顺利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胳膊上,也同样火焦火燎。 等贺求真和秦兆丰拉开李淑娴时,贺光徊也已经摔在地上半跪着。 本来平时也没硬凹什么气质人设,只不过是岁月为她增添了一点沉稳,此刻那些沉稳和客气荡然无存。 李淑娴气势汹汹地撩了一下鬓边的髮丝,将脸转向汪如芸,恶狠狠地问她:「你咳什么咳?你刚刚自己没看见吗?我儿子正趴在地上给你儿子换鞋呢!怎么?就你儿子金贵稀奇,你那么金贵稀奇的儿子怎么不个人领回家养?」 言语太犀利,饶是汪如芸也无法瞬间招架,只觉得耳朵烫了起来。 她强装平静地走上前,将贺光徊一把拉起来往客厅走。 全程汪如芸都没看李淑娴一眼,只有拖着贺光徊经过李淑娴身边时她才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在我的记忆里,确实是你儿子一直跟在小光后面。孩子青少年期间没有做好引导,现在只会像泼妇一样无能狂怒,看起来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贺光徊站起来的时候没站稳,导致后面短短几步他走得非常艰难,以至于坐到单人沙发上的时候是摔进沙发里的。 没等他坐稳坐正,贺求真就走了过来。 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但同汪如芸一样维持着所谓的文化人的体面和克制。只是按着贺光徊肩膀,一半是扶正贺光徊,另一半则是隐形的禁锢。 贺求真直视贺光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光,你告诉爸爸,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爸爸和妈妈?」 说话间他的手指已经慢慢收拢,指尖的力道按得贺光徊生疼。 这句话一出,好像所有人都想起来什么才是正事,刚刚被汪如芸气的不轻的李淑娴也拉着丈夫围了过来。 此时已经顾不上客气,李淑娴大口喘气,等气匀过来便跟着问:「对,我都忘了。小贺,暑假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你们回来吃饭,我问你腿怎么了,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想起那天蹩脚的情景,贺光徊没太好意思地将视线挪开。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逃避责任,但确确实实那天他就没有开口,都是秦书炀在帮着圆谎。 贺光徊不喜欢也不擅长撒谎,究其原因就是害怕谎言戳破的那一刻会令做自己陷入深渊式的窘迫。 「我……」 尚未来得及开口,秦书炀便整一个地挤了进来,横叉在长辈和贺光徊中间。 他像一只斗志昂扬的母鸡,微微张开双臂把贺光徊护在身后,「那天小光就没说什么,所有的话都是我说的,你问他干嘛,你问我啊。」 旁的人再怎么冷嘲热讽李淑娴都能把这口气顺过来,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儿子这十多年来的态度。 就像汪如芸说的那样,自己儿子不争气上赶着凑过去,怎么打怎么骂都没用。 以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没有住在一起,他们老两口还能眼不见心不烦。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几个月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贺光徊那天匆忙走到车边的样子,那种走路方式绝对不是崴到脚那么简单。 好几次李淑娴忍不住想要直接找贺光徊求证都被秦兆丰拉住,儿子从上研究生以后就不怎么回家。 这几年关系才好不容易缓和一点,他可不想临老了还和儿子闹得太僵。 现在想想,早知道应该问的,就应该早点问的。 李淑娴闭了闭眼,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掌心已经被指甲戳出来好几道血印。 她仰着头激动地问秦书炀:「好,那你说,你说他到底怎么了!」 秦书炀不答,只偏着头用眼神问贺光徊刚刚被打痛没,贺光徊缓缓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没大碍。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被长辈们看进眼里,这次连汪如芸都无法再忍。 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贺光徊落在医院的那根肘拐,咣啷一声扔在茶几上。茶几玻璃倏然裂了一道纹路,贺光徊被这动静吓得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汪如芸一点不在意,不管是裂开来的玻璃还是满脸慌乱的贺光徊。 她不由分说地拨开秦书炀,凝重地问贺光徊:「小光,你能和妈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需要这个东西吗?」 第63页 贺光徊喉结滚动,所有的话都哽在嗓子眼里。 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天从饭店出来的路上,当提起姨婆时母亲嫌恶的眼神。 虽然理性一遍遍告诫内心姨婆瘫痪在床的时候母亲也不过一个小女孩,她空出来的时间该拿去读书学习,或者和同龄的玩伴在一起玩闹,而不是要急着回家给姨婆换洗衣服擦拭身体。 但现实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病弱要连累很多人,他迟早也有那一天。 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贺光徊就会想等那天到来的时候,母亲会不会也觉得被连累。她高傲冷漠的脸上是不是又会浮现那挺晚上的眼神。 冷漠又憎恶,像看一只在潮湿泥土里的鼻涕虫。 贺光徊不敢赌,也不敢说。 「没有办法解释吗?」汪如芸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贺光徊,她点点头,而后转过身去包里找手机。 反常的举动迫使贺光徊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母亲手上,他压着心慌颤抖着问:「您要做什么?」 汪如芸手指顿住,抬眼看向儿子,「打电话给你刘伯伯,问他能不能找个正在值班的医生,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检查。」 她口中的「刘伯伯」是市一院一把手。 「不要!」贺光徊声音陡然变大,拒绝得很干脆。他甚至想站起来,但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依仗,加上还在发烧,站起来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汪如芸想了想将手机搁在一旁,旋即又走到贺光徊面前,语气平静地问贺光徊:「那你告诉妈妈,你到底怎么了?」 贺光徊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舌尖能尝到一点腥甜,可母亲越是平静地问他就越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很小很小的时候贺光徊学过一段时间的羽毛球,他打得还不错,教练和汪如芸提过如果加强训练可以试试比赛。当天下课接贺光徊汪如芸没说什么,只客套地说了句考虑一下。贺光徊揣着可以上赛场的激动心情等了两个月,没想到当期课时一结束,汪如芸就在没和贺光徊商量的前提下帮贺光徊把羽毛球换成了游泳。 那会贺光徊还小,还有那么一点反抗精神。 他很喜欢那个理着寸头会给所有上课认真的小孩发零食的羽毛球教练,当得知自己没办法再学羽毛球的时候他嚷嚷了几句「妈妈坏」,然后一头扎进爸爸怀里和爸爸撒娇说自己还是想学羽毛球。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很疼他的父亲这次也和母亲站在了一条线上,不由分说地把贺光徊从怀里拔出来放好在地上。 父亲命令他站直站好,又用很严肃的语气喝他,让在三声内把眼泪擦干。 等贺光徊的抽噎声变成了不甘的喘息,父亲才开口和他说话。 「给你报名体育兴趣班只是想你身体健壮一些,好面对以后繁重的学习,并不是让你去打什么比赛。既然那个教练已经和咱家的理念不和,那就换一个兴趣班。」 每次都是这样,贺家从来不会大声嚷嚷,因为这会让他们觉得不体面。 可他们总是轻描淡写地否决、否定所有贺光徊的爱好,任何他想的他渴望的都要拿好成绩好事业来换。 考试满分可以换休息一下午看看课外书,年级第一可以换继续学画画,公费留学被母校聘用可以换和喜欢的人谈恋爱。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贺光徊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自己去拼自己去挣。当健康都要失去的时候,贺光徊不知道自己还能拿什么去换。 换自由,换尊重。 秦书炀踩着耐性的边缘对汪如芸说:「小光在发烧,您先让他回屋休息,我来和您们解释可以吗?」 听见声音,汪如芸睨了秦书炀一眼,冷笑反问秦书炀:「你也配和我解释?」 说完,她重重推开秦书炀,看向自己的儿子。 「刚刚你也听到了,有人说她的孩子很金贵不应该给我的孩子换鞋,也不该背着我的孩子回家。所以我的孩子到底怎么了?如果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就不该用这种东西撑着才能走路,他就不该被人背着,就不该进医院,更不该进了医院还熘出来,惹得我的同事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害得我无论是在同事面前还是在这种人面前把脸都丢尽!」 其实了解汪如芸的人应该能看得出来,此时此刻她也已经在崩坏边缘。 她抓住贺光徊的胳膊往外拉,语速很快,已经接近破音:「你不说,那你起来!你站起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什么问题都没有!」 一个眼神,贺求真立马知会。两口子沉着脸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将贺光徊提了起来,然后不管不顾地往前一推,将贺光徊推到客厅中央的空地上。 突然变换体位姿势,眩晕来得猝不及防。 贺光徊趔趄着跌倒在地,旋即胸腔一侧传来尖锐的疼痛,那股疼痛能冲散眩晕,也能阻拦他的唿吸。 仅一秒的时间,贺光徊就觉得唿吸都困难,疼得他张大了嘴匀气都匀不过来。 ——跌倒在地的瞬间,贺光徊撞在了置物柜的角上。 汪如芸也没想到会这样,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的贺光徊,她破天荒地扔了体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惊声叫出声,然后朝着贺光徊扑了过去。 气急了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她只想要最快看到自己儿子不是她想的那样。 第64页 但有人比她更快,在她扑向贺光徊的时候,秦书炀已经先她一步将贺光徊抱起来。 秦书炀一手抱着贺光徊,另一只手覆在贺光徊手背上捂着他的肋部。见汪如芸和贺求真凑过来,秦书炀想也没想地抬手将他们推开。 「够了!」秦书炀声音很兇,如一头红了眼的困兽。 他一向对贺光徊的父母都抱着十二万分的尊重,这份尊重有些时候甚至超过了对待自己的父母,以至于看起来像蓉城男人独有的「耙」和「怂」。 然此刻这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已经彻底消失,连同着刚知道不久的「真相」一起歇斯底里地发泄了出来。 「你叫什么?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小光不舒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让他去休息,我来和你们解释?」 秦书炀骂得很兇,一点不客气地问汪如芸:「我不配和你们解释,那你们有没有好好听过小光说话?哪次你们打电话过来关心过他好不好?你们但凡有一天可以像别的父母那样关心他他会瞒着你们那么大的事情只敢在我面前哭吗?」 贺光徊匀过一点气来,他怕秦书炀太气说了不该说的话,下意识地伸手去捂秦书炀的嘴巴。只是指尖才刚刚碰到秦书炀的嘴唇,就被秦书炀捏着手收了回去。 被戳到痛处,汪如芸无措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角。贺求真接过话,努力镇定着回答:「我们……我们只想小光好好的。」 「所以当初送他去戒同所,也是想他好好的吗?」 登时客厅里所有人噤了声,只剩贺光徊断断续续的闷哼。 秦兆丰夫妻俩眼睛瞪圆了看着贺求真和汪如芸,李淑娴甚至后怕和惊讶地捂住嘴,知道自己这对「亲家」不好惹,没想到对自己的亲儿子也那么狠。 早些时候她们恨铁不成钢的时候也骂过说要把秦书炀送进去关一段时间,但每次都是嘴上说说,根本没真的动过这份心思,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送进去有个好歹谁负责。 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这么做,还发生在自己身边。 说罢,秦书炀的攻击方向又换了一边。 他将贺光徊抱起来一点,好让贺光徊整个人都在自己的怀抱里护好,然后扫了一圈客厅里面色各异的四位长辈,红着眼睛说:「我不金贵,要不是小光拉着我往前走,我现在该在工地里拌沙灰。别说现在我只是替他换鞋,就是以后他真的动不了了,我也能把吃的嚼吧嚼吧嘴对嘴餵他。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告诉我用我的命可以换贺光徊长命百岁,我会毫不犹豫问他『我是上吊还是吃药你比较满意?』。」 「秦书炀!」 「什么意思?!」 两位父亲同一时间开口,沉而带着愠怒的声音迴荡在整个屋子里。 秦书炀弯下腰将贺光徊抱起来,他站起身不看任何人,只冷声应道:「他所有的病歷都在茶几下面,我不配解释你们就自己翻,正好我也没时间再陪你们在这浪费时间。」 「另外,」秦书炀站直身体,脸转向自己父亲,「我最后一次重申一遍,我这辈子不可能和小光分开。你大可以在我回来以后把我打死。」 说到这里,秦书炀脸上浮现一抹轻蔑,「你最好是能把我打死。不然只要我还有机会活下来,我都会和小光在一起。」 他告诫所有人:「我们摆过酒席,我的同事朋友都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我不可能再找到别的女孩和我结婚,人家没那么傻。你如果有办法能把我弄走让我们分开,我就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那种老婆病了我就说离婚的渣滓,到时候你就看看我还有什么前途。你们可以试试,看到时候别人是觉得我是同性恋丢人。还是我既是同性恋家里还准备帮着我骗婚,并且我还是个没良心的渣滓更丢人。」 身后不知道是谁先回过神来,已经走到茶几边打开抽屉。 秦书炀顾不上那么多,他抱着贺光徊转进卧室。 临进走廊时,秦书炀忽然转过身来,他对着已经颤抖着打开了病歷档案的贺求真夫妇说:「我出来之前,你们不要走。」 汪如芸瞥见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几个字,已经瘫坐在沙发上,唯有贺求真还弓着身体站在茶几边,但眼看也摇摇欲坠。 眼见他们的崩溃,秦书炀心底竟然生出来一丝隐秘的快感。 「我……」他长长舒了口气,「今晚要找你们的事情还没说呢。」 第32章 房间里, 秦书炀不由分说撩起贺光徊衣服。 胸腔一侧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块突兀的淤青,中央甚至已经隐隐泛出紫色。 不仅如此,贺光徊整个身体都沁出一层黏煳煳的汗液。这使得他整个身体乍摸上去凉冰冰的, 可指腹停留在他身上久一点, 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因为高烧正灼热着。 触碰到淤青的部位时, 秦书炀听见贺光徊闷闷哼了声,脸上的表情愈发痛苦。 秦书炀愧疚极了, 他身体异常僵硬, 以至于下颌颤抖非常明显。此时此刻, 已经不能用思绪混乱来形容秦书炀, 他急得都不知道应该先做什么。直到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退烧糖浆,秦书炀空白的大脑才釐清一丁点。 秦书炀站起身从衣柜里帮贺光徊新找了套衣服,又万分小心地把贺光徊扶起来一些。 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贺光徊都看在眼里。实在不愿让秦书炀再难过,起身时贺光徊紧咬着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眉关紧锁着, 下颌绷得死紧。 第65页 「炀炀……」贺光徊难受得闭了下眼睛, 又慢慢晃了晃脑袋,他缓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能重新发出声音,「这衣服太厚了……」 秦书炀没停手,仍旧一手撑着贺光徊一手笨拙地替贺光徊把干净的衣服拉开拉锁。 他哑声解释道:「听话, 不然一会出门会冷的。」 秦书炀要带贺光徊去医院,就单穿一身睡衣肯定不行。 贺光徊摇摇头, 肋骨尖锐的疼痛让他无法坐稳,整个人瘫软地缩在秦书炀怀里。他费劲地抬手推了一下秦书炀手里已经敞开来的衣服。 「不去了……」 肢体牵动时他肋下的疼痛就更加明显, 尖锐得疼痛明目张胆地扯着整个上半身的每一根神经,叫嚣着剥夺掉贺光徊除了疼痛外所有的感知。 「太折腾了。」贺光徊唿吸不匀, 说话连喘带歇的,「外面药箱里有喷雾剂,你帮我拿进来随便对付一下,如果明天还那么疼再去医院行么?」 以对父母的了解贺光徊知道他们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等他们冷静下来得知秦书炀要带自己的儿子去医院,那今晚外面就是下刀他们都会跟着去。 对现在的贺光徊来说,比起父母给的精神压力,身体上的疼痛虚弱还得往后稍稍。 他不想大半夜自己已经这样,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父母。 无论接下来父母的反应是崩溃还是心疼,他都没那个精力折腾。 贺光徊推了推秦书炀的手臂,倦乏地开口:「你把他们送走,然后就回来陪我睡一觉好不好?我太冷了,你不焐着我我没法能睡着。」 房间门紧锁着,客厅里的汪如芸已经从呆愣变成了低声啜泣。 此时身体健康的她也和房间里虚弱的贺光徊没什么区别,一点平衡能力都没有,东摇西晃地瘫坐在沙发上。要不是贺求真和李淑娴坐在她两边帮她撑着身体,她估计已经要滑翻在地。 秦书炀的怒吼声从不远处的走廊传来,一开始大家都没听清,只是因为动静所有人都将头抬了起来。 再下一句,连眼神空洞的汪如芸都听清了。 ——「让他们自己滚,这老子的家,他们在这呆着干嘛!都滚!」 ——「凭什么在老子的家里伤害老子家人。」 没听清还好,听清了汪如芸更受不了了。她抖了一下,好像吓坏了。而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抓住丈夫的手。 汪如芸眼泡都哭红了,昔日漂亮的眼眸现在又红又肿,她哭着对贺求真说:「老贺……我没有……」 「我多疼他啊。」 后半句她脸又朝向了李淑娴。 平素汪如芸从来不屑说这些话。作为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不屑诉说自己的难处,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这些事是理所应当的。 这两句震天响的控诉连同先前的打击让汪如芸所有的矜持体面荡然无存,不管贺求真如何安慰,汪如芸也无法停止哭泣。 她捶着胸口含煳哭道:「他早产你知道吗?生下来五斤都没有,在保温箱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妈让我坐月子,我哪有心思坐月子啊,肚子上的刀口才好一点我就一瘸一拐地去看他。怕他喝不到母乳以后身体更差,我天天挤奶给他送过去。这些别人不清楚,老贺你还不清楚吗?怎么能说我伤害他,说我不爱他。」 汪如芸是少数一批正儿八经从医学院里念完五年年大学本科毕业的护士,这样的出身足够让她在一群中专毕业的小姑娘里拔得头筹。 但她当了普通护士当了快十年,一直到贺光徊快小学毕业时她才晋升为市一院急诊部的护士长。 那会所有人都觉得汪如芸没什么事业心,毕竟和她同一批分进来的都已经去了行政大楼,只有她才刚刚当上一个小小的护士长。 没想到短短三年,汪如芸就顶到了护理部主任,还私下拿了个非全日制的护理学硕士学位。 汪如芸不是没有事业心,是因为幼年的贺光徊身体实在太糟糕了。 因为早产贺光徊整个学前阶段抵抗力都很低,三天两头就发烧感冒,时不时还会过敏长一身的疹子,拉肚子肠胃不适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只要孩子一生病,汪如芸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 两口子在没生孩子前攒的年假在贺光徊出生第二年就已经全部用光,后面即便扣工资被领导当着所有人面单独拎出来点名批评也要请假。 为了让贺光徊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贺求真甚至顶着被举报的风险在家开小班儿。 汪如芸就更是了。担心医院细菌病毒多,她回到家不敢直接进门。老小区每家每户防盗门外还有还有一道铁门,汪如芸每天到家门口得先站在两道门中间把衣服换了,再用消毒洗手液搓一遍手才敢进门抱孩子。 贺光徊的整个童年阶段汪如芸夫妻俩都没有彻头彻尾地好好休息过,早前夫妻俩总要有一个陪着贺光徊睡觉,这样贺光徊半夜发烧的时候才能第一时间知道。 后面别人家连兴趣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夫妻俩又从牙缝里省出来一笔钱给贺光徊报了体育兴趣班和他自己喜欢的画画。 眼见儿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夫妻俩发自内心高兴的同时还是没有闲下来的机会。周中辅导作业,周末兴趣班接送都需要精力和时间。 他们兢兢业业,一刻没有松懈,最大也最小的心愿就是贺光徊能长成一个优秀的人。 第66页 可老天偏偏最爱和他们夫妻开玩笑,十四年前掴一掌,十四年后又掴一掌。打得她们一点还手能力都没有,双双瘫倒在地,一唿一吸都觉得困难。 汪如芸哭得撕心裂肺,她紧紧抓着贺求真的小臂倒在贺求真怀里歇斯底里地问贺求真:「怎么能说我不爱他,怎么能说我伤害他呀!」 李淑娴始终不忍心,向丈夫递过去好几个眼神。秦兆丰一开始还在气头上,李淑娴怎么递过来的眼神,他就怎么还回去。加上汪如芸实在哭得他心里不是滋味,几个来回后秦兆丰渐渐败下了阵来。 他面色不霁地干咳了两声,开始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然后拿着两个小罐子走出客厅。 房间门被吱呀推开,秦兆丰抬着盆热水走到主卧,脸仍旧铁青着把塑料盆往床头柜上放。放水盆的时候他动作有些重,盆里的水晃荡出来溅了他和秦书炀满身。 秦书炀勐地抬起头来,眼底的血丝加剧了他的兇相。他将贺光徊紧紧护在怀里,胳膊微微抬起来,俨然一副戒备的状态。 秦兆丰啧了一声,十分不爽地吼了回去:「你别给我这副架势,难不成你还要打你老子我?!」 贺光徊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生怕又闹起来,只能忍着难受死死地拉住秦书炀。 「小贺你别拉着他,」秦兆丰满脸通红,刚顺下去的气又堵到了嗓子眼,喘着大气地骂道:「我倒要看看龟儿子今天要啷个嘛!」 贺光徊哪敢放手,他努力地从空隙里伸出手臂抓住秦书炀的胳膊往下压。 「炀炀,不闹了……」他直起一点身子,另一只手死死地压着肋部,断断续续地劝秦书炀:「进门前……进门前我和你讲过的……你忘了吗?」 贺光徊眼里全是散不开的雾气,他唇上丁点血色没有,反倒是颧周因为发热的原因而浮着一圈不自然的酡红。饶是这样,贺光徊也还在牵强地扯着嘴角对秦书炀笑着。他的手原本是压着疼痛的部位的,见秦书炀倏地又开始掉眼泪便松开来,一颤一颤地抬手去擦秦书炀的眼尾。 「不闹了,太晚了,先让他们回家休息好不好?等……等我好一点,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成吗?」 对长辈所有的谨小慎微是因为贺光徊,不管不顾地怒吼也是因为贺光徊。 贺光徊说要偃旗息鼓,秦书炀只能哑着握住贺光徊贴过来的手,满是沮丧地闭上眼用嘴唇碰碰贺光徊的指尖。 重新睁开眼,秦书炀抬头看向自己父亲,不甘不愿地开口:「您到底想怎么样?」 秦兆丰冷笑了声,「还以为你多能呢。」 他微微弯下腰敲了敲床头柜,柜子上的水盆正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拼云南白药和一瓶退烧药。 先前都没注意到这些,只在潜意识里记得父亲进来时气势汹汹泼了自己满身的水。 秦书炀五味杂陈地吸了吸鼻子,视线逃避不敢直视父亲的脸。 秦兆丰烦躁地摆摆手,「爱要不要,不要倒了。」 转过脸他看向贺光徊,不自然地开口道:「小贺我不是针对你,换做任何一个人,以现在的情况我都不会同意我的儿子继续和他在一起。这是我一个当爹的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怕你恨我,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有什么我就说了。」 不等贺光徊说什么,秦兆丰又自顾自地点了下头,然后没好气地往秦书炀脑袋上唿噜了一把。 「当然你们小年轻很多想法我们老一辈的跟不上了,这龟儿子拿自己的前途名声来和我们作对,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办。但事情不是这么解决的,不是他鬼吼鬼叫扯着嗓子说几句滚这事就算过了。你今天不舒服,那就先好好休息,让他给你上点药。等你好了,心里也想明白了,我们再坐下来谈。」 贺光徊没什么力气,已经无法直起身来向秦兆丰表达感激,只能拼命地点头。 他心里清楚,清楚这已经秦兆丰是最大限度的宽容,大抵还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 「您宽限我几天,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33章 当秦书炀看到贺求真夫妻杵在客厅中央时, 他忽然间有些后悔。 当初就不应该为了表示从此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这点破理由大方地把钥匙给两边的长辈。 凌晨的时候贺光徊的体温又开始升高,高烧使得贺光徊的唿吸道起了点炎症,怎么睡都不舒服。他一直站在流冷汗, 秦书炀不厌其烦地一身一身替他换衣服。 可祸不单行, 很久没发作的肌肉震颤突然发作, 后面还变成了特别严重的抽筋,疼得贺光徊身体都弓了起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贺光徊总算睡安稳了, 秦书炀才靠他边上囫囵闭上眼打了会瞌睡。 没料到家里还会来人, 秦书炀出房间的时候相当随意, 头髮乱成鸡窝, 泡肿的眼角还沾着点不明物体。见汪如芸和贺求真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是没睡醒,还在昨晚兵荒马乱的噩梦里。 等反应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俩大活人时秦书炀相当不自在地抓了两下自己的鸡窝头, 刚放松一点的情绪又变得很差。 汪如芸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笔挺得体的外套现在看起来和从咸菜罐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秦书炀简直要怀疑他们夫妻俩昨晚怕是都没回去。 目光碰撞的时候, 汪如芸竟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窘迫。她甚至下意识地将手背在后面, 没着没落地企图去拉扯身后的贺求真。 第67页 生锈的脑子慢慢开始重新运转,秦书炀没管他们,只瞟了一眼又折回了房间。等再出来的时候他简单地收拾了下,换了身看起来还算精神的休闲装。 刚好订好的生鲜已经送上门, 秦书炀径直从贺求真他们身边经过,面色平静地打开门接过食材后转身走进厨房。 怕油烟呛醒贺光徊, 秦书炀把厨房的磨砂玻璃门拉了起来,连同两位长辈一起被他严严实实地关在门外。 做好饭, 秦书炀把几盘炒得清淡的菜端了出来。他拿了四支碗添了两碗米饭,将餐桌边的椅子抽出来四把, 还是没说任何一句话又走进房间。 不多的一会,半阖着门的主卧里发出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但两个人很久没出来。 「小光……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这就不想出来了?」汪如芸抬起头小声地问贺求真。 她有点着急,「他还病着呢,要是不想出来那不就饿着了?」 贺求真摇摇头,半晌后才没底地开口安慰妻子:「不会的,小秦能想办法带他出来吃饭,不能让他饿着。」 还想说什么,秦书炀就抱着贺光徊走了出来。 一夜病痛,贺光徊的神情比先前秦书炀刚起床那会还差,秦书炀把他放座位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坐不稳,下意识伸手撑了下餐桌。 餐桌被他踉跄着往外推了一下,嘎吱一声,刺耳得要命。 肢体牵动弄疼了贺光徊的肋下,他死死地按着疼的地方,力气使的比先前还要大,指尖已经从苍白转成了殷红。 秦书炀半蹲下来将他稳稳扶着,贺光徊这才能毫无顾忌地趴在秦书炀胸口上换气。 待气顺过来坐正后抬眼,贺光徊看到父母。他逃避地垂下眼,又好奇地用余光打量了一遍。不知道要说什么,贺光徊舌尖好几次破开嘴唇,又紧紧抿住。 等秦书炀添了碗米饭坐到餐桌前,贺光徊才试探着问还站在客厅里没说一句话的父亲母亲:「爸妈,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从房间出来到现在,贺光徊脚就没落过地。除了没坐稳时抬手撑了一下桌子这项没太大用的举动外,他好像全程都没有再多的动作,就一直摁着昨天撞到的地方。 汪如芸心脏又胀又痛,听见儿子问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摇头拒绝,「不,不吃了。我和你爸下午还有事。」 明明一夜到天亮不曾一刻合过眼,八点不到就拉着丈夫赶过来,站不是坐也不是地等了一上午,就是想见儿子一面。等真的见到面,儿子也肯开口同她讲话,汪如芸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紧张地手臂僵硬,拉着丈夫就往外走。步履匆忙到出了单元门汪如芸才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唿吸。 她憋得眼睛都红了,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两旁已经金黄的秋叶而是儿子消瘦又无助的身影。 萧瑟的秋风下,汪如芸不顾行人异样的眼光,蹲在路边哭得倒抽气。 第二天,秦书炀买菜回来又看到贺求真和汪如芸站在客厅里。 今天倒还好点,他俩都换了身衣服,汪如芸还稍稍理了理头髮,看着比昨天一脸菜色头髮乱糟糟的要精神很多。 但还是没任何话讲,秦书炀不想说,他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三个人两个是木头,一个是瞎子,仍旧和昨天一样,一个关着厨房的门安静地做饭,另外两个则安静地变成客厅里的雕像摆件。 唯一不同的是主卧里动静没停过,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咳嗽。每次咳嗽声响起,汪如芸就会短暂地从石化状态里脱离出来,焦急又心疼地看向走廊那头的卧室。 今天秦书炀只炒了一盘猪肝儿,另外熬了好大一锅粥。 他还是拿了四支碗,从锅里舀出来两碗后就进了房间。 房间里咳嗽声掩盖住了别的声音,贺求真站在走廊口等着。他算过时间,今天贺光徊出来得要比昨天晚很多。果不其然,等秦书炀抱他出房间连秦书炀走路移动的速度都比昨天慢。 贺光徊摁着身体的动作也比昨天要用力很多,贺求真能清晰地看见贺光徊发白的指尖。 算得上是条件反射,父母在场贺光徊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身体自然而然地维持着一份拘谨感。 坐下后贺光徊没敢去撑餐椅,而是将重心交给秦书炀,让秦书炀帮他扶正身体坐稳。等坐正后,他还是像昨天一样,轻声问父母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饭。 只是一开口就呛了一嗓管的风,贺光徊又开始咳起来。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原本乖乖放在腿上的手又重新摁回疼处。 身体晃动时贺光徊抬起来的脸红得吓人,整个眼球全是血丝,生理性眼泪混合着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掉。看起来憔悴又可怜。 怕他从椅子上摔下去,秦书炀只能紧紧地搂着他,除了替他拍着背嵴顺气外根本不敢有别的动作。还是汪如芸先反应过来的,她招唿贺求真去接温水,自己又去药箱里翻找咳嗽糖浆。 两口子凑到贺光徊身边时,原本还挺宽敞的餐厅瞬间变得拥挤。秦书炀抽不出手,贺光徊就着汪如芸的手喝了两大口咳嗽糖浆,又被父亲托着脖颈餵了小半杯水。 灼痛的嗓子被甘草味的糖浆抚过,贺光徊感觉自己上唿吸道总算得救。他气还没喘匀就朝着父母说了声谢谢,眼瞅着又要咳起来,贺求真赶忙又拍着他背嵴餵了他点儿水。 第68页 贺光徊瘫软地靠在秦书炀怀里,眼睛只睁开来一半儿,又问了一遍父母:「您们今天还有事要离开吗?」 他咳得那么受罪汪如芸心都要碎了,压根不可能再离开,立马顺着台阶就往下走,「不走了,不走了,爸爸妈妈今天就是专程过来陪你吃午饭的。」 汪如芸扯了张纸,仔仔细细地替贺光徊把脸上的冷汗擦掉,关切地问他:「没吃退烧药么?怎么能烧成上唿吸道感染了?」 「他现在蛮多药不能吃,医院给的退烧糖浆起作用慢。」秦书炀接过贺求真递过来的粥碗,一边用手背探了探温度一边替贺光徊回答。 那碗粥是他提前替两位长辈盛出来的,原本是想着他们要是要留下来吃饭可以不用等,端起碗就能吃。贺光徊起床磨蹭,提前盛起来肯定就凉了。没想到这会接过来温度还刚好,不用吹就能餵给贺光徊。 「舒服点了么?」秦书炀用鼻尖顶了顶贺光徊的额头,轻声问他:「坐正了我餵你吃点东西再带你去睡一会?」 贺光徊点点头,摁着肋骨勉强坐正一些。 从秦书炀替贺光徊解释完后,贺家老两口又陷入了揪心的沉默,眼见着贺光徊张开嘴巴咽下一口炖的糯糯的营养粥后才不是滋味地坐回餐桌边。 汪如芸没食慾,捧着碗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光徊。 终于,她没忍住嗫嚅问道:「小光,你现在……你能自己吃东西吗?」 贺光徊将嘴巴里的东西咽干净后茫然地转过脸看向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关怀还是诘问,眼睛眨了两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母亲想听到的答案。 担心自己说的话又「伤害」到贺光徊,汪如芸急忙解释:「不,妈妈没有别的意思。」 她很不擅长做这种事情,越心急越不会组织语言,红着脸比划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贺求真按住妻子的手,将话接了过去 他关切地问贺光徊:「你妈妈的意思是我们知道你生病太晚了,不知道你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了。她太着急了,这两天就没好好休息过,一闲下来就在想你的事情。」 贺求真也不擅长解释,他想说的很多,昨夜夫妻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替妻子向儿子道个歉。但真的看着贺光徊的时候,贺求真才发现自己连汪如芸哭着和所有她认识的神内权威打电话,向他们询问关于这个病是否有一线生机这件事都说不出口。 颠来倒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还是「你妈妈没有别的意思。」 贺光徊微微摇头,声音疲软,还有先前剧烈咳嗽时遗留的沙哑。 「我知道。」 他忽略母亲逃避却又好奇的眼神,认真地看向母亲解释道:「我病程发展得没有那么快,我现在还能走路,只是无法蹲起和上下楼会困难一些。学校那边我还在继续任课,现在还在帮一家出版社做一个项目。上肢也没什么问题,这两天主要是……」 后半句贺光徊噤了声不想再提,他将眼睫垂下,声音更淡了些,「总之,我在积极治疗,还没有您想像的那么严重。我还在正常生活,您和爸爸不用每天过来,我退烧了就会正常去上班的。」 听着儿子的认真解释,汪如芸第一的反应不是卸下了一点担忧。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鼻酸,酸涩的鼻头被热粥的水汽一蒸,竟然勐烈地疼了起来。揪着五脏六腑的那种疼,疼得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贺光徊的眼睛。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生的孩子遇到天塌的大事告诉的第一个人不是她,向她解释病情最后添补的那句也不是讨要关怀和帮助,而是关于他的工作和委婉着拒绝探望。 第34章 按照了解秦书炀知道汪如芸和贺求真肯定不可能因为贺光徊三两句话就不来了。 果不其然, 他俩还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家里。又一连当了三四天的「哨兵」。 还好出于谨慎,后面几天秦书炀都是在主卧的卫生间里洗漱完换好了衣服才打开的房门,再没出现第一天那种眼屎还挂眼角上就面面相觑的尴尬场面。 只是今天和以往几天不一样, 秦书炀出房间后惊奇地发现他俩没杵在客厅当雕塑了。 昨夜已经回暖, 今天天晴得特别好, 贺求真在院里剪秋枝。而汪如芸在厨房做饭,她学着秦书炀把厨房的玻璃门拉了起来, 一点儿油烟味儿都没有。院外贺求真的动静也尽可能地轻。反正秦书炀在卧室里是一点都没觉摸出来家里还有人。 秦书炀还在发愣, 一时半会还没适应这么和谐的场景, 汪如芸就看见他愣在客厅里了。 汪如芸拉开一点玻璃门, 白着嘴唇不自然地朝秦书炀招招手,「……小秦,来, 你过来。」 等秦书炀进到厨房,汪如芸招唿他把玻璃门关严实, 「小光还没醒, 把门关严实了, 别呛着他。」 秦书炀肩线松了下来,他看了眼灶台,大概明白汪如芸要做什么于是拿起一块姜转到垃圾篓旁边清理姜皮。 「没,已经起了。」他不板着脸的时候眉目看起来很柔和, 一点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满脸的兇相,是张十分看得过去的脸。 「这会正洗澡呢, 一会就出来了。」 汪如芸有点担心,立马扔着锅铲凑到秦书炀跟前紧张地问道:「他能自己洗澡吗?浴室里一地的水, 该不会摔跤吧?」 第69页 问完汪如芸才觉得白问了,立马拍了拍秦书炀的背嵴把他往外赶, 「你去看看他,这不用你,我一会都做完了。」 秦书炀笑了笑,很有分寸感地捏了下汪如芸的胳膊,「不用,浴室里我放了防滑垫,还有一把靠背椅,他能自己洗。」 汪如芸显然还是没放下心来,眼底的着急蠢蠢欲动,但又被另一种秦书炀说不上来的情绪压着。 秦书炀继续清理姜皮,他淡淡地噙着一点儿笑,语气比前些日子轻松很多。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把小光当病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贺光徊不喜欢吃姜,秦书炀只弄了一点点,剩下的用厨房纸巾包好后放回了菜篮子里。 将姜块洗干净,秦书炀把砧板拎出来。 「小光心思重,我们紧张兮兮的他会更焦虑。焦虑得狠了,医院开的那些药就不管用了,最后受罪的还是他。如果需要帮忙小光会和我说,您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 汪如芸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能对护理过的任意一位患者说别紧张,放松更有利于病情恢復。没成想等事情落在自家头上时,她反而是最不稳重的那个。 她怅然点点头,随即勐地照秦书炀手背上拍了一下,「你把姜切成末做什么?」 秦书炀手背吃痛,将刀扔着了。他自己没察觉自己声音提高了点儿,「弄豆腐圆子可不是要用姜末?」 表情又从柔和模式变成了垮脸模式。 汪如芸定定看着他,骨子里看不惯秦书炀的那股劲儿也被秦书炀的声音勾了起来,倏地就把背嵴挺直了。 她用胳膊别开秦书炀,站到了砧板前,把秦书炀没来得及弄成姜末的的小半块儿姜细细切成丝,然后另外拿了只小碗出来,把姜丝放进碗里后往碗里倒了点热水搅和搅和。 「用姜给肉沫去腥是没错,可小光不吃姜你不知道吗?」 姜水需要泡一会才能出姜汁,汪如芸把小碗搁在一边,两只手杵着料理台看向窗外。 「小光很小的时候,大概一岁多吧。时间隔得太久了,我忘了。」汪如芸眼底湿湿的,语速比往常轻很多也慢很多,「那会他总感冒,一感冒就不见好,天天清鼻涕挂鼻子上,擦鼻涕擦得人中都破了。也比别家的小孩怕冷,傍晚带出去遛弯儿,别家的小孩只穿个小背心,我还得跟在他屁股后面给他抱着件小外套,风大一点就要立马给他披上,晚一点回家立马就发烧。」 汪如芸整个人因为沉浸在回忆里的原因,看起来比平时要柔和很多很多。是一种秦书炀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气质,比灶台上炖着的排骨汤还暖和一些。 秦书炀半怔半醒地点点头,他也插不上话,不过汪如芸都没看他一眼,估计也不想让他插话,他就支双耳朵听着。 贺光徊不愿意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偶尔提起也匆匆翻篇儿。但秦书炀可喜欢听,关于贺光徊的所有,他都有一种最原始的好奇。 「后面他阿婆来看他,才见面摸摸他小脚丫就说他体寒,要喝姜水。还说喝一段时间姜水立马就能好,以后就不会感冒了。」 「我和他爸半信半疑地给他熬了一大锅姜水。」汪如芸忽然笑了起来,「哪知道这小子那么挑,才餵了一口就噗噗噗全喷出来了,弄我一身。」 没想到一向吃东西安静又斯文的人,小时候还有这么撒赖的一面。秦书炀想像了一下,想像不出来,但也跟着笑了笑。 「平时我也会帮他把姜挑出来,不过他也没那么挑,太细的他就囫囵咽了。」 汪如芸白了他一眼,把小碗端起来用筷子把姜水沘到肉糜里。 她把豆腐放进装着肉糜的碗里跟着一起搅,像教自己孩子一样,「炒个什么东西可以切姜丝,姜片,那个好挑。弄肉馅儿这么弄会更方便,效果也是一样的。」 一边说一边弄,汪如芸忽然想起什么,又扬了扬下巴指给秦书炀看。顺着她指的方向,秦书炀将锅盖揭开,里头是一锅闻起来就清甜的甜水,就是不知道放的究竟是什么,以秦书炀不太高深的厨艺只能看得出来里头有几块雪梨。 「茅根、竹蔗,雪梨还有甘草。」汪如芸念出煮汤的材料,「这个咳嗽的时候可以喝,你也可以喝,反正润肺的,多喝点总没错,比外头买的饮料健康多了。」 秦书炀茫然地点点头,他总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大概是属贱皮子的,讨好了那么多年都没得一个好脸色,突然又对他和颜悦色了,他反倒觉得不对劲。 汪如芸盛了一小碗甜水转过身来递给秦书炀,秦书炀更不敢接了,跟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束手束脚地往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渴。 汪如芸脸往下拉,拉过秦书炀的手把汤递到他手中。 秦书炀接过汤碗,人木木的,抬起碗就喝,结果差点没把舌头烫掉。 「怎么了这是?怎么能喝个汤还心不在焉的?我又没往汤里下毒。」汪如芸忙着又给他倒杯凉水,没好气地问。 那口甜汤烫得秦书炀什么味都没尝出来,只觉得舌尖生疼。犹豫再三,秦书炀舌尖剐蹭着牙齿,终于磕磕绊绊开口:「就是……就是……您今天太慈祥了,我有种吃断头饭的感觉。总觉得吃完饭您就要把我小光领走了。」 担心自己一语成谶,秦书炀更紧张了,他手指绞在一起,语气接近恳求道:「您别把他领走成吗?我……我没您想的那么糟糕,我能照顾好他。真的。」 第70页 最后两个字秦书炀说得铿锵有力,重重点了下头,随后又低下头不敢直视汪如芸的眼睛。 哪知道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反而厨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灶台上的两口锅在咕嘟咕嘟地响着。 秦书炀惴惴不安地抬起下巴,视线聚焦到汪如芸脸上,他眼睛陡然睁大。不敢相信,汪如芸竟然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您……」 汪如芸觉得难为情,手背抵着口鼻转过身去。她将头仰了起来,努力地遏制着即将要从眼眶里逃出来的潮湿。 「那天你说我伤害了小光,说我不爱他。」她的声音在发颤,黏黏煳煳的,几乎要听不清,「我只想和你说我没有不爱他,非要比多少的话……小秦,你绝对不是最爱小光的那个。」 听见身后又吸鼻子的声音,汪如芸转过身,她看见刚刚还手足无措满脸不安的秦书炀也红了眼睛。 以为秦书炀还在担心她要带走贺光徊,汪如芸轻轻摇摇头,「我们今天过来没有想带他走,只是发愁他怎么还没好,心里不放心才过来看看,顺道给你们弄点吃的。没别的意思,你别怕。」 「没有……」秦书炀难为情地低下头捏了捏鼻樑。 他抬起头来问汪如芸:「那天我不是说有话没和您说嚒?现在隔了那么多天,您还想听嚒?」 —— 贺光徊撑着肘拐出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除他以外的三个人都已经坐在餐桌边。他有点急,以为等他等久了,下意识地讲了声抱歉。然后眼见往前迈步的动作更快也更大一些,无力的左腿往前甩,看着有些滑稽。 「不急,慢慢走。」秦书炀坐着没动,只出声提醒。 贺求真也扭过身子来看着贺光徊,跟着开口附和,「你慢点,别那么着急,饭菜才刚刚上桌。」 贺光徊顿了下,重新稳了稳身体,然后速度放回平常的速度。 已经不发烧的贺光徊脸色回復了正常,没了那两坨不自然的酡红,他看起来漂亮又文静,只是往前走的时候有些不符合他文静气质的摇晃。 他肋骨那还有些疼,走路的时候闲着的那条胳膊还是会夹紧,捎带捂着点。 很短的一小段路被他走得好像时间都停滞了一样,等贺光徊坐到座位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这才回过神来添饭拿碗筷。 先前顾着脚下,贺光徊没多问,等端起碗来他才偏过头问秦书炀:「你又上火了?」 秦书炀迴避地挟了一块豆腐圆子递到贺光徊碗里,「没有,好着呢。」 「那怎么声音那么哑?」贺光徊抬手抵在秦书炀额头上,有点着急起来,「你可别被我传染了,明天你就要回工地,今天要是病了我看你怎么请假。」 他抵在秦书炀额头上的手被秦书炀拎了下来,随后又被秦书炀捏了下脸,「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会生病?我现在去冬泳八圈都没事。」 贺光徊烦他总不着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秦书炀笑了起来,哑着嗓子哄他赶紧吃饭,吃完饭再睡会。 贺光徊摇摇头,「不睡了,下午要去出版社,不能再拖了。」 他吃了口圆子,舌尖抿开肉糜,口腔里除了清香的豆腐和猪肉沫外一点姜的影子都没有。这手法一尝就能尝出来是母亲做的。 贺光徊五味杂陈抬眼看向汪如芸,没说话,只又咬了一口圆子,等嘴里的东西咽干净后才说:「今天的豆腐圆子好吃,一点姜都没有。」 他刻意不看母亲,余光却知道母亲眼尾是红的。 吃过饭,秦书炀开车把贺光徊送到出版社。 贺光徊隔着车门亲了下秦书炀,叮嘱他回去路上开车小心。 他看着秦书炀的车渐渐远去,变成车流中的一个小点,然后转身拦了辆计程车坐了进去。 摆放好腿脚,贺光徊拍拍驾驶座,「师傅,麻烦送我去蓉锦里。」 第35章 计程车在荣锦苑门口停下, 贺光徊一手按着肋下一手撑着肘拐慢慢顺着长坡往上走。十月份老小区的围墙根边上开满了一串红,带着微微热气的风一吹殷红的花朵能落一地。 贺光徊尽可能地避开不去踩掉在地上的花瓣,想尽可能地保留这一路漂亮的风景。但他左腿无法完全抬起来, 鞋尖和前脚掌还是避无可避地蹭到了很多花汁, 洁白的帆布鞋变成了脏兮兮的红色。 贺光徊远远看见李淑娴坐在大榕树下和邻居打麻将。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还在半坡, 李淑娴脸拉得老长,动作还有点莽, 麻将扔出去的时候声音老大了。 等他慢悠悠地走到坡顶, 麻将已经重开了一局。这回李淑娴笑挺开心的, 出牌时手劲儿轻了些, 别个讲话阴阳了点她也不在意,嘬着嘴说:「哎呀,下把你赢。」 贺光徊沉着的心莫名被带得往上浮, 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淑娴一连赢了两局,嘴角快咧到了耳根。贺光徊就站在不远处跟着笑, 没打扰李淑娴的好手气。只是太阳有点大, 他被晒得有些晕, 撑着肘拐的手渐渐发白,比先前要使力很多。 坐在李淑娴旁边的邻居先看到贺光徊,用手拐碰碰李淑娴,「有人找你。」 「找我咋子嘛……」李淑娴笑着抬起头来, 笑容在看到贺光徊的一瞬间僵住。 她没起身,反而将头转了过去, 又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自己刚烫的捲髮。 第71页 贺光徊仍旧不急,只是静静地站着, 笑容平和到仿佛只是过来看李淑娴打两圈麻将而已。 邻居又拍了拍李淑娴的手,小声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淑娴这才沉着脸站起来。起身时她换了个人顶替她的位置,还把自己的包包一併拎了起来。 看样子不是起来轰人走的,贺光徊舒了口气。 李淑娴差不多离贺光徊只有两三步时,贺光徊的胳膊重新夹紧身体,手按在隐隐作痛的地方开始慢慢转身。等李淑娴走近,贺光徊刚好站直身体将手重新垂下去。 没料到贺光徊这么快就会过来,李淑娴显然没准备好,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都眯着眼不说话。 憋了大半天李淑娴终究没忍住,带着点儿不情不愿的气性问:「不是说发烧吗?发烧就好好歇着,乱窜什么,回头病了还不是秦书炀遭罪。」 贺光徊眉目柔和地咳了声,一点没生气。 「已经退烧两天了,现在还有一点咳,但不难受了。炀炀明天就回工地,我不发烧就没事,还是紧着他工作为主。」 还好出门前喝了一大碗汪如芸煮的甜水,贺光徊声音恢復成平常温软的声线,听起来蛮健康,一点不像那天晚上。 他回答问题的态度十分恭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弄得李淑娴一点都气不起来。只是心里总梗着点什么,反正做不到和以前一样。疏离中的热情,现在只剩疏离,还疏离得不尴不尬,最后化成了一眼不带多少怨念的睨视。 继续这么站着不是办法,好人也得晒出毛病来。贺光徊圈着眼睛指了指小区对面的茶室,「他家秋天有个点心还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上了没,您能陪我过去看看嚒?」 李淑娴没吭声,只挎着包往前走。 早年间工作养成了李淑娴做任何事风风火火的性格,以至于退休了还是干什么都很快,眨眼的功夫她已经走到了坡道的一半。见刚刚一直在自己旁边的人没了,李淑娴转过身正要提醒他走快点却惊讶地发现贺光徊竟然还在坡顶磨蹭,乍一看还以为他压根没挪地儿。 「你……」李淑娴到嘴边的话又被自己紧急咽了下去,舌头打结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贺光徊。 几个月前见贺光徊时他走路的样子还没那么僵硬,只是有些怪异的僵硬,但总归还好。 至少比现在好。 贺光徊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路上的花瓣被他碾得稀烂,全沾在抬不起来的左脚上。他的左脚好像不敢踩在地上一般,每一步都垫着一点脚尖,颤颤巍巍不情不愿地蹭出来一点。 肢体牵动,贺光徊每走一步路都会按一下腹部上方。按得有点紧,以至于上半身看起来也有点歪,如果不是知道他正在被疾病磋磨李淑娴会以为他故意不好好走路,存心气她。 感受到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贺光徊微微直起一点身子来,他羞赧地朝李淑娴笑了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已经有细密汗珠的鼻尖。 「下坡有点难,您不用等我,先往前走就行。」说着,贺光徊又低下头继续看路,艰难地继续和长坡做斗争。 还没走几步,贺光徊向下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他满是殷红的鞋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光徊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下意识要和李淑娴讲抱歉,结果却被李淑娴牢牢搀住胳膊,带着他慢而稳地往下走。 有人搀着,贺光徊走路就没那么困难。速度提上去一些,李淑娴心里舒服很多,小声嘀咕道:「等你走到,对门茶室都关门了。」 进到茶室,那家的秋季菜单上已经上了那道酥点。贺光徊要了两份,一份打包递给李淑娴,另一份他端着问李淑娴要不要坐下来尝尝。 他要了一壶普洱,问服务员要了一间安静的小单间,和李淑娴面对面坐了进去。 贺光徊没要茶艺师给他们沏茶,自己蛮有闲情地烧水烫杯,优哉游哉地折腾一番后给李淑娴沏了被八分满的普洱,接着把酥点碟子推到李淑娴面前。 「您尝尝,上次和炀炀过来,我们都觉得蛮好吃的,不是很甜,配普洱刚好。」 酥松的中式点心入口,李淑娴就着喝了点普洱,茶香和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顿时心情好了很多。 「你今天过来就是想给我买个点心、表演一下你的茶道?」李淑娴捧着小小的茶盏,目光平和下来看向贺光徊。 贺光徊也喝了一口茶,淡声道:「和炀炀谈恋爱到现在,我好像好从来没有单独和您相处过。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病假,呆在家里也没事干,就想着来看看您……」 他抿了抿唇,「……顺便,想给您看点东西。」 话说完,贺光徊把旁边座位上的双肩包拿了过来抱在怀里。他手指蹭着拉链迟迟没打开,几秒后,他闭了下眼睛,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唰地将拉链拉开,掏出来一个文件袋。 第一个文件是一份房本和一份有公证处盖过章的遗嘱公证。 贺光徊把这两样东西递给李淑娴。 「这房子是人才引进的时候学校给的钱买的,没有用家里的钱。」讲这话的时候贺光徊语气里能听出来一点小得意,「前段时间我去做了遗嘱公证,无论以后我能活多久,以什么方式去世的,这套房子都会由炀炀继承。这房子不算大,不过没公摊,朝向也好。以后蓉大那边周围设施齐全了会稍微涨一些,还是挺保值的。这件事我还没和他说,随后我会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房子过户给他。至于是卖了变现还是留着我都无所谓,全看您们和他的意愿。」 第72页 李淑娴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觉得这东西烫手,立马扔桌上,不再看一眼。 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让你和书炀在一起,是觉得你拿不出来东西吗?」 贺光徊摇摇头,笑意未改,不惊慌也不侷促。 「当然不是。」 「那你给我做什么!?我们家条件还没差到要你这套房子。」李淑娴气得厉害,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末了还嫌不够,又重新把房本拿起来扔到贺光徊面前。 贺光徊接住房本,没收起来的意思,他随意地把房本放在一旁,又重新拎起陶壶帮李淑娴把茶水续上,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李淑娴喝口茶顺顺气。 「上学那会我们和家里关系都不太理想,蛮长一段时间口袋里没什么钱,一点抗风险能力都没有。那会我们俩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兼职工资发了就怎么怎么』,后面工作了我就不想炀炀再做这种事情了。他以后的人生还漫长,您二老还健在,日后无论有没有我,我都不希望他面对任何风险的时候会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提到以前,李淑娴有些坐不住,扭了扭身子,不情不愿地抬起茶杯偏过头喝了口茶。 没了茶点的配合,醇厚的苦在嘴里化开,她更不愿意讲话了。 贺光徊也觉得苦,咬了一小口酥点后才重新笑开。 「钱这个东西只要一提到就觉得有些俗,但它的的确确是好东西。我希望从此以后的每一天炀炀都能像现在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底气永远都足足的。」 他屈起手指在房本上敲了下,「这是我给他的底气,不关您怎么看我。今天出了这道门您改不改心意我都不在乎,仅仅只是我的心意。」 说完,他重新拿起夹着公证书的房本递到李淑娴面前,「请您先代他保管着。」 待李淑娴收下后,贺光徊从袋里掏出来第二份文件。 这份文件全是英文,李淑娴一点都看不懂。翻了两页后,她眉头皱了起来问贺光徊:「这什么?」 贺光徊回答:「这是一份志愿者申请书。」 「这是北京最好的一家医院和美国一个神经研究所的共同研究项目,实验内容恰好就是我这个病。我递交了申请,打算后面他们需要临床试验的时候去试试。」 李淑娴看不懂英文,只听贺光徊说这么两句又隐隐觉得担心。实验成功了还好,那万一失败了可怎么整? 她惴惴不安地问贺光徊:「那这个实验风险大不大?可靠吗?是不是要去美国呀?」 贺光徊怅然摇了下头,为李淑娴解释道:「实验肯定是有风险的,不过嚒……也总归是个机会。至于要不要去美国我就不知道了,现在还在科研阶段,讲不好到临床实验阶段还需要多久。」 感觉到李淑娴的紧张,贺光徊手覆在了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您别担心,如果动物实验不成功是不会进入到下一步的,人医生和科学家想的比我们周全多了。我申请这个只是想给自己博一条出路,不是真有那么多爱心要去牺牲。」 虽然不曾单独相处过,但长时间的接触李淑娴大概知道为什么自己儿子会喜欢贺光徊。实在是贺光徊这小子太有魅力,他说话永远不疾不徐,清淡又温柔,不管心里多焦虑急躁,听他说几句话也能被安抚下来。 如果调换个性别,李淑娴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儿媳」。 她耸了耸肩膀,长长地嘆了口气,将那份文件放到桌上。 「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想事情比我们周全,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看着办。」 贺光徊乖顺地点了点头,额前的碎发跟着颤了两下,看起来乖得不行。 他说:「上一份是物质上的保证,这一份算得上是精神上的。不管您承不承认,炀炀不会和我分开都是一个事实。我也做不到和他分开,那天他说他可以用他的命换我健健康康,当时我没来得及反驳。这几天我烧得浑浑噩噩的时候想到这句话我就觉得那天我该捂他嘴。我一想到如果没有他,那我就算能活蹦乱跳地活到一百零一也没什么意思。」 来的路上,贺光徊在心里告诫过自己无数次要冷静。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卖惨,不是为了诉苦。博同情一点用都没有,只有自己为两个人准备好的所有底气拿出来才有可能继续和秦书炀往下走。 但贺光徊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拿出第一份文件的时候他心里就开始泛起涟漪,像清明前后的毛毛雨,细细地往下落,把他的心脏都湮灭在无尽的潮湿里。 而现在,那阵连绵不绝的毛毛雨变成了六月的惊雷大雨,无尽的潮湿染红了贺光徊的眼眶,还捎带着惊扰了李淑娴。 贺光徊喉结滚动,颤着声音回忆他最不愿意回忆的那段过往,「还是研究生那会,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就是普通的头疼脑热,喝一杯感冒沖剂就会好。但就算是小感冒,炀炀都会很紧张,整宿不睡地守着我、陪我去输液。他对我多好,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不管这份实验有多大风险我都会去试,只要这天底下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去试。在那之前,我会吃药,也会锻鍊,只要一切对我有帮助的,我都会听。我会尽可能地活很久,我向您保证,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积极地面对,我不会垮掉,炀炀也不会。」 六月的滂沱大雨在小小的隔间里下得没完没了,李淑娴用完了自己包里所有的纸巾,又接过同样满脸水光还没来得及擦拭的贺光徊递过来的纸巾。 第73页 她又恨又气,纸巾被她的指甲戳破,皱巴巴的全是水汽。 「你们……你们就非得绑在一起啊!」 贺光徊垂下眼睫,用手指摁了摁眼角,轻描淡写地抹掉即将又掉出来的眼泪。 讲出今天的第一句对不起。 随后,贺光徊将文件袋里的最后一份文件拿了出来。 「这份是给您的……」贺光徊顿了一下,改口道:「准确来说是给两边长辈的,只是先给您看。」 这份文件只有单单一张a4纸,上面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的资料。 「即便到今天我也不太能理解您们这辈的人为什么那么执念后辈要有个孩子,但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我仍旧不理解不妨碍我想试图去理解,理解不了以前,那我先做到尊重。尊重您和炀炀他爸希望炀炀有个孩子,尊重我爸妈在我多方努力后还是不幸早逝需要一个精神寄託。」 —— 打开防盗门,汪如芸反常地直接把鞋子踢到一边就往屋里钻,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 贺求真替她顺好鞋子,拎着拖鞋走进书房,拍了拍不停翻着相册的汪如芸,「来,先把拖鞋穿上。」 汪如芸没理他,目不转睛地继续翻着相册。 她动作很快,但整个人都是木的,脚趾全都蜷了起来,紧紧地扒着地板。 相册里全是贺光徊。 满百天带着虎头帽的贺光徊,三岁的时候坐在公园假山上的贺光徊,五岁小胳膊举着胡萝蔔餵长颈鹿的贺光徊。 小学举着三好学生奖状的贺光徊,中学去参加科技竞赛的贺光徊,站在大学校门前的贺光徊。 最后一张照片已经泛黄,再后面就是小半本空白的相册,再没更多的贺光徊。 汪如芸翻到最后一页,呆愣着扭过头问丈夫:「怎么没有了?小光毕业照呢?」 贺求真语塞,哑然解释:「他毕业……那会事情那么多……答辩都是后面我托关系找人补的,哪来的毕业照……」 「那他去日本念书那几年,我们没有过去看他给他拍照吗?」汪如芸声音尖锐起来,抓着丈夫问:「一次都没有吗?他去了四年吶!」 贺求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别说去日本那四年,就是在国内读研那三年他们也没怎么管过贺光徊。生活费都断了,哪还有心思大老远飞去看他。 午饭前秦书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蓦地浮现在汪如芸面前。 ——「您听过头痛粉可以单买一包吗?」 她双腿发软,抱着相册轰然倒地,呛声哭了起来。 研一的时候贺光徊晚了半个月才入学,课程进度落了同学一截。为了赶上进度,贺光徊把制图室当寝室用,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画图。 不过除了学习,贺光徊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大四末段因为和秦书炀的恋情被爆出来,两家在学校闹得太难看了。 这件事的风波延续到了贺光徊和秦书炀念研究生,学校里有风言风语,连各自的室友都会明里暗里对着他们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 坚持了一学期,贺光徊把进度赶回来后,两个人便动了心思想要搬出去住。虽然要花一大笔钱,但总好过累了一天还要听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得好。就当花钱买清净了呗。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补习班里教物理,没有底薪,只有按人头算的课时费,把周六周天都排满了也只能赚那么一丁点儿。 又咬着牙攒了一学期的钱,贺光徊和秦书炀才终于攒够房租搬了出去。 但在搬出去以前,贺光徊的状态都不太好。 他不和秦书炀牵手,更别说亲吻。做过最像情侣的事情,也只是挨得很近走在一起。 「我那会很蠢,脑子里好像只有一根筋会动,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家里压力给得多了,他收敛点。压根没往戒同所想,所以也没察觉他是因为心理阴影。」 讲这话的时候秦书炀第一次没遵守礼节,当着贺家的两位长辈抽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的背后,他眼睛全是血丝,夹着香菸的手指颤得菸灰掉一桌子。 「如果当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我绝对会来找您。」 「可能……这也是他不和我说的原因。他太有分寸感了,想我好,也想您们好,到最后所有委屈都是自己挨着。」 「后面我们所有的生活来源都是那家补课中心给的,在里面干到了研究生毕业。」 兼职加上课业,每个学期还要跟着导师出差做项目。贺光徊就没有能歇下来的时候,每天忙得走路都是用小跑着的。 一忙起来就顾不上身体,还没搬进租的房子里贺光徊就被熬病了。 就和小时候差不多,睡前还好好的,睡到半夜贺光徊就开始发烧、头疼。 后面出去住了情况就更严重一些,能把秦书炀吓死。 「他头疼起来的状态很吓人,一点光不能有,一点声音不能有,不然就会更疼。但那会我兜比脸干净,特别是交房租前后几天,我去食堂打菜都得躲着点同学,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我只敢打一个素菜。」 贺求真搓着手,从桌上拿过秦书炀的烟盒,也给自己点了一根。 虽然秦书炀说的是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费也该是秦家的事情,但两个孩子绑在一块儿,他只敢打一个素菜的时候贺光徊又何尝不是。 第74页 男人这一辈子赚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孩子在外面吃个饭都成问题,这和打贺求真脸有什么区别。 有了贺光徊以后贺求真就把烟戒了,他太多年没抽菸,差点没被烟呛得背过气去。咳了大半天,腰都直不起来,等稍微好点后原本只是臊红的脸现在脸脖子都是红的。 秦书炀扬了下下巴,摆弄着打火机问汪如芸:「您在医院工作,您听过头痛粉可以单包卖吗?」 汪如芸跌坐在椅子上,呜咽着摇头,根本无法正常回答问题。 秦书炀笑了下,「我们就买过。在那种私人开的小诊所里能买到。那会我和小光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去正规的大药房或者医院买药,太贵了,消费不起。他头疼很严重的时候都是吃很便宜的头痛粉,一开始吃一小包,后面就开始加量,加到两包半。后面他吃药那个剂量太吓人了,我觉得不对劲,不让他吃。我周五又给自己加了一堂课,家里的药箱才开始常备布洛芬。」 小时候发烧了又降温冰袋,咳嗽了有润肺的甜水,长大了却连一盒止痛药都买不了。汪如芸想想都觉得窒息,抬眼视线变得很窄很窄,整个眼眶都被眼泪占据,近在咫尺的秦书炀在她眼里都变得模煳不清。 「原本我们是想着毕业了就工作的,不然真的太穷了。但后面我们去甘肃,我和他结结实实挨了一场冻,回来都病了很久。」秦书炀吸了下鼻子,「等好了以后小光说不能继续这样了,得想办法让家里重新接受我们。他知道您对他的期望很高,所以他想的办法是保博,最好还能公费留学。这样您心里就没那么气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贺光徊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汪如芸才勉强允许贺光徊回家。 当时她还没退休,自己儿子能公费留学这件事没少给她在同事面前长脸。 但汪如芸从来没去琢磨,身体那么差的孩子是怎么努力才能拿到这个名额的?熬夜学习的时候不会头疼吗? 当然会。 研三的时候为了争取留学的名额,贺光徊又开始拉着秦书炀没日没夜学习。他头疼不能见光,索性把秦书炀赶到客厅里学,他自己就开着一小盏檯灯,把檯灯放远一点,只要一点点光能看清书本和图纸就行。 画图的图纸要保持清洁,他在眼睛下面塞一张纸,用纸胶带粘在脸上固定好垫着,一边掉眼泪一边画图。等画完图,他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可单词还没背完,他只能囫囵吃一颗止疼药,躺在床上接着默背单词,背到药效发挥作用他沉沉睡去。 秦书炀又点了一根烟,他给贺求真也递了一根。想了想,随后又站起来给汪如芸接了杯热水。 他问面前的长辈:「您知道北京那个用王爷府改的度假酒店吧?上过纪录片那个。」 汪如芸视线眯朦,捧着热水觉得比方才好了点,至少能思考了。 点点头,抿了口水。 「那个项目,其实是我和小光回国以后一起投的简歷。但人家最后要了我。我俩的成绩小光优我一大截,您知道人家为什么要我吗?因为小光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地在户外工作。风大一点,太阳辣一点,他都会头疼,走路时间时间长了,他脚踝会受不了。」 刚刚抿进嘴巴里那口温水骤然变得滚烫,烫得汪如芸舌尖都在疼。感觉满嘴都是水泡,随便咬开一个都能冒血。 秦书炀哂笑一声,勐地抽了一口烟。 「多荒唐?一个学建筑的人,竟然没法在户外工作。听上去多可笑,这和学画画的是盲人,学音乐的是哑巴有什么区别?」 香菸照秦书炀这么抽法,很快没了大半根,他将菸蒂扔进菸灰缸。菸灰缸里有水,滋啦一声,惊得汪如芸和贺求真掉了一大滴眼泪。贺求真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掐着自己大腿,疼得他倒抽凉气。 「我俩刚回国的时候你听说他回去当老师还抱怨过他,他嘴上没说什么,回来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他不是一定要当老师,他是只能当老师。」 后面秦书炀再没抽菸了,他把菸灰缸藏了起来,干干净净地把桌子上的菸灰擦干净。又站起来把所有的窗子打开,顺手把饭菜端上桌。 空气里不再是呛人的烟味,那些无法抹掉的过往被饭菜的香味取代。 秦书炀含泪带笑地问汪如芸:「您见过小光笑得前仰后合的吗?」 他指着隔断客厅和外面小院的那道玻璃门,「每次我俩坐在那儿聊天的时候,我都要伸手护着他后脑勺,就怕他笑得往后仰的时候磕到后脑勺。他其实很爱笑,笑声特大。也会开玩笑,只有我和他的时候他除了叫我炀炀外还会叫我秦工。」 老两口扭着身子看向落地玻璃,又扭过身来惊讶地看着秦书炀,看他一脸认真不带唬人地讲述他们从来没见过的贺光徊。 秦书炀点点头,更认真地回给他们,「真的,他还会骂人。会骂我魔法披风,还会说劳资蜀道山。」 汪如芸皱了下眉,更惊讶了。 「可这些他从来不会在您们面前表现出来,因为您们不喜欢,会觉得他没礼貌、没教养。」 「我喜欢他,喜欢他骂我喜欢他和我开玩笑喜欢他笑的没分寸,也喜欢他抱着我掉眼泪说心里话,我见过他太多面,每一面都喜欢。」 味道散得差不多,秦书炀又站了起来关了两扇窗子。贺光徊发烧刚好一点,一会出来吹那么大风秦书炀担心晚上又会烧起来。 第75页 转过身回到饭厅,秦书炀没急着坐下来,他站到两位长辈面前,敛了笑色。 「早前他头疼非常严重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心思想要把他送还给您们,想着您肯定能想办法带他去治好。但……我没捨得,总觉得他回去了就更不愿意笑一笑了。所以我攒了好多钱带他去看,医生说没什么太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多注意休息。」 「前段时间我好像又和当初的想法差不多了,那会他天天晚上都会肌肉震颤,疼得他叫的那种。那段时间他还纵摔跤,坐地上就起不来了。我心疼坏了,我的想法还是如果您能带他去看,把他治好,那我不和他在一起也可以。可冷静下来一想,这个病哪里有治好这一说?我和他继续在一起,起码等他走不动的时候我能抱他对嚒?我年轻,精力好,当他夜里都需要有人帮忙翻身的时候我能熬这个夜。」 「小秦……我们……」贺求真搂着汪如芸,长嘆一声后正打算解释什么。 秦书炀却朝他们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结婚摆酒那天,我太紧张了,有些话我忘了说。现在讲给小光听,他又会瞎想。那我就说给您二老听吧。」 顶着玻璃折射过来的光,秦书炀直起身,脸色真诚又凝重。 秦书炀抬起一只手臂,肩膀挺括,比出一个发誓的动作,「我自愿与贺光徊结为夫妻,在这段婚姻里,我将永远保持爱意、忠诚。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不会背叛誓言。我会与贺光徊一起生活,互相尊重,互相扶持,尊敬彼此长辈,抚育我们的孩子,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 贺光徊下车时,正巧看到秦书炀拎着一提牛奶回来。他站定身子,朝秦书炀挥了挥手,「炀炀!」 秦书炀倏地眼睛亮了起来,朝着贺光徊小跑过来。 他接过贺光徊肩上的双肩包,顺势往贺光徊脸上亲了一下。 「还说去接你呢,坐车晕不晕?」 贺光徊摇摇头,「说了退烧了。」 有秦书炀在,肘拐就成了摆设。贺光徊整个身体重心自然而然地移到秦书炀身上,倚靠着秦书炀慢慢往里走。 他抬头问秦书炀:「今晚吃什么?」 眼睛亮亮的,只一眼就让秦书炀挪不开眼睛。 「吃什么?」秦书炀捏捏贺光徊的脸,「吃剩菜,明天我就回工地了,今晚必须要把剩菜解决了。」 贺光徊脸垮了下去,刚刚还很亮的眼睛立马暗了点,「就这?」 他长长嘆了声,「病才刚好,皇帝待遇就没了。呵,男人。」 秦书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把贺光徊搂得更紧一些,贴着贺光徊的脸问他:「那怎么着?给你煮一锅红糖姜水再暖暖?」 贺光徊:「……」 幽径的小区石板路上,贺光徊中气十足,「爬开!」 刚归巢的小鸟又被惊飞。 第36章 第一期工程踩着这一年的尾巴结束, 秦书炀终于可以收拾行李搬回市里修整一段时间,等过了年再回项目工地。 他实在是太想贺光徊了,秦书炀回市里第一件事就是去蓉大对面的小公寓和贺光徊腻歪了两天, 才带着贺光徊回市区。 说是放假回家修整, 其实也没多少时间真能在家闲着, 回市里第二天秦书炀就领着贺光徊还有两边长辈去那个儿童福利院。 马上要放春节假,领养的事情再不办又要拖到明年。 这回去人多, 贺求真把家里的轿车也开了来, 一行人在秦书炀他俩家门口碰头。 当看到贺光徊下台阶时拖沓在台阶上面迟迟无法挪动下来的脚, 贺求真默默把自己的轿车钥匙递给秦书炀。 「小秦你开车稳, 你载你妈她们。」说着,他大方地朝秦书炀伸手要他suv的钥匙,「我和你爸想试试你这辆suv。」 一旁的薛兆丰明显地愣了一下, 很快又瞭然地笑着点了下头。 两个气场不太合的半百老头接过秦书炀的车钥匙转身朝着前面的suv走过去,不说一句话。 而贺光徊则在秦书炀和汪如芸的搀扶下坐进父亲的小轿车里, 再在秦书炀的帮助下把已经完全无力不能自主挪动的左腿捞起来放进车里扶正放稳。 肉跳反应在上一次高烧后开始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发作, 区别于焦虑作用下勐烈的痉挛, 贺光徊腿部的肉跳反应很轻微,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一直规矩板正的贺老师突然染上了爱抖腿的恶习。 但从那以后贺光徊行动就变得更加困难,正常在平地迈步还好,只是比以前更慢一些。至少他还能倚靠支撑和胯部的惯性将不停颤抖又瘫软无力的左腿甩出去, 从而完成跨步。 但遇到需要抬腿或者大肌肉运动的楼梯、斜坡就不行。 肘拐承力毕竟有限,贺光徊身体都稳不住的情况下抬腿简直天方夜谭。 步履蹒跚已经成了常态后, 贺光徊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 秦书炀出差这段时间里,他不得不单独掏钱请家庭条件困难的学生每天到他公寓门口接他下楼, 陪着他一起走到教室,等下课了再搀着他将他送回公寓。 这也是领养这件事不能再往后拖的原因。 没有人敢保证翻过年开春后贺光徊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还能这么一颤一颤地往前走,还是被冻住寸步难行,谁都不好下定论。 第76页 这些承诺过的事情不允许贺光徊再慢悠悠地考虑思索,即便儿童房还没有完全收拾好,他也得尽快把这件事办妥。 不然太对不起家人。 就像今天交换钥匙,贺光徊明显地感觉到在他身体日渐失能的情况下,家里人都在有意识地照顾他。 这里的照顾,不仅仅是照顾贺光徊的没用又脆弱的身体,还有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贺光徊现在每周只有四节课,并不需要他坐班。 但他几乎每天都要往市里跑,出版社那边还等着他干活。 这事儿他都没主动说,也不知道贺求真是怎么知道的,没过两天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贺求真说话轻描淡写的,「我钓鱼的时候认识了个小老头,他想给自己侄子找个清闲一点的活儿,你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一开始贺光徊还诧异,自己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操心别人家的事情了,还是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张罗工作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刚要出声拒绝,贺光徊便听到父亲继续道:「那小孩儿以前在单位给别人开车,现在单位没了,成天在家里游手好闲的招人嫌,我朋友都快烦死了。你要能给他找个合适的活儿干,那我下个月的鱼饵就不用愁了。」 父亲轻描淡写几句话给贺光徊送来了个开车贼稳、耐心很好的「专职司机」。而每次回市里办事,李淑娴则会掐准了时间通知贺光徊,家里菜做多了,让他下班了就过去帮着解决「剩饭」。 在长辈小心翼翼的照拂中,贺光徊这几个月除了抖腿停不下来,看起来像个二流子外,其实过得非常舒服。 秦书炀远在几百公里外担心的摔跤一次都没发生。前几天回来发现贺光徊好像还胖了一点,白净的脸蛋儿比八九月分那会多出来了一点肉。他刚回来那天晚上没忍住,抱着贺光徊朝他长了点肉的腮颊上嘬了好几口,第二天贺光徊的脸都还是红的。 既然享受着家里人细雨和风的关怀,那就把能做的都要做到十成十。 儿童福利院里,汪如芸和李淑娴正在给小孩们发新年礼物,秦书炀趁着天没那么冷,又带着另一帮皮猴子酣畅淋漓地踢球。 这次没人敢让贺光徊随便找一个台阶坐着了,贺求真在取得工作人员的同意后从办公室里搬了把靠背椅出来。 他把靠背椅安置在一个既能避风又能抬眼就能看到秦书炀的地方,然后扶着贺光徊坐好。怕一直坐着会冷,贺求真想了想又钻到车里把车后座把汪如芸的羊绒方巾抱出来盖在贺光徊身上。 「一会你妈要是觉得冷你就给她,省得她回头再使唤我。」 贺光徊今天穿得本身就厚,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围脖。现在贺求真照他身上又盖着一大块羊绒方巾,登时热得他背嵴冒汗。 贺求真离开后贺光徊就把那条方巾扯了下来,但看了看车子和自己的距离,贺光徊就觉得还是先放腿上得了。 其实要不是长辈动作太快把他摁椅子上,贺光徊是想起来走走的。 从进到里头到现在,他还没见着那个小萝蔔头。 贺光徊想的是在带他走之前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好让小萝蔔头对他即将要生活的家庭有个大概的理解。 虽然领养他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但贺光徊还是想亲耳听到小崽的点头同意。 但小崽不在外面,他也站不起来去找。可能这大概就是再好的事情也总有缺口,哪能事事都尽如人意。 贺光徊腿抖得没完没了,趴在他腿上的方巾没一会就被他抖得掉在了地上。 汪如芸最爱干净,穿衣服非常讲究。羊绒方巾掉落在地的一瞬间,贺光徊心提到嗓子眼,他努力地弯下腰去捡,但腿实在抖动得厉害,加上穿得也实在厚,导致行动比以往都要笨拙一些。 他越是往下弓身体重心就越不稳,已经大有拿头栽下去的架势。 忽然方巾被一只小手攥住,贺光徊顿了下,艰难地抬起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哎……你瞧见我啦。」 「嗯!」小崽用力地点点头,用力地吸了下鼻子,「我早就看见你啦,但我感冒啦,姨姨不准我出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小崽换了个髮型,黄绒绒的头髮被剪成了西瓜头,圆得没边儿,感觉上去是用一个大碗扣在脑袋上剪出来的。 贺光徊撑着大腿慢慢直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揉着头髮笑了起来,「谁给你剪的这头髮?」 小男孩自己也知道不好看,被这么一问,立马把方巾扔贺光徊腿上双手抱着头哼哼两声。 「姨姨说取笑别人是没礼貌的行为,叔叔不礼貌!」 贺光徊快乐疯了,不过还是立马抿起嘴把笑憋回去,随后正了正神色和小西瓜头道歉,「那叔叔和你道歉好不好?」 说着便一把将小崽抱到自己腿上坐着,顺带又往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这几个月贺光徊虽然没过来看过小孩子,但东西可没少寄过来,每个月寄过来的那些东西里牛奶和增加抵抗力的儿童营养液是指明了送给这小崽子的。抱起来的时候贺光徊惊喜地发现他长胖了点,小胳膊小腿扑腾起来还蛮有劲儿。 喝了大半年的牛奶,小崽子周身都是暖烘烘带着点膻味儿的奶香。贺光徊鼻子抵在他发旋深深吸了一口,而后捏小孩的脸,「几个月没见,你怎么长了那么多肉?叔叔都抱不动你了。」 第77页 崽儿圆圆的眼睛转了一圈,仰着头伸手指着贺光徊回答道:「因为叔叔你每个月都给我买牛奶了呀。」 他按着贺光徊的身体扭过身面向贺光徊,像拇指萝蔔一样的小手捧着贺光徊脸,笑吟吟道:「姨姨和我说,上次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要带我回家。」 贺光徊还蛮惊讶的,没想到这里的志愿者会那么早和小孩说这些。 惊讶之余贺光徊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小崽早早有个心理准备,应该会好接受一些。 他歪了歪头,挑着眉问怀里的小崽:「姨姨们还和你说了什么?」 小崽眨眨眼睛,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想了好半天才回答:「姨姨说你有点忙,没办法立马带我回家。就先让我喝奶,等牛奶喝完你就会来。」 贺光徊心软成一片,都不觉得小崽子在他腿上扭来扭去已经让他左腿开始酸疼是多大的问题了。 「那你有没有乖乖把牛奶都喝完呢?」 小崽重重点了点头,「我每天都把牛奶喝完啦。」 贺光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一点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毕竟满身暖烘烘的奶味就是最好的证据。 随后,小崽搂着贺光徊脖子小声说:「以前也有别的叔叔姨姨这么说过,但他们都没来,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一样,也不会来。然后我今天就看到你了,你比他们好。」 贺光徊指了指秦书炀,「你喜欢那个叔叔吗?」 小崽摇摇头,但很快又点点头。贺光徊没明白他意思,疑惑地低下头看着小崽。 小崽说:「那个叔叔看起来凶凶的,我不喜欢他。可是他给我玩具,还帮我洗手,所以他也是好叔叔,那我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有那么多喜欢。」 随即小崽又重新拉开了一点两手的距离,仰着头对贺光徊说:「但我喜欢你有那么多。」 从小孩两次的比划里,贺光徊清晰地看到他和秦书炀分别在他心里的地位差距,噗嗤一声笑起来,抬手捏了捏小崽子的鼻子。 他抽出小崽屁股底下压着的方巾围在小崽身上,满心欢喜地朝秦书炀的方向看过去。 大抵是心里认定了怀抱中的小孩,贺光徊恍惚间觉得秦书炀小时候应该和这没什么两样,说话奶声奶气,鬼灵得要命。 「不过……」 「嗯?」贺光徊揉揉小崽的脑袋,「不过什么?」 小孩看了看远处正在踢球的秦书炀,又仰头看了看贺光徊,他再次把双手拉开,比出来的姿势比先前两次更夸张一些。 「你喜欢那个叔叔有那么多。」 贺光徊心跳漏一拍,眨了眨眼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难道不是吗?那个叔叔上次不带你一起玩游戏,这次不带你踢球,可你还是会看着他。你看他的时候还在笑,你都不生他的气。我喜欢豆豆,豆豆把我的手工弄坏了,我也不生他的气。那个叔叔不带你玩,你不生他的气,所以你也喜欢他。」 小孩笃定地总结后下定论,满眼都是不容推翻他定论的自信。 贺光徊竟然一时还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噙着笑点点头。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书炀,这次他发现自己在看秦书炀的时候,嘴角确实是往上扬的。 小孩坐不住,老在贺光徊身上扭,贺光徊整条左腿都麻了,险些抱不住小崽。 他皱着眉往里坐进去一点,这样即便腿不舒服也能坐得稳。 贺光徊紧了紧裹着小崽子的羊绒方巾,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开口替秦书炀辩解两句。顺道……顺道也让怀里的小孩知道他心里的「好叔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那个叔叔不是不带我玩,是我生病了,没办法像他那样做运动玩游戏。他其实没有那么凶,他也很喜欢你,姨姨们给你喝的那些牛奶一半是我买的,一半是他买的。」 小崽子眼睛睁大,上下看了贺光徊一圈,声音蔫巴巴的,又带着一点惊唿,「那叔叔你好可怜啊,你都不能像那个叔叔一样踢球。」 小孩眼神清澈如水,没有一丁点恶意。相反,当听到贺光徊说自己生病后,小孩的眼里就充满了不符合他年龄的疼爱。 可这句话还是令贺光徊心里觉得一阵刺痛。 他恍了神,目光避开小崽。又被小崽捧住脸将他头抬了起来, 小朋友敏感地察觉到贺光徊情绪骤然下跌,惴惴不安地用小手蹭着贺光徊的脸,「叔叔,你不开心吗?」 贺光徊摇头否认,「没有。」 「那你身上难受了?」 贺光徊抬起眼看向小崽,「不是,叔叔就是在想你刚刚说的『可怜』。」 他笑了下,也抬手碰碰小孩的脸。 「叔叔没觉得自己可怜,这个话讲给你听你应该还理解不了,叔叔只能告诉你叔叔觉得自己很幸运,真的一点都不可怜。」 小孩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圆熘熘的眼睛里全是好奇。 在同龄人面前说这个,贺光徊总觉得未免太矫情,又会被取笑的可能。但小孩不会,小孩的想法千奇百怪,或许下一秒一个新的话题就能把他的思绪拉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在这样的前提下,贺光徊比平时坦诚一些。 他眼里带着一点平和的笑容,又朝着秦书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孩子的问题:「因为被爱本来就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情,叔叔被很多人爱着,所以叔叔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第78页 这个回答浅显又直白,但对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玄妙。他不太理解,歪着脑袋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什么是被爱,只好又扬起头问抱着他的贺光徊。 「被爱是什么样的?」 贺光徊没急着回答小崽,只是将小崽抱拢一点,并且把裹在他身上的羊绒方巾裹了裹。 「大概……就是比如我知道你今天穿的衣服不厚,然后不需要你嚷嚷自己冷,我就会帮你盖个小毯子这样。」 贺光徊的怀抱温暖,裹在他身上的羊绒方巾也温暖,小崽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他不自觉地趴进贺光徊怀里,肉嘟嘟的小脸儿贴在贺光徊胸膛上。 小崽听见贺光徊的心怦怦跳,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两个人的心跳慢慢交融共频。 「那你会爱我吗?」 贺光徊下巴磨蹭着小崽的头髮,温柔地点了点头。 「我会用和看那个叔叔一样的目光看你,看着你长大。不止我,还有那个叔叔,还有爷爷奶奶阿公阿婆,我们都会很爱很爱你。」 那天小崽被汪如芸抱着,贺光徊被秦书炀抱着,一同放进早就开好空调的轿车里。 贺求真早早给小崽取好了名字,单字一个蕴,两家商量好这孩子跟着贺光徊姓。 他们去儿童福利院去得早,回市里时也刚好才下午,还在上班时间。李淑娴早就和工作人员打好招唿,进了民政大厅就能直接办手续。 因为身体缘故,孩子不能落在贺家,但秦书炀仍旧搀着贺光徊一起坐到办事窗口前。 他将自己和小孩所有的资料递给工作人员,然后把领过来的表单还有中性笔递到贺光徊面前。 「填表吧,孩儿他爸。」秦书炀挑着眉朝贺光徊笑笑。 贺光徊接过纸笔,顺着需要填写的地方落下自己漂亮的字迹。 他所有空出都填好了,唯独名字那栏迟迟没有写。 工作人员等得久了,委婉地轻声催促贺光徊。 贺光徊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秦书炀,干脆利落地在贺蕴两个字前面添了个秦字。 第37章 吃过晚饭又把双方父母送回家, 贺光徊已经累到在车上睡着。和坐在后面儿童座椅上的贺蕴一样,睡得头歪朝一边,睫毛长得秦书炀能看到轻颤。 接近年关蓉城的阴冷到达顶端, 贺光徊隐隐有一点儿要感冒的迹象, 睡着的时候唿吸声有点重。 车内还循环播放着贺光徊很喜欢的那个轻音乐歌单, 秦书炀将音量调到最小,只是图个氛围感。所以贺光徊偶尔唿吸声能重到盖过音乐, 又或者和音乐声交融混合, 变成了今晚「收尾」的背景音。 路上很堵, 秦书炀凭白空出来很多无所事事的时间。只能坐在驾驶座上东看看西看看, 偏过头看正在熟睡的贺光徊,又扭着身子看看车后座裹着羊绒方巾睡得满头是汗的贺蕴。 前面车子仍未有发动的迹象,秦书炀只能又把头偏向窗外。 车窗外所有的灯光汇成一条暖色的河, 秦书炀忽然发现蓉城已经变成了他几乎不认识的样子。 明明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不需要任何地图导航他就能找到这个城市的任意一个角落。 但此时此刻在夜幕的遮掩下秦书炀忽然横生出来一种「哇, 原来不止我在改变」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那些矮矮旧旧的居民楼变成了高耸入云的新时代建筑。秦书炀自己就是搞建筑的, 知道建成一栋这样的大楼要耗费多少心思,自然不用说建起一片这样的大楼。 这些建筑有些成了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有些则是某个非常了不起的科技新贵斥巨资建成的办公大楼。 以前提起蓉城大家想到的是「两头辣」的火锅,又或者是身形佝偻任劳任怨的棒棒工。 而转眼间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集旅游、商业、和科技为一体的准一线新城。 政府和企业需要投入多少精力和财力来让这座城市飞速发展秦书炀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建筑人在日夜不歇地投入自己的青春。只为了人们像现在的他这般仰头放眼望去时,也能听见清脆的掷地一响。 今天从民政大厅里出来, 秦兆丰忽然抬手拍了下秦书炀的肩膀,年迈的眼眸中闪着熠熠光辉。 他看着秦书炀, 用类似嘱託同时又非常欣慰的语气对秦书炀说:「以后就是当爹的人了,个人做什么事情, 心里要有分寸,莫还像个小娃娃一样。」 那会秦书炀忙着扶贺光徊下台阶,父亲的话对他来说远不如贺光徊脚下的台阶来得沉重,只嗯嗯嗯地应下,然后下一句就转到了贺光徊身上。 「小心台阶,慢点,不着急,慢慢下。」 也不算是故意敷衍父亲,是秦书炀那会真没多少实感。毕竟从「叔叔」变成「爸爸」,只是填了一个表格而已。 然在这匆匆一瞥后父亲的那句话又翻涌上来,他忽然能咂摸出讲这句话时父亲言语里的几分沉重。 一座城市的发展需要投入很多很多,能和喜欢的人一起长大也如此。 一起在学校后面的小吃摊吃酸辣粉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一转眼身边的少年就已经三十出头,从贺光徊同学变成了贺老师,今天还多了个父亲的角色。 他仍旧还年轻,但已经不再稚嫩。即便面对未知贺光徊还是会感到不安,但他已经能冷静地思考,然后以成熟平和的态度去面对。 第79页 这个过程需要两个人付出很多很多爱以及流下很多很多眼泪,多到秦书炀觉得爱一个人一点不比建一栋楼简单。 甚至更难。 秦书炀用手背碰碰贺光徊的脸,没什么意外地得到了若有似无的回应。贺光徊头动了下,光滑白皙的脸反过来蹭了蹭秦书炀的手背。 他轻轻笑了声,将贺光徊的脑袋扶正靠在头枕上,好让贺光徊能睡得更舒服些。 「到家了?」贺光徊睁开一条缝,睡意不减半分,声音有点粘。 秦书炀轻轻拨了拨贺光徊的头髮,「没到呢,你睡,我不吵你。」 下一秒,车内又只剩几乎听不见的音乐。 对,爱一个人更难一些。 它没有任何公式、建模和图纸来告诉秦书炀怎么做就能避免失误,所以爱一个人会流很多很多的眼泪。 但它值得,比一切都值得。值得流泪,值得柔软,也值得沉重。 因为堵车拖长了回家的时间,贺光徊足足在车上睡了两个小时。白天所有的疲倦因为这两个小时的安睡被一扫而空,到家的时候除了下车需要秦书炀帮忙,剩下的路都是他自己拄着肘拐走完的。 而秦书炀就没那么幸运。 贺蕴睡得很沉,离家还有一小段路秦书炀就开始叫他,没想到小崽非但没醒,还假模假式地干嚎了几声。 没想到当爸的第一天面对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孩子竟然有床气。 秦书炀人都木了,哪还敢再叫他,只能任由他继续睡。 来去都是秦书炀开车,刚刚又经歷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堵车,秦书炀的体力也到了极限。 他抱着长了不少肉今晚又吃饱喝足了的贺蕴跟在贺光徊身边,从背影上看,走路没比贺光徊稳多少。惹得贺光徊抿着嘴笑着问他:「要不……我扶着你点儿?」 秦书炀一手抱紧贺蕴,费劲地腾出另一只手往贺光徊屁股上拍了下,「知道你老公累今晚就多亲我两下。」 贺光徊避不开,只能挨着。他抬眼看着秦书炀,视线又挪到睡得小脸儿红扑扑的贺蕴身上。 随后贺光徊趁秦书炀「无法还手」,他抬起手往秦书炀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 「你……你今晚先找到我能亲你的机会再说这句话吧。」 当时秦书炀没明白贺光徊这句话的意思,只下意识觉得怎么今天那么多人喜欢拍他肩膀,还一个比一个拍得重。 等他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应该听汪如芸的话,让贺家老两口把小崽带走的。 在车里睡得跟小猪一样的小孩,进了家竟然又醒了。 贺光徊醒了只会「报復性」地在秦书炀拍了他一下后重重地拍回去,并不会给秦书炀造成任何影响。但贺蕴醒了就不一样。 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贺蕴满是好奇。 但他又没完全放开,下意识地寻找在陌生环境里自己最依赖的那个人。 小崽黏在贺光徊身上像块牛皮糖一样。 还说悄悄话,捂着贺光徊耳朵讲一堆,时不时还瞟眼望向一旁根本插不进去的秦书炀。 可秦书炀一凑过去,贺蕴就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搂着贺光徊不撒手。搞得秦书炀一点脾气都没有,拉着脸从沙发上弹起来钻进儿童房继续组装还没组装好的那些家具。 等秦书炀一走,贺蕴稍稍放开了一点,搂着贺光徊的胳膊问这问那的。 最后不知道说了什么,贺光徊直接从沙发上起来了,重新拿过摆在一旁的肘拐牵着贺蕴的手开始「参观」。 路过儿童房的时候贺光徊停了下来,指着里头对贺蕴说:「以后你住这个房间好不好?」 贺蕴懵懂地点点头,仰着头问贺光徊:「那刚刚那个很大很大的房间谁住呀?」 秦书炀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抢答道:「我俩住。」 白天抱贺蕴时间太长,贺光徊左腿完全使不上劲不说还疼。下车这一小段路让贺光徊自己走属于实在没办法,但到家以后就不应该再走路了。 秦书炀心疼得不行,看贺蕴的表情不自觉地有点沉。 「回沙发上歇着。」 小崽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贺光徊说,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扭过身抱住贺光徊的腿不敢再看秦书炀。 贺光徊噙着笑微微摇头,伸手揉了揉贺蕴的头髮,「乖,不怕。」 安抚好贺蕴,贺光徊才对秦书炀说:「没事,先前在车上不是休息过了嚒?」 但他听话,安抚好大的贺光徊又牵着小的重新回到客厅。 哪能想到小崽子的精力这么旺盛,没坐几分钟就又闹腾起来。听着外面翻出花的撒娇秦书炀根本忍不了一点,扔着手里的组装工具走了出去。 他走到沙发边,二话不说扛起贺蕴,拍了下小崽子的屁股。 「别缠着你爸了,这都多晚了?小孩子不睡觉回头长不高你不知道吗?」 然后不管贺蕴在他肩上怎么扑腾,秦书炀都不松手,径直就往卫生间走。 在家门口时贺光徊说的那句话,在几个小时后秦书炀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儿童房还没完全弄好,给贺蕴洗好澡后秦书炀只能将就着把小崽抱进主卧。 一开始一家三口刚躺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就多了个西瓜头小崽子吗? 第80页 后面秦书炀越琢磨越觉得奇怪。他是独,打从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一个房间。后面读研开始和贺光徊同居,对他来说,房间这个私密的空间唯一可以共享的只有自己的爱人。 可现在这叫怎么个事儿?怎么还多了个小萝蔔头? 多出来个小萝蔔头就算了,小萝蔔头还一直不睡觉。 刚进家那会贺蕴只和贺光徊讲话,等秦书炀帮他洗了个澡后他也不怕秦书炀了,这会和贺光徊说两句又和秦书炀说两句,小嘴就没闲下来过。 反倒是俩大人,除了回答贺蕴时会张嘴说两句外,别的时候都拘谨得要命。 以防今天太累贺光徊半夜会抽筋,秦书炀是贴着贺光徊睡的。往常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睡前这一小会秦书炀指定要弄点动静,不是抱着贺光徊啃两口就是没边没际地开点玩笑。 但今晚有小孩子,秦书炀什么都不好意思做。他躺得笔直,连贺光徊的手都不敢碰。贺光徊也大差不差,只是因为要哄贺蕴赶紧睡觉,他手轻轻搭在贺蕴身上,一下一下缓缓拍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秦书炀盯着天花板把自己给盯困了。眼前所有开始变得眯朦模煳,耳边只有贺光徊很轻很轻得说话声。 再然后,说话声都没有了。 秦书炀勉强睁开眼睛偏着头朝旁边望了一眼,贺蕴圆熘熘的眼睛已经阖上,西瓜头刘海耷在额前,一副睡熟了模样,只小手还拉着贺光徊的睡衣。 秦书炀混沌的意识抽出来一丝清醒,提醒他明天必须要把儿童房收拾清爽。这种三个人挨一起睡的日子他真过不了一点。 忽然视线一暗,昏黄的夜灯被遮挡住。 秦书炀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被柔软的温暖覆盖。 他听见自己最熟悉最爱的人贴着他脸又亲了他一下,然后小声对他说:「晚安,我爱你。」 第38章 贺光徊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卧室的门半掩着,能听见隔壁儿童房里有窸窸窣窣很小的说话声。 天光大亮,玻璃窗上反射进来的光刺得他眼睛疼, 混着不太舒服的眩晕使得他又闭上了眼睛。 被子一拉, 贺光徊整张脸往杯子里缩进去一些, 只露出一撮黑而亮的头髮。 自从行走越发困难后。贺光徊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比以往更容易累。 平时仅仅只是上一节课,他都要坐在哪儿歇一会再继续做别的事情。 昨天在外奔忙一天, 多赖一会床想想好像也可以被原谅。 给自己找到了个理由, 贺光徊心安理得地拢拢被子缓缓翻个身打算再眯一会。 转过头时他看到床头柜上多了个保温杯, 伸手拿起来晃晃, 杯子沉甸甸的。 贺光徊不用打开就知道这是秦书炀早晨起来新给他灌的温水,如果没猜错的话秦书炀还往水里掺了点东西。要么是蜂蜜,要么是前几天刚到货的甜味奶粉。 吃了快一年的药, 贺光徊嘴里会发苦。 那种淡淡的苦味就像最近他左腿的肉跳一样,是全天候全方位萦绕在口腔里的, 不会减退, 只会在清晨时分混着稀薄的胃酸成倍地反上来。 以前贺光徊很喜欢喝茶, 天南地北淘了不少好茶叶,自从嘴巴里泛苦后家里的茶叶便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就是蜂蜜或者甜味的沖泡剂。只有混着这些东西,他才愿意多喝点水。 有了这杯水, 贺光徊又有了点起床的动力。他将手伸进被子里揉了揉冰凉僵硬的左腿,待感觉到肌肉松软一些可以动弹后撑着床面慢慢坐了起来。 此时还不能立马站起来, 因体位改变所导致的那阵白茫茫的眩晕还没过去,贺光徊只能靠在床上坐一会再起来换衣服去洗漱。 「为什么那个叔叔还不起床呀?」 门外脆生生的小奶音传来, 贺光徊正要出声应答自己已经醒了就听见了秦书炀的声音。 「他累呗。」 贺蕴小嘴一瘪,蛮失落的。 「可我想和他玩, 他什么时候才起床啊?」 秦书炀垂着眼睫一边上螺丝钉一边回答:「他睡饱了才有力气和你玩呀,你现在把他吵醒了他不舒服怎么办?」 随后他抬起脸看向贺蕴,「怎么?我没陪你玩吗?咱俩今早不是还出门去吃小面了吗?咱哥俩关系不是挺好吗?」 贺蕴想了想,好像这么说也没错。他点头点得重,瓜皮刘海一扇一扇的,学着秦书炀嗯口吻附和道:「对,咱哥俩也挺好。」 秦书炀将组装好的儿童小床摆好在墙角,把贺蕴抱了上去,「来,蹦跶两下,看看你床牢不牢,别回头你小子翻两个身就把床弄塌了。」 贺蕴依言在床上跳了跳,小质检员蛮认真,一丝不苟地把整张小床都跳了一遍,带着兴奋地朝安装员汇报质检情况:「没有问题!」 秦书炀放心地点点头,把贺蕴抱下床,然后把床垫搬上去安好。他拿出早就洗干净的两套床上用品问贺蕴喜欢哪套,贺蕴指指其中那个印着小熊印花的。 秦书炀突然笑了下,「还真给你爸猜着了。」 贺蕴没懂秦书炀这话的意思,蹲在小床旁边看着秦书炀给他套被套,扯了扯秦书炀的裤腿问秦书炀什么意思。 秦书炀回答说:「给你选睡衣睡裤还有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给你选的小恐龙那套,你爸说你肯定喜欢这套……」 第81页 话语顿住,秦书炀低头看着贺蕴,微微皱着眉组织语言。贺蕴被他看得一愣,也噤了声,眼睛圆熘熘地回望着秦书炀。 过了好一会,秦书炀开口对贺蕴说:「你能不能试着改口叫那个叔叔叫爸爸?」 贺蕴无措地点点头,似乎还是有点别扭,不情不愿道:「可他不是我爸爸呀,姨姨说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但我妈妈太小了,她不能当我妈妈。」 秦书炀不知道要怎么和小崽解释那么复杂的事情,说少了担心贺蕴想不明白,说多了又担心贺蕴年纪那么小会不会给贺蕴造成心理问题。 他深深吸了口气,学着网上看的那些鸡汤gg对贺蕴说:「你说的很对,你要记住你妈妈,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她很伟大,你要记住她的生育之恩。不过以后你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会爱你、呵护、照顾你长大,这叫养育。生和养同样重要,所以你就有了爸爸,现在你明白了吗?」 「哦——」贺蕴软软的声音拖得很长,「所以那天叔叔说他会看我长大就是这个意思吗?」 秦书炀没太明白,不过还是顺着小崽的话点点头,「嗯,我们会看着你长大。」 见贺蕴脸色缓和,重新扬起甜甜的笑容,秦书炀欣慰地弯下腰揉了揉的西瓜头,于是试探着问他:「那你现在可以改口叫爸爸了吗?」 贺蕴应了声,乖顺地点点头。 「真乖。」 不一会,贺蕴又仰起头问他:「那我叫你什么呢?」 秦书炀眨巴眨巴眼睛,他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原本和贺光徊商量好的,不逼着孩子那么快改口。 但秦书炀自己有私心。 他不希望贺光徊那么温柔耐心地对待小崽,小崽却要迟钝地感受着这份爱,然后延迟很久之后才会叫贺光徊爸爸。虽然情有可原,但秦书炀仍旧自私地觉得这对他的小光太不公平,这才趁贺光徊还没起床给小崽做思想工作。 他打算跳过这个话题,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他老爸。」贺光徊淡淡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如果你愿意叫我爸爸,那你也应该叫这个叔叔爸爸,如果你怕区分不了的话,可以叫他老爸,或者叫我贺爸,叫他秦爸。」 秦书炀和贺蕴转过头朝门口看过去,见贺光徊苍白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他还没来得及换睡衣,整个人看起来软绒绒的。 「吵醒你了?」秦书炀走过去将贺光徊扶进房间,拉过椅子让贺光徊坐下。 贺光徊摇头,顺势拉过蹲在地上的小崽,捏了捏他脸笑着问贺蕴昨晚睡得好不好。得到肯定的回覆后贺光徊松了口气,「还担心你第一天晚上会睡不好,看来还挺适应。」 看到贺光徊,贺蕴比先前还要开心一点,下意识就要往贺光徊怀里钻。只不过这次没得逞,小短腿还没爬上去就被秦书炀揪了下来。 「先前怎么和你说的你忘了?家规第二条是什么?」 贺蕴立马站直,一五一十复述秦书炀先前交代的「家规」,「贺蕴是小男子汉,不能一直要抱抱!」 秦书炀满意地点点头,挑着眉夸:「不错,记性很好。一会去奶奶那边吃饭,让你奶奶给你奖励大鸡腿。」 而后秦书炀满脸得意地看向贺光徊,挑眉的样子仿佛在展示他今早独立育儿的效果。没想到没迎来想像中的夸奖,反而被沉沉地睨了一眼。 「说了顺其自然……」贺光徊小声嘀咕,捏着贺蕴的手检查小孩儿穿得衣服够不够。 小崽子手心烫唿唿的,比贺光徊这个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还要暖一些。他穿着早前汪如芸买好送过来的毛衣,昨天看起来还灰扑扑的小崽,今天换了身价钱实在的衣服看起来也像模像样,可爱翻倍。 秦书炀没答话,转了个面儿验证自己做的也没什么错。他蹲了下来,一只手搭在贺蕴肩膀上,一只手拉着贺光徊问贺蕴 ,「那你现在想叫我俩什么?」 孩子还小,只要能说服他心里不上不下的别扭他就会听,这会被这么一问,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叫爸爸和老爸。」 他指指贺光徊,「叫他爸爸,」后又指指秦书炀,「叫你老爸。」 大概没真正见过自己亲生父母,陪伴在他这样的孩子身边的只有来去不固定的志愿者阿姨,小崽子对亲情有最深的渴望,但又有着一股说不清的随意。 叔叔又或者爸爸对他来说横竖称唿而已,就像自己究竟是叫贺蕴还是秦贺蕴还是叫在福利院里的小名都没太大区别。 贺蕴年纪太小了,还不太理解称唿的含义。 当然,他也没有太多所谓的自我认同感。 对贺蕴来说,他只知道面前的两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是所有他见过的大人里唯二遵守承诺的,说了会去看他就真的去看他了,说了要把他接走就真的把他接走了。 他们遵守诺言了,那他也应该听话。仅此而已。 贺蕴抱着贺光徊的大腿甜甜地喊了声爸爸,这声爸爸可给贺光徊叫乐了,心软得不行。 原本觉得秦书炀过于揠苗助长,现在也没那么多怨言,忙着应下。 他撑着椅子往后挪了一点,把贺蕴抱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在贺蕴身后揽着他,问他今早都和老爸干了什么。 「老爸让我当质检员,他安好的家具都让我检查一遍,看安得好不好。」 第82页 担心甲醛对小孩不好,儿童房里所有的家具都是秦兆丰找做木工生意的老朋友订的,用的全是实打实的木头,只刷了无害的原木保护漆。运到家里秦书炀又放院里晾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这两天才搬进来开始组装。 贺光徊环视一周,除了一个小置物柜还没安好外别的都已经归置好。他笑着点点头,鼻尖抵在贺蕴头上嗅嗅,还是那股好闻的奶味。 「还有呢?」 「老爸给我沖了奶粉喝,也给爸爸沖了。」小崽转过头问贺光徊:「爸爸喝了吗?很好喝的。」 期间秦书炀悄悄走了出去又轻轻走回来,当贺光徊点头说喝了的时候秦书炀刚好替贺光徊把衣服披在肩上。 第39章 腊月二十九是今年最后一天復建, 贺光徊训练接近尾声时,主治医生走了进来,按停贺光徊的运动辅助器械, 让他一会去办公室聊聊。 往常也有类似今天这样和病人及其家属聊天的情况, 不过医生都只是来通知一声就转身离开, 不会像今天这样站在门口等着。 贺光徊最怕有人等,他动作太慢起身都比普通人要僵硬一些。担心医生等得不耐烦, 他拽着秦书炀都没管扶没扶稳就站起身来, 差点没把自己摔地上。 这下秦书炀哪还敢松手, 几乎是整个把他圈在怀里扶着他往前走。 「慢点, 不急这一会,人医生好好在那站着呢。」秦书炀哄着他走慢点,有力的两条胳膊成了贺光徊最具安全感的依仗。 一上午的训练, 贺光徊早就累了,冷白色的脸上全是汗。他点点头, 往前走的速度却没变, 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快而踉跄。 走到医生面前,贺光徊拘谨地朝医生勾了下嘴角,「抱歉,让您久等了。」 医生职业性地笑着摇摇头, 「没有,应该的。」 视线往下, 医生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贺光徊察觉到医生的眼神, 也低下头朝着自己双腿看过去。 他原本就穿着一条束脚的运动裤,但裤管有点肥, 往下耷拉着。担心贺光徊行走时无力的左腿会不小心踩到裤脚,秦书炀从登山装备店里给他买了两条松紧束裤带绑在脚踝处。这么一来,他粗细不一样的两条腿便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随时随地都在颤抖的左腿看着比右腿细了一大圈。 因为运动功能的退行,贺光徊的左腿无法受力站直,膝盖还微微弯曲着。无论裤子穿的再怎么宽松休闲都无法隐藏左腿的病变,只一眼就能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有意识地想要站直一些,可大脑下达的指令只是让他的腿抽动了下,和先前并没有太大改变。脸上的表情倒是几秒间换了好几个表情。 「咱别站着了,有什么进办公室说呗?」秦书炀搂紧了贺光徊一些,抬眼和医生打岔。 医生回过神来,也点点头朝前带路。 ——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贺光徊抿着嘴看向秦书炀,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说点什么。 今天出门匆忙,肘拐还靠在鞋柜上没拿,只能靠秦书炀继续这么圈着他往前走。 到停车场的时候贺光徊鼓起勇气对秦书炀说:「炀炀,我……」 「么么别怕,医生就是建议,别急,没事的。」秦书炀一只手揽着贺光徊,一只手抬起揉了揉贺光徊的头髮。 幽静空旷的停车场迴荡着秦书炀低沉的声音,「他又没说让你立马这么做,只是说酌情考虑对不对?」 贺光徊沉吟,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忍了好半天,一直到上车前秦书炀要抱他的时候,贺光徊才小声地替自己争取道:「我还没那么想用轮椅……你知道的,锻鍊累了就是会比平时看起来要更严重一点,但实际上平时你不用这么撑着我,我也还是能走很久的。」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贺光徊就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忍了这一路眼睛都忍红了最后也就讲了这两句。 他下巴抵在秦书炀肩膀,死死地抓着秦书炀的胳膊,声音很软,带着万般克制又无法再忍的急切恳求。 「好不好?我还想再走呢……」 秦书炀说不了拒绝的话,他甚至无法直视贺光徊的眼睛,只觉得停车场空气不流通到竟然会让他觉得无论多努力往肺里吸进空气都是在做无用功。 他偏着头尽量不去看贺光徊的眼睛,打横抱起贺光徊将贺光徊塞进车里。 「先回家,爸妈他们等急了。你小崽见不着你回家餐桌都不肯靠近,你忘了?」 系安全带时秦书炀仍旧能感觉到贺光徊恳求的视线,抵不住贺光徊这么看他,秦书炀败下阵来,扭过头亲了亲贺光徊的额头。 「听话小光,咱们先回家好不好?你让我想想。」 一路上贺光徊都没说一句话,低着头用手掌有意无意地摁着自己肉跳不停的左腿。直到进门换鞋时他又换了张笑脸,柔和地朝客厅里的长辈们打了招唿。 换好拖鞋,贺光徊没让秦书炀扶,自己顺过肘拐就往里头走。路过贺蕴的时候也只是伸手揉了揉贺蕴的西瓜头,怎么看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往年春节前后贺光徊和秦书炀都是各回各家,要么就是两家都不要他俩回去,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就连去年的春节贺光徊和秦书炀都是在自己家里过的,不过那会他俩也没多少心思过这个春节。没成想今年因为有孩子的原因,反倒还聚在一起了。 第83页 准确是从贺蕴接回来开始,今年两家人就没分开过。 不过也不单单是为了让小崽尽快适应,主要还有另一个原因——贺光徊上午要去医院復建,秦书炀得陪着去。 李淑娴心疼自己儿子陪着在医院折腾大半天回来还没口热饭吃,汪如芸同样也心疼贺光徊。 两家大人各揣着各的心思,最后通通拿孩子当藉口,每天早晨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这边钻。 这会饭做好,人也回来了,原本该开饭的。结果一个臊眉耷眼,另一个看着也没多高兴。家里长辈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干愣在原地不知道这饭吃还是不吃。 眼瞅着贺光徊颤颤巍巍就往房间钻,贺求真才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问他:「换了衣服出来吃饭昂?」 听见父亲声音,贺光徊站定后艰难地转过来,淡声道:「太累了,你们吃吧。」 他顿了一下,又努力往回圆话,「锻鍊的时候吃过点点心,现在还不饿,您们先吃,给我留点菜我休息一会再过来吃。」 他话说得圆,贺求真找不着理由再留他,只能朝妻子使眼色问妻子怎么办。 汪如芸看着贺光徊没什么血色的脸,平时那股淡漠的劲儿散完散尽,说话声急了起来,「哪能不吃饭?你先吃了再睡。」 话音刚落,身边走过来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汪如芸抬眼,是秦书炀。 秦书炀拍拍汪如芸肩膀,朝她轻轻摇摇头,又看向贺光徊说:「先睡吧,睡会我进来叫你吃饭。」 说完他抱起坐在地毯上还在搭积木的贺蕴,又招唿着两边的长辈回到饭厅坐下准备吃饭。 小两口早上出门还有说有笑的,这才一上午,回来就闹毛病了。 汪如芸和秦书炀始终隔着一层,心里再急也不好多问,刚端起碗来想想又搁着碗打算去问贺光徊发生什么事。 李淑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率性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秦书炀一下,急吼吼地问自家儿子:「你和小贺怎么了?你是不是气他了?」 贺蕴也在一边帮腔,眼睛亮闪闪地问秦书炀:「老爸,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声音奶唿唿的,吵架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在这起闹。 秦书炀佯怒抬手往贺蕴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你奶奶做的大虾还堵不上你嘴?赶紧吃饭,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他又抬眼看了看母亲,「我哪敢气他?」 有人牵头问,汪如芸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她给秦书炀挟了点菜,着急地问他:「小光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又头疼了?」 秦书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皱着眉把米饭咽下肚,哽得他捶着胸口往下顺,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汪如芸朝丈夫使了个眼神,贺求真站了起来给秦书炀倒了杯水,秦书炀就着他的手对付了一口这口气才终于被顺了下去。 他交代道:「医生建议小光用轮椅,这样安全点,还让他适当地减轻一点工作不要那么累。小光都没同意,说自己还能走,工作也都还能做。」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在医生办公室贺光徊的反应比秦书炀口述的要激烈很多,是几乎和医生吵起来的程度。 哪怕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温柔,只是每一句话前面都加了建议两个字,贺光徊也还是接受不了。 先是表明自己今天只是太累,所以才走得很差。后面又说自己课已经很少了,没必要再减,如果再减那干脆办病退得了。 反正不管医生怎么说,贺光徊回的话都带着一把小刀。 后面谈话根本没办法进行,医生脸冷了下去,取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鼻樑,大手一挥道:「那今天先这样吧,有什么我们年后再说。」 即便是这样,贺光徊离开时说的那句春节快乐听上去也一点祝福的意味都没有,僵硬到了极点。 贺求真愣了半天,开口时还没缓过神来,问话问得磕磕绊绊的:「他……他不是在锻鍊吗?怎么?效果不好吗?」 问完后秦书炀脸色又差了几分,整张脸都是菜色,比面前的蒜泥菠菜还绿一点。 汪如芸拉拉贺求真的衣服,示意他不懂就闭嘴。但小老头还没回过神,此时和妻子的默契直降为零,干瞪着眼睛继续道:「怎么了?你拉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秦书炀摇摇头,鼻子酸酸的,「这病不是锻鍊就有用的,病程发展不管怎么锻鍊都没太大作用。而且医生的意思是后面不打算给他制定锻鍊计划了,他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锻鍊了,该多休息。」 他深深吸口气,眼前饭菜登时就不香了。 「就是医生这么说他才生气的,觉得医生放弃他了。」 饭厅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没有人再敢开口说点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医生说的是对的,贺光徊不应该再继续负责出版社那边下册图书的研发。每天奔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越是疲惫就越是加剧贺光徊身体功能的退行。 况且站在旁人的角度来说,比起动辄摔跤来说,贺光徊使用轮椅会更安全一些。 但这些始终是「旁人」的角度,旁人关心贺光徊安不安全,关心他累不累,都是旁人的想法。 贺光徊作为当事人,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好像还真没人问过他。 终究不放心,哪能真的让贺光徊饿着,他本来最近吃东西就少。 第84页 秦书炀重重嘆了口气后站了起来,「您们先吃,吃完碗扔着带小崽出去玩会,我和小光聊聊。」 说完,转身走进房间。 第40章 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贺光徊故意将头偏朝一边, 侧过头去是,秦书炀能瞧见他脸上隐隐的水痕。 「我天,怎么能把我们么么气成这样?」秦书炀阖上门走到贺光徊面前。 他笑盈盈的, 顺手往贺光徊嘴巴里塞了块奶糖, 让人想朝他发火都没法发。 发苦的嘴巴里进了点儿甜的东西, 贺光徊没好气地哼了声,别别扭扭地转过头来, 脸还是拉好长。 估计进屋后顺着就倒床上靠着了, 贺光徊身体有点歪, 后腰一点支撑的东西都没有, 转身时眉头皱了皱。 秦书炀轻声哄他先别动,然后托着贺光徊后背,把自己那边的枕头扯过来垫在贺光徊身子后面。他扶着贺光徊坐稳, 自己坐在床边替贺光徊理了理额前微长的刘海笑着问贺光徊:「一会给你剪剪刘海?正月人不让理髮,太长了挡着眼睛不好看。」 见贺光徊不说话, 秦书炀直接凑了过去往他脑门上亲了下, 跟逗小孩儿一样问贺光徊:「要不不剪了, 反正放假在家也没人看,老公给你扎个小揪揪。昨天出去买菜的时候我看到小摊位上有那种小草莓的髮夹,给你扎起来,再别个那种小髮夹。反正你长那么好看, 皮肤又白,扎起来也不难看。嗯?」 逗到这个份上, 贺光徊再不说话就真的说不过去了,「不要, 给你儿子扎,反正他刘海没比我的短。」 他含着奶糖, 说话含煳不清的,配上别别扭扭的小表情简直可爱得没边儿。 能说话就是好事,还没气坏。秦书炀稍稍放心一点,起身坐到贺光徊那侧,将贺光徊抱自己怀里替他揉着腰。 腿部的力量逐渐减弱后,贺光徊要想走得稳当点,腰部就要比原来更费劲一些,锻鍊回来总是很难受。秦书炀做习惯了,现在不用贺光徊说他就知道该按哪里该使多少劲贺光徊能舒服些。 往常秦书炀会隔着衣服替贺光徊按,今天他直接撩开了衣服把手伸进去,两个人肌肤零距离接触,他干燥温暖的掌心慢悠悠地在贺光徊后腰打圈,按到贺光徊发酸的部位,贺光徊舒服得闷闷哼了两声,像只小猫。 秦书炀一只手扶着贺光徊,一只手仔细地替他揉着腰。 「不哭了好不好?不然一会又难受,下午不是说好睡一会然后带儿子去超市嚒?要是难受去不成,小崽又不高兴了。」 贺光徊抽了口气,挪挪身体往秦书炀怀里钻,捻着秦书炀耳垂否认:「没想哭,窗帘没拉,光刺眼。」 「嗯,一会我起来拉上。」秦书炀拍拍贺光徊后背,也捻着贺光徊后脑勺的头髮。 他吻了吻贺光徊,轻声问:「出版社那边还有多少没编完?」 在医院里贺光徊情绪太激动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现在发泄过了,又被这么宝贝地哄着,再难受也能顺过一点来。 贺光徊思忖后回答:「佛教建筑和建筑艺术还没弄好,但……他们想约我再编一本。那本图片会更多一些,专业性也没那么强。」 说到后面,贺光徊语气有点虚。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今年行动受限不说,抵抗力也比往年差很多,短短一个秋冬已经感冒两次。 但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即便不生病,毕业时可以让他选择的就业范围便不剩多少,但总归还有个体面的归宿。 留在学校贺光徊仍旧是贺老师,能教课,能编书,能有除了生病外更多的人生体验。 倘若真的辞职回家,贺光徊就只剩一个身份。 那就是病人。 不管是因为什么,秦书炀都不可能从工作岗位彻底离开全天二十四小时地陪在贺光徊身边。 那只剩贺光徊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办?贺光徊一想到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和病痛做无用功的对抗以及等待秦书炀回到他身边就觉得窒息。 他微微坐起来一点,面向秦书炀。 「炀炀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我还能教书,出版社那边我也能平衡好。」 秦书炀摸着贺光徊脸没说话,眼神哀沉,浅色的眼仁里那泓化不开的蜜糖变成了院外结在树枝上的薄冰。 「可我过了春节还是得回工地,小光你知道的,项目一开始我就没法停下来。家里还有只小崽,你没法像以前那样图方便一直住在学校附近,你得回家,得看着小蕴。」秦书炀声音很沉,试图和贺光徊讲道理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声音又轻又慢,还会伴随着安抚意味的身体接触。 贺光徊用力地点点头,他抓着秦书炀的衣服不撒手,强哭强笑的病症作用下眼泪又不自觉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的全砸秦书炀手心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爸不是给我安排了司机吗?我和出版社那边讲好,我不会每天都去。只有没课的那天我才会去,学校那边下了课我就回家。我每天只做一件事,这样我就能空出很多的时间用来休息,我保证不会很累,这样行吗?」 秦书炀讲不出拒绝的话,彼此都是成年人,若非身体摆在这,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贺光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碰碰贺光徊的脸,指腹把贺光徊眼尾的潮湿抹掉。 第85页 「至少,先让我把这个学年教完好不好?」 「起码,你要保证你的安全。」 两个人异口同声,随即都顿了一下,又相视笑了起来。贺光徊难为情地偏过脸,又被秦书炀笑着把脸转过来。 他搂过贺光徊抱在怀里,「我打算请个保姆,你不喜欢她住家里那就不住家,只是负责弄一弄家里卫生,给你和儿子做做饭。」 贺光徊点点头,微长的头髮蹭得秦书炀心里痒痒。见贺光徊没意见,他又继续试着往下说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我们小光还能走,但为了安全起见,轮椅先买一个扔家里。至于用不用还是看你,你要觉得不累,那就自己走。你要是哪天觉得自己太累了,想偷个懒就坐轮椅。你看这样行吗?」 紧接着他又拍拍贺光徊的背,「不难过,也别多想,只是工具而已,我只想你能安全又舒服。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那就不买,就像现在这样自己慢慢走,大不了累了就歇会,等有劲儿了再接着走。」 房间里静悄悄的,全是被子被阳光晒过后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气。贺光徊头抵在秦书炀胸口抽了好几声,最后才闷闷地开口:「你买吧。」 秦书炀心彻彻底底落下,踏踏实实地揣肚子里。他偏过头亲亲贺光徊的脸,「真乖。」 「那现在不气了,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贺光徊摇头。这个倒不是置气,他是真吃不下。嘴巴里太苦了,吃什么都是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他最近食慾一直都很差,就算看在长辈的面份坐餐桌边也只是象徵性地吃两口就不再动筷子。肚子里没多少东西,早晨醒来因为药物原因犯噁心都吐不出什么来。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肚子,漫不经心地给贺光徊讲今天吃什么,「有糖醋排骨,我吃了一块,能尝出来应该是咱太后做的。我给你留了点,不然要被小崽吃完了。」 小的时候贺光徊也不爱吃饭,汪如芸学了很多开胃菜,手艺好的没话说。贺光徊喉结滚动,条件反射咽了口唾沫。 但一想到嘴巴里这股随时存在不曾消失的苦味还是没多大兴致,「他想吃就让他吃呗,留给我也白瞎。」 秦书炀继续,「还有番茄炒豆子和香菇丁,那个清淡,吃了不会反酸。」 这是贺光徊最喜欢的一道素菜,西红柿炒出汁,裹在豆子和香菇丁上每一口都是鲜甜的。要放在平常,单这一道菜,西红柿的汁拌米饭贺光徊能吃一碗米饭。 「可我嘴巴里实在太苦了……」贺光徊扯了扯秦书炀的衣服,仍旧懒懒地趴在秦书炀怀里,一点不肯松口。 秦书炀办法多,继续往下扔牌,一连串全是贺光徊招架不住的王炸。 「我先扶你起来去漱个口,换成那个带一点点甜味的牙膏。然后吃完了我给你泡个花果茶,就前段时间买的那种带冰糖块儿的花果茶。喝完了歇会,等消化得差不多了你睡会,我陪儿子玩。这么一来我保证你一下午嘴巴都不会苦,怎么样?要不要吃点?」 贺光徊没忍住,坐直了点身体。刚坐直,看一眼秦书炀,肩膀又耷拉下去。 他按按自己腿,没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刚刚进屋的时候磕到床沿,现在是真走不动了。」 秦书炀愣了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挑着眉把贺光徊捞进怀里揉着。 「我当什么爹呀,我光养你都够了。」 漱过口后,秦书炀帮贺光徊多披了件衣服。贺光徊拽着秦书炀衣服,后知后觉问他:「我没想让你这么担心……我也觉得我最近情绪起伏太大了,但其实我心里不想这么矫情的。」 提心弔胆照顾一个病人已经很累了,贺光徊不想再多给秦书炀任何负担。甚至他觉得自己应该反过来更镇定一些,但确实最近自己看起来就是脆弱得离谱。 秦书炀用毛巾替贺光徊把嘴角的牙膏沫擦干净,眼底薄薄的霜雪又被琥珀一样的糖浆覆盖。 「我知道你一直很勇敢,小光,眼泪不是脆弱的象徵。如果对着我哭完以后会让你继续有勇气往下走,那我会觉得我也不是那么没用。」 低下头,秦书炀尝到了一个带一点甜的茶香味儿的吻。 第41章 吃过饭李淑娴端了很大一盆车厘子递给贺光徊, 「今年太冷了,懒得开到年三十。小炀他爸店里剩好多车厘子,你带着乖乖吃了吧。」 贺光徊有些受宠若惊, 迟疑半晌不敢接, 眼底不确定的光一跳一跳的。 秦兆丰开了个很大的水果超市, 但哪怕是两家长辈见面给孩子商量婚事的时候秦家也只带了一盒冰糖橙。那会怎么都看不上贺光徊,自然也觉得他不配。 其实现在也没多看得上, 李淑娴仍旧非常在意贺光徊的性别和他身上带着的这毛病。但秦书炀那天晚上放的狠话已经足够让李淑娴提心弔胆, 加上后面贺光徊态度也有, 她再反对就真的算胡搅蛮缠了。 小孩子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只看着水果篮里红亮发紫的水果就开心得不行,眼里写满想要两个字却还要扭头看看抱着他的贺光徊。 李淑娴揉揉贺蕴的头髮,满是疼爱, 引导性地问贺蕴:「我们乖乖想不想吃?」 贺蕴点点头,又害羞地往贺光徊怀里钻, 只留着半只眼睛止不住地往水果篮里瞄。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小孩。 第86页 李淑娴性子急, 但心肠软。这年头领养越来越难, 原本她帮这个忙是不忍心看着万一贺光徊真到那天了贺家那两口子天塌地陷,没想着真要争点什么,更对这小孩没多大感情。 可万万没想到,贺光徊能在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把名字写成秦贺蕴。 办完手续那天她回到家都没回过神来, 很晚了躺在床上都还拉着丈夫琢磨贺光徊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不过一直到今天她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年轻那一辈怎么想的李淑娴到现在都琢磨不透,但天天和小崽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还真让她体验到了点儿当奶奶的感觉。 谁能招架得住一个乖得没边儿的小孩天天围在周围奶奶长奶奶短地叫,豆大的事儿都能听见他奶唿唿地讲没完。 到了现在, 就算秦书炀陪着贺光徊在医院里折腾一上午回来还有精力做饭,李淑娴也不放心小孩跟着俩大人遭罪, 早上比任何人都跑得还快一些。 李淑娴拉起贺光徊的手把水果篮递到贺光徊手里,「你看你不说同意我们乖乖都不敢接,拿着吧,就一点儿水果还让你紧张成这样。」 贺光徊眼睫轻颤,拍了拍怀里的贺蕴,低声哄贺蕴:「接了奶奶的水果要和奶奶说什么?」 小崽抱着贺光徊的胳膊,扬起肉嘟嘟的小脸儿朝李淑娴脆脆地开口:「谢谢奶奶!」 说完,拿起篮子里一颗车厘子扭着身子塞进贺光徊嘴里。 他最近伙食实在太好,回来还没半个月眼见又长了点儿肉,已经到了四岁左右小孩的标准范畴。老老实实坐贺光徊腿上还成,只要一扑腾贺光徊就受不了了,身体一软跌进了身后的沙发靠垫上。 「哎哟……」贺光徊含着那颗车厘子吃痛闷闷哼了声,又撑着坐直一点把贺蕴抱稳,「跟个小猪一样,扭来扭去的。」 他揽住贺蕴,把水果篮放贺蕴腿上,「坐好了再吃。」 等秦书炀贴完对联回来,瞧见的就是贺光徊抱着小崽爷俩窝沙发上吃水果的模样。 贺光徊手里捏着团湿纸巾,当贺蕴把车厘子的汁水吃得满手满脸都是的时候贺光徊会妥帖地替贺蕴擦干净,然后不厌其烦地告诉贺蕴吃东西要有吃相,手上有果汁就不可以往自己和爸爸的衣服上蹭。 忽然间秦书炀觉得还挺割裂,一种神奇到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情绪充斥在心底。 几个小时前他也用同样的姿势把贺光徊抱在怀里哄,哄他起来吃点东西,哄他别太累。他用平生所有的耐心和柔软的唇,一口一口把贺光徊眼角的眼泪擦掉,换贺光徊勉勉强强把笑容拎出来营业。 几个小时后,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宝贝,抱着他们的小孩儿,用比他还耐心的语调教他们的孩子。 秦书炀笑了下,把贺光徊腰后的靠垫拎起来扔到一边,然后直接长腿往沙发上一跨,坐到了贺光徊身后。 两大一小跟叠罗汉一样,就挤在那一小块儿上。 「爸爸,我也要吃。」秦书炀学着贺蕴,掐着嗓子朝贺光徊撒娇。 他下巴搭贺光徊肩膀上,拿脸去蹭贺光徊。明明伸手就能拿到车厘子,他偏不,就嘴大张着耍赖一样非要贺光徊餵。 沙发坐深不算太宽,平时两个人叠罗汉都够勉强,现在加上一个贺蕴属实为难了点。 贺光徊只能抱紧贺蕴以防他摔下去,没想到他一动,秦书炀也照着他动作把他搂得死紧。 俩老爷子在书房下棋,贺光徊怕动静太大把人招出来,只能低声让秦书炀别闹。但讲话一开口就藏不住的笑意,越发逗得秦书炀又搂紧了一点。 秦书炀又夹着嗓子在那学,「爸爸,爸爸,我也想吃车厘子。」 声音放肆,一点都不顾及家里还有别人。 贺光徊赶紧抓着贺蕴的手往秦书炀嘴里塞了个果子,然后低下头和贺蕴说:「你老爸今年可能就比你大一岁,都是小猪。」 没想到小崽特喜欢这种人挤人的游戏,笑得咯咯咯的,仰着头问贺光徊:「那爸爸今年几岁,也是小猪吗?」 贺光徊语塞,眨了眨眼睛。 秦书炀嚼着车厘子,满嘴的果汁,说话含煳,「你爸爸不是小猪,他是小兔子。」 「为什么是小兔子呀?」贺蕴奶唿唿地继续往贺光徊身上挤,也不知道秦书炀为什么要这么挤,干凑热闹在贺光徊身前傻乐。 「小兔子,眼睛一天红三次,一次红八个钟。」 秦书炀的答案让贺蕴更摸不着头脑,贺光徊却红了耳朵,没好气地往秦书炀大腿上拍了一下。哄贺蕴看他的动画片,别再挤了。 小崽的视线重新被电视吸引,贺光徊才仰起头小声嘀咕:「你别在小孩面前瞎说,怎么就红眼睛了?」 仗着电视里动画片的声儿大,秦书炀咬着贺光徊耳朵说:「不止眼睛红,耳朵也是红的,还有……」 「秦书炀,你莫要大过年的遭我决哈。」这下好了,贺光徊脖子都是红的。 贺光徊作势要起来,又被秦书炀一把拉回到自己怀里。 秦书炀把贺蕴抱开,让贺蕴自己坐着吃车厘子,手放到贺光徊腰后揉着,「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靠着我歇会。」 刚刚贺蕴在贺光徊身上老动来动去的,贺光徊腰腿早受不了了。被秦书炀暖暖的手一按,他立马整个人软了下去,身子弓着贴秦书炀身上。 第87页 「嗯……」 听见闷哼秦书炀揉得更仔细了些,小声问:「是不是可难受了?要不要带你回卧室给你拿热毛巾弄弄?」 贺光徊摇摇头,他懒得动弹。最近他沾着床就犯困,偏偏肌肉僵痛又睡不好。比起去睡一个不太舒服的午觉,贺光徊更想就这么和秦书炀还有贺蕴呆会儿。 贺蕴被放到一旁沙发立马空出来一些,贺光徊没什么忌惮地往秦书炀身上再靠过去一些,这样能坐得更稳一点。 秦书炀低下头亲了下贺光徊脑门,笑着小声说:「也是小猪。」 晌午难得出一点太阳,虽然还是冷,但光投进来打在身上就特舒服,比夏天的烈焰骄阳还舒服些。 秦书炀帮贺光徊按完腰,手又覆到了贺光徊的肚子上。贺光徊思维慢了下来,好一会才回过一点神,手指挪回到秦书炀手边碰碰秦书炀的手,「不闹。」 秦书炀用鼻尖抵抵贺光徊的发旋,低声哄道:「嗯嗯,不闹你……」 他屈起一条腿踩在沙发上,以一个非常随意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护好贺光徊,手上的动作没停止,继续慢慢地替贺光徊揉着肚子。今天吃饭前他哭过,为了不让人等,贺光徊吃饭有点急,这会多多少少有些不消化。 午后的太阳一熏,动画片儿的声音都能变成白噪音,贺光徊开始犯食困眼睛半眯着,被秦书炀温柔地圈在怀里。 他安心地动了下,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调整姿势的间隙秦书炀停了手,本想等他调整好姿势再继续替他揉的。没想到贺光徊以为他不揉了,调整好姿势贺光徊还自觉地拉过他的手放自己肚子上。 「还难受……」 听见贺光徊说自己难受,贺蕴瞪着圆眼睛转过头来。刚要说话,秦书炀把食指放自己嘴边嘘了一声。他嘴角挂着笑朝贺蕴挑了下眉,比着口型朝贺蕴说:「悄、悄、的……」 贺蕴乖顺地点点头,也把手指放嘴边嘘了一声。 过了一会,贺光徊真睡着了,唿吸绵长,整张脸都平和得漂亮。秦书炀手指捻了下贺光徊柔软的头髮,突然挑起嘴角笑了下。 他把自己手腕上先前困着对联的橡皮筋取了下来,片刻后伸脚戳戳坐在一边看动画片的贺蕴,「儿子,儿子,老爸叫你呢。」 贺蕴转过头来,看到秦书炀怀里的贺光徊,原本就熘圆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爸爸这样好看吗?」 贺蕴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 秦书炀恶趣味上头,朝贺蕴挑挑眉,「你要不要也来一个?这样就能和你爸爸一样好看了。」 小崽一秒都不带犹豫的,立马点头。 汪如芸踩着夕阳和李淑娴提着年货回来,玄关登时变得热闹。贺光徊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头还有点沉,他没起来,只是捻着盖在身上的绒毯有气无力地偏过头朝着玄关和长辈打了个招唿。 汪如芸低头换着鞋,听见自己儿子的招唿声应了一声。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捂着嘴笑了起来,「小光,你和乖乖在干嘛呢?」 秦书炀憋不住了,他嘴唇抿死紧,又偏过头把手抵在鼻子下面遮住嘴巴,忍得辛苦至极。 贺光徊奇怪地看看母亲,混沌的脑子慢慢开始转动,顺着母亲的视线他偏过头往儿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贺蕴额前的刘海被掀了起来,用胶圈儿扎起来了一个细细的小揪揪、 贺蕴问他:「爸爸,好看吗?老爸说这样能和你一样好看。」 贺光徊眨眨眼睛,僵硬地抬手往自己脑袋上摸了下。 空气忽然静止,贺光徊麻木地把自己脑袋上的胶圈取下来,顺着勐地一把抓住企图逃跑的秦书炀。 「秦书炀,你真是大过年的还要遭我决!」 第42章 电视里在放着往年小品精选, 厨房里的香味混着聊天的声音传出来。 贺光徊刚醒来一小会,被秦书炀扶着颤巍巍地走出卧室看到面前的景象,蓦的怔在原地, 偏过头看向秦书炀。 这是毕业后的第四个除夕夜。 第一年除夕, 估计是两边都太久没见到孩子, 对他们还算客气。秦书炀白天提着好多礼物跟着贺光徊回了一趟贺家回礼,但到吃饭时间贺求真还是找了个藉口暗示秦书炀可以回家了。 第二年除夕, 贺光徊早早在一家会员制的私房菜餐厅里订好包厢。 但秦家没有人赏光, 他等到饭菜全凉。后面饭店打烊, 他提着整整十二个一筷子没动的剩菜回了家, 整个春节他都在吃剩菜,直到秦书炀回来。 去年除夕,两家人终于表面客气地坐在了一起。但贺光徊刚检查出来生病。 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四位长辈, 那顿饭他吃得心里火烧火燎,具体吃了什么一点不记得, 只记得因为紧张送走长辈们, 他蹲在路边吐了一场。春节假八天, 他肠胃炎犯了六天,秦书炀陪着他吃了好多顿清水面,吃得秦书炀脸都是绿的。 贺光徊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春节,随便看哪儿都是一派久违的温馨喜气, 不经会让他生出一种自己还在做梦的幻觉。 或许做梦都梦不到这么温馨的场景。 恰好有人喊他和秦书炀,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声音将他们拽回现实。秦书炀眼神没离开过贺光徊, 知道他想什么。 他朝贺光徊莞尔一笑,抬手揉揉贺光徊昨晚刚理短的头髮, 轻声问:「能自己走过去吗?」 第88页 贺光徊吸了口气,伸手装不在意地碰碰自己发酸的鼻子, 「能的。」 「真不错……」秦书炀扶着贺光徊,等他转过身站稳才松开手,「去吧,去沙发上陪她们坐会,我去看看厨房。」 前面不长的一段距离,汪如芸已经抱着贺蕴挪开一个位置,她对贺光徊招招手。贺光徊点头咧开一个笑,朝着沙发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待贺光徊坐到沙发上,汪如芸贴心地在他身后放了个靠垫托住他的后腰,李淑娴递给他一个烤过翻着香气的橘子。 「我听网上说这么吃更甜,你试试。」李淑娴笑着说,「小蕴可喜欢吃了,一下午吃了好多。」 贺光徊笑着点点头,转过头又掰了一半儿分给贺蕴,「这段时间跟在奶奶和阿婆后面,小馋鬼嘴巴就没歇过吧?」 贺蕴没太好意思地缩着脖子笑笑,拿着那半个烫橘子就往汪如芸怀里钻。 汪如芸把贺蕴抱正坐好,一边替小崽剥橘子皮,一边轻声替贺蕴辩白:「小孩子长身体吃得多才好呢,刚接回来瘦成那样我还发愁会不会跟你小那会一样不肯吃东西,再养一个挑食的那我才是头髮都要急白了。」 贺光徊小时候是整个家属小区最出名的「问题小孩」,吃顿饭能为难死他,也能为难死贺家夫妻俩。光是想怎么让贺光徊多吃点饭不至于营养不良,都能让夫妻俩上老大一通火。 幼年的事情贺光徊不太记得了,但往后的二三十年汪如芸都会提起。只不过以前更多是用来捆绑,好让贺光徊铭记父母亲为他付出了多少。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口,只是为了接茬。 贺光徊尝了一瓣儿橘子,酸甜的果汁被齿尖刺破爆开充斥在发苦的嘴里,顿时就没那么难受了。他附和着点点头,将橘子咽下后开口道:「是,我小时候是要淘人一点,没小蕴乖。」 「爸爸现在也不爱吃饭!」贺蕴坐在汪如芸腿上,仰着头和阿婆告状,「今早他还和老爸说不想吃饭,被老爸哄了好久才起床的。但他也没吃完,剩了大半碗馄饨,都是老爸帮他吃完的!」 他奶唿唿地朝阿婆邀功,「小蕴吃饭很乖,每顿饭都是自己吃完的,不用老爸帮。」 贺光徊人傻了,忙不迭掰下一瓣儿橘子塞贺蕴嘴里。 他面色不霁低头沉声问贺蕴:「你怎么这么大一点儿还学会告状了?我都没讲你昨晚尿床,大半夜还得你老爸爬起来给你洗屁股……」 这下换贺蕴丢人了,小崽立马跳起来扑贺光徊身上紧紧地捂着贺光徊嘴巴。 「嘘!嘘!!」小崽耳朵红得跟被烫熟了一样,不停地按着贺光徊嘴。他手下没轻重,把贺光徊按得仰翻在沙发上。沙发堆里瞬间闹成一团,嬉笑声穿过饭厅到达秦书炀耳朵里。 他够出半个身子,拧着眉提醒道:「秦贺蕴,我白天怎么和你说的忘了是吧?再这么闹我今晚真把你丢你自己房间让你自己睡。」 小崽被吓得立马停了手,想都没想就爬进李淑娴怀里,藏着大半个身子侷促地望向秦书炀。 李淑娴把贺蕴抱到自己怀里,又往贺蕴屁股上拍了一下,佯嗔道:「看吧,说了让你不要皮,遭骂了吧?」 贺光徊被扶起来重新坐稳,他摇摇头说自己没事,但脸色还是比刚刚要白一点,看着他表情就知道刚刚是被弄疼了。 「没休息好吗?」汪如芸替贺光徊重新把后腰的垫子理好,关切地问他。 贺光徊下意识否认,白着唇色开口:「没,下午不是睡了一觉嚒,睡挺好的。」 汪如芸睨了贺光徊一眼,没好气地往他左腿推了一下。本就一直在颤的腿这下动静更大,使得贺光徊只能撑着沙发再坐正一点,用手使劲儿按着自己大腿。 贺光徊颧周的神经跳了两下,他眼睫垂了下去。 汪如芸抱臂看着不肯和她对视的贺光徊,「小秦今早就和我说了,讲你昨晚又抽筋。」 贺光徊:「……」 全家都是告状精,谁也别说谁。 贺光徊抬眼朝厨房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收回视线他轻声解释道:「不严重,就是右腿抽了一会。」 因为紧张,贺光徊下意识地拽起一点沙发毯子捻着,睫毛轻轻颤动,抬眼看了下李淑娴,又飞速地垂下,「真的不严重,后半夜我和炀炀都睡挺好的,只是我有点赖床多睡了一下。」 「小贺你别紧张,不舒服就坐着歇会儿……」李淑娴摆摆手,继续抱着贺蕴在那逗小孩,「听话不吃水果了,不然一会吃不下饭。奶奶带你去厨房看看爷爷有没有把带鱼炸好。」 说完,她抱起贺蕴,地板上棉拖鞋留下的沙沙声越来越远,只留下贺光徊和汪如芸两个人。 电视里的声音变得模煳,贺光徊仍旧不太会和母亲相处,神色淡淡将身后的毯子又拽过来一点,手指捻着上面的凸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也不算说了假话,贺光徊昨夜确实抽得不厉害。和小时候没运动拉伸就拿着球拍上场那种抽筋差不多,不敌夏天那会左腿痉挛的十分之一。 但这不是好事。一直以来,所有的肉跳症状和痉挛都只逮着贺光徊左腿发作。右腿则迟钝着,迟迟未接收到生病了这一信号。 上半夜贺蕴尿床这一茬过去没多久,贺光徊忽然抽筋。腿屈起来无法伸直的一瞬间秦书炀就醒了,他坐起来习惯性地抱着贺光徊的腿肚开始揉。但都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打起精神,只是随便按了两下贺光徊腿肚那团拧起来的鼓包就平了下去。 第89页 待秦书炀重新躺下睡熟,贺光徊便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不敢确定究竟是最近復建锻鍊太累导致的,还是迟钝了一整年的右腿终于也接收到了信号,开始要进入生病这一状态。 贺光徊不知道秦书炀和长辈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又说了多少,这会心如鼓擂地坐在母亲旁边,他觉得嗓子眼都被堵住了。 平素他能对秦书炀讲自己身上、心里所有的感受,但当着父母面这些话半个字都蹦不出来。同秦书炀说,能换来一个共情后缱绻的拥抱亲吻,同父母说能换来什么,贺光徊拿不准。 惴惴不安的思绪飘得很远,贺光徊感觉自己的腿正在被搬动。回过神来他赫然看到母亲半蹲在地上,一只膝盖微微着地,正拎着他的脚拿开拖鞋后搭在自己较低那边的大腿上。 贺光徊吓得不轻,下意识把腿往回缩。 「别动。」汪如芸拍了下贺光徊脚背。 汪如芸头微微低着,贺光徊很难直接看到她的表情,只能隐隐窥见她的眉头微皱。 被拍了一下,贺光徊不敢再往回缩,但也不敢真把脚搭在母亲膝头上。他用了点劲儿双手撑在沙发上撑实,这样一来,他的腿就能凌空悬着不会被汪如芸拉到膝头上。 但仅不到一分钟,贺光徊就觉得累了。本就没休息好,沙发柔软也不是多适合用于借力的器件,这么较劲浪费的是他的体力。 他手臂微酸,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妈,真没事,您不用这样……」 汪如芸没说话,只抬眼往贺光徊酸痛的腿肚上按了下,贺光徊的脚就吃痛无法再用力,自然而然地垂落到汪如芸膝上。 汪如芸摸着贺光徊的腿肚,很快就摸到夜里贺光徊抽筋的部位。他腿肚中央至今还有一小块摸上去手感区别于别的地方,肌肉结节仍旧没散开,硬邦邦地鼓着。汪如芸随便捏两下再抬头看,就能看拿到贺光徊眉头紧紧地皱着。 尽管贺光徊已经在竭力控制自己表情,但还是能看出他非常不舒服。 汪如芸没停手,只是转成用掌根轻轻地打着圈的替贺光徊把郁结的地方揉开。 过了一会,她自顾自地说:「把治疗档案转来一院吧。」 「嗯?」贺光徊疼得意识无法集中,汪如芸说话声又轻,他半句都没听清。 等结节被揉开,汪如芸又替贺光徊把棉袜往上拉了一点。她帮贺光徊把拖鞋套好,拿过茶几上的湿纸巾擦手。 起身时汪如芸见贺光徊脸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虚汗,她又蹲了回去,重新拿了一张湿纸巾伸手替贺光徊把鼻尖和鬓角的虚汗擦掉。 「很疼吗?那为什么不和妈妈讲?」 贺光徊不自在地偏过一点脸,双脚踩实在地上后,他往后坐进去一点,声音模煳地否认:「昨晚没这么疼……」 贺光徊的手紧紧抠着绒毯,那些凸点被他抠得凹了进去,好像再多用一点力,那些圆点就会变成一个一个的小小破洞。 明明不是多大的事情,贺光徊却觉得自己像做了错事一样。 他逃避着汪如芸的眼神,又觉得好像逃避也没什么用。最后在逃避与直视间,他选择了看向汪如芸,但眼睛却不停地眨着。 汪如芸脸往下拉,下颌线绷很紧,手里的湿纸巾被她攥成皱巴巴的一团。僵持片刻,她将手里的湿纸巾扔进纸篓站了起来。 「刚刚我说让你把医疗档案转到一院。」 她语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却吓得贺光徊一哆嗦,没忍住提醒她:「转到一院,您以前的同事……不就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了嚒……」 汪如芸怔然,不可置信地垂眼看着贺光徊,好一会才组织好语言,声音陡然尖锐问坐在沙发上像做了错事一般满脸无措的贺光徊:「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怕他们知道你生病?」 贺光徊没吭声,说不清这病耻感到底是他有还是母亲有。 他不敢回答,但也没法否认。长期以来,这种不太健康的亲子关系已经在他和汪如芸中间形成固定模式。无论贺光徊怎么理智地说服自己,他也还是觉得母亲把「体面」和「荣誉」看得比一切都重。他排在这些东西后面,只有他有这些东西,母亲才会爱他。如果把这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那他将毫无价值。 贺光徊才体验了不到半小时的温情,他不想现在因为这个话题把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温情搅得一团糟,还是在除夕夜这种本就该充斥着温情的时间节点。 他摇摇头,吞咽了一口唾沫后轻声回答:「没有,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随后贺光徊仰起头,「一院挺好的,等过了年我会转过去。」 汪如芸气得不轻,胸膛起伏无法平息。大概也是念在大年三十的份上,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 「小光你记住,妈妈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你不要用你想、你觉得来揣测妈妈。」 贺光徊歉疚地点点头,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 他朝饭厅看了一眼,又回过视线看向母亲,「先吃饭好不好,炀炀他们把饭菜弄好了。」 当晚长辈看完春晚便要离开,走之前汪如芸沉沉地看了一眼贺光徊,神色冷淡的脸上浮现一抹秦书炀没太看懂的难过神色。 秦书炀鼻观眼眼观心地看看怀里的贺光徊,见贺光徊视线从未定过,他捏了捏贺光徊掌心,递给贺光徊一个足够令贺光徊安定下来的笑容。 第90页 等把贺蕴哄睡着,贺光徊够着身子要去关灯,秦书炀忽然坐了起来。 他张开双臂,很轻地朝贺光徊弹了下舌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对贺光徊说:「快,么么,快来我怀里。」 房间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夜灯。秦书炀在半明半暗的微弱灯光下笑着,他大方且坚定地张着双臂,一点不担心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看起来太傻,更不担心自己的这个怀抱会没人搭理。 窸窣的动静越来越近,而后他的胸膛被挤得满满当当。 秦书炀大手一圈,将贺光徊整个地抱了起来。他一手托着贺光徊,一手护着贺光徊的腰慢慢从床上站起来。贺光徊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亲了下嘴巴,然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悄悄的,把小崽子弄醒了我计划就泡汤了。」 贺光徊失声笑了下,贴着秦书炀耳朵亲了下,问他:「什么计划?」 秦书炀抱稳贺光徊,轻轻拽下衣挂上的大衣盖在贺光徊身上,「出去了你就知道了。」 常年都是在工地上,秦书炀对穿的不讲究,唯一一点要求就是冬衣面料必须厚实。他的大衣特别厚,都是贺光徊挑着顶好的羊毛大衣给他买的,这会盖在身上又大又暖,还带着秦书炀的气味。像一条只属于贺光徊一个人的毯子。 两个人来到院中秦书炀才把贺光徊放下来。 草皮阴冷,泥土潮湿,贺光徊被激得抖了一下。秦书炀又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连接小院伸出来的那个台子上坐好。 暗夜里贺光徊一点都看不清秦书炀,只凭着感觉觉得秦书炀在笑。 他摸到秦书炀替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衣,然后又听到秦书炀温柔地嘱咐他:「在这乖乖等我几分钟。」 贺光徊点点头,双手拉着大衣柔声应答,「好。」 然后顺着热源摸黑胡乱地吻了下秦书炀。 为了不吵醒小崽,秦书炀干什么都没开灯,就拿个手机照着。 贺光徊扭着身子看他在厨房里倒腾,弄好后又转回房间里不知道要做什么。等秦书炀蹑手蹑脚地钻回来,先是递给贺光徊一杯热腾腾的甜牛奶,后又蹲下去给他套了双棉拖鞋。 院里黑黢黢的,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点着盏聊胜于无的路灯,并不能看清什么。贺光徊还是只能听见秦书炀夹杂着笑意的说话声。 「再等会……」 贺光徊换了只手端着牛奶杯,伸手碰了碰秦书炀的下巴,「到底要做什么呀?」 甜牛奶的香气沖淡了寒冷,秦书炀故作神秘地哄贺光徊,「你大大地喝五口牛奶,你就数着,喝一口报个数,等喝完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又站起来。只是这次他没回屋里,而是拉开小院通向外面的围院铁门走了出去。 「第一口……」贺光徊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带着膻味儿的暖顺着咽喉直流而下。秦书炀把奶粉放多了,有点腻,但很甜,也很暖。光是捧着杯子,手心就已经被焐得发烫。 「第二口……」牛奶撒出来一点,沾到了大衣上。甜腻的牛奶把大衣上凛冽的菸草味挤走,贺光徊鼻尖全是暖烘烘的香气。 贺光徊抿了抿嘴角的奶渍,又喝了一口。他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故意提醒道:「第三口了。」 院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接着喝,再一会会就好。」 当第五口牛奶进肚,贺光徊眼前倏然亮了起来。 仙女棒朝着半空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映照着整个院子,角落里仅在寒冬开放的螃蟹兰正不留余力地绽开着胭脂色的花朵。近在咫尺的秦书炀一手拿着仙女棒,一手揽着贺光徊的肩膀。 他笑着看向贺光徊,浅色琥珀一样的瞳孔里温暖的火光跳动不停歇。 「第一个愿望……」秦书炀吻了下贺光徊的眼角,「希望今年我的么么不要总是掉眼泪,我知道他很勇敢,眼泪只是发泄用的,但我还是希望他少掉一点眼泪,不然眼睛会疼。」 话音刚落,仙女棒的最后一颗火星也正洽熄灭,只在暗夜中流下一丝白烟。 贺光徊惊喜不止,伸手去够包着彩色包装纸的小棍。秦书炀没让,手一松,那半截没用的小木棍就掉草皮上了。 他握着贺光徊软软的手道:「烫手,还有呢。」 说完他圈住贺光徊,拿了新的一根仙女棒握在两个人手里,「到处都禁燃烟花爆竹,想给你弄点大动静都没辙,只能将就点点儿这个解解馋了。下午午睡那会我都快跑到乡下村里才买着这么一点儿,挺贵还。」 贺光徊喜欢看烟花,念书那会每年烟花大会他俩都会去,回国以后反而没再看到那么绚烂的场景。 「这个就挺好的。」贺光徊靠着秦书炀,示意秦书炀快点下一根。 烟花大会也好,几根简单的仙女棒也好,都不重要。能靠在秦书炀怀里看,哪怕就是看院里那几盆开得很好的螃蟹兰都很好。 秦书炀点燃第二根仙女棒,嘴里念叨:「第二个愿望,希望小光今年少摔跤。」 不过他顿了一下,从背后偏过头又亲了下贺光徊。 「不过这个愿望不是要求我们么么的,是要求我的。我许愿我今年的项目都不要跑太远,最好这一期能尽快完成,后面就都在市里。我多在他身边呆着,他去哪儿我都在,我扶着他,这样他就不会摔跤了。摔了就是我的责任,么么是无辜的。」 第91页 贺光徊哑然,不好评价这个愿望到底是他别摔跤简单点还是秦书炀能都在市里简单点。最后火星燃尽,他还是没理清想明,只能努力扭着点身子回吻秦书炀。 「我希望炀炀别总是考虑我……」没能说完,贺光徊的嘴巴就被捂住。 秦书炀啧了声,手指捻了下贺光徊的耳垂,「怎么一点游戏规则都不遵守,还不到你许愿呢。」 他的手指带着淡淡的硝烟味,这股味道加强了秦书炀皮肤的干燥,传递到贺光徊鼻尖并不会令贺光徊反感。 贺光徊眷恋地嗅了嗅秦书炀的手指,挑眉笑着说:「好,我不讲了,你继续。还有一个愿望就轮到我了。」 很快,螃蟹兰又重新绽放在眼底。 绚烂的火光中,秦书炀没说话,只静静地抱着贺光徊。 两个人安静地看着那支仙女棒点燃,碎碎的烟尘掉进草坪里。 等一切重新归于黑暗,贺光徊才回过神来。他疑惑地仰起头问秦书炀:「第三个愿望呢?」 「没想好。」秦书炀承认得大方。 离得近了,贺光徊便能看清他双眼。他够着一点身子,用嘴唇碰了下秦书炀的下巴,「那你都说说你想许什么愿望,搞不好我都能给你实现了。」 秦书炀笑了下,掌心抵在贺光徊脸上,婚戒戒圈磨出来的茧子刮着贺光徊的皮肤。 他慢条斯理地蹭着贺光徊的脸,沉吟道:「想让你好好吃饭,补充营养。也想让你每天都开心,不要总是瞒着我偷偷焦虑。想了想,又觉得还是更希望你可以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别害怕以后会如何,反正就坚信我永远都在你身后就好。」 「当然……」秦书炀捏了下贺光徊的脸,「最最希望的,就是牢牢记着我爱你。」 贺光徊眼眶有些胀,他攥进秦书炀的衣摆,额头不自觉地抵在他的肩窝那儿。 「你说,真的有病耻感这种东西嚒?」 秦书炀揉了揉贺光徊的后脑勺,反问他:「那你会在我面前觉得难堪吗?」 贺光徊不带一点犹豫地摇头,后又闷声补充道:「我在你这跟全透明的一样,再羞耻也没用,你今天不就看出来了嚒?」 秦书炀点了下头,掌心顺到贺光徊的后背轻轻地摩挲着。 「那就没事,害怕别人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太正常了,不害怕我就成。不过么么为什么害怕他们?」 贺光徊点点头,脸贴着秦书炀的身体不起来。 「我不知道……不知道没了健康和事业,我在他们心里还剩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接受了,还是最近被吓懵了还没回过神来。」 秦书炀扶着贺光徊坐正,担心贺光徊腿垂在外面这么扭着身子坐不舒服,他抱着贺光徊往后面挪了点,然后将贺光徊腿收拢屈起来一点。自己则坐在贺光徊身后,给他当个人肉靠垫。 「小光。」秦书炀叫了贺光徊一声。 他下巴抵在贺光徊脑袋上,声音又轻又柔软,像是有魔力一样。 令贺光徊把心舒展开的魔力。 「最近我们所有人都凑在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忽然理解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们吵架了。」 秦书炀握着贺光徊的手,确认这么坐着贺光徊不会着凉后继续讲道:「不管前面我们和他们怎么闹,始终关系摆在这儿,他们终究是咱们的父母,终究要有这么一天坐在一起吃饭。这一点你无法割捨,他们也无法割捨。回归本质,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好』字。当外界定义的那些『好』无法做到,那他们唯一希望的,其实就是你。」 「可……」贺光徊有点鼻酸,想起秦书炀的第一个愿望又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以至于无法开口讲话。 秦书炀捏了捏他手心,「我知道。你不要这么想,我说的『你』不是多优秀的『你』,就仅仅是『你』,就像我爱你一样,他们想要的到了最后就是这个『你』。至于别的,在我们看来真的没那么重要。」 贺光徊点了下头,视线仍旧模煳,哽咽着问秦书炀:「可我没能回报他们的,这样也行吗?」 秦书炀肯定地点点头,手攀到贺光徊胸口一下一下地往下捋,替贺光徊把气顺匀,「嗯,不用回报。你只用多吃点饭,我们就很开心了。别的做不到,起码把体重维持住好不好?」 贺光徊抽了口气,抬手抹了抹眼睛。他伸手管秦书炀要火机和仙女棒,「到我许愿了。」 秦书炀拉住他,将他重新圈进怀里,「太暗了,我给你点,点好递给你。」 贺光徊眨了下眼睛,将身上的大衣收进来一点,以防火星渐上去。 仙女棒燃放粉紫色的火焰,他说:「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秦工今年事业顺利,每一个项目都从头顺到尾,距离远近都没关系,我能照顾好自己,主要是对他升职加薪好最重要。」 说完,他捏了下秦书炀的手腕,扬着下巴问秦书炀:「许愿神听见我的愿望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两个耳朵都听见了。」秦书炀抬手拨了拨自己耳朵,又颳了下贺光徊通红的鼻尖。 他拿起倒数第二根仙女棒,先吻了下贺光徊额角,后才拿起火机,「浪费一个愿望了,许愿神不让这么浪费,这个愿望好好许。」 贺光徊窝在秦书炀怀里晃晃脑袋,也不说自己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第92页 待烟花点燃,贺光徊不假思索地讲述自己第二个愿望:「希望小蕴乖一点,不要总是惹炀炀垮脸。两人要搞好父子关系,不要总吓我们孩子。」 「那得看他闹不闹你,他闹你我就还接着垮脸。」 贺光徊眼睛眯起来,非常认真地替贺蕴解释:「人小崽只是活泼了一点,不算闹。他奶奶亲自认证过的,很像他老爸。那除非他老爸也在闹我,不然就不算。」 「噗……」秦书炀语塞,想想又气乐了,「行,不算闹。」 他点燃最后一根仙女棒,问贺光徊:「最后一个愿望呢?」 贺光徊安静地闭上眼睛,他握着秦书炀的手,一字一句道:「希望炀炀虚的所有愿望我都可以做到,特别是最后一条。」 他在秦书炀的圈揽中艰难地转过身,不再看正在燃放的烟花,而是用尽从医院里学来的本事跪在秦书炀怀里抱住秦书炀。 缱绻的亲吻中,烟花烧完最后一点。 贺光徊嘴上带着水光,显得他嘴唇异常漂亮动人。 他捧着秦书炀的脸说:「如果许愿神能让我有第四个愿望的话,我希望无论以后我生病还是受伤,炀炀都不要自责。他做得很好,是全天下最疼我的人,我不希望他难过。」 第43章 「孩儿们, 出来喝奶,喝完刷牙睡觉了。」秦书炀端着两杯牛奶从厨房里出来放在茶几上。 儿童房里应答了一声,可迟迟没听见出来的脚步声。秦书炀又拍了两下手催促道:「快点, 老爸要开个家庭会议。」 房间里终于有了该有的动静, 贺蕴脆脆地回应道:「来啦!」 秦书炀正经起来性子有点急, 半开玩笑半催说:「贺小蕴跑快点,贺小光不着急慢慢走……」 在欢快的脚步声朝他跑过来之际, 他顿了一下, 又改口道:「算了, 贺小光在那站着不动, 我过来。」 房间里传来声轻笑,贺光徊柔声对贺蕴说:「跑慢点。」 转眼贺蕴已经跑了出来,和秦书炀擦肩而过。秦书炀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 「小蕴用那个蓝色的杯子,别拿错了。」 房间里一地的摺纸, 儿童剪刀和胶棒散落在地上。 贺光徊堪堪才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 身形都还有点不稳。 秦书炀把地上的东西用脚顺开, 稳稳扶着贺光徊往外走。他贴着贺光徊耳朵小声问:「今晚闹你没?」 「我就陪着玩会能闹我什么?」贺光徊拍拍秦书炀的手背让他放心。 走到客厅,贺蕴杯里的甜牛奶一口都没动,小崽子捧着牛奶杯乖乖坐沙发上,坐得还挺板正。 见他一口没动, 贺光徊微微皱着眉问秦书炀:「你是不是又给小蕴用开水沖的奶?」 一分神,贺光徊就走得更不稳, 拖在后面的那条腿怎么都没法提起来跟上。前面还急吼吼的,这会秦书炀倒耐心起来, 也不催贺光徊,只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状地解释:「哪有, 同样的错我会犯两次吗?」 前天秦书炀用开水给沖的奶。 贺蕴吃东西习惯还不太好,嘴急。嗦进嘴那一口差点没给孩子烫坏。贺光徊心疼惨了,睡前都还在埋汰秦书炀脑壳有包。 贺蕴也忙着解释:「一点都不烫,不过小蕴要等爸爸过来,和爸爸一起喝。」 转过眼贺光徊见贺蕴端吸管杯端得稳稳噹噹,贺光徊放心不少。他把心思拢了拢专注在自己脚步上,拖在后面的左腿才稍微往前蹭了一点。 秦书炀把贺光徊扶到沙发上坐好,替他把靠垫放到腰后靠好,又扯过一条绒毯盖在贺光徊腿上。等这些都弄好,秦书炀才把牛奶递到贺光徊手里。 牛奶杯温温的,握在手里取暖刚合适,秦书炀挑着眉问贺光徊:「你看我说什么了?今天水温刚好四十五度,一度不差好吧。」 贺光徊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合适,顾不上把唇周的奶弄干净,贺光徊顶着一点白鬍子夸道:「炀炀做得真好,越来越有爸爸样了。」 「老爸最好啦!」贺蕴更夸张,嘴一圈都是白的,下巴上都沾了一点。 秦书炀把纸巾递给他俩,自己没起身,盘腿坐在地毯上把手伸进毯子下面替贺光徊揉着腿。 他脸色沉下去几分,清清嗓子后开口:「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沙发上爷俩异口同声回答:「特别好。」 秦书炀点点头,手里动作没停下,嘴上也没闲着:「年现在也过了,是不是该收收心了?」 贺蕴没明白什么意思,没吭声,眨巴着眼睛和贺光徊一起看着秦书炀。 「下周一老爸就要回工地了,以后家里大多数情况只有你们俩。所以,」秦书炀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抬起头皱着一点眉,很认真地说:「老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俩,耳朵都给我竖起来。」 贺光徊眼睫往下垂,神情不太自然,很轻易就能捕捉到他眼底的歉疚和不安。 秦书炀按了下他膝盖,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放松一点。 「现在年才刚刚过完,家政中介那边还没有人接单。爸爸白天也要去出版社那边,这么一来白天都不会有人在家,小蕴你就不能玩太晚,得早点睡。早上跟着爸爸一起出门,让司机叔叔把你送到奶奶、阿婆家里,让奶奶或者阿婆陪你玩给你弄吃的,晚上等爸爸下班去接你。这个决定你同意吗?」 第93页 秦书炀看着贺蕴,语气里没太多商量的余地。他正经起来很有范儿,平时在单位开会的时候都少有人提出异议,更别说现在面对他的是个不满四岁的小崽子。 小崽子不敢有别的意见,抓着贺光徊的衣摆,憷憷地点点头。答好的那一声听着像是要哭一样,眼泪倒是没掉下来,但嘴巴已经瘪着了。 贺光徊揉揉贺蕴的后背,微微弯下腰哄道:「爸爸也不是天天都要去出版社,如果爸爸不去出版社那天爸爸就哪里都不去,在家陪我们宝贝好不好?」 贺蕴吸了下鼻子,扭身就往贺光徊怀里钻。他忌惮秦书炀,也不敢直接整个身体都压贺光徊身上,只敢抱着贺光徊胳膊把脸埋进去,留半个圆熘熘的后脑勺给秦书炀。 「乖,没事的,阿婆家附近有个儿童乐园,爸爸在里面充了卡。你过去那边上午和阿婆玩你的摺纸游戏,下午让阿公带你去那个游乐园。等你玩回来爸爸就下班了,爸爸保证一下班就来接你好不好?」 贺光徊脸贴在儿子的额头上,抬手轻轻拍着贺蕴的后背。他的手心被牛奶杯捂得烫烫的,细长的手指轻拍在贺蕴背上。 贺蕴在温暖的手掌下贪恋地抱着贺光徊,过了好一会才吸着鼻子喃喃道:「那你不要忘了来接我……」 小孩还没太多时间观念,嘴噘着绞尽脑汁想了个时间,「那你每天十八点半就来接我。」 说着,伸出小拇指在贺光徊脸上晃了晃,「拉钩。」 贺光徊笑着点点头,他伸出小拇指,勾住贺蕴的小手,「好,爸爸保证每天十八点半的时候一定来接你。」 「淘气鬼……」秦书炀噙着一点点笑意往贺蕴脸上捏了一下,挑着眉问他:「这下满意了?」 贺蕴又把头埋进贺光徊臂弯里,圆滚滚的后脑勺上一撮翘起来的头髮晃悠悠的,叛逆极了。 秦书炀才不管他,继续颁布下一条决议,「还是因为没有保姆上户这个原因,老爸争取每周都回来一趟打扫卫生,但老爸没有在家的这段时间,贺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不要什么事情都叫爸爸,听见没?」 贺蕴还是不吭声,那撮叛逆的头髮被摇头的动作带得晃出虚影。 秦书炀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压着性子拽了下贺蕴,「我记得我跟你讲过吧,爸爸腿疼,走路很不方便,如果你的玩具乱扔会绊倒爸爸。但你今天还是把玩具、剪刀和胶棒扔了一地。今天我在家,我能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那过两天我不在家怎么办?绊到爸爸怎么办?」 贺蕴甩了甩手,不想秦书炀这么抓着他。 小崽心里难受坏了,从老爸开口到现在说的话没一句是他喜欢的。 「贺蕴,老爸在和你讲话,你不要觉得不看我这些话就可以当我没讲。」被拍了两巴掌在手背上,虽然不疼,也足够令秦书炀恼火,说话声比先前要严肃好几个度。 贺蕴委屈地哭了起来,更加不愿转过脸来直面秦书炀。 背对着秦书炀,贺蕴心里急,甩手的动作毫无章法,小拳头没分寸地打在了贺光徊肚子上。 「呜呜呜,不要!」贺蕴没留心贺光徊那声倒抽,自己正伤心呢,根本顾不上别人,直接不管不顾地爬到了贺光徊身上,肉乎乎的小腿整个跪在贺光徊腿上。 客厅里迸发出很兇的一声叫唤,下一秒贺蕴就被整个提起来重重放在地上。 贺光徊整张脸都白了,一下说不清到底是肚子更疼还是腿更疼。 秦书炀气得不轻,他扶着贺光徊重新坐稳,一点一点地摸索过贺光徊瘫软僵硬的左腿,确认没有大碍后转手不轻不重地在贺蕴屁股上给了两掌。 他拉过哭得更凶的贺蕴,双手固定住小崽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气问:「我前脚才说过爸爸腿疼,你后脚就压在爸爸腿上,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贺蕴仍旧在哭,根本回答不了秦书炀,只呜呜呜地哭着喊爸爸。 缓过劲儿来贺光徊够着一点身子伸手轻轻拍了拍秦书炀的肩膀,「炀炀别气,没事的,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也不行!」秦书炀转过头,怒气未减半分,连带着贺光徊也没讨到好,「每一次都说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你就不疼了?年初四那天把你弄摔了我有没有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 他把脸转过去,凑贺蕴很近,一点没有平时万事不上心的松快感,声音很沉训道:「我查五个数,如果你没办法静下来,那今晚你就自己在自己房间里够够地哭。我不会再心软同意你和我们一起睡,秦贺蕴,你考虑清楚,我说到做到。」 说完,秦书炀松开桎梏着贺蕴的手,小孩脚步虚浮立马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五、四、三……」 数到第二声的时候,贺蕴停了哭声,倒抽着仰起头来。他整个脸,连带着脖颈都是红的。 「先和爸爸说对不起。」秦书炀拉开贺蕴要揉眼睛的手,拿过桌上的纸巾替他擦一把脸,而后指挥道。 小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站了起来,哽咽着对贺光徊说:「爸爸……对不起……」 秦书炀生气贺光徊比谁都急,加上这会他自己胃还有点隐隐作痛,只能抬手揉揉贺蕴的头髮。 「过来。」秦书炀声音缓和了一点,他把贺蕴拉到自己面前,又问:「知道哪里做错了吗?」 第94页 贺蕴摇摇头,顿了一下又急忙点头。 他西瓜头这会被自己折腾得跟个鸟窝一样,脸上还挂着两大颗泪珠子,看起来委屈得不行。 看在还能止住哭闹的份上,秦书炀不和他计较,语气缓了下来,但仍旧板着脸。 「这段时间你很多次这么做,老爸都没有凶你,包括你玩太累在饭桌上闹觉踢了爸爸一下,我都没有说你什么。知道为什么吗?」 贺蕴摇摇头,眼睛一眨又掉了一颗好大的泪珠。 他一点都不笨,会看脸色得很,最近仗着家里人多没少任性。年初五那天逛商场逛累了,回来不吃饭非要睡觉,贺光徊抱着他哄都不管用,坐在儿童椅上小腿乱蹬,蹬到了贺光徊。 当时秦书炀脸色就很难看,但贺蕴没等来被训,只是在秦书炀带着愠怒的注视下乖乖拿起勺子吃完了整碗米饭。 下意识的,贺蕴以为秦书炀只是长得凶了一点,并不会真的生气。 哪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秦书炀抬手理着贺蕴的头髮,面色沉沉,声音也沉,「因为你还小,我是大人,我要允许你犯错,特别是饭桌上,你要吃东西,我不能因为你做错了就骂你害你消化不良肚子疼。但宝贝,你还小不能成为你一直犯错的理由你明白吗?」 贺蕴吸了吸鼻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被顺下来的刘海有点扎眼,贺蕴小嘴瘪着,眼睛红红的又开始掉眼泪。 秦书炀用手指拨了一下他的头髮,把他抱自己腿上开始讲道理:「把你接回家第二天,咱哥俩在房间里安家具的时候我就说过吧,爸爸腿疼,你不能总是带着他乱跑,也不能压着他腿。你记得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吗?」 贺蕴点点头。 那天他蹲在秦书炀面前,看着秦书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堆木板拼成一件件家具。那个上午他对秦书炀的崇拜值达到顶峰,秦书炀说什么他都嗯嗯嗯地点头答应。 自己还补充道:「我保证不会压着叔叔,如果叔叔腿疼,我就帮他唿唿。」 「那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贺蕴难为情地摇摇头。 秦书炀又扯了张纸,这次替贺蕴擦眼泪的动作轻了些,纸张和手指只是轻轻地拂过贺蕴的脸颊。 他问贺蕴:「再来说前面我说的事情,让你白天去奶奶、阿婆家是因为没有人照顾你,你自己在家不安全。你磕了碰了、肚子饿了,爸爸得多伤心?让你自己把东西收拾好,也是培养你的好习惯,你为什么觉得委屈不想听?」 安静下来琢磨琢磨,贺蕴也讲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觉得委屈。 他扒拉秦书炀的衣服,小声解释:「没不想听呢……」 「那你为什么哭?」 「因为老爸太兇啦……」 贺蕴把下巴抵在秦书炀肩膀上,有些不好意思,鼻音使得他声音有些模煳。肉嘟嘟的小手环在秦书炀脖颈上,手指捻着秦书炀后面的头髮,「你一凶,我心里就难受。」 秦书炀愣住。 他其实没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什么问题,被小孩这么一提醒,恍然觉得这场景和自己小时候那会没什么两样。 因为淘气伤了李淑娴的心,被秦兆丰结结实实餵了一顿竹笋炒肉。 后面回想起来,究竟为什么淘气已经忘了。只记得李淑娴每次问他和爸爸为什么不亲的时候,他想到的都是爸爸太兇了,所以不喜欢爸爸。 秦书炀学着贺光徊的动作,宽大的手掌拍着儿子的背,轻声说:「那老爸和你先道歉,我以后会尽量耐心地和你讲。但你也要保证,在老爸工作的时候乖乖做到上面这两条,不淘气,不闹爸爸,这样行吗?」 小崽趴在父亲的肩上,肩膀抽了抽,又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 第44章 秦书炀回项目地的第二天贺光徊就要开始工作, 小崽每天雷打不动地被送到李淑娴那,晚上再被贺光徊接回家。 其实一开始想着不用那么麻烦的,李淑娴想的是直接送她那里她帮着带, 等周五秦书炀回来他们两口子再来接孩子也成。 但小孩怎么都不听, 送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太阳还没落山就吵着要爸爸。贺光徊还在工作就接到了不下五个电话, 电话那边崽儿哭得嗓子都哑了,一抽一抽地问贺光徊什么时候去接他。 最后那通电话贺蕴怎么都不愿意挂断, 搞得贺光徊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哄他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下班要站起身来贺光徊实在没办法, 稍微狠了狠心才把电话挂掉。 小孩子太粘人, 根本没法把他交给谁带。贺光徊只能每天往李淑娴那跑两趟, 晚上那趟顺带解决自己的晚饭,爷俩吃完饭再一起回家。 贺光徊能感觉到贺蕴那么粘人不单单是骤然和两位夫妻分开,更多还是那天晚上被秦书炀训那一顿的原因。即便秦书炀后面立马就道歉了, 但孩子年龄始终太小,他没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明白父亲的怒气究竟从何而起。 明天就是周五, 秦书炀下午一点就会回来。贺光徊没去出版社, 在家陪着贺蕴。 傍晚时分仗着在一楼不会有扰民的风险, 贺光徊推着一把椅子进厨房,学着网上的教程用筷子夹了一大盘蝴蝶形状的面片给贺蕴混着清炖牛肉煮了锅牛肉面片汤。 做这些小玩意儿他耐心极好,面粉里还加了蔬果汁。煮出来的蝴蝶面先不说味道好不好,至少卖相很棒, 五颜六色的,一看就是小孩会喜欢的吃食。 第95页 汤碗有点烫, 贺光徊没法抬到饭厅。 只能把贺蕴的儿童餐椅也推进厨房,爷俩并排坐在料理台前。 贺光徊第一次做这个, 心里没底,偏着头问贺蕴:「好吃吗乖乖?」 贺蕴把嘴巴里的面片咽干净, 眼神里闪动着一点侷促回答道:「好吃。」 贺光徊放下心,摸摸小崽的头说:「抱歉,爸爸不太方便,只能让我们乖乖坐厨房里吃东西了。」 贺蕴对家具物件还没特别深的认知,小孩心里只觉得在哪不是吃。他确实饿了,这会能吃到东西就已经蛮开心,握着儿童小勺晃晃脑袋和贺光徊说没关系。 饭吃一半,贺光徊装作漫不经心地向贺蕴提明天老爸就要回家了,想不想让老爸去接他。话音将落,他明显地看到贺蕴抖了一下,蝴蝶面从勺子上抖落,掉在贺蕴的小围兜里。 「想爸爸来接呢……」贺蕴握着小勺头垂得低低的,说话声也开始委屈。 贺光徊故作惊讶问他:「为什么呀?你都一周多没见着老爸了,不想老爸吗?」 厨房里陷入沉默,贺蕴抠着勺子上的小熊眼珠,嘴巴噘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闷声说:「老爸不喜欢我……我惹老爸生气……」 横向对比同龄孩子,贺蕴其实非常乖。秦书炀口中所说的那些「坏毛病」一小半归咎于孩子还太小,习惯还没养成,剩下另一大半贺光徊甚至觉得完全属于无妄之灾。 如果自己腿部的肌肉没有萎缩僵化,那么小孩再怎么压都不会疼,贺蕴也就不用无故被训。 就像今天,明明几步开外就有一张宽敞的饭桌,可就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孩子只能跟着挤在料理台前。 「没有……」贺光徊心里一阵一阵的刺疼,连带着胃部也开始坠着坠着的疼。 还剩大半碗面片汤,贺光徊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偏过一点身体接过贺蕴的勺子舀起来一点牛肉粒餵到贺蕴嘴边,「老爸没有讨厌小蕴,小蕴很乖,老爸很喜欢小蕴的。」 他眼神真切,对着贺蕴圆圆的眼睛丝毫不躲闪,哄着贺蕴把牛肉吞掉。 小孩在乖乖吃饭,贺光徊就有了和他谈心的机会。 他一边餵贺蕴吃东西,一边循循善诱问:「如果老爸不喜欢你,他为什么还给你买玩具对不对?过年那段时间,乖乖你忘了吗?每天都是老爸帮你洗澡的。你舌头被烫到那天,老爸睡前都还在和你讲对不起,还记得吗?」 贺蕴嘴里塞着肉粒、面片,没法说话,只眼睛有点儿红,鼻头也红,像个小兔子一样委委屈屈地点点头。 「可我惹老爸生气了,老爸就不喜欢了。那天他好兇,我都哭了,他还很兇。」贺蕴把东西咽完,还是忍不住反驳。挺挺的小鼻子皱出来几道纹路,十分记仇。 「不是的。」贺光徊又重申一遍,他捂住自己坠痛的腹部,又伸手摸了摸贺蕴的小肚子,勉强笑了下,问贺蕴:「你要不要爸爸告诉你一个秘密?」 贺蕴手摸着贺光徊冰凉的手背,迟疑几秒后点点头。 —— 当秦书炀敲开门,贺蕴已经背着小书包站在门口。 好像早知道秦书炀会来一样,秦书炀一打开门,贺蕴就扬着双臂,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老爸。 秦书炀有点惊讶,瞬间惊讶又变成了喜悦。忙了一个多星期,开门就能听见小崽嗲嗲地喊老爸,很多疲倦能瞬间消散一半。 他抱起贺蕴,捏了捏贺蕴的小脸,「你知道今天是我来接你?」 贺蕴勾着秦书炀的脖颈,使劲儿地点点头:「爸爸说啦,说今天是老爸来接小蕴,让小蕴乖乖等着老爸来。」 秦书炀心有点沉,立马明白怎么回事,刚刚还挺亮的双眼瞬间淡下去一点,匆匆和父母打了个招唿就抱着孩子往楼下走。 在楼道里秦书炀问贺蕴:「那爸爸有没有和你说他为什么不来?」 贺蕴摇摇头,他冷不丁反问秦书炀:「老爸,你现在肚子里的小猫还饿吗?」 「嗯?」秦书炀没听明白,刚刚满脑子都是贺光徊讲他不舒服懒得走动,让他回市里的时候顺道把贺蕴接回来。 下意识秦书炀以为是他们爷俩串通好的,就差一丁点儿就要回家和贺光徊算帐。 如果不是这句令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贺蕴扭扭身子,让秦书炀把他放下来。等他站稳在台阶上时,他又往上爬了一级台阶,肉乎乎的小手覆秦书炀肚子上摸了摸,又把耳朵贴在秦书炀肚子上,一边摸一边小声说:「小猫小猫,我现在很喜欢老爸,你别饿了,吃饱一点哦。」 秦书炀被贺蕴一番动作弄得杵在原地,傻愣着不知道怎么回应。 他迟钝地抬手揉了揉贺蕴的头髮,磕磕绊绊问他:「你这是干嘛呢?」 贺蕴抱着秦书炀的大腿,仰着头对秦书炀说:「爸爸说……老爸肚子里有一只兇巴巴的小猫。如果我不乖不爱老爸,小猫就会吃不饱。小猫吃不饱,老爸就会肚子痛,然后老爸就会生气。老爸,你那天肚子一定很痛对吗?」 秦书炀怔然,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一样,什么滋味儿都有点儿。他蹲下身拉住贺蕴,手盖在刚刚贺蕴摸过的地方,言语颤颤。 「那……乖乖你肚子里的小猫这几天饿吗?」 贺蕴摇摇头,「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啊,昨天爸爸还给我做了很好吃的面片片。我全都吃完了。」 第96页 「小馋鬼……」秦书炀被贺蕴发散的思维逗笑,捏着他脸问:「那爸爸吃了多少?」 贺蕴一五一十地交代:「爸爸剩了很多,他这个礼拜都只吃了一点。但他把小蕴的奶糖都吃完啦。」 他又问秦书炀:「那爸爸你的小猫今天还饿吗?」 秦书炀吸了下鼻子,也很明显地摇头:「不饿了,其实老爸的小猫一直都不饿。老爸的小猫那天是察觉到爸爸肚子里的小猫很饿,所以以为自己饿了。」 他将贺蕴抱下楼,轻声说:「老爸……主要是心疼爸爸,你懂吗?」 小肉胳膊攀在秦书炀脖颈上,小圆脑袋摇了摇,满身都是暖烘烘的奶香。 「因为爸爸实在太疼你了,所以就算他肚子里的小猫饿了,他也会忍着不告诉你。他不想你担心、难过。」 贺蕴直起一点身子,满脸的不可置信,惊唿道:「那爸爸得多难受?他很疼吗?」 秦书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儿子说的对,爸爸平时已经很难受了,所以你一闹他就更难受。老爸不想他这么难受。」 暮色下,小崽重新趴在秦书炀的肩头,下巴抵着秦书炀的肩膀,他抹了下眼眶,觉得鼻子酸酸的。 「我不想爸爸难受。」 ——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贺光徊没睁眼,只把盖在身上的绒毯往上拉了一点,挡住了从外面斜射进来的灯光。 床的另一侧往下压下去一点,下一秒一只温暖干燥的手伸了过来,盖在他腹部。 贺光徊顺着搭了上去,两个人的戒指抵在一起,相互蹭了蹭。 「炀炀……」贺光徊喃喃应了声,眼睛仍旧闭着,不好说是梦话还是真的知道秦书炀回来了。 秦书炀鼻尖抵着贺光徊耳后的髮丝嗅了嗅,手没停,替贺光徊揉着腹部。贺光徊身上冰冰凉凉的,随摸哪里都像一块放在展柜里的玉,一点正常的温度都不带。 秦书炀:「不舒服?」 贺光徊动了下,轻声否认:「没,就是累了。最近天天往外跑,一忙就是一整天,有点吃不消。」 秦书炀又点了下头,捻捻贺光徊的手指,「没事,这会老公回来了,给我小猫弄吃的。做好了我端进来,保证不让我们小猫累着。」 第45章 感觉到有人捏了捏自己耳朵, 贺光徊醒来了过来。昨晚没睡好,他这会不想睁开眼睛。但捏耳朵这个动作实在太熟悉,他又瞬间将眼睛睁开, 毕竟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起床。 蓦的清醒, 脑子和身体还没适应, 瞬间眼睛面前全是发亮的星星点点。 刚刚捻着他耳朵的那只手覆盖住他双眼。 「不着急,缓缓。」秦书炀手托着贺光徊的后脑勺将他带回到枕头上, 覆在他眼前的那只手轻柔地按着他的太阳穴。 他问:「怎么这么急?」 贺光徊慢慢蜷着身子往秦书炀怀里钻, 手自然而然地圈住秦书炀。他手脚都凉, 指尖触碰到秦书炀皮肤的时候秦书炀抽了口凉气, 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搓了搓。 「怎么盖那么厚的被子还这么凉?」 习惯了,头天进被窝前贺光徊都会把自己洗得暖烘烘的,第二天醒过来都这样。手还好一点, 双腿和两块冰差不离多少。 这会缓过来不少,他挪进秦书炀的臂弯里哑声问秦书炀:「你几点回来的?」 「嗯……」秦书炀想了好一会, 笑着回答:「忘了。」 然后轻轻揉揉贺光徊的头髮, 往他脑门上亲了一下。 「就记得我到家的时候你和儿子都睡着了, 还睡挺香。」 昨晚以为秦书炀回不来,贺光徊没多少过周末的兴致,早早就让保姆带着贺蕴洗澡,等保姆离开他就带着贺蕴进房间睡觉了。 贺光徊舒展四肢神了个懒腰, 无视掉因为肢体舒展又开始突突突跳的左腿,懒散又小声地抱怨:「早知道你回来我就等你了。」 他脸色有点白, 衬得头髮又黑又软,伸懒腰的时候眼睛半眯着, 很像一只小猫。弄得秦书炀心里痒, 但不行, 今天要去医院。 秦书炀挪开了一点,顿了下还是没忍住,俯身往贺光徊嘴巴上亲了一下。 「就算我回来也不用等我,就踏踏实实睡你的。」他碰了碰刚刚亲过的地方。距离太近,贺光徊能看得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反正我总会回来,回来了就能抱着你睡。」 听太多秦书炀讲的情话,贺光徊以为自己可以免疫。不想还是会在秦书炀每次顺口说一句什么的时候,觉得心里那汪小池塘上又软软飘落下来一片花瓣。 这下彻底醒了,身体已经缓过来。他抬手搂住秦书炀,够着身子压过去。 刚亲没几秒,秦书炀就轻轻抵住他胸膛,指腹抹掉贺光徊唇上的水光。 「不行,宝贝儿。今早咱们得去医院。」 贺光徊怔了一下,随即抿起嘴,眼里的光芒瞬间消散。颓颓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瞪了秦书炀一眼。 秦书炀也难受,没好气地笑出声,又捏了下贺光徊的脸蛋,「今晚,你等今晚的。」 「今晚没劲!」贺光徊拍掉秦书炀凑过来的手,不乐意地把头转了过去,彻底不再看秦书炀。 秦书炀没气,讨好地凑到贺光徊面前,用下巴上的青茬蹭他的脸,故作神秘小声讲:「没想到吧?我有四天假呢,肯定能等到你有劲儿的时候。」 第97页 老婆好哄就一点好处,不管前一秒怎么气,听见自己想听到的立马就能气消一半儿。贺光徊转过头来,眼尾和眉梢又提起来一些。 「真的?」 秦书炀已经仨礼拜没回来了,也就月头的时候保姆上户时他回来了一趟。还风风火火的,叮嘱了保姆一些注意事项后饭都没来得及吃又走了。 其实贺光徊最近犯春困,上课之余出版社那边的活儿还没干完,每天累得陪贺蕴玩游戏都觉得累。只是太久没见到秦书炀了,实在是太想了。 就算不做,就抱着睡一夜他都很满足。 「真的,不骗你,骗你我是小狗。」秦书炀理了理贺光徊垂下来快要扎到眼睛的刘海,略带倒刺的指缘刺刺的,是贺光徊最熟悉最想念的触感。 见贺光徊开心起来,秦书炀才坐起来,「好了,听话么么,再不去医院赶不及了。我刚刚看了,阿姨今天做了你很喜欢吃的小馄饨,她亲手包的,起来吃点儿。」 档案已经转到了市一院,前几个月大多数都是汪如芸和贺求真陪着去的。 其实锻鍊方案和二院的没太多区别,还是那几个项目,只是一院这边更注重病人的肢体运动能力。在合理的范围内这边的康復师希望贺光徊尽可能多的掌握自理能力,所以会教给贺光徊很多自我防护的动作。 但身体条件摆在这,有些动作贺光徊就是做得不好,一上午都在反覆摔,反覆失败。 这种事情太常见,他还在二院的时候练习怎么蹲起来就这样。但贺家夫妻俩接受不了,特别才陪着贺光徊復建的那阵。好几次打开復建室的玻璃门冲进来。 他们打断復建过程,也打散贺光徊的积极性。 以至于后面一提到要去医院,哪怕只是再常见不过的查体开药,贺光徊也会一拖再拖,然后再被不情不愿地扶上车。 今天就还好,今天秦书炀陪着,无论贺光徊摔在训练床上多少次,转过头朝秦书炀看过去,他眼里都是鼓励的神情。 唯一一次打断復建过程,还是他发现贺光徊嘴唇有点干,抱着水壶进来餵贺光徊喝水。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即便贺光徊累到结束训练是秦书炀抱着出的训练室,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贺光徊的好心情。 后面把他放进车里时,贺光徊还颤巍巍地抬起手臂勾住秦书炀的脖颈亲了一下。 「我炀炀真好。」刚锻鍊完,贺光徊颧周红通通的,讲话的时候没匀过气来,连说带喘的。但语气就是很得意,也不知道在和谁炫耀。 到家的时候刚下车,秦书炀和贺光徊就听到从家里传来了震天响得到哭声。 已经顺利入院的贺蕴还是爱哭,嗓门还比以前大,不晓得幼儿园里老师是怎么忍得了他的。 秦书炀下意识就把脸拉得老长,偏过头去贺光徊也是满脸无奈,两个人相视一笑,一点没办法地摇摇头。 「走快点吧,再慢邻居家要过来投诉了。」贺光徊抬手推了一下秦书炀。他在康復医院折腾一上午,这会没多少力气能走得快,得秦书炀扶稳点。 虽说走快点,但他脚步虚,就算秦书炀扶得再稳也走得很慢,踉踉跄跄的,秦书炀都觉得要是自己松手贺光徊肯定要摔下去。 打开防盗门,果然是贺蕴在哭。 听到门口的动静,小鬼早就跑到了门口,门一才打开就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贺光徊的大腿。 估计是抱到了大腿,他哭得更凶了。 他整张脸都埋在贺光徊的大腿上,一点没注意到贺光徊没站稳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呜呜呜爸爸,呜呜呜呜哇哇哇哇爸爸……」 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眼泡肿得都看不到原本双眼皮的样子,用大碗罩着剪的瓜皮刘海也早就揉乱了。 贺光徊被秦书炀扶稳站住,终于能腾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抬高一点揉了揉贺蕴的头髮。 他低头看着儿子安抚道:「儿子乖,你先松手,让爸爸换鞋好不好?爸爸快站不住了。」 贺蕴哭得正起劲,一点话都听不进去,胖胖的胳膊只松开了一瞬间又立马抱得很紧,估计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不然不会哭得那么凶。 对比起贺光徊的好脾气,秦书炀就没那么多耐性了。贺光徊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是真的没那么大力气再站得住,他只能弯腰一把将贺蕴抱了起来,玩笑似地拍了下贺蕴的后背,「来,跟老爸说,怎么哭成这样了?」 粘人的小糰子被强制抱开,贺光徊终于可以撑着鞋柜慢慢坐到换鞋凳上。 他微微喘了几口气,然后才慢慢弯下腰拿过鞋柜旁放着的鞋拔子帮自己把鞋子换了。 贺光徊一时半会也懒得爬起来,索性就靠着墙壁看着不远处的秦书炀压着性子哄哇哇大哭的贺蕴。 小奶糰子哭得满脸通红,一只手擦着掉下来的金豆豆,一只手指着地上摔坏了的小汽车。 「婆婆带我去小公园玩呜呜呜,有别的小朋友要和我玩小车车,可是他把我的小车车摔坏了呜呜呜呜,我的小车车呜呜呜,爸爸新给我买的小车车呜呜呜。」 秦书炀顺着贺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上上次回来全家一起去逛超市给他买的。 小鬼最近喜欢得不行,电话里贺光徊提过,说是连洗澡都要带去浴室玩一会。 第98页 保姆一边解下套在袖子上的袖套,一边解释道:「今天你们走了以后我带他去小花园那玩,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不小心把他玩具弄坏了,对方大人也赔钱了,钱我放茶几上。就是不晓得怎么的,一直哄不好,哭好久了。」 说着也凑到贺蕴面前揉着贺蕴的头髮安慰道:「莫哭了嘛,你爸爸都回来了撒,一哈儿让你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秦书炀远远看到放在茶几上的几十块零钱,他朝着保姆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了,示意保姆可以下班了。然后又不停地拍着儿子的背哄着,大人虽然没办法理解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哭的,但终归是自己儿子,只能耐着性子安慰着。 他主要是怕自己安慰不好,贺蕴又跑去烦贺光徊,还是得尽力地让贺蕴止了哭声,让贺光徊休息一下。 可秦书炀不怎么会哄孩子,平时还好,还能陪着玩会儿,但一哭起来他自己也没辙。只能笨拙地安慰道:「好了,不哭了。坏了就坏了,男孩子怎么能一直哭呢对不对?」 正在伤心处的小崽哄起来有点困难,好半天都还在抽噎,肉乎乎的胳膊抓着秦书炀的衣服不放,想想又哭两声。 只不过因为爸爸已经回来了,心里多少好过一点哭声比先前小了很多。干嚎了几声后终于停了下来,扒着秦书炀的肩膀不放,噘着小嘴朝门口玄关处喊了几声爸爸。 他眨巴几下眼睛,孩童睫毛又密又长,被眼泪裹成了一簇一簇的形状,亮晶晶的。 贺蕴仰着头,还抽抽噎噎的。他看到坐在换鞋凳上的贺光徊朝他温柔地笑了下,还是没忍住挣脱掉秦书炀,小腿噔噔噔跑挺快,一头扎进贺光徊怀里,又小声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问:「可是我的小车车怎么办呀?爸爸呜呜呜……」 秦书炀彻底没办法了,他无奈地转过头看着贺光徊,满脸写着救救我三个字。 贺光徊笑了下,低头用脚把拖鞋顺道脚边,然后略带僵硬地抬起来一点腿把脚塞进拖鞋里。 他撑着换鞋凳站了起来,一边拿过手杖一边对贺蕴说:「乖,不哭了,我们去客厅。」 摊开手掌,贺蕴小手手心还有点污渍,估计在楼下小公园就开始哭了,就算回到家了也在心疼自己小汽车,都没来得及洗手。 贺光徊不方便往下蹲,只能努力地弯着腰对贺蕴说:「你先去洗手,等回来爸爸陪你一起先折一个小车车,等明天我们再重新去买一辆一模一样的小车车好吗?」 贺蕴吸了吸鼻子,还仍旧委屈着,贺光徊抬手在贺蕴的脸上抹了下,言语里满是温柔:「哭得脸都花了,好了嘛,不哭了。等爸爸休息一会,晚上出门散步的时候让老爸再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贺光徊揉着小崽脸,抬起头对上秦书炀的视线。 心被填得饱满,对小孩说的话也特坚定,「老爸回来了,我们乖乖要什么都有。」 贺蕴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哭了,在贺光徊和秦书炀他们进门后他的哭声就少了很多。先前只有保姆在小孩子没什么安全感才会觉得格外的委屈,现在再双亲的安慰下明显已经好了很多。 只不过还是又吸了好几下鼻子,小嘴巴向下瘪着,不情不愿地松开贺光徊的手,被秦书炀牵着走进卫生间干干净净地洗了手擦了脸,还理了理他的头髮。 等他从卫生间干干净净地走出来时,贺光徊已经坐在了茶几前,桌上还放着一本摺纸书和几张儿童专用的摺纸。 孩童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他被贺光徊抱在怀里,照着书上的教程折了几个小物件,先前还哭得不能自已,现在已经笑了起来,只不过眼泡还是有点肿,有点另类的可爱和滑稽。 哭过后的小崽子体力也到了极限,缩在贺光徊怀里没一会就眼睛一眨一眨的,都不需要讲什么睡前故事,自己就慢慢犯起了困。 他小声地喊了贺光徊几声爸爸,每一声都比前一声小,最后变成了梦中呓语。 好了,这个时间点睡着,晚饭也泡汤了,饭后散步也没了,就更别说今晚雷打不动的练琴。 贺光徊没忍心弄醒贺蕴,只没好气又宠溺地轻轻「敲」了下贺蕴的额角,无声地骂道:「狗崽崽……」 然后抬头压着嗓子对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秦书炀说道:「来把你儿子抱房里睡去。」 灶上炖着汤,其他小菜保姆都已经炒好了,秦书炀把灶火关到最小,利索地洗干净手后从厨房里钻出来绕到客厅从贺光徊的怀里把贺蕴抱了起来。 估摸着这段时间是长了点身体,贺蕴身量比去年刚接回来那会要沉一些,已经有点压手。秦书炀抱起他来的时候没忍住「嚯」了一声,吐槽了句「这哪是狗崽崽,这明明是猪崽崽。」 贺光徊瞪了他一眼,声音还是小,「胖点还不好?去年刚回来那会瘦得那么厉害我还担心呢。」 贺蕴压在他身上的时间太久,他这会腿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些僵硬的肌肉怎么按都是硬邦邦的,手掌所及之处一片直击灵魂的酸痛。 可能是抖得太难受,贺光徊只能整个上半身俯下去压在自己腿上。 虽然作用没多大,但聊胜于无,好歹有个心理作用。 他抬眼看了看秦书炀怀里的贺蕴,又看了看秦书炀。小孩肉嘟嘟的脸像蜡笔小新一样,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可爱极了。 第99页 不过预防针还是要提前打,他对秦书炀说:「这个点睡觉,等晚上他肯定又睡不着了,你今晚睡前故事怕是要讲两个小时,别到时候他还没睡着,你哄睡把自己哄睡着了。」 这种事情发生过无数次,但秦书炀每次都嘴硬,就连现在都和往常每一次那样反驳道:「咋可能?我今晚肯定把他哄睡着了我都还精神百倍好吧?」 —— 贺光徊想的一点都没错,贺蕴九点多的时候突然醒了,等吃了点东西洗了澡更是精神得不行,在他床上蹦来蹦去怎么都不肯躺下来。 不仅不肯躺下来,还把自己的两辆飞机玩具也搬上床,死乞白赖地央着贺光徊和他玩飞机大战游戏。 平时都是贺光徊给他讲睡前故事,所以贺蕴也理所应当地觉得今晚该贺光徊陪他。可今天贺光徊被康復理疗折腾得 一点力气都没有,走路都困难怎么可能还有力气陪着儿子闹这一阵。 这份艰巨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秦书炀肩上。 一点都不容儿子拒绝和商量,秦书炀一把将贺蕴扛起来,爷俩出了主卧,不一会儿童房那边就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关门前他对着站在门口满脸疲惫的贺光徊说:「么么,你赶紧睡嘛,我马上回来。」 隔着一道房门,贺蕴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传来,贺光徊不用看都能想像得到贺蕴的神态。 小傢伙应该是中气十足的,甚至还小脸皱成一团,叉着腰站在他的小床上对着秦书炀说:「我要和爸爸睡!」 秦书炀也幼稚,站在床前,也叉着腰对贺蕴说:「那是我和你爸爸的房间,你自己没有房间吗?谁家小孩上幼儿园还要和爸爸睡的?你敢和小朋友说你不敢自己睡吗?」 两个房间就挨在一起,贺光徊掀开被子撑着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把轻轻掩住的房门打开,又一瘸一拐地爬上床。这样儿童房的玩闹声就可以传进来,即便他只能躺在床上也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父子俩的声音。 贺蕴是真的能闹,笑声不绝断地从隔壁传来,间插着几句「你耍赖,都不是这么玩的。」 小孩子的笑声,玩具和玩具的碰撞声,还有秦书炀轻松的玩笑声不停地从儿童房传出来,然后填满家里的每一个缝隙。 贺光徊随手翻着杂志,但心思一点都没停留在杂志上,反而无时无刻不被隔壁吸引。 这本是从儿子接到家后每一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但贺光徊突然就鼻子酸了起来。 像被人闷闷打了一拳,鼻子酸得他觉得鼻尖会疼。 傍晚的时候贺蕴缩在他怀里,照着教程折他的小车子。 有个步骤特别难,以四岁小孩的手指来说,这个步骤的精细程度已经超过了贺蕴可以完成的难度。 那会贺蕴还没完全开心起来,说话间还带着好重的鼻音,抽噎着抬头喊了声爸爸,然后把摺纸递到贺光徊脸面前。 贺光徊盯着那张摺纸好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后抬手把摺纸往儿子面前推了下,他耐心地引导儿子:「小蕴你自己耐下心来,你肯定可以的,爸爸看着你折,嗯?」 今早训练得用力,先前被秦书炀抱着的时候他都勾不住秦书炀的脖颈,这会也自然无法抬起来和贺蕴一起完成摺纸游戏。 最终那辆小汽车还是折好了,可是因为最后几个步骤他和贺蕴一个做不了一个做不好,那辆小汽车被折得歪歪扭扭。 贺蕴睡着后那辆小汽车就被随意地扔在茶几上,远远看过去都没个小汽车的样子,就是一个纸糰子。 贺光徊每次无意间瞥见茶几上那团天蓝色的纸团都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将视线偏到别处。 说不上来,非要归结,应该算堵心。 贺光徊双臂双手的功能还在,准确来说到现在仍旧只有左腿退化严重。但即便只是这样都已经给他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极度容易疲乏的身体,还有锻鍊完后酸痛的周身,都让他感到沮丧。 隔壁终于玩累了,应该是贺蕴输了,小孩埋怨地嘟囔道:「老爸,你欺负我……」 满腔的不甘愿被这种小奶音说出来,听得贺光徊没忍住笑了下。 他的腿隔着被子跳了起来,杂志被抖落下床,贺光徊没办法够下身体去捡,也懒得再捡。 房间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剩秦书炀小声地念着故事,还有贺光徊自己因为痉挛而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突然,非常想念隔壁的秦书炀和贺蕴。 明明只隔着一堵墙,明明贺光徊出声喊一声,旁边房间里的两个人就会开口应他。 可是贺光徊却突然觉得他的丈夫和他的儿子离他好远。 第46章 踩着六月的尾巴, 出版社终于把样书寄给贺光徊。原本讲好贺光徊亲自过去拿的,但夏天雨水多路滑,前天他才摔了一跤, 这会秦书炀哪儿都不让他去, 只能让出版社用同城快递给送到家。 图书美编的美商非常在线, 装帧设计做得很漂亮。 贺光徊开心之余还有点儿难以表达的酸楚,看着里面的文字和图片, 恍惚间觉得他自己这十多年就在这本书里了。 「贺老师?」 贺光徊回过神来, 脸上重新挂上淡淡的一点笑应了声, 「样书我收到了, 正在看,你们装帧做得很好。」 第100页 编辑谦虚道:「没有,还要多亏您这边提供那么多资料, 这大半年辛苦了。稿费最近财务核算好后会尽快打到您的卡上,到时候会有人和您联繫的。」 「好, 你们也辛苦了。」 「不过……」编辑略带迟疑地开口, 「我们主编想问问, 您给我们的这些照片都是可以用的对么?我们能知道拍摄者是谁么?」 身后有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贺光徊回过头看了一眼,眉眼弯起来。 「不用担心,不会涉及什么纠纷。」他回答电话那边的问题, 另一只手自然地扣在圈在他肚子上的手臂上,「拍摄者是我爱人。」 挂断电话, 贺光徊就着秦书炀的手把消炎药塞嘴里,随随便便喝了点水就抱着书往里走。刚走出去一点, 又被秦书炀扯回来。 「去哪儿?」秦书炀扣住贺光徊,脸色不太好看, 「把水喝完。」 贺光徊抽了口气,有点头疼,倏然间也没觉得秦书炀在家是件特别好的事。 秦书炀回来这半个月,贺光徊肚子里就没空过。早晚一大杯牛奶,中间还各种点心和正餐。 从前天摔了一跤被送去医院里缝了一针开始,伴随着消炎药进他嘴里的还多了好几大杯水。 「能不喝了嚒?」贺光徊肩膀往下垮,耷拉着眼尾和秦书炀卖惨,「我觉得我肚子里全是水,走路都在晃荡。」 末了,贺光徊还小声补充一句,「本来走得就不稳,一晃我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声。」 秦书炀没听过这么形容自己的,没忍住笑了下,随即把贺光徊抱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投进沙发的怀抱。等贺光徊坐稳,秦书炀又把水杯端过来递到贺光徊嘴边。 「么么听话,」秦书炀浅色的眼睛盛着不允许贺光徊推诿的温柔,「医生说这药伤胃,不多喝水你肚子疼。」 他手用了点劲儿抵在贺光徊的后脑勺上,杯口碰碰贺光徊的嘴唇。不催贺光徊,但架势俨然在告诉贺光徊喝不完不可能放他走。 贺光徊没多少力气,抵抗没用,苦着脸把杯子里的水喝到见底。 等秦书炀把水杯放茶几上,手重新覆在贺光徊的腹部,又摆出那套温柔的阵仗时贺光徊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秦书炀手背上。 「医生说医生说医生说,你跟医生过算了。回来这半个月你讲多少遍『医生说』了?我说的我也没见你这么听过。」 秦书炀摸摸自己被打红的手背,没好气地笑了起来,他捏了一把贺光徊的腰,装很吃惊问:「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 贺光徊也没客气,抬手揪了下秦书炀耳朵,「那我今天说我要吃火锅,你就没听。」 秦书炀眼睛都瞪圆了,轻轻按了下贺光徊还贴着止血纱布的下巴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下巴底下还在发炎呢,你跟我说你要吃辣的。你干脆把我煮成火锅得了,把我拌着辣椒面涮你那红汤锅里,我也正好不用整天提心弔胆的。」 贺光徊吃痛讲不出来反驳的话,只语结白了秦书炀一眼。 他这次摔得不轻,下巴磕在了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外面缝了一针,口腔内壁也被自己咬破了,现在都还没办法吃太烫的东西。 因为嘴巴肿,他的腮帮子有点鼓起来,像个塞满果仁的仓鼠。即便气鼓鼓地翻白眼也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惹得秦书炀心软。 秦书炀将贺光徊抱起来横靠在沙发上,自己转身走进房间,再出来时拿着双不应该再夏天穿的厚袜子。 「这也太夸张了吧?」贺光徊是觉得脚凉着不舒服,但看见秦书炀拿着的那双绒袜又觉得没必要这么夸张。 秦书炀坐到沙发上,双腿盘起对着贺光徊,他拍拍自己腿示意贺光徊把脚搭上去。 见贺光徊迟迟未动,秦书炀开始优哉游哉地开条件:「乖乖换成厚袜子,晚上给你做番茄锅。」 贺光徊摇摇头,但眼神已经松动,一闪一闪地看看秦书炀,又看看他手里的厚袜子。 他还在负隅顽抗,鼓着嘴抱怨:「不是说不能吃烫的嚒?那番茄锅不也是烫的……」 听这语气那就是还可以谈谈,秦书炀立马顺着往下,「一会我出去买个药回来,你含嘴里过会儿再咽下去,保准吃东西的时候不疼。」 说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秦书炀已经把贺光徊的脚拎起来放自己腿上,边说边帮贺光徊把脚上袜子脱了。 贺光徊撑着直起来一点伸手说:「我自己穿。」 秦书炀没让,握着贺光徊脚踝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往贺光徊脚上套绒袜。 六七月份,蓉城温度直逼三开头,但贺光徊身体还是哪哪儿都是凉的。稍微夜里下点雨气温往下降一点,贺光徊在被窝里都会觉得冷。 或者说,说得准确一点那不是冷。而是病程中无法避免的肌肉僵化。远心端的肢体供血不足循环不好,平时就没少难受,保暖做不好的话双脚踩在地上都是疼的。 其实汪如芸说的对,一楼底气太潮了,不太适合贺光徊长期居住。 但一楼又有唯一一点好,没什么台阶,不至于让贺光徊家都回不了。 替贺光徊把袜子换好,秦书炀又顺着脚尖往上提贺光徊揉了一通。 他低着头,没敢看贺光徊的眼睛,语气也含煳很多。 秦书炀说:「放储藏间里的轮椅……你打算什么时候用?」 第101页 他问完后很久没听见回答,传进耳朵里的全是贺光徊沉而迟缓的唿吸声。秦书炀连忙抬头,着急得说话都开始磕巴,「我天,怎么不高兴了……我没有催你……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好不好?」 贺光徊木木地点了下头,破天荒地没逃避这个话题,「我知道……」 说话时他将头偏到一边,哑着声长长唿了口气,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眶里刚刚还在的潮湿又被逼了回去。 贺光徊微微俯下身用手把腿勾回,挪到沙发外放好,随后撑着秦书炀递过来的胳膊往秦书炀这边靠过来了些。 往常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会像今天这样,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然后看谁先受不了换下一个话题跳过去。那台早早买回来的轮椅就跟着这些沉默一起放在家里落灰,变成了一个多次提及但又匆匆掠过的禁忌。 但眼见着贺光徊走路已经越来越困难,秦书炀只能硬着头皮再重新把这些压在箱子下面的话翻出来。 到现在对他来说,贺光徊走得快不快、姿势好不好看已经是其次,他更在意的是贺光徊的安全。 到现在秦书炀一闭眼还能看见那天傍晚的场景。 贺光徊一嘴的血坐在塑料凳上等着校医替他止血,他紧紧地捂着下巴,浓稠的猩红从他指缝里不断地掉落下来,胸膛上星星点点,没一块布料是干净的。 这幅画面对秦书炀来说和世界末日没什么区别。 科学家如果没办法研究出来治好渐冻症的药,那能不能研究一下疼痛转移?让他来替贺光徊疼。 只要一想到未来这种事情还会有发生的可能,秦书炀就觉得这完全是对他的一场慢性凌//迟//。 他搂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贺光徊,抬手揉着贺光徊的眼尾,「我不是非要见你用轮椅我才高兴,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真的受不了你再摔跤了,你破一点油皮我都难受得想死。」 「我知道。」贺光徊捏捏秦书炀的腿,目光逃避一般往下垂,「我试过了。」 「嗯?」最后几个字贺光徊讲太小声,秦书炀压根没听清。他弓下一点身体,把脸贴贺光徊脸上。 贺光徊说:「我试过了……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他有点儿崩溃,拽着秦书炀的手簌簌发抖,「五月份的时候,你不在家,头天夜里痉挛太严重,起床的时候我压根走不动……就试了一下。」 秦书炀不知道,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听说贺光徊五月份的时候究竟遭遇了什么。 那会项目在收尾,秦书炀忙得天昏地暗,家里的事情也就每天晚上一个电话问问。但想着有司机和保姆,贺光徊应该不会太遭罪,所以…… 只能怪自己实在太不上心,每天晚上打的那通电话竟然没想着多问一句。 「然后呢?」秦书炀柔声问道,手挪到贺光徊的胸膛揉着,帮贺光徊顺气,「有人说你了?」 贺光徊没直接承认,转过脸问秦书炀:「你知道早上大家都赶着去上班的时候小区门口人有多多吗?」 秦书炀点点头,继续揉着贺光徊贺光徊胸口,「难受坏了吧?」 贺光徊语气沉沉,「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了,但感觉到有人在看我的时候,我还是受不了。我知道他们没有任何恶意,可我……我可能真的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贺光徊被圈得更紧了一些,秦书炀说不出什么话来,在他额前亲了一下,「不用,小光,别这么说自己。是我没做好,一直讲要照顾好你,但好像从来没做到。」 「我要讲的不是这个。」贺光徊抬手抵住秦书炀,他把眼睛抬起来和秦书炀对视,「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忙。这些事情怎么怪都怪不到你头上,也包括摔跤这件事……」 他笑了一下,下颌肌肉牵引扯着伤口有点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秦书炀紧张得抬手去碰贺光徊的下巴,担心他扯到伤口。 贺光徊微微侧身避开秦书炀的手,长长的睫毛又垂了下去。 「炀炀,我才是病人,我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是最安全的。从理智上来说,我知道走不稳的时候应该拄拐,再严重一点要坐轮椅,再往后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和别人的方便,我应该办病退。还有兴许应该早点拿着诊断证明去相关的机构办一张残疾证,难说有关部门知道我的情况,有什么好一点的政策会通知我。」 外头快三十度的高温,秦书炀却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冰窖里。他握着贺光徊冰凉的手听他很冷静地说这些话,贺光徊每说一句,那种刺骨的寒冷就在秦书炀心里多加一分。 科学家没研究出来疼痛转移,秦书炀已经先一步地在情绪上和贺光徊共通,早早体会了一把被冰块冻住的绝望。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一点波澜都没有地接受这些?医院里的医生教我摔跤的时候要怎么保护自己,那他能不能教教我,要怎么才能消除我的病耻心?」 第47章 贺光徊的手心一片冰凉, 可他又确确实实出了很多汗,整个手心都是湿的,像极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紧紧地扣住秦书炀, 指节都在发白。 秦书炀圈着贺光徊, 揉着他后背轻声哄道:「乖, 不难过。」 够过茶几上的纸巾盒,秦书炀动作轻轻地替贺光徊擦了擦眼角水光。 第102页 很多事情也许一开始是绝对不能变的原则问题, 但这些问题的前面加一个贺光徊就不一样了。 非要计较的话, 除了贺光徊外, 也没什么是一定的。 「小光, 听话,不难过了。」秦书炀捧着贺光徊的脸,让他把头抬起来了一点。 他对贺光徊说:「不想就不想, 没关系。」 言语间秦书炀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把贺光徊抱起来放自己腿上, 两个人额头相抵, 距离近的不能再近。 秦书炀一只手圈着贺光徊, 一只手隔着纱布碰了碰贺光徊的下巴,「生病已经很辛苦了,不要用这些事情来徒增烦恼。咱小光这会还能走嚒不是?走得还挺好呢,那就不用, 就由它堆储藏间里落灰。」 贺光徊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摇着头, 感受着秦书炀穿插在他发间的温柔触摸。 「走得不好……」下巴碰到秦书炀的胸膛会疼,被抱在怀里那份疼痛就会变成别的, 或是发酸的鼻尖,又或者是接近崩溃的心脏。 贺光徊额头抵着秦书炀, 颤抖着反驳他的夸奖:「如果走得好,我就不会摔跤……你们就不用提心弔胆……」 他紧紧抱着秦书炀,好像如果拥抱得不够紧,一旦有条裂缝的话那条裂缝就会把他扯进深渊里。 这几个月来贺光徊做的一直都很好,他在适应着自己的身体。 他在适应着自己每天早上起来的头晕反胃,也在适应着无论吃什么都是一股淡淡苦味的味觉。更在竭力适应的是他仍旧在震颤,但已经无法听他支配的左腿和已经开始接收到「生病」这一信号的右腿。 可他还是会让所有人担心。 秦书炀加班到夜里十一点也要打视频回来。视频里他满脸的倦容,眼睛都累得半眯着也要问贺光徊有没有洗热水澡,把厚袜子穿上再睡觉。 他们在电话里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腿疼吗?难受吗?吃药了没? 电话的最后,是秦书炀强打着精神检查完贺光徊是否平平安安地躺在被窝里。等他检查完这通视频已经走到了末尾,由一句「宝贝儿晚安」做结尾,再不会讲别的什么。 这些话听起来不像是一对相爱了很多年的伴侣会在睡前十分钟聊的话题。它听起来更像医生问患者,长辈关心晚辈。 或者,说得再刻薄一点。像一个操碎心的护工和他疾病缠身的僱主。 前段时间傍晚下起大雨,贺光徊着了凉发烧,没接到秦书炀的电话。那天夜里秦书炀又是一路飞驰回来的,陪了贺光徊一夜等贺光徊退了烧再匆忙赶回工地。 没过多久。贺光徊在别人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单位对秦书炀多次迟到以及此次擅自离岗的处罚通知。 只是那条朋友圈没过多久就不见了,要不是贺光徊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看了一遍,他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发烧还没好出现了幻觉。 月底上交工资的时候秦书炀少交了五百,他找的藉口是男人在外要请客吃饭,让贺光徊给他点经济上的自由,不要管他管太严。 秦书炀不说,贺光徊就当不知道。不单这一件事。 每天下班回来,贺光徊都能闻得到厨房里炖着各式各样的药膳,盛放进他汤碗里的那些中成药有些拿钱买都买不到。他们跟着各类骨头、蹄筋炖在一起,炖到药汤里飘满了肉味,骨头里又全是药味。 贺光徊不喜欢那些汤的味道,光看到都觉得头疼。 可他知道这是汪如芸和李淑娴托人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好东西。 贺光徊还知道接送他上下班的司机不是突然想换车所以「正好」换了辆舒适度更好的轿车,而是贺求真卖掉了几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兰花,查了好几宿资料,才拼凑出来的这个「凑巧」。 一旦有什么撬开一个角,别的狼狈和绝望就会再也压制不住地倾泻出来,将贺光徊淹没。 贺光徊紧紧拽着秦书炀的衣服,崩溃地问他:「炀炀,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接受不了呢?我明明查过资料,也见过别的病人,我明明去年还在安慰你告诉你我们要接受的。可到头来为什么接受不了的是我呢?」 「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做,还是会让你们担心,还是会让你们没办法好好生活?」 这两个问题从除了贺光徊以外所有人角度去思考,就会发现这两个问题原本就相违背,至少在短期内不会有两全的欢喜结果。 秦书炀摩挲着贺光徊后背,将贺光徊紧紧拽着他衣服的手抽出来握在自己手里。 「我们在好好生活呢,谁跟你说的我们没好好生活了?」 他语调里还维持着一贯的轻松,宽阔的手掌抵在贺光徊背上,先是上下摩挲,后又打着圈儿地揉。 秦书炀用手指擦了擦贺光徊的眼角,低着头用很轻的声音问:「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净琢磨这个事儿了?」 贺光徊没回答秦书炀问的问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过了一会,他将脑袋重新埋进秦书炀肩膀上,声音很闷地对秦书炀说:「我选不出来……我不想你们天天围着我操心,担心我今天摔没摔,发愁我明天怎么办。」 「小光,不用你来选……」秦书炀哑声回应,他拍在贺光徊背上的动作急促了一点,有点打断贺光徊思绪的意思。 贺光徊将眼睛闭上,他问秦书炀:「是其实根本没得选对嚒?」 第103页 临近傍晚,已经没那么热辣滚烫的太阳渐渐西沉,透过院子里的树荫穿进客厅。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软而亮的头髮,忽然想到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间点,在一间朝向不太好的出租屋里,贺光徊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他腿上。 那天贺光徊连上了三节辅导班给排的课,进屋以后整个人都是颓的,肩线快耷拉到地上。 秦书炀接过贺光徊肩上的书包,没什么忌讳地往床上一坐。他拍拍自己的大腿,贺光徊半垂着眼睛坐了上来,脑袋靠在了秦书炀的肩膀上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当时他的脸色和现在差不多白,眼底也泛着不太明显的青色。秦书炀按了按贺光徊的眼底,半开玩笑问他:「后不后悔选了我?」 贺光徊重重捏了一下秦书炀的胳膊,又往他怀里挪进去一点,喃喃自语道:「非要选的话,我想选和你在一起,但其他人也能开心点。」 当时的夕阳和今天的一样,黄澄澄的,把一切所能用眼睛看到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明明很温暖却又莫名其妙觉得很辛苦的金色。 秦书炀还没来得及回答,贺光徊便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是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咱们根本没得选对嚒?」 贺光徊胳膊紧紧地圈住沉默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秦书炀,贪恋地嗅了嗅秦书炀身上的味道。随后,他直起一点身体,捧着秦书炀的脸亲了一下。 ——「是,咱们没得选。」 ——「但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 秦书炀嘴唇离开贺光徊的额头,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贺光徊早就已经揉乱了的刘海。 「小光,做不了选择题的时候往往不应该是答题人的错,是试卷出错了,错了的题咱们就不做。」 没等贺光徊做出反应,秦书炀又照贺光徊脸上亲了好几下,眉眼、鼻尖、嘴唇,亲吻中,他扣住贺光徊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交错穿插,紧紧拢在一起。 「小光,你现在还相信我吗?像前面的这十四年里一样。」秦书炀缱绻地问贺光徊。 贺光徊被亲得有些发懵,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下意识就点了头。 等思绪回来一点点,他想问秦书炀这个相信指的是什么。然而没能问出口,又被秦书炀揽进怀里揉着后背地抱着。 「那你把答题的资格交给我好不好?我来替你写答案。至于你,只要告诉我你今晚想吃什么就好,嗯?」 贺光徊没法立即回答,不是不相信秦书炀,是他还不能从情绪里抽出来,以至于听见秦书炀这么抽象的请求会有些恍惚。 他试探着问秦书炀:「你……你要怎么写?」 「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不想用轮椅,那我接送你上下班,我牵着你扶着你。一直扶你到你和我说你走不动的那天。新年的时候我就说过,贺光徊摔跤不是贺光徊的原因,是秦书炀的原因。」 怀抱是没松开的,回答几乎也是脱口而出的。 贺光徊看不到秦书炀脸上的表情,但脑海里一点不难想像秦书炀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心是怎么竖起来一条细细的纹路,他的表情又是如何的严肃认真。 「不……」贺光徊下意识地拒绝。 他直起一点身体,抬手抵住秦书炀的胸口。下一秒,那只抵在胸口上的手被另一只更大更宽厚温暖的手覆盖。 秦书炀用不容反对的语气问他:「你不是说了吗?想让我过我觉得开心的生活。我只有在你开心的时候,我才会开心。」 第48章 还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 贺光徊和秦书炀学到了深夜,秦书炀看着面前的復原图纸看得眼睛花,怎么都不肯再动一笔。 他拉过一旁的贺光徊, 几乎算得上撒泼打滚地把贺光徊骗到床上。像个八爪鱼一样把贺光徊抱得死紧, 就是不让贺光徊下床。 闹了一会, 贺光徊拍了下秦书炀的腿,眼睛明明也笑得眯着, 却仍旧装作气鼓鼓的样子, 「好啦, 怎么闹起来跟头熊一样?」 晚饭后两个人图省水一起洗的澡, 现在身上都是那股柠檬薄荷的味道。秦书炀凑过头去嗅了嗅,明明用的是同一瓶沐浴露,可他就是会觉得贺光徊比他香一些。 秦书炀侧过身把臂弯垫在贺光徊脑后, 两个人微微调整了一点姿势,安静地躺在床上。 老式小区的卧房很窄, 放一张床再放两张书桌已经不剩多少空地, 电风扇都不能买落地的, 只能沿着房东留下来的挂顶式风扇继续用。 贺光徊学得也有点累,蜷在秦书炀怀里过了一会困意就翻涌上来了。 他睡觉不喜欢有光,下意识地把秦书炀的另一只手拉到自己脸上盖着。秦书炀宽大的手掌替贺光徊挡住了光,修长的手指只用往前挪一点就能蹭到贺光徊的鬓角。 秦书炀轻轻碰了碰, 贺光徊立马皱起眉来,不太情愿地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像在撒娇, 也像在求饶。总之和平时的贺光徊差距很大,带着一点仗着这段关系实在太亲密才有的骄纵。 秦书炀整个人都傻了, 盖在贺光徊脸上的手不敢拿开,心和另一个器官正迅速地膨胀, 占据掉他所有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秦书炀轻轻覆盖在贺光徊眼前的手才从贺光徊脸上挪开。 贺光徊还枕着秦书炀的手臂,他不好挪开,只能僵硬地够着手臂把灯关了,再替他们两人把夏凉被扯过来随意地搭在肚子上。 第104页 贺光徊睡得不算安稳,秦书炀可以清晰地看到每次他一动,贺光徊的眼睫就会轻轻颤动好几下。后面他把灯关了,贺光徊还抓了一下他胳膊,然后嘟囔道:「别关……一会还得起来……」 秦书炀笑了下,托着贺光徊的脑袋把枕头移过来让贺光徊躺好,他甩了甩早已经麻了的胳膊,还是没捨得起来,就湿漉漉地抱着贺光徊。 他轻轻捻了捻贺光徊的刘海,「睡吧,睡一会,醒了再接着弄。」 贺光徊实在太累,又操心还没弄好的图纸,纠结到眉心拧了起来。秦书炀掌根摁了摁贺光徊的眉心,「听话,睡三小时,我保证三小时一到我就叫醒你。」 这个提议非常好,贺光徊刚刚还昂起来一点点的脑袋立马砸进枕头里。 正当贺光徊以为自己真的可以睡一会的时候秦书炀忽然开口,他声音很慢,和头顶上那个没多大用的电风扇一样,令贺光徊感到非常不开心。 可电扇不开不行。 也不能没有秦书炀。 所以当贺光徊第四次听到秦书炀在叫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勉强把眼睛睁开。 「困……」贺光徊懒声抱怨。 黑夜里秦书炀笑起来牙很白,亮亮的。他搓了搓贺光徊的胳膊,讨好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他问:「如果给你一天时间,不用赶图纸,也不用去辅导班兼职,论文已经交了没有要修改的地方。你要做什么?」 贺光徊想也不想回答:「就这么呆着。」 「嗯?」 贺光徊翻了个身,把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这样窗外的光漏不进来他能更舒服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就这么呆着。」 「和你。」贺光徊声音温吞,带着浓烈的倦意,拖长的那些尾调像一碗小甜水,滋哇儿地往秦书炀心里钻。 「要是从早上就很闲,那就和你做,累一点也行。反正第二天不用早起。睡到中午,吃你做的饭,做什么都行,吃完了出去打会羽毛球……回来督促你把球鞋刷了……到晚上……」 他不接着说了,唇角勾了一下,下一秒睡得沉得不能再沉。 后面没过几年,秦书炀和贺光徊就拥有了当初幻想中的「很清闲」的一天。 不对,应该是很多个「一天」。 但贺光徊已经打不了羽毛球了,所以原本用来打球的那个下午现在只能用来窝在沙发里看无聊的综艺。 秦书炀忘崽牛奶喝得有点过量,把孩子送阿婆家后就主打一个万事大吉,整个暑假好像只在朋友圈里看到儿子的照片。 平时没想到崽子,现在无聊了还怪想那个小西瓜头。 秦书炀捏捏贺光徊下巴,快期末磕的那个伤口已经癒合,在下巴里面一点结成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疤,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只有手指或者嘴唇碰到的时候才会想起——哦,原来还摔过这么重一跤。 「怎么?」贺光徊胃不太舒服,抱着一杯温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时不时啜一口。 秦书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崽了。」 贺光徊白了他一眼,从沙发缝里把手机摸出来,手指拨弄几下后将手机扔给秦书炀:「照你这么养儿子,儿子被拐跑了你都不知道。」 手机里,贺蕴戴着一顶牛仔帽,小脸被晒得通红但难挡眼底的兴奋。他手里捧着一颗粉色的东西,秦书炀没看清是什么,不过地点他认识。 「他什么时候去的茶卡盐湖啊?」秦书炀惊唿:「不是前天还在少年宫里上试听课么?」 具体什么时候到的贺光徊也不太清楚,等他起床给父亲打视频电话的时候爷孙俩已经到青海了。 一分钟前还在教训别人,一分钟后发现自己做得也不像话。贺光徊心虚地耸了耸肩,继续抱着水杯喝水。 秦书炀把照片都看了一遍,一半儿羡慕一半儿嫉妒地在沙发角落里干嚎:「干啥呀,有寒暑假了不起啊!退休了不起啊!」 他坐正了一点,拉着贺光徊的手嚷道:「等你放寒假,咱俩也出去玩!谁都不带!礼物也不带给他们!咱俩就纯玩儿!」 贺光徊眼睫朝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盖在薄毯下的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秦书炀答了声好。 「今年不管怎么我肯定和你出去玩一趟,谁也不带,就咱俩。」 秦书炀被哄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在沙发上就窜了起来。他把贺光徊手里的保温杯拿开放茶几上,自己又不敢压着贺光徊,只能把贺光徊往自己身上拽。 「哎,你别抱着你的保温杯了,你抱抱我呗?」 贺光徊一怔,随即失笑带了点力气捏了两下秦书炀的脸,故作吃惊地问他:「喝热水我不难受,抱着你有什么用?」 「抱着我,我也能让你不难受啊。」 秦书炀行动利索,就算躺得四仰八叉也不妨碍他立马扭正身体坐直,然后再把才撑着坐起来一点点的贺光徊抱到怀里。 他的手贴到了贺光徊的胃那,手指不乱动,只是掌根和掌心轻轻地打着圈儿,「这难受?」 贺光徊摇头,「没有哪儿难受,逗你的。」 他手覆到秦书炀手上,轻轻掰着秦书炀手指,想让他别揉了。 「怎么当爸爸的人了,还学会撒谎了?」秦书炀没撒手,「今天阿姨把汤端上来我就看到你脸色不太好,不喜欢喝吗?不过不是看你喝挺多的嚒?」 第105页 贺光徊不知道该怎么说,下意识地握住秦书炀的一根手指头,大拇指侷促地在秦书炀的虎口上来回地磨蹭。 「没……没不喜欢喝。」庆幸这会是背对着秦书炀,贺光徊思绪定下来后再说话就顺熘很多,「就是喝多了,这会觉得腻着难受。」 他拍了拍秦书炀的手背,一点不在意地开口道:「行了,你别揉了,要真没事干,陪我去趟超市呗?」 「超市?」秦书炀不解地扭着身子看向贺光徊:「要买什么直接和阿姨说,让阿姨明天出门的时候买回来不就好啦?自己走这一趟不累得慌?」 话刚刚说出口秦书炀就意识到不该这么说,大脑没来得及思考,手已经先给了嘴巴一掌。 贺光徊没当回事儿,笑着把秦书炀的手拿下来,还挠了挠他下巴。 「是累得慌,所以平时懒得去。今天……就当做是和你约会好了。」贺光徊眨了眨眼,歪着头问秦书炀:「现在想去了吗?我的约会对象。」 「去去去!」秦书炀勐地点头,可恨不能现在立马就到超市。 他站起来把贺光徊也从沙发上扶起来,然后不急着挪动,而是预留给贺光徊一点缓冲的时间。 贺光徊头抵在秦书炀肩窝里,闭着眼睛缓解体位变化带来的不适感,匀了好一会气才觉得舒服一些。两个人一起往前走的时候,贺光徊一只手紧紧地拽着秦书炀的衣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又很认真。 而秦书炀则是几乎把贺光徊整一个地圈在怀里,配合着贺光徊的速度向前移动,贺光徊多慢,他就多慢。 将贺光徊抱上车时,秦书炀瞥见中控台上的时间,也和过去打一场球的时间差不多。 第49章 汽车刚在服务区停稳, 后座的车门就被匆忙推开。 贺光徊几乎是滚出来的,一点没有平时的淡定从容。 说滚出来的,也不准确。 他还有两条腿还没能从车里出来, 只是上半身趴在外面抱着手里的塑胶袋吐个不停。 贺光徊已经忍了好一会, 现在吐特别厉害, 整个身体都在往外面倾泻,几乎快要摔到车子下面。 很快有人从车上下来将贺光徊扶住, 管不了脏不脏的, 一只手提着他后背的衣服, 一只手抵在他胸前。 「芸妹儿, 你快切拿水过来!」贺求真急得方言都飈出来,巴不得能多长两只手出来。 他蹲在贺光徊前面,等贺光徊吐过那阵后揪心地揉着他后背, 嘴里焦急地念着:「怎么还晕车呢?以前也没这么个毛病啊?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贺光徊整张脸挣得通红,张着嘴半句话讲不出来。他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脚垫上的, 这会只有腹部还抵在座位边缘, 被抵着的地方刚好是胸窝口下面一点。 那个地方被死死地抵着, 又经歷过一场剧烈的呕吐,现在无论是里还是外都在疼着,胃里火焦火燎的疼痛让他难受,而外面隐隐的钝痛又让他好像活过来了一点。 汪如芸侧着身把胳膊伸老长, 紧紧抿着嘴替贺光徊把嘴角擦干净,后又倒出来一点水递到贺光徊嘴边, 「来,喝一点水漱漱口。」 喉管也难受, 贺光徊只抿了一小口,但怎么都咽不下去, 还是原模原样吐了出来。 一家三口都挤在车门边实在没办法活动开,贺求真把贺光徊交给汪如芸,自己接过塑胶袋去扔掉。 贺光徊还跪着,一个是没多少力气爬起来,另一个是他竟然发现自己这么抵着肚子会好过一些。他半闭着眼睛,自己挪了挪身体整个上半身趴在座椅上,只留着刚刚不小心弄脏了的手在外面让汪如芸帮忙擦干净。 过了好一会,他感觉到汪如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合起来没一会的眼睛又睁开一条缝,「嗯?」 汪如芸眼里全是心疼,嘴唇因为紧紧抿着的原因都泛着不自然的红,她小声问贺光徊:「妈妈扶你坐起来好不好?这么趴着膝盖受不了。」 贺光徊无力地点了下头,后又面露难色地将眼睛睁开,他手张开挥了两下,「恐怕不行……我估计坐不住,能这么趴一会嚒?快下高速我再起来。」 「不行儿子……」汪如芸身体前倾,手不停地揉着贺光徊的背嵴,「要不这样,妈妈扶你去副驾驶上坐,把座椅靠背调低一点儿,你闭上眼睛睡一会,一会儿就到市里了。嗯?」 即便就是下车走几步的事情,贺光徊也觉得太累。他手肘撑着座位直起身来,长长吁出一口火辣辣的浊气,「算了,我一会靠着点,一样的。」 汽车重新发动,贺光徊紧紧地贴着车门。怕一会还会晕车,贺光徊没把车窗按到顶,而是留了一条缝。 风一刻不停地从那条缝里钻进来,直直的砸进贺光徊脑门里,拽着他某根神经突突突地蹦跶。 实在蹦跶得太厉害,贺光徊把头偏过去一点,用发旋顶着车窗,难受得紧闭的眼尾都挤出来两条缝。 他听见咔嗒一声,没过不久,母亲的手掌便托住他头,还用了点力气,把他头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毕竟还是和汪如芸有身高差,贺光徊靠得有点累,整个身体歪着往下滑下去一大截。 刚要说不用这样,汪如芸又把车上一个靠垫的拉链拉开展成一个小毯子往贺光徊身上盖。 「这样会不会好点呀?」汪如芸鼻尖有点红,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好几个度。 第106页 说着,又满是怜惜地用掌心搓了搓贺光徊的脸。 有东西盖着总比被风吹着要好受很多,贺光徊点点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汪如芸替贺光徊把毯子往上掖了掖,轻声安慰道:「好受就闭上眼睛睡会?睡着了也没事,等到家了让你爸背你进屋。」 这是贺光徊成年后第二次离汪如芸那么近,两个人的膝盖都能碰到一起。 上一次,是除夕那天,汪如芸替他揉抽筋的小腿。 这段时间家里出现太多稀奇又珍贵的中成补药,贺光徊没问阿姨从哪儿来的,但他知道大多数都是父母送过来的。 他发现从生病后,父母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大概真的应了中国人骨子里改不掉的那套「都出这种事情了」 这种急切的又不知道怎么朝他舒展的温柔迁就一直到今天都还会让贺光徊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 很多时候他想要也需要这份迁就和包容,比如在他睡不好第二天无法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比如在秦书炀出差在外无法回来而他需要搭把手的时候。 也比如现在。 但当他面对无论吃什么都一股中药味的药膳时,又或者哪怕相距将近八十公里也要去看的「名医」的时候,贺光徊又觉得好像可以不用对他这么好。 贺光徊迟迟没阖眼,相反还抬眼看了好几次汪如芸。 等汪如芸问他怎么了,他又难得开口,踟蹰几秒哑着嗓子回了句没什么。 「我知道太远了,」汪如芸把手伸进毯子里碰碰贺光徊的手背,忙着解释:「但他能治病啊,很多疑难杂症都是在他那里看好的。你没听你兰姨说吗?有个中风的都被他看好了。那么好的中医,就算远咱们也得来看看呀,你说是吧?」 贺光徊提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奈何自己对医学一点都不懂,舌尖在刺破唇齿时忍了半秒,肩线又垂了下去,点点头回道:「嗯。」 汪如芸拍了拍贺光徊的腿,努力地调起来一点轻松的语气:「不过我今天都打听好了,咱以后不用这么辛苦跑那么远。那老先生在市里有个徒弟,老先生后面会开好方子,我们去他徒弟的店里开药和针灸。每个月只用过来一次调药就行了。」 「一个月一次?」贺光徊眼睛倏然睁大,沙沙的嗓音变得有点尖,快破音了。 汪如芸也跟着有些激动,没忍住握紧贺光徊冰凉的手:「是啊,只用一个月来一次就行。平时拿药你爸替你去拿,针灸看你,你想让小秦陪你去那就小秦陪你去。要是他没空,还是爸爸妈妈陪你一起去。」 贺光徊颓下去的那口气又哽了上来,他抽出被汪如芸握着的手撑着座位直起来一点身体,脸色苍白地看着母亲。 紧抿的唇终于送开来,他试探着问汪如芸:「妈妈……那万一……中医……也没什么用呢?」 汪如芸还没说话,前面正在开车的贺求真先沉沉地叫了他一声。 可能是意识到语气过于严肃,贺求真头偏朝外面咳了一声。转过头来后贺求真透过镜子勉强笑起来看了一眼贺光徊,「小光,我们不能只听西医怎么说。中医治好……治好那种很棘手的病症的例子也有很多,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爸爸妈妈能害了你吗?」 贺求真不能一直看着贺光徊,眼睛得盯着前路。听见妻子附和的话语,他又干巴巴笑了几声,「当然,费用你不要操心,你和小秦都不用操心,爸爸和妈妈有的。」 汪如芸在一边帮腔,又重新把贺光徊按进自己肩上靠着,并疼惜地揉了好几下贺光徊单薄的肩膀:「就是,钱的事你不要担心,你们小孩子的钱攒着以后给小蕴念书,爸爸妈妈给你攒了很多钱,你不要发愁。你以前不晕车的,这次估计是早上非要让你把牛奶喝完才晕车的,下次来就不会这么累了。」 刚刚留的那条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贺求真在前面用中控关掉了,贺光徊觉得很闷。 他挣扎着问汪如芸:「炀炀知道这件事吗?」 贺求真:「知道啊,他本来今天也要来的,这不是单位忽然有事嚒?早上我们到你们那的时候他正要出门,还和我们打招唿来着。」 说到这,贺求真还啧了一声,有点不太满意地拉着脸,「我知道搞土木的忙,怎么搞建筑设计的也这么忙?这都八月底了,他今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能有一个半月吗?」 倏忽一瞬间,贺光徊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 文理分科表压根没放过在贺光徊的座位上,他找了一下午,却在回到家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了表单躺在茶几上。 表单已经被填好,黑笔在「艺术生」和「文科生」两栏里化了横线,在「理科生」一栏打了一个果断的勾,家长签字旁边已经签上了贺求真的名字。 现在的贺光徊和那会听见父亲那句「爸爸妈妈能害了你吗?」时的情绪一模一样,生不起气,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压着。 一模一样的夏天,一模一样西沉的太阳,一模一样,没有秦书炀的一个喘不过气来的傍晚。 晚上,秦书炀加了会班,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 客厅里灯还亮着,秦书炀有点儿震惊。担心有意外,秦书炀没正儿八经从单元楼里进门,直接仗着个高腿长翻过院子的小栅栏,鞋都没来得及脱,拉开落地玻璃门沖了进去。 第107页 动静迅速,吓得保姆叫了一声。 秦书炀诧异地愣在客厅中间,又尴尬地捂着刚刚被刮破好大一条缝的衬衣,「您怎么还没下班?」 保姆放下捂着嘴的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回答:「小崽刚被奶奶接走,我就要下班了。」 秦书炀哦了一声,点点头回一句辛苦了。刚提起来的脚步又顿了一下,回过神来皱着眉问:「那小光呢?他今天不带小崽?」 前天贺蕴才刚从青海回来,贺光徊想的不行,爷俩这几天都睡儿童房里,简直把秦书炀都当空气了。 保姆摇摇头,撇了撇嘴悄声说:「不带,吃完饭陪着小崽看了会绘本就去洗澡了,后面就没出来过。到睡觉时间小崽去敲门也没应,我才打电话给奶奶那边的。」 秦书炀越听越不对劲,眼睛瞪老大,嗓门骤然拔高,「那你不打电话给我?!摔了怎么办?」 说完,他扔下保姆就往里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房门被上了锁。 是贺光徊故意的。 秦书炀脑子里转了八十圈都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咳了两声,轻言轻语对着门喊:「么么,我回来了,你睡了没有?没睡给开开门呗?」 「咚」的一声闷响,是枕头砸向房门的声音。 第50章 房间里漆黑一片, 贺光徊脸上扣着一个大得能把鼻子都遮起来的眼罩。 也不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准确说就没睡着。起先是晕车的那股劲儿还没过,后面估计是躺的姿势不对, 喝进嘴里的中药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反上来。 来不及拿肘拐, 撑着一切可以撑着的东西跌跌撞撞进卫生间吐了一趟后, 贺光徊就再也睡不着了。 漫长的黑夜里贺光徊听见小崽过来敲门。 他总抱着一只能把鼻子缠在胳膊或者脖子上的毛绒小象。 敲门的时候应该是拽着象鼻子,声音闷闷的, 唯独奶烘烘的声音越叫越脆。 贺蕴叫了很久, 期间被保姆抱走过, 但没过多久又跑到门口开始敲门。 贺光徊听着了, 说不清到底是身体实在不舒服还是心里仍旧揣着点儿什么,他没起来开门。 甚至没吭声,就一直静静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小崽敲门叫唤。 到后面, 贺蕴的叫声已经变成了哭声,贺光徊没忍住坐了起来。 身上还是没劲, 贺光徊撑着床面坐着。黑夜中他眨了眨眼, 有些分不清眼前的黑究竟是房间太暗还是眼前发着黑晕。 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保姆过来把孩子抱走。 保姆以前当过保育员, 哄孩子很有一套,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贺光徊又躺了回去,一直到李淑娴来敲门问他还好不好,他才勉强吭声说自己没太大的事。 窗边有窸窣的动静, 贺光徊动了一下,思绪还没从回忆里拉扯出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和院子连通的窗户大敞大开, 风唿啦一下就灌了进来。贺光徊瞬间觉得脑袋又开始钻凿一般疼,疼得他完全是生理反应地嘶了一声, 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里。 秦书炀几乎用气音说了句抱歉,转过身将窗子阖上。 唰啦一声过后, 床的另一边被微微下压,被子掀开来一点儿,有人躺到了贺光徊旁边。 他手不老实,轻轻按了按贺光徊的太阳穴,「特难受?」 贺光徊没应,秦书炀就继续按,期间还把头凑了过去,贴了贴贺光徊额头,「发烧了?」 额头冰冰凉凉的,没发烧的迹象,反而慢脑门都是虚汗,贴上去的时候有点粘。 秦书炀声音有点哑,捻着贺光徊刘海又问:「我接点水过来给你擦一擦?」 还是没等来身旁的人回復,秦书炀又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 贺光徊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无法唿吸。秦书炀接水的空档他从拉开了一点被子勐勐地吸了两口气,难受得几乎要掉眼泪。 等水声停止,他又蒙上被子。 因为哪儿都难受而弓着身子的原因,贺光徊在被窝里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鸵鸟。 旁边夜灯被打开,贺光徊忽然又不想这么拧着了,他抬手打算揭开眼罩,蓦的又被秦书炀轻轻按住。 「戴着吧,这会灯开着,揭了你难受。」 贺光徊把手抽了出来,秦书炀以为他还想要揭开眼罩,不放心又加了句:「听话,不动了,一会难受又吐,最近下巴都尖得戳人了。」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哪儿戳到了贺光徊,原本已经被按住的手忽然勐地抽了出来,带着怨气地冲着秦书炀冷声说:「原来你还能想着我胃不舒服呢?」 他声色很淡,平时听上去慢温柔,但带着怨气讲话就不一样了,听上去很冷。 很多时候贺光徊表现出来的都是不喜欢父母那样的人,但其实他不知道,除了在秦书炀面前他能软乎一点儿外,他简直和父母一模一样。 现在带着怒气,面对秦书炀时他也变成了「贺家的孩子」。 这句话太具攻击性,秦书炀瞬间愣了。原本要帮贺光徊擦脸也忘了,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这下变成秦书炀主动替贺光徊把眼罩揭了下来,他把夜灯调到最暗,只留了一点点光线来看贺光徊的脸。 将眼罩拉下来时,贺光徊偏着头闭了闭眼,眼尾挤出来老大一颗眼泪。 第108页 秦书炀心都揪起来了,忙着问他:「是不是今天又吐了?做的饭不好吃吗?」 「没有。」贺光徊鼻音有点重,说话声虚,一瞬间都不太能分清究竟是唿吸声重一点还是说话声清晰一点。 「那是怎么了?」秦书炀急得不行,俯下身就去抱贺光徊,「来,能坐起来嚒?起来我看看。」 没反对就当他同意了,秦书炀一手托着贺光徊,一手拎着枕头将贺光徊扶了起来,熨帖地将枕头靠在贺光徊腰后。 先前翻花园栅栏,后面又翻窗,秦书炀衣服上拉破两大条口子,他还没来得换,胳膊和腰侧破破烂烂的,胳膊皮肤也红着很长一条。 暗色的灯光下贺光徊见着了,理智回来一点,有些懊恼自己三十大几的人还玩那么幼稚的游戏。 懊恼归懊恼,终究没能把关怀讲出口,只哽着脖子将头微微偏朝一遍不去看秦书炀的胳膊。 这点擦伤不算什么,秦书炀压根就没当回事,一只手贴在贺光徊的肚子上仔细地揉着,小声问:「还是换了进口药比以前还难受?」 「不应该啊……」他皱着眉自言自语,「医生说了这个副作用没以前大来着。」 见贺光徊一直不讲话,秦书炀急得捧起贺光徊脸,使得贺光徊不得不直视他。 「小光,到底哪儿难受,你得和我说,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把我急死,我这会儿心已经到嗓子眼,你再不说话他就要从嘴巴里出来了。」 「炀炀……」一开口,贺光徊的哽咽声就变得更加明显。 不是他不说话,是他没法说,从秦书炀替他按着太阳穴的时候,他就觉得鼻酸。 秦书炀指腹揉着贺光徊脸,忙回答:「哎,我在呢,么么不急,你慢慢说,怎么了?哪儿疼?」 「你为什么会同意我爸妈带我去看中医呢?」贺光徊眼睛一眨,又是两行眼泪沁满秦书炀的指尖。 他颤声问:「什么时候开始连你也不理智了呢?」 贺光徊以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明显,问得很直白了。没想到秦书炀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秒,随即便松懈地笑了出来。 搓了搓爱人的脸颊,秦书炀眯着眼满是松快地回道:「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 他弯下腰拧起毛巾替贺光徊一边擦脸一边说:「前几天他们和我商量的,我想了两天觉得也算个办法,就同意了。本来今天我也要陪你去的,听说特远,我还特地去给车子加油了。没成想单位有事……」 秦书炀顿了下,忽然想起来:「哎哟,该不会今天晕车了吧?」 被温度稍微高一点的毛巾擦了脸,贺光徊的皮肤有些发红,可仍旧透着不健康的底色。 「我说怎么难受成这样,肯定是晕车了。」秦书炀笃定。 他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是不是早晨没缓过劲儿来就出发了?中间也没让你睡会儿?」 贺光徊没好气地哼了声,脸擦一半儿又偏了过去。 找着癥结就好办了。秦书炀连连认错,「我不好我不好,下次我陪你去,我肯定开稳稳噹噹的,一点儿不让你难受。」 「你觉得是晕车这种事情吗?」贺光徊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眼睛冷冷地瞪着,「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病看什么都没用?他们有这个想法我勉强能理解,你为什么也觉得这么做能救我?」 贺光徊语气激动,胸膛连带着开始起伏。要不是秦书炀替他揉着胸口顺气,险些要匀不过起来。 「不,小光,你先安静下来好不好?」秦书炀嘴角平了下去,语气仍旧温和:「咱爸说挺对的,不能西医说什么是什么,中医我们也试试。」 他仍旧企图说服贺光徊,声音沉沉的,「试试看嘛,你也说了,我们积极面对对不对?那只要是办法,我们都试一试好不好?」 贺光徊抓着秦书炀的手甩朝一边,当初摔倒在办公室里那种戒备的眼神时隔一年多,又重新出现在秦书炀面前。 「那没用呢?」 他掀开被子,勐地扯开睡衣,白皙的胸膛上赫然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为什么要去做明知道没有用,但是要让我难受的事情?」 秦书炀的表情面环莫测,从被甩开手时的不悦变成了震惊,最后眼神定格在了疼惜上。 他颤抖着抚过贺光徊的胸膛,哑声问:「很疼是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那么疼。」他声音陡然哑了很多,但仍旧没有说贺光徊想听的那句话。 暗色的灯光下,秦书炀的头低低的,过了很久才开口:「可我能怎么办?我不想你坐轮椅,也不想你身体越来越差,更不想……」 后面的话秦书炀连说都没办法说出口。 秦书炀收回手后甩了甩头,重新抬起眼看向贺光徊,眼神里全是贺光徊难以直面的卑微讨好。 他收回的手握住贺光徊冰凉的双手,「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试一试呢?有一点点转机都是好事对么?小光,忍忍好不好?」 贺光徊眨了下眼,头一次眼神那么抗拒。 他歪着头问:「那如果我说我不要呢?」 也是第一次,秦书炀没有顺从。 他仍旧握着贺光徊的手没松开,「那如果我就是要呢?」 秦书炀重重吸了下鼻子,一字一句道:「小光,我能背你、抱你,能当你一辈子的狗。但前提是,你得一直在我跟前,明白么?」 第109页 第51章 记忆里两个人上一次互不退让还是大一的时候, 那会刚谈恋爱不久,热恋期过了便是磨合。 贺光徊觉得秦书炀太过张扬,没个稳重的时候。而秦书炀则觉得贺光徊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 面上不说什么, 却牢牢地急着秦书炀所有的小毛病, 然后在秦书炀什么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突然爆发。 偏偏每次吵架最后都变成了秦书炀再单方面输出,贺光徊只是冷着眼睛看着他。 贺光徊个子比秦书炀小一点, 如果秦书炀不低头的话两个人的视线便无法交叠。 偏偏无论是吵架还是诉说爱意, 都需要目光交汇。 这个时候就变成了贺光徊抬眼往上看, 那双平时会眯着一点的眼睛在这个时候就瞪得特别圆。 秦书炀骂着骂着就能看到贺光徊眼尾变成粉色的, 一瞬间就没脾气了。 但也不会和好,两个人都气鼓鼓的。 后续几天就变成别别扭扭地对对方好,一直到这事儿被时间淡化才翻篇儿。 虽然以现在学校里那群小女生的话来说, 形容他这样的人应该叫「活0活现」,但贺光徊总觉得自己生理心理都还算是男性, 总掉眼泪看起来掉份儿。所以那会贺光徊也没真哭, 就是气急了有点情绪上头。 吵得太兇的时候他会觉得如果秦书炀忍耐到了极限, 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可能也就分了。 分了也行,总归是大众不太能接受的关系,不要耽误人家。 可这段算得上幼稚的关系就这么维持着, 转眼到了大三。 后面有一次秦书炀竟然不吵了,只皱着眉走到离贺光徊几步开外的草坪上抽了根烟又转了回来。 那天风特别大, 贺光徊只穿着一件衬衣,站在人工湖旁边被风吹得脸都木了。 转身重新朝着他走来的秦书炀把自己身上的格子外套披到了贺光徊身上。 「走吧, 太冷了,一会你又感冒。」秦书炀牵起贺光徊的手, 脸色还是没变,温暖的带着一点淡淡菸草味的手却隐隐搓着贺光徊冰凉的指节。 他俩没回宿舍,和以前很多个夜晚那样在附近的小旅馆呆了一晚上。 后面秦书炀光洁的背贴在刷着一半儿护墙绿漆的墙壁上,他伸手拍拍躲在被窝里的贺光徊。 事后他的嗓子有点哑,说话声格外沉。 秦书炀:「小光,以后我们不吵了行吗?」 贺光徊没吭声,还和以前一样,就算做得汗液洇湿床单,那该气还是气。 「至少,不像以前那样,一闹脾气就闹好几天成吗?任何不愉快,咱俩都在睡前解决了。」 但今天秦书炀给他披了外套,算是给了台阶,他勉为其难地哼唧一声。 眼波流转,硬着头皮打岔,但也是今晚从人工湖离开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你那会给我你衣服干什么?」 贺光徊嘴硬地找补:「我又没说我冷。」 他鼻尖眼尾都是红的,先前归咎为冷风冻的,现在究竟为什么还那么红秦书炀琢磨好几分钟都没琢磨出来。只觉得自己男朋友此刻眼睛又大又亮,比学校傍晚人工湖上倒映的晚霞还漂亮。 秦书炀笑着凑到贺光徊脸面前,张嘴咬了一口贺光徊的鼻尖。 春风倏然化开,仍旧沙哑的嗓音因为距离太近的关系,清晰地传到贺光徊耳朵里。 「咱俩虽然在吵架,但不妨碍我仍旧喜欢你。」 从那以后他俩再没吵过架。 大四忙着保研,研究生从见面后虽然没真的讲过,但各自都揣着一种「苦命鸳鸯更要好好过日子」的想法更是不捨得拿最恶劣的态度对彼此。 至于在日本那四年,那都很成熟的年级了,即便有不快,也能用更成熟更妥帖的方式讲出来。 没想到2014年,一个三十四还有几个月就三十五,另一个刚过三十三岁生日,竟然能大半夜的吵起来。 秦书炀不让步,态度坚定得跟块铁板一样。后面拍着被子,嗓门也提高了很多,「你别跟我窝里横,你在我这讲没用,你能把你爸妈说服了你再来和我聊。」 「你不是一直知道我窝里横呢嚒?」贺光徊也气,但头疼得要裂开来,说话声虚得不行。 床垫有点软,他坐半天腰也疼,身体半弓着,显得非常没气势。 还准备继续往下说的秦书炀噤了声,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他背过身,略显烦躁地挠了挠头,从西裤里掏出香菸和打火机。 再偏过头来时,秦书炀英俊的脸庞忽然间和二十一岁那天晚上人工湖边的那个身影重叠。 他带着倦意开口:「小光,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你今天这么生气究竟是因为晕车难受,还是真的觉得没用要放弃?不用急着和我说,你先自己想想好么?」 —— 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设计师建议在院子里安一个好看点的灯,这样就算不种什么东西只是铺个草皮,晚上点着灯也很有氛围感。 那会他俩想买一个德国着名家具设计师设计的沙发,不是广州佛山货,是真的想走海运从法兰克福把那个沙发运回来,预算已然超支,没法再听设计师说的把院子挖开排电路。 所以直到现在,贺光徊再怎么看外面也只能看到香菸燃起的那一点红色,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秦书炀已经点了两根香菸。 第110页 到了第十五分钟,那一点很小很小的火星再没亮起。贺光徊刚刚因为秦书炀连着抽两根烟而升腾起来的火气又在一瞬间被浇熄,只留下不甘不愿地一缕白烟裊裊而上,铺盖满整个胸腔。 本来就见不着秦书炀,现在连他指尖的火光都没了。贺光徊难受得又开始掉眼泪。 患病后他情绪起伏太大,强哭这一併发症状在他身上尤其明显,开心的时候掉眼泪,难受的时候眼泪掉。 眼泪还没流到下巴颏,他头就比先前还要疼。脑袋一侧的神经突突突地跳个没完,似乎还扯着后背也开始疼起来。 不知道秦书炀在搞什么,一直不进来。 贺光徊实在坐不住,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躺平以后夜灯离他特别近,本身这小玩意儿没温度只是亮着,但贺光徊实在难受,竟然觉得这光线灼热。 懒得再爬起来够着身子去关灯,贺光徊只能转过身背着光线。他伸手摸索,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很大的眼罩,无奈烦躁地拉过一旁秦书炀的枕头盖在自己脸上。 昏昏沉沉快要入睡时,秦书炀走了进来。 将压在贺光徊脸前的枕头拿掉,秦书炀坐到床头,他靠着墙慢慢把贺光徊抱了起来,让贺光徊靠在自己怀里。 贺光徊浑身绵软,却还企图挣脱秦书炀的怀抱。 「别动,手里端着水呢,一会给晃身上。」秦书炀一手按着贺光徊的胸口,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沖剂。 他嘴唇贴在贺光徊颈侧,说话时唿出来的气息全是清新的薄荷牙膏味,「把沖剂喝了我餵你吃点东西,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司百得比一般的胶囊起效快,但泡成沖剂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贺光徊闻到都觉得沖鼻,眼睛没睁开多少,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来捏住鼻子。 他瓮声瓮气地拒绝:「一会又吐,麻烦。」 秦书炀:「不麻烦,你只管听话,一会吐了我收拾。」 他语气仍旧沉沉,但已经无限趋近往日的温柔耐性,「我还煮了一点小馄饨,没煮多,就一点点。没用桌上的那锅鸡汤煮,就弄了点荤油,放了紫菜、虾米和榨菜,保证一点怪味儿都没有,就是以前学校后面那个海鲜担担饺的味道。」 除了沖剂那股凉凉的薄荷味钻进鼻腔外,贺光徊确实闻见了熟悉的香味。 遭不住诱惑,贺光徊缓缓睁开眼朝床头柜的方向偏过头望去,又被灼热的灯光刺得勐地闭上眼睛转回头来。 「……太麻烦了。」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胸口的手往上挪,拉长了指尖勉强替贺光徊把刺激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擦掉。 「不麻烦,你就闭着眼睛,只管把嘴巴张开就成。」秦书炀大拇指磨蹭着贺光徊下巴底下那道小疤,半开玩笑哄道:「反正头那么疼,估计还得吐呢,肚子里有点东西吐着也比较方便嚒不是?」 这根本没法儿还能矫情得下去,贺光徊耳尖红起来,小声嗫嚅:「喝了沖剂就不会吐了。」 言罢,他听见秦书炀浅浅笑了声,接着回道:「那更好了,吐太伤胃,最近都给我们么么吐得都没多少血色了。」 担担饺没什么肉馅儿,就黄豆粒大小一点儿,煮熟了完全就是一小包面片绞着紫菜飘在汤上。 贺光徊喝了沖剂,又被秦书炀餵了一大口温水漱了口。这会嘴巴里苦味减半,也同秦书炀嘴里一样,萦绕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只不过秦书炀嘴里的香气来自牙膏,而他的来自药剂,细细分辨,他的还是要苦一点。 那碗担担饺晾到现在已经变温,面片儿被泡的愈发的薄。秦书炀刚餵贺光徊嘴里,那些面片就混着汤一起化了,只剩一小颗肉粒在齿间,轻轻一抵也没了踪影到五脏庙里头去。 全程贺光徊还真没睁过一次眼,秦书炀餵得仔细,餵几勺就放着给贺光徊揉一会肚子促进消化。他连舀起汤都格外有分寸,以这么不方便的姿势餵贺光徊吃的竟然还能一滴都没撒出来。 不过秦书炀只餵了半碗就没再继续,把勺子扔碗里后抽了张棉柔纸替贺光徊把嘴擦干净。 估计是吃了点热乎的东西,贺光徊鬓角冒了点汗。担心他又着凉,秦书炀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抱着贺光徊仍旧没撒手放他回去躺着。 「再坐会儿,我给你揉揉,消化了再躺回去。不然躺平了你不舒服,嗯?」秦书炀抱着贺光徊往上坐起来一点,干燥宽厚的手贴着他胃部打圈儿。 肠胃得到满足,贺光徊心情比刚才好了不止半点,眼睛睁开一半儿缓缓点了下头。 「那既然舒服了点,愿听我说说话嚒?」 贺光徊顿了下,牴触的情绪重新翻出来,已经表现在脸上,「不聊看病的事。」 「不行么么……」秦书炀态度也比先前好很多,态度仍旧坚定,可也同样语气温和,「以前我就说过了,我们只是意见不一样,但不妨碍我喜欢你。这件事总要有一个低头,也总要解决,难不成你又想像以前那样没着没落地这么冷下去?」 「那为什么这次你不能低头?」贺光徊抓着话头刺回去,可语调已经大变样。 软乎乎的,一点不像先前那么坚决,倒像是在委屈。 秦书炀笑笑,抓过他压在被子上的手握在手里,拎着往上搓了搓自己的脸。 「你说为什么?」他含着笑意问:「你不是知道答案嚒?」 第111页 贺光徊半睁着的眼睛垂了下去,眼睫在脸上投了长长一道阴影。 他有点心虚,被秦书炀抓着的手蜷了起来,「可……万一没用呢?」 秦书炀捻着贺光徊的手指按了下,「试了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但不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你能一点不心动嚒?反正我不能。别说一半儿的机会,就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让你试试。」 贺光徊不讲话了,眼眶又开始酸胀,逼得他重新阖上眼不说,还把头往后仰。 「小光。」秦书炀喊他,言语间又把刚刚的笑意收了回去。 「这两年我经常觉得我和你在摸着石头过河,而且还是在没有一点光的那种暗夜里。我经常……不对,是每天。我每天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你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吃药有副作用的时候;走路晃荡,稍不留神就会摔跤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看很多资料,发很多邮件出去,手机里还莫名其妙加了很多群。只要别人讲一点办法,哪怕是偏方,对我来说都是这条摸黑走的路里突然打进来一线光。」 手指碰到贺光徊的眼尾,再移开对着灯光一看,指腹被潮湿盖着,被光一照,水光亮得秦书炀觉得刺眼。 「前段时间你趴在我怀里哭,哭得狠了不知道怎么发泄,还照我肩膀上咬了一口。你说你接受不了轮椅,不知道用了轮椅以后还能不能再站起来,再回到讲台。你猜猜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秦书炀哑哑地问贺光徊,同时又没期待过贺光徊能回答。 他自问自答道:「你想不到,因为你是体会者,而我是陪同者。咱俩视角不一样,我没办法体验你的病痛,你也没办法感知我有多心碎。但没关系我讲给你听。我当时的想法是能不能想办法让我来替你受这些罪?或者这个病,能不能分一半给我?我也病,后半程的病痛都给我来担。这样分走一半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继续往下发展了,」 贺光徊:「那还不如我一个人病……」 秦书炀笑了起来,捏了下贺光徊的脸,「笨死了,一点都想自己好。」 他抱着贺光徊晃了晃,然后亲了下贺光徊的发旋。 「显然这些都不行……所以我们只能想一点更实际的,比如多试一点别的办法。你就当让让我,让我这一次,试一试好不好?」 长夜寂静,贺光徊很久不讲话,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吻里都被压扁熨平。 他点点头,反过来捉住秦书炀的手,颤声问:「那下次你陪我去行吗?」 「好。」秦书炀拇指揉揉贺光徊的手背,「下次、下下次,我都陪你去。」 第52章 看中医半点不比看西医轻松, 即便没有长途跋涉。 那老中医学生的门店离家不远,但因为在市区的原因,前去求诊的患者特别多。不管秦书炀和贺光徊几点到, 前面永远排着长龙大队。 人一多, 嘴就杂。 明明队伍里没有一个健康的, 却每当看到贺光徊被秦书炀半抱半搂才能堪堪站稳时都会忍不住「关心」两句。 秦书炀已经很努力在打岔圆话,前后排队的大爷大妈们还是孜孜不倦地关怀着他怀里的贺光徊。 前一句「这么年轻怎么身体那么差?」, 右一句「没得事, 这个医生很有本事, 你好好听医生话, 肯定能治好的。」 一趟下来,贺光徊觉得自己耳朵就没清净过。 看病的过程比上了一周课还要累,身体累, 心更累。从诊所出来时连路都走不动,面色苍白地由着秦书炀把他抱上车。 他每周周六都要去, 针灸的时间长, 到家已经是傍晚, 第二天如果还有体力,医院继续康復锻鍊就没法躲过去。 整个周末全耗在满是药味的地方,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贺光徊几乎从周六的早晨就开始不怎么说话,这种状态要一直持续到周天晚上给贺蕴整理周一上学时需要的衣服和书本时才会讲两句话。 但他又很乖, 那中药一天要吃两顿,每次端到他面前的中药他抬起来就往嘴里送。 秦书炀买了很多带甜味的零食, 原本是想着贺光徊如果太抗拒喝药的话他还能用零嘴哄哄,难说就没有那么抗拒。 没想到压根不需要哄, 贺光徊喝药跟喝水一样,一点都不啰嗦。 不是贺光徊不喜欢那些糖果, 是他觉得没什么必要。 不同于西药的苦,那碗黑鸦鸦的中药送进嘴里更多是涩。 喝的时候贺光徊整张脸都被那股涩味弄得嘬在一起,喝完后很久,他从嘴巴到嗓管都是辣乎乎的涩味,压根不是喝完药后往嘴里塞一块奶糖能淡化的事情。 贺光徊越来越吃不下东西,即便每天端上桌的汤里已经没有那些所谓的补气血得中药药材,贺光徊也还是很难把东西吃完。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论是加了西红柿炒的豆子还是放了点辣酱做的干锅花菜亦或是用小火炖出来的香浓骨汤其实味道都没任何差别。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盖过嘴里无尽的苦涩,经过齿间进入食道的,都无一例外地让他感到难受。 秦书炀虽然还没进入下一个项目,但每周还是会有一到两天加班没法回家吃晚饭。但凡饭桌上只有贺光徊和贺蕴两个人的话贺光徊会在下饭桌后找机会把刚刚吃进嘴的食物都吐了。 第112页 这个习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 一开始只是因为实在太难受引起反酸。他吃得少,一般也只能呕出来一丁点。但吐出来总归好很多,贺光徊惊奇地发现,胃里火焦火燎的感觉竟然能盖过全天候存在的苦涩。 到了后面,这种饭后找机会吐出来的事情成了常态。即便有些时候贺蕴吃晚饭粘着贺光徊聊天的时间有点长,食物已经进入消化程序而无法吐出来,贺光徊也会把食指伸进嘴里,使劲儿地抠着嗓子眼用催吐的办法吐出来。 关着卫生间和卧室的门,剧烈呕吐的声音也能通过走廊传到客厅。手指根部的骨节被牙齿压出消不掉的齿痕,贺光徊跪在地上用掌心拼命地搓着红肿的骨节。 他站不起来,吐过以后后背的衣服能被冷汗浸湿。得等齿痕淡化,只剩一点红肿的时候才能恢復一点体力才能想尽办法撑着一系列东西狼狈地爬起来。 因为喝药和吃饭的时候贺光徊表现得太乖,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他吐成这样是在厌食,从保姆到长辈都只当他是药物的原因。 他们变着法儿地研究开胃菜,酸甜口的菜,补脾胃的汤一顿不落地端上桌。贺蕴无形中大饱口福,在幼儿园吃了晚饭回家看到满桌好吃的仍旧经不住诱惑要吃一大碗。 他体重见长,贺光徊却仍旧瘦得厉害,颧骨都慢慢凸显出来。 身体消瘦,右腿也慢慢开始丧失力量,贺光徊上下台阶变得更加吃力。 到了九月末,已经到了需要人紧紧搂着才能上下的地步。 再过两天就要放国庆假,学生的心思俨然不在课堂上。 点名册上缺勤的高达五位数,这个统计还不算那些低着头捂嘴帮忙答到的。 先不说教学质量,单说仗着颜值这块,贺光徊还没担心过自己课堂的出勤率。他第一年任教时,教室第一排都坐满了。 就算是上学期,他的课堂也很少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逃课。 「助教帮我记一下今天的缺勤情况,」贺光徊坐在讲桌后面,脸上没太多的表情,说话声也仍旧冷静,「也请今天到场的同学帮忙转达一下,今天没到的同学期末不用考试了,准备好明年重修。」 教室里一片譁然,议论声根本不能用窸窣来形容。 过去贺光徊虽然严格,但一般不轻易让谁挂科,至少不会是因为缺勤而无差别地把这么多人当掉。 有人小声说会不会是老师在开玩笑,可所有人抬头看向贺光徊时,见他表情冷淡就能明白这句话一点玩笑的成分都没有。他们的贺老师这次是真的来脾气了。 阖上教案,贺光徊撑着讲台站了起来,晃荡了几下后终于站稳。 「当然,这也许是我任教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下学期如果换别的老师教这门课的话,他们开学的时候或许有机会补考。」 起身时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对比上个学期,这个学期的贺光徊更加虚弱,步履愈发的不稳。 倏然间,教室里又迥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的病在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一开始的那拨学生还会提心弔胆,生怕第二天贺光徊就会辞职回家养病。但贺光徊一直坚持着,时间一长,又恢復了常态。唯一的区别只是再没有一个精力旺盛的贺老师。 第一次从贺光徊口中听到他有可能要离开的消息,感性一些的女生悄然红了眼眶。 贺光徊却没多少感觉,面色平静地把靠在讲台上的肘拐拿到手上,「就这样吧,祝各位假期愉快。」 离下课其实还有五分钟,贺光徊已经一手扶着黑板一手撑着墙面往外走。 大概是被他最后这几句话吓到,所有学生都还愣怔着坐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往门口挤。 下讲台台阶时贺光徊有点吃力,撑着墙面的手比先前那几步还要用力一些,指尖都变了颜色。从脚步上能看得出来他有些着急,右脚踩实以后就急着往外走,都没顾得上还拖沓在后面的左脚。 离教室不远处是一楼的卫生间,出门后贺光徊走得比先前还要着急一点,趁着别间教室里的学生还没出来,他必须要趁走廊不那么拥挤的时候走到卫生间。 但实在太慢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往前走,左腿始终在后面拖着。不管他大脑如何发出信号,腰胯如何往前送,反应到腿脚也就那么一点动静,肉眼几乎没办法看出来左腿往前挪了多少。 越是着急,走得就越不稳。 贺光徊急得鬓角冒出来一层的汗,小腹的酸胀也越明显。 今早起床的时候贺蕴有点闹觉,小傢伙没完全醒,保姆帮他换好衣服了眼睛还没睁开。替他铺床的功夫小崽半梦半醒间竟然尿裤子了,羞得哭唧唧,哄了好几分钟才止住哭声依着帮他重新换裤子。 在孩子身上耽误了点时间,贺光徊喝完中药没来得及上个厕所再出门,课上到一半就觉得尿急。 一开始还没那么明显,课讲完一点名把他气不轻,小腹酸胀的感觉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朝他袭来。 明明不长的一段路,贺光徊却觉得怎么都走不到,一抬头离目的地还有一大半的路程。 他有些绝望,止不住地往回倒抽气。站住定了定神后长长唿出一口气,告诫自己这里是学校,可能一分钟?又或者几十秒后下课铃就会响,到时候会有很多很多学生从教室里涌出来。如果这会认输,那么不用等期末结束,也不用等他彻底无法行走,十一过后他就没资格再出现在教室。 第113页 念及此,贺光徊又重新抬腿往前走。 当贺光徊满头大汗终于站在小便池前,他突然又觉得好像使用轮椅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横竖手部功能还没有被疾病拴住,那转动轮椅总不会比走路慢。 几个月前拼命抗拒,抗拒到连储藏间都不愿意打开,生怕看到那个黑色的物件。 因为抗拒得太厉害,家里所有人都学会了闭嘴。哪怕他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也没人敢用「安全」两个字来劝他,都只一边替他擦药,一边好言好语地哄着:「没关系,慢慢走,走不动就歇会再走。」 没想到却因为尿急的原因,这份抗拒在几分钟内迅速消溺。 贺光徊不得不承认有些很难很难的事情尽管交给时间,时间一到,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比如他不被世俗接受的爱情,也比如他和他面对不了的轮椅。 第53章 吃过晚饭没多久, 贺光徊又吐了一次。这回都没需要他躲到隐秘的角落抠嗓子眼,甚至当下那一个瞬间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要吐。 来不及再去卫生间,贺光徊拉过一旁的垃圾桶弯下腰就开始吐。动静大得在一旁画画的贺蕴吓傻了,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小崽从座位上下来, 顾不上趿上拖鞋, 光着小脚丫就往外面跑。 「老爸!老爸!救命啊!爸爸吐啦!!」 贺蕴的声音尖锐,贺光徊在书房吐得昏天地暗也能清晰地听见。他无法出声制止, 从嗓管到胃部, 没有一处是好受的。 「怎么又吐了?」秦书炀着急地端着杯温水走了进来, 身后的贺蕴紧紧抓着他的裤脚。 没开窗户, 屋里味道不太好闻。秦书炀把水搁在桌上,转身将窗子敞开。 蹲下身,他抽过贺蕴抱在胸前的纸巾帮贺光徊把嘴擦干净。 贺光徊眼圈通红, 被扶着直起身还在喘粗气。 脱力的他有些坐不住,佝偻着身子差点儿又要往下栽, 吓得秦书炀赶紧伸手抵住他胸口。 揉着贺光徊胸口老半天, 秦书炀才端起旁边的水杯凑到贺光徊嘴边:「来, 喝点儿水漱漱口,漱漱口能舒服点。」 水里掺了一点漱口水,喝进嘴里不单单是白水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清新的薄荷味, 贺光徊白着嘴唇就手喝了一点水,秦书炀立马妥帖地抬起垃圾桶接住贺光徊吐出来的漱口水。 桶里还有方才贺光徊吐出来的秽物, 无意间瞅见,贺光徊又开始犯噁心, 眼瞅着又开始干呕,吓得秦书炀急忙把垃圾桶递给贺蕴, 「快,儿子,赶紧把这个抱出去,放远点儿。」 小崽子脸皱一块儿,捂着鼻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好臭。贺光徊脸色比前面白了三分,下意识抓着秦书炀衣袖,「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今晚的晚饭是秦书炀亲手做的,全是贺光徊爱吃的菜。贺光徊用最毒的话在心里默默发誓,他真的没想过要吐。 最近他已经很努力在当一个省心的病人了,真没想让秦书炀担心。 虚汗沁满了贺光徊整个额头,他仰着头望向秦书炀,苍白的嘴唇上翘起来一点皮屑,又被刚刚喝的水打湿狼狈地贴在他的唇上。 秦书炀一手搂着贺光徊,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在贺光徊额头上擦了一把。 他耐心地开口,指尖不停地轻挠贺光徊的下巴:「这有什么?咱俩都生份到要和我说对不起了?」 随即秦书炀又看向贺蕴指挥道:「什么臭不臭的?你前几个月没事就尿床,我和你爸爸也没嫌你,赶紧的,帮老爸把垃圾桶送卫生间去,一会回来奖励你奶酪棒。」 小孩抱着垃圾桶离开,秦书炀心放下来一点儿,低下头揉了揉贺光徊的脸问:「这会好受点吗?」 贺光徊蹭着秦书炀的掌心点点头,又听见秦书炀问:「那我抱你去屋里洗把脸?」 「儿子作业还没完呢……」贺光徊有些犯难。 这几天因为食慾不佳这个问题贺光徊比上半年还容易累,秦书炀不在家的情况下贺蕴经常被寄养在奶奶家,今天才好不容易接回来呢。 他小声说:「我都好久没陪孩子了,怪不负责的。」 秦书炀轻笑出声,捻了下贺光徊的耳朵,「这有什么的?你只管躺着歇会,我陪他弄,弄好了我给他洗香喷喷的塞你被窝里,你今晚抱着他睡成了吧?」 贺光徊确实坐不住,就算不同意也找不着拒绝的理由,秦书炀一弯腰,他顺着攀上秦书炀的胳膊而后闭上眼睛安心地往秦书炀怀里靠等着被稳稳抱起。 把贺光徊抱起走到门口,秦书炀才想起来没把他肘拐一併带走。 正当他要折回去拿时,贺光徊轻轻开口:「由随它放着吧……」 「也……也行?半夜起夜我扶你。」秦书炀愣了下,猜不透贺光徊想什么,不过还是顺着贺光徊心意。 贺光徊窝在他胸口闷闷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一会你有空把轮椅推过来吧。」 这是贺光徊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这事,秦书炀没反应过来却被吓得不轻,差点一松手把贺光徊摔地上。 他紧了紧怀抱,眼睛抡老么圆,说话磕磕绊绊的:「你要什么?你你你……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来由的热气蒸腾起来,贺光徊脸发红,又不讲话了。 他不吭声,秦书炀自然不敢再多问。 第114页 病症连累着贺光徊情绪起伏也慢慢极端起来,稍微不顺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没一会人就不行了,头疼脑热顺着找过来,一折腾就是两三天。 他抱着贺光徊往房间走,拖鞋挂不住在贺光徊脚上,噼里啪啦掉一路,把贺光徊放床上,左脚的袜子也跟着掉下脚后跟,拖出来半只。 没再捨得让贺光徊受累,秦书炀是拧了毛巾走到床边帮贺光徊擦的脸。擦完脸和手,还替他理了理刘海。 「我么么可真是好看。」秦书炀用手指搓开贺光徊粘在一起的髮丝,笑着乱夸。 最近贺光徊瘦了太多,整张脸没多少血色,下巴还有点尖的过分。但腮颊上没多的肉撑起来,眼睛就显得格外的大,眉骨和鼻樑也比过去要锋利明显一些。 挺柔和漂亮的一张脸现在变得有些奇怪,趋近于一种带着病气的「薄凉相」。 他五官轮廓摆在这,和难看沾不上边儿,但秦书炀看在眼里还是心疼,止不住地想这得受多少罪。 秦书炀把手盖在贺光徊肚子上,「这会还难受吗?」 嗓管还是火辣辣的烧着,这个无法在短时间内缓解。但人总归是被秦书炀收拾清爽,这会手没那么凉,贺光徊要舒服很多。 「好点了。」最近他总吐,一开口嗓子哑得吓人。 秦书炀没敢掉以轻心,兢兢业业地替贺光徊把肚子揉得热乎。他掌心贴着贺光徊的胃,指尖却能轻易地摸到贺光徊的肋骨。仿佛稍微用点力,手就能不费一点劲儿地穿过他脆弱纤薄的皮肤,弄伤没有脂肪和肌肉保护着的五脏。 等贺光徊表情比先前还要正常一些秦书炀的手才换了个地儿,转移到贺光徊腿上,继续帮他做放松按摩。 「要不……我和医生商量商量歇一阵,这段时间就不喝药了?」 话语间秦书炀有些犹豫,踟蹰着开口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跟着慢了几分。 没敢太笃定,怕否认得太干脆会打几个月前自己的脸。 但秦书炀又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这几个月来不管是把贺光徊扎成刺猬,还是每天两碗又苦又涩的中药进肚,都没太大的作用。 现如今贺光徊左腿肌肉已经明显有萎缩的迹象,撩开两条腿的裤管能很明显看到左腿比右腿细很多。同时右腿的力量也大幅度减弱,在医院那边锻鍊的时候贺光徊已经彻底没办法做「蹲」这个动作。 在锻鍊室里,贺光徊藉助一切可以藉助力量往上爬想要站起来也只能先想办法让自己先跪,然后再撑着完成坐的动作,最后才是费劲地站起来。 不想承认药石无医,但更不想看贺光徊被磋磨。秦书炀难受得有些烦躁,眉心那条细细的竖纹变得很深,贺光徊抬手按了好几下,也没见秦书炀重新纾开。 贺光徊:「医生又不是你找的,你能说得通?」 他笑了一下,又按按秦书炀的眉心,「没事,这还没一个疗程呢,这么快就放弃了家里肯定不同意。你别多想了,难说我就是今天着凉了,一会把被子盖严实睡一觉就好。」 不管是自己还是秦书炀,谁开口去说这件事都要费一番口舌,贺光徊终究捨不得秦书炀为了这点事去找长辈。过去太多经验都告诉贺光徊,即便有勇气开口也换不来什么结果。 反倒是另一件事他还能自己做决定。 贺光徊垂着眼睫,不自然地扯了扯秦书炀的衣服,「刚在书房门口,我说的是让你帮我把轮椅推过来吧。」 他抬起眼,目光里闪烁着一点复杂的光,语气又怎么听都像在撒娇:「不想走了,怪费劲的,走一小段路能给我累一身汗。」 揉着贺光徊小腿的手倏忽收拢,惹得贺光徊倒抽气嘶了一声。秦书炀忙歉疚地松开,低头朝他刚刚使劲儿的地方吹着凉气,「是不是弄疼了?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使那么大劲儿。」 他总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半小时前他才揉着脸对贺光徊说两个人还没生份到要说对不起的地步,半小时后的现在自己却连连抱歉。 贺光徊递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半靠在床头回答自己不疼,接着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你记得看看剎车灵不灵,还有螺丝那些是不是还上紧着。可别我坐轮椅上还能像这段时间一样摔得哪哪儿都是青的。」 秦书炀点点头,又勐地吸了下鼻子,「怎么……突然又同意坐轮椅了?不是还能走呢嚒?」 忽然想到什么,他唰地撩开贺光徊的裤管仔细翻着看了一遭,除了膝盖上还没散掉的那块淤青,贺光徊两条腿白皙依旧,一点事都没有。 这令秦书炀更疑惑了,撑着床面往贺光徊面前凑,他捧过贺光徊的脸,浅色的眸子里全是担忧和不解。 「怎么了么么?今天在学校里摔跤了?」 贺光徊手盖到秦书炀手背上蹭了蹭,平静地回答他:「没有……」 他把今天遇到的麻烦隐去,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太慢了,有点赶不及,想着用轮椅会不会效率高一点。」 「赶不及去哪儿?」 贺光徊学着秦书炀瞪大眼睛的表情,「赶不及去该去的地方啊,比如上课什么的。」 他拍了下秦书炀的腿,故作轻松地问:「你上学那会老师晚进教室三分钟你都想熘,你当现在学生又是乖宝宝了?跟你一样,全都是逃课大赛一级选手,不爱学习协会资深会员。」 第115页 上学那会要不是贺光徊拦着,秦书炀能逃课逃成重修。提起以前的事情,秦书炀耳朵有点烫,不自然地偏过头咳了声。 「真的没别的?」他还是不放心,没撒开手,拇指指腹按了按贺光徊眼下,「还是右腿难受?」 贺光徊噗嗤笑了起来:「真没事,能走,就是嫌累。」 前段时间他反应激烈,今夜角色却调换了过来。变成他不停找理由宽秦书炀的心:「就在学校使使,你在我跟前的时候就还是你扶着我走,不会让你得清闲的。我又不喜欢那玩意儿,还是喜欢最近你搂着我走那种办法,你搂着我我心里能踏实些。」 每句话传到耳朵里都挑不出毛病,可秦书炀仍旧觉得眼眶酸,酸得他不敢看贺光徊浅笑着的表情。 他低下头静了好一会才把情绪平復下来,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胡乱地点了点头。 转眼又是一夜,司机按照规定的时间敲响贺光徊家的防盗门。 前来的保姆将门拉开,司机看清玄关的场景,愣怔在了原地。 他看到秦书炀还和往常一样半跪在地上帮贺光徊穿鞋,而贺光徊却没坐在换鞋凳上。 换鞋凳被换了个位置,连带着鞋柜也被挪动过。玄关比以往空出来一大块地儿,那块多出来的空位刚好够放一辆轮椅。 贺光徊坐在上面,扬起头来朝司机笑了下,「以后我坐到车上,还要麻烦你帮我收一下轮椅了。」 刚说完,秦书炀刚好替他把鞋带系好,将他双脚规规矩矩放在脚踏上。这时候司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贺光徊那条抖了好几个月的左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恢復了平静,孱弱无力地任由着秦书炀摆弄。 第54章 用轮椅这件事没贺光徊想像得那么简单, 过去他牴触情绪太强烈,医院的康復师提过好多次教他如何正确使用轮椅他都没听。现在自己坐上面了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多幼稚。 在贺光徊的预想中,坐轮椅就和电视上演的那样, 只要伸出手转动两边的钢圈就行。这种简单程度简直可以说是有手就行, 根本不应该和「学习」这么严肃且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事情扯上一毛钱关系。 然而当国庆假期都到一半儿, 贺光徊都还会预估错距离和方向撞到门框上的时候。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电视和现实永远都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但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几天是这两年来贺光徊移动速度最快的一段时间。 忽略每一次磕碰导致膝盖和小腿上多了很多淤青, 以及上坡时进一步退两步的尴尬。 贺光徊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到卫生间而避免更大的尴尬。同时也不会因为他走不动这件客观事实令一起出行的家人不得不放弃很多原本计划内要游玩的项目。 前后两点加起来对贺光徊来说已经可以忽略那点疼痛带来的不悦。 这几天他和家人都在各个景区辗转, 解决了以上两点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这次全家出门旅游的愉悦度。 当老师的说是假期多, 其实每次放假都是全国人民都放假的时候,错峰出行压根不可能。 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方便就连累着整个家都跟贺光徊一起坐在家里脸对脸。 家里有只小神兽,不管怎么着, 碰到假期了都得拉着小神兽出去熘熘风。 前面几天在外边儿人挤人,到了第四天李淑娴终于受不了在景区看人山人海。 反正「到此一游」的照片拍了很多已经足够发朋友圈, 老太太就不打算再折腾, 在租来的小别墅里张罗起了麻将局, 拉着丈夫还有贺求真夫妇在一楼搓起了麻将。 楼下噼里啪啦,楼上贺光徊却只能躺着。 前几天几乎都是从早就出门一直要到天黑才能回来,别人睡一觉就能满血復活,他却一直没缓过劲儿来, 血量逐天减少,到了今天整个人跟散架一样。 本以为腰疼这件事能随着坐轮椅被解决, 结果并没有。 贺光徊坐在上面随时都得绷着,不然腰腹没劲就转不动轮椅。 身体很累, 翻个身都是疼的,贺光徊必须静卧养一养。 他该吃一点安神助眠的药睡一觉, 但大脑实在兴奋,从主观意愿上来说他不捨得那么好的时光用来睡觉。 从贺蕴来到家里后,贺光徊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家在越变越好。 劳动节放假的时候全家也这么出去了一趟。 那会贺光徊左腿还有点力气,能自己撑着肘拐慢慢走。家里考虑到他出行方便,也没去太远,就在市区附近找了个老少皆宜的度假村呆了两天一夜。 那次和这次一样,所有人都特开心。贺蕴玩水上滑梯的时候呛着水,吓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拍了很多现在翻出来看都很好笑的照片。 想到这茬,贺光徊忽然想看看手机相册。秦书炀出门前帮他把手机拿到桌前充着电,桌子离床不是贺光徊能抬手就够到的距离。 贺光徊试了试,确定自己体力恢復了一点,能支撑他坐起来。 忍着周身的酸疼,贺光徊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掀开被子把没法活动的左腿搬下床,然后再等尚能活动的右腿自己挪下去。 当双脚踩在地上踩实,贺光徊拉过停在床边的轮椅准备坐过去。 原本在室内贺光徊是不太会用轮椅的,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 第116页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贺光徊忙着身下的动作没顾得上,却被来人稳稳噹噹地扶住,帮着他坐稳在轮椅上。 抬头才发现是母亲,登时那种不自在感翻腾了上来,贺光徊歪着腿没敢调整姿势,干干巴巴朝汪如芸打招唿。 「好好躺着怎么起来了?」不知道贺光徊要干嘛,汪如芸只当贺光徊要起床起来活动活动,还弯腰帮贺光徊把腿扶正。 贺光徊摆摆手,「不用这么麻烦,」轻声解释道:「我就是起来拿手机。」 想想又小声找补一句:「本来想直接走过去的,但腰还是有点疼,就想着偷个懒。」 汪如芸不太开心,脸绷起来拍拍儿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手,「说这么多干嘛,把轮椅放上面本来就是为了你方便。再说了,你不舒服躺着就行了,要拿什么东西吱声叫人给你拿呀。」 贺光徊垂下眼,抿着嘴没好意思说。 楼下全是长辈,他敢使唤谁? 母亲转身替贺光徊把手机拿过来,递给他的时候问:「那这会还要回去躺回还是怎么着?」 接过手机贺光徊连连摇头,「不……不用了,我坐会。已经休息很久了,总躺着一会没食慾,估计一会炀炀回来就要准备吃饭了,他不是说去买午饭吗?那应该没走远。」 这种说不清原因的疏离让汪如芸觉得堵心,可儿子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又让她挑不出毛病。 定在贺光徊面前好一会,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转过身拿了只靠枕塞到贺光徊腰后替他垫好,没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房间。 她走出去的一瞬间,贺光徊立马松弛了下来,肩线和腰腹一起往下垮,满是倦意地靠在刚刚母亲替他放的靠枕上。 令贺光徊没想到的是刚离开不到五分钟的汪如芸又走了进来,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老式的热水袋,外面裹着酒店提供的毛巾用作隔热。 汪如芸把热水袋放到贺光徊腿上,又卸下自己肩上披着的羊绒披肩盖在上面。 「怎么都还没到深秋,身上就凉成这样?」语气没变,仍旧轻声淡语,乍一听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这种稀松平常的话。 她把那条很贵的羊绒披肩往贺光徊冰凉的腿下别了别,抬手拍拍贺光徊单薄的肩膀,「要是还觉得冷就自己添件衣服,听明白了嚒?」 贺光徊回过神来,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腿上的羊绒披肩,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或者说任何一句话在这会都无法从嘴巴里冒出来,只能局促不安地点点头。 他听见汪如芸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一直到出房间两个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种建给游客暂住的小别墅用的材料不如真的住宅区来得实在,即便上下两层楼有什么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麻将声重新响起,洗牌间夹杂着长辈讲话的声音。 「还难受着呢?」 「脸色好点了,没昨晚看着那么吓人。我上去的时候自己刚爬起来,说是要坐会,我给他沖了个暖水袋。」 李淑娴松了口气,一边理牌一边说:「那就好那就好,昨晚回来可给我吓惨了。我昨晚睡前还和老秦说,不行今天回家算了。」 「不用,」汪如芸语气还算轻松,「就是累的,今天回去也没用,路上颠一天反倒不好。」 贺求真怪嗔道:「冷吗?不应该啊,挑住宿的时候我在网上翻了好多家,就这套房子採光最好,他那间我进去走一圈都嫌热。」 「嗨呀,你一天撒子事都不往脑壳里头记。」汪如芸翻着白眼骂道:「跟你说了他身上凉是病的原因,他能跟你比啊,一天紧倒起问,问得我心烦。」 先前起来的目的在这番话后被抛到了脑后,贺光徊在刺眼的阳光下愧疚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腿上的羊绒披肩沉得过分。出来玩哪有什么「突然不想玩,还是觉得麻将有意思」?不都是在迁就他。 不多的一会儿,楼下传来拆外卖盒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 先前没阖上半掩着的房门又被推开,秦书炀轻快地哟了一声,走到贺光徊面前抬手挠挠他的下巴:「怎么就起床了?」 他看到贺光徊腿上盖着的东西,猜到底下还放了个热水袋,半开玩笑道:「是谁这么贴心?怎么抢我的活儿?」 贺光徊破口笑起来,搡了下秦书炀,「等你贴心我都要被冻死了。」 「这话说的,小的这不是出去觅食顺道遛娃了嚒?」秦书炀蹲下身摸了摸贺光徊的手脚。 在多重保暖措施的加持下,贺光徊手脚都暖乎乎的,难得不凉得像冰块儿。这点令秦书炀很满意,眯着眼睛一通乱夸,「看来在本山大王出门觅食期间,底下的人都把我们压寨夫人照顾挺好啊。赏!都赏!重重有赏!」 贺光徊笑容愈大,按了按秦书炀手腕,「刚刚还『小的』,现在又『山大王』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秦书炀反过来握住贺光徊的手揉着,一脸傻乐,「是什么都行,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那你赏什么?」 秦书炀张口就来:「赏我从饭店拎回来的红烧肘子、芥末虾和红油毛血旺。」 他把手绕到贺光徊腰后摸了摸,发现那块还是僵硬得像块铁板,随即眉心又皱起来。 「怎么还是这么僵?我走了以后你没好好休息吗?」 第117页 「想起来拿手机看点东西,」贺光徊不置可否,被按着酸疼的地方他脸也皱成一团,「后面我妈进来,就没好意思再躺回去。」 秦书炀还在揉着他腰,越揉越酸。 贺光徊拍拍秦书炀的胳膊制止道:「别弄了,一会还得下楼吃饭呢。」 现在腰后有靠枕有靠背贺光徊怎么难受起码还能靠着,尽管弓着腰的这个姿势看起来不太体面,有些颓败,一会下楼当着那么多人面贺光徊就不好这么坐没坐相。 继续按下去肌肉确实会没那么僵,但按摩过后身体需要缓一阵才能好,那段时间里贺光徊要想坐直身体会觉得更疼更难受。 「按开了才会舒服点。」秦书炀没停手,只是力气减小一些,他好笑地抬头看向贺光徊,「怎么?怕一会坐没坐相别人不喜欢?」 脸上浮起一点不自然的红晕,贺光徊视线飘忽,过了好几秒才小声咕哝:「知道还问,怎么那么喜欢揭人老底,哪儿学的坏毛病?」 挺多时候秦书炀其实不太能理解贺光徊到底哪来的那么多小心思,这种在家人面前也要端着的奇怪心理在他成长的环境里压根就不可能存在。 理解不了不妨碍他喜欢贺光徊,所以在别人眼里贺光徊这样算得上「作」,在秦书炀这也能带着八百层滤镜转换成是「可爱」。 他笑着把手往下挪,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贺光徊的屁股,故意逗贺光徊:「那怎么办,一会没靠的坐不住。要不坐我腿上?」 贺光徊瞬间错愕地瞪大眼,随即又羞又恼地推了下秦书炀,「你今天是不是没睡醒?怎么净说胡话?」 不过也得感谢贺光徊家里规训了二十来年的规矩感,导致贺光徊再气再急骂出口的话听起来也像在撒娇。 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像只炸着软毛的小猫。 腰后的肌肉稍微软下来一点,楼下也传来叫唤吃饭的声音,秦书炀停下手站起来一点,双手插进贺光徊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不坐我腿上,那我抱你下去成不成?」 其实哪需要贺光徊考虑这种小问题,餐厅里早就有人帮他把硬邦邦的餐椅换成了舒服的单人沙发。 贺蕴坐在一旁的儿童座椅,小肉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见着秦书炀抱着贺光徊下来就急吼吼地挥着手喊:「爸爸快来!这个虾虾很好吃!」 七天假期一晃而过,第六天回到家贺光徊倦得躺在床上都还觉得累得慌。 回家路上飘起来一点毛毛雨,车开得不是那么顺利。 本就不短的路程因为下雨时间再度被拉长,贺光徊坐得有点晕车。 尽管这次没吐,但现在整个人还是有点飘在半空中的感觉。 眼睛半闭着,怎么都睡不着。 这段时间这种感觉很强烈,自打不太需要自己亲自行走后身体和灵魂就慢慢割裂开。 很多个疲倦的下午或夜晚都是这样,明明身上僵硬坠痛,思绪却活跃得一会一个画面。 前一秒还在回忆镜头里拍摄下来的美景,下一秒出现在脑海里的又变成了自己被妥帖照顾的画面。 仔细想想,其实这一生足够幸运,可以拥有太多人不同表达方式的爱。所以到今天为止,贺光徊也没过多的觉得有什么不满。 遗憾固然有,可是这些带着尖锐利刺的遗憾又被爱紧紧地裹住。 即使在他生命里重重碾过,也没给他留下太血淋淋的伤害。 生活实在太好了,家人很好,爱人也很好。 如果能不喝中药就更好了。 贺光徊听见门口有响动,努力地睁开眼朝门外看去。 他轻声问站在门口满脸窘相的秦书炀:「又要喝中药了吗?」 心里没打算拒绝,甚至已经做好了要被扶起来的准备。 「我没弄,」秦书炀摇摇头,宽慰道:「再歇一天。」 贺光徊莫名地松了口气,随即疑惑地问秦书炀:「那炀炀你怎么了?不高兴?」 秦书炀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满是不舍地摸贺光徊的脸。 「小光,对不起。」他歉疚地垂着眼,灯光将他的脸一分为二,阴影那侧很暗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难过,「我又没办法在家照顾你了。」 第55章 「不是, 怎么就哭了?」秦书炀手快,恰巧捧住贺光徊掉下来的眼泪。 贺光徊眼眶红起来的同时,胸膛也开始剧烈起伏, 眼瞅着就开始倒抽气。吓得秦书炀急忙把他圈到怀里, 揉着胸口给他顺气。 讲不清究竟是这两年来没正常运动过的原因还是因为病情导致的唿吸系统有问题, 贺光徊情绪激动不仅会强哭还会唿吸急促。 尽管后续几次体检医生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架不住贺光徊这份模样吓人, 搞得秦书炀现在特怕贺光徊掉眼泪。每次他眼眶一红, 秦书炀就觉得揪心, 毕生能用的哄人办法都掏出来使一遍。 不过显然这回不太管用, 贺光徊下巴搭他肩上,不管秦书炀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秦书炀顺着贺光徊的后背,耐心地问:「么么, 这是怎么了?」 贺光徊不答话,只是偏了偏头靠在秦书炀肩膀上靠得更牢一点。 「是因为我要出差吗?以前我出差你不是挺乖嚒, 怎么这回闹脾气了?」 贺光徊慢慢眨了下眼睛后点点头, 视线模煳连带着思维也开始变迟钝, 回答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你说等收假了周末要陪我去医院,陪我练怎么用轮椅的。」 第118页 他腿摊在床上,讲话间手伸过去将裤管往上拉起来一点,才不管秦书炀看不看只自顾自地说:「我还不会使, 这几天磕很多次。」 秦书炀覆在贺光徊背上的手往下挪,心疼地揉着贺光徊微微凸起满是淤青的膝盖。 认错迅速, 语气诚恳:「是,是我不好。」 这是贺光徊第一次坦诚地承认自己不喜欢秦书炀出差。 虽然理智上能清晰地认知到这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 但主观意愿去回想过去的这两年,贺光徊会觉得只要秦书炀出差就肯定会发生点不太好的事情。 不过即便没有生病, 贺光徊也不喜欢秦书炀出差。念书的时候两个人每天黏在一起,一毕业踏入职场后两个人就一直聚少离多。 按照目前他的身体情况肯定不可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所以秦书炀一离开家贺蕴就得被送到长辈家呆着。今天还一家子挤在一起,明天又只剩贺光徊一个人。 一想到偌大一张床又即将空着一大半儿,贺光徊就觉得堵心。 他睫毛上海沾着水汽,被眼泪凝成一簇一簇的倒三角,自上往下看能看到他眼底一道浓烈的阴影,「你还说晚上要陪我出去散步,是你自己说的总不走路也不好……」 「……么么,原谅我好不好?」秦书炀整个心脏堵到嗓子眼,说话声涩得宛如生锈的机关。 他把贺光徊抱过来放自己腿上,又揉了揉贺光徊青紫一片的膝盖,接着认真解释:「可我必须得去,那么大一个寨子的保护工作,放给不懂的随便弄弄那不毁了嚒?」 秦书炀试图拉贺光徊共情,脸贴着贺光徊的脸蹭着:「咱学这个的,最见不得这种事发生了,你说是吧?」 贺光徊眼睛又往下垂,抓着秦书炀的衣摆攥在手里。 他的耳垂被秦书炀捻了捻,接着听见秦书炀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这次不会去太久,那边也有团队,一起弄能快一些。」 「『不会去太久』是多久?」贺光徊终于肯让步,攥着秦书炀衣服的手松开了一点,露出来一个皱巴巴的角。 他小声嘀咕:「去年你也说不会太久……结果弄到今年。」 秦书炀思忖几秒,一只手扶着贺光徊,另一只手伸老长把贺光徊的手机摸过来。 他没讲话,只是把手机解锁找出来日历,手指翻飞在冬至那天的备註事项里打了「归家」两个字。 弄好后他把手机屏幕移到贺光徊面前扬了扬,「到冬至,冬至我肯定回来。」 秦书炀把额头贴贺光徊额头上,笑眯眯地数给贺光徊听:「你看,明天是寒露,寒露过了就是霜降。」 贺光徊不自觉地掐起指尖,将将好十七天。 秦书炀勾勾嘴角,把手指借给贺光徊接着数,「霜降后就是立冬,过了小大雪就到冬至,前后加起来八十多天,不到三个月。」 把日子分割成几个节点,这么一想好像就不觉得太过漫长。贺光徊总算没那么难受,抬手搂着秦书炀重重一按,鼻音有点重:「那说好了你冬至就回来。」 「好,我肯定冬至就回来。回来路上我把羊肉和豌豆尖买好,再把崽子接回来。一起喝羊肉汤涮豌豆尖好不好?」秦书炀温柔地承诺,揉着贺光徊的腰,同时又提出他的要求:「 那我么么这段时间自己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成吗?好好吃饭,按时喝药。」 贺光徊点点头,顺着他话补充:「尽快学会怎么用轮椅,尽量不磕到。不那么累的话吃过晚饭出去散散步,尽量多走走。」 不用秦书炀叮嘱,这些事他也会做到。先前只是情绪上来,一时有点接受不了。现在情绪得到安抚,也听到来自秦书炀的承诺,贺光徊自然又变回了「听话的小光」。 哪能真的不让秦书炀去?秦书炀辛辛苦苦念二十多念书,贺光徊怎么可能狠心把他留在自己跟前当「护工」? 或许未来不久贺光徊就要告别职场,但秦书炀的职业道路还有很长,不管从哪个角度想,他能被委派项目都是好事。 贺光徊直起身,自己揉了揉眼睛,安静地还给秦书炀承诺:「放心吧,我能好好的。」 第二天,贺蕴背着小书包被秦兆丰接走。 肉嘟嘟的小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不舍的眼泪。他乖巧地仰着头对贺光徊说:「爸爸你要快快来接我哦。」 有司机和贺求真通气,老两口不到第三天就知道秦书炀又出差这档子事。贺光徊没主动说,老两口不请自来,静默无声地接过照顾贺光徊的任务。 这对贺光徊来说不是好事,这意味着除了晚上睡觉外,贺光徊得全天都紧紧地绷着那根弦。 白天得绷着弦应对教学,回到家得绷着弦应付父母。 按照和秦书炀的约定,贺光徊要尽快学会如何使用轮椅。 训练室外,父母紧张地够着头看,贺光徊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两道炽热的目光。他不敢停,时时刻刻腰杆绷直了练习。 第一个周末指腹就磨起来一排水泡,晚上捧着中药碗喝药的时候药碗很烫,刺得他指腹上的水泡生疼。 第二周去中医馆开新的中药前大夫按照师父开的治疗方案给贺光徊做理疗,伸手一按贺光徊的腰,吓得眼睛瞪老么圆。 大夫被贺光徊僵硬的腰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问贺求真夫妇:「不、不是说了他这样的病人要多休息吗?他他他现在每天都还在高强度工作呢?」 第119页 贺求真也傻眼,皱着眉回忆道:「没有啊,他现在一周就两节课,下了课就被接回家休息了。」 当天医生怎么都琢磨不过来,休息时间那么充裕的病人怎么会有那么僵硬的腰肌。归咎半晌,把原因归结于上次自己施针太轻,理疗没到位。 找到原因,大夫自信地加大力道,把贺光徊僵硬冰凉的后腰按得快散架。 贺光徊半夜疼醒,冒了一身冷汗,跌跌撞撞爬起来找了两颗止疼药囫囵咽下才终于勉强入睡。 不过贺光徊终于学会把控轮椅方向,能预估好距离转向。他把手机架好拍了段视频发给秦书炀,视频里他能顺利地进出,一点磕碰的可能都没有,丝滑得不行。 早前装修这套房子时,任谁都不能预料到未来这套房子的另一位主人会困于轮椅。 门框宽度是通用标准,前几年住得顺畅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贺光徊的轮椅往那一过就觉得有点窄。 贺光徊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转动轮椅学得那么好,实在不容易。秦书炀反反覆覆看那个视频,看得他在工地上没忍住眼眶发热。下班后给贺光徊打了视频,对着手机那边的贺光徊一通乱夸。后面嘴唇贴着前置摄像头亲个没完,贺光徊被他逗笑,眉眼弯着也凑到手机面前亲了下自己手机上方的镜头。 贺光徊还在练走路,承诺里的事项他通通都做了,半点没懈怠。 不过贺光徊也有私心。 父母盯着贺光徊不敢不吃东西,端到饭桌上的菜餚,里面不管加了什么他都得平静地吃掉。 可他们又很晚才会离开回自己家休息。在那之前,贺光徊得找个地方解决自己翻江倒海的胃。 小雪前,蓉城还不算太冷,贺光徊还不用穿太厚的衣服,行动和过去差不太多。他能慢慢走出小区,绕到小区后面的那个小花园后找个垃圾桶再吐。 头几天没做足准备,贺光徊什么都没带,吐完以后没漱口的水。可这么快回去又会引起父母的怀疑,贺光徊只能忍着嗓子的灼痛在小花园里走两圈再回家。 到后面他学聪明了,先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买瓶农夫山泉再去小花园,水没用完带回家还能找个藉口说走累了买点水喝。 行动不方便后贺光徊就不爱喝水了。以前天天端个保温杯喝凉茶,现在每天干得嘴唇翘起来干皮。父母看到他能主动多喝点水高兴还来不及,净顾着夸他,竟然忽略掉他愈发沙哑的声音。 临近大雪,贺光徊左腿病坏更严重,到了几乎使不上劲儿的地步。加上降温,贺光徊衣裤不得不加厚,练习走路就越来越费劲。 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就只能把另一支肘拐也拿出来。 贺求真提出要陪他一起。 贺光徊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却趁父亲洗碗的功夫自己偷偷熘出门。 反覆几次后汪如芸自然明白儿子什么意思,饭桌上贺求真再次提起要陪贺光徊一起练习走路。汪如芸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丈夫的拖鞋示意他闭嘴,这事儿就这么尴尬又顺利地翻了篇儿。 冬日的晚霞没夏天那么漂亮,贺光徊走得很累时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入目不是绚烂的粉红而是宛如罩着一层灰色薄纱的淡紫。 但他很高兴,可以说一天比一天高兴。 过了大雪就是冬至,晚霞漂不漂亮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秦书炀冬至那天就会回来。 贺光徊期待嫩嫩的豌豆尖,期待奶白色没药味的羊肉汤,期待满身都是暖烘烘奶香味的贺蕴抱着他胳膊撒娇叫他爸爸。 期待寒冬的夜晚,能和秦书炀相拥而眠。 离冬至还有四天,蓉城就迫不及待地飘起小雪。贺光徊不舒服,早早送走父母,洗了个热水澡后躺回床上。 他裹着厚厚的棉被半靠在床上,一边揉着冰凉僵硬的大腿,一边给秦书炀发了店家微信。 【h】:冬至那天家家买羊肉,搞不好你到市里就卖完了,你记得早点和老闆订羊肉。 消息发出去没过一分钟,秦书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炀炀?」 秦书炀没说话,电话里贺光徊只能听得见秦书炀沉重绵长的唿吸声。蓦然间贺光徊的胃里烧了起来,难受得他把手挪到胃部死死地按住。 贺光徊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颤声催促,「炀炀,你说话呀。你怎么了?」 秦书炀紧紧攥拳,戒指抵着指根,钝痛传递到心脏,开口说话时舌根一阵苦涩。 「小光对不起……冬至,我还回不来……」 「这边雪太大了,进度一直被拖着。」 挂断电话,贺光徊又吐了一次,脱力地趴在卫生间里站不起来,一直到地板上的寒气传入腿骨,冷得贺光徊双腿生疼,他才蹒跚着回到床上。 长达好几个月催吐的副作用终于在这一夜迸发出来,贺光徊胃疼了一整宿。 整个人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像一只弯虾。 天光熹微,贺光徊满身冷汗地掀开被子。 他看着窗外一地的落叶和树杈上的细雪,恍惚间好像看到秦书炀正站在院中。 院中的秦书炀穿着一件很长很厚的羊毛大衣,鬍子颳得干干净净,繫着一条一看就很保暖的围巾。 他在扫雪,他在给已经长高了的樱花树裹上防冻的麻绳,在给螃蟹兰和茶花盖防雪的塑料布。 第120页 贺光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到双眼干涩没忍住眨了下眼睛。 再睁开眼,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碎雪还和眼眶里流淌出来的潮汐。 这一刻,贺光徊决定要去找秦书炀。 第56章 人事部负责人不悦地啧了一声, 沉着性子问贺光徊:「那你这次要请多久?」 贺光徊没想好。 早晨一头热订车票的时候只有傍晚那一班车了,六个小时的车程只能到县里。按照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不可能连夜赶路,这么算下来最早也得明天傍晚才能到秦书炀的项目地。 不晓得秦书炀能不能一起回来, 如果不行的话贺光徊回程也是自己一个人, 也要花费两天。 一来一回, 光是在路上都要花两天时间。贺光徊不敢保证他仅仅只是想见秦书炀一面,吃顿饭就回来。 「一周吧……」贺光徊干巴巴开口。 正要解释缘由, 电话那头便开口提醒:「贺老师, 你的情况特殊我们知道, 但这个学期你已经请好几次假了。前段时间大降温, 你一感冒就是一周,这样下去你的教学任务……」 一个人突逢意外所有人都会同情他,但当这份意外被时间无限地拉长, 变成了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后。除了当事人外所有人的同情怜悯便会减弱,直至消失。 这是这两年来贺光徊最深的感悟, 也是最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他费劲地站着, 拨弄即将要取下来的衣物, 很平静地回答道:「我知道。」 「确实我已经不适合再继续这份工作了,等我回来会按照规定流程办理病退。」 电话那头唿吸一滞。这次换成对方态度骤然柔和,急着向贺光徊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原本想着让你转个岗位, 比如行政什么的……」 尽管对方看不见,贺光徊也安静地摇摇头, 客气疏离地拒绝道:「不用了,我这个病目前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 就算转岗也坚持不了多久。不过还是谢谢您,这两年给我行了很多方便。」 语气到了后面渐渐变得认真, 隐约有点儿强硬的味道。他站在衣柜前,拽住秦书炀没带走的一件牛仔夹克对电话里的负责人说:「所以……请您再通融我一次吧。」 负责人无奈地答应,挂断电话后贺光徊一刻不敢停歇。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把情绪平復下来,将刚刚想好要带的衣服都扔在床上。 根据秦书炀的描述,八百公里外的大雪已经下了快半个月。蓉城的着装显然不适合那里,贺光徊要带加厚的冲锋衣和厚毛衣,裤子也要拿出压在衣柜最底下的那两条厚裤子。 他比健康的人要更怕冷。 太冷会头疼外,双腿的保暖没做好会很大程度上降低他的行动能力,所以长绒袜和围巾还有帽子也要拿。 不确定下车后会不会被雪淋湿,所有的衣物都要准备双份,保险起见,外套还要再多收拾一件。 还有每天都要吃的药,贺光徊撑着墙壁慢慢弯下腰打开抽屉,数了足足七天的药片装进便携分药盒里。再转身走出房间,从厨房里拿了个保温杯。 在给保温杯灌热水的时候贺光徊脑子转个不停,思索盘算着还需要带什么。 充电器、钱夹、洗漱用品、舒适的鞋子。 还有前几天刚办好的残疾证。 一趟一趟来回拿东西,贺光徊终于扛不住觉得累了。出门后除非坐上车,否则他将一点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必须要保存体力,不得不走到玄关边拉掉轮椅的手剎坐了上去。 等所有的东西都放到床上,贺光徊勐然回过神来,随即整个人又愣怔瘫坐在轮椅上。 床上的物品单衣物都堆得跟小山一样高,旁边还码着一小堆「出行必备」的物品。 从研究生阶段开始,出差对贺光徊来说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东西就是在出远门时都要装进行李箱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再正常不过。 可现在的贺光徊拿不动。 他崩溃地意识到,如果拖着这么多东西,他连家门都出不去。 昨夜折磨他一宿的胃疼又重新翻涌起来,贺光徊从轮椅上摔下来,整个上半身埋进他堆在床上的那堆衣服里。 每一个节点都在不服输地做抗争,却每一个环节都在节节败退。 贺光徊收拢手指,紧紧攥成拳重重捶在床面上。 翻扑在床上的手机被震得弹起来,恰巧手机在这时候亮起,是先前定的车票这会发来了出票信息。 贺光徊瘫坐在地上,余光看到手机消息预览里只出现一半的目的地,没忍住仰头掉了一大颗眼泪。 ——只是想见秦书炀一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贺光徊想。 他撑着床面坐起来一点,目光可及之处还是面前的这堆他拿不动的繁琐行李和窗外的碎雪落叶。 清晨的幻象重新浮于眼前,秦书炀又在小心翼翼地给娇弱的花草盖防雪布,贺光徊看得心脏疼。 ——还是想见秦书炀。 贺光徊又想。 他只是想遵照约定,在冬至那天和秦书炀见面。既然秦书炀回不来,那贺光徊就去找他。 既然拿不动行李,那就不拿。 贺光徊席地而坐,慢慢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堆在床上最后的那几件抽出来套在身上。接着,他重新撑住床面把自己转移到轮椅上。 第121页 出门时,贺光徊只带着自己第二依赖的肘拐和一个小双肩包。 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贺光徊没叫司机来。 出了小区,贺光徊顶着冷风在路边拦下一辆计程车。 往常不需要张嘴要什么,贺光徊抬手就有人把他抱进车里,今天却需要他先勾着身子和司机说明情况请司机下车,待他把自己转移进车内后让司机帮他把轮椅收进去。 司机人很好,发现消瘦的贺光徊要试两三回才能把自己撑起来时还主动问他需不需要搀扶。 问话的时候贺光徊刚好找到支撑点将自己转移进车座上,只剩两条腿还在外面垂着。 他仰头朝司机笑笑,脸色有些白,只有颧周被冷风冻得发红,「不用,」他又往里面挪进去一点,顺带着捞起双腿随意往车内塞,「请您帮着收轮椅已经很抱歉了。」 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优先等级,而今天「见秦书炀」这件事就变成了贺光徊生命里的最优先级。 过去所有说不出口的话和不愿意承认的身份,在今天贺光徊忽然都能平静地说出口。 当直梯需要工作人员来解锁时,贺光徊能平静地按下唿叫键对着对讲麦说:「您好,我需要无障碍通行,请您过来帮我解锁。」 过了安检,贺光徊的轮椅需要託运后才能乘车。 他指了指车站里停着的简便轮椅,微不可见地咽下一口为自己打气的唾沫开口:「麻烦您借我一辆简便轮椅。」 工作人员问贺光徊:「就一小段路,您能自己走过去吗?」 贺光徊直白地回答道:「可以的,但是很慢。但现在时间不剩多少,我担心赶不上,还是用轮椅方便一些。」 站台和动车有高度差,贺光徊无法自己完成抬腿跨越。他朝着不远处的乘务员招了招手,等乘务员走近,他掏出衣兜里的残疾证。白着嘴唇道:「请扶我一把,我一个人没办法跨过去。」 没有人会为难一个长得好看还很有礼貌的残疾人,贺光徊仗着这个身份一路上拿到了太多便利。后面坐到座位上没多久,乘务员甚至还替他抱来一条小毯子,盖在他冰凉的腿上。 可残疾人自己没想过能得到那么多优待,先前不断地重申自己的不便只是想尽可能地减少阻碍。当毯子盖到贺光徊腿上时,贺光徊满脸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无措地看着蹲下身视线低于他的乘务员,「不、不用这么麻烦。」 漂亮温柔的乘务员递给贺光徊一个温柔的笑,热情地安抚道:「没关系,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和我们说。祝您旅途愉快。」 贺光徊唿吸都漏了一拍,手指不自觉地捻着毯子上短短的绒毛,千万感激只化作一句苍白的谢谢。 下车时已经有站点工作人员推着他的轮椅站在站台边等他,贺光徊被仔细地搀扶下车,安放到轮椅上。 几百公里的车程贺光徊没休息过一秒,眼睛睁得很大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离目的地越近,他就越兴奋,仿佛已经能闻到属于秦书炀的味道。 越是兴奋,消耗的体力就越多。 当贺光徊坐到轮椅上需要他绷直身体转动轮椅时,没忍住嘶了声。腰间的疼痛扯着僵硬的大腿,将这份明显的痛感传递到神经里,右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 工作人员见状将他推到无障碍电梯前,不放心地问他需不需要更多的帮助,车站里有很小的一间休息室,可以暂时借给贺光徊稍作休整。 疼痛杂糅着兴奋,贺光徊整个人呈现出复杂的神情,让人看了觉得他既疲倦又有花不完的精力。 贺光徊摇摇头,皱着眉绷直身体把手搭在轮椅的钢圈上。 「不用了,我订的酒店就在车站附近。」 在电梯打开前,贺光徊认真地朝工作人员微微弯了下腰,「真的非常感谢您们,谢谢。」 等脱力地躺在酒店的床上,贺光徊才意识到他今天什么东西都没吃,连水都没喝几口。 但他不觉得饿,甚至还有点庆幸。没吃东西就不会吐,不掏空胆汁地吐,明天状态就会好一点。见面时候脸色应该不会太难看,秦书炀就不至于因为他这一系列不听话的举动而太生气。 累得过了头,贺光徊没那么容易睡着。躺在床上缓慢而反覆地翻了几次身,脑子里杂乱的画面交叠。 一会是秦书炀的身影,一会又变成了今天他和工作人员沟通的画面。 过去很多个很累却睡不着的夜晚,贺光徊都会颓丧地想自己究竟是怎么被病情慢慢淹没的。 稜角被磋磨直至平整的过程又痛又窒息,只要一想到就会觉得人生太漫长,长得他觉得无力。 然而今晚回想这一切却觉得磨平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能面不改色地承认自己的缺陷,不至于较着劲地为难自己。 果然人只要有了目标,就会变得无比勇敢。 十几年前是这样,十几年后这份勇敢仍旧在心尖上发烫。 贺光徊在酒店里歇了一天,逼着自己吃了点东西。尽管后面还是吐了一大半儿,但好歹是给自己续了点体力。他饱饱地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等第三天天一亮,贺光徊又要继续赶路,他还得再坐一趟城郊巴车才能到苗寨。 再继续往下走,轮椅就不方便了。和处理带不走的行李一样,贺光徊把轮椅留在了酒店,蹒跚拄着肘拐给轮椅续了几天房费。 第122页 他被司机搀扶着踏上城乡巴车,几个小时后,又用同样的姿势将他搀扶下车。 初雪乍晴,昨天还灰濛濛,今天天光大亮,把贺光徊眼面蜿蜒绵长的长坡照得发亮。 山坡一眼看不到尽头,再最高处还隐约能看到数十级矮矮的石阶。 饶是刚确诊还不严重那会贺光徊都没走过那么长的一段路,贺光徊心跳漏了一拍,抿着嘴唇站在坡道边不停地摸着凸起的山石。 可坡顶的诱惑太大,贺光徊已经能看见藏匿在青山间的寨子。 秦书炀现在就在那里,按照对他的了解,贺光徊闭眼能看得到秦书炀应当是蹲在某栋建筑前在核对数据或是查验建筑是否还有哪里需要修整。 只要走完这道长坡,再努力把腿抬起来跨完那些石阶,就能见到秦书炀。 就能和秦书炀相拥,就能和秦书炀说冬至快乐。 沉重的腿脚跟随着肘拐挪蹭出去,贺光徊踏出第一步、第二步…… 阳光晒着路面,将满地的雪化成薄薄的冰壳。 贺光徊摔了一跤又一跤,摔得轻他就立马撑着山石、拽着野草爬起来。摔得重了,他就坐地上喘会儿气再想办法起来。 舒适的运动鞋被血水浸透,厚实的绒袜潮湿冰冷,寒气从脚底一直向上侵袭。 贺光徊浑身都冷,唿出来的气却是热的,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唿出一团团白色的水汽。 前天转轮椅那么久都没怎么样,今天才摔了几跤,抠了几次山石,拽断几次野草后整个掌心就全是细细碎碎的血印。 贺光徊还是不觉得有多疼,只是血珠子一直往外冒,撑着山石的时候会打滑这点令他感到烦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除了坡顶寨子里投射来的微弱光线外,四周再没多的光源。贺光徊走得越来越吃力,到石阶前他右腿在止不住地颤抖,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他已经能听得见寨子里庆祝节庆的热闹动静,敲锣打鼓,还有他听不懂的方言唱的山歌。 温暖的灯火近在不远处,贺光徊定了定神,咬着牙抬起腿踩到石阶上,而后撑着肘拐把自己另一半儿已经僵硬的身体甩上去。 打铁花在半空中绽开,变成中国人特有的烟花。秦书炀站得很远,没来得及刮鬍子的脸上看不见半分笑意。 有村民看见他,和他招手,让他去篝火边和他们一起,既温暖又热闹。 秦书炀摇摇头,静默无声又往外退了一大步。 违背承诺的人不配享受热闹。 有人轻轻抵住他后背,止住他往后退的脚步。 那手掌冰凉得像块冻了千年的冰块,寒意穿过大衣,打通保暖服,刺进他的嵴梁骨。可贴住他那一瞬间,力道又极度温柔,仿佛一阵轻风。 秦书炀不喜欢别人以这么暧昧的姿态贴近他,除了远在几百公里外的贺光徊。 他烦躁地转过身,却对上了这八十多天里夜夜在梦中出现的那双漂亮眼睛。 打铁花又一次泼满半空,绚烂的花火下照亮了贺光徊白皙安静的脸庞,也照亮了秦书炀。 他的小光静静笑着看着他。 满身的泥泞,满身的霜雪,满身的温柔。 秦书炀解开大衣的扣子,将衣服敞开。吧嗒一声,贺光徊的肘拐掉落在地,他卸力跌进秦书炀滚烫的怀抱。 滚烫的热泪从上方掉落,滴在贺光徊脸上。 他在紧的仿佛要把他揉进身体里的拥抱中对秦书炀说:「炀炀,冬至快乐。」 第57章 门被阖上, 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立马撑着坐了起来,贺光徊眼睛仍旧亮亮的,带着一点点等得着急的语气问秦书炀:「村医家离咱宿舍这么远的嚒?去好久啊。」 秦书炀没说话, 脸色特难看, 紧皱的眉头像山间怎么都不会化的雪。 他随便拖了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 将怀里捧着的一堆药扔到床上。贺光徊红着耳尖伸手去拿,肩头的被子掉了下来, 被冷风一吹没忍住抖了一下。 秦书炀关好窗子折回来, 拍了下贺光徊的手背, 又把他塞进被子里。这次秦书炀把贺光徊身上的被子裹得很紧, 就差拿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了。 「别乱动,坐好。」一开口,嗓子哑得跟这辈子没喝过水一样。 贺光徊点点头, 乖顺地撑着往后靠,「坐着呢, 没不好好坐。」 坐到椅子上, 秦书炀把手搓热, 沉着脸把手伸进被窝把贺光徊的脚拉出来一点。 饶是早前给他洗澡的时候就已经见过,现在再看一遍贺光徊这双满是伤的脚,秦书炀还是觉得自己被凌迟了一样。 去村医家买药,村医听完秦书炀要的药满脸震惊, 方言夹着普通话问秦书炀:「大设计师,你是不知道要用什么药所以都买回去试试还是确实有这么多伤啊?不管是什么药, 用多了都不好的。」 出于谨慎,村医顿了顿又道:「这样, 要不你把人带来给我看看,要用什么药我亲自看看再开也保险点儿。」 「不用了, 」先前躲在僻静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发泄过一场,秦书炀的声音沙哑异常,村医险些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就要这些。」 不是他懒不带贺光徊来,是贺光徊衣服从里到外全湿了,压根没法再套在他身上。加上有些伤在隐秘的地方,秦书炀从哪个方向想都只能把药买回去。 第123页 脚后跟的水泡被磨破,变成一张喷张的血口,上面一点的脚踝肿得老高,连脚趾指甲盖都淤着紫血。 秦书炀担心活血化瘀的药酒往下流蛰着贺光徊伤口疼,又担心药酒用得不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低着头涂得万分小心,可还是弄到了伤口,疼得贺光徊缓慢地往后缩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 下一秒,缩进去一点的脚又被拉到秦书炀腿上,紧接着就是一句比先前还要严肃很多倍的「我说了别动。」 贺光徊再不敢乱动,抿着嘴靠在床上,后知后觉秦书炀在生气。 别说乱动,贺光徊被摁着脚踝活血的时候疼得钻心都不敢大喘气。直到秦书炀又往上撩开一点被子要替他处理别处的伤口时,贺光徊才怯生生地开口:「炀炀,你不想见到我吗?」 脱脂棉球蘸着消毒药水停留在贺光徊满是擦伤的苍白皮肤上,秦书炀手一直在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听见贺光徊继续说:「可我太想你了,从你说你回不来开始,我就总觉得能看见你。炀炀,我觉得我再见不到你,我就要疯掉了。」 贺光徊的语气稀松平常。不激动,不悲切,甚至是带着一点点庆幸的笑意,就如同先前在他怀里时夸打铁花漂亮一样。 秦书炀却窒息得需要张开嘴才能唿吸。他手终于落下,把药涂在贺光徊的伤处。 「你怎么过来的?」 「坐车呀。」贺光徊双眸黑亮,靠在床上回忆起来还仍旧兴奋。 忽然他想起什么,坐直了一点,脸转朝地上那堆脏衣服上对秦书炀说:「对了,你洗衣服的时候要记得掏口袋,别给我把证件弄坏了,回头去补办折腾。」 秦书炀勐地抬起头来,茫然地问:「什么证件?」 语气茫然,心脏却在一瞬间觉得刺痛。 他能看得出来贺光徊是真的兴奋,这两年来贺光徊很少再出现这样的表情。再上一次满眼的星光,还是婚礼那天。 「……残疾证,」贺光徊摸了摸鼻子,蓦然间又担心秦书炀听了会更生气。 可私心来说,这一路所有的付出就是为了见面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这么一想,贺光徊又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了。 贺光徊耳尖和脸都红红的,比平时没什么生气时漂亮好几倍,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当初去办这个的时候只是想着医院里开药能方便点,没想到出远门也很方便。把证件掏出来给车站的工作人员看,把情况说清楚了,工作人员就特别愿意帮我。」 贺光徊说得忘情,忘了手掌上还有伤一把抓住秦书炀的手,疼得脸皱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到先前兴奋的神情。 他往秦书炀面前凑近一点,把秦书炀的手放自己脸颊旁边,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蹭,「炀炀,别气了好不好?我这一路真的特别顺利,所有人对我都很好。」 在秦书炀停滞的唿吸和早就通红的眼眶中,贺光徊眼睛眨得缓慢,恳切地问他:「你夸夸我好吗?不夸我长途跋涉,就夸我还能为你勇敢。」 伤口还没处理完,老旧的蚊帐就被放下。 秦书炀吻过贺光徊的每一个细小伤口,眼泪滴在贺光徊的伤口里,蛰得他生疼。 贺光徊努力往上够,嘴唇覆盖秦书炀的眼,秦书炀的脸颊,将他掉下来的眼泪咽下。 他太瘦了,秦书炀不敢太用力,他就已经气喘吁吁。 「炀炀……」说话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实在不受控制的呻//吟,「专心点……做的时候整颗心都要拿来爱我……不要分心拿去掉眼泪。」 亲吻继续,亲吻比先前要重一些,变成了带着一点点发泄意味的啃咬。 从锁骨到腿根,咬痕和伤口//交叠,变成了散落在贺光徊身上的花。 后来,秦书炀把满身是汗的贺光徊搂在怀里。 他嘴巴没离开贺光徊的锁骨,咬一口,吻一下,眼泪蓄满贺光徊的肩窝。 先前万般隐忍的情绪终于可以如火山里的岩浆一样倾泻出来。 「我真是气死了……」 「贺光徊,我恨死你今天不乖了……」 「贺光徊,你勇敢到能把我杀了。」 后半夜肾上腺素退去,贺光徊的疲倦疼痛反上来,冰凉的身体变成了个火球。 他难受的哼声比上半夜还急促,抓着秦书炀的手说自己哪儿都疼。 贺光徊疼得眼睛都睁不开,烧得迷迷煳煳却不准秦书炀离开。 「你又要去哪儿?」贺光徊努力半睁眼,声音模煳,视线无法聚焦,满房间乱扫就是找不着秦书炀的脸。 秦书炀不停地给他掖被子,按捺着焦急哄道:「么么听话,你松手,我去给你叫医生。」 「不要。」贺光徊抓着秦书炀的手抓得更紧,他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只能对着声音的方向掉眼泪,「我恨死你动不动就要离开我了。」 不管身上盖着多少被子,床前的小太阳取暖器开到几档,贺光徊还是冷得发抖。 原本就有旧伤的脚踝在新伤的作用下疼得他无论蜷着还是伸直都疼,一直在床上乱动不得安稳。 灯光刺眼,上半夜挂在秦书炀脸上的眼泪现在全转移到贺光徊脸上。睁着眼头疼,闭上眼又怕秦书炀下一秒消失不见。 贺光徊戚戚然不知所措,然而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紧紧拽着秦书炀,用尽他残存在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第124页 「背包里有退烧药,我吃了就会好。」贺光徊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阖上,眼泡早就肿得不像话,「求你了炀炀,你哪里都别去,就抱着我睡会成吗?」 秦书炀吸了吸鼻子,往后退了一万步,哑着嗓子对贺光徊说:「那我找一套衣服给你穿好不好?」 这次贺光徊终于没不同意,缓缓松开手。 他被秦书炀抱着套上了不合身的保暖内衣,鼻尖萦绕着的终于不是家里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味,而是他最依赖的秦书炀的味道。 吃过药后,贺光徊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往秦书炀的怀里无限地贴近。他闭着眼,找了个只需要嘴唇动一动就能碰到秦书炀胸膛的姿势。 像是一头扎进只有秦书炀的梦里般,再没睁开眼睛。 再醒过来,已经是两天后。 贺光徊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缓过来清晨固有的那阵噁心后抬手一看,手背上还贴着输液贴。 贺光徊想半天都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输的液,脑海里往前面回溯也只能想起那天夜里秦书炀帮他穿衣服,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就想不起来了。 宿舍里点着两个取暖器,暖光把空荡荡的宿舍照得暖洋洋的,但没有秦书炀。 贺光徊瞬间觉得胸闷难以唿吸,没撑稳就下了床,没什么意外地砸在地上。 还没恢復的伤该挣开的挣开,该刺痛的刺痛,贺光徊周身颤抖起来,颤声叫秦书炀的名字。 屋外似乎有交谈声,在他开口的第一秒又突兀地止住。 下一秒门被打开,秦书炀着急忙慌地小跑着进来。见贺光徊瘫坐在地上,才被粘好的心又顷刻间碎成粉末。 他把贺光徊抱了起来放到床上,一边检查贺光徊的伤口,一边解释:「我哪儿都没去,有人来找我,我怕打扰你睡觉,就站门外和他说会话。」 木而僵硬的贺光徊久久才回过神来,怅然地点点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实在病得不轻。 贺光徊想,不然不可能做出这么愚蠢又幼稚的举动。 可他更害怕自己这几天所做的一切其实是一场幻觉,身上不是秦书炀的衣服,自己还在那间从早到晚都蔓延着苦味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 贺光徊手指捻着自己身上大得有些过分的绒衣衣摆,垂着眼不敢看坐在床边替他重新上药的秦书炀。 秦书炀的手上有药香,抬手抚摸过他的脸庞,「我没走,么么别难受,这几天我都在呢,哪里都没去。」 两天前没说出口的夸奖在今天上午补上,秦书炀捧着贺光徊的脸亲吻了他额头,笑着安抚道:「我们小光那么勇敢,跑那么老远来找我,我怎么捨得扔着他一个人你说是吧?」 贺光徊勐的觉得鼻酸,抿着嘴唇点点头。 过了兴奋后他的脸又恢復苍白,消瘦的脸上就那双眼睛还漂亮依旧,「我就是醒过来没见着你,心里有点着急。」 秦书炀瞭然点点头,把贺光徊揽进怀里揉着他后背,「我晓得。」 他故意捏捏贺光徊耳朵,笑着逗贺光徊:「我天呢,我都不知道我小光竟然那么粘人。」 「嗯?」贺光徊眼皮跳了一下,扬起下巴看着秦书炀。直觉更敏感一些,耳朵先一步红了起来。 「不记得了?」秦书炀笑得狡黠,故作委屈,眉梢往下拉,「怎么跟个渣男一样睡醒了就不认了?」 贺光徊怔怔看着秦书炀,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多粘人,说了什么。 秦书炀慢悠悠开口,学着贺光徊把尾音拖长,「一直亲我,嘴烧得烫人还不忘揩我油,亲完了就说『炀炀我好爱你』,我起来给你倒水,餵你吃东西,你怎么都不吃,说你看到吃的就噁心。我问你那想怎么办?你回答我『什么也不想,就想和我做,想我抱着你睡』。」 后面的话秦书炀说不了了,他被贺光徊红着脸死死捂住嘴巴。 眼神飘忽不定,贺光徊觉得自己又烧了起来,不然脸怎么会那么热。 「你、你别趁我发烧什么都不记得乱说。」 秦书炀伸出舌头舔了下贺光徊掌心,被上面的药水苦得皱了下眉,呜呜呜呜不知道讲了什么。 贺光徊松开手,耳尖还是红的,捎带着脖子也染了粉色,连接着因为领口太大露出来的锁骨上那些咬痕,整个人像一樽琉璃摆件。 他不讲话,垂着眼睛不看秦书炀揶揄的眼神,心里其实没怀疑过这些话。 平时要体面,要矜持,真烧煳涂了谁还管得了这些只是表现给外人看的东西还存着几分。 过了没多久,秦书炀拉过他一直捻着衣摆的手握在手里,「好了好了,不逗我么么了,说了就说了,我喜欢听呢。」 他亲亲贺光徊的掌心,又反过来用贺光徊的掌背蹭着自己脸,「你衣服我洗干净晒干了,一会给你换上。难得出来一趟,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顺带吃点东西。」 贺光徊心里好受,秦书炀说什么他都应,眨着眼睛点点头。很快想起什么来,面露尴尬地抬眼看向秦书炀。 他抿着嘴,为难地摇摇头,「不去了……」 「怎么了?」秦书炀揉着他脸,关怀地问:「还难受?」 「不是……」贺光徊平静地回答:「炀炀,我可能,已经没办法走路了。」 那天夜里,贺光徊按照往常的习惯,把腿搭在秦书炀腰上。当时意//乱//情//迷,满心满眼都是秦书炀,没顾得上别的。 第125页 现在想起来,他搭上去的腿,不受控制地掉落了下来,随后就再也没办法抬起来了。 第58章 穿好鞋子, 贺光徊被秦书炀搂着站了起来。 秦书炀扶得很紧,贺光徊不担心自己会摔倒,但他能明显感觉自己双腿在止不住地往下坠。短短几分钟, 秦书炀就已经抱着他往上提了好几次, 每次他膝盖无法打直的时候, 秦书炀就会抱着他往上一点。 一种很笨的无用功。 「没事,么么你试着往前走。」秦书炀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光徊的脚尖, 「走得不好也别怕, 我扶着你呢, 你就往前迈就好。」 贺光徊抬眼, 他看到秦书炀满头的汗,少有的嘴唇紧紧抿着。 说话声在竭力的克制平稳,表情看起来却已经在崩坏的边缘。 他轻轻开口, 温柔地答了一声好,然后把视线也转移到自己脚下。 脚踝仍旧能感觉到刺痛, 但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主要是双腿不受控制的僵硬无力使得他无法完成往前挪动这一动作。即便用尽全力, 最终表现出来的,也只是脚尖往前蹭了一点。 贺光徊的膝盖总是打弯,害得他连站立这一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倍加困难。他紧紧抓着秦书炀贴在他腹部的胳膊,如同在浩瀚无边的暗色汪洋中抓住的那根浮木。 可到了这个时候, 已经无法说清究竟是他更需要秦书炀的帮助,还是秦书炀更需要他能往前走一走。 时间一分一分过, 漫长到两个人的唿吸都变得粗重,可回过头一看, 离床边也不过一两米的距离。 贺光徊体力已经趋近极限,周身的不适感牵扯着, 哪哪儿都在泛痛。可他仍旧在尝试往前挪动,哪怕每一次都需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哪怕每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蹭出去半个脚掌。 他不敢喊停,担心自己这句话说出口会把秦书炀击溃。 天不遂人愿,贺光徊走到房间中段时,脚踝的刺痛像一道电流,刺啦一下往上窜。 整个人顷刻之间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还把一直扶着他的秦书炀也带倒在地,两个人木楞着坐在地上,脸赛着变得刷白。 是贺光徊先回过神来的,摔倒后没几秒他就恢復了神情。 拽过刚刚很疼的那只脚掀起裤腿看了看,确定没太大问题后他回忆着在医院里学的方法把两条腿拢到一起,手动摆好姿势。 可试了好几次,发现并不能做到医生教的下一步。贺光徊只能伸手拍拍仍旧愣在一边眼睛里茫茫大雪的秦书炀,「炀炀,你能帮帮我嚒?没人搭把手我起不来。」 贺光徊指尖冰凉,碰到秦书炀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将秦书炀拉回现实。他勐勐地点了好几下头,不由分说地抱起贺光徊往回走,将贺光徊放回到床上。 恢復理智的同一时刻,心里的某根弦也骤然断裂。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看着你走得那么困难还要强迫你走这么久。」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违背承诺不回家,才让你跑这么老远来找我。」 秦书炀把贺光徊的鞋子扔在一旁,揉着他的脚踝不停地道歉。就像很多年前,贺光徊被冻伤后醒来的那天一样。 可人在绝望的时候,说出口的话都显得很笨拙,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一点都不动听。 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煳了满脸又全都滴在贺光徊冰凉的脚背上。 突然,贺光徊碰了碰他脸,「炀炀。」 秦书炀抬眼对上贺光徊温柔的双眼,瞬间将头埋得更低。贺光徊眼里一点悲切难过都没有,还是这么温和好看。 可贺光徊越温柔秦书炀就越觉得喘不上气来,那种被人掐住咽喉的痛和涩从心脏一路蜿蜒,传递到他的每一寸血脉皮肤,疼得他揉着贺光徊脚踝的手都在颤抖。 「炀炀,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贺光徊揉着秦书炀短而硬的头髮,如水的温柔包裹住秦书炀的颤抖。 他撑着床往前坐了一点,坐稳后又如以往一般,亲昵地捻了捻秦书炀的耳朵。 贺光徊淡淡笑着问秦书炀:「我们炀炀在不高兴什么呢?」 他语气里充斥着慢慢的调侃意味,很明显是在活跃气氛。 这句话问完,秦书炀的愧疚达到顶峰。 虽然自己性取向特殊,但从小从父母那里受到的教育告诉秦书炀,只有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才会让自己老婆吃苦。 以前秦兆丰总骂秦书炀没什么出息,他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从来没承认过这句话。这会儿秦书炀却觉得父亲说的一点毛病没有,他就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 贺光徊摸着他头,瞭然笑了下,「你是不是在想,按照医生说的,我起码得翻了年开春以后才会不能走路。结果因为你没能回家害我跑这么一趟没法走路了,你心里很愧疚?」 这些想法瞒不住贺光徊,秦书炀也没打算瞒着,只是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被贺光徊这么直白地讲出口,秦书炀更觉得无法唿吸,只能拼命地点头,脸怎么都不肯抬起来和贺光徊对视。 「可我不觉得可惜呀炀炀。」 秦书炀怔然抬眼,捧着贺光徊的手倏然收拢。 见秦书炀终于肯抬头看他,贺光徊眼底的笑意更深一些。 他拍拍自己旁边的床板,「别揉了,一点都不疼了。你坐过来让我靠会儿呗?」 第126页 秦书炀整个人都是木的,言听计从把贺光徊的脚摆好后坐到了贺光徊旁边。 贺光徊顺势靠近他怀里,抬手摸了摸他脸,「别哭了好不好,这两天我别的没见着,净见着你掉眼泪。你一难受我比摔跤还疼。」 「嗯。」秦书炀吸了下鼻子,哑着声音回答:「没哭了,就是天冷的,眼睛不舒服。」 贺光徊眯起眼亲了下秦书炀下巴,「那就好,我炀炀好乖。」 空荡荡的房间里取暖器开到了最大的那一档,可秦书炀还是冷得眼睛一直掉眼泪。贺光徊就轻飘飘地靠在他身上,不戳穿、不催促,也不安慰,只温柔地等着秦书炀慢慢崩溃,又慢慢平復。 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贺光徊完成了自己心里的最优先级,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但贺光徊不能要求那么心疼他的秦书炀逼着自己说自己没有遗憾,所以他没资格讲任何一句话。 他只能牵住秦书炀,用自己的掌心贴着秦书炀的手,好告诉秦书炀这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 等秦书炀的眼泪止住,贺光徊才扬起脸看向秦书炀,他捧着秦书炀吻了好几下,轻声问秦书炀:「现在这还疼吗?」 说着,手指点了点秦书炀的心窝口。 「还有点……」秦书炀抓着贺光徊的手指往自己的心口揉。 贺光徊静静靠在贺光徊身旁,慢慢开口:「那……我餵你一颗贺光徊牌止疼药你吃吗?」 秦书炀破涕笑了下,呢喃道:「管用吗?」 随后捏捏贺光徊的手指,顺势移到自己嘴边咬了一下,「不管用要给差评的。」 「管用管用,」贺光徊连连点头,眼睛特亮,拍拍自己胸膛,「不好使你和贺医生说,贺医生肯定负责到底。」 在贺光徊眨眼的这半秒里,秦书炀突然想到好多好多年前。 他们很多个茫然无措,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的夜晚,贺光徊也这么靠在他的肩上。那会两个人太年轻,谁也没底气说点什么来安慰彼此让彼此不要害怕。更多的时候就像先前那样,静静地牵着对方的手,一坐坐到后半夜。 这一生很短,唯独这几个在外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瞬间又显得非常漫长。漫长到秦书炀觉得这漫长足以治好一切天崩地裂。 「那你餵吧。」 贺医生牵起秦患者的手,「你出差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练走路。你记得咱小区附近那个小花园吗?我就是去那练的走路。」 那个小花园秦书炀知道,他们刚回国装修房子的时候路过过,那会贺光徊还开玩笑,说等退休了他们可以在这跳广场舞下象棋。 但到现在秦书炀也仅仅只是路过,忙起来的时候吃饭都得吃快一点,哪有那么多时间和闲情去手牵手散个步。 「那个小花园其实很漂亮,我练走路的时候很仔细看过里面的设施,健身器材很全,园艺也很漂亮,连花园中心的那个小喷泉都弄得挺像模像样的。」 贺光徊垂下眼,「可我没什么心情慢慢欣赏。因为我身边没有你。」 秦书炀顿了下,哑声道歉:「小光,对不起。」 贺光徊抬眼笑了笑,佯嗔道:「别打岔呀,不是正餵着你止疼药呢嚒?」 秦书炀跟着笑了起来,疼痛隐隐减轻,他也能抬手捏捏贺光徊的脸颊,「好,你继续餵。」 「我每次抬头看,有很多情侣呀夫妻呀,都手牵手在夕阳下散步,我都在想如果我炀炀也在就好了。我就可以不用自己一个人撑着肘拐走,我炀炀能扶着我,我不用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偶尔也能抬眼看看路过的花花草草或者是天边很漂亮的晚霞。」 贺光徊忍了忍,长长唿了口气后把脑袋从秦书炀肩上挪开。 他直视秦书炀,目光平静柔和,「对我、对现在和以后的我来说,能不能走路真的没那么重要了炀炀,我终究要有一天再也站不起来。所以在那之前,我想我的每一步都走得有意义。炀炀你知道吗?来找你的这一趟,我每一步眼睛都是朝前看的,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你,只要我走完这段路,你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傍晚,贺光徊终于出了宿舍。他被秦书炀抱在怀里,两个人去到了村寨的另一个更高的山头。 远处的民居、古寨在裊裊的薄雾中变得烟火气十足,笼着令人安心的烟火气。而天边如同凤凰羽毛般的云霞又破开了郁结十来天的雾霾,在天际线绽开,一直蔓延到贺光徊目光不及的更远的远方。 贺光徊坐在山石上,看着秦书炀半蹲在他身前,将衣服脱下来盖在他的腿上。 相识、相爱十多年,贺光徊从少年变成青年,从站着变成只能坐着。 而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个人对他的眼神却十年如一日,始终盛满爱意。 他们在夕阳下接吻。 到这一刻,贺光徊恍然大悟,这浩无边际的海洋里压根没有什么浮木。 只是他们在紧紧抓着彼此,想带对方到岸上。 第59章 贺光徊一共在苗寨里呆了十天, 后面的每一天傍晚秦书炀都会抱他出宿舍。 去很远的小集市上吃过本地最有名的黄牛肉米粉,也去秦书炀熟识的老乡家吃过腊肉铜锅。 贺光徊吃的不多,但每天都很开心, 不管秦书炀抱他去哪儿他都特开心, 目光交集秦书炀能从他眼底读到满满的安定感。 第127页 只是刚回家, 还站在家门口秦书炀就被李淑娴往胳膊上重重地给了两巴掌。疼得秦书炀搓着胳膊站在门口鬼吼鬼叫,整个楼道都是他的声音。 贺光徊急死了, 转着轮椅搁在长辈和秦书炀中间, 紧紧抱着秦书炀不停说自己错了。 他出门那天说自己是去学校, 结果到晚上就给家里发消息说已经到了另一座城市。从那以后就心虚再不敢接家里电话, 找到秦书炀以后更是手机一关,不管汪如芸打多少电话,他通通都装不知道。 不但自己不接电话, 也不让秦书炀接。忘崽牛奶和不孝饭成吨往肚子里咽,主打一个没良心。 确实过分, 再过些年要是贺蕴也这样, 贺光徊能急死。不过在做决定的那个当下贺光徊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后面不敢接电话完全是怕父母找过来,搅散他得来不易的好梦。 「小贺你别护着他!越来越不像话!一天到晚净带着你疯,你要有点什么事我看他今天还有没有脸回来!」李淑娴气不轻,又往秦书炀身上打了两下。 这十来天她听着贺家夫妇的抱怨听得耳朵起茧子, 现在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当然要发泄出来。 犯事儿的是两个人, 但没人能狠得下心来去怪一个病人,可不就是只能逮着自家儿子揍么? 贺光徊腿还是不太舒服, 舟车劳顿累不轻站起来都困难,根本护不住秦书炀什么。 情急之下索性一把抱住李淑娴, 仰着头替秦书炀辩解:「妈您别气了成吗,是我自己去找他的,他见着我的时候也气不轻,还骂我来着。我自己不懂事,您别怪他好不好?」 这话说给李淑娴听的,也说给在后面的汪如芸听。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父母,又迅速地把眼睛移开,然后着急地表达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去的平平安安回来。 养了十来天的伤,身上那些看起来吓人的伤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加上心情好,整个人有气色好多。 汪如芸上下打量贺光徊两圈,才黑着脸拍拍李淑娴的肩膀,松口说了句:「算了,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孩子也累,先让他们进门休息。」 白脸退步,红脸还得再补一句结束语。 李淑娴虎着脸看着坐在轮椅上急得马上又要掉眼泪的贺光徊在给秦书炀揉胳膊,他那傻大个儿子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贺光徊问疼不疼,秦书炀还要妆模作样地皱着眉说超级疼。 李淑娴大大滴翻了个白眼,捂着胸口不耐烦吼:「你们两口子把我们老人家急死就没人打你了!」 刚刚急得满眼都是眼泪的贺光徊倏然顿了下,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已经先一步进屋的李淑娴,迟迟说不出话来。 愣神间秦书炀已经帮他换好拖鞋。 秦书炀捏捏贺光徊脸,哄着问:「轮椅上有灰,我先抱你进去,一会弄干净我给你把轮椅推进来,嗯?」 贺光徊怔怔点头,末了胳膊搭在秦书炀肩膀上时才小声说:「先别和他们说,一会他们又着急。」 他们一着急,又要骂你。 等进了房间,贺光徊忽然笑了起来,被放在床上还在傻乐。 自己没坐稳,倒在枕头堆里,被秦书炀扶正坐好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还在忍不住抿着嘴笑。 秦书炀把居家服放床边,捻捻贺光徊的耳朵,挑着嘴角又疑惑地问:「怎么了这是?笑成这样?回家了就这么开心?」 贺光徊微微摇摇头,「回家有什么开心的?我在你面前比在家开心。」 「那我也没见你在寨里开心成这样啊,」秦书炀跟着贺光徊一起笑,没忘了帮贺光徊拉拉链,「祖宗,你也别光顾着乐,抬抬手。」 贺光徊配合着秦书炀,抬手把外套脱了。 他歪着头问秦书炀:「炀炀,你没听见么?刚刚咱妈说『你们两口子』。」 秦书炀拎着居家服的手顿了下,先前他在帮贺光徊解鞋带,看到贺光徊脚有点浮肿,心思都在贺光徊身上压根没听见母亲说了什么。 见秦书炀没说话,贺光徊眼睛亮亮的,推推秦书炀的胳膊,「她说我们是两口子哎,咱俩结婚这么久了,她们都没这么讲过我们,这还是第一次。」 回过神来,秦书炀没忍住笑出声,一把将贺光徊揽进怀里揉揉贺光徊后背。 「就这事儿?能把你高兴成这样?」他调笑着问贺光徊,心里被贺光徊这几分钟的笑意弄得一片柔软。 贺光徊趴在秦书炀怀里,特认真的点点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可不高兴嚒?咱俩这十几年,要的不就是这句话嚒?」 脾气闹过,迁就过,抗争过,低声下气过,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往肚子里咽,不就是为了这句话这个身份嚒? 贺光徊突然有些哽咽,努着嘴控制不住地想掉眼泪。回过神来又觉得矫情,羞赧地把眼睛压在秦书炀肩膀上。 秦书炀把贺光徊抱了起来,温柔地替他抹了抹眼角,「高兴也掉眼泪,回头眼睛出毛病怎么办?好了,不难受了,我么么这么好,有这么好的儿媳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承认对不对?」 贺光徊吸着鼻子点点头,喃喃道:「肯定是我妈唠叨,他们才骂你的。以后我不让我妈唠叨,他们不能打你。」 「笨死了……」秦书炀失声笑出来,挠挠贺光徊下巴,「你以为真能打疼我?」 第128页 贺光徊还在替秦书炀委屈,又抬手揉揉贺光徊的手臂,「刚刚打这么响……」 秦书炀握住贺光徊的手往自己嘴边送,亲了一下,「我妈一直就这毛病,三句话不对头就上手了,不过她心里有数,就是打给别人看的。其实一点都不疼,她对我从来都不下狠手。我小时候闹腾,她就装装样子。」 贺光徊眼底还是不大相信,下一秒又被秦书炀揽进怀里,「好了,不着急,真不疼。」 他揉揉贺光徊的胸口,顺势拎起还没套上的居家服帮贺光徊穿上,「睡一会?我给你弄点吃的,睡醒了就能吃。」 贺光徊又皱眉,嘟囔着拒绝:「不想吃……」 「不行,」秦书炀按住贺光徊的眉心,「么么你最近吃东西可太少了,你看你瘦的,干啥都有气无力。」 他疑惑地低下头咬了下贺光徊的耳尖,半是调侃半是严肃地问贺光徊:「前几个月在家你也这么吃猫食?咱太后和太上皇没收拾你?」 贺光徊心脏缩紧,下意识的手紧紧抓住秦书炀的衣服。 怎么可能没有? 贺光徊很多次委婉地表达过,自己不喜欢汤汤水水里有中药,这么吃起来特难吃全是肉腥和苦味。 可没什么用,母亲不会听不说还会讲一大堆。贺光徊一点吃不下去,父亲会拿一份报纸坐到他面前盯着他吃。 爷俩能从五点坐到七点,反正贺光徊不把碗里的东西吃完根本不可能放他离开。 药膳如果冷了,肉腥味会更浓,每一口都非常噁心。在不知不觉间,吃饭对贺光徊而言已经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而是折磨。 他已经太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饭菜,即便逃到了村寨和秦书炀在一起,听见吃饭两个字贺光徊也还是会下意识的皱眉,觉得新的一场酷刑即将到来。 贺光徊攥着秦书炀的衣服拽了拽,小声反驳:「可我不饿呀炀炀……」 他试图和秦书炀讲道理:「我成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根本一点都不累,体力消耗不出去怎么会饿呢对不对?」 秦书炀根本不吃这套,板着脸说:「别给我在这撒娇,医生说你营养不良我可都记着呢。」 他拍拍贺光徊的后脑勺,「听话,多少都要吃点,要不想出去吃我给你端进来。」 说完秦书炀把贺光徊放回床上,替他把双腿垫好,盖上被子。 厨房里蔓延出贺光徊最熟悉最讨厌的苦味,那味道顺着空气弥散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苦得贺光徊做梦舌尖都是苦的。 他走不出家门,再也没法儿藏着,每次反胃呕吐的动静都能引得全家人站在卫生间门口问他怎么会吐那么厉害。 一天、三天…… 一周、十天…… 贺光徊吐得越来越厉害,一口汤才咽进嘴里就弯下腰拉过垃圾桶开始歇斯底里地往外呕。 秦书炀着急他怎么吐那么严重,父母却着急贺光徊怎么都休息这么久了,还没见他从轮椅上起来过。 一个人身体出了问题,一家子都陪着彻夜无眠。 汪如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合眼,真丝睡衣被揉的发皱,和腌菜缸里掏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她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拍开檯灯开关。 精緻的妇人脸上眼袋大得夸张,短短一年比过去十年都要老得厉害。 汪如芸拍了下丈夫,「老贺,咱们是不是该想想别的办法?」 第60章 清风山的风景很好, 只是贺光徊没那个力气欣赏。 就算是被父亲背着上的山贺光徊也觉得累够呛。 被放到轮椅上,父亲还没喊累贺光徊就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冬末春初,山上比市区要冷很多, 父亲脸被冷得通红, 又因为剧烈运动嘴唇有些发白。贺光徊把还没唿完的那口长气收了回去, 无措地仰头看向父母。 汪如芸牵着贺蕴姗姗来迟,把围巾套到贺光徊脖子上。 那么老高的山, 小孩爬得一点耐心都没有, 见着贺光徊就趴了过去, 小脸埋进贺光徊腿上嘟囔着说:「爸爸我好累呀,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贺光徊怜惜地正要揉揉孩子的头髮,汪如芸一把就把贺蕴拉了起来。急忙敲敲寺院中的木栏杆, 「呸呸呸,小孩不懂事, 知道这在哪儿吗就乱说?」 她把贺蕴拽到木栏杆前, 抓着贺蕴的小手握成拳也敲敲木栏杆, 敦促贺蕴:「乖乖,你说呸呸呸。」 小孩听话,学着阿婆的口吻呸了几声。但他其实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到底在哪,下意识地还是想回到贺光徊身边和贺光徊粘着。 这地儿太冷了, 而且烟雾缭绕的味道也不好闻,小孩急需一点儿觉得安心东西。 贺光徊伸出干瘦的手揉揉孩子的头髮, 强打精神替贺蕴理了理围巾,「不是出门的时候戴了帽子嚒?我们小蕴的帽子呢?」 贺蕴眨眨眼, 忘了扔哪儿了。冷风一吹,他又想回家, 拽着贺光徊盖在腿上的薄毯小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贺光徊也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来这一趟是为什么。 还在想怎么安抚小崽,汪如芸就凑了过来,微微弯下腰又把贺蕴拉到她跟前,满是引导意味地对贺蕴说:「乖乖呀,咱们不能一出门就老想着玩,这样不对。」 贺求真也跟着点点头,顺着老婆的话附和道:「就是,咱这次出来是做正事的,哪能一直嚷着要回家?这样都不乖了。」 第129页 贺蕴有点儿发憷,对比爷爷奶奶阿公阿婆说话方式贺蕴总不太喜欢。 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没办法让阿公阿婆满意。 他小声问拉着他手的阿婆:「那我们要干嘛呀?」 汪如芸捏捏贺蕴的脸,指指离大殿最远的药王菩萨殿,「咱们去那,给爸爸求个平安符。」 她理理贺蕴身上的衣服,努力想把小崽子身上那些凸起的小球球弄得板正一点。 小孩子身上的棉服鼓鼓囊囊的,原本挺可爱呢,只是汪如芸想尽可能的严肃一些,这时候崽儿身上那些蛮可爱的毛绒小球在她眼里就非常不顺眼。 「乖乖听话,一会儿里头的人让你磕头你就好好磕头,让你作揖你就好好作揖,不准乱动,也不准瞎问,听明白没有?」 「妈!」贺光徊难得开口,语气也严肃很多。 他撑着轮椅扶手让自己坐正一点,苍白的脸板了起来,「贺蕴还小,您不要把这些事情压在他身上。」 汪如芸站直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太冷的原因,贺光徊觉得站在冷风里看向他的汪如芸眼神冷得可怕。 「怎么了?他是你儿子,你不方便他替你磕两个头怎么他了?」 贺光徊没由来觉得烦躁,当初纠结很久都没下定决心带贺蕴回来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 虽然一开始动机不纯,但他是真心喜欢贺蕴。最害怕的就是随着他身体的变化,贺蕴要被莫名其妙地寄与本应该不属于他的「厚望」。 贺光徊朝贺蕴招招手,鲜少不客气地对母亲说:「您如果这么说,那我就只能带孩子回家了。」 汪如芸一把拉住拔腿往贺光徊方向走的贺蕴,将他拦在身后,黑着脸冷声问贺光徊:「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你爸爸需要你做点什么,你也是这种态度吗?」 贺光徊语结,趁他沉默的空挡汪如芸摆摆手,「你就在这等着,哪里都不准去。」 说完,不等贺光徊再说一个字,拉着贺蕴就往里走。 寺庙里风很大,将正殿前的香火蜡烛味道吹得满庭院都是,扑贺光徊一脸。 他站不起来,也没多一点的体力能追上渐行渐远的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牵着贺蕴远去。 药王菩萨没那么快显灵,回到家贺光徊就被冻病了。 他一手攥着贺蕴头都磕肿了才求来的平安符,另一手静静伏在被子上由着冰凉的抗生素进入他的体内。 从在社区里建了特殊人员档案后这样的小病小痛就不需要他再去医院,有社区医务人员会上门。 「给你在针水里加了点止咳的,先打这一针看看,不行还是得去医院。」护士把东西收拾好,妥帖地帮贺光徊把手塞回到被子里。 贺光徊咳得厉害,咳嗽声震得他头疼,平躺在床上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以作感谢。 他又咳了几声,这次不止头疼,连肋骨都有点钝痛,没忍住手动了动按到了隐隐作痛的地方。 「欸,别动,一会跑针了。」刚起身要准备离开的护士又转回来,掀起被子一角看了看,「给你输液可太难了,血管都找不着。你要是跑针那可太麻烦了。」 他皱着眉按了按贺光徊觉得疼的地方,轻声问贺光徊:「是这疼吗?」 贺光徊点点头,疲惫地补充道:「胃也不舒服……」 护士想了想,试探着问贺光徊:「先前我们的医生过来看的时候和你说要输液,他走了以后你吃过点东西嚒?」 贺光徊摇摇头,心虚地垂下眼睫。 不光刚刚没吃,仔细算下来的话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再上一次开口吃东西,也就喝了小半碗汤和一块发苦的鸡肉。吃完没多久贺光徊也吐了个底儿掉,约等于没吃。 他不觉得饿,但因为没吃东西给别人添麻烦就是另一回事儿。 「抱歉,我刚刚咳太难受了,没什么食慾。」贺光徊眼睫垂着,乌青的眼底显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一会会让家里人给我弄点吃的。」 小护士有些不忍,不免话多了点,满是怜惜地对贺光徊说:「你这样不行啊,你得多吃东西补充营养。你这个病……」 她顿了下,改口道:「像你这种情况,营养摄入很重要的。太瘦对你不好,回头病程发展会更快。」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实际情况贺光徊就是吃不进去。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到了厌恶食物的地步,有些时候连晚上要喝的那杯牛奶对他来说都是负担。 贺光徊没力气,也不想和别人解释那么多,只点点头,潦草地说了句:「嗯,我知道。」 贺光徊这一病病了近十天都不见好。 头几天咳得勐,肋骨疼得他没法儿坐起来,半靠在床上都在晃荡。后面几天咳嗽虽然好了很多,但烧仍旧没退,明明每天都在挂水,但半夜还是会烧起来。 烧得迷煳时贺光徊气性比平时大得多,每当房门被推开,贺光徊就会强打精神把眼皮掀起来一点。 门口如果站着的是别人贺光徊就不会说什么,如果来的是父母,他要么会烦躁地翻个身,要么会非常不客气地让他们出去,自己要睡觉。 小孩子的抵抗力也不好,贺光徊这十天没踏出房间门一步,生怕传染孩子。 他十天没见着小孩,以至于对贺蕴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从寺庙里回来的样子。 第130页 额头通红,圆圆的眼睛被烟燻得一直眨眼睛。 可能贺蕴早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不然也不会每天都能听见他咯咯咯的笑声。 但贺光徊不能不放在心上,一想到那天贺蕴肿起来的额头,贺光徊就心疼得睡不着。 半夜好几次做梦都能梦到贺蕴满脸挂着泪珠子把口袋里那个平安符掏出来递给他的场景,而那会的他被冷风吹得头疼,连伸手抱抱贺蕴都做不到。 病情好转的第四天,贺光徊终于有力气从床上下来。 这天秦书炀也在家,给贺光徊用烧得奶白的鱼汤煮了点豆腐,就等着贺光徊洗好澡出来吃点东西。 家里终于不是苦得愁人的药味,贺光徊心情颇好,那碗鲫鱼豆腐汤很难得的吃了小半碗。 吃完饭后贺光徊还带着贺蕴在院里玩,当初种花买错型号的特小号小铲子终于发挥了用途,拿给贺蕴挖蚯蚓。 贺光徊坐在院中眉目柔和地看着,眼睛一眨想的全是希望贺蕴能好好长大,再也不要受莫名其妙的委屈。 回过眼,贺光徊惊奇地发现今年墙角的樱花终于长出来几个花骨朵。 粉粉的一点点,被墨绿色包裹着。 「炀炀,」贺光徊满是惊喜地扭过身朝在洗碗的秦书炀喊:「你过来看,今年樱花要开了。」 秦书炀小跑着出来,揽着贺光徊的被凑近樱花树看,还真是结了几个花骨朵。 不过离长成一片粉色的云还差得老远。 但已经足够令他们感到喜悦。 当初野草长到大腿的小院竟然也能养出一片一片奼紫嫣红的花,可能春天总充满希望。 贺光徊靠在秦书炀身上,懒声道:「今年你可以把我放院门口收门票钱了,秦工。」 两年前的玩笑话冷不丁被提起,秦书炀没忍住笑了起来,捻捻贺光徊耳朵,「放门口多冷?我才捨不得。到时候让他们自觉付费,你坐屋里看着。」 「看着什么?」声音从身后传来,贺光徊颤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见父母站在客厅中央,身边还跟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 第61章 「来, 小光,你进来。」汪如芸朝贺光徊招招手,「还有小乖也进来, 不要坐在地上玩泥巴, 脏死了。」 贺蕴红着脸站起来, 挪着小碎步往贺光徊身边凑。 贺光徊摸摸小崽的脸,小声安抚道:「没事, 玩脏了洗干净就好了。」 贺蕴顺着勾起贺光徊的胳膊紧紧搂着, 眼睛眨巴看着汪如芸, 喃喃开口喊了声阿婆。 崽儿小手玩得脏兮兮, 吧唧一下拍贺光徊白色毛衣上,汪如芸脸立马绿了。鼻底下出气,睨着贺蕴应了一声。 「小秦, 你带小乖去洗手。」她朝秦书炀摆摆手,很快脸又转向还小声哄着孩子的贺光徊, 「小光, 快点进来。」 秦书炀心跳个不停, 拉拉儿子的衣服招唿贺蕴自己去洗手,完后抱起贺光徊走进客厅,将他放回到轮椅上。 贺光徊刚痊癒不久,精神还是差, 挪个地儿还得靠在轮椅上缓缓。 秦书炀一边给贺光徊揉着太阳穴,一边抬头问汪如芸:「咱这是要干嘛?」 贺求真收拾着茶几上的东西, 没顾得上看秦书炀,「前几天不是带小光去了趟药王菩萨那儿了嚒, 今天得把尾巴了了。」 说着,他把一块澄黄的布铺在茶几上, 扭头问那个穿着黄袍的干瘦男人:「大师,您看这行吗?」 贺求真在学校里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这一生没几个人值得他用这么唯唯诺诺的口吻同对方讲话,可这会的他连一张布要怎么铺,每调整一点并看不出什么区别的角度都要问对方一遍。 一直到那个男人漫不经心低点了点头,贺求真才直起身来。 眼瞅着男人从自己的布兜子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秦书炀才回过神琢磨过来。 他一把将贺光徊护在自己后头,硬着头皮和贺求真说:「爸,没必要吧?小光这都好多了,有个平安符就就得了。」 职场上混几年,再怎么也懂点人情世故。 秦书炀讨好着走上前,「人来一趟也辛苦,我去包个红包送人家回去吧?」 说着,秦书炀弯下身自作主张地把黄布收拢。下一秒,他抓着黄布的手被重重拍了一下。 贺求真厉色道:「小秦你太不懂事了!冲撞了你负责吗?」 说着,又重新夺过秦书炀手里的黄布铺好。 「有好转,那就是药王菩萨显灵了。」男人幽幽附和,轻蔑地看着秦书炀,「我是无所谓,现在回去时间也不算晚。就是……」 他故作高深地笑了下,目光移到了贺光徊身上。 轮椅上的贺光徊脸色仍旧苍白,所有人都穿着薄长袖,唯独他还穿着一看就很厚实的毛衣。 「那你就回去吧。」太久没好好吃东西,贺光徊讲话都有气无力,听起来很冷淡。 男人愣了一下,一般重病之人到这茬比家人还着急,怎么看现在这样病人反倒一股子置身事外的冷漠。 「小光!」汪如芸声音提高了很多,转过身又对男人说:「他还小不懂事,您别和他计较。」 男人眼神恢復如常,正要开口说什么,轮椅上的人先他一步开口。 「我都三十四了,妈妈,您怎么还会觉得我还小呢?」贺光徊冷笑,「我没说气话,我就是想让他从我家离开。」 第131页 没这么驳人面子的,男人就算再想赚这份钱也不至于让别人连着轰两次。 这下不用别人帮他收拾东西,他自己囫囵把黄布包着那些东西拢在一起,抱着就往外走。 一时间怒斥声和追着上去挽留的声音同时响起,贺光徊定在后面,情绪带着胸膛又开始剧烈起伏,倒抽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父母不多的一会又折了回来,原本满脸的盛怒,见贺光徊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又顿了一下。 努力平復心情后汪如芸攥着拳问贺光徊:「小光,妈妈问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开始数落贺光徊的不省心:「原本你去找小秦,我就已经很生气了。但念在你们太久没见面了,我也不讲你什么了。可回家来以后你饭不好好吃,药也是能躲就躲,你究竟要让我们怎么办?」 随后,汪如芸转过身来,离贺光徊很近很近,脸几乎要贴到贺光徊面前。 这一刻贺光徊能看到她眼尾增上的细纹,能看得见她很久没打理的头髮,也能看见汪如芸眼底十年如一日给他的压力。 贺光徊忽然有些哽咽,仰头看着母亲:「我不想喝中药,不想去看中医,不想您们做这些没有用的事情。想您们能……」 「……能正常点儿」 这句话像一枚扔在平地的炸//弹,在静默不过一秒后轰然炸裂。 汪如芸愕然直起身,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质问道:「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贺光徊不说话,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把头转朝一边,下意识地想逃避即将爆发的争吵,不知不觉间手已经挪到轮椅的钢圈上。 秦书炀挡在贺光徊身前,陪着笑脸打圆场:「小光不是这个意思,您还不知道他么?他那么听您的话,您说的话比我都好使,怎么可能说您错了是不是?」 汪如芸一点都没听进去,把秦书炀一把拽开,情绪比先前还激动,不停地问贺光徊:「我错哪儿了?我到底错哪儿了你要用这么冷漠的眼神看着妈妈?」 「我没有冷漠地看您。」贺光徊转动轮椅,「我只是累了,想歇会儿。」 旋即他被汪如芸一把扯了回来。 贺光徊双腿无力,被重重一扯,脚掉下了轮椅,险些把他也扯摔在地上。 「您究竟要做什么?」贺光徊恼了起来,说话声难免大了些,仰着头扯着脖子对母亲说:「您看看您现在像什么样?您究竟还有多少理智在脑子里?」 贺光徊从来没看过汪如芸这么失态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永远体面,也教他永远体面。 可今天这份体面好像在顷刻间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他是,对母亲也是。 汪如芸甚至哭了,两行眼泪从皱纹里颠簸着流下来,崩溃地嘶吼:「我想我的孩子好,我究竟有什么错!?」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贺光徊仰起头,倒抽气导致他说话断断续续,「我又做错了什么我要承受这些?小蕴才五岁,他又凭什么要做这些?」 他抬起干瘦的手点了点自己额头,歪着头问母亲:「您难道没看到吗妈妈?你天天叫着的小乖,乖乖陪着你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回来额头都是肿的,被香呛得晚上都在咳嗽。」 贺光徊推开秦书炀替他揉胸口的手,自己费劲地咳了好几声,「一开始是中医,现在是求神弄鬼,那接下来这也没办法,您又要干什么?!您是学医的,您不觉得您今天做的事情很可笑吗?」 「你以为我愿意吗?!」她拽着贺光徊的衣袖,半跪在贺光徊面前,整双眼睛里全是血丝,「你躺在床上一直高烧不退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我在翻资料!」汪如芸激动地捶着自己胸口,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宿一宿睡不着,看不懂的英文我拿着翻译器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 「资料上一句好话都没有!我半夜都在求,我求他们能让你好起来,我又求,求如果一定要生病,能不能让我儿子的病痛都转移到我身上。」 她被丈夫扶着站起来,还是不死心地问贺光徊:「我问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诘问中贺光徊已经讲不出话来,脱力地靠在秦书炀身上无法直起身。 脑海中想还回去的话很多,但全都堵在胸口,只剩一截一截无法顺利唿出的气,抽着抽着地往外吐。 过了很久,贺光徊从黑晕中挣脱出来。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抓着秦书炀的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妈妈,您没有任何错。」 他试图平静下来,试图让自己的牙关不要在上下打颤,可周身的寒冷从心脏传递到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停止住发抖,以至于说话声模煳不清。 「我也没有错。我的性取向不是错……生病也不是错……」 久违的耳鸣在贺光徊颅内响起,贺光徊很努力想听清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但除了轰鸣声外就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任何声音都无法进入他的耳朵里。 他憋着最后一口气,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得见,自顾自说:「可我……真的,做不到您期望的那样。」 模煳的视线里,贺光徊能看得见秦书炀蹲了下来,将他搂在怀里。但他看不清秦书炀的表情,甚至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闻秦书炀身上的味道,也无法感知到秦书炀凑到他跟前的手究竟在做什么。 第132页 贺光徊努力地抬起头,朝着有人影的方向看过去。 心跳在很微不足道的动作间变得愈发勐烈,带着抽痛往外蹦,疼得贺光徊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体温。 他蹭了蹭秦书炀的脸,摸到一片冰凉。 贺光徊想对秦书炀说别哭,可一张嘴,又控制不住地吐了出来。 第62章 贺光徊是被憋醒的, 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肺部的空气正被以极快的速度被挤压出去,迫使他不得不睁大眼睛张开嘴唇用力地唿吸。 心跳仍旧剧烈,以至于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还是听不见身边秦书炀再说什么。只能模煳地看到一点点秦书炀手忙脚乱按唿叫铃的动作。 有医护人员匆匆忙忙进来, 按着救治流程给他弄了点什么。贺光徊只觉得有点疼, 但这种疼痛远不比胸口处的疼痛来得明显,对比之下甚至显得有点微不足道。 鼻底的氧气管被换成了氧气面罩, 顿时贺光徊觉得脸自己的唿吸声听起来都隔着点什么。但总归得以正常唿吸, 不像刚醒过来那样憋闷。 透过淡绿色的障碍, 贺光徊止不住地往旁边看, 无一例外全是苍白的身影。 在苍白匆忙的后面,秦书炀孤零零地站着。他无措地抓着点什么,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地鼓起来, 指尖也在泛白。 好奇怪,明明早晨觉得有力气能起床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刮的鬍子, 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儿, 秦书炀又是满脸的胡茬? 生命体徵恢復平稳, 有医生说了点什么后便带着别的工作人员离开了病房。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各式各样的仪器在有节奏地发出滴滴声。 秦书炀凑了上来,他把手凑到贺光徊脸上。 贺光徊微微动了动,皱起的眉心像是要说点什么。 「太凉激到你了嚒?」 贺光徊眨了眨眼, 其实他还是没听清秦书炀说了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秦书炀问的是这个问题。 果然, 秦书炀缩回手,指头搅弄在一起搓了搓, 「抱歉,我忘了把手搓热了。不生气好不好?」 他看到贺光徊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勾了一下, 然后嘴唇动了动,不过大概是没力气发出声音,秦书炀要凑很近,把耳朵贴面罩上才听清。 贺光徊说:「不会……不会和炀炀生气。」 贴着氧气面罩吻了下贺光徊,秦书炀沉声哄道:「很累是不是?」 说着,他避开贴在贺光徊胸膛上的管路,用掌心揉了揉贺光徊的胸口,「很累就睡一会,我守着你,等醒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不知道医护人员给打了什么药水,贺光徊现在又觉得心跳得很慢。按道理来说人的眨眼速度应该比不上心跳的速度,可贺光徊觉得自己每次眨完眼,心跳才会后知后觉地跟上。 这种身体自己跟不上自己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疲惫。 可也无法睡着,意识涣散前短暂的几秒安静贺光徊听见有人哭了。只是现在回忆起来他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在哭,想问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别看了,这就我一个人。」秦书炀冷不丁出声,没事找事做替贺光徊又掖了掖被子,「别人什么事都没有,就我提心弔胆两宿没睡。这会见你醒了我就不愁了,你要是能再乖乖睡一觉,那我就能出门放炮仗。」 忽然秦书炀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慌乱地抬手揉了揉贺光徊的眼尾,「怎么我么么最近眼眶这么浅?听话,这两天不准哭,再哭还想不想好了?」 贺光徊没想哭,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只是难过,难过在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的这两天里秦书炀又是一轮新的折磨。 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这十几年来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他作天作地,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留给秦书炀一个人去面对。 心脏又开始疼起来,疼得贺光徊盖着厚厚的棉被还在打冷颤。 「么么。」秦书炀的语气严肃很多,捧着贺光徊的脸逼他看向自己,「你别多想,听话一点好不好?等你好了你想怎么哭都可以,现在不难过好不好?」 秦书炀拽着袖子给贺光徊擦眼泪,大颗大颗的滚烫热泪浸湿他的袖子,烫得他浑身都疼。 他颤声道:「我现在别的愿望没有了,什么升官发财、什么人生顺遂,我都不想了。我只想你好,就这么一点点心愿你就满足满足我好不好?」 等贺光徊再醒来,日历又撕掉一张。 比昨天好点,至少不是被憋醒的。 视线也比昨天要清晰一些,贺光徊能看得见挂在半空那袋跟个小枕头一样大的奶白色营养液,还能看得见医生查房时松了一口气时眉头舒展的那一瞬间。 「哎哟,可算好些了。又是心肌炎又是重度营养不良,我这两天家都不敢回,一直可值班室里呆着生怕你这齣事。」 医生笑笑,收起听诊器,然后转过头对秦书炀说:「老秦你这会能放心点了吧?」 这时贺光徊才认出来,自己的主治医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 当年秦书炀和他还有另外几个男生天天在球场不呆到上晚自习不上楼,穿着短袖,露出来的大半截胳膊被晒得黢黑。 当初鬼使神差想给秦书炀买水,又觉得男生给男生买水怎么看怎么奇怪,最后给所有人都买了水。 这男生毕业去医学院上学,还搂着贺光徊依依不捨,说捨不得贺光徊这好兄弟。 第133页 秦书炀愣愣地点点头,好像病这一场的是他,整个人都是颓的。 他缓了好一会,哑着朝医生又点了下头,「谢了这几天,麻烦你了。」 眼底的乌青配上刺破皮肤的胡茬,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跟流浪汉没多大区别,惹得医生笑了起来,「行了,自己人客气什么。」 「不过……」他声音变了变,「他真得好好养,厌食症不是小毛病。他现在身体情况你比我清楚,接着这么不吃东西就不光是心肌炎的问题了。」 贺光徊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 厌食症? 贺光徊眉心皱起来,没觉得自己是厌食症。他只是不觉得饿,也不想吃那些东西。 送走主治医生,秦书炀转进卫生间洗了把手。他把病床摇起来一点,还没能彻底让贺光徊坐起来,贺光徊就已经开始难受。 颤颤巍巍抬手按着胸口,难受得闭上眼睛脸皱成一团。 病床上半截没着没落地抬起来一点,贺光徊缩在上面,不像能坐起来,也不像是躺着。 秦书炀一手捂着贺光徊眼睛,一手替他揉着胸口,「放松放松,深唿吸,慢慢把气喘匀了就能好点了。」 他的手盖在贺光徊的手背上,带着贺光徊的手一起往胸口上顺。 几轮缓慢绵长的深唿吸后,贺光徊终于好受一点,很轻地说了句好点了。 秦书炀松开盖在贺光徊眼面前的手,明亮的光线重新进入贺光徊的眼里。他抽出手被秦书炀压着的手 ,软软地捏了捏他手指。 「鬍子不刮,衣服不换,我炀炀是准备去讨饭吗?」 秦书炀勉强笑了下,手指不费一点力气就能勾起贺光徊的手往自己唇边碰了下,「没来得及,每次回家看一眼就着急忙慌赶过来。一会我下楼买把刮鬍刀弄弄,十分钟就又帅了。」 贺光徊虚弱地点点头,「等我好点,我给你刮。」 「好,等着你给我刮。」秦书炀捻捻贺光徊耳朵,给了贺光徊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容。 他端起旁边盖得严严实实的保温壶,打开盖子还没凑到贺光徊面前,贺光徊闻到饭菜的香味就勐地往旁边一偏干呕了一声。 原本就坐不稳,是用好多个枕头撑起来的。 现下往一边倒,秦书炀还没反应过来,贺光徊便重重地摔下床。 安静的房间里发出砰的一声,贺光徊身上那些电极片被扯掉,仪器陡然发出激烈的提示音。 下一秒,保温壶没被放好,从床边的柜子上滚落在地,粥液散落一地都是。 贺光徊满手是血,被扶起来脸都是白的。 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趴在秦书炀怀里无法控制地干呕,胃部的痉挛带动着心跳又开始不稳,每往外吐一点什么,心跳的速度就往上升一点。 「噁心……我……我觉得很噁心……」贺光徊抓着秦书炀的衣服,崩溃地叫唤,「不要……炀炀,你把那个东西拿走,有怪味……」 可他真的很难控制住自己,余光瞥见地上煮的开花的米粒都觉得噁心。 「好好好,么么我现在就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背,突然又想起来,开始扯着脖子喊:「护士!!护士快来!!」 东西被收拾干净,贺光徊被重新抱上床。 护理等级升了一级,不确定他的精神状态,但出于对病人的保护,他的双手被固定在床边。 尽管贺光徊一百个不承认,但医疗诊断写得清晰。 ——他就是厌食症。 病房里所有的食物,小到一颗进口猕猴桃都被秦书炀扔进厕所里的垃圾桶。 而贺光徊则被插上了鼻饲管。 「哎,对。往下咽……不要动,头不要动!往下咽!」 贺光徊一边干呕,一边被护士催促着往下咽,喉咙处的异物感使得贺光徊一直在干呕,他身上没力气,但脑袋还在出于本能被乱动。 护士不得已,只能紧紧地按着他脸。 等鼻饲管固定好,贺光徊脸上赫然浮起几条带着指纹的印子。 第63章 贺光徊需要静卧, 前几天床摇起来一点心率就不稳。但他太瘦了,躺的时间长后背就疼,还没到一周后背的嵴梁骨就被弄得发红。 晚上不需要输液, 秦书炀看他躺得实在难受, 抓耳挠腮想半天, 想出来一个笨办法。 他把贺光徊的营养泵往沙发边拉过去了一点,然后把贺光徊打横抱起来自己坐回沙发上。 刚起来的时候贺光徊还是不舒服, 不等秦书炀帮他, 自己的手就紧紧地压着胸口倒在秦书炀怀里。 说不上是头晕来得更来势汹汹还是胸口的憋闷感更难受, 贺光徊没忍住哼了两声, 接着又要下意识地干呕。 这两天全靠营养液吊着,胃里压根没多少东西,即便想吐也吐不出来, 反倒绞着胃开始疼。 「小光,别着急, 慢慢来……」秦书炀揽着贺光徊, 轻声提醒:「你尝试着深唿吸, 把嘴巴闭上,用鼻腔唿吸,吸气的时候吸得久一点,再慢慢吐出来。」 一边说, 秦书炀一边把手捂在贺光徊胸膛上。 滚烫的手心随着贺光徊的吐纳往下顺,最后停留在他气膛仔细柔缓地打了个圈, 再回到贺光徊的胸膛。 周而復始大概过了十来分钟,贺光徊的唿吸才慢慢平稳下来。 第134页 单人病房空旷而安静, 只有一点点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窸窣动静。 秦书炀掀开贺光徊的一点点衣服把手伸进去,替他揉着发红的背部。 短短几个月, 贺光徊暴瘦将近三十斤,原本就不大的体量现下更是只剩一把骨头。一对好看的蝴蝶骨现在病态地往外凸翘,秦书炀摸到骨缘还没怎么着,贺光徊就会疼得抖一下。 「很疼吗?」秦书炀手变得更轻一点,只是用指腹若有似无地蹭蹭。 贺光徊点点头,仍旧打不起来精神,唯有缓慢起伏的胸膛还在证明他仍有一丝生气。 「那这样呢?我就摸摸。」 贺光徊没再颤抖,缩在秦书炀怀里,用很小的声音回答道:「这样好点……」 找到合适的力度,秦书炀替贺光徊把整个背都揉了一遍。 等弄完后秦书炀帮贺光徊把衣服拉好,他扯过一旁的小毛巾被盖到贺光徊身上,把毛巾被的边缘拢拢都掖到了贺光徊的下巴底下。 鼻饲管有点长,连着面前的营养泵。 秦书炀的手小心翼翼地绕开那根管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下,贺光徊不舒服,靠在秦书炀怀里哼了一声。 脸和鼻子底下被固定用的胶布弄得有点破皮,蹭到了总不会舒服。 贺光徊微微抬起一点头,厌烦地碰碰自己鼻子,「我不喜欢这个。」 还好秦书炀手快,一把抓住贺光徊的手抠在胸膛上,「么么,你最近怎么总是不乖?」 从插上鼻饲,贺光徊只要双手可以自由活动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拽鼻饲管。也得逞过,不过换来的代价就是贺光徊流了很久的鼻血,一直止不住。 那天贺光徊一手抓着秦书炀一手捂着自己鼻子,怎么都不肯护士近他身。 情绪比以往都要激动很多,翻来覆去说自己不是厌食症,不需要这个。可当天晚上只是餵他一口果泥,他都吐得厉害。 到了第二天贺光徊连喝水都不愿了,用棉球沾了温开水给个润润唇贺光徊都不愿意。没办法,鼻饲管还是得往他鼻子里送,营养泵全天开着,在他清醒的时候甚至给他绑上了固定的东西。 贺光徊缩缩脖子,脸皱成一团。 「可我难受,炀炀。」 他是真没力气和秦书炀较劲,被秦书炀扣着就没法再动弹,眼睛一眨就想掉眼泪。 最近动一动都累得慌,这玩意儿的异物感还明显成这样,搞得贺光徊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秦书炀心疼地吻了吻贺光徊的眼眶,贴的很近,贺光徊能感觉到他不带犹豫地在摇头。 「医生今天怎么和你说的?」 贺光徊没吭声,不愿提自己被心理疏导的这段事情。只是手指试图挣扎,想从秦书炀的手里抽出来。 「医生说,你原本应该还能走一点的,起码可以站起来。」秦书炀替他回答,说不好到底算不算严肃,语气轻柔,但又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但你瘦成这样,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顺着握紧贺光徊的手,这下贺光徊更是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一点都动不了。 秦书炀问贺光徊:「是不是连手都抽不出来了?」 贺光徊不服,努嘴反驳:「你力气本来就比我大,你故意扣着我肯定动不了。」 秦书炀笑了下,「好,是我不对,我故意的。」 他问贺光徊:「我现在得给你拢拢腿,不然掉出去了一会你不舒服,但你不能乱来,你如果乱来我会生气,生很大一个气那种,回头你得哄很久我才会气消。等我给你把腿放好了,我握着你手你再抽一次,要是你能抽得出来我明天就去和医生商量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你舒服点。嗯?」 有商有量贺光徊就没理由再闹腾,这两天他累秦书炀也累,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一个人不管不顾地作,也得顾顾别人。 贺光徊点点头,仰头用嘴唇磨了下秦书炀的下巴,不情不愿重申:「你自己说的。」 秦书炀笑着松开手,应肯道:「嗯,我说的。」 随后,秦书炀把贺光徊即将要掉到沙发外面的腿往回捞了一点,帮贺光徊把两条腿并起来蜷拢放好。 后面漫长的上半夜,他一直握着贺光徊的手陪着贺光徊闹,反正每一回贺光徊都没法真顺顺噹噹地把手抽开。 到了后面几次,他甚至不需要用力,贺光徊也没什么力气。被他压在底下的手动两下就不动了,额头倒是沁出来满噹噹的汗。 最后贺光徊颓丧地把手抵在秦书炀胸口,略带烦躁地嘟囔:「不弄了。」 但气不过,还是往秦书炀胸口上挠了一把。 秦书炀被弄得胸口发痒,苦笑着抓起贺光徊的手指咬了一下,「怎么还带偷袭赛事主办方的?」 「那你不是说参赛人员力气小,怎么这会又受不了了?」 秦书炀语结,只隐隐笑了几声。 游戏归游戏,玩闹过后一切都回归到心疼上。 这两天天气回暖,所有人陆陆续续换成了短袖,只有秦书炀还穿着长袖,把两条胳膊捂得严严实实。那个当医生的老同学酸唧唧地说:「秦书炀,贺光徊是身体差,穿得厚实一点,你跟着他干嘛?捂痱子呢?」 其实不是的,秦书炀是不敢给贺光徊看见他胳膊。 这几天贺光徊睡着的时候秦书炀不知道能干什么,老婆不吃饭,他连回家装模作样在厨房里忙活的心思都没有。只能往没人的地方钻。 第135页 消防通道是个好地方。 能偷着抽一地的烟,能崩溃自责地用头撞两下墙,还能想起贺光徊蹭破的鼻子、脸上的印子和缓慢笨重的唿吸时能抬起胳膊来咬到血肉模煳。 所有不敢给贺光徊看的歇斯底里都可以在消防通道里发泄干净,推开消防通道的门,他就又是那个冷静的秦书炀。 能情绪稳定地把贺光徊所有承接过来,替他消化完。 秦书炀怀抱温暖,贺光徊背上没那么疼,慢慢倦意翻涌上来,眼皮不自觉地往下耷拉。 他听见秦书炀问他:「真不喜欢鼻饲?」 贺光徊点点头,是真的不太舒服,「鼻子太难受了。」 「我也不喜欢。」秦书炀指尖点了点贺光徊鼻饲管,「都妨碍我亲你了,每次都硌着。」 说完,他抱着贺光徊慢慢地悠着,「那我们学着吃点东西好不好?」 贺光徊下意识皱眉,还没开口拒绝,秦书炀就已经按住他眉心,先一步预判了他的反应。 秦书炀掌心抵在贺光徊额前,用掌根揉揉贺光徊的眉心。 「我保证所有饭菜都我做,一点怪味都没有。以后不管是吃什么,我都先用勺子尖尖掸一点你闻闻,要是有怪味那我就扔了,肯定一点都不让你吃。」 贺光徊迟迟没答应,垂着的眼睫忽闪忽闪的。 过了好一会他哑声问秦书炀:「万一我还是吃不下呢?」 贺光徊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好好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在习惯性催吐前他就已经觉得吃饭是一件没那么享受的事情。 嘴巴里满满的苦味,吃什么都不觉得好吃,吃什么都一个味儿。 秦书炀宽他心,摩挲着他后背,言语里满是松快:「那就打鼻饲管里,或者紧着你吃,你吃不下我吃。反正咱就尝个味儿,咱不是有营养液呢嚒?横竖饿不着我们小光,想让你吃点东西主要是没人陪我吃饭,我好孤独。」 难以言说的心疼冒出来,贺光徊后嵴颤了一下。 看出来他犹豫,秦书炀追着又跟一句:「小光,我想你有点力气,我鬍子还等着你给我刮呢。而且,你已经很久没站着抱抱我了。」 所有的牴触在这两句话后都变成了大败的溃君,贺光徊抿着嘴唇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可仅仅只是过了一夜,秦书炀好不容易餵了贺光徊两勺除了米香别的什么都没有的稀粥。贺光徊还是扭头就吐了。 他眼睛全是血丝,嘴唇上水光还没隐去,泡着起翘的死皮。 「炀炀对不起,怎么办,我还是吃不下去。」 第64章 秦书炀有个小侄女, 小傢伙长得非常漂亮跟个洋娃娃一样。她哪哪儿都好,唯独一点伤透了全家人的脑筋。 ——她重度挑食。按照她的饮食习惯总结下来就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早些年贺蕴还没来到家里时, 李淑娴的慈爱无处挥发, 只能逮着这个侄孙女疼。两家住得近, 她没事就把小姑娘带回自己家变着法儿地给小姑娘弄吃的。 孩子吃一口饭,李淑娴就夸三句。偶尔秦书炀回家听见这番夸奖会瘪着嘴哽着脖子小声咕哝:「妈呀, 还好我不养孩子, 这要是我孩子, 我能把她活活饿死。」 后面过了几年, 秦书炀误打误撞当了别人爹,但贺蕴这个算得上是白捡的儿子吃嘛嘛香,和挑食这两个字就沾不上任何关系。 偶尔在幼儿园里玩累了没什么胃口, 秦书炀只用瞪一眼,小崽就能乖乖抬起饭碗来一口一口把米饭扒拉进嘴里, 一点都不需要秦书炀在吃这件事上多操心。 以为这辈子不会和哄别人吃饭这件事挂上钩, 没想到竟然在春末的某个晌午也开始绞尽脑汁笨手笨脚地开始夸奖。 秦书炀忙手忙脚地给贺光徊把嘴唇擦干净, 浅色的眼睛里全是无措的疼惜。 「没事没事,一会我放一包榨菜拌着吃了。」 他坐到贺光徊侧边,抱着贺光徊坐稳一些,轻轻一压贺光徊就靠在他肩头。 秦书炀手放到贺光徊肚子上替他焐着。刚吐过, 仅仅只是用手摸都还能感觉到贺光徊的胃部在一抽一抽地跳。 贺光徊愧疚又难受,肠胃一抽一抽的疼, 眨眼说话声就哽咽起来,「我……我没想吐的。」 秦书炀连连点头, 「我晓得呀,刚刚我么么吃饭可认真了, 我知道他不想吐。」 他顺嘴把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是我今天心急了,餵得急。我们明天再试试,没事没事,我知道我么么不是故意的。」 贺光徊没想过把自己变得那么麻烦。 最近因为生病的原因,他上卫生间的次数很多,但每次只能尿一点点。 活到现在还死要面子讲究体面两个字,怎么都不愿意用放在床底架子上的尿壶,偏偏又没那个本事从床上起来自己走到卫生间。 一来二去辛苦的全是秦书炀,干什么都要秦书炀帮忙。 要秦书炀抱着去卫生间,要秦书炀一趟一趟地替他拧热毛巾擦身上。甚至晚上他背疼或者躺着觉得太憋闷,秦书炀也不能睡,得一宿地抱着他替他揉背顺气。 住院这么长时间,贺光徊能因为药物的原因睡上几个小时再醒来。可他却不知道秦书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阖上眼休息的机会。 情绪一激动,贺光徊又开始喘不上气来,胸口和胃一起一抽一抽地跳着疼。 第136页 「可我想给你刮鬍子。」贺光徊双手绞在一起,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急,胃部的抽痛越来越难受,他干脆紧紧贴在秦书炀手上,用力地压着秦书炀的手往自己肚子上贴。 他心脏疼得厉害,说话几乎算只有气音,「你鬍子太长了,每天晚上蹭我脸上,太难受了,我想给你刮鬍子。」 「好好好,刮鬍子。」秦书炀急得不行,揉着贺光徊胸口不停地给他顺气,「我一会下楼买香皂和刮鬍刀,你坐床上帮我刮。」 「刮鬍子能是多难的事儿?一点都不难,我一会就让你帮我刮。」 「可你再这么急自己,可真要把我急死了。」 有护士进来,按照惯例给贺光徊餵了点药。速效药起效快,没过多久贺光徊胸膛起伏平稳下来,只有胃部还有点不舒服。 那个药多多少少带一点安眠的成分,贺光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一点窸窣的唿吸声。 这会的贺光徊是最乖的时候,不会因为情绪激动而不舒服,也不会因为因为牴触而弄伤自己。 他只会静静靠在秦书炀胸膛上半阖着眼,安静地唿吸。 秦书炀抬手理着他微微有些乱的头髮,轻声问:「这会还难受嚒?」 贺光徊没什么精神,不想说话,只抓着秦书炀的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肚子。 「好好好,别这么戳。」秦书炀把贺光徊的手收进被子里,自己又覆上贺光徊的肚子替他揉着,「我这么揉能舒服点嚒?」 贺光徊点点头,眼睛彻底阖上前,还小声又说了句:「我还想站着抱抱你。」 傍晚时分,贺光徊醒了过来。 秦书炀按照承诺把脸上涂满剃鬚泡沫,他把垫子全都支在贺光徊周身,辅助他坐稳坐好然后把剃鬚刀递到贺光徊手里。 贺光徊手上还扎着留置针,动静太大总觉得手臂有点不舒服。又怕自己没力气给秦书炀弄破相,剃刀贴到秦书炀皮肤上第一秒他甚至抖了一下。 秦书炀脸上有泡沫,说话和做表情都不能太大动静,只能嘬着嘴鼓励道:「没事,你大胆剃,就像以前那样。你老公我长太帅了,破相一点也没关系。」 贺光徊苍白笑了下,咽了口唾沫,抿着干巴巴的嘴唇认真给秦书炀刮鬍子。 他要做的太过简单,只是顺着鬍鬚的方向往下刮。至于打泡沫或者中途清洗刮鬍刀都是秦书炀做,一点不需要贺光徊操心。 大概是找到一点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贺光徊格外起劲。秦书炀也不觉得麻烦,贺光徊刮两下他就拿着剃鬚刀往卫生间里跑,把刮鬍刀洗干净了,再把已经消了的剃鬚泡沫打厚一点煳到自己脸上又跑出来。 一趟一趟跑,坐在贺光徊面前,脸还跟着贺光徊的动作转,该偏脸偏脸,该抬头抬头。 一场「半自助」的刮鬍子结束,两个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汗。 秦书炀自己乱七八糟地用水洗了把脸,转出卫生间的时候手里却捧着一条拧得刚刚好,带着热气的毛巾。 「来,给我们顶级贺托尼老师擦擦脸。」刮干净鬍子秦书炀整个人清爽好多,笑起来的样子比前段时间要帅气好看很多。 他小心翼翼避开贺光徊破了的人中和鼻周,帮贺光徊把脸上的薄汗擦干净。又趁着毛巾还热着,拉起贺光徊另一只被针扎得淤青的手贴在热毛巾上揉。 秦书炀调笑着问贺光徊:「我就和你说刮鬍子这事儿能算得上什么?就这点事儿也能着急。」 贺光徊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么,当下无法表达出口,现在被秦书炀这么半开玩笑地说出来不免有点脸热。 秦书炀把毛巾扔一边,拿过柜子上的润肤露倒出一点在手上,仔细地替贺光徊擦脸。 虽然是在室内,但体感上春天就是要比阴雨绵绵的冬天还要干很多。贺光徊最近连喝水都不愿意多喝,要不是秦书炀回家收拾东西看见洗漱台上的润肤露给带过来,贺光徊绝对不止鼻周出问题,整张脸都该皴了。 他一边给贺光徊擦脸,一边打趣同贺光徊说话:「贺老师,咱俩打个商量呗?」 贺光徊伸手接过秦书炀手里的润肤露瓶子,也往自己手心里挤了点,揉匀了伸手给秦书炀刚刚刮过鬍子的地方抹。 病这么一场,贺光徊的手比前面这两年还要凉很多,带着湿滑的润肤露往秦书炀脸上贴的时候秦书炀被激得嘶了一声。 随即又笑起来,「搞什么怀柔政策?还让不让人严肃了?」 嘴上这么说,脸却凑近了一点,方便贺光徊帮他擦润肤露。 贺光徊疑惑地问:「你又要严肃什么?」 秦书炀沉吟几秒,用脸蹭了蹭贺光徊掌心,「咱小光以后想要什么,能不能好好和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本来就是你说啥我就是啥的,你要什么我还能不给么?」 贺光徊耳尖发红,很轻地点点头,「好……」 秦书炀莞尔一笑,手挪到他耳朵上捻捻,试探着问贺光徊:「这会到晚饭时间了,那我么么要再试试吃点什么吗?」 听见这几个字贺光徊细微地抖了一下,到了现在不管是吃东西还是往外吐都让他害怕,不管是哪个折腾的都是他和秦书炀。 他需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秦书炀则需要承受精神上磋磨。 避免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吃,可不吃就不会好。 第137页 来来去去,像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 秦书炀把贺光徊抖落下来的被子往上拉了点,掖到贺光徊的胸口。 他指指放得很远很远的几盒水果,「咱这回不吃没味道的白粥了,咱吃点水果?我给你用水壶煮一下,然后弄成果泥。有点甜味但不煳嘴,你看怎么样?试着吃一勺,吃不下的我当果汁喝了。」 收起东西,秦书炀洗干净手 把那几盒一看就很贵的水果如同献宝一般捧到贺光徊面前让贺光徊选。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过,还是秦书炀连这茬都想到了。 他捧到贺光徊面前的水果无一例外全是酸酸甜甜的,颜色也都是偏红。贺光徊一眼看过去,头一次不觉得面前的食物噁心,可以容许他平静地指指其中一盒草莓说:「想吃这个。」 草莓不好煮,煮了就不好看了。 秦书炀先用小型的榨汁机把草莓混着温水打成果汁,然后再隔水加热。最后倒在贺蕴刚来家里给他买了但一直没用上的一个向日葵造型小碗里。 橙黄色的小碗搭配上红通通的温热果汁。 贺光徊看了许久。 虽然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吃、不要张嘴。 可当小勺勺尖带着不多的一点果汁碰了碰他的唇,他还是乖顺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甜的,温的,温柔的。 第65章 贺光徊稍好一点, 秦书炀终于能腾出空来做自己耽误了很久的事情。 辞呈递上去,领导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而后抬起头来问秦书炀:「还在怪我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出差?」 这两年各行经济都不咋样,唯独地产建筑势头正勐, 像他们这种沾着点边儿的算得上是香饽饽。秦书炀又正值盛年, 不管是前景还是自身, 领导都找不着他辞职的理由。 只当时小年轻在工作中遇到了点问题,这会来闹脾气。 秦书炀摇摇头, 「没, 是真想辞职。」 天气慢慢热起来, 他没法儿再耐得住规规矩矩地衣袖拉到手腕处。 衬衣袖子大大咧咧捲起来一半儿, 露出嶙峋的伤痕。秦书炀将手背在后面,手指摸着那些已经癒合但还没完全消失的伤口,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活儿是我答应的, 我就不会怪谁。不过领导你也知道我情况,我真没那么多时间再过这种和家里人聚少离多的日子了。」 半晌过去,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长嘆一口气, 表情复杂地问秦书炀:「不觉得可惜吗?你再坚持一年就能升职了。」 秦书炀眨眨眼, 琥珀色的眼睛里倏然流露出来和他外貌截然相反的温柔。 「没什么可惜的。」 走出单位,手机提示音正好响起来。 对话框里是一张照片,向日葵的小碗里只剩两块鸡肉。 秦书炀还没来得及回復,对面紧跟着一句任务完成。 这一瞬间, 秦书炀终于能把刚刚在领导面前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补上。 ——「要是以后想起来我没好好陪他害他生病了,我才会觉得可惜。」 回到医院, 秦书炀把衣袖放下理平。 老远就能听见病房里有轻轻的笑声,打开房门果不其然崽儿也在。贺光徊坐在窗前陪着贺蕴玩手偶游戏, 一大一小手上套着布偶娃娃正用很幼稚的话演一出儿童剧。 小兔子说:「我很喜欢你,有从这里到月亮那么多。」 大兔子晃晃脑袋, 长长的耳朵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的。 他回答说:「那我要比你多一些。」 小兔子用脑袋蹭蹭大兔子,奶乎乎地问:「多多少呀?」 大兔子也蹭蹭小兔子毛茸茸的脸,温柔地回答道:「从这里,到月亮,再绕一圈儿这么多。」 秦书炀走过去,从背后搂住贺光徊,往他发旋儿上亲了两下。 「我就不绕圈儿,我围着你转。」他贴着贺光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对贺光徊说。 贺光徊惊讶地抬起头,伸手蹭蹭秦书炀的脸,「不是去单位了?」 秦书炀把轮椅调转过来,语气松快地回答:「没什么事儿就回来了。」 「原本以为你想我想的吃不下饭,」他故意撇撇嘴,眼睛却弯弯的,「没想到你和儿子玩得还挺开心。」 当着孩子面贺光徊不太好意思做太亲密的动作,红着耳尖推了下秦书炀摸他腿的手,「周末放假,他琴房下课也没去处。我今天精神好,能陪他玩会儿。」 估计是太阳晒着贺光徊腿没那么凉,秦书炀放下心来,这才顾得上在旁边的小萝蔔头。 他揉了两把儿子的头髮,挑着眉问:「学快一年琴了,学得怎么样啊?会弹小星星了嚒?」 贺蕴不太高兴,皱着鼻子嚷嚷:「老爸你不要小看我!老师说我学得可好啦!」 今年好歹上大班了,没好再让贺蕴接着留西瓜头,给换了个更精神好看的髮型,眼瞅着小孩儿还长高了一点,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一点没有当初在福利院里瘦瘦巴巴的影子。 秦书炀弯下腰将贺光徊抱起来,笑得乐呵,「成,那等你爸爸出院,你弹给 我们听。」 最近每天都要记录体重,原本早上就要弄,但那会秦书炀已经去单位了,贺光徊自己站不起来没法称体重,只能等秦书炀回来再说。 第138页 即便有准备,起身时还是有点头晕。不过他也不需要做啥,只用靠在秦书炀怀里闭着眼等秦书炀报数。 「和昨天一样,」秦书炀从体重秤上下来,语气轻松,「也算好事儿,体重不掉就是好事。」 贺光徊点点头,也蛮高兴。 这个单人病房就像一个小小的乌托邦,这几个月除除了李淑娴和保姆给他们送生活用品来过几趟外,秦书炀没让任何人来打扰过。 贺光徊在这个小乌托邦里被呵护得太好,都已经学会邀功。缓过那一阵来,睁开眼睛眯笑着同秦书炀说:「今天阿姨送过来的鸡肉粥我全都吃了,只剩两块鸡肉我没动。」 秦书炀把贺光徊放回轮椅上,替他盖好薄毯随后拿过床边的记事板把刚刚称的体重写上去,「嗯,我见着照片了。那后面吐了没?」 贺蕴又凑过来,贺光徊揉着贺蕴的脑袋回答秦书炀:「没有,」 说着又顿了一下,诚实地承认:「刚开始是有点不舒服,但我忍住了。」 「表现那么好?」秦书炀搁着记事板,「想要什么奖励?」 这个时候应该往贺光徊脑门上亲一下的,秦书炀弯下腰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小崽子。 登时觉得牙酸,没忍住嘶了声,按住贺蕴的脑袋问:「你奶什么时候来接你?你呆的时间也太久了吧?没见着爸爸都累了吗?」 贺光徊尴尬地猫着腰,捏着秦书炀手指拽了拽。秦书炀却不由分说,把儿子拉到跟前抬起他胳膊对着电话手錶按了几下。 电话接通,秦书炀鬼吼鬼叫道:「赶紧来接你孙子,他说他想奶奶了。」 还没等贺蕴反驳,又果断把电话挂断。 孩子被接走,贺光徊差不多也倦了。 秦书炀连哄带骗哄他喝了小半杯牛奶后把贺光徊抱上床,给他揉着肚子哄他睡会。 等贺光徊彻底睡着,秦书炀才坐到床尾轻轻掀开被子替贺光徊按摩双腿。 从冬天两个人回来后贺光徊就没能站起来动一动。 前几个月保命还来不及,哪顾得上復建锻鍊? 贺光徊生一场大病一晃大半年没了,到现在厌食症才堪堪好一点。 虽然体重上来一些,但也不见腿上能添点肉。从脚踝到腿根,还是和过年前后那样,就一层薄而软的肉裹着骨头,细得有些过分。 不过多吃点总没坏处,一个月前给贺光徊擦身和按摩的时候他腿灰白灰白的,像两块冰块藏在被子里。 现在撩开裤管虽然还是瘦,脚踝还隐约有点往下坠,但总算有了点活人该有的血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 贺光徊再长五斤就能出院回家疗养。 这其实算得上好消息,但秦书炀心里总没什么底。把人圈在一个小圈里二十四小时盯着太简单,但放回家后接触的人多了,有些事情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了。 秦书炀已经不记得刚住院那段时间自己到底和家里人甩了多少冷脸才镇住两边的长辈。那会太乱了,他心思其实没在长辈身上,只是凭着本能觉得他们两个需要和长辈隔开。 这个原因朝前走,再加上秦书炀总觉得自己也是帮凶之一没资格站在高处嚷嚷,这才有所谓的「成熟」两个字摆出来,没像以前那样扯着脖子和家里人吵架。 秦书炀没吵,贺光徊也好好养了这几个月。 但问题始终没解决,秦书炀捧着贺光徊的小腿,忽然间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忽然都有点不知道再过不久把贺光徊带回家后接下来要怎么办。 贺光徊睡不久,睡一会就会醒。只是身上累一般不会说什么,有些时候甚至不会睁开眼睛。判断他醒没醒得听他唿吸,这点就秦书炀观察得那么仔细才能分辨得出来。 见贺光徊胸膛起伏变化,秦书炀回过神来,他重新把贺光徊的袜子替他套好,把被子盖上。 「怎么醒了?」 贺光徊没睁开眼,刚醒几秒声音还有些惺忪,「就是睡不着了,刚腿不舒服。」 他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垂在半空虚虚抓了两下,不出意外地成功抓住秦书炀递过来的手。 贺光徊扣住秦书炀温暖的手掌往自己腮下送,贴稳后蹭了蹭。 躺平了不舒服,侧卧着双腿僵着没跟上下半身扭着也不舒服,贺光徊这觉睡得实在憋屈,只有这会蹭着秦书炀的手才觉得心里好受点。 「刚刚坐那儿干嘛呢?觉得你愣半天了。」贺光徊嗓子哑哑的,说话声轻得像羽毛在飘。 秦书炀被压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挠挠贺光徊的脸,「没什么,哪愣了?」 他半开玩笑问贺光徊:「怎么睡着了还能知道我在发愣?」 贺光徊闭着的眼睛睁开一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皮,「我最近这样子能不能真好好睡一觉你不比我清楚?」 按了按秦书炀的手腕,贺光徊长长抽了口气,把刚醒来反上来的那股倦意散了个干净,这才重新把眼睛睁开。 他问秦书炀:「炀炀是在担心我出院的事嚒」 被戳到心事,秦书炀跟只炸毛猫一样,手飞速往回缩,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 「没有没有,我担心什么?你出院那么好的事情我担心什么?」 贺光徊笑了起来,白着嘴唇使劲儿撑着自己坐起来一点点。他招招手,秦书炀又本能地凑了过去。 第139页 弯下腰时贺光徊捧住他的脸,先亲了一下,「补上儿子走之前的那个。」 而后又亲了一下,「这个是安慰你担心的事情的。」 贺光徊没把嘴唇从秦书炀额前挪开,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扫过秦书炀的皮肤,软得像花瓣一样。 「炀炀,别担心,我能解决这些麻烦。」 第66章 贺光徊撑着轮椅, 试图把自己转移过来。 几番试探后没能成功,他仰起头对贺求真说:「爸,您抱我吧, 我还是有点使不上劲。」 太久没听见儿子坦荡的求助, 贺求真一瞬愣住, 低头看着贺光徊澄澈的双眼忽然还有点不知所措,还是汪如芸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连连点头忙着弯下腰去。 「没事没事, 你搂着爸爸, 爸爸抱你出来。」 七八月份的天, 贺光徊浑身都是凉的,搭在贺求真背上的手凉得过分。所有人只穿着一件单衣,贺光徊还在外面套着一件开衫。 坐上轮椅, 贺光徊自己给自己把双腿併拢放好。弯下腰时能隐约看得出背后的骨头微微凸起,双腿也是打眼看过去就细得不正常。 汪如芸实在难受, 这几个月秦书炀死活不让她去医院看贺光徊, 今天看贺光徊第一眼就不行了。要不是秦书炀再三提过别再给贺光徊压力, 她能当着贺光徊面儿哭出来。 没捨得把行李袋压在贺光徊腿上,汪如芸提着袋子跟在贺光徊旁边,心疼地开口:「小秦忙也不用来这呀,回家不也一样, 你想吃什么妈妈都能给你做。」 贺光徊笑着摇摇头,转动轮椅往里走, 「在家他总想着我,不管住哪他晚上总要回来。一躺我身边他怎么可能睡个整觉?」 办理完入住手续进到房间里, 贺光徊看着哪哪儿都不太满意的父母。贺光徊忽然冷不丁问离自己很近的母亲:「您知道炀炀辞职了嚒?」 汪如芸吃惊地转过头来,眼睛瞪老么大。那个单位当初把贺光徊刷掉她气得不轻, 哪能想到在里面工作那么顺利的秦书炀能一声不吭辞职。 贺光徊点了下头,平静地说:「那天炀炀妈妈听到也是您这个反应。」 他笑了下,添补道:「不过我爸爸要比炀炀爸爸好点,炀炀爸爸差点把菸灰缸砸掉了。」 贺求真眼神收回来,没太好意思地咳了声,他背过手去强作镇定地问贺光徊:「那现在你们两个打算怎么办?你……你办离退是迫不得已,他怎么也跟着胡闹?」 「没胡闹,」贺光徊本能地维护秦书炀,腰板都直了很多。很快又耐下心来解释:「他继续干下去还得接着出差,我现在这样好能经得起他出差几次?」 讲到这里贺光徊看到父母的眼神变得不自然,夸张到装作很忙地开始整理并不需要整理的行李。 贺光徊兀地笑起来,捻着衣摆的手指松开,「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我太粘着他了,他出差对我来说不是好事,以后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越来越多,他辞职想干点自己的事我挺能理解。」 毁人前途这种事讲出去不好听,贺求真脸有点往下拉,皱着眉小声埋怨道:「小光,不是我说你。小秦他以后的路还长,你不能这么……」 后半段他没说下去,只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没成想这句话正中贺光徊下怀,他狡黠眨眨眼,「所以才想您们过来陪我一段时间,我也学着不要一直粘着他。」 老两口语结,不约而同地朝对方看过去。 贺光徊却笑着揉揉自己不太舒服的右腿,「医院那边说我可以出院了,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离完全好还差一大截。他最近肯定特别忙,我如果一直粘着他我俩真要喝西北风了。所以就别挑了,反正您二老不也退休了嚒?就安安心心陪我一段时间。等我养得再好一点,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打马虎眼总算把这件事揭过去,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两口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里的集成灶是个摆设这件事。用不是那么靠谱的电磁炉给贺光徊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贺光徊没吃得下多少,他一累就吃不下饭,挑着上面炒得不咋样的鸡蛋吃了点,再煳弄地吃了点面条就全剩下了。 躺下后贺光徊还没那么快睡着,只是光线太刺眼不得不侧卧着闭上眼让自己舒服点。 到这会才有空静下来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 这地方是贺光徊自己选的,面上叫什么什么康养中心,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临终关怀的私立疗养院。 从进到里面到关上房间门,贺光徊见过太多太多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也在路过房间时听得见里面极度克制又不得不发出的痛唿。 还能转得动轮椅的贺光徊在里面反倒显得健康无比,活力四射。 气氛太压抑,也难怪汪如芸哪哪儿都不满意。即便贺光徊选的套房已经是里面最好的。 但需要这么一个地方来学习。 父母要学会接受,他要学会告别。 但康养中心是个好地方。 离市里不远,但环境比市里好太多。离康养中心不远处还有一个小集市,早晨没事可以去那个小集市转转,要是有食慾可以顺道把早餐解决了。 有专业的营养师会定时敲开门带贺光徊去体检,会耐心体贴地告诉贺光徊现阶段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好起来。 第140页 下午还有不是那么累的锻鍊康复课,在贺光徊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折腾」到贺光徊筋疲力竭。 病退后无所适从的空虚一下子就被这些很慢但排满了的日程填满,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博士、老师这些身份抽离出来,贺光徊发现自己也没那么难适应自己仅仅只是病人这个身份。 遍地的重症患者,他仅仅只是丧失行动能力和食慾低下,看起来就不是那么严重。 当所有的病人家属都在含着眼泪学会松开病人的手时,汪如芸就不觉得儿子连上下床都要别人扶着是一件天塌的大事。 心态一旦发生改变,那过去很多看起来严重到全家要吵一架的事情现在就变得不值一提。 清晨陪着贺光徊出门散步的时候汪如芸会指着街边的小吃摊问他:「这人多,看起来味道应该不错,小光你想吃点嚒?」 她还是会用纸巾把桌子和凳子擦得锃光瓦亮才把贺光徊推到桌前,还是会捡着看起来不是那么「地沟油」的给贺光徊买。 但比起以前听见贺光徊吃的是路边摊就要生气来说,已经好很多。甚至在贺光徊吃了三个小笼包后还会欣慰地夸贺光徊几句。 陪着贺光徊復建也差不多,贺光徊能撑着助行器站起来那天汪如芸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贺求真不知道要干什么,回市里好几天,错过了这一盛大场面。汪如芸在电话里和他反覆讲,讲得贺光徊不好意思耳尖红透。 当初考年级第二父母板着脸问:「这次物理不该这么低的,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会仅仅是能撑着东西站稳就换来一晚上不停歇的夸奖,贺光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快一周,贺求真终于回来。 恰好贺光徊也锻鍊完被汪如芸推着回房间。 他今天撑着助行器往前面蹭出去了一点点,进步大,体力消耗也大。锻鍊完双手抖个不停,两条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酸疼扯着后嵴,整个人都弓着腰瘫坐在轮椅上。 贺求真心疼地顺顺贺光徊全是汗的头髮,将他抱上床。 合上门,贺光徊听见母亲小声问父亲:「事情办好了吗?怎么去那么久?不就是送点钱的事儿嚒?」 父亲压低了声音回答:「都是定期哪有你去了人家就取给你的?」 贺求真扯扯汪如芸的袖子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膏是能祛疤的?」 「怎么了?」汪如芸关切地问:「你哪儿受伤了?严重吗?」 贺求真摆摆手,忙解释:「不是我,是小秦。」 他噤了声,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朝里面看了一眼。房间里贺光徊睡得安静,脸上的红晕退下,整张脸苍白又虚弱。 他关上门,拉着妻子走远了一点,说话声就变得朦胧模煳。 「我昨天去给小秦送钱,看见他胳膊上全是疤。」贺求真抬起手臂比划着名,「菸头烫的、还有咬的,密密麻麻一大片。」 汪如芸吓得叫了声,很快被丈夫捂住嘴,用眼神示意她别吵醒里头正熟睡的贺光徊。 过了好一会,确定汪如芸不会再这么一惊一乍,也确定贺光徊没醒贺求真才松开手。 「儿子住院这段时间弄的,那段时间……」他轻轻嘆了声,随后摆摆手,「算了,不说了,咱俩造的孽。你别说漏嘴,小秦这几个月衣服都没敢在咱儿子面前换。他才刚好点,别给小秦添乱。」 汪如芸自己捂着嘴止不住地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到了吃饭时间贺光徊还是起不来,好在病房里有小桌板,他能靠在床上解决晚饭。 做饭时汪如芸就发现贺光徊今天乖得离谱,问他想吃什么竟然不挑食了,说做什么他都吃。 以为那会是他还没睡醒乱说的,没想到是真乖。 端到桌上的饭菜贺光徊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拿起勺子就往嘴里送。 唯独一点不好,就是手抖得厉害,一勺米饭能抖出去半勺。 汪如芸还是不怎么能接受有人把食物弄撒在床上,看起来实在不像话。 她试探着抿唇问贺光徊:「是不是下午锻鍊太累了?要不妈妈餵你。」 贺光徊低着头,无限地把身体靠近小桌板。 「我能自己吃。」不知道是米饭含在嘴里不好说话还是真累了,汪如芸没太听得真切,恍惚间竟然觉得孩子在哽咽。 这顿晚饭贺光徊吃了很多很多,是来到康养中心那么长时间里他吃得最多的一顿。小半碗米饭,还有一大块蒸肉饼和很多蔬菜他全都吃完了。 一下子吃那么多,贺光徊肠胃受不了。 胃疼得厉害,八点多就说自己困了要睡觉。 半夜贺求真习惯性起来去看贺光徊,帮他换暖脚的热水袋时发现贺光徊缩成一团。 给他暖脚的热水袋被他踢到床尾,一点保暖作用都没起到。 给贺光徊重新换号暖水袋塞到他脚边,贺光徊被激得动了一下,胃部更加不舒服,没忍住哼了一声。 他眼泡有点肿,贺求真关切地问他:「胃还难受?」 贺光徊头埋在枕头里摇了摇,「没,好多了。」 只是手仍旧按在肚子上没松开,鬓边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往外冒。 贺光徊睁开一点眼睛,「爸,炀炀有好好吃饭吗?」 贺求真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拍着贺光徊的肩膀,「好着呢,壮得跟头牛一样。」 第141页 贺光徊一眨眼,原本是想点头的,可眼尾又开始潮汐泛滥。 他把头埋得更深一些,喃喃道:「您关灯吧,我想睡了。」 「哎,好,你乖乖睡觉,别多想。」 房间的灯被关掉,漆黑一片里,反扑着的手机发出幽幽光亮。 贺求真拿起手机,想帮贺光徊把手机关了,却看见满屏幕的祛疤膏商品浏览。 第67章 两支祛疤膏同一时间送到秦书炀手里时, 贺光徊肠胃炎已经好很多。 挂了两天消炎针,贺光徊有点犯懒逃了下午的锻鍊,自己转着轮椅去后面的小人工湖边躲阴凉。 蓉城的夏天不开玩笑, 呆在室内是桑拿房, 呆在户外是蒸笼。 汪如芸不准贺光徊总开空调, 担心空调吹久了贺光徊头疼。她成天拿个小电风扇在屋子里吹,还开着摇头吹。那点风力还不如康养中心里这个小人工湖带着水汽的风来得凉快, 贺光徊一点看不上, 刚好一点就往人工湖边钻。 手机响的时候贺光徊正在发愣, 手机响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忙不迭接起电话。 没来得及听见秦书炀说了什么,贺光徊先听见一声难受的闷哼响起,跟着是一声轻轻的安抚:「没事, 是别人的手机响,你躺好。」 贺光徊握着电话转过身, 看到一辆几乎放平了的轮椅。上面躺着的人瘦到极致, 戴在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显得异常的大。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轻轻捂着他的耳朵, 轻声哄着,感受到贺光徊的目光,男人抬起头朝贺光徊投来一抹抱歉的笑。 电话那边秦书炀叫了贺光徊好几声,贺光徊握着电话将声音压低:「炀炀, 你等我一下,我现在不方便讲话。」 他没挂断电话, 只是把手机放在腿上,转着轮椅走远了才重新拿起手机和秦书炀讲话。 能正常讲话秦书炀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干笑两声,试探地问贺光徊:「你说太后是什么意思?给我寄两只祛疤膏, 我又用不上,难道是给她宝贝孙子买的?」 贺光徊眨了下眼,承认得干脆:「有一支是我买的。」 「哈?」秦书炀心悬到半空,发出的声音气息不稳,都快飈起高音来了。 贺光徊笑笑,一本正经地问他:「你不是和爸爸讲你受伤了吗?」 秦书炀没想承认,还在装傻,在电话这头都能听得见他抓了两下头髮的声音:「有、有吗?没有吧,爸是不是记错了?」 贺光徊缓缓抽了一口气,抿着嘴唇陪秦书炀一起装傻:「说你测量的时候胳膊被刮破了一点,我不在你身边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 装傻的人不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气息声明显异常,还装恍然大悟地连着哦了好几声,「啊对对对,弄破了一点点,不严重。」 贺光徊笑得轻轻的,像一泓慢慢流淌的泉水,「好啦,买都买了,你好好涂听着没?」 秦书炀应得干脆,保证贺光徊回去一点疤都看不见。 挂断电话前,贺光徊远远地看了一眼刚刚被自己打扰到的那两个人,心里没由来地觉得沉。 说话缱绻很多,他轻轻叫了声炀炀,对面兀自愣了下,率先开口:「我想你了。」 知道秦书炀看不到,贺光徊还是摇了摇头,他讲:「我本来想说的是照顾好自己,不过……我也想你。」 没树荫遮挡,贺光徊没几分钟就受不了了,还是只能厚着脸皮回刚刚呆的地方。 先前打扰人家不好意思,回到原位后贺光徊有心离得远了点,也没忘和对方用口型讲了句抱歉。 没想到对方却先开口,好脾气又轻声细语地对贺光徊说:「你可以进来一点,那里遮不住什么,太热了你会中暑的。」 贺光徊有点儿吃惊,迟疑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话和能不能再往里一点。 男人见状解释道:「刚刚是因为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有点吓着他了,不是不能讲话。」 说着,男人笑着垂下眼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伸手替他把僵硬枯瘦的手摆放好在小腹间,还顺着揉了两下,「他喜欢热闹。」 揉着手的时候,男人故作玩笑地逗轮椅上的人:「是不是啊?」 轮椅上半躺着的人垂力地睁开一点眼皮,扯着嘴角无声地笑了下,刚刚才被放好的手又胡乱地蹭起来。 到这会贺光徊才发现他好像看不见,笑起来的时候也无法发出声音。 临终关怀的疗养院,这样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贺光徊见得多了,可那么近距离接触的还是头一次。 不免得有些鼻酸,又担心自己过多的流露负面情绪会让人家反感,只能死死地按着轮椅钢圈,等情绪收一些回去后才嗯了一声。 男人有些自来熟,看着贺光徊自我介绍道:「我姓骆,单名一个凡。他是我爱人,姓闻,叫闻衍。」 「贺光徊,徘徊的徊。」情绪被带着一直往回收,讲自己名字的时候贺光徊已经恢復平静,说话声非常温和。 骆凡点了下头,真诚地夸道:「好名字,和你人一样。」 这里同龄人不多,大多数要比骆凡他俩岁数大一些,难得看到同龄人话有点多,还低下头对闻衍说:「他长很好看,笑起来眼睛眯着,一看就好脾气,不像你总闹我。」 闻衍没法讲话,但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么说他,撒气一样把头偏朝一边。帽子太大,他头一动就往下面耷拉,遮住他整个额头和眼睛。 第142页 骆凡低低笑出声,好脾气地替闻衍把头扶正放进头枕里,「好,你也好脾气,你从来不闹我。」 他蹲在前面,替闻衍把帽子重新戴好,然后拢了拢闻衍的肢体。 站起来骆凡绕到轮椅后面对贺光徊说:「现在没那么热了,我要带他回去了。你也别总在水边呆着,被蠓咬到很难受的。」 贺光徊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干巴巴地附和:「我也要走了……」 回病房三个人才惊奇地发现,彼此就住对门,只是此前每天做的事情不一样才从来没遇到。 后面连着两天锻鍊的时候贺光徊胳膊没力气,一屁股坐地上后贺光徊又想偷懒。 趁汪如芸下午打盹,他没少往闻衍的病房钻。 闻衍的病房不当阳,空调只用开一会整个房间就很舒服,能管很久。 骆凡说住进来的时候他特意挑的这个房间,闻衍身体状况不理想,不能每天都出去躲阴凉,所以得选一个夏天住着没那么热的房间。 至于湿冷冬天怎么办,贺光徊看着躺在床上鼻子上挂着氧气管的闻衍,没好问出口。 骆凡念叨着「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两半儿,一半递给贺光徊,一半自己拿着用小勺刮成泥送到闻衍唇边。 他喜欢叫闻衍祖宗、小祖宗,有时候性子急,会皱着眉喊爹。 但他从来没真的生气过,大多数时间都笑嘻嘻的,吊儿郎当的样子恍惚间会让贺光徊觉得是不是给人家当老公的蓉城男娃都这么吊儿郎当。 闻衍脑子里的东西长得太大,压迫他绝大多数神经,致使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而到了现在,他已经没多的力气行走和移动,生活上大到下床出房间下楼遛弯,小到进食都交给了爱人骆凡。 骆凡话很多,嘴就没闲过,给闻衍剪指甲要讲笑话,下楼遛弯时会事无巨细地告诉闻衍周围有什么。 他偶尔也幼稚,会抓一只瓢虫放闻衍掌心里,捧着闻衍的手任瓢虫在闻衍掌心里乱爬直到飞走。 但骆凡从不在闻衍清醒的时候和贺光徊提闻衍的病情,讲的话和做的事好像他们只是找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来度假。对生病这一件事的态度比贺光徊一家三口看得还要开,只要仔细听能听得到他们两个人那间套房随时都有笑吟吟的声音。 直到某天,闻衍陷入昏迷。 往常闻衍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只会有一位医护人员进病房给闻衍打一针止痛针。 今天病房里却涌进很多很多白大褂,他们把骆凡隔在人潮外,有条不紊又非常紧张地给闻衍进行一系列急救措施。 昔日话很多很多的骆凡站在贺光徊旁边,他很镇定,只是沉默着不说话,眼睛盯着病床上的爱人。 贺光徊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比骆凡看起来还要紧张一些,抓着轮椅的指尖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像一双假手。 「没事,小光你别紧张。」 贺光徊咽了一口唾沫,木木地点头。 私心想,或许这种场面骆凡已经见过太多次,所以已经变得无比坚强。 贺光徊仰起头,磕磕绊绊问:「会没事的吧?」 骆凡没说话,而此刻贺光徊才发现骆凡的手紧紧攥着一把原本要餵闻衍果泥的勺子,不停地抖着。 不多的一会,勺子被骆凡折弯、掰断。锋利的金属片划破骆凡的掌心,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出来,骆凡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眼睛还是盯着病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大喊:「把除颤仪推过来!」 一直不讲话的骆凡忽然间活了过来,他哑声开口:「不用了。」 贺光徊勐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骆凡。 「再试试呢?」他有点着急,现在每一秒都至关重要,「怎么就不用了?」 骆凡仰仰头,舌尖抵住牙齿长长地唿了口气,「别弄了,太疼了,衍衍不喜欢这样。」 他低头问贺光徊:「你……要先回你那边嚒?」 心脏跳动剧烈,贺光徊一下子没琢磨过来这是含蓄的逐客令,竟然傻了吧唧地摇头说不要。 骆凡眼底的惊讶一纵即逝,随后没再管他,而是走上前拨开人潮揉了揉闻衍的脸。 「就到这里吧,谢谢各位。」他对护工说:「请你帮我打一点热水过来,然后留我一点时间和衍衍说会话。」 病房在几声贺光徊没听清的安慰后变得安静,护工打来慢慢一大盆热水,问骆凡需不需要帮忙。 骆凡摇摇头,微笑着说:「这些事我做惯了,你去休息吧。」 门被轻轻阖上,骆凡擦干净自己掌心的鲜血重新捧起闻衍的脸。 他俯下身亲吻闻衍的嘴唇,用自己的温热贪恋地感受着闻衍的余温。 「宝宝很疼吧?」骆凡轻声开口。 从前叫祖宗,叫爹,今天却叫衍衍,叫宝宝,叫这世上最腻歪的称唿。 他摸着闻衍紧闭的眼睫,「不过以后我们衍衍就不会疼了,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可以好好睡一觉。」 心电监测仪屏幕上的起伏慢慢变得缓慢,骆凡贴在闻衍的耳边说:「这辈子太短,而我爱你绝不止那么短。宝贝儿放心,科学家说十二万九千九百年后,一切会重来一遍,到那会我仍旧爱你。乖,听话,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第143页 那条本就看不出多少起伏的线彻底变成直线,骆凡最后亲了一次闻衍的额头。 这次他站直了身体,直白又礼貌地对贺光徊说:「小光,我觉得你应该迴避,我要替衍衍清理身体换一身衣服。」 他体面地送走贺光徊,微笑着关上病房门。 整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闻衍的病房里再没传出一点慌乱的动静。只有一点点小的不能再小的窸窣声在证明骆凡仍旧在替闻衍整理容貌。 一场很体面的告别。 几乎是照着宣传手册上说的那样——乐观、冷静地接受死亡,让弥留之际的家属(爱人)体面地离开。 贺求真有点儿忌讳这种事,一直想让贺光徊回房间避一避。可贺光徊怎么都不肯,一直坐在走廊等着。 他静静地听着人工湖湖面吹起的风,听着闻衍病房里断断续续的水声。 如果到了最后,在亲吻中熟睡,在微笑里告别,应该是最好的事情。 贺光徊想。 他的心慢慢静下来,静到突然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到了傍晚,殡仪馆的车来。 他们接走了被打理得很漂亮很干净的闻衍。 但骆凡还不能跟着走,在这住了这么久,退房的时候有很多手续要办,也有很多行李要收。 贺光徊想问骆凡需不需要帮忙,但骆凡还是关上了房门,期间并没有给贺光徊多一个眼神。 下一秒,合上门的房间里传来惊天震地的哭声。 从压抑,到再也无法压抑,哭得树桠上的归鸟被惊飞。 哭到汪如芸满脸复杂地赶出来捂住贺光徊的耳朵。 耳朵被捂住的时候贺光徊觉得很温暖,母亲掌心有一点肉,软软的,手掌也不像他的那么凉。 贺光徊再一次被爱裹了起来,只能听得见一点点很远很远的哭声。 他抬起头来,看着母亲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光别怕,听不见就不会怕了,乖,听话。」 贺光徊想说自己没害怕,可他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他周身都在颤抖,尤其一双平时瘫软无力的腿抖得尤其严重。 骆凡哭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哑了。 贺光徊在悲恸的哭声中抖到摔下了轮椅,双手着地,掌心擦破了老大一块,但即便摔到地上,他的痉挛也没停止住。 他被父亲抱进房间,怜惜又惊慌地放到床上。 身边一下子围上来了好多人,替他顺气,替他按摩缓解痉挛,替他托着脑袋餵下两片抗痉挛的药片。 贺光徊被水呛得直咳嗽,药片却贴在上颚怎么都化不开,苦得他一直在流泪。 意识在渐渐涣散,贺光徊觉得周身都疼。 半夜贺光徊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骆凡站在大雪里,雪淋了骆凡一身。 下一秒,骆凡变成了秦书炀。 秦书炀一个人站在大雪里,顷刻间变成了雪人。 傍晚的疼痛没消散,贺光徊双腿疼到了骨头缝里。 疼痛是他残存的最后一根弦,他抓着身旁的人颤抖着说:「把心理课提前,我想回家了。」 第68章 贺光徊手蹭破一大片一直没好, 这两天躺在床上翻身都需要家人和护工帮忙。医院劝他可以晚一点再进行心理课,但他忽然倔得跟头牛一样,刚能坐起来就着急忙慌地要上心理课。 没法转轮椅, 是康养中心的心理辅导师去病房接的。 汪如芸觉得挺匪夷所思, 没琢磨明白在这能上什么心理课。 前几天对面「邻居」病逝, 吓得自家孩子大病一场。当妈的现在都觉得晦气,一点都不想上, 只想赶紧收东西回家。 贺求真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附和妻子, 而是轻轻拉拉汪如芸的袖子讳莫如深地摇头, 「咱听小光的, 他想做什么我们陪着就是了。」 汪如芸还想说什么,心理谘询师便微笑着顺着贺求真的话往下说:「其实是需要的,每个人、每个家庭在遇到……遇到目前无法解决的问题时, 都会有不同程度上的心态变化。其实一些令彼此都感到压抑和痛苦的事情,说白了就是遗憾和没有用对办法沟通。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您们怎么说出内心的想法。」 汪如芸扭过头看向贺光徊, 他正在护工的帮助中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 前两天痉挛剧烈, 贺光徊到现在被抱起来时腿还在隐隐抽痛, 被放到轮椅上时护工帮他把脚放脚踏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心皱了一下。 「行吧……」汪如芸垂着眼睫颔首,又不确定地问医生:「弄完就能回家了吧?」 谘询师点点头,「按照贺先生的要求,上完这堂心理疏导, 明天您们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本以为是一家子和心理谘询师面对面聊点什么,没想到心理谘询师只是把他们一家子送进一间装修温馨的屋子就离开了。 屋子正中央有三个背靠背的沙发, 沙发面前都竖着一面光洁的穿衣镜。 离开前,谘询师笑得温和, 他微微弯腰看向轮椅上的贺光徊:「我想,在这里你应该可以有勇气说出你一直想说的话。」 贺光徊手心翻朝上, 密密麻麻的擦伤让人看了就心疼。 他用手背蹭蹭方才汪如芸给他盖在腿上的羊绒毯,郑重地点头答了声是。 谘询师欣慰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职业带来的鼓励与信任。 第144页 「我相信你。」 门被阖上,贺求真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小沙发,抓了抓后脑勺问儿子:「这要怎么弄?」 汪如芸也不太懂,凭着直觉说:「这肯定是上一家用完没收拾好,得把沙发转过来。」 说着,她走到沙发面前试图搬动沙发,「谈话谈话,不得面对面嚒?」 可惜力气太小,捣鼓半天沙发仍旧纹丝不动。 「不是的。」贺光徊下意识地把手挪到轮椅钢圈上,刚一转掌心就疼得厉害,「就是背对着,不看对方眼睛有些话才能说得出口。」 老两口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怔着抬头看向贺光徊。 贺光徊平静地开口:「爸,您过来推我过去吧。早点弄完,一会您还要去办手续,我想今天就回家。」 身体一被移动,贺光徊腿就疼,坐到沙发上时双腿还歪在一边,想帮他扶正一点都觉得是在为难他。 贺光徊小臂撑着沙发扶手白着脸把自己撑着坐得正了一些,腿疼没办法就由随它了。 贺求真还想帮贺光徊把腿拢正一点,贺光徊忙着摆手示意,「爸,不折腾了,咱们开始吧。」 担心他这么歪靠着一会腰受不了,贺求真还想试试,手里攥着贺光徊的那个毯子又努力地帮贺光徊拢正一点点,末了才满意地替贺光徊盖上毯子绕回空着的那个沙发上坐好。 真的坐下来,又不知道应该谁先开口,应该说点什么。 面前的穿衣镜上用不干胶在角落贴着四个字——从容面对。 这四个字其实一直是父母从小到大灌输给贺光徊的理念之一,最早能追溯到贺光徊在幼儿园里拿到第一朵小红花。 那会贺求真就抱着还是小宝宝的贺光徊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听爸爸和你说,拿了小红花只能证明你今天又做得不错,但不能证明你能一直这么优秀。所以你不能有一点点成绩就骄傲,你得学着从容面对,有好成绩咱们要保持,成绩往下掉了,咱们也不能自暴自弃,得想办法把成绩追上去。明白了吗?」 四五岁的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从容面对,父亲那么长的一段话他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但没关系,此后漫长的求学生涯会让他明白。以至于就算毕了业,贺光徊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做到了「克制」和「从容」。 这四个字他太熟悉,但最近好像越活越回去,特别是在父母面前,根本做不到这四个字。不然也不会折腾这么一场,错过了院中好不容易盛开的樱花。 房间里静默到只能听见对方的唿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如芸先开了口。 「我怀你那会,你刘阿姨也刚好怀二胎,我和她每次孕检都约着一起做。你刘阿姨就想要个女儿凑个好字,孕检的时候悄悄问我们同事,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让我也问,反正都是同事,私底下说一声也不会怎么样。」 她透过面前的穿衣镜看着贺光徊的背影,「我一直没问,也不准你爸问。」 沙发遮住了贺光徊一大半的身影,只能看得见他一颗圆圆的后脑勺和消瘦的肩膀。汪如芸眼眶倏地变浅,抬手不着痕迹地抹了下眼角。 「我和你爸爸虽然是工会相亲在一起的,但婚后相处得很好,没有什么理念相左。我们从有你开始就想好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你都是我们最爱的孩子。我们也不打算要二胎,这辈子就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可想像中养一个孩子和实际真的要养大一个孩子一点都不一样,怀着你的时候我无数次想过牵着你的小手带你去公园这样很美好的画面。但实际生下你以后,我才发现这样的场景很少,更多的是半夜抱着你在儿童医院里输液的场景。」 这些话汪如芸从来没提过,贺光徊听得心里复杂,垂着眼睛最后说了句:「对不起。」 「不,」贺求真扭过一点身子,想起游戏规则又讪讪转了回去。 贺求真弓着腰,双手绞在一起,不是那么平静地对贺光徊说:「你妈妈说这些话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我们也不是要听你那句对不起。我们作为你的父母,无论你怎么样,我们都应该用尽全力地保护好你、照顾好你,这是我们当父母应该做的,你不需要愧疚。」 他绞着的双手拢成拳抵在下颚,脸上的表情换了几番才继续道:「没为人父为人母那会,我们也没那么多讲究,顶多就是你妈妈有点洁癖,但没现在这么讲究。你妈妈变成这样,其实是从你出生以后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小孩吃了是会过敏,对大人没什么的肠胃炎,对小孩来说也很遭罪。」 贺光徊无所适从地点点头,这些他都记得。 记得每次肚子不舒服妈妈都会给他灌一个热水袋替他焐着肚子,也记得哪怕是在带高三年级,时间那么紧迫,爸爸也会半夜上闹钟进他房间看他有没有舒服点。 但也记得别的。 记得院里小伙伴分他一根辣条,他刚用手接过来,还没放嘴里,母亲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恶狠狠地拍在他手上。 辣条掉在地上,贺光徊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还有家里十年如一日,为了追求「干净饮食」而几乎不会变的菜色。他实在受不了,偷摸着吃了一次路边摊,赶回学校上晚课迟到了五分钟,被父亲拉着站在走廊骂了整整一节课。 那天风很大,吹得贺光徊的校服外套鼓成一个球。 第145页 「越爱你,就越想你好。小时候想你能健康一点,不要总是进医院受磋磨。长大了期望的就越来越多。想你能上一所好学校,想你毕业以后能有一份好工作,能出人头地,过很好的生活。」 汪如芸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点少见的哭腔,素来高冷又矜傲的汪女士现在俨然和别的中年女人没什么差别,脆弱又柔软。 「妈妈从知道你喜欢的是男孩子开始就觉得天都塌了,把你带回家那段时间,妈妈天天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以后出了社会你被指指点点的画面。我当时就在想啊,我养的那么好的孩子,他那么优秀,怎么可以因为这么一点污点就可以什么人都在背后议论他?」 「不是的。」贺光徊抬起头来,他扭过身看向母亲。 本想反驳,但腿一歪,自己差点就摔沙发里了。 汪如芸推推贺求真,示意他起来去把贺光徊扶起来坐稳。 随后自己也扭过身子看向贺光徊:「小光,你先听妈妈讲完,妈妈今天不是要讲你和小秦的事情。」 她无力地扯了下嘴角,肩膀下垂着,大有一种看开了的感觉。 「现在放我面前的事情太大了,你爱谁这种事在我这已经太小了。」 第69章 沙发太软, 贺光徊的姿势怎么调整都没法像坐在轮椅里那样被撑得很挺直,最后没办法,贺求真脱了身上的外套团成团塞到贺光徊腰后, 他这才能靠得稳一点。 最近明明已经在努力地吃东西喝营养补剂, 可贺光徊双臂还是没什么力气, 经常撑一会就觉得累,坐正后没一会他还是撑不住, 整个身体又脱力地倒回靠背上。 知道儿子累, 汪如芸抿着嘴思忖片刻, 隐去了很多原本想说的话。 「不管是当初送你去矫正, 还是今年开春那会走投无路带你去庙里上香,妈妈和爸爸敢对天发誓,从来没有要折磨你的意思。过去我们只是不想你身上背着的非议太多, 现在我们想的是想你能好起来。小光,妈妈只是太爱你了, 如果可以, 妈妈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有任何一点风浪。如果让我选, 我宁愿你这辈子庸庸碌碌就做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也不想你过得不好。」 眼泪流淌进掌心,刺得贺光徊的伤口生疼。 「可我过得不好。」 贺光徊看着镜子里满是病容的自己,拼了命地咽下哽咽:「不是因为被非议我过得不好, 也不是因为生病我过得不好。是因为我最亲的家人自始至终没有理解过我。」 贺光徊垂着眼睛开口:「您们知道为什么您们不让我学羽毛球以后我会闹脾气么?」 身后无人应答,那是贺光徊第一次和家里人闹脾气。八九岁的小孩说不吃饭就不吃饭, 把自己关房间里关了一晚上,谁敲门都不好使。 但好像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第二天贺光徊还是乖乖打开房门,背着书包就去上学了。 「我其实也没很喜欢羽毛球, 对我来说羽毛球和游泳实际上没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个羽毛球教练会夸我,他发球好会夸,跳跃高也会夸,连冬天按时上课都会夸。」 贺光徊讽刺地笑了下,「我只不过是做了分内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就像最近,我只是锻鍊的时候站得久一点、没摔跤,你们就能很开心地夸我。」 「可为什么我努力准备了好几个月,拿到了物理比赛的第二名,你们却问我『为什么不是第一?』。」 父母语结,贺求真转过身歉疚地看着贺光徊的后脑勺,哑声解释:「小光,我们……」 贺光徊长长抽了一口气,「其实我要求没有那么高,我只想你多喜欢我一点。你们总说我不吭声不说话,一生气只会闷在心里。是因为我知道我说了没用。包括到现在,哪怕坐在这里我都会担心。我担心我说出口的东西在你们眼里也『一文不值』,我担心我在意的点在你们心里会觉得我没事净瞎想。」 汪如芸使劲儿地摇头,眼泪铺满整张脸,「不是的,小光,妈妈没有觉得你瞎想。如果你早点和妈妈说,妈妈一定不会这样。」 一直视若珍宝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和你说他从来没有快乐过,这事换谁都崩溃。 汪如芸再顾不上什么规则,起身脚步匆忙地绕到贺光徊身前。 她拉住贺光徊的手,使劲儿地往自己胸口上揉。 「小光,妈妈爱你,妈妈从来不知道你不快乐。对不起,妈妈真的不知道你不快乐。我太想你好了,以至于我忘了最开始的心愿。」 因为被拉扯,贺光徊的身体往前倾,扑在了母亲怀里。 贺光徊撑着努力地直起一点身体,他冰凉的指尖拂过母亲额前的髮丝,颤抖着说:「我本可以和炀炀留在日本不回来了,可我做不到。我想争取您和爸爸的理解,想逢年过节能光明正大地带着炀炀回家吃您做的饭,就像所有普通家庭一样。我是独生子,炀炀也是,我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走得干脆,您们和炀炀爸妈都会很伤心。所以我们做不到。」 他捧着汪如芸的脸,用尽所有的克制,清晰地对母亲说:「妈妈,炀炀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您以后不要讨厌他,不要怪他好不好?」 汪如芸扶着贺光徊,勐地点头,「妈妈知道,妈妈同意你和小秦在一起,妈妈知道小秦对你好,所以妈妈知道小秦想创业就让你爸爸给他钱了。你不信问爸爸。」 第146页 说着,汪如芸拍了拍也蹲在贺光徊身前的丈夫。 「哎,对。就是我们刚住过来那几天,我亲自回的成都给他送过去的。」贺求真也在撑着贺光徊,生怕他往下栽。 贺求真的情绪比汪如芸要收敛一些,但眼眶里还是蓄满了眼泪,「只要小秦对你好,我们怎么会讨厌他、怪他?」 他拉着袖子替贺光徊把眼泪擦干净,自己却满脸都是潮湿。 「小光听话,别哭了,你才刚好一点,再哭又要生病。」 贺光徊咬着口腔内壁把理智找回来,长长唿出一口浊气后,他扫过父母的脸,问父母:「我说我也想好好活着您们信吗?」 夫妇俩连声说信,一人伸出一只手替贺光徊擦眼泪。 接着,他又说:「可我不想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辈子太短,即便没有病痛,也不过短短一甲子。 与其成天担惊受怕,还不如平静地接受,起码心静下来后能好好睡一觉。 而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机,贺光徊不觉得母亲会放下自己矜傲的性格,也不觉得他们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秦书炀。 但这两年遇到的事情太多,特别是今年他大病一场。 这时候说这些话,是贺光徊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反过来逼着父母,让他们看在「亲情」两个字的份上,被迫地接受,也被迫地「快乐」一点。 算不上伤敌一千,但的的确确自损八百。 贺光徊哭过一场,又喘不上气,挂着氧气管在病房里强留了两天,回家的计划只能往后推。 办出院手续的前一夜,汪如芸按照惯例进房间给贺光徊换暖水袋。 贺光徊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只u盘递给母亲,他懒倦地对母亲说:「我想,您应该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这个u盘给炀炀。」 等和秦书炀见面已经和原定的归期整整相差五天。 这还是贺光徊生病后第一次主动离开秦书炀,也让秦书炀体验了一次在家苦等的滋味。 小别胜新婚,一直到后半夜,秦书炀都还抱着贺光徊在乱蹭,贺光徊整个后背和前胸全是秦书炀在夜里留下的痕迹。 后面重新换了床单被罩,贺光徊被浴巾裹着从浴室里抱出来。 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抱着秦书炀的手臂在一下一下地吻着。 小臂上已经光洁如初,就算对着灯看也看不出来什么疤痕。贺光徊满意地又亲了一下,半眯着眼睛夸:「看来祛疤膏有在乖乖用。」 秦书炀搂着贺光徊,牙齿磨着贺光徊下巴,声音缱绻慵懒:「你都下命令了,我能不乖么?」 贺光徊困得厉害,连秦书炀的脸都推不动,只能嗯嗯嗯地点头把秦书炀的牙齿避开。 不过没得逞,还是被秦书炀的嘴巴追上去,只是这次他只是亲了亲贺光徊的嘴唇。 「去那么久,都干什么了?」 贺光徊满脑子混沌,随口回答道:「能干什么?修身养性当祖宗。」 秦书炀捻着他耳朵,对这个答案显然非常不满意,「还有呢?」 「嗯……」贺光徊晃晃脑袋,提起一点精神,「无意间见证了一场不是那么体面的告别,觉得被上了一课,长大了一点儿。」 他半闭着眼睛,抬起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不大的一点儿,不过好歹是长大了。 「现在还有人能给我们贺老师上课呢?」秦书炀挺诧异,抱着贺光徊揉他胸口,「都学什么了?」 今晚这个动作简直要成贺光徊的心理阴影,每次秦书炀手一伸过来贺光徊心就怦怦跳。担心他还要再来一次,贺光徊立马睁大眼睛,手掌抵住秦书炀往外推。 但他手劲儿实在太小,推搡那两下就跟给秦书炀挠痒痒一样,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让秦书炀噗的笑出声。 秦书炀抓住贺光徊的手,调笑着问:「怎么走之前手劲就这么一丁点儿,回来了手劲儿还这么一丁点儿?」 他捏了下贺光徊腰间薄薄的软肉,笑得戏嚯:「这段时间吃的饭长的肉都去哪儿了?」 贺光徊耳尖红起来,磨着牙嘟囔骂了句川骂,一口咬秦书炀肩膀上,「你等天亮的,等我休息好,你就知道我劲儿上哪儿去了。」 秦书炀吃痛,哎哟叫了声,顺着一把将贺光徊搂紧怀里,揉着他后背说:「行行行,我的我的。给我么么困惨了,劲儿都没了。」 「秦书炀!」 贺光徊被秦书炀紧紧抱着,宽厚的掌心在他光洁的背上慢慢揉着。 「好了,我不闹你了,你好好睡。」 贺光徊这才重新闭上眼睛,靠在秦书炀怀里放慢唿吸。 一个人睡护理床的时候夜里需要两个暖水袋才能到天亮,回到家就不用,只要躺在秦书炀身边被他抱着就能被焐得暖暖的,腿就没那么疼。 第70章 夜里下了一宿的雨, 贺光徊怕冷,赖了一会床。秦书炀好说歹说,又是帮着揉腿又是贴在贺光徊脸上撒娇才把贺光徊从床上弄起来。 「你儿子麦片都吃完了, 你还想赖床。」给贺光徊穿裤子的时候, 秦书炀没好气地往贺光徊屁股上捏了一下。 去康养中心也不是没坏事, 去年瘦得摸哪儿都一把骨头,去这一趟回来大腿和腰肢已经长了点软肉。包括贺光徊一直久坐, 屁股也没怎么扁下去, 这一掌拍他屁股上, 手感还挺好。 第147页 顺手抱起来, 贺光徊还在赌气,胳膊没搭在秦书炀肩上,懒声懒气地哼了声, 又后知后觉地琢磨过来,诧异地问秦书炀:「不是还在暑假呢么?起那么早干嘛?」 秦书炀笑了起来, 把贺光徊放到轮椅上一边替他整理裤子上的压褶一边反问贺光徊:「今天他要去琴房上课呀, 你忘啦?」 贺光徊眨巴眨巴眼睛, 自觉心虚。 从去年年末办理病退后,贺光徊其实就没太清晰的时间观念。这大半年他过得浑浑噩噩,不是在生病就是在生病的路上,好不容易好一点了还离家那么久。 孩子的事情一大半儿靠长辈, 剩下一小半儿还得看秦书炀有没有空。 这么一想,他这个当人爸爸的实在不像话。 三分钟前还想赖在房间里, 现在态度立马变了,都不用秦书炀催, 自己就转轮椅洗漱去了。 贺蕴没在餐桌前,转过头才找着他。小崽坐在落地窗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碗里的牛奶麦片。 时间太久了,麦片被牛奶泡发越吃越多,贺蕴蔫巴巴地嘆了一大口气,耷拉着眉眼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贺光徊把轮椅停在旁边,笑着揉揉贺蕴的脑袋,「要是吃不完就不吃了。」 贺蕴扬起圆熘熘的眼睛看向贺光徊,眼睛亮得全是庆幸的光,他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秦书炀,瞬间又蔫巴下去,噘着小嘴回答:「浪费粮食不好,我一会就吃完啦。」 秦书炀端着碗麦片过来递给贺光徊,想了想,他又端着碗折了进去。 趁秦书炀进去的空隙,贺光徊歪着身子贴近贺蕴,眨眨眼带一点狡黠的笑问贺蕴:「你老爸管你管那严呢?爸爸不在这段时间他是不是对你可凶了?」 贺蕴食指急忙贴在唇边,嘬着嘴使劲儿嘘了好几声。挤眉弄眼的,怪可爱。 「吃早点就好好吃,不要比鬼脸。」秦书炀拎着个小马扎出来,见贺蕴的怪模样没忍住啧了声。 他把小马扎支开放贺光徊旁边儿,自己坐了上去替贺光徊端着麦片碗,贺光徊只用拿着勺子吃就行。 贺光徊觉得太麻烦了,有些不好意思,「没必要这么麻烦,我能进去吃。」 况且他觉得这小碗也没多沉,自己端着应该没太大问题,故而握着勺子迟迟不动。 秦书炀又把碗往上端一点,没所谓地催贺光徊:「快吃,吃完一会送崽儿去琴房。」 说完这句,他看向贺蕴,脸瞬间变了个模样,「秦贺蕴,你莫要磨洋工了哈。」 院子被雨水洗刷过,所有的叶片都呈现一种清爽的绿。叶片上还有积水,水珠顺着叶片的脉络一滴一滴滴进院中后面挖的小池塘里,滴答滴答的别有一番趣味。 错过了樱花盛开,看看这一片生机勃勃也不错。 可贺蕴却转过头来问贺光徊:「爸爸,咱们能把这个小水塘弄不要了吗?」 贺光徊疑惑,停住舀麦片的动作看看秦书炀,秦书炀也一脸迷茫,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这么说。他又只能把视线挪回到贺蕴脸上,愣愣地问贺蕴:「怎么了?我们小蕴不喜欢吗?」 贺蕴皱着鼻子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不喜欢。他声音脆脆的,稍微大声一点就炸耳朵,「一下雨,那个小水塘就特别响,我都睡不着啦!」 小孩子鬼灵精,知道这家里最好说话的就是爸爸。老爸看着凶凶的,但爸爸点头同意的话老爸就不会说什么。 他嗲声嗲气地拽着贺光徊腿上的毯子撒娇:「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一般来说这么撒娇贺光徊就不会拒绝了。这套贺蕴玩得很熘,每次他想要什么都是这么撒娇的。 没想到这次贺光徊竟然一反常态地摇头。他看着那个小水池,似是想起来什么,笑得柔和捏了捏儿子的脸:「这是我和你老爸的一个小小约定,所以不能把他弄没了。」 随后,他又反过来用手背蹭蹭刚刚他捏过的地方,「不过爸爸可以给你换一个房间,然后再找工人叔叔来给你换个隔音更好一点的窗户,这样你就听不见水声了。这样可以吗?」 出门前贺蕴自己背着琴谱,秦书炀跟在后面还替他拎着一包衣服。贺光徊在玄关看着大包小包的爷俩,满是不解问秦书炀:「咱俩都在家了,干嘛还给他收衣服?」 秦书炀:「琴房离我妈那边比较近,练琴方便。」 虽然当初是小崽自己主动要学的,但钢琴毕竟是大件,全家都一致同意先不给他买琴。只是在琴房多交了一份练习的费用,贺蕴每天从幼儿园放学后可以去琴房练一个半小时。 原本说好了如果贺蕴能坚持一年就给他买琴,但后面事情接着接着地来,哪还有心思顾上这么小的事儿?搞得孩子现在还没一架自己的钢琴,每次练琴都要去琴房排队。 贺光徊垂眸沉吟,过了一会抬起眼朝贺蕴招招手。 他搂着贺蕴轻声说:「小蕴再坚持一周,等爸爸给你选好琴,以后就在家练琴好不好?」 贺蕴刚耶了一声,秦书炀就不干了,沉着声音反对:「他练琴可皮了,屁股底下就跟有刺一样,没人看着节奏都对不上,就乱弹交差了事。在家给他弄个琴,没人看着那还不如不练。」 「那不有我呢嚒?」贺光徊觉得好笑,又有点不满,「他在家练琴肯定是我盯着呀,怎么会说没人看着?」 第148页 秦书炀仍旧不同意,「你太累了,休息时间都不够。」 别的问题贺光徊能让一让,但这事儿让不了,他太想多和秦书炀还有孩子在一块儿。如果孩子还在琴房练琴,那贺光徊能见着儿子的次数就会大大减少。 「一天时间那么长,我难道不会分配吗?」 秦书炀还想说什么,贺光徊脸冷了下来,少见地带上了点烦躁,甚至摆了下手拍在了秦书炀凑过来要替他穿鞋的手背上。 「行了,琴我能买,陪我也能陪,我就是想要小蕴在我跟前。」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和秦书炀说话,吓得秦书炀愣在原地,没讲出话来。 不过不难理解贺光徊的想法,加上担心他又情绪波动,所以只半分钟秦书炀就回过神来,语气立马软乎:「好好好,听你的,明天就去看琴,所有消费小的买单,不动我们贺老师的小金库。」 不大的一点事情很快就能翻篇儿。 起码在秦书炀这算翻篇儿了,等把孩子送进琴房秦书炀回到车里捧着贺光徊脸亲了两下,贺光徊也气不起来了,唯独眼里还带着点不甘不愿的哀怨。 「我就是想多陪陪小蕴,」他捏捏秦书炀的手指,「就你和我唱反调。」 秦书炀笑着又往贺光徊脸上亲了下,疼惜地解释:「怎么还能冤枉人呢?我哪是和你唱反调,我是心疼你。他练琴少说一小时,以后往深了学起码两小时打底。你一动不动坐他跟前坐两小时,腰还要不要了?」 知道再说下去贺光徊又要不开心,秦书炀立马噤声。 他揉着贺光徊胸口,轻声细语地安抚道:「在家里我就想到你为什么要陪儿子的原因了,我知道我么么在想什么。所以你看,我立马就同意了。不过你答应我,如果累了就不要逼自己一直忍着,你还有我呢,你累了就休息,我盯着他练好不好?反正崽子就在咱跟前,你陪他又不止练琴这么一会。躺着也能陪,好不好?」 贺光徊心早就软了,秦书炀又贴着他耳朵小声说:「你也得留点精力陪陪我嚒不是?」 换个说法贺光徊心里就好受很多,垂着的眼睫在秦书炀脸上蹭过去,轻轻点头答了声。 不知道在哪看的了,说是谈对象要谈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贺光徊现在觉得这句话应该要改一改,改成谈对象要找一个温柔的人。 年少的时候可以拼一个勇敢,讲一份激情。但等时间把这些都带走后,一个人真正的品质就会慢慢显露出来。在所有可贵的品质前,其实都是温柔这两个字在牵着走。 只有温柔的人才愿意和对方共情,也只有温柔的人才愿意尽管心里有异议也能平心静气地有商有量。 破烂又糟心的事儿太多,只有温柔才能把这些事都包起来磨成珍珠。后面回过头看着这堆珍珠才会觉得还好年轻的时候足够勇敢。 其实回家后的生活远没有贺光徊想像的那么「闲」,他的生活被安排得蛮紧凑。 除了每周固定要去医院一次外,在家其实也不算真正的闲着。 双臂力量退化的时间节点赶在贺光徊厌食症后不久,那阵子他浑身哪哪都没劲,所有人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不吃东西力气才那么小。 等反应过来后贺光徊双手力气已经很小。 吃饭时端不住碗,吃东西得用勺,胳膊抬久了就觉得酸。转轮椅或者是撑着助行器也是,时间久一点他就累够呛。 但力气小不代表没有,早晨起床吃完早餐后贺光徊还是要锻鍊一会儿,只有坚持锻鍊和坚持服药才能尽可能地延缓退化。这两门功课不管颳风下雨都要做,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在餐桌边折腾完在客厅里折腾,一晃一上午就过去了。累成这样,贺光徊根本没什么精力再做别的事情。中午磕磕绊绊吃完饭他就得回床上躺着歇会,体力不如普通人,中午觉睡醒贺光徊也很难立马从那种疲软酸痛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通常都要躺到秦书炀快下班他才能恢復状态。 这么一来,虽然这一天没做什么,但对贺光徊来说也绝对不算轻松。 不过贺光徊说能克服就一定说到做到。 订钢琴的同时贺光徊也考虑到马上贺蕴要上一年级,顺带着还给贺蕴重新定了套卧室里的家具。请搬家公司把书房和小崽的房间对调了一下,给贺蕴换了个更安静的房间。 安置好后贺蕴被接了回来,看着新的家具和新的钢琴喜欢得不得了,抱着贺光徊往他脸上连着亲了好几下。 贺蕴不需要每天去琴房练琴,贺光徊的作息也跟着调整。 临近秦书炀下班前贺光徊还会锻鍊一会儿。 原先是练走路的,撑着助行器在屋里蹭着挪着转两圈。反正只是锻鍊也不讲究速度,贺光徊只用慢悠悠地跟着助行器往前挪就行,等秦书炀到家他刚好能走到门口,让秦书炀抱他回轮椅。 但这么锻鍊太浪费体力,腰一疼贺光徊就坐不住。为了晚上能坐得久一点,贺光徊就不走那么久了,只是从客厅一头走到落地窗前站着等秦书炀回来。 吃过晚饭后贺光徊还会稍稍躺会儿,等着秦书炀教贺蕴写完作业他再起来。 作息一改贺光徊就不觉得有多累了,陪贺蕴练琴的时候可精神,能从头跟到尾。 下午走路的量不够,秦书炀会在贺蕴睡下后帮贺光徊补回来。 第149页 以另一种方式。 夜幕降临,客厅里就开着瓦数很低的线条灯。 贺光徊双手攀住秦书炀的脖颈,只微微借着一点力。他被秦书炀抱着站起来,整个上半身贴在秦书炀的身上。 助行器的安全感抵不上这个拥抱的半分,要不是自己想主动抱一抱秦书炀,贺光徊甚至不用抬起胳膊。 秦书炀倒退一步,然后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贺光徊颤巍巍往前蹭半步,等贺光徊站稳,他另一只脚再倒退一步,留给贺光徊往前挪动的空间。 贺光徊跟腱无力又僵硬,站稳看不出什么不同,步行就能看出病态,他几乎只有前脚掌能落地,看起来非常像垫着脚尖在走路。 若非秦书炀撑着,贺光徊这么走绝对要摔跤。 但正因为这么撑着,贺光徊才敢放心地往前。 不过这个动作太暧昧,也太亲密。如果有另一个人在场,一定会觉得他们不是在练习走路,而是在相拥共舞。 包括当事人秦书炀也这么觉得。 「咱俩这样像不像在跳双人舞?」他笑着问贺光徊,手覆在贺光徊后背轻轻揉着。 贺光徊不知道自己走得怎么样,能肯定的就是很烂。但没关系,温暖的拥抱能覆盖身体的冰冷,也能短暂地让他忘记掉病痛带来的不便及羞耻。 他点点头,下巴搭在秦书炀肩膀上,「你说像就像。」 稍稍一分心,他走得就更不稳,蹭出去的那条腿没站稳,身体止不住地往下坠。 秦书炀使了点劲儿把贺光徊重新扶稳,抱着他网上掖掖,帮他重新站稳。 离房间还有一小段路,秦书炀缱绻的声音在贺光徊耳畔呢喃:「那就再陪我跳一会。」 第71章 「慢慢转, 小心点。」 贺光徊点点头,薄薄的掌心挪到操纵杆上抵住,但没太敢往前。 手上没太多力气, 换成电动轮椅贺光徊短期内很难把控住推动操纵杆的力气, 用得多就勐勐撞出去, 用得少轮椅又不会转。 在家还好,家里没大用处的摆件和小柜子被处理掉一些, 留出来很多空白贺光徊不容易撞到。 但这是在秦书炀公司。刚创业没必要弄得声势浩大, 办公室场地不算大, 从进门开始就一堆东西。贺光徊觉得不管是往哪边看都觉得心里没底, 不管是撞在前台柜角还是撞在摆件上膝盖都要肿一阵子。 秦书炀关上玻璃门转过来,会心笑了下然后手放到贺光徊轮椅上,「我的错, 忘了这太窄了你不好转。」 周五晚上办公室没人,只开着几盏强制灯, 点在角落里顶不了什么用。 为了空间合理利用, 里头改成了小二层, 秦书炀和另一个合伙人的办公室在楼上。他要上去拿点东西,将灯打开后把贺光徊停在尚算空旷的地方。 秦书炀挠挠贺光徊的下巴,「我上去拿了东西就下来,这没什么东西, 你要是愿意的话能放宽心试着自己转转。」 很难得出门一趟不是去医院,更何况这还是贺光徊第一次来秦书炀的公司, 眼底藏不住的兴奋。 他颤颤伸出手蹭了蹭秦书炀,心情非常难得的好。 「你去忙你的, 我自己会小心。」 设计行业不像别的行业,得方方面面透露出主理人的品位和设计风格。秦书炀是建筑转来做设计的, 审美偏好更偏硬朗随性一些,员工休息区被他弄得很像一个上世纪六七十的美式俱乐部,看起来舒适自在。 贺光徊掌根发力,轮椅勐地沖了出去,顷刻间离水泥柱就只剩不多的一点距离,吓得他肩膀往后缩。还好轮椅灵敏度高,手掌一松开就停下来了。 心有余悸地面朝柱子,贺光徊眨巴着眼睛松了口气。他猫着往楼上瞄,还好秦书炀正找着东西没见他这样,不然都没法保证以后还会带他出来了。 调整好情绪,贺光徊勾着操纵杆往后退了点。这次他不敢再用那么大力气,宁愿慢慢一点一点往后挪。终于转到休息区,贺光徊够着身子伸手摸了摸和家里风格大差不差的沙发,鬼使神差地竟然想转移过去坐会儿。 还算好,最近锻鍊得不赖,贺光徊还能自己转移挪地儿。他把腿捞起来放好在地上,一手撑着沙发,一手撑着轮椅,用尽全力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再慢腾腾撑着沙发让自己坐正。 一翻折腾后蛮累的,贺光徊靠着沙发微微喘息,眼底的兴奋却仍旧难掩。 春末那会儿贺光徊偶然发现秦书炀辞职,当时就被气得不行。 那会心态没现在这么稳,心里又气又急,吸着氧气都觉得喘不过来。 可能骨子里还是像父母多一点,贺光徊的思想在这方面多多少少有点古板,总觉得在单位干得那么好为什么要出来自己担风险。 那天秦书炀哄贺光徊哄得嘴皮子都磨破了。 但其实哄不哄都没太大差别,贺光徊都必须得接受。毕竟秦书炀都已经办好离职,贺光徊也没那个手眼通天的能力把秦书炀又塞回单位。 只是不甘心。秦书炀再把创业说得天花乱坠,贺光徊也知道这么做全是为了他。贺光徊怎么可能甘心? 后面去康养中心一呆呆了好几个月多多少少也和这件事有关。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办法让父母尝试接受,后面因为这件事贺光徊竟然隐隐萌生出一点「要不别回去了」的想法。 第150页 那段时间每次听见秦书炀在电话那头说「我想你」的时候贺光徊都会觉得胸口闷疼,他只敢小声地回应这份想念,却不敢同意秦书炀来看他,更不敢回家。 惴惴不安,彻夜难眠,白天动一动都觉得累,夜晚双腿和腰肢却凉得暖水袋都没什么用。 那段时间贺光徊被折磨得不轻,好几次復建锻鍊的时候精神还在恍惚,明明是要往前走的,却总是手一松就屁股坐地上,摔得脸煞白。 「在发什么呆?」秦书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贺光徊身旁。 他托起来贺光徊的后背一点,往贺光徊的腰后塞进去了一个扁扁的靠枕,「这沙发没家里的好,你这么坐着腰不舒服。」 贺光徊回过神来,垂着眼睫往秦书炀身上靠,「没不好,刚刚坐着挺舒服的。」 秦书炀抬手揽住贺光徊,手刚好能摸到贺光徊耳朵,他捻了捻贺光徊耳垂,低头轻声问他:「那怎么我一下来就看见你垮着脸在发呆?」 贺光徊薄薄的掌心挪到秦书炀腿上,几个指头併拢若有似无地捏捏他大腿。 「一开始是在想你创业难不难,遇着问题的时候有没有人和你一块儿,给你出出主意?」他停了一下,扬起下巴吻了下秦书炀的脸,「不过后面又觉得你肯定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才下的决定,我不应该怀疑你的能力。」 这个姿势坐不稳,贺光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秦书炀身上。沉沉的,又很轻,秦书炀索性往里坐进去一点,直接把贺光徊抱进怀里。 他低头亲了下贺光徊的发旋,鼻尖抵着贺光徊的头皮,轻声说:「其实一开始也没准备好,心里挺虚的。那会你病太厉害了,除了想怎么能让你多吃一口饭外我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贺光徊颤巍巍抬起手穿过秦书炀的手臂,努力地搂了搂秦书炀。 「我知道,我今年挺淘人的,越活越回去了。」 秦书炀笑了起来,心软成一片。 「也不算,有些事情我没法替你挨着,你的精神压力比所有人都大。没人能和你一起分担,那心态肯定会出问题。情绪不稳定算什么淘人?」 他揉着贺光徊冰凉的后腰,带着和煦的笑意继续道:「心态出问题不是大事儿,咱调整过来就成。你看你刚查出来那会,我不是急得睡不着还长一嘴的燎泡嚒?」 贺光徊蜷成一小团,止不住地往秦书炀肩窝里钻。他鼻子酸得要命,话都讲不了。 察觉出来气氛不对,秦书炀立马扯开话题,恶趣味地往贺光徊屁股上拍了下,「辞职这事儿吧,主要是我的原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么多年臭毛病,和你穿一条裤子穿习惯了,一出差出去这么久我难受死了。出来自己干挺好的,下班能回家,自己使点儿劲儿挣的也不少。」 他把贺光徊拉起来坐正一点,抬手按了下贺光徊染了色的眼尾,憋不住笑似的问贺光徊:「再说了,你难不成觉得我能让你喝西北风呀?」 贺光徊哑声摇头,抿嘴否认:「没有……我不说了嚒,我相信你的能力。」 「那不就是了。」秦书炀挑着眉,语气里挺显摆,「前几个月装修找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上个月活儿不就来了嚒?挺大一项目,弄完了也不比以前差。」 嘚瑟的模样太明显,贺光徊忍不了破涕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往秦书炀怀里钻。 「怎么啦,怎么话都说开了还不开心?」潮潮的雾气穿透单薄的衣裳,秦书炀摸摸贺光徊的后脑勺。 贺光徊闷声回答:「不是不开心。」 他轻声说:「是我突然太想你了。」 「都被我抱老么紧了还想?」 贺光徊重重点了点头。 秦书炀笑了起来,把贺光徊扶正,「那别光把头埋我胸口了,咱做点别的。」 说这话时他浅色的眼睛里满是浓情,说着就低头欺过去。 「我可想在办公室里亲你了,一直逮不着机会……」 贺光徊急忙抵住他嘴唇,脸瞬间红透,「不成不成……」 知道没力气抵不住,他头忙着偏朝一边打岔:「我想回家了。」 「噗——」秦书炀没绷住笑起来,计划得逞,捏着贺光徊脸喃喃:「脸皮怎么薄成这样?」 他轻轻拨开贺光徊软绵绵的掌心,「不弄你,但还是想亲一下。」 窗外的写字楼灯影绰绰,仿佛永远不会有熄灭的时候。 窗内贺光徊手贴在秦书炀腰间,乖顺地闭上眼,允许秦书炀用一个安静缱绻的吻印在他的唇上。 —— 买了钢琴放家里,两口子也都在家,贺蕴自然而然就不会天天往老人那边跑。 他们这边是热闹了,两边的长辈又坐不住了,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前天提着一袋零食,今天揣着两盒钙片,反正就没停过。 来也没啥毛病,人多一点家里热闹,贺光徊需要帮忙的时候就算秦书炀不在家也能有人搭把手。 想是这么想,但秦书炀还是怨念。 上了点岁数的人觉是真少,秦书炀周六好不容易能抱着贺光徊睡个回笼觉,眼皮才阖上就听见外边儿叮铃咣当的。 他没脸没皮,听见外头的声响也装听不见,相反还越发紧紧地搂着贺光徊打算继续睡。可架不住贺光徊脸皮薄,听见动静不像是平常保姆做事会弄出的动静就立刻睁开眼。 第151页 贺光徊拍拍秦书炀手臂,嗡着鼻子和秦书炀说:「炀炀,好像是爸妈他们过来了。」 秦书炀眼睛没睁开,懒声随意敷衍:「来就来呗,各自都有钥匙,又不是进不来。」 静静听了一会儿脚步声,贺光徊彻底睡不着了,怎么都要起来。 他都睡不着了,秦书炀当然只能跟着一起起。趁贺光徊半靠着缓缓的时候秦书炀就在旁边一通瞎滚散床气,要不是外面有人,他能哼得整个房子都是他的赖叽声。 打整好出房间才看到两边的长辈都在,热热闹闹在饭厅包包子。 「怎么起这么早?」贺求真正在拌馅儿,见贺光徊还挺诧异,「你王姐不是说你要睡到九点左右呢么?」、 电动轮椅比运动轮椅的靠背要高一些,支撑性也更好,贺光徊坐在上面看着比原先精神很多。昨晚睡得好,他精气神也足,讲话声听着比前几个月都脆很多。 「没固定时间,睡得好醒的就早。」 秦书炀跟在后面大大滴翻了个白眼,小声咕哝:「那不是你们来太早嚒……」 声音其实挺小的,但架不住李淑娴耳朵尖,立马就瞪了他一大眼:「小没良心的,大早晨过来给你们弄点好吃的你还嫌弃我们来得早扰了你老人家清梦。一会儿包好了你一个别吃,就蹲在旁边看着。」 贺光徊抬手碰碰秦书炀,打着哈哈说:「不早,他乱说的,您别跟他计较。」 秦书炀没当回事,嘻嘻哈哈随便掰扯两句就算翻篇儿。 餐桌上那一摊秦书炀弄不来,也轮不着他弄,他就管顾好贺光徊就成。 把贺光徊推到客厅,秦书炀坐在沙发扶手上提贺光徊把手仔仔细细揉了一遭,又让贺光徊试着自己动动手指,等贺光徊指关节不那么僵硬,能缓缓握成拳秦书炀又把和轮椅配套的那个小桌板拿过来给贺光徊安好。 秦书炀端着贺光徊早餐经过餐桌的时候汪如芸叫住了他,「不用在客厅吃呀,你等一下,我收拾收拾,能给小光腾出来个空。」 「不用。」秦书炀摇摇头,端着餐盘迴答:「这桌子和他轮椅高度差太大,他在桌上吃东西胳膊得抬很高,太费劲了。回头看看,不行得换个餐桌。」 说着已经走到贺光徊跟前,把牛奶和小馄饨放他轮椅的小桌板上。 可能是今年事情经歷得多,手上没劲这件事秦书炀和贺光徊接受得都挺快的。能平静接受,就能耐心面对。秦书炀一点不着急,等贺光徊胳膊抬起来搭在桌上了,他再把勺子递给贺光徊。等贺光徊慢慢舀起来一个馄饨尝了觉得好吃,他才会放下心去端自己的那份。 贺光徊吃东西原本就斯文,手上没力气后为了不让食物掉身上就更是小心。 勺子拿稳了才会抬起来往嘴里送,另一只手还跟着在下面接着。要不是握勺子的姿势不太好看,他这幅吃相能称得上优雅。 现阶段他吃东西只是慢了点,但还不需要人帮忙。 中午包子蒸好后全家一起吃饭时也和早晨差不多,秦书炀替他用小刀把包子切成小块儿方便他用勺子舀起来后就没怎么管。任由贺光徊一个人静静坐在轮椅上低着头慢慢吃,乖得没边儿。 就是全家都围着餐桌,就他一个人挨着秦书炀,但坐在轮椅上不挨着餐桌。 冷不丁看过去,莫名的觉得心疼。 李淑娴包包子特别有一手,她会做老式的那种千层破酥包,馅儿也调的好,都是外面买不到的口味。贺蕴小馋鬼,一连吃了两个。 但贺光徊碗里还剩一点包子皮的时候他就松手把勺子放在一边了。 勺子落在桌板上发出动静,秦书炀立马就扭过头问:「这包子挺小的,吃不完了嚒?」 贺光徊脸热热的,小声说:「炀炀,你帮我把桌板拿开,我想去卫生间。」 他催得急,秦书炀把小桌板弄开后贺光徊立马就勾上操纵杆退出饭厅。 「要帮忙吗?」 贺光徊耳尖红起来,又顾不上多的,匆匆丢下一句「不用,你们吃自己的。」就往卫生间赶。 小腹的酸胀已经明显异常,贺光徊却还在拉运动裤上的抽绳。 他很急,但知道急没用,越是着急,没什么力气的手就越不听使唤。只有沉下心来才能把抽绳拉开,把腿从脚踏上拎起来放稳在地上,进而才能扶稳把自己转移到马桶上。 过去的很多天都是这样的,贺光徊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他相信自己这次也能顺利完成这一系列的小事。 抽绳解开,瘫软无力的双腿也被贺光徊放好在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马桶便的扶手把自己提起来。 下一秒,贺光徊感觉到一股热流冲破身体流淌出来。 而此时,他一半的身体已经无限地接近马桶。 第三个小破酥包被贺蕴咽下肚,小崽被撑得两眼无光,小脸油汪汪的,正撒娇让汪如芸帮他拿纸擦嘴。 中午一锅包子解决全家人的午饭,只是随便烧了个青菜汤。秦书炀端着菜汤出来,随口问道:「我小光还没出来?还是吃饱了已经回房了?」 汪如芸一边替贺蕴擦着嘴,一边回答:「没吧,他就刚刚吃了那小半个包子。」 估计是都吃饱了,大脑供血不足,秦兆丰顺着话往下,「他现在吃东西还是少嚒?」 第152页 「没吧,上周过来,那天看他吃的比以前多多了,啃了两块排骨呢。」 饭桌上不知道谁答了句,秦书炀没记住,他径直朝着卫生间走去,心一瞬间跳得乱七八糟,身后的闲聊声变得模煳不清,比心跳声不知道小了多少倍。 秦书炀敲了敲卫生间的门,轻声问:「小光?你好了吗?光吃包子太噎了,我烧了点汤,我要不要给你盛出来晾着?」 卫生间里无人回应,把耳朵贴在门上,秦书炀能听得见里面窸窣的动静。 「么么,喝不喝汤嘛。」 心跳声愈发剧烈,秦书炀不敢问别的,只能拿着那锅汤找藉口。 窸窣声离门越来越近,但它又很慢很慢,慢到秦书炀再不做点别的他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秦书炀拧动门把手的前一秒,门内咔嗒响了一声。 贺光徊双腿潮湿,地上被他拖出来长长一条水渍。 为了把门锁拧上,他用了很大力气,现在虎口还是麻的。 「小光,你怎么了?你把门打开。」 外面秦书炀敲门动静太大,砰砰砰勐勐地拍了好几掌,磨砂玻璃被他拍得像是快碎了一样。 所有人顿时围了过来,贺光徊不用刻意回头看,仅仅用余光就能看到磨砂玻璃门外人影一重一重。 他说了什么,秦书炀没听清,仍旧在很用力地敲门。 「你别敲了……」 外面拍门的声音顿了下,贺光徊看到似乎有人影蹲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他最熟悉的声音响起,「么么,你是不是摔跤了?你别怕,你把门打开,我抱你出来。」 裤子大半条都是湿的,贺光徊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他没把门锁拧开,而是逃避地闭上双眼,也不管外头的人听不听得清,只自顾自地说:「你们去吃饭,别管我行不行?」 这卫生间的门是特殊处理过的,外面看不见里面。汪如芸急得不行,抢着开口问:「小光你怎么了?怎么能说不管你呢?你把门开开,有什么事出来再说。」 里外被一扇小小的门隔成两个世界,门外是焦急喷发的火山,门内是绝望泛滥的潮汐。 贺光徊背靠着门瘫坐在地上,又重复一遍:「我说,你们去吃饭,不要管我,听不懂吗?」 静默片刻,秦书炀站起来转过身对家人说:「你们先回饭厅,别呆在这。」 他面色平静,浅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容人反对的威严。 等长辈抱着贺蕴回到饭厅,秦书炀接着又转过身去。 「小光,你也想办法往后退一点,尽量护着自己头。」 贺光徊睁开眼睛,回过神来后牙关开始发颤,「你、你要干嘛?」 秦书炀面色平静,声音沉得可怕,「你不出来,那我只能进来了。」 「你不要进来。」贺光徊上下牙一直在打架,说话声变得模煳不清。 他紧紧地抵着门,没挪动半分。尽管冰凉的地板已经让那股暖流变凉,冷冰冰地贴在他腿上,双腿已经慢慢开始疼痛颤抖。 这种不同于病发初期肉跳反应的颤抖贺光徊非常熟悉,闻衍去世的那天也这么抖过。 控制不了,也很难平復,就像一波一波的潮水,带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向他涌来。 贺光徊害怕极了,他快要连靠在门上这个姿势都维持不了。 可他更怕自己倒地后秦书炀真的会破门而入。然后看见他,看见这一地的狼藉。 耐性和恐慌在奋力拉扯,谁也占不了上风。秦书炀深深抽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后从牙缝中挤出最后一点耐性。 「么么,你听话,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没法挪太远。但你先试一试好不好?你只用离门远一点点,再护着头就可以了。别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都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 「可……可我不想你进来……」贺光徊的身体在慢慢往下滑,他颤抖着伸手杵在地上,一直努力撑着自己靠稳卫生间的门。 他咬牙威胁道:「我现在就靠在门上,如果你硬要踹门进来,我就会受伤。所以你不要进来,你不要管我。」 第72章 有人在收拾饭桌, 有人在抱着贺蕴小声哄,卫生间门口只剩秦书炀站着。 不敢离开,不敢进去, 更不敢讲话。 卫生间里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秦书炀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只能凭空猜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去贴着玻璃门开口:「小光, 你现在还好吗?」 声音隔着玻璃门有一种厚厚的沉重。 「这个卫生间不当阳, 呆在里面时间长了我都蛮冷的, 你坐在地上腿疼吗?」 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了, 贺光徊现在只觉得浑身僵。 门外问他:「如果么么不想讲话的话能不能用手敲敲门?一下是冷,两下是不冷。」 贺光徊缓缓眨了下眼睛,有点难以分清现在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其实他早就没法儿再靠在门上了, 痉挛那阵双腿一直在颤,贺光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在乱蹬, 而他却无法让它们停下。 后面脚上的拖鞋被甩出去老远, 清晨起床时秦书炀给穿上的那双厚长袜也被蹬得只剩一点套着。 贺光徊在那阵一个人羞耻而无助的慌乱中一直往下滑, 现在已经整一个蜷缩在地上无法动弹。 第153页 从意识到上肢力量在日渐减弱时贺光徊就做好了准备。 就像秦书炀说的那样,遇着了问题没啥好怕的,一起想办法解决就好了。 没法走路有轮椅,胳膊抬不起来有小桌板,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贺光徊不想为了这么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情闹太难看。 但在他的想像里不是这样的。 这件事明明可以在一个做足了所有准备的清晨或者晚上, 这样能保全贺光徊的尊严。 它甚至也可以更狼狈一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让所有人都看到贺光徊无法按动操纵杆往前,见证他最后一点尊严在顷刻间碾得稀烂。 天花板上的取暖风扇忽然响了起来, 出风口唿唿往卫生间里吹出暖风。贺光徊僵硬地动了动,贯彻浑身上下的冰冷僵痛与暖风交汇,冷热交叠贺光徊抖了一下,突然就从浑噩里被拽了出来。更清醒了一点。 他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听着秦书炀在门口轻声说:「我没想着打扰你呢,就是刚刚闲着没事翻洗手台下面的柜子,看见有备用遥控器,我试试看电池还能不能用。」 没过一秒,秦书炀拍了下遥控器,故意说挺大声,「哎哟,真用不了了,也不知道刚刚按的什么键,这会怎么关不了了。小光你嫌烦嚒?不嫌烦的话等你出来你顺手关一下呗?」 可为什么偏偏就差一点呢? 打岔后贺光徊还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手紧紧地按在潮湿的膝盖上,贺光徊一点一点仔细回忆失禁前他做的每一件事。 知道自己的身体特殊,所以感觉到内急时就没顾什么「吃饭不要提上厕所」这种从小就遵守的礼节。他第一时间放下勺子让秦书炀帮他把小桌板拿掉,他催得急,秦书炀也没磨蹭,很快就把旋钮弄开了。 后面也没任何问题,倒退、向前、转弯都没有任何磕绊。进到卫生间后贺光徊也在强迫着自己静下心来,他手没力气没办法很轻松拎起自己腿,所以他还用了点巧劲儿,直接弯下腰用胳膊把冰凉的双腿抬起来一点掸下轮椅脚踏。 唯一慢的就是解抽绳的时候。那会小腹的酸胀已经让贺光徊非常不舒服,可抽绳就是怎么都解不开。 可贺光徊明明记得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为了让自己忽略掉心急和酸楚,他还逼着自己数数。这招很有用,贺光徊数到7的时候抽绳被他成功解开。 一切都和练习的一样,一切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再不甘心,再崩溃,贺光徊也要承认,差的这一厘米,就是他和尊严的距离。 捱不到一小时长辈就坐不住了,汪如芸把睡着了的贺蕴抱进房间后又围了过来。她刚要开口,就被秦书炀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瞪了一眼,愣神间已经忘了要说什么。 等回过神来,汪如芸已经被秦书炀拉着回到了客厅。 卫生间好像成了一块禁地,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秦书炀就守在那儿,像破城下唯一的士卒,守着城楼里的亡国公主。 后面秦书炀进到儿童房抱起刚睡醒的贺蕴,他把孩子交给李淑娴,不带多少情绪,平静从容地长辈说:「你们先回去吧。」 送走长辈和孩子,秦书炀没了任何顾忌,他把前天贺光徊刚换下来的一条很薄的小毯子找出来,自己也趴倒了地上,顺着门缝一点一点送进去 卫生间门和地板就一点点距离,秦书炀推得手指头都疼也只推进去大半截。 「小光,」秦书炀沉沉开口,「你帮帮我忙,往里扯一扯好不好?」 里头没动静,秦书炀也不着急,继续温柔地哄着:「现在没别人了,就咱俩。不管你想在里面呆多久,我都陪着你。不过你得先帮我照顾好自己,等你心情好一点再把你还我。」 还是没扯动的痕迹,秦书炀继续往里推。 没想到手里的小毯子被扯了一下,秦书炀眼睛都瞪圆了,随即露出了一抹稍稍放松的笑容。他继续往里努,小毯子终于被顺着门缝扯了进去。 无法正常行走后贺光徊多了很多毯子,最常用的是两条带点儿厚度的绒毯,盖着特暖和,腿不会那么难受。 但贺光徊最喜欢的是这条驼色的薄毯,因为是秦书炀今年送他的新年礼物。 他带着这条毯子住过院,治好了心肌炎,缓解了厌食症。又抱着这条毯子在康养中心呆了好几个月,每每想秦书炀想得没法儿睡着的时候都抱着它闻上面的味道。 前几天下雨,毯子的厚度不足以抵御从骨缝里传出来的寒冷。贺光徊换了条厚的盖在腿上,这条薄毯被秦书炀洗过晒过,现在上面还留着阳光的味道。 地上的水渍已经干了大半,可贺光徊仍旧嫌脏。他不敢真盖在身上,只是团吧团吧抱在怀里,鼻尖抵着毯子上短短的绒毛轻嗅。 再抬眼,地上多了一张便签纸。 贺光徊伸手扒拉过来,僵硬的手指无法迅速地拿起纸条,他抠了半天才把便签纸拾起来。 ——我肯定相信你啊,你说能让我不挂科那我肯定不可能挂科。 贺光徊脸色一变,头像被重重锤了一拳。 这是刚谈恋爱那会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前一个晚上秦书炀发的一条简讯。 说是约会其实哪儿都没去,那会贺光徊不知道是真没开窍不知道约会要干嘛还是装矜持。秦书炀问他想去哪里的时候,他回了句图书馆。 第154页 秦书炀人都傻了,琢磨半天才回消息,问贺光徊怎么想着去图书馆。 他琢磨了太久,贺光徊等不及去洗了个澡,出来看到手机里秦书炀的问话他想也没想说:「你建筑初步学得不太好,期末可能要挂科,我笔记做得比较全,明天拿给你看。」 贺光徊一边擦着头髮上滴下来的水,一边发简讯问秦书炀:「你信不信?看了我笔记你期末肯定不会挂。」 秦书炀当时回的就是这句话。 也是秦书炀第一次无条件地相信贺光徊。 很快,第二张便签纸从门缝里递进来。 上面写:我肯定相信你没搭理那傻逼啊!那傻缺还没到我胳肢窝,你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大二,同系的学弟总缠着贺光徊。他一个眼神没给,但架不住别人老说他俩关系好。秦书炀忍着醋劲儿给贺光徊发消息,诺基亚的按键被他按得噼里啪啦在响。 第三张便签纸。 「我信我信,你说什么我不信?你拜完年就赶紧回来,我和我爸说好了不跟着他们去旅游。咱俩偷偷出去玩,车票我都买好了。」 龙飞凤舞的我相信一张接一张递进来,贺光徊都不知道秦书炀是怎么还能记得那么多过去他发的消息。 而最后一张便签纸写的那句我信就在前不久。那天公司突然有事,秦书炀不能陪着贺光徊去医院。 案例检查完,贺光徊被父亲抱回轮椅上。出诊室后他颤巍巍点开放在腿上的手机,秦书炀的消息跳了出来。 【么么别紧张,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的。乖乖听医生话,回来咱们继续努力就好啦。】 手机从小灵通用到了诺基亚,现在变成了一只手差点要握不住的智能机。 每一年,每一天,从在一起到现在只要贺光徊开口,秦书炀就能回应他无条件的信任。 学业、感情、后面的困境,再到现在两个人即便站在风雨飘摇的悬崖边,秦书炀给予贺光徊的信任都没变过。 只要贺光徊肯点头,他就还能接着往下走。这份信任不掺一点杂质,像极了他看向贺光徊时的双眼,澄澈又真诚。 贺光徊闭了闭眼,把上百张便签纸同那条毯子拢到一起紧紧揽进怀里。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费劲地把薄薄的纸片一片一片叠好,就像是把一片一片的自己重新粘起来。 卫生间里水声稀里哗啦响起,热腾腾的水汽扑到门上,秦书炀总算能摸到一点温暖。 等水声停止,秦书炀终于听见久违的咔嗒声。下一秒,门被打开,贺光徊湿漉漉地坐在轮椅上。 他手不方便,露在外面的脚上还有一点泡沫没沖干净。 「炀炀……」贺光徊双眼通红,抿了抿嘴唇,一只手手不自然地按着盖在腿上的毯子:「你带我回房,帮我重新找一条裤子穿好不好?」 透过笨重的轮椅,秦书炀看到贺光徊身后的卫生间。 满地的水渍,但连离莲蓬头有一段距离的马桶周围都有被水沖刷过的痕迹。拖鞋、袜子还有今早刚换的那条浅色运动裤都被扔进了脏衣篮。 「好、好。」秦书炀忙着点头,他弯下腰把贺光徊腿上的毯子裹紧在贺光徊身上,然后一把将贺光徊从轮椅上抱起来。 他抱着贺光徊回到房间里那个卫生间,重新打开花洒仔细地帮贺光徊重新洗了一遍澡,把他身上没沖干净的泡沫沖走。 被热水沖了两场,贺光徊的腿摸上去温温的,总算不像先前那样凉得吓人。 帮贺光徊穿裤子时,贺光徊抬手软软地推了一下秦书炀,「不穿睡裤。」 秦书炀迟疑着停下动作,「穿这个躺着舒服,还是我么么不喜欢?」 贺光徊手掉了下来,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能睡。」 旋即,贺光徊抬起眼看向秦书炀:「炀炀,你带我去超市好么?帮我穿出门穿的裤子好不好?」 超市的卫生用品区,贺光徊平静地伸出双手,抱起一包成人尿不湿,慢慢放到自己腿上。 他抬起头,眼底的惴惴不安瀰漫开,包圆了整个货品架。 「只用这个就可以了吗?还要买别的吗?」 秦书炀疼得没忍住闭了下眼睛,睁开眼后一把将贺光徊搂到自己身上贴着。他不停地唿噜贺光徊的头,哑声说:「你不喜欢的东西不用买,我能抱你。」 可贴在他肚子上的贺光徊却摇摇头,语气万分平静:「没不喜欢,总要用的。」 可秦书炀知道,贺光徊不喜欢。 当他第四次发现贺光徊在窸窸窣窣用手蹭裹在他身上的成人尿不湿时。 「不穿了,我起来给你换了好不好?」秦书炀按住贺光徊的手,「总这么蹭,手该难受了。」 秦书炀从后面抱着贺光徊,肌肤相贴,不光贺光徊不喜欢,他也同样不习惯。 那东西鼓鼓囊囊的,就算隔着两个人的睡裤,秦书炀还是能感受到隔在两个人中间的这团柔软异物。 贺光徊背对着他,导致他看不到贺光徊的表情,只能听得见贺光徊的声音。 「我就是……担心没弄严实。」 秦书炀轻轻拍着贺光徊手背,「弄严实了,我给你穿之前看了说明书。」 房间里又静默下来,秦书炀想了想,抱着贺光徊将他翻了个身面向自己。 搂得很紧,贺光徊能感受到秦书炀从皮肤里传来的温暖。 第155页 「下午是不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一个人躲起来?」 贺光徊点点头,那会其实不止是害怕,还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已经不愿提起的情绪。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后背,「但我么么好厉害,那么害怕还能把自己照顾好。」 他低下头,亲了亲贺光徊,「其实不那么勇敢也没关系的,我不一直在嚒?如果太害怕的话不用管别的,可以让我陪你一起。」 贺光徊一直垂着眼睛不讲话,只能看得见他的眼尾有些红。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的手,指腹蹭走他眼尾的眼泪。 「小光,谢谢你。谢谢你在把你重新交给我以前,即便心里很难受也还是帮我好好地照顾自己。」 「现在你把你交给我了,而我同意你在完全接受前再崩溃一次。」 「在我怀里。」 夜星低垂,贺光徊一片一片粘得不好,在爱人怀里被爱人重新粘一遍。 粘好后的贺光徊仍旧有裂缝的痕迹,但又可以带着这些裂缝继续往下。 第73章 快天亮的时候贺光徊忽然起了高烧, 原本冰冰凉凉的身体烧得特腾腾的,连颧周都浮起来两块酡红。 家里有个身子骨弱的,就有个自学成医的。秦书炀当即就餵了贺光徊能吃的退烧药, 接着又往贺光徊脑门上贴了张退烧贴。 但贺光徊体温还是不见往下降, 一直嘟囔说冷。 除了被子外秦书炀又往他身上盖了一条厚毯子, 可贺光徊却摸了摸毯子后将毯子掀开来。 「不是这个……不要这个……」他烧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一直在说胡话, 手还一直抗拒地把毯子往外蹭。 厚的两条毯子贺光徊都不喜欢, 盖在身上他一摸就往外推, 薄薄的掌根被蹭得发红。后面秦书炀用吹风机把那条半干不湿的薄毯子吹干, 热乎乎地盖在贺光徊身上,贺光徊竟然安静了下来。 贺光徊手指僵着,抓不起东西, 他蹭了好久,一直把薄毯往自己怀里努。 毯子被揉成皱巴巴一团, 被贺光徊两条胳膊紧紧抱进怀里。 仿佛还嫌不够, 贺光徊又低下头用鼻尖抵着毯子闻了好一会, 这才安安分分睡过去。 到晌午贺光徊的高烧还没退下来,只能麻烦社区医生跑一趟。 去年也这么折腾过一回社区医生,但那会儿随便来一个小护士都能帮贺光徊找到血管,轻轻松松就把针管扎进去。 今年却不行, 前后换了三个护士都找不到贺光徊手背上的血管。两只手背贴满了输液贴,针头换成最细的也没能成功。 最后没把办法, 秦书炀只能给丈母娘打电话。可汪如芸早不在一线很多年,折腾到吃午饭才从医院里找来个经验丰富的护士。 那一针扎在贺光徊的臂弯处。护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贺光徊乱动, 跑针的话肿起来很受罪。 晚上贺光徊体温降下来,出了一身的汗, 浑身都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体内还是有点炎症,贺光徊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咳。 秦书炀替贺光徊擦洗身子时解开包在他身上的尿不湿,发现已经接近饱和,而且还正随着他咳嗽的动静正在吐露。 这已经不是来不及的问题。 秦书炀心在往下坠,默默在心底那本「病历本」上又添一笔。 「你看,」刚刚半眯着眼睛的贺光徊缓缓睁开眼,乏力地蹭了蹭垫在身下的隔垫,「昨天我说不单单是来不及的事情,你还不信。」 秦书炀拿过一个新的替贺光徊换上,强作镇定地朝贺光徊笑了下,「咱俩说了都不算,等你感冒好了咱俩去医院问问医生。」 感冒只要退了烧就没大事,但贺光徊还是比别人好得慢,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终于能下地。 因为输液的原因,贺光徊的两个臂弯青紫一片,坐上轮椅后都没办法自己把手臂收拢放到腿上,就坠在轮椅两侧。 秦书炀帮他摆放双手时已经一再的轻,还提前用热毛巾揉过,可当僵直了十来天的双臂被外力作用弯起来事贺光徊还是免不了疼了好一阵。 离开房间前贺光徊无意间看到穿衣镜中的自己,比半个月前生生瘦了一圈,下巴颏又尖出来。 他的手脚被规规矩矩放在该放的地方,双腿无力地併拢在一起又不太自然地顺朝一边,因为肌肉萎缩的原因,两个膝盖骨显得尤其大,就算裤子已经够宽松,也无法遮掩住这一病态的变化。 当然,也遮掩不了再往上腰间的鼓鼓囊囊。 手臂再疼,也挡不住贺光徊又隐隐发作的羞耻心。 他努力抬起手,企图把搭在床边的毯子拿过来盖在身上。 轮椅离床边有一点点距离,毯子太薄贺光徊怎么都拿不起来。他小腿前绑着安全带,原本是为了防止他双腿掉下脚踏受伤弄的,这会反倒成了掣肘。致使他再怎么往前够,身体也被禁锢着无法再往前一寸。 秦书炀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的就是贺光徊几乎生个上半身都倒在床上的场景。 若非还有根安全带在恪尽职责,贺光徊早摔地上了。 急忙把贺光徊扶起来坐稳,秦书炀自责地把床上的毯子拿起来盖到贺光徊身上。他贴心地把毯子拉到贺光徊小腹上,还往后别了别。 「是我不好,急着去刷牙就忘了给你盖毯子。」他半蹲在贺光徊身前,替贺光徊把毯子拉平整,顺道仔细地把贺光徊倒朝一边的脚扶正。 第156页 抬眼见贺光徊满脸窘色,秦书炀刻意当没看见,只问贺光徊:「是不是冷得疼了?」 贺光徊双臂酸疼不已,松垮垮的双手压着毯子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恢復理智后才顺着秦书炀的话点点头。 「太凉了,不盖着难受。」 秦书炀隔着薄毯捏了捏贺光徊腿上所剩不多的肌肉,温和地安慰道:「以后我一定记着,只要我么么起床坐起来就帮他盖上,肯定不让他难受了。」 医院里闹哄哄,关上诊室的门都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贺光徊平躺在检查床上,听着医生的指示慢吞吞地给予回应。 这是一次例行的检查,也是一次例行的审视。贺光徊 手指能虚虚握一个拳,但没法握紧,拿不住医生递过来的中性笔。手臂能慢腾腾抬起来,全身发力也只能抬起来一半,无法做到与肩膀齐平。 等医生坐回座位,秦书炀立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贺光徊抱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两边的速度却是天壤之别。医生打字记录的手飞速翻飞,贺光徊还靠在秦书炀的怀里慢慢地调整着唿吸。变幻体位姿势的难受让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外头嘈杂的声音比先前大很多,吵得他心怦怦跳。 「不着急,」秦书炀轻声开口:「闭着眼睛深唿吸,好一点儿再睁眼。」 他一只手搂着贺光徊,另一只手在贺光徊的胸口上下捋,应和着贺光徊的唿吸帮他平復这阵怎么都躲不掉的眩晕。 这算是这间诊室的常态,医生做完记录后也不着急,静静等着病患。 粗苯的唿吸慢慢变轻变正常,贺光徊慢慢睁开眼睛。 他被秦书炀推到医生面前,安静地听着审视后的发落。 「条件允许的话,去北三院看看吧。」医生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樑,「我老师是这方面的权威,那边医院的研究成果和临床上的延缓措施也比我们这要好很多。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繫,提前把你的病歷发给他。」 贺光徊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眼底的光又很快熄灭下去。 比起慢慢被淹没,贺光徊其实更害怕这样突然降临的「措施」。 这不怪任何人,主要是前面尝试过太多没有用的东西,贺光徊已经厌倦了那种不断尝试又不断失败的无力感。这种一顿一顿的打击比沉寂着淹没来得更伤人,以至于现在即便是听见权威医院可能有办法,贺光徊的第一想法也是退却。 温热的手碰了碰贺光徊的脸,他回过神抬起脸,见秦书炀脸上也没什么兴奋的神情。竟然和他一样,眼里也全是迟疑。 秦书炀指腹轻轻磨蹭着贺光徊的脸,「真的有用吗?」 他表情变了变,比刚刚的戒备迟疑缓和了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平静地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医生您别误会。您说的权威那肯定是权威,只是北京太远了,小光现在出门一趟不容易。来回折腾一趟,我担心他身体受不了。」 但不可能不心动。 权威总比神棍强,严谨的治疗方案总比一碗碗苦药来得科学。 秦书炀抿了抿嘴唇,斟酌着问医生:「或者您看……能不能在询问了您老师以后,就在咱们当地使用他的治疗办法?」 医生先是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你们的顾虑。」 随后他又说:「但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尝试,恐怕还是要亲自去一趟。首先,北三院的病例库是全国最详细的,这点你们不亲自去,恐怕无法对照,从而也无法针对性治疗。」 医生微微嘆气,目光注视着贺光徊耐心道:「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病在病程里有多复杂多样对么? 贺光徊点点头,眼睛不自然地向下垂,似是在逃避。 復建锻鍊的是他,他见过锻鍊室里太多的病友。患的同一种疾病,却又各自不同。 「就比如你,你退化其实算缓慢的那一类,现在已经第三年进入尾声,你竟然还能保留一部分上肢功能,括约肌也才刚刚病变。至于别的功能都保持得很好,算得上非常幸运的那类。」 医生的语气平静,似是在客观陈述,又像在隐隐鼓励。 说罢,医生又看向站在贺光徊身后的家属,镜片闪过一道光。 「当然,这和家属照顾得仔细分不开,能看得出来这几年你们都很努力。也正因如此,我才更觉得你们应该去试试。这个病现在没有任何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可以治癒,咱们能做到的就是多试试,尽量让患者的生命得到延长。」 「一直到出现特效药的那天。」 —— 从作业地出来已经接近下班时间,秦书炀不打算再回公司,直接开车回家。 进门后竟然没在落地窗前看到在练习站立的贺光徊,秦书炀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炀炀——」 声音从厨房传来,秦书炀堵在胸口的那股气散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他蹬掉鞋子,趿上拖鞋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进厨房。 贺光徊坐在料理台前,双手握着打蛋器正在搅蛋液。 「今天回来好早。」贺光徊抬起脸冲着秦书炀笑笑,有些不好意思,「还想着你回来就能吃了。」 蛋液还没搅散,贺光徊搅得很慢,手一顿一顿的,「我太慢了,你再等我一下好不好?」 第157页 他手肘搭在料理台上,搅蛋液的动作不是手腕在动,完全是肩膀在带动两条胳膊,整个过程看起来都非常僵硬和缓慢。 秦书炀:「好……」 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呆,但实际秦书炀快心疼死了。 平时他会按照医院的要求帮贺光徊做锻鍊,每次帮着贺光徊把手臂抬高,坚持不了贺光徊的手臂和肩膀就会酸疼,锻鍊完了要按摩很久才会好。 做顿饭不止是搅搅蛋液这一环节,台上的备菜盘里已经放着切好了的番茄块和一段一段的「葱花」。 秦书炀都不敢想贺光徊是怎么忍着僵痛把手抬那么高,又是怎么笨拙地双手合拢抱着厨具把菜切好的。 看番茄的边缘已经失去水分开始慢慢起了一点翘,大概就能想像,贺光徊可能整个下午都在准备这顿简单的晚饭。 不然不会双腿已经开始抗议,倒朝一边不说,还零落地掉下了脚踏,卡在轮椅和灶台中间。 秦书炀蹲下去一点,和贺光徊平齐。他伸手揉着贺光徊的腿,轻声对贺光徊说:「么么是想吃西红柿炒蛋吗?王姐呢?她不给咱做饭了吗?」 「差不多吧。」贺光徊脸上带着点笑,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做饭太麻烦了,打算煮面,西红柿鸡蛋面。」 说话间贺光徊又动了起来,带着胳膊缓慢地把打蛋器放下,接着又捧起放在一边的小碟子将准备好的盐巴倒进碗里。 「她接小蕴放学去了,今天月末,得把孩子的小被子拿回来洗洗。」 双手一松,小碟子咣当掉下,贺光徊又捧起打蛋器,「不过先说好,我都好久没做饭了,淡了你自己加盐,咸了你就多喝点水,反正不准笑话我。」 秦书炀用力地点头,但手没闲着,已经伸出去按在贺光徊手上,「我么么已经把准备工作做好了,剩下的我来好不好?」 贺光徊摇摇头,笑意明显,眼里尽是柔和的爱意。 「不好,我今天精神好,给你弄顿吃的。」 他让秦书炀松开手,不然他都动不了。 「王姐出门前已经帮我倒好油了,锅子太高我不方便,她还帮我把电磁炉拿出来。我刚刚试过,没问题的。」 贺光徊肩膀很酸,双臂也僵着疼。但他不敢停下来休息,他知道只要他把手臂放下去就再难抬得那么高了。 扭过头,贺光徊看向秦书炀,「咱过两天不是要去北京了嚒?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没用的话估摸着翻过年我手就没那么灵活了。秦总,珍惜你老婆的动手能力,难说以后他就要过饭来张口的日子了。」 这么说自己不好,秦书炀不喜欢,脸瞬间垮了下去。 但贺光徊反而一直都带着笑意,眉眼都弯着,看起来漂亮又温柔。 贺光徊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灿烂,自从无法自己上厕所后他脸上的神情总 是带着一股拘谨的平静。 那种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的克制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种隐秘的神伤,每天即便休息够了看起来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这会夕阳照在他脸上,让他和煦的笑容加倍的灿烂。看得秦书炀恍惚,鬼使神差松开了自己按在打蛋器上的手。 秦书炀站起身来,脸偏朝贺光徊看不到的角度使劲儿地眨了下眼睛,把即将喷薄出来的酸涩逼回去。 「那我煮面条,你炒鸡蛋,咱俩夫妻合作。」 「好。」 面条端上桌,秦书炀把贺光徊推到桌边。 看着卖相非常不好的西红柿鸡蛋面,贺光徊又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的手又酸又僵,挪动都觉得困难,更别说再像先前那样抬起来。 可他仍旧觉得无比兴奋,仰着头问秦书炀:「还不错对吧?看起来也没那么糟糕。」 秦书炀点点头,坐到贺光徊旁边。 他现在没法讲话,只能端着碗扒拉一大口面条。贺光徊眼睛亮亮的,像两颗大溪地珍珠,歪着头看着秦书炀一口一口地把那碗面条吃完。 西红柿切得不规整,一块大一块碎,嚼着还有点夹生,盐巴也没拌匀,裹在鸡蛋块里咸的发齁。 但秦书炀发誓,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第74章 故地重游, 贺光徊订的还是三年前那家酒店。 只是上次订的院子有石阶,这次只能换一个无障碍套房。 上次那个房间窗外种满西府海棠,这次的院外接满了黄澄澄的柿子。 贺蕴小土包子, 还没见过结在树上的柿子, 踩着枯叶蹲在树下看得目瞪口呆, 一直问奶奶:「柿子不是放在篮筐里的嚒?为什么树上也有?」 惹得李淑娴咯咯咯笑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秦书炀推开窗, 够出去半个头, 沉声叮嘱:「声儿小点, 回头把你爸爸吵醒我把你挂到树上去。」 小孩子没来过北京, 看哪儿都新奇,从下高铁到现在就没安分过。 精力旺盛到秦书炀觉得贺光徊的体力全都转移到贺蕴身上了,不然不能贺光徊躺了一整天都还起不来, 小孩却闹腾到半夜,大清早又起来蹦跶个没完。 贺光徊也不算睡着, 就是累得睁不开眼。听见秦书炀又在训孩子, 他缓缓掀开一点眼皮, 懒声阻拦道:「人孩子也没闹腾,你又吓他。」 秦书炀重新阖上窗转身走过来,「我这哪是吓他?我们爷俩不一直这么说话嚒?」 第158页 一边说,秦书炀一边把手伸进被子里替贺光徊揉着酸软的后背, 轻声问贺光徊:「现在背还疼吗?」 「不疼了,」贺光徊眨眨眼, 动了动身子企图给自己翻个身。可惜酒店的大床主打一个柔软,他陷在里面很难独立做到翻身这个动作, 还是只能招招手示意秦书炀帮忙,「就是躺的时间长了, 身上没多少力气。」 屋外阳光好,秦书炀索性问他:「那要不我抱你起来坐会儿,今天天气挺好的,躺在空调房里还不如出去晒晒太阳。」 贺光徊抽了口气,算不上半推半就,但也有那么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主要不是起不来,主要是他觉得麻烦。 不是自己麻烦,是觉得秦书炀麻烦。 而这麻烦又确确实实是由他自身带来的。 不同于双腿丧失行动能力,双手的不便大大降低了贺光徊的自理能力,抓握拿取的能力在逐渐丧失,他从起床开始就需要别人的帮忙。 被子掀开,秦书炀把手搓热托着贺光徊的屁股,替他换上新的尿不湿后套上裤子。 贺光徊睁着眼睛麻木的想,这或许就是大多数瘫痪病人最后更愿意静卧的原因。 无论夜里怎么捂着贺光徊,他的腿还是凉得吓人。 这份冰凉使得他双腿呈现一种难以言说的僵硬。明明摸上去哪儿都是软的,软软一层软肉,拎起来替他按摩肢体还会不自觉地晃动。但几个重要关节就是像生了锈一样,稍微变换姿势就会让贺光徊觉得不舒服。 秦书炀怕硬拉会让贺光徊受伤,现在已经把耐心这门绝学练就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急着把贺光徊抱起来,也不急着做什么,就坐在贺光徊身旁一边替贺光徊按摩关节,一边和贺光徊闲聊打趣。 「贺老师看完医生想不想去哪儿玩?」 床边停放着的轮椅还是以前那辆手动的,贺光徊看着有点发憷。 出远门电动轮椅实在累赘,但到了目的地,对贺光徊来说手动轮椅看起来好像就只有辅助他坐起来这一个功能。他按动操纵杆还能行,想握紧轮椅两旁的钢圈自己转动轮椅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了。 可能不止是静卧,出门这件事也想尽可能的避免。 秦书炀伸手把贺光徊脸强制着偏过来对着他,他笑眯眯的,英俊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看轮椅干嘛?看我。」 他凑过身去,咬了下贺光徊的鼻子,调侃贺光徊:「它能带你去的地方我也能,它不能带你去的地方我还能。我比它有用多了,你多看看我。」 贺光徊笑了起来,努力抬高手臂搭在秦书炀腰上,故意为难地问他:「那怎么办?我想去长城来着。」 没想到秦书炀还是面色如常,挑着眉反问:「这有什么?去就去呗,你怕我背不动你?」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没成想秦书炀真当真了。开始小声盘算要几点出门,玩回来要去哪儿吃点什么。 他拉着贺光徊的手揉着:「吃不吃羊肉?可香了,和咱们那的羊肉一点都不一样,保管你喜欢。」 贺光徊将信将疑,涩声问秦书炀:「你真当真了?」 「那不然呢?咱俩来北京哪次能好好玩?前几年项目在这你来找我,都是周五过来,周天就忙着回去。上次行程也是赶,也没带你好好转转。」 聊着聊着,连秦书炀也倒了下来。 他手杵腮帮子躺贺光徊身边,另一只手捻着贺光徊耳垂,「这几天是没辙了,得抽空陪家里人在附近转转,人那么多我还担心挤着你。不过等你出院就只剩咱俩,咱俩玩够了再回去。」 说话时秦书炀凑特近,鼻腔里喷薄出来的热气全扫贺光徊脸上,配上他低沉的声音,贺光徊心动得不行。像在种子上滴了一滴水,立马就开始蓬勃发芽。 「那……出院看?」贺光徊掌心在秦书炀身上摩挲,「不过不去什么长城,你不嫌累我还累呢。」 秦书炀长长笑出声,抱着贺光徊勐勐啃了两口,「成——不去长城,不去远的地儿,能怎么办呢?谁让我找了个就不爱折腾的老婆?」 有时候运气是真不赖,头天李淑娴神神叨叨,逛雍和宫的时候买了能买的所有平安符,还拉着秦书炀一起买,嘴里念叨声自以为小,实际上贺光徊全听见了。 ——「神仙显显灵,保佑小贺看病顺利,可别遭罪了。」 没想到检查完病例入库,还真找到同样发病特徵的案例。 拿到检查结果,贺光徊半靠在床上,手挪到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蹭着那串黄澄澄的手串,会心笑了起来。 秦书炀投了热毛巾出来,帮贺光徊抹了把脸。 他也笑不停,很难得的进一趟医院心情还能那么好。 「折腾一天还笑那么开心,半夜可别又累的浑身难受。」 贺光徊白了秦书炀一眼,松松垮垮的手蹭了下秦书炀的嘴,「你先把你大白牙收起来再教训我,你这笑得都长表情纹了都。」 旁边床位的家属艷羡地看着他俩打趣,恹恹嘆了口气,「可真好,能打延缓针。」 贺光徊收回笑意,和秦书炀一起满是歉疚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家属。 中年女人脾气还算不错,也不太好意思了,搓着手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挺羡慕你们家的。」 这话听起来实在心酸又滑稽,仅仅只是一针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起多大作用的延缓针也能换来旁人的艷羡。这种钱花出去,却极大可能要打水漂的事情,在另外一部分人眼里也算是天大的好机会的景象,可能也只有在这个病房里才能看到。 第159页 贺光徊垂着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对方,憋了好半天才跟着秦书炀回了句:「别着急,再等等,还能有别的法子。」 打针很疼。 尽管做好了准备,当长长的针头刺破皮肤往后背嵴柱上扎的时候贺光徊还是一瞬间周身沁满冷汗。 依稀记得三年前做穿刺抽嵴髓液的时候没那么疼的,贺光徊喉头克制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声音,听得候在外头的秦书炀心碎。 人面对疼痛总是会下意识地抵抗,即便浑身乏力也会不由得一僵,但越是肌肉紧绷,推药就越困难。 护士按着贺光徊的背嵴,不算客气地说:「你这么僵着会更疼的,你放松点。」 针头卡在一节一节的骨头缝里,药物在缓慢地推入,贺光徊根本做不到放松。 就算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松弛,但就是怎么都做不到。等针头从身体里抽出来,贺光徊整个人像一座沙堆一样轰然倒塌,疼得都没个人样。 过了观察时间,推床而出的时候,秦书炀看到贺光徊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伸手探过去,摸回来一掌心的冷汗。 当天贺光徊怎么都泛不过劲儿来,吃不下任何一口东西不说,给他翻身都能看到贺光徊脸上的痛苦神色。 这还好长辈们已经带着孩子回了蓉城,要是长辈看到他这模样,都不好说那串保平安的手串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 临床上的事情秦书炀不懂,也不敢多问,只能不停地用热毛巾给贺光徊擦拭身体,用他温热的掌心贴着贺光徊后嵴熨帖。 这疼一阵一阵的,每次翻身过后都会疼好一阵子,疼得贺光徊双腿绞扭在一起抖个不停。 按照秦书炀的习惯,他肯定要说点什么分散掉贺光徊的注意力。但昨天另一床的家属这么一说他脸开玩笑都不敢,生怕自己哪怕是一句闲聊都能刺痛对方。 敷料下的针眼还有点发烫,秦书炀按着贺光徊的药,另一只手的指尖理着贺光徊被汗液浸透的头髮,小声说:「疼过这一次就不疼了……」 秦书炀一夜没合眼,掌心几乎没离开过那块贴在贺光徊腰间的敷料。 天亮后医生来查房时他在满是倦色地从贺光徊身旁离开,紧张地看着医生给贺光徊做检查。 贺光徊也没睡好,从进医院头一夜他就紧张,生怕检查对比后被告知药石无医。 等进了医院又是一刻不停地做检查,头两天等检查结果加上昨夜疼了一宿,现在苍白的眼底染了点淡淡的青色。 躺平后贺光徊双手就做不了太多的动作,只窸窣地蹭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听见医生那句没太大问题,等体力恢復点就能出院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淡淡地道了声谢谢。 除了这一针实在太疼外,贺光徊这一趟没任何实感,包括被抱进车里半躺在商务车后排贺光徊都没回过神来,怔怔看着忙前忙后放东西的秦书炀。 恍惚间这几天干了什么的空白感。 他想起来一点,这样能多看得见秦书炀一点,企图以此来让自己有点实感。 可手臂撑着往前抬起一点身子,后腰就立马疼起来,瞬间又是一身冷汗。 「怎么着?怎么着?」秦书炀立马把行李扔进后座,着急地凑上来。 贺光徊白着脸跌回座位上,唿吸有点不稳,「嗯……医生后面怎么说的?」 反应过来是在问什么,秦书炀替贺光徊把手重新放好,宽慰地揉揉他脸:「具体后续的方案他们会发给蓉城的大夫,我们跟着做就是了。」 贺光徊抿着唇不自然地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心却跳的七上八下。 「等我一下,我把行李放好,不然一会交警来了。」 贺光徊木木点头,眼神跟着秦书炀下了车。 等秦书炀也坐上车,发现贺光徊竟然已经睡着了。 但睡得不算好,头歪靠在一边,有点唿吸不畅的样子,嘴巴微微张着。 秦书炀轻轻把贺光徊脑袋扶正,看着他累到极致的脸嘆了口气。 进医院的,哪有真能笑出声的? 听见半点好消息当然值得开心,可后面受的罪又该怎么平衡? 回酒店的路上秦书炀就没安安分分坐在座位上一秒,总往贺光徊跟前凑,不是焐着贺光徊冰凉的双手,就是把手伸进贺光徊毯子下面替他揉一揉肚子。 针水副作用比药丸大很多,中午出院前贺光徊好不容易肯吃一点东西,结果刚吃下去就吐了。这会胃里空荡荡的,隔着薄薄的皮肉,秦书炀能感觉到贺光徊的胃在突突跳。 究竟要做多少,才能换来一个真的好消息?那么多好的消息,才真的算好消息,才可以让贺光徊不受罪。 醒来时贺光徊已经躺在酒店房间。他被秦书炀搂在怀里,肚子被秦书炀焐得暖乎乎的。 他偏过头看到身边的秦书炀,没忍住颤巍巍伸手用还算灵活的拇指顺着秦书炀的眉骨一遍遍描摹。 年少时上过美术班,贺光徊记得老师说过人体的骨骼决定了肌肉和皮肤的生长,只要记住骨骼轮廓,就能推演出一个人从幼年到老年的样子。 他描摹认真,直到脑海里出现一张苍老的脸。 这样,也算到了白头。贺光徊想。 忽然秦书炀睁开眼睛捉住贺光徊纤长的手指亲了一下,问贺光徊:「在干嘛?」 第160页 贺光徊笑着说:「在看你。」 秦书炀一把揽过贺光徊,吻了他的眉心。 他抱得很紧,贺光徊都有些唿吸不畅。正当要推开他一点的时候,贺光徊听见秦书炀说:「那这一辈子都不要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好不好?看到咱俩垂垂老矣,老眼昏花。」 第75章 恢復的时间比贺光徊想像的要长很多, 回到酒店后好几天贺光徊都只能静卧。横竖不是什么大事,在家贺光徊也大多数时间是这么躺着休息。 只不过在家秦书炀得上班,没法这么围着贺光徊转。 秦书炀天生想得开, 出不去玩也没事。 反正都是放假, 反正贺光徊都在身边, 那就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闲不住,看着窗外的柿子树把自己看馋了。给贺光徊擦了遍身子, 把人暖乎乎地哄睡着了, 自己套上大衣就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拎着好多吃的回来, 像极了远古时期狩猎回来着急给妻子炫耀的原始人。 今天已经不算太疼, 贺光徊没睡太久,醒来后见秦书炀不在还自己给自己翻了个身。只是技术不太好,上半身已经成了侧卧位, 两条腿还在被窝里扭着。 秦书炀袋子放下袋子,慢条斯理地给贺光徊把腿扶正, 再他□□垫了个垫子。然后索性直接坐在床边从袋子里往外掏吃的。 每掏出来一样, 秦书炀就要夸一句这东西有多好吃, 逗得贺光徊想笑。 一笑身体就跟着抖,一抖腰就疼,然后秦书炀又俯下身来替他揉揉。等贺光徊没那么难受了,秦书炀又蹲在床边继续捣鼓那一大袋子吃的。 周而復始, 像俩傻子。 贺光徊被抱了起来靠在一堆软垫子里,秦书炀把他手揉的软乎然后递给他一个剥好的柿子。 这段时间的柿子其实还没那么甜, 也那么软,刚进口甚至还有点发涩, 但芯子又确实甜,软软弹弹的像吃果冻一样。 前几天胃里不舒服, 贺光徊统共没正儿八经吃过点什么。 这会能吃点甜的,高兴还来不及。双手捧着被纸包着的柿子颤巍巍往嘴边送。 就算手不方便,贺光徊的吃相也仍旧好看。怕果肉掉被子上,他每一口都吃得小心翼翼,不慎蹭到嘴角还会着急着要让秦书炀帮他擦嘴。 秦书炀不老实,一开始还本本分分替贺光徊扯过纸巾来擦。后面柿子的破口越吃越大,贺光徊嘴角的果肉就沾得越多,嘴唇也吃得水光一片。秦书炀就不拿纸了,直接凑过去用嘴帮贺光徊擦,弄得贺光徊又怕柿子掉床上,又得防着秦书炀冷不丁凑过来。捧着柿子的手颤颤巍巍不知道要如何放。 没几次贺光徊就不想吃了,手一松,剩下的半个柿子落到了秦书炀垫在底下的手。 秦书炀给贺光徊擦了擦嘴巴,自然地把贺光徊剩下的那半个柿子吃完。 过了一会,秦书炀又捧起一杯热腾腾的红豆奶茶送到贺光徊唇边,眼巴巴地哄:「再喝点?我跟人要了三分糖,保管不会腻得慌。」 其实还是腻,红豆熬的时候掺了很多红糖。但它们又被煮得刚好,每一颗都变成了豆沙,贺光徊喝了小半杯,又被秦书炀用勺子把红豆泥都掏了出来餵进他嘴里。 就这样秦书炀好像不会累一样,一会打开一点吃的餵贺光徊点,一会打开一点吃的餵贺光徊点。 地上放满了他「满载而归的猎物」,每一样都像献宝一样,眼睛亮亮地捧道贺光徊面前。哪怕贺光徊只吃一点点,秦书炀也能心满意足地觉得好。 后面实在吃不下了,贺光徊靠在秦书炀怀里看电影。 有了点体力,后腰也被秦书炀揉得热乎乎的,贺光徊就闲不住了,总不安分地抬手去蹭秦书炀。比起蹭秦书炀的胸口和下巴,他还是更喜欢捻捻秦书炀的耳垂。 以前刚同居那会贺光徊就发现秦书炀的耳垂肉肉的,捏起来特别实在。但现在手抬不了那么高,手指也有些僵硬,捏不了。 先前贺光徊吃了好多东西,这一优异表现使得秦书炀心情非常好,被蹭得好几次错过重要情节也不恼,反而低下头往贺光徊脸上亲了好几下。 「宝贝儿,你这么整还让不让我看电影了?」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去,每次他凑到贺光徊面前的时候贺光徊都觉得全世界只剩秦书炀这双眼睛。 贺光徊靠着的姿势不太好,说话声软软的,「就是感觉最近都没好好看看你,」 他笑出声,眼神又忽然飘忽起来,「也是奇怪,明明每天都挨在一起,也每天都在看你,但就是觉得看不够。」 手掌翻挪,贺光徊颤颤巍巍抬起手用掌心贴在秦书炀的下巴颏上,然后努力地把身子往前够,也亲了一下秦书炀。 「以前最开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朋友其实挺看不着你的。」贺光徊突然想起来一点以前的小事,神色淡淡,一直噙着笑。 这话听着不咋舒服,秦书炀微微皱起眉来,唿噜了两把贺光徊后脑勺。 「我长这么好看,就差把心都掏给你了,他们还瞧不着我?」 「是啊,」贺光徊缓缓眨了眨眼,又往秦书炀怀里靠了靠,「觉得你太直男了,就没送过什么正了八经的东西,说话也咋咋唿唿的。」 秦书炀噗嗤笑出声。当初他送的礼物确实拿不出手,谁好人家用塑胶袋提着一副猪肝儿给男朋友,还一脸正经地说:「你快补补,我妈说男人脸白是贫血。」 第161页 他揉着贺光徊后背,不忍直视过去的自己,憋着笑问:「那后来呢?」 「能有什么后来?」柔道贺光徊打针的地方,后腰还是一阵极度不适的刺痛,他哼了声,腰肢软趴趴的瞬间没了力气,「后来不是和你办婚礼嫁给你了嚒?」 秦书炀掌心贴着贺光徊腰间,讨好地按了按,等贺光徊缓过劲儿来才问:「我的意思是他们后面怎么又满意我了?」 贺光徊想了想,诚实地说:「不知道。」 但他抬起眼看向秦书炀,眼睛亮亮的,「不过我记得有一次感冒,大冷天的你在校医室里一直陪着我。那个针水可疼了,我半个手臂都是僵的,没比现在好到哪儿去。那会你知道了,就一直给我捂着针管,我打了多久吊针,你就在旁边站了多久。我觉得你那天晚上比任何时候都要高,都要好看。」 秦书炀不是一个浪漫的人,送花是后来学的,亲吻是两个人一起摸索的。 他只会对贺光徊好,像今天铺满一床的好吃的,只要他有,一点不吝啬地全摊开来给贺光徊。 院外风有点凉,吹得树上的柿子一晃一晃的。 很难得能在大城市看得见宛如被水洗过一般的圆月,就躲在柿子树后面,澄澈皎洁的亮着。 贺光徊抵着秦书炀直起来一点,身子摇摇晃晃的,没几秒就又倒了下去,还扯着摊在沙发上的腿跳了两下,细长但别扭地顺朝一边。 「想出去吗?」秦书炀吻了吻贺光徊的脸颊。 贺光徊心动地点点头,随即又恹恹地耷拉着肩线,「怪麻烦的。」 哪知道秦书炀直接把他抱了起来,「十几年前就能给你捂一宿的输液管了,这会我还嫌这麻烦?」 隔壁的两个院子旅客大概已经睡了,秦书炀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把贺光徊抱上轮椅后推到院子里。 弯腰提贺光徊整理好腿上的毯子,秦书炀就近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靠在贺光徊的腿边,脸刚好能碰到贺光徊的手。 故意晃晃脑袋,贺光徊会意也翻挪手掌蹭了蹭秦书炀的脸。 月色洁白,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如同盖了层薄纱。 贺光徊忽然开口:「炀炀,」 秦书炀应了一声,转过头看着贺光徊。贺光徊问他:「炀炀,你这些年来有什么特别想做,但是一直耽误了的事情吗?」 秦书炀果断摇头,「没有,我想做的事情早已经做了。」 成长阶段家里不是那种穷的揭不开锅的孩子,长大了工作和社会地位都不算太差,秦书炀这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没什么事情是值得他揣心上非得要做的。 唯一的心愿就是和贺光徊在一起,堂堂正正在一起。而这件事已经在三年前做到了,所以没别的愿望了。 贺光徊想了想又问:「那和我有关的呢?也没有吗?」 秦书炀顿了下,他站起身来。贺光徊立马明白,胳膊慢悠悠地离开轮椅扶手,颤巍巍抬了起来。 结实的臂膀穿过腋下,小心翼翼地将贺光徊抱了起来。 地上太凉,秦书炀捨不得贺光徊赤着脚站在石砖上。他用了点力,把贺光徊抱起来踩在他脚背上。 两个人贴得很近也很紧,是因为秦书炀的存在,贺光徊才能一边止不住地下坠,一边又站稳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你能站起来吻我。」秦书炀抿着唇,贴在贺光徊的额头。他低声说:「如果不行,那我想你吻我。」 月色如水一般澄澈,贺光徊单薄纤细地靠在秦书炀怀里,双膝止不住地往下弯,又一次一次地被秦书炀抱起来站好。 他有点晕,分不清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还是要溺死在秦书炀直白的浪漫里。 「炀炀,只要你想,」贺光徊抬起头,「我会永远吻你。」 说着,唇覆上秦书炀的嘴唇。 第76章 回了蓉城快四个月, 贺光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钻心疼的一针好像不是一点用没有。八九月份那会在医院里检查结果不算好,按照医生的推测,他极有可能会在元旦前失去所有的运动能力。 但一直到现在, 贺光徊还是能缓慢地抬起手臂。 虽然抬得不高, 但总好过完全不能动。 这只是表象, 最重要的是贺光徊的唿语言功能和唿吸功能至今没出现明显退化。这一点比手脚能不能动重要太多,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贺光徊的生命质量。 毕竟别的事情都能放心地交给秦书炀, 唯独唿吸这件事还是得贺光徊自己来。 去年错过了院里的樱花, 今年倒刚合适, 因为天气暖和, 过年那几天就开得非常好。 当初他们品种选得好,樱花花瓣绽开是重瓣的,一朵就有别的品种两三朵的体量, 两棵树的花陆陆续续全开起来远远看过去像两团粉色的云在院子里停着。 秦书炀不准贺光徊出去看,他身子骨太差, 去院里被冷风一吹难保不齐又感冒。 刚回来那阵贺光徊还能在院里晒晒太阳, 后面风一大玻璃门就彻底被拉严实, 别说去院里,贺光徊靠近玻璃门都不行。 贺光徊很不满,贺光徊又敢怒不敢言。平心而论他确实比别人更怕冷,一家子人在空调屋里, 只有他一个人还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 所以当秦书炀捏捏他脸问他怎么又蔫巴巴的时候,他只能仰起头扯了下嘴角, 重新装出不大在意的样子。 第162页 但眼神骗不了人,秦书炀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没好气地笑了下。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找了把剪刀,打开落地玻璃门走了出去。 站在树下挑挑拣拣, 秦书炀剪了一枝开得很盛的樱花走进来。 说是不冷只是相对而言不冷,秦书炀靠近沙发,贺光徊还是能感受到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蓉城的冬天不像北方的冬天是凛冽干燥的冷,它的冷是夹杂着水汽的。很潮,那种冷会往身体最深处钻,像极了渐冻症在体内的感受。 贺光徊不喜欢这种从骨头缝里传出来的寒气,但他喜欢秦书炀,也喜欢秦书炀手上拿着的那枝樱花。 所以就算秦书身上的寒气让他感到不舒服,也在回过神来的第一瞬间就往秦书炀身上靠。 「哎哟,看给我小光急的。」秦书炀被逗得直乐,忙着把贺光徊扶正。 不同于嵴髓损伤患者,贺光徊保留了所有的知觉。 坐起来的时候受力面积小手脚如果没摆放好会感觉到隐隐的坠痛。随着活动受限,贺光徊最近坠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坐起来后秦书炀会习惯性地帮他在腿上放个长枕头,方便手搭在上面能舒服点。 秦书炀把那枝樱花递到枕头上,引导贺光徊自己抬手摸一摸。花瓣很软,薄薄的一片,只是贺光徊指尖僵冷,并不能清晰地感受这份难得的触感。 「外面是真不敢让你出去,你发烧那阵仗太吓人了。」坐在贺光徊旁边,秦书炀手虚虚托着贺光徊的小臂,柔声解释:「你别看这会外面出太阳了,但风可大。」 随着动作一点点抬高,贺光徊的手有些颤抖,大小鱼际日渐萎缩后他的掌心只剩薄薄一张,瘫软无力地往下垂着。 他蹭蹭软软的花瓣,又怕自己手没个轻重突然失了力气掉下去压坏这娇嫩的花朵,说话都在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掌控着自己的肢体。 「那你出去这会冷吗?」 秦书炀扶着贺光徊,随意地回答:「不冷,」 他凑到贺光徊脸上,温热的唇亲了下贺光徊的脸,声音小小的,像在吐槽:「厨房里太热了,每年都让我做饭,合着就我是儿子他们都是爹呗。等咱俩岁数大了,我也当甩手掌柜,我也跟外面打麻将。就让崽儿做,让他在厨房里忙一整天。」 贺光徊挪着掌根笑着按了按秦书炀的手臂,他微微晃动身体往麻将桌那边看,也放低了声音同秦书炀说:「你信不信,按照你现在的家庭地位,就算儿子长大了,也是你做年夜饭?」 秦书炀怔了下,随即不干了,搓着围裙边大有一副现在就要罢工的架势。 他用脑袋往贺光徊肩窝那轻轻地撞,又不敢太大声,只能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在那嚷嚷:「没这么欺负人的,来我也想不做饭,我也想玩。她们玩麻将,我想和我老婆玩。」 贺光徊无奈笑着问他:「你老婆能玩什么呀?你老婆坐都快坐不稳了。」 秦书炀脸垮下来,抓着贺光徊薄薄的手掌就往嘴边送,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我不准你这么说我老婆,就算你是我老婆本人也不行。」 贺光徊吃痛低低叫了声,刚好手掌在秦书炀脸面前,借力打力给了他一掌。只是他那点力气,打在秦书炀脸上跟挠痒痒没什么差别。 他笑嗔道:「别发癫。」 动静不大不小,吵到了在一旁打麻将的长辈,又换来一记眼刀,骂骂咧咧教训秦书炀:「秦书炀,你又皮痒!」 吓得秦书炀拉着贺光徊胳膊动了两下,欲盖弥彰说:「我给小光锻鍊呢!」 那边只恨恨地瞪了秦书炀一眼就没再说什么,贺光徊懒得拆穿他,由着秦书炀拉着他手瞎闹。 后面再不回厨房锅该烧煳了,秦书炀恋恋不捨地收起玩闹, 他把贺光徊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揉着,等把贺光徊手揉的软乎乎的他又拿起枕头上那枝樱花,扶着贺光徊手摸了摸,打算再挨几秒就回厨房 「咋样?咱俩厉害吧?」他问贺光徊,语气相当自豪,「当初还觉得种不活东西呢,这会不也种那么漂亮了。」 这确实超出贺光徊预期,以前他俩养个仙人球都能养死,没想到现在竟然能种活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不过低头看看自己,贺光徊又觉得秦书炀天生长了一副能照顾好一切的本领。 他揉蹭着秦书炀的手背,「你本来做什么都挺好的,对自己也能上点心就更好了。」 默了默,贺光徊抬起眼问秦书炀:「过了年王姐真就不来了吗?」 秦书炀餵了贺光徊一颗车厘子,点点头,「嗯,王姐年纪也不小了,腰不太好。平时做个饭带带孩子还行,你现在不太方便了,我担心她抱你什么的会把你俩都弄伤了。」 贺蕴已经上一年级,不需要专门的人带,家里的重心变成了照顾贺光徊这件事。这需要更专业的人做,一般的保姆阿姨做不了的。 贺光徊点点头,有些怅然。 这几年王姐和家里相处得不错,中年女人干活利索,心肠也好,贺光徊后面身体越来越不方便,她帮了不少忙。很多已经超出了职务范围,她也没多计较。 有回天气突然降温,贺光徊双腿冷得生疼,她冒着大风出去给贺光徊买泡脚的材料,回来给贺光徊烧了一大锅水帮贺光徊泡脚。 明明自己腰不太好,还是蹲在水池边帮贺光徊揉脚,一直到贺光徊缓过劲儿来才帮贺光徊穿上厚袜子,半拖半抱地把贺光徊抱回床上。结果弄得她好几天腰直不起来,凑近了能闻得到她身上的膏药味。 第163页 这已经不是保姆对僱主,俨然就是拿贺光徊当自家弟弟在照顾疼惜。对贺蕴就更是没话说,贺光徊不接送孩子都知道,王姐没少自掏腰包给小馋鬼买零嘴。 突然听见年后王姐就不来了,多少心里不捨得。贺光徊微微嘆了口气,贴着秦书炀的耳边叮嘱:「等她过了年回来收东西,咱得给她个大红包。」 秦书炀捏捏他脸,「知道,我心里有数呢。」 翻过年,秦书炀从护工中心领来了个壮年男人。巧的是那人也姓王,不过岁数比贺光徊还要小两岁。王姐变成了小王,贺光徊乍然有些不习惯,手掌从操纵杆上挪回来,垂着眼睛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正好王姐来收拾东西,不放心地拉着他交代了好多事。从贺光徊喜欢吃什么,到贺光徊日常的生活习惯有哪些全都交代了一遍。生怕人没记住,眼瞅着又要重复。 小王摆摆手,一副没太当回事的样子。 「大姐,你说的这些都是照顾普通人的,像贺老师这样的,更重要是要保证安全。」 贺光徊还没留神,新的护工就凑了过来,他拍拍贺光徊搭在长枕上的手,「你看他手,还能像你说的那样,做那些事儿嚒?」 贺光徊觉得自己太敏感,自尊心一戳就破,人明明也没说什么,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王姐瞪了他一眼,立马反驳道:「话不能这么说,人小贺是不方便,可生活习惯是从小养成的,人就是爱干净,喜欢精精神神的。那按照你说的,他活着就行了呗?」 也算是心直口快,她小声抱怨:「那照你这么说,那我还能接着干这份活呢。」 护工不置可否耸耸肩,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贺光徊想想还是沉声说:「我知道新入户的看护肯定需要一定时间的磨合期,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尽量迎合我的习惯。」 可当晚秦书炀回家后却发现贺光徊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穿着睡裤,就赤条条地躺在床上。 已经七点,护工不住家,把贺光徊抱上床早早就下了班。贺光徊两条又细又白的腿就直白地袒露在秦书炀眼底,不着片缕,只穿着一条趋近饱和的尿不湿。 第77章 护工刚进客厅就看到秦书炀板着脸坐在沙发上, 这男人平时看着弯眉弯眼的,哪能想到神情严肃起来看着这么吓人。 「秦哥,你找我呀?」做这活做久了的人最会看脸色, 男人笑得讨好, 沾到茶几边, 装得蛮有眼力见地把茶几上的玩具归拢收拾整齐。 秦书炀挑着眉开口,「小王, 你还记得我面试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吧?」 护工不自在地点点头, 手摸在玩具上看起来有些无措。 不同于中心分配工作, 这家的活儿是僱主亲自去中心里面试的。当时没上户的几个护工秦书炀都见了一面, 他问得很细,那天一场很简单的面试会愣是花了秦书炀一下午的时间。 秦书炀恍然般点点头,随即满是讥讽继续道:「啊, 原来你记得啊。」 横竖也当了一年老闆,训起话来即便声音不重也有很强的气场。他弓着一点身子, 手肘抵在膝盖上, 双手撑着下巴,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小光很怕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注意保暖?」 护工被他盯得背嵴直毛,忘了要说什么。突然, 客厅里砰地发出一声响。 「说话!」秦书炀拍在茶几上的手发红,刚刚还能勉强算平静的一双眼睛现在盛满怒火,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我下班晚了, 你多留一会儿,我回到家会单独付给你加班工资?」 护工干巴巴地点头, 磕磕绊绊小声回答:「秦哥……不是这样的,是我今天家里有点急事……而且贺哥也说了……」 话没说完被秦书炀突兀地打断,不耐烦地问他:「他付你薪水还是我付你薪水?」 护工哽了一下,又不说话了。这种沉默不是委屈,反而秦书炀看他的眼神能从里面读出丝丝缕缕的不服。 秦书炀气不轻,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回家那会已经七点多,整个屋子就贺蕴的房间开着灯。小崽可怜兮兮地坐在钢琴边,有些侷促地问秦书炀:「老爸,爸爸今天还能起来陪我练琴吗?」 后面进了房间,房里黑漆漆的,连盏夜灯都没给开。 掀开被子贺光徊身上的尿不湿已经趋近饱和,双腿凉得就像两块冰。 唯一做得让秦书炀不至于发疯的,就是护工临下班前餵了贺光徊晚饭,抱贺光徊躺下后也还记得给贺光徊脚下垫个垫子,不至于让他下垂的双脚没着没落的往下坠着。 他站了起来,烦躁地对护工说:「你要真觉得这份工资拿着烫手你就直接说,我能趁早换一个新的。」 很快,护工也站了起来,也忿忿开口:「秦哥话不能这么说,我上户前你是和我说过贺哥的身体情况。我们做这行的都知道,贺哥这样的身体照顾起来有多麻烦,更别说还要加上料理家务。」 他中专毕业就干这行了,马上也小二十年,看着岁数不大,其实早就混油了。 没什么好怕的,抓住僱主的痛脚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你工资给得高,我也不用二十四小时看着,但综合下来你家的活真的不少。那天你来中心面试我们,其实不也是双选嚒?咱中心里蛮多大姐大哥都不愿意接,太辛苦了。赚你家一份钱咱得多花两份力气,你不能觉得我们这些人没文化就连帐都不会算了吧?」 第164页 书房的门是关严了的,但客厅里争执的声音太大还是传了进去。 贺蕴停下弹琴的手扭着身子看向坐在旁边的贺光徊,圆圆的眼睛无措地眨了两下,咬着嘴巴问贺光徊:「爸爸,叔叔是觉得很辛苦吗?」 贺光徊坐得规矩,垂着眼睛轻声回答:「可能吧。」 贺蕴想了想,皱着脸问贺光徊:「那以后我回家就洗手,吃完饭把自己的碗筷送进厨房里,玩具也不乱扔了,叔叔会不会就不和老爸吵架了?」 这当然不是问题的根结,但贺光徊又不想让那么小的孩子为这点事不开心。 他摇摇头,低低解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人觉得累是因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就像你在学校里上了一天课,回来也要歇一会才能写作业一样。」 说话间,贺光徊手颤巍巍离开软垫,扶到操纵杆上。 「小蕴,去帮爸爸开一下门,爸爸出去一下。」 秦书炀还在和护工吵,听见走廊传来电动轮椅经过的声音迅速把香菸掐灭,「怎么出来了?」 他脸色还是难看,双眼在看到贺光徊的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一点。等贺光徊进入客厅,秦书炀着急忙慌地朝着半空中挥了挥手,驱散掉烟味。 贺光徊轻轻咳了两下,搭在操纵杆上的手就没那么稳,轮椅向前的动作一顿一顿的。 陪着贺蕴练琴已经好一会,到了贺光徊觉得累的时候。为此他的表情也不算太柔和,冷冰冰的又不同于秦书炀浮于面上的盛怒。 只轻轻一句「有什么好吵的」,客厅里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贺光徊收回手,平静地看向护工,「老实说你今天的做法确实令我感到不舒服,也可能是我这个人矫情,到现在为止仍旧觉得即便我不方便也应该得到该有的尊重。」 互相之间瞪大了眼睛粗着脖子吵护工一点都不虚,都是蓉城土生土长的汉子,谁还不是从小街头吵到巷子尾的。 但像贺光徊这样身子骨不太好,说话又客客气气的护工还真不会招架。 当护工太多年了,他见过的身患重疾,脾气也变得扭曲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些人绝大多数已经下不来床,除了张着嘴骂人外也没别的本事。要是家里人在,护工就当听不见,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好。反正等家属不在家,他能想办法收拾回去。 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的人没人权,能剩口气活着就行。 「我晓得的……」他回答的声音弱了很多,只语气还是生硬。 秦书炀双手插腰,越想越气,走到贺光徊面前说:「你和他讲那么多干嘛?我明天就去重新找人,我就不信了我还找不着个能干活的了。」 贺光徊才收回去没几秒钟的手抬了起来,蹭着秦书炀的裤子,「好了,炀炀不气。」 他仰起头,投给秦书炀一个温柔的充满安抚的笑容,很快手没力气掉了下来,指尖颤着垂朝地面。 他没管自己手,眼睛换了个方向看向护工,刚刚柔和的笑意收了起来,变成了最开始的那种冷冷的平静。 「不过我很清楚,我的这些坚持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你的工作量。你才刚来第一天,需要磨合需要适应很正常。所以我今天没有讲你任何一句话对嚒?」 护工不安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生出来一点愧疚。 贺光徊接着又问:「那我的家人只是想提醒你以后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话音落地,护工又挺直腰板,不太服气地抱怨:「但秦哥语气也太不……」 贺光徊没所谓地动了动身子,「我出来这一趟不是我体力多旺盛要过来当小法官,判定你们两个到底谁错得多。我爱人这么晚把你叫过来目的也不是骂你一顿然后让你收拾东西滚蛋,我和他一个要上班一个身体不好,真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挨个挨个试。讲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用心一点。」 「虽然付薪水的不是我,」他扯着嘴角笑了下,「但我说话还算管用点,我愿意给你再多几天的磨合期。至于你主观的想法怎么样我没法做主,如果你想好了,明天同样的上班时间,我希望你还能来帮我。」 说罢,贺光徊再不看护工一眼,把头转向秦书炀,软绵绵开口道:「炀炀我累了,抱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照顾一个重度残疾的渐冻症患者不容易,哪怕只是稳稳噹噹地坐着贺光徊也会觉得不舒服,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地面对。 更何况贺光徊要求还多,他要体体面面,要干干净净。 按照这个要求,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把贺光徊放在心尖尖上的秦书炀能做到。 但贺光徊不可能让秦书炀放弃一切只围着他一个人转。他也不捨得秦书炀在外累了一天,回到家还要为了这点小事和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搞不好又要浪费时间去找下一个更合适的护工。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已经从秦书炀这获得了太多的爱和温柔,所以当面对别的不是那么顺心的事情时,贺光徊就不会觉得这些事情有多么的令他难以接受。 生活本来就不可能完美无缺,幸运女神指缝里漏下来的光怎么可能全可着他一个人身上撒。 让秦书炀气到需要抽两根烟才能冷静下来的这件事,贺光徊是真的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天中能挨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他更想秦书炀能抱着他和他聊会天。 第165页 和贺光徊预想得差不多,一个月将近两万块的工作没谁会轻易放弃。第二天贺光徊刚起床,护工就已经到家了。 磨合总需要一点时间,但只要用心就不是难事。 磨合好了,壮年男护工的优势就能体现出来,不管贺光徊怎么行动不便,护工总能毫不费劲地搬动贺光徊。帮贺光徊洗漱、翻身也利索很多,不会出现像以前保姆王姐那样的情况,要来回折腾好几下,才能帮贺光徊换个姿势。 他是专业的看护,除了年轻力壮外优点也不少。才照顾贺光徊几天就提出来好几个以前秦书炀不知道的问题,连用什么腰靠能让贺光徊更舒服这种很小的事情,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不同于照顾年纪大的病人,贺光徊才三十多岁当然受不了天天在家呆着。 到了第二个月,护工小王就可以单独带着贺光徊出门散步遛弯。以前是出门一趟太麻烦,王姐没法抱得动贺光徊。现在上下车有人能抱得动,贺光徊面上不显露,心里其实高兴得没边儿。趁上午精力好,没少往外面跑。 最常去的就是超市,小王还要帮着家里做饭,所以上午都会去一趟超市。 但他一出门贺光徊就得又回到床上躺着,安全,但无聊。 贺光徊试探着问他:「如果是家附近的那个超市……能不能顺便带我也一起去,我也想买点东西。」 第一次和别人单独出门贺光徊还挺紧张,都不敢自己按动操纵杆。到了后面发现出门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贺光徊甚至还跑很远的购物广场给秦书炀买了个剃鬚刀做他今年的生日礼物。 能出门总比在家里无聊地呆着好,贺光徊肉眼可见地开朗很多,晚上被秦书炀抱着聊天时他讲的话都比过去这段时间多很多。 所以别的小事就更不值一提,比如磨合那么久,护工仍旧大大咧咧这一点。 贺光徊等了很久的一本书上架,他想买很久了,但最近秦书炀太忙一直没空帮贺光徊买回来。 偏偏这本书首发发行量不大,贺光徊担心后面买不到,只能让护工陪他走一趟。 回来路上遇着同乡和护工打招唿,大马路上两个人竟然停下来闲聊起来。 贺光徊不大喜欢这样,但听两个人话里的意思是好多年没见的朋友,反正时间还早,他自己也没觉得太累,索性就耐性等等。毕竟谁都有朋友,好友多年未见,聊两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所有人都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 贺光徊忘了提醒护工要帮他把轮椅的手剎拉起来,护工自己也忘了,他还在工作时间,一切要以照顾对象为主。 而他们刚从一个长长的急坡上来,停着的地方就不是该用来聊天的地方。 谁都没有注意到没上手剎的轮椅在缓缓后退,等贺光徊的注意力从精美的书封上离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滑下了斜坡! 速度很快,轮椅的轮子都开始颠簸! 而坡底,还有个比贺蕴还要小一点的小孩子。 刚买的新书从腿上掉了下去,书嵴砸在地面凹进去了一大块。贺光徊的心快跳出来,被安全带固定得死死的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震颤,然后无法控制地顺朝一边。 他的脚掉下了脚踏,又被安全带卡着,脚尖蹭在地面,蹭得他生疼。 贺光徊手挪到操纵杆上,企图按下停止键。但他手已经很久没有活动,手指僵硬根本做不了什么,掌根的面积又太大,没法准确地按到该按的地方。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手背抵住操纵杆,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反方向压住操纵杆。 随着几乎是暴喝的一声「让开!」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这个坐在轮椅上,却拿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男人身上。 下一秒,他重重砸在地上。 跟着一起砸下来的,还有原本承载着他,此刻却像一座大山一样的电动轮椅。 远远看过去,像一堆小小的废墟。 第78章 急诊室外, 看护中心的负责人正在和护工低声说着什么,见秦书炀满脸凝重地跑过来后兀地闭上了嘴。 负责人迎了上去,勉强挤出来一抹宽慰的笑容, 「秦总, 实在不好意思, 那么忙还……」 「小光呢?」秦书炀懒得绕圈子,几乎算压着怒火, 直白地问他。 大抵是语气太沖, 再加上他鬓角突突往外跳的青筋, 负责人白着脸怔了一秒才缓过来, 从善如流地回答道:「贺老师在里面,刚刚医生已经出来和我们说过,暂时没什么大碍, 您消消气。」 他指了指挨着走廊的椅子,用手轻轻带了一下秦书炀的胳膊, 「来, 您先坐, 咱们坐着等。」 肢体接触的一瞬间,秦书炀盛怒抬手甩开负责人的指尖。 秦书炀的眼神淬了火,竭力克制下呈现出来的平静使得他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走调。 「所以,他为什么会摔跤?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通知我?」 问这句话的时候秦书炀眼神扫过跟在负责人身后的护工, 见护工不讲话,秦书炀声音陡然拔高, 一句「聋啦?!」迴荡在整个急诊走廊。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一开始护工甚至没告诉负责人。即便后面着急忙慌扑到贺光徊面前将他扶起来时他已经能看到贺光徊的脚踝以一个可怕的角度扭曲着, 他想的也只是把贺光徊送进医院进行固定就好。 第166页 尽管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抱有侥倖心理,但人类总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个。 总会想倒霉的事情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甚至没有给贺光徊挂急诊, 就算贺光徊一遍遍重申,自己最疼的地方不是脚踝、不是膝盖、不是手腕而是腹腔,护工也只是当他摔狠了还没缓过劲儿来。 直到坐在门诊大厅的贺光徊白着脸呕出一口黑鸦鸦的鲜血后陷入了昏迷。 「王启!」秦书炀见护工不说话,长手一伸死死地把护工抓到自己面前,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怒喝道:「我现在问你,为什么他会摔跤!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别的事情可以做得不好,但一定要保证小光的安全!」 这是这几个月来……不,是从出生到现在这几十年来,秦书炀最生气的一次。 他几乎已经控制不了任何一点,抓着护工胳膊的手指像钢筋一样,饶是护工常年做体力活的也被他抓得生疼。 远处有人围了过来,还暗暗打开了摄像头。 但这一切和秦书炀没半点关系,见不到贺光徊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凌//迟。 很快,急救室的门被打开,医护人员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喊:「贺光徊家属——谁是贺光徊家属?」 秦书炀从盛怒中抽回来一点理智,迅速转身应答,「我是。」接着快步上前询问贺光徊的状态。 「片子送过来了,患者全身多处骨折,现在最严重的是由于他肋骨断裂戳破了肝脏和胆道导致的内出血。」 拳头在一瞬间收拢攥紧,秦书炀靠着指甲嵌进掌心的那一点疼才能保持冷静。 面如死灰的患者家属医生每天都能见得到,这会争分夺秒抢救,他顾不上家属的情绪,只神色凝重地继续交代:「现在经过抢救他生命体徵已经上来了一点,但还是要尽快手术止血保肝。」 他问秦书炀:「你是他什么人?」 下意识以为是兄弟俩,医生说:「一会有人带你去签手术同意书,你尽快一些。」 可没想到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却说:「我是他爱人……」 医生愣了下,脸色变了,「胡闹什么?这种关系签字是不承认的,他的亲属呢?」 里头有人大喊:「林医生你快进来!患者心率又在往下掉!」 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有人从围观的人群里钻了出来,负责人也在同一时间扶住摇摇欲坠的秦书炀。 「你快叫他亲属过来签字,不要磨时间了!」 「我是,我是,我是贺光徊的父亲。」 汪如芸扶住趔趄没站稳的秦书炀,急得抬手掐了掐秦书炀的人中,「没事了没事了,小秦你别急,我和他爸来了。」 短暂的一片空白,秦书炀只能听得见那句患者心率在往下掉。 等缓过劲儿来,贺求真已经签好了字。 贺光徊浑身插满管子被推了出来,所有医护人员几乎是用跑的推着贺光徊去手术室。 秦书炀踉跄着跟在后面跑,推床边围满了人,他连挤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资格在他的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没有资格挤进去看他一眼。 空白的这几个小时里,秦书炀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资格为贺光徊做什么。他俩血型不同,手术过程里贺光徊失血过多他都没资格给贺光徊输血。 急诊大厅闹哄哄,人多到秦书炀觉得唿吸都逼仄。可位于高楼的手术室走廊又太过空旷,空旷到就算身边坐满了人秦书炀还是觉得冷。 所有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秦书炀听见护工和负责人窸窣的交谈声。 他突然又想起来自己还能为贺光徊做点什么。 「王启,」秦书炀坐在靠背椅上朝着他俩招手,不同于在楼下时他无法克制的暴怒,现在他的声音冷静得过分,「你过来。」 不同于先前的慌乱,这次王启也很平静,他不慌不忙地走到秦书炀面前蹲下。随后满怀痛惜地承认错误:「秦哥,我今天做得确实不对,不该不经过你同意就带贺哥出门的。但我确实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努力地闭了闭眼,睁开眼睛后眼眶湿湿的,「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是怎么都不可能同意贺哥自己操纵轮椅的。真的,我看护的人出这么大事,我比任何人都要难过,难说以后我就没法儿干这行了。刚刚我和我们老闆商量了,如果……如果贺哥这次平平安安出来,我不收一分钱,我把贺哥伺候好了出院了我再走。」 秦书炀从震惊中还没缓过来,负责人也适时接过话来,「啊,对,我刚刚仔细问了事发经过,虽然确实是咱们贺老师执意要自己操控轮椅才导致的意外,但我们还是要负责的。后面为期一年的看护,王启个人的工资还有我们中心的中介费就不收了,稍晚一点中心财务会送两万块过来。这钱不多,就当给贺老师的营养费,您看怎么样?」 在手术室外谈论谁对谁错本来就是一种荒诞又滑稽的行为,可世俗就是如此,有些事现在不问事后就再也没机会问。 况且秦书炀最在意的压根不是那区区几万块,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早上还平平安安地坐在轮椅上伸长了脖子吻他叮嘱他上班路上小心的人,在短短几个小时后就要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你是说,小光非要出门,回家的路上还非要自己按轮椅操纵杆,他自己没留心,才摔得那么严重?」秦书炀歪着头问面前的两人,每说一个字舌尖都是一阵苦涩。 第167页 护工点了点头,眼神真诚又悲切。 「不可能!」汪如芸不可置信地站起来,指着护工说:「我儿子不可能这样,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从他手上没力气以后我们带他出门他就从来都不会自己推轮椅!」 但这种以行为习惯角度出发的辩驳本身就很无力,很快护工也梗着脖子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那贺哥还说过以前他不会跟着保姆出门呢!」 仗着贺光徊还生死未卜,他大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架势,从容地把一切都推朝外面。 「残疾人的心态本来就很扭曲,谁能猜得透他想什么?我现在咂摸过来,我还觉得他是记仇我最开始没照顾好他,现在才故意弄这么一出报復我。」 说着,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趁着人多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我没什么文化,只能干苦力我认了,可做护工这么多年,就你家最不省事。在家里要求就怪多,他瘫得那么厉害还闲不住,每天都要背着家里人出去散步遛弯。本来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以的,我是拿人头担着带他出去。现在倒好了,我处处小心,他自己还是心理扭曲要害我。」 周围人越来越多,王启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总之嚷嚷的声音挺大。 「你现在不就是要我赔钱吗?我一个乡下来的,我能有什么钱?你把我命拿去好了啊!」 一边说,一边去抓汪如芸的裤脚。 过去在医院里处理纠纷多了,汪如芸一点不吃这套,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按着自己裤管冷声说:「你耍赖没用,我们孩子还躺里头呢,问你几句话你就这么闹,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事的是你呢。」 可人真耍起赖来哪是这一两句话能解决的,王启还躺在地上哼哼,抓不住汪如芸,他就不抓,总之就是不从地上起来。 周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多,秦书炀一直定定坐在椅子上不吭声,就静静地看着王启耍无赖。 等王启累了,哼声渐渐弱下去,秦书炀才直起一点身体。 「王启,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你说的话里没有任何隐瞒对吗?」 护工不吭声,又在地上扭了两下。 秦书炀怒极反笑,勾着唇角喘了两口气。 他从椅子上起来,一把捏住护工的下巴,「我可以理解你那套残疾人心理扭曲的狗屁言论,也承认小光难照顾,耗费了你很多的心力。但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和小光之间从来不会有任何隐瞒。从你们第一次出门我就知道,你带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去的我通通都知道。」 刚刚还急赤白脸躺在地上打滚的人霎时间止住了所有的动作,呆愣着瘫坐在地上,他脸被秦书炀捏出几道红痕,衬得整张脸灰白没一点血色。 「我担心出门不安全,又觉得他每天都在家实在太孤独,能出去走走也好,所以这期间从来没有制止你们。」秦书炀目光直视他,平静地戳穿他的谎言,「我只是把他的轮椅调了速,这样就算他手掌握不好力度,轮椅也不会勐地窜出去。」 话语声越是平静,秦书炀手上的力道就越重,护工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不过比起身体的疼痛,此刻内心的恐惧更胜一筹,每一个字都像一盆凉水,浇得他不敢唿吸。 「所以,就算他想自己推轮椅,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也留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帮他停下来。除非,在这期间你根本没想管他,或者,当时的情景是,就算你意识到他要摔跤,你也来不及挽救了。」 说完,秦书炀松开了桎梏在护工下巴颏上的手。 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冷静,松手时他没把力气收干净,护工被他推到在地。 这番推论无论是哪一个猜测都让贺家夫妻俩无法接受,贺求真气得快疯了,不管不顾地拎起护工衣领照他脸上掴了两掌。 后面又被围观群众拉开,推推搡搡间,好像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 见势不妙,看护中心的负责人脸上再堆不住笑意,冷着脸把脸肿成猪头的护工护在身后,「秦总,贺老师还没醒,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你们作为家属太激动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推卸责任,但你们现在都已经在胡编乱猜,那我觉得我们还是都冷静冷静再找时间谈后续的事情吧。」 他拉着护工往外走,拨开人潮时秦书炀叫住了他。 回过头,负责人看见刚刚还冷静着的秦书炀眼底骤然布满血丝,额角的青筋又跳了出来。 秦书炀虽然还死死地拉着激动的贺求真,可自己的手俨然已经握成拳。 他直直地盯着王启,「你该庆幸你现在还能活着是因为小光还活着。」 贺光徊在icu里一趟就是三天,中间就短暂地醒过来一小会。 失血过多的缘故,他醒过来的那几分钟都没什么动作,只是挣扎着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在发烧,后续的几台手术根本没法做。 专家会诊开了一台又一台,仍旧没讨论出来他剩下的几处骨折要怎么处理。 明知道每天的探视时间就这么一会,秦书炀还是执拗地不肯离开医院。 能探视的时候他就乖乖穿上无菌服进去,拉着贺光徊好的那只手揉着,小声小声地和贺光徊讲话。贺光徊手凉得过分,连指甲盖都泛着灰色。对秦书炀的唿唤一点反应都没有,嘴巴里插着唿吸管,怎么都不肯睁开眼睛。 第168页 过了探视时间,秦书炀就蹲在走廊处理工作。他好像不知道累一样,线上会议一个接一个打,躲在水房里推项目进度,白天黑夜,总不肯合眼。 他甚至没回过家,身上的衬衣穿得起皱,李淑娴看不过去给他从家里收拾来了几套衣服,可第二天来给他送午饭见他穿的还是那件已经发黄的皱衬衣。 实在撑不住,秦书炀会去老地方抽菸。 上一次贺光徊住院,他也是这么躲在消防通道里不要命地抽菸。 但这次他连发泄都不敢,生怕贺光徊醒来见他满手的痕迹又要心疼。 夜深人静,那份恐慌成倍地增长,变成了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就快要把秦书炀吞没。 当秦书炀点燃不知道第几根香菸时,汪如芸推开了防火门。她把秦书炀手里的烟拿过来掐灭,又不由分说地拿走秦书炀的打火机。 最近休息不好的不止秦书炀,还有贺家夫妻俩。去年还满头黑髮,保养得当的女人,短短几天里长了蛮多白头髮,一卷一捲地贴在头皮上,看起来老了很多,都不优雅了。 汪如芸挥了挥手,被烟味呛得有些想咳嗽。 「抽那么多烟,回头小光醒了你看你敢不敢凑他面前?」 秦书炀侷促地背过手搓了搓手指,垂着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汪如芸疲惫地靠在墙上,声音不似以前那般尖锐,柔声问秦书炀:「小秦,你这几天这么不眠不休的,是想把自己熬垮吗?」 秦书炀顿了下,哑然回答:「我就是单纯睡不着。」 他故意逼着自己把肩线松下来,装作松弛的模样解释道:「主要还是公司事情比较多。以前您们劝我,说创业没那么容易,还真给您们说着了,大事小事都得我看着。」 汪如芸摇摇头,手缩回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小小的u盘递给秦书炀。 「你们小孩子的事,我们当长辈的也猜不着。不过我记得你有电脑,与其在这自己熬自己,那不如听听小光是怎么想的?」 水房里,电脑屏幕泛着幽幽光线。 秦书炀看着不甚清晰的画面,在出现贺光徊脸的一瞬间,长达五天的隐忍突然决堤。 贺光徊对着镜头笑着,声音一如既往的绵软温柔。 「家里好多东西都没啦,你也不记着买,最近学校事情那么多,我还得抽空去趟超市。」 贺光徊皱了皱鼻子,满是不高兴的样子,「下个月把你零花钱扣掉。」 镜头没有从贺光徊脸上挪开,但周围的景观一直在变。 出家门,过马路,进超市,又原路返回。贺光徊走得不稳,一脚深一脚浅,手机画面也在小幅度的抖动,晃得厉害的时候秦书炀只能看到贺光徊亮晶晶的眼睛。 一路上贺光徊絮絮叨叨,明媚柔和的笑意从没从他脸上消失。每一句话都没提秦书炀的名字,但每一句话都和秦书炀息息相关。 他甚至结帐前还从收银柜底下买了一盒套子,拿起套子的时候镜头离嘴唇很近。 那几秒没声音,只有不断变化的口型。 「等、你、回、来、一、起、用、掉。」 秦书炀想起,这盒套子上有螺纹凸点,用的时候贺光徊很喜欢,还说下次也要买这个。 折回去的路上回经过那个小花园,贺光徊走不动了,坐在花坛底下歇脚。 他看着镜头说:「老想着和你来这散散步,你看这紫藤花,开多漂亮。」 然后镜头翻转,秦书炀包含热泪的眼里投进来大片大片的紫藤花,像瀑布一样。 镜头又翻了过来,贺光徊那张漂亮的脸重新回归画面中央。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你一起看,如果……」 突然画面被突兀地掐断,电脑陷入一片黑暗。 秦书炀震惊着挺直腰板,以为电脑出现故障,急忙用滑鼠划了两下屏幕。 屏幕上还是漆黑一片,只有小三角箭头在上头乱画。 突然,屏幕又亮了起来。 这次出现在画面里的,是消瘦的贺光徊。 他坐在护理床上,鼻底还挂着氧气管。 那是秦书炀没见过的空间布置,是他缺失的那几个月。 「炀炀,当你可以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因为一些原本就会发生的或者意外发生的原因无法亲口讲话。 木已成舟,炀炀,不要太难过,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整颗心都用来爱我,所以不要分心拿去自责。」 因为吸氧的缘故,贺光徊的声音有些嗡,比上一段视频里活泛的样子差了太多。 他膝上盖着那条驼色的薄毯,说话时顿了一下。随后伸手轻轻拂过毯子上的绒毛,神色温柔,像极了在轻抚爱人的脸庞。 「炀炀,我一直没说过,其实在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也同样已经喜欢上你。 年少的时候太矜持,没能早早回应你的喜欢,该自责的是我。 这十多年来我我体验到了绝大多数人体验不到的东西,而其中绝大多数是因为你,可想而知我过得多么幸福。 人在爱里总是会比较容易知足,故而我没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走得多艰难。」 氧气机的声音很明显,几乎盖过了贺光徊原本的唿吸声。 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贺光徊有些喘不匀气,静静唿吸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第169页 他眼睛有点红,像刚经歷过很难过的事情。而这一切回到家后他都没和秦书炀说过,每次问起,他回答秦书炀的都是挺好的,没不开心的事情。 回答问题时,贺光徊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爱意。就像视频里现在这样。 「炀炀,我讲这些话不是羞于启齿又心血来潮想和你告白,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足够大胆可以随时向你表达我有多爱你。 我想说的是我比你想像的要热爱生命,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想尽可能地活下去。」 「所以如果医疗条件允许,我愿意做所有尝试。」 「请你作为我的爱人我的家人,勇敢地帮我点头。」 很快,手机镜头被挡了起来,秦书炀能清晰地看到贺光徊的掌纹。 也能看到贺光徊颤抖的掌心。 当摄像头的遮挡被挪开,秦书炀看得见贺光徊脸上的眼泪更加明显。 他仍旧眼睛亮亮的,但表情比先前更严肃一些。 贺光徊吸了吸鼻子,颤巍巍抬起手扶了扶鼻底的氧气管,「当然,人类永远无法抵抗命运,所以如果到了我们无法跨越的难题,我也希望你不要觉得太太太太难过。 我知道我离开后你会难以接受,但我还是想你能试图走出来。毕竟我们已经共同携手走完了一半的人生,这一半的人生在日后回忆起来,其实每天都是好日子对吗? 你可以靠着这份温暖再往前走走看,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他看了一眼窗外,转过头来,歪着头像是在回忆。 「咱俩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问我在干嘛?我说我在看你。 小时候学画画,画室老师说一个人的肌肉和皮肤是附着在他的骨骼上的,只要功力够深,就可以推测出他每一个时间段的长相。 我自认学习还算刻苦,也有那么一点点天分。所以我已经看过你白髮苍苍的样子,我们也算到了白头。」 最后,贺光徊拿起手机,轻轻吻了一下摄像头。 他亲吻摄像头的时候虔诚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就像每一次亲吻秦书炀的时候一样。 「好啦,话太多啦,你肯定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讲那么多只是想让你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还记得我们以前去音像店买碟片吗?我喜欢这首歌,你静静陪我一起听完,听完后你可以勇敢地替我做任何决定。」 视频经过剪辑,后面的四份十五秒只有音乐,没有任何一句说话声。 可视频里有贺光徊的脸,秦书炀一秒都不捨得移开目光。 我想要成为你的眼 把最美的风景 收进你的心中 我想要成为你的手 好让我从现在到以后 占有你温柔 一刻不放过 恨不得把明天没收 让你永远不会变动 专注的爱着我 我爱你没有保留 我爱你就到最后 有些人值得等候 有些悲伤值得忍受 我爱你不是冲动 生命尽头反正一场空 只要你记得我们那么爱过 我要替你收集笑容 怕未来快乐变得贵重 要是少了我你有多寂寞 太阳不会放弃天空 哪怕你不再属于我 我会在不同的窗口给你拥抱 我忘不掉你第一次吻我 歌声结束,电脑屏幕再一次陷入沉寂的黑暗。 整个视频前后加起来整整三十分钟。 秦书炀在贺光徊的陪伴下,休息了这五天来的第一个整半小时。 第79章 第三次专家会诊, 秦书炀按照惯例绕到座位最后面。 拉开椅子前,贺求真忽然转过头看向身后,他招招手, 「来, 小秦, 你坐这。」 秦书炀有些愣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贺求真的意思。 贺求真朝医生笑了下, 「孩子们长大了, 有自己的生活。他爱人比我们更有决策权, 也怪我们考虑事情不周全, 一直没去了解国内的政策。」 说着,他又拍了拍座椅靠背,「小秦, 你坐过来。等小光好了,你们去把意定监护弄了。这次我先替你签字, 以后你自己签。」 汪如芸踩了一下贺求真脚, 贺求真又急忙改口:「对对对, 爸爸说错了。但愿咱们一家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专家组里有认识汪如芸的医生,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 汪如芸自觉不太好意思,板着脸看向秦书炀,语气尽量维持着生硬问秦书炀:「愣什么呢, 还不快点过来。」 最近事情太多,秦书炀总觉得自己飘在半空。很多事情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 以至于听见贺求真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时怎么都反应不过来。 汪如芸这一冷冰冰的轻斥才把秦书炀从半空中拉下来。 灵魂回到身体里,第一个反应又是和前天在水房那会儿一模一样。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砸下来, 烫得秦书炀讲不出话来。 贺光徊高烧一直不退,他后面还有起码两台骨折手术等着, 不能再为了一小块肝脏耽误伤情。更何况再这么烧下去贺光徊的下唿吸道肯定要受影响。 他的唿吸系统太重要,这决定了贺光徊日后的生存质量。 翻来覆去地讨论,得出的结果就是贺光徊肝脏v段要做切除手术。 第170页 越快越好。 听到这个结果好像没什么人有异议,甚至连心疼都来不及。 好像贺光徊第三天高烧不退的时候就已经能预见这一天的到来,这都第五天了,给了所有人心理准备的时间。 唯独家属签字的时候,贺求真签字的手有些颤抖。不太放心地弓着身子又问了一遍:「咱小光能好吧?」 主治医生轻轻嘆了口气,「先保命吧,伤势后面慢慢养,总能养好……」 短短一个月,贺光徊大大小小手术经歷了四场。最后一次手术,贺光徊麻醉清醒都在icu里躺了十四个小时才被推出来。 他的护理等级拉到了最高,疼痛护理也几乎没间断过。 只要止疼药药效过了,秦书炀总能听见贺光徊克制不住的痛唿。 冷汗一岑一岑往下落,贺光徊身上就没干爽过。他不方便穿衣服,没回秦书炀伸手进去摸都是一片冰凉的潮湿。 那些劫后重生的庆幸和欢愉压根来不及释放,贺光徊每一个清晰的念头都是太疼了。 在不知道第多少个无法动弹却又疼得难以唿吸的清晨,贺光徊像离了水一样的鱼,张大着嘴巴醒过来。 手被沉甸甸的压着,也除了被压着的部位外,贺光徊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微微侧头看过去,秦书炀趴在床边打盹。 他身上的衬衣皱得没边儿,淡蓝色的商务衬衣被穿得跟地下商场随便买的没什么区别。 秦书炀的鬍子有点硬,一天不刮就蛮明显,上次贺光徊清醒过来的时候,明明记得秦书炀的下巴还蛮干净的。怎么这会又变得鬍子拉碴的。 安静的房间里李淑娴和汪如芸一个半靠在沙发上,一个躺在护理床上。总之都不是能好好睡觉的地儿,可长辈们已经累极了,甚至能听得见一点轻轻的鼾声。 忽然就觉得很不像话,甚至开始有点厌恶那本书。 如果它发行量大一点,贺光徊觉得自己肯定就不会这么着急非要自己出去买。 但说到底还是自己一点都不乖,竟然会做这么没有把握,又极度不安全的事情。 这几天贺光徊过得浑浑噩噩,但总归有意识清醒的时候。他能看到长辈们轮着班地守在病房里,也能感受到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被轻轻抬起,温柔擦拭。像对待珍宝那样。 但本可以不让他们受那么多累的。 或许是动了一下,贺光徊自己沉浸在情绪里没发觉,秦书炀却勐地坐了起来。 他抓着贺光徊的手,开口第一句问的:「哪儿疼?」 贺光徊哪儿都不疼,贺光徊只觉得鼻酸。 他微微动了动,僵硬地摇头,轻声说:「没哪儿疼,就是觉得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老想着见你,觉得见着你就好了。」 秦书炀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他弯下腰亲了下贺光徊的额头,揉着贺光徊额头说:「我才是觉得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是真的觉得做了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每天都是一场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醒过来的噩梦。 好几次秦书炀看着躺在床上的贺光徊都会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他想把贺光徊弄醒,生怕贺光徊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即便贺光徊只是打了镇痛剂在睡觉。 在做最后一次手术前,秦书炀认认真真帮贺光徊擦了一遍身体。 那会贺光徊大半个身子不能挪动,秦书炀替他擦身的时候累得满头都是汗。而贺光徊躺在床上饱受疼痛,也一身的汗。 四五月份的天,明明挺暖和,可贺光徊身体就是怎么都擦不热。 贺光徊讲不出话来,秦书炀就自言自语。 「做完这次手术就好了。」 「等出院了给你好好洗个澡,这会将就一下好不好?」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现在想想,贺光徊搞不好都没能把那些话听进去,一直絮絮叨叨不过是秦书炀的自我安慰。 那算下来,这应该是两个人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 秦书炀抵着贺光徊额头,倏然有点哽咽。 「么么……」 贺光徊没力气,回答的声音轻得只能听得见他的唿吸声。 「……」 贺光徊手动了动,蹭了蹭秦书炀的身体,「要骂我也可以……」 秦书炀摇摇头,又吻了下贺光徊的额头。 「你总不醒那几天,我害怕得不行。好几次都在想,如果你真有什么闪失,我到底有没有勇气继续下去。我找了好多理由,可没有一条理由能说服我自己。」 长辈们还在睡觉,秦书炀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他把贺光徊的手抓到自己脸面前揉着,「后面你好了一点,我又开始生气。想好了等你醒过来,我肯定要骂你的。非得让你哄哄我才行,不然你不长教训。」 天光微亮,可病房里能见度还没那么高,秦书炀讲这话的时候贺光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秦书炀的眼泪大颗大颗在往下掉。 「那现在呢?」贺光徊不敢掉眼泪,情绪太激动肯定要疼。 他现在不敢疼,他太疼的话秦书炀会难受。 深深吸了一口氧气,贺光徊打起一点精神,直视着秦书炀浅色的眼睛说:「你现在骂吧,我有力气哄你了。」 没想到秦书炀却低低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眼底,鼻头红得像被打了一拳。 第171页 「现在不想生气了,现在只觉得你能回到我身边就是最好的了。」 出院那天,贺光徊的膝盖还是不能很大幅度弯曲。 他一侧的脚踏被往上抬了一点,配合支具让贺光徊的右腿得以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放着。 没人还敢留他一个人,所以办出院手续的去了俩,拿药的去了俩,贺光徊跟前还能留一个人护着。 签医保要一点时间打单子,一时半刻还不能回家。 贺光徊把手机放腿上百无聊赖地划着名社交软体,心里想的是等回家了要给秦书炀买点什么礼物哄哄他。 一条看起来就乱糟糟的视频闯入眼帘,贺光徊手指僵硬已经划了过去。但一晃而过的视频里有太过熟悉的身影,使得他又费劲地划了回来。 视频里,父亲怒不可遏地给了躺在地上的人好几掌,然后又狼狈地被好多人一拥而上拉了起来。 在室外贺光徊不好把声音外放,是关着静音看的。他不知道视频里究竟在吵什么,但他认得字。 视频上明晃晃一行大字——费心照顾瘫痪病人,出力不讨好反遭家属掌掴。 三分多钟的视频,贺光徊只能看到秦书炀捏着护工的下巴和父母异常愤怒的一些举动。而视频底下讨论度竟然已经高达五位数。 他想再看一遍,甚至想按着侧边的音量键把声音开大一点。 视频放映到第二遍,腿上的手机被冷不丁地收了起来。 贺光徊抬不起手,拿不到手机,只能仰起头看向母亲。 他不敢置信地开口:「妈……视频里,说的是我的事情吗?」 大病初癒,贺光徊身体差得不像话,所有人都穿着单衣,就坐在轮椅上的他还棉包纸裹的。 「你别管了,」汪如芸神色有些慌乱,强压着把手机按息屏。 她把贺光徊有些长的刘海往两边理了理,刻意又生硬地问贺光徊:「小秦说一会回家给你煮火锅,我想了想,你才刚出院,得吃点清淡的,你想吃什么?」 贺光徊有些喘不上气,母亲明明离很近,可在他听来母亲的声音就像隔着玻璃罩一样,什么都听不清。 第80章 终章 「怎么了?」秦书炀蹲了下来, 「出院了还不开心?」 他捏捏贺光徊冰凉的手,仰着头满眼春风地笑着。 贺光徊出院,算得上是好日子, 秦书炀终于「捨得」拾掇拾掇自己。 换了身蛮有气质的衣服, 鬍子也颳得干干净净, 这会气定神闲的样子给贺光徊一种刚刚手机里那段视频只是他最近止痛剂打多了脑子不清醒的错觉。 贺光徊摇摇头,脸色还没恢復过来, 连带着唿吸也有点不稳。 「我刚刚……好像看到爸爸和别人起争执了。」 秦书炀心往下沉, 不动神色地抬起头看了看在一旁的汪如芸。见岳母一脸凝重, 秦书炀眉头微微紧了一下, 随后又立马展开,还是一幅笑模样。 他把手上的单子递给汪如芸,在贺光徊面前装傻充愣反问他:「爸不是去排队拿药了嚒?难不成有人插队吵起来了?」 说着不等贺光徊反驳, 立马抬起头对汪如芸说:「妈你赶紧去看看,别回头给爸气坏了。」 挤眉弄眼两下, 汪如芸连连点头朝着取药处走去。 贺光徊心跳个不停, 几乎要从嘴巴里蹦出来。 明知道家里人有事瞒着自己, 却奈何浑身哪儿都不方便,连阻拦都做不到。 「炀炀!」眉毛拧了起来,贺光徊十分不高兴,声音都大了一些。 旁边有椅子, 秦书炀坐了上去。 他嬉皮笑脸地应了声,顺便把轮椅往自己跟前一拉, 习惯性揉着贺光徊胸口,「好了好了, 不气了。」 秦书炀轻声哄着:「没想瞒着你,原本是想回家和你说的。」 贺光徊斜眼睨着秦书炀, 还是满脸的不信。其实听见秦书炀这么说,他心里已经好了一点,胸膛起伏小了一点,气鼓鼓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呀,就是那天爸气狠了,动手打了那哈麻皮两下。」 贺光徊还等着后面的话,可秦书炀一点没有继续往下的意思,好像这么说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一样。 「然后呢?」贺光徊瞪大眼睛,「还等着下文呢。」 秦书炀还是云淡风轻,没所谓地说:「没了呀,那视频是别人拍的,我们看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他揽过贺光徊,没什么顾忌地照贺光徊脸上亲了两下,声音沉沉,「咱家又不是吃网络这口饭的,网上怎么说随便。等你休息好了,直接走法律程序就行。」 说完秦书炀捻了捻贺光徊耳垂,也挂了点正色:「这点小事也能这么着急?你现在最着急的该是这个?」 一楼大厅闹哄哄的,人太多贺光徊有点脸热,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这事儿还不着急那我要着急什么?我刚刚心脏病都要犯了。」 一声轻笑传进贺光徊耳朵里,而后他脸最烫的地方被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该着急的不是想想今晚火锅烫什么吗?」 吃过晚饭,没等贺光徊拒绝秦书炀就把他抱回了床上。 白天防止贺光徊乱动,他腿用支具固定着,等放回床上就不大需要这么个硬邦邦的东西。 白天一直固定着,贺光徊的腿微微有些肿,小腿变成了萝蔔一按一个坑。 第172页 他还有点力气,怎么都不肯躺下来,非要靠坐着。 身上有基础病,前前后后这几场手术不可能一点伤害都没有。贺光徊躺平后气息弱,没法儿和秦书炀长篇大论。 先前当着长辈的面儿他没法细问,现在秦书炀才帮他揉了两下水肿的地方他就等不及了,搭在垫子上的手微微抬起晃了两下。 「别弄了炀炀。」 秦书炀没停手,指腹能感受到钉进贺光徊体内的钢钉。明明这些天没少触摸,可每一次碰到贺光徊的伤处还是会觉得恨得不行。 在医院听太多在秦书炀看来不算吉利的话,什么「再观察看看」「挺过今晚就好了」「患者身体情况本来就不算太理想,能恢復成这样已经很好了。」,那会心都是木的,也下意识觉得贺光徊能活着已经算天大的有好事。 但现在人平平安安靠在家里,躺在他们这张日夜耳鬓厮磨的床上,秦书炀又会觉得这话完全就是扯淡。 或者说这件事完全就不该发生。 贺光徊声音重了点,「炀炀。」 抬眼看过去,漂亮的脸蛋也垮了下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轻轻把贺光徊的腿放好,秦书炀替他盖好被子。 「哪儿不踏实,说给我听听?」他坐到贺光徊身旁,小心翼翼地把贺光徊抱到自己身上靠好。 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伸手就往贺光徊胸口贴过去,「这不心跳挺正常的嚒?」 一边说着,手一边又往下挪了几寸,温温热热地贴到了贺光徊的肚子上,「我看看,是不是晚上吃火锅不消化了?」 贺光徊肚子有点凉,因为身体太瘦的缘故,胃部突兀地鼓出来一点儿,真有积食的倾向。 秦书炀抱着贺光徊坐正了一点,揉着贺光徊的肚子,微微嘆了口气。 「我小光这会,比儿子还淘我一点……」他把头凑得低低的,打着趣儿问贺光徊:「你听着我白头髮滋滋往外冒的声音了吗?」 贺光徊垂着腕子颤巍巍抬起手抵住秦书炀凑过来的脑袋,「没听着,我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听不见别的。」 真不开玩笑,医院里三言两语根本不能让贺光徊放下心来。现在只剩他们两个,贺光徊的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炀炀,」贺光徊手没力气,胳膊抬高一点手就软软地往下垂,这么抵着秦书炀不舒服,不过刚好神色能借着这份不适严肃一点,「我真不开玩笑,你确定没事吗?」 秦书炀舌尖抵着牙齿,思忖后开口:「我自己觉得不是大事,咱爸妈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他顿了一下,脸上带了点愠怒,「你出事那天我和爸确实激动了点,当时实在太生气了,所以也没顾得上拦住爸。后面你伤得那么重,不光我了,所有人的心思都在你身上,根本顾不上别的。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网上已经这样了。」 怪就怪当时没来得及看底下的讨论,弄得贺光徊现在听见「已经这样了」都不知道到底是「哪样」? 但秦书炀的语气又实在太过松散,一点不着急的样子让贺光徊根本就猜不透事情究竟发展成了什么样。 贺光徊涩声问秦书炀:「那……」 他的手被一把握紧,抵到了对方胸膛上搓了两下。 秦书炀垂眼看向贺光徊,语气还是很笃定:「你问我现在怎么样的话,那我的答案还是刚刚那样。我没当回事,爸妈也不觉得这是很大的事情。对我们来说这些事都没你重要,我现在唯一让我觉得着急的就是你不让我给你按腿,我看着你腿肿得没边儿我是真难过。」 讲话时秦书炀的声音沉沉的,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睫毛一扇一扇的,看着都委屈。 这招对爱人永远有用,贺光徊一瞬间就想起过去这几个月秦书炀不眠不休的样子,心疼得再也顾不上别的,忙着伸长脖子亲亲他下巴。 「按按按,你怎么按都成。」 咂摸过味儿来就还是不对劲。 贺蕴收回手,噘着小嘴看向一旁的贺光徊,「爸爸,你今天一点都不专心。」 他小鼻子皱出好几条纹路,都这么喊了贺光徊也还是没应答,仍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没办法,贺蕴只能从琴凳上下来凑到贺光徊面前拍了拍他手背。 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拍在疼处疼得贺光徊倒抽一口凉气,这才从思绪里抽离出来。 神游半晌,贺光徊压根没听进去孩子弹到哪里,「练完了吗?今天还挺快的……」 小崽瞪了贺光徊一大眼,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我才弹了一遍,哪儿就练完了!爸爸今天不专心!」 贺光徊眨了下眼,先是主动认错,后又保证自己肯定不这样了。可贺蕴还是不回琴凳上坐好,反而捧着贺光徊脸问道:「爸爸,你不舒服吗?阿婆说你刚出院,不能让你累着。」 贺光徊摇摇头,这两天他除了睡就是吃,一点「累着」的事情都没有。 只是陪着练会琴,还达不到「累」的地步。 但确实没法儿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这点让贺光徊有些心虚。 他知道只要贺蕴一开始练琴,他的思绪还是会被那件事拉走,根本没法儿完完整整陪着贺蕴把今天的练习曲弹完。 出院三天,也就第一天晚上架不住他刨根究底秦书炀交代过两句。 第173页 但问题就是那种敷衍式的回答根本不可能让贺光徊放下心来,这几天只要醒着贺光徊就不由得琢磨这件事。 目前手还不太方便,手机总被家里人放在贺光徊够不到的地方。贺光徊想查点什么都查不到,搞得贺光徊横生一种出院了也没多高兴的感觉。 他偏过头看向贺蕴,放低了一点声音问:「小蕴,你能帮爸爸看看阿婆回去了吗?」 小崽点点头,动作也跟着贺光徊的声音变狗狗祟祟。他拉开书房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又猫着腰折回来摇摇头。 贺光徊又说:「那你帮爸爸把手机拿进来好不好?」 手机和出院那天一样被放到贺光徊腿上,贺光徊忽然又不太敢点开社交软体。 他抿着嘴唇,哑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抬起头来,「小蕴,爸爸今天可能没办法陪你练琴了。」 孩子的脸垮了下来,小手摸着琴键,小声抱怨:「可我下个月就要比赛了……」 贺光徊深深抽了一口气,继续看着贺蕴的眼睛说:「但我会坐在这里陪着你,你可以自己认真地把这首练习曲按照老师的要求弹五遍嚒?」 贺蕴眼睛亮了起来,贺光徊接着补充道:「爸爸保证,你比赛的时候我一定会去看,老爸也会去,会给你拍很多照片,视频也会录。」 孩子无非是想要家长陪着,这个条件对贺蕴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根本拒绝不了。 交易达成,小崽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手搭在琴键上比好姿势,认认真真开始练习,而贺光徊也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挪到手机屏幕上。 比想像的要严重很多,视频也比看到的要多更多。 有当天父亲掌掴王启的,有秦书炀捏着王启下巴恶狠狠说话的,还有王启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去拉母亲裤脚,被母亲嫌恶地甩开的。 视频经过处理,能听得见王启哭着「解释」的声音,但听不见爱人和父母声音,零星的几句还基本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泄愤。 如果不是当事人,贺光徊自己都要觉得这完全就是刁钻做怪的一家人在刻意为难别人。 他手实在太僵了,做完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贺光徊的手都不能乱动,活动能力大不如前。 很想点开评论区,但手指就是怎么都不听使唤总会点到别的地方。 那条视频被反反覆覆点开,王启哭着说自己多不容易的样子一直一直闯进贺光徊眼底,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几个月实在过得太混乱,贺光徊没和任何人讲过,其实他一直没觉得住院这段时间有多难。 伤得最重的时候他不省人事,不太能感觉到icu里有多冷,一个人有多孤独。 后面镇痛剂给得足,单人病房里空调温度和加湿器也给力。最重要的还是秦书炀,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上打理的人,却把贺光徊照顾得精细,住院快四个月,别说压疮,贺光徊做那么多次全麻手术连嗓子都没疼过。 贺光徊不觉得这几个月多难捱。 真正让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痛苦的,是冲下坡的那短短几秒。 身体不便的这几年贺光徊受过太多次伤,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人在保护他。 但这次没有,没有人能把他扶起来,也没有人能拉住他。 无法停住轮椅的那几秒里,那种近乎无助的恐惧比生理上的疼痛来得更绝望。 召唤术肯定是假的,贺光徊能做的只有把那一点点绝望中还仅存的力气都用在僵冷的手上,不然那个无辜的小孩也会卷进这场事故。 但为什么受伤的是他,害怕绝望的是他,几个越来不眠不休的是他的家人。最后却变成了他们是为难别人的始作俑者? 贺光徊想不明白,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爸爸,你还好吗?」贺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他小手热乎乎地贴在贺光徊脸上,「你是不是好难受?」 那天那个蹲在路边的小孩的脸此刻和贺蕴的脸无限重叠,贺光徊突然没来由地哽咽。 「爸爸不难受……」贺光徊轻颤,语调有些不稳,「爸爸就是觉得你平平安安的……」 后半句贺光徊实在无法继续说出口,能感受到的还有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误打误撞,一直点不开的评论区被点开。 【搞什么啊?这一看就是被剪辑过啊,真相是什么敢不敢原模原样放出来?】 【对啊,对啊,拿了钱办事本就是应该要做的事情,自己真没把人家照顾好害人家进医院了被打也活该好吧】【虽然但是……人家也没说没好好照顾啊,这不是僱主鸡蛋里挑骨头吗?这种人真那么好照顾为什么还要找护工,这种人保证活着就好了呀,为什么要吹毛求疵,实在那么挑剔为什么不亲自照顾?】 再往下翻,讨论的内容已经超出了视频范围。 有人顺藤摸瓜扒出来护工照顾的对象,又顺着扒出来了更多。 质疑从简单的看图说话变成了四肢瘫痪的人为什么还可以是大学老师?有教学能力吗? 同性情侣为什么可以领养小孩,莫非是通过别的途径获得的小孩?有关部门不查一查吗? 哦,gay啊,那没事了[点蜡] 手机屏幕像突然烧开了的茶壶,烫的贺光徊缩回了手。 他挪动僵硬的手指企图把手机关掉,却被贺蕴小声的叫唤拉了回来。 第174页 一年级的小朋友还不认得那么多字,依稀认得的那几个拼拼凑凑竟然给他拼凑出来了另一番意思。 带回家那么多年,贺蕴一直被当做宝贝一样装在所有人的眼睛框里,哪还有当初小心侷促的模样。 可现在小崽却绞着手指站在贺光徊面前,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一眨眼两大颗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不知所措地问贺光徊:「爸爸,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 午休间隙,秦书炀下楼接水,发现员工都在悄悄偷瞄自己。 这种感觉不太好,看得秦书炀心里毛毛的。 这段时间家里事情太多,弄得秦书炀对下属的耐性直线下降。 偷瞄到第三眼的时候,秦书炀再也忍不了,端着水杯问:「你们午休时间如果觉得太长要不要现在接着把上午没开完的会开完?」 下属立马齐刷刷摇头。 工作室目前人还不算太多,满打满算也就八个,但架不住四五个人同样的动作,一时间跟一拍拨浪鼓一样,看得秦书炀眼晕。 「打住打住。」几个脑袋晃得他心烦,单刀直入地问:「所以你们总看看我是咋了?」 底下几个人没吭声,互相看了看对方后有个人把一直反扑在桌上的手机递给了秦书炀。 「嗯……我们也不好说……要不您还是自己看看……」 是几条长图,上面打了最近话题讨论度颇高的那个标籤。 无论是标籤还是长图,秦书炀最近都烦得要命,下意识就要把手机还给下属。 「您别忙着关了,您看看。我们怀疑……是您家里人发的。」 这是一个新得不能再新的帐号,连头像都没来得及换,还是初始的那种透明人灰色头像。 第一张图片只有一句话,但他们又被一个接一个的句号隔断,看起来不像手打,更像是藉助语音输入法完成的一张拙劣的ppt。 ——自证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聊也最最没用的事情。当一个人陷入了自证。就代表他永远会被舆论牵着鼻子走。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为了我。也为了我爱的人。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这是我的履歷。我本科和硕士阶段研究生皆毕业于蓉大,博士阶段属于公派留学,学业完成后回到母校任职,应聘时我的文章和学歷完全符合。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毕竟每一所高校招聘任何一位教师都会有公示期,相信各位有这个能力去追溯我是否是正常入职。 任职期间我课时全满,毕业率和再深造比都再正常范围。期间带领学生参加的比赛也都获得了比较理想的成绩,作为老师,我想我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即便后面生病,我每年的学术文章也没有缺过。唯一的特权只有我的教室永远在一楼,这点非常感谢学校对我的体谅。至于职务,我已经办理病退,符合国家在职人员办理病退的条件。】 跟着回答的,是几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相关证明。 虽然关键信息都打上了马赛克,但秦书炀还是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是贺光徊的履歷。 这份履歷的前半部分和秦书炀的高度重叠,这是他们一晃而过却又万分艰难的十一年。 【第二个问题,诚如所见,我和我的爱人确实同性,但我们的孩子是通过正规手续领养的。这点涉及到我孩子的隐私,我有权利不公示,但各位仍旧可以保留质疑,甚至可以向有关部门举报,我愿意配合一切调查。 与此同时,我也将保留所有证据,保留我的上诉权利。】 第3张图片,也是最长的一张图片,他长道贺光徊往下划了好几下也没划完。 他不知道,在他看第一张照片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已经一点血色都没了。 【爱本该没有对错,这份爱让我和我的爱人走到今天,也让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可爱的我们的孩子。 这一切不该是这场闹剧最终关注的点。 真正该关注的是什么?很多天前就已经有人提到过,就是弱势群体。 什么算弱势群体? 于经济地位上来说我显然不是,我可以开自费药,我可以住国际部病房,我可以即便在病中也能负担一个孩子的教育生活费用。 但于身体上,我想我可以是,残疾和病痛比同性恋辛苦太多,要牺牲的太多。我是这样,我的爱人也得陪着我这样。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护工,我需要用我的经济实力换取他的劳动能力,好让两个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都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获得一些体面。】 要打那么多字太困难,贺光徊不得不先使用语音输入法,再翻挪尚在恢復的手去挨个把错别字还有不恰当的标点符号改正。 加上截图和查找证据,他足足花了一上午时间。 这一上午书房回归到了原本该有的功能,如同贺光徊还在学校里给学生改作业或者写论文那样。 一杯暖胃的茶,一台电脑,一坐就是一上午。 【但很显然他没有做到,可前提是我已经付出了相应的经济报酬。那么是否此时的弱势群体只剩我一个人了呢?这本就是一个不公平的辩论,我没有意愿想要做「我们比比看」这样幼稚无理的游戏,我只希望我,你们口中一直在提及、眼睛却忽视了的另一个弱势群体也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这件事占用了诸位看客太多时间,其实在我看来完全没必要变成一场全民参与的辩论。我会上诉,谁对谁错自有分晓。】 第175页 手机被还给下属,秦书炀一边往外走一边掏车钥匙。 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眼前还是图片上的最后一句话。 【以上,是我本不该有的自证。但涉及到我的爱人和家人,我不得不浪费我的休息时间做这件荒唐的事情。我的爱人给了我所有的爱,那么他们的体面和尊严,就该让我替他们赢回来。】 —— 上诉的时间其实比贺光徊想的要早一些,在他刚出院没几天就在办理。 但办这件事的不是秦书炀,是两家的父母合力办的。四个长辈为数不多能聚在一起,且意见一致的次数不多。 上一次这样,是得知贺光徊生病,再上一次是知道他们的恋情,两次是为了分开他们,而这一次是维护他们。 那会证据不足被驳回了两次,连请的辩护律师都在委婉地表达这件事和解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架不住一家都是倔的,听见和解两个字就开始生气,根本劝不了一点。 当贺光徊冒着腕骨变形的风险弄了一上午的长图,好不容易把舆论压了下去。 没过多久又被挑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别人挑起来的,是斜坡上的一家小超市老闆娘。 也就是当初蹲在坡底那个小孩的母亲。 联网监控有半年的保存期,临期清理的时候老闆娘才发现这惊心动魄的几十秒。 第三次上诉终于被受理,看护中心也再没什么可辩解的。 判决书下来那天贺光徊仍旧缺席,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拿判决书这种不太重要的事情还是只能请长辈代劳。 这天是二零一八年三月二十三日。 是贺光徊和秦书炀结婚的第五年,也是秦书炀喜欢贺光徊的第十八年。 贺光徊被打扮得很帅气,难得换了身正装。 被抱下车放到轮椅上,贺光徊不放心地问:「东西都带好了么?」 双腿肌肉萎缩厉害,即便是新买的西裤套在贺光徊身上也还是宽大得有点过分,得仔仔细细把褶皱抻开才像这么回事儿。 秦书炀一点不着急,半蹲在贺光徊面前帮贺光徊抻平每一道褶皱。 他笑着点点头,「昨晚不是你盯着我把东西放好的嚒?不信我,你还不信自己?」 贺光徊说话多少有点影响,语速大不如前。但他说话本来也不快,讲什么都是慢悠悠、有条不紊的,听上去也和过去没太大差别。 他软绵绵地笑了笑,头歪在靠枕上,「那我还是更想相信你多一点。」 公证处在前面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秦书炀推着贺光徊往前走,穿过一片飘扬的红旗。 「炀炀。」贺光徊抬起头,澄澈的眼底倏然多了一点点勇气,「我想自己试试。」 去年出院后,不管是不是在家里,贺光徊都没了自己按动操纵杆的勇气。 但这短短的几十米,他想自己试试,趁他手还能平移。 也趁他笃定无论发生什么,秦书炀都一直在他身边。 「好。」 搭在腿上的手臂被抬起,秦书炀把贺光徊的掌根移到轮椅操纵杆上抵住。 太久没有使用的开机键被按亮,秦书炀俯身吻了吻贺光徊的唇。 「不着急,你慢慢推,我就陪在你旁边儿。」 春风拂过贺光徊的脸,吹得身旁的小花微微轻颤。 时光当真仁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