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残》 第1章 玛港 中原大陆硝烟燃起之初,最后一个碾灭在历史车轮下,逐渐分崩离析的倒霉国家,叫做大梁。 大陆版图割据,枭雄占山为王,一茬接着一茬,比韭菜更替的还勤快。等到形成了相互牵制的三足鼎立之势,大梁已经彻底成为前朝。 一山不容二虎,更别提还有第三个。中场休息了没几年,三派明争暗斗,终于打上了台面,战火才起,就已经有要烟熏火燎整个中原的趋势。一时间,多个党派趁机翻云覆雨,蓝眼睛高鼻梁的外邦趁火打劫,举国上下人人自危。 东南部一个紧紧毗邻大陆板块的小岛在这节骨眼也便炙手可热起来。时局越乱,纸醉金迷也就越难得。 这岛叫玛港,大梁再往前的历史早已不可追溯,只知道这时候它早已对各色人种宽容开放,各种娱乐项目也是东西南北大杂烩,反而形成了地方特色。 其中最生机勃勃的,恐怕还要数博彩业。当地政府从该项目中赚得满盆满钵,到如今不论是赛马、跑狗还是斗蟋蟀,大赌小赌,全都设有专用的赌场。 一夜暴富的自然有,一夜破产的更是大有人在。 此时此刻,就在玛港热闹的核心处——里斯本赌场顶楼的一个包厢里,一反常态,所有人都屏息不动。 赌桌上汇聚了房间里所有男女的目光,快把立在中央的玻璃罩盅给烧穿。 赌桌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 其中,右面那个年纪不大,还勉强称得上少年,正像是惯常在里斯本里一掷千金、血本无归的那种富家少爷。 这一赌局的数目看起来好像还不足以“一若决定其一生命运于此一刻焉”,暂时还说不清场内这种一触即发的局势是什么酿成的。 那少年人的肤色本就白皙,半垂着眼眸,看不出什么风声,从面色上看,倒比围观群众更气定神闲一些。 他身侧站着个名叫雪丽的舞女,两只眼睛恨不得瞪出水来,全身细微地颤抖着,不知道的以为赌注是她本人。 就在女工开盅那一瞬间,眼尖的先带头“嗷”一嗓子叫出来。 围在外面的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也先入乡随俗地跟着叫。 一时间,嚎叫此起彼伏,宛若狼窝。 舞女小姐也不明所以,就看从人群里冲出一个人来,发狂似的扑向右侧的少年,口不择言:“焉裁,你是真行啊!我就说,你绝对不可能在这节骨眼卷铺盖滚蛋的!” 这个焉裁不过刚刚收起来一把玛港币,差点让他晃散架。 少年皱起一点镌刻似的眉毛,嫌脏似的不轻不重把人推开了:“没事疯什么?” 近处目睹了这一幕的有的已经住嘴了,没留意到的还在狂呼滥号。 好在,赢了这一局他心情好了一点,不想发火,直接抬屁股走人,把一干声音关在了门里。 何楚卿,字焉裁。好容易关住了人声,双腿率先脱了力,不住地倚在了朱漆木门上缓了缓。 他又把刚揣进裤兜里的那把票子拿出来前后端详了一番,又宝贝似的叠整齐。手心上的汗水这才后知后觉冒了出来。 他还没满二十岁,年纪上还是一个毛头小子,那点心如止水只能勉强在同龄人面前装装样子。 腿还软着,身后门突然动了动。 倚在木门上的何楚卿吓了一跳,赶忙着扶门摆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姿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把攥着钱的手藏进口袋里。 紧随他其后从门内出来的正是舞女小姐,雪丽。 雪丽似乎没想到他就在门外,先吃了一惊,赶忙着想上去扶他:“是不是喝了太多酒,这会儿有点难受?” 何楚卿抬手把她挡开了:“几口酒,能有什么事。你出来干什么?” “有点担心你。” 他是一年多以前到玛港的,满打满算也没跟这位舞女小姐认识多久。 只是初入里斯本这幢富丽堂皇的大楼的时候,初出茅庐的雪丽待人接客手都还生。她一眼叨中了同样怯生生的何楚卿,迎过去接待他。 两个人无形中有点惺惺相惜的情谊就由此开端。 雪丽算是看着他在这块地方一点一点积攒名气的。何楚卿最记得的就是落魄时候别人递过来的好处,因此,每逢过节也总送给她一些小礼物,雪丽也就又对他更好。 此来彼往,何楚卿再油盐不进,也还算给她一个薄面。 听了她气短的一句关心,他没说话。 雪丽犹疑了一会儿,又小声劝道:“下次...还是别这样了吧。这也太悬了。最起码...省下一点,你成天都挥霍的这么起劲,万一哪一天真就...” 她越说,何楚卿的脸色越臭。 在跟何楚卿的交往中,不戳破他表面花好稻好的一层光鲜,是一条基本法则。 于是雪丽就此打住,不敢说话了。 “说完了?”何楚卿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眉头还是搅在一起,“说完就回去吧。我去上厕所,别跟着我了。” 言毕,他脚下就像踩着一团棉花似的,飘飘忽忽的走了。 上桌前喝了几口洋酒,他倒是没醉。 只是赌桌前坐了太久没吃东西,再加上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让他产生了点生理上的恶心。 面上跟着一帮酒肉朋友,把自己吹成什么样都心安理得,对着自己可说不了谎。 从上次大赢特赢了一把之后,他大手大脚地这儿花一点,那儿花一点,但凡是个热闹都要凑上一凑。 本来想学着做生意,就连同着在一个师父门下学点汉语的所谓师兄,一起稀里糊涂地走了好几趟货物。 明知不得章法,他还偏不信这个邪,一趟又一趟,不知道白瞎了多少钱。 每次手头一紧,他就来赌场豪赌。 他的赌运更邪门,轮到小钱,偶尔能输上一次。但凡是一掷千金的场子,他从来没有下错过一次。 也就因此,他既不是公子,也没有太正经的工作,还能在一干年轻人里混的风生水起。 为了簇拥他,他们还给他起了个“小赌王”的称号,一传十十传百,就此风云起来。 这么荒谬的事情,全国上下,恐怕除了玛港也没有别处有了。 在这儿,赌运就是学识、财富、智慧,是拿的上台面的看家本领。 但就算是再邪门的运气,抓不到手,也没有人敢有十足十的底气押注自己稳赢。 再有下次,他可能连铺盖都来不及卷,就地滚出玛港了。 可恶习难改。这东西跟大烟没什么两样,尝到一点好处,就再也覆水难收。 雪丽说的对,也就是因为对,就说明何楚卿是错的。 所以他不听。 终于挨到了卫生间,何楚卿再也矜持不住了,推门进隔间就呕了个天昏地暗。 跌跌撞撞出来漱了口,脚下还没站稳,这熊玩意就不忘凑到镜前,上上下下地恨不得捧着自己的脸欣赏了一遍。 镜子里的人五官周正又灵气,那张略微圆润的脸似乎稚气未脱,已经形成一幅标准美男子的雏形。 可惜他还是个孩子,却从头到脚用金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人工的纨绔。 红褐色名牌西装、定制皮鞋、瑞士全金手表...只打了一只耳洞,挂了个看似不太起眼却金光闪闪的嵌钻小耳钉。 简直拿自己当个人形妆奁盒。 他连头发丝都不放过,随意抓了两下。 虽然刨花水定的形状散了一大半,但他仍颇为自恋地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帅气,当然,也可能是刚赢了钱过于容光焕发的缘故。 美完这一趟,他身后的尾巴刚要翘上天,就听卫生间门一开,又进来一个人。 来者是一个男人,个头简直傲视群伦。 何楚卿从镜子里刚瞥到一个影子,就二话不说地撩了一把水,装作正在洗脸,为的是稀里糊涂地把脸遮上。 可显然后进来的这一位先生根本连眼风也不给他一个。 透过手指缝,只见人家大步流星地走进隔间,当啷一声扣上了门。 何楚卿恍若虚脱一场,再度露出那张湿漉漉的脸来。 这一回,他再没花孔雀似的孤芳自赏,而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用他那金贵的西装袖子揩了揩脸。 有那么一瞬间,何楚卿似乎是失魂落魄地神飞天外。他和一个神志失常了的人没什么两样,只顾着立在原地,状若迷恋,感受那人衣衫带起的一点小风。 要极度的艰难,才能把自己拉回现实世界。 在这种场合里...他到底胡乱地眷恋着什么,不太好细想。 纵然里斯本有心想把这地方用金子篆刻,卫生间里能着手的地方也未免太有限了。 就这么一亩三分地里,那边很快传来了细微的宽衣解带的声音。 闻此,何楚卿的脸连点缓冲都没有,比一笔油彩画到面上还要鲜艳,从脖子红到了脑瓜顶。 此刻他终于顿悟似的知道要脸,逃也似的摔门就跑。 包厢里原本正聊得热火朝天。 何楚卿闪身进来,就见即便他本人没参与这一场赌,他的椅子也还是老老实实空在那,没人敢坐。 “哎,焉裁。”几个人见他回来,用下巴点了点屋子角落,“有人找。” 何楚卿望过去,只见本来就不起眼的屋角处立着个半大的孩子,约莫有十五六,穿着和整个里斯本格格不入。 那一身的灰旧破布长褂子,像是郊区罕见的小山村里偷摸着进来的。 他的心绪一路之间已经平复了下来,只瞥了那不堪入目的孩子一眼,大马金刀地落下尊臀,顺口道:“刚说什么呢?” 立刻有人会意,心照不宣地接:“说那个刚来玛港的军官,叫什么来的?顾还亭?” 自此,大家都约定俗成似的,一起把角落里那个孩子略过了。 小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咬着嘴唇低头不吭声,彻底成了局外人。 “说他在大陆的‘功绩’。好不容易等到了他们司令,一路以来,也零零碎碎地立了不少功,他这名字也算口口相传了,谁成想被民众党收拾过这一番,军队直接散伙了。一个大将军,竟然也成天在玛港醉生梦死了。” 此话一出,自有人捧哏:“可见这个军队严苛到什么程度,好不容易一得空,总得花天酒地浪荡一场吧?” 独独何楚卿没笑,反而正儿八经的发问:“散伙?就算是打了败仗,又怎么至于直接散伙呢?” 在这包厢的一伙人里,平均年龄也就二十多岁,个个都是自命不凡的角色。 一听他问,便觉得自己总算能在别的方面技高何楚卿一头了,忙不迭地给他解答之前,先不由显摆了一下:“焉裁,你要知道,这一场仗可跟别的不一样。” 何楚卿寓意不明地扫了他一眼,像是懒得跟他计较那点小心思。 “中原大战可是是三党争锋的决战。先前的乱世里,各个派系缺的是好手。但等到太平日子一到,这些个名门的后人,又立了大功,就成了上面的眼中钉了。听说顾家本来就是颇具影响力的大家。” “不是吧。”另一个挑事儿似的质疑,“不还有风声说杨德晖司令给他留了个高位以待他回来的吗?” 为着这点见解,人人都想插一句话,凑拼图似的你一句我一句,给何楚卿零零散散地拼出了一个鸡蛋壳一样单薄的认识。 室内很快叽叽喳喳起来,宛如一口沸腾的热锅。 何楚卿静默在一边,充耳不闻。唯有一双手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把他维持出来的平静敲了个稀碎。 印象之中的顾还亭,本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 也正因为此,说话办事就更显得杀伐果决。惹得军中一干人等是又敬又怕,举众投票认为他只一站就足以欺霜赛雪。 何楚卿从来没见过他那样节制的人。 通常情况下,他办完一天军务回到房里,还要翻上好大一会儿书。 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落魄、懊恼,岂敢醉生梦死呢? 只这么肖想了一下,他的思绪就收不回来了。 在他将近二十年的孤独生命轨迹里,有太多人匆匆掠过,连影子也没能留下。 而他自己,既没有长辈引领,又没有念过几本书。 他也知道四六不懂登不上大雅之堂,索性先声夺人,把众生瞧不起一遍再说。 只有一个人,得抛出于这个“众生”的行列。 虽然他跟顾还亭前前后后只相处了三个月,顾还亭又是那么难以近人情的角色。 但唯独他,是让何楚卿在镜子里瞥见衣角就能辨认出来的人。 叫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并为此而羞愧的人就是顾还亭。 每每相处的时候,顾还亭教他识字念书的态度是那么平和,一星半点的骄矜也寻不到。 谦恭的都快让何楚卿觉得,师长其实是羞于在别人面前显山露水的。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何楚卿见到了一个真实又质朴的顾还亭。 他再也不是别人嘴里的顾师长。 这种感觉十足微妙。 甚至于,让他第一次有自己也能真正的伟大起来的错觉。 接下来的事,何楚卿就不太想回忆起来了。 毕竟太难看了—— 等他言之凿凿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拨过千山万水,理所应当的贴在了当年的西北军顾师长的身上之后。 他当了逃兵。 想到此处,他像是猛然惊醒了一般,浑身一抖。 赌桌上的人依旧唾沫星子成河。 一会吹嘘要打这个,一会儿愤愤不平地要杀那个。 一帮从来没有目睹过战场的边角的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这么慷慨激昂地聚众指点江山吧。 此刻,雪丽面带忧色地俯下身来,对他耳语:“你怎么了?” 他没怎么。 就是有一种危险的冲动,在他心口盘踞不去。 倘若他对顾还亭的深情厚谊全都是一厢情愿,倒也可以就此作罢。 一辈子那么长,谁还没在自己的肖想里自以为对不起过别人? 时间一过,仔细想想。他一个人罢了,当不当逃兵能碍着他的将领什么事? 但他的将领非旁人可比。 他不是正当渠道入伍的。 在被顾还亭捡进军营里之前,他在破败的西安城里以小偷小摸为生。 非但如此。 而后,为了哄他放下莫须有的戒备心,顾还亭更是费尽了心思。 恐怕他日后有个儿子,大概都不会比对何楚卿更好了。 加入西北军的编制之前,对顾还亭信誓旦旦的是他。 当日顾师长脸上的笑意,他发誓要此生铭记。 一腔热血登时灰飞烟灭的也是他。 从那以后,他连在脑子里都拐着弯的规避着顾还亭。 “没什么。”何楚卿的嗓子有点发哑。 即便再怎么躲闪,也没办法否认。 他就是一个白眼狼。 第2章 梦回西北 三年前。 何楚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正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揉揉眼睛,隐约可见这个地方的轮廓——身下一张床、靠墙一张方桌、桌旁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他松下一口气,不过这口气很快又因为窗外晃过的灯光而提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隐约能听到士兵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又渐去,灯光也就随着不见了。 看来这一定是巡夜的。 何楚卿一个翻身,正要起来,却硬生生被浑身上下的疼扯的差点没摔回床上去。他这才回忆起来那场比试,以及不苟言笑的军官脸上阴云莫测的神情。 何楚卿强撑着摸到门边,尝试着推了下门——竟然没锁,旋即他便偏着头向外看去。 院落里一片清浅的白雪还没来得及扫,远处走廊的巡逻士兵带着的电灯一晃而过。顾还亭对他没有过多设防,这或许是给他的机会?又或者料定了他逃不出去。 这一切都怪他太自以为是。 又几个月前,在西北军还没入驻西京时,这座破破烂烂的小城镇正惶惶不安地等待着隆冬降临。 城内是两年饥荒后的余腥残秽,城外是碌碌饥肠啃人骨充饥的土匪帮子。以至于西北军赶到的时候,城内的人都以为看见了布衣的神兵天降。 他们带来了军粮和驻兵,又将西京缝缝补补,就此在城内安顿了下来。 没过多久,西京城的百姓就发现,在西北军一群操着满口方言的膀大腰圆汉子里,有个衣冠楚楚的长官,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身形又高瘦又挺拔,能把普通话念得字腔正圆,还会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 何楚卿原本对这个小破城没什么兴趣,只当自己走错了路。 谁料进城那天,他远远地瞧见了个威风凛凛的长官站在寒碜的木台子上颁布最新的法令。 他站在烈日下,底下西京城内一干妇女姑娘们仰头瞅他。 瞅他一张脸拢在阳光里,英俊的那么恰到好处,瞅他宽肩阔胸,把破布似的军装穿出了风流。 何楚卿也从闲言碎语中知道了这位军官的名字——顾还亭。 乱世之中,年份难数,顾还亭这一年是23岁。 他在西北军中任职师长,不是因为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而是因为他前年骤然死在战场上的爹是师长。 他爹顾琛是个角色,死却死在紧要关头。他身后是一堆怒气勃勃的部下,还剩一个断了主心骨的顾家。顾还亭因此临危受命,千里迢迢从英国休学归来,赶鸭子上架坐上了团长的位置。 接下来几场大仗,他都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赢了。到此,9师师长这个位置就已经不能再给旁人了。 顾还亭师长之所以是师长,不是因为自己的本事,就如同他站在冬日太阳下受人瞻仰,也不是因为这法令是他始创的。 杨德晖司令拿他这张脸当招牌,无非是为说服全城妇女姑娘去遵守这条“杜绝缠足”令。 顾还亭才刚入仕,他雄心壮志里藏着一点悲天悯人的胸怀。别看他不苟言笑,又长了一张凶气腾腾的脸,不论叫他做什么,只要是对人民好的事,他甘之如饴。 西京城百废待兴,已经略有了形状,顾还亭这天正走在街头,却被人叫住了。 迎面这就迎来了刘大娘和她精心打扮出来的姑娘,大娘喜上眉梢地朝他招手:“哎师长,忙呢?” 顾师长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大娘又说:“你看看,可真是那么回事,解了脚,我这丫头走的是更好看了呢。”随手一推自己女儿,“来,给师长走一个!” 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刚解放的双脚平地都走不稳,带着半红的脸蛋儿,当着这么多人扭的是一个摇摇欲坠。 “怎么样?”刘大娘很满意,扬着眉毛问师长,“是不是跟那大城市的女人似的?” 顾还亭露出一点笑意,张嘴准备妙口生花地夸一番。 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空荡荡地,不知到底发自哪张嘴。 围观人群先是静默了半秒,随后抛砖引玉一般,爆发出哄堂大笑。 刘大妈在笑声里众星拱月,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脸红了一片,破口大骂卡在嗓子里半上不下。 小姑娘更急。她全神贯注于脚下这几步路,不知人家在笑什么。脑袋一慌张,平衡就保持不住,七扭八拐走出了一个秧歌效果,最后一脚落定...还没完,横空劈出一声惨叫——原来落在一个脏兮兮的叫花子身上。 这出喜剧引得周边人不要钱地叽里咕噜乱笑。 小女孩一个激灵,跳开了。 顾还亭隔着好几米,只能看见地上趴着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双小手却像羊脂玉一样,一看就知道年龄不大。 这么硬生生一脚踩到手上去,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儿? 顾还亭两步三步走了上去,拨开人群蹲了下来。 他没顾得上干净埋汰,抓起两只叠在一起的小手,想拨开看看伤到什么程度,那小孩却死活也不肯打开捂在上面的那双手。 顾还亭索性一手撑地,把半个孩子拢在自己臂弯下面,俯身贴近了那颗乱蓬蓬的小脑袋,说:“别怕,给我看看你的手。” 藏在乱发下那双眼珠终于动了动,抬了起来,在衣服、头发、胳膊垒出的缝隙里,看了顾还亭半晌。恰巧顾还亭抬眼,对上了一瞬,孩子的眼睛又逃开了。 这一眼,给顾还亭的印象极深。因为他那双眼睛,未免有点太灵动了。 不是孩子的那种清澈,而是给人一种狡猾的感觉。只看眼睛,实在不是很讨喜。 孩子复又低下头去,使劲摇了摇头,甚至还有点厌恶似的,说:“走开,我没事,不用你看。” 顾还亭不被他这态度所刺伤,仔细一想,靠乞讨活到这么大的孩子,哪里还敢随便地去轻信什么人了? 但那小孩虽然这么说着,他手心里这一块凉凉的玉石,倒是一点也没有缩回去的架势,好像也在贪恋他手掌的温度。 顾师长在所有历经的战争中,没能学到什么人世的残酷与凉薄,倒是把心肠越练越软。 他想了想,还是不能就这么走了。 小孩子没哭没闹,伤势应该严重不了。于是,他掏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有点窘迫地只凑了不到一块钱,塞到他手心里。 他手掌抽出来,小孩又略略抬起点头,攥紧了手心。 眼里一片有些褪色的墨绿逐渐抽离,小孩闻到了布料干干净净的气味,又往高处看了看。 他看见顾师长白净的脖颈上有利落的筋骨痕迹,抬起身子那瞬间,又瞧见他里衬里不知哪儿挂着一颗墨色的小玉珠子,用了一根黑线,有点灵跃地蹦蹦跳跳,像有意勾着他似的。 何楚卿鬼使神差地把手递了出去,任由着那军官扶他起来。 不过转身之间,那墨玉的小珠子就已经落在了自己手心里。 这小叫花就是何楚卿。 只这一眼,他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一定要得到顾师长的赏识。 何楚卿还不到16岁,小小的人,胆子却恨不得天地之大也盛不下。 那天初见后,他很快在西京城内的面厂当了童工。 面厂固定时候给军营送货。何楚卿坐着小卡车,没受多少盘问,很快进了军营大门。 眼前景色随着行车骤变,砖石墙壁泛着死灰色,像进了深不见底的盘丝洞。他心里一紧,手攥紧了车把手。 他一路飘零,小偷小摸是常态,身手比同龄人灵巧得多。 搬了最后一趟面袋子,他闪身钻进了弯弯绕绕的营地深处,一面躲着巡逻兵,一面为怎么去寻顾还亭发愁。 而后,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个穿着军装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孩时常跟在顾还亭身边,就是这个人让何楚卿觉得自己也能胜任顾师长身边的职位的。 何楚卿索性猫着腰,一路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身后。 军营既然是师部,又是西北军自己建造的,规模自然不小。除此之外,砖石的甬路和长廊,交错纵横,足以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迷失其中。 最后,他跟着的人在一座房屋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屋子大多都是砖石一层层垒砌的,但面前这个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比库房还不如。 远远的看着,倒是感觉怪渗人的。何楚卿倒是半点犹豫都没有,一晃就不见人了,门洞子里黑黢黢的,像是一口就把他吃了个干净。 原来阴影之下是一堵墙,一左一右是分叉的两个廊道。他听着,空气中似乎有隐隐的絮语声。 何楚卿不由地放缓了呼吸声,提防着自己身上一切可能发出的声响,慢慢地顺着说话声凑去。 “...两军交战在即,你们许团长这么不要命地派人来找我,是生怕不露马脚?” 何楚卿还没听出来何意,身体像是先反应过来,慢慢僵住了。 “...你好歹是豫军的人,抓到难免用刑,还请多体谅了。” 说话的人声线清冽干脆,口吻说一不二,说是体谅,但这语气却根本没给人第二条路选。 顾还亭。 这一定是顾还亭! 何楚卿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个监狱,室内的谈话也根本不是他能听得了的! 顾还亭叛变了!他在和豫军的人交谈! 豫军,豫军是个什么东西? 何楚卿不知道,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当务之急,是要先悄无声息的溜出去。 他正在左右两难的节骨眼,门口却忽地走近一个人。 何楚卿瞬间就把他认了出来——是祈兴,他在面厂做工时候的朋友。这次来送货,他们是同坐一辆车来的。 这小孩比他还要小两岁,竟然一直跟着他走到这? 他是来找他的吗? 来不及细想,他们两个人要是被室内的人发现,这两条命也就是两枪的事。 何楚卿一下捂住他的嘴巴,两双惊恐的大眼睛面面相觑。 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还没瞪出个所以然来,那边谈话声却没了,脚步声渐行渐近来。 军用的皮鞋底子,踩在水泥地上,像是每一步都不轻不重地敲打在他们心口。 然后脚步声又毫无预兆地停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口气吐出来,还没吐到底,就听那人又道:“轮到你们了。” 这声音离得很近,很容易分辨出,是出自一个年轻男性。 两个人僵在原地,有点不太敢理解这话里的意思。 “露面不要带枪械,我的手很快,不想滥杀无辜。”那个人又说。 祈兴盯着何楚卿。 何楚卿心下一横,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串什么东西,而后举起双手,用一只手指勾住那什物,缓缓从阴影里露了面。 祈兴学着他的动作,也缓步走出来。 这里果然是一个监狱。纵深大概百米,两侧各有一排囚笼,灯光昏黄,空气中隐约飘着的其实是潮湿的干草味儿。 面前一个精壮瘦高的男人,穿着妥帖的军装,果真是顾还亭。 何楚卿虽尚未成年,个头比起成年男人来其实相差不多,但这个人却快要足足比他高出一头来。 灯下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看见他高挺起的鼻梁,英气已经逼人。 祈兴一时看呆了。 男人压根没拿枪,那枪老老实实地挂在腰间,似乎早知道躲藏的这俩人不成什么气候。 “薛麟述。”年轻男人说,身后小跑来一个身影灵活的兵,板正的立在他身边,他接着道:“看看是不是你村口的朋友找你来捉迷藏?” 何楚卿就是跟着这位薛麟述摸进来的,薛麟述被他顶头上司说的脸发红。 “师长...”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太急了,竟然没觉察有人一路跟着。” 这话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两样。 “顾师长。”何楚卿突然道:“我...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归还你一件东西。” 他张嘴还有点发抖,越说越定心。 祈兴自从认识何楚卿,在面厂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也就因此,他一发现何楚卿消失了,就赶忙着追了上来,连小卡车开走了也顾不得。 只要跟着他的朋友,似乎被困在军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再说,这句顾师长让他也定下了心。他几乎一下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顾师长静静的看了他手中那物件一会,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你们两个毛孩子,出入师部,倒是和家一般。” 何楚卿很快接话道:“我们是面厂的工人,本想借着这次入军营,把您的东西归还,打扰您,不是我们想的。” 他看似对话自如,其实渗出的汗水早已把手中攥着的一颗吊坠的绳带给浸透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想维持着最起码的自尊。 他不禁懊恼起来——非要来这地方不可干什么呢? “你说的是真是假都无所谓。”顾师长掏出钥匙,开了离得最近的一个监狱门,“我现在实在是很忙,委屈你们在此地待上几天,等事情办完,我会放你们走的。” 祈兴探究的目光跟着何楚卿,他没有主意,不过眼下除了这条路,他们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何楚卿罕见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吧。” 他话是这么说,但祈兴却从这一眼觉出一点不寻常的意思来。他眼睛死死盯着楚卿,生怕被他落下一点。 何楚卿迈开步子。 明明这方向看似是向前,实则掉头就跑!动作之快,即便是在他身侧的祈兴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到底是不如何楚卿,他才要迈步子,却听一声枪响—— 一侧头顾师长手中已然攥了一把小巧的手枪。 他方才手中根本什么都没有!他拔枪的动作有多快?转瞬间形容也不为过。再去看楚卿—— 他的动作也极快,相比起刚要动作起来的祈兴而言,更是快了不知多少倍。 他其实已经跑到了门口。 幸好,这一枪并不是冲着他,子弹几乎从何楚卿眼前飞过,结实地嵌进了墙里。 这反而比打中他更能说明顾师长枪法之精准。 何楚卿瞬间腿就软了,他眼中惊惧交加地回头望向顾师长。 那人正立在监牢门口,枪口一指,像是在恭迎他回家:“请吧。” 第3章 献媚 俩人在这鬼地方一待就是大半个下午。虽然外面是数九寒冬,好在这室内却并没有到酷冷难耐的地步。 时间显得分外漫长,顾还亭走之前可是叫他们在这待上几天。何楚卿只知道,虽然没到冷的要死的地步,但仍要不了几天,他们就完全可以被冻成人干。 毫无征兆地,监狱大门一拉,一股寒意顺着光线爬了进来。 走进来的仍是白天那位顾师长,以及他身边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兵。 男人的样貌到这一刻才让人完全看清了。他笔锋般的浓眉下是一双不苟言笑的深邃的眼睛,眉眼紧蹙,不论什么表情都泛着一点冷意,高耸的鼻梁下,是一张不薄也显得板正的唇。 他相貌浓墨重彩,英俊是毋庸置疑的,除此之外可塑性倒是非常的强。在他的多种强有力的利民政策的推行下,他在何楚卿心里原本是一副周正的模样,但现如今看来,却总觉凶戾。 何楚卿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敢招惹这等人物。 顾还亭的视线在两个人中间打了个转,倒没说话,扭头给了他身边这小士兵一个眼色。 小士兵立马狗腿地走上前来,转向他们的瞬间就板起了脸:“都叫什么名字!哪方人士?” 薛麟述一席话连祈兴也没威胁到,他话音刚落,祈兴便急促地张嘴叫道:“长官!我知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求您把我留下,我想成为您的士兵!” 这明显是对顾还亭说的。 而且,还是何楚卿教给他的。 他拿祈兴当个苗头,刺刺顾还亭的态度。顾还亭不同的态度,取决于他下一步该说什么样的话来应对。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顾还亭大概率不会把他一枪毙了,算这小子运气好。 何楚卿急于知道顾还亭的反应。他瑟缩的目光看了一圈,而后才试探地抬起眼。没成想,顾还亭压根没留意祈兴,反而正直直地看着他。 何楚卿呼吸一促,又顺从地敛下视线。 这一句剖白显然惊到了薛麟述。他大概也为这儿戏似的审讯做了不少准备,横竖愣是没料到有这么一句。薛麟述求助似的看向顾师长。 顾还亭竟然没多犹豫:“好啊。” 何楚卿目瞪口呆地看着监狱门在他面前开了又关,他瞟到顾还亭腰间的手枪,愣是动都不敢动一下。祈兴倒还怪重义气,他跟着薛麟述离去,还不忘几步一回头,留恋的不行,眼睛恨不得粘他身上以表情深义重。 可惜,他们的友谊没命重要。 何楚卿登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 何楚卿不禁吐露:“师长,那我...” 其实对于未来去向,他还没有主意。何楚卿虽然也不是多重情义的人,但顾还亭背叛者的身份让他生出几分忌惮,因此要不要继续向顾还亭这个大腿用力,他还没下定决心。 “怎么,你也想当兵?”顾还亭刺一样看向他。 何楚卿自觉这话其实不是在问他。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就说:“可惜,你倒是在我这没有选择余地。” 什么意思? 何楚卿心下顿觉不妙,这时,薛麟述已经去而复返,身后更跟着一个人。 好,一对三,难度倍增。 待到更走近一些,他才看出,这最后来这个人虽然穿着军装,却是个瘸子。而且,虽然身宽体壮、虎背熊腰,但身上一股油烟味,倒是像个伙夫。 顾师长几句话一过,意思了然——让他一个小孩和这瘸腿伙夫对打。 何楚卿不明其意,仍是硬着头皮和这伙夫对上了。 这么一对比,这位老哥和他身高相仿,但身形几乎是他的两倍。 老伙夫话不多,越攻越勇,何楚卿步步后退。正当他庆幸又躲过了一击,徐熊刚落地站稳,另一只手就抄着拐杖朝他重重地拍过来! 何楚卿双脚还没着地,就被拍了出去。 何楚卿胳膊撑地,虽然缓冲了一下,但仍划出去半米。霎时间,手臂酸痛难忍。 那老伙夫就此打住,悠哉问:“怎么样啊,小兄弟,还能继续不?” 何楚卿强撑着把自己支起来,依着铁栏杆,粗声喘着气,一副难以为继的样子。他不必抬头,就知道顾还亭一定又在用那种锋利的眼神看他。 “算了,师长。”伙夫徐熊走近了些,伸手想去拍何楚卿的肩膀,趁着这空档,何楚卿登时暴起,一拳打向了徐熊的腹部。 打完就跑,何楚卿也不留恋,他迅速猫腰一滚,躲到了徐熊身后去。 徐熊被偷袭,这一下虽然不算重,但也打的他直反胃。何楚卿似乎非常擅长攻击人的弱点,看得出是打架得出的经验。 徐熊吃了讲武德的亏,嘴里却还哈哈笑着:“小子,就该这样!” 何楚卿可从来没把这场比试看成小打小闹,他面色凝重,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旋即抡起拳头又冲了过去。 他又不是傻,怎么可能跟徐熊硬碰硬。他知道,自己唯一能比过徐熊的地方就是反应速度。 因此,到了近前,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猛地下铲! 何楚卿心说,正经的兵铲不动难不成这瘸子也铲不动? 没成想,他这一脚下去,徐熊确实没站稳,下意识就撑起拐杖。这拐杖被带的飞起,猛地砸到何楚卿脑侧,他几乎是瞬间就被砸懵了,眼冒金星。整个人不知道摔到哪去了,也不知是以什么狼狈姿势摔的,恰巧倒在顾还亭脚下。 反观徐熊,虽然被铲了一脚,反倒摇摇晃晃的站稳了。 此招真是敌没杀多少,先损八百为敬。 顾还亭伸手就要扶,何楚卿倒也算有骨气,头晕眼花地一把甩开了这人的手。 此时此刻,他恨的要命,尤其最恨这个顾还亭师长。顾还亭没再往冷屁股上贴,招徕了薛麟述。何楚卿再要面子,也确实要人搀扶,这小士兵的好意他就暂时接受了,撑着人家的胳膊才得以费劲的站起来。 顾还亭立在他旁边,问徐熊道:“您觉得他怎么样?” “这孩子,功底啊,是半点没有的。这蹿上蹿下的打法,倒是有点像街头混混打团架。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实力。”徐熊回答。 顾还亭点了点头:“差不多是真实实力,作为没有功底的人,他的反应速度已经到了极限。相信如果地形更复杂,会对他这样的打法更有利。” 说罢,他看了眼何楚卿。 何楚卿有意什么话都不说,神色怏怏地盯着地出神。顾还亭看着他把自己折腾的一身伤,倒是觉得有点好笑。心眼再多,说白了还是少年心性罢。 不过,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何楚卿趁着他没留意,飞快地伸手去抓顾师长腰间的枪。 是的,他从一开始进攻的目标就不再是徐熊,而是顾还亭的枪。 他有信心,这么近的距离,不论是谁,他都会成功抢到这把枪,然后占据这个场面的话语权。 可惜,这把枪确实是抢到了,但顾还亭几乎在同时就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顾师长一把把人带向自己,将他整个胳膊别向脑后。何楚卿被拽懵了,他想不出怎么会有人动作快到这种地步。胳膊一疼,他就下意识松了手,那把精致的手枪狠狠地掉了下去。 但他无暇顾及,因为顾还亭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眸近在咫尺,只消一眼便叫他如坠冰窖。 完了。他想,这下是真完了。下一刻,他就被捏了一把脖颈,失去了意识。 回忆到此结束。 他一时兴起招惹了这位顾还亭师长,活该困在军营动弹不得的局面。 脑袋里稀里糊涂地转着,这一觉何楚卿睡得很熟。一来,是因为白天的奇遇确实把他折腾的够呛;二来,这么密不透风的屋子和软乎的床榻,他也是好久没睡过了。 他睡觉很轻,再次睁眼时天还没亮,但外面的灯火已经宛如游龙一般此起彼伏映在白墙上,整齐又轻巧的踏步像蛇虫惊蛰。紧接着,远处号角声蔓延至此,更激起一阵喧嚣。 何楚卿被惊醒,猫腰爬起到窗边,打开一点缝隙窥探。 只见大批大批的士兵排着纵队,匆忙从廊道路过。 其中有个人匆匆挤过几路兵,挤着眉毛闯进了这方院落。 何楚卿向后闪了闪,换了个视角,继续看下去。 这兵身量瘦高,一瞥而见的面容看起来也是个年轻的兵。 何楚卿第一眼只觉得他来势汹汹,不是个善茬。 来人目的明确,冲着正房站起了军姿,而后便没动过。 正房住的是谁? 冬季的清晨,天色亮的晚,却很快。 没过多久,就泛起了不易觉察的白。 正房那边这才传来一声咯吱地开门声,何楚卿挪着已经站酸了的脚,便看见顾还亭穿着一身墨绿的军装,披着呢子斗篷出门来。 这军官行走之间非常有风度,或许是因为这人念了些书,反而比别的将领在举止上多出一种风骨。他肩宽腿长,看起来有点瘦,但何楚卿亲身经历过,那衣服底下盖住的必然是结实的肌肉。 有那么一刻,何楚卿不自觉地对这个人展现出来的风采怀揣敬仰,下一秒,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清醒清醒。 这真不怪他判断失误,顾还亭的外表实在是很容易欺骗人。 顾还亭先是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站在院落中央的这人,而后兀自地理了理袖口。 何楚卿看出来了,顾还亭并不是不爱理人,反而是在等对方说话。 “报告,师长。”这兵不负众望地说话了,声音清脆:“9师7旅3团郁瞰之,请师长赐教!” 顾还亭看着他,淡淡道:“离晨操开始还有一刻钟。” “报告,时间够了。” 何楚卿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时间够了。 顾还亭两步下了台阶,走到郁瞰之面前。后者一鞠躬:“师长,得罪。” 而后,这兵便倏地出了一拳。 这出拳速度着实是快,何楚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晃了神,只见顾还亭迅速侧身躲开,而后便打向他另一侧肋骨。 郁瞰之躲闪不及,受了这一击。 这一击下手不算轻,郁瞰之借此迅速肘击出去,顾还亭又一侧位,而后膝盖猛地朝着郁瞰之的腹部怼了上去。 郁瞰之又生生接下这一招。这回,他可没办法泰然处之,反而两步甩了出去,伏在地上呕起来。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挨打之后赶晨操,时间确实是够了。 何楚卿虽然没有身临其境,但是他完全知道,郁瞰之的出拳已经算迅猛,反应速度也不会慢,仍能挨了两下,这说明顾还亭只会更快。 早知道顾还亭身手这么好,给他何楚卿十个胆子也不敢去他腰间拔枪。 “进步了。”顾还亭惜字如金:“可惜不够灵活。” 伏在地上的小年轻干呕了两下,正满脸不忿要反驳,一口气又憋了回去。到底抿着嘴爬起来,又立的板板正正听候发落。 “滚吧。”顾还亭话音刚落,郁瞰之巴不得地麻溜滚了。 接着,顾师长一偏头,朝着何楚卿的窗子看了过来。 猛不丁和他一对视,何楚卿一激灵,下意识一松手,窗子便“啪”地合上了。 欲盖弥彰,非常欲盖弥彰。 没出息,太没出息。 见识了顾还亭一系列操作,何楚卿对他的惧意油然而生,他自己都没觉察。他立在窗边,懊恼地攥紧了拳头。 而后,他便迅速挪到门口立正站好。 因为他听见了,顾还亭正朝着他来了。 顾师长推门而入,还不忘贴心地替他关上门,而后大马金刀地凳子上一坐。 何楚卿眼睛滴溜溜地四下转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师长一眼。 “睡得还好?”师长问。 “...嗯。”何楚卿慢吞吞地答。 顾师长看了他一会,两肘撑膝,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是一个探究的姿势:“你...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清楚了么?” 何楚卿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机会:“我凭您调遣,师长。” 顾还亭道:“我调遣你做什么?” 何楚卿愣了一下——他以为让徐熊来试探他的身手是为了用他,怎么竟然不是? 情急之下,何楚卿可怜兮兮地说:“师长...我家里没有别人了,我不知死活地潜入军营,就是为了您。还请您...把我带在身边!” 顾还亭似乎是笑了一下。 第4章 轻视 嗯?怎么?是他演技太拙劣了? 何楚卿这次是带着真犹疑,抬眼看向顾师长。 他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确实带着点笑意,可惜,这笑是冷的。 “没有别人...”顾还亭颇有深意的重复了一遍:“这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恐怕你是误会了。我试探你,无非是怕你身份不干净。现在试探过了,你这点伎俩倒是不太够看的。我说过,你没有选择。不论我是用你...还是不用你,杀你或者是不杀你,你都必须按照我说的来。” 何楚卿这小孩没有别具一格的品性,唯独自尊自傲,是他扎根心底碰不得的底线。 被这么瞧不起,他生生咬住下唇。 何楚卿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立刻又换上可怜巴巴的神情,道:“我当然...全都听您的。只是——”他绵里藏刀,“师长,我不是想跟着西北军,而是您。不论您心里...到底忠于哪方。” 顾还亭眼底凶光一闪,话语之间却带了嘲笑:“怎么我倒是听出了点威胁的意思?” 何楚卿一个小孩子,用叛变这茬威胁师长,当然没用。 笨拙一点无所谓,只要显得他急不可耐,才更能打动顾还亭。 事到如今,不论顾还亭到底心向哪一军,对他而言都没差别。何楚卿已经想好,只要跟准了顾还亭,其他无所谓。 何楚卿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引人怜悯的脸。 他小跑上前,半跪下来,抱住顾还亭的小腿,继续恳求道:“师长,我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就像方才外面找您练武的那个兵一样,我保证不会叫你失望。” 顾还亭似乎没料到他这举动,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旋即,他就调整好状态,声音还是冷的:“给你一个机会?好啊。” 何楚卿听他的口气,却暗道不好。 顾还亭接着说:“跪下来给我把靴子擦净,我就给你一个...替我去死的机会。” 他眼里的鄙夷快把何楚卿杀死。 这军官油盐不进,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瞧得起他过! 何楚卿这回...真是从头到尾认错了人。 顾还亭见他满是错愕,似乎这才对他的表现满意起来。他俯身捏起何楚卿的尖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这就后悔了吗?” 何楚卿瞥见他眼里的凶煞,像见了罗刹。 这人真会杀他!何楚卿心中警铃大作。 他用力推开军官的手,再也装不下去了,连滚带爬地后退着,哐啷贴住了床板。 顾还亭漠不关心,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师长!”何楚卿知道,这很可能是提问的最后机会,他再也不敢肖想受他青眼,只急着道:“你...你放我走,我什么都不会说!” 顾还亭没回头:“我早就说过了,你走不了。” 平日里,即便是挨揍、摸爬滚打中谋生,何楚卿从没受过这等委屈。 他卑微地、细着嗓子道:“那你...能不能留我一命?” 何楚卿猩红的眼眶盯着顾还亭的背影,师长没回头,答非所问道:“我让徐熊当你们的老师。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打过我,说不定能跟我谈上条件。还有,别乱跑,这地方你进的来,但一定走不出去。” 他一走,何楚卿再没了精神头,脑袋重重地垂了下来,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这军营里被困到终老。 那天之后,何楚卿别无选择地成了徐熊的学生,跟着军队一起作息,再没了任何选择权。徐熊门下,除了他,还有一个祈兴。 顾还亭叛变,自己和祈兴都是他招进来的。待到此事暴露,他和祈兴又会怎么样? 何楚卿像受了缓刑,成日心不在焉,麻木地接受着迫不得已的训练。 马步、军姿、基本功。单调循环。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何楚卿晌午边吃饭边闲聊似的道:“好像好久没看见顾师长了,他离开军营了吗?” 顾还亭从那天招惹完他就再也没出现过,房间是空的。 “顾师长?”徐熊正在盛菜,随口就答了:“顾师长带了几个团走了,最近看起来像要有大动作。” 这么快就到这天了吗? 祈兴瞪着大眼,一无所知地扒着饭,插嘴道:“豫军、西北军,还有什么军?” 徐熊嘿嘿乐,端着最后一盘菜落座:“没什么军了,傻小子。咱们现在啊,三派对峙。咱们西北军呢,是在中原最西部,紧邻着的呢,就是这个豫军,在中部;沿海地区一片,是一个大党派,叫自由党。” 祈兴又问:“那流党是什么?” “流党,就是几个势微的党派,总不甘心地背地里蹦跶。咱们三个派别虽然彼此也算不得多好,但面对流党倒是一致对外。” 何楚卿在政治方面半点不通,他又没有点虚心好学的品质,索性眯着不吱声。他只知道前几年举国各地打成一锅粥,而现在这个较为相互制衡的局势,是从挞伐战争之后才形成的。 挞伐战争那几年,何楚卿活的格外艰难,因此记得格外清晰一些。 正说到此处,几声闷着空气的爆破隐约传来,这震动似乎划破了天际。轰鸣来势汹汹,几乎让人有从头传递到脚后跟的错觉。 “什么?放烟花?”祈兴不为所动。 他是打小在西京长大的,几乎没见过什么炮火,但何楚卿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明明是战争打响的征兆,是炸弹,或者是火炮? 西北军9师的驻扎地本来就在边陲,隔着几十里地就是豫军的地盘,从这里能听到炮火也不意外。 但徐熊却大惊,撂下筷子就跑出了房门。何楚卿紧随其后,只见院子里原本热热闹闹吃着饭的士兵全都肃静下来,面色凝重地眺望。 是不是顾还亭叛变了?已经带着几个亲卫团大动干戈了? 有望远镜的拿望远镜,但从何楚卿这里,只能看见天边近乎于无的一点点硝烟。 他回身跑回屋里,拿起灶台上的望远镜递给徐熊。徐熊没来得急夸他,而是两眼一眯看的出神。他口中喃喃道:“不,不应该啊,咱们和豫军明明还算是友军...起码,表面上总是友军吧?” 何楚卿一愣。 如果真是叛逃,顾还亭会在这附近打起来吗? 他突然发现,事情似乎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顾还亭也就是在这晚回来了。因为清晨时刻,何楚卿又再一次被众多脚步声中别有目的地奔着这个院子来的那一个惊醒。 何楚卿摸黑起身,贴在窗边看。 那个士兵,或者又换了一个士兵?他不确定。总而言之,再一次有士兵规矩地站在园中,而且等到了门开。 顾还亭立在门口,从脚后跟到头发丝,一切如故。 “报告!9师7旅3团郁瞰之!”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顾还亭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是被凛冽的风卷到他耳边的,何楚卿这才发现,原来昨夜已经下过了一场小雪。 “报告师长!”郁瞰之虽然礼数周全,但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总有股傲气,就好像如果他面对的不是顾还亭,他是绝不会顺从的,“此次深入杜兴山接应许参谋长,命悬一线。但我与3团的弟兄几次与豫军交手,虽然没有正面接触,却受益匪浅。望师长赐教!” “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不如就说说,受益在何处?” “个人的能力,功底虽说在平时,但战争时候往往爆发出些意想不到的潜力,足矣令人茅塞顿开。” 他这话听起来有点咬文嚼字之嫌,何楚卿把嘴一撇——瞧不上。 顾还亭倒是笑了,他这笑是诚心实意的:“你是说,你觉得在战场上学到了东西,这不错。看得出,跟着你们团长,书也是没少读的。那就来试试吧。” 郁瞰之再一次迅速出手,这次在顾还亭的攻势下,他踉踉跄跄躲过两招,却仍是硬生生挨了几拳,以跌坐在地结束一场比试。 何楚卿旁观者清,看得出顾还亭此次有意多动脚下功夫,试探的就是他下肢的灵活程度,而偏偏的,几天罢了,郁瞰之的腿上功夫确实有长进,但离顾还亭,到底还差得远。 郁瞰之知道调动腿部来闪躲,但他是有意识的。如果不是顾还亭有意放松上肢的进攻,他此次会和上次败的一样惨。 虽然同样是被打翻在地,但郁瞰之却没像上次一样气馁,反而喜笑颜开地道:“师长,怎样,我话不假!您上次提到的缺陷,我确实有所改正!而且此次交手豫军,我发现他们的兵,其实也不过如此。” 顾还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眼中晦暗不明地映着天光,却忽而从腰间掏出手枪飞速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郁瞰之。 郁瞰之懵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口中局促道:“师长,你这是——” “战场之中的胜负,不由任意两人的比试所决定。如果我是豫军,我就选择这样的方式——懂了吗?”顾还亭退了枪膛,顺手把枪甩给了他。 这意思不言而喻。 郁瞰之将这手枪看了一圈,欣喜之情难以言表:“谢师长!” 这一日何楚卿和祈兴上午没上课,徐熊在厨房里忙的不亦乐乎,全师的伙夫都上阵,说是有个姓许的参谋长班师回朝,为了迎接这人,顾师长特意吩咐做些好菜,还特许一人一杯凤香酒。 何楚卿和祈兴在院子里扎马步,临近中午,各排带兵都要路过此处前往餐厅,何楚卿好面子,撑得直冒汗也没偷懒一下,倒是祈兴,早歪歪扭扭不知摆的什么姿势了。 何楚卿的形象现在在祈兴这里高高在上,他快拿何楚卿当亲哥似的亲热,没话也要跟他找话聊:“卿哥,徐大熊说,等咱再练练,能跟上士兵晨操了,就算入了西北军了!到时候,我们也能穿军装了。” 何楚卿累的脸红脖子粗,没空回他。 “西北军的军装真好看,卿哥,你穿上一准精神。” 知道自己错怪了顾还亭,何楚卿满心欢喜,根本没空理他。他满脑子都是想在顾还亭眼前多表现一番,多现眼,以此来吸引师长的注意力。 徐熊正端着菜出门,看见祈兴自觉辣眼,拨冗给了他一拐杖,骂道:“小犊子!像你卿哥似的!动作摆好点!” 他这一脚直接把祈兴撂倒,祈兴自顾不暇,腿一翘,毫不客气地给了何楚卿一脚,何楚卿本来就扎的腿软,一屁股坐进雪里。 路过的一班士兵见了,哈哈大笑出声。 “全体都有!跑步向前,走!” 何楚卿瘫倒在雪地里,先没暇恼羞成怒,累的要命。他的视角里,这个班的士兵像从他脑袋上走过,领头那个发号施令的还有点眼熟。 对了,是那个郁瞰之。 郁瞰之在这些士兵里,算是出挑的,他长得倒是白净,就是板着一张脸,让人根本不敢惹。 跟个混帮派的似的,还以为自己是顾还亭吗? 人虽然走过去了,叽叽喳喳声犹在,其中夹着一句:“这俩小屁孩哪来的?” 回答没听见,到紧接着传来一阵哄笑。何楚卿知道,是他们俩被当了乐子。 西北军的最低入伍年龄是十七八。这是战争年代,要兵就是为了打仗的,不是送死的,西北军是为西北地区的百姓负责。三派鼎立的局势不过几个月,上一轮地方征兵也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因此再有新人,更何况还是小孩子,是很罕见的事情。 祈兴慌忙地从雪地里爬起来问他:“卿哥,你没摔倒哪吧?徐熊这老瘸子。” 何楚卿现在最烦的就是他。如果不是他长得这么小,单凭自己,他自觉看上去也跟十七八差不离,但一站他身边,自己也就降级成了“小屁孩”。 更何况,还是这厮把自己踹倒的。 他眉头一皱,就要发火:“你能不能——” 剩下的话没说出来,何楚卿突然敏锐地浑身一紧,因为他从背景音中分辨出来了一点属于顾还亭的音色来,接着,他没来得及辨别真假赶忙着翻身爬起来。 马步扎久了,他腿软的差点没起来,一抬头,果真是顾还亭从不远处长廊走来了。他身边人不少,何楚卿当即猜测,其中一个必定是那位许参谋长。 祈兴看着他这一溜烟的动作愣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顾师长这尊大佛早离得没几步远了。 何楚卿弯腰递给祈兴一只手,祈兴正要借力起身,他便故作脚下一滑。这下可好,祈兴复又摔了下去,彻底来不及了。 上完菜的徐熊撑着拐远远看过去,不禁扶额。这俩孩子不送去马戏团表演可真是可惜了。 顾还亭本来没留意,奈何祈兴雪地里打滚实在显眼,他原本路过的脚停留了片刻,伸手把这孩子拉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何楚卿平白感觉被噎了一下。好,又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徐熊恰好赶到,给面前人一一敬礼,什么旅长师长的叫了一片。 旋即,顾还亭搡了一把身旁一位白净的书生,道:“这位就是许奕贞,许参谋长;这位是徐熊,原先是我们21旅的营长,现在因为伤情,任职我师炊事班班长。” 何楚卿惊讶于徐熊原来任职营长之余,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这位许参谋长。这人也算瘦高,跟顾还亭年纪相仿,都很年轻。虽然套在整齐的军装里,何楚卿却偏偏横竖看他是个掉书袋的。 顾还亭又说:“这俩孩子原是西京城内面厂的童工,前些日子出入送货,说想留在营里参军,我见他们都是孤苦人家的孩子,就收下来先给徐班长练练手,日后再分配到各个班里去。” 顾师长说话当然不乏人捧场,何楚卿听的发腻,连带着顾还亭他都只觉烦。 “这俩孩子等会一同进厅里吃,也好热闹些。”顾还亭走前嘱咐道。 第5章 看透 几位高官才在门口一晃,屋内的喧闹顿时戛然而止,全体起立静候。徐熊带着两个小孩紧随其后,挑了门边的位置落座。 战时的经济条件也就那样,所谓餐厅也就是在营地里造了个空荡的大房间,摆上好些个木头桌椅罢了。其中最前列的那个位置,勉强当做主桌。 何楚卿对着破桌椅和拼凑出来的一点宴请的饭菜兴致不高,倒是他一落座就看见了邻桌坐的是郁瞰之。他那把刚得的漂亮的手枪,何楚卿虽然不认识也能从那精致的枪身中看出价值不菲。 这一瞬间,要说完全不心动,那是假的。 直到全体落座,何楚卿才回过神来,把视线从他腰间挪开,一抬眼,却正和另一个兵对视上了。这兵皮肤黝黑,看起来身材健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反而朝着何楚卿笑了一下。 何楚卿不确定这笑的含义,故作害羞,挠了两下后脑勺,也朝着他回了一个笑,一边冲这人多上了个心。 从顾还亭的位置到这里几乎要百米,顾还亭端着酒杯说话,何楚卿只能听个尾音。他才听到顾还亭说他和许奕贞是石景军校的同期毕业生,那黑脸的兵就对离他最近的郁瞰之耳语道:“石景军校就读过的,难怪有两把刷子。” 说是耳语,其实邻近的一圈人都能听一耳朵。 郁瞰之就没打算理,反而隔着一个郁瞰之探出一个尖下巴高颧骨的士兵,有点尖嘴猴腮的,默契地回:“石景军校又怎么样,咱们许参谋长,说难听了那就是叛变了啊。” 何楚卿听到这大概把所有事串联起来了:顾还亭没有叛变,他和豫军联系是为了和他混在豫军内部的盟友,也就是如今的许参谋长,取得联系。 他敏锐地看了一眼祈兴,发现这傻子正死盯着一道荤菜,如果不是口水快流下来了,简直像这菜是宰了他家猪做的似的。 放心了。即便这点信息一听就懂,祈兴也绝不会觉察到。 郁瞰之不满地轻“啧”了一声,尖嘴猴腮的那个就登时熄火道:“别生气啊,我们可没说顾师长,是吧,弘伍?” 那黑脸顿时附和:“你知道,对于顾师长,我们确实佩服。对了——你不是新得了一把手枪吗?拿来咱长长见识呗?” 郁瞰之登时沉下脸:“你怎么知道?” 弘伍一耸肩,向何楚卿方向使了个眼色:“刚那小孩看的眼睛都直了,我成天凑在你旁边都才发觉呢!” 郁瞰之旋即警觉地朝着何楚卿看过来。何楚卿心中暗叫不好,仍是装着后知后觉,顺着跟他对视,露出一副无知的模样。 郁瞰之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多想,禁不住身边人撺掇,宝贝似的把那把枪捧了出来:“这是一支柯尔特,老美制的,一支七发,我得托人多弄点子弹来。” 弘伍接过来,也宝贝似的横竖翻看:“好枪,确实是好枪。你这哪弄来的?” 郁瞰之和他彼此看了一会,弘伍也就哈哈笑过去:“没事,我理解你,不问了,不问了!” 何楚卿走神了这一会,宴会已经到了讲话的最后阶段。 薛麟述一一伺候着几位旅长都闲聊了两句嗑,他早忍不住想吃饭了,但还是顺着最后一点流程道:“顾师长今日纵容大家每人一杯酒,每桌按座位算的,都放手边了啊!” 底下有人哄道:“薛副官,这杯也太小点了,刚出生时候我一天流的马尿都比这多!” 薛麟述饿的口不择言:“那你就喝你的马尿去吧!” 厅内霎时沸反盈天,哄堂大笑。 他刚坐下,就听一位姓谢的旅长道:“顾师长和许参谋这次大获全胜,还劝降了两个营的豫军回来。这消息也瞒的太严了,真是给我们好一个大惊喜。” 谢旅长也快四十了,是顾老军长的旧部,纵使对顾还亭的父亲再忠诚,也拦不住对这么个小年轻爬到他头上颇有微词。 好,这顿饭有的吃了。薛麟述两眼一翻,恨不得涕泗横流趴谢旅长身上求他别说了。 顾还亭倒是坦然:“以季川他们的安危为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司令下了死命令。” 司令的名头一出来,没人再敢吱声了。 再去看许奕贞,缩的鹌鹑似的。薛麟述本来以为许奕贞一来,自己肩头的担子终于能轻些了,没成想,现在还要考虑这担子别把许大参谋长给压死。 “要我说,”这话一出来,薛麟述又是一激灵。张嘴的人姓蒋,是七旅的旅长,这人和顾家没什么关系,自然也算不得顾老先生的旧部,是司令特意挑来给顾师长减缓压力的。他说:“许参谋长已经把自由党和豫军妄图联合剿灭我军的计划公之于众,《凝聚日报》全国大卖,依我看,这正是要挟自由党建立合众政府的大好时机。” 嗯,这一个好,这一个没搞内讧,就是政治敏感。 闻此,顾还亭头也不抬,淡淡地给他驳了回去:“蒋旅长,今天的场合不适合谈论这个。” 顾师长一向六亲不认,蒋旅长被怼了一下,餐桌上恰到好处地尬住了。 薛麟述松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这一筷子该不该夹下去。 这时候,餐厅后部突然爆发一阵喧闹声,有人拍案而起,接着便是一片混乱。主桌上的人都侧头望去,吃了个大惊。 那股笼罩不散的凝滞氛围消散了,薛麟述喜不自胜,狠狠吃了两口饭,还没咽下去,就平白受了顾还亭一个冷眼。 他一抬头,回过神来——不是,谁这么大胆在领导设宴时候干架啊。 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郁瞰之原不是个招摇过市的人。他话不多,身手比入伍一两年的老兵还好,同龄人都有点畏惧他。他也知道树大招风,因此顾还亭送的他这把枪,他从来没想着要炫耀。 但当他一杯凤香烧下肚,一摸自己腰间,空荡荡的枪套让他一个激灵,当即便扯过弘伍的领子狠狠道:“我的枪呢?现在拿出来,我不把你怎么。” 弘伍快吓尿了。郁瞰之要揍他,这事本身的威慑力十分有限,问题是厅前那几尊大佛坐镇,真要打起来军规处置,枪毙他都是有可能的。 他压低了嗓子,恨不得跟哄情人似的哄郁瞰之道:“瞰之,别、别冲动,你尽可以搜我,我、我真没拿你的枪。” 郁瞰之也不客气,当即把他拽起来,从头摸到脚,连裤裆袜子也没放过。 弘伍顾不上丢不丢人的,先看了一圈,发现这点动静在人声鼎沸的饭厅里还不算什么,老总们也还没空留意。 郁瞰之别无所获,紧接着盯住了下一个目标——尖嘴猴腮那位,道:“陈袁伟,出来!” 陈袁伟别别扭扭地起身,撂下筷子,也是一肚子火。但他打不过郁瞰之不说,也确实不敢在诸位师长旅长眼皮子底下造次,还是乖乖凑了过去。 这一趟搜索,郁瞰之又空手而归,他开始感到燥热,不得不不停吞咽口水来缓解不安。 陈袁伟虽然怕他,倒也并不是个消停的主,回座位之前一耸肩,嘟囔道:“自己看管不好,又赖谁去?” 这句话登时点着了郁瞰之的引信。 郁瞰之一个健步上前,死死揪住陈袁伟的领子,两眼快瞪出眼眶:“有种再说一遍。” 弘伍吓得快跪下了:“瞰之你冷静点,袁伟确实没偷你东西。冷静下来,咱一起找找。”眼见着越来越多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他一边生硬地嘿嘿笑,一边冲旁边人作揖,冷汗快把衣服浸透了。 郁瞰之被这几句话劝回了一点理智,他略一想,就将目光投向了新进军营的那个孩子来。 这小孩生了一双水灵的眼睛,白净的一张小脸,已经有了英俊的雏形。喝酒前这小孩露出的一张脸分明是怯生生不敢多言的模样,郁瞰之的怒气他激不起半点,但此刻再一看,那孩子倒是直直盯着他,哪还有丝毫怯意? 郁瞰之一愣,拽着人领子的手也松了下去。 弘伍正要按着他坐下来,这风波就算平息了。郁瞰之却死人似的,硬生生地戳在原地,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是你?” 旋即,就以弘伍这辈子见过的最快的速度蹿了出去。 等他回过神来,郁瞰之已然和别人扭打在了一起。 邻近的两个桌椅被撞开,餐盘零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郁瞰之死死地掐着何楚卿不放手,抡起拳头狠狠冲着何楚卿的脸来了两下,徐熊登时拍案而起,凭他的力气,才刚把郁瞰之拉开,这人又挣脱开,复又朝着何楚卿扑了上去。 徐熊倒是又及时抓住他一只胳膊,但到底没拦住郁瞰之一脚踢在何楚卿身上。 何楚卿结结实实地砸在门框上,倒了下去。 祈兴涕泗横流地上去抱他,嘴里还含着口饭,不清不楚地一声声叫着“卿哥”。何楚卿鼻血直流,试着撑了一下,没起来。祈兴只敢抱着他胳膊,以为他要被打死了。 顾还亭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景象。 郁瞰之打架上了头,在看见顾还亭的那一刻,他才像被浇了盆冷水,三魂六魄重又归了位。 后脚赶来的谢旅长恨的怒发冲冠,一拳结结实实往他脸上砸,大骂:“丢人的东西,我他妈毙了你!”说着就要掏枪,薛麟述用尽力气直摁着他的手。 顾还亭只给了郁瞰之一个眼风,而后快步走到何楚卿身边,拨开去看他的眼睛,松了口气。 看祈兴哭的快噎死,害得他也差点以为何楚卿几乎要死了。 顾还亭头都没抬地吩咐:“叫军医来。”便有离门口最近的士兵一溜烟跑了出去。顾还亭不敢挪动何楚卿半点,只得解下呢子披风给他盖上,复又起身来。 郁瞰之不敢看他,只颤颤道:“师长...我以为...他偷了我的东西...” 谢旅长又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废物!”一个士兵,被十五六的小孩偷了东西,可不就是废物? 其他几位旅长不便参与,神色闪躲地立在一边。 郁瞰之是顾还亭选进西北军的,按理来说,也算顾还亭的备用左膀右臂,这事早已不算秘密。顾师长却从始至终没露什么情绪,甚至连愤怒也没有,到此刻,也就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谁拿算谁的本事。” 实在是显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 军医小跑着进门,顾还亭便又回身去关照何楚卿。 郁瞰之手脚冰冷,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师长的背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作为他偏爱的兵让他失望。 按理说,即便是师长腾不开手,郁瞰之的旅长、团长,都是有资格处理此事,拖到现在仍没人张这个嘴。原因很明显——大家都想看看,顾师长会怎么处置他。 师长新官上任,身边确实很缺得力干将,他的冷漠,大可以演给在座所有人看。 初步诊断结果出来了——何楚卿确实没大碍,可以挪,不用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接受诊治。 顾还亭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扫两眼何楚卿,他那张小脸被揍得鼻青脸肿,恐怕身上也少不了伤痕,眼睛倒还是剔透的。这小孩默不作声,任凭医生摆弄来摆弄去,装的多乖巧似的。 顾师长劝退了想扶人的祈兴,一手揽住肩膀,一手抬起膝窝,二话没说就把何楚卿提了起来。他余光瞥见何楚卿呆了一刻,回头匆促吩咐道:“薛麟述,郁瞰之按军法处分,别扰了大家心情,宴会继续,我送这孩子去医务室,不用挂念。” 何楚卿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地看军医给他上药。顾还亭立在旁侧,也一言不发。军医没见识过这氛围,师长身先士卒亲自送士兵来医治,作为士兵却完全无动于衷,心安理得似的。 他最后挂上点滴,终于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下可好,屋子里就剩下顾还亭和何楚卿面面相觑。何楚卿仍是不看他,也不出声,像在生闷气。 想来,他确实有资格生气——揍他的人是郁瞰之,顾还亭的得力干将;起因是那把柯尔特,顾还亭送的,这点他一定知道。 可就顾还亭的了解而言,郁瞰之纵使有几分傲气,也的确不是个狂妄的能喝了两口酒就抡起拳头挑事的人。 “枪,你拿的?”顾还亭直言不讳,他并非不知晓何楚卿有意避开和他视线相投,却仍恍若未觉。 “没有。”何楚卿垂着眼,一副看透尘世凡俗的模样。 顾师长嘴一勾:“倒是亏了。” 何楚卿千想万想,没想到他对自己平白挨打是这样态度,眼睛一挑,看着这位气定神闲的顾师长,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偷他的枪。” 哪知,顾师长更理直气壮了:“偷?我说了,谁拿算谁的本事,打架同理。” 何楚卿登时一口气憋在胸口,他真不明白这人什么意思。 合着他挨揍了还怪他技不如人? 他瞪眼道:“我前几日刚入伍。” “他不过早你一个月。”顾还亭说。 一个月?一个月怎么?一个月不是差距?更何况,郁瞰之比他起码大三岁! 何楚卿无话可说,他觉得心里倏地窜起一团火,却烧的他越发心平气和、耳清目明。他想,这话可是你说的,凭本事算。 “更何况,”顾还亭又说:“这顿打,你本可以躲过吧。” 第6章 惹事生非 何楚卿算是看明白了。 不论顾还亭是忠臣还是奸佞,跟他都没关系。因为,顾还亭自始至终就没有留意过他。 即便他特意挑衅郁瞰之,想让顾还亭呵斥他的同时,也想博得一点师长的关心。那天雪地里的善意,顾还亭不是施舍给他,而是给任何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何楚卿没忍住:“师长,你能不能看看,我都已经伤成什么样了?你就不能...起码公平一点对我呢?” “所以,你是在向我乞怜吗?”顾还亭冷淡地回。 何楚卿怒道:“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求您高抬贵手,放我离开。我不是个当兵的材料,也不想当兵!” “恐怕你误会了。”顾还亭看着他,“你该不会觉得,我留你在军里,是因为你偷听了我要做的事?” 他眼底又是戏谑一片,何楚卿想保住自尊,没回话,只愤愤地同他相视。 “这可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啊。”顾还亭轻声道。 何楚卿心里又生出了一点被师长更在意一些的妄想,迟疑着问:“...那究竟是为什么不叫我离开?” “不为什么。”顾还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不过是因为我还不想让你这么轻松就离开。你随意摸进军营来,够轻松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啊。 何楚卿不甘示弱地看着他,心一横。 凌晨三点三刻,整个军营溺在雪气霏微中。周遭十几公里寥无人烟,营地索寞地立在中央,但凡起一点风,就山呼海啸般卷起风暴似的雪花。 大半夜的,最冷的时刻,没人想出门。 营中一间砖房门一开一关,摸出一个人影来。不巧,迎面刚好赶来一队巡逻队,他一缩进了墙边,好悬没让人看见。 陈袁伟手里攥着个纸条,心不甘情不愿地又紧了紧领口,顺着长廊摸去。 这纸条不知道谁放他被子里卷着的,上面娟秀地写着一行字。 很明显,这人知道他偷了郁瞰之的枪,还毫不畏惧地让他带着枪来找他,这他妈一准是挑衅。枪确实是他拿的,郁瞰之搜他身的时候,这枪就放在他临近人的枪套里。看不惯郁瞰之的何止他一个,更何况偷枪的责任全让他自己揽去,相当于存枪那人可以白看一场好戏,何乐而不为。 不过,这人肯定不是郁瞰之就是了,郁瞰之让人罚了,今夜得睡在灶房的柴火堆里。 他本来打算,趁着这几天郁瞰之没回屋睡觉,就把这枪在城里倒卖脱手,哪成想还有人出这个头。 陈袁伟边走边糊了一脸雪屑,冻得他手脚僵硬,但他却不敢放开手中那把枪。 监狱这个地方,西北军虽然早早备下,但却很少使用,偶尔城中抓到特务或者流党,会暂时关在这。不过他们营地偏远,一般也不会存心把人关到此处,因此大多数兵对这里并不熟悉。 陈袁伟到了纸条上的目的地,躲进房檐下暖了暖手。他突然发现,虽然这监狱近乎没有门,但里面倒比外面暖和不少,还挡风。 他一边举起枪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向里看去,两侧门廊,左右都空无一人。不论对方要干什么,这里都正是一个绝佳的防御地点。 陈袁伟正宽下心来想进去,脖颈却忽地被人套上一根粗麻绳,然后狠狠地勒住了他。 变故只在一刹那,绳子越来越紧,陈袁伟一边生生地拽住脖颈处的绳子,一边拿起枪来,准备朝后乱打一通,随后他便被人用力地捏了一下肩膀,彻底昏死了过去。 何楚卿单脚踩在这尖嘴猴腮背上,确定他的确晕了过去,第一时间拔走手枪。他把人翻过来,试探了下鼻息——还行,没死,而后三下五除二地把人给绑的结结实实。 这么冷的天,他手上紧张的出了一层薄汗。幸亏他早跟徐熊学了顾还亭那一招怎么把人捏晕,又在祈兴身上活学活用了一通。他怕力道不够,下了死力气,这人肩膀八成是捏青了。 他把这人拖拽到墙内拐角处,免得他冻死,而后宝贝似的捡起枪来,好一顿摩挲。 它枪柄处护板是胡桃木的,枪身是凛冽的银。何楚卿握着这把沉甸甸的枪,他对枪支一无所知,对这把手枪的喜爱却是不容置喙的。 走前,他泄愤似的朝着陈袁伟的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当然,这动作也让何楚卿自己好一顿疼,毕竟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而后才郑重的放下手枪在一旁。 何楚卿做事细致,他趁早学了捆人和把人捏晕,却实在低估了西京冬季的冷。 天刚蒙蒙亮,薛麟述踩着风火轮似的一溜烟蹿到师长房中,彼时师长刚起床穿好衣服,正翻书页。薛副官这横冲直撞地冲进来,他下意识看了眼表:“梦游?” “师长!我、我真不知道楚卿会...我帮他写了张字条,是因为他说他知道怎么找到那把枪!好还他一个名声!”薛麟述上气不接下气道。 顾师长明白了一半:“写了什么?” “‘三时三刻,监狱门口,带着枪来’。”不消师长继续问下去,他又道:“今早六点半,巡逻队在监狱门口发现了陈袁伟,他人好悬没冻死!身边放着一把柯尔特勃朗宁。何楚卿他...他未免太...”薛麟述说不下去了。 顾还亭目光沉下来,手上书一合。薛麟述立刻偃旗息鼓下去,他知道这回顾师长是真动了气。 打从第一眼见到何楚卿起,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就怪让人忌惮。只不过这人长了一张少年俊彦的脸,平日里也和和气气的,总叫薛麟述忘记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薛麟述自认自己好糊弄,也不记仇,纵使是再顽劣的性子,他总认为可以纠正,如今可倒好——差点杀了人,他承认自己眼拙,但顾师长一向细致入微,错看了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非要把人留在军营,一定有对他自己而言必要的理由。 只是这理由到底是什么? “他人在哪儿?” “师长,他在徐班长院子里练军姿。师长!”薛麟述见顾还亭起身,心里反倒一阵担忧:“陈袁伟偷枪导致楚卿昨日被殴打,他一向是这个性子,但下手无度...” “薛副官。”顾还亭道:“你记得军规,知道因为私人恩怨致使战友丧命该当如何。” 薛麟述的动作滞住了,他知道,这确实是要枪毙的死罪。况且,他也不敢担保,何楚卿就是失手所为。 “字条的事,别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 何楚卿和祈兴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练军姿,徐熊是照顾何楚卿的伤势才没让他们扎马步,他们和士兵们一个作息,已经站了有将近一个小时了。 对于昨夜冻了大半个晚上的那人的状况,何楚卿听的几乎是实时播报,因为已经有三个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来这院子告诉他们这事儿——何楚卿的偷盗嫌疑被洗清了。 也许本来就没人相信他一个小孩敢在军营行窃,都是来看笑话的,既然如此,那么陈袁伟的事情,肯定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但何楚卿仍是心绪不宁。 当他看见顾还亭站在廊下时候,并不意外,因为他做这些事,本来就是给顾还亭看的。 他偏要让他好好瞧瞧何楚卿的本事。 但他的心跳却鼓点一般在耳边响了起来。顾还亭离着几十米远,朝他招了下手,他打报告的时候险些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徐班长,顾师长...叫我过去一趟。” 顾还亭坐在廊边充作栏杆的一排长凳上,师长的心思和他身上的军装一样严丝合缝,看不出半点波动。何楚卿有点战战兢兢地靠了过去,并不敢离师长太近。 顾还亭偏头看他,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啊? 何楚卿虽然脑袋里还是一片懵,呼吸却身先士卒地急促起来,这是恼羞成怒的征兆。 他接着才领会了顾还亭的意思——他有意找薛麟述写了纸条,这确实是摆在明面上的“你看好了”的意思。 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和顾还亭心照不宣。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没过他整个人,何楚卿飞快地掐住了这思绪,硬着头皮道:“师长,我没有找您。” 顾还亭丝毫不加遮掩地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大发慈悲道:“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态度,我大可以告诉你...你不隶属于西北军,军规对你毫无作用。”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其实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可以算作口不择言:“顾师长,我只是想说,你的士兵好像没什么能耐,还很会内讧。” 顾还亭不为所动,把眉一挑:“你是说,你更有本事?” 这话不经意地又往何楚卿胸口添了一把柴火,他不甚客气地回敬:“事实已经摆在那里...” 顾还亭闻此,偏了偏头,试图藏起嘴角不住勾起的一点笑意,但一声轻轻的哼笑还是清晰地传进了何楚卿的耳朵里,他可悲的自尊没被顾师长藏匿的动作照顾到半点,当即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何楚卿就此突兀地住了嘴。 “你既然这么自信,就不必多此一举向我证明。”顾还亭道。 何楚卿被戳中心事,他恨不得杀了那个喜不自胜地绑了陈袁伟,想着要向顾还亭证明自己的人。他在顾还亭的生活里不过寥寥一笔,是他自己非要变着花地给自己加戏,到如今更是多说一句话都像在给自己台阶下。 他有多羞愧就有多恼怒,在这一刻,他几乎要恨起顾还亭来。 “我没...没做给你看。”何楚卿死鸭子嘴硬,怒目圆睁向顾还亭。 但顾还亭熟视无睹。现在,不论他再说什么,在何楚卿这里只能得到一个体现——火上浇油。 顾还亭平静的看着他:“你说事实能证明你的能耐,是指...你杀人未遂的事实?” “呵,我根本没想杀他,是你的兵身体素质太差!”何楚卿恶狠狠地答。 “你横行无忌惯了,可有想过后果?” “我不算你们西北军的兵,军规对我没用,更何况那废物压根没死!” 顾还亭看他张牙舞爪地炸毛,像恨不得扑过来撕咬自己两口,顾还亭就更肆无忌惮地笑道:“你不隶属于西北军,这不是你的免死金牌,而是我的。毕竟军中致使战友伤亡者,是要赔命的,我也不能例外。” 何楚卿一愣,他不是没听出来,顾还亭这是什么意思。 “与其费尽心机哗众取宠,不如踏踏实实练一身功夫,更能获得我的认可。”顾还亭站起身来,似乎颇感无趣:“当日强留你实属我一时兴起,没成想实在分身乏术。无论你怎么作为,到底算我一份责任,倘若日后再闯出什么祸来,我必当亲自杀你谢罪——这就是我的态度。” 言毕,顾师长起身要走,当真是应了这句“分身乏术”。 何楚卿盯了他一会,道:“有种你现在放我走!” 顾还亭没回答他,又兀自给他留了个冰冷背影。 想杀我?何楚卿这一刻无不穷凶极恶的想,谁杀谁,走着瞧。 这夜,顾师长照旧深夜上床。他的作息一向规律、严苛,除非作战,否则雷打不动,但他睡得却格外的轻,这是从小就在顾家养成的习惯。 但这一夜,他有些难以入眠。以至于连窗外风声的主旋律都熟稔于心,已经听得腻味了,脑袋里仍留了三分清明。 约莫到了深更半夜,他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门外的人喊了一声:“报告。” 顾还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猛地松了下来——似乎他一夜辗转反侧,等的就是这个。 顾师长翻身坐起,音色清冽的不像才醒:“进。” 那兵进来,举动中带了点不自觉的急促,说道:“师长,司令电报,说豫军今夜在六台山一带有行动,让我们迅速备战。” 豫军在六台山一带有军事行动?顾还亭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疑窦丛生,嘴里却没耽搁,吩咐道:“让7旅3团、21旅3团和9旅1团即刻备战——部署在六台山附近的是哪个团?” “师长,最近的也驻扎在十四公里外,这个月轮到谢旅长的2团。” “六台山...”顾还亭凝神想了想:“再带上7旅2团,恐怕是一场恶战。还有,封锁消息,除了参战部队,不要让别人知晓此事。电报只收不发。” 士兵走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地图——六台山周遭,典型的丘陵地带,大规模的军团作战八成少不了,师长这记性,奇了。 第7章 偏见 深更半夜,整个营地像栖息在旷野的巨兽,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何楚卿不胜其扰,一大早顶着两个发青的眼眶站军姿。 徐熊绕着祈兴和何楚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溜达,嘴里还不消停:“小何不错,你练功一向是勤谨的;这个,祈兴啊,腿并拢点,你罗圈腿啊?” 自从何楚卿挨了揍,祈兴练功认真多了,何楚卿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想被揍还是真如他所说要保护他卿哥。此时被说,祈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还不是扎马步扎的!” “臭小子!”徐熊二话不说抡起拐杖打了他一下:“你那骨头泥捏的?” 徐熊对祈兴是恨铁不成钢,何楚卿一向懒得理他俩,若非必要,他宁可一言不发。这天他边站边环顾四周,实在是不难发现,整个营地里肃静了不少。 “徐班长,咱们整个师部,有多少人?”何楚卿在徐熊这里一向是个规规矩矩的乖孩子。 为乖孩子答疑解惑,他乐不得的:“首先,说话前要喊报告...” “报告。”何楚卿老实道。 这小孩倒是会来事,相信不论他在哪混,只要他想,风生水起不说,安身立命总是够的。徐熊很欣慰:“要是说咱们9师,上上下下怎么也有两三万人。” 何楚卿没来得及说话,祈兴先叫起来:“这么多,怎么可能???” 他说的没错,整个营地固然大的让人一头扎进去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容纳两三万人还是不可思议。 徐熊挥起拐杖又打了祈兴一下:“咱们师是这么多人,营地又不止这一个。目前中原版图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变动,咱们坐拥的地区,统称西北区,而豫军呢,坐拥中北区,而剩下的什么沿海一带、西南和中南区域,都是自由党的地盘。” 祈兴听得直瞪眼:“自由党这么厉害,怎么不一统天下呢?” “虽然自由党的地盘幅员辽阔,但咱们西北军的统领面积,也有它起码三分之二,豫军虽说要更小一点,但他坐享中原地区最平缓的地带,易守难攻。更何况,自由党还遭受东北部流党的骚扰,压力更胜一筹。因此,三党才能相互制约。”说着,徐熊又打了祈兴一下:“说话归说话,站姿不能乱!” 祈兴疼的龇牙咧嘴。 何楚卿接着问:“那豫军和西北军开战,自由党什么态度?” 徐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正是一个关键问题。许参谋长深入敌营,为的正是公开揭发自由党笼络豫军,妄图一举消灭我军的阴谋。自由党惯会做好人,表面上倒是不敢妄动,装出一副期望国内安泰的样子博得民心,背地里还不知道动什么手脚...” 正说着,远处跑来一个兵,笑着调侃道:“徐班长,上课呢?我倒要看看,这俩孩子能被你教育成什么样的雄才。” 徐熊喜滋滋地拍了一把何楚卿:“听见没有,你俩给我争点气——怎么了小刘班长,什么事儿?” 这小刘班长拿出一个信封,上面几个大字行云流水,无端给人一种极有韧劲的力量感。 何楚卿直直地盯着看,期待的小嫩芽急吼吼地在他胸腔冒了个尖。 “顾师长托我找您,让您骑马进城去,给司令部送封信。”说着,把那信件递了过来。 徐熊疑惑着:“让我送信?” 他?一个伙夫? “是不是通信电台坏了?” “您就别问了,司令的命令,照做就是。司令还叮嘱您换身衣服,不要在城内任何地方透露自己是兵,然后,带个孩子去。” 何楚卿心下一凛,接着听通讯兵刘班长道:“这孩子师长指定了,叫祈兴。” 徐熊和祈兴登时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你说谁?” 顾还亭是故意的。何楚卿咬定了这点。不过但凡不是顾还亭当面跟他对峙,他的情绪就还可控。当下他虽然愤愤不平,倒是十分善解人意,还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大门,宽慰道:“徐班长,师长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最惴惴不安的要数祈兴,他横竖也没觉得自己哪比何楚卿更有出息。 临别前,何楚卿还前所未有地伸出他的尊手,潦草地抚了一遍祈兴的脑袋瓜,祈兴激动的差点抹泪。一班守卫兵暗自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了他们什么生离死别的任务。 何楚卿借机梭巡了一圈,他发现这大门并非不能擅出,只不过任何人的出入、轮班都有所记录。如果他有一天真的想走出这个大门,那就必然不会再回来,倒也不怕什么。 难的是,他一个人目标明确的摸到大门口来还不惹人起疑。 这点确实很难,因为他不过刚跟着徐熊走到大门口,就完全不记得回去的路了,免不了横冲直撞地一顿问路。 巧了,一抬头就见到个熟悉地方——他刚来西北军时候送货的仓库。 仓库这厚重的木门平日里是上着锁的,很厚重的一把大锁。何楚卿左瞧瞧、右看看,确认附近暂时没有巡逻兵,就犯了手瘾。 小偷小摸原本就是他的老本行,而他衣襟里一直藏着一根铁丝,只待利刃出鞘。 军队的锁到底是比平常的结实,也确实费了他一段时间才听到一声脆响。 何楚卿开了锁头,登时喜上眉梢。心说,西北军也不过如此嘛。 念叨的是西北军,其实是在跟顾还亭较劲。虽说他面上装的好,却一直耿耿于怀,走到哪心里都揣着“顾还亭重用祈兴”这件事。 这么一抬眼,却看巡逻兵将近了。他草草扣上锁头,匆忙藏在一边。 几个巡逻兵小跑路过,竟然没留意锁头是开着的! 何楚卿生了点侥幸之心,待到一队巡逻兵走远了,他卸了锁头往里进。 这库里的东西变了,不再是面粉一类的吃的了! 不过也是,这么一个砖制的小屋,就在一进大门不远处,就是仓库了吗?何楚卿一想便知,这地方不过是个暂时的储存地,还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员过于深入营内建造的。 何楚卿借着门缝透过来的一点亮光一掀箱子——黑色锃亮的一箱子枪映入眼帘。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枪,先是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接着手心就开始冒汗。一种隐隐的兴奋油然而生,何楚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 这枪虽然一打眼便知不如顾还亭赠予郁瞰之的那把,倒也是全新的。何楚卿没忍住,伸手掂了掂重量,凭他这稀松二五眼的,自然试不出半点花样来,更别提有没有子弹了。 他试着上膛,刚拉下一点枪膛,他就透过中间豁口看见了子弹泛起的银光。 这膛他是不敢上了。 何楚卿拨乱了那一箱子枪的位置,堪堪填上了空隙,而后轻手轻脚地抱着这宝贝,溜了出去。 有惊无险地回了屋子,何楚卿把枪放在枕边的棉垫子下。 这是他自打进了军营以来的第一个战利品,何楚卿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显摆是好。对于顾还亭远在天边,不能在他眼前耀武扬威一事,他觉得非常遗憾。 徐熊和祈兴是一早上出发的,满打满算,下午也一定回了,他自由自在的时间就这么一点。何楚卿想着,鬼使神差地向顾还亭的屋子走去。 顾师长的屋子毕竟是主房,面积而言何楚卿的屋子大上近一倍。何楚卿推开门,就见迎面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一个方桌和两把椅子,就像寻常人家宅院正厅似的朝前。 何楚卿只呆了一刻,而后迅速蹿了进去,关上房门。 他觉得这间屋子似乎要更隔音一些,隔绝了门外的噪音,静的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进门右手是一张和自己那张一般无二的木板床,左手有一张书桌,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衣柜,全是灰扑扑的木质。床头正对着一扇窗子,左侧有一个对称的,正对着书桌。 桌上的书倒是有一些...六本,两支钢笔,倒不是牌子——何楚卿很认得一些奢侈的牌子,他在沿海城市见识过很多。木质抽屉拖着发涩,里面寥寥几封信。 何楚卿一一数过去。 他不认识几个字,不论是书,还是信,对他而言还不如棉衣有用。 何楚卿又拉开衣柜。 这衣柜里也很寒碜,不过一套换洗用的军装,然后就是几件白净的贴身衣物、一双鞋。就这点东西,可怜巴巴地只占了衣柜的三分之一。 何楚卿还是对那些书感兴趣,他又转回来看书。 那些书的书页都被翻得很松散,不知被看过几遍了。书上几乎没有批注,只有一些句子下被铅笔标了横线。 这是何楚卿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和顾还亭相隔甚远。 他像是跟自己赌气,硬生生地扒着书页,一个一个方块字去辨认。 ...“是”...“这”...“了”... 他太投入,以至于他隐隐听到有点说话声的时候吓了一跳。 何楚卿不敢动,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听觉上。 这竟然是顾还亭的声音,而且正愈加清晰起来。 何楚卿赶紧把几本书摞的和原先一致,而后有些不知去向地原地转了一圈,才藏进了顾还亭的衣柜里。 “...这消息来的突兀,而且有详有略,关子卖的很刻意。”顾还亭一边推门一边道。 他身边的许奕贞有意压低了声音:“你是说...是自由党?” 他们似乎就没关门,何楚卿在衣柜里觉出一丝风。 衣柜做的严丝合缝,从内里只得看见若隐若现的一小条缝。许参谋长直接落座在地图下方的椅子上,顾还亭倒是朝着衣柜走了过来。 “不论是不是自由党,司令自有考量,但我担心的是——”顾还亭的声音正逐渐逼近,何楚卿屏住呼吸。 “你担心他们是怎么知道豫军的消息的,是不是?” 顾还亭拉开了书桌抽屉:“...毛尖还是普洱?” “毛尖吧,喝普洱饿的快。”许奕贞坐没坐相,只往旁边一靠。 顾还亭拿着茶盒,坐到他对面去,草草拿暖水瓶中的水泡了算完,又道:“自由党纵然有千万种方法知道豫军方面的消息,但我却最担心一种。” “我知道,你是担心城内也暗藏着一些敌人,乃至于我军内部。甚至是他们有了更先进的通讯技术,足以破解我们的电报。元廊,你的担心确实有必要,那帮狗娘养的早和洋人有龃龉,什么事干不出来。” “无论如何,我认为都有必要加强军内的保密工作,关于此事,我已经致信给司令,相信不日就会回电。” 许奕贞点着头,喝了口茶,无不感伤道:“元廊,你我年少岁月那些快活日子,到底是过了。如今在这蜗舍荆扉里喝些陈茶,竟然也觉得舒适。” 顾还亭道:“不然你还指望在西京先给你建个歌舞厅?” 许奕贞让他气得发笑:“你这小子,离了正事就不会好好说话。对了——那郁瞰之你倒是重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敢毫无证据地对着一个孩子出手,这人太过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的不是他。”顾还亭说着,语气仿佛霎时就冷了起来,接着又道:“若要我评价,郁瞰之倒是算个有能力又忠心的人。” 许奕贞狎昵地看了他一会,调侃道:“你也才二十有三,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他爹。” “倘若真是这样,我父亲恐怕都要以我为表率。” 许奕贞哈哈大笑。 “报告!”门外来一人叫道。 以何楚卿的视角,即看不见才来的人,也看不全坐着的这俩高官,他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偏一下,否则以顾还亭的能耐,必定能觉察。 他盲听着那人道:“师长,司令叫您即刻就去。” “知道了。”顾还亭说着,就动作起来。 “不如吃过饭再走吧,到底也晌午了。” “说的很是。” 衣柜缝中一闪而过顾还亭的身影,许奕贞紧随其后,顺手带上了门。 正阳当头,照的院子满满当当的金黄,顾还亭一出门,就撞见祈兴正往何楚卿屋子里闯。他向前走了几步去问:“怎么了?” 祈兴正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见是顾还亭,他有些畏惧,小声道:“我在找卿哥...师长...报告。” “几时回的?在营里觉得可好?”顾还亭少有功夫留意到祈兴,如今见了,便顺口关照两句。 祈兴到底心大,唠起嗑来,一股脑把那点对顾还亭的敬畏落在脑后,兴奋道:“很好!师长,司令部可大了,楼很高,还很气派!如果卿哥也在,那就好了!” 顾还亭笑笑,越过这话:“营地很大,他乱跑迷了路也是可能的——卫兵。”他顺手招徕巡逻兵,指派了一个道:“带着这孩子去四处找找。” 何楚卿等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消失殆尽才敢推开衣柜门。又多亏了徐熊,这几天军姿站下来,这一会的一动不动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他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又掀开窗户看了一圈,确认周遭没人,才敢推门出去。 谁知一转头,就和才迈进院子里的郁瞰之看了个对眼。 第8章 杀他 有缘,他们二人实在是有缘。自打进了军营,倘若和顾还亭算针锋相对,他和这位兄弟就是天赐孽缘——从围观他打架到被打、从抓别人偷他东西到被抓。 但凡是他俩狭路相逢,处于劣势的总是何楚卿。 何楚卿往后蹭了蹭,站定了。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人白白揍了他一顿,还没道歉,凭什么是他露怯。 郁瞰之看见他,也一副意料之外的模样。他踯躅片刻,走上前来。 何楚卿警惕地看着他。 “我认得你。”郁瞰之说。 然后呢?我还得谢谢你? “上次之事,我理应向你致歉。”郁瞰之略低一下头,道:“不过我也记得,是你挑衅在先。”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忽而笑了一下。既然他醉酒后也记得一清二楚,那确实没有再拐弯抹角的必要了:“你过度解读,我平白挨了顿打,还有什么好说?” 郁瞰之看着他这张脸,便想起当日自己丢了枪,正在气头上,回过头来看见何楚卿时,原本尚有一丝理智,这人却毫不遮掩地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面露鄙薄,而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就好像在说:“是我,你又能如何?” 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日顾师长冷淡的眼神仿佛一记鞭笞,忆起一点,就令他羞愧的犹在当日。 郁瞰之没跟他斤斤计较,不论给他再多借口,也改变不了是他下了狠手的事实。 “师长在吗?”郁瞰之道。 “不在。” 郁瞰之疑惑的看了他一会,确认自己没看错,何楚卿确实是从师长屋里出来的。 “师长不在。”何楚卿又重申一遍道。 郁瞰之想了想:“师长既然亲自把你接进营,就是重视你,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 何楚卿抑制着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从何反驳起。 这一顿午饭,他吃的食不知味。连带着下午的训练,他也心思飘忽。祈兴几乎一刻不肯住嘴,“司令部”来“司令部”去的说个没完,直到徐熊罚他绕院子跑十圈才算消停了。 徐熊倒是难得细心,支开了祈兴,他安慰何楚卿道:“师长说这趟要掩人耳目,恐怕是看你太像个兵,才不要你去。” 何楚卿暗自冷哼一声,心说,他是怕我毁了他的信还差不多。再说了,他可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斤斤计较。 但他却烦的没反驳,只“嗯”了一声。 何楚卿是越想越气——怎么如今营中人人都能教育他两句了?顾还亭对他的训斥他尚且能忍,郁瞰之算个什么东西?他有顾还亭十分之一厉害吗? 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脸像被人按地上踩。 退一万步讲,他和顾还亭之间的恩怨,郁瞰之又怎么得以窥知一二? 他懂个屁! 结束了训练,何楚卿连晚饭都没吃,直直杀回了自己院子。 郁瞰之没有寻到顾还亭,晚上就肯定会再来。 果不其然,他等了快半个时辰,又等来了郁瞰之。 饶是郁瞰之,也被这缘分吓了一跳。但何楚卿不容他说话,开口便逼问道:“你何时看到顾还亭重视我了?” 郁瞰之皱了下眉毛,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很快进入状态,张嘴便呵道:“师长从未轻视过军中任何一人,他还亲自安置你们衣食住行。反倒是你,对师长的知遇之恩半点不知感激。” “你倒是自诩了解他?”何楚卿冷笑道:“我看起来很需要他知遇?别自以为是替他着想了。你这个人真是自作多情的可笑至极!” 话说完,他一时恍惚,总觉得像是骂到自己身上去了,这一把火不由地噼里啪啦烧的更旺。 这话半点没激到郁瞰之,他道:“我甘愿自作多情,劳你费心。你要真这么看不惯我军,不如趁早撒手离去,省的日后令顾师长、徐班长乃至全军人费心劳神。依我看,你恐怕是只为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吧!” 言毕,他拂袖离去,像是不屑于和他争论。 何楚卿哑口无言立在原地。 不是,他明明是来出气的,怎么更气了? 何楚卿回过神来,狠狠地踹了两脚墙壁,震的他脚底生疼。 晚饭是祈兴送来的。经过徐熊的点拨,他终于认为何楚卿心情不好全是他出言无状的责任,怯生生地端来了饭碗,还偷偷给卿哥多盛了点肉以作赔礼。 何楚卿和祈兴对坐在屋内的圆桌两侧,这小孩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道:“卿哥,我马上就到十四岁,有好多东西不懂...卿哥,你今年几岁?我还没仔细问过呢。” 什么你几岁我几岁的乱七八糟的玩意? 何楚卿吃的飞快,头几乎要埋进碗里。 他早饿的要命,又自己跟自己赌气,碍着面子不去饭厅,现在倒要多谢祈兴。于是他堪堪给了个面子,抽空张了个嘴,囫囵不清地道:“十六。” 祈兴高兴起来:“卿哥,你离入伍就剩两年,我还早,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听你的,你要是生气尽可以说我。你身手天生就这么好,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兵,说不定能和顾师长一样厉害...” “祈兴。”何楚卿拨冗瞧了他一眼,此地无银道:“你觉得顾师长...对你好吗?” “挺好的啊。你不知道,我今天中午来叫你吃饭,刚好碰见师长。本来我还有点害怕他,毕竟他成天板着脸,高高在上的,也不爱笑。但他竟然主动过来问我送信顺不顺利...”祈兴突然意识到,他又提到送信的事情了,顿时偃旗息鼓,偷偷看何楚卿的反应。 何楚卿瞪着眼睛,擎等着下文,急道:“你说啊,问了什么?” 祈兴这才敢接着道:“他问我们路上顺不顺利,还问在军中适不适应,还找了个士兵帮我引路去寻你...” 祈兴侃侃而谈,哪知这才是点了何楚卿这炸药桶了。 顾师长心系天下人,心胸有海那么宽,怎么偏偏呵斥责骂瞧不上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何楚卿屋内呆坐到深夜,猛然翻出垫子下藏着的那把枪,奔着顾还亭的房间而去。 何楚卿知道,他这个决定最折磨的时刻,是静等顾还亭回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开门的那瞬间,他几乎在乞求顾还亭此刻就在屋内,狠狠揍他一顿算完,但是没有。 何楚卿此番认了死理,一口气撞到南墙不算完,非要自己说服自己才肯罢休。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具体要干什么,攥着枪,或许是用以给自己一点勇气,实则完全于事无补。 他在一片黑暗中枯坐半晌,才一回生二回熟地钻进了衣柜。 顾还亭归来已经快到午夜。 门一响,衣柜里的何楚卿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脑袋倏然清明了起来。他紧攥着枪,看见男人的影子踩着月光进来。 他没开灯,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顾还亭褪下军装,彻夜的征战,又在司令部跟人打了一天太极,他已然疲惫。 顾还亭摸黑凑合着洗了漱,便一头扎进被子里,不动了。 窗帘只拉了床前的,何楚卿面前这个还透着一片冷光。他要认真辨认,才能看出床上的形状。 何楚卿仍旧不敢动,他双脚已经有点发麻了。又过了约莫半个钟头,他没等来鼾声,却只有宛如浪潮一般的均匀呼吸声。何楚卿听得真切,他就像漂浮在这起伏的海水之中求生的人。 何楚卿慎终如始,半点不敢懈怠,又在此处站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走了出来。 柜门拉开几乎没有声响,只有带起的一点微风。何楚卿穿布鞋,棉料衣服,走起路来更是谨小慎微,一粒灰都没他飘的轻。 他手里攥着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床榻。 行至地图前,他停止了脚步。此时,他离着顾师长的床榻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何楚卿举起枪来——仅仅是举起来,比划了一会,旋即又放下胳膊,有些意兴索寞。 他最后一点情绪也消弭殆尽了,要说现在还剩下的,大概搜刮半天也只能抖搂出一点不甘来。 他正了无兴致的节骨眼,忽听人道:“怎么,后悔了?” 何楚卿顿时像被生生钉在了原地。他脑袋“嗡”地一声,凉意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手中的枪直直地坠了下去。 顾还亭捏了捏眉骨,撑坐起来。何楚卿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却能感觉到他锋利的目光。 师长口吻阴晴不定:“枪,哪来的?” 何楚卿张了张嘴,如鲠在喉,竟然一时说不出一个音节。 顾还亭看起来倒是不急,起身套上了衣服,一步一步地踱来。何楚卿着他的身影,如同一场凌迟。 他终于走到他面前,拾起枪来扫了两眼,旋即狠道:“问你话,枪从哪儿拿的?” 何楚卿这才对上他愠怒的目光。他几乎不受自己控制,眼神黏在顾还亭身上,压根挪不开视线,战战兢兢地答:“是...我从仓库拿的...” “拿枪干什么?一时喜欢?防身?还是只为杀我?”顾还亭目光如炬,快要把何楚卿烧一个对穿。 他嗫嚅道:“我没想...” 顾还亭哼笑一声,这话似乎让他觉得可笑至极:“那你解释一下,深更半夜,为何在这里?” 何楚卿才刚小心翼翼地别开头,顾还亭便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肩颈,拇指死死抵住他的下颌,让他逃避不得:“少给我玩这一套!说话!” 何楚卿吓得登时飙泪,张嘴就是抽噎:“我没要杀你,我没想过!” “没想过?我看你是根本没这个胆子。”顾还亭说罢,另一只手拿着枪便向他手里塞。何楚卿边哭边扑腾,然而不论怎么推,颈部的那双手都将他死死固定住,动弹不得。 这枪到底重又塞到了他手里,枪口死死抵住顾还亭的胸口,食指被他摆弄的生疼,却仍免不了抵住了扳机。 “我不要!别给我!”何楚卿嘴里口不择言地挣扎着,顾还亭却连半个选择也没给他,不由分说地将扳机扣了下去! 何楚卿不是不知道自己没上膛,可枪支走火并不是个例,这一刻他的心脏仍近乎停跳——还好,什么也没发生。 “没用的东西。” 何楚卿倏然停了哭闹,空气停滞了,只剩他偶尔的抽噎。 “我倒是信你没想杀我——这枪保险没开。”顾还亭冷声道。 何楚卿猛地暴怒,方才自责的情绪一过,他满脑只剩屈辱! 顾还亭个子高,纵然何楚卿不过勉强到他耳垂,他仍是顺手抓住顾还亭胸口的一片衣料,脸上泪痕未干地怒道:“你信?扯淡!你根本什么都不信我的!非要、非要叫我狼狈不堪地向你求乞,你才肯罢休!” 被他这么一吼,顾还亭的气反而消了。其实他一瞬间的怒意,无非是真怕何楚卿听信谗言,还胆敢拿枪来报复他罢了。 顾还亭冷眸凝视他半晌,一字一句道:“那你不妨说说,我何时冤枉了你?” 何楚卿一时哽住,只得听他继续说道:“你当真以为我真能被你这些雕虫小技糊弄过去?趁着城内人多眼杂,摸去了我什物的不是你?” 顾还亭对他的记忆竟然能够追溯到这么远去,何楚卿惊喜参半,无言以对,原本恨恨地攥着的衣料,也不觉地松了手。 “而后,你又大言不惭地拿着那珠子到我眼前来邀功。你我都很清楚,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趋炎附势、曲意逢迎罢了。敢问,顾师长本人和你所幻想的一致么?可曾对你青眼有加?令你官运亨通?” 顾还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你手段一向狠辣,锱铢必较。可怜只剩一点——还算灵性,也尽是用在些不正当的地方。你知道那把枪是谁偷的,是因为你早有打算;你有意挑衅郁瞰之,不过是为了令我对你心生愧意——和你绑了我的兵,偏偏没有拿走那把枪的原因一样。”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我却偏要让你留在我军——因为西北地区和你之前待过的地方不同——这里白天晚上都能冻死人、几年前年馑,人吃人都不算罕有,如果没有去处,我敢保证你活不过这个冬天。还有脸哭,你哭什么?” 何楚卿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满脸,顺着脖颈,浸湿了衣领。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面半推半就顺着顾还亭,一面只顾嘟囔:“你放开我,放开我!” “若真要杀我,你一没那个能耐,二没那个胆量,枪拿手里还不如榔头好使。” 他自以为没有半点端倪可寻的心思,被顾还亭一桩一件地点过,何楚卿早就已经拜服。他胸口宛如春水流过一般活泛。 被人关注的滋味他一直知晓,被人诚心实意地关心却是少有,他不知道竟然会是这般温暖。 第9章 上心 这孩子不甘走寻常路,一时间底气更足,硬着头皮继续犟:“不就是个枪吗?我无非是还不知道怎么使!倘若开了保险,上了膛,我怎的就不行?” 顾还亭二话不说,顺手揪过何楚卿衣领,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提溜着何楚卿走出去。 何楚卿心下骇然,不得章法地在师长手里胡乱扑棱。 回过神来,何楚卿已经被抓到一片空旷的靶场。冷风毫不留情地吹醒了他混沌的脑子,他咬着下唇,才算回过味来。 顾还亭单手拨开保险栓,另一手迅速划过枪筒,咯啦一声上膛,递给何楚卿。 他眼里没有一点疲色,衬着晶亮的雪,传达的是一项不由分说的命令:“说的比唱的好听,那就让我见识见识。” 何楚卿放狠话的时候不过大脑,这时候才知道心虚。只好故作乖巧接过枪来,学人家举着胳膊向前瞄准。 靶距不过十米左右,不算远。何楚卿握着枪,尽力把心沉静下来,“啪”地打出了一枪。这是他第一次用枪,不知道后坐力原来是这种感受,直硌的他手掌生疼,整个人被不轻不重地往后推了一下似的。 再看这一枪,在靶上根本无处可寻。 顾还亭有些不耐烦地抓过枪来,冲着靶连开五六枪,动作一气呵成。枪声震的何楚卿耳中一阵嗡鸣,他仿若未觉,只愣愣看着靶——中心有一个不规则的、略比子弹大一圈的空洞。 何楚卿再不敢二话,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认学过,老老实实听顾师长告诉他,何处是保险、怎么拆卸弹匣、如何上膛。 直到抱着枪,直愣愣地跟在师长屁股后面,一路回了院子。 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睁眼兀自愣了半天。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比他做过的任何一场梦都更光怪陆离。 一闭眼,心中千万,都系在顾师长一人身上。就像寻仙问道半生,终于微乎其微地琢磨出零星经文的深意,别人问起却只会咂咂嘴,不知从何开始讲起。 此间真意,唯有自己可知。 忽而惊醒,何楚卿心下一动,登上鞋就跑出去。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晓的,不过顾还亭确是衣装笔挺地出门来。他大声地隔着几十米叫道:“师长,带上我。” 顾还亭却潦草地摆了下手,没有停顿地路过他,沉声留下一句:“你还差得远。” 何楚卿抬起头,才知孤山葛岭之间、天色大亮之前,星星是这样摧枯拉朽的,缀的人眼晕。 顾还亭和大批部队走后,营地变得空旷萧瑟起来。 徐熊的做饭时间赶得没那么急,何楚卿和祈兴的训练强度也开始蹭蹭上涨。最基础的体能训练过后,开始练拳脚、熟悉枪械。 营地早就听不到任何炮声了,徐熊说,这是因为就之前而言,营地已经是西北军与豫军的交界处,但现在战线向前推进了。这说明,西北军没少打胜仗。 “豫军的地盘,周边地势易守难攻,这是他们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加上城镇比西北地区发展好,他们资源充足,因此也并不是一块软骨头。”徐熊早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候找机会给他们讲两句时政,大多数情况下,这事儿还是发生在饭桌上。 都说小孩子长得快,在一个月的训练下,祈兴和何楚卿倒是眼见着比才来时候结实了不少,徐熊越看越喜欢。 “徐班长,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您这腿,是什么时候的事?”何楚卿道。 稀奇。徐熊边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感慨良多。 毕竟,何楚卿才入军营时候,一直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现在倒是装的越发斯文了,还会关心人了。 他这变化是因为顾还亭,但有些毛病即便有心要改,也没法立竿见影。 “说来话长。我这小腿,还是那年挞伐战争的时候,北部战区——现在的北宁,顾司令,也就是顾师长的父亲指挥作战。顾司令可是个军事能将,他在常总司令的麾下屡获战功,所谓虎父无犬子...”说到激动处,他扫了一眼祈兴,登时峰回路转地骂:“你小子!一共几块肉都进你嘴里了!剩下的都给你卿哥!” 何楚卿听得正入迷,被这么一打断,顿时就想白眼翻上天去,但一转眸对上祈兴那满是愧疚的眼睛,他只好一咬牙,强忍着笑了一下:“祈兴正长身体,多吃些应该的,不用在意我。” 好一个兄友弟恭。 徐熊喜笑颜开,又继续讲:“方才有点扯远了,阿卿啊,我继续跟你说。当年顾司令正擅长于在确保胜利的前提下,力求利益最大化。他时常在敌手意料之外,屡出奇兵,打法让人摸不着规律。那次的战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司令派遣我们连队,深入敌营,去劫持一批进口机枪,可惜回来的路上遇到另一伙流党,耽搁了些时间。这算作任务失败,我军按时发射了炮弹,我们连队在这次轰炸中活下来的人不超十人。” 竟然是被己方的弹药炸的。何楚卿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敛下眼以示哀悼。 “战场上就是这样,枪炮是不长眼的。你们啊,也不要多想,到了战场上,大局为重,个人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挞伐战争到最后,豫军联合了自由党,妄图消灭我军,虽然顾司令早有提防,但仍旧命丧北方战区,还有南部战区的薛军长,也是顾司令的旧友,也因为豫军的突然袭击去世...”话到此处,徐熊眼含热泪。 “薛军长?”何楚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姓氏。 徐熊道:“对,正是薛副官的父亲。顾师长此次带兵攻打豫军,也算是报当年的杀父之恨了!” 怪不得这小孩看似没什么能耐,却能稳坐师长副官的位置,实际上动起手来,他未必打得过我。何楚卿心说。 “顾司令的...”徐熊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外骤然传来几句呼唤。 “徐班长!”接着,一个士兵进了门。 何楚卿对顾家家事一向非常感兴趣,这么让人一打断,登时不爽起来。他低头去吃饭,只见碗中平白多了几块肉,而祈兴正朝他讨好地笑着。 他对沾了别人口水的筷子夹来的肉没什么欲望,只好干巴巴地冲他也笑了一下算完。 “顾师长让我来寻你们进城。”通讯员说。 “进城?哪个城?”何楚卿噌一下站起,抢道。 “当然是咱们刚占下来的——庄县!” 在中北地区,庄县不大不小,和省城比起来,多少有些名不经传。但它长年累月地缓慢发展,其富足程度竟和西北地区的省城西京不相上下,没有遭受年馑之灾,人口还要更多些。 老百姓并不在意到底是哪一军获得了胜利,何楚卿一路坐车一路看,他太明白这个事实了,不然也不至于从沿海一路摸到内陆,却只知道西北军、豫军和自由党这三个空洞的名字。 汽车载着他们仨,进了城镇,在县中心一座四层洋楼前停了下来。洋楼半旧不新,却也是花了心思建造的。追究其历史,恐怕还要追溯到大梁颠覆末期,各个地方军崛起的日子。 “司令的意思是,豫军既然发出了谈和申请,我们不妨接下他们这个好意,反正,不是我们便是自由党。三方正关系混乱,休养生息也是给我军的机会——你忙去吧。” 许奕贞最后这话是跟前来送来报的通讯员说的。 四层洋楼在这城内算高的建筑物,从窗口看去,便能俯瞰庄县一半鳞次栉比的房屋。 顾师长正看着两个孩子刚被接到师部来,就着院内仍常青的松和满地雪,不由地撒起欢来,而薛麟述正小跑着迎过去。 不大的院子顿时生机盎然起来。 几场仗下来,9师几乎是一路赢过来的,西北军正处于绝对的优势之中,士气大增。不过再往前打下去,就是一片山地,是顾还亭这个年轻将领尚未指挥过的作战,优势是否能保持住不太好说。 因此,不论是继续打,还是暂时停战和谈,顾还亭都能够理解上面的选择。 但是他的脸色还是不可置否的臭了起来——别人不知道,许奕贞最能看出来,因此巴不得地赶跑了通讯员,生怕这尊大佛当人面说出几句不该说的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 他不高兴很正常。师长不过二十出头,说起好胜之心,他和军中任何一个人都一样。 但顾师长几乎一扭头就面色如常地道:“说到底,我军之所以打了胜仗,三成靠地形优势,三成是我军战事骁勇,还有三成是豫军边防松懈,他们就没打算死守,因为他们的优势不在此。满打满算,打胜仗与我这个指挥将领的干系不大,值得一谈的战役还不如才回国时候多。” 许奕贞有点稀奇。要知道顾还亭一向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他从在军校起就一副傲世凌人的模样,簇拥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都是个顶个的多。 但他还是犹疑着劝慰了一下:“不。元廊,你既然能坐稳这个位置,早就说明了你的才能了。” 顾还亭疑惑地扫了他一眼:“不,季川,我只是在分析司令不敢放手一搏的原因。” 许奕贞:... “挞伐战争最后演变成中原混战,用我的原因无非是以稳定我父亲旧部的军心为主,当个吉祥物罢了,其余的算意外之喜,如今当然要着重考虑。更有的是,过了宛中山系,进了中北平原,就是豫军的主力军所在,战事结果要么全胜,要么全败,所以当下于我们而言,也是一个尴尬时期。” 他想的倒是开,许奕贞忘了自己本来是要劝他的,反而问道:“但如今军内士气正盛,战事这么戛然而止,于我们真的有益处吗?而且,元廊,你也正在兴头吧?” 一路赢下去,而且是看似短时间内不会遇到困难的战争,此时被强行叫停,还要和敌方和谈,别说是士兵,就是将领的心里也要堵上一堵,顾还亭方才的神情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你说的没错,可惜至情至性正是战场大忌,我可不希望我的士兵连这点兴致都收不住。正巧才到城内,我已遣了些活计给他们做,转移一下注意力。” 许奕贞也正闲的要命,闻此,眼睛憷地亮了:“什么活计,也让我耍耍?” “白鹭人是走了,城里倒留下了不少烂摊子,我且替他收拾了算完。” 许奕贞又蔫了下去:“打打杀杀的。不过,单看这师部里铺的地毯和洋沙发,就知道白鹭这小子没少贪。...你干什么去?” 正说着话,顾师长却旁若无人地要走:“有些事情,要我亲自去办。” 师长走出师部大门,见院子里薛麟述和何楚卿已经打了起来。打的叫一个彬彬有礼、礼尚往来,何楚卿活到这么大估计还没干过这么有礼貌的事情。 徐熊看见师长,忙一路小跑过来:“师长,您别担心,这俩孩子在比试呢。” 薛麟述一听师长大名,就恨不得马上立正,何楚卿眼看着自己极其漂亮的一拳出到一半,硬生生的又给收了回来,不甘心地咂咂嘴。 毕竟今非昔比,既然提了要比试,就要做正人君子,何楚卿自认暂时不屑于做偷袭的事情。 “继续。”只听顾还亭号令,俩人立马又迅速进入状态,比划了起来。 何楚卿难改本性,他动作干净利落的同时,颇有一股狠厉在其中,只看招式就很有震慑人的功效。有徐熊帮他打基础,他又自有自己的拳脚风格,看起来倒非常漂亮。但薛麟述到底是入伍几年了,虽然缺乏实战经验,但并不落下风。对比起何楚卿来,虽然进攻不足,却防守自如。 二人因此有来有回地,难分高下。 徐熊在师长耳边评价:“阿卿是个少见的有灵性的孩子,他有耐力,也肯练、好学。先前在西京营内,就向我讨教过枪械知识,现在咱们军内常见的枪他都会用,现在正练准头呢。方才见了薛副官,他第一句话倒是问人家学学问。” “他可有惹过什么祸?”顾还亭仍是看着二人,似乎随口一问。 徐熊逮到点子,一顿夸道:“他才入营那天,我总以为他是个难使唤的,没成想性子倒是乖,要说闯祸,是从来没有的,连懒也不偷。” 顾师长听了这一通,倒是品出何楚卿装模作样本事了得来,有些哭笑不得。 顾还亭不做评价,转而道:“祈兴如何?”这孩子立在树下,看他卿哥看的正出神。 徐熊道:“这孩子年纪还小,倒是玩心重,但身体底子也不赖,基础是都牢牢打好了的。” “小孩子爱玩是人之常情,只要注意别走岔了路。” “我也是这么想。” 何楚卿虽然一心出拳,但余光见着顾还亭和徐熊说个没完,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来。他一走神,薛麟述登时趁虚而入,把他逼迫到树旁。 待他觉察薛麟述蓄足了力的一拳正奔他门面而来时,早已无路可退。 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薛麟述一拳捶在树干上。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砸了两人一身。 他输了? 何楚卿正要恼,却见薛麟述顺势撑住了树干,嘴里呼呼地喘着气。水蒸气就要往他脸上糊,何楚卿赶忙错身躲了开来。 何楚卿体力也不够用,但比起薛麟述来,要好上不知多少。他暗自一喜,心说,若不是自己走了神,薛麟述的体力再撑几分钟都成问题。 这么一看,还得是自己更胜一筹。 徐熊一声哨响之下,何楚卿和祈兴立刻跑过来立正站好。 何楚卿已经许久未见师长,如今人在眼前,他连眼珠都不敢转一点,听见他说:“马步,五分钟。” 第10章 请吃饭 祈兴和何楚卿马上蹲出了个有史以来最标准的马步。 五分钟这个数字,听起来确实不骇人。俩人雄赳赳气昂昂,自觉不在话下。 薛麟述这时才悄无声息挪到师长旁边,妄想师长最好是个睁眼瞎。 “薛副官,”这一声招呼,薛麟述闭了闭眼,觉得心死了一半,“近来晨练有按时参加?” 他忙不迭地:“有。” 顾还亭没看他,自顾自地继续道:“听郁瞰之说...” “师长!我就进城这两天没去!每天要处理的琐事太多了!”薛麟述差点忘了晨操场还有郁瞰之这么个眼线在,连忙上赶着招了。 “...说校场砂石上冻,你领人去处理一下。” 薛麟述恨不得一拳打晕自己,余光瞥见俩小孩正偷着乐。得亏徐班长去做饭了,否则又得多丢一份脸。 顾还亭随意踱着步,绕到两个孩子身后,顺口道:“以后晨操后绕师部跑十圈。” 薛麟述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是。” 冬日里天黑的早,特别是在立春之前。还没吃上晚饭,天色已经叆叇起来。墨蓝色的雪地看得人几近昏聩,师部的窗户已经亮起,街道倒尚未苏醒。 顾还亭话音刚落,抬起脚来快速踢了一下何楚卿的鞋跟。 何楚卿确实分心了,但脚掌挪了不足一寸,又稳稳地立住。 祈兴就没这么幸运了。顾还亭本就是有意先朝着何楚卿发难,算给他提个醒,哪成想这小孩压根没注意背后发生了什么,接着一个屁股蹲坐进了雪里,“哎呦”叫唤一声。 看着地上龇牙咧嘴的祈兴,何楚卿不由地一阵后怕。 “薛麟述,告诉徐班长少备两个人的饭。”顾还亭伸手略抬何楚卿的上臂,“五分钟到了,今晚你跟我去镇上吃。” 何楚卿讶异地向后侧过头,受宠若惊:“啊?我?” 何楚卿知道,顾还亭不会因为自己进步就慷慨地要请他吃顿饭。他找自己单独用餐,一定是有话要说。 此刻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汽车后座,何楚卿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窗外缓慢倒退的景象上。两侧商铺闪烁着霓虹灯,这两条街道估计汇聚了庄县小一半的人了,十分热闹。 何楚卿是从当今国内最繁荣的城市之一——虹海一路摸过来的,对这小县城自然提不起多大兴趣,更何况路途中,他也曾在庄县短暂停留过。 顾师长今日出门特意换下了军装,穿的是鲜有点缀的一套西装,即便没有了军人的身份,凭他的身量和风度,也照样惹眼的要命。 何楚卿裹着个深色长棉衫,默不作声看着那在城内算数一数二的体面的饭店招牌。天知道,即使是见识了顾还亭身手了得,他也没像此刻一般,对顾师长的飒爽英姿发酸。 顾还亭走上前去:“开个包间。” 那店家不住地赔笑:“对不住您,今儿包间满了。” “那就大堂就餐,如何?”顾还亭这话是在问他。 何楚卿点了点头,同时心下了然。顾师长要同他说的话既然是不需要避人耳目的,那就不是大事。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了更多期待,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顾还亭大方地递过菜单,那上面的蝇头小字何楚卿哪里看得懂,只得装模作样的翻着,念叨出几个知道的菜名,念起第五道菜品时候,顾还亭看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 何楚卿并不跟顾还亭客气,他都端着枪怼师长胸口了,再客气未免装模作样,最后终于到道:“师长,听说此处龙须面是一绝。” 顾还亭点点头,对着服务生道:“再两碗龙须面。” 师长还不至于这都看不出,问:“你在庄县停留多久?” 这时面对面正经说话了,何楚卿的手心才开始冒汗:“几个月吧。我在此处...做做短工,租个小屋子,倒也负担的起。” “家中原是哪里的?” 何楚卿品出点促膝长谈的意思,老实道:“在沿海,一个叫苏岳的县城。” 顾还亭了然:“是江中省,不过如今战时,都叫东中区了。” 何楚卿只点了点头。 菜品逐个上来了,到都是巴掌大的小碗,点五客,倒还真不多。 这小孩,虽然话都老实答了,没耍花花肠子,倒半句话都不肯多提,讳莫如深似的。 不过既然他不愿意多谈,顾还亭也没必要深挖,仍是不咸不淡地边吃边谈:“你一路走到西北,倒是不容易。” “师长,”何楚卿囫囵吞了口面条,眼里闪着点狡黠的光:“不瞒您说,我一路走来全仰仗运气好。” 顾还亭以为他开玩笑,顺势夸道:“可你进步飞快,已经小有成就,并不是凭借运气的结果。” 闻此,何楚卿心里一喜,他大概知道顾师长此番好酒好菜好言相劝所为何事了——八成是欣赏他,想让他留身边做事。 他难得谦虚一把:“到底还是不如小薛哥的。” 顾还亭道:“你看他到处跑腿,也不上战场,到底也入伍几年了,何况几式拳脚还是我亲手教的,并不好打发。” 何楚卿听了,默默点了点头。 薛麟述到底有点实力,能让顾还亭手把手教本事。 这戳了他肺管子。 何楚卿暂时把头低下去,埋头连汤带水大吃几口面。吃完,他就像闷了一口热辣的白酒似的,壮着胆子道:“师长,实不相瞒,我也有些话要说。” 师长抬眼,轻淡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刹,就挪向了何楚卿身后。 他身后正对着大门,急促的脚步声等不及他辨认就赶到了桌边。 来人是个兵,穿着一身妥帖的军装,引得食客纷纷侧目。 这兵一敬礼,弯下腰来,轻声说:“师长,今晚东门城郊仓库有情况,兄弟们先赶过去了,您看下一步怎么办?” 顾还亭当即撂下筷子,道:“你先吃,我过会来。”他眉眼依旧平静,不知道的以为他只是起身洗个手。 何楚卿眉头一皱,当即拽住师长衣服一角,定定地抬眼看他。 他没张嘴说话,意思却已经不言而喻。 意料之外,顾还亭没过多阻拦,倒真带着他去了。 “庄县之内走货的暗线不少,自查到,师长,咱们兄弟也从来没掉以轻心过,在军中也从没提起。说起来,这条走私大烟的线还是郁队长一直背地里盯着的,他觉得是条大鱼,除了我们小队,调查排其他兄弟甚至都不知道。” 车上,士兵说着说着就不禁自卖自夸起来,何楚卿听着好笑,他悄悄瞥了一眼顾还亭,师长倒是没一点不耐烦的意思。 “今夜是郁队长临时带了咱们队伍在这边等着,他说这个姓王的商贩,近期突然特别忙碌起来,估计是要有大动作,因此我们队今天一天都是轮番吃了饭来守着的,大概到了晚上六点,他打电话提到了东郊仓库这个地方,于是我们就迅速派出几个人去查看,发现确有人在搬运其中的货物。货物大概有十几箱,有一阵子搬的,到此,郁队长就连忙着我来通知您了,师长。” 顾还亭问:“确定是大烟?” 这士兵倒是犹疑了一下,道:“师长,郁队长不敢肯定,我也觉得未必是。” 顾还亭一挑眉毛,望向他:“为什么?” “因为,味道,师长。”那人说,“我从小就鼻子灵,人家都说我这是狗鼻子。大烟的味道我跑码头时候没少闻,离着百米远我都能闻见,这次...”他摇了摇头。 顾还亭颇有兴趣的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师长,我姓陶,单名一个涸。” 什么破名?桃核? 何楚卿上下打量他一眼,发现这人年纪也不算多大,二十多岁罢了。倒是长了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就不老实。他心里想。 便继续听这人颇不好意思地抓了两下脑袋,道:“师长,我是挞伐战争时候从虹海参加的西北军,是...慕顾司令大名而来。” 何楚卿偷偷瞄了一眼顾师长的脸色。他知道师长面上纵然看不出端倪,心里却一定记下了这个人。 三人刚出庄县东大门就下了车,一路脚步匆遽。由陶涸带路,七拐八拐上了一座小山,这仓库被这座不大的小山包挡的死死的,从东门出去,根本看不见半点。 仓库离小山不远,灯火通明,正有些人井然有序的搬着货物。而顾师长临时组建的调查排3队,就埋伏在山上。 郁瞰之凑上来时,一眼扫到了何楚卿。虽然他们二人相处的不愉快,但郁瞰之一向对师长一切行为都完全认可,除了一点好奇倒没有别的感觉,直接汇报道:“师长,对方只有十个人,每人腰间都有手枪。我怀疑,不是普通商贩,也不是走私大烟。” 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是豫军,在利用城内走私线走私军械。”言毕,他递过望远镜。 顾还亭接过来,俯身看了看,道:“有一点——豫军驻扎地离这里可不近,不论他们是用什么方法进城的,你觉得十个人,能干成什么事?而且,对于他们而言,最方便的可不是东城门。” “但是南城门那里,师长您一直让1队监视着,但是东门却是我们临时起意。”郁瞰之道。 顾还亭放下望远镜,似乎被这句话逗笑了:“你是说军内有人同豫军勾结么?” 郁瞰之愣了一下,自知说错了话,没敢再吭声。 何楚卿头一次还算公平地想,郁瞰之此次确实有些急功近利了,而且,似乎还特别恨豫军。好像在他心里,抓捕走私商贩完全比不上同豫军火拼来的痛快。 如果别的人也就罢了,但郁瞰之才入伍几个月?怎么,他也和豫军有杀父之仇? “附近都摸过了吗?”顾还亭问。 “报告师长,都摸过一遍,确实就这十个人。”郁瞰之道。 “不论究竟是什么情况,可以动手了。”顾还亭道,“你时刻跟着我,别落下半步。” 何楚卿知道这话是同他说,点了点头。 郁瞰之举着步枪,带着大部分人下了山。顾还亭没动,他举着望远镜,视野里,那运货的十个人实在不是一个警戒的状态,虽然枪别在腰间,但跟撇在家里落灰的作用差不多。 货物所剩不多,五六个人就围在运货的卡车边上唠嗑。 顾还亭借着仓库昏黄的光,去看他们腰上别着的枪。豫军的枪械他认得,但可惜灯光实在不太给力,他看了半晌没辨认出来。 郁瞰之举着枪,正两侧包抄过去。对方似乎非常敏锐,当即就躲在卡车后,抢着开了第一枪。 郁瞰之马上利用人数优势,迅速压过去。 一时,仓库枪声遍布,听得人胆战心惊。何楚卿看不清近况,只偶尔看见枪的火光。 对面非常有经验,顿时知道自己处于劣势,迅速后撤进了仓库关了灯,以仓库为据点防守。 顾还亭命令我方尽量活捉,不要下死手,是因为对方身份尚且不明。但奇怪的是,对面却也好像不太敢出手,虽然退避到位,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敌人打懵了。 眼见郁瞰之带着二十多人越逼越近,顾还亭为自己下意识的想法而惊骇,顿时撂下望远镜嘱咐狙击手:“注意我手势。”而后匆匆下了山。 顾师长身高腿长,何楚卿在身后穷追不舍,他知道,在这黢黑的山间,但凡落下一点就难再跟上。 等师长下了山,双方已经逐渐形成对峙的局势,围绕着仓库僵持不下。郁瞰之小跑过来,护在顾还亭身前。 库中人正怒吼:“狗娘养的,你们是哪个势力的?” 郁瞰之冷笑一声回:“你爷爷是西北军临时调查排3队。我们师长在此,我看谁敢造次?识相的,缴枪来,指不定能留你一个活口。” 空气沉默了一瞬,库中人大惊:“师...师长?!” 闻此,3队在场的所有人愣住了。 何楚卿顿时抬头去看顾还亭,师长脸色阴晴不明,眉头微皱,眼眸中的寒光快要能具象化出来砍死几个人。 顾师长反应过来,当即回问:“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仓库中,灯光又骤然亮起,3队的战士登时攥紧手中的步枪。只见从仓库之中,依次挪出几个举着双手的人来,他们穿的是马褂布鞋,腰杆肩膀笔挺,不论穿着如何,横竖挡不住士兵的气质。 何楚卿下意识数了数,正好是十个人,一个不少。 为首那个亲眼见了顾还亭,道:“师长,您忘了,我是警卫团17连连长周庸浣。” 第11章 耍脾气 这张脸连何楚卿都有点熟悉,因此,这事情走向才让他看不明白。其实何止他,在场的所有人,有哪个是明白的? 更何况,什么叫“您忘了”? 顾还亭做了个手势,现场的士兵连同山上的狙击手都放下了枪,他道:“去检查一下货。”而后又转向周庸浣问:“从你们连队接到命令开始说起。” 周庸浣道:“今晨起才晨操过,薛副官找到我说,师长您需要我们连队做些事情。因为城中走私线已经被您摸了个大概,咱们正好占占便宜,说是走私的商贩已经早早联系好了,只等着今夜去取货物,正好今夜临时调查连的排班表也出来了,让我们小心行事,千万不能让老百姓觉出...觉出咱们官商勾结。” 顾还亭几乎是咬着牙问:“薛副官?” 周庸浣立马道:“对对,那人确实是薛副官。在我们这儿,薛副官说的话,那跟您说的话是一样的。的确是薛副官,肯定不会有错。” “这运的东西,你们倒是都检查过了?”顾还亭突然问道。 周庸浣不解其意,一五一十地道:“都检查过了。” “你倒是半点不觉有异。”师长道。 周庸浣不是不知道在司令下命令谈和的关头,他们师长如果当真下令私备枪械可能意味着什么。 他是有侥幸心理的,或许师长真能仗着家世违背军令,领着他们风风光光再赢一回。此时倒被问哑了,不知该不该说话。 话到这里,前去查货的兵跑来一个,道:“师长!这十六箱货物里,包括步枪、轻机枪,甚至还有重机枪。” 顾还亭怒极反笑,道:“看来,我是要违抗军令,去攻打豫军啊。幸得你们包庇。” 在场所有兵都略低了头,冬日的晚风拂过一阵,吹得人直要发抖。 “郁瞰之,”师长淡淡地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师长。”郁瞰之半低着头,“我唯您是从,即便您真打算这么干,我们弟兄也会全力支持您。” 何楚卿心下一凛。 完了,郁瞰之到如今还盼着这货当真是师长授意才走私的, 果然,顾还亭的眸色顿时冷了下来:“郁瞰之,你真是忠心。这么说来,西北军和司令都要往后靠,我才该说一不二,是吗?” 郁瞰之的头更低下去一点,没说话。 何楚卿看着郁瞰之这一副狼狈样,他竟然一点都不想笑。他知道顾还亭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只可惜,轮不到他来说。 “你们个顶个的都是打仗的好汉,只可惜,对于司令的决定,我一向拥簇赞同。”顾还亭凌冽的音色欺霜赛雪,有如风刃刮的人说不出的难受。 郁瞰之身形一晃,陶涸嗫嚅出声:“师长...” “倘若兵不由将,那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还他妈谈什么理想、志向、一统?不如就此解散,端着枪占山为王也是一样。”话到此处,顾还亭后退半步,看似已经烦的不行,就要走。 这时,郁瞰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眶猩红,看的何楚卿一惊,就听他道:“师长...我们知错!” 他这一跪,别人膝盖也要软下去,顾还亭不耐烦地一挥手:“起来,别折我寿。” 陶涸赶紧上前去,撑着郁瞰之起来。 “陶涸暂任3队队长,把这几箱货运到师部仓库,然后3队解散。既然调查排的工作不爱做,那就想干什么干什么去。警卫团——” 周庸浣一惊,上前一步:“师长。” “你们警卫团身为我的亲卫,凭一句口信就敢干这等事,胆子不小。全部停职,我另作安排。” 十个调查连的兵第一反应也是要给师长跪下,又想起师长不爱叫人跪,硬生生挺住了。 周庸浣急道:“师长,起码让我们再保护您一阵子吧,您身边没人——” “我死不了,都滚吧。” 临走前,顾还亭伸手拍了何楚卿的肩头示意。 何楚卿看着这群垂头丧气的兵,尤其看了挨了训耷拉着脑袋的郁瞰之,他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如果真的尽忠于师长,就该动动脑子,否则就是愚忠,师长也根本不需要。 连他这等不熟悉军务的人都明白,顾老司令离开后,顾还亭身上盯了无数双眼睛。敢在这时候不老实一点,就得千夫所指。 杨司令一旦疑心能让他在军中举步维艰不提,他带过的兵、他的父亲、家族都将成为笑话。 更何况他自己...本就是一等一的尽忠之臣。 何楚卿跟顾还亭一起,走在城郊荒凉的土路上。周遭尽是些稀疏的针叶松,杂草孤苦伶仃地半截入雪,冷风时不时就要咆哮几下,彰显存在感。 “不如你倒说说,有什么看法?”半晌,师长问道。他语调轻快,是半开玩笑的语气。 何楚卿知道师长没问他发落人发落的漂不漂亮,这是军内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外人评判,于是道:“不是薛哥。薛哥也是入了人的套。” 如果是我,就肯定不会。他一面背地里想。 顾还亭道:“薛麟述不过才大你两岁,原本还是在读书的年纪。一朝入了伍,虽然也有形势所迫的因素在,但他做事认真,人际关系、军务都处理的很出色。再加上,他认学,闲暇时间没有一刻不是在读书的,是个栋梁。我希望日后,你也可以像他一样,不要放弃书本上的功夫。” 何楚卿听了这番宽慰,本该开心,可能是见识了师长罚人的手段,他突然觉得一慌。 眼见着那黑色小汽车停在城门内,不过百十来米,何楚卿心下的鼓点越打越快:“师长,您此次叫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说?” 他问话也有些匆遽,引得顾还亭一笑,道:“如果你此番再想离开我军,我不会阻拦。” 何楚卿脚步一顿。 顾还亭这话分明是要他走,虽然他没有直说。 但何楚卿偏要直说。 他小跑赶上顾还亭的脚步,半是质问地道:“这是要赶我走?” 顾还亭平静地看向他:“我没有这么说。”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何楚卿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顾还亭下一个发落的会是自己,如今,轮到他眼眶发涩了。 “你不是块适合当兵的料。”顾还亭脚步没停,似乎只是在唠闲嗑,“你比我更清楚。你靠着自己的本事,足以富足舒适的在这战争年代过一辈子。如果你有志向,也不该在军营里。我不会赶你走,但我由衷的奉劝你如此。” 凭什么?他凭什么还不怎么了解我,就觉得我适合如何不适合如何? 何楚卿发了狠,他偏要跟顾还亭对着干,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只不过,这次他是光明正大的,而且他占理! “那我告诉你,我偏不。”何楚卿撂下这一句,蹬蹬蹬向轿车跑去,“哐”地关了车门。 车行一路,俩人虽然都并肩坐在后排,却没人吭声。 师长刚大手笔地解散了一个连的亲兵,面色也看不出愁来。倒是何楚卿,更气鼓鼓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吭声。 顾还亭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这样的军官,在战场上打的痛痛快快,私下里也不喜欢和人拐着弯交流。 自从看穿了这一点,何楚卿就不再假装。有脾气就发,有想法就说。 他也愿意这么讨师长的喜欢。 师部会客厅里,师长和参谋长正坐在沙发上品茶,薛副官立在角落里独自面壁。 许参谋长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是小薛收到了通讯兵消息,说师长晚上要走私军械去,他就安排了几个警卫团的兄弟去了?” 薛麟述觉得由他转述出来确实显得自己很蠢,梗着脖子犟道:“那个通讯兵我看着很眼熟,虽然记不得叫什么名字...” 许奕贞转而问师长:“你怎么打算,还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吗?” 顾还亭扫了一眼薛麟述:“你问问他,我现在带着去通讯连认人,他能认出来么?” 薛麟述哑口无言半天,憋出一句:“...不一定能。” 许奕贞顿感头痛,一只手掌扶住额头,揉了揉太阳穴,道:“关键是...” “关键是这是自己军里啊!虽然当时我也觉得有点突然,可是...难不成在营内还要对着自己人勾心斗角吗?”薛麟述抢了一句,又有点伤心。 顾还亭倒是一点不感伤:“你是不是忘了许参谋长原来是干什么的了?” 薛麟述很迅速:“对不起。” 许奕贞:“呃...没关系?” “但是如果有人以你的名义走私军械,来日事窗东发,躲了谁也躲不了你的。”许奕贞道。 “这批枪械一旦到手,西北军就是以我的名义向豫军开战。倘若赢了,是我违抗军命,有人则既赢了民心、又彰显了才干;倘若输了,那就全是我的过错。”顾还亭说。 “此人必定身居高位,才有本事谋划这一遭。”许奕贞道。 薛麟述越来越低下了头去,羞愧难当。 “明天加罚十圈。”顾还亭道。 薛麟述受宠若惊地抬起头,鼻尖一酸:“是!” “你好好长长记性。再有下次,就滚回家去,省的给我丢人现眼。” 薛麟述立了个标准军姿,边朝着墙敬礼边吸着鼻子道:“是!师长!” 许奕贞急着道:“从这边入手调查不下去,倒是还有别的办法——那个姓王的商贩。” 顾还亭点点头道:“抓他倒不是问题,只是有一件事——他觉得他是在走谁的货?” 许奕贞明白了,越发觉得此事棘手起来,皱眉不语。 薛麟述喃喃地顺着师长的话捋清了思路:“如果他不知道是我们营内的事,也就罢了。如果他知道是给师长走货...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卸磨杀驴的混蛋?” 师长没说话,起身踱了会步。庄县已经安静下来,到这个点钟,城镇里灯火也寥寥,没人扛得住这严寒冬季的深夜。 “薛麟述,”师长道:“叫楼下那帮人哪来的滚回哪里去,别平白冻死在我这院子里。” 薛麟述大着胆子凑过去看了一眼,院子里黑压压地站了好些个人,把整个院子填的满满登登的。他看不清都有谁,不过与此事有关的那几个罢了。 多重的罚要他们在这站到深更半夜啊? 但他可不敢问,噔噔地跑下楼了。 到了大门口他可大吃了一惊,为首站着的那个正是郁瞰之。这人平时就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脸,看得人生畏,现在更甚。只是脸颊冻得通红,怪喜庆的。 邻近站着的是陶涸,也是皱巴巴的脸。除此之外,还有警卫团连长周庸浣,连着警卫团好几个面熟的都在,大家全都如出一辙地苦着脸。 薛麟述平素和周庸浣混的还算熟,踮着脚凑过去悄悄问:“怎么回事,周兄?” 周庸浣看着他那张求知欲爆棚的小脸,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你...” 不过转念一想,这事师长罚的本来就是他自己办事不周到。他和薛麟述、郁瞰之,纵然是各有各的错,可但凡少一方犯错,事情都会比现在好看得多,也确实怨不得话传错了的薛麟述。 他只好道:“师长发了好大一通火,把瞰之的调查3队和我们警卫团都解散了。” 薛麟述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什么?!” 他登时一阵后怕。相比起来,师长对他的责罚真是轻的不能再轻。他心里越加汩汩地冒着苦水,更愧疚了。说一千道一万,他是那个最关键的错误点。他恨不得也加入这请罪大队,站它一晚上再说。 但薛麟述到底揉揉眼睛,知道师长恕他的罪,不是让他来添乱的。 薛麟述又站上门阶,叫了一声:“兄弟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薛副官!”郁瞰之没抬眼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你不用说了,徐班长方才已经劝过我们了,今夜师长不原谅我们,我们绝对不走!” 其他人零星地附和:“对!我们绝对不走!” 薛麟述眸光一狠,冷声道:“怎么?你们是觉得师长罚的不对?冤枉了你们不成?你们难不成还要逼得师长不得不原谅你们才罢休吗?” 没人吭声。 薛麟述更愤然道:“告诉我!也告诉四楼的师长!你们到底觉得自己该不该罚!” 顿了两秒,士兵们齐声道:“该罚!” 薛麟述差点跳起来,怒道:“那你们在这等个屁!还师长原谅你们!你们在这边站到死!难不成就是为了以命相逼!呸!半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做,师长凭什么原谅你们!我要是师长,全遣散回家!” 郁瞰之和周庸浣对视了一眼,道:“薛副官,负荆请罪不是...” “滚!少往师长身上安名声!师长何时图你们负荆请罪了?!我告诉你们,警卫团和调查队伤了他的心!你们能不能用用脑子想想接下来该干什么!警卫团一定要重新选人,怎么选?怎么证明你们能胜任?在这站到冻成冰棍也没半点用!” 周庸浣早听明白了,一转身,喝令道:“前警卫团的兄弟们!今日排班该站岗的人留下!除此之外的!咱们走!” 整个院子熙熙攘攘,一下少了大半的人。郁瞰之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是还在做决断。 薛麟述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干着急,真想一脚踹飞他:“滚!赶紧给我滚!” 郁瞰之咬了咬牙,道:“陶队长,师长说了,如今你说了算。” 陶涸也不推辞,低喝道:“3队的兄弟!我们走!非得证明给师长看看,我们是有用的不可!” 眼见着3队的人也都规规矩矩地往外走,薛麟述这才再度进楼。他一个不小心,竟然让这么多人跟着他遭殃不说,师长的名声也危在旦夕。 薛麟述还没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他知道,自己得快点赶到师长身边去,给师长效力,于是马不停蹄地连上了三层楼。 等薛麟述的脚步消失的快要听不见了,躲在楼梯后的何楚卿才探了个头出来。 第12章 惊魂 临到要走,郁瞰之的脚步比来时候更沉重。他有点茫然。从入伍到今,他好像干了不少蠢事。他太直,只知道听师长的话,却总横冲直撞地不得章法。 快走出师部大院,他停住脚步,回了下头,看见四楼有一个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实,露出一丝光。他不禁猜想,那有没有可能是师长办公室的窗户。 而后,他才注意到那个朝他走过来的人。 郁瞰之定睛看了看,正是何楚卿。这个小孩虽然比他小上几岁,他倒是半点不敢小瞧他,总觉得何楚卿满脑子都是他意想不到的坏点子。 “郁瞰之,”何楚卿走到离他几米远,停下来问:“你回去有事做吗?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他一句好主意,令郁瞰之后退一步,冷着脸骂道:“你别没事找事,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动手。”他想了想,念出了他的名字:“何楚卿。” 对方似乎对他的反应丝毫不意外,甚至笑了一下,道:“你真觉得顾师长不想出兵打豫军吗?” 一提起此话郁瞰之就生气,他毫不怀疑何楚卿再妄图挑拨他对师长一片忠心:“我不想听你瞎说,滚。”说完就想走。 “顾老将军去的突然,师长临危受命时候,还是个留洋的贵公子。纵然是在军校修习过几年,有一身好本事,又岂敢断定他一定有军事上的才能?他回来,是安抚顾老将军旧部的。” 郁瞰之顿时停住了脚步,侧身道:“师长是一路从团长升上来的,如果他没有本事,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你还不明白吗?” 郁瞰之微微皱了眉毛。 何楚卿笑了笑。他本来生的精致,这一笑倒是怪有友蛊惑人心的作用,让人忍不住听下去:“这是一个选择题。杨司令选择了让顾还亭来做师长的位置,而不是任何一个顾老将军的旧部。首先当然是因为顾还亭本身有能力胜任,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忠心。” 何楚卿见他已经有耐心听下去,便继续道:“但是顾老将军的旧部就惨了,我听说,有一两个都年近半百,却还在师长麾下任职旅长呢。” 郁瞰之道:“你休要扰我军军心。” “如果不是有人不服从师长,要将擅自出兵这件事甩在师长身上,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 郁瞰之哽住了,他不是傻,这事他不是没想过。 “师长今天生气,主要原因当然是你们不服从军纪。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师长现在在什么位置?”何楚卿言之凿凿地道:“如果今天这批军械没有被缴获,师长落了个擅自动兵的名声。他新官上任,父亲又有背景,正是被杨司令提防、考验的时候。杨司令一旦抓住把柄,顾师长就是再有才干,也是一枚失了上司信任的弃子。他本来就树敌不少,你觉得,他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再度爬起来?” 郁瞰之愣住了,何楚卿乘胜追击道:“而这一切,郁瞰之,不能说没有你的责任。因为你当时真的期望师长能擅自出兵,视军令于不顾。在你心里,他一直都只是风光无限的那个师长,至于别的,你想都没想。” 此事若真发生,落在全军眼里,他们9师就不是西北军的兵,而是顾还亭的兵。 郁瞰之浑身狠狠地抖了一抖。但此人居心实在不明,要他放手去信,他又有些胆战心惊:“我凭什么信你?” “不是只像你一样,对着谁都张嘴闭嘴顾师长才叫对师长忠心耿耿。”何楚卿看着他被拿捏到手的样子,放肆地嘲讽了他一回,才正经道:“我要你和我一起做一件事,你听了就知道。” 何楚卿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定知道那个姓王的走私贩的住址,或者知道他的账房是谁。总而言之,我们要从他入手,弄清楚到底是谁跟他联系下订单的。” 轮到擅自做决定,郁瞰之总有些犹疑:“可...” 何楚卿一向看不得拖泥带水,搡了他一把怒道:“别他妈可是了,师长有顾忌,不方便动手,等到那商贩知道自己的货出了问题,卷铺盖跑了就毁了!” 夜已经深到正浓时,路上寒风刺骨。商铺全都熄了灯,郁瞰之说,现在城里亮着灯的都是些烟花之地。 那姓王的本名叫王跃观,有妻有儿,儿子不过一两岁大,还在襁褓,另有一个管账的,不过这个管账的只管算钱,他信不过别人,走黑线的主顾一直是自己在联系。 凭他这样的,在庄县这个地方已经算风生水起,在当地政府和商会都有些门道。 郁瞰之这几天带兵守着王跃观,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事、每天什么作息,郁瞰之比他结发妻都明白。他们这组合凑的清奇,倒是很快敲定了计划——先冒充家丁敲开门,而后弄晕一双妇孺,这样等通宵狂欢的王跃观本人回来,也只会以为糟了贼。 庄县地方不大,他们走不过半小时,便到了王跃观家这条街。 王跃观家是一个独栋的二层小别墅,还有个几十平米的小院子。 院子门没关,不过隔壁两家也都是如此。何楚卿和郁瞰之互看一眼,走了进去。 何楚卿到底没有郁瞰之看起来凶相,主动上前去敲了敲门,而郁瞰之则识相地避在一旁。 过了半晌,门内没半点动静。 不过已经这个时候,仆人和女主人都睡下了也是应该的。何楚卿又用力敲了敲,一边道:“夫人,王先生在馆子里丢了钱包,叫我来取。” 仍是没人应声。 “夫人?”何楚卿一边问,一边将耳朵贴到门上去。 不,不对。 按理来说,即便是大人睡得人事不知,襁褓中的婴儿也该惊醒了。但从始至终,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就像里面根本没有活人一样。 何楚卿尝试着拧了下门把手,门毫不费力地推了就开。 何楚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在,他这门没有开太大缝隙,倘若门后有人,这么理所应当的进去活该送人头。 他跟郁瞰之交换了一个眼神。郁瞰之了然,自然地挡在何楚卿面前。 在这节骨眼,何楚卿倒是也不在意这样似乎显得郁瞰之更厉害一点了,只轻轻地把手放在腰间别着的枪上。 这枪还是他胆大包天指过顾师长的那一把,他对徐熊只说这是顾师长准许的,因此还要到了不少子弹。 这枪一直在他左右,和他从师长身上偷到的珠子一样,寸步不离身,这还是它第一次真正上战场。 郁瞰之也举着手枪,将门开了个缝隙,随后迅速地一个翻身摸进去。清冷的月光下,只能看见他敏锐的双眼和紧绷的侧脸。郁瞰之进门后举枪将各个方位看了一圈,而后才朝着门外的何楚卿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 何楚卿承认在这方面他确实不及郁瞰之,但也不甘示弱。 他也尽量提起速度摸进去,和郁瞰之一左一右站在门边,反手静悄悄地关了门。 等他们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又踮着脚搜索了一圈一楼大厅。 可惜,一无所获。连佣人的屋子都大敞着门,大大方方给他俩看到了底。 何楚卿非常奇怪。 即便是这个老板已经接到了消息,想要逃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收拾好行囊。正是因为他们在外面看室内一片漆黑,才会觉得一切无恙。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点细小的声音。 何楚卿登时警觉起来,拍了拍郁瞰之的肩头示意。而后自己就顺着声音的方向慢慢摸去。 这是什么声音?水声?何楚卿下意识看了眼一楼的水池,没有任何异常。 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在何楚卿心口蔓延开,他知道事情有些超乎意料了,但他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也走到了目的地,就没有夺门而逃的道理。 何楚卿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再次去辨声。 是二楼么? 何楚卿已经走到楼梯下,猛地一抬头——一滴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两层楼梯之间的缝隙落在了他脸上。 他下意识一伸手,竟然摸了一手红。 是血! 何楚卿早先也偷偷摸进别人家过,但从未见识到这样的景象。不知为何,他的心竟然在一刹那就平静了下来,用袖子草草地擦过,再偏头朝上看去——这血已经流到台阶中间,必然源自二楼。 郁瞰之刚凑过来,便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他毫不退缩,先何楚卿一步迈上台阶。 楼梯上有地毯,走起路来毫无声响,两人走的很快。 不过,仅仅只在转角,他们就又停了下来。 面前一个人倒在楼梯口,分辨不出男女,看装束不像是主人。而身下的血液正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下淌。 完了!有人捷足先登了! 二人脚下登时提起速度。 二楼的房间共有四五个,全都敞着大门,月光照出窗子的轮廓,印在地板上,分散在左右两侧走廊之中。 何楚卿和郁瞰之一左一右,尽量控制着声响一一搜去。 不出几步,何楚卿就看见躺在凄惨月光之下的一个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的男人。他长得肥大,颈部一刀横贯整个脖颈。 血溅了一地,毫无生还可能。 男人的脸上的表情正停留在惊惧交加的那一刻,粗胖的手指徒劳地试图捂住脖颈。 凶手没有用枪,可能还没走。何楚卿知道自己在害怕,于是更受虐似的盯着那死人的脸,直到能够再度行动起来。 他强忍住了反胃,举着手枪贴着门边进屋,学着郁瞰之上上下下扫了一圈。他发现窗子是开的,正吹着两侧窗帘四散。而面前正对着的是个书桌,书桌后的架子上摆满了只扫一眼就知鲜有其比的摆件。 何楚卿听见郁瞰之赶过来的脚步声,大着胆子凑的离窗口只有半米远,踮起脚看了一眼。这一眼,他便松懈下来。因为那房檐上有着清晰的一行脚印,人显然已经走了。 他回过头,对刚好赶到房间门口的郁瞰之道:“这房子里没有活人了。” 郁瞰之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男人,道:“这人就是王跃观,我晚上才见过他。他的夫人和..儿子死在了卧室。” 这孩子的死亡多少让他觉得有点难过。 “不过,”郁瞰之道:“你才多大?我是战场上惯了的人,心里还一直发颤,你倒是也不害怕?” 何楚卿冷笑了一下,他浑身的肌肉还没放松下来,丝毫没觉得这是夸赞,反而道:“什么年头了?见几个死人很稀奇吗?比起这个,你知道吗,现在事情棘手了。” 郁瞰之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何楚卿面色不太好看。 “人全死了。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死前最后一笔生意是给西北军走私,那就成了我军杀人灭口了。必须找到他走货的全部单子,把走私军火的证据消灭掉。”何楚卿笃定地道。 “好。”郁瞰之现在算信了他,“那我去搜另一侧。” 何楚卿收了枪,一步步走向书桌。 他方才全靠转移注意力才没掉链子,此刻松懈下来,胃里不住地泛着酸水,让他不自禁地干呕了片刻。 他确实是见惯了死人,不论是在路上看到的饿死、冻死的人,还是在城里见过的行刑。最早是在虹海见识过的,虹海是弱肉强食、帮派混杂的地方。 何楚卿并非不怕,他从来没杀过人。只不过今晚的情况,让他似乎回到了在虹海的时候,他也一直怕的发抖,但只有硬生生忍着,因为他身边没有哪怕一个可信的人,都是毫无人性的魔鬼。 他硬撑起来,不去注意地上的尸体,伸手去拨弄书桌上留下的一些纸张、信封,还有一摞书本。他觉得自己该找的应该是一个本子。 如果王跃观记录的是主顾的信息,那这个本子上的信息一定也不会少。如果放在桌面,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何楚卿想着,就走向书桌正面,至于背对着的那些奇珍异玩,他扫都不扫一眼。 郁瞰之正翻过了卧室为数不多的几个抽屉,一无所获,那里面几乎全是女人的化妆品,他翻得很是没劲。不过想想也是,这种文件不都该放在书房? 他于是赶来准备帮何楚卿。 正走到书房门口,他整个人倏然睁大了眼睛——因为何楚卿身后,挡在书桌后的窗帘里钻出一个人来!何楚卿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心思完全在书桌上。 那人的枪攥在手里,下一步的打算不言而喻! 巧的是,就在此刻,何楚卿不以为意地掀了个眼皮,和立在门口尚未来得及说话的郁瞰之四目相对。 郁瞰之知道,何楚卿已经明白自己身处于危险之中,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一般人会如何反应呢? ——无非是下意识回过头去,再露出惊愕的眼神。 那就完了! 第13章 人命 何楚卿却没有回头,他几乎同时就撑住书桌,一个翻滚越过来,矮身猫在书桌另一侧,旋即枪响了。 此人见一击未中,下一刻便瞄准郁瞰之,而郁瞰之早已侧身躲在门后摸向手枪。 但就算何楚卿躲过一击,对方手里拿的是枪,他又怎么能在那么空旷的地方和那人抗衡? 他对何楚卿的身手半点都不知道,心里更是没底。他心说,不论如何不能让小孩子死在自己前面,于是提枪便进门。 却见何楚卿当机立断,整个人往书桌上猛地一靠。 红木书桌整个往那人身上倾泻过去,那人不免一时手足无措。而何楚卿又当机立断站起来,抓过一堆书纸朝那人身上胡乱地砸过去。 还没完! 紧接着,他一脚踩在倾斜的书桌上,另一脚风驰电掣地飞起,踢在那人手腕处。对方痛的大叫一声,枪便甩了出去。 这几招其实不难,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又迅速做出决断,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可惜当下还来不及为何楚卿的身手惊叹。 郁瞰之用枪胁迫着那人走到月光下,才看出对方穿的是棉衣棉裤,全都半新不旧不说,脑瓜顶上一个帽子带的也发黑,看上去灰头土脸,实在不像什么体面人物。 何楚卿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看着郁瞰之身上的军装,先笑了一下:“当兵的。” 郁瞰之充耳不闻:“人是你杀的吗?是谁派你来的?”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别的你就算再问我也不会说。要杀要剐随你处置,这地上本就已经三具尸体了。”他脸上有两道不长的疤痕,看年纪不过三四十岁。 “你是土匪吧?”郁瞰之看了他一会,道:“我知道这附近几个山上有些土匪,没想到你们还干这种事。”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何楚卿先轻蔑地一哼:“土匪啊,我还以为什么侠士呢,怪不得身手这么差,你们山寨你垫底吧?” 他这才侧头看向何楚卿,从上到下将他看了一遍,鄙薄道:“小毛孩子。” 何楚卿也不生气,张嘴就来:“我是顾师长的副官,姓薛,本想偷偷检查一下任务完成的怎么样,没成想你做事这么不干净。” 那人狐疑地挑了下眉毛。 “你以为是谁让你来做这件事?死前能为师长跑腿,那是他的福气。”说着,何楚卿扫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男人。 郁瞰之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他竟然敢这么跟这个人说?那师长的名声怎么办? 但在当下,他什么都不敢表露出来。 “委托我的人是个当兵的?”对方似乎在回想,双眉紧蹙。 “你看不出么?”何楚卿毫不避讳地直视他。 他摸着下巴喃喃:“这么一说...他说话方式和身板,确实像是。”而且风闻顾师长的副官的确是个不大的小孩,此事还叫庄县人嚼了一阵舌根。 “我实话同你说。”何楚卿道:“那人的上司,是我们师长的宿敌。师长既是用他,也是要除掉他。今天碰见也好,我们不妨来对一下,也好叫你知道什么该往外说,什么不该。当然,你说对了,我自然会放你走。”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逐渐将男人说服了,他静等后话。 “今夜到底是什么人让你屠尽王家?”何楚卿好整以暇地道。 “是...”那人捉摸了半天,讪笑着道:“我真不知道那人...我说是我自己贪图他们家财...” 话没说完,只听“嘭”地一声枪响。 郁瞰之始料不及,没成想何楚卿竟然会突然拿出枪来,一枪打向那人腹部! 那土匪一下跪下来,他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抽搐着就要倒地。 何楚卿没有停留,接着又给了他两枪。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倒地抽搐了两下,随后再没了动静。 房中的空气诡秘地静了片刻,郁瞰之同样不敢相信地问:“你...你为什么突然要杀他?他虽然...” 郁瞰之如鲠在喉。他虽然说不出来,但在他的认知里,打仗时候的死亡和这时候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觉得不该,但又觉得这人确实该死。 他到底只是个兵,还没真正地融入整个世界。 郁瞰之心中纠葛成一团,自然也就没留意到何楚卿是双手握着枪,还仍不住地在抖。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是为了顾还亭吗?但他知道,郁瞰之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就算为了师长杀了人,对方可能压根不会知道。 是为了自己吗? 何楚卿强撑着道:“别蠢了,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奔着师长而来的那个人,他保密工作做的很好。而且,”他看着郁瞰之,清晰地道:“这会才真成了土匪为了钱财屠尽王家,只可惜,他自己也没能独善其身。” 说完,他把手枪丢向王跃观的尸体旁,当做证据。 “怎么?”他看向神色复杂的郁瞰之,故作轻松起来:“你不会觉得这个连黄口小儿都不放过的人不该死吧?别拖时间了,这么大的动静过一会恐怕会有警察来,我们要找到王跃观的那个本子,销毁最后一点把柄。” 郁瞰之没说话,但他面色却不像已经把刚刚的事情翻篇了的样子。 他大步流星绕过尸体,扶正了书桌,一言不发地翻找起来。 何楚卿也凑过去,他现在心中一片空白,手中机械地翻动着,脑子里只有目的——要找到那个本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郁瞰之沉默地把一个十六开泛黄的笔记本递过去。 何楚卿只翻看了两页,就确定是他要的东西。 这本子里记述内容不多,连何楚卿都看的明白,不过是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其中还有空白处的备注,间或有用大括号把其中两三个括成一组的痕迹。 他草草一直往后翻,发现这笔记足足有七八页那么多,他停留在最后一页有笔记的地方。 这最后一页也差不多记满了。何楚卿将这一整页都撕下来,对折塞进口袋里。 不求毫无痕迹,只要这张纸消失就可以。 何楚卿待了一会。那么,他杀人是为了这张纸吗? 再抬起头来,他看见郁瞰之正拿着那土匪掉落在架子下面的手枪。 郁瞰之走到土匪的尸体旁边,把那手枪放在了他身侧。 这将是又一个证据。 何楚卿一夜未眠,瞪着两眼盯着天花板到天色泛白。他根本没法闭上眼睛,浑身上下由内而外地发冷,只有额头是烫的,但他仿若未觉。 他一会惧怕的直抖,一会又瞪着猩红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克服了内心深处的抵触,甚至能够品味到夺取人生命的快感。 大概是五点钟,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和时不时的谈话,知道是顾还亭和薛麟述从楼上走下来。 何楚卿的房间在师部一层,是师长为了照顾他们安置的,徐熊也不必再去营地烧饭,只照顾得到整个师部大楼就好。 他知道,顾还亭和薛麟述这是要去城外校场参加晨操,他现在对9师的布防还不太清楚,自然也不晓得校场在什么地方。 想着,何楚卿起床摸过衣物来,三下五除二地套上就往外跑。 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妙,赶到院子门口已是头晕眼花。顾还亭和薛麟述沿着街巷一路走,何楚卿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不敢离得太近。 顾还亭昨天才说劝他离开西北军,他今日就要跟去校场。何楚卿不是不明白顾师长一片苦心,但仍是战战兢兢地。 师部邻近北城门,步行十几分钟便到了。一出城门,便能依稀听见哨响。 何楚卿眼见着顾还亭和薛麟述绕过一个弯,身形被松林挡的看不见了,才又跟上去。哪成想薛麟述却又绕回来,在百米远的前方朝他挥了挥手。 何楚卿脚下一顿,心知退缩未免太装模作样,便一边走一边欲盖弥彰道:“师长呢?” 薛麟述道:“师长先去校场了。” 何楚卿下意识探头看了两眼,早已经寻觅不见顾还亭的背影。 薛麟述好奇道:“师长早发现你了,还以为你怕他,不敢跟来,这才先走了。难不成,你其实不怕?只是我们走太快了你一时没跟上么?” 他不怕死人,反而怕顾还亭么? 何楚卿一时哭笑不得,不过听到这话,整个人似乎终于缓和了一点,冲薛麟述摇了摇头。哪知,这一摇像是摇匀了脑浆,顿时头晕眼花起来。 薛麟述敏锐地凑过来要试探他额头:“楚卿,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何楚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有些抵触:“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 “好吧。”薛麟述见好就收,边引路边闲聊道:“这是原来豫军的校场,因为庄县温度暖和一些,他们用的铺校场的砂石也更细密,倒是比我们原先在西京的好。师长如今还要你们再训练一阵子,到底是因为你和祈兴年纪还小,体能还跟不上去...” 他的话说到最后,在何楚卿脑子里糊成一团浆糊,等回过神来,已经被他安排在校场边。 薛麟述拍了拍他的肩膀:“原地运动运动,不然冷的要命。我先去晨操,等会回来咱们一起回去。” 校场很大,士兵们操练也只占去三分之二左右。他们又是跑步,又是练操。何楚卿蔫蔫地跟着比划,终于到了最后自由训练的时刻。 士兵们两两一组,彼此开始交手,有对打精彩的,一圈人围的密不透风,全在拍手叫好。 薛麟述身居高位,自然躲不过去,愣是被拉出和一个长得高壮的兵对打。对方出手是一点情面不留,何楚卿远远地看着,都能闻到一股针锋相对的味道。 但他有破绽。何楚卿皱着眉毛分析。此人招式直接,用的是蛮力,虽然拳脚都不松懈,但没有丝毫技巧性。 薛麟述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点,而他的优势又恰好在于技巧性。可惜,虽然抵挡一时不在话下,但到底体力撑不住,被一拳打翻在地。 自由训练一开始,士兵四处散开,薛麟述这一场比拼离何楚卿几乎不过百米距离。 他清晰地听见那大块头耀武扬威,面目可憎地道:“薛副官的确手段高明,不然怎么当的上咱们师长的副官啊?哈哈!” 何楚卿眉头一皱,他一时不明白,这到底是仅仅针对薛麟述本人,还是把顾还亭也囊括了进去。 薛麟述翻身爬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卑不亢地笑道:“赵排长过誉,我要是再能耐一点就像您一样去前线了。您功夫了得,薛某佩服佩服。” 这小孩平时看起来没什么正事,处事确实有一套风格。如果换了何楚卿自己,他心知肚明,非得跟这厮一决雌雄不可。 远处一声哨响似乎要穿透云霄,这几人立马向校场中央跑去。而那赵排长笑的夸张,和旁人推推搡搡的,也看不出方才是不是真的针对薛麟述。 何楚卿估摸着快要解散了,便又原地抻了抻筋骨。虽然还是头昏脑涨的,倒是比方才好多了。 眼看着人群熙熙攘攘地散开,何楚卿便向那处走着,想迎一迎薛麟述。谁知走了一路,都要走到人堆里去了,也没见着半点薛麟述的影子。 他凑上前来才知道,薛麟述原来又被拦了下来。 赵排长推搡着一个士兵,正强人所难道:“薛副官,我这个兵你别瞧不起人家是新兵,但是个好苗子。我就想让他啊,跟咱们副官比试比试,看看他深浅,您说您怎么就不愿意呢?” 赵排长名松,时年四十上下,长相也粗犷,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兵痞。 薛麟述自知打不过赵松不算什么,他是老兵了,但如果打不过一个新兵,那师长的脸面可真就没处放了。 这个赵松一向是不听人话的,要不是进了庄县,和谢旅长的兵在一起晨操,俩人也不会碰见。 按理说平时校场切磋,倒也没什么。他偏一口一个“副官”又一口一个“新兵”,就差把寻衅滋事几个字贴脑门上招摇过市了,让旁观者想不计较都难。 薛麟述看着这人,几次推辞骑虎难下,心里不由地骂起来谢旅长,心说,老登,看你养的好兵。 赵松趁机敲定:“行,那咱就开始。小刘啊,跟你...” “赵排长,你要找人试探心腹深浅,我来就是。薛副官成日里忙的脚不点地,别留人家。” 薛麟述抬头,只看郁瞰之拨过人群走过来,简直光芒万丈。 “我说小郁,你这个身手我都未必打得过。拿你试我的兵,你是存心欺负人啊?”赵松挥挥手:“你要当师长的狗,就一边吠去,啊。” 郁瞰之雷打不动,定定地站在薛麟述身前:“比试就是比试,何来欺负一说。更何况,有谁提到师长如何吗?” 何楚卿内心啧啧称叹。看来姓郁的骂人的确有些天赋,句句戳人痛处,不能怪自己当初没骂过他。 “你...”赵松被他噎了一下,冷笑道:“郁瞰之,你连个队长的位置都坐不热乎,倒是有空在这胡搅蛮缠啊?方才师长刚说了要重新从各个旅部选拔警卫团,你还不抓紧回去准备?到时候比试场碰见了,你我也好好好切磋切磋。” 郁瞰之直直地点了点头:“赵排长说的是,但是一码归一码,来吧,动手吧。” 郁瞰之属于油盐不进,何楚卿听着直发笑,显然也把赵松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趁着这时候,姓刘的新兵倒是突然发难,越过郁瞰之就直奔着薛麟述而去。 薛麟述正偷偷摸摸准备摸出去,背对几人,完全不知道小的比老的更沉不住气,已经要挥拳头往他脑瓜顶招呼。 何楚卿眼疾眼快,上前去把薛麟述往身侧一拨。巧的是,他原本正想着怎么才能自然地结过话茬来,自己替薛麟述比这一场。 时机倒是有了,该轮到何楚卿出拳了。 但这一次剧烈地拉扯过后,他眼前却一下子天昏地暗,两眼一翻,就地倒了下去。 新兵这一拳打空,把自己扯了一个趔趄,脚下还有个碰瓷似的何楚卿,这么一绊,整个人就扑了过去,死死压在何楚卿身上。 何楚卿本来尚存一点意识,此时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想,幸好今早没来得及吃饭。 第14章 真心 这变故令在场所有人一呆。 薛麟述反应过来,边扑过去边大喊:“救人啊!快救人!” 郁瞰之已经先一步搡开那二愣子似的兵,撑起何楚卿上半身试探他的鼻息——活着,活得好好的。 他不免想起来上次何楚卿凑过来挨打,心说,这人怎么总碰瓷? 此时就算再责怪,半死不活的何楚卿也听不见半点,郁瞰之让薛麟述帮忙,背起何楚卿就往医院跑。 赵松看的正迷茫,半晌才想起来扯着旁边的兵问:“这谁啊?” 那兵摊开两手一耸肩,他也不知道。 警卫团原本是顾还亭从父亲手中继承过来的连队,一直以来,只少数有所流动。他改组警卫团,因着周庸浣的错处是其一,再有也可以借着警卫团重编,选些知根知底的人,顺带敲打一下其他连队。 毕竟,战时警卫团常伴左右,重要设施也要人看守,不能有一丝漏洞。 他倒是料到此次晨练,谢旅长一定会发难,谁知此人拉着师长着手此事,大谈特谈起来。 导致师长看见远处朝他赶来的徐熊,竟然觉得如释重负,虽然他知道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 徐熊喘着粗气:“师长...谢旅长...师长,我有话...” 顾还亭终于能朝着谢旅长挥挥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师长,楚卿昨夜出去了。我本想着他小孩子贪玩,倒也没啥,但是今早该晨练时候,一看房里还是没人。” 顾还亭知道何楚卿早上是从师部跟出来的,倒是不担心他是夜不归宿。 至于何楚卿晚上干什么去了,好像他也管不着。 师长正想宽慰徐熊,又见薛麟述一路跑过来。奇了,师长一时还想不起他上次跑步这么干脆利落是什么时候。 接着便听薛麟述也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师长...楚卿他...在校场晕过去了。现在,郁瞰之正送他去医院。” 徐熊一口气算松下来:“这...真吓死我了!” 但师长一口气却提了起来:“晕倒了?平白无故,怎么会晕倒?在哪个医院?” 何楚卿这一昏过去,人事不省。躺在医院单间,他心里反倒轻松了,中途朦胧之间看见郁瞰之的脸,他用尽力气叮嘱了一句:“别告诉师长。”就又舒舒服服的睡了过去。 他倒是两眼一闭算了,殊不知郁瞰之尴尬地抬起头来,看着病床另一侧的顾还亭,无语地张了张嘴:“师长...” 顾还亭平静地抬眼看他,一言不发。但郁瞰之却觉得他已经说了很多,而自己不得不说。 郁瞰之知道何楚卿放不下的是昨夜的事情,但他此时罕见地茅塞顿开,从善如流地道:“师长,有人在校场针对薛副官,楚卿想帮忙,结果自己没站稳摔晕了过去,估计他是好面子吧。” “嗯,医生说是心惊所致。是那人长得很吓人么?” 郁瞰之:... 他倒是还没被师长怼过,正颇为惊异。 郁瞰之被卸职,如今是闲人一个。他从何楚卿昨夜的作为里取了经,第一次主动道:“师长,让我在此处陪护吧。” 师长似乎是想说什么,皱了皱眉,又作罢了:“好,你在此处。他一醒过来,第一时间去师部找我。” 这算郁瞰之迈出第一步的一个小胜利,他暗自雀跃了一下,行了个军礼:“是!” 何楚卿睁眼时候,有些恍若隔世。眼前景象晃了一下,他再度闭了闭眼,感觉精神好得多了。 昨夜的事在他心中留下的残骸,被病房暖意融融的阳光一扫而尽。何楚卿整个人放松下来,这才顾及到一旁坐着翻书的郁瞰之。 何楚卿没想到陪着自己的人是他,又见他看的双眉紧凑,很是痛苦,顺嘴调侃道:“你竟然认字啊?” 郁瞰之被他惊了一下,拨冗看了他一眼,一板一眼地道:“嗯,认的不多,我还在学习。” 他这么单刀直入,何楚卿一时卡住,半晌没想好如何回敬,于是干巴巴地继续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郁瞰之一句话读了半天没读下去,不耐烦地给他指了指墙上的挂表。 他这一觉睡得舒服,如今已经下午了。 郁瞰之合了书,起身道:“徐班长来送过了饭,我去给你热一下,等会师长要来见你。” 何楚卿一惊,翻身坐起:“为昨晚的事么?” 郁瞰之摇了摇头:“不清楚,我没有同他说过。” 何楚卿深吸一口气,他的心跳已然剧烈起来。 顾还亭推门而入,衣角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师长的眸光料峭,喜怒难辨地落在何楚卿身上一刻,回手带上了门,问:“觉得好些了?” 何楚卿微乎其微地“嗯”了一声,看着顾还亭走过来,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对话快要开始的节骨眼,他手心发潮。 师长抬眼,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这么聪明,想必大概知道我来问你些什么。” 何楚卿一愣,猛地想起——西北军纵然不便对王跃观采取任何行动,这并不代表会坐以待毙,毕竟城内到处都是师长的眼线。 他于是尝试着嗫嚅道:“我和郁瞰之昨夜...去找了那个走私军火的商贩。” 顾还亭顺着他这话说:“除此之外,我需要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楚卿咬了咬嘴唇。不同于以往,这次的事情他虽然不引以为傲,但却仍怀着点隐匿的心思,并不是希望顾还亭完全一无所知。 他小声道:“王家的事,到底是谋财害命,沾不到西北军的边,不是吗?” 顾还亭没说话,他的眸光却不由分说地锁定在何楚卿的眼中 看来,他这是非要从他这里要到个答案不可了。 上次顾还亭说他是自作多情地要引人注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不坚持对此事沉默,相反,他知道这次谈话反而是自己的一次机会,只是还没想好用什么样的方式。 当然,最好这话不是由他自己来说,就更自然了。 何楚卿不免有些烦躁起来:“那你怎么不去问郁瞰之?反正他一定不会向你有任何隐瞒。” 顾还亭道:“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如果仅仅是想知道事实,郁瞰之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找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而且,我听人说过一遍,自然就不会再听第二遍。” 何楚卿虽然不明其意,但顾还亭锐利的目光令他无处遁形,他不免有些破罐子破摔道:“如果我现在选择离开西北军,那我做了什么你还管得着?” 顾还亭仍旧平静地道:“那真遗憾。恐怕我要以涉案的名义把你举报到警察局去。” 何楚卿莫名其妙:“你有什么证据?” 顾还亭道:“我有人证的。昨夜调查2队亲眼所见。” 何楚卿反唇相讥:“那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山匪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你的调查2队未免失职。” “你说得对。”顾还亭正色道:“对方一定是几乎同时得到了行动失败的消息,所以才会出手如此快。” 何楚卿顿悟:“你是说调查3队或者警卫团17连的人不完全可信?怪不得你要解散他们!” 顾还亭的眼中毫不吝啬地现出欣赏的光芒。 顾还亭在做出决定之前就有这样的考量,但如今证实了这一点,无非是说明师长的敌人的确无时无刻不潜伏在四周,是担忧成了真。 何楚卿不是没发现,顾还亭方才无非是在逗弄他。 但师长单凭几句话就把他的情绪轻而易举的带着跑,何楚卿更觉不甘又来火。 他冷笑一声,道:“顾师长,你有备无患,当真厉害。但有些事情不是全能在你掌控之中,你既然把我留在军中,就该想到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做。” 顾还亭终于语重心长地道:“这就是我劝你离开的原因。何楚卿,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比任何人都足以令我刮目相看。但你还年轻,该知道一时的意气不是人生的全部。你已经向我证明了自己,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会记得你。但如果你离开军队,无论是念书、从商乃至于从政,都会令你的生命更有价值,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楚卿静默了一会,轻声问:“你其实...早觉得三党分立的角逐没了意义,是吗?” 顾还亭挪开目光,沉吟片刻,道:“我并不是说没有意义,只是武装割据对于整个国家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何楚卿道:“可是自由党妄为,和洋人勾结;豫军贪图安乐,只顾当下,他们没有能够一统...” 顾还亭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笑了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徐班长教的?这件事我们日后再谈。” 他这打发小孩的态度让何楚卿想起来自己原本要生气:“好,我们就说之前说的事。你认为我不该在西北军,那我该去哪儿?虹海吗?我告诉你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和郁瞰之进门的时候,王家一家三口连同仆人早都已经死绝了。王跃观,那个商贩,他躺在自己家的书房里,脖颈快让人砍断了,血流的到处都是。而这些场景,我早在虹海就看得足够多了。” 顾还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何楚卿看到了点自己话语的成效,继续道:“顾师长,你是不是以为中原大陆总有一个地方够我落下脚跟?那是国外,是你的少爷生活,不是事实。事实是我从十三四岁开始就在虹海跑码头,那地方弱肉强食,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比比皆是,帮派火拼我们没有参与,但免不了要祸及,每天就是从早搬货到晚,累的抬不起头,还要任人宰割欺辱。” 顾还亭愣了一下,他念起来——何楚卿曾说过,走到西京全凭运气。 而何楚卿主动自揭伤疤,鼻腔泛起一股酸意,他吸着鼻子压低了声音:“我从来没想过要真正留在哪里,但是现在我想在西北军。王家被杀光了,是因为军里反对你的那些人,他们买凶杀人。凶手杀了人,没有走,我猜他也是想找王跃观记录主顾信息的那个本子,只不过被我和郁瞰之的突然造访打乱了脚步。那人是个土匪,如果他命丧当场,整件事情就和西北军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所以我杀了他!” 杀人的竟然是何楚卿。 顾还亭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但在这之前,不论这土匪是真的求财还是买来的凶,他的确更倾向于郁瞰之。 一提起旧事,何楚卿整个人狠狠地抖了一下,如同坠入一场梦魇,那已经死去的人似乎拽住了他:“我杀了...” 顾还亭见他眼神飘忽起来,抬起手臂,稳稳地摁住了他的肩膀。 何楚卿的眼神立即清明起来。他一见顾还亭,再顾不得别的,急急地找补道:“我不是害怕,我没有害怕。我只是第一次杀人,我还没有准备好。如果、如果再给我多几次机会我绝对不会这样。” 何楚卿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低吼道:“我必须这么做,这样你才知道我能为你做的比你以为的要多的多!而如果你愿意用我,我往后能做的更好。没有我,郁瞰之根本就不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只有我,才会是你手里最好用的那把刀!” 说完这些,他像是筋疲力尽了一般,深深喘着气。 而顾还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氛围沉寂下来。 何楚卿的胆量泼天,是因为他信奉的生存法则,但他渴望的是一点关爱,零星教导就足够给他指引一点方向。 他过早地看遍了人世百态,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在天地之中摆正自己的位置。 那是顾还亭童年虽然严苛,但却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外的世界。 顾还亭一向性情内敛,还没见过如此袒露的表达。 不得不承认,方才他着实瑟缩了一下。 师长缓过神来,顺了顺何楚卿的肩膀以作安抚,道:“我暂时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至于别的——”顾还亭轻轻地说:“我希望你能够一直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他叹了一口气,放缓声音,“但有时候,你不得不说服自己。” 何楚卿偏偏听出一点冷漠的意思,眼眶瞬间便红了。再一次抬起眼来,这次是恳求一般道:“你让我留在西北军,我往后绝不擅作主张。” 顾师长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要你勤加苦练,认真跟着薛麟述读书。你年纪尚小,过两日参加警卫团选拔的,都是些资历深的老兵,你可能会遇到些困难。” 何楚卿愣了一下:“警卫团?” 顾还亭眉毛一挑:“警卫团可是我的亲兵,怎么,你还不满意?” 何楚卿这才回过味来,方才的情绪一扫而空,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会错意的恳请而害羞。 他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道:“我...多谢您。” 大起大落的情绪过后,何楚卿胡乱擦了擦脸颊,才想起从怀里掏出昨夜拿到手的那张纸:“师长,我不识字,但这是王跃观笔记的最后一页,我想西北军既然是邻近才驻扎庄县,信息自然在这最后一页里。临走时,郁瞰之找到了,我便撕了下来。” 师长着实为他这句大言不惭的不识字惊异了一瞬。 顾还亭接过纸张,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不少姓名和电话号码。 他端详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这件事确实办好了。上面除了我军通讯处的号码,还有豫军的。禁毒令一发布,王跃观倒是另辟蹊径,开始专职走私枪械了。” 何楚卿虽然大张旗鼓地住了院,到底只是一时惊吓过度导致的晕厥,不严重,当晚就回了师部。 第二日晨起在院中晨练时,何楚卿有意问道:“徐班长,我们什么时候能跟着军队一起去校场训练?” 徐熊没当回事,实话实说道:“虽然你的体力已经可以跟得上晨操,但步幅和体格都和真正的军人还有一定差距,尤其是我们当下跟谢旅长的兵一起训练,现阶段去晨操,我恐怕你被欺负。祈兴就更不用说了。” 祈兴在一旁瘪了瘪嘴,默不作声跟着何楚卿的动作拉伸。 “但是,”何楚卿呵着气,道:“顾师长说我可以参加警卫团的选拔,如果现在还是不跟真正入伍的人一个训练标准,恐怕到时候吃不消。” 他显摆完这一通,见祈兴和徐熊都睁大了眼,非常满意,紧接着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的基础功底虽然已经合格,现在就参加选拔,是不是还是没什么把握?” “你觉得自己有把握吗?”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 第15章 特训 这声音一出就让何楚卿浑身一僵,一偏头,只见顾还亭和薛麟述已经从校场回来了。薛麟述自觉绕着师部开始跑圈,而顾师长则在几米远的地方站定。 师长眼里有笑意,一准是把他方才闹得洋相从头看到尾。 何楚卿脸一红,登时无语凝噎。 祈兴抢着问:“师长!卿哥可以参加选拔,我可以吗?” 顾还亭大方道:“如果他此番选拔过了,你可以跟着他在警卫团跑腿,适应一下军内生活,闲暇时再找徐班长训练基本功,也让徐班长好好休息休息。” 什么?跟着谁?何楚卿嫌弃地扫了祈兴一眼,知道这个麻烦他一时是甩不掉了。 徐熊笑着抓了两把头发,道:“带他俩我开心还来不及。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就喜欢小孩子。不过师长,现在就让阿卿和那些军痞子对打,是不是真的有点冒险了?” “你觉得他是不惜命的人吗?”顾还亭的视线同何楚卿隔空交上了锋,“打不过,还不会认输吗?是不是,何楚卿?” 何楚卿知道这是在点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过来。”顾还亭看着他,道:“在那之前,我要亲自试试你的深浅。” 徐熊和祈兴立刻后退几步让出场地,何楚卿在原地待了一下。 要知道,顾还亭的身手在何楚卿的心中都快神化了。 他一边走上前去,一边攥紧了拳头。他心里没有一点底,但仍是跃跃欲试地。此刻,他有点明白为什么郁瞰之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去师长处找揍,因为跟他交手实在是一件令人血脉喷张的事。 顾还亭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双手都还背在身后。这对于何楚卿来说,无非是激发他战斗欲的强有力的药剂。 他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会怎么样呢?何楚卿想,他会像郁瞰之一样被秒杀吗? 但顾还亭却根本没有抽手,而是侧身让过了这一拳。 何楚卿愣了一下,侧身抬腿横扫过去。 顾还亭又后退了几步,轻飘飘地躲了过去。 这是干什么?何楚卿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松懈,又跳起横过一肘。 顾还亭利落地一偏身,又让了过去。 这跟藐视他的身手没什么两样,何楚卿立刻提起速度来,抓紧时间把拳脚都出了个遍。 顾还亭无不一一躲过,片叶不沾身。 这场景看的路过师部门口的薛麟述都停了下来,原地小跑着。 何楚卿打的正吃力又冒火,顾还亭突然轻声道:“那张记了电话号的纸,你有仔细看过吗?” 何楚卿突然听到这一句不免动作一顿,顾还亭看准此时挥手砍中了他的肘窝,疼的他猛然缩起来。 靠!这是个计谋! 何楚卿立马又出招压去,顾还亭照旧是后退。 没过几招,便听师长又道:“怎么,没看过吗?” 何楚卿咬牙不语,顾还亭呵道:“回话。” “我...”何楚卿一张嘴,动作又不免一顿,顾还亭便借机再次出招,上前一步打中了他的腹部。 顾师长出手有没有放水倒还真不知道,何楚卿疼的一缩,双手不禁抓住了顾还亭的双臂。 “回这话对你来说太难?那我们换一个。”顾还亭微微低头在他耳边道:“早餐吃了什么?” 这回,何楚卿总算弄明白了师长的意图。他咬着牙,大吼“烧麦!”便借着这个优势距离用尽全力打出一拳。 师长当然轻轻松松躲过了,挑着眉问:“还有呢?” “莲子粥!”何楚卿边出招边低吼。 徐熊和祈兴在远处只听见他大叫着各色菜名,又脸红脖子粗地一直向前压制着师长出招,看的他二人是一个目瞪口呆。 祈兴问:“这是师长教的招式名吗?” 徐熊被这似曾相识的菜品唤起一丝回忆:“没觉得,倒是更像我们的早饭。” 何楚卿顾不得那么多。 顾还亭从早饭问到晚餐,又问到军中他认识的人名。但凡在问话过程中停顿了一瞬间,就会被顾还亭揍上一次。 顾师长训人可不手软,招招让人肉疼,又招招不伤根本,非常折磨。 而顾还亭自己倒是一身轻松,潇洒异常。 但何楚卿可没坐以待毙,他正有意地把顾还亭的轨迹往树下逼,非要想方设法也给他一点颜色不可。 眼看着师长已经到了树下,何楚卿雀跃异常,却听师长忽而道:“离开虹海之后,第一站去的哪儿?” 听到这问题,何楚卿是着实地一愣。 顾还亭便趁着此时用力踹了一脚树干,树枝上雪块纷纷落下,把何楚卿砸了个透心凉。 这本是他琢磨出来要治顾还亭的招数! 何楚卿才来得及恼羞,还没有成怒,便被顾师长抬起来的一脚踹中肩膀,飞了出去。 他一时停下,才觉察自己累的不行,索性瘫在地上喘粗气。 薛麟述感同身受地啧啧两句,看见师长空闲下来,生怕被训,赶忙着继续跑圈。 顾还亭两步走上前来。何楚卿只看得见一个倒着的顾还亭,而师长身上只有衣角一片雪沫子。 他分明已经叹服,嘴里还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狡诈!” 顾还亭一笑:“兵不厌诈。你不也是这样觉得?” 好啊,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企图了。 何楚卿这回是真的没话了,心服口也服。 “不论是跟谁交手,都要时刻注意周身的形势变化,尤其是打仗的时候,决不能只争一时的胜负。而在警卫团选拔的时候,校场那么大,对垒的人数众多,不能排除有下黑手的情况。知道吗?” 何楚卿听着已经心惊,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顾还亭走上前几步,朝他伸出手。何楚卿攥着师长的手,借力站起身来。 师长继而偏头道:“祈兴,今天上午,你们两个就互相作为攻守两方如此训练。徐班长,还得劳您指导。” “还有你。”他最后向何楚卿道:“下午去四楼,在我的办公室,让薛麟述教你识字。” 何楚卿如约到办公室时,只有一个恭候已久的薛麟述正在翻书。 师长办公室里的书摆满了一整面墙,令何楚卿叹为观止。薛麟述兴致勃勃地捧着一大堆书,放到办公桌上道:“这些都还是豫军离开时留下来的,我从中选了几本诗集。我们呢,就从这几本开始,边认字边品诗,也有意思一些。” 在这方面,何楚卿对薛麟述是很拜服的。他一早就跟徐熊打听过,说薛麟述也是国外留学因着家庭变故才回来的,和师长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情在。 一下午来,他从正午学到日落西沉。薛麟述趴着桌子睡着了,何楚卿仍在笨拙地一笔一划描字。 忽然,薛麟述猛然一抬头,端端正正坐直了身子。何楚卿还没张嘴问,薛麟述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何楚卿这才听见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絮絮的谈话。 薛麟述压低了声音道:“是师长回来了。” 能把薛麟述训练成如此敏感的师长探测仪,也是一大奇迹。 何楚卿不作口头评价,只听着薛麟述在耳边有模有样地教:“方才教给你的字,都熟悉了吧?接着这句是个典故,很有意思的,我讲给你听——” 正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交谈声尽在咫尺。 “哟,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小薛副官摇身一变,也成了老师了。”许奕贞先探头进来,毫不客气地拿了桌上一只苹果啃起来。 顾还亭进来带上门,问:“进度怎么样?学了多久了?” 许奕贞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手搭上何楚卿肩膀凑头过来看,口中道:“不错不错,这个方法好,诗挑的也好,你学的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何楚卿暗自翻了个白眼,心说,好话真是全叫他说尽了,而自己呢又不得不回,于是小声道:“何楚卿。” 许奕贞紧接着便问:“哪些字?” 何楚卿便在纸张上一笔一划地写。 另一边薛麟述回师长道:“报告。我们从吃过午饭开始学到现在,这首诗里没有生僻字,我便都叫楚卿认了,还给他做了个字帖描写练习。” 顾还亭点点头以表赞许,说:“这事交给你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趴着睡觉对颈椎不好,这旁边不就有沙发吗?” 许奕贞一听,抬起头来,哈哈大笑道:“看你满脸印。袖口的那颗扣子印的栩栩如生,跟素描上去的一样。” 薛麟述一囧,抬眼偷偷剜了一眼许奕贞。 许奕贞已然又埋头去看何楚卿的名字:“原来是这几个字,比划倒是怪多。可有取字吗?要我,表字可得取个简便的省时省力。”说完,他怕何楚卿不懂,还特意解释道:“表字便是另一个名字。比如你们师长,顾还亭,字元廊。平日里,平辈相称,便可直接叫元廊了。” 何楚卿早留意到这点,如今更是直言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叫名呢?” “这当然也是可以的。比方说,小薛副官,他就从来不想给自己再取什么字。” 何楚卿转向薛麟述:“为什么?” 薛麟述呵呵一笑:“觉得麻烦呗,我不喜欢有那么多名字。” “现在时代变更,有还是没有都无关紧要。我说,你要是想要个表字,如果自己拿捏不准,不若就请你们师长取一个。”许奕贞大咧咧地往桌上一靠。 何楚卿倒是没成想还能有这好事,满怀希冀地抬眼看向顾还亭。师长也不吝啬,当即遥遥朝他点了点头。 顾还亭走上近前来,出神地看了他一会,提笔便写下两个字。 何楚卿一时凑上去看,只觉得比自己名的写法还要难上几分,不解其意。 薛麟述念道:“焉裁。”旋即便笑了,“师长,您这偏心可全在字里了!没得抵赖了!” 才吃过晚饭,何楚卿刚炫耀过了自己的新昵称,又赶忙扯着祈兴回自己屋。 原本今天下午,祈兴也闹着要去找薛麟述一起认字。何楚卿知道他并非实打实地好学,而是凡是自己在的地方,他都想去凑着找热闹。好说歹说,直到何楚卿答应回来把同样的东西也教给他,祈兴才终于没跟去。 对于祈兴来说,在师长的办公室里未免拘束,如果能找个借口诓来何楚卿晚上玩,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而何楚卿倒是万分庆幸祈兴的听话,否则,他岂不是也要同师长讨个表字来才罢休? 俩人一拍即合,都觉得自己占了对方便宜,因此晚上学习的氛围格外融洽。 直到房门敲响,二人都还其乐融融地凑在一起说个没完。 何楚卿和祈兴对视一眼。大晚上来敲门,这事从没发生过。徐熊有时会晚上给他们开小灶,但也不是现在这个时间。 不过此处可是师部,不论是什么人,都绝不会敢胡来就是了。 何楚卿张嘴便道:“进来。” 门一开,竟是顾还亭一身军装,笔挺地立在门外。室内只点了一盏台灯,点点光亮映在师长眼中,像深潭之中盛着一盏花灯。 何楚卿出了一刻的神,不自在地敛了下目光,便听师长说道:“焉裁,把衣服穿好,跟我走。” 虽然一早知道顾还亭找自己绝不会是什么容易事,八成是要加训。但当何楚卿随着师长走出师部大门时候,听到要求还是吃了个大惊。 他看着顾还亭的眼睛问:“师长,你是说让我以这里为起点,跑去校场,跑到了之后再回来寻你,直到你走到校场为止?” 顾还亭皱了眉头:“这点路途,你我顶多相遇两次,不算很难。但夜晚光线昏暗,庄县道路不平稳,这也会成为你的阻碍。这寒天冻地的,你倘若摔倒一次,五天后的选拔,估计就不用参加了。” 好,很好。师长这么用心刁难,何楚卿但凡一点没用心,估计就会真如他的愿——不必再参加选拔了。 何楚卿咬牙起跑。 从师部到校场这条路,出城前路灯昏暗,尚且能照个一二,出城后可是一片漆黑。而且,何楚卿只来过校场一次,但凡他迷了路,恐怕跟顾还亭连一次遇到的机会也没有,这未免太丢人了。 他硬撑着,尽量保持呼吸和步幅相配合,注意力全用在观察道路上,黑暗的时候,还要尽量适应夜视。 即便这样,他也确实如顾还亭所说,只遇到他一次。第二次到了校场,他再想出发的时候,顾还亭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这实在不能让何楚卿昧着良心算第二次相遇。 他累的直喘,问:“师长,您觉得我参加选拔...有多大可能入选?” 顾还亭没给他一点面子,边走边伸出三根手指。 何楚卿一时涌上种种情绪,又是愤怒,又是懊恼,又是失落。 接着,他却听师长道:“这是五天加训之后的可能性。” 这话像一盆凉水,直接把他浑身上下浇透了,何楚卿只觉得脚步也愈发沉重起来。 第16章 混战选拔 二人走到校场中央,顾还亭不由分说甩给他一把枪。 顾师长的上一把好枪才给了郁瞰之,这便又有一把。何楚卿没来得及细看,就知道这枪绝不逊色于那把柯尔特。 “上膛试试。”顾还亭道。 何楚卿的上膛还是顾还亭教的,他摆了个双臂伸直的自认标准的姿势,冲着空旷之地上膛。他立马发现,这把枪里并没有子弹。 顾还亭摇了摇头:“太慢了。” 他拿过枪来,几乎是在举起的那一刻就拉好了枪机。而后,他再次把枪抛给何楚卿,道:“接下来的游戏规则是,要么上好膛拿枪指向我,要么击中我的腿窝。否则,除非你累到站不起来,都不许停止进攻。” 何楚卿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枪:“为什么?师长,难不成,比试还让带枪?” 顾还亭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你是只活到选拔结束那天吗?” 何楚卿哑口无言。 比试在校场,场地大,丝毫没有别的捷径可走不说,这夜的月亮还被云朵挡了个严严实实,即便是已经适应了黑暗,也无法迅速反应。 他原本以为这会更不利于顾师长,没成想自己照旧沾不到他的边,而每次举枪还都会被顾还亭半路拦截。 顾还亭绝对不可能每次都把何楚卿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更别说哪只手里有枪,何楚卿知道这点。 他想,那么这却是是一个可利用的点。 何楚卿步步紧逼,竭力营造出自己已经力所能及的假象。他突然发难,侧过身子迅速上膛,一只手里攥着枪,但率先举起来的却是另一只手。 果不其然,顾还亭立刻击中他的肘窝。在此时,何楚卿却才真正将那只攥着枪的手举起来。 他的手臂还没完全举起,顾还亭却立刻又攥住了他的手腕。 何楚卿心说不好,直接叫了声疼送手,枪顺着便掉了下去。但他却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立刻伸出另一只受击过的手臂去接。 他这么凭空一抓,竟然只抓到一团空气。 此时,一大团云终于知道让路,月亮探出头来,整个校场逐渐地现了形。 顾还亭的面孔也在月光下渐渐清晰起来,他二人相距不过半米,师长气息平稳,他高耸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依旧显得那么不近人情,但目光却露出一丝兴味。 何楚卿的手腕被他攥住,就像他们才见面那天在监狱里,顾还亭几乎瞬间便抓住了他不知死活地去抹枪的手一样。 而师长的左手之中,正握住了他有意掉下去的枪。 何楚卿的右手,则要在更下的位置。 怪不得只摸到了空气。 “把你这会转的脑子带上,成功率兴许能多一点。”顾还亭道,“但是单枪匹马,还是难以为继。” 何楚卿没等他话音落地,率先抬腿瞄准师长的腿窝踢了过去。 顾还亭抬腿躲开,毫不留情地回敬一脚。 军靴踢人可真是疼。何楚卿腿窝受击,当即跪趴在地。 他耳边传来顾还亭清冽如水一般的声音:“看见了吗?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打的地方对,只要一击就足以制胜。” 何楚卿一直自认为碰到顾师长是难上加难,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这回总算明白为什么击中腿窝会是胜利的条件了。 五天时间过得飞快,何楚卿每日的安排都满满当当再无任何余地,时光飞逝的感觉更甚。就在他学完五首诗中上百个字的时候,警卫团选拔如期而至了。 选拔场地是在城外的校场。全师上下统共的参选人数上了千,这就意味着每个以10人为单位的班平均就有3人参选。但若要挤进警卫团17连去,满打满算仅仅120人而已。 如果是以往,警卫团的位置根本不会如此抢手。但如今是顾师长亲自解散了17连,又亲自参与选拔,那么毋庸置疑,选出来的人一定会是师长的入幕之宾。 9师共有三个旅,谢旅长的21旅正驻守城郊,何楚卿此刻便和21旅的士兵一同参与选拔。而远在几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之外的7旅和31旅,又由各自旅长安排至各自的场地。 这天上午,天气非常赏脸,阳光甚好。除了当值的士兵,21旅所有人几乎都围了过来。 何楚卿站在一群彪形大汉中央,第一次明白顾还亭为什么满打满算只敢说三成胜算。他近两个月来,即便每日都比旁人的训练时间多上快一倍,还是没法赶上这些长年累月混迹军中的士兵。 哨声一响,马上有人即刻开打,围观人群迅速热血沸腾起来,众多絮言碎语凑在一起,颇有惊心动魄的功效。 何楚卿一时没动。他环顾左右,发现也有不少人和他一样,虽然都在彼此对峙,但没敢轻举妄动。 在这片场地上,三百个人,就算是躺地上各滚各的,彼此都未必能搭上边。何楚卿可不想上来就动手,那恐怕第一个被打的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就是他。 因此,他虽然没有对手,却先动起来,四处流窜。这样,那些还没动手的人,就暂时不会瞄上他。 但这只能当成缓兵之计。 另一侧,郁瞰之和赵松已经对上了眼。 赵松冬日里仅仅穿了一件短袖,他魁梧精壮的上身很有震慑人的威力,郁瞰之一板一眼地穿着全套军装,气势没输。 “赵排长,你不是一向看不惯顾师长吗?”郁瞰之说着,身体已经绷紧作势要进攻。 赵松嘿嘿一笑:“少往我头上扔屎盆子。郁瞰之,师长的亲兵你当得,我凭什么就当不得?老子告诉你,我给谁做事,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绝不输你个二愣子的。”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迅速拉开架势。 何楚卿听了这一耳朵,马上跑开,半刻不停留。 不过,西北军军中像赵松这样的人估计才是大多数,谁指挥就听谁的,旁的不管,踩一脚还是捧一下都没差。如果有能向上爬的机会,那肯定是巴不得的要抓住。偏偏这样的人,才是更容易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的。 怪不得师长上次事件查到现在,心情怏怏,似乎只有重新选拔亲兵这一条路可走,因为这敌意就像一滴水汇入江河,早早无处可寻了。 “郁瞰之和赵松对上了。”校场边上,许奕贞踩着个石阶,举着望远镜看的不亦乐乎,“你说谁能赢?” 顾还亭重又举起望远镜看去,道:“郁瞰之是个苗子,技巧不足天赋有余。”他的视角转了一会,才看到所谓赵松是谁,“这个人是谢原礼旅中出了名的刺头,看他身形和手法,不可小觑,郁瞰之有些险。” “郁瞰之在新入营的一茬新兵里是数一数二的,在他们排也千真万确是个好手。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照他的性格,能进17连可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许奕贞感慨道。 “师长,”薛麟述虽然也同样举着望远镜,倒是不耽误他身体力行地恨不得跳起来以表激动,“那个人——周庸浣西南侧正同两人对打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季长风?” 那边郁瞰之同赵松交手,正打的热火朝天,突然飞来一人实朵朵地撞在了郁瞰之身上。 郁瞰之避闪不及当场被砸倒,他满腔怒意登时上了胸腔,也没顾及是谁朝他伸出了手,抓着便借力起身。 偏头去看,却见刚砸他身上那人已经摔的起不来,正用手匆忙擦着鼻子,血已经流了满手,只好举手道:“长风,好了,是我不自量力,我投降——投降还不行吗?” 却见离他几米远处,有个高个男人恰好又一肘打到另一人,往这边走了两步。闻此,他没说话,扭头便走了。 季长风在场上风头无两,让人不得不留意。他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脸上有些胡茬,身手和气度都有股潇洒的侠气,乍得看去个头跟顾师长差不多。 何楚卿没看清脸,也知道这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角色,跟他对打过的前后五个人,无一不被淘汰了下去。 但比试才不过开始二十分钟。 郁瞰之不明所以,正要上前去,被一把摁住才发觉拽他的人是何楚卿。 何楚卿在他耳侧飞快地耳语了一句:“别上赶着冲,这人不是简单角色。我奉劝你和我联手,否则我们两个都难进。” 郁瞰之本来是意气风发地参赛,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当即黑了下来:“你要我帮忙就说要我帮忙的事。” 何楚卿见他傲气,又怕引人注意,当即便朝他脸挥过一拳。 郁瞰之一掌攥住他的拳头,正要翻脸,却见何楚卿挑了下眉毛,道:“这是师长的奉告,你若不信大可以一试。别怪我没劝你,纵使你的身手能在在场这三四百人里排的上号,但暗箭难防。” 说完,他立刻撤手,转身又蹿进人群中不见了。 顾还亭正拿着望远镜,把这一幕半秒不落地收进眼底。他那天晚上说的话,何楚卿可能一时摸不着头脑,可一旦迈上校场这片地,他明白过来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顾师长勾起嘴唇淡淡地笑了一下,才留意到许奕贞和薛麟述的讨论还集中在季长风身上。 薛麟述纳闷道:“谢原礼真舍得让他来参加警卫连选拔?他是全师上下数一数二的能手,把他纳入师长麾下,姓谢的不得心疼死。” 许奕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撺掇:“你说,小薛,季长风和咱们师长,谁能胜一筹?” 薛麟述是当之无愧的师长死忠粉:“那还用说?你疯了吧许季川,师长从小就被顾老将军军事训练到大。就算他季长风再多长两只手也不是师长的对手。” 许奕贞骂道:“小狗腿子。依我说,还真不一定。” 薛麟述放下望远镜:“你说什么?” 许奕贞也放下来望远镜,伸手向顾还亭做出个请的手势:“你亲自问他,也是一样的答案。” 顾还亭仍关注着场上,坦言道:“季长风从你这个年纪就参军,日日勤恳。加上十几年来战场上摸爬滚打,经验比我足。旁的不说,真要到战场上,我一定没他命大。” 薛麟述当即变了脸,喜滋滋道:“那这样的人如果能为我们所用,岂不痛快?” 但是师长放下望远镜,看起来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放松。 许奕贞又看了一会:“才不过半个小时,场上的人已经下了快一百个。这个季长风,听说谢旅长对他有恩,倒是不知道他此番到底什么意思。” 何楚卿东奔西躲,坚持着尽量苟活的原则。在快一个小时的比试时间内,还没跟人交过手。即便是场边的兵,关注的也都只有几个熟识的面孔,因此让他钻了空子。 他不单不参与对打,还有意拱火,不是把这个搡到另一个身上,就是把另一个绊倒在这个身上。 此来彼往,何楚卿也成就不少,一时有些忘形。等到偏头去找郁瞰之,发现这小子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已经对打了好几架,一副疲态。 他心说,这样不行,没了郁瞰之,他越往后只会越寸步难行。 正要奔着郁瞰之去,何楚卿一个不留神,竟撞到了别人身上去。 这男人四十岁上下,估计也正疲乏,一看撞到他身上的是个小孩,两眼冒光,也顾不得原本跟他对手的那位,上来就冲着何楚卿挥拳而来! 何楚卿当即后撤一步躲下。 对方自然不肯罢休,上前一步又挥过拳头来。 何楚卿估摸着自己和对方的身形。心里考量着,首先,凭自己的力气,打他肯定是蚍蜉撼树,不能动摇分毫,但对方速度不及他,这么一昧挥拳也沾不到他的边。 这么下去,结果必然是对方力竭。 何楚卿索性一面躲着对方招数,一面有目的的后退。顾还亭的训练还是有成效的,他如今已经可以边留意着身后的道路边应敌,以确保不会碰到任何其他正搏斗的人。 到了郁瞰之身侧,何楚卿有意不轻不重地吃了对方一拳,自己身先士卒摔到了郁瞰之身上,把他正在进行的比试强行叫了停。 被砸第二次,郁瞰之火气冲天,满脸怒色地一把拨开身上压着的人,这才又看清那张脸:“又他妈是你?!” 他纵然生气,但到底累了,喘着粗气,既没起身,又没动手。 何楚卿见他松懈,上去便用膝盖压住他腹部,一手死死抵住他肩头,把人狠狠摁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往他身上怼了好几拳。 郁瞰之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但也没心思跟他过家家,索性就躺倒在地:“你又干什么?” 他语气里已经有了服软的意思,心底里到底有没有暗自期待着何楚卿来找他也未可知。 何楚卿假动作没停,光明正大地让他躺着休息,一边嘲讽道:“你现在算是明白了师长的良苦用心?” 何楚卿一向狡黠,知道用顾还亭的名义最能让他心服口服。 郁瞰之有气无力地揪着他领子,做出一个抵抗的假动作,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看看在场的,已经剩下不到一百人。快要到关键时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留体力。” 郁瞰之说:“警卫连选120人,那么每个校场就会留四十人?” 何楚卿快速说:“四十人未免太死,依我看,只要我们进到前五十,剩下的就不是问题。” “你觉得师长会把我们捞进去?”郁瞰之一挑眉。显然,他觉得虽然师长对他确有偏向,但还是绝对公正的。 “啧。”何楚卿恨铁不成钢道:“如果你是师长,你是更爱要对你忠心耿耿又有潜力的,还是要身手了得底细不明的?” 这么一对比,后者简直像定时炸弹。 郁瞰之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这小子的心眼有时候不是一般死。何楚卿正想借机多骂他两句出气,却见郁瞰之神色一凛,突然发力翻过身去,两人都往一旁滚了两圈。 又是季长风在对打,倘若不是郁瞰之躲得及时,那壮汉估计要一脚踏断何楚卿的腰。 两人索性起身,装模作样的对峙起来,实则挑着空闲休息。 但偏偏有人不叫他休息——“郁瞰之。” 这一声传来,何楚卿就觉得不妙。一回头,果然是赵松。 第17章 出局 赵松也已经累的够呛,他已经脱了上衣,膀子上粘的满是尘土,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并不光彩。 “你小子,倒是会躲。在这揪着个小孩打把势,你好不好意思?”赵松上前两步,“依我看,这小孩留到最后也没有用,不如一脚给他个痛快得了!” 他刚和季长风打了一架,最后是落荒而逃才幸得没被淘汰。现在看着这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孩子,光鲜亮丽地在场上蹦跶,心里别提多不爽。 郁瞰之登时把何楚卿护在身后。 赵松兴致更来了:“哦,这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说,师长捡回院子里成天让徐熊训练的那俩小孩之一?你护着他,就是顾师长护着他。我倒要看看,师长护不护得住这么个小屁孩!” 何楚卿回过神来,顿时收敛起表情,换上一副惊恐的模样,架势收起来,把自己一缩。但凡不认识他的人看去,无一不会觉得这孩子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啧啧啧。”许奕贞远远地看着,不由担忧道,“焉裁要遭殃了。被赵松盯上,不知道还跑不跑得。不过,他也算厉害,现在场上不过七八十人了。” 顾还亭再度举起望远镜,正巧看着赵松和郁瞰之打在一起,而何楚卿瑟缩在一边。 乍看之下,挺像那么回事。但凡有人多看两眼,就知道何楚卿其实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落在郁瞰之身后,如果赵松打不过郁瞰之,那就绝不会碰到他。 场上的人还在陆续减少,而赵松和郁瞰之实力相当,要彻底分出个胜负绝非一时的事。 师长不太在意,道:“快结束了。” 何楚卿的运气确实比正常人要好得多。整场比下来,也比顾还亭料想的轻松许多。 这时候,却听人喊道:“元廊!!师长!!顾师长——” 薛麟述放下望远镜,就见到谢原礼旅长跑着扑过来。他忙起身上去扶着,生怕他保龄球似的把师长撞倒。 薛副官私下里张嘴“谢原礼”闭嘴“姓谢的”,真见着人了,他游刃有余地表示着恰到好处的关心:“谢旅长,您这是急什么?看您累的!” 谢旅长不理他,亟亟地对师长道:“季长风!师长,您不能要他!我这是第一次恳请您,您就给我个面子!” 顾还亭蹙着眉看了他一会,正欲说话。 却听场上郁瞰之大吼一声:“何楚卿!” 师长心中一震,偏头去看。 何楚卿不知为何,已经狼狈地摔在了场外,算出局。 “完了。”许奕贞还炯炯地看着赛场,半点不关心这个旅长那个旅长的,此时一拍大腿,细数场上:“还有五十七个人!” 何楚卿虽然躲避,实则并没有松懈,而是正观察赵松行动上的漏洞。 这个赵松看似莽撞,但他身手却少见的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他拳拳紧逼,令郁瞰之无暇他顾的同时,更是巧用技巧试图绕到郁瞰之身后来抓他。 何楚卿明白,对付这样的人,懦弱的表现确实能使他降低防范心。但倘若他出手后失败,赵松也会同样的提防他。那么,他就再无下手的余地了。 他必须要做到一击必杀。 何楚卿观察四周,发现这两人其实正不知不觉地靠近校场边缘。他知道这是个机会,千万不能错失。 就在赵松也有意将郁瞰之往校场边缘引时,郁瞰之立马换了即将后退的躲避的动作,紧急地借着惯性把自己甩向左侧。 如赵松所料,这一圈便正要招呼着何楚卿去,何楚卿此时却突然向右蹿去。 赵松愣了一下,因为这一刻,这小孩的速度快的有些过于出人意料了。 就这半刻,他顿觉自己左腿窝猛地受击。 这一脚出的漂亮!何楚卿内心欣喜若狂,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由顾还亭教的方法,拓展出来了一个漂亮的身法! 赵松另一只脚还没站稳,自然向前倒去。 何楚卿觉得自己状态大好,又飞起一脚踢中赵松的后背。 赵松整个人脱了轨似的,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大地。他惊愕地一翻身,发现自己从头到脚,恰好完全摔在了场地之外,真是半点抵赖的空隙也不给人留。 就在这时候,何楚卿觉察到似乎有人在自己身后。 他额头立刻冒出一层薄汗,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开来。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顾还亭打一开始就在教他,应该对周遭时刻保持敏锐,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件事变成了习惯,没想到得意忘了形,还是照样把这点认识抛在九霄云外。 几乎同时,何楚卿的腿窝也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旋即后背也被蹬了一下。 跟他淘汰赵松的动作一模一样。 随即,人就趴在了砂石地上,一抬头,发现他自己比赵松摔的还远。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阳光站在他面前,嘲道:“小孩,我还以为你会更能耐,没想到不过是小聪明。” 何楚卿知道他认得这个人。他在场上曾无数次观察过他的身手,非常有自知之明地从来没考虑过跟他对打上的可能性。 他当然也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此刻咬着牙怒道:“季长风!” 旋即,众望所归,远处响起了一声象征比赛结束的哨声。 薛麟述匆忙吹了哨。场上的人不足五十,都雀跃着要过来登记。 许奕贞意犹未尽地放下望远镜,旁若无人地道:“虽然焉裁早一步被季长风淘汰了,但对于师长来说,把——啊!” 话到这,他腰侧被薛麟述用力戳了一下。薛副官生怕他当着谢旅长面,大大咧咧的说师长能帮着走后门的话。 许奕贞转身怒道:“我说把他所教活用了也算有所得!你干什么!”看见谢原礼,他顿时偃旗息鼓彬彬有礼一点头,“谢旅长。” 哪怕他此刻躺地上谢原礼都无暇多看他一眼,谢旅长一双老眉皱的紧实,正焦急地念着:“最起码,师长,你让我跟他谈一谈!” 不过转头的功夫,师长的面上带了点冷意,道:“正巧,我也要和他谈一谈。” 比赛是结束了,这恰好给了何楚卿一个正当的泄愤的机会。 他将手指死死扒住地上冻得浑然一体的砂砾,硬是忍着痛攥下来一小把,猛然跃起往季长风面上一撒,而后抓紧时机两步上前出腿。 但脚踝却被人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郁瞰之忙上前去道:“前辈,你别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季长风一张脸上满是胡茬,略方的下巴,高耸的鼻梁上方是一双晶亮的眼睛。他长得不凶,说话却带三分杀气:“他可没觉得自己是小孩。” 何楚卿试着抽腿没成功,一张白净的小脸上蹭上了土,怒目圆睁:“你这么厉害,倒是会专挑软柿子捏。” “你算个好苗子,小孩。但我淘汰的,都是合该的。”言毕,他一拳砸向何楚卿的腹部,接着手一松,何楚卿便摔了下去。 何楚卿只觉得自己的腿快要被他卸下来,此外,手上那点擦伤真不算什么。 其实,季长风对付他,出手时的游刃有余甚至让他想到了顾还亭。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季长风这根本不够塞牙缝,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昏了头。 他一不知道怎么面对师长,二不知道怎么面对在师部正欢天喜地地给他准备饭食的徐熊和祈兴。 相比之下,面对自己似乎要容易得多。 何楚卿心下一横,正欲再战。郁瞰之先一步过来摁住他的肩膀,道:“你别犯傻,凭你的本事获得这个成绩已经算难得,师长若要留你,自然会留。” 这话更劝的他怒火中烧,一时间“站着说话不腰疼”和“风水轮流转”他切身地算是体会了。 何楚卿欲骂他,一抬头看见季长风动都不动,看猴似的看他,竟然犯了选择困难症,不知道拿哪个开刀好——虽然他一个也打不过。 这时候,薛麟述离老远叫着跑了过来:“季长风!季长风!手下留人!谢旅长和师长——”他横跨大半个校场跑来,停下来喘着气,“都找你。” 何楚卿下意识抬头去校场边寻师长的身影。 师长正同许奕贞和谢原礼信步而过。像是觉察到了何楚卿的目光,顾还亭抬起眼皮,视线只风似的一掠过。这一眼凉薄,但却极其有效。何楚卿登时偃旗息鼓,理智回笼。 他的成绩确实不算差,师长如果愿意要他,他的所作所为也算拿得出手。 何楚卿正要起身,一抬眼,见薛麟述也正朝他挤眉弄眼。 他从他努力传达信息的五官中好歹读出一句话——跟我走。 回师部的路上,何楚卿试探着问薛麟述知不知道顾还亭到底对他什么态度,是去是留。谁知道这回,这个师长万事通也一概不知。 他跟着薛麟述上了四楼,薛麟述做出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小心翼翼地开了办公室门。 办公室空无一人,但却有谈话声从隔壁传来。 隔壁是师长的会客室,和办公室有一个门相连。何楚卿看着薛麟述提着脚后跟走路,不由地也被他感染,轻手轻脚地落了座。 在这办公室,能把隔壁的谈话声听的一清二楚,这令何楚卿有点梦回师长衣柜之感。 正在说话的这人是谢原礼,他正怒道:“季长风,你跟着我十几年,同样都是在警卫团,怎么我身边待不得?你非跑来参选添什么乱!” 言毕,他或许顾及到顾还亭毕竟在场,又和声道:“长风,我可是拿你和我亲儿子一样看待...” 几句车轱辘话,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遍之后,才觉得似乎得给对方一个说话的机会。 季长风道:“旅长,人为一个前途。我如今既然想进17连,就绝不会有悔意。否则,我淘汰了那么多警卫团备选人,师长非要我好看不可。” 这人话语之间没透露出一丝情绪,不卑不亢,听起来确实像是个六亲不认的主。 直到谢旅长几次劝说不下,怒气腾腾地告辞,何楚卿都没有听见顾还亭的声音。 他几乎要以为隔壁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听见季长风问:“师长,还有事吗?” 顾还亭全程不说一句话,几乎像是为了给谢原礼添堵才坐在这的。 此时,他才道:“我知道,你是我们师数一数二的好手,三个校场比试的人,恐怕都没有能打过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便淘汰任何一个人。” 季长风恰到好处的说了句:“师长,您过誉了。” 何楚卿翻了个白眼,心说,来了个会装的。 顾还亭接着问道:“我倒觉得你不会肆无忌惮,可有什么...准则吗?” 季长风轻笑了一声,干脆地道:“师长都选择混战的形式了,那么选拔的标准就必然不仅仅是身手。所以,正面跟我打的全部淘汰,因为他们不动脑;过于懦弱的我也会淘汰,因为他们就算进了17连也还是会失职。还有一种,就是过于聪明的,这种人太爱动歪脑筋,师长,您难控制住。” 何楚卿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顾还亭却恍然大悟似的轻轻“啊”了一声,又说:“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我知道你的厉害,也未必就会让你进17连。” 闻此,季长风却叹了一声气,道:“师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是鼓足了勇气才能站在这里的。”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直到顾还亭又道:“你去忙吧。”才又归于平静。 接着,通往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何楚卿下意识地站起来,意料之中,他没从顾还亭脸上观察出一点情绪。 师长扫了他们一眼,说:“季长风方才算是夸了你。” 他坐到何楚卿才起来的单人沙发上,道:“薛麟述,你去问问7旅和31旅的选拔进行的如何。” 又来了。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何楚卿不看师长,一直盯着木地板的缝隙瞅,像是要把这地板盯出花来。 “你自己说。”师长看着他,言简意赅。 “我...”何楚卿飞速抬眼看了顾还亭一眼,道:“我算是明白您说的三成胜算是什么意思了。其实,不论是身手还是体能,我都没达标吧?” 师长呵呵一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的去留我心里有数,绝不会因为你说的话改变。趁现在,你最好敞开了说,别藏着掖着。” 虽然被戳穿了,何楚卿却似乎早等着他说这句,立马抬头看着他控诉道:“是季长风有意针对,否则,我绝对能进前五十,不,四十。” 顾还亭皱了下眉毛,像是不解其意:“什么前五十、四十的,谁定的规矩?” 何楚卿愣了:“不是说...” 顾还亭毫不留情地一挥手打断了他,道:“即使是在哨响之后还站在场地上的人,我也未必都要。换句话说,即使是意外下场的人,我也未必不要。” 师长这话说的太合何楚卿心意,但凭他对顾还亭的了解,事情似乎不会这么简单。 他没敢回话。 “在你心里,觉得我会要你吗?” 顾还亭是故意的,何楚卿心想。他无非就是要在自己心里搅起一阵涟漪,他就是爱逗弄人,爱看别人的心思随着他忽上忽下。 第18章 连 何楚卿定了定心,坚定地看着他道:“你会,师长。” 但他却真切地从师长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那像是一种别样的逃避。师长心软了,却没打算手软。 “你得承认,焉裁。”顾还亭道:“你是运气好,所以一直到最后才碰到季长风。但你不能只拿着运气上战场。” 师长的手指在沙发上敲了敲,像是在犹豫,片刻后又说:“如果我告诉你,赵松这个人我会留下——” 何楚卿瞪大了眼睛,脱口抢道:“为什么?!” 顾还亭说:“因为他会为我所用,不论他是为了什么。何楚卿,你该扪心自问,真的愿意完全为我所支配吗?” 何楚卿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季长风说的有道理。他这样的人,的确绝不可能规规矩矩地听命于人。即使他现在把所有好话,所有衷肠都对师长吐尽,也证明不了任何事情。 日后万一事窗东发,不过徒增笑料罢了。 何楚卿第一次无师自通地明白话语的重量,就是在这一刻。他品出空头支票会让期待落空,而他看着师长的眼睛,知道自己不想表没有意义的忠心。 他只说:“我会事事以你为先,师长。” 半秒的拉锯战,简直像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顾还亭抬手撑住下颌,像是在思考,半晌才道:“你这话...” 何楚卿知道就在几句话之间,便能定下他的去处。 顾还亭玩味地放轻了语气:“还算过关。” 何楚卿惊愕地抬头,发现师长用手挡住的是嘴边一丝笑意。 就这么,何楚卿如愿以偿地进了警卫团1营17连。 17连共有三个排,每排四个班。周庸浣如愿以偿从选拔中脱颖而出,照旧坐稳了连长的位子。而何楚卿所在的一排,排长倒是他的新仇季长风。 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一时竟说不上是惊吓还是尴尬多一些。 季长风越过他去认人:“郁瞰之、赵松、陶涸,你们分别是三个班的班长?”说完,他语重心长地捏了捏郁瞰之的肩膀,眼睛却看着的是队伍末尾的两个小孩,“拖家带口,你有的忙了。” 这笔账,何楚卿又算在了跃跃欲试的祈兴身上。 虽然如今豫军和西北军尚在僵持,但战局瞬息而变,甚至不在一朝一夕。届时,何楚卿和祈兴又要另做一番安排,也是难事。 如今,既然何楚卿已经能够胜任警卫团的工作,而警卫团又算在师长眼皮子底下,已经是最好的去处。因此,原本说让祈兴跟在何楚卿身边,其实也同入了编没两样。 警卫团的工作在现阶段主要还是站岗。休说17连,整个1营的工作都或多或少围着师部转,而17连更是时刻伴随师长左右,从镇守师部到随着师长东奔西走,哪里都少不了。 领了军装之后,祈兴也正经了不少,原先在师部院子里怎么站都站不直的军姿,到师部大门口倒是能站的一丝不苟。 虽然选拔已过,但何楚卿却半点没懈怠,没有工作时候仍是同祈兴在师部院子里听徐熊的训。 既然进了警卫团,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兵。吃的是大锅饭,睡得是营地的大通铺。一张大床上躺了十个人,单拎出来哪个,鼾声都足以震天响。 何楚卿什么日子没过过?适应了两晚,他晚上照旧睡得香甜,半点没注意到祈兴的兴头一日不比一日。 这天晚上何楚卿从久违的梦魇中惊醒了。 距离他杀人过了快半个月,他的胆子已经大到能在梦里啪啪扇那索命鬼巴掌。何楚卿倍感晦气,一个翻身,才发觉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大半。 祈兴早不知道何时溜走了。 他和祈兴入伍以来,日子算苦忧参半。他们这个年纪待在17连,受人点戳是意料之中。再加上都懒得合班里那帮中年男人的群,一点排挤就更甚。 不过何楚卿明白,也不是谁非要挑刺不可,无非是一帮兵痞子拿他俩小孩当了消遣,平时两厢互不搭理也就够了。 果不其然,他找到祈兴的时候,祈兴正蹲在院子里抹眼泪。 虽然两人从进了军营就一直在一起待着,但祈兴并不在何楚卿的关注范围之内,还多少算个拖油瓶。好歹也是被人一口一个“哥”喊着的,何楚卿有点窘迫,自觉蹲在他旁边,没吭声。 祈兴抹了抹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卿哥,我吵到你了吗?” 在这荒郊野岭哭别吵到孤魂野鬼就不错了。 何楚卿别别扭扭地问:“你怎么了?” 祈兴吭哧着说:“我觉得当兵没有我想象的好。吃的没有徐大熊做的好吃,睡得也没有在师部好。” 不然呢,你还指望吃香的喝辣的吗? 何楚卿内心腹诽着,没好意思说出口。因为他想到他十三四岁也是这熊样,稀里糊涂地去码头做工第一天,哭的直发抖,之后的每一天都在盘算怎么跑。 祈兴用手抠着地上干瘪的草根,又问:“卿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想入伍?” 何楚卿想都不想:“因为我想名正言顺的给师长做事。” 这回换成祈兴不吱声了,他此刻才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何楚卿和自己当真是两种人。 对于何楚卿,他一向又害怕又钦佩。不论是他只身闯军营,还是单枪匹马去参加警卫连的选拔。小孩子总容易对离经叛道的人心生向往,某种程度上说,何楚卿的确是祈兴心底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 “你不是也在面厂做过事吗?”何楚卿皱着眉毛,跟祈兴磨蹭了这么一会,他终于不耐烦了,“我记得有个姓吴的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成日欺负人,你不是也好好的过来了吗?” 祈兴愣了一下:“那是因为没事找事的就他那么一个...面厂里的大多数人,互相都是懒得理的。不像现在...” 何楚卿依旧蹙着眉头,继续横刺棱里道:“现在怎么?谁搭理你了?” 祈兴也急了:“那帮人总是没事找事!我根本没有招惹他们!尤其是那个鲁光旭!你去师部学字的时候,他们休班就在屋子里赌牌吃酒,还总指使我干这干那,否则就打我!” 何楚卿此前从来没听他说过:“那个鲁光旭打你?” 他们班里,何楚卿和郁瞰之总是各有各的事忙,时常不在屋子里。如今徐熊离得又远。闲暇时候,祈兴压根不知道去哪里找谁,在屋子里缩着也难受,简直是折磨的要命。 祈兴敞开了控诉道:“他确实踢了我两脚。”说着,掀开裤腿给何楚卿看他小腿上的青黑。 何楚卿一看,也火了。 别说他一直看祈兴不太顺眼,还从来没动过手,怎么可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于是再轮到他们休班,何楚卿破天荒地哪也没去,吃过午饭就领着祈兴溜了溜食,回了屋子。 屋里四五个男人刚午休过,在炕上架了张小桌子在摆牌,身旁一人摆着一杯白酒。那酒味儿的辛辣满屋飘香,听见人进来,几个人手忙脚乱的要藏,看见是两个小孩才松了一口气。 一帮兵痞子里为首的就叫鲁光旭,何楚卿第一天就看他不顺眼,从没跟他说过话。鲁光旭也识人,总觉得这小崽子不可小觑,也没撩闲过。 两厢面面相觑,何楚卿大马金刀地拽着祈兴凑过去坐下,抓了把瓜子:“喝酒呢么?” 鲁光旭没张嘴,旁边一个三十岁上下长得瘦猴一样的角色先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小孩,爱去哪玩去哪玩!” 何楚卿身边只有一个祈兴,那他在战斗力上就是约等于孤身一人,但他仍旧满不在乎地道:“郁...班长不让喝酒,也不让赌。” 自打郁瞰之当了班长,他个人是做到了绝对的严于律己,但是旁的人,除了站岗他见都不见一面。班里的规矩、纪律,都仅仅存在于郁班长嘴里。 导致原本没那么敢妄为的兵,进了警卫团反倒愈来愈得寸进尺起来。要是没记错,前几天,这帮人就只敢一人喝一小杯底聊以解馋罢了。 每每想到此,何楚卿都不禁感叹道,郁瞰之真不是个当干部的货色。 听说这人最近执着于跟排长季长风比试,估计是终于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不该总去烦师长了。 四五个人见他一副不挑起事端不罢休的模样,有点明白过来了,七嘴八舌的骂起来。 鲁光旭当即一拍桌子,骂:“滚你娘的。郁班长要是知道了,我第一个拿刀宰了你。” 何楚卿没理他,吃瘪了似的往角落一缩。祈兴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什么都不敢说。 何楚卿平日里是一副瞧不起他们的模样,如今挨了呛,算败了,一帮人因此玩的更高兴,喝的更是多。 不知过了多久,鲁光旭晃了晃空酒瓶,一挥手,大着舌头道:“那俩小孩去...城里,买点白酒来。” 祈兴抬眼去看何楚卿,没成想何楚卿真的站起了身,慢吞吞地下了床。 一群醉鬼就更得寸进尺地喝道:“快去!别跟个娘们似的。” 另一个就笑着说:“小屁孩长得就像姑娘似的,将来进了城当个兔儿爷,找个主儿跟了,一辈子荣华不愁,也别忘了哥几个啊哈哈哈!” 祈兴跟在何楚卿后面,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何楚卿飞速从袖口里摸出一把石子,站在距离他们一米处,用力甩着手腕挨个把石头砸了过去! 那石子长了眼似的,各个挨在人脑瓜上,每砸一个都能把人打的半懵,更别提是一群醉鬼。 何楚卿边砸边骂:“蠢货!给西北军丢脸的玩意!我看看你们什么本事!还他妈进了师长的警卫连!丢人!” 祈兴看呆了。 接着,何楚卿趁着他们懵,上前一步迈上床,胡乱抓过几张牌:“还他妈赌。我教教你们什么是赌牌。” 牌色不由分说砸过去:“这是葫芦!看清楚了吗?”他又摸了一把,“这是同花顺!” 各色牌型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没喝酒的都要眼晕。 祈兴看呆了。他还不知道何楚卿有这种能耐,抓的什么牌还真是什么! 装完这一通,何楚卿见好就收,正准备拽着祈兴就跑,谁知道祈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跳上床去骑着鲁光旭一通乱揍。 一群人气得火上心头,只可惜,伸出手指照样数不明白有几个手指头。 这回轮到何楚卿看呆了,他大叫:“祈兴!别添乱!快下来!” 那小孩根本不听,抡起的拳头还没长硬实,但到底是打过功底的,揍得鲁光旭嗷嗷直叫。旁边的人都伸手去揪祈兴的衣裳,他那新军装扣子都快给薅崩开了。 何楚卿心说这样不行,他原本是想着就去通知郁瞰之来,刚好直接把这几个货色一遭端了的。 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二话不说也抡起拳头跳了上去,打地鼠似的转着身来回摁着另外几个人,给祈兴腾出场地撒欢。 一时间,屋里嚎叫成一片。 郁瞰之闻风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只见隔壁2班刚把俩人拽开,赵松幸灾乐祸:“郁老弟,你要好好管管啊!”他自己当了班长后,自认已经开始有点人模狗样了,2班的兵反而被他提点的比1班更勤谨些。 屋内酒瓶子和扑克牌乱飞,酒臭味熏得人眼睛要睁不开,班里十个人,在场七个打成一团。郁瞰之要疯了,他见何楚卿膝盖和手臂并用按住三个人为祈兴助威,终于憋出一句:“何焉裁,你干什么!你成天能不能不要总惹是生非?!我说了多少遍——” 师长把郁瞰之和何楚卿安排在一起,本来是看他二人几次三番合作都还颇有成效,没成想这俩是交情越深越不对付。 何楚卿当即跳下床,骂回去:“对对对,你说你说,你说的都对。你怎么不把班规刻他们脑门子上?我看你说的话算个狗屁!” 二班由赵松带头笑的前仰后合。 郁瞰之半天没说出话来,何楚卿扯着祈兴飞快地夺门而去。 祈兴这辈子没撒过这么爽快的欢,连蹦带跳地跟着何楚卿跑到一片空地里去,兴奋地手舞足蹈。 他说:“卿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不论你干什么去,都算我一份!” 猛地听这话,一直臭着脸的何楚卿却呆了一下。他苦笑了两声,道:“其实我真有个兄弟。” 祈兴像被按了暂停键,他心惊胆战地觉出自己又说错了话。 但何楚卿却挥挥手,故作潇洒道:“不过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和我阿弟,在我不到十岁就走散了,要说有什么感情,也不见得。” 祈兴看了他一会,脚下机械地刨着土。 何楚卿想起俩人的所作所为,得意道:“这回那鲁光旭自讨了苦头吃,我看他还怎么作践人!” 那边祈兴掂量了半晌,他犹豫再三,嗓子像被胶糊了,刚想憋出他这辈子第一句用心斟酌过的肺腑之言,却突然被一把薅起了领子。 季长风一手提溜着一个,嘴里叼着根烟:“两个小混蛋,我说你们刚才看你们火急火燎往哪跑,原来是闯了祸,给我滚回去扫地!” 第19章 经年一别 打这往后,郁瞰之倒是明白了点什么是身为班长的责任,没事就薅着班里的人一同去校场比划。他再也不敢来无影去无踪,生怕下次事情闹大了捅到师长那去,毕竟,何楚卿什么不敢干? 这天是何楚卿第一次轮到跟在师长身边做警卫工作。17连刚组成,还欠磨合,几乎人人都想在师长面前争一口气,轮到谁跟在师长身边,回营总有一箩筐话要显摆。 何楚卿一向是躺下故作不感兴趣,其实背地里一直竖着耳朵听,不肯落下一句话。 开始警卫连的工作后,他和顾还亭见面难免比准备选拔时候少了许多。 有时候匆匆在师部大门打个照面,何楚卿怕显得失职,永远目不斜视。除此之外,就连他去找薛麟述识字,也难碰见一面。还不如偶尔跟祈兴去寻徐熊见的次数多。 师长才从西京城内的司令部赶过来,随同伴着他的警卫员是郁瞰之和陶涸,一干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这是鞍马劳顿的结果。 于是这天,何楚卿就在师长房间门口站了三四个小时的岗。 顾还亭短暂地睡过一觉出门,仍是直奔着办公室去。临到进门,他似乎才抬眼看了一眼随行的警卫员是哪位。 师长像顺手似的拍了一下何楚卿的肩膀,何楚卿顿时会意。跟着师长进办公室之前,他如愿以偿地看见跟他一同站岗的鲁光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办公室里薛麟述正襟危坐着翻看文件,他抬头扫了一眼来人,道:“师长,您休息的时候我问了我师的所有驻扎地,豫军暂时没有任何异常。” 何楚卿闻出一点硝烟味:“师长,要打仗了吗?” 听说战时,17连全连上下都会在师长身侧寸步不离。此时,若说何楚卿心里没有一点期盼,那是不可能的。 师长不着急回话,却只是问:“你我许久不见,还没问过你在警卫连工作还适应么?” 顾师长现在真真正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何楚卿仍一点不见外地道:“没劲。师长,你让我做您随身的警卫员吧。” 薛麟述拨冗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忙碌地既惊讶又期待,权等着师长怎么回这番出言不逊。 师长眼里的疲色还没有消尽,胡茬也还没来得及打理冒了头,但眉眼之中却尽是闲适的放松之态。顾还亭揶揄地轻“啧”了一声,刚要说话,那边的门却被亟亟地敲响了。 才进来的通讯员连衣服褶子里都暗藏着“急”字,才敬了礼就迫不及待地说:“师长,萍庄方向豫军主动发起了进攻,蒋旅长来电。” 师长的笑意便就此戛然而止在西北军最后一个平静的冬日午后。 师指挥所里能遥遥听见阵前的炮火声,大张旗鼓地轰轰隆隆,直把近在眼前的年痛快地庆祝到底。 出了庄县,17连确实没再离开过师长身边半步。尤其1排,连立春这天该咬的春,都是他们看着师长囫囵对付下肚的。 薛麟述拿着个干粮,边看通讯员呈递过来的电报边道:“7旅和31旅都说打到了关隘了,战局就此僵持住,豫军接下来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指挥所是半地下式的,前方豫军一有动作,就能抖下一层沙土来,薛麟述就着吃的更香。 何楚卿带着祈兴跟着郁瞰之进门来,正看见师长和许参谋长立在地图前。 出城之后,师长的睡眠时间更是少的可怜,两眼却一直炯炯地。他身上似乎燃着一团无形的火,气质再不似以往那样淡,昂扬的斗志足以充斥整个指挥所,尽管他看起来仍旧气定神闲的。 许奕贞道:“豫军突然发难,但在7旅和31旅处没有任何好处可以讨,唯一的突破点是在21旅。但豫军似乎也并没有在21旅方向押宝,只是尽力维持着局面。我觉得有怪。” 师长的目光专注在地图上,没有回话。 薛麟述道:“司令说豫军妄图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以取得谈判的主动权,但他们这样的打法毫无重点,总觉得背后还有更大的打算。” 师长沉思了半晌,这才说道:“让谢原礼在薄弱之处多加防范,尤其是我们正处在丘陵地带。要是哪儿给豫军留下半点破绽,我要他好看。” “豫军拖不了太久,我们且先等等。再往后,他们不动手,等到时机,我可要先动手了。”师长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的疑虑却没消减半点。 抬头看见何楚卿三人,他这才转移了点忧虑,问:“都吃过午饭了?” 有郁瞰之在,还轮不到何楚卿回话。 郁瞰之中气十足地道:“报告师长,吃过了。” 许奕贞勾着顾还亭的肩膀,强把师长摁到座位上坐下,嘴里随时随地地跑火车道:“师长最近操心惯了,什么事都要拽过来问两句。我也吃了,这饭菜是咸是淡,等我下次写报告呈上。” 薛麟述知道许参谋长有意缓解几天以来的焦虑,但仍觉得他说话干干巴巴,像塞了满嘴饼干没找到水似的,颇不捧场地笑了两声。 许参谋长顺势捏了两下师长的肩膀。他这两下按摩的实在不得章法,师长哭笑不得,不耐烦地拍开了他那两只爪子,道:“这么积极,你就写一篇上万字的地形分析报告。” 许奕贞登时抽手,往一旁一坐,指着沙盘道:“我知道,你无非是对我师的布防还放心不下。我们不妨再分析一遍,好看看哪里还有漏洞。” 此时,何楚卿上前一步来,大胆地按住了师长的肩膀,嬉皮笑脸地接任了许奕贞的位置:“参谋长,您陪师长办正事,这点小事我来办,更让师长称心。” 郁瞰之在一旁看着,着实为他的胆大目瞪口呆。侧头去看祈兴和近两日始终陪在师长身侧的季长风,大家都一板一眼地站着。他发现,并不是自己不会看人眼色,而是何楚卿的作为实在太有个人风格。 师长颇为无奈,他伸手在何楚卿张牙舞爪的手背上一拍,道:“你也滚,少来添乱。” 正待这时,炮弹声再度炸在附近。指挥所感应到震感,不堪重负地晃了两三晃。 按理来说,这是这几日常有的事。何楚卿本来也是顺着许奕贞的意思给师长解闷,蹦跶这一回,刚要见好就收站回去,却见顾还亭和许奕贞面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再一看,薛麟述连同季长风等,在场上过战场的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薛麟述下意识道:“方才炮弹从何处来?” 季长风已经两步走向师长。 下一刻,又是一个炮弹飞来。 整个指挥所如临大敌,猛地一晃。桌上的水杯一歪,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何楚卿离师长最近,正要去护,在这一刹那间,顾还亭却不由分说地摁下了他欲举起的手臂,侧过身来虚虚地把他往怀里一拢。 顾还亭的阴影罩在头上,何楚卿视野里只看见师长的胸膛。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他鼻腔内也满是震荡落下的尘土味,那股缕缕的皂角香就像幻觉。 再抬起头,师长的胳膊已经放下来,季长风和郁瞰之早已赶到师长身侧。 气氛几乎瞬间就紧绷起来,薛麟述小跑着去摘地图,许奕贞马上去收桌上的文件:“豫军何时离我军这么近了?这是不可能的!” 顾还亭两步走到通讯兵身边问:“21旅有没有来任何消息?” 坐在电报机前的兵手忙脚乱:“还没有,师长。” 何楚卿拽过因震荡而蹲在地上的祈兴,也手忙脚乱地帮着收东西。 顾师长在凌乱之中停顿下来,他目光随意落在一隅。他眉头微皱,整个人却是静止的。 郁瞰之急道:“师长,您和参谋长先走。” 又有炮弹落在附近,在场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飞速处理手中的物件,恍若未觉。 这时候,门外风尘仆仆地闯进来一个通讯兵。他脸上粘的满是尘土,只有眼睛清亮,还蓄着泪似的,一进来就压着一股哭腔:“师长,21旅46团被豫军偷袭,我们旅长紧急撤出,让我来通知师长回撤。先前的那个指挥所已经派人去安置线路了!” 薛麟述脑袋里立刻狂转,他复盘着已经收起来的地图上,想46团具体方向在何处。 师长却先他一步沉声道:“46团那么重要的隘口能被偷袭,你们旅长是不是老糊涂了?”师长已经是在尽力遏制怒气了。 赵松也两步迈下台阶,急道:“师长,豫军正在逼近,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了火力点,您不能再拖了!” 何楚卿备好物件回头去看,顾还亭的眼中却显出一丝迟疑。 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让师长觉出不对。 顾还亭锐利的目光快速扫了一圈所内,最终落在季长风身上。何楚卿的角度看不清季长风的表情,却听师长问:“怎么?” 季长风沉吟片刻,直视着顾还亭的眼睛道:“师长,后方是更密集的丘陵地带。” 丘陵地带?丘陵地带怎么? 何楚卿没听明白,许奕贞抢道:“有21旅在后方防守,师长,您知道这是他们的强项。” 有许参谋长和薛副官的劝慰,顾还亭心中那点抓不到边的风吹草动似乎疑虑过重,即便加之季长风一点不明其意的引导,师长也只好暂时妥协。 豫军抓不到目的的打法和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心生不安。 军队穿梭在西北地区丘陵地之间,漫山遍野的枯木成了他们最巧妙的伪装。顾还亭没有按照原定路线行进,反而亲自指示了一条略微绕远的山路。 他们要去往的指挥所,算不得多远。按照这样的速度,最迟到深夜也就到了。但顾还亭有意减缓了行军速度,时刻留意着前后方的动静。 许奕贞也留了个心眼,待到登上高坡,他用望远镜好一番查探身后的动静,道:“师长,您亲自看。46团确实被偷袭了,我军的火线已经后撤。” 师长举着望远镜,发现这位置也不过勉强能洞察一点,视野被这些不规则的山头七七八八占去大半。他冷着脸,敷衍地点了头。 何楚卿还没见过师长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敢妄动,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师长身侧。 说来荒谬,其实直到此时,他也还是仍未能体会到半点战场的腥风血雨。即使是此刻西北军9师真的如临大敌,形势逼迫下他们一干人等如同丧家之犬,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要是陪在师长左右,他何楚卿就能照旧扪心自问对师长披肝沥胆。 师长一皱眉头,又举着望远镜试着变换点角度,试图看的更真切些。 而后,他顺手把望远镜往何楚卿怀里一塞,道:“谢旅长的反应果真快。” 何楚卿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稀奇,赶忙塞给一边的薛麟述,不一会就听他道:“...不是遭遇突袭吗?怎么他的防御工事这么快就建好了?” “什么?”许奕贞也凑过来,“那还后撤个什么劲?” 但顾还亭的神情却并不像放下半点心的模样,他道:“谢原礼对我积怨已久,此番他敢做出这等事,也是鼓足了勇气。” 许奕贞脸色白了白:“所以你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怪不得没有听他的,走山谷中那条路线。倘若我们没有从此处登高,倒是能完全被蒙蔽过去。” “21旅谎报军情。薛麟述,让17连所有人跟我走,剩下的人按原定路线前进。”话到此,师长一抬眼,和何楚卿的目光对上了,又补充道:“17连1排1班,也按照原定路线前进。到了之后,迅速致电司令。” 何楚卿愣了。师长立在风雪枯枝之中,活像一个雕像,没有一根头发丝近人情。他登时急道:“师长,为什么?我就是死,也绝不会给你拖后腿!” 顾还亭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也没有理他,充耳不闻地就要走开。 他知道此番决定是为他着想,更何况,1班还带着个祈兴。 何楚卿不是不识时务,他知道师长此话一出,估计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四肢百骸愈发透彻地冷起来,凉意攀上了后脊梁。 他没法再张嘴求一句。 顾还亭两步走到季长风身侧,冷冷道:“你最好知道谢原礼在做什么。” 季长风略低了点头:“师长,我不知道。但是——”他咬了牙,“谢旅长比我更不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 士兵们训练有素,很快分好了彼此的行囊。 天地之间,铺天盖地的白,鸟近乎飞绝,人迹却仍不做不休。如今天色也发灰,这是入夜前的征兆。 临别前,顾还亭像是终于留意到失魂落魄的何楚卿。 他上前来,低声道:“带好祈兴,我们在安全的地方会面。” 何楚卿抬眼看着他,师长呼吸之间的热气明明近在眼前,但自己已然是形单影只。他害怕自己张嘴就是恳求,那便是给师长添乱。于是埋下头去闷闷的“嗯”了一声。 薛麟述两步跳过来,大大咧咧的一揽他的肩膀:“别弄的这么悲伤,焉裁。等安定下来,你得把所有交给你的字和诗都给我默一遍。” 许奕贞嫌弃地皱起眉:“别把焉裁吓跑了。” 警卫团就此分道扬镳。大道漫漫,去路未卜,来路彷徨。 第20章 锄奸 季长风护在师长身边,笑了两声道:“您平白的捡了两个孩子,这是连娶媳妇这一步都省下来了。改天我也去捡两个,要龙凤的。” 顾还亭单刀直入:“有话快说。” 季长风又嘿嘿笑了两下,道:“师长,您觉得顾老将军是怎么丧命的?” 顾还亭冷飕飕地扫了他一眼,没回话。 季长风又道:“这件事,不论是不是意外,都和谢原礼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我敢担保。” 顾还亭没表露出一点意外,反而道:“风闻,谢原礼是你的恩人?” 季长风回:“他的确救过我一命,合该我报恩。这十几年来,我的命也是随他使。不过我费尽心思进警卫团,不是为了揭发他的。” 顾还亭淡淡道:“能作壁上观的事,谁愿意置身其中?” 季长风尴尬地咧了咧嘴,又道:“我只是为了离他远点。师长,你了解我们这种人。我不是不卖命,一为人,二为事,有一个能说服我就足够。” 照理说,他原本也算个兵痞,不论谢原礼想对谁做什么事,他都只管做他的事就好。但前提是,要么他是完全忠于这个人,要么此事合理,最不济,这事情该有回旋的余地。 如今,他能站出来说这几句话,就是表明在他心里,谢原礼此次必然走向灭亡。 “其实此次的事情,我不知道全貌。”季长风道,“我只能猜到他的目的。” 顾还亭哼笑了一声:“你只需说出谢原礼这个名字,薛麟述都能知道他想干什么。” 季长风又尬住了,他试探着问:“那我岂不是说了一堆废话?” “倒也不全是。”师长完全不给人面子,“你第一句话,是让我确认了一些事的。” 季长风惊讶道:“顾老将军的死,您早有疑惑?” “算是吧。”师长草草地结束了谈话,不愿再在冷风中开口。 山里入了夜,连雪色也越发黯淡起来。本该因突袭而被舍弃的师指挥所,此刻却灯火通明,在这重重寒天雪地的山麓里颇为诱人。 谢原礼正沉默地落座在其中。他今已年近半百,西北军上上下下,他是无论资历还是年纪都是数一数二的,甚至于比杨司令还要年长上一些。 要说提携小辈,他也不是吝啬。季长风不就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除此之外,许参谋长的学识他也深感佩服。但却偏偏对师长这个位置念念不忘。 熬走了老的,他没成想一个二十多岁的贵公子竟然能有幸成为他的眼中钉。这就是孽。 他此番带的人不多。整个西北军死心塌地地跟着将领而非军队做事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更别提是在其中还要再选出有胆子陪他干这事的。 不过也够了。电台已经架设好了,按照预想,他等待的消息最迟在一个小时内也该到了,之后,噩梦就会结束。 谢原礼紧闭着眼,老脸上沟壑纵横,无一不在叫嚣着他的苦痛而无奈。室内没人敢说话。 在一片静谧之中,他听见了一声鸟叫从窗外传来,一声又一声,一会似乎有些距离,一会又听着尽在耳边。 谢原礼愣了一下。这寒天雪地里哪来的鸟叫? 他心里已经有预感,迅速抓住腰间的枪,指使门边的两个人道:“出去看一眼,是什么人在捣乱?” 但是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两个兵荣担重任,门一开,室外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他们才刚感受到凉意,就被不知从哪放过来的枪撂倒了。 枪声尚未绝于耳,室内的几十人迅速躁动起来,纷纷举起枪如临大敌地对着门口。 但是门一关,半晌没有任何动静。如果不是地上躺倒的两具尸体还热乎着,他们几乎要以为枪声是自己的臆想。 谢原礼的心早就横了不下千八百次,已经铁石一般冷硬。见此情景,他如何还猜不到? 和那不知名的敌人僵持片刻,谢原礼哈哈大笑起来,吼道:“小子,你胆识过人,是我输了!怎么如今竟然连你老爹的旧友都不敢面见?” 此时,他头顶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屋内的士兵们大惊,迅速举起枪在头顶胡乱放了几枪。 谢原礼怒道:“不许轻举妄动!你们这般,师长还怎么敢出来相见?哈哈!” 这话的尾音还没撂地,几枪从头顶嗖嗖落下,屋内的人闻声倒下去五六个。室内再度落针可闻,一时间,人人自危。 正这时候,师指挥所的大门开了。 郁瞰之、赵松、陶涸等几十人端枪而入,这昏黄的灯光下,几人紧绷的面孔宛如恶鬼。9师谁都知道顾师长的17连,私下里没少嘲讽他们不过一群资历深厚的痞子流氓和忠犬聚了堆,恶气逼人,但谁和他们对上阵谁发憷。 还没完,屋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无不彰显着一个事实——他们已然被包围了。 之后,门口才晃进一个身影。 男人身形高挑,才一进门就有压人一头的威势。顾还亭冷傲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圈屋内,无不在鄙薄他们不入流。师长的枪规矩的别在腰间,枪套扣都没开,权当个装饰品。 谢原礼看他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也把枪撂下了。 “谢旅长,别来无恙,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地相见。”顾还亭道。 谢原礼最烦的就是谈话前步入正题的寒暄,尤其是处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他根本没心情帮顾还亭作秀,直道:“我跟你没什么礼貌可讲,成王败寇,你要说什么抓紧说,剩下的随你安排就是!” “成王败寇?”顾还亭就像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好过,继续不急不慢文绉绉地道:“你还搭不上这个词。至于话,我确实有些要说。” 谢原礼“呸”了一声,指着他身边的季长风道:“我早知道他进你那什么17连是别有目的。元廊啊,你们顾家,自诩君子,怎么也好意思弄这么登不上台面的手段?” “既然是手段,难不成还要裱起来送去展厅任人观赏吗?不过谢叔,您好像对我们顾家有点误解。家父每每提起您,总夸您是个颇有想法的人。如今看来,他不仅没错,而且这君子还是您成全的。” 谢原礼略一想便听出来了他这拐着弯的骂,冷笑一声:“小小竖子!你骂我是小人?” 顾还亭一转眸,眼神登时冷了起来:“那您是吗?” 这是个坑! 谢原礼一时怒起,索性摊开了道:“你站在这跟我扯东扯西,不就是想知道你那老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吗?我就是摊开了告诉你确实与我有瓜葛,你又能怎么了我?人活一条命,我横竖就一个脑袋,你还能杀我几次?” 此话一出,方才还警惕地在他周边举着枪的兵们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枪抓的没方才稳了。 “你与家父自有私人恩怨,我一个小辈,如何掺和得?但我们西北军军内的纠葛,您同豫军扯上关系,这就是您的不对了。” 顾还亭说话的语气仍是平稳缓和的,他丝毫没留意这一句话掀起了多大风浪。17连的兵、警卫团的兵,连同季长风这个半知内幕的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原礼的体面登时如山倒,他脸上的横肉因为牙咬的过紧抖了三抖,当即一拍桌子:“满嘴胡言!我纵使真的犯了错,导致了你爹的亡故,你也不该拿勾结外敌污蔑我!老子给西北军卖了一辈子的命!岂是你张嘴闭嘴之间污蔑得了的!” “旅长,您忘了。许参谋长毕竟曾在豫军内部处事。”顾还亭不紧不慢地缓声道:“挞伐战争后期,21旅的军备名录和布防图,为何会在豫军内部出现?” 谢原礼拼命地瞪着他,一时竟无话可说。 顾还亭继续沉声逼迫道:“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豫军知道了我军内部信息,即便家父防备再万无一失也仍是节节败退,再加上腹背受敌,北方战场上万人的奋力,都没能为他搏出一条生路。而你,谢叔,高位的诱惑、无量的前程,早都令你把不知道有没有存在过的那点愧意抛之脑后了吧?” 谢原礼憋红了脸,伸着手指语无伦次地点了点,只气出丹田吼出一句:“你!” 顾还亭本以为,陈年旧事,在他心中掀不起什么风雨,但在话出口的那一刻,他父亲那张面对他永远板的死死的脸浮现在眼前,仍叫他一时透不过气来。 不论是过于严苛的家教还是坐牢一样的童年,竟然都能在人死之后变成还算拿得出手的回忆。 师长草草地梳理过一遍自己的情绪,敛下目光,说:“此次,你谎报豫军偷袭,在战乱时候扰乱军心,想取我而代之,就地正法,可有异议?”顾还亭面露倦色,分明是不想再同他扯下去了。 谁知,听了这话,谢原礼先是愣了一下,竟然放肆而又快意地大笑起来。 顾还亭皱着眉毛,不耐烦地继续吩咐:“其余的人,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否则便是与勾结豫军的谢旅长同罪。” 守在谢原礼面前的零星几人识相地放下枪来,默默举手抱住了头以示诚心。 但谢原礼却笑得更畅快了,指着顾还亭道:“你呀你呀!你们姓顾的,有时候真是死心眼。” 顾还亭抬眼看向他,静等后话。 只见那谢原礼丝毫不惧怕,反倒踱着步问:“谁告诉你,豫军偷袭是谎报?不过是我提前知道与否罢了。” 话说到这,呆了一下的人变成了顾还亭。 他眼下忙着处理谢原礼和父亲的旧事,竟然忽略了这点疑点——如果真是谎报,谢原礼拿什么和46团交代?可是如果不是谎报,他又怎么知晓豫军即将偷袭? 纵然谢原礼曾犯过前科,顾还亭还是倾向于这消息是机缘巧合之下泄露的,此次更是没有多出半点想法。 是因为两军正在交战?还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再怎么说...也曾和他父亲是生死之交。 顾还亭脑中灵光乍现,五脏六腑先拧作一团,在他胸腔内狠狠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师长眼中凶光毕露,身形仍稳住没乱,怒道:“你此番又同豫军勾结?” “是又如何?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引你去别处的指挥所?你难不成以为,是我派人埋伏其中?那岂不是脏了我的手?哈哈!”谢原礼道。 勾结外敌这件事,第一回或许只是意外促成,但一回生二回熟,他连老友的命都不在意,还会在意老友的子嗣吗? “我承认,你们顾家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君子,一片赤胆忠心,看得人直犯恶心!他妈的!我就是做鬼,也看你忠心到几时!你不妨看看我什么年纪,你又是什么年纪。杨司令糊涂!连7旅姓蒋的,都还不到四十岁!我活着也是受辱,不如一搏!否则还有什么脸面?!” 顾还亭冷冷道:“你道你为何仍是旅长?” 谢原礼被他突然一说,反而静了下来。 “因为家父阵亡的内幕,司令知情。”语毕,师长拔出腰间的枪支,几乎在瞬间就放枪击中了他的头部。 血迹四溅,站在谢原礼两侧的人尚未回过神来。而21旅谢旅长脸上的表情,永远的停留在了他听过顾还亭这话后的惊恐之中。 收了枪,顾还亭身形一晃,郁瞰之立马上前去扶住师长。本来在室外等候的许奕贞和薛麟述听见枪响,匆匆赶过来。 薛麟述看见师长不妙的脸色差点跪下,叫道:“师长...!” “去让46团给我打回去!再派人去附近驻扎团致电司令此事。”顾还亭扶了一把郁瞰之,急促地吩咐:“剩下的人,都随我赶回去!” 周庸浣守在门口,室内说话并没有听全,茫然问:“回哪儿,师长?” “师长的意思是回警卫团原本要前往的那个师指挥所,连长。”季长风凝重地替师长补充道:“谢原礼勾结了豫军,现在豫军已经埋伏在我们去往的路线上,人数未知。” 许奕贞听闻,当即安抚道:“元廊,别多心,你不是本就担心有埋伏所以更换了路线吗?不过原本以为是西北军中人,不会为难警卫团。而且警卫团团长既然明白你的意思,就不会没有防备。” 顾还亭没说话。 在山中和豫军碰上与和西北军碰上是完全不同的。他心中山雨欲来的风鼓吹的愈发狂妄,无数个念头此起彼伏地叫嚣起来——如果不让何楚卿跟来才是错误的呢? 第21章 逃兵 黑天之后行军的滋味可不好受,树木的枝丫仿若鬼影重重,但脚下的印记却更清晰了。 山路难行,更何况背着这么多的东西。何楚卿尚且走的费力,更别提祈兴了。哪怕何楚卿分担了部分他肩上的重担,他还是走的歪斜。 幸好顾还亭没有带上自己,何楚卿想,否则真要成了师长的拖油瓶了。 警卫团团长叫年远,是个经验和伤疤一样多的老兵了。他有意照顾何楚卿和祈兴两个孩童,特意把行军速度往缓了放。 他一个兵油子,面子都卖给师长了,哪肯默默无闻地奉献。一路上就护在何楚卿和祈兴身侧,嘱咐队伍慢些走的话恨不得贴着何楚卿耳边说给他听。 “师长的意思是怀疑有人要在路上动手脚。这是片丘陵地带,最好搞突袭。焉裁,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会埋伏在我们必经之路上。所以师长把这块山谷给让了出来,就是为了防止偷袭。不过偷袭也是为杀师长,大家都是自己人,如果师长不在,也不会跟我们翻脸的,放心吧。”年远一路嘴就没停下,看来这个速度行山路确实还算轻松。 何楚卿其实懒得理,但又不能驳了人家特意递给师长的面子,因此一路上满不在乎地应着。 他烦不胜烦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小跑过来回话:“团长,前面碰见人了,说是21旅的搜寻队,来寻师长。” 年远一耸肩,还颇为自豪地一耸肩,对何楚卿显摆:“看吧,我说的,埋伏的人来了。我去会会他们。” 何楚卿总算解脱了,但毕竟是安排过来对顾还亭有企图的人,他面色不善地探头去看。 对面人倒是不少,约莫总有两三个连了。为首的那个长了一张朴实无华的脸,和任何一个当兵的人没两样。 何楚卿不太在意,只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前面交谈。 年远聒噪的声音不时传来:“...我们兵分两路,师长不在这边...你问师长在哪?哎对了,你们哪个团的人?...46团啊,怪不得我们不熟悉。这样,这样,师长的那个队伍离我们不远,我派个人去通知一下消息,兄弟们在这等会,估计行路也辛苦了,是不是?” 何楚卿听到一半就觉得有异。 年远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46团,不是方才受击的团队吗? 他似有所悟地抬起头来,就见年远朝他走来。 年团长面色如常,手里还拿了包烟,他走过来不见外地揽住何楚卿的肩膀,大声嚷嚷道:“小孩,你跑得快,你顺着这路去寻师长去,就说谢旅长都派人来寻他了,咱们就别费劲地兵分两路了!” 但他揽着何楚卿的那只手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服示意! 年远边说边拼命朝他使眼色——先看了看旁边的祈兴,又看了看他,在用下巴点了点来时候的路。 意思分明是:带好祈兴顺着这条路去找师长! 何楚卿来不及细想,拽着祈兴顺着路便跑下去。跑出不过百米远,就听身后打响了一枪! 他来不及回头看,祈兴被他扯的踉踉跄跄,真正成了个拖油瓶。他越跑越觉得手臂被他拉扯的发沉,正欲发怒,回过头来看见祈兴专注的动作的眼神,再不好意思苛责他。 顾还亭看他的时候,也是这种想法吗? 身后枪响声零零散散地响了起来。即便此时,何楚卿心里也还是没多少惧意,他知道警卫团上下绝不是对方几个连队能应付的,根本不担心。 但又蹒跚地走出几十米,何楚卿却瞥见了从前方正赶来的又几个连队的兵。 何楚卿虽然知道身后两厢打起来了,却没有弄清情况。但他那眼睛一眼看到来兵手中的枪,这枪和西北军的枪分明是两个模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腿软。 这是什么情况?和他们警卫团交战的对手...是豫军? 丘陵山路崎岖,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一连队的兵已经近在百米之外。幸亏他们只有可怜兮兮的两个人,这才没引起对方的注意。 如果上山去,那就是当成活靶子。下山?山下是山谷,顾还亭和年远一直忌讳的地方。 何楚卿别无选择,只好往回狂奔。 祈兴一路上早已经养成了跟在何楚卿身后的反射,也不多话,只拼尽全力跟上。 何楚卿心跳的剧烈,都快冲出胸膛,理智却死死的压制住一点恐惧。他不时看看身后的祈兴,又看看援兵。在他们俩全力奔跑之下,那些兵一时没有跟上。 但这几百米路也没多少空隙容他跑的,他很快便又回到了警卫团队伍里。 此时,警卫团已经四散开来,各自寻找掩体。对方区区几个连队已经被击溃。 何楚卿也赶紧抓着祈兴跟着往山上跑,好不容易赶到年远身边。 年远看见他们回来,眼珠子险些瞪出来,急道:“怎么?” 何楚卿想说话,却累的直喘,腾不出来说话的空闲,他断断续续地道:“身后...豫...豫军援兵....” 年远没否认,只问:“多少人?” 何楚卿心里“咯噔”一声,心说,真是豫军。 换了几口气,他又道:“几百人。” “不怕。”年远安慰道:“不怕。没了十七连,我们也还有不少人呢。” 他本意是想安慰何楚卿,但却让何楚卿偏偏觉得他死撑。 何楚卿的脸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煞白,祈兴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一双澄澈的眼睛笃定地看向他。 到这种时候,祈兴虽然在抖,但却看起来比他还要镇定些,问:“卿哥,我们是不是走不了了?” 被这么一问,何楚卿的三分底气被他吹成了十分:“不会的,我们人很多,这山里又这么大,有的是地方供我们跑。” 年远摸了一把祈兴的头。他自认不算无私,只是从军这么多年,难不成连个小孩子也护不住吗?这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他当即唤人来发号施令:“所有人!避战!往山上撤!占据最高火力点!” 何楚卿和祈兴拉着彼此的手,提起精神跟在年远身侧。 身后的豫军就在这时候赶到了,先前那股兵力像收到了鼓舞,两方配合着朝山上压了过来。一左一右,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攻势。 枪声四散。何楚卿麻利地跟着年远,一面又护着祈兴借着一个一个的枯木遮蔽向上攀爬。 这山竟然有这么高,远远地看起来似乎不过一个小山包,实际还真是不可小觑。密林乍地一看挺像那么回事,其实置身其中,却发现这些针叶松稀疏得很。 何楚卿亲眼看见一个兵躲在树干后放完两枪,正要往上继续后撤却被一枪射中。 他们周遭似乎无一处不是子弹乱飞。 这和普通的死亡不一样。何楚卿只知麻木地跑下去,他的心境似乎和身体一样麻木,根本来不及体会这真正的战场。 何楚卿明明知道,身为西北军的士兵,他应该和大家一样,举起枪来和敌人奋战。但年远不这么觉得,他就顺坡下驴,也装傻充愣。 他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软弱,才知道这东西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 他也不敢看祈兴,祈兴的命是握在他手中的。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别人的命? 年远根本不同豫军纠缠,他很清楚他的使命就是先护着这两个孩子离开,而后才能放手一战。警卫团占据了高处后,豫军开始处于招架不来的劣势之中。 年远一直保持着比旁人都快的速度后撤,此时已经基本撤出豫军的火力范围。 他的欣喜之情言溢于表,快活地道:“快去,顺着这条路向上,躲到山上去。但也不要跑太远。等我们歼灭了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豫军,就去找你们。”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何楚卿和祈兴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读到了一丝希望。 话不多说,他和祈兴换了一种把彼此都牵的更牢的姿势,用从来没有过的劲头顺着攀爬上去—— 枪声响了。 这一声独具特色,几乎是炸在了何楚卿的耳边。 何楚卿只是觉得胳膊被狠狠地一扯,还没觉察到发生了什么。偏过头来,却正好撞进祈兴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原本该是清亮的,年纪小的孩子眼睛总是会更透彻、黑白分明一些,但此时,何楚卿亲眼看见这光一点点地消弭而去,连同那点欲哭无泪的不甘,也散了去。 何楚卿一晃神,瞄见了祈兴脚下几滴殷红的渗人的血。 他像是被人用锐器毫不留情地下手敲了一下后脑壳,整个世界似乎都“嗡”地震了一下。而后疲惫的双脚登时脱力,栽了下去。 年远原本回过头来,准备痛痛快快和这伙不知从哪混进来的豫军打一仗。但他却又不很放心得下两个孩子,拨冗回头看了一眼。 好巧不巧,正好看见那长了眼的子弹精准地朝着他们俩打了过去! 两个人原本相互扶持着,如今双双摔倒在雪地里。 他看不清打中了谁、打中了几个,此时,他满脑子也并不是如何给顾师长交差,而是诚心实意地心里一紧。 年远大吼着进攻,一面迅速调头,正要去查看他们的伤势。 又是一枪—— 何楚卿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恰好看见年远一晃而过的身影,同样泄了力气,摔在距离他们十几米的雪地中。 团长倒下,警卫团的人怒气冲天,各个猩红着一双眼,怒吼着发起了冲锋。 再次睁开眼睛,何楚卿看见一片发灰的天,视野里残留了一点针叶松的尖顶。整个世界都散发着死人灰,十分不吉利。 他试着动了动,身上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个什么东西。他在此处躺了少说几个小时,竟然还没被冻死,真是万幸。估计是拜身上压得这东西所赐,令他的体温没有消散的那么快。 何楚卿的手脚已经冻得快没了知觉,他试着活动了下手脚,这才能半撑起身来。 他身上压的,原来是一个人。 何楚卿只看发旋就知道是谁,他尝试叫了一声:“祈兴...” 这小孩没什么动静。 何楚卿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尝试着去摇了摇他,却摸到了一手滑腻泛腥的血。他当即吓得大叫了一声,又重重地摔了下去,此时眼泪才后知后觉地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一声压抑的哭腔从他喉咙里发出。 他麻木地呜咽了一会,又打了鸡血似的迅速坐起来,抽噎着去晃祈兴。嘴里不清不楚地叫着:“祈兴,祈兴...祈兴...” 这孩子胆大的包了天,他想,竟然让他叫这么久都不吭声。而且还压在他身上,手都被他压麻了。 祈兴似乎不胜其扰,被他拨弄的仰面翻身过来,露出一张无知无觉的脸和失焦已久的眼睛给他看个真切。 何楚卿这才盯着他的脸呆住了,眼泪仍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碰到的那点皮肤又硬又凉,冷的让他一哆嗦。 他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手脚并用地向外爬了三四米远去,嘴里惊恐地“啊啊”叫着。 同样都是死人,祈兴的尸体似乎比旁人更有震慑力。 何楚卿曾经昂扬的志气在它面前溃不成军。 他第一次和祈兴如此真诚地神交,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何楚卿坦然地丢盔弃甲,放肆地向他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软弱无能。而后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在雪堆里边爬边走,生生跑出了十几米远去,才硬撑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树林深处逃窜而去。 什么西北军,什么顾还亭。连带着他和徐熊、祈兴单薄的那点师生情谊,以及郁瞰之、薛麟述、许奕贞...等等所有人,一概让他抛诸脑后,颠簸遗落在了这片松叶林之中。 ---------------------------------- 恍惚之间,何楚卿在这暖意融融的牌桌上打了个冷战。眼前依旧是混沌的黄光笼罩着胡桃木的牌桌,声色俱全,人声喧闹。 没有风雪,也没有祈兴的尸体。 但他也仿佛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认真活过。 第22章 擦肩而过 何楚卿抬头环顾了一眼整个屋子,就像在死胡同里想找到一个出口。 就这么,他终于留意到了那个缩在角落里站到腿酸的小孩子。 “帮我把他叫过来,问一问到底有什么事。” 小孩站久了,迈第一步差点没跪下,还是蹭到他身边去,嗫嚅着说:“白先生找您,说是有好画,邀您同赏。” 何楚卿听了,有意拔高了点音调,“既然是师兄找,怎么不早点出声?平白耽误了事情。”旋即,他又装装模作样地拽着雪丽的手腕借了个力,站起身来:“我有点急事,暂且不耽搁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诡异地静了片刻。 何楚卿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尾巴狼,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让他招呼一声,堪称世间少有。 他可没空再想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了。 今天第二次逃之夭夭,又是这么狼狈。 雪丽不明所以,只能匆匆地跟着他疾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楚卿拽的她手腕生疼,脚步有点忙乱。 “没事,该你知道的用不着问。” 好吧,那就不问。 她身上总有一种旧时女人的惶惶不安,听话顺从。 两个人快走到楼梯口,喘气都有些急。雪丽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孩子几乎一直在小跑。 就这时候,何楚卿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并且把头略埋到她的颈肩。 二人相识至今,接触也仅限于挽胳膊或者牵手,连搂抱都少有。 她当然不敢自负地把自己纳入他情人的范畴之内。偶尔也听说他花天酒地,她都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吃醋。 因此,这一抱实在让她惊了一瞬间。 她以为他有话要跟他说,于是偏了偏头凑过去一点。 她只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特别用力的潮汐起伏。像是疲惫至极,又像竭力的忍耐。 雪丽微怔。 就见楼梯那端有一个人已经走到了半中央,三人恰好迎面走过。 男人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臂弯里挎一件同色外套,面颊又过分的白,整个人透着一股憔悴的失意感。 他的个子可真是高,憔悴但却不瘦削,臂膀精壮结实。 他好像完全不留意四周都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长梯的宽度足够三个人通过还有空余。 擦肩的时候,似乎是感受到了雪丽的目光,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下,一双深瞳瞥了她一眼。 雪丽从来就没和这么有压迫感的人对视过,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你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一定如何如何。 而面前这个人,不论履历如何,他必然曾是个优秀的军人。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她还心有余悸。 旋即,何楚卿轻轻松开了她的腰,说了声:“谢谢。” 一举一动之间,竟然还带了一点绅士风度。 雪丽目送着他出了大门。 她觉得今天晚上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不知道究竟何事。 自相识以来,何楚卿闭口不提他的曾经。 他在澳门的所作所为,实则既荒谬又没有节制。只不过因为这里是澳门,才淡化了那自暴自弃似的举动。 明明知道,她却还是对他有莫名其妙的信任。 只凭他只是自暴自弃,而不是胡作非为。 自打何楚卿走出西北那片密林,已经有三年之久。 他本来就是赤条条一人擅自闯入西北地区,出来的时也便是形单影只,一切没什么不同。 战火刚蔓延至南方时,何楚卿就当机立断离开了大陆,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登上了玛港。玛港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岛屿,这里鱼龙混杂,一切出身都是摆设。 从他怯懦地进入里斯本赌场的那晚,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续两次摸出同花顺,气跑了跟他对垒的一位企业家开始,他在玛港注定不会默默无闻。“小赌王”的称号当即风靡起来。 谁会相信,那晚伊始,他翻遍了口袋都凑不够一杯鸡尾酒的钱。 名利、财富,无一不把他幼时那倨傲的脾气滋养的愈来愈烈。尤其是一年前,他当场把一位在背后嚼舌根的少爷拖出座位揍了一顿。 他的身手在西北军算凑数,在此地恨不得独当一面。他本以为那少爷的保镖说什么也要讨回个公道,恐怕往后在玛港永无宁日。 没成想,那少爷当场求他把此事保密,还散财童子似的给了在场所有人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从此,何楚卿这把在世家少爷中众星捧月的椅子,算是坐稳了。 出了里斯本,小孩领着何楚卿在暗夜里七拐八拐,很快把人绕的迷了路。回过神来,羊肠小道旁林立的建筑物早就换成了普通民居。 何楚卿一路上神飞万里之外,没注意自己到底被领到哪儿去了。他刚有点起疑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人口拐卖,忽听小孩子也如释重负似的叹了一声:“到了。” 何楚卿的夜视能力极好,能看出二人面前的是一条黑漆漆的小河。 已经被灌木挡的极为隐蔽,像极了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再仔细一看,虽然这附近灯光稀少,水面上却盛了两盏倒影,竟然诡异地感官甚佳。 小孩一出声,拐角就传来形形绰绰地乐器扫弦声。 水里投了一块石头似的,激起成圈的涟漪,又化在了空气中。 何楚卿不怕了,这尿性的确非常人做不出来。 果不其然,拐角处溪流里正停着一艘人工改良过的贡多拉。船上纱幔附着,形成一道萎靡的窗帘,佳人倩影闪烁其中。 帘内正中央坐了一位抱琵琶穿旗袍的女人,左侧已经有一男一女落座。 看见他来,船夫立刻开船,整条船上充斥着靡靡之音。 何楚卿跌跌撞撞坐下,迎上来的女人给他端上一小杯酒品。他从来也没指望自己能欣赏这些磨磨唧唧的文人雅兴,一口就闷了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白昭洋手里捏了又一把金贵的折扇,带着一副眼镜。 他头发整个被牢牢地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 架着腿搂着人,一边柔柔地扇扇子,堪称风流典范。 何楚卿心情本来就欠佳,看见他的脸更是直犯恶心。他和白昭洋的交情,说来好笑,不过是恰到好处寻到同一个老先生那儿去写诗作画,而后俩人便臭味相投地摸索起了做生意这一行。 白公子好像会读心,头一次上来就直奔主题道:“师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赚钱了!” 他们两个半吊子,生意做得实在看不过去眼,堪称稳赔不赚。 何楚卿终于大惊失色,白昭洋早因为过度激动而热泪盈眶。 何楚卿的心情总算因为这好消息而平缓下来,他颇给师兄面子,主动向他举杯庆祝。 共饮下这杯酒后,他才继续问:“挣了多少?” 但白昭洋乃是个给点颜色就要绚烂的角色,沉浸于第一次成功的喜悦之中,他有点飘飘然,有意卖关子地绕:“你先想想。咱们前几次亏怕了,这一次呢,首先,走的货就没有多少,统共又分了三批,走了三条航线。要明白,单是这运送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进货的本钱,虽然大多是何楚卿自掏腰包,但由于不通数学,账本几乎全归了白昭洋管。即便何楚卿在此事上多少受了姓白的蒙蔽,但他也确实看中了白昭洋胆小如鼠,不敢同他作对这点。 于是此次何楚卿赞许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看他一一得一、三三得九、二八四十六地念了一串数字。 等白少爷从沉浸之中抬起头,先被他小师弟眼中透露出来的凶光吓了一跳,随后赶紧讪笑着安抚道:“...总而言之,现在除了虹海那一批货物净赚多少还不晓得,剩下的,大概回了本还够你我去里斯本喝一壶的。怎么样?师弟。还...还满意?” 白昭洋身上的学识纵然能让何楚卿对他另眼相看,但他这一副怂样是何楚卿一向看不惯的。 他看不惯,但却又享受对方的懦弱带给他的至高无上的错觉。 何楚卿心知肚明自己什么熊样,此次见好就收,又去敬他酒。 此番既是勉励自己一时收敛了脾气的进步,又是恭贺二人这破天荒头一次的收获。 酒过三巡,小破船在这不大点的人工水域里变着花样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何楚卿几杯酒下肚,品不过来这等弯弯肠子的雅兴,冲着窗外干呕了几下。 他俯身时候,从领口里滑出一颗吊坠。何楚卿一时竟然忘了那里挂着的是什么,低头又顺着绳往下摸了摸。 潮湿的手掌里碰到一点凉。 张开一看,一颗眼球一样漆黑的珠子闪着舱内的灯光,像一只猫眼。 他好像抓到了一片雪,微醺退却了一点。 整个中原大陆有多大?何故非偏偏是他们再次有机会相遇? 他清明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 看这萎靡的氛围、懒教的习性,无一不俗气冲天。 何楚卿想起来,他和白昭洋的相识,原本起于他对自己颓废的现状的不甘。但如今呢?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何楚卿心下一动,挣扎了一下,连礼貌都顾上了:“师兄,我记得,你找我不是还说要赏画吗?” 对面的白昭洋两手一摊,口齿不清地嚷嚷:“你眼前的不正是吗,这叫‘才子佳人图’。” 何楚卿本来就没期待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男女忙着调笑,一人一句地没完。何楚卿迎着窗口吹着风,才能品到一点亚热带地区零星的冬意。 沉默了会,他又问身后人,“你知不知道,玛港最近来了一个人。” 已经四仰八叉的白昭洋拖着嗓子回:“玛港人来人往的,人可多了。” “这人跟旁人不同的。” “不同个屁。”白昭洋说,“咱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说法倒是稀奇,何楚卿回头看了他一眼。 毕竟,白昭洋成日里赏花品茶,身处这座赌城也力求雅俗共赏,总要把自己弄得跟别人不一样,还被评为玛港八大奇景之第九来的。 何楚卿还以为在他自己眼里,只有自己是不落俗套第一神人,没想到他能有这觉悟。 可身后男女照样搂的不分你我,白色绸缎长衫下摆和玫红缎子叠在一起招显富贵。 何楚卿当他已经入梦,本不打算接着问。 “我知道你说谁。”白昭洋突然坐直说。 何楚卿也跟着紧张,“我说谁?” 白昭洋很有骨气地在美人怀里挣扎着要起来,没等何楚卿等来答案,人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何楚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分明对这眼前的种种都心怀着强烈的鄙视和厌恶,但却没法把自己从那之中剥离出来。 就像陷身于泥沼中,踟蹰不前,想挣扎一下又不得章法。 就只好这么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 想到此处,何楚卿不大爽快,搓着手站起来,“停船,我要尿尿。” 小船很快靠了岸。 何楚卿脚步很重地踩着木板,纱帐成了精似的,怎么使劲都掀不开,反而缠绵地绕到人身上。 他就蛮横地撕扯出一条缝来酸着脸走过去。 “你说的不是顾还亭吗?” 何楚卿踏上船头,已经迈了一条腿在石阶上,听见舱内酒气横秋的闷声,停顿住了。 奇怪。 这个名字他一直都记得,但一经别人口中念出来,总有点恍若隔世。 这三个字藏着一点肃杀的意味,足以让他在二十度的玛港夜里情不自禁、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是,是他。”何楚卿回首往纱帐里看,“你知道他?”等不及人答话,他又问:“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来玛港?” 帐里不但没人理他,甚至还隐约传来了点呼噜声。 对白昭洋抱有期待真是最不可取的行为。 何楚卿上了岸,有些负气地甩手便走。他根本也没有那三急,就让白昭洋在那船上飘着吧,恕不奉陪了。 大约走出了几十米远,他忽而闻得身后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像是有一堆老鼠在偷食吃。 何楚卿有点怕白昭洋被当成大块腐肉啃了,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漆黑的夜色里,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女全都拿脚后跟走路,猫腰举着枪,挪动速度非常快,正奔着他刚刚丢弃下的小船去了。 连船带人,先拿住船工,而后把上船口堵的水泄不通。 船工自认还不算年老,张嘴就哭天喊地地求饶。 他们拿出腰间别着的手电,把船只照的惨白,成了这夜幕里的主角。 离得老远,听见白昭洋惨痛的叫声,叽里咕噜地说:“怎么,这地方不让停船吗?” 这帮人队伍里也出来一个代表,发话:“船里的人,双手抱头,全都出来,警察办案!” 船里又叫唤:“焉裁?焉裁!” 何楚卿装没听见,踮着脚尖躲进旁边的灌木林里。 白昭洋是个大祸害,三天两头总要进一回警察厅,不是收留就是拘留,每次都第二天就出来了,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他可不想舍命陪君子。跟一帮拿枪的混一晚上,可没什么好玩的。 这次能是因为什么呢? 何楚卿左思右想,觉得可能是今晚上三个女人一条船,他租赁没给钱。 那又挨着他什么事儿呢?他平日里可没少给白昭洋擦屁股。 他安慰过自己这一遭,打树林里绕过,一脚踩在水泥地上,心先稳下大半。 旋即,他理了理西装上沾着的枯枝落叶,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 第23章 替他出头 这晚何楚卿再度回到里斯本的时候,一楼厅内正在举行舞会。不过在里斯本内,不论是什么舞会,终究躲不过一个“赌”字。 管他舞会还是沙龙,都少不了一旁的赌桌。 里斯本的舞会举行的并不少,隔几天就要有一次。小到为某个大人物庆生,大到为庆祝某个节日,乱七八糟,随便拎个理由就可以举办。 今晚的主体更是新颖,是什么假面舞会。 何楚卿一进门,先给发了一个挡住大半张脸只漏着嘴巴和下巴的白狐狸面具。 小赌王一本正经地接过面具后,只腹诽了一句“没事闲的”,而后竟然还颇给面子地把面具戴上了。 舞池里,戴着面具的一堆不知道什么玩意正在群魔乱舞。这面具挂在脸上,反而像露了本相。 雪丽被一帮男人遣来去吧台等调酒,转眼看见一个男人戴着银色面具朝她走过来。 他还穿着走时候的那套西装。 男孩遮去面目,没有一张脸来喧宾夺主,才显出了细腰宽肩。 他单手插在裤兜里,一摇一晃,如果不是一身穿金戴银,倒有点落拓意味。 搁在平时,他的行为举止总让人觉得是他自行拔苗助长,还没有到年纪,却从善如流做着成熟男人该干的事,少年老成的不和谐。 如今,总算摇身一变成了男人了。 “这是干什么?”何楚卿凑过来。 雪丽一见他就要笑:“要了酒,给张小公子他们送过去。你怎么又回来了?” 何楚卿没答后话,面具后皱了皱眉毛,“出息了,我不在,他们都敢使唤你了?” 雪丽听这话一怔。 依照年纪,她比何楚卿要大上将近一岁,但在这种声色场里,混的年头远没有别的舞女多。 何楚卿这么占着她,半是为这一年多的交情,半是为他自己。 但她却不能不明白,自己到底也只是一个舞女罢了。 但这种事情,却跟何楚卿说不得,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挑衅似的插入他平素倾向于呆着的那个圈子里去,问的冠冕堂皇:“是谁要的酒来的?” 张小公子见他来,在面具后赔笑:“是我,一时忙乱,来不及去。谢谢雪丽姑娘了!” 雪丽本不该接这一声谢,但千不该万不该,惹恼了何楚卿最不该,因而还是温婉地笑着,说了声“客气了”。 其实,凭着何楚卿的身份背景,哪里能在这一群富少的圈子里,达到力压众人的效果?不过何楚卿本人是个惹不起的,再加上方家少爷方砚于挨了揍还捧着他,倒是真让人误以为他有点背景。 何楚卿成了小团体一帮富家公子名副其实的领头人,人人对他又怕又敬。要真论起来,最根本的原因无非还是他在赌桌上的能耐。 但凡一个灰头土脸地迈入上流社会的普通人,混迹公子圈子,或多或少都要满足了。 雪丽却知道,何楚卿的自视过高远远不绝于此,他压根瞧不起他们,觉得是不学无术、道德败坏的一帮乌合之众。 说来也有意思,但凡他的手气烂下去那么一点,他都没法把这种种事做的理所应该。但他本人却偏要尽力做到道貌岸然,颇有点不知好歹的意思。 雪丽陪着他在二楼凭栏而立,看他眼睛扑扑倏倏地围观楼下芜芜杂杂。周围没有别人,他俩遗世独立,止乎于礼。 何楚卿荧荧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顾师长在人群中异常好找,不,到这时候,或许更要叫顾公子才是,毕竟他已经卸职。 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竟然会肆意地笑两声,这让何楚卿差点认为他认错了人。 他们17连的师长,如今正在人海之中,宛如众星捧月。 顾还亭一身西装穿的别具一格,他西装外套松垮地架在手臂上,衬衫随意挽起袖口。墨色的眼罩挡去他的眉眼和鼻梁,但遮不住他瘦削的下巴。 行兵打仗一定是很累,连他这样意气的人都被磨砺出一股落拓味道。 几年不见...故人如故。 何楚卿又一次没出息的眼眶发酸。 一时,千万般念头争先恐后地蠢蠢欲动后,他的疑问只有一个——他怎么在这? 他觉得这个人在这里很奇怪,他就不该跟这种乌七八糟的场合相处的这么融洽。 何楚卿亲眼看着顾还亭被一干牛蛇马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到此时,毫无疑问,他已经明白过来。 这场舞会,一定是为迎接顾还亭而举办的。 顾还亭同人说说笑笑,不觉便被推上了赌桌去。而后,他才有些迟钝地觉察到,这舞会非要冠以假面的名头,恐怕是为了方便刁难他准备的。 他自认自己在大陆的将军当的太不称职,既然已经选择背井离乡地跑出来,那不如就在此处安安心心地当个浪荡散客。 但可惜,他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被赶鸭子上架摁在赌桌前,顾还亭只好认认真真地输钱。即便是输钱,他也有股安定恣意的气度在,并不担心把家底败光。 他已经选择来到玛港,谁又怕谁? 顾还亭看着这群魑魅魍魉,沸反盈天,眼前一花,面前的人群还是冒着热腾腾的人气儿,装束却全然变成军绿。 那是清一色的军装,身影叆叇地来回奔忙。 耳听八方,也全都是呼喝着不停。 他喝醉了,赌局却没停。 先前一来二去,顾还亭已经已经输下不少。他觉出自己坐在这是有人趁乱拿他下刀,周边人全带着面具,此时给他下马威,明日就伸手过来为的是同顾家攀交情。 顾还亭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在场所有人虽然用心不纯,但都不敢真的让他没法下来台。 再一次轮到他下赌注,顾还亭盯着面前的扑克花色看了半晌,抬起手臂来正要跟着他的上家一同下注,却有清脆的一声横空劈来:“等等。” 顾还亭的动作停顿下来,在场的人无不呆了一秒,全都循着声音看去。 之间从围观的人群之中,走出一个翩翩的年轻人来。 正是何楚卿。 他戴着个银白色的面具,负手而来,一出口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在座的各位,眼中的轻蔑呼之欲出。假面舞会,何尝不是他的保护伞?只是手心一抹汗水没法遮掩。 时隔三年,少年人的变化本来就不可捉摸。顾还亭只觉得来人的声音散漫又高傲,还在细微之处藏着一点孩子气。 他完全没把这个人同任何一个人联系到一起去,倒作壁上观地有趣。 何楚卿静候了两秒,见顾还亭如此反应,一时间放下心来。 他的手别有深意地划过入座宾客的椅背,缓缓道:“这位先生看起来,本来就不太懂。而在座的各位,又有意刁难。这样有什么意思?以我之言,大家要是都是大丈夫,不如把面具摘了,报上名来,也叫这位单枪匹马的少爷输个明明白白?” 其一宾客身旁两位保镖顿时要上来按住他。 顾还亭就在此刻手一挥,大方道:“这位朋友义气。不过,即便是假面舞会,点名道姓又有什么意思?我看您似乎对此颇有研究,不如来替我赌上两局。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也好叫我学习学习。至于在场所有人的身份...既然是玩乐,我希望大家今夜都不必细究可好?” 顾大公子有意卖人情,再加上在座的几个老狐狸心虚气短,没多说便同意了。而且,谁说换个人上就一定扭转乾坤? 独独何楚卿一愣,回眸去对上了他许久未见的一双眼。 戏谑,又漫不经心,倒是跟整个玛港声色相投,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何楚卿的心中,旋即说不清道不明地泛起一股苦意,爽快道:“好啊,先生的提议甚好。” 显然,顾还亭这一番话也是给了自己台阶下,否则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前,驳了这几个社会地位不低的人的面子,他往后在玛港有罪受的。 但赌这件事,任凭是他也不敢说次次都势在必得。 但顾还亭既然说了,他就有能输得起的底气在。他既然不在意,自己又何必斤斤计较。 何楚卿落座下去,只浅浅扫了两眼赌桌,便抬手抓起一笔赌注,果断押在了“和”下面的8上。 在座的人无不为他这一举动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牌桌上原本分两方。若将赌注押到某一方赢,则那方的牌数之和比另一方大就算赢。但他偏偏押注在“和”上,从比大小跳到了押赢的那方的牌数之和具体是多少。 这难度上升了不是一星半点。众人纵使吃惊,也免不了嗤之以鼻。 这行为无非四个字可以概括——狂妄自大。 顾还亭看着他这毫不吝啬自己钱袋的做法,淡淡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这行径无端让他想到一个人。那人点菜张嘴便是五六客,根本不怕做东的一方是否反悔,平日里也行事胆大的叫人害怕。 何楚卿赌牌的时候,脑袋里别无他想,一向是想怎么下注就怎么下注,这方式却很有收获。 他悠哉悠哉地往后一靠,冲着荷官一挥手:“开吧,小姐。” 谜底揭开,猛然引起轩然大波。何楚卿轻佻的举动就像原本准备打水漂的石块,没成想投入水中却溅的人浑身净湿。围观的人无不啧啧称叹,完全不顾场上几位老总那面具也遮不住的满脸菜色。 何楚卿对自己非凡的第六感不引以为豪,因为结果一出来,他的注意力就又被松垮地撑住他椅背的男人吸引了过去。 连带着开奖前那点张皇,都抛在脑后了。 顾还亭话一向不多,此时也不过就是跟着大家一起鼓了鼓掌,而后意料之中似的笑了笑。 他这一战,便把顾还亭今夜输掉的钱赢回来了一半。 赌局当然还在继续,即便是戴着面具,也没人愿意以这么丢人的结果告终。 显然,他们实在是低估了何楚卿与生俱来的能力,接连二三又让他赢去好些把,赌运简直比他往常还要好。幸好何楚卿有心收敛一二,没有次次押在“和”上。 一来二去,指针已经直指数字二。即便是赌客再想一决,家私已经难以为继,只好忍着肉疼蹭下场。 几个小时之内,何楚卿都没有和顾还亭说过再多一句话。 何楚卿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洒脱地拍了拍顾还亭的肩膀,道:“先生,我并不需要你的钱。但...”何楚卿深吸一口气,没有看他的眼睛,“玛港不是别处,希望您多留心些。” 想想,这话倒是有点像顾还亭在西北同他说过的。他不免一阵感慨,匆忙收了心思就要走。 顾还亭却回身拽住了他的胳膊,锐利的目光快要戳穿他所有的伪装,道:“多谢您相助。不知可否有幸知道您的名字?玛港不是别处,您说的在理。我在这里,值得一个薄面。哪日您有需要,顾某随时相助。” 何楚卿下意识地由衷笑了笑,淡淡道:“我姓楚。至于别的,我们有缘相会再叙吧。” 言毕,他错身离去,再没回头。 何楚卿单手提着面具,走在里斯本门外的小路上。 天色将明,路上罕见地空无一人,他早已失魂落魄。 在顾还亭跟前显眼过后,他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他在西北军和顾还亭积攒起来的三个月不到的情义,早已经成为过去。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个值得缅怀的过去。 顾还亭已经不再是那个严苛内敛的师长,几年的军旅生活,早把他磨砺成了一个何楚卿不甚熟悉的模样。 他只顾陷落在思绪里,因此,也就好久没觉察,他的鞋跟声无端地混入了另一个人的鞋跟声。 迈着同样的步伐,诡异的一致。 但他毫无先兆的一停。 对方不免还顺着原轨迹行走,“哒”地,多出了一声。 何楚卿一时站着没动,对方也站着不动,气氛诡谲。 忽听一个女声破风而来:“何楚卿,不许动,双手举起来。” 两盏惨白的灯光倏忽亮起,把人照的惨绝人寰。 何楚卿俯首试图躲过乍眼的光。 身后的鞋跟声又动起来,“哒哒哒”,带一点皮鞋的硬跟。 何楚卿尚且没有脑子去想原委,逆来顺受地丢下面具,举起了双手。 “今晚的船上,你跑的倒快,我们可没日没夜地找了你许久。”女声越来越近,直到他身后。 一个冰凉的什物碰上了他的手腕,女人一拉扯,用蛮力把他双手别过去。 她动作迅猛地又扣上另一个手腕,亮出警官证,上书:玛港警察局,阮钦玉。 虽然是目的明确地被堵截了,何楚卿还是下意识地想服软避事,叫了一声“姐姐”。 “闭嘴,少来这套。”那女人嘴皮子伶俐地说:“要是旁人这么叫呢,我倒可以给他一巴掌算完。小弟弟你长得这么漂亮,我可真怕一时心软就给你放跑了。所以,趁早闭嘴,实在不行,我只好给你打晕带走了。” 听人夸,何楚卿第一反应从心里回了一句:谢谢,你长得也不差。 谁知越往后听脸色越绿。 他还没跟这么强硬的女人打过交道,自知也就能指使指使雪丽那种初出茅庐的小女人。 登时偃旗息鼓,不敢说话了。 阮警官见自己一席话还算颇有几年书的成效,还挺得意,顺道捡起了面具塞回他手里,又中气十足地在这僻巷里喊了一嗓子:“收工!” 手电筒便倏地又灭了。巷子再度陷入沉寂,仿佛根本没人逗留过。 第24章 落魄 问询室的灯光明晃晃地照了来。 何楚卿彻夜未眠,脸上挂着泪痕和黑眼圈,颇为不忿地在木板凳上屈尊,双手被拷着,他暴躁地撤了很多次,手腕上勒出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红印,铁手铐却安然无恙。 他还不晓得,这一夜他将收到怎样的拷问。 审讯员开门进来,只不甚在意地扫了这个小年轻两眼,而后便抬起眼睛看向何楚卿身后那层暗色的玻璃,透到里面去。 原来,这是一层隔音单向玻璃。 玻璃内部光明正大围观这场好戏的正是阮钦玉,昨夜河边蹲了几个小时围观漂流的阮警官。 她正身处于两间问讯室的隔间内,前后的单向玻璃给了她完美的庇护。 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头很高的强壮男人。 俩人立在此处,神情严肃地从头到尾观摩何楚卿这一场审讯。 这小年轻比船上那个有点脑子,但不多。虽然棘手,但很好恐吓。不出半小时就被审讯员吓得大惊失色,已经到了撒泼要走的阶段了。 “怎么样,觉得他有问题吗?”那男人用地方语言说道。 他才是整个行动的玛港方领队,姓郑,名啸陵。 “听到自己做的生意死了人,先是贿赂再是撒泼。不错,很老套的手法。” 阮钦玉的话语平铺直叙,没有郑警官用字灵活,可见并不是玛港本地人。 她实则来自内陆,正是虹海方派来协助调查的。 阮钦玉向前走了两步,蹲下来仔细看着何楚卿,“那些流党实在狡猾,到底哪一步是表演,哪一步是真情实感,我说不准。” 郑啸陵呵呵一笑,点着了一支烟,“我倒觉得他是真怕死。”他悠哉地看向阮钦玉,“你不知道,在玛港,他们都是这样的。” 说罢,他侧了侧身子,“倒不如仔细考虑考虑这位。” 二人身后,另一间问询室里,关的正是白昭洋。 白昭洋十几分钟前才醒酒,也刚过了装腔作势的阶段,正吓得屁滚尿流,跌坐在地疯狂后蹭,“咚”地,撞在了单向玻璃上,再也无路可退,于是顺便吱哇乱叫。 阮钦玉回过头,“这个,嫌疑大点。毕竟,你看他的表现,似乎演的成分更多一点,行事也更方便一点。”说罢,她伸出一只手,郑啸陵会意,扶起了她来。 “但说到底,到现在我哪个都说不准。也可能都是,也可能一个都没有。” 按理来说,警察局不负责这些革命党的纠葛。 但阮钦玉坐在的这一队不同。 第二次中原大战之前,流党指的是暂时盘踞在东北地区,多个党派集结的一小股势力。虽然几乎陷入绝境,到底还有最后一口气在。到最后,这口气实在是长的有点超乎另外几党意料了。 其中的众矢之的叫做民众党——这是全国人尘埃落定才后知后觉的,此党手段了得,在第二次中原大战之中,起到了不小的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作用。这还是局势彻底安稳后,西北军披露的。 如今,流党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当然,民众党就更甚。 虹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打所谓建国,从巡捕到地方警局,没有一处不参与了这一趟灭绝流党的、沾血的营生。 待到风平浪静,警察局择出精英,组了个特别行动队。除去日常的办案等,他们还负责一些额外的活计,为的正是讨好当权者。 阮钦玉就正是其一。 “那走吧,该做什么他们都知道,也都是有分寸的人,不用担心。”郑啸陵说。 “你今天还有工作?” “上午有一件事...北宁顾家大公子来我署办理退职手续,我要负责接待。” 这位“大公子”显然名声传的很远,连阮钦玉都反应了一会,“顾军长?他在这工作,我怎么不知道?” 顾还亭师长,在经过长达三年之久的战乱的沉淀之后,已经足以担当军长了。 杨德晖司令也正以此犒赏,但顾还亭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卸职。 竟然导致这位置到现在都还悬而未决,世人都说这是为顾还亭而留的。 “差事是家里给他谋的,但他好像不太喜欢,一个星期以来,从来没见过面,一来就是要走。”郑警官说着,关上密室的门。 混在一堆问询室的门里,这一扇跟别的都一样,除了门牌号,几乎没有任何可辨认的迹象。 阮钦玉跟着他走出警署地下一层的问询室。 沉默了一路,她突然又说:“顾还亭是一个太高傲的人了,理应不会来的。” 她这句使用普通话,导致郑警官一时没听懂,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你要不要等我一会儿,中午一起吃个饭?” 阮钦玉看向他,略微失神的表情立刻换成粲然一笑,回应道:“当然要。” 阮钦玉和顾还亭、顾军长有过两面之缘。 说来好笑,第一次见面,顾还亭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个子刚蹿起来,五官已经张开,正准备从虹海港口出发留学海外。 阮钦玉那一年大他三岁。 因为这个人从很早就开始传奇起来,还是自诩小女生的阮钦玉就免不了一直留意着。 后来有一年,她出差去往大陆中部,又偶然遇到他一次。 温吞的彬彬少年已经成了凛凛的军官。 他的样子更凌厉好看了,正是因为想记住那张没见过几次的脸,记忆里反而更加模糊。只有第一印象依旧历历在目,就是他行走时候挺拔的身形,压迫感十足。 好在,那次说上过几句话,提起他,阮钦玉才能大方的说一句“认识”。 但她真的还能认得他吗? 其实她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变化这么大。 当门口郑啸陵一句“请进”出口的那一瞬间,随着人影闪进,阮钦玉自己也不自禁地起身相迎。 世人口中传颂了太多的顾还亭,没有一次比亲眼所见更加触目。 他是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进来的,衬衫上的褶皱有些扎眼,阮钦玉多看了两眼,意外发现这个军人竟然偷了个懒,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没好好系。 他瘦了,连头发都不好好理,已经长过了标准长度,脸上胡茬发青。 顾军长自暴自弃地支楞巴翘,阮钦玉一眼就明白——他失意着,或许也正痛苦着,挣扎着。 但他曾经是军人,而现在也一样,只有他自以为,自己已经看起来不再像个军人了。 阮钦玉一时万千思绪,不忍他沦落成这样,眼神比看少女时期倾慕的男人还要悲悯,没敢伸手,也没敢说话。 顾还亭那一双深瞳却仍是似曾相识的坚毅,刻着他的魂灵。 曾经的顾师长弯了一下眼睛,奇迹般地记得她:“阮警官,好久不见了。” 三个人都不擅长寒暄,就地一个去取相关文件,阮钦玉陪着顾还亭在警长办公室干坐。 其实阮钦玉想问的很多。 比如,听说,他真的拒绝了总司令的邀请吗?如果拒绝这个差事让他这么难过,又为什么非要拒绝呢? 但话到嘴边,一个也说不出来,毕竟交浅言深是社交大忌。 顾还亭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自然地问她:“阮警官此次来玛港出外勤吗?” 她注意到,他对自己的身份转换很是自如,有些随波逐流的意思。否则,肯定轮不到他自己给自己上茶。 “是啊,国内抓流党很凶。”阮钦玉闲聊似的提起。 这本不是能对人信口说起的话题,但她也没提到要保密。 男人一挑眉,胳膊支着膝盖看她,仿佛很惊讶,问:“流党都蹿到玛港来了?” “是啊,别的倒还好,只不过玛港这种地方,对我们来说,很难办事。” 谈话放松下来,顾还亭诚心实意地宽慰:“可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安居的好去处,想必他们也不会待太久,让您为难的。” 阮钦玉却没感到轻松,“您说得对,况且,我还不确定人到底在没在玛港。” 顾还亭转过目光,又道:“那您就更不应该这么累了。” 阮钦玉礼尚往来地回话:“既然此地不是安居的好地方,那您又为什么流连至此呢?” 顾还亭一笑,似乎对她一点心思毫无觉察:“玛港虽然不是安顿的好去处,但确是一等享乐的好去处。所以才奉劝阮警官适当放松一下。” “不行啊,顾先生。”阮钦玉话里有话地轻轻说:“国内正是缺人做事的时候。” 顾还亭面无表情的听了这话,竟然笑了,“国内缺的是阮警官这样的人。” 阮钦玉觉得他变得有些过于淡泊了,淡泊的有点懒散,她实在替他愤愤不平。 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停留在社交范围之内,在他喝尽了一小杯茶之后,不动声色地抢过茶壶替他倒满。仿佛这样就能保留不再存在了的“顾军长”的一份体面。 顾还亭仿佛迟钝到了极致,看见她的动作,才发出一声倦怠的叹息。 阮钦玉皱着眉毛说:“郑警官实在是太怠慢了。” 但她对他的善意,他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这善意,止步于大多数萍水相逢的人那里,无非就是问一句“最近好吗?”,阮警官比那些都真情实意的多。 于是,顾还亭掂量了半晌,突然问:“阮警官,你看到了吗?第二次中原大战之后,留给这片土地的是什么?” 阮钦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人笑着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想保护的百姓们,家园成了废墟一片,牲畜和人相依着尸横遍野,田地颗粒无收。实业家、企业家们斥巨资建设的工厂、铁路,被炸成零碎。我的士兵提起枪,原本是为了吃一口饭,给家里人一点安心,如今人没了,家也是。可你看,我们这种人损失了什么吗?我们家世显赫,有些原本是自由党、豫军的高级军官换了身制服就能和敌人站在同一个队伍里,相安无事。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上一场仗到底为什么打?” 沉默了片刻,顾还亭深吸一口气。 他仿佛从面前一碗浓茶看到了世界:“那天是十月三号,我身为战胜方,先是尽情地享受了打了胜仗的喜悦,然后才看到了战场的残骸。如果我能早一点抬起头来,而不是那么争强好胜,说不定,也许还会早一点收手。” 何楚卿跟着狱警怏怏地从不见天日的地下一层回到地面,一层的服务台处有份文件等着他签字,然后才可以离开。 他在警察局被扣押了十一个小时,重见天日时已经是午后。刺激如此,堪比鬼门关一日游。 顾还亭正在另一个柜台前和阮钦玉作最后话别。 跟他说话,一米六出头玲珑小巧的的女人要抬起头来,“...你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的,我能肯定。” “或许吧。”顾还亭还是眼含笑意,“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阮钦玉自认跟顾还亭不熟,但此刻她却敢肯定,顾还亭从前绝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和蔼可亲。 起码在此前,她从来没见过满面春风的顾还亭。 真不知怎么回事,见顾还亭一面,她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顺着回忆的幽径向里又窥探了一番,这又拎起来了一件事—— “对了,记得几年前刚认识那会儿,你到警司署说想让我们帮忙找寻一个人。” “三年以前。”顾还亭说,“我记得。” 他的记性似乎一向很好。即便是不很亲近的社交关系,也能给人一种舒适的尊重。而一旦考虑到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却又容易想入翩翩,有种他只记得你的心照不宣之感。 已经自认大龄女青年的阮钦玉春心迅速萌动了一下,很快压制住,继续问:“当天我就带了一队人把城里扫荡了个遍,记忆深刻呢。就是还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找到了没有?” 按图索骥的阮钦玉早已记不清那张速写上的脸了。但说起来,她能和顾还亭搭上话,也正是因为这个人。 “当然,我也一直记得,那天你们搜寻了一整天,都很辛苦。” “哎,这有什么的,后来你不是请我们去吃晚宴,弄得署里的人都以为我们跟你有交情,受了好一阵的巴结。”阮钦玉脸上蓬荜生辉,笑成一朵花,“所以,找到了吗?” “...没有。” 阮钦玉的脸这才一僵。 完了,过于得意忘形了,没注意到顾还亭几次三番避开没答话,这下揪了老虎尾巴了。 她打量片刻,发现顾还亭只是有点温和的无奈。连阮钦玉自己都不知道,对他,这种与生俱来的惧意是怎么养成的。 相反,顾还亭怕她尴尬,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大概有了三四年了。没什么,人可能早就战死了,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了许久。” “战死?”阮钦玉瞪大了双眼。 顾还亭的语气却有些过于平平淡淡,对于一向好记性的他,这个“大概”,用的也有些刻意。 “嗯,其实不过还是个孩子。...仔细想想,还是战死的好,毕竟那孩子...”顾还亭看着她,“没了我,可能会长歪。” 并非空穴来“子”,顾还亭寻找的人,自然是何楚卿。 何楚卿到底生死未卜。从那之后,顾还亭的心中总更愿意相信他还活着。 旧时的师长走不出自己的执念,仍坚持着每到一个城镇就以个人名义托当地警察在城内寻人。 他任由私心泛滥,背地里当然没少忙前忙后地上下打点。他不肯让人觉得滥用私权,连警署都是亲自跑去的。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欠下的人情足够淹没了整个顾家。 时至今日,太多的变故导致他不得不正视何楚卿杳无音讯这件事。 要么是他真的死在了山里,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见他,一直在躲避。 不论是哪种...祈兴大概率已经过世了。而两种可能性里,前一种显然更符合实情。 恰巧顾还亭抬头看了一眼。 第25章 执念 正有个年轻人偏过头来在嘈杂的人群里听身边的警察讲话。 他面色不虞,眉头恨不得蹙成一盘蚊香以彰显自己的不耐烦,脸蛋还是圆圆的,非常有少年气。 顾还亭愣了一下,很快收回视线,继续谈话。 显然,他碰到过很多回这种事情,时常把当街迎面走过的适龄青年走眼看成何楚卿。 但现在,他只会想,只要何楚卿还活着,那便是极大的宽慰。 于他自己,于何楚卿,他都希望焉裁能如他所见过的每一个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地活着。 那厢,何楚卿有着没受过教育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的通病。 因为早先在审讯室里撒泼打滚,不要钱地给人演了一出好戏,颜面尽失,导致他总想挖个洞钻进去,可无从下手。 于是,就像含羞草被冒犯了一样,当即自闭了。见了谁都一副“滚蛋”的浑样。 白昭洋先他一步出来,远远看见他这副脸色,不吃眼前亏,听话地就地滚蛋了。 只剩下他跟狱警肩并肩立在柜台前,自己憋着火看自己要签的那份单子上写了什么狗屁倒灶的话。 空气胶着了一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钢笔,边朝笔尖哈气边抬眼漫不经心地看。 这一看不得了。 不过一抬眼,立在几十米处远的顾还亭就不由分说地闯进他的视野。 何楚卿心里卧了个大槽,为这奇迹般的冤家路窄所折服,不动声色地换了只脚当重心,原本肆无忌惮地对着那边的大片脸,转了个向,跟刚才一路没给人家好脸色的狱警面对面。 ...更尴尬了。 何楚卿麻利起来,提笔就龙飞凤舞地画上“何楚卿”三个大字。 狱警喜出望外,又递过来一份文件。 这他妈没完没了了。 顾还亭跟阮钦玉道了别,转身离开之前,还是食不知味地梭巡了一圈那个少年的身影。 人正半个身子压在柜台上,典型的站没站相。 如果人要是何焉裁,来自顾军长的一通说教必定躲不过去。 可能是心理缘故,顾还亭此刻看了他两眼,竟然又觉得不像了,走的时候,还颇有一番欣慰。 紧接着,何楚卿丝滑地签完了又三份文件。 扭头确定人没了,当场舒出一口憋了半天的气,转而问狱警:“刚签的都是干什么用的?” 狱警一五一十地道:“哦,是这样。我们需要把您的出入和身份档案还有谈话记录入库存个档。” 存什么档?谈话记录? “等会!”话音刚落,柜台小姐眼疾眼快,订书机嘎啦一声,几份文件归为一个,抬起头:“怎么了,先生?” 何楚卿下一口气憋了半天,“...没事。” 何楚卿步伐带着怒气,两袖生风,皮鞋底敲着地,走的乒乒乓乓。 他一脚踏出警署的砖石地,迎上了恰到好处卷过来的细风。 下一步想右拐,还悬在空中,却愣是脚底一滑——因为不远处恰好走着顾还亭,还好,背对他。 何楚卿登时丢盔弃甲,脚下生风,用拐角的一点砖墙挡住了自己。 一时,他仿佛以为是自己又跟在顾还亭身后,为的是偷偷摸去校场。 是了,他只在回忆里才是真实的,其余的时候,都只是一副躯壳。 薛麟述呢?是不是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何楚卿当然没有资格去问他。他将永远为没有勇气为顾还亭战死而羞愧,至死方休。 “哎,这儿!” 远处传来一声叫,街对面有一个打扮的人五人六的小年轻,隔着一条街坐在车里朝他摁喇叭。 这人在玛港一干公子哥儿里,能算得上是何楚卿的朋友。 名叫方砚于,是虹海世家方家的大公子。 说起来,方砚于其实正是他初来玛港时候杀的那只鸡。想想,何楚卿也知道对不起人家,不论什么事,何至于揍人揍得那么狠?而且,二人熟了之后,何楚卿才知道,依他这张贱嘴,那天背后念叨他的话,实在不算脏。 打那之后方砚于倒是没心怀芥蒂,还和他攀交起来,以至于到了现在,关系也还不错。因为这点愧疚,何楚卿待他比待其他人也更礼貌些。 何楚卿忌惮着顾还亭回头,没敢立刻就朝他走去,而是做了个等会的手势,蹲下来装模作样地提了提鞋。 而后,他才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 虽然埋怨他可能会引起顾还亭的目光,但何楚卿到底还是有点感激:“是你把我保出来的?” 他猫腰上了车,落座在方砚于身边。 “当然。我是受白家委托,要保白昭洋出来,谁成想你也被逮进去了。什么事儿这么大张旗鼓的?还有,你方才没看见他?”方砚于问。 隔着个窗户和方砚于,何楚卿竟然看到顾还亭的身影重又钻进了警察局。 他赶紧催促方砚于开车:“去里斯本。我们路上说。” 方砚于莫名其妙,倒也听他的开动了车,说:“这大白天的,去里斯本做什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何楚卿顾不得那些,顺口道:“随便,哪里都可以。” “哦?真的?”方砚于笑的很坏,“正好,这么跟你说吧——白昭洋那小子,一定在那里。” 眼见着这小汽车平稳地驶过一堆咖啡馆和书店,甚至驶过了里斯本,最后在里斯本临街停了下来。 面前的这家店面,门脸金碧辉煌,但走的是旖旎的风格。才一推门,室内的浓烈香气就迎面而来。 何楚卿呛得直咳嗽,这才觉察到不对劲,问:“这是什么破地方?” 方砚于笑的前仰后合:“你没看字吗?客梅黎曳啊——文化人的天堂。” 那厢,顾还亭掉头回去的原因只有一个。 虽然只仅仅一眼,而且这年龄段的小年轻穿着打扮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起来都很相似。但他仍旧有些放不下心。 那年的隆冬—— 师指挥所暖意融融的屋内,一干士兵围着的年远睁开了眼。 他伤的不重,腰间中了弹,草草包扎过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见他醒了,立刻有人道:“团长,豫军已经被我们歼灭了,您放心吧。” 年远松了口气,这的确是他心底最担忧的。而后,士兵坚毅的眼神在屋内围着的人身上看了一圈,问:“1营17连的那两个小孩子呢?” 在场的人无不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本就对17连的人不熟,更别提关心什么孩子,有印象的尚且来不及注意他们在哪里,更别说大多数人压根不认得两个孩子的脸。 年远出了一刻的神。 室外这个气候,他们似乎是中了弹,天色已经大亮了,实在再难活下去不过了。 临别前,师长只是轻描淡写地嘱咐了他一句,拜托他照看。师长那语气,清淡的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他明白师长心底里不愿意流露出的是什么,所以才亲自照顾。 谁曾想,照顾成这样。 我该怎么跟师长交代呢?他想。 年远接着问:“通信线路、防御工事都准备好了吗?” 有人立刻回答:“准备好了,团长。” 他扶着人起来,正要四处再检查一番,便听人报告:“团长,师长他们来了。” 年远脸上高兴的表情只出现了一瞬,顿时搀着人要亲自去迎。 师长的长袍被风吹刮的纷飞。一行人由远及近,步履匆忙,一看便知是连夜赶路才到。 看到他,师长的目光明显地在附近飞快扫了两眼,出口却问:“听闻你们和豫军死战,伤亡如何?” 年远咬紧了牙关,敬了个标准的礼:“报告师长,6个连队的敌军被我警卫团全歼,我团占据地形优势,没有太大伤亡。” 顾师长眼神坚定,似乎别无他想,但这等待后文的姿态,却让年远心里一阵悲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两个孩子的生死未卜而悲,还是为师长——身居高位,名门世家,行动永远张弛有度,胸中永远怀揣军队和国家,到头来,连一句光明正大的嘱托或者是一句急切的问候都不能无所顾忌的说出口。 哪怕只是为两个孩童。 倘若他吩咐全团上下对两个孩子略施以关照,谁会不卖师长这个脸面?但他就是不。好像表现出半点私心,就会要了他的命。 年远狠下心来,看着师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长,我向您请罪,我失职。” 他在顾还亭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师长嘴唇微启,就要脱口而出什么话,却又硬生生地被他咽了回去。 “这是何意?”许奕贞不明其意,上前一步问道。 年远回避了师长的目光,低头道:“何楚卿和祈兴这两个孩子...走失了。” 郁瞰之一皱眉,正要上前,薛麟述却先他一步窜过来惊道:“你说什么?什么叫走失了?走失了?!是死是活?” 师长按住了他的肩膀,正要为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急赏一记眼刀,但他一时失魂落魄,还没来得及自洽,于是光荣地失败了。 “我看到他们中弹了,但不清楚是谁,也不知道是否危及性命。等我醒来,人已经无处可寻了。” 旁人尚在错愕,顾还亭已经拨开人群离去。 面对着一片孤山葛岭,他抽出口袋里时刻备着,但却几年都没再碰过的烟盒,点起了一支寂寥的烟。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谢原礼比他想的还要没用的多,临走前,何楚卿也求了他。但他仍是铁石心肠,没有带着他们一起走。 顾还亭活到这么大,几乎从来没有后悔过做什么事,这是唯一一件。 这一悔,就悔了好些年。肠子都悔青了,也悔不再来那一年冬。 警察局大厅内,人们仍兀自办理着自己的事,哪里还有令他惊鸿一瞥的年轻人? 顾还亭看了一圈,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 他给自己留了余地——总有可能,那确实是何楚卿。他的生命没有消散在那个严冬,是他们还没有缘分碰面。 遍寻整个玛港,潇洒的去处纵然不少,但耳熟能详的一只手也数的过来。里斯本是其一,客梅黎曳也不遑多让。 不过何楚卿却从没去过。 小赌王的身边鲜少有女人的影子,自然也没有男人的。这事不算秘密,他周边的人背地里都稀奇两句。当然没有敢当面提问的,何楚卿的脾性早已威名远扬。 因此,这番把人招来客梅黎曳,方砚于带他来逮白昭洋是其一,另一个则是他本身好奇心作祟——一个男人,二十岁正躁动的年纪,真就没有半点兴趣? 客梅黎曳的一楼灯光暧昧,小台子上站着个歌女,唱着别有风情的小调。底下的看客彼此心照不宣,有跳舞的也有在卡座里聊人生理想的。乍一看,其实和虹海的舞厅无异。 只要顺着螺旋的阶梯逐层向上,在廊内就能听见些不干不净的话和不言而喻的欢笑,再配上靡靡小调,勾的每个来客心直痒痒。 而白昭洋无疑就是这其中最如鱼得水的那个。 白大公子的名号,只略一打听就晓得了。 何楚卿随着方砚于进门时候,白大公子正靠在洋沙发上,一左一右两位美人环抱不说,还有蹲在桌前为他端茶倒水的、跪在一旁为他捶腿的,甚至还有给他轻柔地扇着风的,十几平米的小屋热闹的宛如盘丝洞,把白昭洋这凡俗肉体伺候成了真神仙。 方砚于偷偷瞄了何楚卿一眼,只见小赌王面色不虞,进来就先把白昭洋此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鄙薄了一遍,一个白眼将翻未翻。 白昭洋家在北平,来玛港要归功于白老先生“教子有方”。 白公子启蒙的年纪本来很早,可惜半路走歪。先是沉迷于奇门遁甲,又是不分日夜炼丹修仙。以至于白家从老到小日夜所求只一件事——求求白家大公子正常一点吧,哪怕是挥霍无度、纸醉金迷也成。 没成想人才到玛港几个月,所求便很快灵验了。 而且,还给白家意外之喜,连蹲局子也成了能手。难怪白家老爷给少爷的零花钱江河日下,做个生意还要靠何楚卿这点赌运为本钱。 这时候,白昭洋却一开折扇,懒洋洋地念了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 他还没叹惋完,一抬眼看到何楚卿这个祖宗,手里名贵的折扇差点没甩飞。 白昭洋心里冤家祖宗的喊了半天,张嘴只敢嘿嘿说出一句来:“...师弟...你、你怎么也来这等地方了?” 第26章 情动之初 同一时间。玛港,码头,下午两点。天气最热的时候。 泊车处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身形健硕,只一眼就知身份特殊。而女的披着件薄玫红风衣。红衣和红唇交相辉映,衬得她面如脂粉,娇羞可人。 码头这边也正围着一帮人等船,其中有几个码头帮工,脸色睥睨的仿佛面部抽筋,赤膊上绣着龙飞凤舞几条长虫。 码头上的人都绕着他们走,只有这一男一女倒好像不太在乎,径直挑了个空地站着,恰好就在混混之一的边上。 和所有地方的码头一样,此地码头也分三六九等好几个帮派。不同的是,即便帮派的头目们啖肉饮血,争得你死活我,他们却全都听命于一个人。 此人现今正在虹海,天高皇帝远,似乎并不在乎玛港码头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于是,所有人以为背光处足以让他们翻云覆海,结果,居然所有人都没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这位幕后大老板,同时也是里斯本赌场的股份持有者,上能勾结到杨总司令,下又能同文人雅客谈笑风生,人称“岳先生”。 听说岳先生遣了手下最有名气的一位门徒来玛港做事,那就堪比朝廷亲命的伴伴走下神坛来颁发谕旨。 因此,诸位好汉都不约而同地凑到了码头来,一睹真容。甚至静候必要时候,雪中送炭一回。 他们对这位盛姓门徒的了解,来源于一张不知道从哪个报纸上撕下来的照片。 照片上,男人顶着个寸头,眉骨横过来有一条贴着头皮的伤疤,神色睥睨四方,看起来很不好招惹。 这照片传着传着,最后,在不知哪个村口祠堂竟然被人供起来了,早晚老有人跪在照片前面神神叨叨。 一保大难不死、二保贵人相助、三保鸡犬升天,能被挑中去虹海干活。 当然,主要还是为能去虹海干活。 千呼万唤,轮船终于到了港口。乘客一个一个从船上下来。 混混们不住地停留侧头,一一看过去,没看到一个有想象中风度的,他们凶恶的神色反倒叫旅客们胆颤。 这时,船上走下来了最后一个客人。 这位贵客似乎睡过了头,在他后面再没有什么可看,因此,帮工们只得意犹未尽地看了他好几眼。 这男人穿着一件十分有型的黑色长风衣,可以说是经历了长途旅行过后少有的保持风度的客人。 他手里提着一件不大不小的皮箱,脑袋上还扣了个帽子,头型什么样、有无伤疤一概看不出,但他皮肤很白,长得还算清秀,是能让人见一眼就骂“小白脸”的程度。 看客失望至极,怀疑情报有误。 小白脸下了船,径直走到那对光鲜的男女前面,停了步。 “阮警官,久等了,劳烦您引荐。” 这男人声音也挺清冽,对于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来说,有些青涩了。 码头前等人的正是阮钦玉和郑啸陵。 “这位是警署的行动一队队长,郑啸陵警官,而这一位,就是是虹海岳先生最亲近的门徒,盛予其先生。” 三人场面话说完就走,而离得最近的几位帮工刚好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等会...说什么?盛予其先生? 如果在这种历史时刻,能有那张判若两人的照片在场,或许有机会能当场比对一下二人。 那他们就会发现,报纸上的盛先生并不是一个准备端正拍照的姿态。其实,他当时正吸着鼻涕,慌忙挪开视线躲避闪光灯。 而额头上的疤痕,也当然不可能那么惊骇。 大概只是报社用多了墨水,又被人无意间蹭了那么一下。 换言之,假如盛予其本人真的那么大难不死,可能早就剃度出家,用余生拜佛烧香了。 这边三人上了车,郑啸陵踩一脚油门,小汽车就平平稳稳地蹿上了大道。 “这边调查进行的还顺利吗?”盛予其有意避讳郑警官,坐在后座朝阮钦玉使眼色。 阮钦玉坦然一笑,道:“盛先生放心,郑警官知道流党的事情,会帮我们保守秘密。不过,调查过程倒不是很顺利,毕竟现在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说到底,即便当权再针对流党,也不可能在明面上和他们针锋相对。 主要便是维持表面的风度,方便卖惨。 “阮警官,有一件事我想了解一下。”盛予其顶着黑帮食物链顶端的身份,说起话来却进退有度,得到许可后才继续问:“虹海那边缴获的枪械,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多亏岳先生的鼎力相助。听说收购那批药品的是岳先生的人,那个人在货物里偶然发现了子弹,继而发现凑巧散落的弹夹。” “那应该是运输过程中出的故障。”盛予其应和道。 “对,幸好枪出了故障,我们才知道,原来有人在运送药品的货箱里藏了军火,而如果这批军火是给我军使用的话,想必像岳先生这样的人,心中必然会有一定的准绳。于是我们顺着这一路的贩卖路线,找到了这批货的下家。” 盛予其有点惊讶,“找到了下家?那不就是找到了作祟的流党?” 阮钦玉继续道:“是,估计他看到枪支损坏就知道可能有变故,在我们去的时候饮弹自尽了,但多余枪支已经分发下去。可能,对方已经知道出了状况,早就无处可寻了。唯一走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写信告知提供给他们枪械的人。” 情况了解的差不多了,盛予其分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找到走货的人,未必就是流党。” 阮钦玉接着说:“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找到他们之后,没有透露流党的事情,只是谎称药品有问题。如果那两位老板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就肯定会猜测虹海出现了问题,就必然要行动。” 盛予其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这可真是个难题了,到底要怎么做才是万全?” 阮钦玉到没想到,盛予其也算个人物,态度竟然如此恭谦,于是顺着继续说下去:“他们运送的药品出了事故,自然跑不了他们的。而负责这批运输的老板之一,是大银行家白展清的儿子。他要知道真相,并不困难。更何况,据了解,这是这俩倒霉蛋唯一一次有收益的买卖。”阮钦玉从后视镜里朝他一挑眉,两眼微弯仿若挑衅。 盛予其也笑眯眯地迎合着她,和她隔镜相视,接着道:“如果是我的话...非得再走一次货不可。如果我自己是清白的,哪肯放弃这个挣钱的机会?” “只要他们敢再走货,从头到尾每个流程,都会在我们的监视下进行。我不信半点马脚都寻不到。”阮钦玉说着,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盛予其笑着挪了目光到窗外去,诚心实意地说:“原来如此,真是令人佩服。” “过奖。”阮钦玉也接招接的厮熟,“不过,盛先生才是关键人物。毕竟我们在玛港行事,没有盛先生照应着给行个方便,实在伸展不开手脚。” “可不是我。”盛予其敛下眼帘,亡命之徒的脸上现出虔诚的神色,说:“是岳先生给行的方便。” “那是自然。”郑警官这才张了嘴:“我远在玛港,都久闻岳先生大名。” “那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盛予其问。 “直接就送您去里斯本吧,这样您替岳先生办事也方便。”阮钦玉体谅地道。 客梅黎曳包厢里,何楚卿和白昭洋、方砚于三人,才落好坐。彼此都按捺着脾气,准备长谈一番对策。 很快便上前来两个女人为他们斟酒。方砚于自是应对自如,任由美人落座身侧,何楚卿接过一小杯还不够塞牙缝的洋酒,皱着眉毛往方砚于一侧挪了挪。 白昭洋一口闷了酒壮胆,道:“师弟啊,依我说,昨夜刚审过,我们心里都不爽快。不妨借着这个由头,先痛痛快快发泄一番,再谈对策。” 他搂着个女人,发泄是何意,倒是不用细想。 其实男女之事,何楚卿在玛港已有些时日,饱受身边人的熏陶,耳听过眼看过,并非不懂,只是没什么兴趣,所以尚未嘴尝。 何楚卿把冷道:“我坐下来跟你好好说话,你当我陪你玩呢?” 方砚于腿一翘,最晓得何楚卿的脾气,浑水摸鱼道:“既然都坐在这里了,说说也不耽搁消遣。不然就先说说,到底是为什么非要逮你们?” 何楚卿给方砚于面子。此刻他随意瞥见方砚于信手拈来地搂过身旁的姑娘,心中忽而一动,心说,我怎么就不能也学学? 这本能驱使的行径,到了他这竟然成了虚心学习。 听此,白昭洋见好就收。酒刚送入口中去,抚着胸口直问何楚卿:“我这边么,意思是说我们运送的药物啊,不达标,死了人。” 方砚于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只要有钱,解决就不难。你找白家就——” 何楚卿身旁的女郎正试探着将胳膊攀上他手臂。何楚卿强忍着推开她的冲动,只继续道:“这话我提过,可不那么简单。我这边的消息么,说是那家人不好糊弄,地位不低。” 白昭洋的眼睛咕噜地转了一圈,重又松松垮垮地躺了回去,满不在乎地说:“不可能。要真这么不好处理,白家早找我兴师问罪了。而且,我们也不会被这么轻易就放走。” 此时,方砚于早已和身旁的女人调笑过几轮,置身事外地见缝插针道:“那要是这么说来,这些话都是一时恐吓你们的托词咯?” “先不要妄动。”全场只有何楚卿一个人在心无旁骛地思考对策,“师兄,你先致电家中,把这些细节都问清了,看看他们这么大动干戈,到底所为何事。” “你说的...”白昭洋两眼一眯像是若有所思,随后猛地合上折扇,安抚道:“你说的对,师弟。这个想法很好...很好...” 何楚卿看他嘴上说着很好,目光却贪婪地盯着怀里美人娇媚的脸。 好、好个屁! 何楚卿颇为无语,倒是也绕过了他,说:“既然说的也差不多了,你便玩个痛快吧。只是,可千万别忘了正事。过两日,师父那里再见再聊。” 白昭洋早就迫不及待了。何楚卿能放过他,他感激万分。当即把手里的扇子递过去,激动道:“师弟,你我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了!今夜,我就把这把大梁时期朝廷命臣遗留的聚骨扇送与你,这是为我们兄弟的情义!今夜,你同方兄的场,我算包了!” 言毕,他不由分说便投身进了一片温柔乡中。 这扇柄的手感像玉,捏着一片清凉。 何楚卿正困惑,心说,这包的哪门子场。谁知一回头,却见方砚于衣衫已经大敞,画面非常辣眼。 再看自己身边,发现方才谈话时候,他的胳膊已经揽上了身侧这女人的肩膀,也算是温香软玉在怀。 何楚卿想起看过的所有书中,将这一感觉形容的销魂的很。但在此时,即便是脑袋被酒灌的发昏,他也心如止水。除了一点被身边人香水呛出来的烦乱,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是书里写的过于夸张? 但看白昭洋和方砚于这两个货色的神情,多少也该是高兴的。 身旁的女人年纪跟他一般上下,樱桃口鹅蛋脸,是个美人坯子,何楚卿单看这张脸没有任何抵触,因此强忍着没动,任凭女人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在这紧要的节骨眼,何楚卿忽而走神,颇为煞风景地念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虽然只有一瞬间的游离,但他却心下更泛起一片燥意。 何楚卿像在跟自己抗衡,索性又凑过去一点,和那小美人额头对着额头,彼此之间呼吸交织。女人的脸忽而红了,本正该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 但很可惜,何楚卿脸不红,心也不跳。 那双玉手似有似无地拂过何楚卿的下颌,解开了他衬衫的扣子。 第一颗过后,又是第二颗。 露出了他挂在颈间的一颗平平无奇的墨色玉珠。珠子虽然没什么特别,但颈间那线却是他托人精心编成的。 何楚卿猝不及防地看见,一时竟然僵住了,搂住人的手臂不由紧了紧。 “嗯?”女人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这是何物?”说着,她伸手就要碰。 何楚卿猛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吓得一个激灵。 现在这样子,要是让顾还亭看见了,指不定怎么说。 何楚卿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顾师长夙兴夜寐,又怎么会拨冗去指责一个大话精?一个临阵脱逃、籍籍无名的懦夫? 这点思绪在他终日混沌的脑中划过,给他带来了少许的清明。从来到玛港那天起,他一直活的宛如梦中,这还是难得清醒。 何楚卿当即甩开女人的手,忽地站起身来,神色匆遽。 方砚于闻声匆匆抬头,只看见何楚卿步履匆忙的背影。他看了两眼被他丢在原地怔住的女人,放下手中事跟着也出去了。 白昭洋在美酒和美人之间,早已醉的人事不省,哪里还管谁留谁走。 何楚卿一路走得飞快,几乎是逃也一般冲了出去。方砚于在身后追了半晌,本想着何楚卿是乘他的车来的,起码会在楼下多逗留一会叫车。 哪成想,这人根本没有半点停留。等方砚于出门去,何楚卿已经迈着步子走出老远去,叫他也仿若未闻。 何楚卿成年之后,个子蹿起不少,举手投足之间有种目空一切的傲。相处这段时间,方砚于已经知道,这是因为他真的瞧不起任何人。哪怕此时步履匆忙,何楚卿在人群中也还是惹眼。 方砚于目送着他消失在转角,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 这天晚上,何楚卿做了个梦。 他一向少梦。三年里,还是第一次他这么清晰的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因为醒过来后,他床单被洇湿了一小块去。 何楚卿闻着这气味,先大呕特呕了一回,而后愤恨地捶了一拳床。 亵渎。这简直是...亵渎。 他把这梦里的一场意乱情迷,归咎于了客梅黎曳,倒没放在心上。 第27章 电梯奇遇 记吃不记打的何楚卿一睁眼就又进了里斯本,他盯着手中的麻将牌,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牌桌上,这几局的赌注不大,对于另外三个担任现世宝角色的公子哥来说,输赢还没有哄面前这位高兴重要。 牌桌上有输有赢,无关痛痒,那都随意,起码不会挨揍,但何楚卿一不高兴,那就不一定了。 早先的方砚于,到现在还是他们心中一个活生生又惨痛痛的教训。 他们小小地输了几局,最先不愿意的还是小赌王——嫌自己赚的少了,不够刺激。 少爷们立刻舍命陪君子,就地把赌注翻了一番儿,嘴里不痛不痒地扯:“焉裁,怎么今日雪丽没在这陪着?” 何楚卿摸了牌,皱着眉应和:“想她你就自己去叫。” 另一个立马打圆场:“呸,女人有什么好?平白地扰了兴致啊?我这有个趣闻,听听?”见何楚卿点了头,他才继续欢天喜地地说:“听说,白昭洋好像又被逮进去了。” 气氛确实上来了。 都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抖机灵的又说:“不清楚,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他啊,可能是因为嫖娼?” 又有人起哄:“胡说!白公子啊,保准说,文化人的事情不能叫嫖!” “这事儿想打听清楚,找我啊,我最清楚这其中来龙去脉。”何大少爷在谈话中央横插一杠,把嗓音拖得老长,拽的五万八万的。 “那快说说,也让我们一乐!” 何楚卿就屈尊抬眼扫了一圈,却答得不是这话:“我肯定熟。那晚警察局拘留,我俩就隔壁间。” 摸了老虎屁股。 桌上一时偃旗息鼓,全低了头。 这时,何楚卿“啪”地亮开一排晶莹透亮的牌面,给这场装逼大剧画了个圆满的句号:“胡了。十三幺,这注还得翻。老规矩,几倍来的?” 桌上清一色二十多岁的同龄人,一个个全都敛声屏气。这场面给了何楚卿莫大的满足感。 果然,只要不是跟那帮老奸巨猾对垒,他何楚卿还算很能打的,是个辉炳一方的人物。 殊不知“老奸巨猾”之首的阮钦玉,这时候正带着新鲜出炉的宿仇,到了里斯本大门外。 室内,钱赢了,气出了,何楚卿舒眉展目,越玩儿越舒服。 方才还嫌女色误国,这会儿又扯上了:“真不是我说,焉裁,出了里斯本,你往外看,玛港的女人真的很够味的,中原大陆见不到,国外也没有。” 何楚卿又被点名,凑了一凑这热闹:“看起来,你是又有了艳遇了?” “不叫艳遇,叫邂逅。客梅黎曳的姑娘,唱起英文歌来,绝对比内陆的迷人。” 立马有人不服:“哪个姑娘?我也去看一眼。” “好像叫...珠礼?或者什么礼,我听不清那发音。” 何楚卿逮住机会,带头把人从头到尾调笑了一顿算完。 又有人说:“客梅黎曳,说白了就是妓院,俗气,没看头。在北宁,我有过一个女朋友,留学前谈的,是个富贵家庭的小姐,不过是姨太太生的,不太得宠。她么,干干净净的闺阁姑娘,很是高挑,如果不是被家里姐姐欺负了,可能还会上杂志封面的。” “那现在怎么样了?” “留学一遭,身边这么多女人,回去一趟也都忘了问她了,谁知道怎么样呢?” 何楚卿最看不惯拿着留学标榜自己的富家子弟,听到这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那人颇有些不忿,有意朝着他问:“焉裁你也说说,除了雪丽,你还喜欢过别的人没有?” 何楚卿嘴里宽宥地回:“我心里的人不是随时就能挂在嘴边,当成炫耀的资本提起来的。在这方面,我跟你确实不一样,”他这才看向刚才跟他说话的人,眼里似乎在笑,实则却超常发挥的一番嘲讽,“有的人你见一眼,就该知道,自己配他不上。” 那人慌忙挪开视线,咬起嘴唇不说话了。 说话时,却正赶上方砚于到场。 听了这一耳朵,他倒是挺有兴致,把胳膊往何楚卿肩膀上一架,问道:“这么说来,那就是有了。真是稀奇,如今你们怎么样了?” 两个警官带着盛予其在二楼凭栏而立,终于找到了观测嫌疑犯一号的绝佳观测点。 “那个就是了。”女人说着,用下巴点点一个方向:“海蓝色衬衫,深红色领结,红褐色西装的那个。真没看出来,这小孩子真有两把刷子,怪不得昨晚张嘴就要拿钱办事。” 盛予其绞起眉头朝着那边看了半天,确定只有一个人具有全部特征。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来,把眼镜戴上。 阮钦玉有点讶异:“您近视啊?” 盛予其心不在焉地回答:“不、不近视,只是有一点散光。”随后,他收了眼镜,拿方布擦着上面无形的灰尘,“我知道了,您放心,您想让我办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一点差错。” 那厢,何楚卿簇着眉毛,对于他这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亲昵以表不爽,嘴里更瘦不耐烦的说:“没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事,谁能在意谁怎么样?” 他这脾气多半还是自找的。 他扯淡的时候,其实心里没有真的想着谁,主要是为了挤兑人。但方砚于这么一问,他反倒有些不自在。刻意提起,他眼前确实有了点模糊的形状。 方砚于倒像是觉察了,紧接着便换了个话题:“那天,你怎么还没怎么玩就跑了?走的也那么快?” 他一通屁话,虽然是关心,何楚卿照旧仿若未闻,根本不接话茬。 方砚于笑了笑,像是也没等他回应,继续问:“是客梅黎曳的姑娘不合你意?又或者...”他压低了点声音,凑到何楚卿耳边,“你喜欢些不同寻常玩法?” 何楚卿扫了他一眼,他不爱提这个话题,倒也给方砚于一些朋友的体面,没有给他脸色瞧。他毫不遮掩,平缓地道:“我对这些事情没兴趣,跟人家姑娘的关系不大。” 方砚于不理他找的借口,而是继续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玩男人。” 何楚卿一愣,想起昨晚那个梦,耳朵不觉烧红了。 方砚于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偷偷笑着安抚道:“没事的,焉裁。这种玩法很普遍,在玛港不稀奇,在内陆更是常见。你知道吗,那些戏子的地位,其实和这种也差不多。” 何楚卿丝毫没觉得被他宽慰到。他手下仍出着牌,过了会才道:“我就是对女人没兴趣,也未必对男人就有兴趣。” 他五官六感都正忙,也没怎么留意方砚于。连带着他突然没了声,都不甚在意。 过了一时半刻,耳边却听他突然来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 何楚卿照样不看他,也不想搭这个话茬。但总有些什么,在他心里揣着,令他有些坐立难安。 方砚于有时候说的话,倒还真让人不敢小觑。 赌场一落座又是几小时,何楚卿浑身酸痛,便起身走出里斯本抽烟。 他这赌运,一向邪门邪门,轮到小钱,也并不是从来不输。但凡是一掷千金的场子,他从来没有下错过一次。 这回输输赢赢,前后算算赚的也算可以,和走这两趟货物相当。 他进了一回警察局,那点壮志雄心早消磨了个干净,心里已经下定主意不再运货。安安稳稳的不好么?内陆暗潮汹涌,万一得不偿失,把他自己赔进去,谁又给他负责? 等这件事结了。何楚卿心想,他再也不会平白地跟白昭洋运什么货。 抽了几支烟,何楚卿的心绪逐渐平缓下来。他准备回四楼包厢,吊儿郎当地揣着裤兜进了电梯。 何楚卿百无聊赖。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一刻,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负责关门的侍应反应不及,见差点伤到人,慌忙道歉说:“对不起先生,您没受伤吧?” 那声音伴随着门重又打开,和声细语地道:“无碍,您不必担心。” 何楚卿浑身一凛,一抬头,就看见顾还亭骤然出现在门前。何楚卿只看得见顾还亭的侧颜,他是正在略偏了身子和侍应讲话。 一时间,他像是有些痴迷地挪不开眼,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在顾还亭进来之前拽回视线,偏过头去。 顾还亭不是一个人,他在玛港新交的朋友跟在一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摁下楼层——5。 何楚卿一动不敢动。幸好顾还亭进来之前只略扫了他一眼。 无论是身形、气质、样貌,何楚卿都和从前有着天壤之别。潦草地撇过,难看出任何端倪。顾还亭眼下,又正是对一切外物都漠不关心的状态。 总而言之,巧上加巧。这两个相隔三年仍把彼此放在心中的人,一前一后地立在电梯里,竟然能相安无事。 何楚卿的手在口袋里胡乱地抓着一块手帕缓解紧张,一面心不在焉地想,里斯本原来还有去五楼的人吗? 毕竟,他的活动范围一向在一到四层。还没去过,也没听说有人去过五楼。 顾还亭站在他前方,高个儿挡住了他视线的一切落点。何楚卿有意偏过头去,做出一副不甚在意二人的模样,余光倒是不肯松懈分毫,怪累的。 电梯才开始缓慢上升,顾还亭同行那位朋友便闲聊起来:“顾军长来玛港也有一阵子了,倒是觉得此地和内陆比起来怎么样?” 顾还亭说:“内陆的风光我是半点没沾到,时间全消磨在军营里了。” 顾军长偏头时候,只能看见他一点高挺的鼻梁轮廓。 那人便哈哈笑了一下,说:“军长啊,既如此,就好好放松一下。杨总司令纵然总担心着你一去不复返了,到底也心疼你。对了,我尽是在里斯本和您碰见,玛港旁的去处,您都玩过吗?” “少有吧。”顾还亭道,“倒是不晓得还有什么好去处?” 那人说:“客梅黎曳,您去过吗?” 何楚卿一个没忍住,搭眼过来看了一眼,恰好和那人对视了一眼。 那人便道:“您瞧啊,这小年轻公子一看就是客梅黎曳的老顾客了。” 啊?关我他妈的什么事? 何楚卿恨不得抽他。 好在顾还亭不过又拨冗扫了他一眼,倒是一本正经地思忖片刻:“客梅黎曳...山茶花吗?” 那人不管不顾地在电梯里点起一支烟。 何楚卿虽然自己也抽烟,却一向看不得别人抽。自己吸起来吞云吐雾,旁人吸便是臭气冲天。他对这人印象不好,或许是因为他吸烟,更多的还是他建议顾军长去客梅黎曳。 那人点点头:“是了,这帮洋人取的名字。听说,是取自那本《茶花女》。我说妓院就是妓院,名字再讲究也还是那样,没稀罕的。” 顾还亭笑了笑,道:“要是真有个玛格礼忒,我倒是非得去瞧瞧不可。不过,家里管得严,这等地方随意去不得。” 嗯? 何楚卿又是一惊。 不过这回,他没敢胆大包天地再正眼瞧过去。 什么叫“家里管得严”? 顾还亭连年地征战...已经结婚了? 对面那人听了这话,说:“现在都讲究新式恋爱,军长成家倒是早。” 何楚卿插在裤兜里的手又是猛地一攥紧。 真是这么回事? 他还没听够,电梯叮咚一声,是四楼到了。 顾还亭虽然对旁人都不甚在意,倒是很礼貌地给他让开了路。 这电梯里,狭窄、暧昧,还烟熏雾绕。何楚卿时刻提着心,担心被顾还亭一个回身看个正着。虽然危机四伏,但到了该脱身的时候,他偏偏有些舍不得。 或许顾还亭不是没有看清他的脸,而是早忘了他这个人呢? 何楚卿擦身而过,嫌呛似的,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上天像知道他暗藏的眷恋。临到迈出门时候,他才一抬手,那手帕却不小心滑落下来,恰好落在顾还亭脚边。 何楚卿略偏了点头,想,这种东西丢就丢了吧。 顾还亭却俯下身来,好心地帮他拾了起来。 何楚卿脚步一顿,心道,完了,这回倒是难办。 第28章 冒险 他这一慌神,就做了个无礼的举动。 顾还亭才直起身来,手臂刚要递出去,眼皮还没来得及落到何楚卿身上,何楚卿就略偏了身,像怪他多管闲事似的,一把将手帕拽了回去。 仓促之间,他只撂下一句:“谢了。” 顾还亭眼睁睁瞧着人拿了东西就跑,竟然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来。 他身旁立着的人却在电梯门才关,就鄙夷地“嗤”了一声,说:“那就是玛港的小赌王。总听人说他脾气爆的很,百闻不如一见啊。” 顾还亭不太在意对方的态度,顺口问:“你们认得?” “玛港谁看他都眼熟,成日里泡在里斯本的主。不过,这毛小子手气也是真好。”那人深吸一口烟,给军长科普道:“光靠赌运,就能富得流油。就是太目中无人了,欠教训,今天连顾军长的面子都敢拂。” 赌运很好吗? 顾还亭想起那人的身影,忽而想起点什么:“这人是不是姓楚?” 张嘴就能认出何楚卿就是“小赌王”的这人,却犹疑了一下:“...不晓得,大概吧?” 这位姓楚的行事真是吸睛。 顾军长有些遗憾,方才竟然没想到要去结识一下。 他隐约觉得自己同这人缘分不浅,兴许以后有的是机会也未必。 那边,何楚卿才慌慌张张地出了电梯门,却直到电梯升到五楼,他还戛然立在电梯旁的报纸架前。 他一一地翻看过去,在字里行间寻找顾还亭的新闻。 顾还亭结婚了吗? 怎么他也一直关注着报纸上刊登的内陆战争的消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茬?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私事。 但是报纸上不是最爱刊登大人物的八卦新闻了吗? 何楚卿翻找了半天,毫无成果,倒是给自己的腿站麻了。 经此一役,他再也不想回到那醉生梦死的包厢里去,而是站在廊边又吸起了烟。 他心里有事,没觉察到对面五楼何时有个人正在瞧他,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像是恭候多时了。 何楚卿一愣。 虽然是五楼的人,但是这位绝对不是顾军长。看身形,比顾军长羸弱多了,弱不禁风的身板,看着也没有顾还亭高。 何楚卿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恰好放下手中小巧的望远镜。 ...什么颠人?来赌场还拿望远镜。 旋即,那人就抬手朝他挥了挥。 很明显,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但自己却没能认出他来。这样的人,对何楚卿来说不算罕见,他知道自己名声在外,本来也不可能记得所有认得他的人。 何楚卿稀里糊涂地也抬手挥了回去。 对方像是满意了,很快消失在对面栏杆前。 方砚于正巧出门来寻他,老远看到他若有所思,便凑上来揽他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不去里面玩?” 何楚卿便问:“五楼到底是什么地方?” 方砚于想了想,道:“你知道虹海岳先生吗?” 何楚卿不晓得,试图蒙混过关:“...嗯,听说过。他怎么?” 方砚于说:“这五楼,是岳先生专门为那些政界要人留下的房间,以提供高官秘密会面。” 这位岳先生虽然是虹海人,却能把手伸到玛港来? 这是何等的大人物。 何楚卿说不清是向往还是不屑:“好大的官威。” “可不是吗?还有人说,如今杨德晖司令已经为了顾还亭亲临玛港了,现在人正在五楼呢。你信吗?”方砚于道。 何楚卿想到方才电梯里,心里掂量着,那说不准是真的。 此刻,他更在乎另一件事:“对了,听说顾还亭已经结婚了?” 方砚于为他怎么想到这儿云里雾里,倒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没听说过。不过他这样的大官儿,就算是背地里三妻四妾,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何楚卿像是自嘲一般,咧嘴笑了一下:“是啊,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很第二天的风光怡人,太阳高照,本该叫人心情大好。 何楚卿出了自己家,又跨过一片海,就来到了另一座岛屿上。 此岛山清水秀,走的是钟流毓秀挂的,大部分是民居,间杂些名花贵种。 何楚卿的目的地,就在其中一幢较为偏僻的二层别墅门前。 何楚卿到了老师家,没料到却半天没等来白昭洋,先等来严老先生的一顿阻拦,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了好些不知所云的大道理给他。 何楚卿听了半晌唠叨,心下已经明白这是白昭洋教唆的结果。半年的师生情缥缈如烟,只一刻就让他忘了大半,恶声恶气地道:“白昭洋呢?别躲了,让他出来。” 话音方落,屋里叮咣一阵响,而后楼梯上一闪而过一道影子。 何楚卿无语凝噎,他努力回想,活到今天,好像还没有碰见一个这样的货色。 严师父已经年近古稀,两个学生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只是,面前这个,倘若他不给点面子,可能等不到白家来报答师恩。 因此,照常一般,严先生负责一面冠冕堂皇地息事宁人,一面却贼眉鼠眼地示意楼上。 何楚卿被这两位活宝逗笑了,嘴里只管气定神闲:“白昭洋,我可告诉你,你爹的汇款又寄到我那儿去了,但凡还想要一个子儿,你现在下来,说说打听出了什么,你又打算怎么处理,我不会跟你急。” 话说到一半,楼上就又叮叮咣咣不知什么东西响,没过一会,白昭洋苦着一张脸,手里还攥着一把折扇,翩翩地扇着下了楼。 “师弟,误会误会。你有时候确实半点不听人说得,我这才先搬出老师来,缓缓你的脾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的确不是小事。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何楚卿稀里糊涂拜入师门不过半年,就早把姓严的这位师父看透了。他态度神秘,又凭借前朝官员的身份,才哄住了这一带的人,都以为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大人物。 事实如何,何楚卿明镜似的——严先生当年最巅峰的时候,也不过勉强属政治舞台的边缘人物,这一辈子,能活到现在,得多亏他手疾眼快——铺盖卷的急、跑得快。 他能缓解什么脾气?无非是白昭洋推出来当出气筒的。 何楚卿对姓白的这套强装出来的体面露出一份鄙薄,笑了,人模狗样地请道:“师兄教训的是,那咱俩就坐下来,细细谈谈,白家知会你了什么话?” “祖宗!你可得好好听我道来。”白昭洋亟亟坐下,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他一把按住何楚卿撂在桌子上的手,哥俩好滴道:“咱俩全被那些警察给耍了!什么药物、死人的,全然没有的事!” 何楚卿狠狠抽出手,面色嫌恶:“那是怎么回事?” “我几个小时前刚在这接听了白家电话,问我跟流党有没有关系。我这才知道,狗屁的吃出人命,是有那些党派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咱们那批货里,混了军火啊!” 何楚卿见白昭洋面如其姓,墙灰一样泛着骇人地白,嘴唇又毫无血色地抖着,一双手把扇子扇的越来越急,旋成螺旋桨。 这架势实在太真,他半信半疑地往那方面想了想。流党这名号,他还是多年前听徐熊嘴里提起过,到现在,全然不知道流党又怎么了。 但他不是没见识过,早在西南内陆时候,他就有幸目睹过流党的行刑现场,非常可怖,吓得他一天没吃下去饭。 从前听徐熊说起,似乎像一帮乌合之众,和那群跳大神装神弄鬼的差不多,可从那之后,何楚卿明白了,那不是装神弄鬼,那就是真的鬼。 一时,他也来不及纠结白昭洋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事态似乎比他想象中的严重许多,于是顺着问:“那,那这是怀疑你我是...”他说的有些晦涩:“是流党?” 严师父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插嘴道:“我倒是记得流党当年盘踞在东北,如今又怎么?” 白昭洋捏着太阳穴给老师父介绍:“当年三派鼎立,尚且不过是武力的角斗。但流党,流党成日里宣扬的那些个思想,没一个是当局看得上的。别说是西北军当权后留不得他们,就是自由党、豫军,哪一个又容得下流党?西北军统一了中原,下一个要处理的必然是流党。不过我还听说——”他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挤眉弄眼,“西北军战时笼络了流党之中的民众党,现在正急着灭口,明里暗里地要赶尽杀绝。” 何楚卿当即一拍案:“既然这样,玛港留不得。” 白昭洋慌忙把他又按回座位:“你傻吗!这个节骨眼逃跑,这不是表明了自己和他们有瓜葛吗?”白昭洋重又压低身子,连着声音也小下来,“不瞒你说,我方才本想出门,发现...有人跟着我!想必,你也是一样的!” 何楚卿脸色又白了几分,只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白昭洋定定地道:“这事儿他们是有意瞒着咱俩,咱一定要当做不知道。”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声音缓和了:“那师兄你说,咱俩该当如何,我听你的。” “真听我的么?”白昭洋试探地问了一声,语出惊人:“要我说,咱合该继续走咱俩的货!” 何楚卿一眯眼,总觉得这是往枪口上撞,但又怕白昭洋真琢磨到了什么他没琢磨到的东西,一时进退两难,态度倒也没敢太生硬:“当真?就算你跟我权当不知道流党这一回的事,药品吃死人这事也不小。你我凭什么敢继续运货?” “师弟,你这么想——你我的药品里掺了别的东西,可咱俩本人一早查验过,根本没问题,咱俩一合计,就准是那家人自己得罪了人招来横祸,那你我当然要再走一遭,以证清白不是?” 何楚卿挑眼看他,“好,以证清白,那要是那边再出了岔子,找到咱俩头上怎么算?这种事儿你说的准吗?” “我告诉你,这次一准没问题。” 何楚卿听他口吻坚定,不由地一愣。抬头看去,白昭洋打着折扇遮去半张脸,眼里仍闪烁这他所熟悉的狡黠的光。他一口气松下来,刹那的陌生感瞬间又被消散。 “我告诉你,”白昭洋猥琐地凑上来,“我有人脉,我们此次再运货,就是帮着虹海那边查案。他们会全程守护我们的货物,到时候谁是谁非,一次便知!你怕个什么劲?” 何楚卿一挑眉毛,也被绕蒙了:“虹海?” “你当怎么回事!查流党这么大个事,玛港警方怎么做主?一切,全凭虹海那边调遣!” 虹海这两个字听得何楚卿青筋直跳。 他内心对这地方的畏惧,是打小养成的条件反射。虹海远比流党更让他忌惮。 何楚卿拿不准主意,一转头,像企盼似的问道:“师父,您说,这件事应该怎么办才算?”他想让严师父出马说服白昭洋,又或者他自己。 严师父凑了半天热闹,没成想还有他的份。 眼下看来,小徒弟拿不准主意,大徒弟似乎胜券在握,连他一个听众都早早心有所向了。 此刻,不消多说,严师父抬手捋了两把自己的长须,语重心长道:“依我说啊,事发东窗,你俩已经卷入,无论怎么办,都不能两全,倒不如照昭洋的意思来。但是此次昭洋办事一定要万分小心谨慎,切不可像以往一般。” 何楚卿的最后一点希望就此扑空,这事儿就这么敲下了。 货物从东南亚海运过来,经停玛港港口后,第二日又准备起航,乘风破浪、虐浪笑傲地朝着虹海去。 何楚卿连夜心神不宁,索性自己在码头边上暂居一个酒店,有空就守在船边看装货卸货。 这一日,总算是把船给送走了。 他人立在风口上,看那船走在海天里,孤苦伶仃地,就像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就要单刀赴会去了。心里一时半上不下,惊惶地莫名,真好像提前经历了一遭妻离子散的痛。 海风吹得他头发也惊惶,胡乱地打着脸,何楚卿心疼自己这一头有几天没做造型的头发,当然不敢任由它在脑瓜顶上挣扎,转身就此准备回去了,只见自己身后十米左右立着一个人。 第29章 又是故人 乍看之初,他吓了一跳,就地跟那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 何楚卿自觉自己是“贵人多忘事”,即便是跟他打过几次招呼的人,他也未必记得,此时看着这张脸,就觉得眼熟,一张嘴吧,又怕叫错。 索性静静地等人家开口叫他。 但那年轻人好像异常有耐心,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尴尬的何楚卿恨不得用脚抠出三室一厅。 那人就像知道他脑袋里琢磨什么,略略地一笑。 这一笑,何楚卿眼前蹦出几个大字——来者不善。 他仔细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觉得这人虽然高,但还算瘦弱,看着明明像典型的只走嘴皮子的货色,就是不知道从哪儿散发出一种不可小觑的气质。 好吧,既然来者不善,那他何楚卿就给人家一个面子,善一下。 想着,露出了一个清汤寡水的笑容,又礼貌又疏远。 而立在他对面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远道而来的盛予其。 见他笑,盛予其有点诧异地一挑眉,旋即也笑了一个给他看。 他这笑,一歪嘴一偏头,十分笃定。不是对着老熟人,恐怕没人敢这么笑。 那就奇了怪了。 何楚卿更诧异了,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个老朋友? 但那些记忆随着他绞尽脑汁地琢磨,露了一点头,他没回忆真切,倒是率先觉得大事不妙起来。 只见对面那男人突然从诡异地亲切笑容开始癫狂。 他眉飞色舞地,从一点一点地抖着,到破口而出地哈哈大笑,最后竟然笑的弯腰蹲下,嘴里仍旧“咯咯咯”个不停。 何楚卿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碰上了个神经病。 神经病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地开口了:“你...你竟然还真就不记得我...这才多久的事儿啊,不是,何楚卿,你这样...你这也让我太没面子了,不是吗?” 那人一张嘴,何楚卿的记忆就翻江倒海地滚了出来,他先是一呆,脑袋里轰然一声,随后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和盛予其相识在六七年前的虹海,如今再见,显然惊吓比惊喜要多。 盛予其的“咯咯”声就蓦然停了,人蹲在地上,仰起头来,有些好笑地看他,忍俊不禁似的。 何楚卿这才把这张清秀的面孔跟记忆里那张脸对上了,连同一起挥金如土、威逼利诱、又勾肩搭背地狼狈为奸的记忆,全对上了。 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虹海跑码头时刻,难得轻松的日子,都是同盛予其一起度过的。 他突然有一种异国他乡见到亲人的兴奋,快走了两步过去想把人拽起来,问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其实他想问的不止于此。 你什么时候来的?如今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见到了我?怎么知道我在这? 何楚卿忽而想起那日在楼上朝他挥手的人。原来正是盛予其。 盛予其拽过他伸过来的手,一个借力,把自己扶了起来。 俩人面对面地站着,前襟不到一寸的距离。 盛予其脸上还是挂着笑,松开他的手,转而去整理他板正的衣领。 “兄弟,几年不见,高了,也能耐了。”他面容很动容,有点颤抖着说:“何楚卿,玛港最年轻的赌王,连上帝都眷顾你,风闻你连做生意都学会了,那真是自己挣来的本事。” 何楚卿有点受宠若惊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拽下来,想谦虚几句,抬头却看见他有点怪异的眼神,心里一颤。 “出息了,出息啊。”盛予其说,“男孩儿长大了,有大志向,意气风发...想自己成事,竟然连流党党都敢做。” 何楚卿不觉后退了一步,“哥,你别开玩笑,我哪儿来的那个胆子?” “你才是,别骗我了。”盛予其定定地看着他,笑道:“你我还不知道?打从你我离别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将来必然要大展宏图。你当了流党,也不错,有骨气,我敬佩你。” 何楚卿抓心挠肝地急起来,瞥到他眉骨上那一尾有些突出的疤痕,怜悯之情拿捏住了一点分开,只能苍白地道:“别开玩笑了,这种话怎么能随意乱说?你不知道,现在时局不安稳——” 说到这,他望着盛予其那张脸,回过味来,又后退了几步。 他不是傻子,盛予其那张脸上的表情不论怎么都不算久别重逢的感慨。 盛予其没答话,两个人中间,堂风穿过,呼啸一声。 他们是因为什么分离来的? 他记得当时他们的帮主派遣他们二人坐火车前往北宁,具体为了办什么事情,他早就忘了。不过何楚卿早有逃跑的心思,趁着这次时机,在火车靠站时候马不停蹄的便逃了。 一直...跑到了西北地区去。 但这何至于成为盛予其恨他的理由? 须臾,盛予其又咯咯笑起来,“我以为你贪生怕死,不会走这一趟船,还颇为可惜呢。你不知道吗?船要出事,你快要死了。”说着,他竟然落下一滴泪水来。 盛予其并不引以为耻,反而自如地扯出手帕来,小心翼翼地擦去。 看着他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何楚卿心里的疑惑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他只看着盛予其的独角戏,没有说话。 “不信?你看——” 何楚卿偏过头去,看见船还行在视野范围内,一叶扁舟,脆弱可怜。 耳畔,盛予其的声音又响起:“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和你一起合作运枪械的联络人下落不明,你急得不行吧,阿弟?” 何楚卿瞪向他,咬着嘴唇没吭声。 “别看我,你看着点它。”盛予其气定神闲地道。 就好像心有所感,何楚卿觉得现在经历的所有事已经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的脑神经全都绞在一起,反应不及,只能下意识地去听他的话。 那条船紧紧地和他绕在一起,荣辱与共。 “来,跟我一起倒计时。” “3。” “2。” “1。” 一阵东风又呼啸着擦过何楚卿的脸,蹭的他生疼。 “嘭!” 又是一阵东风吹过,船帆顽强地鼓起又松懈,兀自在一片海里抵抗。 人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却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 船只还是安然无恙。 何楚卿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又沉重地砸回肚子里,登时又惊又气,但到底是宽慰下来。身后盛予其发疯一样笑得比癫痫还不及,真情实相地指着他的鼻子,“一个小预警。你暂且先放心。” 何楚卿沉默地看着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但是,他突然发现,其实盛予其这个人在他脑海里剩余的回忆不多。如果不是因为他又突然出现,自己根本不会想起他一星半点。 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在别人生命里的痕迹,理应如此。 何楚卿突然想,在顾还亭心中,他也大抵如是吧。 他顿时觉得盛予其此人十分可悲。不论他是为什么对他怀恨在心,何楚卿此刻都统统不再计较。 盛予其花了点时间重又站的笔挺,规规矩矩地抬手朝他比划了个轻薄的敬礼,“别急,阿弟,虹海来信——岳先生恭候着,不会让你我失望的。” 言罢,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又意味不明地朝着空地挥了一下手臂。 不知道藏匿在哪儿的脚步声,隐隐约约集体动了动,消失不见。 何楚卿这才意识到,偌大的码头,竟然连个搬运工人都没有。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冬季的寒冷,一点薄衣衫哪里能御寒,不过是让那点冰冷的触感攀爬更深。 事到如今,他哪里肯坐以待毙? 盛予其既然敢言之凿凿,他就一定有他的底气在,何楚卿岂会傻等。 他先是在混的厮熟的里斯本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岳先生那响当当的名号。其实他早不记得什么这个先生那个先生的,但盛予其既然这么说了,无非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这个岳先生,必然就是他当年稀里糊涂跑码头时候的帮主。 已经进入帮派的人,无故离开即视为逃跑。而当年岌岌可危、人人喊打的小帮派,已经真正的能在虹海撑起半边天了。 何楚卿逃难多年,打的本来就是他当年年纪尚小,天地又这么大,一跑了之来的干净的主意,却从未想过日后会有这冤孽找上门来。想来,还是他在玛港风头过盛的缘故。 仅凭当今岳先生的能力,即便他本人远在天边,想抓他一个完全是易如反掌。 掂量好轻重的何楚卿,当日下午便在里斯本寻到了方砚于。 他不卑不亢地直视着方砚于的眼睛,说道:“砚于,我想托你帮我买一张船票。去英国、法国,国外哪里都可以,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保密。” 是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就是立马逃走。管他什么货物的,只要他逃到天边,难不成岳先生还能翻洋过海去寻他一个人? 他何楚卿于整个帮派而言又算得什么? 眼下的困境,无非是盛予其这个神经病刻意刁难罢了。 他只需敏锐一点,就能觉察到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跟着人,因此,买票一事只能交给他当下最信任的人去办。 方砚于没有二话,很快帮他买好了票。在里斯本偷偷递过来时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我去买票的时候,看到码头那边围了不少警察,所有上船的人都需一一检查过。我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但你最好...”他仿佛不忍再说,声音涩滞了一刻,“好好伪装一下。” 何楚卿在听到这话的那一刻,非常厌恶自己。 被人追杀的亡命海外。呵,但凡这件事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他早就举枪跟盛予其拼命。但他的勇气早已被那年冬日,身边玩伴一具冰冷的尸体化为齑粉,戳破了他那层佯装无所畏惧的外壳。 任凭他在玛港把自己包裹的再严实,无论再怎么任性发落身边人...都掩盖不住他外强中干的事实。 何楚卿逼着自己面对方砚于那似乎锐利起来的目光,如坐针毡。 听了这话,他强忍着情绪,破天荒地揽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告别一般拍了拍。 临走那天,何楚卿本想一走了之。但他仅存的半点良心,让他还是照旧去了里斯本一趟。 这样,既能够蒙蔽一直监视他的那伙人的视线,也能好好的和朋友道个别。 他想说再见的人不多,只有雪丽和方砚于两个。 但若要论起一点私心,就是想...如果有幸,能够再见一眼顾还亭。 至于白昭洋?他这种家底颇丰的公子哥,就算再狼狈也不会和他一样境遇。何楚卿根本没打算知会他,他胆小如鼠,怕是会吓得发狂。 他们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在惯常聚堆的那个包厢里,身边一干人等也全是熟面孔,照旧是凑了桌牌在赌。具体赌的什么,何楚卿没有多看一眼。 方砚于今日倒是罕见地坐在近旁。他当然知道自己买的哪日的船票,这无声的送别竟然让何楚卿一时心里泛酸。 而雪丽也照旧立在他身侧,时刻关注着他需不需要添茶水或者吃点东西。 真要算起来,在这玛港,雪丽是诚心实意对他好的第一人。 何楚卿接过雪丽递来的茶杯,有意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雪丽马上会意,弯下腰来。却听见何楚卿在她耳侧低低地念了一句:“承蒙你照顾,姐姐。” 雪丽愣了一下,立马侧头看他。却见他目光严肃冷静,又正儿八经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要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定了今天的船票。” 舞女的眼底一时百味杂陈,但就是没有一丝意外。就好像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何楚卿撑住她的手站起来,又故作亲昵地搂过了她的肩膀,让旁人看起来就像两人在调情。 实际上,他漫不经心的笑意只为作秀,更是在雪丽耳边继续低声道:“请你送我到外面,好么?我身边有些暗藏的人...” 不消他多说,雪丽早已在一片起哄声中依偎在他身侧,两人一起出了包厢门。 临走之前,何楚卿深深地同方砚于对视了一眼。两人彼此领会到,这便算是草率的告了别。 就算连最后这段路,他们都别无其他话可以说。雪丽只好默默地立在门边,目光深深地将他送走。 何楚卿没有回头。 第30章 楚先生 临走前,他有意带了个帽子,帽檐压低,贴上了可笑的胡须,还夹了一副金丝眼镜,穿了一身长外套,生生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老古板。 方砚于说的没错,码头果真围着一干警察。 乘客挨个排队上船,每一位都要把自己的帽子摘下,再和警察手中的照片细细对比一番才准许上船。 这简直—— 何楚卿木然地排在队列之中,恰好遇上了闲来无事前来查岗的阮钦玉。 他连忙压下帽檐去,脚下仍然一点不肯落下地跟着队伍往前挪。 阮钦玉信手拈来一张照片,细细地端详了片刻。她忽而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生像那日替顾还亭办事。那时她也是这么拿了一张照片,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几乎全城每一个角落。 幸好那是个内陆的小城镇,不像虹海、玛港这般大。 阮警官看着,不禁一笑。 郑啸陵好奇地凑过去问:“怎么了?” “我只是一时恍惚,竟然觉得这照片上的人都很类似。生命真是个圈。”说着,她抻了抻懒腰,顺带着活动了一下筋骨,“不过,盛先生当真神通广大,连我们监视的那俩小子最近可能要跑这种消息都知道。” 郑啸陵一本正经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守在这里。如果他们要跑,当场以畏罪潜逃的名义抓回警署就是。” 这男人有时候一根筋过头,让她发笑。阮钦玉耐心地说:“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他们为什么这个节骨眼想跑?再过两天,如果能洗脱他们的嫌疑,后续根本不会牵扯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吧。”郑啸陵道:“就算他们原本想跑,看到我们这么大的阵仗,估计也掉头回去了。” 他料想不错,何楚卿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真掉头回去了。 他送回手提箱,脱了长风衣,狠狠地摔了眼镜。 这一刻,他居然有些许庆幸。 潜逃失败,他几乎立刻就搭车进了里斯本。此时,天已经黑下去,里斯本又不知道裹的哪门子乱,又在这节骨眼开起了又一个舞会。 一楼大厅灯光昏黄,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踩着灯光轻歌曼舞。 一到这里,何楚卿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捻起一杯洋酒,缩在角落里兀自出神。 算算,离虹海那边尘埃落定仅剩下三四天。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不禁抓心挠肝。 在这之后,那又会是怎么样呢? 何楚卿不由地一狠,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杀了我吗? 但死的念头一出,一种恐惧就漫漶开来,试图将他溺毙其中。与之关联的,便是祈兴那冰冷的躯体。 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现在却得了空,硬逼着自己往下想去——祈兴的尸体,恐怕早已成为光秃秃的骸骨了吧? “叫你几声了,一直不理,我只好过来了。” 被人拽进了现实,何楚卿借着点光线,发现不知不觉靠近了他的人是方砚于。 他头一次看见方砚于觉得亲切,微微一笑,朝他举杯:“警察查的太严,我果真没走成。” 他这一笑,几乎让方砚于愣了一下,而后才忙着也举杯过去。 两人碰过了杯,方砚于站的近了点,吊儿郎当地:“我早跟雪丽说了,你未必能走成。她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你可真是惯于要人命。” 何楚卿听他说这话有些别扭。他一向不习惯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这回倒是罕见地有些雅兴,解释道:“我和雪丽,其实不是那种情谊。” 他吃错了药,方砚于虽然意外,也很快把话接稳了:“你既不嫖妓,又没有情人。焉裁,你是断绝七情六欲了吗?” 何楚卿只当他玩笑,刚要回敬。 却听他又压低了声音,缓缓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之前提过的话?男人也可以试试。” 方砚于这话说的有些怪。 好在何楚卿此时心情好,权当他猎奇,于是嗤笑了一声,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其实。”方砚于却偏了点头看他,半真掺假地道:“再次看见你,我喜忧参半。” 何楚卿错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砚于先问了一个暧昧问题,又说了这种界限模糊的话。 不是,真的假的? 何楚卿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的问题。方砚于这一句,宛如给他炸了一记惊雷。 他才要对此作出一点反应,却想到了那天在客梅黎曳时候方砚于那投入的神态,他明明和白昭洋在客梅黎曳的状态一般无二。 何楚卿确信了这货就是在消遣自己,很快把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一扫而空,随意地说了句:“可不光是你。形势不乐观,我也喜忧参半。” 方砚于却轻声“啧”了一句。 他不由分说地一侧身,撑起何楚卿身后的墙,眼中烦躁的神色快呼之欲出,半俯身过来逼近道:“何楚卿,你是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何楚卿一时没管他意不意思的。他心里正纳闷,这人怎么挨过一次揍还不长记性,竟然在这时候拿他开涮。一边下定决心非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这动作刚执行到一半——没怎么用力地扯过方砚于领子。 耳朵却先一步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是刻入他的骨髓中的,令他无事也要抖上三抖。 何楚卿刚偏头过去,把脸藏在方砚于恰到好处地挡下的一片阴影中,余光就瞥见顾还亭伴着个女客打前方信步而过。 始终伴着他的那不绝于缕的私心,挑着空闲冒出头。 何楚卿甚至忘了方砚于和他方才说到了哪儿,心中只顾想着——我还有顾还亭。 顾还亭的心善是毋庸置疑的,早在西北时候,他就因为此把他强摁在营中。即使一度被误解,顾还亭也没有动摇过。 那些小时候看不懂的师长的心思,到如今一目了然。 凭他们往日的那一点交情,即使顾还亭连他的名字都记忆模糊了,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想法一出,何楚卿恨不得当即扇自己两个耳光。 耳边,方砚于还在不识时务地妄图蛊惑他道:“我对你早有心思,也知道你处境艰难。你若是有心,就想想从相识到现在我对你怎样。如果你愿意,一切自不是问题。” 何楚卿在阴影中抬眼看他。 毫无疑问,方砚于长得也是一副青年俊彦的脸。五官周正,气质翩翩。虽然日常也没几分正形,但好歹算个得力的人,还偏是这点吊儿郎当,着重强调了他身上的公子贵气。 但何楚卿却莫名其妙想到了盛予其的面孔。 这两人长得南辕北辙,倒是怪有共性。 就是都让他恶心的想吐。这么一比,白昭洋都得甘拜下风。 如果不是顾还亭还没走远,何楚卿半秒都不想和他多待,更别提如此近距离地和他面面相对。 他拽着方砚于袖口的手攥的越发紧,理智却将他按捺住。 方砚于不明所以,仍自我感觉良好,大着胆子伸手去试探他眼下的一点痣。何楚卿瞬间便把头偏过去,不让他得逞。 好不容易等到顾还亭走出视线范围,何楚卿却倏忽地冷静下来。 他像是终于接受了好友对自己确实有非分之想的事实,平静地问道:“你说清楚,什么不是问题?” 方砚于轻佻地笑了两下:“当然是那批货。我敢用方家担保,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但是之后,你要跟我一起回虹海。” 何楚卿暗自冷笑。 且不说自己的自尊心到底能不能容忍得了委身于一个这样的男人,就算是他真咽下了这口气,再往后呢?一样是无路可退。 被方家掌控和被盛予其算计并无分别,方砚于从前对他好是真,但他若真因为恩惠就小瞧了方家公子,他就是蠢货一个。 心里盘算了个明白,但面对方砚于和他们二人的过往,何楚卿依然觉得此刻的境地不太真实。 他试探着问:“那又是什么之后?我怕我会错了意。在客梅黎曳的时候,你不是很自得吗?” 方砚于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身高相仿,他的手指虚虚地顺着何楚卿的脸庞向下,端详似的轻轻拭了一下他的下巴。 何楚卿手腕青筋毕露,他强忍着把这人按着揍一顿的冲动。毕竟,如果真的得罪了方家,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方砚于之前对他好。就算当众挨了打也仍轻易放过他,还大力吹捧,可不是因为真的治不了他。 “原来你在意这个?阿卿,这些又并不冲突。”方砚于眼底已经是藏不住的兴奋,“我很喜欢你。你长得这么好看,性子又如此不驯,我一见就爱极了。不然你觉得方家为什么惯着你?” 他这盘算贯穿始终,防不胜防。何楚卿一时放肆,狠狠地翻身过去。 两个人的位置互换。何楚卿拽着方砚于的领子,将人狠狠撞在墙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恨不得拳头下一秒就要招呼过来。 方砚于这小身板受此一击,眉毛已经疼的皱起来,嘴上功夫倒是没落下:“怎么?你生气了?想现在就打死我吗?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何楚卿呼吸平复了一点下来,他确实还没胆子真的这么做。 “事到如今,我劝你在我面前收敛一点脾气。如果一时接受不了,我也希望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还有一点时间。”方砚于说。 他这话让何楚卿起了疑虑。 何楚卿手上的确收敛下来,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他骂道:“你真让人作呕。” “你不是吗?”方砚于知道他心里明白,也就有恃无恐起来,“何楚卿啊,你对女人半点反应都没有,还不知道到底是谁更令人作呕呢。” 何楚卿松开手,草草地理了下袖口。 他早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来缓和一二,也算给自己留个退路,只是此时才鼓足了勇气说这句话。 “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考虑考虑。”说完,他不着痕迹地掩了下口鼻,抑制住一点反胃,疾步离去。 方砚于在身后好整以暇地大声道:“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这晚,顾还亭头一次在里斯本赌的颠倒了昼夜。 几日赌下来,他已经掌握了章法,可惜运气欠妥,输的还是比赢的要多。得亏他持家,只为练手不为求刺激,加上身边人给面子,输的数目倒也说得过去。 只可惜还是总走神,觉得这点消遣不如回去多看两本书。 他自己跟自己作对赌气,这么一磨蹭就到了凌晨。 没成想等来了意外之喜。 顾还亭正坐的腰酸背痛,一位舞女却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细语地道:“先生,可得空借一步说话?” 顾大公子站起身来。没料到从赌桌上解放出来竟然如此轻松,不免对这素不相识的小姐多出一点感激之情。 这位小姐比他所见过的所有里斯本的舞女都更温和一些,以至于让人显得她怕生得很。 她像是惧怕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般,怯生生地开口道:“先生,楚先生让我找您。他说他遇到了些麻烦需要您帮忙,现在正在三楼的包厢内等您。” 楚先生这个人顾还亭当然印象颇深。 只是,这个人当时给他一种倔强的感觉,像什么话都听不进耳朵似的,没想到这么快会找他见面。 在玛港结识的人之中,楚先生那日替他解围展露出来的脾气秉性是最合他胃口的。一时间,顾还亭心情非常愉悦,道:“麻烦您带路了,小姐。” 这舞女便是雪丽,楚先生自然也没有第二个。 何楚卿彻夜地盘算,头脑已经不十分清醒。 现在,盛予其背后是只手遮天的岳先生,方砚于背后又是方家。他深知,就算本来没事的一趟货,此时也一定会出事。他被隔绝在玛港,走又走不得,除了坐以待毙和奋起反抗地找死,他唯一一条路似乎只有顾还亭。 何楚卿在包厢里静候。 这一层的房间,本来就是为客人在里斯本过夜而准备的,一个套房里包括一个卧房和一个小客厅。他等的坐立难安,早早地打了退堂鼓,只好倒了些洋酒壮胆。 顾还亭到了门外,竟然忽觉有些忐忑。他盯着那精致的把手,迟迟不敢握上去,就像那上面淬了毒。 舞女小姐对他的不安毫无觉察,先帮他敲了敲门,道:“楚先生,顾先生来了。” 隔着一层门,那声音显得缥缈:“请进来。” 顾还亭推开了门—— 只见屋内,窗前立着个年轻男人。他背对着门口,招呼过人却也不见转身。顾还亭一向多疑,如今更是不敢懈怠。 那舞女顺从地带上了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楚先生”却仍不紧不慢地拉上窗帘,嘴里慢腾腾地说:“顾先生,请你不要怪罪。如果...不是事情再无斡旋的余地,我...” “楚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顾还亭记得那日的人,印象之中,确实也就是面前这位。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室内装潢,虽然暂时还没有发现藏人的痕迹,但却也没掉以轻心。 这个楚先生的行为举止破绽百出,倒像是比他还紧张。如果派这么个人引他前来,倒是过于低估顾还亭了。 他有意故作未觉端倪,说:“楚先生,当日您的帮助,我至今记忆犹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您直说无妨。” 说话之间,他已经走到楚先生身后,忽而一扯他的胳膊,想要一探对方的真面目。 第31章 放过 在这关键的时候,灯管倏然灭了! 难怪他要拉窗帘!真是连一点光线都不给人留! 顾还亭顺势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拽又一按,这人就被老老实实地背对他摁在墙上,动弹不得。 因为动作之间变换了位置,突如其来的黑暗一定不止他一个人适应不来,顾还亭倒是不担心再有别人突然发难。沙发也就在身后,他随时可以躲避。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顾还亭凝神细听,除了他们之外,屋内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甚至是,连被他一只手就轻而易举擒拿住的这人,也没有挣扎。 顾还亭松懈下来,放开了摁着那人的手。沉闷的日子过久了,现在反而觉得别有一番趣味。他没有逼问,而是颇为解人意地道:“对不住。你特意寻我来,却又害怕露面?” 他自己点拨了自己,“哦”了一声:“我其实认得你。” 那人好一阵没有声响。 黑暗中,隐约看见那人依旧背对着自己,单臂撑在墙上。 恐怕一个毁了容的人,也没他这样惧怕露出自己的脸了。 他不说话,顾还亭也不急。 过了半晌,对方才涩着嗓子说:“顾先生,您走吧。我改了主意,不需要您帮忙了。只抱歉唐突了您。” 顾还亭没动作,同他对峙片刻,缓声道:“楚先生,我一向不与人结仇。” 所以,顾还亭的言外之意是,有话可以不必忌惮。 但楚先生并不觉得这是宽慰,他再一次下了逐客令。这一次,他的口吻更不容置喙:“我说,请您走。”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顾还亭也再没了闲情逸致给人帮忙。 他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不过,他...何时与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相识过?而且缘分匪浅? 顾还亭的呼吸涩滞了一下,本就不坚定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尽管他很清楚,此情此景可能与他所想毫不相干。 “你是谁?”他过于认真,声音反而听起来严厉异常。 何楚卿心中那根绷紧的弦,“啪”地断了。 顾还亭想去开灯! 何楚卿觉察到他的意图,两步扑了过去。他胆大包天,手足无措之下,居然妄图放倒顾还亭! 顾还亭一个错身让过,后来者居上,反而一把将他抱了个结实。 他双臂锁住对方的腰部和后背,几乎是强制性地把人摁在怀里,如在梦中似的呓语:“...焉裁,是不是你?” 不过一句话,两厢都倏忽沉寂下来。 何楚卿的额头抵在顾还亭肩膀,顺着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他真是失心疯了才会做这个决定! 如果顾还亭早已把他抛在脑后,他倒是可以无知无觉地去找他帮忙。但,倘若顾还亭也很珍重他呢?直到穷途末路才肯出现叙旧,岂不是利用? 他这...狼心狗肺! “顾先生,叫你失望了。”何楚卿决心已下,反倒收放自如地冷声道:“你口中的人,我并不认得。” 他声音早就变了,量是亲娘也无法听声辨人。 顾还亭将信将疑,手臂松懈了一点,却不肯完全放任他去。 他害怕他认错了人,又怕对方确实是故人。 顾还亭的愠怒不知何起,转而去抓住这人胳膊,他想将人控制住,却又不敢太用力。口中却冷冷地道:“我给你一份体面——去把灯打开。之后,不论你是谁,我绝对不会妄动。” 对方像是看穿了他漠然之下的面孔,借着这点“不敢”用尽全力挣脱开来! 顾还亭似乎也正料到他的举动,伸腿一绊,一只手臂重又将其接住。 但何楚卿却不肯善罢甘休,站稳后迅速出拳向顾还亭。 他知道顾还亭此刻正懈怠,他只图一走了之,未必拖不住顾还亭这一刻。 这举动却更惹火了他。 顾还亭对这些小伎俩再熟悉不过,他已经能笃定绝对不会再有别人。 但何楚卿不愿和他相见。 顾还亭没尝过这等被辜负的滋味,回过神来,冲动之下已经不由分说地攥住何楚卿的双手,令人动弹不得。 “我不想...”顾还亭悔不当初,他放松了手上动作。 我不想逼你。 何楚卿的哽咽如雷贯耳,憋了半晌只有两个字:“求你。” 顾还亭心一沉,彻底松开了手。 顾还亭是目送他走出门的。 三年没见,何楚卿已经从裹着布衣的孩子,蜕变成西装革履的青年。 个子长起来了,筋骨历经千磨万凿,已经把从前的那个人锻造的面目全非。他们相见,更不能若无其事地寒暄叙旧。 何楚卿避之不及的态度,尚且不由分说地将他一巴掌拍醒,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问心有愧? 世间的感情之多不可胜举,人心骤变难以捉摸。顾还亭是他的师长、兄友,二人之交经过三年沉淀,风雨飘零,在顾还亭心中,纯粹是为友人叹惋的部分有多少? 再真挚的朋友,几年来口头心头来回琢磨,不敢淡忘。你摸着自己的胸口,扪心自问,真当他是仅仅是知交? 顾还亭心虚气短,不敢轻举妄动。 何楚卿哪有空去想旁的。他冲出房间,脸颊还挂着泪痕,双眼猩红,恶狠狠地想,大不了跟你们拼了。 那边,船只承载着何楚卿沉重不安的期待,压过浪湾,踉踉跄跄,终于行至虹海码头。 正值入夜时刻,码头卸货处,工人依旧络绎不绝,在白炽灯下一趟一趟,勤勤恳恳地把木箱运到货车车厢上去。 他们的穿着打扮,跟一般工人并没有两样。没人知道,他们都来自于一人之手,彼此交谈不多,但全都相识已久,但凡混入一个陌生人,都能让人一眼认出。 彼此都是名副其实的自己人。 一个正规码头工人看着这一群工蚁,觉得奇怪。他掏出怀里的表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半,如果没记错,除非有要务,否则八点就应该收工了。 他凑上前去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用当地方言糯糯地问:“师傅,你们队这是忙啥哝?” 那人抬起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想活的久点,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而离此地几里远,伫立着整个虹海最华贵的戏院——凤鸾府。 凤鸾府位置在郊外,偏僻,但取的是一个雅静的意思,整栋府邸不高,却有意铸成大梁时皇权贵族的府邸模样。意境尚且不提,风雅却附庸的到了极致。 普通老百姓来回的搭车钱就足够在普通戏院看两场戏的,更何况这里的戏票钱。 因此,这里走动的,大多是富商或者权贵。 这一夜,这里办的是贺寿的堂会,请的清一色是全国都出名的角儿。 此次堂会的主角,正是码头假工人的直系所属者,岳先生。 岳先生不过四十多岁,身量不高,体型也不宽,无论坐或站,举止言谈间,总有一股定力。他的面目也并不狰狞,反倒有几分严肃整装的正人君子味道,但脸上的沟壑却有些过于重了。 他如一棵盘踞百年的老木。 台上演的是一出“龙凤呈祥”的戏码,正值谢幕。 孙尚香走下台来,用脂溶去一脸油彩,透出一张清透柔嫩的小脸。 听有人急吼吼地闯进这间单人化妆室,叫:“何老板,岳先生请您捯饬好了去一趟。” 这位何老板一双眼睛荡漾着清泉,清癯的脊背挺得笔直。单单看这一张小脸,文静又淡雅,周身气派全然可比杜丽娘,其实到今日,还尚未成年。 他才刚过了倒呛的关口,声音清冽,答的不卑不亢:“劳烦久等,待我收拾好就去。” 不多时,少年换好素色长衫,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修饰,气定神闲地跟着跑堂小厮上了三楼,朝正中央视野绝佳的一间包间走去。 楼下这时候换了戏码,是他同行一出拿手好戏——定军山。 包间内静候着的人低笑阵阵,嗓音低哑地朝着旁边人说了句什么,便有人陪他一起笑的真情实意。 见何老板来,岳先生请人坐在旁边,嘱咐人给上茶。 何老板年纪不大,倒历事不少。人见多了,只这一点举动,他私下里打量了一眼这传闻中的岳先生,觉得对方不但慈眉善目,待他还颇为和蔼,堪称爱怜。 他暗自松了口气,端茶随着岳先生喝了一口。 岳先生看戏上了头,笑起来毫不吝惜,过了最高潮的一折子,他侧过头来随口问何老板:“你看,徐老板这貂蝉比你何如?” 何老板笑了两声,有点娇痴地道:“您这么问,我不敢说谎。辰裕觉得他好,心里却不服,抽空一定跟徐老板比试一番。” 岳先生心情大好,又笑了起来,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有点亮。 “何老板的名字,到底哪两个字?” 便答:“良辰的辰,富裕的裕。” “我老早见何老板就喜欢,今日离近了,仔细一看,总觉得何老板不知哪里,有点像我最喜欢的一个小孩子。”岳先生拍了拍他撂在桌子上的素白小手。 何辰裕微微低了头,羞赧地笑了笑,有点奶声奶气地:“多谢岳先生喜欢,何某荣幸。” 岳先生又道:“过几日,我想另办一场堂会,以犒劳上一次的捐款,何老板有没有兴趣为我等唱上一曲?” 何辰裕想了片刻,“不知是什么时候,过几日,我也正要离开虹海,是为全国巡演,早就定好了的。” 岳先生的眉毛皱了一下:“全国巡演?这个年月,去哪里都要小心谨慎。这件事情无可更改了吗?何老板不再考虑考虑?” 何辰裕抬手,给岳先生倒上一杯茶,宽慰道:“此事已然一拖再拖,无可退路了,不过,请先生放心,辰裕必当全须全尾地再回来,给先生唱曲。” “那你记得——”岳先生哑下嗓子来,只说给何辰裕一个人听:“流党猖獗,休要往南方去。除此之外,定然要当心。” 何辰裕心神意会地点了点头。 大抵又过了一时半刻,人从包厢里出来了,脸上笑意盈盈的,还没褪下去。 他过些时候还有戏份,岳先生舍不得多留人,赶快让他下去休息。 何辰裕进了独享的一间化妆间,嘱咐门童说要默戏,任何人不得进。 门童带上门前偷偷觑了一眼,名角立在桌前,闭紧了眉目,口中念念有词。灯光下,仿佛聊斋里一幅令人欲罢不能的美人图。 凤鸾府不远处的码头上,凄惨地白炽灯下,搬运工作仍旧持续着。 其中一个不大的孩子,打草丛隐蔽处方便了,抻着懒腰走回队伍里,百无聊赖地走上船去。 路过一个年纪较大的船工,吃了一记暴栗:“臭小子,别偷懒,抓紧做完了事,请你吃夜宵。” 孩子一咧嘴,立马蹦跳着上了木夹板。 等到年纪大的船工搬过一趟再回来,只见孩子还蹲在那,也不动,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边走近边叫:“磨蹭什么呢?不吃饭了?” 孩子回过头,有些诧异地拽出一根不粗不细的绳子来,说:“奇怪,这里连着下面,有一根线。” 船工没在意,“拿来我看看。” 孩子便起身一用力气,“哒”地一声,线拽了出来,另一头好像被半路砍断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静默了仅仅一秒,都回过神来,拼了命地往船下跑,一边叫着:“快跑!船上有炸弹!” 话音才落一秒,船底便发出一声闷响,很快便像鞭炮一般,一声接着一声,愈演愈烈地接二连三炸起来。 船工们登时一窝蜂地乱起来,四处逃散。 老船工落了后,仍奋力地奔跑着,最后“咚”地一声还是波及了他。 他凌空飞了出去,一头栽倒在地上,脑袋里像被人装了一口钟,如今正是整时,被人隆隆地撞着响。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踩不稳,走一步晃一步。 他想找那个本来应该在他后面的孩子,但却走遍了人堆都没找到。 心脏不由沉重地跳着,一颗心越砸越重。 要知道,如果被炸进了海水里,那可真是在劫难逃。 这时候,他面前几十米远的草丛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地叫声,听人喊:“小石头?你他娘怎么在这?” 小石头,正是那孩子的名字。 他喜极而泣地一回头,只见灰头土脸地众人中央,只有一个小石头干干净净。 他本想跑过去,却忽觉得诧异... 这怎么可能呢? 虹海往南,横跨过一千五百公里。 何楚卿攥着那张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信条,逃也似的挣脱了赌桌,一头扎进卫生间。 自从见过顾还亭,何楚卿照样无知无觉地泡在里斯本。他知道,自己透露出来的对他的排斥已经放在了台面上。不论顾还亭到底认没认出来他,都绝不会不顾他的意思,硬要来相认。 所以他才越自暴自弃,决定要孤注一掷。 这件事不能细想,不然会比死更能要了他的命。 送信的那孩子他认识,正是那一天被他晾在一边等了很久的白昭洋手下的孩子。 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轰隆隆地流着,以掩住他的心跳。 草草地叠了几道的纸条中裹着的是一张船票,纸上写:明天上午十时,码头见,千万珍重。 何楚卿重重地吐下一口气,揣好那张英国船票,草草地抹了把脸。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船就是真的出事了。 如今,再也顾不得到底会不会被怀疑,白昭洋和他先前的想法一致——先跑了再说。 船票就在他的口袋里,到底让他松了口气。 明早十点距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只要上了船... 不,他偏不上船。 第32章 正式相见 何楚卿当即就想撕了船票自断后路,想了想,终究没有。 或许先去码头看看?万一真的能跑掉呢? 何楚卿举棋不定,关了水龙头,他一抬头,对上镜子里立在他身后一个人的眼睛,心脏差点没停跳。 他心里芜杂一片,连盛予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如此这般惊吓,一轮接着一轮,赶鸭子上架似的,何楚卿再会装也不免有些头晕眼花。 这时候,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勇气,撑着他强行站直了。 何楚卿扣着水池边缘,转身对上盛予其的脸,沉声问:“干什么?” 盛予其咧着嘴笑,单手来回摩擦着下巴,好像也正在琢磨他,“远远的见你跑的慌乱,担心你一时着急,再出了什么事情,可就不好了。我来看你一眼。阿弟,你怎么了?脸色煞白的。” 远远地看见?这人真是个变态。分明从那天港口相见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明着打过照面。 何楚卿自知比不过盛予其的伎俩,更不想跟他争辩,扭头要走。 只听身后人又说:“只可惜,或早或晚,船还是被炸了。” 何楚卿定住,闭眼缓了缓心神。 当然不能让这傻逼知道自己要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从盛予其眼皮底下逃离里斯本,等到明早十点。 看到盛予其,他那点“绝不上船”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了。 再次睁眼,他轻呵了一声,弯下门把手:“关我屁事。” 他出门,疾步穿过三楼的长廊,顺着楼梯疾行而下,一路上的力气全然用于稳住身型。 一步步踏过雍容的牡丹花样毛绒地毯,手中抚过雕梁画栋的红木把手,路长的有如凌迟一般让人痛苦,那大门仿佛近在眼前,一分一秒被无限拉长。 蓦然间,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客套地叫了一声“顾先生”。 世上的顾先生有那么多个,但他还是忍不住寻声看了一眼。 顾还亭今天穿的是一件带着暗纹的西装,第一次有了点少爷的模样了。 回过神来,何楚卿亟亟奔向二楼的楼梯口,盛予其却如影随形,很快在他对面的三楼露了面。 他根本懒得理他,瞥去的那一眼仿佛看见他那腻人的笑。 就此时此刻来说,想摆脱盛予其,扭头就跑绝对不是最好的办法。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情愿被人拖出去打一顿,也不想在顾还亭眼前出半点洋相。 他急火攻心,一步一趔趄地拖着步子,横穿这穷奢极侈的厅堂。 如果真要细细论起来,他何楚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做,他不过是出点自以为是的风头,何至于此? 或许早晚就是逃不了的。从他当众揍了方砚于一顿,招惹了那个傻逼开始。不,或许从他一到玛港,出现在众人视线开始。不,不是,硬要说起来,难不成要追溯到他逃离码头帮派? 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他当时不跑,岂能有命活到今日? 迢迢大路,可惜不论他怎么绞尽脑汁,还是逃不了山穷水尽。 可他尚且还是小天地里的小孩子,还不懂贪嗔痴欲,所求不过分,就他能够到的罢了。 何楚卿每走一步,怒火就烧烫三分。 门洞处立着两个打手,认脸,往日从来不敢正眼看他,如今却抬起胳膊比划了个叉,拦在他胸口。 “干什么?让我出去!”他咬紧牙关低吼。 “何先生,你欠着里斯本的债务,还不能离开。” 何楚卿索性不多说话,毫无征兆地一拳砸了下去,挣脱一人,另一下又毫不犹豫地抡胳膊挥到另一个人脖颈上。 但却有更多的人,一眼下去数不清的人,围堵在里斯本门外漆黑的夜色里,严丝合缝。 完了,他想,今夜,里斯本的贵客们都有好戏看了。 他还没绝望完,人群里出来一人,抬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处。 何楚卿毫无准备,屁股着地,仰面朝天,人都给踢懵了。 缓过来神,看见的,就是眼眶最顶部盛予其一张俯首观望的脸。 盛予其眨了眨眼睛,颇为无辜地问候:“怎么,要跑啊?船票定下了吗,逃去哪里啊?” 众目睽睽之下,何楚卿横躺在中央,那点羞耻心成了洪水猛兽,在他胸膛里翻云覆雨。 他一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浑身上下怎么动都不对,最后抬起手来,捂住了脸,沉闷地咬牙切齿:“为什么?盛予其,你如今已经是个人物,我这种小角色,还值得你费心?再不济,你难道就不记得我们——” 他想好好问问盛予其,到底记不记得初入这个花花世界时和他一起为非作歹的人是谁。他想恨恨地骂他一顿,在顺手洒下一把感情牌。 盛予其先是饶有兴趣地蹲下听了一会,面容渐渐展平,他也不笑了,一张口,便阴恻恻的、怨艾地冰冷:“叛徒。” 这时候赌场里的大多数人闻风朝这边探头探脑,只有离得近的几桌能实时地关注事情发展。 这些人都没什么大不了。 好吧,既如此,那谁也别要脸了。 何楚卿突然暴起,伸手死拽住盛予其的领子就给人拖了下来,俩人你拽我扯地在地上滚来滚去,纠缠的不分你我,堪称亲密无间。 这一对塑料兄弟唯独在一点上心有灵犀——死要面子活受罪。 何楚卿自认四仰八叉地躺尸大堂已经算得上下了一趟油锅,练就一身铜头铁臂,盛予其可不是。他一朝马前失蹄,羞耻比恼怒要多得多,完美复刻了何楚卿方才的举动——两只手掌捂着脸,像只打扮的花里胡哨的锦鲤被人扔上了案板。 何楚卿一面用盛予其挡着自己的脸,一面趁他乱扑腾,狠狠给了他几拳。 场面十分震撼,贵客们都以为里斯本免费提供马戏团,较远的几桌还有人站起来凑热闹。 打手们一时怔住,手足无措。 顾还亭先生原本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这时候也情不自禁地瞥了两眼过去,可惜,距离过远,实在没弄明白地上那一坨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玛港的生活未免太过平静而糜烂了,遇到这种锣鼓喧天的场景,他还是多留意了一下。 他生怕凑上了心里的那个巧。 很快,有人站起来,把他的视角完全挡住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长期盘踞在玛港的一位还算知名的企业家,见惯不怪地给他科普:“上一次闹这种事儿的是个家里突然破产的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也硬是被人扛走了...” 于是,顾还亭也就收回目光,又专注于手里这十来张纸牌了。 处于明显下风的盛予其打骂:“我操,人呢,快他妈给他拽开!” 打手们这才后知后觉地一窝蜂涌上来,费了大力气才把两个人撕开。 盛予其老早定型的大背头披散下来,蹭的浑身上下灰头土脸,衣衫褶皱。他本来就瘦,这时候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模样远比何楚卿要难看。 那边何楚卿被两个人架着,还挣扎着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少年人,还挺意气风发。 再怎么说,他也是西北军出来的人,会比不过盛予其一个花架子? 盛予其气不过,歇了片刻立刻一脚蹬在何楚卿肚子上。 疼痛难忍,何楚卿的身子登时不由地蜷起,身侧两个人死死拽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双方停了战,都毫不避讳地在灯光下亮相,有人认出来了,小声嘀咕:“哎,那不是那小赌神吗?” 小赌神——何楚卿威风的时候尚且带着点在顾还亭眼皮底下的明净,此刻闹过了,只能忍着痛意把头更用力的往下低。 一声声喃喃细语,人人都小声嘀咕着,终于碧波荡漾一般,传到顾还亭耳朵里。 他拿着牌的手一顿,聆听了片刻,明白这大抵是在传颂主角的佳话。 顾还亭敛眸屏气,微微拧住了眉头。看似漫不经心,一时一刻不肯落过地细听。 盛予其一脚下去,还没有消气,但他到底平复了下来,理了理衣衫。 抬眸之间,迅速又拾起笑意,说:“抬起他的头来,让大家伙看看,这么长时间以来,混在我们中间,藏在玛港的流党份子,到底是哪位贵人?” 打手上前薅过何楚卿的头,他一张素白的小脸,就正对着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晃了个头晕目眩。 恍惚中,闭上眼,他似乎能感受到其中一个方向的目光。 殊不知,那人根本还没兴致看过来。 在在座的各位眼里,这个党派那个组织,其核心要义到底为何物,全都用不着劳心费心。 可这个年头,当权的显贵们不论是左派还是右翼,都有一个站队的前缀——西北军当局。 而当局对异端邪说是什么态度? 在场的大多数人里,他们的家庭互相盘根错节在一起,跟这个社会,同这个时代。 他们或许没有闲心去憎恶革命党,但提起来,一定要啐上一口,以示尊敬。如今见到了,虽然这说法横空出世毫无依据,也要上前去惊叹一下——好小子,有勇气,也真可怜。 也挺活该的。何必。 尤其是,抬起来的那张脸跟自己还颇有渊源。 此时,经常跟何楚卿混迹在一起的那几个公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以表清白。 更多的人则是倒吸一口冷气,少有的人惊愕地叫出了声:“何、焉...焉裁?!这怎么可能?肯定是搞错了!” 这一回,这个名字被念得字正腔圆。 顾还亭猛然回过了头。 手中牌一松,花色铺了满地。 “口说无凭。”何楚卿定定地说:“我不是流党。而你,你算什么身份,凭什么抓我?” 雪丽原本静候在赌桌前,确认是他,惊恐地开了口:“这也太没有王法了,何至于这么对待何老板?” 何楚卿感到两个控制他的打手手中的力气泄下一点。 盛予其宽宥地一挥手,拽着他头发的手也松了下去。 何楚卿低下头,看见眼前一片金星闪烁,他狠命地摇了摇头。 “怎么就没有证据了?”盛予其几步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伸进他口袋里翻了翻,揪出了那张纸条。 何楚卿的心倏地沉到了底,恶狠狠地盯住了他。 只见盛予其翻开字条,拿出船票,在空中轻轻地晃了晃。 “这不就是么?何老板,你畏罪潜逃,想亡命海外啊?”说着,他两只纤细的手指挽花似的动了动,一张四方船票就被撕成了片儿。 何楚卿用尽全身力气一挣,气得只想整死这个傻逼,倒还真挣脱了。 可惜功亏一篑。 正有眼尖手快的把自己家主子护在身后,一招挡下了何楚卿的胳膊。众人眼里,俩人利落地过了三招五式,旋即眨眼间,何楚卿又挨了两下,重重地砸到地毯上,不动了。 四下骇然。 何楚卿把脸埋在臂弯里,听着盛予其悠哉悠哉踱步过来的鞋跟儿声。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这个打手一定是军队出身,不然他不至于落败至此。 疼是真疼。 但他从小到大,挨的打两只手都扒拉不过来,只要能活着,疼痛不过是一件小事。 他心里念叨着的不是疼痛。 顾还亭此刻肯定也和他们一样混在人堆儿里,或者认出来他了,又或者还没有。 他羞赧、愤恨,恨不得扒开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跳起来宰了盛予其啖肉饮血,但那种众目睽睽之下孤立无援的境地,又让他一度有流泪啜泣的冲动。 他终于想起,自己从有记忆起就始终是落落寡合地游走世间。尤其正值这种节骨眼,他实在害怕一个人。 他是因为害怕才发抖。 何楚卿神志不清地,把脸藏在阴影里,不敢睁眼。 祈兴,他默念着,我不过比你贪心,多活了些时日,这就将与你重逢。 他万念俱灰,却忽而感到有人停留在他身前,低下身来。 他有点怔愣,心里已经泛起柔情一片。冒出一股不知来源的皂角香把他柔和地包裹了。 一双手划破黑暗探进来,冰凉又干燥,摸上了他的脸,把他从黑暗里解救了出来。 灯光太辉煌,人又是背阴,何楚卿瞪大了双眼,和抬起他头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对方好像也在努力打量他,半天才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 他这才看清了,男人的眼睛也跟他蓄过泪的一样晶晶亮。 他脸颊比三年前瘦削了,略带点驼峰的鼻梁本来就觉薄情,如今更甚。 他的深眼眶原本也显情深义重,如今也更甚。 是一幅山水,岁月沉淀了,意境就越发深省。 “许久不见。”顾还亭说,“战时你本该有军功,可惜,后来没能找到人,就此失散了。更可惜的是,如今的我,已然不能再同你论功行赏了。” 他这话是说给何楚卿听,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何楚卿鼻子一酸,如在梦中沉酣,又眨着眼把眼泪憋回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第33章 救世主 他靠顾还亭撑着,一点点把自己支起来,不敢抬头去看他。 他和顾还亭不过几个月的交情。 顾师长——后来成了顾军长,如今又是顾先生,身边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真的还留有他的一席之地么? 起身直起腰板的刹那,腹部的疼痛让何楚卿猛地重又弯下腰去。这久别重逢的场面也真是太难堪,好像自己在顾还亭面前就没有出息过。 顾还亭抓着他的肘关节力道紧了紧,低声说:“别的不要想。”他还想说什么,却一皱眉毛,转而说:“走,我带你去医院。” “不要。”他没看顾还亭,只说:“不去医院。师长,我跟你走。” “师长”这个称呼许久没听过了,顾还亭不由地一怔,旋即这就要走。 屋里这上百号人,外加一个格外突出的盛予其,好像都不太值得顾先生知会一声。 不过,这个剧情走向倒挺出人意料。这两个人本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怎么突然就凑到一起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了? 各位显贵们都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接着看下去。 盛予其倒还真没想到,有人会给何楚卿出这个头,这位先生到底是里斯本的客人,他可不敢得罪,只能急道:“先生,何楚卿可是涉嫌勾结流党份子,您今天带他走了,这不是和当权作对吗?” 顾还亭停了步子,略一偏头,似乎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和谁作对?” 是啊,谁呢? 是说曾经的西北军9师师长呢? 还是第二次中原大战之后总司令亲封的第六集团军军长呢? 因为顾还亭自请下野,这个位置如今仍旧悬而未决,为谁留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说顾还亭和当权作对。 这可真是满嘴跑火车,说的一口好相声啊。 宾朋们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谁带头“噗嗤”了一声,大家伙继而都哈哈大笑起来。直给盛予其笑得怀疑人生。 盛予其只好不耻下问地拽过手下人,问:“这是谁?” 手下人畏畏缩缩地叫人生厌,更压低了声音回:“北宁顾家的顾公子。” 这人也不过是听人嚼舌,但盛予其可知道。一句顾公子,不过是他的家世,可不是他的本事。论起本事,还得叫一句顾军长才算得体。 顾还亭拿自己当拐,撑着一瘸一拐的何楚卿,旁若无人的继续走。 眼见人要走出门,盛予其咬咬牙,一挥手,几个打手上前去,把人拦住了。 监视了何楚卿有一阵子了,他怎么都不知道何楚卿还有这么个朋友? 虽然百密一疏,但盛予其料想,如果把流党的名头往何楚卿身上丢实成了,这位西北军当局的忠臣自然未必容得下他。 于是他道:“先生,您是大人物,盛某惹不起。但何楚卿如今是嫌疑犯,他涉嫌参与流党,犯上作乱,还早早买了船票想跑,那边警署还等着逮捕人呢。您这么做,让我实在难办。” 没成想,顾还亭头都不回,甚至连问一句原委的意思都没有:“警署要逮捕嫌疑犯,我当然配合,只是想先请问您一句,您是哪一位警官?” 盛予其干干巴巴地解释:“我虽然不是警官,但却是负责协助警官阮钦玉办案拿人的,请您体谅。” “哦。”顾还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我也可以说,总司令着我来寻焉裁回军效劳,是不是?也请您多体谅了。” 又引得人群星星零零一阵笑。 顾还亭底气太足,可见是非要带走人不可。 眼见这一场快要落幕,高潮部分已经过去,座池子们也不看了,有的回过头来,就此开了一局牌。 顾还亭横眉冷目,扫向拦着他的那两个打手。 两个男人本来就拦的将将巴巴,登不上台面,如今更是一后退,胳膊一软,松懈下来。 雪丽在吧台前围观过这一场,俩人在此前那点细枝末节的交集,她是唯一的观众。 不过—— 她遥遥地看着两个人相携而去,微微的笑了笑。此后,她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何楚卿了。 如此想着,她第一次给自己要了一杯酒。 她小口饮着琥珀色的琼浆玉露,心还没完全放下,就听又是一阵女人的惊呼。 一扭头,顾还亭把何楚卿藏在身后,又退回了她的视野里。 一个穿着警服的女人领头,后面跟了一队警察,神色复杂:“顾先生,多有得罪,但请你交出嫌犯,不要阻碍办案。” 顾还亭见这架势,有点无奈:“阮警官也未免太及时了。” 阮钦玉罕见地有些抹不开嘴:“不好意思,门外恭候多时了,一不小心,差点...”后半句没说出口。 看戏入了迷,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她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转而劝慰顾还亭道:“顾先生,想必此事你尚不知情,何先生的货船出了点问题,我们不过请他去问两句话——白先生也在。” 顾还亭扭头去看何楚卿。 何楚卿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玛港警方和盛予其明显是蛇鼠一窝,阮钦玉就是那只鼠王。有命跟她去,一定没命出来。 但顾还亭怎么想? 何楚卿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顾还亭,两人目光正好对上。 他没躲,擎等着他问。 打正式见面以来,何楚卿还没好意思跟他正式说上一句话。 虽然才相见,但不论是假面舞会,还是在房间里的对白,彼此都早已心知肚明。 顾还亭开口夸他“有军功”,他先替他臊红了脸。 随便吧,不跑就不跑,进警察局就进,他全权听候顾还亭的安排。 顾还亭只看了他一会,转头又冲着警方道:“既然只是问话,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动手是何意?” 顾还亭一句问懵了阮钦玉,盛予其率先皱着眉道:“我只是帮阮警官将嫌犯控制在里斯本。” 警察队伍里很快有人不满意了,嘟囔道:“一帮混混,跟我们瞎扯什么关系?” 打手们当然不肯自称“混混”,当即怒道:“滚你妈的,吃死工资没半点出息的怂货,当你自己是个人物了?” 这一句话,把在场警察全都得罪了个遍,阮钦玉尚且清明,想劝一句,但一句“都是自己人”怎么也吐不出来。 骂战张嘴就来,双方你一句我一句的,谁也不甘下风。 何楚卿立在那里叹为观止,却听身边人低了点头,悄悄地沉着嗓音问:“你还好吗?” 何楚卿那一向傲视群雄的头颅复又低了下去,蚊子似的哼哼:“嗯。” 何止好啊,他适应了这点疼,撒腿就跑不在话下。 “那好,”顾还亭说,“你听我说——五楼的东侧尽头有一处暗梯,往日里是给里斯本的内部人员用的,从那里下到一楼,暗处有个工作间,出口就在工作间旁边。我们一会出口处见。” 何楚卿明白他的意思,但顾还亭竟然肯帮他干这等违法作乱的事? 难道他就这么相信他不是流党,只是平白被欺负的? 但却也等不及他想通了,待他刚一点头,顾还亭就轻轻一搡他:“那就快跑。” 何楚卿的身体却率先反应过来,真就拼了命的楼梯口跑去。 两方人群原本热火朝天,一见他跑,倒也瞬间同仇敌忾了。 嘴里要先张罗着“哎,站住!别跑!”,然后才掏枪的掏枪、迈腿的迈腿。 在军队里身居高位多年的顾还亭看的犯了职业病,恨不得一一矫正一番。 一马当先的还要数阮钦玉,她不但反应最快,手里还攥着手枪。 差一点擦肩而过,顾还亭看准时机拽住人家胳膊,把人拦了下来:“阮警官,小心受伤。” 阮钦玉一见是他跟着搅浑水,差点骂街:“不是,顾元廊,你俩怎么认识的,他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你这么帮他?他要真是革命党,你就捅了娄子了你!” “比起这个,我倒觉得在场的人都未必这能拿他奈何。要是把人放跑了,您可就没法交代了吧?” 阮钦玉没脑子去反应他到底说了个什么东西,抬腿就踢了上去,被顾还亭用手臂挡住了。 不成气候的警察和打手们争先恐后地堵在楼梯口,彼此还没忘了内讧,你绊我一脚,我撞你一下的。 很快,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谁砸翻了赌桌,年轻的公子们也意气风发,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加入了战斗。 里斯本今夜真就成了马戏团了! 何楚卿却爬楼爬出了逃亡的架势,一刻也不敢停下,直到进了暗梯才慢下来喘气。 身后没人跟上他,甚至都没人爬到五楼。 他尤有余悸,明知这方楼梯藏在一个横七扭八的地方,旁人肯定找不来,但还是没停下来。 他挪着跑软了的腿,扶着把手往下走。 这一处暗梯,只是隐匿在一个暗处,其装潢和里斯本其他楼梯没什么两样。 独特就独特在,这个楼梯只能从一楼通往五楼,别的楼层都去不了,其用处非常可疑。 更可疑的是,里斯本竟然还有个五楼?顾还亭到底怎么知道这个楼梯的? 何楚卿却也只是下意识地对自己发出了个疑问,没有闲心去细究。 这时候,有个侍应生哼着小调从楼下走了上来。 何楚卿心中警声大作,当即理了理衣襟,仿若无事地继续往下走,不多时,便和那男侍应打了个照面,彼此都看了彼此两眼,擦身而过。 不过,照理来说,侍应见了客人,都要招呼一声“先生”。 何楚卿的危机意识又敏感起来,他因为剧烈运动而刺激起来的心跳重又在耳边扑通,下到二楼,确认那人注意不到他了,他才终于又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顾还亭说的一楼出口处。 怪不得顾还亭要提起工作间。因为此处的出口十分隐蔽,像是有意藏匿在工作间旁边,还黑着灯,隐约能听得见外面的人声。 门一推即开。何楚卿出门即踏入一片车水马龙的霓虹之中。玛港入了夜,路灯之下,整个城市的风貌扑面而来。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汽车朝他按了两下喇叭,何楚卿一偏头,就看见顾还亭从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朝他招了招。 他尚且在颠沛离乱,命运未卜,但却突然安定下来。 年少的无畏再度充斥他的内心。然后呢?再朝着顾还亭表决心,而后不告而别吗? 何楚卿上了车,和顾还亭并排坐在后座。他没敢看他,有些忐忑:“我们去哪儿?” 司机似乎早有答案,汽车载着他,驶向一片他从未到过的街区。 “不是刚还笃定要跟我走么?”顾还亭半开玩笑地看向他,“那还问什么?” 听这口吻,何楚卿一愣。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顾还亭的外貌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总多了点散漫。当年在西北军的时候,师长就算有心开玩笑,听者也不敢不当成是命令,牙都不敢呲出半点。 而现今,顾还亭的口吻比那随和多了。但他独有的气质,仍能让人觉得,即便他此时是诚心实意的逗人笑,下一刻,依旧能把枪顶到你头上。 反而别有杀气。 何楚卿沉默了片刻。他暂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顾还亭。 “我什么都不会问...” “其实我没干任何...” 俩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再接着,同时偏过头对视了一眼。 竟然还是顾还亭轻松地笑了一下。 几年没见,何楚卿的变化倒是更大,抽条似的个子是顾还亭眼中最不起眼的,少年人总归要长高。反而是他那双定了型的桃花眼,还有小时候不慎引人注目的眼下一颗带点殷红的痣,以及略显凌厉的鼻梁和下颌,更能吸引顾还亭的目光。 毫无疑问,何楚卿是个美男子,在他身上只能寻觅到一点往日的影子。 虽然何楚卿忽而内敛起来,没敢抬头,但顾还亭仍唐突似的挪开了目光。 “我变得多吗?”何楚卿忽而问,如翡的眼眸抬眼扫了他一下,开口即不轻不重地在顾还亭心中点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抬头,但顾还亭的目光经停,却很容易感知。 “我前段时间就见过你了。”顾还亭道,“在警察局。” 何楚卿只有一次出入警察局。 提起来,他耳朵不由地开始发烫。 “如果仅仅是擦肩而过,恐怕我不会认出是你。”顾还亭直言道。 何楚卿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 他和顾还亭确实曾擦肩而过,而且不止一次。 他倒是可以说,我早看见你千百次了。但这话没意义。 有意义的不少,但他一时不知道从何提起。 不论是被狼狈的摁着揍,还是想起那年殉道似的满山雪,都应该和顾还亭一一道来,但终究有口难言。 第34章 共处一室 “...虽然我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何楚卿沉默了片刻,忽而说了这么一句,又道:“师长,我...” “不用急在这一时。”顾还亭忽而道,“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说。” 何楚卿顺着这点哽咽,止住了话语。 汽车在一幢小洋楼前停下了。 何楚卿下了车,跟着顾还亭进屋。 顾公子的住所自然不会差,是典型的玛港风格装潢——又中又欧。 他的妄想侥幸成了真,但之后呢? 在顾还亭身边,一切自不必担心。顾还亭也自然会平等的看待他,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何楚卿毫不怀疑,因为顾还亭的人格如此。 但他自己内心深处,却仍自觉和摇尾乞怜无异。 兀自出走几年,反而不如当年。 何楚卿骨子里的胆量始终被那年的山雪死死摁住。 时至今日,他何德何能? 略平复了下心情,他有些茫然:“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明早就去订船票。”顾还亭道,“就回北宁吧。我从小生长在北宁,这地方是个安稳去处。” 何楚卿立在玄关没动,一抬眼,顾还亭的目光恭候已久,不由分说地闯入他视野。 顾还亭静默地看着他。 他一向这样,似乎什么都知道。 何楚卿几乎有种脱口而出的冲动。但此刻对顾还亭剖白他那卑劣的心,只会令他更瞧不起自己。 “如果你我是朋友,”顾还亭自然而然地说,“我带你上船,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朋友? 何楚卿被这称谓骇住,下意识叫道:“师长...” 这个称呼早就不再适用了。 何楚卿两步上前去,不轻不重地环住了顾还亭。 顾还亭始料未及,身上一僵。 耳边却听他说:“我其实早知道你在玛港,没有来找你,并不是我本意...师长,我一直很想念你,想念徐班长、薛副官,17连,还有...祈兴。” 何楚卿拍了两下顾还亭的后背,复又放手,深吸下一口气,道:“再次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元廊。” 顾还亭的神色随着他说话渐渐自如起来,回礼似的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可怜顾军长威风种种,仍是太知羞。 何楚卿如今眼尖地足够戳破他。 顾还亭这一面唤起他内心的记忆,何楚卿顿时觉得同他熟悉起来,得寸进尺地把胳膊夹上他的肩膀:“怎么了,元廊?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什么好酒,拿来尝尝。” 连带着原本叫着别扭的称谓,他都一回生二回熟地用的自如。 这熊玩意一向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 顾还亭眉一挑:“要是把我叫去包厢那日,你能有这胆子,也不至于日后被人摁着揍了。” 何楚卿:“...” 怪他,是他得意忘了形。差点忘了顾还亭一向伶牙俐齿,平日里好言相待不过是赏别人的脸。 虽然嘴上不饶他,顾还亭仍是去酒架上拿了一瓶色泽光亮的烈酒,给他倒了一个杯底。 何楚卿晃了晃那宝石一样的液体,说:“怎么就这么一点?我早成年了。” “是成年了,不知道身手和十六岁时候比有没有进步?”顾还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何楚卿二话不说,生怕被老师揪着说,一口喝尽了酒,辣的他龇牙咧嘴。 顾还亭还不打算饶过他:“酒量未必见长,赌技倒是惊艳。” 何楚卿装死:“...我好像有点脑震荡,不能陪你聊了。今晚我睡哪?” 顾还亭将他安置在二楼一间客房里。 说实在的,这房子哪哪儿都不太符合顾还亭本人。要么是租来的,要么是转手给他的,反正上赶着替顾大公子安排的人不少。 房子每日都有人打扫,客房里一股何楚卿最讨厌的烂俗香薰味儿。 但这一觉,他却睡得比往日都舒坦。 何楚卿昨夜睡得早。自从来了玛港,他还没有这么规律地作息过。 一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在客房铺洒开,令人心情大好。最令他安心的是,他心底深深眷恋的那个人,就住在隔壁。 不过才早上八点钟。 何楚卿为自己的早起颇为得意,爬起床来就去敲隔壁的卧室门。他的雀跃全然浮现在脸上,半点不遮掩。心里盘算着,怎么也得把顾还亭从床上抓起来。 就在他敲到第三遍的时候,顾还亭的声音却从楼梯口传来:“你折腾什么?醒了就下来吃饭。” 盘算落空,何楚卿的兴致不减。 早饭是佣人去早市买来的,也算费了心思,共有六七样。何楚卿挑挑拣拣,油条要一人一半地吃,生煎包不爱吃素的,顾还亭耐着性子听他指挥。 如果真能把此外种种事情都搁置,那这一天真是何楚卿活到今日以来,最潇洒的一天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还亭穿上风衣,又送他到了玄关,嘱咐道:“记得船票别买太早的,我起不来床。”又一个白眼翻过去,咕哝:“要我说,这事让佣人来做不好吗?” 顾还亭本来懒得理他,没忍住又多做了一遍解释:“那可太好了。让你稀里糊涂惹的那群人得到消息,直接把你丢海里毁尸灭迹,比在玛港下手还方便。你可真会为人着想。” 何楚卿把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你说的都对。” 临走前,顾还亭多看了他两眼。 何楚卿神情怏怏的,眉头若有若无地蜷着,略咬了点嘴角,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看得人直想给他一拳。 但顾大公子却不知从哪里品出一丝不寻常来,不舍得似的又扫了两眼,才说:“走了。” 何楚卿最后冲他摆了摆手。 送走了人,他忽然疲惫地蹲了下来。痛苦地抱住头,一动不动地待了半晌。 待到再起身时,他抓过外套,也推门走了出去。 如今,何楚卿在玛港是众矢之的。 先前盛予其和阮钦玉派出的人一时大意失荆州,如今正热火朝天地在整个玛港展开搜索。 顾还亭搅了趟浑水,警署的灯就一夜没关。因为一场声势浩荡的斗殴,警察局人山人海,像开了一场沙龙,最关键的那个却无处可寻。 偏偏里斯本的老爷少爷们又难伺候,阮钦玉熬了一晚上,头都要秃了。 何楚卿才走过一条街区,就如愿以偿地被人盯上了。 他心情很差,绕到偏僻的街巷,半点闲话都不想多说,原地站住不动了。 “出来。”他冷冷地道。 谁知话音刚落,却听惊世骇俗的一声枪响。 何楚卿因着惯性直直地便宰了下去,当即便头昏脑胀起来。 麻醉针。 他想,这帮人真他妈不是东西。 不过他早已经不怕了,念头肥皂泡一样翻吓后又破灭,其实现实中不过一瞬间。何楚卿贪欢餍足一场,尝鼎一脔,唯一的惦记就是还没活够。 但他这意志到底没坚定多久。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何楚卿有点后悔了。 果然,他再负隅顽抗,也还抵不过他那卑劣的、贪生怕死的本性。 黑色的汽车划过静默的街道,如穿帘如分水,载着人事不省的何楚卿,奔着码头而去。 海港口的船只发出沉重的呜咽,其势响彻整座玛港城。 顾还亭推门而入的时候,望见玄关空荡荡的一片,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神色无异,早做好了准备来面对。或者说,他借故去买票本就有打算。 何楚卿迟疑的心思早在昨晚他就有觉察,倘若寸步不离,那更像逼迫。顾还亭不会干这样的事。 他口袋里装了三张船票,另有一封信。 三张票中,有两张是同去北宁的,如今已然用不到了。而剩下的那张,则是去往虹海的。 这信说的很明白,自由党剑走偏锋,竟然也沦落到联合流党起兵。来自内陆的信笺,字字焦灼。 将近年关,还有人野心昭昭。一点权力,拿起来就放不下去。 阮钦玉倒是说对了,顾还亭终究是要回去,甚至并不由他做主。 何楚卿离去,玛港于他而言,不过一座空城。 再次睁开眼,何楚卿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紧紧绑在凳子上。四周是木质的墙壁和天花板,连带脚踩着的,也是一片木板。 周遭被灯照的亮亮堂堂,一览无余。不过也没什么可以览的,这就是一个空屋。 何楚卿挺给对方面子,还装模作样地挣了挣那捆住他的绳子。 当然没让他挣脱。 门口的人听见声响,一串脚步声小跑着远了去。 何楚卿就坐在原地,老老实实地静候一睹尊容。 门一开,他瞥见盛予其那瘦高的身影晃进来,先疲惫地闭了闭眼,道:“你们一向这么浪费电吗?这灯晃得我头疼。” 盛予其西装革履,显然是恢复了挨揍前的意气风发,拖着声音哄:“你就将就将就吧,阿弟。” 何楚卿又问:“谁给我绑这么丑?” 他满不在乎地睁开眼,发现盛予其并非单枪匹马,他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何楚卿愣了一下,疑惑地皱起眉头:“...方砚于?” 盛予其当即笑开了:“你瞧,我说的没错,果然惊到他了!哈哈!” 方砚于没答话,略偏了点头,好整以暇地道:“焉裁,你倒从没提起过,你还和顾家有交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需得你藏着掖着的?” 往日的蛛丝马迹迅速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何楚卿没理方砚于口中令人作呕的言外之意,冷着脸问:“你是把我要离开的消息告诉盛予其的,是么?” “怎么,伤心了吗?”方砚于不置可否地一耸肩,“可惜,焉裁,不论你向不向我低头,终究都是要去虹海的。顾大公子怎么没守住你?还舍得你抛头露面?” 何楚卿一点都不想从他这张狗嘴里听见顾还亭的名字,更不想跟他不三不四地讨论顾还亭。 他不想把一切不干不净的东西扯到顾还亭身上去。 索性对着盛予其道:“给我松绑,我要吃饭,很饿。” 盛予其不自在了一瞬,饶有兴趣地说:“你倒是知道我暂时不会拿你怎么样,但饿你几天,又不会要命。你少对我指手画脚。真惹急了物品,断手断脚也不是不行。”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笑了一下,轻蔑地道:“岳先生...身体好吗?” 他这意思不言而喻,盛予其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真是条好狗。”何楚卿虽然被五花大绑,口气却一点不服软,“我十来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四五十了吧?现在,身体可还康健啊?” 盛予其火冒三丈:“你还撒尿和泥的时候,先生就高看你一眼。你辜负了他也就罢了,现在还敢这么提起他。你以为我真不敢——” “你不敢。”何楚卿笃定地道,“岳先生要见我,是吗?” 盛予其阴翳地看着他没说话。 “别这么看着我,这很难猜吗?”何楚卿照葫芦画瓢,也有意恶心他,“兄长。” 方砚于在一旁“啧啧”了两下,惹来盛予其不善地一眼。 看来,他们二人的合作也不过如此。 而后,盛予其招徕人,竟然把何楚卿身上的绳索都给解了,还好心给他端来了饭菜,架在一方小凳子上。 这倒是出乎意料。 何楚卿大大咧咧地开吃,心里暗自盘算,他们难道就不怕我跑吗? 他身侧站着两个彪形大汉,确实看起来不好打。 但是,漏洞也很明显。盛予其就像...巴不得他能跑似的。 难不成,一出这个门,就会立刻有人给他来一枪,让他瞬间归西? 何楚卿吃着,又扫了两眼方砚于。这人除了盯着他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似乎就是完全不担心他会逃之夭夭。 盛予其和方砚于没走,那就是有话要和他说。 何楚卿不急,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盘算好不论他们说什么他都不理。因为他文明懂礼——食不言,寝不语。 盛予其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俨然一副等的不耐烦的姿态。 他不时扫方砚于两眼,似乎是想让他走。但方砚于根本不理会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玩弄着怀表,往一边的墙上一靠,头都不抬。 最后,到底是盛予其等不得何楚卿用餐完毕了,道:“此次你能活着回虹海,都是岳先生的恩赐,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何楚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还恩赐,大梁早亡了好吗? 盛予其又道:“到了虹海,你就是岳先生的人,仰仗的都是岳先生的脸面。我劝你,说话做事给我想好,你要是在做出什么惹人眼目的事,我亲自了结了你。” 第35章 再别离 何楚卿不紧不慢地继续用餐,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还岳先生的人,何楚卿心说,未必能回到虹海还不一定呢。要是他此番真能侥幸冲出重围,那就可以问心无愧地直奔北宁寻顾还亭。 对于他来说,这和从里斯本仓皇逃跑是两种意义。 但方砚于急了。方少爷冷哼一声,“啪”地扣上了怀表:“盛先生,我记得,我们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谈的。” 盛予其斯文地理了理领口,文绉绉地回:“方公子,此一时彼一时。别说我才开始时候愿意把何楚卿送给您做禁脔,就是现在,我也是一百个愿意的。可惜,如今是岳先生要他做事。岳先生的意思,恕我难以违背。” 方砚于火了:“岳先生,也不过是个混黑帮的商贩罢了。他能奈何我?” 盛予其仍按捺着脾气,笑眯眯地道:“奈何,自然是没法的。方家辉炳一方,岳先生自然不会拿您如何。不过,就算我今日把他送给您,来日岳先生也还是会要上门的。纵然是您想留,令尊到时候,也一定还是会把人交到岳先生手上。一个小小男宠,怎比得上两方的情谊?” 何楚卿静静地撂下碗筷看戏。 当然,如果他们谈话里不是拿他当个玩意似的交来交去,就更好了。 方砚于烦躁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盛予其倒是个会说话的,一通下来倒真把姓方的暂时哄住了。而后才冠冕堂皇地道:“依我说么,就算是何楚卿在岳先生手下,替先生解忧,也并不耽误他成为您的男脔啊...” 方砚于打断道:“他要是真在姓岳的手下做事了,我还玩个屁?那不就是动了岳为峮的人?” 盛予其听见这一句直呼大名,脸上登时挂不住笑了,不阴不阳地道:“我劝您谨言。就算是家尊,见到岳先生也是要以礼相待的。况且,如今他已经算了岳先生的手下人了。” 眼见着俩人越演越烈,何楚卿抓准时机狠狠地给正在拾掇碗筷的彪形大汉胯下一肘。 两位保镖也被两个主子的争执吸引了大半的目光,一时不察。 那个吃了一肘的大汉登时就要倒下去,何楚卿飞快地摸出他腰间的手枪,一个翻滚躲过另一人的一击,翻身起来抓住盛予其的肩膀,膝盖毫不留情地怼上了他的腹部。 盛予其顿时弯下腰去,大喊:“快他妈来人!” 方砚于见状,迅速猫腰护住头。何楚卿的揍人的手艺,他可切身领会过。 何楚卿上了枪膛,薅过盛予其的衣领。生意人五体不勤,还正疼的直哼哼,一把手枪就不由分说地顶住了他的脑门。 他拨冗扫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直哆嗦的方砚于,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就这点本事,还要拿他做什么恶心东西?把方大少爷扔给他当痰盂他都嫌晦气。 何楚卿薅着盛予其,先把他推出了门,这是张牙舞爪地示意——敢动我,他就是死。 方砚于见他出门,弱弱地叫了一声:“焉裁,你——”又被何楚卿一眼瞪了回去。 等到他锁住盛予其一路把他拖出长廊,何楚卿才一下懵了。 怪不得... 出了廊,迎面便吹来一阵海风,广阔的天和一望无际的海景展现在眼前,空气咸的叫人喉咙发痒,海天相接处似乎近在眼前,实则远在海角天涯。 怪不得他们都完全不怕他逃走,因为在这海上根本无路可逃。方才船行的太稳,被弄晕过后又完全没有知觉,他竟然都没有想过自己其实早就离开了玛港。 何楚卿一路拖着盛予其,穿过举着枪围住他的几十人,行至栏杆边,他抓住枪的手不敢有一丝动摇。 目光可触及之处,海水滚滚,宛如沸汤。 盛予其一定巴不得他跳下海去一死了之,如果他真的回到了虹海,那么指不定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说不定还会威胁到他。 何楚卿又不是傻子,即使当下心如死灰,他仍是忘不了里斯本的仇。 他又用力用枪托敲了一下盛予其的腹部,顺着力道把他摁在栏杆上,揪着他的头发,问:“如何啊,阿哥,被当众打一顿的感觉刺激吗?我告诉你,我从来是个惜命的人,但只珍惜自己的命。岳先生给你下的命令,又不是我,我就是把你弄死在这,先生也没什么好说的。” 盛予其拼尽全力抓住栏杆,半个身子已经被摁在栏杆外。他手心后背冷汗直流,却还口齿不清地笑的癫狂:“来啊——你我——多年没有如此亲密过了——让我见见你除了屁滚尿流地拔腿就跑——之外的本事——” 话音刚落,身后的手下人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一枪。 何楚卿在疼痛之中松开手,枪支孤苦伶仃地葬身海中。 他硬撑着没倒下,知道这还是麻醉弹,很快便有第二枪朝着他招呼过来。 何楚卿两眼一黑,倒在了甲板上。 盛予其气急败坏地理了两把头发,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用浑身的力气踹了一脚失去知觉的何楚卿。 方砚于这才拼命跑过来,撑起何楚卿的身子,道:“谁他妈开的第二枪,麻醉剂打多了也会死人的啊?!” 盛予其横眉瞪目扫了一眼两个人,招手指使道:“把人给我抬回去,嘶——晦气!”他弓着身子以缓解伤口的疼痛,踉跄着走了回去。 夹板的另一侧,几个水手倒是对这边发生的生死大剧无知无觉,仍旧喝着啤酒插科打诨。 新上工的水手蓄势待发地搓着手掌,眼睛发亮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域,兴致勃勃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来的?” 一个醉鬼回答:“虹海。” 又问:“虹海和玛港,哪个更繁华?” 资历老些的水手信手摸了把他的头:“傻小子,虹海...是整个中原最繁华、最奢靡的地方。那里的大老板,比玛港的要多出几倍去。” 不过是又一个花好稻好的是非之地罢。 第36章 再回虹海 西北军自第二次中原大战一统后,尚未来得及处理战乱所遗留下的满目疮痍。中原大陆最南方便又烧起战火——一股自由党激进分子,无论怎样也不愿意参与新政府的建立,和流党之中最有话语权的民众党联合,组建了地方军,拔地而起了。 这回,原本觉得流党无伤大雅的人民也再忍无可忍,群起而反之。 这一场裹起来的乱,还没来得及变成血雨腥风,就忙不迭地偃旗息鼓。 可怜为此重回战场的中原联合军第六军军长顾还亭,还没来得及堪重用。 至于中原联合军这个名字,是从西北军在南方局势混乱的节骨眼不紧不慢地定下来的,他们顺势踉踉跄跄建起了新的国家——中原联众国。 联众国名副其实,的确是原西北军总司令杨德晖花了大心思的。 由他本人担任总职,从那股甘愿建立合众政府的选出一个好拿捏的自由党人士,担任名号响当当其实是花架子一个的副总统,再有便是从原豫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国家理事——此政府一搭眼看来,实乃三党之智慧的结晶。 一个参照西方国家参照的歪七扭八的政权,就这么诞生了。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洋人突然发难,浩浩荡荡地向着东北边境、虹海沿海以及东南地区海岸行进。 顾军长是块砖,哪里要用往哪里搬,第六军以更快更迅猛的势头直指虹海。 洋人来的不凑巧,民愤正因一个流党而激昂。在群起抗争之下,洋人也很快出了败退的架势,但他们并没消失殆尽。 而是凭借贸易和杨大总统那颗息事宁人的心,在虹海做起了大买卖。 这买卖非同寻常,租的是地。 于是,整个虹海被一分为二,满是洋人的那块地界,叫做租界,二者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老百姓们点点戳戳,争议四起,但好在没再有战乱,纷争种种,杨大总统都任他去。 紧接着,虹海便新驻扎了一批固定驻军,叫做虹海驻防军。驻防军总司令,便是势如破竹的新秀——原先的顾军长,此时要叫司令了。 驻防军一来,百姓的心才算安稳了下来。 新将入城,虹海内居民的惧意随着冬季剩余的残雪一起消融了,底气也如同春枝迸芽,逐渐的复苏、生长、欣欣向荣。 夜里,军队的车马人流不停息,有意汩汩地朝城内流淌。士兵们只成三排,将领打头排,早早就在虹海扎根的地方防备军也来凑热闹,有意要搞出一副盛况景象。 百姓们就密密麻麻地在两侧围着,站不下的,就在楼房上的洋台上挤着看街景。 霓虹灯在荧荧地照着年轻女孩儿们愉悦柔嫩的脸庞,人声鼎沸翻吓,宛如煮沸翻腾的鲜汤。 士兵们前半段路走的纪律严明,后半段路就跟着一起娱乐。 看见好看的姑娘,就朝人家吹个口哨;看见对着他们敬礼的小孩儿,也严肃地把礼敬回去;跟着去捡百姓洒过来的糖果;冲认识的人喜不胜收地挥手...干什么的都有。 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临街洋楼的第三层翻书。 不太凑巧,这洋楼原本是个挺别致的会馆,偏偏他挑的这一间,窗户对着冗杂的街道,人声一阵比一阵吵得响,洋台对面的四五个同龄的姑娘聚到一起叽叽喳喳。 男子被吵得脱离佳境,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扣上书,仰摊在软皮单人沙发里,力图和沙发融为一体。 屋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书灯,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霓虹时而扫进屋里来以作点缀。 男子穿着休闲的咖啡色皮鞋、面料上乘的同色背带裤,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光滑平整。 他的面容和两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只多在脸上架起一副眼镜,在这光影里无端却沉静了许多,不知道是怎么个显法,显得也成熟稳重了点。 如今,何楚卿已经不用张嘴编排自己的年龄到二十一岁了,两年时间依然悄然而过。如果时间凑巧,他还可以硬生生把自己抬到二十三岁去。 窗外的吵闹声又一次翻倍地响,姑娘们甚至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 是又一波军队走近了。 何楚卿起身走到洋台去,索性跟着一起看热闹。 只见满街都是人,独独让出一条路给军队走过。地方防备军已经过去,接下来的便是威名赫赫的虹海驻防军。 虹海驻防军的制服颜色更深,更能凸显军人优秀突出的体格和肌肉。 打眼看去,连何楚卿也要称赞一声赏心悦目,难怪引得一群新式姑娘连喊带叫,红潮泛上面颊。 突然,对面洋台的姑娘堆里又爆发一阵笑声。 何楚卿抬眼一看,群星环绕中间,一个高个儿姑娘摘下自己耳朵上挂着的一枚玉石耳坠子,塞进一只碧绿的香囊里,脸上带笑,大大方方地掷了出去。 楼下的群众,连着楼上的姑娘,凡是目睹了这一番好戏的,全都探头去看这香囊花落何方。 领头的穿着军装的男人混迹其中也难以忽视。 他的正步迈的略有些懒散,看见向他投过来的物件,步子不过顿了一两秒,一伸手,香囊就不偏不倚地稳当落在了他手心里。 抓着这么个柔软带香的什物,他似乎没有想到,但脚下步子没停,他在哄声里下意识抬起了头。 那实在是一张足以让适龄少女怦然心动的脸了。 投掷香囊的少女浑身倏地烧了起来,仍是硬撑着,故作熟络地抬手挥了挥。 底下的军官报之一笑。 这点小插曲还不足以勒令军队稍作停留,队伍很快又走远了,再吸睛的军官也逐渐变成不可及的一点。 思绪随着人远去的,仍有两人。 房间是他挑的,巧合是他凑出来的,但在顾还亭抬头的那一刹那,他的一切打算和计划,却全都付之一炬了。 他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这才又去看那个投掷香囊的姑娘。 高个,身着暗绿色旗袍,同色系的冬季披风,那上面的暗纹勾勒出她出挑的身材。那张脸又足以让任何打量她的人都能说得上一声“眼熟”。 穆孚鸢。 上海最知名的画报女郎,穆三小姐。又是剧院里头等上座的女演员,堪称明星。 她的瞩目又何止于在楼上朝着中意的军官掷香腮? 何楚卿不屑一顾地想,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只耳坠子。 何楚卿去摸脖颈。 白净的皮肤上箍着一条黑绳,松松垮垮的,绳子还是他精挑细选的那根。 就这么一根绳子上,顺带挂了一颗灰头土脸的黑玉珠子。如果一定要夸它点什么,只好说这珠子生的怪圆润的。 自玛港一别,何楚卿同顾还亭兀自被时代洪流拱向前方,已经是碧波汪洋下,同一片海域之中两个航道上的船只了。 三年之后又是两年,看似轻描淡写。 生命鲜活热烈,岁月绵长悠久、包罗万象,纵然是雪与天之间一口慰藉的热面,也难逃乏善可陈。久而久之,就连那时的悸动也无可厚非地模糊起来。 对面的姑娘家们被他长时间地盯着吓得毛骨悚然,赶忙着推拥着下了楼。 楼下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闲的没事干,随着一套自己的韵律往楼上扔小石子儿玩儿。 何楚卿把头探出栏杆,看见夜色下有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靠着辆车,他手里还有一小撮说成飞灰也不过分的小石子,另一只胳膊僵直保持投掷的姿势,抬起来的脸上面无表情,也看不出血色,宛如一只木偶人。 即便煞有介事地架着一副眼镜,何楚卿还是眯了眯眼。 旧习难改,他一张嘴就暴露无遗,骂了一句:“你有病?” 楼下这位比玛港那伙草包公子争气,没站着等骂,慢悠悠地回嘴:“戴着眼镜学人样,你学得有模有样?” 何楚卿点好一支烟,深吸了一大口,一边吐烟圈,一边礼尚往来地往下抖烟蒂。 楼下人总算破口大骂。 何楚卿这才满意了,慢条斯理地问楼下的那位:“您有事吗?”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那张阴翳的面孔,“我把盛予其送上山去喂绺子了。”细看之下,才能分辨出这也只不过是半大的青年一个。 何楚卿这才会意地一挑眉:“可喜可贺,去喝一杯。” 可见,敌人的敌人的确可以勉强收纳为朋友。 轮胎飞速滚过,掀起一阵沾泥带土的妖风,不屑地把一切绚烂的霓虹牌匾权当过眼烟云。 当年被盛予其和方砚于强摁着来了虹海,又别别扭扭地见了岳为峮,他算是半惊半喜地接受了他接下来该扮演的角色——虹海鼎鼎有名的岳先生的座下臣。 据岳先生说,他对何楚卿印象深刻,本是他在虹海周边的小村庄摸索打拼之时的事情。 当年战乱,兵匪横行,岳为峮狭路逢匪帮,小命就要不保,何楚卿不知从哪里的草丛窜出来,抱住他的大腿跪下求他让自己加入帮派。 土匪一听,还以为是哪家帮派名不经传的帮主,生怕惹事,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从那之后,岳为峮真的建立起了帮派跑码头,还有意招来何楚卿做活。 但何楚卿那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哪里懂那么许多,只觉得帮派凶残,拔腿便跑了,没成想竟被念叨了这么些年。 盛予其以为岳先生和他一样,对这小叛徒怀恨多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亲眼看着死对头和他平起平坐起来。 在岳先生手下做事,自然也是要本事的。如果何楚卿不能胜任,他早死在这杀人无形的虹海了。 这一点,盛予其不得不服。 两年时间,够何楚卿去做不少事。 他见惯了流血,和尔虞我诈习而相忘。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自己到了虹海是长威风的,其实不过是去见识另一片虚伪的天地。 他人模狗样装了太久,远远见到顾还亭,竟然和玛港时候一般惶惶不安。 何楚卿上了俞悼河的贼车。 这车并没有如他所想,奔着哪个会所而去,而是直直地开到了秘花江边上的一个隐蔽仓库边上。此地虽然还在市区里,却是岳先生特意闹中取静建造的一处大仓库,对面便是一片繁华的车水马龙。 俞悼河此人,同盛予其、何楚卿一样,同是岳先生的得力干将。 和何楚卿不同的是,俞悼河是打小就被岳先生带在身边的,到今日才满十八。俞悼河鲜少有话,也很少表露什么情绪,唯独在杀人放火玩女人的时候,眼中会露出兴奋的凶光。 他们三人彼此相互倾轧是日常, 打下了车,何楚卿就知道,俞悼河这傻逼是收拾过了一遭盛予其,现在轮到他了。 何楚卿跟着俞悼河走到灯火通明的仓库前。 他金丝边眼镜还架在鼻梁上,这眼镜宛如他的面具,社交场合中一般不摘下。如此一来,显得他整个人既斯文又有风度,连脾气也能这么被规范住。 俞悼河颇为寒碜地信手从木箱子里拿出一瓶喝了大半的红酒,又拿出藏在箱底的两个玻璃杯。 何楚卿硬着头皮接过来,又看着他悠哉悠哉地倒酒,冷声道:“你在这没少办些勾当,还有闲情逸致喝酒?” “你懂什么?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俞悼河狡黠地看着他,把人引到仓库门口。 库内哭嚎的声音隐约传来,一听便知,正进行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围殴。 俞悼河摆手示意立在门边的两人打开库门。 即将面对那血淋淋的画面的时候,何楚卿不自如地收敛了眼眸,而后才做好准备面对。 仓库里约莫有五六个打手,都是岳先生手下跑码头的,惯常杀人不眨眼。中间那个狼狈地瘫倒在他们中间,仓促地喘着气,鼻血流了满脸,鼻青脸肿。 这场面比何楚卿想象的要温和一点,他恢复如常,神情自若地啜饮了一小口酒。 俞悼河除了一点血腥的爱好,对其他一切都兴致缺缺。备的酒无功无过,很是一般。估计,除了为他的兴奋火上添油之外,也没别的用处。 “这人,就是指使绺子在商路上拦截盛予其的?”何楚卿问。 “是啊。”俞悼河的目光紧紧缩在瘫倒那人的身上,说:“其实我在那帮绺子没动手之前就知道了。不过,送货的是盛予其嘛,我也就等他被绺子抓走了,才报给先生。这样,我即收拾了盛予其,又新得了个猎物,岂不是一举两得?” 瘫倒的那人听这话,不敢抬头看俞悼河,抖了抖。 “盛予其无所谓,可那批货不也被扣留了吗?”何楚卿平静地看着他。 一瞬间,俞悼河脸上出现一丝茫然,似乎根本没想过这茬。 俞悼河怪就怪在这点——明明这人也挺会打算的,但偏在某些事上容易一根筋。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到自己把岳先生的货也留给山上那帮土匪了,一时绕不过这个弯来,有些狂躁地抓了抓头,眼中红血丝一片:“那怎么办?” 何楚卿见他一副要发狂的样子,恰到好处地为他解惑道:“绺子和上线失去联系,他们要盛予其和那批货没什么用,无非是钱的问题。” 俞悼河急火攻心,竭力咬着牙问:“那钱我从哪儿弄?” 何楚卿叹了口气,腹诽这人脑子有毛病,还是道:“当然是这位...不甚体面的、瘫倒在地的先生来出。” 第37章 邀请 瘫倒在地的那位顿时以为何楚卿是个讲理的人,亟亟地口齿不清道:“您就是何先生吧?您听我一言,这绺子,不是我雇来的...” 俞悼河毫不留情地道:“我亲眼目睹你在舞厅给的钱。你是说我瞎么?” 何楚卿:... 这是得走多大的背字才能这么巧合,怪不得俞悼河这回这么有主意。 那位人质大概也没想过自己的把柄是这么落入人手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俞悼河没那些闲情逸致去跟他扯东扯西,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蝴蝶刀,花里胡哨地在手里挽了个花,他迫不及待地道:“事不宜迟,快开始吧。” 垫背的那位瞪大了一双牛眼,惊慌失措地磕绊道:“不...不,不是,俞老板,您听我说...” 何楚卿叹了口气:“留人一命。” 俞悼河此时却拨冗留意了一眼何楚卿。 这人转过身去,没有半点兴趣观看接下来的环节。 他把何楚卿找到这里来,本来就有请看客的意思。虽然看客不给面子,有些可惜,但他的兴头却没有消减。 也来不及再管何楚卿如何了,俞悼河回过身来,几乎是欣喜地挥刀而去。 何楚卿背对着他,慢悠悠地将酒喝尽。 河对面的灯火蜿蜒如蛇行。他早屏蔽了身后凄惨的嚎叫,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顾还亭一来,他对虹海这座城市总算有了点期待。自分别后,他每日都勤谨地翻阅报刊。整个虹海不论大报小报,他七七八八几乎都翻看过,没有漏过有关顾司令的只言片语。 身后的血腥味终于浓烈到何楚卿再也忽视不得的地步。 他没转身,连带着刚才喝下去的酒也灼烧起来。何楚卿扶着栏杆,冲着河里干呕了两下。 他知道俞悼河为什么非带他来。 何楚卿初来虹海的时候,曾经冲着一堆血肉模糊的躯体肉块吐了个天昏地暗,直直晕厥了过去。从那之后,岳先生便不再叫他接触这些。 这点偏爱显然触了俞悼河的逆鳞。 他的回忆将他带至他初次杀人那个隆冬。当时何楚卿也生理不适,却并没有厌恶到这个程度。现在想来,他倒是庆幸他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反应,让他在再度面对顾还亭的时候,能够坦然不少。 就好像何楚卿还没有堕落到杀人如麻的地步。 俞悼河擦着手,踱步到何楚卿身侧去。 他没有功夫喝酒,此刻杯中酒还是原封不动那么多。他拿着杯子和何楚卿手中捏着的空杯撞了一下,道:“怎么,还是看不惯这些?” 何楚卿被他一身血味儿冲了鼻子,强忍着不适,尽量平静地道:“不就是因为我不习惯,你才偏要带我来么?” 俞悼河一口闷了红酒,双眼还放着光:“矫情。你也就比盛予其事儿少点,否则我非摁着你去认尸。” 何楚卿木着一张脸,没吭声。 先忍着吧。毕竟,论身手,自己打不过俞悼河。 这时,从仓库后绕出一个打手来,远远地招呼了一声:“何老板、俞老板,岳先生找,叫你们即刻就去呢。” “你知道吗,我早就料到今晚先生会找。”俞悼河说着,将酒杯随手丢进河里。 何楚卿倒是颇想看他下次来找不着杯的笑话,也随手扔了,给了他个面子:“怎么说?” “因为那个姓顾的来了,还来的大张旗鼓。虹海的形势势必会发生变化。”俞悼河笃定地道。 他还知道什么叫形势?还知道会发生变化? 何楚卿只笑了一笑。 他和盛予其对俞悼河态度的不同就在这里,盛予其是个嘴贱的,不论俞悼河说什么都要半阴不阳地一顿贬,他自己也没讨好,时常为此挨揍。 何楚卿就不了,他只腹诽。 来虹海几年,他已经养成了不该说的就别张嘴的习惯。有些话,说给自己听,过个瘾就罢了。 何楚卿转身正准备离开,又听俞悼河在身后阴翳地说:“你不主动杀人,不会就觉得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吧?何楚卿,你好好想想,哪庄哪件少得了你?” 何楚卿脚步一顿,没做回答。 他对俞悼河乖张脾性的纵容还有一个原因。 俞悼河小他三岁,这个年龄差巧到了何楚卿心里去——祈兴也比他小三岁。如果祈兴能活到现在,刚好也是成年。 载着两个人的汽车一路行驶到租界,最终停留在一幢三层洋房前。 这洋房的大小,即便是人丁兴旺的家庭,住着也不显拥挤。岳为峮无儿无女,只有一房小妾,两个人住也不知道嫌不嫌冷清。 何楚卿和俞悼河进门去,岳先生早已经恭候多时。 已经是深夜,桌上摆着几盘甜点。 二人热热闹闹地进门,倒是一点不见外,径直就落座在了岳先生两侧。 俞悼河忙活了一晚上,没来得及吃晚饭,拈过糕点就往嘴里塞。 两年来,岳先生仍是一般地慈眉善目,精神气尚好,不显老态。 他皱着眉看俞悼河,略遮了下鼻腔,道:“定甫,你又去哪里弄了一身腥臭味?” 俞悼河狼吞虎咽没来得及回话,何楚卿把眼镜一摘,挂在衣领,看热闹不嫌事大:“先生,要我说么?” 岳为峮一挥手:“说。” “他处理了花钱雇绺子劫走盛予其的那个人。”何楚卿故意扭曲意思。 岳先生一听,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友爱而感慨,不再提这话茬了,而是问:“是谁干的?” 俞悼河有口难言,噎了满嘴糕点,一脸吃了屎似的的表情。 “姓...吴?好像跟我们有过利益纷争,半年前了,我有点印象。估计是特意等到自己没有嫌疑了,才敢干这种事给您添堵。谁知道,被俞悼河逛窑子听见了。”何楚卿趁着俞悼河不能张嘴,抓紧时间抹黑。 岳先生果真没在意前因,只又警告俞悼河说:“你刚几岁?那种地方以后少去。” 俞悼河狠狠瞪了何楚卿一眼,何楚卿笑的前仰后合。 “今天已经很晚了,把你们找过来,主要是有一件急事——顾还亭司令,带着几万的虹海驻防军进城了。这事,你们知道吗?”岳先生正色道。 何楚卿登时收敛了笑意,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奇了,还真让俞悼河说中了。 “现如今,毋宁被绑架上了山,且不说这伙绺子是从何而来,往后这条商路恐怕没人敢走。” 何楚卿心里一动,立马懂了:“您是说,给司令一个顺水人情么?” 岳为峮点了点头,又给俞悼河解释了一遍:“我们以自己的名义,请求顾司令出兵平山匪,维护虹海的贸易。这样一来,顾先生在虹海商会、乃至整个虹海的百姓心中,都算颇具份量。而我们,既省了财力,还搭上了顾司令这层关系。” 俞悼河满不在乎地问:“您不怕盛予其真死了?” 岳先生一拍他脑袋,呵道:“不许说这种话。如果毋宁真出什么事,我们衡容会也不是吃素的。区区几个绺子,岂在话下?” 虽然岳为峮安排的甚好,何楚卿终究有一层担忧:“帮忙的事,顾司令一定愿意。但我们,对于司令来说,是敌是友尚且未定。如果司令看不上我们,不是反倒引起他注意了吗?” 俞悼河一咧嘴,道:“那就做了他。一个当官的罢了,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何楚卿冷笑一声,道:“你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动顾还亭,下辈子吧。” 岳为峮念起在玛港的事端来,恍然想起来:“对了,焉裁,你和司令早年有些交情。倒是也知道他是个...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可我已经托付市长替我向顾先生说情,以三十万的军饷作见面礼,他倒是收了。” 何楚卿心里猛地一动。 以他对顾还亭的了解,他必然不会认为岳先生是善流,如此一来,有钱不拿岂不是蠢货一个。 何楚卿不觉笑起来:“那便是承情了。先生,以我对司令的了解,您大可以放心。” 俞悼河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岳为峮没理他,而是继续对何楚卿道:“我已经安排好,为了此次的事情,要好好招待顾司令。预备好的接风宴在欢晟酒楼举办,请帖也已经下发。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单独宴请司令,焉裁,你一定得去。” 何楚卿料到早晚会有他们正大光明相见的一日,只是没想到天时地利人和赶的如此凑巧。 那就先不去找他了,他想,到时候叫他大吃一惊。 那点惶惑不安却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来,狡黠地在他心底一晃而过,只留下一串不见尾的痕迹。 第二日,是个晴天,万里无云万里天。顾司令的私人宅邸原本坐落在租界最僻静的地段,此时却罕见地熙熙攘攘。 “要知道,当今的虹海大致势力范围可以分成这么几个——公共租界、法租界,还有我们国人的管辖范围。” 少年人穿着学生装,煞有介事地背着手在司令眼前来回晃悠,嘴里念念有词。 “而在咱们国人的地界呢,除去官、军,能一手遮天的大亨就要数岳先生,剩下几个有名望的大家,就像穆、周、方,能耐有限,其中只有方家老爷、穆家老爷和周大少爷在商界最活跃。” 许奕贞听他讲的头头是道,惊奇了一下:“真行,我以为你就在这读书呢。” 薛麟述蹙起眉头一摆手,不耐烦“嘘”了一声,又说:“特别要提一句,岳先生白手起家,另有两个大亨和他齐名,但也不过是齐名而已。公共租界从早先就不安生,前有工人罢工闹出命案,无所事事的地下流党和洋人又多在此乱蹿,国人烦那群洋人烦得要死,短时间内蹦跶不起来,可以暂且不提。” 连夜的宴请比行兵打仗还要命,简直让顾司令提不起精神来。 他脸上带着点宿醉的痕迹,忍住了一个哈欠,觉得面前这位实在聒噪。 听见声音,薛麟述迅速抬眼觑了一下,对上句补充道:“几年之内,公共租界绝对蹦跶不起来,司令放心。” 司令也不清楚自己哪里不放心,潦草地点了下头。 第二次中原大战后,顾还亭下野,薛麟述也就离开军队,被家里妥善安排在虹海读公学。 这还是他们两三年后第一次相见,薛麟述哪肯放过这个臭显摆的机会,巴不得地揪着司令耳朵给他讲虹海。 “而除去一些零零散散进入虹海的政客和地下流党,此地主要的势力就是虹海政府、商界大亨和军官,也就是咱们啦。”薛麟述长了一张带婴儿肥的脸,那一点得意也不招人烦,“虹海政府和岳先生一向有生意往来,算是一个潜规则。最臭名昭着的要数虹海政府冠冕堂皇贴出的一纸禁烟令。他们这禁的一手好毒——只禁别人,不禁自己。当然,这个官商勾结的潜规则,别的租界也都一样。” 司令终于发话:“说了这么多,你对绺子了解多少?” “绺子?”薛麟述一愣,很快接上,“他们盘踞在山头,偶尔打个家劫个舍,没听说有什么大动静啊?司令,他们一伙散客,碍不着我们吧?” 许奕贞瞥了一眼司令,觉得是时候说话了:“昨天市长宴请我们,这南方菜要给我吃吐了...他早早就有意拉着我们一起勾结了,给我们三十万钞票——” 薛麟述自以为会意,义愤填膺地拍桌:“啊呸!三十万大洋就想收买我们军,拿我们当什么使唤?我们绝对——” “答应了。”顾还亭懒在座位里一抬眼,“为什么不答应?军饷虽然暂且够用,但此地和洋人对峙,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全军拿你当枪使?” 薛麟述很有骨气地拱手弯腰,“司令好远见!” 许奕贞在一旁冷眼旁观,审时度势地横插一句:“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果不其然,薛麟述当即又是一拍桌:“我就说!权宜之计!” 顾还亭挺不可思议的,偌大一个屋里,三个人,竟然也能让薛麟述一个人弄得乌烟瘴气,颇有三十个人的气势。 顾还亭问他:“你现在知道了,市长和岳先生狼狈为奸,你再说说这其中,跟军队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原地静候了好一会,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的更圆。 依他的了解,他们顾司令就该是风光霁月的两袖清风人物,可这一句两句的,他并非不解其意,只好斟酌着问:“有什么关系?” 许奕贞腰板直了直,下巴提了提高,给他指点迷津:“我们是刚来的,虹海很多规矩,我们不太懂,不懂就得问。这就叫不耻下问,懂?” 见薛麟述对他兴致缺缺,许奕贞赶忙着又说:“三十万就是一只鱼饵,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示意我们想赚的更多就上岸。” 薛麟述眨巴眨巴眼睛,他不相信他们司令会是给点钱就上套的类型,对许奕贞颇为不耐烦地浑水摸鱼:“我们到底是鱼还是别的什么?鱼怎么上岸?” 许奕贞对此毫无知觉,仍是头疼地撮了撮牙花子,正要认真地给他解释一番:“总而言之,他们的意思就是...” 却被司令打断了:“薛麟述。” 薛麟述蹙着点眉毛,有点委屈地抬起头:“司令。” 顾还亭闲适地坐在沙发,军装妥帖板正,几年过去,他除了面部轮廓比年轻时候更凌厉,显得他整个人愈加成熟之外,没有别的变化。尤其一双眼睛,照旧鞭辟入里。 司令说:“岳为峮的意思是——南边新来了一伙绺子,拦截在商路上,搅黄了不少生意。此时驻扎在虹海的是我们军,你是管还是不管?” 闻此,薛麟述登时激昂起来:“那自然是要管!如果我们都置身之外,虹海人民怎么办?” 顾还亭抬眸转向他,八面不动地道:“好。” 薛麟述登时喜出望外,继而,又听司令说:“那就你吧。去协助岳先生,把这件事办下来吧。” 薛麟述腿一软:“司令,我是文臣,干不了这种粗俗的事。” 许奕贞忘了天忘了地,围观着自得其意,哈哈哈笑了几声。 薛麟述立马又义愤填膺地一抬胳膊指向许散户:“他——他是玩弄刀枪把子的,他行。” 笑声戛然而止,许奕贞怒视他。 司令又问薛麟述:“如果有人跟你说,你去剿匪,还倒贴给你钱呢?” 薛麟述的眼睛轱辘了一圈,当即叫道:“拿钱!当然拿钱!”,才出口,他就立刻发现自己前后不一,于是战战兢兢地试探:“我...我真的能收吗?这钱,万一还别有所图呢?” 许奕贞逮到机会怒道:“整个虹海的军备力量都捏在我们手里,谁图什么东西还能拿捏住我们?” 薛麟述不分青红皂白跟着怒:“那你说说,就拿着这三十万去剿匪?” 许奕贞同他隔空瞪了半天,愤愤地一扭头,气焰消了:“...三十万是姓岳的借花献佛,他又没直说。我估计,岳为峮会找上门来的。” 远在战火之外的顾还亭这才点了点一纸信封:“的确。饭局就定在今晚,而且还料到我们不会拒绝,连接下来的接风宴都预备好了。” 薛麟述也忙凑过去看信,之间那上面端庄写着几个小楷字,乃是一封隆重的邀请函。 许奕贞,如今是虹海防备军的1师师长,松了口气:“那就这么定下了?” 顾还亭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在虹海,找一个人。” 第38章 碰面 自上次分别之后,顾还亭像是又回到了何楚卿杳无音信的那三年。短暂的相见,一场如梦似幻,俯首观望之下,依旧泥足深陷。 顾还亭不是没后悔过。 玛港时候,何楚卿自身难保。但凡他强硬地将人按在身边,别的不说,保他平安离去,而后不论何楚卿再想去哪里,是否留在身边,他都能彻底地放宽心。 而非像现在这样,一旦思绪偏离,想到他是否还在世,就是一阵胆战心惊。 但他为什么肯放任何楚卿自流? 因为如果换位而处,是他自己,他和何楚卿一样不愿依附于任何一个人,宁可随波逐流。 自己的本心,岂能由得别人做主? 回过头来,他仍是要每走一处就托人寻踪问迹,倒把自己折腾的疲惫不已。 和薛、许二人说过话,司令先把司令部的详细地址投递了多家报社。不说全国,也确保大部分城镇都能浏览到。 而后,他才着手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惠华饭店一向是公共租界夜晚最璀璨的光源之一。 岳先生早年风餐露宿,时常为了钱的营生发愁,打成名后,就比正常人更生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日常以散财而闻名。 看这地方就知道了,饭店离顾司令人尽皆知的公馆不远,乘车不过三分钟的距离。 薛麟述重新坐回副官的位子,领了警卫团十人,先一步守在饭店静候。 由许奕贞作陪,司令在这晚六点抵达了惠华饭店。 大厅内觥筹交错,各色面孔都有,三个人前脚迈进大厅里,后脚就吸引了一干人的目光。 算一算,顾还亭今年二十有八,独特的人生履历打造了他独一份的气质。司令窄腰长腿,军装笔挺,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颀长的线条,处处一丝不苟。 无论是进城那日的招摇过市,还是后来报纸上刊登的那张没有色彩也挡不住逼人的英气的照片,都让顾还亭名声大噪起来。 知名度一上来,紧随其后的便是种种八卦绯闻,从古至今,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几乎没人能逃离。 前有长街上被上海名媛穆孚鸢掷香囊,后事如何?报道说,俩人是旧相识、是青梅竹马、是战火离乱中的恋人,连带着穆孚鸢的各种绯闻对象也被扒出来重在参与。 司令已经算得上风云人物,但他对饭店内一干人等似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若未觉。 薛麟述正要报上房间号任服务生引路,就听闻身后侍应生道了一声:“岳先生,您好。” 几个人就此站住,全都回过头来。 岳先生习惯穿传统马褂,身量不高,不胖不瘦,看起来到跟传闻不符,竟然有点可亲。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戾气的俞悼河。 这是岳先生第一次见到顾还亭,他并非不知道顾还亭是个青年人,但乍得一看去还是不住另眼相待,当即伸手道:“哎呀,顾司令,真是怠慢了。怎可让您先到一步?” 顾还亭也不动声色地将岳为峮二人看了一遍,伸手去握了握,道:“岳先生,百闻不如一见。这位是许奕贞许师长,这是我的副官,姓薛。” 薛麟述碰巧和俞悼河对视上,后者冷着脸,一脸凶相,他不由有些惊愕地往后退了一步。 岳先生觉察到,偏头瞪了一眼俞悼河。俞悼河这才后知后觉地咧嘴笑的别别扭扭。 许奕贞和薛麟述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传递了信息:不是善茬。 岳先生接着便伸手将司令请进电梯道:“司令,我们不妨进屋坐下聊。” 五个人落了座,饭菜一上,就更知道岳先生的好意了。 他不单给司令选了个方便的地方,还给司令准备了一桌子北方菜品。而且,传闻顾司令是一个正经人,花边新闻提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靠谱的,不然,相聚的地方就不单单只是一个饭店了。 俞悼河先替司令和岳先生倒了酒,还不住望一眼门口。因为,少一个人没来。 少的那个人——何楚卿,明明早早就精挑细选了一身藏蓝色长衫配月白马褂,预备今晚一场令顾还亭刮目相看的会面,却在楼上莺歌燕舞的时候孤身一人立在楼下吃风。 他怕行人朝他侧目,有意站在路灯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指尖的火光荧荧灭灭,他抓散了定型的头发。什么刮目相看、久别重逢,临到门前了,他打起了退缩的注意。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有英国巡警注意到了他。 西方男人的蓝眼睛里闪着防备的警戒,用英语问他:“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这几年在租界跑上跑下,简单的英文对话于他而言不是问题,当即打开扇子故作斯文,说:“谢谢您关心,抱歉添了麻烦,我这就走。” 再不走他就要被当成流党送进局子了。 虹海的暗潮涌动,流党的风波并没有过去,大肆的抓捕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街头,使人闻风丧胆。 何楚卿在玛港吃过亏,万不肯再沾边。 只好进了饭店。 惠华饭店共有七层高,何楚卿坐电梯都要等上好大一会才到顶层。手中的折扇快被他捏散架了,他又趁着没人对镜捋了十几次头发。 最终才赶到包厢门口。 他带着一手的鸡零狗碎,刚抚上门把手,听屋内隐约道:“...想必关于近来山匪拦截商路,横行无忌一事,您已经知晓。” 顾还亭倏然打断道:“市长先生的确同我提起过。不过,我初来乍到,对于虹海的情况尚且不清楚,市民有诉求,我只管解决。倒是不知道,岳先生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要我帮忙?” 顾还亭有意要压岳为峮一头,说话肆意一些也是应当,商贾的地位本来就属末流。如果此次和岳先生平起平坐了,无非是替他们这种惯常混黑白两道、为非作歹的人为虎作伥。 何楚卿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却仍旧一僵,他明白他一直以来心里忌惮的是什么了。 如果此刻他在场,对面不是顾还亭。不论对任何一个军官,他都会大包大揽地替岳先生下这个台,主动请辞敬酒,绝不会让岳先生丢了面子。 这也是岳为峮让他今晚一定到场的原因。 而俞悼河却不懂这点,只会用颇为不善的目光伺候对面,不敢妄动。 何楚卿知道,此番就该轮到他进门去说场面话。但对面坐着的是顾还亭,他不敢肆无忌惮地抖搂那点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圆滑和奉承。 这让他真的在顾还亭面前跌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无疑是在把顾还亭往远了推。 他不想。但他的潜意识已经预料到这种场面,才因此不安宁。 岳先生不尴不尬呵呵笑了两下,道:“司令,岳某敬您一杯——” 听着室内,岳为峮已经站了起来,俞悼河麻木地给他填上了酒。但凡顾还亭的气焰淡一点,俞悼河都不会觉察到,在这种场合之中何楚卿和盛予其是有多么重要。 他从来没有这么期待何楚卿的到来。 岳先生前倾了腰,而对面的顾还亭只需要点了点头,即可以算作礼仪周全。 岳为峮喝尽了酒,重又坐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我有个不争气的门徒,恰巧被他们连人带货地劫走了。还望,司令能帮我把人带回来。” 许奕贞故作为难:“哎呦,岳先生,这个打仗的时候,枪炮可不长眼。实不相瞒,司令已经将此任务派给我了。就我个人而言,将人全须全尾的带回来,这种大话我不敢说。” 何楚卿认得这个声音,想必也是个熟人。 顾还亭便唱白脸道:“许师长战场上混迹多了,说话有些直,还望先生见谅。不过,许师长说的在理,您的门徒也是受害者。我想,真要做成此事,恐怕需要派一伙人先深入敌营,而后再由我们将这伙绺子一局剿灭。不然,确实难办。” 岳为峮早年靠建立衡容会发家,穷凶极恶的事情不是没做过,手下也确实有一大批亡命之徒坐等调遣。司令言外之意,是叫他们自己派人去营救,而后军队再配合之。 但此番,无非就将岳为峮的家底抖出来一半。 岳先生虽然不是善类,但这几年对何楚卿也是有恩。何楚卿没有亲人,岳为峮于他,与半个父亲无异。 他知道,站在顾还亭的角度,这手段没错不说,还能算为民除害。 就在此时了,他该进去为岳先生解围!看在他的面子上,顾还亭不会多加为难。但—— 何楚卿攥着拳头,脚下却像被钉在原地。他偏头过去,把想上前来询问的侍应生用眼神喝退了。 和军官打交道,岳为峮果断后退了一步,笑呵呵地道:“我明白,司令。许师长思虑周全。不如就这样吧——我也还算有点家底,由我来派些人,配合您行动。他们先去救人,至于到底能不能行,还是要听司令的指挥。” 显然,如果司令真的有这份心,连参与行动的几个人同盛予其全都炸飞了也无可厚非。 俞悼河暗暗念了声:“先生...”试图让岳为峮收回这个意思。 但岳为峮从善如流地接话:“什么?你说想为司令倒酒?哈哈,这孩子,他一向崇拜您这样的人物。那么,你就去吧。” 俞悼河绷着脸,僵硬着给司令倒了酒。 此时,顾还亭却倏然站起了身。 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唇角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屋内人一时顿住,只有薛麟述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为岳先生斟酒一杯。” 岳为峮很快配合道:“那就有劳薛副官。” 许奕贞坐直了身子,薛麟述跟在顾还亭身后朝着门口走去,摸向腰间的枪支。 顾还亭并非才觉察到有人立在门口偷听,但他们说的又不是秘密,而且氛围也刚好够他把此事说定。因此,等到这时候,才来处理这个鬼鬼祟祟的偷听者。 何楚卿本来就心不在焉,兀自在心底纠葛,哪里觉察到屋里的异常。 他正走神,面前的门却被忽地拽开。 司令右手扶住镀了一层金漆的门把手,刚向后拉开门。还正警惕着,却没想到这位在门口偷听的人这么心大,没有半点反应,两厢差点撞上。这人才晓得抬头,彼此都猝不及防。 何楚卿始料不及,往后退了两步,蓦然站定了——有点僵硬,像电影被按下了暂停键。 顾还亭瞬间也被纳入了该片的拍摄范围之内,他的神情,乃至一举一动都缓和了下来。 他的眉目先是难以置信地蜷了一下,有些摇晃地稳住了身形,目光也横冲直撞的看进了对面这个人的眼睛里。 那人的眉眼依旧透亮、澄澈,不可言说地闪过很多词汇,最后汇聚成罕见的陈杂——他这才确定了。 顾还亭呼吸间全是酒气,以为自己可能是醉的过头了,不太清明地叫了一声:“焉裁?” 何楚卿的一腔热血蓦然就凉了,一面心悸,一面还不忘抽空走了个神,一句话飞快燎过他的万般头绪中一点空隙——其实还是不应该来见他。 时移世易,这么些年之后再彼此对立,似乎何楚卿过去的日子只是置身事外地在这口口相传的大千世界里游历了一圈,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只倥偬地为相见铺叙。 薛麟述跟在顾还亭身后,五年没见,何楚卿的变化不是一星半点。他惊呆了,怎会想到能在这里相见?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焉裁!” 这一声把顾还亭叫回了神。 他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面前并不是幻境一场,只可惜这不是他们两厢单独相见。顾还亭理智回笼,又一凛,问:“...怎么在这?” 司令正为接下来的回答而担忧。 屋里岳先生却爽快地笑了两声,起身招呼道:“司令,您误会了。焉裁现如今,在我手下做事。” 顾司令和薛副官同时皱起了眉。 薛麟述一声惊异忍住没出口,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门口。 何楚卿仓促地挪开目光,看见屋内的俞悼河和许奕贞。 他同许奕贞彼此都还认得,点了个头致意,随后才恭谨道:“先生,今晚一时有事耽搁,来晚了,是我的错。” 一屋子人,全是和他相识的。置身其中,显然比他料想的还要尴尬。 “...司令,许久不见。我们...”何楚卿抬眼对上顾还亭锐利的目光,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好又躲避开来,道:“我们进去叙旧。” 第39章 衷心 何楚卿走进屋子,发现这餐桌不大,统共也就七个座位。 之前由于自己没来,岳先生和顾还亭两方之间空出一左一右一个椅子,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峙似的景象。 何楚卿想了想,填补在岳先生另一侧的空缺处,和薛麟述相邻。 他全程没敢抬眼,装作一心一意地选位置。 两年来,他的外貌也没有太大变化,但气质却变了不少。 他被虹海驯服的服服帖帖,有意收敛着脾气,再不敢锋芒外露。从穿着到举止,堪称温文尔雅。唯一可以一窥他那不可一世的灵魂的路径,本该是眼睛,也让他用眼镜给隔绝了。 乍得一看,竟然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斯文一些。 众人都落座,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还是俞悼河先开口,道:“司令,我们刚才不是提到,您出兵打绺子需要人配合吗?”他说着,有意扫了一眼何楚卿,显然是希望他再在其中转圜一下此事。 薛麟述故作无知地眨眨眼,很快接道:“不是方才已经说好了吗?岳先生说,他要亲自出人配合司令救你们那位朋友,我没记错吧?” 何楚卿一向知道薛麟述在关键时刻的应变能力强,他这话说的也暗藏敌意,何楚卿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薛麟述觉察到,偏过头来,两厢对视之下,他还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何楚卿哭笑不得。 他是不是忘了...现在俩人并不能算是一伙的。 岳为峮马上接道:“是了是了,方才是正要同司令敬酒,被你这个迟到的给打断了。”何楚卿冲着他笑了一下,岳先生接着举起酒杯,“司令,我敬您。预祝我们此次行动顺利。” 司令举起酒杯来,同他示意,一口饮尽。 何楚卿这才敢借机看两眼顾还亭。 正事说过,对于应酬,司令情绪不高。他面部线条越发利落,属于男人的那部分气质几乎可以算咄咄逼人的。 顾还亭心里有龃龉,人没在时候他日巡夜找,这人生生坐在眼前了,倒不敢多看了。 想说的话争先恐后地堵塞在喉咙,一口酒聊以藉慰,当不了什么用处。 再次抬眼,恰好四目交投。何楚卿不知道在那里恭候多久了,眼中露出狡黠而狎昵的意思,是想哄司令开心。 但司令只一触即收,反而令何楚卿战战兢兢起来。 色令君昏,好在许师长还算头脑清醒。跟着敬酒恭维过一轮,他直道:“岳先生,可否问问,您的门徒运的这趟,是什么货?我可听说,您做了不少...运毒的生意。当然,如果唐突,我先在这里给您道歉。” 政府是出台了禁毒令的,但岳先生人脉甚广,和虹海政府勾结着夹带私货,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 许奕贞这么提起来,虽然是以此事要挟,意在仍是一个“钱”字。 这趟忙当然要利益最大化,即便他不说,岳先生也会给予不菲的报酬。 这番话无非又是敲打的意思。 俞悼河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当面这么不留脸面地提点过了,忍着怒气,额头上青筋直冒。他又扫了一眼何楚卿。 何楚卿捏着折扇柄叩了两下掌心,当即拿起手边岳先生有意带来的典藏的陈酿,站起身来,满面春风地说:“许师长,您这说的哪门子话。” 他边说边踱步到师长和司令中央,不由分说地给许奕贞倒上一杯酒,和声道:“眼下这禁毒令恨不得贴我们先生脑门上,时刻提点着,谁敢顶风作案?实话告诉您,这是一批矿。我的师兄为我新创立的金业公司走的货,这是第一批。此时出事,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他信手取过扣在一旁的崭新的玻璃杯,也给自己倒上,敬道:“师长,你我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今夜,我不为别的,只为这份不解之缘,我敬您和小薛哥一杯。” 薛麟述杯中的酒倒了还没嘬过一口,逮着机会就夹菜吃。被这一点名,他抬眼看见何楚卿,没多想,端着杯站起来了。 许奕贞:... 你到底跟谁是一伙? 许奕贞和何楚卿之前的交情,虽然算不得情深义重,也是十分热络。何楚卿这小子技艺水涨船高,几句话就无形之中拉近了两伙人的距离,他本来就要下这台阶,却还惦记着司令。 他用眼神妄图请示司令,没成想司令对他这挤眉弄眼熟视无睹,何楚卿站旁边敬酒都不侧目。 凭借许奕贞和师长十多年的交情,他心下了然,才不肯去触这个霉头。 索性直接端杯也起身揶揄道:“焉裁,几年不见,你着实叫人刮目相看啊。我也敬你,为这不解之缘。” 三人一同又喝过一轮。 俞悼河见场面如此,情绪才算缓和下来,紧握的拳头倏然松开,已经是一手心的热潮。 岳为峮借此笑道:“焉裁一向聪明。既然有这等缘分,我便在此许下司令五十万钞票,以作驻防军的军饷。今夜就送上门去,还望司令笑纳。我便接着再此预祝司令在虹海宏图大展罢!” 岳先生也凑着热闹端杯。 何楚卿有意往司令身边凑,本来就为司令阴晴不定的态度而心惊肉跳。 此刻,更是假装自若地俯身给司令倒了杯酒,借机瞥了一眼顾还亭。 顾还亭倒是没二话地受了这又一杯,看着倒也算神情自若。 谁知,他下一秒就清楚地道:“焉裁,你就不同我喝一杯?” 何楚卿垂眸和顾还亭对上视线,气焰登时矮下去不止一点,第一反应却是说:“这酒度数不低,你喝了好些了,不如——” 他戛然而止。 一抬头,发现桌上各人都颇为惊异地看着他。 他在这场面劝甲方撂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人还是司令,确实有些惊人。 这时候,司令的面色却终于缓和了。他的面色几乎是带笑的,说了今晚第一个玩笑话:“这你倒是可以放心,喝过你不成问题。” 直到这一刻,何楚卿才算松懈下来。 他再次俯身倒酒,手臂随意地往司令肩膀上一撑,头一偏,彼此之间距离不过一寸,头挨着头地对今夜不假辞色了一晚上的司令戏谑着:“可别怪我没劝你。你一向遵循军纪,在军中自然不会偷喝酒,一时贪杯喝醉事小,明天有你受的。” “时移世易,今日也轮到你做我的老师了?”顾还亭也偏头看他。 提起这话,军营之中顾还亭每日抓着何楚卿花式训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许奕贞和薛麟述不觉笑出了声。 何楚卿粲然一笑,种种隐患,似乎都是一时的庸人自扰。 晚餐的后半程倒是彼此相安无事。岳为峮特意将日前虹海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分析过一通,力图为司令扫清安身处世的障碍。 司令总是听着听着,注意力就飘然分给一旁的何楚卿了,连他今夜每道菜夹了多少次都能说个一二。 许奕贞撂挑子不干,专注于跟岳为峮扯闲篇。而薛麟述则旨在吃饭的空闲狂怼俞悼河,非要报了他上来就横眉冷目吓唬他的仇不可。 何楚卿可是令人刮目相看。他舌灿莲花的功底小时候就无数次在郁瞰之身上试验,每次都颇有成效。当时司令的确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这回的功夫用到自己身上,司令倒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出了包间,薛麟述像是挣脱了束缚似的,揪着何楚卿说话。岳为峮自己没有孩子,对年轻人一向多加偏爱,倒也时不时搭腔。 许奕贞本来是个话多的,但碍于岳为峮在场,没敢多说话。 一行人走到电梯,侍应方才拦了一下:“先生们,电梯限载五人,麻烦您分两趟下吧。” 顾还亭心下一动,他有个想法正蠢蠢欲动。 侍应伸手拉开两层花样繁复的金属栅栏门。 俞悼河正要伸手请司令先进,就听何楚卿张口道:“先生、师长,你们先请。”俞悼河好不容易憋出的一句恭维话卡在喉咙里半上不下。 岳先生只一瞥司令的模样,便心下了然了。只是没想到,两人之间的感情倒是比他所想还要真上几分。 顾还亭朝着许奕贞和薛麟述一点头,道:“先去吧。岳先生,您不必客气。” 岳为峮:... 的确,餐桌上司令的确没有客气过半点。 目送几个人进了电梯,何楚卿才有些后知后觉地瑟缩起来。 却是顾还亭先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玛港一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令的声音给人一种清淡的、不经意的抚慰,让何楚卿那彻夜抓心挠肝似的急躁平缓下来,他整夜所求的无非就是这时——和顾还亭心平气和地单独说几句话。 即使谈的是他跟自己也不愿意提起来的那点过往。 何楚卿背着手,靠在电梯旁,无意识地抚着折扇柄起伏的纹理,道:“...我虽然当年不告而别,也一直在等待着和你相遇的这一天。” 顾还亭看着他,道:“煽情没用,答话。” 何楚卿无奈地笑了笑:“那时候我收到两方势力的逼迫。一面是虹海方家,一面是岳先生的门徒。同时我还...稀里糊涂被怀疑成流党。我离开你家的时候,以为自己死定了,当时什么都没敢想。后来才知道,岳先生是有意搭救我离开玛港,而非要我的命。” 顾还亭深吸了一口气,阵阵后怕让他脊背发凉。他并非不知道当时情况危急,他总以为何楚卿心中有分寸,其实他恰是那种临时起意的亡命徒。 心下一横,什么事都做的出。 而他竟然...把人放走了。 但他无从知晓,也不敢想——何楚卿那颗心早被在玛港熏陶成了铜墙铁壁,难得一横,尤其是在逃离雪山之后,他更不甘心一死。但比起有愧面对顾还亭,他倒宁可去死上一死。 悔无可悔快要把司令淹没了,酒精作祟,他快维持不住自若的表象:“当时,我有意给了你选择的余地,你怪不怪我?” 何楚卿一愣,又笑了一下:“如果我这条命,是你替我捡回来的,那我恐怕要一辈子不敢面对你。” 他笑什么? 顾还亭蹙了眉。此次见面,何楚卿的变化显然超乎他的意料了。司令有种眼睁睁看着雪化的无力感,道:“怎么岳为峮的搭救可以,我不可以?” 何楚卿这才发觉,司令有点要生气的征兆。 他们今晚才见面,身份的不同本就是一个隐患,怎么可以这就开始别扭? 何楚卿呼吸急促起来:“你和别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顾还亭那点隐匿的肖想又因这一句话暗自作祟。 接着,何楚卿拽过他的手掌,贴在胸口,言之凿凿地道:“元廊,我这一身筋骨,都是出自你手。五年前,我说过无时无刻不以你为先,到现在这话我还敢说。哪怕日后,有什么你为人伦道义做不得的事,悉数交由我来做。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独一片忠心披肝沥胆、天地可鉴。事到如今,你还敢用我吗?” 顾司令活到今日,甘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不少见。 郁瞰之、陶涸、季长风等等,时至今日仍是司令的左膀右臂。他们哪一个,没为司令表过赤胆衷肠? 唯独何楚卿一番话,足以叫他...羞愧难当。 毋庸置疑,哪怕此刻顾还亭亲自说出他暗藏已久的心思,何楚卿都会甘之如饴地委身。这才更显出他的卑琐。 此时,电梯“叮咚”一声轻响,打破了顾还亭一个人的僵局。 他不敢看何楚卿那双明眉皓目,顺势握住他的手,和缓地把人拉进电梯里,再恰到好处的松开。 他装作这触碰和任何一次触碰没差似的自如,按了电梯键,才躲避开了何楚卿的眼神,说:“这话张嘴就来,你说的倒是自在。” 何楚卿笑眯眯地凑过去,以为司令又是害羞,揶揄道:“你明白我意思就好,不用这么认真。” 他在玛港时候,个头就已经和司令差不多,细比之下才能分辨出矮上两根手指的宽度。 轻而易举就凑到了司令耳边去。 此人餐桌上看着正经,私下里冲着司令就是一番嬉皮笑脸。司令一垂眸,就看见他架在肩头花枝招展的蹄子上带了一串喧宾夺主的零碎,忍不住说:“准备什么时候卷铺盖跑路?” 何楚卿早听惯了司令这张嘴,正要不计前嫌地一一给他细数什么粉红钻、蓝宝石的。 却听楼下隐约传来一点人声躁动,接着便是一声不容忽视的枪声。 两人具是一愣,电梯此刻才到三楼。 何楚卿很快反应过来:“没事,这在虹海是常有的,不用担心。” 顾还亭扫他一眼:“常有的?” “抓流党啊。”何楚卿摆弄着爪子,满不在乎地道:“大街小巷,随时随地。——你看这颗蓝宝石,好像没什么稀奇的,但在灯光之下,能看见一个图案...” 顾还亭毫不留情的打掉他的手,一板一眼地继续道:“再详细说说流党。” 第40章 分歧 电梯终于平稳地停在了一楼。 侍应刚拉开铁栅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便迅速探过来正对二人! 顾还亭立刻将何楚卿略挡在身后,有那么一刻,他觉察到何楚卿似乎是僵了一下。对于这种场景的惧意,快成了何楚卿的一部分,再休说像十六岁那年偷了枪背地里去为司令做事。 举着枪械那人见顾还亭身着军装,一时不敢妄动,只说:“你们有没有什么身份证件?” 在战场上,顾还亭就惯于把他护住,明明何楚卿才该是以保护顾师长为己任。 更别提时至今日,顾还亭依旧把他当了该保护的小孩。 何楚卿侧过身来,正要上前一步反挡住顾还亭,谁知那人立刻将枪口转而对向他。 何楚卿浑身上下顿时悚然,仍硬撑着呵斥道:“谁允许你把枪对着他的?这位是虹海防备军总司令——顾还亭将军。” 薛麟述不知从哪里跑来,也跟着道:“对,这位就是我们司令,不必查了。” 举着枪械的那人倒是识相,当即为司令让出一条路,但枪口却仍是指着何楚卿,警惕地问:“顾司令我们自然是认,你的证件呢?” 何楚卿从来证件不离身,当即摸出来让他一看究竟。 那人翻看一遍,目光又在顾还亭和何楚卿二人之间梭巡了一圈,才说:“打扰了。” 路虽然给司令让出来了,但司令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立在何楚卿身边。 这种偏向的站位,谅对方也不敢再多加为难。 只是...倒真像碍于司令的面子才轻轻放过一般。 何楚卿看了一眼顾还亭。 果然,顾司令仍多看了那人两眼,又在制服上多打量了一遍,才问:“你们隶属于哪个单位的?” 那人站的溜直,道:“顾司令,我们是联众国调查局的,我们部门专攻侦查打击流党和外敌。” 顾还亭点了点头,回眸看了一眼何楚卿示意要走。 联众国调查局直接隶属于杨德晖大总统,管的当然不止是流党。这个调查局,说白了就是中原联众国的锦衣卫。 顾还亭不好多过问他们的事,甚至于比普通人的身份更敏感一些。 何楚卿便迅速收敛了目光,跟着顾还亭信步而过。 横穿整个大厅时,却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厅堂如今连碗筷声也罕有。厅内各个方向都站着拿枪的调查员,统共得有十几二十人,还没算守在饭店外的。 其中两人正挨个桌子查证件。 此情此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愤慨。 岳先生和许奕贞、俞悼河三人正站在门口说话,两辆车已经等候在门口。 何楚卿一直有些担心岳先生的安危,如今算松了口气。 正待此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 接着,一个白种人就被强摁着推搡下了楼,他长得身宽体胖,两只流光溢彩的绿眼睛满是惊恐,嘴里不利不索地念着一长串英文。 而他身后,则顶着一把冷硬的枪筒。 顾还亭正刚好走到楼梯前,那被劫持的外国人仓皇地看了看四周,试图向在座的同胞求助,但场下人无一敢抬头的,更别提出头。 守在楼梯转弯处的调查员护了一下顾司令,以防止这踉跄的白种人稀里糊涂撞到司令身上去。 没想到那外国人见了他们对顾还亭的态度,竟然张口用蹩脚的中文道:“你是他们的长官?帮帮我!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不是什么流、流党!” 话音刚落,身后押着人的调查员就给了他一脚。 白种人本就身形不稳,这么一踹,整个人便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调查员又去扯他的衣领:“不该说的话少说,否则可真管不了你到底是不是流党了!” 何楚卿倒是擅长袖手旁观,但他担心的是顾还亭。 司令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的举动,纵使他没张嘴,也不难看出对调查员这粗鲁不逊的举止不满。 何楚卿当即抓住了他的臂弯扯了扯,冲顾还亭无声地摇了摇头。 事关流党,抓的还是外国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一位堂内用餐的半大青年却在这节骨眼拍案而起,吼道:“你们凭什么乱抓人?”他脖子上青筋凸起,满脸涨的通红,看得出是忍了许久的怒气了。 方才拦下司令的那个调查员立刻道:“不分青红皂白,一并抓去审问。” 即刻便有两个人动作麻利地压住这青年,就要强摁着他送出门。 顾还亭出口道:“等等。” 何楚卿猛地看向他。 司令不容置喙地道:“既然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在这当着大家的面问过,也好让民众安心。” 这一队调查员没料到顾司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拦人,给他们施加绊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司令可不是好脾气,当即为这群听不懂人话的调查员轻啧了声,催促道:“快点,还要我等你措辞?” 门外的许奕贞觉察到不对,视线紧跟过来。又怕太过声张,立在原地没动。 调查队长只好担此重任,张嘴问:“你是...何时到的饭店?” 那小年轻狠狠挣脱了束缚,瞪着他道:“今晚不到七点,就跟在你们这位将军身后。”他一扫前台,“她可以作证,我还打听了顾司令的身份。” 队长扫了一眼司令,又憋出第二个问题:“中途可有离席?” 那青年又马上说:“回家取了趟东西。七点半左右走的,才回没多久,就遇上你们闯进来。”而后挑衅似的,“还要人证吗?我去给你找我家司机?” 调查队长没想到,上来就碰见这么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碰了一鼻子灰,不尴不尬地一挥手:“原来是这样,放这位先生回去吧。还望大家理解我们的难处,毕竟,流党狡诈。” 他这话说的是顾客,其实也顺带点了点顾司令。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管闲事,出了意外管你是司令还是部长,照样拿你是问。 但顾还亭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就等着此人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调查队长觉得被这目光压的直不起腰,到底没敢抬头。 他避讳着司令的目光,又不得不朝着司令敬了个礼,声音小了许多:“那么,我们先告辞了,司令。” 司令根本不把他当个回事,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这一伙调查员还没完全散去,厅堂内就已经仗着顾司令的偏袒,又恢复了絮语。 走出门外。街道的暖风踉跄地闯入两人胸襟。 许奕贞三步并两步跑来,急问:“怎么回事?” 何楚卿何尝不知道,顾还亭一向谨慎,这等敌我不分、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作风太明显。他不光是为了一两个无辜受审的人,更是为了他所卖力的这个政权。 毕竟,在这等场合下,顾还亭显然更代表了当局对民众的态度。 何楚卿没有过这等考虑,也不会有,还懦弱地眼不见为净,此刻有些自惭形秽。 顾还亭唠家常似的说:“没事,抓流党的。” 许亦贞:... 谢谢您,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是抓流党。 而后,他沉甸甸的目光又落向何楚卿,才开口时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去,只拍了拍何楚卿的肩膀说:“我如今的住所,在艾知曦路7弄。你随时过来,别叫我久等。” 言毕,他一搡许奕贞:“该走了,去和岳先生道个别。” 司令的轿车渐行渐远。 何楚卿不免替他方才的举动生出隐隐的忧患。 果然,顾还亭还是那样。看上去说一不二,一切随心所欲似的,其实心里那杆秤一面是国,一面是民,他哪个都放不下。 可到底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明白司令。 季长风混迹土匪之中,如鱼得水,隔天就传了信来。 薛麟述没来得及换军装,穿着睡衣立在革履的司令身边,给他念完信,就迫不及待地问:“这伙土匪既然是先前南边抗击洋人的自卫队,是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归顺我们?除此之外,还说有些话需要等司令您上山再做打算...季长风也是,没边了,还要您亲自——” 他不敢说了,因为司令看着他,目光不善。 “以后没有特殊情况,早晨七点准时起床,绕着这房子跑十圈当做晨操。” 不过一两年,薛麟述就过惯了学生们从早到晚昏天黑地地读书的生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闻此噩耗,脸色煞白,仍是硬挺着,有气无力地答应下来,忍不住咕哝:“这不是昨天跟着您出去应酬了吗?我酒量一向不好...” 顾还亭自认这人懒成这样都是自己惯的,当即说:“晚饭吃完不过九点,你还当个理抱着不撒手?不如提前适应一下,现在就去。” 薛麟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生无可恋地准备回屋换衣服。 司令又吩咐道:“先去告诉季川,让他马上上山。配合季长风,以收编为先。” “司令,还有岳先生那边,需要我们去叫他们吗?” 顾还亭早就有打算,即刻便说:“暂时不用。” 虹海城外,树木葱茏,孤山葛岭里,丛林深坳处,也另有不肯入世的明灯野火在此扰攘。许奕贞带了几个团,潜伏在匪窝外,自己则由季长风引去面前这位山大王。 季长风消息靠谱,二者的会谈不多时便结束了。这一股山匪,系数收编驻防军。 当天下午,派出的几个团就已经又风风火火地又回到城内,只留了一个协助处理事宜。 几乎与此同时,司令坐车上了山。而外界对此还一无所知,此地仍是商人们走货避讳的要地。 盛予其缩在山寨简陋的监狱里。 此人手段强硬,体格羸弱异常。即便是面前这些小腿粗细的木头制的监牢,他也束手无措。这一关就是三天,虽然不愁吃喝,但这阴冷的牢房已经把他这条好汉折磨的不似人形了。 外面简陋门一开一关,不可多得的一点日光一晃而过,盛予其迫切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来这是一个军官。 他去走货的时候,顾还亭还没进城。因此,盛予其一时并没想到这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反而有些警惕地又缩了缩。 那军官在暗处一个粗制滥造的木椅上落座,盛予其这才隐约可见他凌厉的五官。 一时间,一个稀薄的印象在他脑海中浮现,盛予其犹疑着开口:“顾...顾公子?” 他一向不太关心政治,也拿不准顾还亭如今到底是什么职位,叫顾公子总是没错的。 顾还亭认得这张脸:“哦,是你。”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玛港,说不太愉快都是含蓄了。 盛予其更缩了一缩。 “是这样,我受岳先生所托,保你安全下山。”顾还亭道。 盛予其一惊,喜是喜上眉梢的,但听他这口吻,盛予其不觉提防起来,只哆嗦着应:“多谢您相助。” “但是在这之前,我倒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押运的,是什么货物?” 盛予其闻此,神情一滞。 他打量了片刻顾还亭的举动——椅子不高,倒显得委屈了司令的长腿,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另一只手的袖口。 这么轻松的状态,他不是来审讯的,或者说,他心中早有答案,只不过看自己怎样回答。 他的回答可能会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盛予其放弃抵抗,直道:“烟土。” “除此之外呢?” 盛予其摇摇头:“没有别的,只有烟土。” “你们金业公司,不走点矿产?”顾还亭又问。 他这话问的,倒像是目的是矿产,而非这点烟土。 盛予其不明所以,继续回答:“这次没有。” 沉默了片刻,军官站起身来。临走前,他道:“你可以走,等会会有人来接你,跟他们走就是了。至于货物,抱歉,我们军队没守住,已经让绺子给毁了个干净。” 他嘴上说着抱歉,行为举止倒是一点不觉抱歉。 更何况,他说是绺子销毁的,谁还敢说别的? 顾还亭透露的消息太少,盛予其左思右想了好多种可能,但总觉得差点什么线索。 直到房门再次打开,本次进来的是几个熟面孔。盛予其只一看,就愣了一下:“你们怎么来了?”这几个登不上台面的人,平日里都是俞悼河使唤,甚至为了面子上好看都不会提到岳先生的名字。 来者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山上全是绺子,我们来救你啊。” “什么绺子?”刚才顾还亭出入自如,明显是早就平了这山头,岳先生何故还把这班亡命之徒叫来?来两个跑堂小厮,或者何楚卿——司令一向和顾还亭交好,不就成了? 盛予其后知后觉,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司令没走漏风声,以绺子的名义毁了烟土,还将计就计,把岳先生暗地里的手下人给诓来,顺带着摸了他们的底。 盛予其一时没忍住,狠狠锤了一拳地。一声将骂为骂的“操”,为他这不自量力的举动,剑走偏锋成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哼哼。 疼死他了。 司令沉着脸回到山寨的厅堂,安排道:“长风,派人盯着岳为峮送来的那批人,看好他们的去向。薛麟述,让岳为峮吩咐人上山,我有些话要交代。” 二人忙不迭地跑了。 许奕贞才说:“你是想找焉裁吧?你知道这话说下去,岳为峮肯定会让焉裁来。元廊,你是想说那批货的事吗?就因为他在酒桌上说这货是矿产?” 顾还亭没答话。 许奕贞又叹了口气,看着他那风雨不动的神情道:“焉裁是个能手。但是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元廊,你上次和他好好相处,还是五年前。他为他如今的主子着想,不能算错。” 第41章 有人 夜色逐渐僭越,力图洗濯天边所剩无几的碧空,但太阳还在,暧昧朦胧,立场不明。渐渐迈入春季的虹海,暖意喧嚣。 顾司令在屋檐下点烟。 从军这么多年,顾还亭又从小到大被教育要做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因此,尼古丁在司令这里,只是偶尔才拿出来解闷的玩意。 许奕贞立在他身侧,没正形地靠着墙,凑着跟司令一起看落日。山上的落日,又这么静谧,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很是难得。 “陶涸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司令问。 “噢,那个联众国调查局是吧?小薛刚才收到消息了,他看你心情不太好,没敢来打扰。” 顾还亭扫了他一眼。 怎么说的他像个不讲理的暴君? 许奕贞接着说:“联众国调查局,局长叫裴则焘,是大总统身边的老人了。” 一提起名字,顾还亭立刻就有了印象:“我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比你我都要年长几岁,为大总统也算是出生入死。” 许奕贞笑了一下:“出生入死...谁不是和大总统出生入死的?时局安稳了,就该轮到他们这样的人兴风作浪了。” 顾还亭吸了一口烟,没作声。 许奕贞可不肯善罢甘休,爽快地道:“元廊,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大总统分明就是要借着打击流党来敲打洋人,现在虹海的洋人可不算少,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替罪羊就是你我。” 他说到激动处,信手从顾还亭口袋里摸出烟盒来,给自己点上烟。 深深地吸下一口气,才继续说:“蒋师长自从到了虹海,从来都没露面过。他也是你麾下老人了,在西北就任职你的旅长。谢原礼死后,他力挺你,也算是条好汉。蒋师长一向谨言慎行,依我说,他倒是个风向标。” 顾还亭弹了烟灰,说:“若要自保,最好是离这些纷纭远些。” 许奕贞听着他的语气,觉出点不妙:“元廊,你想干什么?” 司令丢了烟头,道:“如果任岳为峮这帮人胡作非为下去,帮派林立,巧取豪夺,背地里走私烟土,祸害百姓。几年之内,不止虹海——举国上下,哪儿都免不了一顿糟蹋。休说外患,对内还未必顾得过来。” 许奕贞想起他差遣调查队那一遭,心有余悸:“你要是妄动,在大总统眼里就是僭越。” 顾还亭倒是不在意这些:“这词这么用,大梁的皇帝都能让你气活。” 踩着草地和石块,远处跑来一个兵,敬了个礼报告道:“司令,岳为峮的人来了。” 谈话就此戛然而止。 何楚卿坐在轿车里闭目养神,这山麓崎岖,一路上差点没给他连人带车晃散架。 顾还亭找的是他,何楚卿心知肚明。若要上山来,左不过说的是那批货的事情。想想他那通扯淡,到底是在酒桌上说的,做不得数,也不算多严重。 重要的不是他信口胡诌,而是这批货是违禁品。那他就成了有意蒙骗司令。 如果他只是个商人倒是好说了,但他是何楚卿,糊弄的也不是司令,而是顾还亭。 这件事情有些棘手,何楚卿觉得是得摆出一个认错的态度,因此罕见地没花枝招展,而是就穿了条黑色长衫,眼镜还带着,这样显得他是个讲理的人。 唯一束手无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如果错了,那他当时应该怎么说? 何楚卿索性不想,任凭小汽车把自己晃悠到地方。 这匪窝特意挑了个刁钻的山头盖,别说攻打上山,就是溜达上去也挺费心劳神。何楚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草地里,一个不注意就容易崴了脚。 日头就要沉下去,面前的路快要模糊了。何楚卿踏上石块正要稍作休息,面前递来一只手。 抬起头来,顾还亭神色自如地看着他,似乎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何楚卿抓住他的手,借力走过最后一点崎岖,站在山寨门口喘粗气,问:“就这点土匪,你一个大司令,亲自来这山头干什么?还非要扯着我一起。” 顾还亭说:“我可没点名道姓的叫你。” “你少来。”何楚卿哥俩好地揽住顾还亭的肩,跟他一起进了门。 这山寨的厅堂走的是狂野风,一进门就见上首座位上挂了个大虎头,乍得一看就假的辣眼。下首左右各十几张桌椅,威风异常。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何楚卿顺手关了门,索性跑上去摸那老虎的两只假牙。 顾还亭踱步到他身边去。 何楚卿下意识地回避顾还亭想说话的意图,只咧嘴笑道:“这虎皮倒像是呢子印染的,只是不知道假牙从何而来。” 他兴高采烈的有些刻意,若薛麟述在场都看得出来。 只可惜顾司令早遣走了屋内的人,只留了一伙警卫员在门外站岗。 顾还亭没空跟他闲扯,说:“岳为峮走的这批货到底是什么?” 何楚卿一顿。顾还亭好久没有这么和他说过话,他一时竟忘了这人的威风,还敢当着他面浑水摸鱼。 司令的眼眸笃定又淡然,就是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何楚卿心底一掂量,倒是和盛予其不谋而合,老老实实地道:“烟土。” 他这么乖巧,顾还亭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招架。 思忖片刻,只说:“别再在岳为峮手下做事了。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替你说明。还有什么欠他的,我替你偿还。” 何楚卿脱口而出:“不行。” 这反应算意料之中,顾还亭平静地问:“为何?” 顾还亭看不惯岳为峮,主要原因无非在这批烟土上。他八成认为岳先生是那等敲骨吸髓,在虹海横行无忌的人。 何楚卿很快拿捏好轻重,面对这刁钻的问题,还能笑一下,才说:“元廊,你对岳先生有误会。如果你需要我劝说他别再做烟土大烟的生意,我会尝试。那等生意本来就是丧尽...” 顾还亭也笑了一下,道:“他和市政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如何劝说得?我还需要解散他的衡容会,你也能替我做?焉裁,我毫不怀疑你昨晚向我表的衷肠,但有些事情,你没法兼得。” 何楚卿觉出自己方才说了傻话。 但他这条命,是岳先生从玛港捞回来的。两年来,岳先生给了他不少便利,他也是借了岳先生的名头才得以在虹海站稳脚跟。 他...不愿意忘恩负义,否则也不会把一个顾还亭记得了五年。 他昨夜的誓约,到现在看来真像个笑话。 张嘴就发誓,活该他此刻左右不讨好。 何楚卿推了把眼镜,平复了心情,试图为岳为峮打圆场:“元廊,你不该只看一面。岳先生是个生意人,大烟的生意他不做也会是别人,你何故一直挑他的错处?他是有帮会,那是他发家的营生。岳先生虽然不是善男信女,但是也从不吝啬与人。他帮扶了多少商贩,使得他们能在这乱世安身立命?每逢灾祸,他也不吝惜筹款支援。” 顾还亭毫不为所动,道:“你是在向我说明他功过相抵?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众多商贩的领头人,虹海商会都不得不看他脸色。他运毒一日,够他几辈子功德相抵的。” 顾还亭说的话没错。 正是因为知道这点,何楚卿头才忽地疼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原地踱了踱,道:“但是时局如此,否则,我们这种人怎么在这时节活下去?” 顾还亭的声音和缓下来,道:“有我在,你何必考虑这些。” 何楚卿自嘲似的勾了下嘴角:“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等福分?” 顾还亭没跟着他怄气,只说:“我相信,有朝一日,每个人都不用再为此发愁。虹海需要肃清,已经无可再拖。” 何楚卿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动怒了,量是他已经自认把自己的情绪拿捏手中,此时仍免不有些急躁。 他尽量压着声音,道:“你是大人物,我们都是蝼蚁。你要整顿时局,我们这些蝼蚁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今天是岳为峮,日后是谁?他们哪一个不都是用命搏出来的生路?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家世优渥,受过高等教育,叱咤风云。那我们该怎么办,就活该去死?” 顾还亭冷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没人非要他们的命。你若非要这么说,那那些没有这份能力的普通人呢?他们连路都无处搏,他们就该死?” “你这么做,就是在要了他们的命!”何楚卿低吼道。 吼完,他有些疲惫地在上首的虎皮凳上坐下,摘下眼镜来揉了揉眼睛。他其实根本不近视,这眼镜装的不过是两片玻璃,却大有用处,几乎能隔绝他一切情绪,此刻却失效了。 何楚卿忽而明白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同他话不投机的人会是顾还亭。 何楚卿抬起眼,道:“元廊,你就不能不说这个话题吗?我们昨天才见面,你今天就要跟我割袍断义?” 何楚卿长着一双标致的桃花眼,这双眼睛为他整个人渲染了不知由来的媚气,连带着眼下那颗原先被镜框挡去的一颗痣,颇为勾人心魄。但这倒并不让人觉得他女气,只有多情。但凡一个女人被他有意多看两眼,恐怕都抵不住要怦然。 顾还亭怔愣了一刻。 谁知道小时候拎着枪大大咧咧杀进他卧室的小屁孩,会长成这样? 要是不带眼镜,他这眼中的确藏不住戾气,一定树敌不少。 但司令可不这么觉得,被这么一看,他心里泛滥一片。 顾还亭原本只想探一探他的态度,没想和他争论。至于剩下的,他会替他都安排好,没想到事情走向会变成这样。 司令几乎立刻就知错就改地自省——怎么能叫他为难? 顾还亭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正要俯身去将他眼角一点红痕抹去。 厅堂的门却被稀里哗啦地敲响了,来人十万火急,恨不得把门敲散架。 顾还亭立刻回魂,心里暗骂自己是色迷了心窍,逃也似的迈下台阶,说:“进来。” 来者是个通讯兵,火燎屁股似的急道:“司令,货...起火了!” 何楚卿一惊,登时起身急问:“什么货?” 那兵忙着要赶回去救火,也没听出来问话的到底是不是他们司令,就回道:“您扣下的姓岳的那批货!” 顾还亭当即嘱咐道:“你待在这里。”旋即大步走出了门。 何楚卿还没走到门边,就闻见了一股极其浓重的味道。他说不上是什么味,只好先捂住口鼻。 这可是山上。就算是当兵的闲来抽烟,也一定会注意防范火情。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何楚卿忽而想起玛港时候那批货物,他回到虹海后,曾经托人问过。恰好,负责卸货的那批人刚好就是岳先生的手下人,没人说得清为什么船只上会有炸药,这炸药又是什么时候安置好的。 唯一被指出来引燃弹药的那个孩子,连连称根本没有此事。 这件事,纵然是故意为之,不过若是有人混迹其中,也无处可查。因此何楚卿一时撂下此事,只当是自己倒霉罢了。 那么这次呢? 何楚卿的第六感拼命地扯着他去嗅阴谋的味道。 屋外,火光确实是离着厅堂很远。难道是顾还亭?不,他绝对不会做这么有风险的事情。 幸好山尖只有这一片寨子,火情还好控制。 眼下,士兵们四散着手忙脚乱地去邻近的溪流取水。这批烟土又是火烧又是水泡,早已罹难当场救无可救。 何楚卿寻到顾还亭的时候,这火已经被熄灭了,空气中有股子隐秘的味道。 满打满算,从着火到灭火不过半个时辰。 司令正在和许奕贞说话,何楚卿走上前去问:“怎么会突然着火?” 许奕贞看了两眼顾还亭,发现司令真没把何楚卿当外人,一点避讳的眼神示意也没有,便道:“当值的不清楚,只说确实在附近丢了烟头,但也是仔细看过灭掉了的。” 何楚卿道:“我斗胆问一句——司令,这批货物是烟土这事,你们不敢公开吧?” 虽然知道是公事公办,顾还亭还是留意了一下‘司令’这个称呼,而后说:“当然不会公开。” 何楚卿揶揄地扫他一眼:“我想也是,贵军怎么说也是受岳先生委托,走的货还是烟土,说出去不大好看啊。” 顾还亭忍无可忍:“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 许奕贞抿嘴憋住一点笑意,不敢吭声。 “这就对了。”何楚卿得意了,他看着司令,轻轻地说:“元廊,有人想推你一把。” 第42章 约饭 这件事好想——着火这么大的动静,眼下“岳为峮的烟土正在司令手里”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他如果不彻底销毁这批烟土,就成了与虎谋皮。 这倒是也正合了顾还亭的意。 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留着这批货。 何楚卿还在身边,亲眼目睹了全程,把他的迫不得已从头看到尾,何乐而不为?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伯乐。 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过一遭,顾还亭的手段用的愈发娴熟,他身上沾了军匪气,剥开了父亲从小为他量身打造的躯壳。 只可惜每一个锻造的经历,不都是能娓娓道来的故事。 听了何楚卿的话,顾司令干脆当着他面吩咐:“剩下的,也销毁了吧。” 虹海入了夜,顾还亭和何楚卿落座在汽车后座,颠颠簸簸地朝着城内驶去。惨白的车灯开路,把面前的沙石都照出了惊悚的轮廓,山间仿佛就他们这一辆小车似的。 二人有一阵没说话,不是因为真无话可说,而是山路崎岖,张嘴就要磕牙。 好不容易等小汽车行进到平缓地带了,何楚卿才迫不及待地道:“将计就计这一套,在司令手中,是玩弄自如啊。” 顾还亭知道他心里有气,听他阴阳怪气的倒觉得好笑,说:“司令不止会这一套,更会强人所难。” 何楚卿登时偏头,警惕地看向他:“你要干什么?” “要你搬个家,去我那里住。” 顾还亭第一次见面时候就想提起,只怕自己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波及了他,但那点儿女情长在眼下,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何楚卿心底一喜,算是被哄好了大半。 高兴归高兴,他面上仍旧不忿地道:“你没事吧?你先是坑了岳先生一笔钱,又探了一把衡容会的底,再一把烧了他的货,现在还让我去住你家?” 司机是个警卫团的兵,听他这话,好奇地从后视镜里觑了一眼司令。 顾司令倒是挺乐呵,几乎同时就敏锐地顺着后视镜扫了一眼。这一眼,衬着点光,碧波荡漾地含着一汪笑意没收住。 警卫员吓一跳,慌忙撤回视线。 顾还亭没在意,接着便又看向身边人,嘴里却不宽宥:“你但凡年纪小点,我连知会你这步都省下了。” 何楚卿却又在此刻认真地考虑了片刻,道:“不行。现在不行,元廊。”他看进司令眼中,“岳先生要是能料到你这个态度,早避之不及了。你才来虹海,还是先摸索摸索环境,别一上来就拿他开刀。” 司令点头道:“我记得往后还有个接风宴,倒是个机会摸一摸虹海的底。” 何楚卿不由又苦笑道:“岳先生连这种事都为你安排好了,的确是花了心思的。” “他就算知道我们来者不善,也绝不会放弃同军队攀交的机会的。而且,岳为峮不是一向擅长攻心吗?若要以儆效尤,别人的效果总归差一些。” 何楚卿想起点旧事,接着便说:“我倒是想起在玛港时候,我一时冲动,当众收拾了个富家子弟,没成想那人倒是颇给面子,叫我好一阵风光。” 何楚卿从前锋芒太盛,难免招徕祸端。 顾还亭罕见地没打趣,认真地问:“之后呢?” “之后...”何楚卿这才想起来方砚于那龌龊的想法。 当着司令的面,他耳根一红,有点不知道怎么圆:“之后...之后他就和盛予其一起,连同警察算计了我。不然,我早跑到海外去了,你我也不会在玛港相见,更不知道——”何楚卿懒散地一靠,抻了抻胳膊,狡黠地一挑眉,“到底多少次和我擦肩而过。” 顾还亭应对自如:“我至今也不知道。” 不得不说,何楚卿从前那张牙舞爪的性子的确吸睛,尤其是对于顾还亭这种,始终被规矩框住的人来说。 顾还亭从一出生,就注定被顾老将军的条条框框塑造成一表人才。顾家耳提面命地灌输给他高尚的品德,贴心地呵护又保全了他的善心。顾家百年树人,唯独没教他怎么做自己。 命运多舛。开战后,顾还亭从军校辍学跟着母亲和妹妹出国,父亲死后又被强推上战场。如此种种,总算让他见识到了大千世界之中的形形色色。 但他骨子里,仍挣扎着想要离经叛道。顾还亭对规矩之外的事物,有着与生俱来的鉴赏力。 他自己束缚住了自己,目光却总欣羡地落在那些游刃有余地在道德范围内胡作非为的家伙身上。 何楚卿胆大包天地蹿进军营,横空出世,令司令眼前一亮,终于念念不忘地熬成了心结。 汽车进了虹海城内,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何楚卿开了窗,昏黄的城市灯光偶尔伴着霓虹从车内晃过。他早就饿了,信口便问:“司令,晚上还有事忙吗?一起吃个饭?” 顾还亭没来得及应,他就又道:“有一家才开不久的西餐厅,就在公共租界里,离惠华也不远。就在惠华饭店下车吧,我们走过去。”何楚卿伸了个懒腰,“腰都坐酸了。” 司机听了他一通指挥,抬头看了眼司令。顾还亭朝他不可觉察地点了一下头,这才插上嘴:“我就不能有事要忙吗?” 何楚卿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那也得吃饭。” 车门一开,虹海街头的灯红柳绿让人轻松不少。 何楚卿下了车,对着司令道:“正好,沿街就是秘花江,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虹海的江景。” 顾还亭冲他点点头,正要吩咐司机,却见路过的报童不由分说地将报纸塞进了何楚卿的怀里。 那孩子不过十来岁,熟稔地推销道:“先生,您好几天没买报纸了,买一份吧,今日的就剩下两份了。” 他以往经常信手买一份这家报纸,因为他家报纸刊登的消息有顾还亭的概率最大。 只是...怎么报童还认人? 何楚卿余光看见顾还亭正看着他笑,才要辩驳几句,就见报童不经意地一偏头,给他示意了个方向。 何楚卿抬头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对面那条街角处停着的那辆车。 他一撮牙花子,有点无语。 盛予其这个不是东西的,一回来就要给他找事做,还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何楚卿收了报纸,塞给报童几个硬币。 盛予其倒是安排的周全,但他自觉对顾还亭没什么瞒的,道:“元廊,你才放回来的那位我的好师兄,好像是有点事找我。” 顾还亭明白这意思:“是不是放早了?” 何楚卿一叹气:“再多关两天,饿死他也不成问题。” 顾还亭说:“不如先去问问,我在这等你。如果事情不急,就先吃饭。” 原本是不错的夜晚,何楚卿被迫面对盛予其,一肚子怨艾。但他又怕是岳先生有事找,不敢怠慢。快步穿过一条街,走到那辆车边上去,不耐烦地敲了敲车窗。 一抬眼,就能看见顾还亭靠在车上百无聊赖地点起一支烟。 车窗摇下来,漏出盛予其一张憔悴的脸,一看就是在山上没少吃苦头。何楚卿暗爽不已,心情都好了不少,问:“有事?” 他们二人的水火不容比在玛港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总要打照面,彼此都烦上加烦。 盛予其干巴巴地勾起嘴:“阿弟,几天不见,换了情人?” 何楚卿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再这么说他一句,你试试?” 盛予其捧腹大笑:“别的不说,岳先生一定乐意听你这番剖白。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狗,巴巴地舔别人去了,哈哈!” 何楚卿不为所动:“你最好是有几句人话跟我说。” “哦对了!”盛予其一拍大腿,“你的...”他略一思索,到底改口了,“新主人。派出了几个兵,摸到了衡容会门口,落在了...那个谁....俞悼河手里。” 何楚卿攥紧了手,脸色几不可闻地变了变:“你干的?” 盛予其颇为无辜地一撇嘴:“帮了一点小忙罢了,何必那种眼神看我?下山时候,我特意和他们分了两路,很快就发现有人跟着了。你的主子好像...有点小瞧我了?噢,他就在那边等你呢,我们去和他招呼一声吧?” 何楚卿咬了牙:“你不敢招惹他。” 盛予其“啧啧”了一长串,虚虚地用手指点了一下他,轻声说:“我的确不敢,但是现在,是你更不敢。” 盛予其将驻防军的兵当做大礼送给俞悼河,这人一旦落入俞悼河手中,绝对没得活,连死也不得好死。俞悼河弄死了兵,这笔账就会算在岳先生头上,到时候何楚卿才真的是两难。 何楚卿没想到这疯子能做到这份上:“岳先生在司令那里讨不到好,你以为你能保全自己?” “不,阿卿。”盛予其惶恐的说:“我怎么会做任何不利于岳先生的事?难道就为了回馈俞悼河算计我进匪窝?不,我不会这么做的。问题是,如果俞悼河知道自己弄死的是兵,他一定会去找你,找岳先生。而先生呢,第一时间也会找到你。这时候,你的做法,就决定了我的做法。” 他说完,又将目光落到顾还亭身上:“他现在还不知道吧?不过每晚军队都会登记点名,他很快就会知道。恕我直言,阿弟,你的时间好像有点仓促。”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道:“带我去找俞悼河。” 盛予其满意的点点头,往里挪了个座位。 何楚卿一直能感觉到顾还亭的视线隔着一条街时不时落到他身上,此刻一抬头,刚好隔着街同他对上了目光。 何楚卿几乎是硬生生堆出了一个笑,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又冲他挥了挥手。 他看着顾还亭点了点头,也冲他道别过后上了车,何楚卿才也坐上车去。 一路上,盛予其几次慢悠悠地看着街景开口,何楚卿都一言不发。 盛予其说的话未必全都可信,这人是个癫的,具体情况到底如何,还得等见到俞悼河再说。 岳先生的仓库遍布码头和岸边,衡容会的大本营却林立在租界的深处,一片雅致的密林之间。租界是衡容会的一把保护伞,衡容会也是租界的一把快刃,因此,即便岳先生鲜少来到此处,也没人敢肖想。 那几个兵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形只影单就敢擅闯。 何楚卿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其余两个人钻入林中不见踪迹。这好歹是城里而非山上,八成是已经逃出生天了。 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何楚卿夺门而入前,就从众人口中听说了这一消息。屋内两人一尸,俞悼河身上溅了不少血,另一人却恭敬地立在一边。何楚卿匆匆看过,只觉得脸熟,衡容会的人他也认不全。 何楚卿一进门就抬脚狠狠踢向俞悼河胸口。 俞悼河始料未及,两步狼狈地跌趴在地,抬起一双凶恶的眼睛就要回击。 却听何楚卿恨铁不成钢地道:“跟几个兵搅和成这样,我看你是活到头了!” 俞悼河这才一顿:“你怎么知道的?...盛予其告诉你的?” “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兵你也敢拿来取乐?”何楚卿没理他,他一路上攒的怒意还没散尽。 俞悼河看着他,也一时怒气上头,反唇相讥道:“他们都摸到家门口了,我不杀了干净,留着他们给顾还亭通信吗?” 此时,何楚卿才理智回笼,深呼吸了两口:“要么你就全杀了,要么你就全放了。你弄成这样——”他一指地上那血肉模糊的躯体,“是在跟司令挑衅么?” 俞悼河眼神躲闪,撑着身子站起来,理不直气不壮地说:“盛予其说是三个喽啰,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妈的,我找盛予其那傻逼算账去!” “省省吧。”何楚卿忍着血腥味,扫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人。 那人识趣地走没影了,何楚卿才继续道:“你当当兵的都是什么人?刚才那人是谁?” 俞悼河一筹莫展地盯着地板,有气无力地回:“姓王,我们一般管他叫王算盘,我把他叫来给我支招。” “找他支招?你怎么不来寻我?”何楚卿问。 俞悼河扫了他两眼,生硬的道:“我想过。以你和司令的关系,如果不知情还能替先生周旋周旋,我不想拉你和先生下水。” 何楚卿忍不住多扫了他两眼,俞悼河分明和祈兴哪哪儿都不像,但他总会莫名其妙把两人联系到一起。 他心里那根刺,攒到现在,终于到了鬼迷心窍的地步了。 何楚卿自嘲似的笑了两下,心说,这傻逼做事的时候倒是不想想他和岳先生。 “那人,给你支了什么招数?” 俞悼河认真地看了他一会,笃定地道:“他可能是盛予其的人。因为和他说完话,我觉得我该死去。” 呵,好歹有点进步,知道自己在被pua。 何楚卿由衷地点了点头:“你确实该死。” 第43章 僵局 “你死了,整个事情就变成了两败俱伤,谁也没讨到好。不过往后,衡容会这么多沾血的营生我是管不过来,只好便宜盛予其。”何楚卿轻蔑地道:“这么大一个摊子,累不死他个狗娘养的。” 俞悼河此时全仰仗何楚卿的,急道:“那我该怎么办?” 何楚卿缓缓踱步到那具尸体旁。 死者的脸庞埋没在污血秽物之中,也能看出来还算年轻,依稀能辨认出来他穿的是军装。俞悼河狗急跳墙,估计没少拿这躯体发泄,只留给他了一个依稀的人样。 只看了一眼,何楚卿就后知后觉地扶墙干呕起来。 俞悼河上前两步,想扶他,别别扭扭地道:“你...要不我们出去说?” 何楚卿搡开他那抬了一半的胳膊,一袭黑色长衫更显得他面色惨白。 “这人,搜身了吗?”他问。 俞悼河道:“抓进来之后简单搜了搜,摸走了武器。你要搜身?我来——” “滚你的吧。”何楚卿反手推了他一把,不虞道:“不会办事就老老实实待着。添乱。” 俞悼河没吭声,黯然地立在一边。 何楚卿伸出手去,硬着眉头装模作样地去翻军装口袋,而后又扯开稀碎的里衬,果然在贴身的地方摸到了又一个口袋。 军装内外的口袋很有几个,他没记错。 他扫了一眼俞悼河,确认自己的身形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后才从他袖口的暗袋里摸出个物件,潦草地沾了点血污,装成刚翻找出来的模样,往地上随意一甩:“你运气好,不用死了。这人,是个流党。” 俞悼河立马弯腰凑过去看——那沾满血污的,是一团看不清模样的、还没有指肚大小的徽章。 他立刻就起了疑心:“怎么这么巧?” 何楚卿又咽下一点反胃,立马起身用凉透了的茶水冲洗了自己的手,冷声道:“还能是我变出来的不成?这么小的东西,倘若不是我来,你一定发现不了。” 俞悼河虽然仍有疑虑,不过略一想,何楚卿哪里来的这种东西,立马追问:“就算他是流党,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楚卿没说话,用帕子沾了沾手,像是在思忖。 接着,他毫无征兆地拿起杯子,往门口一摔! 虽然很轻微,但在这房间内仍旧很清晰的一声细微的布料摩擦声隔着木门传了进来。 俞悼河骂了一声:“操。”就要出去逮人。 何楚卿却骂他道:“盛予其的人找我来就是要抓我的把柄,会这么轻易放我们在这谈话?你消停点。” 俞悼河如今有求于他,不敢不听话。 “你拿着这个去找岳先生,别说是我搜出来的。你记得,从今往后,你和他起了争执,误把他杀了的原因就是——怀疑他是流党。” 虹海驻防军的营地位于虹海城镇最北部,原先是大梁的一处军事营地遗址。为了犒劳虹海驻防军,大总统亲自命人翻修重整,现在迎面便是砖墙铁栅栏,无一不显露出精心的漂亮。 营内,司令身边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薛麟述立在他身侧,面前五六个兵,个个愁眉苦脸,一脸哭丧相。 “姓岳的手下帮派叫衡容会,那地方在租界里。我们三个偷偷摸进去,还有两人在林子里等候,以免出现突发状况,逃跑不及,还能有人回来报信。”其中一个兵汇报道。 为首的那兵闻此攥紧了拳头,偏过了头。 “结果他们来了一招诱敌深入,等我们摸进屋子才被他们前后围攻抓了起来。有一个人,姓俞,估计是他们的小头目,要对我们动手。我们趁机想逃跑的时候,小赵...”那兵有些哽咽,“小赵替我们两个挡了那姓俞的一刀,没走得了。” 为首的那兵没忍住,抢道:“小赵好歹也入伍三四年了,对付个混混还成问题?” 那兵又回:“连长,那个姓俞的身手很不一般,小赵又中了他一刀...” 司令发话了:“你继续说。” “之后,我们料想林外一定被重重包围,就在林中跟他们兜圈子。刘伍出了状况就回来报信,剩下我们四个,两个同他们兜圈子,两个摸回去救小赵。我们发现,衡容会的人彼此都非常熟悉,我们曾想穿了他们的衣服混迹其中,很快就被发现了。” 那兵认真地看着司令,继续道:“我们摸到窗边,发现追踪解除了,他们不再想着要抓我们,这个时候恰好来了个姓何的,我估计这命令是他下的。” 薛麟述立刻猜到了那所谓“姓何的”是谁,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司令。 司令风雨不动,仿若未觉。 “但小赵当时已经...”那兵说的有些艰难,“这两个人的警惕性都很强,我们没敢靠太近。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伙在门口偷听的——我估计是他们帮派内闹矛盾,已经被发现了。我们敢敢靠近,只听见了他们说‘流党’。报告完毕。” 那兵后退一步,又进了队伍里。 司令这才将目光转向为首的连长,道:“郁瞰之,你有话就说。” 郁瞰之如今仍是白净的一张脸,清秀看着不像个兵,个头倒是没怎么长,身板却强壮不少。他不苟言笑,满脸戾气:“司令,小赵是我领进来的。他死在战场上,任杀任剐,我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死在一个混黑帮的手里,我!”他缓了缓,“我咽不下这口气。” 顾还亭问:“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郁瞰之恨道:“我们17连的弟兄,足以灭掉一个衡容会!司令,他们不过一群蛀虫,何足挂齿?” 听了他这一番豪情壮志,司令波澜不惊地道:“我把17连交给你了,你现在就可以去。我不会拦。” 郁瞰之一愣,看了一眼司令,又懊恼地低下头来。 顾还亭道:“怎么?” “司令,我不能。”郁瞰之这才算平静下来,说:“衡容会毕竟在租界,寻衅滋事,把洋人逼急了,形势我们控制不住。而且...整个虹海商界、黑道的平衡都会被打破。司令,是我一时冲动了。” 郁瞰之在军队里历练许久,早已学会不少东西,又在司令的有心培养下进步飞快。司令要对他操的心不多,眼下怎么解决才是个难事。 又有个兵站出来说:“司令,那个姓何的很有主意。他一出手就解除了对我们的搜索,估计是不想与军队有太大纷争,但他又提到了流党。难不成,还想把流党的帽子扣到我们头上来?” 司令道:“那他也得有的扣才行。不出今晚,岳为峮一定会有动作。” 薛麟述闻此,抬头看了一眼表。 真的么?已经入夜十点了,算深夜。 “流党的事,出了这个屋子,不要再让我再在军内听到。”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应了声“是”。 司令又说:“薛麟述,新入编的那批人,再让陶涸摸个底,让他细致些做事。” 薛麟述行了个军礼,前脚刚出去,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司令,顾公馆那边来人,岳为峮在等您,说是有急事。” 司令站起身来,拍了拍郁瞰之的肩膀:“你跟我一起,去会会他。还有,整顿虹海,我们才迈了第一步。都给我吃一堑长一智,把意气用对地方。” 这才是开始,就接连着不太平。 何楚卿心里有鬼,不敢凑到顾还亭眼前去,每每拿起电话又放下。再加上替岳先生东奔西走,竟然一连两三天没有音讯。 无疑,顾还亭一定知道他晓得这场纷争。 俞悼河听了何楚卿的话,岳先生从中做老好人,有意没叫何楚卿出面。本来就是司令派人追踪在先,虽然杀了军里的人,但岳先生好意提醒军中可能有流党一事,司令到底不好再表面多为难,此事暂时揭过。 何楚卿的确有事瞒着司令。 他那枚勋章,本就是在山上拾的。他听闻起火后摸到附近,路途中先捡了一枚徽章。何楚卿没大动干戈,捡起后偷偷藏在附近,直到确定了回来翻找的那人是个兵,何楚卿才离开现场。 他对流党忌惮异常,一时掂量之下,没敢当着许奕贞的面拿出来,之后就更难开口。 这徽章在他身上是个烫手山芋,他正急于脱手。这东西最好是有最保险的用武之地。事情一出,他立刻就想,如何才能将这东西用对地方,当然,其意主要在于能给司令恰到好处地通风报信。 还真让他逮到了。 岳为峮和驻防军这回有了共同的秘密,总算能在司令面前抬起头来了。 可苦了各大报纸,前脚刚报道完了驻防军平匪乱,后脚又争先恐后地报道欢晟酒楼大张旗鼓的接风宴,忙的那叫一个脚不点地。 欢晟酒楼本就位于虹海街道之中最繁华的那条上,周围棋牌室、咖啡馆簇拥,寻常日子里就狂欢达旦永无宁日。 今日,酒楼四层更是叫岳为峮早早包了下来,布置了整整两天,内部奢华无比,何楚卿两天之内受岳先生指使来了好些趟,为的就是亲自监工指点,包司令满意。 这是一场轰动虹海的、大张旗鼓的讨好。两尊虹海的大佛坐镇,但凡收到邀请的都欢天喜地,没收到邀请函的也没少托关系。 欢晟酒楼虽然听起来挺中式,一进门便是三层楼高的大厅,只有第四层是隔绝的,以供宾客醉酒后舒坦的休息。 其余的两层,在廊上就能看尽楼下歌舞,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门还能和朋友寻个肃静,随意大谈特谈。 何楚卿在虹海这两年,这么大阵仗的舞会满打满算只参加过三次,其中有一次还是杨德晖大总统造访,每次都是整夜无眠,在第二日下午才散。 他此刻正随着岳先生最后巡视过一圈,有些疲惫地道:“要是哪个革命党想不开在这引一颗炸弹,全国的经济都要瘫痪。” 这大吉大利的话音刚落,就收获岳先生一个眼刀。 接着,便响起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声音:“阿弟,可别什么话都敢说,人多眼杂的。倘若真发生了,岂不是要连累先生?” 盛予其和何楚卿凑一起,岳为峮觉得自己要少活好些年:“你也闭嘴。司令的兵都安排好了?” 何楚卿略侧过身避免看见他那张脸,翻了个白眼。 盛予其从头到尾看了他一遍,何楚卿平时就爱穿长衫,无他,不过显得他更斯文罢了。这时候却穿了身不菲的西装,还是前几日量身定做的,一袭深灰套装,连马甲都规规矩矩地穿上了,倒显得耳骨上配的银更吸睛。 呵,骚包。 盛先生这是也连带着把自己骂进去了,他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古龙水味快把岳先生呛了个喷嚏,头发抓的支楞巴翘硬要风流倜傥。 他回:“都吃过了晚饭,现在都到岗了。如今,这酒楼是里三层外也三层,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 何楚卿一勾嘴:“那你怎么进来了?” 当着岳先生的面,何楚卿先开了这个头,盛予其便理所应当地挑衅:“阿卿啊,怎么今天没带眼镜,把你这双勾人的眼睛给露出来了?这是...为了司令?” 何楚卿曾经跟方砚于又起过一次冲突,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人又给揍了一顿。 原因就是方砚于在公共场合被他瞪了一眼,结果会错了意,色胆包天地当众撩拨,其中有句骚话着重夸赞了他的眼睛。 那次可给岳先生惹了不小的麻烦,又和方家好一顿周旋。 何楚卿听出他这话中对司令的玷污,当即反手扯过他的领子。 岳先生就在此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何楚卿扫了一眼盛予其奸计得逞的脸,又不情不愿地把人给松开了。 “今日,我特意叫定甫留在衡容会做事,不叫他来。你们两个再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惹事,就全滚,也不劳你们大驾给我这么个老不死的效劳了!” 何楚卿和盛予其蔫了下去,顺从地低着头不敢吭声。 岳为峮看了眼手表,又道:“估摸再有半个小时就陆续来宾客了。毋宁,你在里面带人打点。焉裁,你带两个人同我去门口,等会迎着司令进来。” 二人恭敬地应下。 入春之后,天越来越长了。天色一望无垠,细看之下才能品鉴出点青紫的叆叇,剩下最后半轮可怜兮兮的黄太阳,把目下可及的一切全归拢进了势力范围内。 立在光下,影子被拉的无限长。何楚卿挑了个能为岳先生遮蔽点阳光的位置。 不多时,整条街陆陆续续地涌进各式各样的豪车,名流绅士西装革履地迈下车来同一身锦绣长衫的岳为峮寒暄。 宴会开场了。 第44章 隔阂 跟在岳为峮身侧,何楚卿要干的不多,无非是点头致意而已。 他有些惧于面对顾还亭。 几天没联系,让何楚卿像是回到顾还亭还没来到虹海的那段日子。两人天各一方,他的惦念只能聊以自慰。 其实,顾还亭这几日是不是也在等他造访也未可知,毕竟两人分离的时候氛围极佳。 何楚卿不知道堆着笑意点了多少次头,又进场了多少名流。 顾司令下车的那刻,所有的摄像头都立马调转方向,朝着他拍个不停。司令猝不及防让闪光灯晃了眼睛,借着关车门躲了一下。 许奕贞从另一侧下车,倒是颇为春风得意,凑到司令身边耳语:“我都多少年没经历这等场合了,万众瞩目的感觉还是过瘾的。” 军人们照旧穿了一袭笔挺的军装。 何楚卿上次看到顾还亭穿便服还是在玛港,不过无疑,军装是最适合他的装束,能将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衬托出来,还没有喧宾夺主到盖过司令那张英俊的面孔。 这还是司令第一次在这种场合露面,宾客们都难免探头张望。 顾还亭去同岳为峮握了握手。 岳为峮有意多攥了一会,顾还亭便给了他面子,在摄像头下客气道:“岳先生,多谢您此次为我军接风洗尘,如此大的阵仗,真是破费了。” 岳为峮笑眯眯地回:“司令的驻防军能来,实乃虹海之幸。大总统真知灼见,更令我等钦佩。” 握过这一遭,又去招呼过许奕贞。 岳为峮道:“司令,我还要在此静候来宾,就先让焉裁迎您进去,可好?” 何楚卿犹豫着和司令短暂交换了目光。 顾还亭朝他点了下头,道:“有劳。” 有劳,好一个有劳。 岳为峮让何楚卿陪伴司令,有自己的打算。当然,最好二位知交好友彻夜长谈,这更能显出岳为峮和军队的紧密联系来。 顾还亭余光之下瞥见何楚卿,敏锐地觉察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贴自己太近。 他和姓岳的有纠纷,何楚卿着手处理了此事,结果还偏向着姓岳的,司令心里不痛快。 但是流党的徽章又不是谁能变出来的,是真是假未可知,司令倒是真为流党留了个心眼。 顾还亭倒是恨不得上门去问,但既然矛盾早晚会发生,逼迫人做出一时的决定又有什么意思? 不如顺其自然。真到了关键时刻,司令倒是愿意亲手推他这一把。 一进门,许奕贞就扎向了女人堆,顾还亭又给薛麟述放了假,让他自己玩去。 在这人堆之中,何楚卿倒是有点不自在,他没敢抬眼:“司令,时间不早了,先吃点东西垫垫?” 顾还亭跟在他斜后侧,走向方桌雅座落座。何楚卿信手从服务生手中端了糕点和茶水,放在司令身前。 顾还亭到现在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有意不应他的。何楚卿难免有些心里打颤。 司令倒是乖巧地饮茶吃东西,彼此也算是坐在一起潦草地吃了晚饭,将将巴巴地弥补了那日临别前没能吃上饭的遗憾。 何楚卿撑着桌子,左手不自觉地捏着耳朵上的银饰,目光落在一旁,刚要开口:“我...” 顾还亭的视线将看未看地划过他。 何楚卿这才觉察到有人立在桌边。还是个女人,香水味清淡又别致。 “顾司令。”穿着身黑色露肩礼裙的女人递给司令一杯香槟,言笑晏晏地问:“您还记得我吗?” 何楚卿这才把她认出来——穆孚鸢。 穆三小姐妆容精致,红唇黑裙,风韵非言语可以夸赞的出,连发丝都散发着独有的魅力。 顾还亭绅士地笑了一下,接过酒杯来和对方碰了一下:“三小姐,您的耳坠我还没来得及归还。” 顾还亭初来乍到,还认得穆孚鸢? 什么耳坠子? 何楚卿一时觉出自己的多余来,才想起穆孚鸢丢香腮那日,好像还塞了一只耳坠子在里面来的。 呵,那香腮本来不大,难为司令还细致地看过一番内外了。 何楚卿不爽地想。 穆孚鸢无不娇俏地道:“那我罚您...请我跳一支舞,可好?” 顾还亭没看一眼何楚卿,起身来伸出手:“荣幸之至。” 倒是穆孚鸢,似乎觉出司令的不待见,颇为照顾地向何楚卿点了个头。 何楚卿目送这对俊男靓女远去。穆孚鸢的身高才比司令肩头高出一些,她的黑裙将身材线条隐约拢出,长发若有若无地勾上了司令的脊背。 还挺配。 舞池之中,光线暧昧。 此时乐队演奏的还是极其舒缓的小调,才刚入场,共舞的人不多。顾还亭留过学,对交际舞算不得熟稔,也是会的。 穆孚鸢搭着司令的手,司令另一只手虚虚地拢住她的腰肢。本来就是司令的接风宴,加上二人那点瞎编的‘佳话’的传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司令,您心情不好吗?”穆孚鸢轻声问。 顾还亭纳了闷了,怎么成天有人觉得他心情不好,便回:“这话是从何谈起?” “您不知道,好多人等着同您结交呢。不过看您方才进门,神色不虞,一直没有人敢上前搭话。我便身先士卒,替他们试一趟水,或许能叫您开心些呢?” 司令无不从善如流地回:“原来只是‘试水’?” 社交场合之中恭维打趣的话穆孚鸢没少听,但顾还亭那不经意的神情和语气,反倒为这话增添了一点认真的意思。 穆孚鸢没法说服自己无动于衷,赶紧又找了个话题:“司令,您可爱看话剧吗?” 何楚卿这张脸在上流社会也算个招牌,虽然穷出身的背地里照样没少受人嘲,但当面也没几个人敢招惹岳为峮的得力干将。 权、势和出身,少哪一个都会沦为别人口中的话柄,何楚卿早就不在意流言蜚语了。 毕竟,他在这里一站,找他搭茬的人也不少。男男女女,为了各种目的,他见惯不惊。 挨个应付过两句,何楚卿已经喝了不少酒。 酒壮怂人胆。他一向看不起那些喝酒壮胆的人,如今才算明白了这意思了。 何楚卿上了二楼,凭栏看司令一会同这个老板说话,一会又同哪家小姐相交甚欢。司令已经前后去过不少次舞池了,喝的酒也不比他少。 何楚卿伺机而动,此刻也不由地感叹起来。 顾还亭看着不是个能言善语的人,平日里也净由着性子怼人取乐,竟然在这场合下还挺自如。除此之外,应对女人也格外有一套,倒是比应对男人更风度翩翩。 何楚卿完全没觉得自己是带着点偏见看人的,因为他确实从开宴就不爽快。 终于,他等到司令告辞去了洗手间。 顾还亭原本洗过了手,正要离开,却听门口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无一不在昭示着来者的焦急。 他似有所感,多擦了一会手。 再抬起眼,刚好瞥见何楚卿颇不客气地闯进来。 这人可能有点毛病,气势汹汹地就算了,来洗手间堵人是什么癖好? 顾还亭看向镜中何楚卿的那双眼睛。 谁知道,何楚卿是个缩头乌龟,临到张嘴说话的时候了,却不知道挑拣哪句说好。笃定又平静的眼睛一和司令的相撞,就忙不迭地躲了过去。 顾还亭丢了手帕,转过身来看他:“找我?” 总不该是尿急。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这小子怪清冷斯文的打扮,那点别扭把他装点的恰到好处,司令没忍住,又张了嘴:“你都不敢看我,还有什么说的?” 何楚卿闻此,作对似的看了过去,质问一般:“你...生我气了?” 司令有些头疼,这是他近期第三次听人这么问了。 顾还亭无奈道:“那我该怎么回呢?” “有什么不好说的?”何楚卿一时急道:“是为...衡容会那事吗?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也别无他法。” 顾还亭这才觉察到,何楚卿的心思不似以往缜密。 但他没多想,继续道:“站在你的角度,我起码不会乱表忠心。” 何楚卿火上来了,故意气道:“是。谁叫师长您如今成了大司令了,位高权重,我怎么舍得放过那点可利用的旧情?”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笃定道:“你喝多了。” 何楚卿笑了一下,颇为无耻地添油加醋:“事实摆在你眼前,你还不信?你心里在想什么,顾还亭?” 何楚卿气人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平日冲着顾还亭不敢放肆,今天酒劲一上来,全然忘了天王老子。 如果司令不是对着何楚卿,而是任何其他人,退一步说,如果司令对何楚卿坦坦荡荡,没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顾还亭本绝不会在此刻被他这么轻而易举地点着。 最后上扬的语气像把司令看透了。 顾还亭不愿意和他多说,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何楚卿的本意。 对了,他本意是来道歉的,到现在谁还信呢? 司令错过他就要离去,何楚卿却胆大包天地一把扯住了顾还亭的手腕。二人之间不过十几厘米,何楚卿那双勾人的眼眸离他不过几厘米这么近,说的话却直让人想揍他一顿。 他说:“你怕什么,元廊?你有话不敢和我说?” 你有话不敢和我说? 这话在顾还亭脑海中回荡了半晌,他挣开了何楚卿的手,一把拽过他的胳膊,低声道:“看来,岳为峮真是教会了你不少东西。来啊,说。” 言毕,他强扯着何楚卿走出了洗手间的门,差点和前来方便的宾客撞上。 被他一扯,何楚卿酒醒了一半。他一边是追悔莫及,一边还有些破罐子破摔。原先是一时冲动,这回成了真冲动。 他蜷着眉毛跟司令风风火火地上了几层台阶,走进了三楼的第一个包厢。幸好楼梯就在洗手间出了长廊的另一侧,这才没引人注意太多。 宴会连深夜都没到,三楼零星几个人都站在廊上,包厢内一片漆黑。 司令松开手,开了灯,又锁了门,这才回头去看何楚卿。 何楚卿虽然怒气冲冲地,神色里到底带着一丝惊惶。司令知道他这是清醒了,说:“你再把方才跟我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跟我说一遍。你放心,你今日敢说,我就敢信。” 何楚卿当然不敢说,但他也不愿意低头:“承认我和你如今立场不同很难吗?不论我做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满意。你的人有本事摸到衡容会门口,有种就别让人逮住。我既要留意别叫人抓了把柄,还要顾及岳先生,更要顾及你,元廊。我到底还要怎么做?” 顾还亭平静地回:“因为你做不到两全其美。不是每一次,流党的徽章都能叫你信手拈来。届时,矛盾一旦爆发,你又要我怎么做?” 何楚卿听了这话,愣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徽章是他放的? 何楚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盛予其,心里狠狠地记了一账。他哪里还有闲心考虑,这可能是司令随口诈他的。 他被这一句打了个措手不及,只顾着撇清自己,便说:“这徽章本就是你军中的东西。如果不是想此事重大,我更有许多方法解决。非要借着流党的名头,还不是为你着想?” 顾还亭的脸色变了变,这回是真生气了:“你为我着想,有话不直说,倒是费了这好大一番波折。” 完了!他怎么忽略了这事? 他不是不知道,顾还亭如今还关心他的立场,无非是因为司令重情义。真到了不得不为之的时候,他何楚卿在利益的洪流中又算个屁? 正是因为避讳这个话题,他才口不择言地真正惹恼了司令。 何楚卿一时哑口无言,只好重拾旧话,道:“你不用在意我。我不要求你在意我,司令。如果非要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说,你我谈论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 听了他的话,顾还亭说不清是哪根神经跳的他头痛,他仍听见自己清晰地说:“你说的没错。在这节骨眼,你我的私情倒是该好好放一放。有些话,我们都再也不必谈起了。” 哪些话? 何楚卿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五年前,他和顾还亭在一个明媚的冬日,在病房相谈。彼时他正急着留在西北军,一遍一遍地自揭伤疤,生怕顾还亭不要他。 时移世易,他仍怕顾还亭抛下他,休说伤疤,即使是别的话,他也哑口无言。 顾还亭亲眼看着何楚卿的眼睛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平白无故地牵扯了自己,也跟着说不上的难受起来。 顾还亭第一次有点瞧不起自己。 这么拎不清的感情,着实有些令他受制于人了,不如忘在脑后的好。 第45章 脏事 顾司令的理智只显现了半秒。 何楚卿被他这句话压的直不起腰。他有些窒息般的苦意,呼吸急促起来,只好按住胸口低下头去。恍惚间,他看见有一滴泪水从眼眶里掉了出来,而后迅速被地毯吸附,无处可寻了。 司令见此,心里像被揪了一把,那点残存的理智登时被淹没了。 他忽而想,我何必非要这么做? 即便是暂且放纵了何楚卿胡来,岳为峮和他的同党早晚要被处理干净,到时候再谈,一切都好商量。 量司令千头万绪,却没想过,其实若是何楚卿当真处处和自己倾轧,那他才是真叫人牵襟擎肘了。 顾还亭撑住何楚卿的上臂,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抚慰地顺了顺他的后背。 如果有人真能同你这么真情实意地相待,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紧要了。毕竟,爱人尚且背盟败约,朋友也免不了两面三刀,夫复何求? 何楚卿把额头靠在他的肩上缓了缓,而后拽着顾还亭的领子把自己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不用拿我当小孩子哄,你上战场的年纪也不过和我一般。今天,话说到这里,倒是痛快了。” 而后他在一片静谧中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恢复成了往常那个斯文的混蛋相:“回见吧,司令。” 何楚卿一走倒是了之,难为司令在原地躲了一会清静,为屋外接下来还要应付的场面而疲惫。 何楚卿出了屋子,腿迈的格外沉重。 显然,盛予其最近有点走背字,在这种时候和他在走廊撞见。 这人一向是个爱撩闲的,见何楚卿面色难看,特意上去道:“阿弟,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哭丧着一张脸?瞧瞧这眼睛,看的我怪心疼的。” 不碰见他何楚卿都要忘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眼睛:“多谢师兄关心。我方才倒是想起来,王算盘是个得力的,你若用得好,不如提拔到身边来。” 他所指明显。 王算盘确实为盛予其办过一些事,但这人一向好打小算盘,狡诈又不忠心,自然不能算身边人的首选,盛予其对他知情并不意外。 他从善如流地回复道:“阿弟,这事情你办得好啊。倘若是我,怎么会这么幸运,恰好碰上一个当兵的背地里竟然是...” 他没说全,‘流党’二字被他咽了下去,毕竟周边不足两米,就立着几个打手静候吩咐。 这件事情,司令知道,岳先生以及他们三人知情,到此为止。再传播出去,司令可不会手软了。 何楚卿装模作样地“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盛予其,你最好不要乱嚼舌根。我们三人,和先生的利益紧密相连,不是什么帽子都能随便扣的。” 盛予其看出他的认真,无辜地一摊手,眼神却满是戏谑:“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凶啊?阿弟,我可什么都没说。是我不好,”他边笑边道,“玛港那阵子,把你吓得不轻啊。不过你放心,有我在——” 他凑到何楚卿耳边,虚声飞快地道:“没人敢再说你是流党。” 盛予其不知道,自己嘚瑟过了头,倒是把何楚卿心里那点猜忌给坐实了。 当下,何楚卿便拍案定罪——当时亲耳窃听到流党一事的只有盛予其的人,而司令又张嘴便试探那徽章和他的关系。 按理说,司令从何知道那徽章和他还有关联? 若非盛予其想方设法挑拨他和顾还亭,司令怎么会联系到他身上? 虽然他还不清楚,盛予其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给司令吹风的,不过要做到此事方法也不少,他硬要找借口出气,也懒得细究。 纵然盛予其此时的确冤,也不妨碍何楚卿起了杀心。 “师兄,”何楚卿轻声道:“你既然是从下山就觉察到有人跟着,索性不回衡容会,岂不省事?还非要将计就计,让那帮兵摸了衡容会的底?” “呵。”盛予其冷哼一声,“衡容会的人一叫人盯上,摸到咱们大本营去不是早晚的?正好俞悼河在,真是一场天赐的机缘啊。” 退一万步来说,他和顾还亭之间本不至于这么快就闹成这样。一切,还要多亏了盛予其临时起意的一通算计。 何楚卿有数了,又问:“看来,师兄身边得力的人不少。如果不出意外,俞悼河不死也残,只靠我们,恐怕短时间内撑不起衡容会这一片天。” 盛予其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不想再跟他深入这个话题了,公事公办地问:“师弟啊,你未免太认真了。瞧我,只顾着和你闲聊,都忘了正事——你有见过顾司令吗?岳先生在寻他。” 何楚卿笑了一下,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他自如地回:“先生是有什么事要找司令?” “倒是没有要事,不过是怕司令出现什么意外罢了。” 何楚卿道:“司令估摸着累了,正在不知哪个屋子里休息。他酒有些喝多了,我方才碰到过他。” 说完,便拐下楼梯离去了。 盛予其遇到他是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立刻拽人吩咐道:“司令在三楼休息,多派点人去三楼守着。可别弄太大动静惊扰了司令。” 下楼前,他瞥了眼楼下的人群,正看见何楚卿穿过一楼大厅,走出了大门。 他有些奇怪,但没多想什么,转身去寻岳为峮回话。 司令清净过一阵,出了门,发现三楼照旧没什么人影,倒是多了几个打手立在廊上。 顾还亭走下楼去,刚走下一层,就听见邻近的一间包厢里传来揄扬的一阵念唱作打。司令平时没有听戏的偏好,留学时候连剧院也不爱去。 在这芜杂的声色场里,如此清冽的嗓音倒是格外沁人心脾。顾还亭正要拾级而下,就听见那嗓音忽而更近在耳边了些,抬眸就见到那厢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短打的跑堂。 这人撞见了司令,面色一喜,立刻上前道:“司令,岳先生正有请。” 室内倒是敞亮,除了一个横亘纵宽的长沙发,还镶嵌了个壁炉。 围观的人数过多,人气一围上来,壁炉都不用烧。其中,坐着的、站着的都有,人群中央的是一个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的少年。 这少年虽然是素着唱的,其举动倒是比浓妆艳抹更出尘。眉目之间灵动,轻颦浅笑之间尽是风流,在这人堆里,宛如一段喷香的水横枝。 搭眼一看,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去了目光。 这辗转的戏腔,就出自他口。 司令进门,只扫了他一眼,兴致不高。 岳先生见人来,立马起身相迎,人群自觉地给二人让出一条通路来。 岳为峮拱手道:“司令,这位是今日才回虹海的本地名伶,是何辰裕,何老板。” 但那何老板唱腔没停,甚至投身其中,都不肯抬眼扫一眼这位大名鼎鼎的司令。 岳为峮立马道:“梨园行呢,有这么一个规矩,戏开嗓了就不得停。虽然此次是临时起意,但何老板一向品性嵚奇,还望司令不要见怪。” 顾还亭随和地一点头,倒是意外地看见薛麟述也混迹人群之中。 见了司令,他立马凑上来,立在司令身侧候命。 顾还亭被簇拥着坐下来,岳先生就立马低声解释道:“岳某请您前来,是为何老板一出昆腔。如今啊,昆腔唱的人也少了,何老板一向是扬名在外,才结束了全国巡演,这一嗓子甚是难得。” 可惜,难得也难错了地方,司令一窍不通。 恐怕,岳为峮目的并不在这曲儿上,却是为人。 应了何楚卿的话了,他们岳先生可真是惯会为人考虑的。虹海暗涛汹涌,一个小戏子确实难以保全自身,如果能和司令搭上线,那确实是甚好。 顾还亭点到为止:“先生您思虑周全,只可惜,我一个行伍之人对这等雅兴实在是一窍不通。”他并非不给岳为峮脸面,接着又说:“不过,承您好意,我倒是愿意在这见识见识这国之精粹。” 此时,咿咿呀呀的背景乐骤然停了下来,一干人大肆称奇叫好。 何辰裕落落大方地两步走上近前来。他那一身傲骨好像不懂如何点头弯腰,只伸出手来,眼眸如翡地看着他道:“顾司令,方才有失远迎,还请您见谅。”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不似唱戏,比他的举止更符合他的年纪,虽然清脆仍透着一点憨态。 司令这才正经的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惦记多了,他倒是从这张脸上,看出了点那人的轮廓。 彼时,何楚卿已经驱车赶到了衡容会。 俞悼河正百无聊赖地耍玩着手中的刀,却见何楚卿亲哥俩似的揽着个人推门而入。 何楚卿道:“你倒是老实。” 俞悼河抬起头,就见他揽着的人正是一脸谄媚的王算盘。他没明白这俩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只回:“先生吩咐了,不叫我出去。” 何楚卿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正无聊吧?” 俞悼河不解其意:“怎么?先生有事要我做?” 何楚卿摇了摇头:“但我有。”他往前一搡王算盘,“还记得他吗?” 俞悼河知道,何楚卿是指这人背地里替盛予其做事。 王算盘狗腿地一鞠躬,显然,何楚卿事先已经提点过了几句,他道:“盛老板那日确实叫我候在门外偷听,这个...事情我也已经告诉了盛老板。但是二位老板,您们也得体谅我们这群人不是?您们不是早就也发现了嘛,我其实是...嘿嘿,故意叫你们发觉的,我毕竟也要回去交差。谁不晓得咱们衡容会还是得听您二位的?” 何楚卿面含笑意,倒像是轻轻地放过了,但也听不得他在此絮叨:“今天找你来,我也说过了,有几句话要问。” 王算盘巴不得地:“您问,您问。” 何楚卿看了一眼俞悼河,问道:“盛予其身边,有没有新近的得力人选?” 王算盘愣了一下。他消息是灵通,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盛予其主要盘桓在商界,衡容会的人是不得不为之时候岳先生才肯叫他用的,因此,在衡容会里偷偷培养得力人手,对盛予其来说十分不易。 这话要说出来,王算盘得死那姓盛的手里,讪笑道:“倒是没听说...” 话音未落,何楚卿抽出匕首来,飞起一刀将他手掌钉进了面前的木茶桌上。 王算盘“嗷”了一声,分外凄惨。 俞悼河脏了衣角倒是没觉得怎么,反而是何楚卿暴躁的有些不寻常。这泄愤似的模样,更让他好奇。 “要么那人死,要么今晚你就得死。”何楚卿抱着双臂,硬是没看他的手。 王算盘涕泗横流,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颤巍巍地去摁住另一只手,哭道:“我说,我说...叫马...维彭...我没说谎!我绝对不敢说谎!嘶...” 俞悼河见人这样就兴奋,他眼中闪着光问:“怎么证明啊?” 何楚卿看了他这副模样就满心抵触。俞悼河总给他一种感觉,来日如果是自己沦落到这种下场,俞悼河照样会狞笑着折磨死他。 王算盘太了解俞悼河的手段,他没少给人打下手,只好恳求道:“您把我钉这都行,您先去料理了他。他一死,盛予其保准气疯了。他培养这人花了一年多...” 何楚卿朝着俞悼河一挑眉:“这位姓马的朋友,你认得吗?” 俞悼河一点头:“衡容会里所有人,没有我不认得的。” 何楚卿道:“我们今晚就把这礼物送过去,当然得装点的好看些,接下来交给你了。给他们立个威,杀杀那傻逼的锐气。岳先生把衡容会给你用了许久,如此窝囊岂不来气?” 俞悼河从来没有这么跟何楚卿合拍过,当即一点头:“这事给我,你大可以放心了。” “还有一个问题。”何楚卿像是灵光一闪似的问:“算盘,那日是你亲自偷听,再无旁人?” 王算盘刚提过这话,知道他可能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回答,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口水。 何楚卿惋惜地道:“可惜了。” 王算盘手上的刀被他猛地拔出来,一声嚎还没从嗓子眼里挣脱,那刀就猛然插进了他的喉管又拔出。 王算盘飞来横祸,这一遭本以为是有事叫他做,没成想这事就是他的命。 血液四溅,甩了何楚卿半身。他脸侧沾满了血点,有一滴顺着眼睫坠了下来,腥臭味登时充斥着他的鼻腔。 何楚卿没空理会被无辜波及的俞悼河,撑着桌子干呕起来。 这还是他第二次亲手杀人,生理反应总是控制不了,但心理上,倒是很能过得去。 等何楚卿换过衣服再次回到席上,已经是深夜,酒楼内的人不减反增。 一进门,就见顾还亭和岳先生一同落座在厅内沙发上相谈甚欢。此外,在席上的还有几个脸熟的大老板,其中最为瞩目是虹海商会会长和虹海市市长,另有穆孚鸢落座在父亲身边陪同。 乍一看去,几人无所不谈,欢笑声离着老远就能听见。 何楚卿不知道顾还亭怎么这么敏锐。 他才刚看过去几秒,司令就正巧看了过来。 原本餍足的神情立刻就染上了一点凶意,撑在膝头的手掌翻过来,手指悄无声息地冲他晃了晃。 意思明显的不容拒绝。谁敢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司令的面子? 何楚卿在这群人面前是没资格落座的,只好不尴不尬地立在司令身边。他向岳先生点了个头以示尊敬,随后便俯身下来,凑到司令耳边。 “您有事吩咐?”他冷淡地问。 两人之间本该僵持着,他实在是不知道顾还亭叫他来干什么。 顾还亭压低了声音:“做什么去了?” “司令,我们衡容会的家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向您汇报。” 顾还亭听他语气生疏,反倒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如果司令偏要问呢?” 何楚卿看着他,丝毫不发憷:“那我只好说谎了。” “好口才。焉裁,我从前倒是不知道。” 何楚卿心中酸楚,没吭声。 “不论你洗了多少遍澡,喷了多少香水。那腥臭味,照样遮不住。”顾还亭说完,回身去和岳先生碰了杯。 第46章 亦敌 何楚卿下意识噤起鼻子,尽量细微地嗅了嗅。 他的香水快要把自己连肉带骨给酿了,哪还有什么腥味。但顾还亭一说,就让那味道漏了马脚似的,何楚卿竟然也若有若无能闻到。 何楚卿硬凑到司令耳边,几不可闻道:“您还有其他事?” 顾还亭原本点着头迎合在场老板欢声笑语,听闻一偏头,那点和煦的表情立刻殆尽了:“我要你在这,你还想去哪儿?” 他身上浓烈的味道欲盖弥彰,还大张旗鼓地又换了身衣服,司令只略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不愿意何楚卿沾手一些脏事,但行在这天地,身不由己。 顾还亭的一点脾气又被自己劝了回去,缓声道:“有没有受伤?” “有。”何楚卿板着脸胡编乱造,“我受伤了才换衣服的。站在这里不得入座,伤口疼的紧。” 司令闻此,诧异地转头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有点想动手。 岳先生不动声色地朝着这边多看了两眼。 看顾还亭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何楚卿又道:“司令,我是岳先生的门徒,站在您身边总归不太好。” 司令无动于衷。 他又说:“当着这么多老板的面,您同我联系太密,到叫人觉得您和先生亲近。到时候,划为一类人可就不好了。” 顾还亭终于点了头,“焉裁,你倒是会体恤人。走是可以。”,司令话锋一转,继而冷冷地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肆意妄为的事,你知道后果。” 何楚卿闻此,气得深吸一口气,回敬道:“怎么,把我软禁吗?就像五年前一样?我可不是任你摆布的小孩子了。” 司令呵呵一笑,抬手扯了一把他的领子,令他耳朵更凑近了些,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摆布你实在轻而易举,别给一点好脸色就不知轻重了,焉裁。” 手一松,司令骂道:“滚。” 顾还亭的脸变得太快。 明明前半夜还在辅车相依,后半夜就开始威逼。虽然这都是何楚卿自找的,他非要动刀,有一半原因是为发泄。 司令又成了那个他忌惮又妄图亲近的高官,倒是起了提点他的效果。如果司令真要像西北军一样,硬是把他摁在那里,他不得不从。 何楚卿不是不明白这道理,心底仍是说不清道不明地又酸又苦。 临去之前,他惨白着一张脸撞上了穆孚鸢好奇的目光。 心事太重,何楚卿没来得及和三小姐点头,步履匆遽。他目光一转,就看见盛予其在三楼凭栏而立。彼此互相看见了,才朝他一挥手示意。 他才算计过对方,倒是像亲哥俩似的隔着这距离默契地点了下头。 盛予其立在楼梯口,等的快不耐烦。看见他三步并一步赶上来,只鄙夷地扫了一眼何楚卿胸前别着的花枝招展的一枚胸针,只当他随意开屏才换了衣服,迫不及待地道:“出事了,三楼洗手间我已经拦起来了。” 何楚卿环顾了一圈三楼,如今人倒是不少:“发生什么了?” 盛予其被他的香水呛了一下,而后才捂着口鼻草率地道:“死了人。嘘,消息我给压下来了。” 那厢,顾还亭的视线到一直紧锁着人上了楼。 薛麟述虽然没离司令太近,但也一直在附近等差遣。此刻,司令一个眼神,他就巴不得地跑了来。 “你去三楼看一眼,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薛麟述前脚刚走,岳先生后脚便凑过来道:“顾司令,何焉裁尚年轻,脾气、品性到底都还欠火候。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还望包容一二。” 顾还亭勉强一笑。 有朝一日,竟然轮到旁人在他面前来做何楚卿的东。 司令回道:“他的脾性,我从小就了解。先生不必担心。” 岳先生一早好奇两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趁此机会多问了一句:“噢?焉裁十二岁起就在我的码头做工,后来一朝走散,便是那时候同司令相识的吗?” 呵,十二岁? 司令心胸罕见地不太坦荡,总疑心这是在和他比。 食不知味地回:“是了,真要论起来,他当时正经是我西北军的人。” 岳先生倒是诚心实意地哈哈大笑,举起杯来:“这孩子倒是运气好。只叹时局动荡不安,命运多舛。司令,我便为这坎坷反复,敬您一杯!” 何楚卿随着盛予其闯进了三楼洗手间。 这酒店内,洗手间也是穷奢极侈,处处奢华。 一进来,倒没看见异常之处。何楚卿跟着盛予其走到最里的储物间,这才看见黑暗之中立着个死人。他额头处一个黝黑幽深的枪口,血液和脑浆虽然不可抑制地淌了一脸,但只零星溅出来。 在他们眼里,这算是非常祥和死法了。 一击毙命,做的又干净。 虽然何楚卿仍是忍不住有点反胃。 那死人的表情甚至不算惊骇,有点呆若木鸡似的。要么是对方掏枪太快了,要么是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 “看起来有点眼熟。”何楚卿拿手帕捂住口鼻缓了缓。 “可不眼熟么?”盛予其扬声道,“这人姓刘。前阵子刚和岳先生一起,投资了一个戏班子叫...红雨楼?” 何楚卿闻所未闻:“鸿运楼?倒像个饭店。” 盛予其哈哈笑过,轻蔑地道:“红雨——阿弟啊,平日里多读点古诗吧,在古诗词里是落花的意思。红雨楼的班主可是个急性子,他要是在场听见你这话可好了,哈哈!” 何楚卿没理他,面无表情地主动进了杂物室那藏匿尸体的隔间。 此间因为堆放杂物,连灯光也特意避开此处,期间只能借一点开门的灯光。其中拖布、扫帚等清洁用具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右上角,只占了这空间的一半。 “怎么发现的?”何楚卿问。 “我的人一直守着三楼,是个老板慌慌张张地跟他们说闻见了血腥味。打我一知道这消息,就把卫生间封锁了。那个老板已经威胁恐吓过,人现在还扣着,我保证他不会声张。” 盛予其好久没这么公事公办地和他谈过话了,何楚卿一时还有些不自在。 “威胁恐吓是你的强项。你的人一直守着,就没听见什么动静?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盛予其一耸肩:“听不见动静有很多种可能。我们又不是警察,这么排除能有什么成效?现在倒是可以上报警署,不过一旦上报,宴会岂不是毁了?棘手就棘手在,这可是岳先生宴请司令的大场面,可不是普通酒会。”盛予其看着何楚卿道,像是等他做决定。 的确,有些事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了,这就是盛予其找他来的理由。 “能不能联系警署封锁消息?最好让他们悄悄把此事查了。”何楚卿说着,眼睛敏锐地在四周扫了扫,而后蹲下来查看。 忽然,他在清扫工具的缝隙里看到一点小东西。 何楚卿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又扫了两眼,不觉倒吸了一口气。 徽章? 那流党徽章怎么会出现在这? 盛予其还在想方设法撇责任:“可以联系,红海警署巡捕队队长,是你我的老熟人了。” 何楚卿不甚在意地迎合着:“是谁?” “当然是阮钦玉小姐。”盛予其玩心大起,撩闲道:“阿弟,玛港时候,听说你落在她手下可没少吃苦头。不知道如今有没有见老朋友的心情?” 不对,尸体放在这里,盛予其这么贼的人会干巴巴地等他来查? 指不定是故意的。 何楚卿改了原本打算偷偷将此徽章拾起的打算,如果盛予其是有意的,他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何楚卿对盛予其的话无动于衷,站起身来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对方,而后对在场几个打手道:“都出去守着,不要让别人进来。” 盛予其不明其意,多看了两眼退出去的几人。 等旁的人都走远了,他才道:“是有什么小秘密要说给我听?” 何楚卿用脚一拨,把那徽章踢到二人中间,观察着他的表情道:“看来,我们又中奖了。” 盛予其一愣,眯着眼又俯身细看了会,才垫着手帕把那徽章拿了起来。 他扁着嘴道:“阿弟,要是每次和你一起都能扯上流党,我可真要怀疑你了。” 何楚卿冷笑一声:“是你找我来的,你讲不讲理?” 盛予其又看了他两眼,总算又正常了一点:“现在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把这徽章物归原主,然后把尸体处理干净。往后,不论在哪里找到这个尸体,都是流党干的,跟我们没有丝毫关系。至于发现现场的那个人,要让他闭嘴,方法有很多。” “不妥。”何楚卿道:“这人死了不知有多久,就他一个人知晓此事还是另有他人?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局,谁也说不准。事窗东发,我们都是欲盖弥彰的同党。” 盛予其一耸肩:“依你之见呢?” 何楚卿想了想:“报警。不过要藏好这勋章,就当是私仇处理。同样,不能过于声势浩大,让你的旧情人阮小姐接手的话,应该很好做到。” “旧情人?”盛予其咧了下嘴,“你怎么编的比我还假。” “你是挺假的。”何楚卿回敬了一个冷笑。 “阿弟啊,我怎么觉得你这番安排倒是挺有利于那帮流党的?”盛予其抬眼揶揄地道。 何楚卿没理他。 这种事,盛予其信手拈来就能处理了,有很多事他想的比何楚卿还要多。此时非找他来,无非是什么责任都不想一个人担。 何楚卿知道他不是不知道内因,只是惯于找茬,于是直白地道:“如果把流党的徽章给她,她一定会找来调查队。到时候,整个虹海的大咖都要受一顿盘查。那我们就替岳先生把虹海得罪透了。” 盛予其点点头,晃了晃手帕包好的勋章:“这个谁来处理?” 他话音刚落,门口的人就跑进来,一脸菜色地道:“门口来了几个兵,方才拦过一次了,不听。说是司令的命令,必须进来,否则还要动手。” 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薛麟述已经夺门而入。 看见了何楚卿,他照旧粲然一笑,招呼道:“焉裁!” 薛麟述知道何楚卿如今与岳先生同谋,但他对何楚卿的印象已经在几年前定下了,加之何楚卿又没做什么和他们军队利益相悖的事,所以他对何楚卿仍是一般亲热,而非表面功夫。 反倒是何楚卿,虽然拿不准薛麟述是真是假,但该对薛麟述好的他也不会收敛。 见了薛麟述,何楚卿第一反应挡在盛予其身前,遮掩了一下那枚徽章,而后才招呼道:“小薛哥,你怎么在这?” 谁知,盛予其这个不要脸的顺势就将那包好的徽章轻轻丢进了何楚卿的口袋里,还不忘在耳边叮嘱一句:“那便交给你吧,阿弟。” 简直半点不容推脱。 何楚卿满脸笑意僵了一刻,阴翳地看了他一眼。 薛麟述边走过来边招呼道:“焉裁,司令不放心你,叫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他说着,就不断踮脚向后张望。 危机已经解除,何楚卿和盛予其索性给他让路。 盛予其便贴心解释道:“薛副官,宴会上出现这等命案,为了司令着想,还望您不要声张。我们已经准备联系虹海警署,司令大可以放心。” 这盛予其,当着外人便人模狗样,对内恨不得斗的鸡飞狗跳。他好像有人格分裂,何楚卿对此嗤之以鼻。 薛麟述扫了一眼,深感不适,又退了回来,道:“好吧,你们叫警署的人吧。受司令的命令,我要持续跟进。” 即使是已经深更半夜了,阮警官照样随叫随到。次数一多,连怨气也没了,只有一点无力感。 事发突然,已经回了岳先生的话,何楚卿就跟着盛予其和薛麟述站在廊上等。 整个宴会只封锁了个洗手间,尽量确保表面看起来没有异常,三楼已经陆续歇下了不少宾客,有好奇的多扫两眼也就罢了。 阮钦玉穿的是一身常服,除了她之外,还另有两个警察陪同。 岳为峮照旧在楼下招待宾客,阮钦玉上来时,身侧却跟着顾还亭。 何楚卿丝毫不意外,他余光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司令,比薛麟述都更清楚司令如今身在何方。 阮钦玉看过现场,道:“应盛先生的请求,尸体可以等明日处理。方才在现场停留过的人,按照流程,我们要搜一下身。”接着,阮钦玉用她那惯常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想舒缓一下氛围,“诸位嫌疑人,谁先来?” 第47章 默契 方才盛予其丢在他口袋里的徽章还没来得及处理,何楚卿闻此,眉头一皱。 两位警官在杂物间忙碌,阮钦玉和四个男人站在洗手台前。 虽然是男士洗手间,阮警官倒是适应能力很强,一点没觉得怪异。 何楚卿和盛予其交换了个眼神。 盛予其道:“我先来吧。”便借机挡住了阮钦玉的视线。 在现场停留过的人,又不幸被阮钦玉抓到要搜身的,满打满算就他们俩再加上个薛麟述。顾司令虽然也闻风赶来,却不在搜身范围内。 这搜身确实是走个流程,阮钦玉当着另外两个警官的面,不得不做。 那也不可能把流党徽章展示给阮钦玉一个背地里搜捕流党的警察看。 顾还亭一直立在何楚卿的斜后侧,两人的氛围一直不太妙,何楚卿一时没敢看他。 此时,避无可避,何楚卿偏头先扫了司令一眼。 顾还亭本欲上楼休息,自己的招待宴会上来了这么一出,总要以表关照。受了何楚卿这一眼,又是在搜身这节骨眼,顾司令倒是很快会意了。 接着,何楚卿便故作张望,挡在了司令正前方,而后反手摸上了顾还亭的腰腹。 顾司令不适地轻轻“啧”了一声,也配合着没躲。 何楚卿头没转,依旧面朝着前方,司令只能看见他毛茸茸的脑袋瓜。他背过去的手胡乱摸索,试图找到司令的口袋。谁知,平日里看着那口袋多的像累赘,却怎么也摸不到一个。 何楚卿的手攥着,柔软的手掌边缘和利落的手骨的触感,即便隔着军装也能试到几分,还隔绝了那点粗鲁的力道。顾还亭被他这一顿不自知的撩拨弄得心烦意乱,索性用手掌将他的手包住。 那干燥又温暖的触感让何楚卿一顿,而后才将手中的一团手帕递了过去。 司令将那团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袋,尘埃落定。 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搜身,阮钦玉盯着何楚卿那张脸看了一会,忽而道:“我觉得你...有点眼熟?” 对于阅人无数的阮警官来说,这个“眼熟”已经是她对这张脸有过极其深刻的印象的证明了。 盛予其隔岸观火,何楚卿满不在乎地回:“像哪个电影明星?” 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令阮钦玉更加熟悉,于是信口拈来道:“可能吧,弟弟,你确实担得起。” 何楚卿偏过头去,沾沾自喜地朝着司令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来。 司令才骂过他一顿,只淡淡地扫过一眼这记吃不记打的混账,才道:“接下来的工作便劳阮警官您多费心了。” 几年不见,即便是成了大司令,顾还亭还是不失半点礼。 阮钦玉脑袋里本来就只记得司令的好,冲他笑着点了点头:“您去休息吧,顾司令。现场勘测完毕后,我们会有专员前来监守,请您和岳先生放心。” 临别前,她目送顾还亭和何楚卿一前一后出去,这才闪过一点玛港办案的零星碎片。 岳为峮在四楼专门为司令留下了一处僻静的套间以供休息。 何楚卿刚临危受命给司令。这东西虽然不得不拿回来,到底也有些不好意思张口,只好跟着司令一同上了楼。 俩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上了半层楼梯。 盛予其和薛麟述已经各自散去,这空间崎岖而逼仄,快要把何楚卿肚子里那点算盘逼的消失殆尽。 他正急,顾还亭却反手朝他丢了个物件。 何楚卿下意识接过来,发现是那枚手帕包的严丝合缝的徽章。 司令脚步没停留,就像随手扔了个垃圾。不过,当然,司令倒没有信手乱丢的癖好。 这手帕好像还残留着顾还亭手掌的温度,像他握住何楚卿的手的那一刻。不是单纯的递交,更是会错了意的十指相扣。 军靴妥帖地绑住司令的小腿,顾还亭的腰脊笔直,他身为军人的习性已经深入骨髓,行走姿态干净利落,和整个背景色落落寡合,容不得一点含混。 何楚卿有功,竟然能从这样不苟的军官身上侥幸博得不分对错的偏向。 他看着顾还亭的背影,生出一点自知的向往。 你在妄想什么? 是想肆无忌惮地贴住他的脊背,再去抚摸他的肩胛? 何楚卿被自己惊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话,转身下了楼。 三楼的楼梯口处,阮钦玉靠在栏杆上,像是恭候:“何楚卿,是你吧?在玛港的时候,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何楚卿从善如流地笑道:“阮警官,时隔多日了,你还要拿我归案?” 阮钦玉也朝他微笑:“小子,我没有自己给自己加班的雅兴。不过,你就不想知道当年你们运货的船只被炸,后续如何吗?” 进了精心为他准备的套间,司令原本浓厚的倦意竟然被驱散了。 躺在床上,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楼下的车灯偶尔晃着天花板,司令靠数它晃过的次数催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一丝窸窣的声响。 那声音很细微,又是在这等临近晨昏交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该陷入沉睡了,连车流人语声也遁形。如果不是司令失眠,恐怕他也未必能听见。 那像是墙皮毕剥地掉落,常人听久了恐要疑心自己有妄想症。 但顾还亭不。他非常确信,有人在扒他的窗台。 司令翻身而起,轻巧地落在了窗帘后,静候这不速之客。 但真的是为他? 顾还亭虽然知道自己一定也是什么人的眼中钉,但估计还没有谁大胆到派人来暗杀他的地步。 不过,他房间斜下方就是三楼洗手间,而何楚卿又刚好藏了个物件。 是有人要取那东西? 只是一种可能性,又或者像三楼洗手间那样的杀人行动仍在进行。这里鱼龙混杂,下一个目标指不定是谁。毕竟,住在四楼的不止他一个,此人或许只拿他的房间当成一条必经之路罢了。 不多时,便翻身上来一个纤细的人影,轻巧的像一只猫,落在了他的阳台上。 看人影倒无法分辨是何人,顾还亭连在场的宾客都没认全,更别说是外派的杀手。 此人谨慎地立刻轻手轻脚躲在洋台门边,仔仔细细地隔着阳台门望了一圈室内。 司令的被褥早被顺手扯平,他在外入睡时候也没有脱军装,因此,看起来倒和没有人踏足一般。 这人的身手异常好,是个练家子。深浅不谈,他的动作格外轻巧而富有美感。 不速之客拉开阳台门,躲了进来。 他并非要在此停留,无非是借道去往楼内,就要奔着门口而去。 此时,他猛然觉察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顾还亭没给他时间缓冲,一脚踢向对方的膝盖窝,而后一拉一扯,就将人死死压在客厅桌台上动弹不得。 这人倒也识相,只挣扎一下就明白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索性束手就擒。 小偷的手臂纤细,一看就知道年纪不大。 顾还亭没空和他兜圈子,便问:“什么人,做什么的?长话短说。” 那人自嘲地笑了两声:“原来是您,顾司令。早听说您身手了得,我还当有多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顾还亭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门外尽是打手,楼下就有警察,我劝你废话少叙。”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认识的,司令。” 顾还亭早就从他这一身不入凡俗的月白长衫记起了这个人,可惜忘了全名,只说:“你是谁,对我来说无所谓,何老板。”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何辰裕意味不明地又笑了两声,顾还亭不是半点不懂,但在他言之凿凿地说出来之前,司令并不打算凭借自己的臆想就对他轻轻放过。 何辰裕也明白了顾还亭的意图,只好直说道:“何楚卿不是您知交好友吗?他是我兄长。” 这小戏子语出惊人,顾还亭微微松了手劲儿。 何辰裕又说:“他是我的亲兄长,司令。别人或许不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但您最清楚。或者说,从见我第一眼,您就有所觉察了,不是吗?” 顾还亭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却仍是被他的直言不讳惊了一惊。 司令迅速整理了一下脑中的已知信息,问道:“岳为峮知情。他把你介绍给我,是因为这层原因?” “岳先生体恤,想让您因为这层关系照顾我哪怕一点。我看他是想错了。我如今不过朝您恳求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您都不肯给我呢。” 这小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 听了这话,顾还亭才收了手。 何辰裕揉着自己发酸的双臂,站了起来。 他鲜嫩的脸庞映在月光下,没了青天白日的将整张脸的细节一览无余,看着与何楚卿更相似。 何楚卿有个亲兄弟,这事他从来没听说过。 顾还亭神色复杂,问:“他知道此事吗?” “他不知。”何辰裕如常,“我是戏子,他是黑帮。连自己都保不全的人,就不必给他人添乱了。岳先生也是这么想,他一早便知道。我劝您...也不要告诉他的好。” 岳为峮做此决定一定不仅因为这个。 顾还亭没答这话,继续之前的提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何辰裕沉默片刻,忽而说:“三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顾还亭生怕他来一句“人是我杀的”。 “我以为...”何辰裕咬了下嘴唇,狠心道:“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在三楼的洗手间里,我打了他一顿。我以为他是被我失手打死的,于是翻窗进入想证实一下,后来发现不是。因为,他额头有枪口,我不会用枪。门口防备太严,二楼又全是人,我才上了四楼想找个出路,没成想翻您这来了。” “人或许不是你杀的。”顾还亭慢条斯理地道:“但是你重回现场,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抓嫌犯不归我管。但如果是别的,休怪我狠心。毕竟,焉裁尚且不知你这么个兄弟,即便我真要拿你怎样,他大可以继续无知无觉下去。” 何辰裕毫不畏惧:“别的——是指什么目的?到底什么样的滔天罪孽,能有幸让司令亲手逮我?” 顾还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你知道”。 何辰裕扫了一眼司令腰间的枪:“您大可以把我送到警署。以您的能力,我连挣扎的本事都没有。” 沉吟片刻,司令终于回:“你现在可以走,但是尘埃落定之前,不准离开虹海半步。如果不遵守,我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要你的命,你应该知道。” 何辰裕迟疑地问:“司令这份宽宥,是为何楚卿?” “不,我为他的是接下来这句。”司令说:“我仍是奉劝你,最好和他一叙。你们自幼分别,彼此过的都很艰辛。当然,就算你不愿意,等到时机恰当,我也仍是会引你们相见。就是恐怕,到时候不会那么愉快,你说呢?” 何辰裕机敏,知道顾还亭是告诫他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于是点头作揖道:“辰裕明白,多谢司令提点。” 天将明,何楚卿在邻近的酒店胡乱住下,仍是怎么也睡不着。 阮钦玉告诉他,当年船只引爆的内幕恰是因为他们在船上找到了流党有关的线索,但是消息泄露,流党知情,打草惊了蛇。 何楚卿耳边回响起阮钦玉今晚告诉他的话:“相信我,如果你身边有与流党有关的事情发生,一半因为流党就在你身边,另一半是因为他们对你或者你的周边人感兴趣。当年,我们正是无法确定究竟谁是流党,才把相关的人员都控制起来,这也是我们要抓你的理由。” 何楚卿便接着问她:“白昭洋后来怎么样?” 阮钦玉无奈地道:“白家老爷亲自出面,把人送去海外。玛港行动大获全败,可悲可叹啊。” 再次回到虹海,何楚卿根本不敢跟流党搭上任何的边。 他出息了,自如穿梭在上流社会,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可这真的是出息吗?剥去外壳,他仍是缩成一团,生怕灭顶之灾哪日就轮到他身上。 他还是比不上死在雪山上的祈兴。 可这次呢? 流党肆意地在顾还亭身边引燃烟土,又出现在顾还亭的接风宴上。比起自己,他更疑心这帮人的目标是顾还亭。 如果顾还亭一朝马失前蹄,一定会千夫所指。他身居高位,恐怕会跌的粉身碎骨。 他是从何时被盯上的呢?因为那次查流党,他顶风为民说的那两句话? 流党难不成一心为民?这简直是当下最大的笑话。 又或许是司令做了什么,何楚卿不晓得的事。 他当然可以全当做自己过于敏感,但只要往这方向想一点,他就不禁战栗。 何楚卿尚且没做好插手此事的准备,但那枚徽章仍旧包裹在手帕里。哪怕他知道被搜出来就是一个死,何楚卿仍鬼使神差地...没有丢掉。 第48章 打算 第二日日上三竿,欢晟酒楼一片颓唐的景象。 何楚卿迈进酒楼时候,客人已经稀稀落落离开一大半了。他知道司令已经离开,因为门外守着的一干士兵都已经撤了个干净。 三楼已经被彻底封锁,站岗的都是些衡容会的打手。 一眼望去,都以为是岳先生另有打算,半点扯不到警察局去。 何楚卿步入洗手间时,正几个警察在现场勘查。 这群警察也是拖沓,从昨夜一直忙碌到午后,竟然还在查。 一个男人横死,本身倒是没什么看头,恐怕这帮人是找寻到了些旁的线索。 警察们一看何楚卿大摇大摆地进入,这层封锁于他而言仿若无物,就明白了这人便是岳先生门下那三个恶名远扬的门徒之一。 一见人,先迎上来一个,说的倒是体面:“先生,前面杂乱,你要问什么,直接问我就是。” 警察局的面子实在不值几个钱。看在岳先生的份上,他们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偷偷摸摸把案子办了。 但岳为峮和警察局,到底是地头蛇和当地政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面子要相互给。打起交道来,大家都挺累。 对方这拦截的意思不言而喻,何楚卿就此止步,问:“诸位忙了这么久,可有什么进展?”而后,他只随口一关心似的,又说:“我吩咐酒店做了点糕点,一会就送上来。诸位也正好在隔壁房间稍作休息,可好?” 那警察刚要说话,他身后就窜出一个穿着制服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年轻人来。 他神色睥睨地一扫,说:“这位先生,我们干活时候不吃东西。对着尸体半天了,提起吃的,我们犯恶心。” 面前这人长得清秀,何楚卿只略一打量就知道了此人是谁——周似墨,盘踞虹海的大家——周家的二公子。现在是在警察局做差事,没过多久,就会变成虹海警察局的队长,之后更是潜力无限。 周家想让他爬多高,没人能说准。 何楚卿跟他大哥打过几次交道。那周似玄颇有几分手段,寻常都是岳先生亲自招待,何楚卿只记得他是个不好伺候的主。 看来,周家的傲气是一脉相承,都注重那点抓不住的大家风韵,自然看不惯他们这群提着把刀就号称黑帮的。 何楚卿运气好,刚一时兴起想插手就碰见这么个人。 不过,他在商场上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惯了,面对这种场合,不急不缓地笑了笑,道:“小周少爷工作辛苦,如此年轻就吃苦耐劳,前途不可限量。” 周似墨被捧惯了,自认不太吃他这一套,倒是更目中无人:“知道我辛苦,就不要在此添乱了。岳为峮面子大,连警察局办案都要给他面子。我真是开了眼了,究竟孰轻孰重?” 何楚卿一袭青色长衫,翩翩君子一般耐着性子和他讲理:“周公子有所不知,昨日的宴席非比寻常。有顾司令等一干政府官员在场,死人事小,倘若剑走偏锋,让人往别处想去,就非一个警察局能兜住的了。” 周似墨怒道:“你他妈说什么?死人事小?” 一旁立着的警察本来没想拦着。要是这能借周家的面子让对方下不来台,自己也算出气,直到这时才又张嘴,象征性地劝道:“这位老板,小周警官才工作不久,请您见谅。” 何楚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理,不卑不亢地又对周似墨道:“您还年轻,往后若要在虹海立足,还是仔细想想我这话好。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句对错可以评判的。” 周似墨还没从被捧的高度走下来,这两句棉里带刀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他多打量了两眼这人如画般的眉目,不由吹胡子瞪眼。 不是,他俩谁大谁小还未必呢吧? 他怒气腾升,登时揪住了对方的领子,狠道:“那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对错!” 何楚卿被他扯的向前踉跄一步。 周似墨恨不得下一秒就一拳打翻这个人模狗样的败类。 何楚卿却在这时候向前一凑,对着周公子耳边轻声道:“事关流党,有些事情,想必您也很感兴趣。” 周似墨浑身一僵——他怎么知道? 他气势汹汹地拽着人的力道松了松。 立在旁边看好戏的警官倒是没想到这姓周的炸药桶这么快就熄灭了,也不知俩人当着他的面暗通了什么款曲。 接着,何楚卿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领子,大方道:“现在,公子有空去旁边包厢用些茶点,稍作休息了吗?” 周似墨满心疑虑,只好僵硬着点下了头。 受岳为峮的言传身教,何楚卿做事也极尽周到。各色茶点摆了半桌子,茶壶里烹煮的是香飘十里的福鼎银针,一旗一枪的品相,用心匪浅。 这茶是周家惯于喝的,每年到了季节,都有人巴不得地送上门。今年这才刚入了春,倒是就有了这么好品相的茶叶? 周似墨警惕起来。周似玄总告诉他不要在商场上小瞧了任何人,虽然周家一向拿鼻孔看人,但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 这提点的苦心。周似墨如今才算琢磨到了。 但他非要来现场勘察是一时兴起,甚至都没有遵循排班表上的分配,是他向阮钦玉软磨硬泡来的机会! 岳先生的人这也知道?还是...仅仅是未雨绸缪? 不论哪种,面前这人心思之缜密的程度都足以令人感叹。 他提防地看着眼前这位同龄人,心事重重地落座下来。 周似墨有意没碰茶,说不清赌的是哪门子气,先开口道:“到底是不是流党,连警察都不敢笃定。你信口拈来,我倒是可以把你抓进警察局去严加审讯,这点,你难道不晓得?” 何楚卿道:“如果可以,恐怕你早就动手了。凭你一句证词,或许我真的会吃尽刑罚,不得好死,但除了我一条贱命,警察局什么都找不到。周公子才入仕,在情急之下就有这等考量,真是难得。” 周似墨一愣。 他考量个屁,他什么都没想,不过是一时好奇作祟才没大张旗鼓地把他逮起来。 这么一看,自己真是个蠢货。 但是被捧了,周似墨就下意识地故作高深莫测起来,道:“你也是令人出乎意料地大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他以为自己的鼎鼎大名对照着对方的籍籍无名足以压过对方一头。 何楚卿自洽地道:“我姓何,公子。您可以唤我作‘焉裁’,是我的字。” 周似墨眨了眨眼。他印象里,用字的人都是有点文化底蕴的。 但他仍不想这么看一个不择手段的黑帮,僵硬地道:“我知晓了,你到底是从何得知事关流党?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流党,不过...” 他立马闭了嘴,差点把调查结果都抖搂出来了。 何楚卿道:“猜的。” 周似墨懵道:“...猜?” 何楚卿用了一口茶:“这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人听到枪响,这不是临时起意,是蓄意而为。如果是私人恩怨,方才那位警官如何宁可得罪我,也不肯放我进去一步?也就是说,目前的证据,恐怕指向政治纷争。但死的那个人,又并非政府要员,是党派内乱?但是,仍旧没有证据指向流党,这让你们有些无从下手,是吗?” 周似墨听他说着,不觉端起茶杯喝起来,闻此,“桄榔”一声撂下,起身就要走:“抱歉了,何先生,你越界了。” 何楚卿两步拦在他身前。 周似墨皱着眉,冷冷道:“我佩服您的头脑,对你妄加揣测不予追究,如果你再想从我这里得到点别的消息,我倒是不介意要了你这条命!” 闻此,何楚卿气定神闲地背手在身后,拿出了杀手锏:“我可以帮你们。” 周似墨一怔,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 何楚卿一字一顿地看着他道:“我可以帮你们,从当日参与宴会的人物入手。从这人死亡前后,出入过三楼的人入手,我同你逐一排查。” 在这种时候,自请和流党沾上关系的蠢货,周似墨还是头一次见。 这人长得周正,背地里却是个疯子。 周似墨不信世间有这等便宜让他占,直接了当的拒绝道:“我不信你。我们周家和你们岳先生,也一向是利益往来,别的一概不论,我自然也不会和你私下里做伙伴。” 何楚卿也不急,无所谓道:“公子您说的好。做伙伴——何某对伙伴一向坦荡,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非要查流党,以示诚意。” 何楚卿重新将周似墨请入座,缓缓同他道来了玛港一事。期间,盛予其的逼迫,流党的污名,他无一不说的栩栩如生,让周似墨边听边叹。 语毕后,他已然相信了何楚卿对流党恨之切。 一时感慨之下,他由衷地道:“我大可以告知你,焉裁,我们在杂物间,找到了被用具遮挡起来的开在墙壁的几寸宽的一个方形洞口,直通洗手间窗外。我们猜测,对面楼当时很可能埋伏着狙击手,现在正在模拟重现场景,以推敲出凶手当时所在的房间。” 废了半天口舌,何楚卿的目的总算达到了,一时急道:“一个人很难成行。首先需要有人将其约到或者和受害者一起进入杂物间,最不济,那洞口总要在计划成行之后再次遮掩吧?如果不是我们一时没发现这层,当即以流党罪名上报,那么宴会的众多人都会被彻查,他恐怕不太好逃。” 周似墨点了点头,道:“所以,也别怪我方才生气。你们一时息事宁人确实耽误了不少功夫。” 就是知道此事跟流党相关,他们才非要息事宁人的。 说实在的,除了警察局、调查队,还有当局,只要祸不及己身,谁介意谁是流党? 何楚卿心里虽这么想,面上仍倍感愧疚似的点了点头。 “不过我劝你,”周似墨道,“到此为止,你不要再细究了。你在玛港时候,逃脱已经算得侥幸,更该知道,离这些事该远些。” 何楚卿做戏需要做圈套,笃定道:“阮警官也劝过我,但我要是这就收手,那些无辜遭受流党之嫌的平民怎么办?” 这套酸文醋字说完,快把他羞红了脸。 顾还亭大概很乐意听他这么说。 周似墨早就对何楚卿刮目相看,于是道:“焉裁,如果你非要这么去做,我建议你去找阮警官,通过正常渠道和警方合作。这样将来事发东窗,也可以给自己一条后路。” 何楚卿伸手向他握了握:“多谢了,周兄。” 周似墨现在倒还挺喜欢他,亲昵道:“不用叫的这么生疏,同辈之间,唤我的名字即可。我和我哥倒是有意没有取字。” 闻此,何楚卿面色有些不自如,思忖半天没回话。 周似墨顿时便懂了,咬牙切齿地道:“焉裁,你不会...只知道我是周二,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还真让他说准了。 何楚卿本来没有要和警察局合作的想法,全是看周似墨涉世未深,一时引诱他的。他也当然不笃定周二就在场,不过确实做好了和他面见的准备。 他才开始时候打算的,就是来打探一下调查的进度罢了。 不过,周似墨说的对,他可以去找阮钦玉,同样以玛港一事为借口同他们合作。这样,阮钦玉就成了自己的后备力量,到时盛予其再想把流党的脏水泼他身上,也算一手准备。 周似墨慷慨,还给了他一枚随身佩戴的玉,用作令阮钦玉同意的信物。 这信物对阮钦玉这种油盐不进的老手未必有用,反而让何楚卿意识到,周家在警察局的势力已经深深埋下了,仅凭一个周二公子的信物就能做到很多。 何楚卿接着便坐车来到了虹海警察局。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 阮钦玉正忙,何楚卿被人引进了会客室。 这会客室办公桌前一套不菲的沙发茶几,比战时庄县的师长办公室还要奢侈出许多。 室内茶香四溢,在那单人沙发上,已经坐了个人。 何楚卿一步入室内,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他心里就倏地一沉。 顾还亭不知何故也等候在此。 何楚卿对上阮钦玉本来就两腿发软,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行至此。看见顾还亭,他下意识想扭头离去,毕竟他那点小心思在顾司令面前更无处遁形。 但同时,他却有些不期而遇的欣喜,忽地对这屋子生出几分眷恋。 哪怕接下来他该面对的,或许是司令的一通盘问。 他稳了稳心神,知道自己不是为这屋子而是为人。 顾还亭倒是不意外似的,先道:“来干什么的?” 听闻司令这参宴到后半夜有些倦怠的声音,何楚卿霎时心里一动。 这种悸动让他一时有些陌生,何楚卿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想从司令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馈,才能抚平他内心的一点冲动。 他索性满不在乎地走近,壮胆似的直言道:“来寻你,不行么?” 第49章 撑腰 宴席前后的矛盾虽然尚未解决,他们之间却为危机之下不由分说塞进顾还亭手里的那枚勋章生出一些亲昵。 于是,便都收了剑拔弩张却各有各的委屈的一身刺,说话心照不宣。 何楚卿一屁股坐在长沙发的一角,恰能跟司令面对面交谈,继续问:“你呢,元廊,你来做什么?” 顾还亭奉还:“巧了,我也来找你。” 何楚卿给他添茶的手一顿,很快消化了这份自食其果,抬眼看向司令:“一桩杀人案,结果究竟如何,还需要你亲自过问吗?” 顾还亭也看他:“不需要亲自过问,所以岳为峮支使你来?” 在司令这,何楚卿既没法做量体裁衣张嘴就来的败类,也没法端起架子做文绉绉的君子。他总觉得,一切陈陈相因,顾还亭早就心知肚明。 何楚卿索性直言道:“岳先生对此案兴致平平,是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顾还亭坐在这儿的原因,无非是为横空出世的那位何楚卿的亲弟弟。在没摸清何辰裕的底细之前,他不可能放心将这么个定时炸弹留在虹海。 只要一从阮钦玉这儿觉察出疑点,他就会立刻送走何辰裕,绝对不会让何楚卿有一时半刻的机会和他接近。 这话不能说,顾还亭便顺着他问:“案件有疑点?” 何楚卿还没想好怎么圆昨天那物件的始末。 顾还亭接着问:“我倒是好奇,什么样的疑点,是你感兴趣而不能让岳为峮知晓的?” 司令太敏锐,如此盘问下去何楚卿一定招架不来。 于是,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却是肺腑之言:“当然和你有关。” 果不其然,司令没信,只当他不想提起,司令也没再问。 何楚卿早发现,顾还亭对自己倒是越来越宽容。硬塞进他手里甩锅的物件司令根本没过问,有些话他一时没措好词,司令也不会追问。 虽然顾还亭一向不好多管闲事,但何楚卿却莫名有些心惊。 被顾还亭惦记的证明,要么是好言相劝,要么说一不二,总不至于这样张弛有度,不闻不问。 何楚卿觉得自己有病,还吵架上瘾是怎么? 他装作无所觉察,看司令喝了口茶,无所事事地道:“你觉得这茶怎么样?” 虽然是问,但那得意洋洋的语气意思不言而喻。 顾还亭替他说了出来:“还行...你有更好的?” “岳先生爱茶,我经常在他家尝到,久而久之也生出些兴趣来。你惯常爱喝什么茶?我那边什么种类都...” 司令打断道:“我不爱喝茶。” 对了,司令连年打仗,警惕性强,睡觉一向不安稳,喝什么茶? 何楚卿又说:“那咖啡呢?从东南亚进口的我也...” 顾还亭又回:“我也不爱喝咖啡。” 不是,他是傻子吗? 咖啡和茶不是一样都不助于睡眠吗? 何楚卿再怎么找补,也仍漏洞百出,当然瞒不过司令的眼睛。 顾还亭平静地问他:“你在担心什么?” 何楚卿深吸了口气,他面对谁都没像面对顾还亭这么失败过。 “我没有过多追问不是因为我当真不在意。”顾还亭道,“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令这话也是一句“为了你”。不过,比何楚卿那句听起来要动人的多了。 因为你不说,于是我只好背地里多上了一份心。 何楚卿的目光只有意无意地落在司令随便撂在沙发扶手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不甚精致的手,虽然饱经战火的洗礼,仍骨节分明,只一打眼就知道孔武有力。 何楚卿在司令的话语中又被激起一点涟漪。 他想... 他就真这么做了。 等到何楚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一点指腹试探了司令虎口的浅疤,他才猛然惊醒过来,抬头看向顾还亭。 司令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被他尽收眼底。 方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何楚卿心里一扫而空,高压之下竟然自如地发挥起来:“你这是什么伤,怎么还往手上落?” 倒是比他没话找话的时候正常多了。 被爱慕的人这么摸手,任谁也不会自在。顾还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只手上,其他部位都感觉不到了似的。 但他不敢妄动,反应太大就好像心里有鬼。 殊不知,何楚卿也是一样的如芒在背。 顾还亭如常地道:“幼时习武留下的。” 何楚卿见司令神色淡漠如常,更不敢莫名其妙地又把手撤走。他直接装作突然对司令感兴趣起来,两手其上,翻过司令的手心来把弄。 司令的手心干燥温暖,掌纹脉络分明,就是有些过分的白了。 何楚卿还没想好怎么夸赞顾还亭那遒劲的生命线,办公室门就被忽地推开了。 阮钦玉带着点倦色,见到此情此景,目瞪口呆。 先是退回了一步去看门牌,确认了是自己办公室没错。 顾司令...在和何楚卿一起玩手...? 其实也没那么怪,但是怎么就让人觉得这么怪? 阮钦玉带着点求证的心思再迈进门去,俩人已经伸出彼此的手掌互相比量起来。 倒是正常多了。 看见她进门,都装的跟刚发现她似的,站起身来相迎。 何楚卿更是说:“阮警官,方才是你进门?” 阮钦玉一脸麻木地放下档案袋,道:“算命看手相呢么?我还以为错过了什么消息,竟然不知道你俩还有一腿。” 顾还亭:... 何楚卿倒是挺高兴终于等来了阮钦玉打断了这不尴不尬的局面,而且,他早受多了这种调侃,半点没觉得不自在。 这厮纵有百般武艺,却先天在这事上缺根筋。 阮钦玉又说:“你们是一个一个问,还是一起?” 顾还亭知道何楚卿不想让自己晓得他的真实目的,正要先离去。 何楚卿却忙不迭地道:“一起。我们是为同一件事来的。” 顾还亭看了他一眼。 何楚卿临时改了主意。 如今找阮钦玉说自己想和警察局合作,未免有些唐突。没有把握说服阮钦玉不说,还怕自己处于下风,这事再找机会也来得及。 顾还亭倒是不避讳:“我来问昨晚的案件调查进度,阮警官,就此事方便一谈吗?” 阮钦玉斟酌片刻:“...可以说一些。但是,顾司令,我大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不像初想那么简单。” 顾还亭心一沉,生怕担忧就要成真:“涉及流党?” 阮钦玉将门带上,而后才又回答:“不敢肯定。” 但有这个可能。 “要我说,”何楚卿道,“党派纷争暂且不提,虹海的暗杀组织比比皆是。阮警官如果说有是流党的可能性,那么就是说...这场谋杀过于处心积虑了,你们一定找到了线索,是不是?” 他拿着答案胡编,说的言之凿凿。 阮钦玉知道现场的线索只能瞒得住二人一时,便道:“墙壁被提前开了一个恰好够对面楼架狙就能观察到杂物间的缝隙。体内取出的子弹是海外生产的枪械,军用的。上一次我看到这个系列的枪支,何先生,是在几年前。” 何楚卿明白了:“是在我运的那批货里?所以你怀疑是流党?” 阮钦玉点了点头。 顾还亭又问:“除了额头上的伤口,身体上还有别的创伤吗?” 何辰裕毕竟说将人打了一顿。 他这话问的有目的,何楚卿看了司令一眼。 阮钦玉颇为意外:“有。有些许淤青。但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人应该是心甘情愿到储物间这个地方的,所以我有些疑惑。” “可能是突发状况。”顾还亭道,“也可能是故意为之。” 的确有可能像何辰裕所说,不过是打了一顿人,突然就横死了。也有可能,是何辰裕故意为自己铺好了后路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说是故意为之?”何楚卿看着他。 顾还亭反应很快:“因为一定要有人伙同狙击手里应外合。” 轮到阮钦玉疑惑了:“为什么?” “灯光。”顾还亭道。 对了,杂物间平时是漆黑一片,除非有人确保暗杀前后杂物间的门是开着的,不然即便人在杂物间里,视野中也什么都看不到。 阮钦玉:“所以,这人一定在当晚受邀宴席里。” 顾还亭不太喜欢这个结论,他当然期待着何辰裕和流党毫无关系。这样,何楚卿就可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相伴。 但事实如此。如果是侍应和打手一类非受邀宾客动的手,守在案发现场外的打手肯定有所觉察,难免会多注意两眼。 只有宾客,似乎去哪都理所应当。 何楚卿得来有点轻松,顺着便说:“交给我来统计宾客名单吧。” 阮钦玉下意识地不想让外人掺和,刚要回绝。 就听他又说:“此事,您打算上报调查队吗?” 流党的可能性更大,按照章程,是该上报。 阮钦玉皱了眉头:“小何先生,这就是我不能告诉你的部分了。” “那就是不想上报。”何楚卿果断道。 阮钦玉无语凝噎,在没确认之前,她确实不想上报。调查队一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阮钦玉也有些抵触。 “所以,此事交给我。不好么?”何楚卿看着阮钦玉的眼睛道。 阮钦玉算是有半个把柄在他手上,刚想妥协。 “不好。”顾还亭忽而说,“依我看,还是交给我吧。我向岳先生问一句,他不会多心的。” 何楚卿哽住了。 他没想到,到了最后,自己名正言顺插手此事的最大障碍竟然是顾还亭。 阮钦玉放心多了,果断点了点头:“的确,小何,这件事你还是少沾手为妙。” 有司令作保,阮钦玉根本不怕他转身举报自己没有上报流党一事。 这边才刚敲定,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 阮钦玉正纳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么多人来?进来!” 开门的是何楚卿的司机。 何楚卿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有事发生,快步走了出去,在廊上问:“怎么了?” 司机沉着脸快速回:“俞先生派人来,说在码头和净堂帮的人起了冲突,想请您过去斡旋。” 不寻常。 这事非常不寻常。 何楚卿刚来虹海时候,就已经没人敢和衡容会公然叫板了。岳为峮会做生意,和以往三天一大砍五天一小砍的老同行们合作,有几个甚至可以堪称朋友。 净堂帮资历和衡容会相当,其帮主有段时间和岳先生甚至齐名。不过,自从岳先生生意越办越大,早一骑绝尘把他甩在身后了。 净堂帮虽然在众多黑帮中数一数二,但仍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两个帮派彼此有生意,码头互相借用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这批货却被扣下了。 净堂帮一向看不惯衡容会是真,但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发难。毕竟,岳为峮在攀交顾司令,全虹海都知道。 何楚卿从来没处理过火拼的事宜,但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如果盛予其插手,这事说不定会更让俞悼河和自己为难。 何楚卿当即急的要走,想起顾司令还在室内。 一回头,司令已经靠在办公室门边静静看着他,问:“要我帮忙吗?” 顾还亭能给他坐镇,百利而无一害。但从今往后,这话传出去,司令就和岳为峮同袍了。 因此,何楚卿只朝他一挥手:“不必了,大司令。帮我和阮警官道个别,我便先行一步。” “防微杜渐,也不用吗?”顾还亭眸光定定地看向他,“换下这身军装,谁认得我是谁?” 现在的状况很容易演变成帮派之间的火拼。何楚卿幼时虽然没参与过,但也目睹过血流成河的场景,叫人望风丧胆。 他仍是说:“你别去了,元廊。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交代?” “谁用你交代。”顾还亭看出了何楚卿那点藏于皮下的希冀,便上前几步并行,“我要先换个衣服,再叫上17连。给我个地址,你先过去。” “那你可别穿浅色的衣服,小心染了血洗不掉。”何楚卿道。 上车后,何楚卿照旧朝着顾还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司令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像是在出神,他神情淡然,视线却仿佛有重量,压的何楚卿呼吸一滞。 第50章 找茬 天色从早起就不明朗,一直沉着积云。日薄西山时,晴了一会,现在又冷风飒飒。 何楚卿到了净堂帮码头,整个虹海已经陷入夜色之中。码头灯光昏黄,这一方码头上,尽是些净堂帮的码头工人。 虽然穷苦的码头工人算不得净堂帮的一份子,不过是跟着搬货混口饭吃。可一旦动起手来,就算再不愿意,也还是要帮人家净堂帮的。 俞悼河和一干人正歇息在码头一颗石墩子旁边,统共不过十几个人。 净堂帮的人相隔几米,也是抱团围着,左不过也有几十人。 领头的穿的是一套得体西装,不论料子如何,在一群穿短打的人围簇中央,更显得金贵。他脸上一条骇人的伤疤,髭须没剔,个子还不高,像东瀛人。身边是个穿长衫的唯唯诺诺的男人,带着副方框眼镜,一张嘴不时地一咂,仿佛肚子里藏了千言万语。 前者是净堂帮数得上号的,姓单,名天狼。后者是个掌柜,叫向宜。 单天狼有些忌惮俞悼河,这才一时听了他的在此等人。他们本来突然发难,打的是个措手不及,如今后悔不已,生怕来人带上一众衡容会的人,那他们原本的优势就不再了。 见人来,单天狼和向宜马上侧目望去。来者衣袂被海风搅合的随意翻飞,他个头高,单薄的深青色长衫看的人发冷,脚步却不紧不慢,闲适自宜。 还好,就单枪匹马一个,但不代表衡容会还一无所知,他们还是要速战速决。 何楚卿少在这帮派之中露面,有几次商洽都是和净堂帮为首几个文绉绉的进行的。 单天狼不太认得他,但也知道这人是何楚卿。因为盛予其毕竟在岳为峮手下做了好些年头了,在哪都混个脸熟。 他远远看见何楚卿,以为是个斯文人物。等走近了,他才看到那脸上眼含桃花却锋芒毕露的一双眼。 和俞悼河与盛予其相比,何楚卿是个神秘人物。 诸位帮派人士只知道他的名头,却不晓得他在商场上的手段,有点忌惮。 单天狼刚摆好一脸凶神恶煞,盯着他走近。 俞悼河见了救命恩人一般,上去扒住何楚卿的肩膀,低声问:“就一个人来的?” 何楚卿攥着木扇,有意大声地“呵呵”了两声,光明正大地道:“开玩笑。这是人家净堂帮的地盘,我衡容会的人乌泱泱地一拥而上,成何体统?” “好哇。”单天狼上去一拱手,“何老板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何楚卿受了他这一礼,不甚谦虚地点了点头。 衡容会的人是没来,那不是因为他磊落,而是因为军队的人即刻就来。 何楚卿笑呵呵地道:“您是...” 俞悼河面有菜色,但仍配合着在他耳边打信号:“丹天狼。” “丹先生,”何楚卿道,“我久闻大名了。” 单天狼:“...那个字念善。” 何楚卿:... 他真是被俞悼河这个害惨了!按理来说,名字都是口口相传,怎么这也会错? 何楚卿不阴不阳地扫了一眼俞悼河,笑容不减:“单先生,可否请您讲讲,您净堂帮把我们衡容会连人带货地拦截在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善”天狼面色不善。 还他妈我给你讲?使唤谁呢? 单天狼一肘怼过向宜,道:“我们可没有‘连人带货’,俞先生带人随时可以走。” 向宜恰到好处地嘿嘿接过话茬:“何先生,您好您好。”他伸出一双细长惨白的骷髅手,像是想和何楚卿握手,没等到何楚卿忍着不适把手递出去,他就又缩回去从怀里掏东西。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过捞了一把空气。 何楚卿:... 啊,怪不得俞悼河能在这伙人中间混的风生水起,实在是有道理的。 向宜“呸呸”吐了点口水,用浸湿了的手去翻刚掏出来的本子,嘴里念经似的:“是这样的,何先生。贵帮派和我们谈的生意呢,是经由岳先生玛港码头运过来的丝绸、咖啡...诸如此类,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因此,我们的这个分成,是按照这些货物的利润来谈的,如此合作已有两年之久。但是——”他翻了个页。 何楚卿早被他花洒似的喷出来的口水吸引了注意力,这个“但是”又生生地把他拽了回来。 “但是,我们新近发现,何先生,你们这批货里可不仅仅是这些东西啊。你们这些违禁物——大家都懂是什么,在虹海政府的明令禁止下,偷偷从我们净堂帮的码头运送,以获取暴利!偷偷瞒着我们不说,还从我们的码头运送,这是什么道理!如果政府追究下来!我们这群混口饭吃的码头工,还有命活?!” 向宜说着,开始指挥似的仰天长叹,周围码头工人听了,那激愤的眼神无一不扫射在几人身上。 何楚卿面色不改。 心说,扯什么鸟蛋呢? 运送违禁品,不用自己的码头,难不成还用别人的码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何楚卿虽然不管帮派具体事宜,账目可是一清二楚。 他敢在这阴天里对天发誓,除了几个月前因为特殊原因,把其中四分之一的烟土由净堂帮码头运送之外,再没有一次走过他们的码头。 除非... 何楚卿用折扇挡了嘴巴,低声问身边的俞悼河:“你夹带私货?” 俞悼河反应了两秒:“天地良心!从来没有过。” 谅他也不敢。 何楚卿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把这脏水一泼,目的是为了后面的条件。 如果他顺着这话要求对方拿出证据,恐怕他们还真有早就备好的一份烟土。倒时候众目睽睽,有口难辩,他们正好以此要挟,为的是岳为峮一起分走私烟土这一杯羹。 他们就算真想,那也要虹海政府点头才算。岳为峮说拉谁入伙就拉谁入伙,那禁毒令岂不是笑话? 幼稚至极。 何楚卿偏不上套,只是问:“那你们说,此事怎么处理?” 单天狼和向宜面面相觑,他们准备了很多手,倒是没想到这人上来就妥协。 向宜只好道:“其实...”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单天狼轻松地道,“只要你们把这批货留下,就算抵了几年来欠我们净堂帮的那份了。” 何楚卿又问:“不是说,这批货其中有违禁品吗?这怎么算?” 如果不是虹海政府准许,所谓违禁品就算给了净堂帮,净堂帮也没法脱手,只能全帮上下自己抽个爽。 “那就劳烦岳先生,帮我们行个方便了。”单天狼狡黠一笑。 何楚卿等的就是他这话,大声说:“原来是这样。贵帮派为了这一场戏,不惜费尽心思运输违禁品,拿整个帮派冒险,只是为了分一杯羹!你可知道,如果公之于众,让政府插手调查,净堂帮会落得怎么个下场?” 码头工听了这一耳朵,动作都更麻利了些,再不敢瞪人,只盼着赶紧干完手中的活计。 虽然衡容会也经不起调查,但政府灯下黑,自然不会拿他们怎样。但要是净堂帮账目被查出违禁品,那可就是两码事了。 平常情况下,虹海政府和黑帮一明一暗两不干涉。但如果有人和衡容会对上,政府又有驻防军在后,当然不会怕一个小帮派。 何楚卿自认这话说的天衣无缝。 单天狼看了他一会,却得逞般一笑。 何楚卿还没回过劲来,就听向宜说:“贵帮真的要把政府拖进此事吗?很遗憾,我们净堂帮的账目上,从来没有过违禁品。” 何楚卿觉得他们实在天真:“所有货运记录、人证、物证...但凡有过动作,总少不了蛛丝马迹仅凭一本账,能说明什么问题?” 单天狼“哈哈”一笑,道:“向宜,何老板以为我们栽赃。该把他们衡容会走的货物,自己好好看看!再翻翻记录和自己家的账目,好弄清楚是谁运的货!” 何楚卿登时起疑。 怎么可能?不论是水运还是别的,总不可能一点痕迹没有。或者,他这货不是他们亲自走的。 那也可笑,怎么会有别的码头愿意为了净堂帮铤而走险去运毒? 除非这货是凭空变出来的。 何楚卿面色不变,一挥手:“走,叫上兄弟们,一起跟着去看看单老板所说的罪证。” 十几个衡容会的人踩着澄明的路灯和彼此的影子,跟着一众净堂帮的人走进仓库。 仓库门一开,那阴冷的空气就喷薄而出,亮起灯来,库中满满当当堆积着才卸下船的货物。 单天狼问俞悼河道:“俞老板,您亲自看着卸的货,全在这儿了。不多不少,对吧?” 单天狼早在卸货前就把俞悼河喊了过来,恐怕为的就是这出戏。俞悼河被算计了一招,阴沉着脸不说话,只点了头。 “兄弟们,刚刚查到的烟土在哪儿?”单天狼浑厚地喊了一嗓子,立刻有几个人小跑上前引路。 何楚卿等人随着跟过去。 那几人把罩在货物上的盖子一开,一股似甜似苦的清香蔓延出来。何楚卿用扇子挡着口鼻,上前一步。只见那箱子里,赫然是满满的烟土。 十几个衡容会的人面色突变,其中一个叫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查货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东西!他妈的,你们换了货!” 何楚卿在喧嚣之中看了一眼俞悼河,后者咬着后槽牙,仇敌似的盯着烟土,明显也是始料未及。 净堂帮的人一副不怕查的样子,看来能笃定全虹海都寻不到这批货的蛛丝马迹。 难不成这烟土还能凭空变出来? 这步棋下的好,令衡容会进退维谷。 如果真的查起来,如果对方毫无证据,那么所有线索全都指向衡容会,政府迫于万众瞩目之下,不得不向衡容会出手以正威名。 但如果不查呢? 要么就真的拉净堂帮入伙,从此岳先生就不能独大。有净堂帮在,衡容会有了制衡,在这虹海后果难料。 还有一招。 毁了这批货,净堂帮就再无证据! 但此方仓库内外都是净堂帮的人,怎么在这情况下毁了这批货呢?用火烧吗? 但何楚卿没法笃定烟土一定能烧起来,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衡容会十几个人连同他和俞悼河都交代在这...他还不想死。 暂时答应下来,然后再派人潜入毁灭证据? 一旦出了这仓库,这货又会转移到哪儿去还未必。如果舍弃这东西,直接将净堂帮屠尽呢? 不,有顾还亭在虹海,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 何楚卿惨白着一张脸,瞬息之间已经考虑过许多方案,无一不能成行。 单天狼盯着他,问:“怎么样啊,何先生?考虑好了吗?” 何楚卿就算八方不动,面色也有些发白。尤其是,他想到自己或许真的一去不复返,可能把命搭在这小小的一方码头上。 他强维持着镇定:“单先生,我们去外面商议。这味道熏得我不太舒服。” 单天狼冷哼一声,这何楚卿看着就像小白脸,结果还是个身娇体弱的? 得亏在来之前,上头就吩咐过,以插手虹海烟土生意为主要目的,倘若不得已动了刀枪,也务必不要伤到岳先生的几个门徒,否则下面的路就难走了。 何楚卿迈起步来,脚下比俞悼河还要虚浮几分。乍得一看没什么,但俞悼河立在他身边,很快就觉察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也没人流血啊?” 俞悼河倒是个真不怕死的。死之前要是能让他多杀几个人,他乐都来不及。 何楚卿为着这点惧意,自我厌弃的很,没闲心回答他的话。 重又回到码头上,远处漆黑的海卷起一片潮气,何楚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心绪稳下不少。 单天狼不耐烦地问:“何先生,现在总可以谈了吧?” 这时,一辆黑曜石一般的小汽车缓缓地驶入了码头。工人们正预备着歇工,无一不被那夜色中驶来的车辆吸引了注意。 何楚卿顺着看过去,知道是顾还亭来了。 顾还亭一到,局势或许可能发生变化。他们或许可以放手一搏? 但如果闹的太大,说不定司令会贼喊捉贼趁机好好打压一次岳先生。 何楚卿脑海里的线索穿成一条线—— 他看着穿着黑夹克打着领带的顾还亭走来,身形和穿军装时候一般挺拔。他已经快要三十,看着却不过二十五岁。从战场中下来歇息过一阵,面色更好看,这一身一穿,搭眼看去不过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何楚卿越是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他就越浑身发凉。 这批烟土有处来,他忽而想到,顾还亭...不是在山上扣下了一批吗? 第51章 血拼 在山上时候,顾还亭纵然当着他面下令要销毁烟土,总不能就地烧掉。邻近虽然有水,但工艺复杂。总而言之,在山中处理不易。 如果他把烟土运下山,这货的用处也就更多了。 何楚卿一路看着顾还亭走到自己身边来,眼底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俞悼河认得顾还亭,没想到何楚卿竟然有本事把这尊大佛请来,倒吸了一口气。 单天狼只看得出此人不凡,却摸不着头脑,警惕地请教道:“这又是哪位?” 何楚卿故作无所谓地问:“你怎么来了?先生寻我么?” 顾还亭略一弯腰,应道:“是,何先生,岳先生有事吩咐。” 单天狼又看了司令两眼,以为他又是岳为峮私下里培养的门徒,不甚在意地催促道:“何老板,那我们便快点解决此事吧,兄弟们也都没吃饭呢。” 顾还亭没说话,倒是真像地位不如何楚卿的小跟班似的。 何楚卿收回目光,对单天狼道:“贵帮帮主糊涂了。计是好计,在下佩服,只可惜...”他有意卖了个关子。 单天狼问:“可惜什么?” 何楚卿端着架子一笑:“只可惜,我们衡容会也从未走私过烟土。” 他暗暗揣摩单天狼的反应。但对方只思考着蹙了下眉毛,了然地问:“你是说,政府和岳为峮穿一条裤子,即便是查,也不会将岳为峮的走私线公之于众?” 何楚卿笑而不语。 单天狼却“哈”了一声,问:“何先生可知道,如今虹海的驻防军司令——顾还亭先生吗?” 猛地被点了名,顾司令默不作声地抬眼扫向这位凶神恶煞的天狼。 “哦?”何楚卿不动声色地问:“这位顾先生怎么?” 单天狼道:“这位顾司令,可巧对虹海的家务事非常感兴趣。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我净堂帮岂敢碰你们衡容会?” 是了,不论政府再怎么想包庇,有顾还亭在,一定不会让岳为峮全身而退。 何楚卿面对单天狼,话却说给顾还亭听:“你们功课没做足啊。顾司令和我...私交甚密,恐怕不会如你所想的。” 他一向擅长胡编乱造,顾司令恍若未闻。 单天狼从顶头上司那里接到这任务,不晓得更多的,只让他安心去办。 他这心安不下来,一张嘴就暴露无遗:“你就是把屁股送到司令床上去,第二天司令还认得你是谁?” 何楚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继续说:“你奉命来办事,却没摸清楚这水到底深几尺。贵帮的晋帮主吃相太难看,只消一引就上钩。只可惜,上当的是他,死的却是你,单兄弟。” 单天狼让他三言两语搅和的心乱如麻,向宜见况不妙,马上开口道:“姓何的,你嘴上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四体不勤还能担此大任,你们衡容会十几人早被包围了,休得乱言!” 单天狼让向宜一说,三魂六魄暂时回笼。他在码头帮派摸爬滚打多年,刀山火海都算下过,还能让这么个东西把他给教唆了? 他昂起头来,恶狠狠地道:“何老板,我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跟你谈,是给岳先生的面子。要是能善终,谁想闹得腥风血雨的?那才是真的难看!” 何楚卿丝毫不惧,他再度火上浇油:“是吗?真的是你给我面子?你看看周遭这些山!我说单枪匹马,你就真当我单枪匹马地来了?你们净堂帮顶着黑帮的名声,比孩子还好哄,真叫人失望啊。” 单天狼再也忍不住,脸色憋得通红一片,猛地拎起了何楚卿的领子:“现在,我他妈的已经后悔和你们谈条件了!” 他弯刀别在身后,没有要动的意思。只是气急,到底还没有丧失理智。 何楚卿早习惯了面对自己激起来的气急败坏。 说来也巧了,堂堂世家的周公子,和地痞流氓单天狼,怒发冲冠起来,都是一个举动——先薅人领子。 顾还亭盯住何楚卿。 在这种情况下,他好像真的不担心姓单的能怎么样。他面色已经白了,被他拽的有些局促,仍是继续不知死活地说:“不谈又如何,直接动手杀了我?那我劝你快点动手,蠢货,这样我或许还能高看你一眼。”他挑着眉,唤道:“乖孩子。” 顾还亭忽而顿悟了。 何楚卿并非自寻死路,这是在逼他出手! 单天狼知道他有意激怒自己,却仍是不可控地入了套,他低吼:“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向宜在他耳边嘟哝:“别...别!” 但此刻一切都是噪音,都在引得他越发焦躁:“我他妈的最后...问你一次!” 何楚卿脸上挑衅的笑容更加刺眼。 “杀人还要打招呼,你们净堂帮很有礼貌嘛。给虹海黑帮作表率...咳...靠你了。”何楚卿快受不了他勒的越发紧的衣领。 俞悼河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说话。他生怕这又是何楚卿的什么计谋,他张嘴只会坏了事。 衡容会十几个人围在身后,紧张地看着事情发展,浑身上下的肌肉早已蓄势待发。而净堂帮的更是都欲摸向自己腰间的刀寻求安全感。 单天狼腾出一手迅速摸向自己的弯刀,刚亮出那把晃着寒光的快刃! 说时迟那时快,顾还亭上前一步顺着力道别过单天狼的手腕,瞬间夺下刀来。只下一秒,这刀就抵在了单天狼的喉咙。 顾还亭以一个擒拿的姿势摁的单天狼直不起腰,他只好松开了那只抓着何楚卿领子的手。 形势转瞬即变! 何楚卿挣脱开来,边劫后余生地深呼吸,还不忘了理着自己被揉皱的领子。他没赌错,顾还亭舍不得何楚卿这条烂命。 说不怕是装逼,他手心早起了一层薄汗。 此时,倒变成了单天狼动弹不得地被摁在衡容会一侧,净堂帮的人上前一步,把衡容会的人围的更严实了些,却不敢动弹。 顾还亭说:“放何先生离开。这位单先生,我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 向宜愤恨地一拍大腿,刚要说话。 何楚卿上前一步握住顾还亭那攥着刀的手,硬是往单天狼脖颈上摁出一道血痕:“别听他放屁。我走什么走?把那烟土送到衡容会,我让你们净堂帮入我金业公司三分之一的股,剩下的货也是你们的,否则免谈!” 顾还亭让他摆了一道,冷道:“何焉裁,到此为止,还能善了。” 俞悼河本来站在何楚卿身边,一心一意地同对面两相对峙,听到这话,突然倒觉得司令像是为对面说的。 何楚卿不理他,对向宜说:“快点做决定吧,否则,单兄弟这脑袋可要不保了!” 他有意不去细想顾还亭的话。但那话像一团咒,在他脑海里回荡不止。 “何楚卿,你还想要我做什么?”顾还亭还偏要在他耳边道。 何楚卿照样看着面前净堂帮这一干红着眼的人,嘴里却向司令挑衅:“我要什么?”他轻轻地说,“我要你动用你那宝贵的军队。我非要让他们知道,你顾还亭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 他这话,离远了一点的人都听不清,却恰到好处传到了动弹不得的单天狼耳中。 你说这人是谁? 他本来就吓说不出话,这下更是惊骇的只能徒劳地瞪大眼。 “有意思。”顾还亭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逼我。” “你不是见识到了吗?”何楚卿回。 见识到什么? 他还能用他的命来逼17连露面吗? 顾还亭觉得何楚卿简直是疯了! 向宜这时候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颤颤巍巍地道:“你...何先生!我们不妨这样!你带着你们衡容会的人...先走!我等等候晋帮主和岳先生先谈!这货,先留在这!” 单天狼是个男人,到这时候还在想喊一句“不行”,只是还没喊出来,就让何楚卿抵住的刀又给怼了回去。 刀刃在他脖颈上压的更凹下去一点。 俞悼河在何楚卿耳边说:“可以先答应,届时你去衡容会寻人,我先把这批货偷偷炸了个干净再说!” 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何楚卿不甘心。 他心里还在和顾还亭怄气,只要军队露面,那就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但看顾还亭如今的态度,此事难办。 向宜说着,踉跄着又向前走了两步。 何楚卿警觉地道:“你给我滚回——” 他话还没说完,那看似柔弱的一吹就折的唯唯诺诺的向宜,竟然抽出刀来,一把捅进了单天狼腹部。 单天狼刚想去捂住腹部汩汩涌出的血液,抬眼看见了向宜那张惊恐的脸。 他们二人搭档多回了,算不得多亲密,也能叫一声朋友。 他这看似不经折腾的朋友,一向有自己的打算。 单天狼最后朝他笑了一下。 向宜吃了俞悼河愤怒的一脚,扬天贼喊捉贼地大叫:“衡容会的出尔反尔,胆敢在我们底的地盘动手!杀了他们!即刻...即刻上报政府!谈无可谈!” 衡容会手中唯一的谈判砝码已经被处理掉,他们本来就势单力薄,这下更无路可走了! 这样下来,净堂帮做事便容易多了。 俞悼河为这突变所惊骇,心中警铃大作。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先挥起手来吼:“散开!跑!” 净堂帮的早抽出来身后别着的弯刀,猛冲上去。 俞悼河翻身一滚,冲出还没来得及形成的包围圈。 整个码头都是净堂帮的人。不论是码头工还是亡命徒,一时都向着衡容会的几人包抄过来。 码头规矩,不擅自动枪。夜色中无数寒光料峭,不知是谁挨了第一刀,鲜血飙出来,整个码头染上了肃杀的血腥,常年混迹其中的人杀红了眼。 顾还亭觉察到何楚卿的意思,将那奇形怪状的弯刀顺势递交到他手中防身,回手要捞人,没捞着。 何楚卿已经撤开,他只看到何楚卿那双平静的眼眸。 何楚卿还从来没这么看过他。 那又怎么样?难道一个人,还能让他对问心无愧的事情后悔? 这批烟土就是他顾还亭提供的,风是他扇的,火是他点的。要向虹海下手,这才只是一开始。顾还亭敢作敢当,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何楚卿的安危不要被波及到。 顾还亭腰间有枪。 迎面一刀劈来之前,他先扯住了对方的胳膊,提起膝盖撞向那人腹部,就此倒下一个。 但身后仍有许多个。码头不说密密麻麻,也是粗略一眼下去就令人悚然。 这回17连再来,倒是可以正大光明地插足此事。 顾还亭回头去找何楚卿,发现他目的明确地掉头朝着仓库奔去。 他手里有刀,手无寸铁的码头工不敢上前,净堂帮的马仔他见一个砍一个。 衡容会虽然人少,但配合的却比净堂帮好得多。即便如此,挨了砍倒下的还是惨不忍睹。 俞悼河在这场合如鱼得水,没过多久,衡容会还活着的就每人抢到一把砍刀,都向码头工那处躲藏去。净堂帮的人被惹急了,连自己人凑上来都得挨两刀。 两帮火拼,最惨的却是工人。 何楚卿拿袖子草草抹掉了脸上的血,那刀把上沾了腥腻,滑的他攥不紧刀柄。 他刚闪身钻进陈列在旁足有两米高的木箱身后,没来得及喘匀气息,手中的刀就被一把夺了过去。 何楚卿吓了一跳,心里一紧。 码头的灯光被这片闲置的空木箱挡住大半,他看不清来者是谁,只能凭借方位出了一拳。 他疏于锻炼,这一拳打的他心虚。 果然,下一秒就被人从斜后侧攥住了手腕,拖进了黑暗中。 向宜眼睁睁看见何楚卿藏匿起踪迹,脑袋略一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他拨过人群,硬是把几个码头工搡进其中,又塞给为首的一把刀,顺嘴威吓道:“看见人给我杀!敢让这里面的人活着跑出去,看谁还敢招你们的工!” 何楚卿隐约听见这么一句,没出声。 而他身后,顾还亭一手安抚似的摁在他的肩膀上,另一手虚虚地捂着他的嘴。见他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方才放下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边。” 这木头箱子堆出来的一片区域,大小有限。 才进来的那伙人到底是工人,一旦碰上了手下留情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怕倒是不怕,只是有些麻烦。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为了活计,真上赶着送命的也大有人在。 几个工人适应着黑暗,勉强兵分两路开始搜索。 何楚卿跟着顾还亭,脚步极轻,顺着他们的路线绕了个圈,又回到何楚卿刚刚进来的地方。那些人丝毫没觉察,继续深入探索下去。 等人走的又远些了,何楚卿才轻声道:“道不同,何必顾及我?司令,你这样左右放不下,会坏大事的。” “你说的是哪一件?”顾还亭轻声问。 这里隔绝了近在咫尺的怒骂和杀戮,让一切声响都恍若隔世。 他们没看彼此,略靠在木箱,肩头却遵从本心,亲密地相依着。 第52章 圈套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何楚卿冷淡地道,“司令为了一时的利益,竟然也堕落到和黑帮共事...” 顾还亭只静静听着。 何楚卿以为自己能理解顾还亭,却终究一直藏着气:“顾公子,你的傲气呢?” 他脑子转的快,恐怕早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顾还亭对他的态度不意外,倒也丝毫没后悔过。 “黑帮怎么?”现在不是一时的服软或者偏袒能解决的问题了,顾还亭一针见血地道:“焉裁,黑帮不能为伍,你怎么还以身饲虎?” 何楚卿不仅打心底里瞧不起黑帮,也对岳为峮的穷凶极恶心知肚明。 但这话他可以自己骗自己,但却不能被人当面点明。 何楚卿搜肠刮肚也没吐出一个字,转身要走,手腕却被顾还亭一把扣住。 他扭回头,恨不得咬一口顾还亭泄愤,却被人迎面又一带。 何楚卿明白了,没吭声。顺着顾还亭的步调隐匿进转角,几乎同时,身后就响起了一阵絮语:“我明明听到这边有人声...” 说话那人挨了一记打,被压着嗓音喝道:“你他妈小点声,有人也让你招呼没了!” 等着脚步声又消失,何楚卿才又回手捏了捏顾还亭的手腕示意他放开。 这时,顾还亭背贴着木箱,而何楚卿虽然同他迎面站着,却有意拉开一点距离,形成一个别别扭扭的、错了位的相拥。 顾还亭非但没松手,反而捏的更紧。 他居上风,只需要带回胳膊,就能将何楚卿死死固定住。 何楚卿生怕惹毛了他,只手腕偷偷用力和他较劲,抬起一双含嗔的眼睛看向司令,做口型道:“干什么?” 他不愿意凑近司令讲话,顾还亭偏不如他意,略低了头凑到他耳边去问:“你要做什么去?你觉得现在是浑水摸鱼的时候,所以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地毁了那批烟土?” 顾还亭的声音环绕在周身。司令一亲近,他就要缴械,得亏还算有点定力才没破功。 他咬唇没回话,司令又说:“焉裁,你知道我们立场不同,既然落在我手里,就容不得你造次了。” 何楚卿的心冷了下来。 造次?他还偏造次不可了。 他非要顾还亭知道,如果是同他作对,那自己也是不可小觑的对手,再不像十六岁那般由着他耍了。 衡容会和净堂帮已经打了起来,顾还亭提供了一批早在山上就被烧的七零八落的烟土,本来就为寻衅滋事。他期待的是一场大乱,能让军队顺理成章地插手,或者真让净堂帮得了利益,他也保证能够拿捏住净堂帮,在运毒这一大锅利益里搅上一搅。 在警察局碰上何楚卿实属意外,也正好,他唯一担心的环节就是何楚卿。 这时,何楚卿也偏了一点头,蛊惑似的问司令:“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我是为你着想,元廊。” 他这一靠近,顾还亭立刻不着痕迹地躲了一躲。 但彼此的话语间的气息还是交织在了一起。 何楚卿把他这点躲闪看在眼中,他乘胜追击,说:“你已经得手了,军队随时可以插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毁了这批货,不然叫人顺藤摸瓜找到司令身上就不好了。17连的人就在外面,你去发号施令,我来销毁这批烟土,岂不是双赢?” 顾还亭笑了:“我用得着你吗?衡容会和净堂帮于我而言都是瓮中捉鳖,你就别再在此费心了,焉裁。” 何楚卿知道糊弄不过他,突然发难。 他也顾不得君子小人,提膝盖就要怼上司令的腹部。 顾还亭的身手好的依旧,抄手就挡住了他的膝盖。 何楚卿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竟然选择和司令动手。 何楚卿正要一肘砍向司令牵制住他的那侧臂弯,就又被司令更迅速的动作抓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 何楚卿已经失了往日端着的风度,在顾还亭面前原形毕露地恨道:“顾还亭!” 顾还亭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心里早下定了主意不会再让他妄为。 当然了,如果能够把人锁在顾公馆,他就更放心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军队动作起来。顾还亭着急,索性将他双臂锁在身后,他单手就控制住了何楚卿的两个手腕。 何楚卿这常年不加锻炼的身板跟他十六岁的时候都没法比,只好束手就擒。 但他嘴里不饶人,还在忍着怒气悄声道:“你...你拿我当什么摆弄?顾还亭,你能不能平等地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顾还亭被他口不择言又逗笑了:“你怎么这么会恃宠而骄呢?” 但现在不是逗小孩的时候,顾还亭不由分说地道:“接下来,你老实地跟着我摸出去。再妄动,我大可以直接弄晕你扛走,记住了?” 何楚卿没吭声。 顾还亭也不在意,单手半揽着人继续向前探去。 这地方的货摆的横七竖八,堪称迷宫。在这里面抓人难如天方夜谭,所以向宜根本就没打算在这里擒人。 他重点设防的区域一定是在码头出入口处,以防何楚卿去搬来衡容会的人。 除此之外,四周尽是些小山包。 17连的人早就埋伏其中,顾还亭只需要走出这片区域,一个手势,就能够包围住这片码头。 这对顾还亭来说不算难,或者说,全都没有手里抓的这个难应付。 可这一路以来,何楚卿倒像是学乖了,竟然也顺着司令的步调,没再找茬。 顾还亭不敢松懈,仍是一手擒着何楚卿的手腕。 一路摸索还算畅行无阻,眼见着前方传来了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顾还亭果断后退到转角,避免肢体冲突。 这伙码头工不警惕,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 他们信步走过岔路,顾还亭听着脚步声远去,关照了一下何楚卿。 何楚卿的脑袋耷拉下来,有点蔫蔫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有点累。” 这是让司令放开他的意思。 顾还亭将计就计,松开了他。 何楚卿没精打采地抬眼扫了司令一眼,却老实地去牵司令的手,嘴里模糊地嘟囔了一句:“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他会有这么乖? 疑虑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顾还亭不想和他牵手,即使是在这种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他不想纵容自己 何楚卿看出了他别扭,反而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他的手,狎昵地问:“司令,我陪你练练,到了舞会上好牵姑娘们的手。” 顾还亭没答这话,刻意地探头看了两眼,淡淡道:“走吧。” 他的手没用力,不过随何楚卿攥着。 就是现在! 何楚卿心下狂喜,撒手就要跑,却被司令另一只手再次拽住了胳膊。 一回头,就见到了顾还亭意料之中的眼神。 呵,不过是一只手罢了。 何楚卿顺着力道向后退了一步,继而用力向前一挣! 果然挣脱了。 他刚要再次迈腿,就被顾还亭不知何时横在前的脚绊了一下,眼瞅着就要摔的空口啃地,又被顾还亭一把捞了起来。 何楚卿:... 看来他和顾还亭伸手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 这才叫玩弄,自己简直跟个玩意似的,在司令手中自如地把玩。 顾还亭扣住何楚卿的肩膀,已经不耐烦了,这就要探手向何楚卿的后颈,欲把他捏晕。 何楚卿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却一头撞进了司令的怀里。 这回,顾还亭总算彻底僵了。 这又是何楚卿一时兴起的把戏,顾还亭动作顿住了,嘴里却不善地道:“你有完没完?再拖下去,你们衡容会的人就要死光了。” “呵,”何楚卿把额头抵在司令肩头,闷声说:“那帮人,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最后一件事,司令,你听我说完,我就不闹了。” 顾还亭耐心告罄,手刚落在他后颈。 就听何楚卿继续说:“我帮你。我帮你搞垮岳为峮,但是有一个条件。” 顾还亭的手掌覆盖在他的后颈上,暖意融融。 何楚卿把这威胁当成了安抚似的,大着胆子顺着司令的后脊搂了上去。 顾还亭另一手迅速抵住他的胳膊,难耐地说了声:“别这样。你有什么话,说就可以,不要这么搂搂抱抱的。两个大男人,成什么体统?” 他虽然这么说,到底没舍得把人拨开。 何楚卿笑了一声,没理他。 顾还亭总是会顺着他,这么容他放肆的确不像话。 何楚卿在这深深的拥抱里体会到了一点别的。他说不上来这种极致的、眷恋的感受,却好像终于得逞了。他那时看着顾还亭上楼的背影,是怅然若失的,这失如今被填上了,他恨不能沉酣其中。 “有一个条件。”何楚卿接着自己的话说,“往后你去哪儿都要带着我。” 顾还亭怔住了,他压抑了很久的欲望被这一句话又勾了上来。 何楚卿说到此处,抬起头来想确认司令的态度。 顾还亭鼓起勇气才敢看进他那双勾人的眼睛里。他不觉抬起了手臂,才开口时,声线不稳,有些发抖:“...什么叫...” 什么叫去哪儿都要带着? 何楚卿冲他粲然一笑:“就是像薛麟述那样。无论你去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他一字一顿地道。 顾还亭的手已经在他脸旁。 他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眼睛早已挪不开,指尖离何楚卿的脸颊不过一厘米。 回过神来,何楚卿已经从他腰间摸走了枪,弯腰闪到了一米以外。 ...真是个混蛋。 怪不得非要抱他不可。 顾还亭马失前蹄,再想抓人已经来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何楚卿得意地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 “你现在要去毁掉烟土,已经来不及了。你觉得净堂帮会把主要人手布置在哪?那把枪只有十三发子弹,你来不及。而且,只凭一把枪,你想怎么做?”顾还亭试图说服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说话的音量自然不好控制,很快就有人从何楚卿身后的转角摸了过来。 何楚卿飞速上膛,打向了对方。 这子弹打在木箱上,箱子里叮咣一声,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那摸过来的人早就识相地掉头就窜,嘴里喊着:“人在这!人在这呢!” 枪响一起,他们再也没法继续隐匿了。 何楚卿回过头来飞快地说:“这箱子里是酒,简直是天赐良机。元廊,我们都该抓紧时间了。” 已经有人冲到顾还亭身后,他无暇回话,回身去攥住对方正要劈刀下来的手腕,夺过刀来一脚将人踢翻,下一刻,刀刃就递到了下一个人要冲来的人眼前去。 何楚卿跑到他打漏的箱子处,又放了几枪,再用手肘砸碎了他已经打的薄弱的地方。 探出胳膊时,他的手臂上已经被碎玻璃划出了几道血痕。衣袖早破了,血渗了过来。 这里面还有酒精,在顾还亭面前,他疼的咬着牙不吭声。 他没有空想起自己对死的惧怕。在顾还亭眼前,似乎除了树立自己英勇的形象之外,别的都要往后靠。 何楚卿抄起一瓶酒来,回身砸在刚探出头的码头工脑袋上。 这帮码头工太不成气候,一看他举着一把枪,全都退避四舍,选择绕远去围攻顾还亭。 这里有几个人? 十个,还是二十个? 唯一的刀又在顾还亭手里,何楚卿不需要担心。 但是走前,他还是看了一眼顾还亭的身影,夹起几瓶酒来,猫腰冲了出去。 他不确定通往那个堆积着烟土的仓库的路,倒是知道方向。 不知道又胡乱绕了多久,何楚卿终于看到一排仓库近在眼前。 不过...守卫的人数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多上一些。 ...不,多上许多。 他才一露面,就吸引了守在仓库前的几十人的目光。这些人,全部都是净堂帮的人,手中攥着的、腰间别着的刀,在夜里闪着寒光。 顾还亭不恋战,他打出一条血腥的路,迅速撤出货物堆积的地方,朝着埋伏在一旁的郁瞰之做了个行动的手势。 十七连的人迫不及待地鱼贯而出,冲上码头。他们早就等的不耐烦,手中的枪支蠢蠢欲动。进城还不到十天,他们已经难耐地想亲手平定这群猖獗的黑帮。 俞悼河在海边杀红了眼,他身上已经挨了几刀,精神头倒是半点不减。 有个人挥着刀上来,俞悼河手中攥着捡来的弯刀,正要一刀斩断他颈动脉。 郁瞰之认得他,离着几十米远开了两枪。 俞悼河小腿脱力,朝着一侧栽下去,眼前险伶伶地晃过对面人的刀,他冷汗登时就冒了出来。 摔在一地血泊里,俞悼河小腿肚的疼痛让他霎时大叫起来,不受控制地在地上翻腾了几下。 郁瞰之走近了,毫不留情地踩在他受了枪伤的小腿上。 血浸着他的鞋底,郁瞰之冷冷地看着俞悼河疼的直翻白眼,快要晕过去,狠道:“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也知道疼?” 他刚举起枪来,正要瞄准这厮的脑袋,薛麟述慢17连一步,离着老远惊恐地叫道:“不!不要!郁瞰之!司令叮嘱过,我们是来平乱的!你杀了他,往后的事不好办!” 郁瞰之本不想听他说完,但理智仍是死死地牵绊住了他。 他瞄了半晌,终于放下枪来,朝着那伤处用力踢了一脚, 顾还亭带着人正马不停蹄地赶往仓库,却听见山呼海啸般地一声巨响。 前方不知哪个仓库,猛然爆炸了。烟土稀薄的香气在烟熏火燎之中飘过来,顾还亭抬手挡了下眼睛。 什么? 这哪里是一点酒水和打火机能引出来的势头?到底...怎么回事?! 码头上的所有人都停顿下来,惊愕地看向爆炸的方向。 顾还亭来不及细想,更亟亟地穿过气流,向那方赶去。 他脑中不乏最坏的设想,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敢想下去。 第53章 顾公馆 向宜早亲自带了人在库房前恭迎已久。看见何楚卿,他背着手,表情有些莫测。 就何楚卿的解读,比起胜券在握,更像是破釜沉舟。 ...净堂帮几十人对他一个,他向宜瞎沉什么舟? 何楚卿没多在意。因为此时,仅仅是稳住身形,已经快叫他力竭了。 箭在弦上,他没空思考人生。 当着这么多人面,保全自己一世英名是首要的,何楚卿不敢退一步。 在这海边随着夜深逐渐凌冽的春风之中,他的气势到底哄住了对面,没人敢轻举妄动。 谁也不知道,他眼前早已晃过了无数次那年祈兴惨死的景象。 向宜尖着嗓子叫道:“何楚卿!谅你是铜头铁臂,这时候也没法奈何了!衡容会的人死光了!就剩你这一根独苗!我现在——赏你一个谈判的机会!” 两人隔了快百米远,他喊破嗓子,这嗓音传到何楚卿这也颤颤巍巍的,不堪入耳。 何楚卿见识了这百米传音的效果,绝不肯开口。他高傲地抬起头来,伸出小拇指,睥睨地举起来晃了晃。 “哈!”向宜气得倒吸一口气,憋了半天,吼了句:“操你爹!兄弟们,给我上!” 何楚卿举起枪来,奋勇着往前冲的马仔跟那群临时码头工就是不一样,没有一个被他手里这团铁给吓到的,照旧冲刺着朝他奔来。 枪支要是没了威慑力,在这情况下跟废铜烂铁也没什么两样。 何楚卿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枪放倒一个离他最近的人,也提腿冲了出去—— 他看似找死一样和这群扛着刀的马仔对冲过去,实则临到近前几米,却猛地调转了方向,奔着这方仓库后侧跑去。 马仔们刚要提刀,没料到这一遭,不约而同地顿了半秒。反应快的抡刀要去拦,何楚卿立刻放了几枪,总算有惊无险地逃离了向宜的视线。 向宜又一拍大腿,挥手招呼道:“散开散开!包围过去呀!你们这群蠢货!” 仓库后面仅有隔着两米一个的小窗户,离地不低,快有一个何楚卿那么高。 凭何楚卿现在的身手,他根本没十足的把握能爬上去。 可惜这仓库后光秃秃一片,离着百米就是嘈杂的码头。码头的景象被囤积的货物挡去了大半,加上净堂帮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何楚卿这边,一时竟然没发觉穿梭其中的士兵。 何楚卿被左右夹击,只堪堪预备出一个助跑的距离。 他一手攥着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跳起来,好歹撑住了窗沿,旋即搂好怀中的酒瓶,用尽力气一砸玻璃,整个玻璃稀里哗啦地碎裂开来。 木质的玻璃框撞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疼,他整个人砸在地上,每一处骨头都在叫嚣。 因为动作不慎,酒瓶在怀里磕碎了一个,飞起的玻璃渣划破了他的脸颊。最糟糕的是,残破的窗户刮到了他的腿。一道血痕从膝盖窝刮到大腿根,好在不深,幸运地没伤到动脉。 何楚卿的手掌撑在玻璃里。他浑身上下疼的恨不得鬼哭狼嚎,仍是凭着一腔本能第一时间翻身起来。 果不其然,仓库内的人虽然不多,听见这动静也都从四面八方冲过来。 何楚卿狼狈地起来,当下冲着面前一批棉纱砸了一瓶酒,掏出打火机点燃。 量是他躲得再快,这起火的速度也差点燎着了他的眉毛。 火苗一窜起来,往此处奔忙的马仔便停住了脚步,马上转身奔走准备救火,紧随其后顺着窗户冲进来的马仔毫无防备地扎进了火堆里,登时拼命嚎叫起来。 何楚卿没回头,铁了心地挪动着身子,另寻出路。 向宜立在仓库正门前,听见起了火,先是呆了一秒。 他没想到何楚卿看起来文绉绉的,行为举止竟然疯的没边。在仓库里点火,跟浇油自焚有什么两样? 他知不知道,这仓库里囤积了多少易燃物? 向宜心一横,挥手指挥剩下的马仔,狠道:“救火!快救火啊!还有,把这仓库给我看好了!何楚卿要是能活着从这逃走,你们他娘的全都是玩忽职守!” 向宜在帮会里本来只是个耍弄嘴皮子的,可自从他在众目睽睽下亲手捅死了单天狼,就毋庸置疑地成了码头净堂帮的顶梁柱,一个个为他马首是鞍。 这个柔弱的书生,像变了一个人。他唯唯诺诺的都是表象,暗藏其中的那部分,在他们眼中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何楚卿没过多久,就摸到了仓库尽头。 他身后的火势越发燃起来,空气之中,黑烟逼近。 他一步一步撑着身子爬上尽头的货物堆,落下一道漫长的血痕。 那上面只有一处窗户。 凭他现在的状态,早已不可能再跳一次。 何楚卿抻长了胳膊,咳嗽着伸长手臂打开窗户。窗外的新鲜空气刚涌进来,本该是鲜活的。 临着窗外的墙根下,早已经守了人。 这群马仔冷着一双眼睛抬头看向他,肩头的冷刃像索命的镰。死到临头,何楚卿也以同样的冷意居高临下的俯视。 跳,就是被砍死;不跳,就是被烧死、呛死。 能给他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 何楚卿在此刻牟然发觉,他其实也没这么惜命,不是冻的像...祈兴那样——冷的像一团冰、一碰就要碎,他都能接受。只是,如果是为了衡容会和岳先生而死,总归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他是那么尽心竭力地为岳为峮做事。 马仔们看笑话似的看何楚卿怎么选择自己的死相,彼此甚至交换了一个揶揄的眼神。何楚卿高高在上的模样,凌冽的目光,都在穷途末路之中显得可笑起来。 这时候,他却突然跳了下来。 马仔立刻贪婪地横起刀刃,期待着他会落在哪把刀上。 又是一瞬间,何楚卿向落脚点的马仔开了两枪,打的他们脑花四溅。 何楚卿落地不稳,浑身的伤口都被这一摔扯了一下。他没在落地的时候被几刀切片已经是这枪带给他的洪福,再何谈站稳? 何楚卿仰面对着冲他挥刀砍来的人又放了几枪。 他心里听天由命地数着子弹,一边用唯一的那条有力气的腿把尸体从自己身上踹开。 就剩下最后四、三、二... 土地震了震,炸弹掀起的狂风先一步朝他涌来,何楚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停留在奋力地垂死挣扎之中。 面前的墙先一步撕裂开来,把身边的马仔掀飞出去。有几个人的刀还恰到好处地戳进了同伴的身体里。 何楚卿还没来得及窃喜,紧接着飞来的砖块就朝他砸了过来。 他只觉察到,这块飞来的横祸体量不小,快能当个被子把他给裹着埋了。 滚热的余温卷过来,何楚卿却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别有用意的怀抱里。 他想,如果能活,他还妄想和顾还亭贴的更紧一些。旋即,他便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何楚卿便像溺毙在了时间百密一疏的缝隙之中,天也昏地也暗,他索性当了甩手掌柜,不愿意再理会这副肉做的躯壳。 再睁开眼的那一刻,何楚卿麻木了半晌,疼痛很快从头到脚一处不落地席卷过来,他难捱地“啊”了一声,才晓得四周的静谧不是因为自己聋了。 他这一声呕哑难听。 触目可及的天花板是精贵的木质装潢,屋子里熏的香料也不是寻常货色。 他或许被谁捡了去。总而言之,在别人家里,好歹要顾及自己的脸面。 何楚卿强忍下来了叫嚷,转为沉闷痛苦地几声闷哼。 而后,他才算是适应了目前的身体状况。 何楚卿撑起身子,一牵扯起肌肉,他才发现疼的拔尖的伤在腿上。 他已经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这衣服料子柔软,一看就知道是睡衣。这处屋子的风格也别致,家具用品一应俱全。 左手边的门应何楚卿的声音被推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子探头进来,喜道:“你终于醒了?我就说...” 何楚卿没有犹豫,便问:“司令呢?” 那小子答:“司令在楼下会客,要等会才能来见你。对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儿是顾公馆?” 何楚卿看着这不过十六七的小孩,心里忽升起一股敌意:“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又是干什么的?” 那小子被他这态度泼了一桶凉水,愣了一下:“我...我是...我是佣人。” 何楚卿冷道:“你这个年纪,怎么有幸混到顾公馆当佣人?还是个男人。” 小孩老实道:“我是...我爹是司令家的门房,司令看我没找到事情做,就让我先来帮工。我...你、您、您叫我阿圆就成。” 这小孩的口中还念叨着一点乡音,何楚卿埋怨自己不该跟小孩过不去,正要起身来,却被他两步蹿来一把摁住,阿圆急道:“不成,您腿上伤口还没好,脑袋还晕着,不能随便动的...” 何楚卿被他叨叨的越发讨厌他,不管不顾地搡了一把。 阿圆本来就半蹲着,一屁股跌下去,有些束手无措地看着他。 何楚卿没看他,不听劝地撑着起来,找了个借口:“我不是对你,我不喜欢男人伺候,给我找个女佣来。” 阿圆瞪着清澈的眼睛说:“司令家没有女佣,都是男...男仆。” 何楚卿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兀自站了起来。阿圆忙不迭地伸手去扶,他原本只想虚虚地摁一下,给他一个薄面,谁成想伤腿不自觉一用力,他疼的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摔倒,只好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阿圆身上借力。 这小孩个子不高,长得倒是很敦实,看起来也宽厚。 何楚卿心里别别扭扭地把前话揭过,撑着这根人形拐杖下了楼。 司令的小洋楼有三层,何楚卿边走边观察。 这家里到处裱了些名不经传的字画,乍得看去虽然漂亮,但和街边买的版画无异,看不出稀有来。 他行到二楼,听见了嘤嘤絮语的声音。顺着声音,他走到了二楼的长廊上,看见一楼会客沙发上,司令身边站着薛麟述,对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彼此你来我往的说话。 只看氛围,像是唠家常。 何楚卿几乎一探头,迎面便撞进了顾还亭的眼中,那对客人背对着他,暂时没发觉。 贸然闯进别人的会客厅,这行为有些不礼貌,但何楚卿却没回避。 同顾还亭两厢对视了几秒,何楚卿先绽开了一个笑脸。 顾还亭没来得及回话,目光仍是停留在何楚卿身上。 对面的两位客人一回头,何楚卿才发觉对面坐着的是穆公和穆三小姐穆孚鸢。 这回的礼失不得了,他恭顺地朝着穆家二人鞠了一躬。 再直起身,发现顾还亭仍是在瞧着他,像...不舍得挪眼似的。 何楚卿心底泛痒,他的心思又不合时宜地芜杂起来。 不知为何,何楚卿一时有些不敢看他。 穆公只看了他一眼,像是瞧不上,独穆三小姐冲他颔了首。 何楚卿此时收到冷落,毫不在意,这一切远没有司令重要,他一心只系在顾还亭身上。 穆公道:“司令有客人,那我们也就不再叨扰了。” 顾还亭彬彬的点了下头:“穆先生,您的话着实令我耳目一新,此外的,我们有空再聊。” “对了。”穆孚鸢挽着自己的父亲,才想起来似的:“今日下午,有我的话剧首映,倘若您不嫌弃,还请来捧场。” 言毕,她从自己小巧的包里拿出张崭新的票据来。 这一看就是准备已久了的,何楚卿的看着那票,轻轻对阿圆道:“你下去吧,我扶着栏杆就好。” 阿圆有些怕他,不敢再留。 顾还亭接过票,礼貌而又疏远地回:“多谢,倘若我有空,一定会去。” 这话有一半是拒绝的意思,穆孚鸢却半点没露怯,跟着父亲告辞,薛麟述有眼力见,抬腿便跟上去送行。 顾还亭目送着人走远了些,才又回眸看了一眼何楚卿。 他们谁也没说话。 顾还亭便向他走去。 何楚卿无意识地划着栏杆上雕刻的花纹,有点激动,又有点迫切。 顾还亭停在他身边,才要张口,何楚卿忽而问:“穆孚鸢...你会娶穆孚鸢吗?” 顾还亭把才要出口的问候咽了下去,蹙着眉:“什么?” “方才一路走下来,觉得你这别墅太过空荡,似乎少了个女主人。一想,你左不过也快要而立了,怎么不结婚?”何楚卿平静地看着他,问的却很认真。 顾还亭说:“我家里人都不操心,你倒是替我张罗上了。” “是我张罗?”何楚卿温声问:“你敢说,穆公没有一点那个意思吗?” 穆公确实非常有这个意思,方才一顿谈话,恨不能直接将二人的终身定了,什么虹海局势混乱,都是借口。 顾还亭躲不过,索性道:“有。有又如何?难不成凭他,还能把我的私事说定?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司令把话题岔开,“倒是你,该再多休息一会。” “好吧。”何楚卿道。 但顾还亭知道这话不是赞同他,而是同意了换个话题。 “我身体无碍,本来也没什么致命伤。只是,那晚到底怎么回事?从那之后,我昏睡了多久?又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何楚卿一连串地问。 顾还亭捡了最好说的那个:“在我这里有什么问题?” 言毕,他二话不说撑起何楚卿的胳膊。 何楚卿吓了一跳,推了他一下。 他推的这下,和搡阿圆的力道相比,堪称轻抚了。 顾还亭一俯身,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横着抱了起来,说:“你有伤,不宜久站,我们回房说。” 第54章 留下 顾还亭原本不允许自己随意触碰他,生怕自己一时贪欢,生出诸多不该有的妄想来。 今时不同往日,何楚卿自以为无所不能了,才睁眼就恨不得在顾公馆上蹿下跳。从灰土里扒出来何楚卿的噩梦还在持续造访,顾还亭再顾不得什么风度与分寸。 何楚卿在他怀里不敢动作。 他一只手臂搭在顾还亭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蜷缩在自己身前,他再一次不敢抬眼去看顾还亭。 那似有似无喷薄在脸侧的呼吸,直到何楚卿重又回到那张床上,才撤离。 不过一层楼的距离,顾还亭抱着个跟他身高相当的男人,气息也不免乱了。 “伤口有没有牵扯到?” “你为什么不用女佣?” 二人都有心想打破当下别扭的氛围,说出来的话不觉撞在了一起。 顾还亭莫名其妙:“又说什么呢?” 何楚卿靠着床头,扫了他一眼,耳根红了:“...阿圆说你、你家里没有女人,连仆人都用男的。你是不是...” 兴许是顾还亭方才的亲昵给了他勇气,何楚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口:“你喜欢男人?所以你才一直没结婚?我知道你,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绝对不肯耽误一个姑娘的前程。” 他说着,看见顾还亭莫测的表情,有点手忙脚乱的解释:“不,我...我不歧视这个,真的,喜欢男人的权贵不是有的是吗?我早见识过的...我就是问问,你要是不想说也——” “我尽量不找适龄的女人帮工,是因为出入我府上的尽是些兵痞,女人不方便他们,也不方便我行事。”顾还亭不甚在意似的,坐在床边。 何楚卿闹了个大乌龙,僵着应:“噢...” 他尴尬的恨不能扇一巴掌方才零七八碎说了一堆的自己。 “还有,谁说没有女人了?顾公馆的厨子就是女性。吴妈孤苦伶仃,儿子和丈夫都早早没了,好不容易寻到这么个活计,我也很乐意要她。”顾还亭道。 何楚卿潦草地点了点头,旧话重提:“所以那场爆炸...” 顾还亭却没打算就这么让他顺坡下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来不来的,对我的私事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报复,这绝对是报复。 何楚卿愤愤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司令来虹海也有一阵子了。你在军队跟一帮男人呆了多久?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既不包舞女也不嫖妓,日常流连之所也没个女人,唯一有点渊源的穆孚鸢,你好像也不甚在意。如今捡起这话,怎么不得好好问问?而且...休说这几年,就是当年从西北到玛港,我也从没见你身边有过女人。” 顾还亭和他说起这话,只觉得有趣,顺着他问:“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再说,其实顾还亭根本没想过和何楚卿真的有点暧昧。 他自己的感情一塌糊涂,实属剑走偏锋。他和何楚卿七岁之差,一路关照过来,不是亲眷也胜似亲眷,要真发生点难以宣之于口的事,岂不是...为老不尊? 再者,他希望何楚卿能有自己的家庭,以及...一个血脉至亲的孩子。何楚卿漂泊已久,他需要这些。 至于自己...顾还亭没有细想过。 何楚卿一耸肩,坦言道:“那还用说?要么你喜欢男人,这癖好不想叫人知道。要么就是...”他话到一半,尽量故作无畏地看着顾还亭的眼睛,“就是你不行。” 顾还亭:... 你说明白,什么不行,哪里不行? 他后悔了,方才该顺坡下驴的人是他。 是司令太不知好歹。可惜,这时候再掉头回去说始作俑者的那场爆炸,未免刻意。因此,顾还亭没吭声。 何楚卿看见顾还亭哑口无言,喜不自胜,乘胜追击问道:“所以,你行吗?大司令。”他甚至用那条幸存的好腿拱了拱司令的胳膊,“这么多年不试,你知道自己还行不行?要不,我得空带你去个好地方见识见识吧?” 顾还亭岂能纵容他满嘴荤话,忽而道:“我不做那些事。” “啊?”何楚卿愣了一下,总觉得下一句话不是他爱听的。 “我在北宁早有未婚妻,所以不能做那些事叫人家伤心。”顾还亭说。 ...什么? 何楚卿呆了。他心说,我错过了什么重要情节了么?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话? 他一哂,故作不信:“得了吧,你从二十来岁就泡在军营里,哪来的——” “家父生前定下的,早在我留学前就说下了。”顾还亭一点不像顺口胡诌的模样。 何楚卿的兴致瞬间消失了,讪讪地问:“那、那都多久的事了。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和你的...未婚妻,还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 顾还亭一五一十地道:“我和她没有过多私交。不过家中来信,偶尔会提起,虽然没有后话,但对方也没有取消婚约的意思,总还是这么拖延着。” 那这婚约跟没有有什么两样? 但何楚卿没敢问,他有些忌惮起来。因为他总觉得...顾还亭不是能随意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万一他真的对那人上心呢? 何楚卿像是知道了秘辛,他放轻了声音又问:“她是哪家的小姐?” 当着何楚卿的面承认自己的婚事,顾还亭有点壮士断腕的心理,道:“北宁江家,她是江家的二小姐,比我要小上几岁。” 何楚卿对北宁不甚熟悉,却霎时说:“哎,北宁会看到那些报纸上胡编乱造的话吗?她要是看到你和穆三‘情深义重’,岂不伤心?” “快省省你的心思吧。”顾还亭总算顺理成章揭过这话,问:“你非要扎进那群抡刺刀的人堆里,现在伤成这样,可老实了?” 他话里是责备,更多的是心疼,倒没敢表露。 何楚卿出入净堂帮一遭,体无完肤。期间痛苦种种,现在想起来倒像是场梦境。比起顾还亭已有未婚妻这事,那场爆炸的因果倒是轻飘飘的。 何楚卿强行把自己的状态扯回来,说:“倒是多亏了那场爆炸,不然,我倒是活不得了。” 顾还亭停了片刻。也就是向宜等人已经被那场爆炸波及致死,活下来的也少有何楚卿这样恰到好处俯身躲过余波的,否则... 司令说:“有问题。”他看向何楚卿,“如果我是净堂帮的人,绝对不敢杀你。他们已经对俞悼河起了杀心,如果军队没来,他的死是或早或晚的事。这已经算是瘸了岳为峮一条腿,如果再动你,就当真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了,岳为峮就算不要脸面,也不会叫净堂帮好过。” 也正是吃准了向宜不会杀何楚卿这一点,顾还亭才会选择先去勒令17连行动,再回首去寻何楚卿。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呢,元廊?”何楚卿把手臂架在那条好腿上撑着脑袋问,“原本你并不打算酿成这样的结果,却偏有人顺水推舟。” 何楚卿想告诉他什么。 顾还亭猜到了一些。如果何楚卿有证据,就不会说这种绕圈子的话了。 顾还亭引着他说:“军队占领了码头,这时候却发生了爆炸。那批烟土在山上烧过一遭,本来就寒碜,这回连烧带炸全无踪迹。衡容会十几个人,活下来的只三人。衡容会和净堂帮的人狗咬狗,这事就再也无关烟土,彻底变成了黑吃黑。” “元廊,你这回才算大获全胜了。”何楚卿道,“你手里有一批烟土,岳先生、我、盛予其都晓得,但你不能让军队和贩毒搭上关系。你想借此直接插手运毒——不,不行。你想的太简单了,这里面有些事...没人说得准。” “不是没人说得准吧,焉裁。”顾还亭凌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他,“此间隐情 ,你不想叫我知道。” 何楚卿迎着他瞧,没作声。 顾还亭也不强迫他。 何楚卿心里无条件向着的人是顾还亭,但他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现在的高度,靠的全是和岳为峮一般的不择手段。 他和岳为峮是一类人,他站在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这才是他究其根本不能帮着顾还亭的障碍。 所以二人利益相悖之处,最好不提。他们也都如出一辙地将这话避之不及。 顾还亭点了他一遭,轻轻放过了:“对于现在这个结果,我倒是很满意。” 何楚卿心里一紧:“我昏睡了多久?” “没多久。”顾还亭淡淡地道:“码头上,那是昨晚的事。” 何楚卿松了一口气,才问:“你做什么了?” “以衡容会和净堂帮危及虹海人民安全为由,限制行动。现在,军队的人已经把守在衡容会了,岳为峮递了几个帖子,没提这话,都是在问你的安危。” 衡容会被限制,岳先生损失不小。起码,在衡容会被限制的这段时间内,岳为峮非常薄弱。 “那可是法租界!”何楚卿说,“你何不换一种不这么大张旗鼓的方法?” 顾还亭没说话,何楚卿便懂了。他叹下一口气:“你就是要点一点那帮洋人,除此之外还有后手,是吗?” 顾还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何楚卿挣扎着要起来:“我必须现在回到岳先生身边。” 互相谈笑叙旧的功夫过了,他们又是剑拔弩张的两个立场。 顾还亭看着他,仍是没动作。 何楚卿为了个黑帮把自己弄的快丢了命,还是不肯消停! 司令的情义冷了。 何楚卿能感觉到司令的怒意,他赌气似的也不去理他,一时情急地手忙脚乱下床。 他牵扯了伤处,吃了痛,顾还亭快速地扶过他的腰,半臂将他撑住。 何楚卿一抬眸,就着这半搂半抱的姿势,和司令两厢看住了。 咫尺之间,顾还亭轻轻地问:“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做成什么事?” “俞悼河伤势比我重吧。”何楚卿也温声回,“我只要在岳先生身边,状况就远比只有一个盛予其在忙乱要好。” 顾还亭环住他腰的那只手臂紧了紧。他们陷入了一场对峙之中,没人肯退步。 房门被敲了敲。 顾还亭冷声道:“进来。” 阿圆拿了一封信开门,动作到一半,却犹犹豫豫地停下不敢迈入。 顾还亭如似梦醒,这才发现他和何楚卿的姿势有多令人遐想。但要是现在撤手,无异于不打自招。 杂事太多,顾还亭恼的很。 阿圆手里的信笺八成又是岳为峮的,不然,薛麟述不会嘱咐现在给送来。 顾还亭将何楚卿扶着坐稳了,才问:“说吧,什么事?” “司令,薛副官说,岳先生来信给您,是要事。”阿圆一板一眼地道。 顾还亭伸手接过信来,何楚卿没凑去看信,却仍是不住地好奇。 这信字数不多,话也简明扼要。司令扫了几眼,顺手丢给了何楚卿:“自己看。岳为峮不叫你回去,却叫你在此养伤。” 何楚卿惊愕地拾起来,只见那上面黑纸白字,说的就是这个事。还是岳先生的亲笔信,的确是做不得假的。 顾还亭真不明白吗? 岳为峮不让他走,一是为了伤,而就是向司令讨好。 何楚卿非要离开,更多的是不想以另一种身份待在顾公馆和司令相处。 何楚卿既开心,又觉得一阵荒凉,有意说:“既然先生这么说了,那就还要多叨扰司令了。” “呵,”顾还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撂下一句:“他说的算个什么?不想留趁早滚蛋,少在这碍我的眼。” 阿圆战战兢兢地给司令让路。 等人走远了,才替顾还亭说好话似的,嗫嚅道:“司令他...是关心您的。昨晚他起床三四次,全是为来看您。” 何楚卿漠然地坐在那处,轻轻回:“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何楚卿就这么暂住在顾公馆了。 他的日子清闲,状况也没有他想的糟糕。顾还亭白日里多不在家,成天在外面也不知道忙什么,当然,也可能就是不想见他。 司令不爱喝酒,晚上回来的倒是早,但也不会和他一起吃饭。每一餐,通常都是在外面吃的。 这么过了四五天,何楚卿才从白日里匆匆回来过几趟的薛麟述口中打听出来,司令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军营。 在顾公馆一边潇洒,何楚卿恢复的倒是快,行动也方便了。 他还没忘了正事。 上次在警察局,顾还亭当面揽下要查验宴会名单的活计,何楚卿记得。 他在这天上午,便偷偷摸进了二楼书房里去。 顾还亭整晚都待在此处,何楚卿也赌气没来找过他。几次走到门口,又都回去了。 以司令的敏锐程度,不至于觉察不到,他偏偏不给何楚卿这个台阶。 书房里一股清淡的木质香味,还混杂着书页的墨香,其间一张桌子正对窗前,能看的见院子里喷薄欲发的绿意。一个长沙发,茶桌上的茶炉熄着火,仆人每日里打扫的干净整洁。 脚下踩的是木质地板,书柜足足有两面墙,此外,还挂着些书画。 这回的,何楚卿看得出,都是精品。估摸是身份不菲的人送来的。 何楚卿行至书桌前,拽了拽两侧的柜子。 拽不动,都上着锁。 而后,拉开了最中央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些信笺,何楚卿知道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仍是偏执地草草翻了翻,落款都是北宁顾家。 这些是家书。 何楚卿不想窥探这些,只想要顾还亭对当晚宴会的查验结果。 这锁难不住他,他信手从袖袋里套出一条铁丝,就开始撬。他的作案工具,都是时时刻刻备在身上的。 不多时,何楚卿就征服了又一个锁头。 他拉开抽屉,一眼看去,里面多还是纸张,信笺、文件样样有。 何楚卿翻了翻,抽出一份档案,里面工工整整地誊抄着许多人名。其中,穆孚鸢、市长葛存肖、周家的二位公子,皆在其上。 呵,盛予其的字。这份档案果然是找岳为峮要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或许是姓氏熟悉,他看到有个人叫“何辰裕”。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个姓何的,名字不太好听。 名单是其一,何楚卿还想要别的。 他放下这份名单,又翻了翻抽屉,目光顿住了—— 有一封信,封面上的落款就叫“何辰裕”。 第55章 何辰裕 何辰裕?是何方神圣也? 如果不是看到这封信,何楚卿都懒得细想,现在才觉得这名字熟悉。是朗朗上口,而非有过故交的熟悉。 何楚卿去翻看信封,发现顾还亭根本没拆开。 这又是为什么?懒得看?还是没来得及?又或者,顾还亭压根不想看。 何楚卿暗自把这人记下了。 到目前为止,何楚卿还没找到任何别的信息。晚宴上的疑点,难不成就一个何辰裕? 何楚卿继续翻找抽屉里其他的文件。找到最后,有一份合同。 为了节省时间,何楚卿直接跳过诸多细则,翻到最后签名处... 这字写得很潦草,但何楚卿还是凭借一个姓氏辨认出来了那个名字——周似玄,另一方显然是顾还亭的遒劲字迹。 何楚卿蹙起了眉毛。 顾还亭和周家又是怎么搭上关系的?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二人还有交集。 他往回快翻几页,正要去探个究竟,却听见一楼传来了几句人声,正门一开又一关。 有人回来了。 顾还亭不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只会是薛麟述。而且,八成是来取文件的,那就必定要来到书房。 何楚卿合上文件,动作麻利地将所有物件按照记忆里一一归位,而后轻手轻脚的把抽屉再度上锁。 听见“咔啦”一声,他总算松了口气。门外,上楼的脚步声也已经近在咫尺。 待到门开,何楚卿已经气定神闲地背对门口,立在一幅画作前。 他往日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被迫之下才头一回好好欣赏。画上的山石像树木一样,颗颗分明地林立着,一丛一丛地,不说奇形怪状,也属人间罕见。楼阁其中,不过点缀。 何楚卿有意没回头去看,像出神一样对‘薛麟述’说:“司令书房中的画作都不是凡品,你看,这幅画描绘的场景就不寻常,哪里能有这样的仙山?” 来人没回话,而是走近了些。 何楚卿刚觉出不寻常,就听对方说:“你倒是有眼光,这幅画作确名为仙山楼阁。” ...不是薛麟述。 何楚卿一回眸,看见是顾还亭立在身后,眼里的诧异毫不遮掩。 何楚卿想起几日的两厢躲闪,无不委屈地故作奉承:“啊...司令,别来无恙啊。” 顾还亭扫了他一眼,和以往没不同,就像几日里暗自的较劲不过是何楚卿多心。 “说说吧,你没事来这儿做什么?想找什么东西,我来帮你不是少费很多功夫?” 这人对他说话半点不委婉,那点不客气都快怼到何楚卿眼前了。 司令还在生气,气的无非还是他一身伤就要奔到岳为峮身边去。 何楚卿为自己单枪匹马就能把司令逼得兀自生闷气而喜悦,才咧出一点笑的痕迹。 顾还亭踱到书桌旁,扫了两眼台面,说:“还是已经找过了?那么,你对于你找到的,还满意吗?” 何楚卿:... “元廊,”何楚卿叹了口气,灵光一闪,说:“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仍是几次三番得不着相见,叫我很是难受。” “倒是可以不在同一屋檐下。”不知怎的,顾还亭更冷了,“如今,穆家正趁人之危,妄图以我同岳为峮不对付之由,从岳为峮手里抢些生意。但是,葛存肖不吃这一套。如果岳为峮身侧有你在,一定不成问题了。” 何楚卿在近日和岳先生通的书信里知道这段故事,冷笑道:“岳先生再受你牵制,也是一时的。你此次就算能令岳先生瘸腿断臂,先生终究也是比穆公一个快要败落的世家强。那些世家,又有哪个是能独当一面的?” 顾还亭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上锁的柜子。 锁没开,柜子仍是牢牢的锁住的。那么,何楚卿这话到底在不在试探他和周家的关系? “你想的未免简单了。焉裁,”顾还亭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必定有他的理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何楚卿偏和他对着来:“死而不僵吗?方家大少爷昏聩,老爷子抽福寿膏抽的成日里人事不省,几个姊妹在演艺界有些名气,但就像穆孚鸢,安身足以,却不能光宗耀祖。别说是岳先生,就是我想要方家怎么样,方家十年之内就会倒下。穆家,无非多一个还算清醒的穆老爷子罢了。” 他心说,顾还亭就算再能耐,也才立足虹海,难不成还能比得过他? 顾还亭眉毛一挑,不置可否:“那你就叫他倒一个给我看看。” 唉,何楚卿一时糊涂,竟然又和司令顶起嘴了。 他舒展开眉毛,刚要嬉皮笑脸,就听顾还亭继续说:“你到底还有事没有?没事就出去,腿脚利落了就离开。从今往后,不许随意进入书房。” 又被一顿呵斥。 何楚卿心里一瑟缩,倒是也晓得,要是真就这么走了,往后再同司令转圜更难。 他厚着脸皮凑过去,讨好地说:“元廊,你别生我气了。我们不说那些——你岂非不晓得,我心里仍偏着你,就像你心里偏着我一般。” 顾还亭对着何楚卿,凶也凶的很有限,只用手肘推开他一点:“谁跟你生气?说正经事,不要扯些有的没的。” 何楚卿看出司令心里的柔意,偏抓着着他胳膊搭上肩膀,低声说:“我真没乱翻...不,我就翻了中间的抽屉,看到了你的家书。我只知道是家书,没有擅自看内容。我本来是想来这儿找几本书,忽而想起了你要帮阮钦玉找那日宴会上的流党疑犯,这才翻看的。” 司令拿他没辙,半晌才问:“...要看什么书?” 这法子奏效,何楚卿打起了感情牌:“从西北离开后,我其实一直在学着认字看书。书么,看不进去什么之乎者也的,只会看些白字小说。” 顾还亭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既然这么把我的教导当成回事,怎么身手不见长?如果如今再叫你去选拔十七连,恐怕连半个钟头你也在场上待不下去。” “你要是想我在身边,不是一句话的事吗?”何楚卿狡黠地道。 “我要你有什么用?”顾还亭心里吃这一套,面上不肯承认,“叫你给我搭配衣服和首饰吗?” 司令嫌弃起抓起他扣在自己臂弯上的手,那手上早就花花绿绿戴了一堆晃眼睛的什物。 何楚卿偏要黏他,不由分说地十指相错,强硬地同他彼此相扣。 亲密接触之下,又满足了何楚卿心里迫切的渴望。他仍是不清楚这算什么,总之顾还亭偏向他,他就胆敢以下犯上,甚至不必非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 顾还亭的脸色霎时变了,挣了挣手,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松手。” 司令竟然又有些生气了,何楚卿没反应过来:“怎么了?我硌疼你了?” 顾还亭将他的手指掰开。挣脱开来,才回眸看见何楚卿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司令忽而明白过来,是他反应偏激了。 这回,他不软也得软下来,安抚似的拍了两下何楚卿的手背,才彻底松下去,说:“你到底明不明白,有些举动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何楚卿讪讪地,有些怕他,缓缓地要收回另一只停留在他肩头的手臂,问:“对你也不行?” 顾还亭点点头,狠心道:“对我也不行。” “那...”何楚卿觉得失了面子,赌气道:“对你有什么不行的?大家都是男人,避讳个什么劲?” 这人无理取闹。顾还亭看着他,反唇相讥:“不是你说对权贵好男风的癖好了如指掌吗?都是男人,不是理由。” “哈!”何楚卿撑着桌子,有意气他道:“这有什么?方家大公子还曾想亲我,要是自己心里没什么,做事当然不用避讳。” 这话的一字一句都点在顾还亭心上。 他大惊之下,在空中抓住了何楚卿刚从他肩头抽回去的手腕,说:“谁想怎么?那你叫他那么做了吗?” 想起方砚于,何楚卿都直犯恶心。 但他看到顾还亭急,更来劲地道:“关你什么事?真是朋友,亲一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顾还亭叫他气笑了,松开手道:“好,你说的有理。我倒觉得当你朋友的权利太大,承受不起。” 何楚卿见没能叫他怎么失态,更恼羞成怒了。横眉竖眼地就要说出越发大胆的话来。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阿圆在门口就能听见里面依稀的争吵,没进来,隔着个门通报道:“司令,有个叫何辰裕的先生,说是有事要找您。” 顾还亭霎时平静下来,才发觉俩人吵得有多不可理喻。 何辰裕早先就给司令来过信,顾还亭没看。他和何辰裕没交集,何辰裕无非是为上次的事情讨好他,司令理都懒得理。没成想,他还找上门来了。 要是自己不在,岂不是叫何楚卿给碰上了? 当务之急,是千万不能叫何辰裕同何楚卿见面。 何楚卿只见司令的表情缓和下来,试探着问:“何辰裕...究竟是谁?” “没谁。”顾还亭不由分说地隔着门道:“阿圆,叫何先生离开,我今日忙着,不便见他。” 阿圆在门外难为地扭捏了片刻,回:“何先生早说了,您不去见他,他就要去找一个人。” 当然是要去找何楚卿。 何辰裕很会拿捏人,司令一早知道他们的血缘,却没引何楚卿和他相见,这回当然是司令的错。 顾还亭太阳穴跳了两下,只好说:“...带何先生去二楼会客室等我。” 眼前,何楚卿还定定地看着他呢。 顾还亭想把人劝回屋去,和声道:“是我的一个旧友,近日才回虹海,邀我叙旧。” 何楚卿说:“你这位朋友很有名气吧?这名字我像是听过。” 顾还亭淡淡地道:“是个有名气的青衣,他的名字全虹海各个阶级都在传颂,你听过很正常。” “哦?”何楚卿继续说:“那我就是早晚要认得他了,不如引我一见?” 顾还亭叹下一口气:“改日吧。改日一定介绍你们认得,今日有些要紧事。” 何楚卿见他不太避讳,心里松懈下大半,道:“那好。”忽地又说,“你们谈,我不耽搁你的事。但等你们谈话后,再寻我如何?” 他想起那封信件,总惴惴不安。何楚卿并非要见这位姓何的,这一句也是试探。 顾还亭说:“当然可以。你在这里等我。” 何楚卿这才放下心。 顾还亭出去时候,何楚卿恰在门边一瞥而见来者进到对面会客室的背影。 这位何辰裕身量纤纤,确实有风骨,不愧为传颂。他一身素色的长衫,更显得仙风道骨的。就连何楚卿这等不太通诗书的人,也下意识念起一句诗词来,叫“公子只应见画”。 一瞬间,他说不上受什么牵引,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 下一刻,顾还亭就合上了门,断了他这点念想。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对这位何先生生出点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顾还亭进到会客室的时候,面色不虞。 何辰裕早就从阿圆口中探出来还有旁人在顾公馆,此时也不难猜出是谁了。他有些抱歉,低眉顺眼地道:“...对不住,司令。我不是有意挑这时候来的,只是给您的信笺,许久没有回信。” 顾司令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坐下来。阿圆已经为何辰裕和司令都斟好了茶,二人相对而坐。 司令平心静气地道:“我不必看,也知道你所求是什么。” “司令。”何辰裕正襟危坐道:“您权势滔天,勒令虹海不许我上台抛头露面,虽然也给了我红雨楼不少钱财补偿,但是司令,我何辰裕以戏为命,不是只要不愁吃穿就行的。” “我并非不许你唱戏,何老板。”司令说,“只是不许在虹海。” 何辰裕气道:“警察局那方尚且还没查明,您根本不许我离开虹海!” “先委屈您一阵,有什么问题?”顾还亭霸道地道:“你一旦登台露面,何楚卿就会有同你打照面的危险,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不敢冒险。” 何辰裕喝尽了茶:“如果您一直限制我登台,恐怕我就要自己去寻他了。司令,你明明知道, 我根本不想同他相见,就算登台也会避免。” “擅自见他,你可以试试。”顾还亭冷道。 何辰裕触及他的目光,不敢相迎。他急了,口不择言去威胁司令,实在是走错了路。 何辰裕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骄矜地回视他:“...我同意在水落石出之前不登台,但您必须给我红雨楼一个保证。” 顾还亭没笑:“如果你清白,我为你们整个戏班子在凤鸾府搭台。” “...届时,不要叫他知道。否则,我倒是不介意现在就叫他知晓,即便您要了我的命。”何辰裕复杂道。 顾还亭没回话。 第56章 吃醋 窗外是一片明媚春光,太阳照的室内暖意融融,还没到用午饭的时间,就引人发困。 何楚卿坐在长沙发上等的心焦,他唤来阿圆烧了茶炉,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提神,喝都快要喝饱了,那边会客室还没动静。 他一听见门响就蹿了出去,只看见顾还亭伴着何辰裕下楼梯的背影。 会客室那侧的楼梯与书房这边是独立两个,一转就是大门。何楚卿从书房一旁的楼梯追下去,也没看个究竟。 顾还亭估计早把答应自己的话忘在脑后了,就算没忘,司令不想他见,他自然没法见到人。 何楚卿在楼梯口站住了。 他亲眼看见顾还亭和那人并立。何辰裕虽然是男人,幼时在戏班子过的清苦,身量生的不高,比顾还亭要矮上一寸,自然也没有何楚卿高。 何楚卿想到,如果顾还亭真的好男风,身侧伴着的也该是这么个脱俗的谪仙吧? 此念一出,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一点。 待到顾还亭送过人回来,便迎头对上了仍立在楼梯口的何楚卿。 司令边走近边道:“马上吃饭,我——” 自从何楚卿在顾公馆住下,他们二人从来没有在一张桌上吃过饭。顾还亭正想告诉他,今天中午一起用餐。 何楚卿盯着他,打断道:“司令,我的伤势已经好了,等在此处,是为道别。”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问:“是为我没引荐何辰裕给你?那是因为他有要事——” 何楚卿摇了摇头说:“这人对司令而言特殊,一切自然凭你做主,元廊。” 顾还亭愁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次的谈话都涉及一些私密话题的缘故,顾还亭竟然从这话里听出一点...醋意。 顾还亭只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他有意不给自己留遐想的空间,刨根问底地问:“特殊?特殊在何处?” 何楚卿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两下他的胸口,淡淡地道:“问你自己。”旋即,他一偏头,骄矜地说:“司令,多谢近几日的照顾,我已经大好,多留不便,更何况,先生身边还需要帮忙,就且告辞了。” 顾还亭故作不在意,说:“随你。需要备车吗?” 何楚卿也便一拱手,道:“不必。”错身离去。 他今日穿的确实是一身新长衫,但顾还亭几日没同他打照面,没留意他往日怎么穿。自然也就不清楚,他到底是早就打算好了要走,还是一时兴起。 几个男仆端菜上了桌,阿圆跑过一圈,扭头来说:“司令,公馆上下我找了个遍,没寻到何先生,他可能在院子里看花呢,待我去——” “不必了。”顾还亭落了座,说:“何先生已经告辞了。” “啊...”阿圆无不遗憾地道:“您今日特地嘱咐了吴妈做四喜饺子。吴妈做这菜最拿手了,连酒楼都比不过呢。” 顾还亭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落座,一同吃吧。” 司令的顾公馆就在法租界里,何楚卿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坐司令的车,只好一路走到衡容会去。 四五天下来,衡容会早不像才出事的时候一般,被司令明目张胆地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话都没人敢大声讲。 到了今日,衡容会更是只每日派一个排来把守,司令的控制已经仿若无物。 何楚卿不禁纳闷,想知道顾还亭到底要做什么。 他已经错过了最容易重创岳为峮的时机,就他所指,这几天除了停了运烟土的生意和些黑市买卖,剩下的营生照做不误,实在是没大的动静。 何楚卿又想起来合同上的周似玄,又或者顾还亭早就动手了,只不过是他们还没发觉。 他在衡容会叫人备好车,这才赶往岳为峮家。 进了正厅,何楚卿有些意外,因为岳为峮正在厅里待客。这客人常见,是市长葛存肖。但意外在于,市长为了避嫌,从不亲自来访岳家,二人以往相见,都是在酒楼包厢之中。 葛存肖年纪和岳为峮相仿,俩人吃一碗饭,总有些臭味相投的情义在。 何楚卿本来想一躬身便走,葛存肖却忽地把他叫住了,说:“你就是那个,和顾司令交好的门徒?” 葛存肖比岳为峮动作更利落些,堂堂市长,倒是比岳为峮一个混黑帮的人面相还凶。他虽然和岳为峮交好,却仍是不太看得起岳先生手下这些人。 何楚卿顿住脚步,察言观色地看了一眼岳先生。 岳先生没表情,神色如常。 何楚卿就道:“是。前阵子码头上受了些伤,司令正好在场,便一时好心将我带回家照顾,如今才勉强行动自如。” 后半句是回岳先生的,岳为峮朝他点了点头。 葛存肖说:“你可知道,顾司令为何针对你们?” 何楚卿回:“先生,就我所知,是这么回事——顾师长本来有私事在警局寻阮钦玉警官,有人来往警察局状告码头血拼,顾司令这才着人前来整治。” 葛存肖将岳为峮和何楚卿看了一个来回,道:“你们说的倒是一样,看来真不是蓄意针对?” 何楚卿笑道:“我和顾司令,不过萍水相逢的交往,要我说,不是蓄意针对是不可能的。” 岳为峮目光滞住了一下,见葛存肖起了兴趣,也不好拦着他继续说下去。 何楚卿说:“顾还亭这个人,一向有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听见两个帮派在码头厮杀,怎么可能不气?这一遭下来,他当然就将我等视为了喊打喊杀一派的洪水猛兽,因此才一怒之下控制衡容会五日之久。可是,司令初来乍到,又年轻,他怎么晓得这是无用之功?百姓一时的吹捧,足以哄骗他了。” 岳为峮放松下来,附和道:“顾司令倒是有顾琛大将军的遗风在,只是从来没碰过壁,快三十的人了,倒是还有不顾一切的劲头在。” 葛存肖面色也缓和下来:“小子到现在都没成家,何谈成熟?你既然和顾司令交好,倒是知道他心里可有中意?” 何楚卿不明白怎么事情一下拐到这上面。 他马上说:“司令洁身自好,我从没见过他中意谁。” 葛存肖看了他一会,忽而问:“你和他可有别的关系吗?” 何楚卿一愣,诧异地看了眼岳为峮,道:“这怎么可能?” 市长先生高傲,虽然知道这话冒昧,但他不过一个黑帮,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道歉。 岳为峮接着才哈哈笑着说:“司令待这小子,倒像是亲手足似的,您莫要误会了。” 葛存肖敷衍地挥了挥手,嘱咐道:“罢了,你要是真在司令那里说的上话,就劝诫他不要多管闲事。闲来无事,就多找找乐子,下下场子。否则,很多事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何楚卿苦笑,心说,要是真能劝得动就好了。 岳为峮示意他离开,道:“定甫近日的伤也差不多好了,你上楼去看看他。毋宁也在。” 有意思了。 俞悼河尚且不健全,盛予其和他待在一处,这俩人不得吵得鸡犬不宁? 何楚卿推门而入时候,瘫在沙发上的俞悼河眼睛一亮,有些想他似的招呼道:“焉裁,你回来了?” 盛予其立在窗前喝茶,只不甚在意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何楚卿坐在俞悼河对面,跟他俩谁都没挨着,问道:“腿怎么弄的?被砍了?” “别提了。”俞悼河面有菜色,他扫了一眼盛予其,语焉不详地应付:“被当兵的打了一枪。” “呵呵。”盛予其一笑,转过身来面对二人,懒懒地靠着窗台,“定甫才杀了当兵的,后脚又落在人家手里,能捡回来一条命就算不错了。” 俞悼河冷哼一声。 何楚卿便问道:“爆炸查明了吗?怎么回事?” 盛予其看了他一眼,不太乐意地回:“是人有意在货上做的手脚。算来算去,竟然还是净堂帮的人嫌疑最大。我反正看不明白。” 提起这话,俞悼河狠道:“净堂帮的人杀了我十几个弟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偿命!” 盛予其又不阴不阳地冷嘲道:“定甫啊,一朝马前失蹄,你树敌忒多,倒是先活过站不起来的日子算吧。” 他们仨虽然早就不对付,今日的盛予其仍是有些怪异。 思来想去,何楚卿才想到,他和俞悼河合谋杀了盛予其在衡容会培养的眼线。盛予其凭着这人,甚至敢除掉俞悼河取而代之。 他当时让俞悼河送盛予其一份大礼,倒是不知道这礼有多大。 是那人的断手断脚,还是...头颅? 何楚卿心里舒坦,悠哉悠哉地给自己上了一杯茶,偏要去问盛予其:“师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新生意?” “烟土的生意暂停了,等到顾还亭撤了人再走。除此之外...”盛予其卖了个关子,“你知道市长为何而来吗?” 何楚卿不介意给他一个面子,顺着问:“哦?为何啊?” 盛予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有人来抢生意了。” 净堂帮损失惨重,一定不会这个时候顶风作案。 是...周家? 何楚卿静等他的后话。 盛予其偏要卖关子:“你猜猜?” “啧。”何楚卿不耐烦道:“是世家吗?除了那些世家,还有谁敢?” 盛予其一耸肩:“穆家。” 何楚卿不解又不屑:“穆家?疯了吗?他们家凭什么抢烟土的生意?是有人还是有底气?乖乖做自己本分的生意吧。” “你不知道现在的风声吗?”盛予其不怀好意道,“穆家,要和司令有姻亲。” 俞悼河没觉不妥:“穆孚鸢?她要嫁给顾还亭?不是,这报纸上说的是真是假?” 怪,太怪了。 这么一来,穆家是凭着司令的关系才敢要这笔生意?那么,方才市长的问话,是怀疑顾还亭也想做运送烟土的生意? 真是能扯淡。 “不论怎么说,我倒是觉得,先生烟土的生意没法垄断了。”盛予其说。 何楚卿看向他:“从何说起?” 盛予其一笑,张嘴瞎编道:“不知道哦。” 冷笑的人变成了何楚卿:“市长和先生,估计都怕穆家做大,联合剩下几个世家,打破他们如今只手遮天的局面吧?” 盛予其笑而不语。 俞悼河听懂了:“所以烟土的生意一定不会分给穆家,是不是?” “但是却一定会分给世家之一。”何楚卿道,“用一个来抗衡另一个。” 盛予其问:“你觉得会把谁拉进来?” 何楚卿又想起那份合约,但仍是实事求是地分析:“周家虽然目前最有实力,但野心太大,市长和先生未必把握得住;方家...方家目前也太软弱了,估计给他们烟土,他们也未必敢走。” “谁说的?”岳为峮推门而入,加入了谈话,“方家昨日才寻了市长先生了,依我看,方家的野心也大得很那。” 何楚卿立刻上前把俞悼河扶起,三人皆是恭敬地站好,等到岳为峮坐下了才肯落座。 何楚卿迫不及待地继续前话:“先生,就算我们扶持一把方家,以转移顾还亭的注意力,但方家未必能成气候。” “局势变了,焉裁。”岳为峮道,“烟土生意,虽然仍是利润大头,但往后,还有别的可以做。” 何楚卿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仍摸不着头脑。 岳为峮轻轻地一点:“洋人。” 何楚卿心下不妙:“我们和洋人...有合作了?先生,总不该是走私军械吧?” 这可形同叛国。 岳为峮笑了两声:“想什么呢?正经生意。等到...我们不必再走私烟土,也就登的上台面了。” “如果真和洋人合作。”何楚卿皱着眉说,“岂不是帮他们稳固了在国内的市场吗?如果洋人真的在虹海站稳了脚跟,到时候战争一旦爆发...” “焉裁,这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事。”盛予其打断道。 何楚卿一听,偃旗息鼓了。 是了,这种事情,何时轮得着他们考量了?都是棋子。 “焉裁啊。”岳为峮突然正色看向他,询问道:“你实话跟我说,你和司令,当真没有别的什么吧?” 盛予其悄无声息地看过来,俞悼河快惊掉了下巴。 何楚卿如坐针毡,推卸道:“先生,当真没有。我没有这方面的癖好。” 但何楚卿的确没碰过女人。 俞悼河转了转眼睛,没吭声。 “那我便说了。”岳为峮说,“市长先生同我,还有一个打算——找一个除了穆孚鸢以外,还能把握住顾司令的人。” 何楚卿心说,穆孚鸢根本也把握不住司令,也不知道这话从何传起的。 “先生。”何楚卿不愿意顾还亭接触些不三不四的人,索性说:“您知道何辰裕此人吗?” 他已经下定主意。虽然顾还亭跟何辰裕估计也没什么,但如果当下能让岳为峮认为他俩有些暧昧,就不必再向顾还亭身侧塞些别的人了。 这样,他也能安心些。 盛予其回:“是那颇有名气的戏子?” 岳为峮倒是知道何楚卿和何辰裕的血缘,但听他的语气,倒是还蒙在鼓中,于是不动声色地说:“何辰裕怎么?” “我猜测。”何楚卿道,“如果真要说有人会得司令的青眼,恐怕就是这位戏子了。” 岳为峮心里说,扯淡,仍八面不动地问:“哦?这话从何说起?” 何楚卿犹疑着道:“我在司令府邸见过此人,司令同他...”何楚卿有些编不下去,“关系亲密,举止暧昧。他们的谈话刻意避讳着我,我想,总归是有些什么的。” 岳为峮一顿,没忍住,笑意不住浮上来。 第57章 演戏 岳为峮纵横虹海多年,是个人精。 话到此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何楚卿说着自己和司令没什么,但这心思,岳为峮却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但岳先生表面仍故作了然,道:“原来是这样,真是没想到啊。” 俞悼河听书似的,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扫两眼那个。 岳为峮继续说:“这样吧,焉裁。这两日,你就先有意同司令多走动,倒也将此事摸清楚再谈也不迟。” 何楚卿才和顾还亭闹了不愉快,岳为峮上下嘴唇一碰就叫他和顾司令多加走动,真是难为极了。 虹海局势微动,世家借机顺着杆子向上爬,连周家都过问过几回烟土的生意。市长葛存肖心里虽然早有打算,但顾还亭始终似有似无地牵制着衡容会,大有跟他死磕到底的意思。 一方面,岳为峮做事撒不开手,另一方面,穆家又频繁造访市长家,耳提面命着。 司令和穆三小姐前前后后凑在一起看过不少次电影和歌剧,报纸上编造的故事越发扯得没边。何楚卿有一日甚至翻到造谣穆三小姐未婚先孕的,气得他吃不下去饭。 毫无疑问,顾还亭是有意这么做的。他想让大家都觉得,穆家背后有他作保。 可是,然后呢? 他想做什么? 何楚卿和葛存肖一样一筹莫展。 终于,市长坐不住了,把宴席设在了自己家。 葛存肖买下的是前朝大梁的府邸,一进门就仿佛迈进了宫廷之中,过了一把皇亲国戚的瘾。受到宴请的人寥寥无几,顾还亭自然算其一。 另一个人——方砚于迈进市长家时,有些畏手畏脚的抬不起头。市长是个人物,顾司令也是,自己又何德何能忝列其中呢? 酒席设在湖边厅上,湖中花灯点缀,格调异常。 才入座,方砚于就觉察到,市长请自己来,其实是给司令消气的。今晚过后,人人都会知道,是他们方家顶替了穆公的位置。 方砚于虽然也是世家出身,平日里也总有几分小算盘,此时除了抢到生意的些许得意,不免惴惴不安。 三人见面,由市长张罗着喝了杯酒,胡琴声便响了。 原来还有节目——湖心岛上,腰肢袅袅地扭出一个戏子来。方砚于惯会欣赏美人,男女都一样,才要心花怒放,却听“当啷”一声。 抬眼一看,是顾司令沉着脸撂下了酒杯,面色不虞。 一时间,靡靡之音尚在耳边,桌上风已满楼,只待山雨。方砚于咽下一口唾沫,好不容易坐稳当了,预备听这俩大佛开场。 顾还亭仰脸往椅背上一靠,端起架子说:“市长先生为这顿饭废了不少功夫,到底也说说,将我和方大少爷凑在一起是何意?” 他既是贵公子,又是大司令,有些时候,身份摆在这,蛮横无理一招用起来比什么都得心应手。 葛存肖扫了他两眼,不阴不阳地呵呵笑了起来,说:“今日这餐,一是为庆方家与我合作成功,二是我的私心,想多与司令攀个交情。” 方砚于立刻端起酒杯笑呵呵地迎上。 顾还亭却没动,眼神扫在方砚于身上,似乎比在市长身上还要更凌厉些。 “您要是真想同我诚心攀交,对面坐的就不该是这位...方家大少爷。”顾还亭傲慢地道。 “司令有所不知,我这是为了您着想。”市长和顾还亭对峙道。 司令静待后话。 “您想要与穆公一同用餐,为的是穆三小姐的情义,想叫亲家在虹海立足更深,是不是呢?”市长笑眯眯地问。 顾还亭自己喝了酒,淡淡道:“亲家谈不上。” “好,亲家谈不上——”市长和方砚于交换了一个狎昵的眼神,继续说:“是了,要我说,您这地位,结不结婚也都差不离。军队里泡了这多年,半点乐趣也无。我想,杨大总职把虹海交于您,恐怕也是想以此犒劳您的功绩的。” 顾还亭脸色没变,市长便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 “司令,您想博得美人一笑,不必铤而走险。先擎住了岳为峮,又想掺和这种...不清不白的生意。这事,要是让杨大总职知道了,与您和顾家,都是大大的不利,显得您忒有野心。” 顾还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倒是让人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他的身份一样。脾气大、性子直,想一出是一出,但也不敢太过出格。不好伺候,但是很好糊弄。 就是这样的富家子弟出身的大将军。 这样的人不是市长的对手,方砚于放心了。他想起虹海时候顾还亭为何楚卿出面,竟然全然不顾流党的忌讳,确实该是一副这样形象的人。 司令知道自己做事急了,面上仍不耐烦地道:“这会没仗打了,规矩倒还比以前多。” 葛存肖立刻笑着安抚道:“规矩什么的,一旦摸清楚了,你就是虹海的顶头天。兵权在手,还能博得杨大总职的信任,岂不逍遥?” 顾还亭被安抚下来,道:“顶头天...倒也没什么。当下的要紧事是,怎么才能博得美人一笑?” 葛存肖立刻变了一副知心长辈的嘴脸,正色问:“有一件事,我一定得问问您——您对穆三小姐,到底是想结婚不想?” 顾还亭似乎有些犹豫,终究含混道:“...市长先生,我婚约在身,恐怕没法许她终身。” 方砚于插不上嘴,但却背地一笑。 心说,这也是个朝三暮四的混蛋。看来自己和司令,也没什么大不同的。 市长了然了,亲昵地指责道:“糊涂!司令啊,你糊涂!” 顾司令才要变脸色,市长便继续说:“我是说,你没打算结婚,那就更不必得罪虹海黑帮了。我真为你不值得!你们年轻人,做事到底太意气,考虑不周!” 市长没指责他朝三暮四,反而设身处地地替他考虑。 顾还亭像是舒心了,恭谨地接下了这份指责,甚至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事情到此,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有。当然有。”市长将凳子挪近了些,同司令哥俩好似的将脑袋凑到一起去,低声,却不至于让方砚于听不见,说:“你才来虹海,岳先生就前后递过八十万讨好,还记得吗?” 顾还亭点点头,虚心听下去。 “他身边,有你的朋友,姓何的,是不是?”市长又说。 听见“朋友”一词,方砚于有些心虚地扫了司令两眼。司令倒像不晓得自己和他这位姓何的朋友之间的渊源,看都没看他一眼,仍是仔细想着。 方砚于放心了。 “岳先生手里就算有黑帮,也要依靠您。他曾设下如此奢靡的宴席,你还不懂他的心意?再有你朋友加持,过去的冲突都是误会,岳为峮一定会同你握手言和,到时候,你在同他谈下一笔生意,给穆公,作为给美人的礼物...” 顾还亭像是还在等待后话,一抬眼,发现市长已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顾还亭问:“这就妥了?” 市长道:“妥了。” 至此,三个人才又碰了杯。桌上其乐融融,谈话也轻松起来。 顾还亭多喝了几杯,面上虽然没变,眼神已经迷离了起来,一时兴起似的说了一句:“葛市长,其实我压制衡容会,不全为穆三。” 葛存肖酒量比他好得多,迎合着问:“那还为什么?” “...黑帮,不是个好东西。你就不想当个...为民除害的英雄吗?”顾还亭说。 话到这里,葛存肖的心才算全然放了下来,这回才和他听说的顾还亭一模一样了。他看司令醉着,没加遮掩的鄙薄道:“司令,你想当英雄?” 几杯浊酒下肚,方砚于在桌上也放肆起来,说:“司令,我可真要劝您一句。您打了这么多仗,早就算是枭雄了,到了这虹海么,跟战场可不一样了。像...什么党派纷争,趁早躲远了吧!” 他提起的是玛港时候的事。 葛存肖迎合着:“是啊!依我说,到现在起,这晚才算刚开始。”他拍了拍手,充作背景乐的戏腔停了。 方砚于一抬头,就见那小戏子撑着孤舟而来。 这扮相出尘,恍若神仙妃子,他眼睛看直了。 紧接着,又有几位长相精致漂亮的男人迈进了亭子。 方砚于常在这场合里混,明白了——素的结束了,市长早已预备好要给司令开开荤。 顾还亭一向不太喝酒,虽然几次应酬都没有醉,这次却有些昏沉。估摸着是和今晚换了酒品有关系。 司令本来就对方家的接盘很满意,但他却仍要用穆家来降低葛存肖和岳为峮对自己的防范,乐意也得装不乐意,今晚这场戏,他演的酣畅淋漓。 但是,他一抬眸对上才凑过来的小戏子那双定定的眼睛,头脑登时清醒了一半,连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忘了。 何辰裕。 何辰裕?顾还亭在这一刻迅速地思考起来。 先前的刻意都是在他控制范围内的,突然冒出来了个何辰裕,是怎么回事? 顾还亭刚看向何辰裕一眼,葛存肖就恰到好处地道:“司令,这位何老板可是你的老熟人了吧。您也太霸道,这么个绝世的名角,只肯自己看,不肯叫别人看呢。” 方砚于还是如痴如醉地看着何辰裕,随口问:“这话怎么讲?” “方大少爷有所不知,何辰裕老板才回到虹海却不见登台,一问才晓得,司令自己占着角儿,不叫他在外抛头露面。” 将军和戏子,自古以来就没少传佳话。 何辰裕还是一副妃子扮相,一双善睐的眼睛四处打量一遍,选了个离顾还亭远点的地方。 顾还亭没看明白,先态度不明地笑了两声。 方砚于听了这话,回过神来觑了一眼司令的眼色,还暂时没发现发怒的迹象,就先偷偷地自己瞧了个过瘾。 葛存肖忽而道:“我倒瞧着,何老板这个扮相,怎么有点像你那位朋友呢?司令,你看看像不像?” 何辰裕本来和何楚卿三分相似,化了妆,眼睛成了个翩飞的形状,媚态横生,确实更像了。 顾还亭不想看,方砚于却多留意了两眼,入迷地说:“您这么一提,倒确实说不上哪里,是有些神似。” 方砚于记吃不记打,提起何楚卿,他还是只能想到那张深得他心的脸来。 “怎么?方少爷,你和司令的朋友也是旧识?” ——方家大公子还曾想亲我。 顾还亭甫一看见这姓方的就想到了,如今又念起这一句来。 “是了。”方砚于见何辰裕坐的离他近,心里早就开始挠痒。说着,手就不觉地往人脸上抹去。 何辰裕是戏子,应酬多了,应付这些不怀好意不在话下。现在这情形,还不到他急的时候。 这小戏子脸上的油彩很粗糙,摸起来不像方砚于想的那么销魂。 他只好口头惦记起来:“阿卿的那双眼非常勾人,不像这位何老板这么分明。但凡瞧你一眼...”方砚于不正经地道:“简直要把人魂魄都慑走。” 何辰裕笑意盈盈,好像他嘴里轻薄的不是自己的亲兄长。 葛存肖顺手朝着后面招了招,上来一个清秀的小男孩,他捏起那人的下巴,说:“这种吗?” 这男孩也长了一双叫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扑扑倏倏的,灵动的很。 方砚于扫了两眼,没什么兴致地摇了摇头:“两个感觉。” 葛存肖只好搡了那小孩两把,让他去给司令倒酒,说:“可惜我对男孩没兴趣,对女人倒是颇有研究。看方大少爷这么惦念,恐怕是还没吃到手吧?” 方砚于还没来得及回话。 却听噼啪一声,司令突然扬飞了手边的酒杯。瓷质的酒杯带着一小壶琼浆玉露,叮咣落了一地,酒气辛辣地挥洒开。 葛存肖和方砚于猛地住了嘴,全看过去。 旁边刚给顾还亭倒上酒的那男孩吓得不敢吭声。 顾还亭蹙着眉毛,气质和方才插科打诨时候截然不同。他眼里的阴翳藏不下了,像转瞬间回到了战场,成了个杀伐果决的将领。 他一抬头,对着的却是何辰裕:“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许你出席任何公共场合?” 葛存肖和方砚于交换了个眼神,都静观其变。 何辰裕却仍不卑不亢地看着顾还亭。 “站起来。”顾还亭道。 何辰裕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给我滚回去!”顾还亭低喝道。 何辰裕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 席上轻薄的是何楚卿,他没法给何楚卿明目张胆地撑腰,还要保全自己这位何楚卿的亲手足不受欺凌,于是只好用他当引子。 他低眉顺眼地做了个戏文里的礼,而后翩翩地退了出去。 半晌,葛存肖才回过神来,着人继续给司令倒上酒,口中赔罪着:“司令,别为这点小事耽误了心情,您且继续喝酒。”他称呼之间又换成了“您”。 这人是岳为峮推荐的,葛存肖虽受了气,倒也算有所收获。 这小戏子或许...真能牵制住司令也未可知。 第58章 酒醉 经历了方才这一遭,葛存肖再也不敢提前话,只着每人身旁坐了个清秀的男孩,上酒逗趣儿玩。 方砚于一向不挑,人才坐下,就很给面子地往大腿摸去。 葛存肖的心思都在司令身上,也没兴致,只让人捏肩敲腿地享受。 他倒是发现,传闻中司令洁身自好竟然是真的。顾还亭喝酒吃菜,即使是到了最后醉的直不起腰,也没碰过那男孩一根手指头。 当然,葛存肖对于洁身自好的标准非常基础。只要不嫖,伴侣到底有几个无所谓,有没有订婚也无所谓。顾还亭这样的,算是他心里的大好青年了。 席后,司令强撑着站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在市长家留宿。 葛存肖只好让两个男孩把人架着送出去。 顾还亭神志的确已经不清醒了,如果没有人撑着,就地就能摔下去。 他身边扶着的男孩也是个羞怯的,司令没碰他,他到底也没敢迎上去。也就在被指使着要送司令出门时候,才敢和顾还亭接触。 顾还亭用最后一点意识,尽力不把所有重量都压在这么个小孩身上。 这孩子不过十六七的模样,想必也没多少力气。 已经是凌晨。 这么踉踉跄跄地,顾还亭挨到了大门口。他来时的汽车还老老实实地停在那处,等着接他回家。 眯瞪之间,他还没走近,似乎看见车门一开一关,下来了一个人。 是何楚卿从后座迈了下来。 他不善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顾还亭醉意朦胧,那酒味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怀里还揽着个男孩。 他倒是没想过,司令撑着的那小孩一路上搀着这么高的男人,走的费力,早已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何来旖旎。 何楚卿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撑起胳膊把顾还亭架在怀里,瞪了对方一眼,轻轻地道:“滚。” 小孩瞪着一双大眼睛,泫然欲泣,看的何楚卿越发厌恶。 这时候,顾还亭却在他耳边笑了两声,恍惚之间以为是骂自己,责备道:“焉裁,你怎么这么凶?” 何楚卿好不容易逮着个朝司令献殷勤的机会,虽然人已经烂醉如泥,但他还不想凶他,憋着气把人塞进后座。 顾还亭靠着车窗,人事不省。 何楚卿再度掉回头去,一本正经地问那小孩:“他对你,做什么了?” 那小孩像阿圆一样怕他,低头说:“...什么也没。” “最好没有。”何楚卿在月光下多看了几眼这人,塞了一把钱给他,“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我在司令身边看见你。这钱,是有劳你照顾的。” 小汽车载着两人扬长而去。 何楚卿一路上看着顾还亭迷迷糊糊地斜靠在窗,心里不知道埋怨了他多少次。 回到顾公馆,何楚卿凭一己之力架着司令进门又上楼,这才后知后觉地对方才那小孩生出点愧疚来。 司令看着瘦,肌肉密度却很大,个头又高。 等到何楚卿架着他回到卧室,已经累得腿软,几乎是把人摔到床上的。接着,自己也呵哧带喘的倒下歇着。 屋里没开灯,何楚卿瞪眼看着天花板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的气息也稳下来。 何楚卿用胳膊怼了怼呼吸沉沉的顾还亭,说:“喂,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 顾还亭听见了,应:“...嗯。” 好啊,醉的人事不知好啊。 何楚卿一骨碌,翻身撑起上半身,看着顾还亭问:“那市长怎么给你送男孩?” 面前的顾还亭醉的回不了话,他脑袋里已经替司令回了——我又不是市长,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何楚卿找到了乐趣,又摇了摇他:“你成日和姓穆的在一起,这回怎么不考虑你未婚妻的感受了?” 顾还亭的警惕性仍在,被他弄醒了。 虽然反应不过来,却撑起身子有些意识地去解外衣扣子,前言不搭后语的回:“你这个人怎么做事的?不知道要给我更衣么?” 顾还亭是醉了,说起话来有些尾调,倒显得公子派头很足。此外,脸不红心不跳,何楚卿有一瞬间都怀疑他是不是真醉了。 送他回来不错了,还得寸进尺了! 何楚卿这般腹诽,手里却接过了他那绕了半天也没解开的扣子,说:“知道了,你快睡吧,喝个酒都不消停。” 司令还真就不消停。 他双肘仍半撑着,不肯倒下。仰头昏了一会,又撑着脖子瞧。 何楚卿半跪在他身边,细致地将他的军装扣子一颗一颗解开,露出内里贴身的薄衬衫。他解到下摆,瞥到顾还亭的腰带,耳根一红,避而不见地选择先把他满是酒气的外套脱掉。 正要去褪肩头,一抬头竟和司令那双含笑看他的眼睛对上了。 顾还亭的面孔半拢在月光下,就显得这眼神越发不可言说起来,何楚卿喉咙干了一下,一下便回过神来,想起他还醉着。 不然,顾还亭决计不会这样温柔地瞧他。 何楚卿不轻不重地摁了一把他的肩,说:“有完没完了?” 他语气却是希望他永远别清醒的好。 一旦双方都是清醒的,他们就有吵不完的架。 顾还亭满面桃花,顺势扯了一把他的手腕。 何楚卿没料到这人醉的都快半身不遂了,力气还这样大,被他扯得一歪,两手将将撑在司令两侧,险些没倒人身上。 何楚卿回过神来,视线内皆是顾还亭脖颈利落的线条,他快要能闻到司令身上除了酒气之外,衣服上的皂香气。 他手忙脚乱,自己的心跳声响在耳边,慌不择路地一抬眼,发现自己和顾还亭不过咫尺距离。 司令正看他看的认真。那眼神盯着他,专注地描摹着。 何楚卿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退又不舍得退,近又不敢近。 ...近? 何楚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还要怎么近? “...看什么?”他索性问。 “看你的眼睛。”顾还亭费力地思忖了片刻,喷着潮湿温暖的酒气道:“的确...怪叫人惦记的。” 何楚卿瞪大了眼,心里轰然一声。 他...他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方砚于拿这话调侃他,他恨不得把人眼睛捣烂,怎么到了顾还亭这,就截然两个境地了? 他对司令... 何楚卿不敢细想,却不觉渴望地吞咽了一下。 他心里一横,更欺身上前了一些。这回,二人的呼吸才吐出,就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了一起。 何楚卿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你呢?你会想吗?” 顾还亭的嘴唇就在几厘米处,何楚卿换手撑在司令头侧,急促着呼吸想低头下去。 此刻,他眼里只看得见这两片唇。司令身上是烫的,连带着嘴唇也润泽,比他喜欢佩戴的宝石还要宝贝上许多。 何楚卿想去尝,去舔、吸。试试这滋味是不是和他平日说的话一样,冷硬生涩,没有一点余地可探。 顾司令却理智回笼,推了他一把。何楚卿猝不及防被他挥开,脱力倒在一旁,气喘不止。 他这回才手心冒汗,鼓起勇气扭头看了一眼。 顾还亭背对着他,再一次陷入了睡眠之中。 何楚卿怅然若失地松了一口气。 再起身来,他不敢去看顾还亭,开门唤阿圆。怪道是顾公馆没有女佣,这男人用起来,的确要方便许多,尤其是在这个情境下。 他叫阿圆给司令更衣,自己忙不迭地换了房间,勉强过了难捱的一晚。 何楚卿半梦半醒,宿在司令隔壁还不如宿在他枕边,身体里一直揣着欲望,比酒燎人。 第二日晨起,又是大晴天。 何楚卿抻着懒腰走出房间,发现楼下已经忙碌起来。餐桌上各色早点精致可口,顾还亭坐在桌边,凌晨入睡连黑眼圈也没有,气定神闲。 可想而知,昨夜睡得有多么沉。 何楚卿三分心虚,剩下全是虚张声势,愣是没被昨晚的回忆摁垮。他撑在二楼栏杆边,还不晓得自己看向顾还亭的眼眸中已经带了情,耳根热的发烫。 顾还亭穿着居家服,喝着咖啡抬眼看到了他,隔空说:“怎么昨夜突然想起来去寻我?” 何楚卿说谎话的第一要义,就是真假参半:“岳先生叮嘱,叫我多哄司令开心,连工作都给免了。” 顾还亭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用早餐。 何楚卿踩着拖鞋,趿拉着走下楼梯,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他余光不时向司令,魂牵梦萦的。 经历了昨晚一遭,他从头到脚开始审视自己,究竟对顾还亭有没有非分之想。 他从小到大没有过这种经历,不懂评判标准。倒也确实不难发现,这一审,自己竟然没有一处不落窠臼。 不过。 何楚卿还没走近,佣人就已经把司令身旁的椅子拖开请他坐下。他有意不去看顾还亭,却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细心地留意到司令身上的沐浴香。 他不习惯这么小心翼翼地行事,脱口就问:“你已经洗过澡了?” 说完,他就差点闪了下舌头。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这么一说,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分外留意。 顾还亭不觉有它,回:“不然还带着过夜的酒气吃早饭吗?” 何楚卿不知怎么的,没跟他反唇相讥。 司令也有些别扭。 他掉以轻心,喝的断了片,脑海里只有依稀一个何楚卿替他脱衣服的印象,随后就是二人说话时候有些过于近的距离。 除此之外,他搜肠刮肚再没找到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多偷偷打量了何楚卿几眼,才继续故作无事地问:“我昨晚做什么了?” 何楚卿端杯的动作一顿,无端引得司令心里一紧。 何楚卿有意要试探他,说:“轻薄了我来的。自己做下的事,司令想不认?” 他这么一说,顾还亭反倒放心了:“那你不妨详细说说,倘若有理有据,我倒是可以考虑补偿。” 嗯?这么坦然? 何楚卿的心思沉了底,心里不爽,他伸着筷子去取翡翠烧麦,特意用手肘别了一下顾还亭。 他们上次一起用早饭还是在玛港。 才吃过饭,就是一场为时两年的别离,实在谈不上美好。往后,顾还亭每每想起那天早上,无不钻心挖肉地难过。 他以为那就是永别。 再和何楚卿并肩而坐,顾还亭翻吓着雀跃,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收敛下来,被怼也很乐意。 “用完饭,下午随我一起去打牌吧。”顾还亭说,“许奕贞请了我有几次了。” “许师长是个明白人。”何楚卿边吃边不紧不慢地回,“你也该学学人家,该玩就玩,不要总一门心思地国家、人民。联众国少你一个也散不了。” “话说得好。”顾还亭撂下筷子,已经吃好了,“黑帮多你一个也不多,司令身边倒是很缺人。” 何楚卿现在听什么话都不免浮想联翩,他赶快换了个话问:“薛哥呢?我前两天在这边住着的时候,他不是一起也住在顾公馆吗?” “日上三竿了,他早起来忙去了。”顾还亭道。 何楚卿还自觉起得早来的。 他闷声吃了一会,也撂下了碗筷:“你想让穆家插手走私烟土,所以才有意放出传言说要和穆孚鸢结婚?” 顾还亭冤上加冤:“我只不过是应了朋友的邀,看了几部电影话剧罢了。” 是了。凭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什么都不必做,自然会有一堆闲话传的遍地飞。更何况,穆孚鸢是个演员,人人都愿意多说她两句,不用顾还亭,小报上已经将她描绘的不成体统了。 在这年代,大家都爱把“清白”的枷锁往她身上安。 他们出双入对,穆公只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沾染这生意,就已经成了当下流传的故事版本。 “...可如果流言四起,穆孚鸢又对你有意呢?”何楚卿问。 到时候,局面的始作俑者是顾还亭,他会为了一个姑娘的名声,而和她结婚吗? 顾还亭沉吟片刻,忽而问:“焉裁,你想结婚吗?” 何楚卿脸一红,忙摆手道:“我、我还没考虑过呢...” “是么?”顾还亭像个兄长一样揽过他的肩膀,“你最近总提起这些。不过,对于你的年纪,的确到了该考虑的时候。你也早就不是个孩子了。” 何楚卿不喜欢他这么说话,没好气的道:“我不用你教,你自己还没找落呢。而且,你听好了,我跟你可是敌人...” 他宁可和司令敌对,也不愿意司令自诩兄长。 顾还亭不理他乱说:“你心里有中意的吗?” 何楚卿的耳朵登时“腾”地又烧红了。 那就是有。 顾还亭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何楚卿近日在这个话题流露出的好奇已经明里暗里地提点了他。他伴着何楚卿长大,中间缺失了诸多,但有些事情起码要教。 他在这节骨眼没想自己,他也来不及想到自己。自顾自地继续问:“那你觉得婚姻是为什么?” 何楚卿舌头打结,别扭道:“我...我不知道。虹海似乎...不太把婚姻当回事,倒是都很把家庭放心上。” 重要的不是情,是血脉。 顾还亭笑了笑:“那也很好,有真情就很好。一心一意固然可贵,但是人心难测,有时候连自己也说不准,难免事与愿违。我倒是觉得,你喜欢谁、喜欢几个、喜欢多久都可以。只是有一点——待人要慎重,不能随意践真心,这样就够了。” 何楚卿深深地看了他一会,进一步问道:“那你呢?” 顾还亭不明白他问哪句:“嗯?” “你心里可有中意,怎么看待结婚这件事?...你又怎么对待...你的婚约呢?”何楚卿亟亟地问。 谈话确有成效,顾还亭的心情还算不错。 “这个么...”他认真想了想,回道:“到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的确惭愧。但我已有所属,没法再说服自己把这份感情给第二个人。若说婚约,到底也该看那位姑娘的想法,凭借这份责任,我就绝对不会亏待了她的。” 何楚卿后面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只剩一句“已有所属”。 第59章 棋牌室里 棋牌室里麻将声噼里啪啦。包厢不大,却装了快十个人,摸牌的摸牌,要么长沙发上闲聊,再有便是靠在洋台望风。 望风的那个是何楚卿。 洋台楼下是车水马龙,对过是汤汤江水。何楚卿吹着风,晒着西斜的太阳,点着烟。 牌桌上,许奕贞用膝盖撞了一下顾还亭:“抓牌啊,司令。” 薛麟述凑在他俩中间,一边看看师长的牌,一边看看司令的,琢磨着应该怎么胡。 顾还亭收回了视线,去摸牌,又把摸的这一颗打出去。 许奕贞喜上眉梢,叫了一声:“嗨,碰!” 牌桌上,跟他们凑一桌的是两位富商太太,平日里惯常泡在棋牌室,跟许奕贞是铁打的牌友。这回看师长得了个开门红,毫不吝啬地操着虹海话,快把他夸成一朵花。 几日不见,许奕贞牌技见长,手下不停,嘴里唠着:“才来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打牌有什么意思,泡了几天舞场下来,发现还是打牌最舒坦。” 对面太太就笑:“许师长这说哪门子话,我先生前阵子还同我讲,您轮番和几个小姐跳舞,风光的不得了呢!” 薛麟述嫌弃的看了他一眼,把凳子往司令一侧挪了挪。 许奕贞无奈地回:“我是跳舞,又没干别的。军营里跟一群汉子扎堆抱团过了好些年,还不叫人消遣了吗?”他话一转,又说,“不过,我是再也不敢去了。” 顾还亭觉察到他的目光,宽宥地捧场问:“怎么?” “我么,前两日同一个小姐聊得特别来,恨不得都要跟她谈婚论嫁了。后来一打听,好啊,穆家二小姐。”许奕贞抖了一下,说:“再聊下去,我岂不是要当了你姐夫?元廊,这我可不敢。” 司令的打算,许奕贞不全晓得。 没有到用他的时候,是其一,再有的,顾还亭记得他的朋友在山上同他讲过的话。能不把他扯进虹海这锅粥里,他就尽量不把许奕贞牵扯其中。 听了这话,顾还亭没说话,对面两个太太先笑了个花枝乱颤。 薛麟述察言观色地扫了两眼司令,毫不留情地踩了许奕贞一脚。 许奕贞倒吸了一口冷气,手下正忙着,不知道这小屁孩又犯哪门子病,只顾继续叫着:“杠上开花!今天爷手气好,都给我小心着点。” 目光一抬,司令又在走神,他张嘴继续唠:“我看啊,我们这个身份的人,实在不适合在虹海谈婚论嫁。” 他敢在牌桌上这么说,无非是看对面两个是两个妇人,而非政商要人。 太太们继续捧他的场:“您倒是说说,许师长,有什么高见?” 许奕贞说:“虹海玩的太乱,不是我们这种纯良的行伍之人混的起的。”他期待着顾还亭的回话,却看见司令又在出神。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跟司令没大没小,只好揶揄道:“我说元廊,又想哪家姑娘呢?求您瞧瞧我呗?” 两个太太不敢拿顾还亭打趣,只敢偷着乐。 顾还亭说:“虹海再待一段时间,各大报纸都不用干了,只听你在牌桌上胡扯就够。” 许奕贞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司令。在他手底下,什么话都不敢多说。”言毕,他一亮牌,“胡了!掏钱!” 何楚卿在玛港时候少有下牌桌的,谁想到这回再来,倒心事重重地不肯沾手。 顾还亭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好不容易腾出手,他问薛麟述道:“你可看会了吗?” 话音才落,包厢的门就被敲了敲,进来一个身着西装却点头哈腰的人,说:“何楚卿何先生在吗?岳先生有事。” 立在窗边的何楚卿回过头,应道:“在这儿。” 顾还亭本想叫薛麟述来替,这会儿只好又坐了下来,再摆开了一局。 何楚卿一回头,眼睛就下意识要去瞧顾还亭。他有意克制,一触即收,在自己吐出的烟熏火燎里掐灭了烟头。 那人走了过来,脸是熟悉的,只是何楚卿记不得他的名字。 此人有意走近了他些,眼神飘忽地扫了两眼牌桌,挺警惕。 何楚卿就顺着他凑了过去,在清脆的牌声里等他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地道:“岳先生说,方家的货出事了。” 啊?何楚卿怀疑自己是听岔了。 他要是没记错,方家开始走烟土,不就是前几天的事吗? 方砚于在商场上不算老手,也总不至于是个酒囊饭袋,连自己口袋里的钱都看不住。 那人又道:“是净堂帮的人,在商道上截的货。” 啊?? 何楚卿一时又没反应过来。 净堂帮的人刚被炸过,还不消停,是想蹦跶到全帮死绝? 他蹙起眉头,没来得及问。那人就继续说:“他们要有头有脸的人上山去,说是要谈判——周家的人去了。” 这回,何楚卿浑身上下一凛,看向了顾还亭—— 所有的线索穿插交织在了一起。 怪不得顾还亭明明不想穆家插手,还要表面给他们撑腰;怪不得顾还亭对方家插足没有一点异议,还叫人觉得他好说话;怪不得...他和周家有合约。 一切起始都在这里——顾还亭和周家有关系。 何楚卿及时避开了顾还亭觉察的抬眸,低声回应:“岳先生有吩咐叫我做什么吗?” 那人摇了摇头。 “好。”何楚卿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去,看向江景,春风迎面拂过来,何楚卿又点起一支烟。 顾还亭硬要搅和了运毒这门营生不可。他从净堂帮入手,插手码头一事控制住衡容会,又借着穆家的名声让人都以为他这是一时兴起,实则先推方家入局,再借净堂帮打压方家,让大家都看见方家不足以成事。 那么,周家就成了临危受命。 但其实,这都是司令一步步早打算好的。 周家才是顾还亭压的宝。 顾还亭他...从来就没打算放手过。但是不行——何楚卿并非不理解他的心思。但虹海的格局岂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顾还亭不知深浅的迈进来,折损的只会是自己。 烟燃着,许久没抽,烟蒂被风一吹,就散落开来。 何楚卿出神着,没觉察人来。下一刻,手中的烟就被人截走了。 他一侧头,就见顾还亭夹着烟,不计前嫌地在他叼过的地方吸了两口。 平日里,这些细节何楚卿从来不会在意。现在留意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敲打着他。 “少抽些烟。”司令把烟碾灭在烟灰缸里,“又出什么事了?” 何楚卿在这一刻真心希望他不要再越卷越深。他有心要试试司令的反应,看看和他料想的是否相同,便敞开道:“方砚于运的货出了问题,在山上被净堂帮扣下了。” 顾还亭面色如常:“你们黑帮都这么多才多艺吗?现在还干起来截货的营生了,那群土匪帮子去哪儿混?” 何楚卿没跟他玩笑,继续说:“周家上山了,往后,接手这营生的一定是周家。” 顾还亭似乎觉出他的意思,嘲道:“葛存肖此人真是好笑。禁毒令明晃晃的贴着,先是岳为峮,又是世家,他是觉得自己做的这档子事还不够显眼吗?” 何楚卿反问:“你觉得他真的怕这肮脏的营生败露吗?” 他是想说什么的,顾还亭给他留了余地,何楚卿却没继续说下去。 顾还亭的耐心告罄,冷冷地说:“你跟我说话,非要这么遮遮掩掩的吗?你无非想说,葛存肖这遮羞布无非是哄骗虹海人民的,他不怕败露,为什么?你是在告诉我,杨大总职参与了此事吗?” 何楚卿也火了,说:“你好好想想,就该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你忠于联众国,但可别愚忠了!平白的当了傻子!” “要是真拿可能性来说话,我能编的比你说的还多。”顾还亭从入仕就忠于杨德晖,现在何楚卿当面暗指杨德晖与黑市沆瀣一气,无非是把他打过的每一场仗、每一份苦心都当了笑话讲。 是的,杨德晖绝不是善茬,他专政的手段从联众国调查队就可见一斑。但是...可以说领袖有私心,生而为人,这是难免的事,不能凭此就把他架在道德上指点。 杨德晖或许一时拿烟土走私没法,不得不视而不见,但要是暗指杨德晖在烟土一事上牟利,祸害自己的土地百姓,那往后他岂不是还要卖国求荣? 那他顾还亭...就真白效力了。 何楚卿在话语上已经碰到了司令的底线,他自己不是不知道。可这话好不容易说到这里,估计也不会再有下一次这么说的机会了。 他索性继续道:“就算这事没有,你总要考虑到可能性。你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也不为你顾家考虑吗?就算没有杨大总职,也有联合国部长、次长。一定有高官在浑水摸鱼,不然他葛存肖怎么敢?” “那就把这部长、次长一并揪出来!自由党统治东南沿海的时候,这买卖尚且没有风靡到这种程度,何至于到这时候就演变成今天这样?你要是真考虑周到,还不如想想有多少平民百姓为你们衡容会家破人亡。”顾还亭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动摇。 何楚卿一片苦心都打了水漂。 他恨极了顾还亭,恨他太有义,不知道自己的渺小。他怒上心来,胆大包天地抓过顾还亭的胸襟,眼里烧着一团火,狠狠地看他,低吼:“你真是...!” 顾还亭没说话,悄无声息地扫了一眼室内。 何楚卿这才如梦初醒地一偏头,只见许奕贞等人早停了手下的动作,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 何楚卿一惊,手忙脚乱地松开手,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赔礼道:“对不住,司令。” 他多能耐啊,众目睽睽之下去薅司令的衣领子。 许奕贞反应最快,哈哈打马虎眼道:“俩人玩呢。你们看司令不苟言笑的,其实很爱逗小孩...从前在营里就总吵吵嚷嚷的,当时还要有个薛麟述和祈兴...” 麻将声又不绝于耳地响起来,清脆干爽,叫人心里痛快。 何楚卿和顾还亭之间却沉默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烟盒来,递给顾还亭。二人凭栏而立,顾还亭没言语,却是不由分说地把整个烟盒都收入囊中了。 何楚卿心里一动,小声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瞎猜的。我只是觉得,你为联合国已经做了许多,不该冒险,倒是应该好好的...过一段舒心的日子。” 顾还亭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说:“嗯。你的意思,我都晓得。我没你想的那么苦,起码现在,不是很舒心吗?” 何楚卿一回生二回熟地抓过司令撑在栏杆上的手。 他故作出神,实则暗暗将这手有力的线条和骨节的形状记在心里,像随口一问似的:“是因为...你惦记的那个人?” 顾还亭笑了笑。 何楚卿看起来举目无亲,倒是重感情。他心里,一切都无关紧要,如果真要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情,那不是因为自己,却是为了值得的人。 就像他在顾还亭面前,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置生死于度外一样。 但很可惜。 顾还亭说:“我只为自己。” 身为平民百姓,所求无非吃穿不愁、安居乐业,再多的,他们想做也力不足。如果在其位的人,不能谋其政,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钱、权,那不是蝗虫吗? 何楚卿听了这回答,总算舒心了一些。他像得逞了似的握着顾还亭的手,边说边无所顾忌地捏来捏去,问:“对了,前阵子宴席上的案子,你调查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进展?” 可能是近日待一起的时间变多了,二人的相处也没有先前那么多顾忌。顾还亭对和何楚卿肢体接触的接受程度比之前高多了,索性随他胡作非为,说:“虽然不是我亲自调查的,倒还真有些进展。” 何楚卿好奇起来:“什么?” “与流党无关。”顾还亭思忖片刻,“或许...算情杀?” 何楚卿静候下文。 “死的那人是戏院的股东,平日里...没少欺负人。”顾还亭斟酌着说,“那天晚上,他把相中的戏子约到洗手间,平白遭了一顿打,接着就被那小戏子的戏迷设计杀害了。” 何楚卿眨了眨眼,说:“...怎么可能?那枪怎么来的?” “走私。”顾还亭道。 “...普通人谁会用狙击枪?这不是瞎扯吗?”何楚卿抢道。 “不是普通人。”顾还亭道,“设计杀人的人,在挞伐战争时候当过兵。” 何楚卿一时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件事情结束的也太顺理成章了,他免不得要多心。最主要的是,他在现场捡到了流党徽章。 这件事一定不简单,但他没法和顾还亭说。如果流党潜伏在顾还亭身边,那司令就更不能妄动了。 就算顾还亭不知道一定与流党有关,也不至于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结案啊? 司令自己或许没留意,但他确实是手软了。 何楚卿想了想方才说过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小戏子...是谁?”他掂量着说出了那个名字,“...何辰裕?” 顾还亭没看他,“嗯”了一声。 何楚卿无意识地抓紧了顾还亭的手,又问:“...你喜欢的,不会就是这个小戏子?” 顾还亭一愣,忍俊不禁地道:“胡扯什么呢?怎么可能?” 许奕贞扯淡的间隙,抬头又看了一眼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现在却言笑晏晏的。他这一瞥,不料瞥见了俩人攥在一起的手。 许师长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有点怪,但他没来得及琢磨,接着便考虑起怎么出牌。 直到洗牌的时候,薛麟述的手没留神蹭了他一下,许奕贞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一哆嗦,知道是哪里怪了——这...不肉麻吗? 第60章 兄弟 岳先生有意放纵何楚卿和顾还亭多待,何楚卿便乐得自在,抽空就跟司令凑在一起。 此外,何楚卿早已打定主意要去会一会这个何辰裕。 先前在司令家看到这人的名字,倒是不能说明他就跟流党有关联。但到目前为止,种种蛛丝马迹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无论如何,要调查流党,这个人是一定越不过去的。 可是,说来也怪了。 这人明明是个戏子,何楚卿多次派人去买他的戏票,却从来没得手过——他自打回到虹海,已经有两个月没登台。 摸到人家家里去?似乎还有一些唐突。 唐不唐突倒是后话,人家何辰裕的习惯便是从不在家待客,拜帖也从来不接。何楚卿曾经在他家附近等了段时日,也逮不到这个人,简直成谜了。 几次寻他没有后果,何楚卿有些厌烦了。 他心说,这人是个祖宗么?我还非上赶着凑? 这时,岳为峮却给他了个任务,叫他去虹海城郊着手建造岳家祠堂的事宜。 何楚卿前脚刚走,后脚,凤鸾府就高高挂起了何辰裕带妆的海报。 名角全国巡演后,回到虹海的第一场戏,百姓反响异常热烈,即便是凤鸾府这样票价难料的地方,都一票难求,倒手后的价格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司令说到做到,何辰裕等来了洗脱嫌疑的时候,他当然要重金请角儿登台。 这一晚,凤鸾府的灯亮的璀璨如星子,在这凤鸾府里的大红灯笼又招眼地亮起几排,花篮在门口摆成了一片花海,上面落款的人名全是耳熟能详的,这阵仗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人捧。 虹海在这天晨起就格外喜庆,到了傍晚,涌向凤鸾府的车辆人流,更是夸张。 舞台布景都下了功夫,正中央对着的包厢里,顾还亭才刚进门。岳为峮已经落座了,另有两个空座,人还没来。 见司令进来,岳为峮起身拱了拱手。 顾还亭和岳为峮虽然见面不多,明里暗里却都在打交道。封锁衡容会的风声刚过去,两人相见之间,倒是没有半点尴尬。 “今夜真是好大的排场,司令真是废了心思的。”岳为峮笑着说,顺便跟他一起落了座。 顾还亭坐上首,见屋里没有别人,盛予其和俞悼河都在包厢外,便说:“毕竟是焉裁的手足,我这是合该的。” 岳为峮呵呵笑,又问:“听辰裕说,唱完这出戏,他便离开虹海了?司令倒是被他说服了,不叫他和焉裁相见吗?” “何辰裕态度坚决,恐怕还有难言之隐。既然不愿相见,就再也别见,走的越远越好,省的叫他知道了,又要生我的气。”顾还亭说。 跑堂进来看茶,将梅子干果摆了一桌。 楼下大厅内的人仍旧陆续往里进着,大人物上楼来,百姓在下首沸反盈天。 这时候,市长葛存肖推门而入,一进门便同岳为峮和顾还亭两厢笑起来,招呼刚打过,包厢里便又进来一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身材略有些偏瘦,个头却不泯然众人,面孔有些刻薄的意思,跟司令的年纪一般上下,是个俊彦。 他一进来,便朝顾还亭伸出了手,这时候才带了点笑意,自我介绍道:“顾司令,您才来虹海时候,宴会上见过一次,恐怕已经忘记我了吧?鄙人周似玄,幸会了。” 才有周家要接替方家的意思,葛存肖就带人过来? 他们三个人有见不得光的生意往来,介绍给顾还亭又是什么意思? 顾还亭不动声色地将身侧环伺的虎狼扫了一圈,去跟周似玄握了握,点头道:“幸会。周大公子实在谦虚,我倒是清清楚楚的记得您。” 二人视线相交之下,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厅中的灯光倏地暗了下去,台上的布景像发着光,吸引了全部的眼光。快板胡琴之声欢快地响起来,左右不过才上了两个丫鬟,楼下的喝彩已经零星叫开了。 岳家祠堂的建造地在城东,凤鸾府却在虹海的西北。 何楚卿迢迢千里而来,府中的戏早就开场了。 他在车上坐了许久,有些困倦,面色却是如临大敌,不肯松懈。 不是错觉——岳先生一反常态地给他从虹海支走,是有意而为。得亏他早和俞悼河通过信件,在这天白天就得知了顾还亭重金给何辰裕搭台一事。 他们两个有意要瞒着他,甚至于何辰裕也参与其中。他早就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不然,何楚卿也不至于一直寻不到人。 问题是——为什么呢?他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 一路上,这三个名字被他翻来倒去的在心里琢磨起来,等到下了车,他才忽而念起—— 何...?何辰裕...何辰裕... 何楚卿耳边登时尖锐地响起一阵嗡鸣,他迈下车的腿没站稳,眼前就一花,得亏扶着门才没栽头摔过去。 司机吓了一跳,正要下车去扶,何楚卿已经心不在焉地关上了车门,行到凤鸾府大门前。 江边的风吹得他耳清目明,只是人是愣的。 那幅海报上的人眉目娇俏,眼神憨态,何楚卿没敢正眼瞧。 ...这可能吗? 他和阿玉不到十岁就被拐走,自此天各一方,各自蹉跎。在这乱世里,他活下来实属不易,而血脉相连的兄弟也还活着,甚至就在身边。 这可能吗? 答案不过一门之隔。 他立在门口,有些不敢迈腿进去。面前是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花篮,隔着门板,胡琴的旋律飘扬。 守门的人认得他的脸,没要看他的票据。 室内,炒货和茶叶的香气氤氲,台上站着一个体态婀娜妆容华贵的妃子。 何辰裕做了一夜的杨玉环,在舞台上尽情地展露着自己娇憨的醉态,台下的人目不暇接,不敢落下一眼去。 许久没有登台了,这又是他答应顾还亭在虹海的最后一场戏,不可谓不过瘾。 他唱了多久,何楚卿就在台下看。足足三个钟头,台上落幕的时候,何楚卿早已情不自禁地落泪沾襟。 何辰裕...他真的知道自己这号人吗?还是像他这个不称职的兄长一样,早就把彼此抛之脑后了? 何楚卿是踏着自己心里怦然的鼓点进后台的。 他被人引进了长廊,顺着廊一直向前,便是何辰裕的化妆间。 近乡情怯,抬手敲门的时候,何楚卿的手臂发软,指尖瑟瑟发抖。 屋内的人对此仿若未觉,只回他一声清脆的“进来”。 木门一开,露出里面的光景——精致的绫罗绸缎几乎挂满了一整面墙,触目之下,四处都是奢华的头饰,张牙舞爪地晃着光。 化妆镜前的人正在擦着脸上溶油彩的清油,戏服已经褪下来了,何辰裕的身影纤细,和他那日在顾公馆瞥到的一般无二。 何辰裕没回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甚在意地隔着镜子看住了他。 而后,明显地愣了一下。 何楚卿的呼吸在这一刻里滞住了。 何辰裕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和他有多相像。但是那张脸上,五官轮廓带给人的感觉,却和他有着不可言说的关联。 是他...的确是他。 这便是何楚卿曾跟祈兴随口提起的阿弟。 最主要的是——何楚卿从这一眼里觉出,何辰裕知道他。 何楚卿张嘴是生涩的,他呢喃了一句:“我...” 何辰裕收回了目光,没有起身,继续擦着脸,平静地道:“你要同我自我介绍吗?” 何楚卿从这一句话里嗅到了疏远冷漠的味道,他悲从心下起,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道:“阿玉...” 何辰裕缓了缓,放下帕子,转过身来朝他笑了一下:“阿哥,这么突然造访,是有事寻我?” 他果然知道他。 对于他的敌意,何楚卿有所准备。他早已自责的无以复加,当下慌乱地解释道:“阿玉,我并非有意不同你相见,我...我也是才知晓——” “我知道。”何辰裕依旧平静地道:“你和我说话不用这么局促。我们虽然一脉同生,但那已经是前尘旧事。过往我不在意,你也不必在意,往后相见各自招呼就是。” 这是什么话? 何楚卿被他说得措手不及。他平日里和人来往,八面玲珑,进退有度。话到这里,不用他多想,已经觉察到何辰裕口中并非是他以为的“有敌意”或者“怨艾”这么简单。 他像根木桩一样定在原地,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何辰裕陪着他两厢无话的站了一会,有些累了,便问:“你...还有事吗?” 言下之意,竟然是要赶他走? 何楚卿的眼眶登时湿润了起来,他急着换了两口呼吸,还是解释道:“是我不好。阿玉,我认得你晚了,这并非我本意。我要是早知道你在,决计不会叫你苦等——” “我没有等。”何辰裕一字一句地道。 他刚唱了一夜的戏,又遇到何楚卿这一茬,已经不耐烦了,只好说:“你以为岳先生和顾司令为何不叫你知道?是他们不想吗?” 何楚卿看着他。 何辰裕那张清冷自若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几不可寻的厌烦,他说:“我实在不想和你演这一套兄弟相认的戏码。非要我这么说,你才满意,才肯走吗?” 何楚卿脸上不觉滑下一行清泪来。 “你我是一母同胞,那又怎么样?父母都死绝了,你又来强调什么血缘?是我不想和你相见,何楚卿,你不必自责了。” 何楚卿怔住了片刻,情不自禁地道:“那、那顾...” “顾司令知道,是我跪下来求他,他才没把此事告诉你的,也是因为你,他才高看了我一眼的。够了吗?你还想问什么?”何辰裕疲惫地坐下来,厌烦之情懒得遮掩。 何楚卿狠狠咬住了下嘴唇,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何辰裕叹了口气,“我不想和你演兄弟情深的戏码,没必要。我们就算不相认,不也还是过的好好的吗?有什么影响?” 何楚卿被一顿数落,面子早已扫地。他像死缠烂打似的,忒不要脸。何楚卿臊红了脸,正要落荒而逃。 何辰裕却忽而叫住了他:“等等。顾司令原本叫我今夜之后离开虹海,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必走了吧?” 何楚卿仓促地点了点头。 “你说出来。”何辰裕道。 何楚卿顿住脚步,怔愣地朝化妆镜后那片红色呢子帷幕扫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道:“留下吧。” 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长廊,何辰裕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听见了吗?您听他的吗?” 那呢子帷幕被人迫不及待的撩开。 顾还亭走出来,面色难看的很。 何辰裕心里并非不怕。他当着走失多年的手足的面,都没露一点怯,这时候却只能堪堪地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 他是怕顾还亭的,也是忌惮。这并不稀奇。 这感情才是一个下九流面对只手遮天的高官该有的。 顾还亭没看他。 即便是感情淡薄,面对亲生手足,说话又何必冷漠到这个份上? 但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顾司令有心也掺和不得。 他没给何辰裕留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外界都传司令昏聩,和穆三小姐爱的石破天惊,背地里还花着天价捧名角。看见了吧?顾还亭就是这么捧他的。 何辰裕风雨不动,喝尽了杯中的茶。 顾还亭穿过长廊走出后台,就见凤鸾府的人已经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几个跑堂在打理一片狼藉。 大厅中央却站了几个人,为首那个身板挺的溜直,身量不高也气势压人。 他穿着深色西装,人模狗样地打着领带,一边静静地吸着雪茄。看见顾还亭,他像对司令沉着的面色毫无察觉,上去招呼道:“顾司令,许久不见啊。自你来虹海,我一直忙着没有得空,听说这场戏是司令搭的台子,怎么留学生也爱听戏曲这一套?” 司令乍得没认出来,走近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裴则焘。 联众国建立后,由他担任联众国调查局局长,是杨德晖大总职身侧随时蛰伏着的一把快刃。 这人得谨慎招待。 顾还亭换上一副体面的面孔,向他寒暄道:“裴局长,我倒是知晓你在虹海。上次在饭店,还问候了一句你手下的人。” 裴则焘哈哈一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惠华饭店嘛!” 呵,这么久远的事了,难为他倒是还记得。 顾还亭心下了然了——这人不是来跟他寒暄的,而是来提醒他的。 第61章 认清 裴则焘看着司令,他的眼神却像鹰禽啄了他一口。 他边递烟边说:“司令,大总职体恤你啊。先是宁可高位空悬也要请你回来,和平了,又把虹海这么个好地方安排给你。真是羡慕啊。” 顾还亭就着对方的手点燃了烟。火光里,他和裴则焘对视了一眼。 这一瞬间,没有任何遮掩,戒备、抵触的目光只相交了刹那,而后两厢就都端起了笑意。 裴则焘收了打火机,伸出手掌来拍了拍顾还亭的肩膀,叼着烟,说的口齿不清:“我这个位置,上头管的很严,也得不着什么好的烟,司令将就将就吧。哈哈,仗打完了,这等高位,吃穿用度都还束手束脚的,不如司令的日子过得舒坦呀。” “啊,你爱烟么?雪茄如何?”顾还亭吐了一口烟,从善如流地道:“我那里确实有些好的。打仗的时候没这个癖好,安稳了也学不来,闲置着白白糟蹋了。薛麟述——”司令一抬手,薛麟述就立马凑上前来。 裴则焘笑着又把司令的手腕摁了下去,低声说:“我知道你有好的。司令,杨大总职对咱们,也门儿清呢。雪茄算了,我要是有幸碰到了呢,就蹭上一根,算是我赶上了好时候。司令,你拿我当朋友,我就透露给你也无妨——大总职啊,心思重,仗打久了,遇到和平的日子也寝食难安,跟你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心病。他就看到你在虹海,吃好、睡好、玩好,他就放心了。令尊的死,他总撂在心上,你可千万...不要叫大总职多心啊。”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司令一眼,又说:“那就不打扰你了,司令。何辰裕何老板,的确是世间一绝,我们再会——再会啊!” 顾还亭目送着这人走出门去,抽着剩余的烟。 ——就算没有杨大总职,也有联合国部长、次长。一定有高官在浑水摸鱼,不然他葛存肖怎么敢? 何楚卿当时说过的话,司令一直撂在心里。 他这么机灵的人,成日里和这些营生打交道,觉察到的不会出错。 杨大总职不会参与其中,顾还亭能笃定这点。但杨德晖却希望他只要在虹海消遣,到了必要的时候,再带领着虹海驻防军,成为联众国那道不可逾越的防护。 多余的事情,一件都不要做。 譬如...当众驳了调查队的面子,再比如,插手整治黑帮。 顾还亭拿到明面上来做的事,无非就这么两件,依旧能引得杨德晖吩咐裴则焘来传达。 顾还亭碾灭了烟头,走了出去。 顾司令心不在焉,才刚迈出凤鸾府的门,迎面就看见何楚卿立在轿车边。 司令没料到他没有绝尘而去。 彼此见了面,何楚卿已经恢复了翩翩风度,负手而立。他眼边的泪已经被江风吹了个干净,眼睛在夜里亮的分明。 顾还亭却知道他在等自己。 待到司令走到近前来,何楚卿说:“方才...你都听到了吧。” 他这句不是在问,顾还亭没回话。 “不要叫他走。”何楚卿看着司令,一字一句地说:“别让他离开虹海。让他...在我能照料的到的地方。” 顾还亭斟酌了片刻,说:“焉裁,我并不是——” “我知道。”何楚卿接着上话说:“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帮我看照一下他。戏子这行,我见识过一些。成就一个角儿,万一挑一。名气大了之后,仍是不受待见,身份地位样样都要叫人瞧不起,沦为玩物的屡见不鲜。” 何楚卿匆忙地调整了呼吸,言辞之间,诚恳万分:“所以,司令,你...” “我答应,我都答应。”司令应道。 何楚卿心思敏感。今天这一出过后,顾还亭虽然仍是会多照看何辰裕,的确做不到心无芥蒂。 如果何楚卿也像何辰裕一样对兄弟态度冷漠,司令却是真有可能做到从此撒手不管。 何楚卿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特意把这话说给他。 “元廊。”交代完,何楚卿思忖片刻,忽地面露苦色,道:“你和岳先生的苦心,我都明白。你们有意相瞒,说起来更是有许多缘由。但是我...” 顾还亭似有所感,心中惴惴地静待后文。 何楚卿继续说:“但是我从今起,暂时不想见你。” 生气就生气,顾还亭甚至愿意为自己的瞒而不报心甘情愿受他的怨艾和指责。 这么正式的道别,无端令顾还亭心里猛地一沉。 司令想起何辰裕面对失散多年的血亲那冷漠的话,先又多替何楚卿疼上三分。着急之间,语调不觉温和地哄道:“没事...没事的,焉裁。我都可以理解。” 他说着,就要搭上何楚卿的肩膀,以表安抚。 谁知,手臂才刚抬起来,何楚卿就不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本来就站在车前,这一退就碰到了车门,发出一声碰撞。 顾还亭这回才怔住了——这是何意? 何楚卿难堪地低下头,泄愤似的推了一把顾还亭,说:“你理解,你理解什么?你根本——”话到这,戛然而止。 他似乎也晓得自己无理取闹太过分,扭头便上了车,不肯再看司令一眼。 他何尝不知道顾还亭的苦心? 何楚卿在回祠堂的路上,颓然地撑住额头。 何辰裕决计不会亲自说出和自己的关系,如果不是顾还亭上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身在何方。顾还亭将何辰裕驱逐虹海,无非是怕他真的身份不干净,而司令为了自己,又下不了赶尽杀绝的决心,这才草草结案,再眼不见为净地赶走。 其间种种,当然是不叫何楚卿知道的好——就和岳先生的打算一样。 因为何辰裕不是一个能被拿捏住的人。 但这份心思,放到岳为峮身上,何楚卿自会感动的无以复加。放到顾还亭身上,却成了隐瞒、背叛,叫他好生恼怒。 岳为峮于他而言,是知遇之恩,是长辈。 但他总想让顾还亭对他再偏爱一点,再纵容一点,绝不止于此。绝不止于...年长者的关爱。 何楚卿总算确定了。 他对顾还亭,恐怕早就不止于堪称手足至亲的感情了。 他想要顾还亭。想要司令是他的。 在亲弟弟也不愿见他的节骨眼,他竟然弄懂了这么一件事。多惭愧啊。 之后,何楚卿便简单带了行李,留宿在虹海城东。晨起一睁眼,就是奔赴祠堂。从建造到采买,何楚卿一一过手。 在他的夙兴夜寐监工之下,祠堂建造的进度着实比料想都要快。 这日,何楚卿闲来无事,才一时兴起在雏形初显的院子里栽了两棵白玉兰。才换好汗浸了的衣衫,忽听身后人招呼道:“何先生,外面有人找。” 春意逐渐在虹海开枝散叶,白日里多动作一会就要出汗。 何楚卿喷了点木质香水,才迎出门来,就听人又说:“是些兵。” 他略一停顿,问:“有说是哪个连队的吗?” “是17连,顾司令的亲兵。” 何楚卿架起眼镜,扇起扇子,端着一副人模狗样去迎客了。 从他离开虹海市区,左不过也有快半个月了。他纵然再乐得清闲,夜深人静里,总不免惦记起来。一面是顾司令,一面是何辰裕。 何辰裕没离开虹海,反而开始逐渐频频在茶馆搭起戏台子。 每场戏开戏前,人们总能在门口花篮上看到司令的落款。 顾还亭不会做这些。 何辰裕每每路过,只神情漠然地一扫。他那便宜兄长自己要对他好,热脸贴冷屁股也不在意,何辰裕得了好处,心安理得的受着。 门外站着的人不多,清一色的军装,枪械具备,让人一看就不寒而栗。 何楚卿一眼看到领头的那位,边上前去边悠哉道:“军爷,何事来访?这么突然,倒是显得我衡容会有失远迎了。” 话说完,他才觉得这人长得有点眼熟。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是故人——郁瞰之。 郁瞰之显然没有认出他来。 这也正常。何楚卿和郁瞰之虽然在西北军打过交道,但关系不深,雪山一别五年,何楚卿又变化极大,谁还记得谁了? 普通交情不过于此。顾还亭待他,实在是远超这之上。 何楚卿笑意盈盈的眸光一敛。是了,他确实想念司令,想的紧。 郁瞰之板着一张脸,轻蔑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说:“没人要你们迎——听说,你们黑帮杀人越货,以祠堂为据点,已经有很多老板在附近山道被截。就此,我们要搜查,有异议吗?” 何楚卿抬眼之间,又眸光潋滟地笑道:“军爷,你们这么一帮人前来,我们小老百姓,有异议真的敢说吗?” 郁瞰之没料到他这一出绵中藏针,当即又冷了冷:“你最好现在把这话解释明白,否则,我叫你没命说。” 何楚卿收起扇子,在手里敲了敲,算是敷衍地鼓掌,说:“好厉害的士兵。警局的搜查令、司令的亲笔文书...能说服我的东西有很多,偏偏不包括你张嘴闭嘴一番话。” “你——”郁瞰之咬牙道,刚想说什么。 何楚卿说:“当然,你们这么多人,手段强硬点非要搜我们这还拿不出手的工地,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既然军爷你问了是否有异议,我也就答了。你不会...为自己说的话而反悔吧?” 言毕,他一躬身:“如果您非要搜,就请吧。” 郁瞰之冷眼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衡容会聚集在此的不少。 他当然没有任何官方文件,不然就事关虹海驻防军,而非只他们17连。想理直气壮的搜查,无非是凭借自己当兵的身份。 张嘴不过假意客气一番,没想到何楚卿真的敢拦。 拿捏住郁瞰之的心思,多年之后对于何楚卿也不算难事。 郁瞰之面色更难看了。他瞪着何楚卿,伸手一挥,命令道:“兄弟们,我们先...撤走!” 目送着郁瞰之带着17连走远,他身侧的小伙计看的是目瞪口呆,犹豫着问:“这就...没事了?” 毕竟这帮士兵来势汹汹,他还以为会叫衡容会有多难堪。 何楚卿站了一会,笑道:“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他想了想,又问:“那批暂存在此的货,让盛予其赶紧派人来运走。消息走漏的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周家...”何楚卿猛地住了嘴。 那小伙计好奇地问:“何先生,这事跟周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恐怕消息就是周家给司令通风报信的。 何楚卿过了会,才又道:“不,让盛予其不要派人来,当兵的一定在周围伺机而动。等我过两日,亲自将这货物送回仓库。” 郁瞰之不会无缘无故打草惊蛇。他这时候露面,虽然以搜查为第一目标,恐怕还是想让他们自乱阵脚,最好今夜就把货运回城里,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路上正大光明的拦截。 不过,拦截的名头当然不会给军队,而是——净堂帮。 码头一变后,净堂帮便撤出了虹海市区,转而盘踞在山上,以帮人保货为生。但衡容会的生意,他们却始终明里暗里地针对着。 有了码头一事,两个帮派水火不容倒也说的过去。只是何楚卿觉得...或许净堂帮早就不是净堂帮了,不过是披着黑帮外衣的军队。 他们在能接受的范围内挑衅衡容会,还是忌惮着衡容会的实力,生怕被人戳穿了内瓤。 吩咐完,何楚卿走回屋里,招呼道:“亨利贝尔先生,情况有变,我们现在就回城。” 周家不晓得,司令自然也无从知晓。这批货,根本不是什么违禁品,而是洋人走的一些丝绸锦缎。需要掩盖的也不是货物,而是这位大胡子本人。 和虹海一别两周,倒是照旧。 饭店舞会依旧夜夜笙歌,棋牌室灯火通明。 顾司令今晚是被人请来参加舞会的,这种事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了算。虹海的舞会这么多,他总要偶尔参加几个。 在这声色场上,顾还亭坐在不那么显眼的灯光下。沙发围着的小方桌上摆满了酒品,舞女坐在司令身边,想方设法的劝他喝酒。 方才还坐在旁边的葛存肖早就搂着人进了舞池。 穆孚鸢被人邀请着跳过一支舞,扭过头来就看见顾还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和舞女说话。 身为顾还亭的绯闻对象,她看此情此景有些刺眼,但又不想和一个舞女上演二女争一男的戏码,叫在座的人看个笑话。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就见一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才走过来,就不由分说地拽起那舞女的手腕来。 穆孚鸢想看看是谁从司令手边抢女人,偏头多看了两眼。 顾还亭对这挑衅虽然突然,倒也不在意,却在抬头之间神情顿住了一刻。 是何楚卿西装革履地从他身边错过去,一边落座在单人沙发上,一边环着舞女的腰肢,把人轻柔地摁在沙发扶手上。 有段日子没见面了,顾还亭的眼睛在暗处蓦然一亮。 司令一时没想起来要说话,视线如影随形地贴在何楚卿脸上。 他好像瘦了点吗?还似乎,被近日的烈阳晒得比前阵子黑些。 何楚卿故作镇定,目光划过顾还亭的面孔,张嘴却轻柔地调戏半搂在怀里的女人,说:“司令内敛又无趣,哪里有我会调情?” 他说着,捏了捏舞女的腰肢,看着司令说:“好久不见了,元廊。今夜,你也跟我学着点,怎么才能讨得美人欢心。” 顾还亭的眼风飞速刮过他攀在女人腰间的手,以一个轻松得多的姿势靠在了沙发。 看见了何楚卿,他的心情,到底是好些了。 第62章 表白 舞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了一圈。发现刚刚还让她战战兢兢地搭话的男人,现在满面春风。 她是这风月场上的老手,便知道两人交情颇深,是拿她打趣。 她便端起酒杯来,和何楚卿碰了一下,柔弱无骨地扶在对方肩头,笑道:“你刚多大?倒是也懂得调情?” “这很难懂吗?”何楚卿喝尽了杯中酒,说:“从虹海到玛港的风月场,我都去过了,没什么稀奇的。” 他话说着,却狎昵地看向司令。 舞女打趣道:“那你可要好好教教这位大司令,方才可是对我爱搭不理的呢。” “我教你——”何楚卿起身来,向司令走了两步,说:“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么,”他朝着司令沙发靠背上一依,“就问司令‘能请我跳一支舞吗’?” 顾还亭看他如何表演一套十三招。 “如果像我这样,和司令是旧相识,那么就可以说——”何楚卿垂下眼眸,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说:“许久不见,我实在想你了。” 虽然是再重逢,顾还亭到底觉出些何楚卿态度的不对来。 他愣了一下,边喝酒边故作不在意地道:“可叫我多活几年吧。” 二人听了这话,很快便笑成了一片。 舞女有眼力见,撂下酒杯说:“那么,先生们,你们聊。”旋即扭着腰肢走远了去。 何楚卿消停下来,大马金刀地贴着司令坐。他像无意似的揽着司令肩头,说:“这人是市长介绍来的?” 顾还亭跟他碰了一杯,说:“大概率是吧。” “不过,元廊。方才我见你的确不解风情,也太费人家姑娘的心意了。不是你教我的吗?旁人的心意,最好不要辜负。”何楚卿原本开着玩笑,忽然轻声道:“而且,我才说的是真的。” 顾还亭沉默了片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话说着未免...太肉麻了。” 何楚卿又嘻嘻哈哈笑了,又给司令倒上一杯酒。 顾还亭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仍旧有怪异。 何楚卿愿意主动来找自己,那么关于何辰裕的事情,他就已经说服了自己。但他总觉得,何楚卿对他的态度不似从前。 一字一句之间,像在撩拨。 顾还亭又和他一起喝了一杯。 司令心胸本就不坦荡,不敢多想。 何楚卿仍半揽着司令的肩,低声在耳边道:“郁瞰之是受司令的命才来的吧?你怀疑祠堂是岳先生藏匿烟土的据点?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你,司令,没有这回事。还有...” 顾还亭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气息,抬眼看见舞池里的葛存肖正一阵阵地往他这边瞟。 对视之间,二人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虚假的笑意,又相互错开了。 何楚卿仿若未觉,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叫你有个准备。不然,你非得要我的命不可。” 顾还亭哼笑一声,说:“很有意思,说来听听。” “我绝对不会让你再伸手下去了,元廊。”何楚卿正色道。 顾还亭偏头看他,眼中似笑非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来找你无非为此。”何楚卿和顾还亭拉开了点距离,再度给司令倒酒,说:“何辰裕的事情上,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我当时那么对你,是我一时偏激。这些日子没得相见,我左思右想,到底能为你做些什么——元廊,我能为你做的,最好是这个。” 顾还亭这才觉出他是认真的,回道:“什么为我好?是我动一步,你拦一步?那可真是...太感谢你了,焉裁。”他无不嘲讽地道。 说到这,他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葛存肖,发现那人仍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边。 何楚卿立刻敏锐地道:“我晓得了,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谈。” 顾还亭说:“我可未必愿意和你继续说。” “你愿意的,元廊。”何楚卿朝他狡黠地一眨眼,说:“你也很想念我,我当然知道。” 否则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地叫亲兵来插手祠堂的事。 顾还亭被戳穿了,无奈地先他一步站起身来。 何楚卿拽了他一把,说:“去楼上第一个洋台,怎么样?” 语毕,顾还亭没回话,状似谈话结束,悠哉悠哉地上了楼。 穆孚鸢和葛存肖虽然在舞场的两端,却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视线。 何楚卿仍独自坐在那儿,婉拒了一位女士跳舞的邀约,百无聊赖地又喝了些红酒,这才有些头脑发昏地站了起来。 二楼洋台被厚重的呢子窗帘挡住,偶尔有幽会的情人钻进几个洋台里说些不能为旁人所闻的话,再偷偷地交换一个甜蜜的吻。 何楚卿想做的事,阻拦顾还亭更深入虹海黑市是一环。 另一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从自己亲弟弟这里好好入手查一查司令身边流党这事。只有第一环越吸引司令注意,第二件事做起来才越方便。 而所谓的吸引司令注意,无非更会激发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 但他不能把顾还亭越推越远,那真会要了他的命。所以还有一件事——是私心,也是欲念,他要让顾还亭的心思在他身上,更多、更多一些。 何楚卿掀帘而入,洋台上的烟味儿就卷了他一身。 顾还亭见他来,立刻碾灭了烟。何楚卿将手里的酒杯递过去,撑着双臂背靠在瓷质栏杆上。 顾司令平日里油盐不进,倒确实肯为了他的一番话乖乖等在洋台。何楚卿的念想泛滥成灾,他像个怀里揣着玩具的孩子似的,眼睛晶亮。 顾还亭虽然接过了酒杯,嘴里却不宽宥:“少喝些酒。” 何楚卿不管不顾地跟他碰杯,说:“又管着抽烟,又管着喝酒。你这么老套,谈得上新式恋爱吗?” “那你呢?”顾还亭顺着他,仍是喝了两口,才说:“你非管着人恋爱结婚,是什么癖好?” 何楚卿笑了笑。他混沌的脑袋让阵阵春风一吹,偏更拎不清了。眼睛架在鼻梁,总是往下滑,他不耐烦了,用手一勾,不小心甩掉了地上去。 “...这就喝多了?”顾还亭就要去拾,却被何楚卿抓住了手肘。 何楚卿说:“无碍,不要也罢。” 顾还亭就真没管。 司令一只手臂撑着栏杆,有些好笑地看他:“方才不是还气势汹汹地说要让我在虹海寸步难行吗?就这么寸步难行吗?” 何楚卿有点醉意,但不多。 他纵横在这酒场里这么些年,被这点酒撂不倒,却足以剑走偏锋地给他壮了胆。 何楚卿满含笑意的桃花眼毫不遮掩地盯着顾还亭瞧。 司令被这小空间里蒸腾起来的暧昧熏花了眼,一时蒙昧,沉湎其中。他很快躲闪地撤回视线,才留意到窗帘内透过阵阵的管弦乐。 偏这露天阳台里,风声遍布,他自己的心跳声充作雷响,振聋发聩。 何楚卿忽而道:“你还记得你喝醉那日的事吗?” 顾还亭自如了一点,说:“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再喝下去,倒是可以报复回来了。” 何楚卿没理他的调侃,继续认真地说:“你说起我的眼睛,元廊。” 顾还亭完全不记得这话,惊愕的抬头去,又撞进了何楚卿目光中的陷阱里去。 “你有弱点,大司令。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如果我要利用,那阻拦你实在好办。”何楚卿虽然错过视线,却仍蛊惑似的低声道。 顾司令昏聩。他贪婪地欣赏着何楚卿在月光下瓷白的脸,略上挑的眼尾、柔和的鼻梁线条和看起来软弱可欺的嘴唇。 最后,他收敛下视线,说:“是什么?倒是也叫我明白明白,我有什么弱点。” 何楚卿引着他又喝了口酒,笑着略昂起了脸,看向他说:“我啊。司令,你别嘴硬。你在虹海最大的弱点,就是我。” 顾还亭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何楚卿此刻竟朝他抬起了手,循循善诱地划过司令的一侧下颌。顾还亭不觉又低了点头,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看着何楚卿的脸近在咫尺。 顾还亭脑袋里突然晃过那日酒醉之后的画面—— 他做了些错事。他的确做了的。只不过,第二日早晨,就叫他给忘在了脑后。 顾还亭给自己强行叫停,略退了一点距离。在彼此酒气的纠缠之中,正盘算着如何不知不觉地撤出这个极其容易犯错的范围。 司令说:“在这虹海,我的确最在意你。但这并不说明——”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来寻你?”何楚卿打断他道,“郁瞰之来的太冒昧。你大可以不关心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找一个我不认得、不了解的兵,强行把祠堂搜寻个遍,我拦不住。你却非要找你放心的、绝不会对我安全有威胁的、进退有度的人。是吗?” 被他看了个底儿掉,顾还亭没说话。 何楚卿蓦然仰起头来,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顾还亭愣住了。 一时间,他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司令后退了一步。这个似曾相识的举动,让他一下明白了当日在凤鸾府门口,何楚卿后退的深意。 他——他从那时候就—— 何楚卿的攻势不松懈。他抓起司令的手,从指间吻到了手背,而后缱绻地蹭在脸颊。 顾还亭不知该作何反应,何楚卿抬起的眼眸像一只猫,他自顾不暇,自然也没留意何楚卿牵住他的手也在细微地抖着。 顾还亭没躲,他大脑空白一片,还没有掂量好怎么反应。 何楚卿借机便将他退回的那点距离追上,一只手臂撑在司令身侧的栏杆,一手轻轻按住司令的肩膀,再次抬头亲上了他。 顾还亭试到何楚卿发凉的舌尖,立刻推开了人。 他保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咬牙问:“你发什么疯?” 明明没怎么动作,何楚卿却疲惫地喘了两口气,然后才故作游刃有余地说:“怎么了?葛存肖给你的人,男的女的你都没敢碰。恰好我有这份心思,不是很正好吗?” “我不是不敢...”顾还亭蹙眉道。 “你是不感兴趣。”何楚卿抢着说。他紧张的腿发软,却没敢松懈一步,仍是强硬地要去拉司令的手,“你对他们不感兴趣,那对我呢?你喜欢我的眼睛,元廊,你也想吻我来的。你都忘了?” 何楚卿才是忘了。他曾经最怨恨别人夸他长得赏心悦目,今日却拿着这点资本来博得司令的欢心。 “我那日喝醉了。”顾还亭撤回手,他的眼底没有一点余地,“如今你也是。” “...我没有。”何楚卿仍强撑着说,“我根本就没醉。我对你早就有心思了,元廊。不然我何苦问你许多遍?你今日要我,往后什么结局都不用你承担。你要结婚,我就退回原位,好好的继续跟你当亲兄弟手足。这还不行吗?” 何楚卿明明是在表白,没多说一字,就偏把司令惹得越加恼火。 什么叫‘什么结局都不用承担’? 顾还亭冷静下来,更笃定了想法——何楚卿是近日跟他过于亲密,又年轻,难免一时兴起。他有兴致,想亲就亲一口,但是顾还亭不能。 他今日纵容了何楚卿的玩心,往后在虹海动作困难倒是次要的。等到何楚卿人格成熟了,有处理自己感情的余地了,他们又怎么面对彼此? 还是就此分道扬镳? 顾还亭一向清醒,他对人心的莫测越笃定,他自己的心就越定。 他宁愿放弃这一晌贪欢,只为了守着这随心所欲行事的人久一些、再久一些。最好久到他黄土埋骨,再无能为力了为止。 “你倒是会打算。”顾还亭冷声道,“只是可惜,我对你没什么兴趣。酒后的话信不得,等你清醒了,也好好掂量掂量。如果你的打算不合我意,那往后...”顾还亭说,“我看你就真的不必再见我了。” 司令撂下这话,掀帘离去。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让司令系数驳回了。 何楚卿想起方才自己不值钱往上贴的模样,微醺的一点酒也清醒了。他不傻,倒是知道司令到了这一步还是为自己好。 他吹了会风,看见楼下司令的车疾驰而去。 何楚卿强打起精神,觉得司令心肠太软。 就这样吗?不,还没完呢。 第63章 行动 顾还亭撂下的是一时冲动之言,没想到,何楚卿就真的没擅自出现在他眼前。 在这虹海,连司令也没能寻到他的踪迹,郊外兴修的岳氏祠堂也不见人影。 他是故意的。 何楚卿就是要先告诉他自己会有动作,然后再撩拨一通,随后假装消失。 他就是要这么,有意无意地撂下一根引信,以此做羁绊再牵扯着顾还亭坐立不得安宁。 每每午夜梦回,再回到唇齿相依那一晚,顾还亭被自己逼迫到了角落里,终于在梦里选择把人紧紧箍在怀里。 但一睁开眼,他又是风雨不动的模样。 是一个衣冠楚楚举止有度的军官。 这的确是一场角逐。 何楚卿站在半山腰,架着望远镜看不远处循着山路走来的一伙运货车马。 春光和煦,仔细看去,他穿的是一身粗布短打,布鞋虽然底子厚实,走在山路上仍是禁不住糟蹋,已经磨得毛了脚面。 他身后一个精瘦驼背的小厮两步上来,说:“老大,我们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动手?” 何楚卿一勾唇,放下望远镜,有意粗着嗓子说:“让兄弟们看我动作行事。我们也该在...净堂帮出人头地一回了。” 净堂帮如今盘踞的地方,不过一个小山头。隐匿在虹海郊区众多山头里,提着灯笼都分辨不出。 何楚卿潜入进来,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虽然装作凶神恶煞,混进帮派来不过几天,何楚卿就已经在帮内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拥有了几十位拥簇者。 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潜进来,为的就是...截下一批他们衡容会早被司令盯上了的货物。 这天才过傍晚,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净堂帮内部就掀起一阵轰然大乱。 何楚卿被摁着肩膀,动弹不得地押进了净堂帮的山寨里。 他虽然被摁的抬不起头来,走几步就被人搡一把。但那埋下的脸庞上,仍旧带着一丝气定神闲。 不论是哪个山寨,债主是何出身,在这山上,总是登不上台面的匪气。 净堂帮山寨厅堂倒是没有兽首一类的装潢,但那椅子上披着的仍是凶兽的毛皮。上首上站了一个个头极高的男人,底下众人簇拥着,只显得人更有压迫感。 何楚卿被一众马仔摁在地上,只能听得见声音:“就是你临时改了运货的路线,结果撞进军营里去的?” 按理说,净堂帮的帮主本来姓晋,是个公鸭嗓。 看来,净堂帮早就彻底换了一批领头人。这保密工作做得太好,竟然没走漏一点风声。 这在何楚卿意料之内,而且,上首站着的这个人,大概率是个当兵的。 何楚卿不卑不亢地应:“是我,帮主。” “你倒是承认的快。”上首的人说。 何楚卿刚想抬起头来,看一眼这人的面孔,就被迎面一脚狠踢在肩头。 这个人的用力方式、功底,都绝非常人。何楚卿猛不丁被踢这一脚,当场摔在这冰冷的 砂石地上,旋即,又被一脚横踢在腹部,飞出去几米远。 何楚卿被打的干呕了一下,这时候还不忘套话,他仓促地道:“帮主,我无非是想...替本帮向司令讨个好!” 那人影本欲继续向前,听了这话,却猛地原地顿了一刻。 接着,他快步上前,揪起何楚卿的衣领,把他的上身从地上提了起来。 何楚卿缓了缓疼痛,被扯的下意识睁眼。 那张饱经战火摧残,却不耽误他炯炯的面孔霎时出现在眼前。 何楚卿一愣,这是一张熟面孔,虽然多年未见,跟他也算不得熟悉,他仍是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个人。 此人冷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想活命,就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何楚卿脸上蹭了些灰土,道:“季长风...” 他扫见季长风腰间别着枪。这人本就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现在自己搅和了他净堂帮的事宜,更是令他火冒三丈。 他话音刚落,一把冰冷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眉间。 季长风冷冷地看着他:“我给你三句话的机会,如果没能说服我留你一命,就送你上西天。” 何楚卿虽然下意识便手心冒汗,但话语间却不见失措,而是说:“我身上有个信物。” 季长风道:“一句。拿。” 何楚卿撑着身子,从腰间摸出周似墨曾经给他的玉佩,递了过去:“我是周家的人。” 季长风不为所动,仍盯着他说:“第二句了。周家的人,不耽误我杀。” 何楚卿愣了一下,这回是终于慌乱了。 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舌尖,说了第三句话:“杀我之前,我劝你先请示一下顾还亭。我是司令的人,叫何楚卿。” 季长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确定说完了吗?” 这节骨眼不容何楚卿多想,只能大脑一片空白地点了头。 季长风阴恻恻地一笑,枪支在他手里转了半圈。他用枪托猛砸了一下何楚卿的脑袋,剧痛刚降临,他就昏死了过去。 其实,从他说是周家的人那一刻,季长风就不可能会马上杀他。 但他行伍多年,实在咽不下这口被人耍了一遭的气。 季长风松开手,站起身。不轻不重地用脚拨了拨何楚卿,道:“把这个人送到牢里去。致电薛副官。如果两个小时内没有任何动静,就杀了他。对了...他说他叫什么来的?” 这名字听着耳熟。不过,他耳熟的名字多了,一时没有任何印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才过,季长风倒是没等来回信,却等来了一个人。 薛麟述跑进大厅的时候,累的快要站不直。 薛副官总是干这种跑腿的事,倒也习惯了,体质已经比念书的时候好多了。 这回,愣的人换成了季长风:“薛副官?你——” 如果从司令部跑过来,怎么也要一个多小时,这真是一刻也没有耽搁,紧赶着过来的。 “留人!留人!”这话薛麟述好像也不止一次说过,不过他记不太清了,“司令现在脱不开身。你先把人照顾好,至于今天这事,先不用你管了,司令亲自处理。” 季长风心里惊骇。 这么大动干戈,竟然真是为了那个毛头小子。 他不明白:“薛副官,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知道净堂帮已经收编军队的人并不多,大家,不,甚至连我们驻防军,也都认为净堂帮是匪患。那个姓何的小子潜入净堂帮亲自领着人带着从岳为峮那里截下的大烟,闯进军营里。那么军队就不得不在明面上收复净堂帮,相当于,司令断了一只暗里的胳膊!” 薛麟述平静道:“我知道。但是那个人的身份,不是我三言两语能解释的清的。” 季长风嘲弄地道:“什么他妈的身份?司令的私生子?这就有点大了吧?情人?司令要是好这一口,我可以为他从虹海凑出一个兔儿爷加强连出来。” 薛麟述说:“何楚卿这个名字,你不记得了吗?”他见季长风的疑惑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又点道:“当年在庄县,17连的选拔中,有个出类拔萃的小孩。后来,在谢旅长反叛时候,被流落在了雪山上...” 季长风有一点印象,仍不解其意:“哦是吗?有这么宝贵?” 薛麟述在人情方面比当局者清:“司令从那年开始,全国遍地地找了这人五六年,你说呢?” 季长风总算品味出一点不同来。他从来没听说过顾还亭有什么花花肠子,一时脸色比便秘还难看。过了半晌,才说:“...那我们的计划呢?就为了这个...这个...” 他多年为顾还亭做事,早就不知不觉间甘愿为司令豁出生命了。他也掂量出来,对于顾还亭来说这个人的不同来,没敢再妄言。 “唉。”薛麟述不觉叹道,“虽然我也很矛盾,但是...焉裁这个人,绝对不会做对司令有害的事。这一点,我倒是敢打包票。” 季长风这一下没手下留情,何楚卿第一次迷迷糊糊醒过来是在十分钟之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出所料是在冰冷简陋还散发着一股馊味的小屋里。而后,他就又倒头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过来,倒是换了个简单舒适的小屋,他被好好地安置在硬板床上。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山里清新的空气从窗口透进来,令他通体畅快。 何楚卿摸索着想起身来,鼻间隐隐闻到一股茶香。 他浑身酸疼,又栽倒下去,忽而说:“你在吗,元廊?” 顾还亭原本靠在简陋的单人椅上昏昏欲睡,在他才发出点动静的时候就彻底清醒了。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还在沙龙上,身边坐了一干葛存肖、周似玄等人,不好即刻就走,硬是生生挨到结束,才赶到“净堂帮”。 再大的火气,过了这么久,都快磨没了。 顾还亭只生硬地回:“不在。” 何楚卿撑着浑身的酸意,笑了两声,又不禁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见顾还亭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才又挑衅地道:“我没说要见你,是你主动来见我的。” “酒还没醒?”顾还亭道。 他们隔着十米的距离,沉默了片刻。 顾还亭忽而问:“焉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楚卿想,他果然误会了。 顾还亭继续道:“是岳为峮教你对我...”司令一向怕羞,有些说不下去。 “对你什么?”何楚卿偏要逗他,“你是说,吻你吗?” 顾还亭面色没变,那纯粹是体质原因,不然他的脸和耳朵早红透了。 何楚卿见他不答话,就道:“不是,我自己乐意。” 他有意没去看顾还亭,仍旧在床上自在地躺着。司令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顾还亭想了想,又道:“为了让我心软,在你做出今天这种事的时候,能更顾及你一些?” “才不是呢。”何楚卿轻轻地说,“我做出这种事,是因为我本来就想做。净堂帮果然成了你们驻防军的老巢,你们已经偷偷把净堂帮收编了吗?” “你都不敢肯定,就潜进来做这种事?嫌自己命长的人,我是头一次见。”顾还亭道。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勇猛,当然是敢肯定才会动手。”何楚卿把玩着自己胸口的黑玉珠子,道:“说真的,元廊。” 他一个翻身起来,看向顾还亭道:“虽然你没法再用净堂帮背地里做事。但在大家伙看来,是你降服了净堂帮,所以,这其实还算你在虹海为人民立了功,是不是?” 顾还亭才不稀罕听他强词夺理,没回话。 何楚卿撑起身子,想凑到司令身边去。没想到腿疼的一时站不起来,应该是上次遗留的旧疾。 季长风下手虽然重,但也不至于让他没法动弹。但何楚卿三分也要装成十分,生生地任由自己摔倒,嘴里叫了一声“哎呀”。 这演技恶劣的让人浑身发毛。 但司令仍是站了起来,亲自走了过去。 何楚卿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不顾尘土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边。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顾还亭朝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 顾还亭朝他伸出手,说:“起来,地上凉。” 不是错觉,他亲眼看见何楚卿的眼底一点一点亮堂起来。 这光亮是司令亲手点燃的。 何楚卿不听他的,一头扎进了司令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不动了。 顾还亭早料到他会来这招,还是不觉地僵了一下。 司令心下荡漾,却并没有改变对于何楚卿一时起兴的想法。他尽可能装作一个游刃有余的年长者,就着这姿势,把人给捞了起来,又替他拂去了尘土。 整个过程中,何楚卿都不依不饶地挂在司令身上,死活不下来。 顾还亭由他去,就像自己心里有多坦坦荡荡似的。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焉裁,你不必要这样。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的关系,我也绝对不会对你视而不见。你有本事弄垮净堂帮,我不会奈你何。但从今往后,你最好行事小心些,我不会再让你脱离我的视线。明白了吗?” 何楚卿无端搂的更紧了些,半晌才闷声道:“你怎么不直接把我锁在你家呢?是怕我真的对你做什么,还是你自己心里有鬼?” 顾还亭跟他说话堪比对牛弹琴,他索性不应了。 何楚卿略微抬起头来,说:“你不是心有所属吗?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顾还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又道:“算了。不论是谁都没差别。” 何楚卿重又把头埋在司令胸口,道:“不论是谁,我都一样不会放手的。我是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的心思的,你又明白吗,元廊?” 第64章 拒绝 何楚卿被摁进车里,连夜被司令带着下了山。 开车的是个兵,当着旁人的面,何楚卿没敢即兴发挥。 被何楚卿摆了一道,顾还亭的反应跟他想象之中不一样。一路上,何楚卿说的话都被顾还亭三言两语打发了,司令的心情既看不出好来,也看不出差。 只有不太想同他说话是真的。 车驶进沉寂了的虹海,何楚卿望着窗边后退的景象,换了个姿势。 他的手不觉撂在车座中央,和司令的手背蹭上了。 两人俱是一惊。 何楚卿原本不是有意的,但既然已经肌肤相触,顾还亭又暂时没有退避的意思,何楚卿便在心下打量着要不要更进一步。 他还在思忖,顾还亭的手便若无其事地抽身离去。 就像司令根本没多在意似的。 何楚卿顿时僵硬了,一动不动挨到车停。 他扫了一眼目的地,坐着没动,说:“我对这里没什么家的感情。元廊,你送错地方了。” 顾还亭不为所动:“哪家酒店?说个你喜欢的,我送。” 何楚卿回:“不用那么麻烦,顾公馆就可以。” 顾还亭忽地发现,自己对何楚卿的脸皮还有待深入了解。司令抬起眼,朝着后视镜对司机做了一个眼色。那兵便训练有素地开门下了车。 车门一关,在这狭窄的封闭空间内,何楚卿立刻挪了过来。 顾还亭一抬手,抵住了他的肩头,把他这痴心妄想中途拦了下来。 司令的眼皮一掀,正色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何楚卿。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现在,我们需要一本正经的好好把这件事说明白。你对我的心思,是认真的?” 顾还亭对何楚卿一向宠溺包容,何楚卿又没有任何感情经验。 在这件事上,他对顾还亭道明,就像之前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忌讳和顾忌。因为在他心里,这感情虽然出乎意料,但并不禁忌。他几乎下意识地认为,顾还亭就算不接受,也不会有多在意。 届时,不论需要多久,何楚卿都能软磨硬泡地将司令据为己有。 到此时,何楚卿才扪心自问,司令真的会继续包容他吗?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顾还亭的眼睛冷静而自持,他一路上已经措了许久的词了。顾司令接着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被他带着,何楚卿也不禁正经起来。他既是回答司令,也是回答自己:“从...”他艰难地吭哧瘪肚。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顾还亭有这等心思了呢? 他虽然醒悟的晚,但也知道感情不能空穴来风。 硬要说个时间,那恐怕要追溯到...玛港那场颠鸾倒凤的梦。可他当时太迟钝,不晓得对司令的忠心已经变了味。 这种事太难以启齿,他耍了个小聪明,说:“从你醉酒那日开始。如果说我已入歧途,也是你引诱的我,元廊。” 顾还亭的责任感非常人可比。 何楚卿说这话,本来是想将顾还亭扯下神坛。他怎能想到,司令早就被情欲玷污的满身淤泥,经他一说,只想把何楚卿推得再远一些,才算得是尽责。 顾还亭忽而说:“...抱歉。” 何楚卿一呆,才发现自己选错了选项,急忙道:“其实我也早就——” “不。”顾还亭道:“人的情感的欲望总归是需要一个出口来发泄的。那日如果不是你送我回来,而是旁人,我恐怕会做出些更过分的事情。” 何楚卿明白了他话外的意思——因为他们是好友,所以顾还亭当日才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换言之,顾还亭对谁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睡上一晚,但不能是他。 他对顾还亭在那方面而言,还不如一个随便一个人来的实在。 比如,那晚的葛存肖送上来的男人。 何楚卿咬牙道:“...倒是我坏了你的好事?” 顾还亭信口拈来胡编乱造,不过颇有成效。 他没否认,而是继续道:“结果,倒是没想到酿成了更严重的后果。焉裁,你不是常常自夸在玛港和虹海的风月场混迹自如吗?” 何楚卿脾气上来了,也不否认:“那又怎么样?” “那你就该知道,这种感情,远远没有友谊和亲缘来的牢固。”顾还亭道。 何楚卿冷着一张脸:“大司令,你又要开始说教了吗?” “啊,你不愿意听。”顾还亭一哂,“那我就长话短说——真想和我发生点什么,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对你,跟你对何辰裕有何差别?何苦...”他毫不留情,亦是狠狠地骂自己,“何苦用这一时的欲,来玷污了你我的感情?” “玷污?”何楚卿被司令说的羞愧难当,绯红涨了满脸。 “我愿意做你的兄长、朋友、老师...种种,焉裁,但如果是情人、床伴,恕不奉陪。”顾还亭道。 何楚卿在感情上随心所欲,一时还真理论不过他,就要下车离去。 “还是那句话,焉裁。” 何楚卿才开了车门,顾还亭又道:“我会一直护着你,但是在你没掂量清楚之前,不必找我。从现在开始,你再轻举妄动一次,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司令一指净堂帮,一指私事。 何楚卿怒气腾腾地下了车,在司机诧异的眼神中“哐啷”一声关住车门,拂袖离去。 第二日,市长家中大办堂会,为的是庆贺司令又平净堂帮。 旧时王谢堂前的阁楼,张灯结彩。 顾还亭不想大费一番周折,但他身居高位,总有人替他张罗。 司令是踩着点到场的,葛存肖一见他来,便迎上来说:“好生威风!顾司令,这虹海的人民,往后都只拜服您了!” 顾还亭和他握手,说:“说得哪里话?要是没有您指点,我早就捉襟见肘了。” 他扫一圈,发现岳为峮立在旁边,笑呵呵的朝他点头。 是了,要是净堂帮被收拾了,岳为峮的确是要喜上眉梢的。毕竟,不会再有人明里暗里向衡容会使绊子了。 顾还亭和他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又多看了两眼。 三个门徒之中,另外两个都在场,唯独不见何楚卿。 不容他多想,葛存肖已经狎昵地凑到他耳边去,说:“听说司令和穆三已经分手,如今正捧着那正当红的小戏子何辰裕,一场也没落下地送花篮。” 这好事是何楚卿干的,顾还亭不得不认。 葛存肖又问:“司令不是不愿意叫人登台吗?经过上次凤鸾府搭台,倒是妥协了?您若拿捏不住人,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顾还亭接着何楚卿做的事继续往下编:“倒是不必。我捧着那孩子,是见他的确有才能,不是寻常艺人。” 葛存肖呵呵一笑,默认他这一表人堂是装出来的:“我想也是,这不,今日堂会,就又把人请来了。这场合里,尽是些富商高官,也帮着何老板把名号打的更响些。” 原来是早就把何辰裕请来了。 那么,他大概能猜出何楚卿在何处了。 何楚卿在门外等候了多时,忍无可忍,自顾自地开门迈进了屋。 何辰裕早就装扮好了。偏头之间,他眉头不免微微一簇,张嘴却道:“叫你久等了。翠烟,给何老板看茶。” 何楚卿像是丝毫没觉察这点不待见,落座便接过红雨楼小戏子给端上来的茶杯,抿了两口,问:“最近吃好睡好么?换季的时候,可容易生病。” 何辰裕笑意盈盈地应付:“都好,不必惦记。” 何楚卿像是找不到话题了,有好一阵子没说话。 何辰裕也不管他,开始自顾自地默戏。他状态专注,回过神来,发现何楚卿竟然还没走。 他便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阿哥,还有事?” “嗯?”何楚卿早消化了那日在弟弟这里丢的面子,自如地道:“没事,不必管我,你做你的事。” 何辰裕没忍住:“你在门外等了快一个时辰,就是来问我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的?” 何楚卿刚要说话,门外跑进来一个小丫头,说:“班主,方大少爷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一束花就先闯进门来,香溢满堂,拿着花的便是方砚于。 方大公子张口便亲昵地叫:“辰裕...”一扭头,才看见满脸凶煞盯着他的何楚卿。 方砚于差点闪了舌头,第一反应想跑,却仍是硬挺着在众目睽睽之下顶住了怯意,不太有底气地招呼道:“啊,焉裁,好久不见了,你怎么...” “何辰裕是我阿弟。我倒是要问问,方大少爷,是堂前的人凑的不够热闹?你怎么来这里了?”何楚卿站起身来,脸色沉的像下一秒就要把拳头招呼过去。 方砚于把面前这两个人扫了一遍又一遍。 是啊,兄弟,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比较,才发现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我是...”方砚于背地里没少肖想何楚卿,当面见到仍是怕的要命。他道:“我是小何老板的票友,来...来送些慰问礼的。” 何楚卿冷笑一声。 他早知道戏子这行容易造人白眼,背地里甚至有些戏子,浪荡的跟妓也没两样。方砚于是什么心思,他何楚卿最清楚不过。 他满脑子恨不得都是些带了颜色的风花雪月,他能懂什么戏? 何楚卿负手而立,搬出靠山:“你难道不晓得阿玉的背后是司令?司令就在前面,他可知晓你这么殷勤地慰问?” 何辰裕闲来无事,作壁上观地看戏。听到“司令”,他不轻不重地“呵”了一声。 方砚于理不直,气也虚。他磕绊道:“我...我...怎么就不能慰问?只许顾司令一个人看小何老板的戏吗?” “许你看,也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何楚卿说着就上前走了两步。 方砚于见大事不好,快速把花塞给何辰裕,扭头便跑出了屋。 何楚卿早料到他这副熊样,颇为嫌恶地冲着方大少爷的背影“呸”了一句,转而对何辰裕道:“离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些。” 何辰裕欣赏着捧花,道:“这没什么的。受人捧场,本来就是要代价的。” 何楚卿心疼他,放柔了声音:“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受这些气。”说着,他忽而想起:“那姓方的可有碰过你?” 何辰裕撂下花,毫不在意:“记不得了,左不过摸了两把、亲了两口罢了。我一个男人,倒是不在意这个。” 何楚卿听闻,简直想把姓方的手给剁了。 不过,方砚于害怕他,无非是怕自己受了一时的拳打脚踢,要是搬出方家来,也得要何楚卿一个好歹的。 何辰裕说到这,起了一点好奇:“倒是...你这么编排顾司令,你知道虹海已经把我同他传成什么样子了吗?” 何楚卿岂会不知道,摆了摆手道:“无所谓,只要你不受委屈...” 话到此,他停住了。 是为没能照顾好何辰裕的、那空白的十几年,他不能容忍自己夸夸其谈对他讲漂亮话。 “你倒是大度。”何辰裕不屑一顾地朝他笑了一下。 何楚卿一愣:“...什么?” 何辰裕没回话,而是用一种冷眼旁观他装模作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 而后,这戏子才恢复了淡漠的模样,挥了挥手:“你也差不多该走了吧?我要默戏,叫我清静清静。” 正厅人声嘈杂,宾客已经差不多到齐,人声高涨。 在这芜杂之中,顾还亭坐在上首静候戏开,身旁葛存肖和岳为峮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周似玄倒是没坐在同一桌,而是被安排在了隔壁。 那空出来的位置让顾还亭起了点疑心。 接着,便听葛存肖含笑道:“...来了。” 司令一偏头,就见是裴则焘带着人快步走过来,嘴里大声招呼着:“葛市长来邀,裴某是怎么也要来的。司令!司令又名扬虹海了!祝贺、祝贺!” 在场人的目光都聚过来,静候这几位大人物相互寒暄。 而后,裴则焘招了招手,冲手下人道:“都干什么呢?快把杨大总职亲自命人送来的礼给司令呈上!” 立刻有人捧着箱子上来,一拨开,其中呈着大大小小数个锦盒。 裴则焘说:“其中尽是些稀世珍宝,有前朝大梁镇国的玉兽,还有洋人前阵子才送来的碧玺,更有...” 顾还亭一把攥住这人的手,打断了滔滔不绝:“总职厚爱,必不辜负。裴局长,还请先坐。”言毕,他招手让薛麟述收下这箱礼。 落座后顾还亭往裴则焘手里塞了一包雪茄盒,道:“我们说好的,裴局长。我一直未雨绸缪,等着见您。” 裴则焘神色一顿,很快恢复如初,迫不及待似的拿了一根,点了点他:“司令呀,您——”他贪婪地吸了一口。 “恭维话不多说了,司令。快叫你那宝贝戏子上来吧,我可等不及了。”裴则焘道。 第65章 丑恶 台上声色俱全。隔着溪水,何辰裕身形叆叇又柔弱,叫人移不开眼。 裴则焘脚下踩着节拍。裴局长的手下人朝他耳语过一次,他也不在乎,照旧嘴中哼哼着。 岳为峮落座在顾还亭斜后侧,何楚卿上前来同岳为峮说话,只能看见顾还亭侧头和裴局长说话时候露出来的一点鼻尖和脸颊。 仅仅这样,仍叫他欲罢不能地多看了两眼。 他俯下身,在岳先生耳边道:“先生,祠堂的地下室里东西都备好了,而且,亨利贝尔先生也已经同意签下合同,事情都办好了。” 何楚卿的声音很低很轻。在这胡琴声里,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顾还亭却似有所感,不甚明显地略偏头去瞄了一眼。他动作细微,只容许自己的余光多瞥了一眼何楚卿的身影,浅尝辄止,不肯表露更多。 他当然听不清何楚卿和岳为峮彼此说了什么。 琴声乍停,座下掌声雷动。裴则焘更是不吝啬地大声拍起手来,和座上的人夸赞道:“旁人唱的戏,我一直都不感兴趣。只有这个小毛孩子,嗓音颇动我心。葛市长,可有别人替的?把这孩子叫上来,让我好好瞧瞧,可好啊,司令?” 顾还亭笑了笑,没应声。 “当然有替的。虹海数得上名的戏子,我都叫了来。裴局长和司令都在,这等机会,谁都想来唱上一嗓子。”葛存肖说着,叫了个人吩咐去唤何辰裕。 何楚卿本来正想走,听见这群大人物唤亲弟弟,脚步顿住了。 他在这群人里,实在不值一提。如果何辰裕真的受了刁难,他除非拿命相搏,不然也成不了事,但他还是想留在这里。 只苦于没有借口。 这时,顾还亭用空瓷杯敲了敲桌面,侧过头来扫了他一眼。 岳为峮恰到好处地吩咐:“焉裁,给司令把酒倒上。” 何楚卿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司令一眼,默不作声地端起瓷酒瓶。 酒水汩汩地灌进杯中,酒香四溢。 他和顾还亭,在正经场合中连共同入席都做不到。前几天,他竟然还敢大着胆子去亲司令的嘴唇,一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顾还亭对他好,是他拣着了。司令的确不缺床伴和情人,他只缺真心相待的亲友。 自己提出这种要求,可不就是辜负了司令的一番心意?说是玷污,也不为过。 何楚卿抬起杯,将酒亲手递了过去。顾还亭没碰杯,也没正眼看他。 司令略瞟了一眼桌子,示意他把杯撂这。 葛存肖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 他始终没弄懂,岳为峮这个手下人和顾司令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是朋友,行为举止之间,司令又有些高高在上,起码在这场合上,他们的地位明显不平等。 如果是别的...私下里勾肩搭背,那种坦荡的亲密劲儿,哪种身份都不适用。 不好评价。 不过这一会,何辰裕便来了。 他戏服没褪去,只擦去了脸上的油彩。 他的戏才唱了一折,就被这群自以为是的大人物生生叫了停,换了别的老板上去唱。何辰裕心里非常不痛快。 但他也只是置身事外地在这群人里扫了一圈,而后端起从容的笑意,挨个点了头。 到岳为峮这里,他着重地叫了一声:“岳先生。” 而何楚卿这个便宜哥哥,他熟视无睹。 “哎呀,竟然是这么小的孩子。”裴则焘朝他招了招手,“来,告诉我,你有多大了?”他说着,揶揄地扫了顾还亭一眼。 顾还亭落在何辰裕身上的目光,也被他自作主张解读成了专注。 何辰裕站到裴则焘与顾还亭二人中间,听话地应:“已经十八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深的功底,真是难遇的奇才。司令你说,是不是?”裴则焘说。 顾还亭喝了酒:“我哪里懂戏?” 裴则焘见状,抬手示意司令的酒杯,说:“还请何老板给我们顾司令满上。” 他口中指的是何辰裕,动的却是何楚卿。 何楚卿早看不惯姓裴的嘴里一口一个“戏子”地叫着,还叫他平白做这些点头哈腰的阿谀奉承事。 何楚卿刚要动作,何辰裕便不由分说地上来夺过酒壶,给顾还亭倒上了酒。 他们的明争暗夺虽然没端上台面,岳为峮和葛存肖却在旁看的清清楚楚。 葛存肖精明,一直没有多说话,此时看见何辰裕和何楚卿二人并立,忽而便心下了然了。 怪不得。 所以顾还亭其实对何辰裕未必有心思,他是为了朋友。 在这场合里,裴则焘是大总职手下炙热的人,顾还亭掌握虹海兵权。虹海市长和这两个人比起来,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 葛存肖因此没说话,他有心想让两人之间生些龃龉,反而同裴则焘狎昵地对视了一眼。 岳为峮却咳嗽的了一声,警告地看了一眼何楚卿。 何楚卿少见地有些鲁莽。他收敛下来,但却没有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何辰裕给顾还亭倒酒。 葛存肖忽而说:“小何老板,酒都倒了,还不喂给司令喝吗?” 何楚卿听了这话,一惊。他如临大敌的目光看到这两位高官的丑态,直反胃。 他满心都是何辰裕。 自从知道何辰裕这个人,他就再也没有因为这个人和顾还亭被旁人误解而心生妒忌。何辰裕和岳为峮也是老相识,偏生何楚卿会不服岳先生对盛予其和俞悼河的照顾,却不会这么想何辰裕。 他这个弟弟,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兄弟,让他如获至宝。 何楚卿巴不得把自己宝贵的一切都给他。 何辰裕在调笑声中,被人往司令处推了又推,终于撞到了司令的身前。 不是错觉,顾还亭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 裴则焘有心想在这么多人前满足顾还亭的虚荣心。 在他眼里,顾还亭就是再有作为,也是个青年。而且,还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更是心高气傲的军痞。 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台下的人却都多向这边留了个心眼。毕竟,以往何辰裕和顾还亭的名字,都只得在报纸上才看到并在一起。 裴则焘煽风点火道:“小何老板,我教你啊,得坐下来喂才方便!” 他说的坐下,无非是想让人坐在司令腿上喂酒。 欺人太甚! 何楚卿几欲暴怒。 顾还亭淡淡地说:“裴局长,您喝多了。”他这话有意懒懒地念出来,带着一点含酒气的口齿不清,笑道:“我还没怎么喝呢,你就到量了?你这酒力,还不如我啊。” 裴则焘笑骂道:“瞎扯!没几口就喝成这样,怎么不借机将这温香软玉搂在怀里?司令,我白给你机会了!” “不...”顾还亭懒道:“换个人,我倒是能搂一把,但是这位么——” 顾还亭不带感情色彩地看了两眼何辰裕示意:“下不去手。” “嗯?”裴则焘愣了,“你们这些大少爷,捧个戏子,还讲究些什么礼节?” 何楚卿平复下来,眼见着岳先生要不高兴,忙退了两步到岳为峮身边。那边,何辰裕端着酒杯,恰到好处地做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何楚卿按捺下自己的脾气,暗自宽慰,顾还亭总不会叫何辰裕受欺辱的。 “焉裁。”顾还亭叫他。 猛地被点了名字,何楚卿愣了一下:“啊?” 顾还亭没回头,而是随便向身后招了招:“过来。” 裴则焘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地看着。 何楚卿被司令指使,走上前去。顾还亭随意扯了他一把,比划道:“裴局长,你瞧瞧。他二人生的像不像?” 裴则焘还在用力分辩着,葛存肖却像被点了一下。 像何辰裕这种人,连他一个不好男风的人看了都要遐想连篇。顾还亭就算没有别的想法,当众被推尊着,喂一口酒又有什么的? 但他这么行止有度的。 是为了...另一个姓何的? 哈! 葛存肖忽地有些尊敬起顾还亭来。 顾还亭在虹海的唯一底线,竟然是一个和他以朋友相称的小年轻。他像是有些能体会,他们二人之间那种亦师亦友的感情了。 他只敬佩了一刻,下一秒,葛存肖就无不得意地想,这回,算是能拿捏住顾还亭了。 顾还亭接着解释道:“这个小孩,曾是我的学生,为我卖命,险些死于战场。今朝碰见了,托他所求,护他兄弟一遭,也是应该。今天时机不错,总该把这话说明白,不然,还叫人以为我这年纪了,偏生喜欢小孩子。” 他说着,松了一口气似的,有点发愁。 葛存肖恰到好处地插嘴道:“哦,难不成司令是为此和穆家三小姐分手的?” 今天能一口气澄清两件事,顾还亭立刻说:“的确有这原因在。” “哎哟,这多对不住。”裴则焘没为自己的乌龙而抱歉,反而招呼何辰裕道:“司令是个君子,从不逾矩。你还不快给司令找个貌美的小戏子来安排在他身侧!” 何楚卿显眼一遭,再度回到岳先生身边。 岳为峮白白观摩了一场大戏,朝着何楚卿招了招手,说:“司令待你,到底是真心好的。你可要老实了,别平白为司令添麻烦。” 何楚卿心里一动,涩声道:“是,焉裁明白。” 红雨楼的翠烟时常跟在何辰裕身边打点上下,是个极其懂得察言观色的小戏子。 人来了,司令再找不到任何理由推脱。 这戏子上来便继续了他们班主的活——给司令倒上酒。 何楚卿眼睁睁看着这女人带着妩媚的妆,柔弱无骨地正要往司令身上蹭去。 顾司令伸手捉过女人宛如羊脂玉一样的小手,借着他的手将酒喂到唇边。旋即,又接力一拽,就将女人拽的落座到了自己腿上来。 顾还亭笑着。那深眸看人不笑也带三分情谊,此刻就更是魅惑人。 女人的脸上猛地一红,害羞地又倒了一杯酒,整个人趴在司令身上喂酒。 裴局长看了非常满意,和葛存肖一起直叫好。 何楚卿在身后看的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顾还亭这个放荡的样子。 是他演的太真,还是自己本来就只看得到他正经的一面? 这回,他心里总算汹涌地泛起一股酸意,涩的他直发抖。 是真的吗?顾还亭的底线,是除了他之外,旁人都可以? 何楚卿没注意到何辰裕是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只听他忽然道:“你在吃醋吗?看着他这样,难受的紧吧?” 当着亲人的面,尤其还是比他小的、不甚熟悉的手足,何楚卿羞于讨论这个。 他只是说:“你把她叫来,对她好吗?” 何辰裕毫不掩饰那点嗤之以鼻:“她?巴不得呢。别装了。你跟我们这种下九流,高高在上地谈什么自尊自爱?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刚看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早就坐到顾还亭的身上去了。你以为我在意这个?” 何楚卿让他说的满脸通红。他憋了半天,才硬生生地道:“我...我那是为你!” “呵!”何辰裕冷笑。 几句话之间,那女人已经从司令身上起来,又蹭到裴局长身上给人敬酒。 裴局长和葛存肖都笑的花一样。 “阿哥。”何辰裕虽然这么叫着,口气却冷漠异常,“你感情这么丰富,又没什么背景。要么是真有点手段,要么就是运气好的没边。我真怀疑,你是怎么在这个年代活下来的?” 被亲弟弟瞧不起,何楚卿一哽,没说话。 “我方才夺酒,不是为你着想。”何辰裕字字锥心,“我就是看你那副自以为为我好的样子,看的很心烦,实在是不想再看你演一出戏。我自己的戏,还没唱完呢。” 说完,他刚要回头去后台准备。 却听身后一声女人尖叫,紧接着是木质凳脚快刺破耳膜的拖地声。 何辰裕大惊,刚回过头。 一瞥之间,他只看见方才还百媚生的翠烟,胸口汩汩地流着鲜血,徒劳瞪大眼睛,一抽一抽地吸气。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他只瞥了一眼,整个人呆住了。 接着是两声枪响。 很难分清前后,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 他还没有任何动作,便被谁紧紧摁在怀里。何辰裕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丢了出去,仓促之间又被摁在了地上。 他只听见头顶何楚卿焦急地恨不能生个九头六臂,冲着同一时刻已经被俞悼河护住的岳为峮叫道:“...先生!” 第66章 党派纷争 裴则焘手中的调查队这几年招摇过市,把洋人和流党都得罪了个遍,想要他命的人实在太多,随时随地、无时无刻。 因此,当他发觉怀里女戏子的杀意的时候,几乎在刀从女人袖口露出寒光的同时,就伸手攥住了女人的双手。 刀尖在他瞳孔几寸处险伶伶地停住。 女人还在他身上坐着,前一秒还活色生香的场景,霎时跳转。女人为这一下用尽了全力,面目狰狞,恨不得把他剖拆入腹。 变故不过一瞬间。 顾还亭即刻起身来—— 不论是党派纷争还是私人恩仇,他都得救裴则焘。除此之外,他倾向于留这女人一命。 裴则焘身侧的保镖到这时候也已经反应过来。 他们调查局长经验老道,虽然年纪不轻了,也还不至于输给一个女戏子。 连顾还亭都没来得及插手,那把刀就已经在男女悬殊的力量差之下,捅进了女人的心窝。血液溅出来,流了裴局长一手,他仍没松懈下来,直到把那刀都埋没进血肉之中,他才狠狠地把女人将死未死的尸体一甩。 那群保镖不肯松懈,生怕还有后手,已经围在裴则焘身侧,形成保护的阵势。 顾还亭看这架势,即刻就明白了,下意识猛地回头看向何楚卿:“焉裁!”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觉察到身边的杀意。他身后原本上茶的小厮已经甩了茶盘,攥着手枪上前来。 这阵仗不是奔着司令去的。 但这样的距离和角度之下,若要杀裴则焘,就要先杀了恰到好处挡在裴局长身前的顾还亭。 虹海当下的节骨眼,就是杨德晖都不敢动顾还亭。 但谁知道这伙人怎么想? 顾还亭经年的经验,让他在这一秒时就已经提前想好了怎么做才能保自己一命。 “嘭!”地一声。 迎面的小厮应声倒下。 薛麟述攥着枪,及时赶过来一枪撂倒了他。年轻的兵比自己被人拿枪指着还要慌张,额头已经零星渗出点汗。 这一枪过后,紧接着又是一枪! 这枪再不是顾司令手下的兵打出来的了。 顾还亭不必回头,就已经觉察到身后裴则焘旁边围的人已经身先士卒地为局长挡下了这来势汹汹的杀意。 他心底里没有一刻不挂念着何楚卿,即便是在这种时刻,他也鬼使神差地早就留意到何楚卿按照他的意思带着何辰裕躲了起来。 司令只迅速扯了一把薛麟述,两人动作果断地两步藏匿在了石柱后。 达官显贵们原本和裴则焘一样,左拥右抱丑态百出,还对突发的这一场蓄意谋杀一无所觉。 枪声一出,才霎时乱了手脚。 不管是调情的还是看戏的,都叫着站起身来。管他是椅子还是桌子,寻得到个物件就慌忙躲下。 台上正在唱的戏子手足无措,一时不晓得往哪里逃才好,最终吓得蹲下来抱住头。胡琴师傅倒是敬业,即便听到了枪声,也一直遵循着老祖宗的规矩,不肯停下。 何辰裕被何楚卿搂在怀里,他们一时间也只得找了个已经被人撞倒了的桌子做掩体。 小戏子出神地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把这胡琴师傅请来。他们红雨楼就缺这样的人。 何楚卿正护着弟弟,又知道俞悼河已经接走了岳先生。 方才躲避太匆忙,他只看见顾还亭和薛麟述在一起,好在没有受伤。 眼下,埋伏的人眼见着翠烟的计划失败,一个个都冒出了头。 二楼凭栏的小厮有三人,其中两个还是葛存肖的家丁。一楼有两个侍应拿着枪,是为这场堂会临时请来的人。 顾还亭身边时刻带着起码一个班的警卫团。 这些兵训练有素,不会将战况拖太久。 这些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但是这么专心致志地针对裴则焘,八成是流党。 只见裴则焘已经在众多人的围护下也躲了起来。他用已经中弹的那人当护盾,枪林弹雨下,愣是一根汗毛都没沾到。 何楚卿不禁要为那些人感到悲叹。 这么大费周章,不惜豁出命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出所料。 这你来我往地枪林弹雨只持续了五分钟。裴则焘惜命,躲起来再也没探头。顾还亭的警卫团即刻便闯了进来,先提枪迎面击毙两个人,又生生擒下一个还没来得及逃跑的。 剩下两个见状迅速翻窗离去,带着伤消失在市长家那大的宛若迷宫的花园里。 裴则焘面色不变,将替他挡了枪子的护卫搡到一边。这神态和他方才搡开意欲谋杀的女戏子没太大不同。 他立刻整理了衣襟,衣冠楚楚地走了出来。 市长葛存肖没绷住,气得大叫:“他妈的流党!什么场合都敢闯!谁!谁负责招人的!给我弄死!” 一旁的管家犹豫着出言提醒:“先生...是、是三姨太。” 这三姨太一看便是在市长这里宠爱颇多。 葛存肖顿了一刻,看了一眼裴则焘,说:“裴局长,是我疏忽。您看...” 裴则焘没看他:“那就有劳葛市长,亲自把你的三姨太带去我调查局。女人家能做什么事呢?我当然相信她是无辜的。事后,我必会还她一个清白。” 葛存肖浑身一凛。 谁都知道,调查局是个有命进没命出的地方。清清白白的人,进去再出来都没个人形,何况一个有流党嫌疑的人? 他咬了牙,毫不犹豫地忍着痛把这爱给割了,说:“那就...多谢裴局长了。” 这厅堂原本是个雅致地方,一道溪水隔开了舞台和座下,溪边花团锦簇,堂内雕梁画栋。 经此一役,已经杯盘狼藉。宾客们跑的跑、躲的躲,都失了体面。 这场堂会,已经不能再办下去了。 何楚卿将何辰裕扶起来。伸手之下,却摸到一片黏腻的血腥。 何楚卿一愣,撩起他的戏袍去看胳膊。那纤细白净的手臂上被地板上的瓷杯碎片划了不浅的一道,看着触目惊心的。 这是自己怕他受伤,推搡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何楚卿心里很是愧疚,说:“走吧,我们去医院。这伤口这么深,得好好消消毒。” 何辰裕没响应。 何楚卿一抬头,才发现何辰裕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地上死不瞑目的翠烟,像是根本没感觉到疼。 他一错身,把何辰裕的视线挡住了。 “等等,小何老板。”裴则焘说着,却根本没看他们,而是朝着顾还亭伸手,“司令啊,真是对不住。你的庆功宴,都被我搅和了!我能平安,还要多亏了你的亲卫!真是不好意思。” 何楚卿冷眼看着他,蹙起了眉毛。 这人真是冷血。 他明明高看何辰裕一眼,却连伤口都不叫人包扎,宁可流着血在这里等他们互相恭维。虽然何楚卿从来没对旁的人有过期待,但裴则焘这人的行为即便是俞悼河也不及。 俞悼河爱玩弄人命,那是他变态。 但裴则焘,在他眼中,这人是死是活都是物件,他根本不在意。因此才更令人不寒而栗。 就是这样的人,在联众国核心掌权吗? 顾还亭草率地和他握了握手。 司令仍旧军装笔挺,连头发丝都没乱。可见这场面于他而言,也不太值一提。 顾还亭扫了一眼被生擒了、正反手被兵摁在墙上那人,说:“侍应、戏子,还有市长先生的姨太。这件事涉及的人颇多,裴局长要怎么处理?还是赶快给个准话。” 裴则焘这才慢条斯理地对着何辰裕道:“何老板,很抱歉。红雨楼所有人,都得进一趟我的调查局。包括你,何辰裕何老板。” 顾还亭赶在何楚卿出言之前,便道:“可以。” 什么? 何楚卿一愣。 “但是,”顾还亭道,“红雨楼的所有人,在审讯前后,由我警卫团的人护送进调查局。还有,他——”司令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点上,顺手一挥示意何辰裕,“何老板的审讯,必须有我警卫团的人在场旁观。” 裴则焘阴翳地盯了他一会,忽地一笑:“哈哈!司令,你可真会说笑。这种事情,您的人不好旁听啊。万一再出什么意外,我怕连您的警卫团...都要遭殃。” 顾还亭也不甚在意地一笑:“这种小事,裴局长,我觉得就不用我去请示杨大总职了吧?” 裴则焘又看了他一会,明白了:“不,那哪儿用呢?说起来,这女人还是何老板亲自招来的。我想,他要是知道会有这出,也不敢找这女人了吧!我看,何老板不必再往调查局跑一趟了!这样,好吗?” 顾还亭这才给他递了一根烟,说:“有劳。” 何楚卿浑身绷紧了,这才敢松一口气。 扭头去看何辰裕。 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已经被死的那人吓得一愣一愣的,对自己差点陷入的绝境一无所知。 顾还亭隔着几十米远,草草地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赶快带着人去医院。 何楚卿即刻便搀起何辰裕。 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又听身后道:“哎,那位小先生。司令的...朋友?” 何楚卿被裴则焘一叫,像被点了穴,僵住了。 他这才体会到了调查局局长的威力。 裴则焘欲伸手向何辰裕时,他的不满能驱使他无视生死的威胁。但轮到自己被点名,他却连头都不敢回。 这时候,他才迟钝地想到——流党勋章还在家里,如果被他怀疑,该怎么给自己开脱? 其实裴则焘根本没有往那上面去想,只是道:“叫小何老板赶快去包扎。司令,也该得空给我介绍介绍,你这位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得您青睐啊?” 他才被司令拿捏一个回合,这是用他来找回面子。 何楚卿回过头来看顾还亭。 司令吐了一口烟。 裴则焘这句话着实触了他的逆鳞。 薛麟述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既怕顾还亭当场跟他翻脸,又怕顾还亭忍气吞声。 烟雾飘散开来,顾还亭无所谓地勾起点嘴角,不甚在意地道:“薛麟述,让季长风亲自送人去医院。焉裁啊,过来。” 顾还亭张嘴就来:“你不是一向仰慕裴局长吗?快来,这是大好的机会啊。” 这话但凡换个人说,要多造作有多造作。 但司令说的心不在焉,嘴里还吞吐着烟雾,一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的模样,还真能叫人信了三分。连带着方才硬要护下何辰裕的威胁,都像是争强好胜。 何楚卿看着薛麟述把何辰裕带走,快步走到了司令身边,恭敬地对着裴局长伸出手:“裴局长,鄙人何楚卿,替岳先生做事,如今能和局长相见,荣幸之至。” 裴则焘根本不在意他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只伸手跟他握了握,有意没有第一时间放开。 何楚卿个高,即使是颔首,仍能看到他那张引人注目的面孔。 裴则焘打量了他两眼,说:“司令,你这位朋友,长得倒是怪漂亮的。” 顾还亭吸着烟,也随着扫了一眼何楚卿。 司令的眼睛,正色时候尚且叫人不敢直视。这时候有意要松懈下来,眸色倦怠,期间深幽不见底。 何楚卿不防,只试探地瞧了一眼,就恍惚了片刻。 这不像前几天还正义凛然地拒绝自己的人。倒像是...他的爱人。 何楚卿想到这,小腹猛地起了点躁意。他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 司令道:“我和他结识多年,早看惯了。倘若不是裴局长提起,我还真没注意。不过,我这朋友的确是个祸害,舞场上愿意和他共舞的女人不计其数呢。” 裴则焘吸着烟,像是开玩笑似的:“你们二人站一起,不说是朋友,还要以为是司令的禁脔。” 顾还亭立刻拉下脸来,和方才一样不客气地道:“裴局长,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看他这般表现,裴则焘才诚心实意地笑起来。 他这行,干久了总有些职业病。 不论是谁,都要怀疑一二。 他爽朗地道:“司令!真是对不住!你瞧我这嘴。罢了,这事儿有些复杂,我还有的要忙,就此先同司令告别了!” 言毕,他拍了拍司令的肩头,走了。 第67章 退避 顾还亭目送裴则焘离去,若有所思。 命悬一线的那一刻,别人未必觉察得到,但司令却能明显的感觉到——在看到自己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冒充侍应的流党犹豫了。 那人甚至没有敢选择任意一种伤害顾司令的方式。 他是因此才错过了射杀裴则焘的最佳时期。 想到此,顾还亭腾出手来拍了两下薛麟述的肩膀,不吝啬地夸赞道:“不错,反应很快,进步不小。走吧。” 薛麟述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拔腿要跟着司令走前,才觉察到顾还亭忽略了何楚卿。 何楚卿仍立在原地,不知为何耳朵红的像要滴下血来,略低了点头,见不得人似的。 这俩人...闹脾气了? 这时候,薛麟述灵光一闪,偏偏像仿若未察似的大声问:“焉裁,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顾还亭停了脚步,好像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装的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要不是薛麟述跟在司令身边多年,真就被骗过去了。 司令不就是在等着旁人给他台阶下吗? 薛麟述不由腹诽。 顾还亭略侧了头,是个等候答案的意思。 何楚卿飞快地瞥了顾还亭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不了。薛哥...司令,我自己去医院找辰裕就行。不麻烦了。” 稀奇,真别扭上了。 薛麟述且看顾还亭怎么回。 “自己去...”司令轻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在哪家医院?” 何楚卿再次抬起头来看他。 顾还亭撂下话,连头都不回就往外走。 他的视线从司令的肩头滑到腰腹,再留意到那军装勾勒出来的大腿。这回,潮红快漫到脸颊上去。 疯了,他真是疯了。 被人那么直白地呵斥过一顿,还是死性不改。 薛麟述体谅地揽过他的肩膀,边不由分说地跟上司令的步伐,过来人似的在他耳边悄悄打听:“没事的,焉裁。你告诉我跟司令因为什么事吵架,我帮你说好话。” 告诉你? 何楚卿看他这单纯样,想到他要是真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会怎么表现,不觉打了个冷颤。 医院里,季长风正吸着烟立在窗前。 他身后是那个司令托付给他的小戏子,正在老老实实地听从医生的话,消毒包扎。 自从净堂帮没了,季长风成了无业游民,日常没事找事做,亲自带亲卫守在司令身边。薛麟述在明,他在暗。 倒也没想到,会被派过来干医护的活。 这小孩跟何楚卿那煞星长得很像,但季长风看着他乖巧的模样,愣是没说出一句粗话来。 憋到缝伤口的时候,才干巴巴地问:“疼不疼?疼就叫,我不会笑话你的,小孩。” 何辰裕已经从翠烟的死中回过神来,淡淡地问他:“我红雨楼的人,已经都被带走了吗?”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季长风碾灭一根烟,又点一根,“问你哥去。” 何辰裕有些出神,被他飘过来的烟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 再一抬头,季长风已经把剩下的半截烟给掐了。 这人长得很凶,但何辰裕对他的印象,却意外地比别人都好。 何辰裕有点想和他搭话,于是问:“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季长风被他一声叫,惊的没说出来话,半天才找回声音:“我——” 他话音还没落,门就被打开,几个人装束统一,依次闯进门来。 何辰裕认得他们这身衣服,是联众国调查局。他已经回过味来,方才裴则焘想抓他进调查局被顾还亭拦了下来。 怎么,一次不成,要来第二次吗? 何辰裕往后缩了缩。 季长风面色不虞地迎上去:“有事?” “有。”为首的那个说,“你是季长风?” 季长风没料到是冲着他来的,鄙夷地看了对方一遍,说:“是你爷爷我。” “你是司令的人,我们不会对你动粗。只问你一句话——今天在市长先生家门口,是不是你,放了人进来?”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季长风的神色却凝滞住了。 何辰裕暗叫不好,忘了自己正在缝伤口,就要起身。 缝线狠狠扯了一下,疼的他瞬间飙出了眼泪来,“嘶”了一声。 季长风没回头,背对着何辰裕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边思忖着,又习惯性地掏出烟来叼上。 总不能让顾司令难办。最起码,总不能让调查局把目光聚到顾还亭身上。 他先对何辰裕说:“别怕,我们还有人在楼下,无论怎么样,会让你安全回去。”而后才向那群调查员,流里流气地道:“走啊,走。我跟你们走。” 季长风前脚才被带上车,后脚顾司令的车便到了医院楼下。 何楚卿和顾还亭并肩坐在后排,一路上,连带着副驾上的薛麟述都默契地没有说几句话。 可司令坐在身边,这小车的宽度又不容得他们离彼此太远。 他们争吵的话语还历历在目。 顾还亭永远张弛有度,平时一本正经,该孟浪的时候也照样孟浪。 在葛存肖家的堂会上,何楚卿终于站在旁观的角度更客观地认得了顾还亭。 就是因为收放太自如,反而更显得顾还亭难以贴近。 可是,又人人都说顾还亭待他珍重。 这份感情终于在何楚卿这里成了禁忌。偏偏,他却像被这人下了蛊。 何楚卿到这么大,还没对自己的身体有过更细的了解。他反应的越过火,就越觉得自己辜负了顾还亭的好意。 何楚卿不敢妄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敢往旁边瞟。 这么一直挨到下车。 等在病房门外的兵早已义愤填膺不可自持,若非季长风走前先安抚过一阵,早提枪去截人了。 此刻看到司令来,几个人都像看到了救星,快速赶上去,道:“司令,不好了!季团长被调查局带走了!” 薛麟述没有顾还亭沉得住气,当场跳脚:“什么?!裴——” 这人平时独来独往的时候是稳重的,一跟在司令身边就要发癫。 他骂人的话快要出口,立刻咽了回去,成了一句“呸”,还顺带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何楚卿透过门的玻璃,去看屋子里。 何辰裕安静地坐在那儿,毫发无损。 他心安了。 “原因呢?”顾还亭问。 “说是...”士兵们想了想,“什么放人进了市长家。” 说来,这事顾还亭知道。季长风是跟在他身后进的葛存肖家,恰好碰见翠烟带着红雨楼几个小戏子去取落下的装扮,行到正门,以几个人的力量难以为继,便求守在门口的家丁从角落里放他们进去。 家丁不肯,偏要他们绕远走偏角门,季长风上前去说了情。 本来不是大事——如果没有翠烟行刺裴则焘的话。 “是我的错。”何辰裕伤口处理完毕,缓缓走出门来。 他唇色和面颊一样苍白着,说:“是我非要用那一套新的头面。翠烟她...同我说过,还说想请人喝茶,但那兵很有规矩,立刻回绝了的。本来...” 他又想起了翠烟的死。 何楚卿抚了抚他的后背,却在留意着顾还亭的反应。 司令显然是生气了。他才从裴则焘手里护下何辰裕,扭头却让他把季长风带去了。 这很明显是一个流党妄图暗杀裴则焘的事件。 何楚卿兀自想着,迅速把这件事捋了一遍,问何辰裕:“翠烟是...流党,这事你有觉察吗?” 何辰裕摇了摇头:“闻所未闻。不过,她有个哥哥,两年前死于调查局之手。她是什么时候...和那些党派有瓜葛的,我完全不知道。” “翠烟这个人,在你身边做了多久的事了?”何楚卿又问。 何辰裕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是自嘲地笑了一下:“从我被拐那年,被卖进红雨楼起。” 他没提何楚卿,何楚卿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翠烟和流党有关系,又是何辰裕的身边人。 难道他捡到的那枚徽章也是她留下的? 还有一个问题,流党要除掉裴则焘,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场合下? 方便浑水摸鱼吗?但内外都是士兵,难度加倍。 还是...又和顾还亭有关? 想到这,何楚卿在顾还亭预备离去前,先上前一步挡去了司令的去路。 他攥住了司令的上臂,壮着胆子看进他的眼睛里。 他一伸手去碰,顾还亭就条件反射地想躲。 司令的手臂肌肉已经绷了起来。 天知道他把那次虚无缥缈的吻暗自回味咂摸了多少次。对何楚卿这人,是又爱又怕。 何楚卿觉察到他的退避,当即就想撤手。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敏感,只得硬着头皮维持着,说:“司令,你要去调查局?” 顾还亭道:“我做什么需要提前知会你?” 司令口吻非常不妙。薛麟述凑的最近,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如果此刻面对顾还亭的人是他,这时候绝对不能再开口说话。 他先往后挪了两步。 看来,这次的架吵得很严重啊。 如果是以往,何楚卿知道司令凶他也是为他的好,并不害怕。但这次,心虚作祟,他莫名其妙地从口吻里解读出一点厌恶。 感情的确是人的三寸。他有一瞬间竟然委屈地想哭。 何楚卿逼着自己不想那么多,继续说:“我和你一起。”想了想,他还是软弱地加了一句,“行吗?” 顾还亭挪开目光,不理会。 这就是不行的意思,而且嫌他多事,即刻就要走。 情急之下,何楚卿把心一横,索性上前半步,在司令耳边道:“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你——别推我,否则我现在就亲。” 顾还亭抬了一半的手又放回去。 不得不承认,他要是耍这套,司令真拿他没辙。 “军队的事,你去做什么?”顾还亭只得收了脾气,淡淡的目光又落回他身上,问。 “红雨楼的人都在调查队,我平日里是没有和裴则焘说上话的机会的,只得趁这一次。”何楚卿有理有据地道。 顾还亭听到这里,剑走偏锋地有点欣慰:“你想救人?” 何楚卿在编瞎话上从来不打怵,要多笃定有多笃定地“嗯”了一声,道:“抓走红雨楼的所有人,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即便只能多留下他们半条命活,也是好的。” 司令终究还是妥协了,无奈道:“来吧。” 说实在的,红雨楼所有人都被抓进了调查局,如果真能查出来其中有流党,何楚卿还要多谢裴则焘。至于红雨楼其他人,是死是活,往后如何,何楚卿的确会替何辰裕照料他们。 其余的,虽然叹惋,但到底没有除掉亲近的人身边的隐患来的实在。 联众国调查局总部设在虹海,主要是因为相比起南宁,虹海沿海,贸易和经济都是全国的顶尖,更是和多国往来的枢纽。 虹海名声在外,在国际上更是享有声誉,没有比在虹海立威更合适的地方了。如今,虹海抓流党的力度,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偏偏也是因为这一点,流党最爱往虹海扎堆,宁可用自己人的尸体搭梯子,也要堆出一个自己党派的知名度来。 联众国调查局的大厅倒是气派。一色红木地板和楼梯,往各个部门都四通八达的。 司令一进门,就有人立刻认出了他,前去通报。 顾还亭和何楚卿没进会客室,而是等在门口。 大敞的门口吹入徐徐的风,真能一亲春日的芳泽。 顾还亭忽而对他说:“其实当年,季长风为了躲避谢原礼,才进17连的时候,倒不是这个性子。” 这事太久远。 顾还亭又和他泾渭分明多日。 何楚卿想了想,才回:“我倒没觉得。他在净堂帮踢我那脚,和选拔时候一样疼。” 顾还亭面色和煦了一点,接过前话:“当年,谢原礼倒也算得救了他一命。季长风虽然知恩图报,但和恩人算得很清楚,绝不肯多做一点。” 纵然是何楚卿已经不在军中多年,也能看出季长风在司令心里的重量。 “司令。”何楚卿说,“不论是对虹海人民,还是对你,季团长都有一份情义在。为情为义,他都甘愿走这一趟。更何况,有你在,他就不会...” 何楚卿有一箩筐安慰司令的话想说。 顾还亭却打断了他:“你觉得这份义气怎么样?” 何楚卿收住了话。 司令漏了破绽,终究还是把这话题拐到了他们之间的龃龉上。这恰好能够说明,顾还亭一直没有淡忘这件事。 转头一瞥,正有人往这边小跑着迎过来。 顾还亭轻轻放下前话,笑着说:“也罢...” 何楚卿没有看透司令这细之又细的心思。 那边已经有人走来招呼:“司令,裴局长现在正在亲审嫌犯,劳烦您去地下审讯室跑一趟。” 二人跟着那人走下楼梯。 地下室阴潮,泛着寒气,让人一踏足就打了个冷战。 水门汀的地面,洗刷过多次了,还冒着血腥气。 这是个令人胆颤的地方。 顾还亭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上,顺便挽起了袖口。 走到审讯室门口,那人回头拦道:“抱歉。裴局长说,只叫您一个人进去。” 顾还亭偏头朝他留下一句:“在这里等我。” 第68章 动怒 不用司令深入,裴则焘早就出门来迎。 顾还亭见了他,立刻拉下脸来,沉声质问:“裴局长,我来这儿的理由你最清楚不过了。” 何楚卿离着几十米远看看见司令的背影。 顾还亭的脾气的确是有意表现的没错,顾司令也是真的动了气。 这样也好,最起码,他少有能想发火就发火的痛快时刻。 裴则焘抬眼先看见了站在入口的何楚卿,而后才又道:“司令,先别动怒。这事发突然,而且是实实在在板上钉钉的事,我也没辙。” “板上钉钉?”顾还亭依旧冷着脸,“我管你什么板,钉的什么钉。人,必须给我全须全尾的送回来,剩下少扯。” 裴则焘看他张狂无礼,无端更兴奋了一点。 他朝着何楚卿身边的人招了招手:“招待一下司令的朋友。”而后和司令并肩进了审讯室,嘴里还絮絮地说:“打扰司令和朋友小聚了。这件事不严重,无非走个审讯的形式,我同你说——” 审讯室的门又关上了,不容人窥探一丝秘辛。 何楚卿身边的人恭敬地道:“随我这边来,先生。” 事发突然,他本来想探听些许此次调查的流党的消息,没想到裴则焘直接把司令迎进审讯室。 那地方,何楚卿是肯定进不去的,再者,他也不想进。 红雨楼的那群戏子,审讯结果倒是可以直接问顾还亭。但顾还亭无非也就是知道一个此次事件的大致结果,更细的东西——翠烟到底是不是流党?这次行动为什么这么安排? 他都一无所知。 何楚卿跟在那人身后,又回到了大厅。 那怎么办?就这么白跑一趟吗? 这时,他一掀眼帘,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当即唤道:“哎,周兄!” 周家二公子在警察局体验生活,体验的生不如死。虽然也有乐趣,但远没有偶遇朋友来的开心。他骤然停下急促的步伐,跑近道:“焉裁?!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在这?” 何楚卿身旁那人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一声。 何楚卿会意,便道:“我和司令在一起玩,突发急事,要跑一趟,我就随着一起来了。你呢?” 周似墨瞥了那人一眼,说:“警察局那边有材料要和调查局递交。” 何楚卿打趣道:“也要周家公子亲自跑腿?” 周似墨叹了一口气:“警署里成日焦头烂额,我巴不得逃出来呢。”说完,他朝着立在身边状似监视的人道:“能不能让我和何先生单独说会话?” 那人认得周家二公子,立刻弯腰说:“正有此意。二位先生不如进会客室说话,我也好备茶。” 周似墨立刻拒绝道:“不了,我们就简单在这边说几句,我还有事。” 那人一点头,离去了。 在这调查局里没有一处不在裴则焘的眼目之下,会客室恐怕也有录音。 那人一走,周似墨就迫不及待地问:“焉裁,上次说想借凶案调查流党一事,怎么样了?” 何楚卿故作凝重地摇了摇头:“阮警官心思细腻,我怕擅自去寻她会惹是生非,提供线索的路子也被顾司令揽去了,只凭借那场凶杀案,没法插手。所以,我打算再另寻机会。” 周似墨体谅地点了点头,说:“那场凶杀案,最后结果倒是意外。是一个戏子的戏迷,不满戏楼股东骚扰自己的偶像,一时偏激设计杀人。为此,还不惜走私了枪支。真是离谱至极。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骚扰? 哦对了,是骚扰没错。不过何楚卿听顾还亭提起的时候,根本还不知道被骚扰的是他亲弟弟。这回再提起来,何楚卿倒是打心眼里觉得那厮死得好。 何楚卿现在能用的人只有周似墨,他于是当场狐疑道:“很多地方都很不合理。比如,为何在这种场合下当着这么多人眼皮设计?而且,里应外合...” 等会! 里应外合? 何楚卿说:“那可知是谁把那死者引到杂物间的吗?” “是死者把那戏子约去的。”周似墨道,“这案初始疑点颇多,细查却哪里都有理有据。” 事情涉及何辰裕,何楚卿不想再多提。 于是,他便切入主题:“周兄,你可晓得,今日葛存肖所办堂会之上的流党行刺一事?” 周似墨点点头:“家兄在场。不过,这事直接转给了调查局,我倒是没有沾手的机会。” “有一个人,我不方便细查,但周兄你倒是可以入手。说不定,还真能牵扯出一些流党份子来。”何楚卿说罢,故作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 二人凑得更近些,互相悄声对着对方耳朵,继续说下去。 审讯室里,房间多的像迷宫。 但无论走到哪里,那股阴森的寒气,总笼罩在周围。 裴则焘和司令并肩而行,说:“季团长在最里间。他被逮来这事瞒不住,但我也不会叫他在别人面前丢了脸面。整个审讯过程,我都在侧,绝对不会有失偏颇。” 顾还亭冷冰冰地问:“审讯结果如何?” “啊...”裴则焘好似才想起来是要个是非分明的结果的,“季团长为人热情,难免惹祸上身,他本人嘛,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了。” 终于走到审问季长风的这间屋子。 门口的人看见裴则焘,立刻开了门。 闷热的空气裹着腥甜,像迎面兜头给了顾还亭一下。 他已经晓得室内发生了什么,没空去管裴则焘的神情,当即快步走进去—— 审问室中间,季长风裸着上身被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脑袋微垂着,身上斑驳着一些鞭痕,全是血痕。 顾还亭只看了一眼,回过身去攥住裴则焘的脖颈,狠狠地砸在墙上。 他比裴则焘要高小半头,影子笼罩下,裴则焘看不清顾还亭的面孔,还被惨白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 “你敢给我的人用刑?”顾还亭一字一字地道,杀意已起。 审讯室的警卫们吓了一跳,手全都警惕地摁在腰间的枪柄。 裴则焘被他捏的喘不过气,眼睛也只勉强睁了一只,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哑声说:“...你冷静点,顾司令。几、几鞭子皮肉伤,做给别人看的嘛!咳、咳!” 这个节骨眼,他脸上还带着点笑。 季长风的精气神早已不再。 听见顾司令的声音,他勉强提起劲头看了一眼,咬牙故作轻松地叫了一声“司令”。 顾还亭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上脑的怒意才缓和下来一点。 “我告诉你,裴则焘。”趁着这机会,顾还亭说,“你帮大总职抓流党,有意要危言耸听,让人民对流党避之不及,都不关我事。但你要拿军队的人立威,大可以试试。在大总职兴师问罪之前,我让你死无全尸。” 他边说,手中的力气边加大。 裴则焘就算有心要笑,也呼吸困难起来。 说完,司令嫌恶地松开手。 裴则焘早就头晕目眩,一头要栽下去,好悬被身边的警卫撑住了。 他目光模糊,看着顾还亭走近季长风,对两边人道:“给他松绑。” 裴则焘撑着人哑声说:“这次,司令要怪,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咳,司令啊,我们都是一心为联众国、为大总职的好...” 顾还亭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为国?你可知季团长在战场上立过多少功?我再问你,如果季团长不放人进来,那暗杀你的女戏子就进不来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裴则焘又撑着笑道:“司令,你可知道流党已经密谋到何等境地?杨大总职应付的多艰难啊!如果今日因为他是个兵就放纵,那日后岂不更有的借口轻饶!而且,何辰裕这个人,我已经法外开恩!顾司令,你想破多少例、驳多少次调查局乃至联众国政府的脸面?” 他话说完,顾还亭已经推开两个想过来帮着搀人的调查员,自己将季长风撑起。 顾还亭走到裴则焘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了一会,心平气和地道:“少拿你这套要求我,裴局长。你扪心自问,不说季长风,何辰裕从头到脚又能寻到多少错处?皆是欲加之罪罢了。” 走前,他不忘了问一句:“红雨楼的人,不论在不在堂会的,你都已经全抓了。还要做到什么程度?” 裴则焘明白他的意思,站直了道:“没疑点的,我留他们一命,这是向你赔罪的。司令,可好?” 他答应的太痛快,顾还亭心下倒是不敢松懈。 临到出门,裴则焘又突然说:“司令啊,你要是太重情重义,那也太好叫人拿捏住了。这点啊,得改。” 顾还亭听此,脚步只停了半秒,就重又走出门去。 裴则焘的所指太宽泛,顾还亭的心里却有不二人选。 那人甚至一直在那里,碰也碰不得,却如影随形。如此,也堪堪算得永远与他相伴了吧? 才走出地下室,候在门口的何楚卿见状慌忙地迎了上来。 他搭了一把手,撑住季长风的另一侧。 季长风身体好得很,这阵仗叫他吃不消,赶忙道:“这是干什么。司令,您松了手吧,我早就想说了,真没大碍的,就是那灯晃得我直发困——刚见您一路心不在焉的,我也没好意思说。搂了一路,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说着,就要挣脱。 顾还亭回过神来,脱下外套甩给他:“披个衣服,回去立刻处理伤口。门口那辆车你坐,都折腾成这模样了,不用跟我客气。” 季长风嘿嘿笑,接过军装来穿上:“说真的司令,才在那里面,您真吓了我一跳。这么宠着我,我怪害羞的,要叫那郁瞰之知道,不得羡慕死。” 顾还亭看他嘴里还没轻没重地皮实,就晓得那裴则焘倒是识相,真没敢做的太过。 司令再宝贝自己的部下,也不妨被他恶出一身白毛汗,骂道:“快滚。” 季长风巴不得地。 何楚卿打电话叫过了车,再次回到顾还亭身边。 他轻声试探着问:“你和姓裴的...发生争执了?” 顾还亭没答这话,半晌才回:“不是什么大事。红雨楼的人我已经知会过裴则焘,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收敛一点。但是从今往后,红雨楼的命运,我没法估量。” 司令不想和他说这些。 而且,态度躲闪,重又对他避之不及。 何楚卿还没说几句话,嗓子就酸的发涩。他有些惭愧似的略低了头,不敢搭话。 一直到车来。 迈下楼梯前,顾还亭冷不丁地又说了一句:“别再给我添堵,你明白这意思吧?” 虹海不过一夜过去,就仿佛变了个天。 泛黄的报纸上摄人的黑字连成片,雪花一样在街巷里纷飞传阅,清一色的都是“红雨楼”三个字。 何楚卿才下车,进岳先生家门前,已经把手里新买来的报纸攥成了一团。上面标题赫然是——红雨楼流党频现,全员命丧调查局。 笔者夸大其词,这倒是意料之中,问题是接下来这句——当红名角何去何从?顾公馆达旦笑意浓。 岳为峮家中,盛予其先一步到了,正和岳先生分析利弊:“...说到底,红雨楼不过是先生一时稀罕,当消遣的产业。现在事关流党,这个节骨眼遣散,也不算坏事。当时何辰裕和我们签下合同里,明文规定了违约金是所欠年份的十...” “师兄好头脑。”何楚卿冷着脸进门来,打断道:“违约金多少,先生,一律由焉裁来担。” 盛予其好整以暇地道:“师弟啊,你就不知道,有个词叫‘避嫌’吗?先生有阵子没教导,师弟怕是要忘本?前日流党突然发难,你置先生于何地?不如,趁此机会,你也找个犄角旮旯的村落带着何辰裕去种地插秧,岂不快哉?就别在虹海混黑帮了。” 流党突袭时候,何楚卿的确下意识去护住兄弟,忽视了岳先生。但是俞悼河也在岳为峮身边,先生倒是不会没人照顾。 提起这话,他还是有些百口莫辩。 罕见地没话可回,只凶恶地瞪着盛予其。 岳为峮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挥挥手:“好了好了,见了面就要吵,给我脑袋都吵得两个大!” 何楚卿有些愧对岳为峮,低声叫了一句:“先生...” 岳为峮倒是没提前话,忽而问:“和亨利贝尔先生签好的那批货,是不是快要到了?” 何楚卿点了点头。 岳为峮思忖片刻,说:“焉裁啊,现在有件事想交给你办。但是在此之前,咱们必须得先把眼下这事先解决了。” 何楚卿不明白:“眼下这件事?” 岳为峮又道:“在多家报社上投稿编排辰裕的这位撰稿人,虽然笔名不一,但却都出自一个人之手。” 何楚卿没想到,岳为峮会让他去解决何辰裕的事情,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这个人啊,恰好是《虹海评论》民生专栏的编辑——孟光厽。孟家是个书香世家,早已经没落了。这个孟光厽呢,又在虹海文坛有些名气,多次煽动造势,调查局因为他海内外的名声,加之没什么证据,没法动他。这眼中钉,对调查局而言,也算头一个了。”岳为峮说。 何楚卿灵光一动,脸上露出了卑劣的笑意:“我明白了。收拾这个姓孟的,的确...该由黑帮出手。” 岳为峮最后嘱咐道:“《虹海评论》虽然跟政府没有瓜葛,也不好闹得太过。事关辰裕,你做事,也要有些分寸,听见没?” 第69章 仗势欺人 这夜,报社正要关门下班,却迎来了一位长相颇儒雅的先生。 招待神色倦怠,一时将何楚卿认成了名不经传的作家,礼貌地提示:“先生,我们今日已经休业,您...” 何楚卿风度翩翩地笑了一笑,和声问:“请问孟光厽孟先生在不在?” 招待便以为他和编辑有约:“在二楼第二间办公室,还没走。”说着,就要起身迎人上去。 何楚卿朝他压了一下手,装腔作势地绅士道:“不必,我一个人去寻孟先生即可。” 岳先生将这件事交给何楚卿,无非是给他一个泄愤的机会,最重要的是能向调查局示好。 他不是俞悼河,不会以折磨人的性命为快。事关何辰裕,他来最合适。 但何楚卿总觉得,岳先生的目的不止于此。 他对岳为峮言听计从。不论岳先生到底有什么其他的目的,他都不做他想,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办公室内,只点着一盏台灯。 孟光厽校稿久了,眼睛酸痛。正要闭目养神预备下班,门却开了。 来人没有敲门,要么是他的好友,要么..恐怕不是善流。 孟光厽立刻觉察到这一点,却一点不惧。凭借他在文坛的声誉,但凡出了点什么事,只口诛笔伐都能让对方掉一层皮。 孟光厽神色不虞,不耐烦地一掀眼皮,嘴里说:“来者何人?长至而立,家中竟没教过贵客半点礼...” 话到此,他顿住了。 门口进来的是一位一身革履西装,架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的客人。他笑意浅浅地挂在嘴边,像玩笑不恭地对待一位老朋友。 孟光厽不是因为这人装出来的斯文劲儿,而是为这一张熟悉面孔。 来者可不仅是不善。 他牟然住嘴,紧紧地盯着来客。 何楚卿步入室内,欲盖弥彰地带上了门,轻松道:“孟先生,您可记得我?” 孟光厽下笔如有神,平日里口头上也从来不让人,依旧尖刻地说:“您哪位?我从来没有一位长了一张戏子脸的旧识。” 他虽然这么说,浑身的肌肉已经绷紧了。 何楚卿只一搭眼就看出了这书生硬撑起来的架子,索性悠哉地走到孟光厽身边,半靠在办公桌上。 他拿起了孟光厽校订了一天的稿件,翻动起来:“...姊妹并蒂共侍一夫,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叫民生?虹海评论,就评论这些不上台面的玩意?你失职。” 这人是来挑事的。 孟光厽明知如此,却仍是忍不住憋得脸通红,欲骂:“你!” 旋即,他别过脸去,问:“你是什么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不屑于与你这等渣滓废话!” 何楚卿垂眼俯视他道:“我是什么人?你方才一口一个戏子,说的不是很利索吗?” 孟光厽狐疑:“你是何...啊!” 何楚卿不等他说完,抬腿踢向他肩头,把孟编辑连人带椅子踹了个人仰马翻。 孟光厽跌坐在地,脸上仍不服气道:“你长得和那唱戏的何辰裕几分相像,我哪里说错了?何故...何故突然发难?” “当然是夸您好眼力。”何楚卿仍靠在办公桌上。 闻此,孟光厽反而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他继续辩驳:“我在报社可从没发布过任何说何老板不好的字句,你这是做什么?早听说何辰裕背有靠山,没想到竟然是如此...” 孟光厽岂会不晓得何楚卿为何而来? 这书生偏要这么说,无非是死鸭子嘴硬。 “不...”孟光厽想要个明确的说法,何楚卿偏不给他,而是说:“孟先生,你肆无忌惮久了,总要受点苦头。日后平步青云,才显得传奇啊。” 楼下的笔者编辑都正絮絮地谈着闲话,收着公文包,这是每日下班前的轻松。 忽地,却听楼上叮咣一声响。 楼下众人都停了手边的活,面面相觑了片刻。 兴许是什么东西掉了? 说到底,不是稀罕事,楼下很快又闲谈起来。 不过多时,木质楼梯叮叮咣咣地由远及近响起来,像从楼梯上滚落了个什么物件。 招待打了个哈欠,不经意地偏过头去,登时骇住了。 那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好巧不巧,还是他们大名赫赫的孟编辑。 或者,不该说滚下来。孟光厽是被人拖着领子一路从楼梯上拽下来的。 到了最末几个台阶,何楚卿嫌麻烦,索性一脚给孟光厽踢了下来。 孟先生长年伏案,身子骨比同龄人羸弱的多。这么一折腾,是刨花水定的发型也散了,领带也松垮了,浑身上下都沾遍了灰尘,疼的连身子骨都撑不起来。 只能“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喘息。 平日里光鲜亮丽地在报社招摇,哪里经受得住这羞辱。 但他顾不得了,只忙着去揉快散架的腰。 一楼的笔者们见此,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立刻有些青壮年上来扶孟光厽。 何楚卿毕竟形单影只,在这十几个人中,威慑力有限。很快被一群男人围了起来。 壮年便扶人,边骂:“哪儿来的混账?有什么事——” 他话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报社里就在此时闯进一群布衣黑帮,各个提着刀,毛瑟手枪别在腰间。 何楚卿接着他的话下去:“有什么事,你要替他平?” 那壮年不由地松了原本架着孟光厽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 何楚卿走上前,伸出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瑟瑟发抖的孟光厽的脸,说:“杀鸡骇猴。得罪了,鸡。” 说完,他提膝用力撞向孟光厽的腹部。 书生体弱,干呕了一下。很快又被一掌打中脑侧,头晕脑花地往一侧栽倒下去。 他呕出的胃液弄湿了何楚卿的袖子。 何楚卿嫌恶地把衣服褪了下来,随意甩到姓孟的身上,无比心痛地皱眉——这西装还是他在洋人那里花重金定制的。 这姓孟的蘸着何辰裕的血吃福利,还弄脏了他的衣服。当然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何楚卿一招手,便有几人围上去拳打脚踢。 他偏过头来,看到那位对他颇为礼貌的侍应小姐,还装模作样朝人绅士地笑了一下。 笑完,他当中宣告道:“贵报社的孟先生好笔力。对外是义愤填膺的报国志士,对当权种种恶行口诛笔伐。对内,上到顾司令下到名角何辰裕...你对人家的私事很感兴趣啊?怎么知道人家通宵达旦云雨到天明?” 话到此,在场许多女人都不堪入耳地别过头去。 何楚卿抬手喝止衡容会的人,此时,那姓孟的已经鼻青脸肿,呸出一口粘稠的血痰,口齿不清地道:“我...” 何楚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挥手,拳脚就又招呼了上去。 军营内,一个兵匆匆跑到厅内,边喊“报告”边闯进门。 此刻,顾司令不在营中,反倒是薛麟述和郁瞰之偷偷拿出司令柜中的棋盘正在琢磨。 见人进来,郁连长指责道:“怎么这么目无军纪?” 薛麟述偏头看去,却认出了这个警卫团的兵。他当即丢下棋子,站起身道:“是叫你们跟的人出了什么事吗?司令才回家,先说给我听。” 郁瞰之一头雾水:“什么人?什么事?” 那兵便道:“那姓何的孤身进了《虹海评论》的报社,现在领了一伙黑帮,正在围殴报社的编辑。我看他下手颇为狠辣,怕...” 郁瞰之一听“黑帮”就要跳脚:“岂有此理!这群黑帮聚众闹事,横行无忌,还把不把我虹海驻防军放在眼里?” 说罢,他提枪就要走。 薛麟述骂自己糊涂,怎么就忘了郁瞰之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他匆忙抓住郁瞰之的胳膊,说:“不是!司令叫看管的这人,不是——” 郁瞰之不听他的,只问那兵:“你说,那人是不是黑帮?” 那兵说:“的确是...衡容会的。” 黑帮是祸害,衡容会的更了不得。 郁瞰之怒发冲冠,挣脱薛麟述,冷声道:“薛副官,你告诉我,如果不是提防,司令何故要特意派人监视一个黑帮的言行?” 薛麟述百口莫辩。 毕竟,何楚卿的确是板上钉钉的黑帮中人,此刻也正在为非作歹。 他灵机一动,说:“司令埋下这一手,必有深意,你可别打草惊蛇!坏了司令的布防!” 郁瞰之冷道:“今天,我做的所有事,都该我自己承担。绝对不会把司令暴露出去!”说完,他拔腿就跟上了那兵。 薛麟述立刻差人去找顾司令,紧随其后也上了车。 报社内,本该是下班的时候,依旧灯火通明。 路人原本正好奇,探头探脑地无意间扫见其间暴行,吓得忙不迭地跑了。 何楚卿以折磨这姓孟的取乐,几次三番都掂量着下手。到如今,姓孟的已经神志不清,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却离死也还有段距离。 报社内,被一群黑帮围住,密不透风,没一个人敢动。几个小姑娘抱团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何楚卿喝了几杯茶,有些疲惫了。 他蹲下来,用手帕垫着,抬起孟光垒的脑袋瞧了瞧。 他想,是时候该鸣金收兵了,于是对报社的众人道:“今日里,孟大编辑生的口舌是非,大家伙都看到了?你们也都是兢兢业业的笔者,这点教训,尤其重要。” 正说着,郁瞰之带队闯入,先飞起一脚踢向门口凶神恶煞的黑帮。 那人猝不及防,整个人飞身砸向书柜,书籍噼里啪啦摔了一脸。他那把攥在手里的刀飞出去,恰深深插进报社地板里。 姑娘们吓得轻叫一声,离刀最近的那位男士冷汗爆出,快把他淹窒息了。 才到的几个士兵各个攥着枪,枪口无一不对准这群黑帮。 何楚卿仍蹲在地上,偏过头来,和郁瞰之正好看向彼此。 郁瞰之立刻认出了这是曾在岳家祠堂打过照面的那位,凶神恶煞地走来,说:“什么教训?我要不要也给你个机会,教训教训我?” 何楚卿看见军队,显然没有料到,先是一愣。 他很快接受了这变故。虽然仍维持着体面站起身来,却已经提防起来。 郁瞰之一向下手没轻没重,意气做事,估计,下一个要遭殃的就是何楚卿自己这贼首。 果然,何楚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郁瞰之一腿扫过去,甩到方才拖过人的红木台阶上。他肩、背、腿狠撞一下,疼的几乎麻木。 何楚卿硬是只哼了一声,把这疼痛咽了下去。 撑起身来,仍是不卑不亢地看向郁瞰之。 这挑衅的眼神令郁瞰之有种熟悉的感觉。 薛麟述下车飞奔入报社,见此情景,本忙不迭就要去扶何楚卿。他忽而瞥见报社众人的目光,生生停住了脚步。 是了,他们是虹海驻防军。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黑帮并立,这算什么? “够了,郁连长。”薛麟述正色道:“把这些人都带进营去,不要在外面,恐引得百姓不安。” “薛副官。”郁瞰之何尝不晓得薛麟述这是在给这群黑帮台阶下,“黑帮欺压百姓在先,如果不以儆效尤,虹海民心何安?司令一向严惩黑帮,名声在外。现在必须要先惩治一二,尤其是——”他凶狠地扫向何楚卿,“这个祸害之首!” 何楚卿闻此,先是哈哈笑了两声。 郁瞰之压抑着怒气:“你笑什么?” 何楚卿对郁瞰之的脾气再了解不过,说:“你自称是为司令,倒是也上来就横插一脚,问过是非分明吗?难道就因为我们衡容会身份见不得光,就一定是错的?” “你也知道见不得光?”郁瞰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多欺少,仗势欺人,把一个平民百姓欺压成这副模样,还好意思评判对错?” “要这么说来,你一进门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欺压至此,不也是仗势欺人?”何楚卿站起身来,对峙道。 薛麟述两边都劝不动,于是上前去查探孟光厽伤情。 这人要么就是命大,要么就是何楚卿根本没想要他的命,挨打也有些时候了,气喘的还很平和。 郁瞰之一时间竟然有些哑口无言,索性蛮横道:“你们黑帮聚众闹事,就是仗势欺人,一切全凭你们是黑帮。我们虹海驻防军,真要论起来,这一身军装就是道理,你有什么可辩驳的?” 何楚卿面色凝重起来。 如果郁瞰之真的换了路数,不同他讲理,那他还真没有计策。 郁瞰之见他无话可说,提枪冲向何楚卿,利落地上了膛:“方才还费了点拳脚,实在多此一举。你歪理这么多,不如留着路上说!” 何楚卿浑身僵住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目光所及之处,他只能呆愣地看着郁瞰之的手指正欲扣向扳机。 在这无比漫长的一秒里,他有些自嘲的想。 顾还亭亲自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竟是无形中为他铺好了一条黄泉路。 不知道顾司令日后有知,会是何感想? 第70章 放肆 此情此景,使得薛麟述瞪大了双眼。他慌忙飞身上前,去扑郁瞰之。 郁瞰之虽然跃跃欲试,倒也清楚这举动太仓促,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杀了这人是正确的。 这么下来,薛麟述恰好在开枪之前就把郁瞰之扑倒在地。手枪飞出去,险些走了火,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一声惊诧的呼声:“郁瞰之!别!” 郁瞰之和薛麟述二人还匍匐在地,先寻声抬起头—— 陶涸慌里慌张地先一步冲进来,总算松了口气。他和郁瞰之并肩作战多年,手足情深。见了老友,他到底顾及到场合,没敢多说,只复杂地“唉”了一声。 陶涸今晚在哪里值班,郁瞰之门儿清。 后脚,顾司令便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踏入了此方报社。 情况变换太快,何楚卿看见顾还亭,心里紧绷的那根弦霎时松下来,情绪洪水猛兽一般在他胸腔里胡乱冲撞。 他一瞬不瞬地像仇敌一般盯紧了顾司令,眼眶却不觉发酸。 顾还亭冷漠平静的眼眸先扫向郁瞰之。 薛麟述后知后觉地忙不迭拉扯着郁瞰之爬起来,全都恭敬的低头站好。 室内其他人还不知道来者何人,倒是从这群兵的架势里看出不同来,知道是个高官。 顾还亭说:“郁瞰之,当着这么多平民的面,你的枪倒是掏的利索。” 郁瞰之早就知错,没敢抬头,弱弱地叫了一声:“...司令。” 一句惊醒梦中人。 顾司令? 在座的笔者和黑帮,都不觉多扫了两眼这边。 虽然是黑帮闹事,引来军队。这在虹海,到底也不是多引人注目的事,何至于把顾还亭司令引来? “回军中自行领罚。”顾还亭话毕,扫了一圈室内,又问:“怎么回事?” 薛麟述立刻上前一步,敬了个军礼道:“司令,今夜本是黑帮聚众闹事,伤者已经被我才派人送去医院了。” 顾还亭这才看向何楚卿。 显然,他也差点被吓破了胆,一时有些沉浸于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才是有意没看向焉裁的。他不能漏出一点私情,也不能诛了部下的心。 如果不是恶劣的事,他派来的人就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去上报。 但不论是什么事,顾还亭还没做好要凶何楚卿的准备。 顾还亭和何楚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相视片刻,顾司令倏然收了目光,吩咐道:“黑帮的人带回去。何楚卿——”司令朝着何楚卿一偏头示意,“跟我过来。” 郁瞰之诧异地抬起头。 既是为这一句不同于旁人的“过来”,又是为这熟悉的名字。 何楚卿...何楚卿? 他像见了鬼,猛地回过头去,紧紧盯向何楚卿。 ...他没死?而且还在六年之后,重又出现在司令身边。 薛麟述见他呆愣,刚要去推他一把,就听身后有人说:“不去。” 这回,饶是薛副官也吓了一跳。 何楚卿倔强地仍立在才被郁瞰之拿枪威吓过的那地方,动都不动。他抬着脸,神色倒是如旧,但那偏和顾还亭对着来的意思却一目了然。 他看着顾还亭,又言之凿凿地重复了一遍:“顾司令,我不和你走。” 顾还亭才要转身的脚步声顿住了,回视过去。 四野阒然,没人敢说话。 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顾还亭司令的面子,这黑帮当真不怕死啊。而且,这里是报社,所见所闻或许明早就会大张旗鼓地登报。 这黑帮什么背景,敢这么作为? 顾司令阴晴不定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在掂量怎么下手。 这气氛已然山雨欲来。 但司令却只复又站定,淡淡地说:“好。” 什么? 到底没人看明白司令的用意,顾还亭已经是一副陪他等下去的意思。 薛麟述有条不紊地把几个黑帮带走,又把报社的人请走,一切安排妥当。离开之前扭头看去,何楚卿仍是垂着眸立在原处,不同于刚才的是,他像是不耐烦地懒散靠在把手上,是一副要和顾司令对抗到底的模样。 勇士。 薛麟述感叹道。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没走远,而是自觉地立在一旁,把从报社要来的大门钥匙捏在手心里。 才站好,又迎过来一人,和他并立。 薛麟述扭头一看,是郁瞰之。他不禁疑惑道:“哎?你没回营吗?” 郁瞰之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 薛麟述不管他,而是说:“等会自己走回去,车上没位置。” 郁瞰之压根没留意他说了什么,过了半晌才吭哧瘪肚地问:“...他真是...那个何楚卿?” 薛麟述不置可否:“不然还有几个何楚卿?” 众目睽睽之下,何楚卿原本有些尴尬,愣是扛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好奇、惊叹的目光,没有退缩。 待到只剩他们两人,顾还亭的目光仍旧平静又深沉地停留在他身上,何楚卿才泄愤似的冷笑一声:“你派人跟着我?” 顾还亭没应声。 何楚卿看出了他的软弱,趁着怒意继续逼迫道:“别心软啊,顾司令。你再耽搁一段时间,就能彻底除了我这心头大患。” 再提起方才,顾还亭依旧于心难安。他有些想走上前去。 但走上前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有些惧怕自己心底的感情,只略动了脚步,到底一步也没迈出去。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深吐了一口气。 他只犹豫了一刻,就朝着门口,亦是朝着顾还亭走了去。 顾司令一向感情内敛,他对自己的爱惜当然是真心的。何楚卿被顾还亭脸上一瞬间无措的神情戳中心口,本来想把他晾在原地的想法一晃而过,欲盖弥彰地怒呵道:“我要走了。不过,决计不会跟你走。” 不出所料,顾还亭果然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伸手拽住了他。 抬头之间,司令已经掂量好了自己的态度,正色道:“...我们倒不如说说,你今夜做了什么好事?” 何楚卿倒是没想到他会反过来逼问自己,一时间愣了一下。 旋即,他便怒道:“红雨楼出事,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何辰裕,我怎么就不能给我的兄弟讨个公道了?你倒不如问问那人做了什么!” 顾还亭沉声呵斥他:“提起岳为峮,你快把他夸得能成仙了。背地里,照旧是做这些杀人放火的恶事。我才说过不要给我添乱,你就大摇大摆的闹这一出。有什么事,怎么不同我说?” “和你说?”何楚卿两眼猩红,“你肯给我半点好脸色看吗?你不是一向高高在上,从来对我不屑一顾吗?”说到委屈之处,他没忍住,挣开顾还亭攥住的手腕狠狠推了顾还亭一把。 司令被他搡的后退了一步,很快抓住他没收回去的胳膊不叫人一走了之。 顾还亭也被他激起了一点急意,蹙眉道:“我何时对你不屑一顾过?一码归一码。我为什么变了态度,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顾还亭本不想重提那等糟烂事,奈何他一直没放下,不免言不由衷。 何楚卿冷笑一声嘲讽道:“清楚,清楚得很。顾还亭,你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我都已经对你有了非分之想,你还不计前嫌地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我好感动,元廊。” 说完,他见顾还亭无话可说,还嫌不过瘾,继续道:“和一个黑帮做知交,委屈你了。我尽力再挑挑事,多碍一碍你们虹海驻防军的眼。指不定哪次,我这边的心,你就不必多费了。” 这话又戳到了顾还亭的软肋上。 他不觉更上前半步。顾还亭的眉眼照旧是锋利的,嘴里却口不择言地道:“我岂会舍得叫你出事?倘若你真有点什么闪失,我——”顾还亭突兀地把后话咽了下去。 顾司令先前对何楚卿的拒绝干净利落。拜他所赐,何楚卿即便听到了这话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倒是只令他一腔无畏更发挥的肆无忌惮了。 何楚卿闻此,不觉勾起嘴角。 为顾还亭的态度,他已经惶惶不安多日。在这一刻,他只想趁机将这份压抑百倍报复到顾司令身上去。 何楚卿没露出一点得色,他的眼中却盛尽了蛊惑,口中还在质问:“你...什么?元廊,我倒是问你,如果我哪天命丧,你后不后悔没有接受我?” 顾还亭这才惊觉两人距离之近,他偏过头去迟疑着:“我...” 当然会。他在这一刻想。 真拿生命作假设,好像死后一切都不必顾忌。但活着却不能,活着却非要恪守纲常伦理,规范行为举止。可惜,这禁忌只能为活人而箍。 顾还亭只想了一刹那,何楚卿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吻上来。 说是吻,不如说是横冲直撞地硬碰硬。 他们不晓得谁的牙齿碰到了谁的嘴唇,腥甜味儿随即在齿腔里蔓延开。何楚卿不管不顾,仍旧强硬地探入口中,舌尖又在司令的齿尖刮破了。 顾还亭闷哼一声,推着他肩膀的手刚要用力,心下却一惊。 因为何楚卿的手已经放肆地顺着他的腰腹摸了下去。 ...这不三不四都是跟谁学的? 门外,郁瞰之仍别扭着说:“...即便真是那个何楚卿,这么多年一过,也都免不了要变。他...”他不经意地一抬头,恰好从大门一点微乎其微的缝隙里看见了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郁瞰之愣了一下,迅速地又把头低下。 他傻在原地,潮红上了耳根。 一时间,司令的偏袒和时刻的监视,都霎时有了答案。 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道六年前在军中,何楚卿也和顾司令有这样的关系? 薛麟述听他话到一半,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身边还有个薛麟述,郁瞰之尴尬的无以复加,顿时就想把他的视线挡住。才要动作,才想起来,他的视角根本看不见。 “他、他...”郁瞰之慌忙措了半晌词,陡然又恢复了正常。 再提起来,已经有些怒气在:“他从小就是个不择手段的。” 六年前能为了博得顾还亭的宠爱特意当众挑衅他,指不定他如今也是为了什么衡容会才靠着旧事接近顾司令。 郁瞰之说到这,压抑着怒意偏过头去,不再留意。 室内,顾还亭迅速攥住了何楚卿不安分的手,又推着人肩膀硬生生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何楚卿不及他力气,一个踉跄,司令又有些紧张地想去扶。 何楚卿抿掉了唇边一点血腥,见顾还亭自己快因为这团乱麻焦头烂额,忽而“噗嗤”笑了出来。 多日以来对顾司令生的畏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自恃司令对他又爱又恨的傲气。 顾还亭唇边被他磕破了皮,渗出的血迹像何楚卿的功绩。 他潇洒地一抹嘴,一点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反而得意道:“好像也没什么新鲜的。” 顾还亭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为这话中轻薄的语气一愣,不知道他还要作什么妖。 何楚卿插手进裤兜,另一只手不甚在意地一挥,装成了一只大尾巴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余的话你不用再跟我说了,我不会再朝你提出这种要求了。我们做回好友,嗯?往后,我会找别人的。这下,你可算放心了吧?” 说完,他大摇大摆的就要往外走。 顾还亭再一次扯住了他。 司令岂会跟一个还在互相争面子的小年轻计较? 但他心底仍是不由自主地计较了,面上却不肯露端倪。说实在的,顾还亭其实还没有从方才他胆大包天的粗暴亲吻中回过神,对何楚卿这时风时雨的性子更是没辙。 但顾还亭却是顶着一张像无事发生的面孔,说的话却颇为冷漠,好像他也不在意被啃了一口似的:“这倒是可以算一件事。另一件——拜你今晚无事生非所赐,想蒙混过关?” 何楚卿还端着架子,不甘示弱地回嘴:“那你还想怎么样?” “不是喜欢顾公馆吗?”顾还亭说,“走。我这就带你回去。” 第71章 欲来 带他回去,真就是字面意思。 何楚卿稀里糊涂进了顾公馆,想了一个彻夜也没想通顾还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他这只狼引入室。 他正掂量着要不要摸进司令房间去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严,可惜还没攒出来勇气,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顾还亭人去楼空,何楚卿想去寻岳先生却被一干士兵拦了下来,才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哦,原来,他是被顾司令囚禁了啊。 何楚卿错愕了一瞬间,知道自己无论怎么也不会是这帮兵的对手,只好愤然拂袖回去。 很明显,岳为峮是早就猜测到顾还亭或许会监视他,才会先着他去报社公然闹事。 岳为峮是为那批和洋人交易的货物考虑,那顾还亭借此直接将他控制在顾公馆,又是要做什么? 这天入了夜,岳家祠堂照旧灯火通明地赶工,没人停下手中的活计。 这时,大门却被不速之客敲响了。衡容会的人才开了门,一股兵就来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黑帮一愣,才要凑上前,却被郁瞰之不由分说地抬手扫开。 年轻的连长一脸不苟,打手势吩咐士兵分为左右两小队深入。 立刻有人站出来叫道:“军队好大官威!这么随意闯入民宅,是哪门子的道理?就算是顾司令来了,也没有这么无礼的!” “当心你那张臭嘴。”郁瞰之冷着脸道:“什么人都敢提?哦对,刚才忘了说——有人举报,你们衡容会借着修祠堂的名义,大张旗鼓练毒。什么械备、原料,全都藏在...地下室里。” 他每说一句,衡容会的人面色就白一分。 郁瞰之看着哑口无言的座下,胜券在握地往石柱子上一靠:“还有,别想着通风报信。你们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岳为峮又能算得了什么?” 顾公馆内,何楚卿在沙发上惊醒,才发觉已经是凌晨,他等了顾还亭一整天,直到现在,司令都杳无音讯。 他递出去的信石沉大海,当然,很可能是那帮兵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信交给岳先生。 何楚卿原地踱了几圈,抄起桌上的瓷杯砸碎,拾起碎片再度冲向门口。 他可没有那么大胆子挟持士兵,而是将尖端逼近了自己的脖颈,直到扎出一道血痕来才肯停手。这办法颇有成效,他见四周的兵满眼惊恐,才说:“带我去找顾还亭,不然,等他回来,只能看见我的尸体。” 自杀是肯定不可能自杀的,但何楚卿说起狠话来,架势的确骇人。 他知道顾还亭没回家大概率是在应酬,但如果只是应酬,又何至于把他软禁? 顾还亭近期一定会有大动作,大概率会涉及到岳为峮。这才是顾还亭把他拿捏在手的真实目的。 但是什么动作?何时开始?他还摸不着头脑。 何楚卿虽然一路在借机溜走,车辆停下的时候,仍是把他惊的半晌没合上嘴。 妓、妓院? 虹海人闲来无事常有打茶围的习惯。说是品茗、取乐,但大多把娱乐的地点设置在妓院。打茶围,说起来无非是嫖妓的雅称。 顾还亭...也玩这个? 何楚卿随着下车来,走进去。 这虹海的妓院总归和玛港的客梅黎曳大不相同。女人们多穿旗袍,开叉到腿根,浓妆艳抹。 何楚卿一路走,早见识了许多魑魅魍魉的香艳景色。他并不多留意,顺着姐儿们的引领上楼去寻顾还亭。 当时在堂会上,顾还亭伸手去搂那翠烟的时候,动作倒是娴熟。 就是这么日积月累学出来的? 何楚卿心里酸的吐泡泡,他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来。 顾司令这样的高官,打茶围自然也是在个偏僻雅致的高档包厢里。 何楚卿一路沉着脸,连门都没敲。 推门而入之前,他甚至有些惧怕自己将会看见的场面。 然而,他却顿住了。 室内,和顾还亭对坐的人,却是葛存肖。 见门开,室内两人都熄声看来。何楚卿脚步乍停,和顾还亭、葛存肖面面相觑。两位先生手里还拿着茶杯,室内茶香四溢。 女人么,也是有的。一个搂着琵琶弹评弹的,蹲着捏腿的两人,另有添茶的。 就和楼下场面相比,别提多雅致了。 何楚卿耳根烧的火热,一时语塞:“我...” 顾还亭面色倒是如旧,饮毕了杯中茶,伸手请他入座:“焉裁来了,请吧。” 倒像是二人早就在此相约一般。 何楚卿迅速朝葛存肖一拘礼,和声道:“葛先生。” 他坐到顾还亭身旁去,心里不住纳闷——真是奇了怪了,顾还亭和这葛存肖又有什么话好说? 他倒是放心了,毕竟,顾还亭总不至于对葛存肖那张老脸感兴趣。 他才落座,立刻有人给他洗杯添茶。女人不过略俯身,胸口的春光就叫人看去了大半。果然,玩的还是荤的。 何楚卿倒没非礼勿视,反而偏头来瞧顾还亭。 司令盯着杯中茶水填满,抬眼和他对视住,问:“怎么了?” 呵,这坦荡的劲儿。倒像是不论是和这女人,还是和他何楚卿,都能扪心自问清白似的。 葛存肖忽而道:“我说司令怎么忽然约我至此,还有意按照我的口味准备了香茗美人。是不是有事要某帮忙?我再猜,是这小兄弟的事吧?” 何楚卿到此纯属意外,顾还亭把人约到这里绝对不会为他。 司令却是一副被他看透的模样,低头笑起来,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何楚卿的肩膀,说:“瞒不过您,真是瞒不过您。” 顾还亭说着,示意正要蹲下给他捏腿的女人起身。 那女人起了身来,便落座在顾司令另一侧,专门伺候着给司令上茶。 “我这个小朋友,您也认得,一直是在岳先生手下做事。”顾还亭又是那一副轻浮的公子哥模样,笑的很畅快。 何楚卿听到这称呼,偏头看向顾还亭神态松弛,言笑晏晏,心下不由地一动。 假的,都是假的。 他的顾还亭,在该这么轻快畅意的年纪里,几乎从来就没有这么意气风发过。 何楚卿猛地想起他被郁瞰之拿枪指着时的最后念想——如果能因顾还亭而死,起码也能算是一个好的结局了。 如果在西北军时能有这等觉悟,指不定还能让顾还亭少费些心。 然而下一句,就令他这诸多旖旎想法烟消云散了。 顾还亭接着道:“如果我想...或者问,有没有这种可能——让何焉裁不再在岳为峮手下做事...” 顾司令像是真心向葛存肖求教,何楚卿也陪着笑。 桌下,何楚卿早已探手去掐顾还亭的大腿。 不是,这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 更何况,何楚卿还在这里坐着。让葛存肖看去,倒像是自己真想辞去岳先生处的事务一样。 他桌下的动作落空了。 顾司令的肌肉比他想象的结实,他掐了个空。 再要动手,顾还亭已经悄无声息把他四只手指紧攥,动弹不得。 葛存肖边在桌下揉着婢女为他捶腿的小手,思忖着应:“原来是为这事...” 顾还亭的软肋是何楚卿。 何楚卿最好是一直在岳为峮手下呆着,这样才能让顾还亭这个人按规矩办事,这也是他和岳为峮的筹码之一。 “我多嘴问一句,司令。”葛存肖又说:“如果此刻从岳为峮处脱离,恐怕岳先生面上不好过。毕竟,何先生不是还要在虹海立足?” 何楚卿没有插嘴的余地,只好听顾还亭继续瞎掰。 “那要是虹海没有岳为峮这个人呢?”顾还亭语出惊人。 葛存肖和何楚卿都愣了一下。 顾司令很快哈哈笑道:“开玩笑的。市长先生啊,这就是我想向您讨教的地方。” 葛存肖很快应对道:“哈哈,司令啊。您说,前阵子您还叫我给您出主意,怎么才能博得穆三小姐的芳心,现在又想直接从岳为峮手里要人。要的,还是他的得意门徒之一。您啊,净给我出难题。” 何楚卿听了这话,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虽然顾还亭对穆三确无意思,说这话时候也是别有目的,但他就是不太听得这些。 他转了意图,在桌下将整个手掌覆盖在司令的腿上。他的手指还被顾还亭握在手中,动弹不得,但这暧昧挑逗的意思已是彼此皆知。 顾还亭不自在起来,正欲将他的手再捏老实些。 何楚卿却趁这空隙,主动落网,和顾还亭十指相扣。 司令整个人一僵,手指松松地,到底没敢攥紧。 何楚卿肆无忌惮地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一圈又一圈地摩挲着。 明面上,顾还亭仍谈笑风生道:“也就是您,旁人的话,别说讨教,我是听也不听的。” 葛存肖又爽朗地笑了笑,喝尽了杯中的茶水。 何楚卿便道:“事关我,却要司令开口向先生讨主意,实在惭愧。这杯茶,我来为市长先生倒上。” 桌下,顾司令迅速撤开手。 何楚卿起身接过女人手里的茶水,借机道:“说到底,司令看重我,是我之幸。他以为我每日里喊打喊杀,舞弄的尽是些刀枪,出入生死之间,这才不满衡容会。其实哪里有的事呢?今日把我叫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呢。” 葛存肖对他这一番话很满意,道:“你们二位可真是手足情深。司令啊,依我看,你要是有个亲兄弟,恐怕也不会比对待何先生更好了吧?” 何楚卿又坐下来,偏头朝向司令,眸子里盛着盈盈的灯光:“那是自然。” 他桌下故作揶揄地拍了两下司令的腿,旋即,顺着顾还亭的大腿一路向上。 这动作太突然,顾还亭一时松懈,竟然让他得逞。 司令桌下的手立刻擎住了他的手腕,又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回去。 虽然只有一刻,何楚卿仍是发觉了——顾司令倒是...没有他说的那么坦荡嘛。 顾还亭继续说:“这些都还在其次。我只问您,葛先生,真就没有一个体面的方法能让焉裁全身而退?” 葛存肖叹了一口气:“岳为峮在虹海,如日中天。帮派的规则,又是板上钉钉的。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法。” 何楚卿奸计得逞,反倒偃旗息鼓,没再动作,面上看着像在仔细聆听。 如坐针毡的人变成了顾司令。 这么几次三番的被心上人动手动脚,他又不是神佛,怎么能控制这一副肉身? 他从前就是打肿脸硬撑,往后更是再难坦荡。 偏偏,何楚卿却忽而换了乖巧的模样,这让顾还亭更有禁忌之感。但他被撩拨起来的这一团火,反倒越烧越旺。幸而衣摆遮了大半,让他没有那么狼狈。 顾还亭难捱地清了清嗓子,尽量正色地问:“什么法子?” “要么,就按照衡容会的规矩。听说,退帮派的人,须得按章程来。我还没有听说过能活着退出衡容会的人。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如果司令能够多舍给姓岳的一些好处,估计有门。要么——”葛存肖无奈地也随着前话玩笑道:“就只得让虹海没有他这个人咯。” 这话让何楚卿听着非常不爽。 葛存肖和岳为峮是一条绳上拴着的,但这姓葛的仍是不忌讳。 顾还亭很给面子地同市长笑了起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门一开,走进来的不是军队的人,而是葛存肖的手下人。 那人一进门,便俯身凑到葛存肖耳边去说话。 葛存肖本带着一点未散尽的笑意,边听着,这笑僵硬地凝固在了脸上,旋即,他警惕而惧怕地看了顾还亭一眼。 何楚卿警觉起来。 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顾还亭仍旧品着茶,照旧悠然自得。 来人退下,门又带上,葛存肖先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两声。他的眉头之间,却已经锁了起来,使得这笑谁看谁别扭。 几秒之间,他像是掂量过一番,迅速问道:“司令,您抄了岳为峮的祠堂?” 什么? 何楚卿倏然呆住,迅速看向顾还亭。 顾还亭不紧不慢地把茶水喝尽,才抬头道:“是啊。” 葛存肖似乎被他的坦然噎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又说:“另有在山头截下的那批货...” “是您的。”顾还亭替他补全了这话,继续道:“还是一批军火,市长先生。” 话到如今,顾还亭的蓄意已久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葛存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才脱口而出道:“你——你疯了!” 巧了。 这也是何楚卿目瞪口呆过后最想说的话。 第72章 虹海风云 事到如今,葛存肖才得一窥顾还亭真实的面目。他只略一想自己以往和他相处时的经历,就细思恐极地浑身起白毛汗。 惊吓之时,葛存肖尚在犹疑,已经不住道:“你、你早就知道岳为峮那祠堂的事,一直、一直留到今日才肯动手,还顺带截了我的货...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还亭没看他,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葛市长,禁毒令是你亲自颁发的。如今岳为峮违反,按法该进监牢。但是市长先生,您和他同仇敌忾,估计不会让这事发生。恰好你在私运军火,这事在大总职眼里比运毒更严重...” “顾还亭!”葛存肖拍案而起。 室内的几个女人眼见这等突变,都停了手下的活计避在一旁。评弹也停下了,整个房间内在片刻沉默之间落针可闻,时间像炸弹上倒数的秒表。 葛存肖抖着手指他:“你...你难不成从一开始就想...你就这么想当大英雄?” 顾还亭抬眼看向他:“英雄不提。你是这虹海的市长,成日里看着虹海人来人往市井喧腾,就不问心有愧吗?” 葛存肖没想到顾还亭跟他扯这些。 他忽而懂了,反倒冷笑一声,僵着脸说:“我问心有愧?不,顾司令,你不明白,问心有愧的不该是我!你以为我劝你不要掺和虹海的事,是在危言耸听吗?你以为,仅凭我一个人,能把这么大的权利握在手里吗?!顾还亭,我承认你...的确让我大吃一惊,但是,你输了!你就算这么做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锋片刻。 顾还亭说:“市长先生,时间太晚,你累了。”司令用屈起的骨节敲了敲木质桌面,立刻有兵破门而入,“把市长先生送回家休息吧。在他休息好之前,都别出家门了。” 几个兵不由分说地架起葛存肖。 葛存肖自知毫无反抗余地,不屑地又桀桀笑了两声。临走之前,扭过头来,最后道:“顾元廊,我任你差遣。你还年轻,恐怕还不晓得...任何险境,都要以你最宝贝的东西为代价来探!我就看你能奈我何!” 直到人远去,何楚卿都尚有余悸。 顾还亭先是正大光明地搜了岳家祠堂,而后又拦截了葛存肖私运的军火... 顾司令一定是早早就从内线那里知道了这些,如果不把何楚卿留在顾公馆,那么他很可能留在岳家祠堂里。这让顾还亭没法放手做事。 内线...是周家人吗? 何楚卿半晌才艰难地张嘴道:“元廊...你就算把禁毒和走私的事拿到明面上来,恐怕也没法斩草除根...” “那得看拿到谁眼前去。”顾还亭道。 “啊?”当下,何楚卿知道这对岳为峮来说冲击不小,对于他的命运和前途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却没有产生一点该有的危机感。 坐在顾还亭身边,看着他,听着他做的事...何楚卿只为他大胆的行动感到惴惴不安。他没法第一时间分析出顾还亭的行动破绽在哪里,只是凭感觉为葛存肖和岳为峮背后在政治权力中央的靠山而惧怕。 “我不属于他们的利益集团,同样,因为正是因为我在他们之外,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被怀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样一来,起码大总职不会为此而对我生疑。但要让葛存肖和岳为峮两个人被推上风口浪尖,没有后退余地,就必须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顾还亭道。 何楚卿明白了:“你已经联络好报社了吗?”他有些难以叙述下去,“如果这件事,不像你想的那么顺理成章,你这也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元廊,你还不清楚,一旦反噬,会给你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几个女人知趣地轻轻退了出去。 何楚卿绝口不提此举之下岳为峮的处境,不知道是根本没想到,还是有意避过。 不论哪种,这都足以证明,在他们之间,岳为峮实在是排不上号。 顾还亭在这一刻忘记了和何楚卿之间的种种不可言说。他对这个人,是打心底里爱着的。亲情、友谊、爱欲,他都毫不吝啬地一厢情愿付诸给他。 在此刻,他为对方给予的这点感情回馈,没有一点邪念,只亦兄亦友地胡乱摸了把何楚卿的头。 何楚卿在司令将要抽回手的那一刻,在脸颊边摁住了他的手掌。 顾还亭僵住了,手心里柔软的面颊肉和下颌骨的触觉非常清晰。 他一时有些无奈地想,好啊,又给他可乘之机了。 何楚卿却只是看着他,坦言道:“元廊,岳先生于我有恩。如果此番他深陷绝境,我势必是要不遗余力地帮他度过这关节,但是我更希望你能成功。” 司令以己度人,看着何楚卿坦然,他先嘲笑起自己满脑子的不合时宜来。只好也轻描淡写地略捏了捏他的脸,才道:“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便起身来。 何楚卿也没多言语。 方才当着葛存肖的面,何楚卿对他动手动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顾还亭有些情不自禁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何楚卿像翻了篇,神情自然的叫人要恼。 “怎么了?”何楚卿觉察到司令的目光,问。 顾还亭目光下移:“颈上怎么弄的?” “哦,这个啊。”何楚卿的衣领遮住了伤口的大半,只有动作的时候才时隐时现,“没办法,想找你总得费些手段。” 说着,他不甚在意地扯了扯衣领,似乎想遮一遮。 何楚卿这个人,在顾还亭面前跟在别人眼前是两个模样。一个同十六岁时候一般无异,另一个却已经长成翩翩公子。 他不是刻意而为的,却时常让顾还亭有种割裂的错觉。 让司令时常觉得,如果真对这小少年做了什么逾矩的事,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 只在此刻,才忽地将他看做了一个已经能担当得起很多事情的、有能力的男人。 他才有这种想法,接着,就看到了何楚卿脖颈上挂着的一颗黑玉珠子。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可圈可点之处,只是绳子编的怪精巧。 顾还亭一时只觉得有点眼熟,没多想。 台阶下了一半,他才蓦然顿住脚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何楚卿手疾眼快从他身上擅自偷取的小物件。提起来,并不宝贵,当时顾还亭一早觉察了,想的也不过是给这孤苦伶仃的孩子留着玩。 何楚卿一直走在他身侧,见他停下,偏头问:“大司令,又怎么了?” 顾还亭有些不敢看他,只潦草地应道:“没事。” 又或许何楚卿心里,这感情的分量比他表现出来的要重上许多,也不单薄,复杂的很,弯弯绕绕快让他迷了路,只是他没说。 不过一夜之间,虹海便翻天覆地了。 前两日的红雨楼事件好热度还在,但和“虹海大亨岳先生造毒工厂被查封”与“虹海市长走私军械或免职”比起来,确实不值一提。 各大报社全都赶着这热气腾腾怒印成百上千份报纸,标题各个不一,散落在大街小巷。在街头,每走十步就能听到有人在高谈阔论。 虽然标题没有提及,但顾还亭的名字也炙手可热的混迹在街头巷尾。没有切实证据证明,顾还亭就是做这件事的人,可五花八门的猜测依旧满天飞,大多都指向顾还亭。 显然,在虹海人民心中,除了顾还亭,没人能担此大任。 这天,也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何楚卿在顾公馆书房桌前致信给岳为峮。他的字是规规矩矩一笔一划跟着书法师傅练出来的小楷,期间一笔一划地写:...先生切勿多思多虑,计划虽已成空,于国于民未必无益,于我等当下着手之它事亦然。如今,我正于顾公馆着笔此信,司令多留,难以脱身。此外,我之于先生,赤诚之心天地共鉴,望您心安... 撂笔,他才将封好的信封递给阿圆,就见转角楼梯处上来两人。 其一是顾还亭,他身侧却是周似墨的兄长,周家大公子,亦是周家名副其实的掌舵者周似玄。 纵然何楚卿早对他二人的联系有所料,仍是呆了一刻。 周似玄也没料到会碰见其他人,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是招呼还是回避。 顾还亭马上引荐道:“周先生,这位是我的知交好友,何楚卿...何先生。” 何楚卿和顾还亭不觉彼此相视一眼。显然,他们都觉得这称呼不知哪里,出自司令口中,怪别扭的。 周似玄善于认人,对何楚卿这张脸倒是不陌生。周家和顾司令,在整个虹海眼里也是搭不上任何关系的,他们秘密来往,没叫任何人查出端倪。 当下,见司令倒是没有要避讳此人的意思,周似玄也便伸手道:“何先生,您好。” 何楚卿伸手回握:“周先生,久仰。” 顾还亭不知何故说:“我和周先生有些事情要谈。” 这话像是交代原委,又像在邀请。周似玄听不出何意,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何楚卿点了点头,也说:“我写了一封信,要即刻递到岳先生处去,还想去趟红雨楼。” “可以。”顾还亭应允,再向着会客室示意周似玄请。 何楚卿同周似玄点头示意过后,错身下楼。他面色无异,脚步却轻快得很,心跳如擂,他的雀跃难以掩饰。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顾还亭昨日默认了自己的挑逗,今日又对他坦诚相待,明日又将怎么样? 出了门,何楚卿拢在灿阳下,终于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会客室里,茶香四溢,周似玄和顾还亭相对坐在沙发上。 周似玄一向少言寡语,自诩矜贵,面对司令,他也没有露出半点谄媚之态,更不屑于玩弄阳奉阴违的手段。 他一进门便落座在沙发上,端着茶杯嗅着香气,道:“运毒这种生意,我们周家一向看不上,断或不断,都没有什么关系。葛存肖这个人么,也早就不堪重用了,拿下他倒是轻松。现在,只等南宁政治中央处,杨大总职的意思了。你可有想过,这运毒生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岳为峮更是,如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该当如何?” “你不必担心,周先生。不论结局如何,葛存肖下台后,无论新来上任的是谁,只要杨大总职默许,虹海这盘散沙都不难收拾。我许诺给你们周家的事,不论如何也会做到。”顾还亭道。 “葛存肖被我诓了这一把,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私运军械这事的。事成之后,这军械估计都会拨给虹海驻防军。只是,我想不明白,你说他一个市长,非要武器做什么?”周似玄道。 “不过是贪心不足。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谁不心动?” 周似玄此番来,本是于合作的情谊来道贺的。此时,他才敏锐地觉察到,顾还亭并不像他想的那般春风得意。 周似玄转而向他这位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问道:“司令,你想做的都做了,如今又还在忧心什么?” 顾司令沉吟片刻:“我——” 会客室厚重的木门被敲响,进来的人不是仆人,却是薛麟述。 他拿着一封加急电报,军靴利落清脆地敲了两下木地板,一丝不苟地朝着司令敬了礼,说:“司令,杨大总职来信,叫您即刻去南宁——大总职要亲自面见您。” 自打红雨楼被一一审讯过,送回来时,待到伤势痊愈还能继续维持技艺的人不过一半。剩下的,尽数都遣散而去。何楚卿早托了人上下打点,所有来红雨楼闹事的人都被赶了回去。 即便这样,先前热热闹闹的戏曲班子,还是大大破败下来。 何楚卿派来请何辰裕搬离此地,也被一口回绝了。 受薛麟述所托来传消息的兵赶到时,何楚卿还正试图劝诫他搬去自己家中住:“...如果是因为不想和我同住,你大可以放心,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绝不会在你眼前讨你烦。” 没了翠烟,何辰裕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院子要自己扫,茶水要自己沏。他倒上了一杯酽茶,道:“我从几岁起就在这院子里练功,纵使是薄情寡义之人,到底也是对这寒碜地方生了些感情的。起码暂时,还不想走。我要是什么时候住着不舒服了,自然不会跟你客气。毕竟白捡来的富贵,不要白不要。” 何楚卿对这个弟弟没脾气,总还在兀自措辞找借口,来的兵已经小跑过来:“何先生。” 现在,整个警卫团都认得了他是谁,像郁瞰之那般因为不识人闹出的乌龙,再也不会发生了。 何楚卿问:“何事?” “薛副官说,司令有要事要动身离开虹海几日...” “去哪儿?”后面的话何楚卿自知不必听下去,便打断道。 “南宁。”那兵偃旗息鼓道。 何楚卿明白了这意思,接着便朝何辰裕递出橄榄枝:“南宁倒是个好地方。那里唱戏的名家多,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也讨教、切磋一二?” 有那么一刻,何辰裕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紧接着,他抬头看了眼对面阁楼挡了一半的窗帘,思忖着无意识地敲了敲院内的木桌,道:“不了。做你和顾司令打情骂俏的观众么?我没兴趣。” 当着士兵的面,何楚卿让他说的羞红了脸,他恨不能直接把这兵耳朵捂住,只好飞速转移话题,朝他伸手:“车票。” 第73章 徒劳 上火车时,顾还亭所带人不多,无非两个班统共二十个人而已,跃跃欲试的季长风被他硬摁在虹海坐镇,郁瞰之和陶涸也没有一个有上车的权利。 顾司令不放心虹海,不想让自己的行动引起太多关注。 他甚至有意没告知何楚卿。 这个时节,来往虹海与南宁的人不多。薛麟述有意为司令包下了头等车厢,期间,长沙发、茶桌等一应俱全,像谁家的小客厅。 火车开动前,顾司令兀自朝着月台多望了两眼。 兴许是被何楚卿得寸进尺惯了,顾还亭竟然也不自觉生出许多妄想。 他有意忽略那些杂念,即刻便坐下来翻书,到火车开动都没抬头一次。 火车驶离月台,喷着蒸汽朝林中奔去。前路那么漫长,在机器隆隆作响之中看不到头。 顾还亭翻着书页,看的很认真,又恍惚之间像神飞天外,即便觉察到身边有人落座,也很是倦怠,没有一点警惕心。 蓦然偏头看去,才细微地愣了一下。 何楚卿有意凑得很近,顾还亭不防一扭头,鼻尖之间只一寸距离。何楚卿的呼吸蓬勃地喷过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顾还亭隔了两秒,才向后挪了些距离,睁大了眼睛:“你...” 偏偏何楚卿故作纯良,只眨了眨如翡的眼睛,狡黠一笑:“司令,这里没人坐吧?” 这安排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顾还亭扫向立在一边望景的薛麟述。薛麟述没敢回头,越发认真地看起窗外葱郁的树木和远处的小山包来。 “我从来没去过南宁,那儿离着虹海远不远?”何楚卿往沙发背上一靠,懒散地道。 顾还亭说:“不远,下午就能到。”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听说有条颇有名气的河,我们也能一起坐船游河吗?再叫个姑娘来唱曲,当然...”何楚卿说着,小声凑到顾还亭耳边去,“我更想和你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这厮越来越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司令本不欲与他计较,只想躲开。 何楚卿趁着空隙飞快地在司令脸上亲了一口。虽然做的果断,但仍心虚地朝着薛麟述的背影看了一眼。 顾还亭呆了一刻,有些无奈地道:“焉裁...” 何楚卿借着二人的亲密无间,得寸进尺地占便宜。司令又对他逾矩的举动接受程度越来越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在他说下去之前,何楚卿便有意大声叫:“薛哥,你可曾去过南宁?” 薛麟述在军队里同龄朋友少,能和何楚卿凑在一起,他也开心不少,迅速扭头回:“当然。那还是几年前,和司令一起去南宁述职。司令当时刚从玛港回来...” 提起玛港,何楚卿更有许多话要和他说。 话匣子一打开,方才的话题自然就轻飘飘地揭过了。 车到南宁,恰是下午。 虹海纵然繁华,但作为联合国首都,南宁也不遑多让。建筑群之中,前朝和现代的风格交替,洋楼也有一些,不过没有虹海洋味儿重。 是一种陈旧的、恍若隔世的美。 顾还亭到政府大楼,太阳已经西斜,黄中带着血红。 大总职不在,阳光打向他半张面孔,显出几分落寞。门外是皮靴踏着木地板,偶尔的脚步声。过了足有半个小时,杨大总职沙哑粗犷的声音才隐约响起。 “...这种事都要递到我眼前来,还要他做什么?...谁在等着?” 助理在他耳旁简短地说了句话。 杨德晖的回应听不出喜怒:“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总职的声音已经仅隔一扇门。 木门开关,杨德晖走了进来。 室内没开灯,他整个人在阴影中,顾还亭只看见大总职如旧的身形轮廓,他胸前的勋章看的最清晰。顾还亭朝着那看不真切的人影,敬了个军礼。 杨德晖在阴影里点了支雪茄,踱着步踏在木地板上。脚步声像思忖着落下,能觉察得出他也在打量这个经久不见的下属。 “元廊啊...”他吸着雪茄,“中午叫你来,这就到了,你也是有心了。” 顾还亭只道:“您过誉了。” “你不妨说说吧。你在虹海做了这许多事情,到底想干什么?”杨德晖换了一个轻松的口吻问。 但他隐匿在暗处,居高临下,倒不是一个好征兆。 顾还亭像是丝毫没觉察,一板一眼道:“虹海富商岳为峮勾结市长葛存肖,运送烟土,大谋其利,残残害民生。其中,市长葛存肖更走私军械,滥用职权...” 杨德晖打断道:“你想叫我怎么做?你说。” 顾还亭听出不善,没说话。 沉默片刻,杨德晖又道:“剿匪、禁毒、肃清...我在南宁都久闻你大名啊,顾元廊。给你一个虹海驻防军,你能在虹海只手遮天。就这份权力,给你,大有所为。” 顾还亭依旧没应声。 裴则焘早就警告过顾还亭,杨德晖不想让他多掺和其他事。他本来就手握虹海兵权,再功高震主,那就不是虹海驻防军的顾司令,而成了虹海王。 顾还亭理解杨德晖不满所在,谦卑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虹海刻不容缓的难题。元廊并无任何不臣之心,只要运毒风波能平,不论往后如何调遣,绝无二话。” “我可不敢调遣你。”杨德晖看似是取笑,实则绵里藏刀。 过了半晌,他才又说服了自己,缓下脾气说:“出了这种事啊,市长要换人,这倒是没什么说的。至于具体细则怎么解决,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你且听判决结果吧!你啊,年轻气盛,又不甘心碌碌无为,我是很欣赏你的这份意气的。元廊啊...”杨德晖换了个语气,感慨道:“我是不愿意猜忌你的。为了我同你顾家的情义,你也要记得今日里说过的话。罢了!” 不...这个走向不对。 葛存肖需要下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是因为他走私军械,但这恰是顾还亭目的之中最额外的那一环。最重要的是虹海烟土生意一事,杨德晖竟是提也不提。 顾还亭并非不懂迂回,人情世故上,他若没有头脑,就走不到今天。 面对他顾家父子两代忠心的这位敏感多疑的掌权者,他仍不假思索道:“总职,虹海烟土生意早在挞伐战争时就从国外流入市场,如今在虹海祸害匪浅。岳为峮身为黑帮中人,依靠强硬手段、官商勾结垄断市场,现在更是想兴建工厂,大兴制毒,如果不根除,遗祸无穷。” 好,合着大总职方才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在意。 杨德晖深吸一口气,再次避重就轻道:“...这不用你管,我自有解决方法。” 顾还亭已经深感不妙,继续说:“如果不依靠驻防军...” “你没完没了了吗?”杨德晖一时没忍住不耐烦地道,不过他立刻就反悔了,再度平和下来,“你们顾家,都是我的老部下了。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接问我的?元廊,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德晖看着他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将军,从来没有如此头疼过。 有些话他本不想说,但若真一瞒到底,反而显得自己明知故犯,更何况,自己何须在这么一个年轻人面前有所忌惮? 顾还亭略思忖,便说:“虹海的运毒链,究竟能不能断。” 杨德晖不觉冷笑一声,道:“你做的好,但是很可惜——不能停。这生意本就在我联众国政府的掌控之下,此后无需多虑!” “您...”顾还亭终于在惊骇之下猝然抬起眼眸,看向大总职。 虹海背后,一定有政府要员把控。而这政府要员,甚至并非其中一二?而是全员默许的么? 顾还亭在此刻乃至于无法细想自己胸口之中摇摇欲坠的是什么。 他有些不受控地上前半步,问:“为什么?” 顾还亭一向冷静自持,杨德晖见他倒没有预料之中的激动,才缓声道:“元廊,这片土地上,战火烧了多少年了,早就满目疮痍了!即便是联众国已经建立,这也仍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须得休养生息,囤积国库,联众国才能往下运作下去啊...” 顾还亭直直地看向他:“因为虹海毒品的市场早在战争时期就已经形成,黑帮对市场的掌控反而方便行事,还能将政府撇清关系,所以您才选择顺其自然,趁势谋取暴利吗?” 杨德晖没想到,他倒是个懂事的。 大总职清闲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嗓。一句“识时务”的夸赞还没说出口,就听对面这年轻人又道:“荒谬。” 杨德晖被他虚晃一招,有些难以置信地扬声问:“你说什么?!” 顾还亭也已经快失了理智。他说不上是失望、自怨自艾,还是愤怒,他继续上前一步:“总职,此举实在荒谬。您不妨去看看,那些吸了烟土的青壮年都成了什么模样!如果这东西继续猖獗下去,国无可用之兵,那么洋人撬开国门,岂不轻而易举?!” 杨德晖终于被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番发言戳了心窝,将茶杯狠狠一砸:“我不懂这个道理么?问题是当下国情是否允许,国力是否允许!我用得着你教?这已经是权宜之计!” 顾还亭冷笑一声,说:“权宜...总职,岳为峮肆无忌惮地预备在虹海制造制毒工厂,这么下去,还要权宜几年?” 杨德晖也怒道:“你不是已经把他的器械缴获了吗?!以儆效尤,岂不正好?!” “那您让我这么做吗?”顾还亭道。 这等赤裸裸的反讽。 杨德晖忍无可忍。接着,他便将一杯茶水尽数砸了过去。这次,他没留情面,瓷杯飞向顾还亭的额头,砸的他头一偏,茶水尽数泼下,额角很快肿起来。 顾还亭狼狈地浇湿了军装和发丝。 “顾还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读了几年书,打了几年仗,已经遍闻天下事了?我告诉你,你是个军人,就他妈该干什么干什么!我看你究竟为虹海人民、为国家想了几分,还是个未知数!”杨德晖道。 这回,顾还亭当真无话可说。 杨德晖对流党都忌惮至此,更何况他一个手握军事大权的将军? “你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不敢动你?”杨德晖道,“我不动你,一是为了你那忠心事主的爹!二是为了你那前朝公主的娘!剩下的,还有你顾家百年的名声、大势!与其替我联众国着想,还不如自己掂量掂量重量!” 即便隔着厚重的门,助理也能听见室内愈发激烈的争吵声。 声如洪钟的一声“滚”后,没过几秒,方才进去的那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沉着脸走了出来。他额前湿了发丝,军装上挂了茶叶,脸上湿痕未尽,额角肿的地方在他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异常触目。 助理小姐生出些许不忍,递了块毛巾过去。 司令扫了他一眼,根本看不出方才据理力争的模样,就像一潭死透了的水。顾还亭接过毛巾擦拭,说了句:“多谢。” 助理小姐认得他这张脸,好意说:“总职近日政务繁忙,脾气本就不大好。您要不要派人送件衣服来换?” “不必了。”顾还亭说着,走到窗前,看见下面停着的一辆轿车。 何楚卿一定还在里面等候。 他说的对,他说的全对。 自己又何故殚精竭虑,结果自掘坟墓?但是,谁嘲弄他,讥讽他,质疑他都无所谓,唯独杨德晖不同。 他忠心的、坚信的一切,到头来都成了笑话。 顾还亭从入仕到现在,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半点坎坷。此时,即便是他,也生出了几分...无颜面对何楚卿,面对17连、警卫团、驻防军等等的退意。 但他到底是顾还亭。这退意只升起了一瞬,更多的是由内而外的颓靡和不堪,是大厦将倾的徒劳无质之感。 顾还亭下了楼,外面天色已沉,正淋漓着小雨。 他又错了一次。 何楚卿没在车里。 他打着一把伞,只身立于阶下。雨水洗涤的黑砖之间,横卧着的是颠倒的大楼,在对面的霓虹映衬下,像燃烧在五光十色的火焰里。 何楚卿的长衫下摆已经斑驳着水迹。在黝黑锦缎的映衬下,是一幅咏竹图。他负手而立,像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的鄙夷,又像立于世外。 他抬了抬伞,这才看见了立于石阶之上的顾还亭。 顾司令像是傻了,无知无觉地站在雨下。 虽然雨不大,他还是心疼的要紧,正要小跑上前去递伞。 顾还亭却先他一步,迈着长腿几步走下来。也走进了伞中。 一把便将何楚卿捞进了怀里。 他搂的不紧,也不松。很难品出其中意味。 而后,他用和以往一般无二的语调,在何楚卿耳边问:“想好了吗?晚上想去哪里玩?” 第74章 抚慰 南宁入了夜,小雨氤氲。 顾司令兴致不减,倒是真带着何楚卿和薛麟述去游河了。船上刚好撑一只木桌,席间衣香鬓影,请来不少歌女陪同。 司令大手笔,当真是想不虚此行。 薛麟述从来没玩过,激动的小脸通红,和歌女们凑在一起行酒令,把十个指头伸来伸去。 小曲儿是少不了的,外加厢外一个摇橹人,都听着江南小调潇洒恣意。 船只行过,将水中的灯红酒绿划了一片稀烂。天气潮湿,何楚卿嗅着空气中浓稠的脂粉味儿,儒雅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和身边的女人说笑。 他对面,顾还亭正神色认真地听歌女给他讲小调工对的讲究。 除了雨中那出乎意料的一抱,让何楚卿觉察到了点不对劲,顾还亭竟然再也没表现出来任何的失意或恼怒。 司令要是真那么好看透,摆出一副需要人宽慰的模样倒是好说了。 偏偏这样,让何楚卿连张口询问的勇气都积攒不下来。 此时,薛麟述向女人们一顿讨教,自觉效果显着。他有几分能耐还有待琢磨,几番调教下来,醉意是早显而易见的了,拍案起身拽了把司令的袖子,怒吼道:“司令,今夜,我必要你大败!” 才说完,嘴里就“四鸿禧”“五魁首”地喊起来,最后,再惊雷似的大嚷出一个数字来。 教他行酒令的歌女出自何乡是个谜,不过这令词一见便是逗他的。现在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喊,几个女人偷偷在身后笑。 顾还亭虽然不解其意,也紧随着他胡乱伸了手。 薛麟述大概也不晓得自己喊的是哪个数了,将两个人的手指头对照一番,趴桌哭嚎起来:“司令,我怎么连酒桌上都不如你呀!” 席上大笑,连拨琴弦的女人都停了下来,花枝乱颤。 众人一齐来给他们指教,他才晓得刚才输的是司令。 众目睽睽之下,顾还亭没得躲,本来避酒不喝,也被生生灌了一大海碗,何楚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出糗。 又有一女人问:“大司令,您怎么不抽烟呢?我瞧着那些当兵的大官,一个个的都吐着烟雾,好不潇洒!” 这回,起哄声又起来了,都叫司令吐烟给她们看。 顾还亭推说今日没有带烟,立刻就有女人从袖袋里掏出烟包来。 她非但用纤纤细指捻出一根,还欲塞到唇边替司令点了。何楚卿瞥见她殷红的嘴唇,已经想到那烟头粘了她口上的红,再填进顾还亭的口中去。 他立刻抽手夺过烟来,就这女人手里的打火机吸燃了,再将冒着烟雾的这支敬给司令。 何楚卿和顾还亭从上船来并没显出关系特别来,身边都各自挨着人,只在桌上相对。女人们便也都以为这是朋友之间开的玩笑,都兴致勃勃的。 他这点吃醋的小心思当然没逃过顾司令的视线。但在这种氛围下,司令绝对不会不给他这一点面子。 顾还亭在飘起的丝丝烟雾之间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会,而后才接过烟来。 司令的薄唇衔住他才碰过的地方,吸的时候微微用力地抿了一下,吐出烟雾之后又用舌尖飞快地润了下唇。 何楚卿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久了,不觉吞咽了一下。视线上移,就和司令那双狭长的眼眸对上了。 所有的心猿意马戛然而止。 他也再没有任何心思去留心旁人说了什么。 在对视之间,他没有读到任何蛛丝马迹,却能笃定——他其实并不开怀。 顾还亭略笑一点,问他:“穿这么少,冷不冷?” 何楚卿说:“都快立夏一月有余了,还能冷吗?” 顾还亭挪开了目光,转而投向薛麟述,像是在无声的捧场。 那边薛麟述抢着也点起一支烟抽,只一口就呛出了眼泪,咳嗽个不停。这又让他们好一通笑。 但何楚卿的眼神却再也没能从司令身上挪开。 周遭的声色抑扬徐疾,匆遽而去,全都无足轻重,转瞬即成云烟。 何楚卿撑着薛麟述,跟着顾还亭回到饭店。这从来没放纵过的小士兵逮着机会,早就烂醉如泥。 他们三人房间相邻,才拾掇好一个薛麟述,他和顾还亭即刻就面临着分离。 何楚卿在顾司令错身进门时候,急忙抵住了门。 顾还亭回身看他,眼里没有一点情绪可以窥得。何楚卿知道,面对自己的胡搅蛮缠,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应对,只看他想怎么胡闹。 这只说明,何楚卿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没错。 他生怕被拒之门外,急着说:“我有点害怕,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实意却是“我想陪着你”。 何楚卿身后,又有一对男女宾客相携路过,陌生的打量眼神浅尝辄止地扫了他们一眼。 顾还亭不便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和他多耽搁,只好简短地道:“进来。” 门关了,顾还亭却没让何楚卿继续深入,而是仍堵在门口,说:“别闹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快回去休息。” 何楚卿没理他,自顾自地解开领口的扣子,绕过他向里走:“是啊,明日还要回虹海,是得好好休息一晚...” 顾还亭伸手摁住了他的肩,神情罕见地疲惫。他还真自觉藏得很好,以为何楚卿还在同他玩那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只无奈地柔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有一说一,顾司令的确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何楚卿因为对他有情,以更细心的视角去观察他,仅仅是普通朋友还真瞧不出什么。 比如薛麟述。 既然他觉得是欲擒故纵,那便一错到底好了。 反正,何楚卿今晚不会叫他一个人度过。 他长衫扣子解了一半,索性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回去。不然,就让我和你一起——” 何楚卿话刚说了半截,顾还亭却用温热的手掌略压下他的后脑勺,嘴唇轻轻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这算什么? 何楚卿愣了。 这算什么?! 他本该欣喜若狂。但在这节骨眼,他也随司令一起开心不起来。 顾还亭接着便问:“可以了吗?”敷衍的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 一时呆住,何楚卿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借口,成功错失良机,被顾还亭不费力气地就给请了出去。等他急急忙忙地想起来说话,门已经又关上了。 不过这次,他是在门外。 顾还亭洗漱完毕,换了衣衫,直到躺上床,头脑还是清晰的要命,没有半点困意。 他脑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的,其实没有杨德晖任何一句具体的话,却只有他狰狞的、满是怒意的面孔。现在再回头想来,他来虹海已经三个多月,到底做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经此一遭竟然也意义模糊了。 顾还亭闭着眼。 在一片黑暗里,他突然听到一点隐隐的衣料摩擦声。顾还亭倏然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这声音不是在室内。 他忙起身来打开房门。 门外,何楚卿缩成一团,蹲在一旁。抬头看他时候,眼下已经熬出了黑眼圈,却还是精神地睁很大,堪比熬鹰。 顾还亭俯视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说出来的话却气极反笑:“你一直等到现在?要是我一直不开门呢?” 何楚卿这混蛋有意朝他眨了眨眼睛,无辜道:“那我就只好等到明早了。” 让他这么一闹,顾还亭倒豁然开朗了。伸手将他拽起,妥协道:“真是怕了你了。进来。” 何楚卿在顾还亭房里洗了澡,睡衣还是司令去隔壁房间亲自给他取来的。他简直像王八缩进壳里,死活不肯再出去。 洗澡时候,何楚卿尚还没皮没脸地不觉得害羞。等走出浴室看见洗手台上司令给拿来的睡衣,中间板正地叠着自己的贴身衣物,他才开始面颊发烫。 这可是...顾还亭亲手碰过的... 只略一想,他就顿觉不妙。等会还要和司令躺在同一张床上,这就开始...那还了得? 走出洗漱间,顾还亭正点着台灯翻书。 司令何尝就大方?他没敢抬眼看何楚卿,心下早就响若擂鼓。只略作镇定地收了书,待到何楚卿上了床,才熄灯躺下。 这床不小,他们两个各处一方,中间甚至能睡下一个薛麟述。加之,这么晚了,不知是不想叨扰侍应还是私心作祟,也都没提起再要一床被子的事,就这么睡下。 何楚卿烧的面颊通红,还好黑暗里看不出。 他像一只虫,背对着顾还亭的方向,却往那边挪了又挪。终于,后背轻轻地抵住了司令。 这种情况下,他们俩即便都精神疲惫,也仍是没法立即入睡。 僵持半晌,彼此的呼吸都不约而同地频率一致。 何楚卿终于问:“回虹海之后,你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顾还亭才答:“剩下的事,都不是我该插手的。” 何楚卿困的眼睛睁不开,也仍是明白了杨德晖对他的提防,于是打着哈欠继续问:“按照杨德惠的尿性,葛存肖这胆大包天私运枪械的老登总该滚蛋了吧?” 顾还亭笑了:“估计,裴则焘不会留他到我回去的。” 何楚卿说:“说真的,其实这批军火是周家给虹海驻防军的吧?不过顺带着诓姓葛的一笔。没想到,这蠢货还真上套。” 顾还亭也立刻明白了:“我就知道...那日你在我书房一定看到了什么。” 何楚卿闭着眼睛,就快要睡着,吃吃笑了两下,翻过身来,对着司令的后背问:“回去之后,你还软禁我吗?” 顾还亭被他的动作吓得一动不动,也没回话。 何楚卿不管不顾地从后背揽住了他的腰,喃喃道:“关着我吧。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说完,他倒是没有顾虑地闭眼甜甜睡去。可怜顾司令,从头到脚都僵住了,一整夜没敢翻身。 第二日上火车的时候,薛麟述怀疑自己产生了点错觉,怎么顾司令和何楚卿之间,似乎有些别别扭扭的。 不过,他也没来得及细想。昨晚喝了太多,以至于到早晨头还有点晕。 薛副官上了车就又倒在沙发上,虽然没睡着,但也恍恍惚惚地不清醒。 隐约间,他听见何楚卿似乎想泡茶,问司令:“想喝什么?” 顾还亭也正坐在沙发上翻书,若无其事地道:“随你。” 啊,果然是错觉。薛麟述不再理会,两眼一翻,彻底又睡了过去。 殊不知,那边倒茶的何楚卿无知无觉地咬着嘴唇,快渗出血来。 这尴尬源于早晨。 男人晨起时候,生理反应自是不可言说。何楚卿朦朦胧胧,睁眼时早忘了昨晚是真真切切地一厢情愿搂着顾还亭睡过去的。 醒来时,他怀里还死死搂着司令的腰,以为是做梦。 何楚卿没多想,便抬腰贴住了那人,手掌更攀的深了些,顺着腰间睡衣伸手进去。 顾司令的胸膛,肌肉分明,没有一点赘肉,又硬又好摸。何楚卿摸到一半,才清醒了一点,就被无辜被他骚扰醒了的顾还亭翻身压在身下。 何楚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了。 眼前的顾还亭,眼底涌动着汹涌的情欲,像一头凶兽一样恶狠狠地盯着他,几欲将他剖拆入腹似的,压着他动弹不得。 都是男人,他懂他无意之间点燃了什么。 一秒后,顾还亭就翻身起来,一头扎进了洗漱间冲了个凉。 从那之后,到现在,两人一直不咸不淡,好像这事没发生过。 何楚卿掂量再三,悔恨难当。他不是悔自己不知轻重的举动,而是悔自己当时无措,竟然没煽风点火,就这么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他也只敢想一想。 虽然行动上是个矮子,翻来覆去,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恰恰说明了顾还亭心虚。而且,对自己是个好预兆。 他端着茶盘落座在顾还亭身边,薛麟述还在沙发另一头四仰八叉地躺着。 非常安全。 何楚卿打定了主意,亲自将半盏温热茶送到顾还亭手里。 顾还亭故作镇定,伸手去接,没接到茶,却被何楚卿拉住了手。 司令蹙了眉,从书后抬起眼,刚想张口斥责他这旁若无人的举动。薛麟述在旁猛地伸了个懒腰,嘴里打了一个又大又长的哈欠,震耳欲聋。 何楚卿当即想撤回自己伸出去的手,一时情急,竟然把两只手都松开了。 茶杯应声而落——幸好,倒是掉在沙发上。 不过,顾还亭就没那么幸运了。杯中的茶,尽数泼在了他的裤子上。 何楚卿手忙脚乱,先草草拿开茶杯,又用袖子去拭湿痕,才擦到一半,被顾还亭不由分说地拽住胳膊制止了。 一抬眼,他发觉司令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这才觉出自己擦拭的位置有些尴尬。 两人僵持住了。 一旁的薛麟述听见声音就撑起身来,看了半天,脑袋里没加载出来他们这是干什么。一边感慨着喝酒误事,一边不忘细心地道:“司令,要不您去...换条裤子?” 眼下当然没有更好的主意。 但不知为何,薛麟述觉得,他这话一说,面前的两人好像更僵硬了。 第75章 叛徒 火车停在虹海站,已经是下午。一来一回,虹海风光依旧怡人。 月台上,许奕贞和裴则焘并立等候已经有十几分钟了。许师长平日里避讳着,不太往人堆里扎,成日里逍遥自在地跳舞打牌,跟裴则焘从未见过面。 彼此都心知肚明是来接顾司令的,但除了互相点头示意,没有别的话。 这人的气场令许奕贞颇有压力,因此,他也没上赶着凑过去聊。 顾司令带着人下了车,许奕贞先迎了上来。他还没来得及为顾司令身后跟着的何楚卿而诧异,司令就只潦草地拍了他的肩膀。 那边,裴则焘也不甘落后,两步走了上来,道:“司令,你演的我好苦哇!为你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一招,我可挨了大总职好生埋怨!” 顾还亭现在面对他,已经不需要再假装,而且,杨德晖对顾还亭的态度,想必他这个联众国心腹也知道。 顾司令在杨德晖处碰了壁,对应付裴则焘是半点兴致也无。 他错过了裴则焘递过来的手,虚晃一招,转而去掏烟——这次,也没再递给他,只是自己叼上一根。他睥睨的目光在点火之间扫向调查局局长,说:“裴局长,有事?” 听见这称呼,许奕贞顿时变了脸。 裴则焘非但没生气,反而哈哈笑了两声,说:“我来接您,主要么,是想告诉您——葛存肖已经不在虹海了,新任的市长是从北宁调来的,已经到了!您啊,也可以放心了!” 顾还亭大动干戈,其意并不在市长一个人。 裴则焘说这话,非但没宽慰到半点,还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顾还亭略一点头:“多谢。” 他连告辞也没说,就要离去。 裴则焘不紧不慢地又道:“还有,岳为峮——” 听了这个名字,顾还亭和何楚卿都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司令偏头静候下文。 裴则焘反倒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烟来吸上,才餍足地说:“岳为峮处搜刮出来的东西,已经尽数被你手下的那位姓季的当众焚毁——按照大总职的意思,是这东西由你们处理,但人却不能动得分毫。所以,顾大司令,你在虹海又出了一次风头,现在,比起大总职,恐怕虹海人民都更认你这个头顶天吧!” 他话到一半,顾还亭就不屑于再听。 裴则焘转过身来,对着司令的背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顾司令,说真的,我倒是开始有些佩服你了。” 可惜,顾还亭从来就不需要他的认可。 一行人回到顾公馆。许奕贞跟了一路,怕人多眼杂,早就忍不住一箩筐的话想问。 报纸上爆出岳为峮制毒贩毒这个重磅消息的时候,许奕贞就已经惊呆了。这种虹海上下都众所周知的丑闻,拿到明面上来说,这就意味着有人在干预虹海的格局。 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就是他们司令。 但是,请问,他们不是在同一个城市吗?他们不是隔三差五还见面打牌游戏吗?什么时候就开始跳到这一步了? 等到许师长奔过来,顾司令已经前脚去了南宁。 这回,他就更能笃定这事是司令干的了。 因为岳为峮,许奕贞原本是有些提防何楚卿的。但眼见着他一路跟回顾公馆,许奕贞就知道自己的担忧多虑了,这俩人真是一条心的。 才进门,他就不禁问道:“元廊,你到底做了什么?” 顾还亭有意不把他牵扯进来,导致许奕贞落下的进度不是一星半点,他索性预备同他长谈。 顾还亭先对何楚卿道:“你不需要回去吗?” 岳为峮损失也不小,此时必定在手忙脚乱。 许奕贞看向何楚卿。后者正温和地笑着,说:“你不是不叫我走吗?你们谈,我去为你们预备茶水。” 这架势,怎么像司令的小媳妇似的? 许奕贞此时无暇多想,继续说:“蒋师长也来同我问——元廊,你想做什么,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大总职那边怎么说?” 何楚卿走出几米远去,依旧能听见许奕贞的声音。 顾还亭引着他去书房,一边安抚道:“这事如果我要做,那就不能牵扯你们,否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更是要惹总职猜忌。” 许奕贞惊道:“他猜忌你了?” 谈话声渐远,何楚卿从橱柜里取茶。 岳先生处一定忙乱。这番打击下,这一阵子都不能再做这等生意,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未可知。不过,岳为峮有衡容会在手,不论怎样都有路可退,算不得绝境。 倒是...顾还亭这边,才更叫他担心。 杨德晖同他说了什么,他往后又要怎么办? 何楚卿端着茶盘上楼,才到书房门口,就已经能听见室内清晰的谈话声。 薛麟述到了虹海就去虹海驻防军军营,因此,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奕贞在期间愤怒地拍了一把桌子,这怒意让整个顾公馆都抖了三抖,他正叫:“有没有天理?!明明是你替联众国担着奉献做事,怎么就成了你意欲不轨?打仗的时候我们第九军叱咤风云,真看他不顺眼,还用等到这时候?!” 什么意思? 所以顾还亭不开心的原因,是杨德晖的猜忌吗? 这理由也未免太单薄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猜忌顾还亭,不赞同他这次的妄动,只要联众国政府有禁毒的意思,顾还亭就绝不会为这种事而失意。 茶香已经满溢。 何楚卿推门而入,给俩人倒茶。 有旁人在,许奕贞到底收敛了些脾气,问:“那接下来呢?难不成你也要像我一样,在虹海吃喝玩乐了吗?虽然我一向建议你这么做,但如果是你,我多少...有些遗憾。” 听了这话,顾还亭心不在焉地去拿才倒好的茶杯。 茶水有三分之二满,水温正高。顾司令不察,直接去碰杯肚,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回抽一小口气,翻过来,见指腹迅速红肿起来。 许奕贞还没来得及张嘴,何楚卿立刻俯身下去,捏起他的手蹙眉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说完,他轻车熟路地朝着伤肿处呵了两口热气。 虽然只是轻微的烫伤,但他心疼的模样是没法抵赖的。 许奕贞看得一愣。 等到何楚卿抬眼,见到顾还亭欲言又止,才知道自己大意了。他故作不经意地把手帕塞到司令手里,复又站起身来,玩笑道:“大司令也有这么马虎的时候,真是叫人笑话——我才回来,辰裕想必还不晓得,得去见他。” 何楚卿走后,许奕贞才干笑两声,端起茶杯:“你俩啊,还真是...” 他本来想没轻没重地半开玩笑说“怪恶心的”。 当年他从豫军叛变,还顺带着坑了豫军当时的师长白鹭一把,把他们师撵出庄县打的屁滚尿流。白鹭气急败坏,电话直接打到了顾还亭的办公室,怒骂这两位旧日同在石景军校的校友道:“你俩好成这样,早晚死一起。” 许奕贞和顾还亭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一眼彼此,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不约而同地说了句“恶心”。 但这话,在此时,许奕贞突然福至心灵,硬生生改成了:“还真是...怪好的。” 他说不出到底哪里让他感觉不对。接着试探地问:“不如你趁机在虹海谈个恋爱,把婚事定了吧。北宁家里那个所谓的未婚妻,说到底也多少年了,跟闹着玩似的,算不得什么的。” 顾还亭显然没当回事:“你先安排好自己的事吧。” 许奕贞思忖片刻,忽而问:“元廊,事已至此,你后悔吗?” 顾还亭没犹豫:“别说我了,季川,我们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不凑巧,何楚卿赶到何辰裕家宅,却被告知何辰裕被人请去饭店包间唱曲了。对于何辰裕而言,自打红雨楼濒临解散,登台的机会并不多,何楚卿替他开心马不停蹄地便往那处赶,心下思忖着为红雨楼新招募一批戏子搭台。 大饭店的雅间,坐的都是些贵人。 何楚卿登门拜会,一进门,只看见这房间中央的屏风前,何辰裕素着一身,仍顾盼神飞地演绎着。他神情活灵活现,用的心思不比任何一场大演出要少。胡琴师傅也是他才请来的,和他的嗓音配合的极佳。 那位请角儿来的宾客隐匿在暗处,光全打在何辰裕身上,他周身都在发光。 何楚卿赞赏的眼神才从他弟弟身上挪开,想托身旁人帮他引荐一二,回眸便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盛予其靠着墙,早就恭候他的注意力多时了。见他意料之外的表情,才尖声道:“先生,您瞧啊。我就说,如果不是为何辰裕,他岂会来见您一眼,拨冗关心您近况如何?” 恰到好处,一曲唱毕。 在暗处认真观赏的岳为峮满意地鼓了掌,夸道:“果然,虹海这么多角儿,还得是辰裕的嗓子最得我心啊。” 何辰裕诚心实意地露出笑脸来,说:“还得多谢先生赏识。我已经多日不得登台,正憋得紧呢。” 他分明知道亲哥正在身边,却仍没有多看何楚卿一眼。他这态度,温和的神情,都是从来没对何楚卿展现过的。 即便是已经习惯于面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多时,何楚卿也仍不免心底难受。 他干涩着嗓子,一躬身道:“先生。” “啊,焉裁。”演出结束,灯光恢复平日的暖色调,岳为峮正坐在中央的沙发上,俞悼河立在身后。除此之外,房里还有一些衡容会的马仔守在周围。 岳先生道:“才和辰裕聊起,说你随着司令去了南宁,玩的可好吗?”他语气祥和照旧,听不出来是生气或是埋怨。 岳为峮处才遭受了顾还亭的重创,何楚卿扭头便跟着顾还亭走了,这么一想,是和白眼狼无异。 但何楚卿打心底里没有任何一刻不尊重岳为峮的,于是道:“先生,正如我信上所言,如果能够借这次机会,彻底洗脱黑市的身份,于我们而言未必是害处。” 俞悼河抢在岳为峮之前,急道:“你!何楚卿,你还在替顾还亭着想!我真是!” 何楚卿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大,一抬眼,才看见他瞪的泛红的眼眶:“我白信任你了!” 这不用多想,就是盛予其教唆的后果。 何楚卿不禁冷笑。 信任,他俞悼河信任什么了?哪次不是他何楚卿替他擦的屁股? 他们共事已久,他才还为岳先生和顾还亭作对,在码头上,俞悼河都是亲眼所见。他亲历的这些,都比不过盛予其一句空口白话吗? 何楚卿挺直腰背,鄙夷地看向俞悼河:“怎样,杀了我吗?” 俞悼河并非真信盛予其的鬼话,觉得何楚卿已经叛变。他脾气急,这么逼问无非就是为了何楚卿一句话。 但何楚卿根本不屑于给他解释。 俞悼河更生气了:“你...”他眼中杀意已现,何楚卿却毫不畏惧。 俞悼河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在何楚卿当下看来和过家家一样不值一提。 岳为峮无奈道:“好了,都住嘴!别吵了!” 何辰裕在下首已经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见状插空道:“先生,既然您还有事,我就先告辞了。贵帮的私事,我不便多听。” 何楚卿扭头看他。 他这个弟弟在得到岳为峮允许过后掉头便走,当真没有给他一点眼风。 盛予其看着何辰裕的背影,啧啧道:“焉裁,你说这是何必。什么血缘亲戚,哪里有你我的感情深厚?” 这个人自从他们在玛港见面,就从没彼此对付过,何楚卿也没那闲心管他到底为何,反正这怨越累积越深,原本有重修于好的余地,也成为了不可能。 何楚卿没跟他耍嘴皮,而是硬生生地回敬道:“当然,我们可是恨不得把彼此扔进海里喂鱼的关系,的确比不上。更何况,你可是从十几年前就惦记我到现在了,相比之下,辰裕也要甘拜下风。” 旧事重提,盛予其脸色臭了起来,狠道:“你值钱的也就数这张嘴了。” 俞悼河一招手,衡容会立在一旁的人便要跃跃欲试地朝着何楚卿包抄过来。俞悼河冷着脸说:“把这个叛徒给我摁在先生面前跪下赎罪!” 岳为峮不耐烦地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放肆!都给我站住!先听他说!” 虹海的夏季,阳光的侵略性叫人生畏。白日里走在马路上,尚且要被晃的睁不开眼,楼顶就更甚。 何辰裕一脚迈进天台,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 不过,这人却是趴在楼顶栏杆边,呈扁扁的一整条。走近细看,手里还拿着一支狙击枪,枪口正直指对面的饭店大厦。 何辰裕走上前去问:“情况怎么样?” 那人说:“唔...还没打起来,很和平。你哥...好像在说什么。” 何辰裕脸色立刻绿了,道:“别用这种称呼叫他。” “啊...”那人注意力不在这边,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边瞧,半晌才说:“又不认了?那你还叫我来这边保他,你知道青天白日的,我们见面风险有多大吗?” “他还不能死。”何辰裕也尽力俯身隐匿自己,过了半晌才道:“趁他不在,我去了他家...徽章在他那里。” “哦?是被他捡去了吗?还敢留着。你这哥哥,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等会...” 何辰裕一惊:“打起来了?” 那人利落地收起枪,开始拆卸:“没有,打不起来。岳为峮对你哥啊,喜欢着呢。” 何辰裕白眼一翻:“岳为峮的喜欢,半文钱也不值。” “那岳为峮的一顿打呢?”这人道,“要不是看在他是你哥的面子上,这篇说什么也翻不过去。”他抬起一张白净文弱的脸,正是才被收拾过一顿的孟光厽。 何辰裕道:“你能这么快出院,就说明他还没动真格。” 孟光厽不服气地撇撇嘴。 说着不认,不还是在为何楚卿说话? 第76章 避世 对于门下三个人互相倾轧,岳为峮是看惯了的。他对何楚卿倒是没有不放心的,无非是问问吃穿,关心两句。 甚至,岳为峮对顾还亭也是一样。 “...我早说么,顾还亭总被夸成无所不能的才俊。但是,自从来到虹海,总觉得哪里有异,原来是藏在这里...”岳为峮提起顾司令这个把他推上风口浪尖的命中冤孽,还有心思笑。 他不像裴则焘,目空一世。岳为峮是将心比心。 这正是何楚卿最钦佩岳为峮的地方。 何楚卿恭顺地立在下首,背着手在身后,松松垮垮地唠家常一般:“不瞒您说,他这举止跟飞蛾扑火有何两样?我和他走得近,对您,我不能说毫无觉察,也正为此颇受他限制...” “罢了、罢了!”岳为峮在杯沿处沥了沥水,思忖片刻:“我发家的手段不光彩,这也一直是我的心头患。这年头,要想在虹海光鲜亮丽地站在高处,更是不易。衡容会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怕是今生别想图个清白了。难如司令的愿!” 盛予其有那么一刻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能成。倒是俞悼河毫不遮掩道:“先生,何必这么想?顾还亭看着精明,没成想是个蠢货。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无非是掂量不清,多此一举。他自讨苦吃,岂不活该!”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也是挑衅。说完,还不忘连带着瞥了一眼何楚卿。 何楚卿面无异常,任由他跳脚。 是了,此时,虹海中人但凡窥得一点端倪的,有几个人会觉得顾还亭是个舍身的枭雄?无非都是置身事外,居高临下地评判,生怕错过这个显得自己比堂堂虹海司令还高明的机会。 浅薄吗? 不。何楚卿的确恨不能替司令正名,但他不想在那帮人身上花半点精力。 他在虹海,随时随地都能夸夸其谈,身旁形形色色,庸碌繁忙。可他又狭隘的要命,众说纷纭,他眼中的顾还亭,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在皑皑白雪里躬身捏住他的手的人,不惧错信偏听。 岳为峮这番将何辰裕约来,是听闻顾还亭归来,为见何楚卿。临走前,他也不过只是叮咛:“衡容会有定甫在,亨利先生的生意,也已经交给毋宁。你出入司令身边,也不必挂念,如果需要,我自会来寻。” 岳为峮离去,盛予其多停留了两秒,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会,扭身跟上。 何楚卿一偏头,便看到有意留在末尾的俞悼河。 衡容会的马仔一一散尽,俞悼河仍是没动作。 他不动,何楚卿也不动。 俞悼河盯紧何楚卿。就像他有话和他说,何楚卿也一定有话和自己讲。他到底没沉住气,才吐出一个字:“盛——” “我不想知道盛予其跟你说了什么。”何楚卿镇定的模样,头一次让俞悼河有点发怵。 “我们三个人,本来也没什么真心,全凭岳先生,才能凑到一起去。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定甫,”这是何楚卿第一次叫俞悼河的字,“在我来之前,你和盛予其也相处了有一阵子,你是怎么和他比肩生存下来的?” 俞悼河愣了一下,很快忘了自己原本有些理亏,怒道:“你骂我蠢吗?想挨揍?” “没那个心情。”何楚卿的情绪半点都没为他而牵动,“全当我自己骂自己了。” 是他眼瞎。就因为俞悼河和祈兴一样,都和他差三岁,再加上俞悼河那长不大的娇憨傻态,何楚卿有时候的确会对他多些考虑。 像俞悼河这种听风是雨,没有心肝的人,又怎么能和祈兴比? 何楚卿胜在岳为峮信他关爱他,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如果没有,恐怕今天就真被他摁跪在地上了。往后,岳为峮之下,他就再也没有半点威信可言。在这弱肉强食的帮派里,这是致命的。 不论长成什么样,祈兴都决计不会让他这么难堪。 何楚卿最后只撂下一句:“往后,不论你因为什么丧命,我都不会惊讶的。回见。” 俞悼河听了这话,只哑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虹海因为市长下任和岳为峮的丑事,在他们远去南宁的时候,就已经将无形的血雨腥风痛痛快快地刮了几日。平民百姓骂姓岳的,上流社会讽刺顾司令,剩下的就更舒坦,说哪个都有参不完的见解。 何楚卿回到顾公馆,许奕贞已经告辞。 硕大的房子里零星几个仆从,何楚卿几次三番也没找到司令的踪影。还是得益于阿圆的指示,他才循着进了一方直通院子的长厅。 深蓝色的西式茶几垂着质感上乘的桌布,软皮白沙发摆在楼梯下,厅堂直通后花园,屏风挡住了一整扇玻璃大门,露出后花园茂密的一排果树。 到了夏季,树枝上会硕果累累,那是很鲜艳的颜色,顾还亭大概就喜欢这种色彩,不然蓝色的茶几上不会放着几支艳黄的郁金香。 风一过,整树整树的枝叶翩跹,裙摆沙沙作响。何楚卿不由慢下脚步来,路过一丛一丛花枝、棵棵柏树,看见树荫下立着个藤条躺椅,顾还亭穿了件很居家的衣服,餍足地在那上面小憩。 他一只手在胸前抱着本不知什么书,整个人痴憨又安逸,叶子形状的影子在他脸上跳来跳去。 呵,倒是乐得自在? 顾还亭一向敏锐,何楚卿擅自踩着草靠近,他倒是没有第一时间觉察。这倒是给了何楚卿机会,他痴痴地描摹着顾还亭面孔的轮廓,从鼻骨再到不时震颤的眼睫。 他好像睡着了,这是疲惫所致。但睡得又不安稳。 这是心病。 兴许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作祟,顾还亭在下一秒像是做了噩梦一般惊醒。看向何楚卿时,眼里还带着未平的惊悸。 但他很快平复下来,伸手挡了挡稀碎的阳光,声音有点倦怠:“回来了。” 对着顾还亭,何楚卿不觉咧嘴笑起来,其实本没有好笑的事。他躬身,只问:“看什么书呢?” 顾还亭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捏着一本书,本想拿起来的,偏顺着腰腹滑落到了青石砖上。何楚卿俯身下去,掸了掸灰,理好了书页,顺便看了扉页上的名字。 司令坐起来,说:“闲书,小说而已。” 何楚卿在旁边的石板凳上落座,将书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撑着膝瞧着他说话:“其实到了玛港之后,我总记得你的教诲。虽然徐班长和小薛哥已经不在身边,我没了老师,总还想着要学点什么,盼着再见的时候叫你刮目相看。” 即便那时候他自认无颜相见,也还总怀着要再见的念想。 顾还亭说:“你早就叫我刮目相看了。”提起旧人旧事,他又想起来,“徐班长他...” “我知道。”何楚卿说:“我早就从小薛哥处问过他的近况,小薛哥说徐班长年岁已高,已经退伍回乡了。” 顾还亭一挑眉:“这些事,你倒是只问他。” 阵风吹过,何楚卿的发丝也随着风向柔柔地拂过脸庞。他说:“因为我不愿意和你提起西北军,不愿意提起...祈兴。” 那些年岁都已远去,时到今日,又是恰好经历到这一遭,何楚卿才敢对着顾还亭承认自己的懦弱。 顾还亭似有所感,看向不觉垂下眼眸的何楚卿。 何楚卿接着道:“那年在山上,我其实没有受一点伤。是祈兴站在我身后,凑巧挨了一颗子弹。而我,只是被吓晕过去的。等醒过来的时候,祈兴覆在我身上...他虽然已经死透了,但多亏了他,我才没有被冻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打仗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想不明白,明明我的胆量并不比郁瞰之小,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以你为先...但我还是吓得抱头鼠窜,发誓再也、再也不要回到军中去,再也不要回到战场。 “在玛港的那几年,我找不到方向,又不想彻底地变成一个废物。我学着做生意、拜师品画、念诗、写字,也看些好懂的书...但我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无地自容,不敢面见。” 他话才停,顾还亭便说:“你十六岁时候,已经是我身边最出色的士兵之一。战场之上的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主的,更何况,你那时即便再有能力,年岁也尚小...” 顾还亭一向感情内敛,他词不达意,却是比种种花言巧语都用心的。但何楚卿说这些,不是想要司令温柔以待,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没法面对你,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卑鄙,更因为,我这条命,是因为你才有意义的。” 这句话的分量到底太重了,也太突然。令顾还亭一时语塞。 “所以我很敬佩你,元廊。” 顾还亭没明白这两句话的前后关系在哪里,下意识问:“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会没法面对自己吧?”何楚卿道,“你做的所有事,全都出自本心,而不是为了谁。你一向堂堂正正,襟怀坦白,这是因为你本心如此。即使不幸赍志而没,也得其所,无愧于自己、于旁人。...不是吗?” 顾还亭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从南宁时,何楚卿从来没有问过他心里埋藏着的那处隐疾,连试探也不曾试探过,不是他不在意。 ...杨德晖这个人究竟如何,也当然不能左右顾还亭的心。 被何楚卿一顿夸,顾还亭确从这良苦用心里觉出宽慰来,总归还是有些羞涩,说:“我倒是希望配得上你心中所想。” 费尽脑汁的话说完了,何楚卿眨着灵动的眼睛,问:“那你也说说,好不好?” 顾还亭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说...”何楚卿飞快地躲开司令的目光,转而瞥了一眼花草,复又抬起眼来,倒罕有地有些抹不开嘴,“说说你,为什么时隔了五六年,还把我一个不起眼的、不过为你效过微乎其微这么一点点力的...匆匆过客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兴许是这草木扶疏、风情日暖的朱夏太叫人餍足,顾还亭险些顺着他脱口而出。 我像爱着我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一样,赤城的爱着你。 顾还亭却只是无奈地一笑,服软道:“焉裁...” 何楚卿何尝不晓得,叫这大司令当面剖白自己的感情,简直就像当众剥了他的衣服。他只好也顺坡下驴,一挥手:“算了算了。” 说完,他拉着顾司令也起来,回身进屋去,念叨着:“我方才看案上有一本诗集,你教我读...对了,我已经为红雨楼招了批人,等再过一阵子,就在茶楼登台...我迟早也要给他在凤鸾府搭台唱戏,让整个虹海的人都慕名而来...” 顾还亭从来虹海,就没有一日是空闲的。交际、不停的交际,而后便是部署驻防军,一步一步,紧锣密鼓地安排着。 从南宁回来之后,大司令没了交际的必要,便恢复本性,除了处理军务,几乎不出户。 书架上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看,各方老板送来的名茶也一一品鉴过。 他和何楚卿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书房里。读书,或者研墨写字,何楚卿兴趣来了,顾还亭还给他请过绘画先生,到现在,已经能草草画几笔,技艺不精,但能看得过去眼。阿圆等从不懂画,也驴头不对马嘴地偶尔夸两句。 这日子过的仿佛远离世俗,恍惚之间,何楚卿似乎觉得他和顾还亭像一对隐居山林的僧侣,乐得逍遥自在。 这日,顾还亭去了军营,何楚卿闲来无事在园中闲逛,最后坐到当日顾还亭流连过的躺椅上,困意真的潺潺地流了出来。 难怪连大司令也要禁不住在此休憩。 他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风吹之下,有点料峭。枝干一晃,总有光斑在眼前找存在感,时不时地给他晃出一点神志。 阿圆走近来通报有客人来时,他已经半梦不醒,坐起来便草草道:“什么事?请到花园里来吧,再备上好茶,我来招待。” 阿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到底应声下去了。 何楚卿揉了揉眼睛,两脚撑住地,才要起来,就见长厅处远远走来一个婀娜的身形。 坏了,他怎么没有想到,来者可能是个女人? 何楚卿穿着的是休闲的背带裤,衬衫松散,脚上踩着的是一双旧皮鞋。这一身招待女士,的确有些不太得体。 不过也来不及了。 何楚卿准备凭着自己倜傥的外表,遮掩过着装的缺陷。才起身来,看见那女人的面孔,顿了片刻,才笑道:“原来是...穆三小姐,您好。” 穆孚鸢没有想到请他来后花园的人不是顾还亭,也顿住了片刻。 她穿的是一袭旗袍,艳丽不够,却十足贵气,比浓妆艳抹更引人注目。相比之下,她多看了两眼何楚卿,犹豫着说:“何先生,您...眼下住在司令家?” “...是,司令进来无趣,找我这个朋友来小住,逗趣解解闷。这院子里风光甚好,我想您也应该喜欢。不妨在此观赏片刻,估摸着,司令也快要回来了。”何楚卿游刃有余地道。 穆孚鸢蹙眉看了他一会,不知道想起了哪一个传言。 终于说:“您是他的好朋友,他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心甘情愿地和何辰裕老板传些不干不净的话的。事到如今,您不能不顾他的名声。” 何楚卿久不问窗外事,不明白她所指何事:“什么名声?” 穆孚鸢道:“外面人都说,顾司令失意于杨大总职,在虹海已经朝不保夕。为此,他还闭门不出、萎靡不振,成日在家中和...”后面的话有些不好听,她收住话语,“不过,看到是您在,我也能放心些了。” 说完,她从精巧的手提包里拿出两张票:“今晚,是我第一部电影的首映,我想借此机会,给他正名。如果您真为他着想,就让他到场,也请您一起前来。” 何楚卿沉吟半晌,直言道:“穆小姐,你做这些,是因为喜欢他吗?”他起了点醋意,有意说:“顾司令在北宁,可是有未婚妻的。” 穆孚鸢将票放到桌子上,坦荡道:“这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的。不过,我不是为这个,而是为朋友。顾还亭司令和我,到底也是有些交情的。” 说完,她没有半点停留,只留下一个利落的背影。 第77章 破戒 大明星候在影视厅入场处。穆孚鸢身侧摆满了鲜花,她是其中最娇艳的那一只,言行举止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馨香。 她不仅仅是穆家的三小姐,更是虹海的脸面。因此,来客之中,虽然不乏富商子,也尽是娱乐业光鲜的熟悉面孔,慕名前来的更有甚之。 穆孚鸢没提过有别的期待。她的笑容得体,眸子里潋滟着往来的诸多宾客。经纪人在一旁帮衬,还是收礼收的几近僵硬。 她再一次习惯地在伸出手捧花之前先咧嘴,抬眼去辨来者。虽然没说话,那挂在脸皮上的神色却无端地生动许多,才招呼:“顾司令,许久不见。” 他到底是真来了。 以至于她先留意到他来,才发觉报社的摄影师都聚来了这旁边,不论是入场的亦或还在等候的,总抻着头往这边多瞧两眼。 “大明星。”顾还亭随和地朝她玩笑,“我是特来观赏美人做间谍的。” 花言巧语。 何楚卿不想在镜头下搅和进专为他俩编造的情景剧中,顺手将礼品盒递给了穆孚鸢的经纪人。里面送的是一条宝石项链,他托人选的,不过顾还亭的礼,却是何楚卿自己选的。 今夜报上总少不了他们二人。 何楚卿看似礼貌避讳,实则处处是他精心营造的、只有他和顾还亭知晓的细枝末节。 何楚卿和顾还亭落座在影院包厢的第一排正中。 影片还没开始,黑暗里是数不尽的闲言碎语。 这回,虹海倒是不必再忧心顾还亭有没有失信于大总职了,此夜过后,铺天盖地的头版都会是他和穆孚鸢的绯闻。 穆孚鸢此举的确转移了些许顾司令身上的目光。 不过,顾还亭翻看到报纸时候,见到穆孚鸢将他送的杜鹃花束抱在怀里一整夜,绝不会浮想联翩这个女人。而是何楚卿在书房有意放置的杜鹃花盆栽,再带着暧昧特意凑近到耳边告知是为给司令养眼——这就够了。 何楚卿百无聊赖,对自己和穆三的争风吃醋不加遮掩。他说:“你不是一向不管外人评说吗?何必要来看这种漏洞百出的战争片?” 他不是真埋怨,只是为了听司令已经说了很多遍类似的、接下来的这句:“人心向背,难以捉摸。朋友的盛情相邀,我不想拒绝。” 何楚卿看着的是尚且漆黑一片的大荧幕,嘴角勾起来就压不下去。 他解释归解释,每次偏偏会强调是“朋友”。 何楚卿对他的心思在二人之间明晃晃的,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顾还亭的这番话,在他心头挠痒。 就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之中,荧幕缓缓亮出了一场大戏。 五官俊朗的男人,在混乱的战争年月,身兼一国高官,享有厚禄。他身旁不少拥簇,也不乏各色各样的女人... 何楚卿撑着头,身子朝着远离顾还亭的一侧偏去。他百无聊赖,这姿势只为不动声色地瞧司令的侧颜。 接着,俗套的剧情便来了——穆孚鸢登场,她的清冷高傲在一干人中格外鹤立鸡群。男人对她感兴趣,她却只满不在乎地吸烟,边往男人脸上呼出一团不屑的烟雾。一句话也没有说,但驱逐之意已经摆在台面上。 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驳了面子,却半点不恼怒,而是更怜爱她—— 烂俗的爱情剧。 剩下便是当众解围、你拉我扯、夜下烛光...一系列的浪漫镜头。再到后来,他们有了实质性的关系,都想抽身离去,却欲罢不能。 看到这,何楚卿打了个哈欠。 而后,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炸雷——女人来自另一国,是奉命引诱男人的。她不晓得,男人也属于那个国家,同样是反叛。结果,竟是他尽忠于的国家要卸磨杀驴,将男人和女人耍的团团转。 呵,那帮上位者尽是这样。要用时候须得能者多劳,事毕便得鱼忘筌... 看到此,何楚卿猛地一个激灵,再也不困了。 他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顾还亭。 女人心里怀着大义,仍蒙在鼓中,又舍不得亲手杀掉所爱。而男人在知晓女人的身份后,领悟了一切一切后,被信仰抛弃的痛处令他浑浑噩噩,面对爱人,他有口难言... 何楚卿不知道顾还亭在想什么。他却从这男人身上看到了些隐喻,正要去握住顾还亭撂在扶手上的手。顾还亭却恰好起身来,用眼神告知何楚卿要去洗手间,而后匆匆离开。 顾还亭心里从来没放下过。 他倒不至于为一个电影就黯然失色,毕竟,立在杨德晖面前挨骂的时候,他都没落魄,只是心头到底有些堵塞,且泛着苦。坐在那处,坐在人群之中,黑暗之中,叫他透不气来。 穆孚鸢和他们的位置相隔才一个过道。电影是她字字句句琢磨过的,她熟知剧情发展,看得不如别人投入。因此,从顾还亭匆匆行过,再到何楚卿紧随其后,她一一目睹。 顾还亭没进洗手间,而是在通往洗手间的廊中,靠窗点了支烟。 这长廊无人,所有人都在影厅里,能不耽搁观影,就尽量不动。 窗外月色如雪,廊上的窗户尽在一侧,却是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毫不吝啬地把整个长廊也照成了影片里的色调,省了电力,不必点灯。 顾还亭有些急迫的吸了一口烟,渐渐平和下来。 他要笑自己,笑自己像个浑身痛处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风声鹤唳。怪没出息。 他不细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态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是不是软弱了,也自我怀疑了?他从来不爱琢磨自己是怎么想,只任由感情一遍遍将他吞噬殆尽。 仔细想来,他不可笑,起码不如他那个为了联众国而死的爹可笑。虽然那个时候,还根本没有“联众国”这个叫法。 他不用回头,就能觉察有人也和他一样,躲来了这个长廊。 顾还亭当下很迫切的希望,那个人就是他想要的人,理智又告诉他,这片长廊不是他的专属,而是任何人都可以踏足的一方境地。因此,也很有可能是旁的人。 所以他抑制住了自己,没有回头。 他吐出一口烟雾。烟味很浓,又霸道,让他不能从味道来辨别这人他是否熟悉。 左侧肩头一沉,何楚卿是从右侧贴近的。他不比他矮几公分,很轻易地就搭上了司令的肩膀。何楚卿夺过烟,不由分说地在窗台摁灭了,说:“从烟盒被你没收,我有阵子不抽烟了,现在闻着倒是觉得有些呛。” 顾还亭本就斜靠着墙。 从回来虹海,除了去营里,他就没再穿过军装了。这时候穿的也是衣柜里随便一套深色西装,有意没好好打领带,即便是这样,他还板正的套着马甲里衬,可见刻在骨子里的难改。 司令和口吻无异:“你会这么乖?” 何楚卿一张白净的脸在月下像瓷:“我还不乖吗?” 兴许他往常也是这么说话,但自从他表明心迹,吻了顾还亭,顾还亭就总觉得他不经意间上扬的尾调是有意的。 才开始时候,顾还亭还自以为能划清彼此之间这条界线。 他既想和他亲密无间,又不想被他引诱,哪有那么容易? 这番,他倒是真误会何楚卿了。 何楚卿见他发闷,倒是没有许多花花肠子,而说:“你在玛港也是这样的。”那时候,他自知没有做好本该做的事情,倒是更愿意萎靡一些,而不是像现在。 为了这些小心思而无精打采,顾还亭不愿意。 他总觉得自己身上的事不值一提,即便是他一直相信的崩塌了、他父亲徒劳地死去了、他顾家的名誉成了杨德晖口中唯一能提上几句的,而从始至终不肯懈怠的自己却被全盘否认了...他也觉得不堪一提。 顾还亭落拓地笑了一声:“我从记事开始,就被我父亲揪着训练、学习。他叫我立着军姿背书,从兵法背到诗词,我不解其意,还要照本宣科的记,非常折磨。” 何楚卿专注地看着他,说:“那还好你没这么教我。” 顾还亭面色柔和:“吃饭、睡觉的时候也没个安生。他要求我遵礼,吃穿住行都要合规矩。还要我反应快,总不知道什么时候,随便抄起什么东西就会朝我打过来。要是躲的不及时,有的受的。” 何楚卿由衷地道:“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顾还亭被他逗乐了,继续说:“拜他所赐,我从小是从军事训练里过来的。到了十五岁,他就已经要我准备好接他的班,所以送我进了石景军校。我比他们都小几岁,性格又孤傲,也有人喜欢和我这样的人相处,比如许奕贞,不过大多还是不咸不淡的,暗自同我较劲的。” “许师长...许师长有我喜欢你吗?”何楚卿有意俏皮。 顾还亭无语道:“又胡说。不过挞伐战争才要开始时候,顾琛考虑到国内局势,将我和我母亲、妹妹都送出了国去。他考虑的不错,后来,果然死在了战场上。” 何楚卿无心插柳:“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而死?” “自以为是的忠心吧,我想?”顾还亭无不自嘲道:“我们顾家,的确从来都是愚忠。” “那他把你送出国做什么?”何楚卿蹙着眉,像是认真在思考,“我要是真尽忠于谁,就把我的后代、子子孙孙都许诺给他。打仗了,比起送出国保平安,还不如带着他上战场,也算是从小开始历练了。自己鞠躬尽瘁,却不叫自己的孩子这么做?这算什么忠心。” 顾还亭一愣,略低了头,不自禁地无奈道:“你这个...” 对了。这点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兴许顾琛没有他口口相传的那么忠于西北军,兴许他也有些厌倦战场、厌倦权利争斗。 但是不论是书信还是他母亲的话、顾琛的老友,都没有给他这么想的余地。 何楚卿以这种满不在乎又顺理成章的口吻说出来这话,倒是显得事实本就摆在那里,是他自己被麻痹了许久似的。 他父亲没有为杨德晖那么卖命,这种想法不会让顾还亭发生本质上的改变,但还是在这一瞬间变了些什么。 起码,杨德晖和联众国,纠结在此的只剩他自己了。 “不过...”何楚卿敏锐地觉察到顾还亭心态的好转,立刻见缝插针道:“我虽然愿意把一切供奉给你,只可惜大概不会有后代的。” 氛围即将转变,顾还亭掀起眼帘,看向他。 真奇怪。何楚卿的手臂还哥俩好似的架在他肩上,说话之间,他已经变成了背靠在窗,而迎面将右手臂搭在他左肩的姿势。 这种面对面的说话,能将他面部的绒毛都看得清晰,很难不让人蠢蠢欲动。 “我一心只有你,跟旁人贴近些就要犯恶心,怎么和——” 顾还亭捏住他大大咧咧搭在他肩膀的手腕,另一手摁着后背将人往怀里一带,欺身压上前,堵住了那张滔滔不绝地不要钱似的说着情话的嘴唇。 这是他梦寐以求了多年的。 何楚卿虽然胜券在握地晓得,顾还亭早晚会是他的人,却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 即便再怎么有所准备,在这一刻也都是屁话,全是空谈。 何楚卿的呼吸还没有调整好,在这一刻有些窒息。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有些头昏脑涨、似梦非醒的,而不是因为紧张或者在瞬间达到顶端的极度激动。 何楚卿下意识瞪大了眼,才觉察到竟然有不长眼的在这一刻走近长廊。 他没多想,转眼看去——那婀娜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不是今夜的主角穆三小姐吗? 穆孚鸢才一转,就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吓得愣在原地。 何楚卿冷淡地看了她半秒,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而后,何楚卿抬手顺着顾还亭的后背插进司令的发丝中,闭上眼开始专心致志地回吻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咂咂的水声。顾还亭和何楚卿都是虚有其表的情场老手,吻起来笨拙而狼犺。却像饿得要死的人,不论逮到哪里的软肉,都一顿啃噬品尝。 除此之外,世界都已崩塌。他们只得拼命攀附在彼此身上以求得余烬之下残存的暖意。 依依不舍地分开,黏腻的银丝不堪重负,粘在何楚卿的下唇上。俩人都喘着粗气,连呼吸之间都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顾还亭又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低声说:“这是你要的么?” 第78章 人人喊打 电影后半段,女人哭、男人落泪,伴着炮火毕毕剥剥,建立起了一个新的、统一的国家,俊男靓女相携而去,坐上了远走他乡的轮渡。 但在台下何楚卿耳朵里,人语声带着背景乐都叽里咕噜的,听不出个个儿。 散场后,大明星早不知去向,只从影院走出两个彬彬有礼的公子。 顾还亭和何楚卿相伴着上车去,却是一句话没说,气氛诡谲。 照着常理而言,情投意合之下,应该如胶似漆的。顾司令从没有过这等经历,又一向是个面皮薄的,连吻过后怎么回到座位的都记不起来,更别提要说什么。偏偏,何楚卿又不知何故不肯说话。 顾还亭心底越发战战兢兢的,只好装着冷静。 他们并肩坐在后座,倒是像两个正人君子。 下了车,走进房内,阿圆迎上来接司令褪下的外衣,何楚卿才不慌不忙地说:“方才,穆孚鸢看到了。” 这个方才,是何时,倒不必多解释。 顾还亭喝了水润嗓,不紧不慢地回:“于我而言,这倒是没什么的。” 何楚卿也走进厅里。 他梭巡了一圈,似乎也想找水喝,最后才停在司令身边,拿过来的是他手里的杯子。顾还亭看着他就这便喝下了,竟然松了口气。 他倒是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地在紧张什么。难不成,还怕何楚卿朝令夕改,吻过立刻就不认人了吗? 何楚卿撂下杯子,忽而问:“你心里好受些了吗?” 这话怎么说的像他只为发泄似的? 不过,顾还亭没工夫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为自己辩白。何楚卿扯过了他的领带,再度迫切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顾还亭留意到何楚卿那一瞬间的狡黠笑意,悬着的心顿时归了位。 他是故意吊着他,这混蛋。 司令被他狠狠地抵在了墙上,又来势汹汹地吻得猖狂。顾还亭不甘示弱,攻势不比他弱。 这一场唇齿交融,俩人都酣畅淋漓地。 顾还亭一手捧着何楚卿的脸,心里的、眼里从来没被填的这么满过。 司令再度俯首,换了种轻柔的风格,刚尝了两口,就被何楚卿略略推开。 幸而何楚卿狂喜之余,尚存一丝理智。在这一刻,他不怀疑顾还亭对自己的确有意,但他想听:“我记得你说过,心里有人,我不计较...你只要告诉我...现在喜欢我吗?” 顾还亭看着他,就不觉柔柔地笑起来,不忘报复刚才他吊着自己那一茬,故意避而不答地逗他玩。一面,手指却不觉地摩挲他的眉毛和眼梢。 何楚卿却说:“罢了——” 他本想,欢喜到此,也不必非要顾还亭这个知羞的说情话给他听。 顾还亭心里却又浮上一点顾虑—— 何楚卿却再次吐着温热潮湿的呼吸凑过来,接上了先前那个戛然而止的、缠绵的热吻。 顾还亭早已深深地耽溺于此,再不可自拔。 这一次是何楚卿叫停的。 他的眼神还黏在司令脸上,却已经往后退了一步,抬起袖子擦了擦满是口水的嘴唇。 顾还亭心里又是一紧,阿圆即刻就进来了,招呼道:“司令,水烧好了。” 顾司令爱一次,草木皆兵。他种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只一个晚上,都快能编成一套书。他这么放不下,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看着何楚卿顶着一张被吮的微肿的嘴唇,头都没偏,只说:“你们都去休息吧,有事我叫。” 阿圆点了点头。何楚卿上前拽着司令的手腕往楼上走。 侍应的背影才消失,还在阶上,他就忍不住要搂着司令不知餍足地继续亲。哪里都亲——眼皮、面颊、下巴、脖颈... 顾还亭替他留心着脚下,生怕他一脚踩空,几乎是拖着他的全部重量,一点一点地拉扯到二楼来。 卧室门被不甚在意地咔哒一声带上。 何楚卿被同样急不可耐的司令边引着边吻,终于推搡到了床上。何楚卿任由司令压在上首,不安分地伸手去掀他的上衣,从他矫健的后腰一路顺着攀到后背,另一手去解司令的衬衫扣子。 顾还亭慌忙停下,摁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撑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蹙眉道:“不行、还不行。” 虽然这么说,仔细一留神,何楚卿是被自己摁倒在床上的,他一膝盖跪在对方两腿之间,实在没资格这么说。 何楚卿不晓得有什么不行的。 戏文里两心相许后便开始宽衣解袖,西方小说里也大抵如此,别说书本,他身边的人也都是这么开始,接了吻,剩下顺理成章,哪里不行? 他手臂还攀在司令脖颈上,无辜地扫了一眼司令的小腹,问:“箭在弦上,你忍得住吗?” 顾还亭羞的不敢抬眼看他。 何楚卿自诩懂了,翻身过去把司令压在身下,坐在他腰上就开始自己为自己解扣子。 顾还亭抓住他两只手,不叫他继续,何楚卿就乐着低头去舔司令的脖颈和锁骨。他以为顾还亭是害羞、没有经历,再加上一条情止于礼。 就是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在喝止。 顾还亭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一手就轻而易举地把他牢牢摁在床上,双臂锁在胸口。 何楚卿这回才彻底懵了:“你说真的啊?” 这时候,他们早就衣冠不整,司令的马夹早被褪在地,衬衫半敞着,而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衬衫凌乱,袒着腰腹。 顾还亭只看一眼,心里就缺底气。他怕弄疼了人,略松了手,潦草地解释道:“...还太早了。” 何楚卿灵光一现:“我是男人,元廊,身上没有清不清白的枷锁。” ...这光还不如不现。 顾还亭只大概一想,就气急败坏地敲了一下他脑袋:“所以呢?这是你的惯例吗?情场上,接了吻就是要往床上滚?” 何楚卿咂摸出味道来,慢条斯理的解释道:“我没做过。” 顾还亭没说话。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呢?” 月色清亮,窗微开着,汩汩夏季的晚风吹入,淌过两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撩人心弦。 顾还亭神色不可言说,何楚卿偏不叫他躲:“...你都快三十了,难不成还是童——” 司令在他说完之前捂住他的嘴。 他一只手臂撑着床,侧身看着何楚卿的眼睛,问:“要是不是呢?” 何楚卿眸光微动。 ...虽然、虽然这也很正常。更何况,他是大司令,身边不论男女一定都从来不乏情人,但是...他就是不舒服。 顾还亭从他眼里品出了许多情绪,笑了两声,拿开了捂在他唇上的手,说:“骗你的。” 哦,原来司令不仅是大龄剩男,还是个童子鸡啊—— 何楚卿又杂七杂八地想,那也没什么好开心的。他守身如玉,无非是为了之前喜欢过的那个人,又不是为他。 何楚卿起了点坏心,说:“那你...”他说到一半,还招了招手,示意司令把耳朵凑过来。 这屋里本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也不知道他闹什么花样。 顾还亭仍是靠了过去。就听他说:“...平时自己用手吗?” 不说还好,这一说,司令顿时又难捱起来,燥上心头,真恨不得—— 兴许是他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太难看,何楚卿接着便“噗嗤”一声,仰头哈哈笑起来。然后,他又不忘体谅地道:“说真的,元廊,就算你不想...我也可以一样帮你啊——” 顾还亭挑着眉:“你真是热心肠啊。” 何楚卿猛地坐起身,仍缠着问:“所以,到底为什么不做?什么早啊晚啊的?” 顾还亭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你真是个没心肝的混蛋。” 何楚卿还要再问,司令却伸手搡了他一把,道:“回你自己房间去。” 好吧,他的人既然这么说了,而这关系的机会又是何楚卿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他当然得多关照关照对方的感受,义不容辞。 顾还亭却无端从他委屈巴巴地走出房门的背影中琢磨出一点落寞。 他赶在人走远之前,又赶了上去,落在额间一粒吻,说:“晚安...” 顾司令总还想再说点什么。那些长久以来只说给自己听的表白,在这一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没事的,他摩挲着何楚卿的发丝想,反正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何楚卿像一只猫一样享受着爱抚,说:“你记得么,我明日有件事要做。” “明天,不是何辰裕要上台吗?你早说过了。” “你...”何楚卿想起那些闲话,有些犹疑:“要跟我一起去吗?” “明天我要先去军营一趟,回来即刻就去。”顾还亭心细如发,柔声再问:“等等我,好不好?” 何楚卿被他这哄小孩似的语气逗笑了:“你去忙你的去,我们茶楼见。晚安...我的大司令。” 虽然各自回了房间,何楚卿洗了澡瘫倒在床,仍是眼睛瞪得堪比铜铃。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今晚发生的事,不论挑出哪一帧来,都比电影要鲜活跌宕的多。他飘在云端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才混沌地睡去。 中途似乎有谁走进房间,用手背抚了抚他的脸。 何楚卿意识稀薄,只来得及想,顾还亭才是混蛋,看来昨晚还睡得不错? 他满脑都是顾还亭。从懵懂时期相遇开始,他们没有分离,从来都没有,而是一路相携走过光怪陆离。 醒的时候,太阳居高临下,好像在嘲何楚卿起得太晚。出门去,顾还亭早就把一袭军装穿的整整齐齐,不是昨晚那个意乱情迷的公子哥了。 何楚卿踩着拖鞋撑在栏杆边,顾还亭正要出门,却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仰头看到了他。 一点帽檐阴影下,司令的视线越显得沉静。 只一眼,何楚卿就意会了他的意思,亟亟地跑下楼去。 玄关那处,司令抬起手臂恭迎。何楚卿三步并两步迈过去,紧紧地和他的绮梦抱了一个满怀。军装上的徽章和纽扣隔着睡衣硌着他,何楚卿却抱得更紧。 他说:“你怎么走得这么晚?” 顾还亭的眼睛晶晶亮,神采像个少年似的:“我还以为走前见不到你了呢。早餐正温着,拾掇好即刻就吃,要是冷了就让他们再热一次...” “我知道了!”何楚卿才留神到那边的饭厅能将他们尽收眼底,阿圆还在身侧呢,他罕见地有点害羞,忙不迭地将司令送走。 用过了餐点,何楚卿翻箱倒柜把自己捯饬出了一个颇为满意的模样。不得不说,或许恋爱这东西的确养人,镜子里的他也同样神采飞扬,蓬勃着精神气,连带着一袭单薄的浅色长衫都让他穿出了意气风发的势头。 当今虹海,青年俊彦们都爱穿西装。那是洋味儿,是当下时兴。何楚卿却更爱长衫,尤其是认回了何辰裕之后,穿着长衫,他们更像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呈美茶楼不在租界,扎根在虹海居民区内,是个顶热闹的地方。整条街上尽是些百货,人挤人,楼内比那群上流社会自诩富贵的场所还要人声鼎沸些。 果子和茶香混杂在夏季人群的汗气里。 即便大家穿的都是旧式的长衫马褂、短打袄裙,但何楚卿迈进这方屋子,到底还是格格不入了些。 跑堂的正操着嗓子跟客人大喊,这地方,但凡声音小下去一点都听不清对面在絮叨什么:“您要什么茶?哎呦,我劝你,喝个好点的吧!不然配得上何老板的嗓门?还要什么果?” 他正激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登时抬起头来,没想到错身而过的男人比他还高了小半个头,身形和体格都自诩不输于人的跑堂一愣,听见那儒雅的男人说了句“借过”。 再去看那原本跟他掰扯的宾客,也被这人吸引了目光,顺着一路看过去。 回过头来对上跑堂的,他蹙着眉说:“这人怎么来了?就算是何辰裕老板也没法挡了这晦气!快,我刚要的什么茶,别跟我讨价还价!” “哎,你这人——”跑堂的打抱不平道,“你自己的恩怨,埋怨我们茶楼作什么?” 宾客穿着马褂,看起来也是个生意人,比他们要体面上一点。那宾客却被气笑了:“你是不是虹海人?姓岳的要在虹海这地界儿制毒,要不是顾司令,虹海早让他祸害完了!那人——不就是岳为峮的走狗吗?” 跑堂的登时变了眼神,嫌恶地挑起眉毛,又扫了何楚卿几眼。 人多,何楚卿本想上包厢,挤了半天没走去多远,闲言碎语倒是听去了。 他本不欲多插话,这话也的确是实情。 不是他多疑,他周遭气氛的确随着这话荡漾开来变了味儿,连人声都下去了一点。 “...那何辰裕复出,顾司令会来吗?” “顾司令军务繁忙,会来这等——” 有些话何楚卿只听了几句,便顺着人流缝隙远离。但他形单影只,身板又瘦,到底还是走慢了。迎面一个人,他虽然不认识,单看气势却能感觉到恶意。 错身时,他有意偏了偏肩膀,果不其然,那人横冲直撞地朝他撞过来的势头,恰好被他躲过。 回眸一眼,他看到了那人眼底的凶戾。 不过,好在虽然免不了被人背后点戳,到底都忌惮着他的身份,没人敢指着鼻子骂他,也没人敢和他公然叫板。 何楚卿好不容易迈上了上去包厢的台阶,就听身后一阵沸腾——复出的名角,何辰裕带着胡琴先生进门来了。 这回,人群跟方才是个截然相反的劲头,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何辰裕立在人群里,看着何辰裕被簇拥着,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答着人们的话。 何辰裕一定看到了他。何楚卿早能感受到何辰裕故作不经意地往这边一瞥,而后,选择了个跟他分道扬镳的路——连声招呼也没打,众星拱月般往后台走。 何楚卿有些欣慰,又不是滋味地苦笑了一下。 以他现在人人喊打的身份,还是不要在人前故作兄长的好。 紧接着,小二便高声嘹亮地道:“哎————顾司令!顾司令来咯!” 这在茶楼做事的,到底也有几分能堪比戏子的功底。这一嗓子叫的分外清晰,刹那间,楼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倏地亮了起来。 第79章 硝烟鹊起 顾还亭的车停在人堆里。呈美茶楼的热闹劲,令人有些闻风丧胆。 司令走进门,猛不丁先挨了一声吆喝。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大家伙奔腾而来的热情,原本摩肩接踵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都回过头来看向他。 今天陪在司令身侧的是郁瞰之,看这架势,吓了一跳就想去掏枪。 离着最近的一个男人急着第一个说道:“司令!您端了姓岳的,最近可还忙吗?” 顾还亭不认得他们,他们却都认得顾还亭。 虽然尽是些问题,却不容司令插嘴,接着又有人问:“虹海乌七八糟的,下一个目标是哪个黑帮啊?需要人手不?您要了我,我给您当牛做马嘞!” 开了这个头,人群一阵嬉笑怒骂,问题此消彼长。 郁瞰之看着这场面,不由地笑了。连着这几天混迹在租界,听来的一堆指点司令的浑话攒下的攻心的怒火都消散了。 门口拥塞,前面的不往里进,后面的进不来。小二急了,又嚎起一嗓子吆喝:“哎,乡亲们!都往里走一走啊!叫司令进包厢休息!” 跑堂的刚要迎顾还亭上楼,就听又有人喊:“司令!何辰裕老板才进后台呢!您不瞧瞧去吗?我帮你把人请来!” 大家伙又笑了一趟,有女人骂他:“要你请?要不是司令,你请的来这么大的角儿?” 那厢,何辰裕仅在顾还亭进来时候向后瞥了一眼,就继续向前去了,如今早已把人声甩在了身后。 跑堂的开路,人们也都给面子,顾司令一路倒是没挨着挤,慢慢往里步入,顺便问:“是姓何的先生预定的包厢,他人到了没?” 跑堂的脑袋里,能记起的姓何的仅一个何辰裕。但在他印象中,何辰裕并没格外关照要给司令留包间。 这么一想,他就冷汗直冒。心下慌成一团,暗想,别是何辰裕忽略了顾司令,到时叫司令白跑一趟没得包厢坐,那就麻烦了。 他还没支吾出声,顾还亭已经一眼看到了楼梯上被人挤了一个踉跄的何楚卿,叫了一声:“焉裁。” 虽然司令进门时候的沸腾已过,众人的注意力仍是停留在顾还亭身上。 从顾还亭进门的一刻起,何楚卿就盘算着先上了楼在包厢里候他。他是岳为峮的走狗,最好不要在这节骨眼跟顾还亭搅和在一起,于司令的形象有损。 可惜,他费劲力气在楼梯上挤了半天,仍是寸步难行,到这时候也才上了一半的楼梯,倒把自己挤得狼狈不堪,长衫下摆还被人踩了好些脚。 听见顾还亭的声音,何楚卿后脊一僵,他额头已经渗出点点汗珠,衣衫褶皱,顿觉难堪。 几乎就在下一刻,顾还亭便几步走上来,擎住了他的胳膊。 虽然不过几个时辰没见,仍是叫顾司令牵肠挂肚的紧。当着众多人面,他知道要收敛些,又怕自己掌握不好尺度,连何楚卿的脸都没敢瞧。 只是问:“这人太多了,有没有不小心伤到哪儿?” 顾还亭全心地留神着他,何楚卿却不能不留意周边人的目光。他抽出手臂,拍了拍司令的肩膀,先一步迈上阶去:“倒没有,我们先上楼,休要挡了路。” 跑堂的引着两人上了楼,倒和看客一样没明白情况。虽然为二人有交情而惊异,心里却还惦记着司令会不会没有包厢落座一事。 直到郁瞰之抬肘怼了他一下:“包厢在哪儿,领路。” “这...”他犹豫道。 却是何楚卿替他解了围:“姓何,何楚卿。” 他这才明白,顾司令跟这人甚至不是偶然相遇,而是相约而行的。跑堂的缄默其口,直到引到包厢门口都有意没去瞧何楚卿,不知是嫌晦气还是忌惮。 临走前,他见司令那身侧随着的兵也绷着一张脸,面色不太好看。 下了楼,诸位的目光又欲言又止的投在了跑堂的身上,显然是想听他说点什么。跑堂的再三措辞,最后还是摆了摆手:“别凑热闹了,让司令清静清静。” 话虽如此,倒是并没有让众人的好奇心湮没。 顾还亭才处理了岳为峮,又同岳为峮的门徒颇有交情,甚至于不惜忽略了传闻里司令青眼有加的名角何辰裕。 这是什么状况?这故事,不是比戏文还精彩吗? 二楼包厢是个两面是雕花窗,中央视野开阔的小空间,正对着戏台。楼下依旧芜杂,嗑瓜子声、倒茶声,人声从窗户飘上来。 顾还亭进了包厢,先拉上了两侧的短窗帘,隔绝了零星的视线。 何楚卿立在他身后,面朝着舞台,有点怔怔的出神。 门没关,还有人在上茶和糕点。 一切都安排妥当,梅子的香气已经在这闷热的地方氤氲开来,司令脱了军装外套,挂在木质衣架上,顺手关了门。 没有旁人在,顾还亭的胳膊径直搂上了何楚卿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一个试探性的吻柔柔地落在何楚卿面颊上。 司令的嘴唇很软,带一点呼吸的潮气。 他一触即收,何楚卿赶在司令抬起头前偏过头去,啄了一口他的嘴唇。 ...证实了,果真软的要命。 何楚卿一手抚着司令的面颊,同他互相碰着鼻尖。他的视线无意地落在司令的白衬衫上,低声说:“我很想你。” 顾还亭的嘴角明明已经勾起来了,说的话还是埋怨:“怎么刚才在人前没看出来?” 司令当时去拽他的胳膊,还叫他挣脱了。 虽然是埋怨他,这明显是在撒娇。原来,大司令也会和人撒娇。 何楚卿同他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司令问:“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 顾还亭的神情停顿了一下。他一直避免想起先前义正言辞拒绝何楚卿的话,也避免想起理智犹在的时候苛责自己异想天开。 他也掂量过,何楚卿兴许只是一时兴起才来招惹他。而且,他还一直自诩为...该身当表率引着何楚卿走到一条正路上来。 不过,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从前顾虑再多也尽是空话。 他全权听何楚卿的安排:“...你想算作什么?” 何楚卿慢慢地一字一字说:“...挚友、手足、师长...还是见不得光的情人?你又不叫我做床伴。” 顾还亭的心随着他话音起起落落,听到后面,才晓得是在调侃他那日义正言辞拒绝他的话。 顾司令朝令夕改,当下就妥协改口道:“都可以。焉裁,我全权凭你做主。” 就在今晨,顾还亭已经致信家中,说明了希望解除婚约一事。这信,是他清晨睁眼即斟词酌句地写下的。 楼下的声音渐渐熄灭了,灯光也随着一起黯淡下来,台上的灯光就更显得突出,这是戏快要开始的征兆。 “我的身份不光彩。”何楚卿忽然道:“从前,我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从来没在意这些,我知道,你也一向不理会旁人的说辞,但我不想叫你沾了脏。尤其是为我。” 顾还亭才要说话,何楚卿接着继续道:“我说这些无非是不想叫你误会我的心。因为,我希望...我们就先暂且避着些旁人,不要太大张旗鼓。虽然我总爱攀比,尤其看不惯别人对你有肖想,之前在穆孚鸢面前占有了你,我还颇为得意来的...” “占有”这个词,深得司令的心。 “即便你不想,旁人的嘴你拦得住吗?”顾还亭笑了笑,“我和你那兄弟,还一向没有任何私交。这又怎么说?更何况,岳为峮同我,不是也有过交好的传言吗?” “那不一样。”何楚卿急道:“从前我是为占有你,行为举止都太过自私。现在,我和你在一起...就必须为你负责。” “为我负责?”顾还亭笑了一声,心情却不错,“你这负心汉,撩拨人的时候就没想为我负责吗?” “当然也想,不过,那时我说什么你都不喜欢听。” 顾还亭心说,扯淡。他那哪里是不喜欢听,他那是故作矜持,还要端好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子。现在谁还稀罕做什么正人君子? “那你当时想了什么,现在说给我听。”顾还亭不为从前的自己辩驳,有些耍无赖似的。 何楚卿便说:“我早就给自己定了标准了——朋友、兄长、老师...我都不要你的,情人、床伴我也和你一样不屑。我要做你的...爱人。” 顾还亭如鲠在喉,如果司令是个会脸红的体质,恐怕潮红早就爬上发梢了。 “唯一的爱人。”何楚卿又补充道:“如果是这样,就不能算玷污了我们的感情吧?” 果然,有很多话,何楚卿没说,看似漫不经心的,其实长年累月堆积在心底,一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念叨着。 顾还亭说不出话来,颔首便吻了上去。 楼下,戏早早便开场了。只是,楼上那两人皆没注意,甚至看不到的郁瞰之都听着戏腔琢磨着这唱的是个什么剧情。 已经许久不得正式登台,何辰裕的基本功却日日不落,勤俭异常。因此,这一开嗓丝毫不见生疏,反而惊艳四座,叫好声不绝。 他唱戏一向神魂颠倒,恨不能整个人钻到戏文里去,亲身经历一遭。 但这天,他不知为何频频看向二楼包厢。 从左到右,他都能依稀分辨一个人影,唯独正中央那个包厢,始终不见人。 呵。他这个弟弟么,自然是何楚卿填漏补缺时候用的。亲情、爱情、友情,何楚卿就是全都不肯放下,全都要拥有。 他什么都做,什么好处都舍得给,倒是显得他尽职尽责,反而是自己绝情负义。 眼下,如果是自己和顾还亭做选择,被疏于关照的那个,一定是他何辰裕。 又过些时候,那两人终于能从他的视角辨认到了,但何辰裕却偏偏不去看了。他嗓音像含了蜜一样甜,眼梢却是冷的彻骨的。 他口中唱着的是“无道江山破”,唱的是“英雄起干戈”,而后“弓弦折断为哪条?丹心成惆怅”。 何辰裕像是亲临了战场。那看不见的火光却能传声,传来的是一阵阵的流弹声,气流动荡,叫他站不稳。 猛地魂灵归位,他才瞪大眼,发现座下皆慌乱成一片向外逃窜。一片灰淘淘的布衣构成的人海。 他无措之下,却是先朝胡琴师傅招手:“老梁!” 何楚卿在二楼流窜的人中间慌忙跑到廊边窗口张望了一眼,他身后的郁瞰之已经嘴里炒豆似的向司令汇报:“是洋人!一定是洋人!投弹的飞机我扫了一眼,就是他们的型号!一帮番邦人,真是给他们一点好脸色就要上天不成?” 他们在包厢里初觉震动时,还没一下反应过来。 毕竟,这里可是虹海。街头巷尾,随时随地听到枪声已经见惯不怪,但是轰炸声?顾还亭还坐镇虹海,谁敢? 从窗外,却已经能瞥见远处弥漫过来的硝烟,在街头扬起一片腥味的尘土。街角买货的、用餐的、饮茶的,全都抱头鼠窜。 像是要证实当前这一片混乱的情况似的,何楚卿亲眼目睹一架飞机在视野正前方投下一枚黑黢黢的东西,随后,那处连楼板带水门汀,掀起了千层万层的余波。 电影都是演的,远没有亲眼看到更摄人。 何楚卿浑身冰冷,眼眶死死地瞪着。 这里可是...虹海... 这里可是从前朝覆灭到三党鼎立,再到两次中原大战都没有被波及的虹海啊!? 顾还亭当机立断,一把揽过他的肩头,半是支撑半是安抚。到了这时候,即便是顾司令,也难免着急,脚下顺着人流,却是临危不乱的。 郁瞰之对顾还亭念叨的话也盘桓在何楚卿耳边:“洋人风闻您失了大总职的心,虽然得了租界却被调查局处处针锋相对,没少杀无辜。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岂敢在虹海驻防军面前挑衅?” 顾还亭迈着长腿下楼:“我们有应急战略,如果单枪匹马,谅他们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往虹海投弹。” “您是说流党?”郁瞰之说:“流党有那个本事和洋人勾结吗?” “未必是流党。”顾还亭话说到一半,何楚卿猛然在出门前抓住了他的衣襟。 司令停下步子来。 何楚卿对战争的印象仍停留在那年冬季,他很难摸去那片阴冷的、难捱的山林中,幼时的伙伴在眼前脑浆横流的阴影。 但在这时,他站住了,面色惨白地说:“元廊,阿玉...阿玉还没走。我才在楼上亲眼看见他进了后台。我得去找他。” 郁瞰之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方才挤满了人的呈美茶楼已经只剩一片狼藉,唯有零星的人还没走,不是不能走,而是不知何去何从才是一条生路。硝烟味充斥在鼻腔内,这是年轻的战士所熟悉的战场的味道。 郁瞰之知道他的司令绝不会把儿女情长和家国大事放在一起比较,但顾还亭却是个有情人。因此,他先一步快言快语道:“司令,整个驻防军都在等您。事发突然,我们赶去的路还未卜,千万不能在此时拖延啊!” 选择题。 又是一个选择题。 顾还亭心里,虹海存亡比自己的生死都重要,但他却不敢将虹海和何楚卿来作比较。他怕面对那个答案。 实在是...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楚卿几乎在郁瞰之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就又回应道:“是啊,元廊,你放心。只要前线稳定,一切都不成问题,我和阿玉的生死也是。快去、快去吧!”他将司令的手攥紧了紧。 他松开手时,顾还亭却没有放手。 司令深深呼吸了两口,唇齿微张,往日里沉静的眼眸中几乎能看见他心底挣扎的回响:“你就不能...让我安心一次吗?” 何楚卿的笑像赶在所有夏花争奇斗艳之前,独独朝他绽放了一次。 他说:“你信我。我岂敢辜负...你这些年的爱意。” 顾还亭转身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来不及怔愣,不代表他不吃惊。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80章 擅自行动 腥热的风带起一片硝烟的残波,郁瞰之麻利地替司令关好车门,抿着唇叮嘱司机,那是他手下的兵:“眼下轰炸虽然停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再开始。你机灵点...护好司令。” 那兵年岁不大,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有点慌张:“郁连长,你、那你呢?” 郁瞰之一侧身,朝后座大敞的窗口敬了个礼:“司令,我请求分配任务——一定,给您把何楚卿好好地带回来。” “郁瞰之!”顾还亭说:“这个时候轮不到你献殷勤。” 郁瞰之依旧朝他比着军礼。 他跟着顾还亭这么多年,司令心中所想,不说全都一清二楚,也了解个十有八九。军队上下,一视同仁,即便是司令自己,也不肯用任何一个士兵的生命来保全自己的私情。 快六年了,他和那年在西北,一般无二。 郁瞰之朝着司机偏了下头示意。小士兵是个懂眼色的,立刻便启动了车。 这是郁瞰之第一次违背顾还亭的意思,他仍是立的笔直:“抱歉司令!战事一停,郁瞰之即刻便会请求军法处置!” 轿车和他擦身而过,他马不停蹄地重新朝着茶楼内跑去。 何楚卿奔跑之余再回头的时候,顾还亭的身影早瞧不见了。通往后台的长廊路途不短,不断有人还挂着满脸妆小跑错过他。 他逆流而行,不时从人流里分辨何辰裕的脸。 猛地,他脚步顿住了一刻。 方才有个和他错身而去的人,眸光清亮地盯了他一瞬间。 虽然是一瞬间,但那神情却令他格外熟悉。再分辨那张脸,他更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来不及细想,他匆匆跑过空无一人的公共化妆间,奔到那屋内唯一一个独立化妆间去。木门敞亮地开着,才到门口就够他一眼望到底,室内的脂粉香气还没散去,天光惨白地将屋内所有物件照的轮廓分明,仍是没有任何人影。 不可能...不可能啊? 迎面的木床柩被四通八达的风兜的哐啷响,透粉的窗帘吹得翩然翻飞。 他到底还是和何辰裕错过了么? 身后脚步声匆遽赶来,何楚卿欣喜地回过头去,还是落了一场空。 郁瞰之隔着一整个公共化妆间朝他吼:“你在做什么?不是找你的弟弟吗?人呢?” 何楚卿收了情绪,旋即朝他赶过来:“你怎么在这?司令走了吗?” “当然走了,你还指望他为你留下来吗?”郁瞰之有些鄙夷地看着他。 何楚卿根本不理他这一茬,只拨冗说:“那就好。”语音里,真切地松了一口气。 郁瞰之不为所动地冷嘲一声。 这一刻,又是三声闷雷炸响在虹海,呈美茶楼的木桩不堪震动,在他们头顶哆嗦了一阵。何楚卿和郁瞰之没敢耽搁,又顺着原路匆忙奔出。 郁瞰之看着上午还高楼大厦的虹海,如今已冒着黑烟,满目疮痍,怒上心头来:“操!” 他的怒气难免牵扯到了身边人:“何楚卿,你他妈的最好早点给我回去,回到司令身边去让他定心!你他妈的哪里配?凭什么?!” 何楚卿对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毫不意外。面对非亲非故的人,他对这脾气恍若无睹。 至于...凭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身边人,即便是朝夕相处的亲信都在期望他是个凛然大义的英雄,最好不要有任何私情和偏心。 何楚卿思忖片刻,没接着他这脾气,只是说:“我不懂你们军中的情况,只问一句——现在这情况,是早有预料还是突如其来的?” 郁瞰之板着脸:“不能说毫无准备,司令时时刻刻都叫我们警惕着,但也不能算是早有预料。那帮洋人一直都在试探联众国的底线。他们租了地,联众国虽然为经济贸易暂时妥协,背地里却没少使绊子。从司令到虹海的三四个月以来,光是以流党之名错杀的洋人就不下百人。” 杨德晖不满洋人租地,本可以和他们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但无奈国力空虚,前些年战争持续了太久,而虹海这地方的洋人又是从自由党统辖时期就有生意往来的经济基础的。他太缺钱,不得不干出租地的荒唐事。 “那就是突然发难。”何楚卿说:“他们虽然租了地,但是在地位上和本土人却并不平等。你觉得这番到底为什么?” “你都说了不平等,还能是为什么?”郁瞰之道:“无非是恐吓、狗急跳墙。一群蠢货,要是能借此借口把那群人打出去,虹海也算没白罹难。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这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 “司令说,他们不是势单力薄的,你忘了吗?”何楚卿说。 郁瞰之从小就对这小子的灵光一现有领会,这时候罕见地没打断他。 “我接下来对你说的事,你最好不要告诉司令。”何楚卿看着他,说:“流党一直在试图接触司令——从司令截了岳先生的第一批烟土开始。在山上硝烟、码头爆炸、宴席枪战...桩桩件件,要么是为了保护司令,要么是为了警示他。” 郁瞰之已经在意起来,但仍是保持着不动声色:“你在编什么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何楚卿说:“他家里有些背景,他又是在警察厅特殊行动部工作的。在查上次行刺案的时候,他发现一个疑点——那个死的女刺客,叫翠烟的。平时辰裕的行囊都是她预备的,独独这次有遗漏。而且,经过路线和时间的推算,她碰到季长风的时机也掐的很准。” 提起季长风,郁瞰之当然记得他们团长被抓去调查局挨了一顿审讯的事。虽然他那团长没心没肺,还拿司令对他的好在他眼前臭显摆。 不过,他当时也的确还离谱地觉得有些嫉妒。 “你这朋友这么神通,他能查到,裴则焘查不到吗?”郁瞰之问。 “凭裴则焘的脑子,查到这里当然知道自己上了套。所以他为了揭过自己中计的事实,你猜,在司令失信于总职的当下,他会怎么做?” 郁瞰之只一想就明白了:“他会...揭发流党内部妄图和司令接触这件事,来隐瞒自己的错误...?” “所以现在,既然我们又凑到一起去了,郁瞰之,就别空手回去。”何楚卿镇定地看着他,陈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两个选择。司令一定会赢,但赢了之后,大总职会怎么想,任由他去。要么,我们现在就去调查局,趁乱把他资料库炸了,让裴则焘口说无凭。” 郁瞰之被他一顿言之凿凿诓骗,一下暴露了自己心里,对于何楚卿的安危到底还是司令重要些的认识,点头同意了。 等二人奔跑在向调查局的路上,郁瞰之才发现,调查局所在的那一片街区,恰好是炮弹攻陷的重灾区。他们这一行动,几乎是奔着求死去的。 “我怎么感觉...”郁瞰之已经喘着粗气,“像被你骗了?” 说完全对郁瞰之坦白相待也不可能。 何楚卿临出门前收到周似墨的来信时候,看过一遍,不过是把他一直猜测的“流党有意接触顾还亭”一事坐实了。 直到炮火忽起,他才想到这一点——流党是因为妄图揭发联合国恶行来撺掇顾还亭起兵失败,才去勾结的洋人。 他们到底是怎么跟洋人谈条件的,还未可知。 但何楚卿赶去寻何辰裕的时候,经过的那人却叫他起了疑心。因为那张脸,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是早已在码头爆炸时候死在当场的、净堂帮小头目——向宜的脸。 那人的真实身份一定不会是向宜,向宜早就在爆炸时候死透了,如果他的死有任何疑点,顾还亭不会不晓得。 有人用易容术顶着向宜的脸,这说明了两点:流党在趁乱犯案、向宜本身就是流党。 因为,易容术非对照着本尊面孔亲手临摹不可。这么一来,码头那场爆炸也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但是在这当下,何楚卿就算想对郁瞰之继续解释也做不到。跑了这段距离,郁瞰之尚且气喘吁吁,何况他一个许久没有训练过的人? 郁瞰之奔跑间隙瞥了一眼何楚卿快喘不过气的模样,又说:“先说好,你和我绝对不能分开行动。我就算是死,也会呼你周全的。”说完,他好心停下来,在路边拦下一辆小轿车。再把自己身上的徽章摘下来,用虹海驻防军给人家作保才将车拿到手。 何楚卿全程忍受着自己酸痛的肌肉,看他不要命似的冲到车前,把车上一对夫妻吓得花容失色,又板着个脸,不由分说地塞了军徽进人家手里上车就走。 他想,幸好虹海驻防军不是都这种德行,否则,几个顾还亭也救不回来驻防军的口碑。 何楚卿直到上车多时才调整好呼吸,言简意赅地说:“...投弹的方向...都在调查局这一片。” 郁瞰之一面在路上横冲直撞,一面不忘嘲笑他体虚,冷笑着补充:“但调查局大楼倒是安然无恙。” “裴则焘等人一定已经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去。不过楼内一定还有不少人手。除非调查局大楼被毁,否则调查局的人就是誓死也要守着这堆比他们命都重要的纸片。” 郁瞰之将车停在距离调查局大楼一条街巷处。 下了车,这片已经被轰炸过一次的街区才展现在眼前,断壁残垣就在何楚卿的脚边。不远处的楼还冒着残余的黑烟。 郁瞰之搡了他一把:“快走!别愣着!炮弹不长眼,等会再轰炸,你我未必能幸存。” 郁瞰之边跑边解开上衣扣子,想褪去自己的军装,口中说着:“我明白了。你是怀疑这场轰炸本来就是洋人和流党的勾结,目的是为了趁乱摸进调查局吗?这也太大张旗鼓了,你是瞎猜的吧?” “是不是瞎猜都是次要...你能把衣服穿好吗?”何楚卿说。 郁瞰之一愣:“不是要摸进调查局吗?” 调查局大门近在眼前,何楚卿和他慢下了步子,解释道:“然后呢?扒墙进去吗?且不说他们认不认得我这张脸,你浑身上下哪里长得不像个兵?” 郁瞰之:... 郁瞰之面色一僵,老老实实地又将扣子扣了回去。 调查局院内原本日夜巡逻,一刻不肯放松。如今看去,却是光秃秃的,空无一人。越这样越是不太正常。 何楚卿和郁瞰之并肩,一起迈上了他和顾还亭曾在此冠冕堂皇地谈论过“情义”的那阶梯。 不知道前线虹海驻防军如何,又一颗炮弹孤零零地落在了调查局大楼一公里外已经面目全非的废墟里,何楚卿闻声略回了头。 那微乎其微的一点余威水波纹似的拨动了他的眉梢。 何楚卿有一瞬间露出了一点惶恐的神情,很快便平复下来。 他现在平静的有些出奇,只摸了下自己的眉毛。没有一点不同。 他没笑自己胆小,而是有些不合景地想,如果他毁容了、残废了,顾还亭还会喜欢吗?又飘飘然地想起临别前自己颇为自信地说的那话... 其实,就算眼前直白地将顾还亭早已心悦于他这件事告诉他,何楚卿也难免患得患失。但在当时的节骨眼,他自恋地说那一番话,是有些才恋爱的小青年在爱慕对象眼前撑面子硬装的成分在的。 何楚卿迈进这诡异的、没有半点人声却富丽堂皇的调查局大厅的时候,想到这竟然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 郁瞰之本来警惕地按着腰间的手枪,听了这一声,倒是有点刮目相看地瞥了他一眼。 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响在这空旷的大厅里。 大约快行至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凭栏处才响起一句:“你们,举起手来。” 这声音响在半空、在他们身后,他们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人前。枪支上膛的声音很清脆,他们一举一动都可能导致杀身之祸。 何楚卿和郁瞰之缓缓地举起双手,以示自己什么武器都没有配备。二人都没回头,何楚卿说:“我们是顾还亭司令的人。裴局长已经安全撤离了吗?司令在前线指挥作战,觉察到洋人或许和我们国内势力有所勾结,意在调查局,特意派遣我们二人来告知此事,帮衬一二。” 那人一丝不苟地道:“帮衬?就你们两个人,能为我们帮衬什么?” “你不认得我们。”何楚卿说,“我们虽然只有两个人,却都是司令身侧的心腹。另有司令的亲卫,已赶来路上,只不过轰炸时,我们近在咫尺罢了。” 他的声音通过监听器响在五楼办公室里。 办公室内拉着窗帘,挡去了大部分天光,只留一点缝隙。 男人的鹰钩鼻在这光线下显得越发阴翳:“啊...是他,那姓何的,的确是司令的心腹。不要告诉他们我在,看他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在他身边,一个身着调查局制服的男人低眉顺目:“局长,一切终究是猜测。您要不先撤离吧,我们调查局的位置,毕竟太危险。” “危险?”裴则焘忍俊不禁似的笑了笑:“洋人要是真像他们轰炸的这么大胆,就趁早给我轰死算完。我看,他们是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合理的发动轰炸的借口吧?我今天偏要和调查局共存亡。要是我猜的不错,他们两手空空地走,租界的地界就可以趁此尽数收回了,虹海也不算白遭殃。至于流党,我看他们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第81章 枪战 走在调查局档案楼的走廊处,能瞥到外面汩汩的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多少农家烧了灶台,才把这天熏成这么烟熏火燎的样子。 虽然此处离闸东海岸还远得很,目穷也无法触及一点边界,何楚卿却好像还能听见炮火声。 虹海平静了很久了,平静的浸泡在暮色里,仿佛炮轰是上辈子的事。 可沉痛的悲声犹在耳际。 夏季了,档案楼仍烧着壁炉,纸张大量被焚烧的味道焦味儿扑鼻。何楚卿一进门,先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室内,尽是些穿着调查队制服的军官,在档案室和这处客房一般的地方来回奔忙着。翻阅资料、丢进火堆... 何楚卿和郁瞰之对视一眼:“这是何意?张队长,我倒是真看不明白了。我们是顾司令的人,可不是你们调查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何先生,”调查一队的队长笑面虎似的,“你们能来助我调查局一臂之力,非常感谢。是这样,我们奉命守在调查局,为的便是预备流党的计谋。” “裴局长倒是未雨绸缪,已经洞悉了流党的计谋了?” “顾司令才是好头脑,战局才刚开始,就知道和流党有关了。”张队长道。 “得了。”何楚卿故作嫌恶地一挥手,“我没空跟你在这互捧互吹。要是裴局长早就有所准备,你早说不行吗?司令那边正忙乱,我们警卫团还要帮着警察局和医院协助救援,把我们叫上来这是何意?” 虽然这么不耐烦地逼问着,何楚卿已经对这帮人的目的心知肚明。 张队长又说:“是这样,何先生,我们调查局的人手,毕竟不如驻防军训练有素。平时的谍报、侦查,倒是都还拿得出手,但要是真碰上枪战,指不定多狼狈。因此,这里有一些文件,希望您能带回军营,暂时替调查局保管。” 他说着,就拿出一叠文件来。不多,还不到女人雪花膏瓶那么厚。 何楚卿伸出手来,正要接,又在张队长松手的一刻收起手来。文件夹裹着四方的档案纸,纷纷扬扬撒了一地,何楚卿整理着袖口,惊讶道:“啊,不好意思。” 郁瞰之将他一切手段看在眼里,趁机瞥到档案名称上隐约露出——涉流党嫌疑西洋要犯... 这封皮没彻底散落开,张队长咬着牙躬身下去匆忙地将档案理好。 何楚卿将覆盖在纸张下的脚挪开,冷道:“这东西,我们虹海驻防军可不敢随意乱收。” 张队长也翻了脸:“何先生,我们只是请求,你不愿意,可以拒绝,何必要这么做?” “你说为什么?”何楚卿道,“虹海驻防军在前线流血牺牲,保家卫国,你们自己办的事,还要把这脏水泼过来,有没有良心?驻防军全军上下,皆是行伍之人,看不得你们这些玩花花肠子的。” 裴则焘在五楼笑的停不下来:“这人可真是有趣。黑帮,还是军队?他身份变换可自如啊。有的人啊,天生就是个当间谍的料。算了——” 张队长看了他半晌,忽然愧疚似的俯首下来,说:“何先生,还有这位先生,请随我来。” 何楚卿和郁瞰之跟了出去。 张队长合上门,轻声说:“实不相瞒,我们调查局,的确有要事需要你们的帮助。尤其是你,何先生。” 何楚卿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张队长继续说:“不久之前的流党行刺一案,您还记得吗?”他像笃定了何楚卿会记得,接着道:“在调查过程中,我们裴局长发现,流党在有意同顾司令接近,乃至于嫁祸流党嫌疑到司令的亲信——季团长身上。其目的,就是要挑拨当局和顾司令。” 呵,要是早知道调查局开口这么容易,也不用让周似墨费尽功夫去查此事了。 郁瞰之恰到好处地问:“挑拨?” “顾司令亲眼看到亲兵受刑,同裴局长动怒。而裴局长又是杨大总职的亲信。这难道不算挑拨?” 郁瞰之咬着嘴唇,把一声冷笑咽了下去。 好笑,难不成换成别人,严审逼问、宁可错杀一百的就不是你们了?难不成没有季长风一事,杨德晖就愿意禁毒了? 何楚卿却颇有深意地点点头:“的确令人愤恨。” “所以,何先生,我们调查局求一个双赢。”张队长道,“我们怀疑,流党的目标在我们局内所有嫌疑犯档案上,他们要给这些人脱罪,引起社会动荡,百姓不安。那其中,还包括不少西洋人。如果这份档案让他们得到,西洋人大可以明目张胆的得寸进尺,到时候,就不止租地这么简单了。” “你在跟我说,”何楚卿重复了一遍,“西洋人联合流党对虹海发起轰炸是因为想要一个还没有拿到手的档案?他们觉得靠这这种手段,就一定能拿到吗?枪炮无眼,要是把你们调查局炸个稀碎,他们档案上哪拿去?轰炸虹海,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国际大事,都陪着过家家呢?” 张队长道:“何先生,每一场战争的发起原因,都涉及多个领域多个目的,这只是他们其中一环。此外,关于顾司令已失信于杨总职的谣言算一环,再加上试探如今才建立起不久的联众国的实力、政府的底线...等等,此中要点,又岂是你我能窥得的?” 何楚卿好像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说服了,说:“那调查局需要我们做什么?” “您是时常陪在司令身边的人。司令身边,几乎所有有往来的人,你都晓得一二。我们调查局不干净,流党分子拼死也要一茬一茬的往里钻。他们到现在还没动手,形迹可疑。所以,我们怀疑是箭已在弦上,我们内部未必干净。既然来了,就说明司令心里惦记着调查局,那么,还请您帮我们保驾护航,直到这些资料尽数销毁,顺便...”这之后才是主要目的,“帮我们分辨一二,有没有您觉得行为举止很熟悉的人?你们是顾司令的亲信,而非调查局的人,自然更方便做事。有劳了。”言毕,张队长鞠了一躬。 五楼,裴则焘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为楼下的谈话赞赏地点了点头:“是啊,有劳了。当然,要是这两个人能在流党手下出点什么事,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他旁边立在一旁的人恰到好处地询问道:“局长,您想以此来确保顾司令的忠心?” “顾司令是个才俊,我很喜欢他,当然不想让他和大总职生太多嫌隙。如果他能像你我一样,对流党憎恶至深就好咯。我可是...真心地为了他好啊。” 这档案室和富人家一个足以能举办宴会款待来宾的客厅差不多大,期间错杂地搁置了许多柜子,玻璃窗、黑漆木。 即使是在斜阳晕染的当下,也拉着窗帘点着灯。 窗帘外像是另一个世界。 何楚卿收回视线,一一错过站在柜前仔细翻阅文件后再出门送去壁炉的调查队队员。他们穿的都是同一颜色的深蓝制服,看久了让人索然无味。 情况有变。 而且,现在这些人在做的事也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么简单。如果真的仅怕那一份文档,方才递过来的不就是什么西洋流党嫌犯名单?调查队的心思太多,何楚卿摸不透。 不过何楚卿进门前才问过那姓张的:“你们调查队毁了这些档案,往后若再需要用,该怎么办?” 那姓张的说的是:“这年头死的人太多,要是没有档案,过不多时就忘了,哪里还需要用?” 他又问:“既然不需要用,怎么不当即销毁?” 那姓张的只说:“何先生,您问题真多啊。”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找到了翠烟的调查记录,能不动声色的毁掉,是最好。除了这些,如果要是能从这次得知更多流党的消息,那才是主要目标。 郁瞰之可不知道他这些想法,只顺着他的眼神自行理解。俩人虽然不太默契,倒是总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共识——绝对不碰调查局的任何文件。 调查队的队员立在橱窗前,好像对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巡逻似的人恍若未觉。 待到年轻男人错身走过后,他才再次展开才拿到手的薄文件确认——涉流党嫌犯全名录。查阅到倒数第二页,他看到了那个位于其中的年轻女人的照片。 她面无表情,被框在规矩的黑框里,旁侧是简易却完备的、自她出生以来所有的信息。像一个墓志铭。 这样的人,从头翻到尾,自调查局成立的将近一年以来,数不胜数。 这位队员抱着档案,走到张队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另有两人随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何楚卿瞥到这一幕,知道这是个重要的文件,正估量着要不要诬告此人是流党,枪声就在走廊响起了——啪!啪!跟爆竹一般无二。 整个档案室瞬间躁动起来,所有调查队员都摸出枪来,迅速靠了过去。 郁瞰之靠近后门,趁着几个人鱼贯而出,刚想试探着窥察,先他一步走出门的调查队员就仰面倒了下来。 眉心之中,一颗浑圆的血洞,好像第三只眼,和他互瞪。 郁瞰之当即便反应过来,指挥道:“另一侧!另一侧也有人埋伏!” 他刚条件反射要提枪出去,被何楚卿一把拽住:“别白送死。他们调查队的事情,跟我们何干?” 即便是调查队,也是联众国的调查队。但流党,却是公敌。 不过,何楚卿这话有理,他们意不在此,没必要上赶着为别人卖命。 方才还尽是些人的档案室顿时空荡荡的,仅剩几个人留守。郁瞰之听话,刚要去带上门,就见又有一个调查队员要跻身进来。 他身后,何楚卿却叫:“小心!” 郁瞰之几乎是凭借肌肉反应一偏头,躲过了迎面的一枪。回头看去,那枪口已经快怼到了他的脑门。 可这人明明穿的是调查队的衣服啊? 何楚卿如临大敌,才要后退,却听前门也被“硌哒”一声上了锁,留守在这屋内的调查队员迅速调转枪头,指向他们! 这他妈是帮他们侦查内奸?这是羊入狼口了吧! 何楚卿千算万算,没想到调查局的人把他们留在这是为了趁乱送他们上路,也顾不得别的,猫腰一闪,便利用这复杂的地形和他们兜圈子。 调查队的人动作快的很,几次逮着他瞄,室内噼里啪啦,玻璃尽碎,书柜尽跌。 那边,郁瞰之凭借素质,已经一枪毙了那从后门摸进来的人。 他有机会走,但是他不能。一旦他离开,何楚卿身手撂下久了,又没枪,必死无疑。他回过神来开始同剩下的人周旋,何楚卿那边总算少了点火力,仍是逼得他狼狈逃窜。 这时,没人留意到的角落中四敞的窗口处,一双手摸到窗台边缘,一个轻巧的漂亮的翻身便从二楼跃了上来。 他才落地,回手便给了正好迎面而来的调查队员一枪。 这人是谁?难不成是真正的流党? 情况越加混乱,何楚卿反而得意喘息,狼狈地坐在原地理了理衣衫。 那人目标明确,几乎是直奔着方才拿走文件的那柜子而来。原来...他们需要的档案并没有被带走,流党深入,竟然真的将档案得手了。 好一出里应外合! 那人几乎是兴奋地翻了两页确认真伪,又抬手将迎面赶来的人一枪击毙。 这时候,何楚卿却趁乱摸到他身后,将他抓着枪的那只手向后一别,抬腿踹向此人腿窝。 这人身形利落,却很瘦,还真让疏于锻炼的何楚卿得手了。 何楚卿占了便宜,他今日穿的是软底布鞋,这才没让对方觉察。看到那张脸时候,他就和这人看到文件一样兴奋,不觉叫了一声:“向宜?” “向宜”不说话,却在跪倒的一刻用肘部狠狠怼了他腹部一下。 何楚卿整个人砸到身旁的黑漆木柜上,见那人起身后迅速甩枪换手,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的胸口摁下了扳机—— 弹匣是空的。 何楚卿一口气刚吐出来,“向宜”就颇为恼怒地摔了枪,两步又冲着窗口跑去。 郁瞰之料理了两个调查队队员,冲着那身影就是一枪—— 对方身形更快,赶在子弹赶到之前就翻身跃下了窗台。 何楚卿快步赶过去,发现也并非一无所获,那人中弹了! 估摸着这中弹部位并不影响他行动,仍是迅速便不见踪影。 他全心全意地去瞥那人的身影,没留神还有一个调查队员正举枪对向他。郁瞰之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慢了一刻!他下意识拼命挡在何楚卿身前。 紧接着,前后门大开,裴则焘带队闯进,一枪崩了这最后一个调查队队员。 这时候,即便是郁瞰之,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何楚卿迅速检查了一遍郁瞰之的身上,确认没有受伤,才颇为意外地朝向赶来救援的裴则焘:“裴局长?” 裴则焘朝他点点头,冠冕堂皇地道:“受惊了,何先生,真是抱歉。” 接着,便跑来一人汇报:“局长,文件浸了血,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裴则焘“啧”了一声,怒道:“人呢?活口!有没有?” 四野阒然,没人吭声。 裴则焘用鞋尖狠踢了一下柜子,那不堪重负的木柜早挨了几枪,现在颤巍巍地倒了下去,一片狼藉的背影乐下,是裴则焘的怒骂:“妈了个巴子的!” 下一秒,他就精神分裂似的恢复了文质彬彬:“何先生,和这位士兵,你们没有受伤吧?这样,我派人亲自送你们回去。哦对,前线战火已停,我就说嘛,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洋人,顾司令不必多虑。” 何楚卿看他表演了一通变脸,目瞪口呆。 而后,他又说:“对了,你们出入档案室,没有偷偷带什么东西吧?” 何楚卿一耸肩:“要搜吗?” “哈哈。”裴则焘笑了,“不必了,我信顾司令。不过,要是事窗东发,可就不光是你们这两条命的事儿咯。” 何楚卿忽然觉得,这调查局局长和盛予其应该挺有共同语言的。 第82章 克制 虹海司令部内,闸东海岸告捷的消息才来,南湾海岸又是大获全胜。 司令赶到指挥部的时候,虹海人民才将午睡,如今,夜幕才有降临的征兆,战事便结束了。虹海驻防军部的一片欢呼声里,除了顾还亭,只有薛麟述罕见地没欣喜若狂。 他错过几个雀跃的兵,向司令报告:“司令,杨大总职传电褒奖您。另外,他嘱咐您,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势必要乘胜追击,好好给那帮西洋人一个教训。” 顾还亭接过那张信笺,说:“正有此意。”这还是从上次冲突以来,他和杨大总职第一次通信。 这信笺公事公办,夸赞之词浮于表面。这仗只能定一时成败,不过是政治上的筹码,至于,虹海日后如何,还是要以联众国政府的行事为高标。 这帮外番胆子大的出奇。一个长期被他国政府压迫的外来人,会有这样的勇气偷袭当今内陆最繁华的虹海吗? 顾还亭没法不去想,除了流党、洋人,还有什么因素混在其中。他才强迫自己一收神,思绪又不禁往另一个方向飘——这都已经几个小时了,何楚卿和郁瞰之怎么还没回来? 海上,敌方的船只已是残躯败体,雄赳赳投弹的飞机,也已被虹海驻防军击溃。 薛麟述凑到司令身侧, 认真地问:“司令,要派警卫团去找焉裁吗?” 顾还亭偏过头来看向他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和五年前重叠了,是年远难捱地跟他说,何楚卿和祈兴走失在了雪山之中。 不。他很快缓过神来,那年纪轻轻的将士,已经在两年前埋骨深山了。 “...现在虹海上下,从红十字会到警察局、警卫团,都在参与救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成虹海王了?”顾还亭想让薛麟述放松下来,逗他一两句,也是给自己台阶下。 “那我去找!”薛麟述不为所动,神情坚毅地说。 “回来!”顾还亭摁住他的肩头,“轰炸早就停了。他们要么是在赶回来的路上,要么也在协助救援,用你乱忙?” 他虽然这么一板一眼地说,却迫不及待地去口袋里掏出烟来缓缓神。火没点着,他就想起雪山时,他也是一样这么点了一支烟。 顾还亭忽然觉得晦气,又将打火机连着烟盒撂在一旁了。 薛麟述的包袱比他要轻得多。他毫不遮掩地在屋里踱着步,时不时望望窗外。猛然,他回过头来,两眼闪着光:“司令、司令!” 顾还亭循声才抬眼去,薛麟述又一下矮声下来,挠了挠头:“...调查局的车,开到楼下了。” 他们位处的可是虹海驻防军军部。调查局和虹海驻防军虽然没势同水火,也是两厢看不大对眼。说白了,就是当兵的看不上坐办公室里就能安然掌权的,得势的呢,又看不上这群当牛做马的兵痞。 调查局的车一路深入军部,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顾还亭下了楼,恰逢那调查局专有的车型停在面前。 统共有两辆车。 后面那辆车门才开,司令就从车窗里看见了一点坐在其中的人的身形。他囤积已久的心结烟花一样炸开,只剩璀璨,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何为欣喜的要发了狂。 顾司令的视线好像有温度,灼的何楚卿才迈下车就恨不得飞奔过去取暖。 “顾司令,好久不见。”第一辆车上的裴则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顾还亭一僵,顿觉——对了,怎么会是调查局的车呢? 裴则焘冰冷的像蛇盘踞在侧的目光如影随形。不过一转头的功夫,司令和他对峙上时,已然冷了下来:“裴局长。” 他不清楚前因后果,一句话也没多说。 裴则焘朝他伸出手,脸上堆笑:“哎呀。司令真是好眼界,竟然一早看出流党直奔调查局来的目的。您这两位得力好手,也真是难得,一来就给我们调查局拔除了多少流党的间谍!真是好危险好危险...” 这都哪儿跟哪儿? 顾还亭没跟上进度,只浅略地理解了一下这话。他还是没理会裴则焘朝他伸来的手:“‘多少’间谍?您这个遣词,倒是叫我对调查局的管理颇为忧心。” 裴则焘偏偏为他的态度而开心,说:“流党狡诈啊!今日,我们调查局若没有您的心腹,必定不会善终,而您这两位出类拔萃的将士,要是缺了我调查局的接应,也不会完璧归赵。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顾还亭敏锐地嗅到了一点阴谋的余烬,反问道:“完璧归赵?” 言毕,他故作客气地伸手理了理裴则焘的衣领,实则压低声音略低了头在他耳边道:“裴局长,您记得我说过——不要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裴则焘听了这悄悄话,反而强硬地攥过司令的手来握了握:“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司令,人已经送到,那我就先走了!您不必多送!” 目送调查局的车绝尘而去,何楚卿和郁瞰之这才走上前来。 方才,裴则焘早已交代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凭顾还亭的本事也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何楚卿有些心虚,只犹豫着抬头和司令对视了一眼。 顾还亭看着他:“去找何辰裕,是么?” 郁瞰之原本是去保驾护航的,结果竟成了助纣为虐的,连着他也有些百口莫辩。司令转身上楼前,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平安回来就好。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一下。” 郁瞰之受宠若惊,当即敬了个军礼:“是,司令!” 顾还亭岂会不知道,凭何楚卿的本事,教唆郁瞰之无非三言两句的事。他们从小就是这样。 把人惹生气了,何楚卿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拽了拽顾还亭的衣角——四周全是站岗的士兵,薛麟述也跟在身后,他不敢太造次。 没料到,就这一扯,顾还亭却直接挥手将他的手腕攥在手心。 他一抬头,愣了一下。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分别,顾还亭眼里的情绪却叫他不忍卒睹。他头一回觉出,顾司令看似无欲,他的感情,却是要密不透风地将他裹住的。 他须得承担的起。 顾还亭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有那么一刻,何楚卿能感受到将要降临的这份拥抱的压力。 但司令到底没有。 重量一触即松。再回过神,司令已经迈步上楼了。 何楚卿紧随其后,才要跟上去,薛麟述却忽地扯住了他的手臂。何楚卿停顿在一个迈上一级台阶的姿势,回过头:“薛哥?” 薛麟述说:“焉裁,我有些事要处理。你替我陪着司令。” 他明明是有意叫他们独处,说这话却毫无旖旎狎昵之态。坦白的叫何楚卿疑惑——对于他和司令之间,薛麟述到底理解多少,又是怎么理解的呢? 何楚卿笃定地点点头:“薛哥,你放心吧。”便一刻也不能忍受地追了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司令部,但事后回想起这地方到底给他一个什么印象,他却全然说不出。倒是二人从彼此入眼时即交投的四目、他手腕残余的忍耐、眉间的不可言说以及...他才进门就被扯进怀中的力道,令他在多年后都如数家珍。 顾还亭紧紧抱着他,再也自若不起来,说:“...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 何楚卿吃吃笑。原来成为司令的伴侣的确有些特权的,若搁了往常,顾还亭一定要好一通凶他,非要把他凶的自惭形秽才罢休。 他们才在一起,何楚卿还须适应适应这份优待。 “这算情话吗?”何楚卿也抱紧了司令说。 顾还亭倏然松了力道。他才觉察出,自己方才是存了多浓烈的、自私的占有之心的。 何楚卿没明白这意思:“怎么了?” 顾还亭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又抚了抚他的面颊,说:“没...” 没什么,只是他自觉不该把这样的私欲付诸给他的爱人。 “好了,解释吧——好端端的,去调查局干什么?”司令松开他,开始进入逼供的阶段。 何楚卿眨眨眼说:“因为我在呈美茶楼看见了流党,所以才一路跟去的。”他编瞎话了,但眨眼了。在他过往的经历中,这算是技艺退步。 何楚卿开口即惊雷,顾还亭只蹙眉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流党?” “向宜。那流党用的是之前净堂帮死于码头爆炸那位——向宜的脸。”何楚卿说,“元廊,你知道易容之术么?用一种胶或者面粉,更有甚者,用纸也能做出很逼真的面孔。这是一门手艺活。” 顾还亭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 “因为...”何楚卿认真地看着他说:“我在玛港的时候,曾被流党所害。我因此才彻查当年的船只爆炸案。当年负责收货的是衡容会的人,他们为协助阮钦玉调查流党,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凭借的就是易容术。所以,我看到向宜那张脸,才会一时冲动,跟着去了调查局,叫你担心了。” 何楚卿略昂起头来,亲了一口司令的脸颊以作安抚。 他还是不能把为了顾还亭才对流党独有一份兴趣这事告诉司令,全然往自己身上扯。 “就算是觉察了流党,你跟去,又是想要什么呢?”顾还亭问。 何楚卿沉吟片刻,说:“元廊,说来你可能要笑话我。其实我跟去,恰是因为对方选择了调查局...不论他们想做什么,我不想叫他们得逞。他们只顾鹬蚌相争,竟然能盘算着联合外敌,只凭这一点,杨大总职对流党施行的种种严厉措施,我起码能宽恕一些。” 他对国家、人民,没有什么热衷。如果不是怕流党意图和司令接触,会给他的仕途带来麻烦,何楚卿根本懒得逞英雄。 但顾还亭却诚心实意道:“在这方面,我倒是能为你做很多。” 何楚卿只挑了顾还亭愿意听的部分说,没料到他这反应,只怔愣道:“什么?” “你厌恶流党,厌恶他们的纷争波及无辜之人,是不是?”顾还亭柔声道,简直叫他没有任何应对能力。 何楚卿说:“...是。” “恰好。”顾还亭轻松道:“他们似乎是对我有些情有独钟的。调查局手段强硬,已经成了政府的政治工具,真要除流党,如果我来插手,未必不如调查局。调查局没了流党的借口横行无忌,大家也都能安生过日子。” 何楚卿这次才是真为顾还亭的大胆所惊骇。 他一个手握军权的军官,在被总职忌惮的节骨眼,和流党秘密接触...他是不是疯了? 顾还亭不是没觉察自己身份的敏感,他是不在乎。即便是在这被自己的忠心——联众国政府,狠狠地背刺过一次的时候。 “不行。”何楚卿急道,“绝对不行!就这一次,我往后绝对不会再沾手流党的任何事宜...你别这么做,好么?” 他才说完,就觉察到了司令的真实意图。 他和虹海驻防军共进退,怎会冒着这么大的险,担着整个驻防军去做这件事?他是在拦他。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们一个没觉察对方说谎,一个毫无防备地入了套。都是昏君。 不过,能将这事揭过是最好。何楚卿没遮掩,接着继续叹道:“...我才真是怕了你了。大司令。” 顾还亭面露诧异:“...我没有开玩笑。” 何楚卿又懵了:“啊?” “我虽然是司令,如果事窗东发,自请下野,不会波及驻防军。我们虹海驻防军,难不成强是强在我这一个司令吗?”顾还亭摇了摇头,笑着说:“就算没有我,他们也能保虹海不受外敌侵扰。所以,我刚说的,都是认真的。” 何楚卿一时语塞。 他有些惭愧。仅凭自己一张嘴胡编乱造,顾司令就能毫不怀疑地甘愿做到这份上。 如果换了往常,顾司令难免步步斟酌,何至于仅凭他一面之词就如此轻率地说出这种话? 顾还亭当真丝毫没有疑心过他。 他无语片刻,忽然记起前话:“元廊,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心思的?” 顾还亭捧着他的珍宝,这份愉悦一直挂在脸上,笑意晏晏:“我还以为你能耐到全都知道了呢。” 第83章 怀疑 司令这无非是对自己心迹的变相承认。 何楚卿早在司令对他坦言已有心上人时候,就仔细盘算过这一茬。他将司令身边的人一一排查过,最后才排到自己身上。 虽然很明显,但他仍是在顾还亭吻过他那一晚,才敢得出这个答案。 得出了,但却一直没好意思提。不提,倒也憋不住,只在情急之下拿来过过嘴瘾。 何楚卿急于问:“虹海相见之后?不,不对,你记了我这么久...玛港时候?总不该是在西北时吧?” 顾还亭终究还是有些羞于坦率。他松开揽着何楚卿的手,两步退到窗边,去倒桌上早凉透了的茶。 见他这模样,何楚卿兴上心头,追过去,靠在桌上迎面问:“司令,你怎的生得一副衣冠楚楚的皮相,却是个禽兽?对十六岁的小孩子起旖旎...” 他说着,手下就不安分地去捏司令的手腕。他偏要时轻时重,像手里捏的不是手踝,而是腰肢、胸膛一样。偏偏又因为只是手腕罢了,让已然热起来的司令倒以为是自己的错处。 抬眸之间,何楚卿的神情又纯良无辜。他的眼尾略微上扬,诱人又不自知的模样。 顾还亭撑着桌,半托起他的后背,轻轻吸住了何楚卿的嘴唇。 顾司令不想在司令部做得太过火。奈何贴住之后的事根本不由得他控制,何楚卿又没轻没重地勾着他的脖颈,顺便将滚烫的手掌往司令胸膛上乱摸。 顾还亭吻着他,一路向下到喉结。何楚卿在他耳边不觉发出满足地一声叹。 司令猛地停下来。转而将人搂在怀里。 他还未平息下来,气息有些紊乱。边按捺自己边满含柔意地吻何楚卿略渗出点汗水的发梢,说:“是在西北。” 何楚卿半坐在桌上,手臂紧紧环住司令,没回过神:“什么...?” 顾还亭略撑起身来,咫尺之间看他:“如果早在西北,我就想这么做了呢?” 怎么做? 何楚卿想到在那冰天雪地之中,顾还亭曾经对他冷目相向,叫他以为自己快要命丧当场。在此时提起,却叫他欲罢不能,另有一番滋味。 他说:“我兴许不懂...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一定愿意。” 顾还亭的手不由地紧攥一下,他笑了:“真成了禽兽,也是你的功劳。” 何楚卿抬头咬了一口他的脖颈:“你骗我?” 司令珍重地又亲了他一下,一触即收,说:“其实,西北时候我也不太懂。非要叫我说具体的节骨点,我也想不出。不过,的确是早在玛港相遇之前。” 何楚卿有些失落:“我们都没相处,你怎么晓得就是喜欢,而不是别的惦记?” “心头口头,一时不落...魂牵梦绕,念念不忘。这样,可算得喜欢吗?”顾还亭说。 何楚卿心下动容,偏要顺着任性下去:“...就没有过旁人吗?” 顾还亭又坦言道:“从未有过。” 战事平定,司令部楼下,许奕贞自闸东海岸战区赶来。他对这场战事一无所知,打的倒是很酣畅淋漓,正欲从司令这里打探内幕。 他和顾还亭一直熟悉,不太讲究礼仪客套。两步赶上楼梯来,随便敲了敲门,是这个意思,就把门拉开了。 室内两人还正搂抱在桌前,闻声都朝他看过来。 见了此情此景,许奕贞下意识道:“我操...”而后第一反应挡在门缝前,别叫站岗的和自己副官看去。 他正要关门,顾还亭却回过神来,比搅和了人好事的许奕贞还坦荡:“季川?进来。” 许奕贞进退维谷,先心虚地扫了一眼走廊站岗的士兵,发现人家都目不斜视,兢兢业业。他这才拍了拍自己副官的肩膀,示意他留在门外,而后倒是像自己做贼心虚似的,快速从门缝闪了进去。 一进门,他更无所适从了。只干巴巴地招呼了一声:“...啊,焉裁,有阵子没见了。你们...挺忙啊,哈哈。” 何楚卿也人模狗样地风度翩翩,负手缓步要出:“我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辰裕...虽然他家离着那轰炸点远了十万八千里。” 顾还亭说:“找季长风用我的车送你。” 俩人态度都坦荡的有点诡异。何楚卿走后,许奕贞和司令面面相觑,竟然意识有些怀疑是自己眼拙,品不来他二人之间这深情厚谊。 许奕贞挠了挠头,预备着把篇翻了,装没看见:“你们...关系不错哈。” 顾还亭看似云淡风轻,端给许奕贞的却是那杯凉茶。 许奕贞顺着这个台阶,一口喝尽,不论是这茶的浓度还是冷热,都差点没叫他当场喷出来。挣扎着咽了,却听顾还亭说:“我和焉裁是恋人。” 许奕贞这一口呛住,猛咳嗽起来。 顾还亭去拍了拍他的背,嘴里仍在确认他方才没听错:“才不久的事,没来得及知会你。” 许奕贞有种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矛盾。神色复杂地扫了他两眼:“...谁先开始的?” 顾还亭说:“我。” 许奕贞憋了半晌,说了句:“...你这为长不尊的。” 交代过了,顾还亭也自觉被抓包有些尴尬,主动说:“谈谈正事吧。闸东...” 许奕贞虽然表现的见惯不惊,实则脑内风暴从看到俩人抱在一起的那刻开始就没停过。是二人表现太过平静,强逼着他把讶异咽进肚子。 司令又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在意:“那...你和何那什么、何辰...就他那个弟弟——”许奕贞说到这,撇了一眼司令不虞的神情,深觉不妥。 许师长于是掉头自救:“不是,报纸上说的我从来没信过。我哪儿是那种人呢——” 他太不是东西。许奕贞在心里无声地扇了一巴掌自己。 因为他竟然真想问个真假。 顾还亭没理他,继续说:“西洋人打的仓促,却莽撞,你在闸...” “元廊。”许奕贞仍旧拧着眉头细细思索,“...我以前从没费心思跟你谈过你的私生活,但事到如今,我必须得问你一句——你这个年纪,和一个男人搅和在一起,到底怎么打算的?” 许师长的脑子终于能够正常运作了。 听了这话,顾还亭转而正色问他:“我这个年纪,和跟男人恋爱有什么关系?” 许奕贞说:“你不打算成家了吗?还有你之前一直纠结着的那门拉郎配订婚,你之前不是很在意吗?怎么就、就突然和男人谈上恋爱了?我知道在虹海这屡见不鲜,但是你——你不会吧,元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你不对劲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偏偏没想到这一茬!” 顾还亭在他滔滔不绝的间隙将人请入座,许奕贞落了尊臀,却没停嘴:“...更何况还是焉裁。你对那孩子一向最关照,从他还那么高就是,你这么做了,真的对他好吗?想当初,他失踪那几年,你可是成日焦头烂额不得安宁...”许奕贞笔划着,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到底将顾还亭的心思按照前因后果串了起来。 他一明白,顾还亭就剩下了不少口舌。许奕贞沉思了一会,又骂:“我操...” 这回同方才的语调全然不同,贯彻了大彻大悟。 许奕贞沉默了半晌,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紧锁住他的挚友、他多年来忠于的上司。 顾司令泡好热茶,将其端上方桌,自己在许师长对面落座下来,问:“还要我多解释吗?” 许奕贞抿了抿嘴:“关于你的私事,我最后有一个疑问,觉得你需要考虑清楚——既然你在意的从来不是那莫须有的婚约,那往后怎么办?你就打算带着焉裁,和他好一辈子?你自己的家庭、子女呢?” 顾还亭实在是有些没料到:“季川,你在劝我...传宗接代?” 许奕贞敞开道:“是啊,传宗接代。大司令,我这就是在劝你传宗接代,你们顾家,总该需要一个后人吧?” “世界上姓顾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我这一个顾家这么尊贵,需要血脉相传?”顾还亭一哂,“季川,你会明白我。” 许奕贞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们顾司令怎么会在这种事上拎不清?世间事,他像是都已经认真考虑过,而且有了一套自己的准则了。 许奕贞耸了耸肩,随他去:“要是顾琛将军还在世,非得让你活活气老十岁不可!” 提起他那早死了的爹,顾还亭又想起,这已故的人已在杨大总职口中沦落到做自己儿子明哲保身的资本的地步。 他敛眸,只笑了笑。 “对了。”许奕贞说,“我今天来,是要跟你当面说一说这场荒唐仗——太他妈的荒唐、突兀了!闸东战区为什么赢得这么轻松,是因为那帮人几乎像是奔着输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输的太快,绝对另有目的!” 谈起正事,两人即刻便进入状态。 顾还亭想起何楚卿的话:“你觉得,和流党干系大吗?” “流党有关系,这不稀奇。但你知道我怎么想?”许奕贞略压低了嗓音,语出惊人:“我更认为这是奔着你来的。” 远在一片废墟中间,夜幕中的调查局大楼照旧辉煌着。它周遭的断壁残垣像一个个身形诡异的怪兽,缓缓逼近。 裴则焘百忙之中刚接完南宁的传电,边看嘴里便咕哝着:“喔?大总职叫我去南宁,想必可不是因为想念我吧。” 何楚卿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喝茶。 自从红雨楼换过一批人,何辰裕又有了贴身用着的小孩子。往日里算半个徒弟,起居也顺便照顾着。如今,这小女孩正怯生生地给面前这位面色凛然的先生看茶。 何楚卿一口也没喝:“你们班主从晌午出去唱戏,到现在还回来?” 夜幕已经降临,虹海结束了这荒诞的一天,灾难落了幕,怪凄凉。何楚卿等了何辰裕又是许久。 他知道何辰裕不喜欢他进房间,似乎是嫌太过亲昵。这还是何楚卿头一次没惯着他这横七扭八的怪癖。 小女孩不知道怎么回答,嗫嚅着:“听说、听说那边被炸了,班主可能——” “胡说。”何楚卿淡淡地骂道:“虹海没了,他都不会死。” 何楚卿说着,攥紧了藏进袖袋里的几张硬挺的纸。 那上面,赫然是调查局以为已被流党窃取的消息。何楚卿早在门外枪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就偷偷摸到带出档案的那个柜子,仔细又麻利地翻找了一遍。 想必,那费尽心思窃取了文件还想杀他的流党,如今正气急败坏吧? 至于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何楚卿到现在还没敢掏出来看。 话音才落,何辰裕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你还在?” 这小年轻打房间后门而入,拎了几个纸包的吃食。面食的香气顺着汩汩飘出。 何辰裕把这纸包拎给小姑娘:“今晚一人加一道甜点,再去买份烤鸭,我想吃。”而后,他才关照到何楚卿:“我早从后门瞥见你在,就为不想见你,我才又去逛了这许久。你也没有一点不受待见的自觉么?” 这小没良心。他倒一点没觉得该对何楚卿好些,至于替他办的戏台子、重建的红雨楼,那都是何楚卿自己乐意做的。 小女孩拎着东西如释重负地跑出门,何楚卿才看向他:“逛了这许久,就没空买个烤鸭?” 他这兄长今日有些不同。 何辰裕多瞥了他两眼:“没空。有什么问题?” 何楚卿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他:“出了呈美茶楼,你究竟去了哪里?” 何辰裕冷笑一声:“真当年长我几岁,有点血缘上的干系,就来质问我了?我去哪里,关你何事?反正没去你姘头怀里。” 这人不配合,何楚卿也不跟他废话。 他一把拽过何辰裕,冷着脸顺着领子扯开了他的上衣。 何辰裕愣住了,一时竟没反抗。 何楚卿扯开他的领口,露出上半胸膛,还不够。他仍不由分说地、蛮横地继续扯。 何辰裕从小就练台上功,即使是花架子,也比他这个懒待多年的兄长有本事。他用力将何楚卿推开,自己解扣子褪下长衫,又敞开里衣,脱下上衣。 他光洁、白净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人虽然瘦,仔细看着,倒是比何楚卿的肌肉痕迹明显得多。 “来。”何辰裕面无表情,“你要干什么?你告诉我。你的确在我身上花了钱,要是偏偏好这一口,我也能接受,反正比你现在衣冠楚楚装模作样的,要好多了。” 何楚卿在他身上仔细又看了一圈,罕见地舍得凶他:“别说这种恶心人的话,我起码是你亲哥。还有——替你重办红雨楼,我后悔了。从今往后,你班里那些戏子,我会一一遣散。” 他前后差别太大,何辰裕不禁失色:“你——你说什么?!” 第84章 占有欲 何楚卿从弟弟屋中出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岳为峮处。 他在虹海惦记的人多,一场轰炸,倒是勾的他始终悬着心。 何楚卿撑着下巴闭目细思。不是他有心要疑何辰裕,只是在调查局时,那流党的身形和举动都和他有些相似处,加之流党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与红雨楼有关系,何楚卿放不下。 开车的是个兵,这时知会他:“先生,到了。” 何楚卿睁眼,就见已经行到了岳为峮家门前。这兵到底是虹海驻防军的,何楚卿掏出些钞票递过去,说:“小兄弟,有劳了。你先请回吧,不必久等了,今日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那兵没什么表情,用手毅然推拒回去:“先生,我是司令的亲兵,别说今日正好轮到我值班,就是闲来无事都随司令调遣,您不必客气。而且,送走了您,要是接不回来人,季团长也非得给我一顿好果子吃,我呢,是势必要等您的。” 何楚卿见这兵年纪不大,说的话倒是义正言辞的。 不愧是选拔出来的警卫团的人。如果他也从六年前一直跟着顾还亭,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他的忠心纵然于自己而言是天崩地裂,但放在这一堆中间,好像也没甚稀奇的。 顾还亭究竟为何就喜欢了他? 何楚卿没多劝慰,下了车进屋。 他穿过正厅,问侍应:“先生呢?可是在外忙?” 才说完,盛予其的声音从二楼阶上传来:“你还有脸问?” 何楚卿迈上楼的步子一停,抬头看见盛予其居高临下地站在眼前,迎着大厅的灯光,插着手,很倨傲。 岳为峮家位于租界里,是绝对不会被轰炸波及半点的,平日里,岳为峮也没有往人堆里扎的癖好,因此,何楚卿倒是不担心岳为峮会因战事而受伤。 他没有跟盛予其多言的兴致,只不甚在意地扫了他一眼:“先生在哪里?” 盛予其只看着他,不答话。 接着,却是俞悼河在凭栏处说:“先生在三楼卧室休息。” 何楚卿这才觉出不对来——他们二人平时非必要不会凑在一处。 他有些急着问:“先生怎么了?” 俞悼河看着他,比以往都要平静:“被轰炸惊吓,旧病复发。已经脱离了危险,仍在养病。医生在屋里守着。” 何楚卿乱起来,即刻便快步要去瞧。才要错过盛予其,盛予其却向右挪了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何楚卿眼皮都没抬,说:“滚开。” 盛予其说:“该滚开的是你。”他声音很冷,话尾也不再欠揍似的上扬。他正经地在和何楚卿生气,倒是比往日都更像个人。 何楚卿说:“你说的算个什么?比起你,先生会更想见我。” 盛予其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轻声道:“何楚卿,我是知道你忠于先生,才一直同你小打小闹,没有急着要了你的命。现在,你成日像条狗一样黏在顾司令身边,先生虽然体恤你,但你和我衡容会,和岳先生,到底已经不是一条心。别说杀了你,就是定甫要千刀万剐了你助兴,也是你活该的。” 俞悼河一直立在何楚卿身后,在栏边向下张望。 盛予其虽然点了他的名,但他罕见地没急着骂,而是紧紧瞧着何楚卿。他对何楚卿的情感非常复杂,复杂到他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经历过。 但何楚卿却仍看也不看他。 “盛予其,我看,你才和先生不是一条心吧?早一阵先生就说过,需要我自会知会我。你是忘了这话,还是把先生的话当耳旁风?”何楚卿也冷道,“你要了我的命?你真能吗?在玛港你做不到,现在你照样做不到,别在这里自我安慰了。滚开,再不滚,我就不是口头说说了。” “是啊。”盛予其语调还揄扬着,“玛港时候到底还是晚了。我就该在你第一次叛逃的时候,在你十几岁的时候就永绝后患。” “别装。”何楚卿说,“你那时候尚且还是衡容会的小喽啰,我逃走,关你何事?少在自己脸上贴金了。” “关我何事?关我何事?”盛予其重复着,忽而笑了一阵。 何楚卿终于看向他——盛予其从玛港一见面就欲杀他,难不成真是有什么经年的隐情? 他疑惑才起,盛予其便扯开自己衬衫领子。他瘦弱到几乎病态的胸口上,触目惊心地烙着成片的伤疤,简直像一片火焰在燃。他说:“虹海去北宁的火车上,你逃得倒是快。我就惨咯。顶上人怕受责备,怪我玩忽职守...真是好一同给我折磨。多亏了先生搭救,否则,我断不能活到今日。” 何楚卿眼中难掩惊骇,不过,他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你...所以你就将这恨意强加在我身上?...这他妈的是我做的吗?” “做这事的人,早就成了一些死人了。伤口倒是好痊愈,焉裁啊,但有些恶心事不能。”盛予其胸口仍敞着,倒让他比往日更有威慑力。 当年,从黑帮逃跑时,何楚卿不过十三四,盛予其自然也大不了几岁。何楚卿听出言外之意,一阵反胃。 他没有自怨自艾,那时候,他也是为活命而逃。但却仍是为另一个孩子的遭遇而愧。 他一时没说话,盛予其便拽起他的衣领:“我么,也知道不全能怪你。阿弟啊,你自己说,你难道不算始作俑者么?”说着,盛予其伸手便要去掐住他的脖颈。 何楚卿反应的及时,一把掰过他的手指,道:“盛予其,你正常点行吗?眼下,岳先生需要我们两人,既然谁也动不了谁,相安无事不好吗?” 盛予其力道不松,仗着自己立在高一级台阶上,用力往后推他,意图将他推下阶去。何楚卿只得用另一手紧攥扶手。 盛予其神情癫狂:“我太想杀了你了!虹海到北宁的火车,是先生为栽培你的!你从小就运气好,先是岳先生,再是顾司令,可惜却是个祸害!在你身边的人,没有不遭殃的!我是第一个,第二个就是你那白捡的弟弟!焉裁啊,你还是趁早去了吧!” 俞悼河漠视着阶梯上二人相互争执。他心里争论不下,既觉得何楚卿的确有错,又见不得盛予其真得势。 他才要动作,三楼上小跑下来一个人,呵斥:“吵什么吵!还叫不叫岳先生好好休息了?” 三人一齐抬眼,见是位白大褂的医生走下来。 医生环视了一圈,接着说:“谁是焉裁?上来。岳先生要见你!” 何楚卿再度走出岳先生家门,天色已经黑透了,窥不见一点天光。岳为峮身体抱恙,加之盛予其那陈年旧事,和在何辰裕那儿多操的心,叫他有些垂头丧气的。 接他的车仍停在路灯下。 何楚卿俯身要开门,却和后座内的人对视上了。 顾还亭军装未褪,有些疲色,却还是板正地坐在那里静候。显得人很乖。 何楚卿的眼睛一下亮了,他粲然一笑,灰暗尽抛脑后,朗声道:“元廊。你怎么来了?” 顾还亭柔声道:“才忙完。来得晚了。” 何楚卿迫不及待地开门,坐稳当了才晓得要收敛,一时有些讪讪的。 顾还亭示意开车,先要捉过他的手来。 才刚彼此相碰,何楚卿见不得人似的猛一缩,心虚地朝着后视镜扫了一眼,坐在驾驶位上的兵根本目不斜视。 他和司令好归好,要是明目张胆地叫司令的亲兵先是将他送到岳为峮楼下,再是毫不避讳地你侬我侬,那可太肆无忌惮了些。 什么人眼前能显摆他的司令,什么人眼前不能,他心里有标准。 何楚卿有点仓促地避开顾还亭带着疑问的目光,先说:“岳先生病了,我受过他许多恩惠,不能忘恩负义地视而不见。” 平时一从他口中听见岳为峮的名字,顾还亭就不太爽快,今日倒是没有,连牵手的意图被回避也不甚了之。 顾司令重又两手相叠,撂在腿上:“什么病?” 何楚卿有些别扭地道:“心脏的问题,是老毛病了。之前也看过许多医生,国内外的,总该还是养着,没别的法子...” “我倒是认识一位世界享誉的西医,当下人正在虹海,不妨请他来看看。”顾还亭说。 何楚卿当下惊异道:“你不是一向和岳先生不大对付的么?” 顾还亭说:“不是受了他许多恩惠?” 这话里没有指向,是将“你”“我”合并成了一体的。 何楚卿对何辰裕这个亲缘剖心挖肺的好,也没有享受过一次的不分你我,原来是这种感受。 原来,是这种感受。 二人穿过顾公馆前花园,进了玄关,已经是九点钟。 一个突如其来的下午,本就耗去了大半心神,时到今日,何楚卿已经是饥肠辘辘。 他的肠胃似乎知道回到了个安心之所,几乎在刚开门那刻就“咕噜”叫了一声以表抗议。何楚卿筋疲力尽,才进门就不住叫嚷:“有饭么?” 顾还亭紧随其后,朝着迎出来的阿圆说:“备些好消化的吃食,尽量清淡些。” 仆从不过一转身,何楚卿早惦记了一路要牵手,正欲抬手去身侧够司令。 顾还亭先攥住了他的手踝,往怀里一带。 这一带的力道有些不受控,似乎是带了情绪的。何楚卿觉察出,已经为即将降临的猛烈的亲吻做好了准备。 但当他搂过司令的腰,略抬起头迎上去的时候,却意料之外地仅有蜻蜓点水般的几下吻。 顾还亭搂他入怀时候是迫不及待的,真正亲昵起来又是有度的。 何楚卿才微微张了嘴唇,预备加深这次缠绵,顾还亭却没有再进一步,只是又用手背蹭了蹭他的面颊。 自从两个人确认了关系,顾还亭就没有一刻对他说话不是柔声细语的:“累了吧?去洗个澡,休息休息。该吃饭时我来叫你,好不好?” 说完,就要揽着人上楼。 不好。 非常不好。 何楚卿不叫他走,摁住顾还亭的后脑勺不管不顾地吻上去,顾司令这才配合地同他唇齿相交。他直到何楚卿气喘吁吁地才停下,面上仍是温和而宠溺的,说:“走吧。” 还是不行。 何楚卿扯住他的领子,同他两厢对峙一会。他的顾司令,眉毛是浓密的,鼻梁有点驼峰,嘴唇却是极具钝感的,中和了那股锋锐的戾气。别人不知道,这嘴唇尝起来是软的,而看向他时候,眼里是碧波荡漾的。 他贪看,过了会才说:“你是不高兴了吧?” 顾还亭没说话。 何楚卿不禁勾起嘴角:“就因为在车里,我没有牵你的手?” 他没发觉,自己也是柔声细语,像是哄骗小孩子似的。而他对小孩子又根本没这么耐心。 顾还亭轻描淡写:“没有的事。” 那就是有。 何楚卿挑眉道:“我不是才说过?对着外人,你我好歹收敛点。那到底是你的亲兵,你还要不要面子了,大司令?” “这有什么关系?”顾还亭不觉蹙眉道。话音刚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承认了“不开心”这一茬。 事已至此,顾还亭索性道:“今日下午,我已经告诉了许季川了。” 何楚卿略顿一下:“那倒是无碍,你和许师长是朋友...” “更何况,今天中午你说的那些话,我也没有同意。”顾还亭又说,“我不明白...焉裁,你不是也很乐意占有我吗?不是想叫旁人都知道...我爱你吗?” 顾还亭情不自禁说到此处,心虚似的眼神闪避了一下。 “爱”字一出口,先叫何楚卿深深为之骇动。 以至于他过了几秒才明白——顾还亭对他有私心。那是一种,不可控的、自私的,就像得了珍宝的国王,想叫别人知道这东西曾为自己所有,于是拼命盖上专有的印章。 何楚卿心潮澎湃。他何尝不享受这种情感? 四目交投之间,他耳根渐渐泛红,那是一种激动的、急不可耐的象征。 顾还亭却忽地说:“好了,我明白了,焉裁。” 嗯? 何楚卿摸不着头脑。 你又明白什么了? 顾还亭接着道:“就按照你说的来,好不好?你总归是有自己的道理。先休息——” 不好。 何楚卿叹了一口气,才觉出自己的反复无常。他又有点后悔说那些话了。 总而言之,不好,而且非常不好。 第85章 赏赐 “...流党在调查局有内线,这倒不稀奇。他信口胡来,而你甘愿将计就计,是吗?” 餐桌上,顾还亭一碗粥没喝几口,只顾锁着眉头偏头去问何楚卿。 何楚卿不想再装模作样地对着司令扯谎,大口大口喝光了莼菜汤,故作腾不出来嘴,潦草地点了点头,顺势就将该话揭过:“这道菜品是龙井虾仁吗?难为吴妈,这么晚还要剥虾。” 他余光中看见阿圆听了这话会意地笑了一下,有些疑惑:“...怎么了?” 顾还亭思忖片刻,颇不放心地:“...以后避讳着调查局些。军队和调查局关系复杂,我劝你就像我初来乍到时候,你劝我不要妄自插手虹海的局势一般。”见何楚卿心不在焉,顾还亭抬手捏了捏他的脖颈,“听见了吗?” “我知道了——”何楚卿在桌下拍了拍顾还亭的腿,以做宽慰,口上却不退却:“那你到底也还是插手了。现在问你——你自己做过的事,可有后悔吗?” 那自然从未后悔过。 不过,这话里的不忿倒是叫司令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的眉头重又簇起来:“焉...” “所以龙井虾仁到底怎么了?”那边,劳心费神地和阿圆挤眉弄眼了半天,何楚卿终于放弃互传密语,索性直截了当地问。 顾还亭在两个话题之间抉择了半晌,还没做好决定。 阿圆便恰到好处地说:“先生没尝出来,这菜有哪里特别么?” 何楚卿对吃食的要求不高,到底也是时常出入高档会所请客做东的人。他又捻起一粒,放进口中细尝了尝:“龙井...不错,恐怕品级不菲?是哪位显贵送给司令的珍品?虾仁...也很新鲜...到底特别在何处?” 他已经体会到了些别致之处。 阿圆恰到好处地揭示谜底:“这菜么,是司令做的。” 怪不得! 怪不得他洗过澡下楼来,司令虽换了套居家服,却半点没有休息过的模样,连发丝都没湿。 他原本还想说,吴妈手艺似乎有些退步。如果不是他灵敏,那茶叶的清香快要尝不出来珍稀在何处了。 何楚卿惊喜之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人在家为他洗手作羹汤,倒是比泡过一遍热水澡更能濯尽一身风尘。 顾还亭欲盖弥彰地轻拭鼻尖:“...食材到底是吴妈预备的,我无非是一时兴起,现学现卖。” 叫大司令为他亲自下厨... 何楚卿忽而说:“你自己尝过这道菜么?” 顾还亭一愣,什么流党,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司令先捻起筷子,尝了一口:“...不好吃?” 何楚卿接着边尝边品鉴:“水晶虾仁...口感欠些。茶味没有画龙点睛之感...” 他这蹬鼻子上脸的得瑟样太欠揍。顾还亭索性撂下筷子,任他点评。一番评价下来,盘中吃食早被他“品”的一干二净。 何楚卿装模作样地吃完,擦过嘴:“司令,做菜么,毕竟也是门学问。你以为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横可泼墨挥毫,纵可带兵打仗,就万事皆通了?下次要继续努力。”说完,他还点上菜了,“就做那个——我们曾在庄县吃过的,你还记得吗?” 顾还亭配合,略一想:“...龙须面?” 果真。 司令真是从西北起就念念不忘了吗?一碗面,也叫司令记了许久。和他一样。 何楚卿听到了想听的,奸计得逞,不觉喜上眉梢:“对、对——”他从桌下攥住司令的指尖,气势软下来,“我想吃,而且,从今往后,只尝你的手艺...下次做给我吃,好么?” 他分明是顺着顾还亭的意思说的——顾还亭方才才进门时候,就展露出过对他的占有。他就顺着人,心甘情愿地为他所有。 但这话的结果却不如他所料。 顾还亭微微抿了下唇,才顺从道:“好。” 用过餐,已经更深露重。 何楚卿坐在房内椅子上翻书页,那蝇头小字却怎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袖袋里藏的那几张纸、何辰裕的隐情、岳为峮的病...还有,他以往是很能觉察到细微之处的情感的,但对于顾还亭,他从十六岁到现在,却总是屡次碰壁。 一离开顾还亭身边,他就不再无所不能。 袖袋里的纸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但凡露出一点端倪就是杀身之祸。不论何辰裕是什么身份,红雨楼都不干净,必须即刻遣散... 绕来绕去,他原本困倦的大脑却越来越精神,而且总是回到司令身上去。 即便是他和顾还亭已经恋爱,这事好像也没有何楚卿原想的那么简单。从南宁回来后,何楚卿再也没和司令同床共枕过。各自回了房内,和各回各家没什么两样。 顾司令思虑多,现在脑袋里又不知道在圈圈绕绕什么—— 何楚卿左思右想,还是轻轻踩着拖鞋摸到了顾司令屋前。 房门没有关紧,像在邀请他进去。 何楚卿没多想,闪身摸了进去。屋里却只点着一盏壁灯,空无一人,倒是相连的浴室内亮着白光。 何楚卿本来没有旁的想法。 但顾司令的衣衫,从上衣到睡裤,全都挂在浴室门前的架子上。看到这些,好像已经看见了那其中的光景。 何楚卿屏着呼吸,不自觉地踮着脚凑上前去,全然没发觉自己已经顶着一张大红脸,像一只快要熟透了的虾米。 他自知自己这行径跟变态没差,动作却停不下来。 尤其是,当他凑近那门处,才发现浴室门并没关严,像专给他溜了一条缝似的。 何楚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心里两难。才试探着更推开一点,手腕处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拽了过去。 他这才有此顿悟了许多成语——愿者上钩、守株待兔... 顾还亭的确有意候在门边,却不是等何楚卿。 他欲捏向来人脖颈处的手掌收了力,只抚在那处。 何楚卿不自禁地略抬起头,回过神来时候,早就被浸泡在水雾里,后背抵着的是司令的胸膛。 顾还亭不是没想到半夜来访不速之客会是何楚卿,只是:“...焉裁?进门何故要踮着脚?鬼鬼祟祟的。” 何楚卿做贼心虚,脸上仍潮红着。他却来不及为司令的话语而羞愧,也没顾得上这像被擒住似的姿态。 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睡衣被司令身上还未干透的水迹洇得发潮。 顾还亭...没来得及好好穿好衣服,只草草披了一件浴袍。 面对这香艳,何楚卿远不如自己料想的倜傥,舌头打着结:“...我、我睡不着。” 顾还亭的手指间反复滑过他光滑的颈部,凑过去时候,司令呼吸已经重了起来。 他用嘴唇拭过那白净平滑的线条,几乎贴在何楚卿耳边轻声问:“折腾了一日,还不累吗?是不是在调查局,被吓到了?” 何楚卿耳边嗡地一声,快透不过气。他急迫地喘息了两口,说:“没...我不是、不是故意想——” 耳边,司令像是有些笑意。何楚卿这才留意到,自己有多难耐,由内而外地胀的难受。 “我不打扰你了。”何楚卿慌不择路地说。 身后的顾还亭似乎是顿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点距离。 两人之间余出了空隙,像给二人都提供了些喘息空间。 何楚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不是,我是说——不打扰你洗澡,我在外面等你?” 顾还亭问:“你来是想做什么?” 何楚卿支支吾吾片刻:“...想和你一起睡。”而后,他还心虚地找补:“又不是没睡在一张床上过。你会同意的吧?” 顾还亭沉默了一会:“不同意。” 何楚卿以为他在开玩笑:“我们还不是这种关系的时候...” “那更不可以。”顾还亭果断地回绝道。他怕自己语气过于生硬,又说:“...正因为此,我才更有正当理由,对你做许多事。” ...怎么还守身如玉上了? 何楚卿说:“顾还亭,你是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还亭又一把推出了门:“回去。” 旋即,浴室门坷拉锁上了。 何楚卿被隔绝在门外,半晌无语。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他好不容易跑来一趟,竟然连顾还亭正脸都没看到! 南宁。 红海一场仗,后续风波很快吹拂到联众国的首都南宁。 裴则焘在大总职办公室内等候的时间不比顾司令短。 快近中午,杨德晖才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张嘴就热络地招呼:“老裴啊,久等!虹海这仗是停的快,众议大会上还争论不休,各说各的理,讨论的我头疼——” 裴则焘忙起身来迎:“总职,这场仗虹海损失可不小,不知道洋人那边又怎么说?” “说是受流党挑拨——哦,为此,他们除了赔款、纳贡,还向我们当局递交了不少流党的聚众要点,这阵子又要你有的忙了。”杨德晖说。 西洋人看似被压制一手,又倾财赔罪,又俯首称臣,倒是绝口没提租地的事。 不但如此,杨德晖也没提。 裴则焘意识到,却没多问,只说:“这不算得什么,我们虹海调查局啊,就怕闲!闲下来,那就是我的失职!” 杨德晖伴着他朗声大笑一阵,一伸手:“坐!坐!” 二人相对落座在会客沙发,这场谈话才算真正拉开序幕。 总职说:“这帮混蛋啊,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反复无常!幸亏是顾元廊镇守虹海,这才叫我放心。” 裴则焘笑着听过,隐晦地摇了摇头。 杨德晖本就一直期待着他的反应:“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裴则焘说:“虹海驻防军,也就是原集团军第九军,这批兵,带出来的确是顾司令的功劳,但如何能推诿去总职的奉献?万万不可!更何况,如果军队勇猛,将领无非是锦上添花,万不能独揽大功啊。” 这话说的杨德晖心花怒放:“虽然如此,元廊也依旧功不可没。虹海驻防军,全军都该奖赏!” 裴则焘敬佩地点点头,继续问:“不知道大总职想怎么犒劳虹海驻防军?” 杨德晖说:“军队上下么,有功之士加功进爵,要么多犒劳些金银,都好说。只是元廊这方面,别说虹海上下,就是联众国内部,也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好过于偏爱,倒显得不公允,也不好薄待,那是伤他的心。更何况,上次他来南宁,我们聊的不很愉快,又都起了脾气,免不得互呛几句,这就更难办了——” “大总职,可方便一问,您同顾司令究竟为了什么才起争执?”裴则焘佯装不懂,谦恭地问。 杨德晖捏了捏眉间,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他在虹海做的那些事么?” “啊...”裴则焘思忖片刻,“顾元廊毕竟出身名门,他爹娘都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他又年轻,难免非要逞一时之勇。总职,您可得体谅!” 杨德晖眉头一扬:“喔?你们二人倒是混得不错?” 裴则焘哈哈笑过,说:“是啊。虹海中,顾司令如日中天,要是再不与我交好,难免总职多心。您上次啊,告诉我的话,转达给司令,他可时刻撂在心上。” 杨德晖意味深长地品味道:“...如日中天?哈哈,这场仗一赢,他更担得起了。” 裴则焘察言观色地多看了两眼杨大总职,忽而道:“要我说么,总职,怎么为顾司令行功论赏,倒是好办。” “啊...”杨德晖的兴致明显不如方才高涨,“说来听?” “从挞伐战争,顾将军过世起,满打满算,顾元廊仅回过一次北宁。思乡之情,自不必说。”裴则焘道。 杨德晖被吸引了注意:“你是说——把他调回北宁?” 裴则焘点了点头:“是啊,这对顾司令来说,当真是最好的赏赐。而且,听闻北宁驻军司令是豫军的旧部——白鹭将军,那地方本来就是您的心头患之一。这么一来,顾司令也有的要忙了,恰是大总职您给予的众望。这赏赐,一定很合司令心意。” 杨德晖用手点了点他,豁然道:“你啊你啊——也好,也近饭点了。不如同我一起用餐,流党的事,我们边吃边聊!” 第86章 调令 顾公馆内,何楚卿晨起,才踩着拖鞋拿着报纸悠哉悠哉出门,却是直奔司令房间。 司令正巧才从洗漱间中走出,何楚卿便靠着门拖着长声念标题:“‘虹海战事告捷,顾还亭威震海内外’,第三天了,还挂着呢,你的百姓多喜欢你啊,元廊——” 他才合报纸,就被司令路过门边时顺手一带搂进怀里,顺便附赠一枚绵长深入的早安吻。何楚卿被自己鼻梁上架的眼镜硌着,不太舒服,却仍是回抱着司令不肯撒手。 顾还亭抓住他那意图一个个剥开司令才系好的衬衫扣子的爪子,爱不释手地又亲了两下面颊:“这两日都起这么早,身体吃得消?” 何楚卿颇为遗憾:“又不是和你一起睡的,有什么吃不消的?” 闻此,顾还亭立刻捂住他那张白日宣淫的嘴:“等会薛麟述就来,楼下还有许多人,别说不三不四的话。” 何楚卿无辜地眨眨眼:“我又说什么你不爱听的了?” 话音刚落,他就打了一个哈欠。 顾还亭笑:“要么就去再睡会?” “不去。”何楚卿抱怨道:“连续几天了,每天晨起都见不到你人影,阿圆成天叫我猜哪道菜出自你手,耍着我玩都快成你们娱乐节目了是吧?” 顾还亭满面春风地搂着他的小爱人下楼去:“正好,今日得空一起吃早饭,我也瞧瞧你到底多逗人乐。” 何楚卿失望地“啊”了一声:“你已经做完了?” “不然呢?”是了,司令已然军装笔挺地穿在身,不然难免要被呛出一身油烟味。 何楚卿的目光如有实质似的上下打量过司令全身,接着不管不顾地凑过去。 顾还亭只顾着提溜他,生怕他一脚踩空,没留神时,温热的呼吸已经喷到司令颈上。何楚卿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喉结。 又是这样。 自从何楚卿入侵司令的床榻失败,他总要得寸进尺、明目张胆地这么做。明目张胆只是对司令,当着外人的面,何楚卿自是有不少手段心照不宣地打擦边球。 顾还亭一一受着,又不舍得多说,成天“焉裁”长、“焉裁”短,苦口婆心的。越来越地,简直像真隔了一辈,顾司令几乎要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变态。 此时,顾还亭接着便把人薅下来,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了声:“胡闹。” 何楚卿满不在乎地奔去餐桌,绕着桌子先把菜品都用视线品鉴过一圈。 不难看出,何楚卿用的是和司令表白时候一样的招式。渐渐的,司令自会自然而然地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进行下去。 这混蛋,算计人都不走点心吗?起码该换个招式。 顾还亭才下到饭厅,薛麟述已经抱着文件夹跑了进来。看着满桌子菜品,他不免一愣——他们司令怎么这么晚才吃早饭?是自己看错时间了? 薛麟述下意识又去扫了两眼挂钟。 没错啊,的确是八点二十。 顾还亭朝他招手:“吃早饭了吗?” 依据顾司令的要求,自从来了虹海,薛麟述一直在七点准时用完早餐。即便是如今,他已经搬出顾公馆,也依旧遵循着这个习惯。 而后,便是直奔军部,和士兵一起晨操,再司令一起处理军务。 这一回,倒不是饿不饿的问题,而是馋不馋。 薛麟述顿时把手里的文件先撂下,朝着何楚卿跑了过去。 何楚卿热络地给他夹了一块肉,又端过来一碗燕窝粥,说:“小薛哥,怎的我才住来你就搬走,叫我成日里在房里闷着,怪无趣的。” 他说着,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司令。 顾还亭敛下眼眸,没有这厮这么厚的脸皮。 就凭他白日里不安分时候做的那些事,再多个谁都没眼看。 “无趣?”顾还亭说:“红雨楼你也又遣散了,岳为峮的病也配了药了,昨日才上过绘画课,你今日偏不许出门,我倒要瞧瞧,这顾公馆能给你闷成什么样?” 薛麟述对这俩人的暗流习以为常,只顾往嘴里扒饭。 顾还亭多瞧了他几眼,心道这也是个饿死鬼托生的。他自觉今天晚了些,先问:“有什么要紧事——” 他话还没说完。 这俩小孩凑在一起显然比讨论军务有意思。薛麟述边吃边不停地夸,何楚卿笑嘻嘻地语出惊人:“薛哥,你也都尝过了,可品出哪道出自司令手?” 薛麟述吓掉了筷子:“...谁的手?” 看他一脸困惑,何楚卿捧腹大笑。 果然,看旁人一问三不知的确有趣,他也终于成了这始作俑者了,倒是能原谅阿圆。 司令宽宥,方才落座,门口仆从又迎着进来一位客人:“司令,周大公子来访。” 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挑着这日这时候来?像是抓司令少有地懒怠似的。 周似玄风风火火地走入,一举一动之间,罕见地带了些匆忙。他先朝着顾还亭作揖:“司令,您为虹海有功,只可惜,我今日突然造访,并不为此。先为这一大早打搅您致歉。” 言毕,他环顾了一圈室内,目光落在了何楚卿身上:“何楚卿、何先生,是您吧?” 何楚不明所以,像开了小差被抓的学生,扑腾地站起身来:“是、是我。周先生,何事?” 顾还亭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多说,随着也看向了何楚卿。 但凡是这等时候,八成都说明何楚卿又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楚卿一脸懵逼,面面相觑地和司令看了两眼,冤上加冤。 “家弟似墨的玉佩,可在你那处?”周似玄省了尊称,有些咄咄逼人地道。 “玉佩?”顾还亭为他这语气先不爽快起来,横插了一嘴。 周似玄并不为司令所迫,抿嘴没说一字。 何楚卿审时度势了片刻,不卑不亢道:“在。” “在?”周似玄像是早有预料,“在就好了。”他笑了一声,“还请你跟我走一趟。” 司令从周似玄张嘴起,脾气就差了起来。何楚卿的一声应,更是让他不爽。顾还亭伸手挡住周似玄要上前来拽人的意图:“等等,周先生。你带我的人走,起码要对我交代清楚原委。” 一向进退有度的周家大公子才觉察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实在抱歉。司令,这么说吧。何先生手中的玉佩,是家弟和我从小就一人打的一颗。虹海中人,未必人人都认得我们二人这脸,却必须得认得这玉佩。换言之,只要有这颗玉佩在手,何先生在旁人眼中,就堪比周家二公子。” 顾还亭沉默了片刻。从何楚卿的角度,只看得见司令冷峻的一点鼻尖和下颌骨。 天晓得,他和周似墨第一次相见,这没心没肺的周家二公子就顺手把这玉佩解下送他了,虽然那之后他也回赠过些许珍宝,但他怎么晓得是这么意义非凡的东西?否则,这劳什子就是自己飞他手里来,他都不会收下一时半刻。 顾还亭没拨冗瞧他,却接着说:“如果这物件是周二公子自己相送,您现在来找,未必有些太迟。” “我不是为要回这东西。”周似玄抿了抿嘴唇,“说到底,无非是个物件。似墨好交朋友,送给谁都无所谓。只是...” 周似玄说到此,抬眼看向何楚卿:“似墨在轰炸中被波及了——至今未醒。” 语惊四座。 何楚卿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这才是周似玄一时顾不得风度而行事的真正理由:“这两日,他的知交好友都来拜访过,却没有一个人带着玉佩。我翻看他的信件,才晓得玉佩在你处。不论如何,你是他心中的好友,所以,便来请你起码看一看他。” 对了。他和周似墨的通讯,也是瞒着顾还亭的。 何楚卿扫了一眼司令,说:“...我很乐意去看他。只恨如今方才知道,似墨他...” 这是他身边第一个被轰炸波及的朋友。 何楚卿不能不为此所震撼。只是调查局周围尽是些草木,此外的楼房,也尽是些娱乐会所,还不甚入流。周似墨岂会...?不过,他往来的确多往调查局奔忙,倒也说的通。 顾还亭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迁怒说:“...抱歉。很遗憾听到这种消息...如果您不介意,不如我也一同去看望一下周二公子吧。” 此时,何楚卿正觉察到薛麟述在桌下略拽了两下自己的袖口,再抬起眼,周似玄微乎其微地朝他做了一个眼神。 别。 何楚卿醍醐灌顶,立刻说:“司令,近日战况刚歇,驻防军军务繁忙,更何况,薛副官已经亲自跑来,恐怕您时间腾不开。” 周似玄在二人之间打量了一个来回:“司令倘若真的忙,不必这般。我周家将您的惦记,都记在心里。” 话已经说到这里,顾还亭再无其他的选择,便送二人离去。 他目光还没收回来,薛麟述就抱着文件夹走近,敬了个军礼:“司令...”他也如周似玄一般,有些抹不开嘴似的,“您的调令,今晨下来了。” “调令?”顾还亭蹙了眉。 他匆匆接过来,抽出其中板板正正叠好的一张薄纸——“遣顾元廊——原虹海驻防军司令,往北宁任北宁军区司令”。寥寥几字末端,鲜红又扎眼地印着两枚公章。 联众国政务部、联众国军部。 顾还亭有些出神地去拭了拭那上面的红泥印,妄图认证这章已经盖下了多久似的。 薛麟述忐忑地立在一边,半晌,听见他们司令似是笑了一声。 真有意思。 句句字字写着褒奖,调令竟然是他这个当事人最后一个知道。 虹海驻防军仍是虹海驻防军,警卫团也仍是他的警卫团。只有整个第九集团军,再不是他的了。 薛麟述看着司令。他已憋了许久的恨意,如今再忍不住道:“司令,杨德——” 他这直呼其名还没说出口,顾还亭便打断道:“也好。我的确是许久没回家了。”薛麟述默然半晌,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何楚卿随着周似玄进了周家的大门。 室内仆从静默,都有条不紊地拾掇着,像是另种默哀。 周似墨就平静地躺在二楼的卧房里,身侧医疗设施一应俱全。以往活灵活现的那张面孔,惨白地被褥托衬其中,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外伤,似乎只是睡着了。 只一眼,何楚卿的心就忽地沉了下去。 他和周似墨的结交纯属意外,还是他带着目的的。相识以来,周似墨又一直不遗余力地替他盘查。他们几乎同龄,周二公子被家里惯得不像样,又倨傲又有些过分的天真,对朋友的确是用心至极的。 “他...什么时候能好过来?”何楚卿轻声问,就像怕吵醒了他。 周似玄也立在床边,专注地看了弟弟一会,说:“他已无大碍,只是不知道何时能醒过来。”周大公子深吸了一口气,“没事,我周家养得起他。不过,何先生,我今日找你来不全是为似墨,你应该清楚。” 何楚卿等候在一旁,看他走去书桌处,开了抽屉的锁头,拿出一个信封来。 周似玄冷着脸把这封信甩在桌上:“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的,这种事情,也敢落下把柄。还是黑纸白字、清清楚楚写着的。” 见何楚卿困惑,他便又多说了几句:“这封信,是似墨出事那日寄给你的。没有寄去司令处,而是你家。昨天,因为你多日不在家,所以这信又被原封不动地寄了回来,我看过信后,才猜想似墨的玉佩在你那处——你来看。” 他把信封递给何楚卿。 何楚卿拆开信笺,见上面字数不如前几封那样密密麻麻—— “焉裁吾友:替你效力过几次,是我的荣幸。原谅我,从今往后已经不能再为你做这样的事。调查局残害人民,为达目的誓不罢休,手段残忍面目可憎,我已无可再忍!至于流党,既为多个党派的统称,不可将鱼龙混为一谈。我不怕你揭发我,如果你认为我是错的,就是去揭发我也无碍。我心无悔。” 短短几行字,何楚卿反复看了许多遍:“他是说,他要...” 帮衬流党?还是加入流党?亦或是皆有之。 周似玄信手抽回他手中的信笺,就这铜盆用打火机将其点燃了:“我到底不该把他安排去警察厅工作的。” 第87章 辞别 “你在查流党。这件事,你不想让司令知道,对吧?”周似玄将何楚卿请入座,二人边饮茶谈话。 何楚卿苦笑着点了点头:“抱歉,周先生。真要论起来,似墨接触流党,还是要怪我。” 周似玄摆了摆手:“他在阮警官手下做这些事,无非是迟早的。他九岁的时候,当时的玩伴在学习书法,他和那人一起,愣是自学着摸索出了些门道,叫老爷子刮目相看。似墨总是这样,凡事都爱亲力亲为...” 他越说着,越走了神,好像已经随着记忆回到了旧日时光中去。 何楚卿没打扰,陪他静坐了片刻,才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床榻上,周似墨依旧呼吸均匀地躺着,阳光铺洒过来,构成一张极尽精巧的工笔画。 “也许明天就能醒过来。”周似玄说。 这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也许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周似玄将何楚卿送至大门口。他时常出神,不过才晌午,面色已经很倦怠了。何楚卿制止了他要继续麻木地送下去的意图,说:“就到这里吧。多谢您。” 汽车穿行在虹海的道路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何楚卿径行路过一个个西洋风格的建筑,尖顶、浅砖、砖红的洋楼,又嗅过街边摊铺飘过的糕点香气。 从祈兴到周似墨,每一次,这纷争擦着他衣角而过的时候,他熟视无睹。直到这创伤真正地挨到了他的身上、他身边人的身上,他才觉得切肤地疼。 那么,我能做什么吗? 何楚卿看着街景想。世界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他并非不相信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只是总归不缺他这一个。 现在,他只想回家去,和顾还亭一起共进午餐。他所求无非这些。 车流在繁华路段遇上了些许拥堵,车速慢下来。 报童擦着车身而过,嘴里正喊着:“号外号外!顾司令将调离虹海!虹海谁主——” 何楚卿一惊,当即从窗口伸出手去抓住了报童的衣襟。他整个人探出半个在窗外,急着问:“你说什么?” 那报童被他拽了个踉跄,不知所以地重复:“顾、顾司令即将调离——” 何楚卿顾不得他的话,又扯过一张还散发着油墨气的报来翻看。报童叽叽喳喳地大喊:“你没给钱呢!” 何楚卿便一遍掏钱,一遍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这报是联众国的官方报纸,极具权威性,不存在顺口胡诌的情况。整个虹海也不过只占八分之一的版面,全国的重大事宜尽在其上。 他车屁股后排着长龙的车辆早已不耐烦地摁起了喇叭。 何楚卿随手丢给那报童一把钱:“多的拿去自己花。”再头也不抬地示意司机继续前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晌,对照在纸张上那晃眼的阳光一无所觉似的。蹙着眉、一字不落地在脑内又念一遍。 而后,何楚卿有些头晕目眩地闭眼往车座后一靠,沉默了一会。 “等一会。”他忽而对司机道:“先不回顾公馆。换路——去租界,岳为峮先生家。” 他拜入衡容会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拜礼、敬茶的时候,估计怎么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亲自去寻岳先生,请求退出。 而那不过才是三年之前的事罢了。 何楚卿上门时,没拎什么异常珍稀的宝贝,不过买了岳先生素日最爱的点心,又给岳为峮新配了不少药。 到岳为峮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岳家正预备吃饭,见是他来,岳为峮眼尾笑的多出几褶花,招呼他一起入座,说:“可真是巧了。今天,才有兴致起来吃些好的,就馋了你素日爱吃的煎桂鱼。别管吃没吃过,一起来用些吧!” 桌上除了他们二人,还有素日伴着岳为峮的一房小老婆。女人朝他略点过头,算是招呼。 何楚卿落座捻起筷子,这话更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尝过菜品,扬声“嗯”了一声以表赞许:“先生家中厨子的手艺越发好了。” 岳为峮便顺口问:“如何,司令家厨子不合你意吗?” 这话是揶揄。 何楚卿思忖片刻,便说:“您是不晓得。顾司令最近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非要自己下厨给我尝。他初入厨房,自然比起您家的差得远。” 岳为峮呵呵笑:“亲自做饭的公子都够少见,何况大司令。他还嫌自己不够‘十八般武艺’么?” 何楚卿话语中已经对自己和顾还亭的关系有所指,岳为峮却一点都不讶异。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闲话间歇,何楚卿已经无意中瞥见撂在桌上的报纸,正是自己看过的那一版。 他就知道。不论是桂鱼还是他,岳先生都早有准备。 岳为峮考虑周到,他再唯唯诺诺反而没意思。 见岳为峮已经吃得差不多,侍应撤下菜品,换了点心上来,无非是在唠嗑之余打牙祭。 何楚卿撂筷便道:“先生,焉裁今日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欢欣的氛围终于收敛了些,女人知趣地站起身来退出。 何楚卿几步走到岳为峮身侧,一掀长衫下摆,跪了下来。说:“焉裁无能,自请离开衡容会。”说到这里,他弯下腰去,磕了个头:“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帮派门规、手足情谊。我——任杀任剐,绝不后悔。” 岳为峮八面不动,拄着拐杖:“为什么?你才入帮派几年,就想着要走。” 他语调平静,何楚卿却无端听出了一身汗。 岳为峮纵然再喜欢他,也是虹海的风云人物,手段了得。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 “先生,想必您已经知道...顾司令即将调离虹海,去往北宁赴任。我——他是我深爱之人,是我余生之伴侣,我得陪着他。还望先生成全。”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下去。 何楚卿没敢抬头看,毕恭毕敬地俯首静候这死寂终了。 “成全。你是我的得意之徒,我岂能不成全?”岳为峮道,“不过,即便是你,也得按我们衡容会的门规来办,不然,我如何服人?” 何楚卿道:“焉裁明白。” “你明白?”岳为峮揄扬地笑了两声,“你明白个什么!衡容会门规,势必要留下些物件归还给本帮。有人留下了一只手,有人留下了一条腿...你是个重量人物,打算留下什么好?可别太寒碜。” 凭借现在的医疗水平,留下一只手尚且能够苟延残喘。留下一条腿的那位兄台,还留着自己那条小命吗? 何楚卿在赌。赌岳为峮起码不会叫他没了命。 他再次磕了一个头,久久伏在地上:“焉裁愿意任凭先生发落。” 沉默之中,上前一个人来,朝着岳为峮低语了几句。何楚卿的视角里,只看得见这人的皮鞋在他眼前停留过一阵,又很快离去。 岳为峮叹了一口气,说:“你啊——不就是要去北宁吗?一定要彻底脱离了我衡容会,才肯罢休?” 何楚卿一惊,抬起头来:“您、您的意思是——” 岳为峮赌气似的,没看他:“我在北宁,有个赌场。你十四岁那年,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趁乱逃跑那时候,我原本是要送你去往北宁历练历练的。辗转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落到你头上。” 何楚卿像被这重视深深地压了一下,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一时间,他没能说出来话。 “更何况,”岳为峮又说,“你的顾司令,正在楼下等着呢。他只手遮天,连杨大总职都怕他三分,我还敢做什么?” 何楚卿一愣,当即道:“不——不,先生。焉裁说过,一切后果都愿意承担。我敢担保,绝不会叫您为我受司令牵制。不论您想怎么罚,我都心甘情愿地承受。” 岳为峮摆了摆手:“罢了——”他撑着红木拐杖,站起身来,从窗口瞥见了顾司令的那辆车,“他只是等着,倒没派人来施压,是下人们自己瞧见了。你可别误会了他。” 何楚卿说:“...先生,是我不孝。” 这个“孝”字,是该用在近亲尊长身上的。何楚卿是个孤苦的,他和父母失散的早,又连年战乱,原本再没有尽孝的福气。 幸而得岳为峮赏识。岳为峮和他差的年岁,给予的偏爱,一点不比一个父亲做的要少。 何楚卿也早就这么认为了。 分别在即。 这一面过后,兴许要许久才能再见上一次。岳为峮纵横惯了,不擅长煽情,觉得肉麻。他避开了这话,只说:“焉裁啊,你晓得么?像顾司令这种人物,生来就不是会泯然众人的。我不仅是说他的官职,我是说他的品性——你起来同我回话。” 何楚卿站起身来,扶住了岳为峮没有拄拐的一侧手臂:“我知道。” “如果是在真正和平的时候,倒是也罢了。他就一辈子随心而为,做个受民爱戴的军官。但往后啊,他却会过的艰难。”岳为峮道。 何楚卿随他一起看着楼下静静等候的那辆车。他的目光好像能穿过车棚,直直看到那个人身上去。 “真正和平的时候?”何楚卿问,“您是说,眼下时局还会大乱吗?” 岳为峮没答这话,接着说:“调遣到北宁,明升暗贬。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会过得很难,但若要他收敛,只怕他会更痛苦。焉裁,往后,有些事,是你得替他做。” 何楚卿道:“是。” “你是个赌博的好手,这神通从玛港就广为流传了。不过,赌徒和老板,有时候也不尽相同,你便去好好历练吧!去吧!” 顾还亭的目光落在被楼房遮挡的明暗交界线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从他被报信说何楚卿径直去了岳为峮处,他就想到,何楚卿已经知道自己被调离虹海这件事了。 在爱人面前,顾还亭头一次觉得,这事的确是有些抹不开面子的。他希望,自己在何楚卿眼中,是无往不利的。 觉察到有人靠近,顾还亭抬起眼眸。 看见何楚卿,他一时有些无处遁形之感,此地无银地解释说:“来接你一起吃饭。” 何楚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顾司令有些无措,因此,他也就没发觉,他空出来的座位本是靠着门前的,何楚卿却是有意绕了些路走到他身边来。 顾还亭得略抬起头来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为司令的颈椎着想,何楚卿俯下身来,一只胳膊撑在门框上,有些吊儿郎当地问:“去哪儿吃?” 这回,顾还亭总算看清了他的神情——与往常无异。 他不禁有些发笑。不然呢?难道就因为他从虹海调到北宁,还怕何楚卿因此和他分手是怎么? 司令才要回话,何楚卿却低下头来,亲了他一下。 顾还亭顿时心虚气短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负责开车的那个兵,那兵恰好刚躲开视线。顾司令是心虚,这一眼却剑走偏锋地被回错了意,那兵像个棒槌,觉得是自己碍着了司令的路,一时不知是下车好还是留在车上的好。 顾还亭一时哭笑不得。司令已经从自惭形秽过渡到了知羞的阶段,只含蓄地对何楚卿说:“...先上车。” 何楚卿见好就收,从车位绕过半圈,刚坐上车来。 这回可倒好,开车的兵有了选择,当即开门麻利地跳下了车。 顾还亭:... 其实他真不是这个意思。 司令无语凝噎,刚要唤人,后颈却被人揽了过去。他料想,一个回身,自己就会吻上那张唇。 这回好了。本来没有的意思,也让他变成了有的。 谁知——却是一场空。 司令竟然有点怅然若失的。何楚卿不过是搂过他的肩膀,仅仅这样罢了。 兴许是司令的意图太明显,这吊人胃口的还挺无辜:“司令,你这是做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你想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何楚卿凑过来些,戳他的胸口:“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顾司令面色不改,义正言辞:“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真的?”何楚卿压低了点声音,凑到司令耳边去。他手上不消停,撑在司令的胸膛上,无意识似的一下下似摸似捏:“什么都不干,不是太浪费你的得力部下递过来的机会了吗?” 顾还亭才捏住他的手腕,何楚卿又光明正大地靠回椅背去,原本旖旎的手,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司令的胸膛:“开玩笑的——我本来是有吻你的打算的,不过,你是不是该有更重要的话和我说?” 被戳中心事,顾还亭的呼吸猛的滞住了一下。他有些怯意,只扫了何楚卿一眼。 斟酌片刻,才说:“是的,是有。”又停顿了一会:“...你愿意跟我走吗?离开虹海,跟我回家。” 他的大司令。即便万事熟稔于心,在他面前,仍是一张以待作画的空白。 何楚卿无意间,便多失神观赏了一会顾还亭此时的神情——有忐忑、顾虑、情窦初开的。 “愿意。”他说,“一万个愿意。” 言毕,何楚卿俯过身,吻住了他。 第88章 别了虹海 虹海驻防军才到虹海时候,春意还有待复苏。待到顾还亭预备离去时,夏日才过半。满打满算,不过四个月左右的光景。虹海依旧是虹海,依旧平静、富足,不屑于任何大刀阔斧想要令它改头换面的妄想家。 顾还亭带着他亲手组建起的警卫团,登上了火车。 自从报纸上刊登过顾司令调任的新闻,每日总有些人多来火车站瞧两眼。因此,虽然司令本无意通报全虹海自己的去日,消息也已经洪水似的泛滥开。有兵把守,大家伙都进不去月台送行,那涌动的人声却远远能传到火车上的人耳朵里。 顾还亭看着在列车里转了三圈的许奕贞:“再不下去,火车要开了。” 许师长昨夜里在餐桌上已经搂过司令,鼻涕泪的抹了司令一身,酩酊大醉地哭嚎:“...自从我加入西北军,何时同你分离过?元廊,你...冤啊!!!” 此时,听见司令的话,他垂下眼眸嘟囔:“嘿,我怕是怎么的?那岂不是正好?” 一旁的蒋师长吓得拍了拍他的后背:“季川啊,可别妄言!” 何楚卿靠在窗前正笑着看戏,一打眼,却见郁瞰之从廊上走进来。他忙站直身子,问:“人来了?” 郁瞰之被他坑蒙拐骗地去支使过一遭,路上才回过神来。当着众多长官的面,他到底没发作,只铁青着脸说:“...到了。倒是不太乐意过来,好悬没撒泼。” 何楚卿朝着室内人点了头,快步走出门去。 许奕贞好奇道:“谁啊?” 薛麟述耐心解释:“焉裁的手足兄弟。” “喔...”在这分别的关节,许大师长还不忘趁着司令和蒋师长说话的功夫悄悄揽着薛麟述问:“是那个唱戏的?” 薛麟述不明白这话有什么好遮掩的,照常音量说:“是啊。”才出声,就被许师长一把捂住嘴。 薛麟述无语片刻,到底嫌脏没张嘴咬他。 却听许师长又说:“不是我非要打听,我只是想知道——你觉得焉裁和司令关系如何?” 念在要分别的份上,薛麟述一个白眼将翻未翻,也压着声音回:“他们不是很好吗?反正,是不输我们的好。” 许奕贞看着这小傻子,哽咽道:“你...你别拿我们比他们啊——我是说,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成日耳濡目染的,你在旁处可机灵的很,别装傻!” 薛麟述眨巴着眼看了他一会:“我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做什么?就是关系亲近的,也常有背刺的。我只知道,反正焉裁不会背叛司令,司令也不会对焉裁不好,不就得了?” 许奕贞看了他一会,一哂:“臭小子,别说,有些地方我还真不如你。” 薛麟述的神情仿佛在说——那还用说? 过了会,许奕贞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照顾好司令,也照顾好自己啊。我们,可得些日子才能见面了。” 薛麟述说:“老许,你也是。” 今日的阳光分外明媚。 何楚卿才迈出车厢,热浪就迫不及待地滚上脸来。他阴凉地方待久了,一时有些晃眼,只听得见耳边被拦在月台外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定了定神,他才看清被几个兵簇拥在中央,皱着眉毛的何辰裕。 他款款下车来,扇着扇子:“你的行李都搬上车了,请你本人,还要这么费力?” 何辰裕冷笑:“身外之物,与我何干?”话虽这么说着,他额头却渗出点点汗水,倒显得死鸭子嘴硬。 “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今日要走吗?”何楚卿一摆起混蛋兄长的架子,倒是能把何辰裕这骄矜的脾气治住。 何辰裕呼出一口气:“...你要脸吗,谁跟你说好了?” 何楚卿不置可否:“这儿人多,外面百姓也能瞧见点。那里面,你的票友起码占了一大半。是你自己上车,还是当着他们的面,我叫人把你扛上车?” 何辰裕用余光瞥了瞥身边几个兵,拂袖冷哼:“呵!”脚下倒是乖巧听话,就要上车去。 他不过才走几步,发觉何楚卿竟是没跟上来。才一回头,瞥见车站里匆忙走出几个人来。 如果不是高官,或是沾亲带故的朋友,很难被拦在月台外的虹海驻防军放行。 何辰裕还没分辨出那众星捧月走在中央、正拿手巾沾汗的人是谁,何楚卿已经背对他呵斥:“还瞎晃什么?还不上车!” 何辰裕一愣,忽而看出来了。 那分明是裴则焘。 不过,被何楚卿斥责还是叫他怒上心头。他冷眼瞥了自家兄长的背影一眼,负手上了车去。才到廊里,却正好看见顾还亭和两个师长兼薛副官走出房间。他一向有些怕顾还亭,此时,却像没看见,侧身就从几人身旁走了过去,哪个也没理。 许奕贞好笑道:“这小戏子!倒有些意思。” 顾还亭没在意他说了什么,透着窗户看见了何楚卿正迎着赶来的裴则焘。 司令神情没变,脚下越提了速度,几步也赶下车去。 那处,裴则焘和身侧的保镖站成了一个圈,再在他旁边,居然是穆孚鸢。何楚卿见了穆孚鸢,仍是得体又儒雅地笑着:“裴局长、穆三小姐,好久不见。” 上次电影院内,穆孚鸢亲眼目睹了顾还亭和何楚卿的暧昧。到底是大家闺秀,她此时虽有些不自在,面上还过得去,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裴则焘去握何楚卿的手:“哎呀,到底还是来晚了的。我在人堆里,见穆三小姐被拦住,半晌不得进,便将她也带了来。到底是和司令有旧情的,想必司令也会乐得见再您。”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孚鸢顿觉更尴尬了。 好在,裴则焘下一秒便朝着走来的司令招呼道:“您说是不是?顾司令。” 顾还亭不晓得他们方才的话,只草草点了下头,和他们挨个握过手:“裴局长,三小姐,有劳你们远道相送。” 许奕贞和蒋师长也随着下了车,看见裴则焘,他们先闭了麦,生怕多说一句不得体的叫他听去。 裴则焘却不肯放过他们,仍说:“司令此行虽远,倒也是赚足了风头啊。哈哈!” 顾还亭早不经意间把何楚卿挡在了身后,又抢过裴则焘有意拐带到二位师长身上的话题,说:“裴局长,此次一别,不晓得何时才能见面。如果有机会,还是要一起多聚聚的。” 说着多“聚”,司令语气中恨不得和他此生不再见,毫无感情色彩。 裴则焘哈哈笑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虹海换了司令,我也颇为忐忑!不晓得新任司令能不能担得起统领虹海驻防军的大任。毕竟,那也曾是我们联众国第九军,可是一条不好驯服的狼啊!” 这话一出,连着穆孚鸢都多瞥了他两眼。 而后,裴局长又道:“您同穆三小姐说话,我们回避!回避就是!等会,我照旧把三小姐好好儿的带出去,连妆都不叫她花半点!” 他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在场的人听着没有一个得意。蒋师长摸不着头脑,许奕贞却有些好笑地看着何楚卿也后退了几步,转而去和立在旁的郁瞰之和陶涸说话。 他看似不甚在意,实则注意力总要放在顾还亭和穆孚鸢身上一点。 并不是真吃醋,他知道顾还亭此时一定比他留意他还要留意自己这边。 再看见司令,穆孚鸢有些不太自在地勾了勾嘴角,从包里拿出一个锦袋:“司令,您来虹海一趟,夙夜忧心。这是我挑选的礼物,送与您。就算不为你我的友谊,也为虹海,还望收下。往后,究竟何时才能再见,到底是未知数了。” 顾还亭笑了笑:“穆小姐,不必说的如此严重。来日我若再来虹海,或者您来北宁,还要彼此照应。至于,礼物——”考虑到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让女士丢了份,他欣然道:“我便收下了。多谢您。” 穆孚鸢余光瞥见何楚卿,其实有些话想说,到底怕唐突了,只道:“那便先预祝您,和家人团圆。” 寥寥几句到最后,分别前,司令绅士地虚虚拢了一下穆三小姐的后背。这是外国的礼仪,穆三小姐常在社交场上和旁人贴面或者搂抱以示友好。顾还亭大大方方和她行此礼,倒是坦荡。 穆孚鸢露出一点由衷的笑意,有意没去看何楚卿,只似有似无地也抬手略沾了司令的衣料。 重又回到列车上,隔着窗,车下站了一众好友知交。顾还亭立在窗前和他们摆手送别,直到窗外景色远去,再不见虹海的土地。 虹海驻防军军部内,只呜咽似的听到些许细微的火车鸣笛声。悠长绵远,简直像从北宁飘来的,遥遥的。 士兵们无一不驻足片刻,好像能看见声音的形状似的,朝着那万里晴空,注目了半晌。怅然若失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站岗、跑腿、执勤,鸣笛声带走了旧梦。 列车匆匆行过虹海光景,一头扎进了翠色欲滴的山莽。即便只是搭眼而过,也险些能听到万树千声。 何楚卿跟司令立在窗前驻足看了会风景,身后包厢里,凑在司令身边非要值今日的岗的季长风、郁瞰之、陶涸,带着薛麟述摸起了扑克牌。 何楚卿目光仍看着窗外,却说:“美人在怀的感觉怎么样?比男人搂着软吧?” 顾还亭眼皮都没掀,就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思说的这话,不甚在意道:“你觉得呢?不是也没少搂?” 意料之外。 何楚卿挑了一下眉毛,棋逢对手,从头将司令看到脚,目光落在他闲置在桌上的手提袋上:“喔,穆三小姐送的手表?这个牌子,价格可不菲啊。司令,往后若是落魄了,靠着色相也能过个好日子呢。” 顾还亭斜斜地倚在车壁,看着他:“不至于。顾家家底够我败一阵子的,你还是多琢磨琢磨,怎么靠着色相讨我的欢心吧。” 而后,司令撑起身子,顺手挑起何楚卿的下巴,要吻,却没吻,虚无缥缈地顺着脖颈抹了一把,又靠了回去。 他们身后,包厢门不过几米,里面欢声笑语,廊里偶尔有兵路过。 顾还亭这几秒挑逗,转瞬即逝,没被任何人看去,何楚卿也知道他不会在这做的太放肆,但仍旧闹了个大红脸。 司令看着他好笑:“依我说,情场老手也不过如此。” ...他的司令何时成了个会引诱人的浪荡子了? 只略一想,何楚卿便发觉了。 一朝离去,顾司令心里并不畅快。他欲盖弥彰,看似自若,其实是心不在焉。 何楚卿没接话茬,过了会才问:“此行要多久到?我虽然对联众国版图没清晰的概念,也知道南宁和虹海是挨着的,离北宁可要远上好些。” 话题变得有点快。 司令依旧顺着说:“得在车上过一夜,明日上午到。” 其实,从调令下来,何楚卿就没和顾还亭谈论过杨德晖或者联众国。 他知道,顾还亭不想提。不是对他,是对任何人,甚至是自己。 他情愿觉得是自己愚钝,也不愿说政府有眼无珠。 何楚卿又问:“顾老夫人晓得你今日回家么?” 顾还亭说:“她只知道我快回去了。调令印在报上,她和一盈倒是很开心。” 何楚卿知道顾还亭有个妹妹,只顾着把他往归家的兴致上引:“你就不开心吗?元廊,你已经多久没回家了?” 他说着,去攥司令的手指。摸索来摸索去地把玩。 顾还亭由他去:“第二次中原大战后,我下野前回家待过一阵子。不久,也就几个月,而后去了玛港。从那之后,就没有回去过,一直是书信往来。” 何楚卿接着问:“她是叫顾...一盈?还是一盈是字?今年多大了?你这么久没回去,还认得出来?” 顾还亭念起家中人,神情柔软下来:“比你到底还小一些,上次我回去时候,还在念公学,如今已经是大学生了。对了,等在北宁安顿下来,我也送你去学校念书,好不好?” “念书啊...”何楚卿沉吟片刻。 他一直对这事有着些期盼,但却由于从未有过经历,是陌生的,对念书这事有些怯怯的。 顾还亭继续说:“等到了北宁,你若是喜欢顾家,我们就一起住在家里。要是不喜欢,我便找个借口别处买个房子,我们一起出去住...”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盈和我年纪相当吗?”何楚卿偏头问。 “嗯...一盈今年刚二十,算来比你小上两岁,总归年纪相当。她是个不消停的性子,前阵子还用我说要去参加...” 顾还亭后面说了个什么社团,何楚卿没听真切,边说:“舞蹈社团么?女孩子要是喜欢跳舞也是正常。” 顾还亭复杂的看了他一会:“...武打社团。” 何楚卿沉默了一会,说:“我打不过她的吧?” 顾还亭一挑眉:“可以一试。至于,我母亲...也不甚消停,不过同顾一盈是两种。她最喜欢打牌、跳舞、沙龙...非要说来,我倒是觉得你会和他们相处的不错。” 何楚卿又沉默了片刻:“...其实,旁人都说我性子还算安静。” 顾还亭的神情变幻莫测过一会:“...你装的倒是怪人模狗样的。” 何楚卿提起一直牵着的司令的手,不客气地咬了一口。为了赞赏他的牙口,司令给面子地“嘶”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口给了何楚卿的胃口一点暗示,他竟然有些饿了,还在空气里闻到一点格外的香气。 “——开饭了?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怎么闻到了火锅味?”何楚卿说着,狗似的又昂起脖颈嗅了嗅。 顾还亭瞧着他,情不自禁就要抬手去揉何楚卿的脑袋瓜。 薛麟述却猛的从包厢里探出来一颗脑袋:“司令!焉裁!季长风神通广大,说要在车上请兄弟们吃火锅!” 好好好,真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何楚卿如离弦之箭,一个健步冲到门口,顺着探头往里看了一阵。再回过头来,眉飞色舞的:“真的!元廊!快来!” 第89章 手足 还在行车途中,一口铜锅煮着红汤,着实让才凑着热闹看进来的司令也吃了一惊。 两个包厢联通,方才司令和诸位师长在休息室谈话的时候,怎么也没想过一墙之隔的是这么一口锅。 薛麟述和几个兵都凑着新鲜,汤还没煮沸,香气已经四溢。 司令问:“季长风呢?” 那边,季长风推搡着还气鼓鼓着的何辰裕,从后门进来:“这儿呢!” 原本打算去寻弟弟的何楚卿一顿脚,心说,这二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他倒是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不爽。 季长风勾着小孩的肩膀进来,忙不迭地上前跟司令敬礼:“报告!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全车的兄弟,一个也不带少的,您放心。这锅是我格外要求的。专列嘛——杨大总职都这么安排了,不差这几口锅!要打要罚,随您!” 顾还亭本没想这么刨根问底。听了这一通欲加之罪,司令气笑了,问:“真随?毫无怨言?” “别说是没有半句怨言,就是您要就地停车把这锅卸下来丢掉红汤喂树吃,也成!”说完,季长风眼睛提溜转,落在何楚卿身上,“不过,司令,您起码也瞧瞧焉裁小友,眼睛盯着锅都要冒光了,这会子咽了多少口水,您不叫我们吃,可舍得不叫他吃一口?”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司令面打趣,全屋子人,连一向看不上何楚卿这档子事的郁瞰之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笑了两声。 锅从天降,何楚卿眨了眨眼看司令。 顾还亭自己也笑:“都这么馋了,还不入座,靠眼睛瞧能饱?” 不消多说,众人一起欢腾着落座。调料的调料,边忙着往锅中下肉片。季长风难得舍得拿出一点珍酿,边给司令倒上小半杯,边求饶:“我晓得,仅此一口!” 肉香四溢,何楚卿没顾得上自己吃,先给身侧的何辰裕夹了一筷子肉。 他管何辰裕的时候,再理所应当,也还是免不得有点邀宠的意思。 顾还亭多瞧了他两眼,第一筷子夹给了何楚卿:“别光顾着照顾别人。” 何楚卿意会,笑着和他碰了一杯,一口下去却辣的全脸都皱了起来,薛麟述隔着一个司令不忘嘲笑他,没成想,自己一口下去并不比何楚卿好哪去。 季长风目睹了他俩的窘态,给何辰裕倒的是缓些的红酒:“小孩儿,喝这个尝尝。” 何楚卿不住插嘴道:“他唱戏喝不了酒...” 话刚说完,何辰裕就挑衅似的喝了一大口:“这真不是果汁么?没什么酒味。” 何楚卿:... 好小子,故意的是吧。 季长风在两人身上梭巡一圈,品到了些许异样,找主心骨似的扫了一眼司令。 没用。司令正把何楚卿的酒往下撤,换成了真果汁。 季长风:... 好,这一个二个的。 陶涸忽而说:“司令,听闻北宁人最爱铜锅涮肉,等我们到了,岂不是天天有的吃?” 司令点了点头:“我记得你家中是南部沿海的,口味清淡些,到了北宁怕是要吃不太惯。” “我跟着您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吃不惯的?打仗时候,借着味儿裹咸盐吃草也喷香。”陶涸说。 “别冤枉人。我什么时候委屈你们吃草了?”司令道。 “就是呢!”季长风插嘴道:“我是北方人,早馋北宁菜品了!上次司令复职的时候,我在北宁吃的街边摊,什么抄的烤的,都香的很!” 何楚卿听着他们说话,吃的慢条斯理,偶尔和何辰裕说句闲话:“你可晓得北宁地方戏?也是全国享誉的。” 何辰裕随着心情回,提到戏,他到愿意多说几句:“晓得。北宁毕竟是大梁古都,皇亲国戚也是要听戏找乐子的。” 一来二去闲话几句,几个兵又喝了些黄汤。虽不至于昏聩,壮胆还是很有用。 季长风先提起:“...听说北宁原本代理司令是白鹭,不就是西北时候,交过手的那个白鹭吗?” 白鹭身为自由党中难得正经些的军官,杨德晖当然不舍得叫他直接接手北宁。 所谓代理,就是时刻要换掉的意思,而替他的人又是顾还亭。他们在石景军校时候,就不十分对付,先是战场上交锋,如今安稳了,还要争夺一个位置。 想到此,薛麟述不禁猛喝一口酒。他没说出来的话,倒是被郁瞰之张嘴就来:“他原先是司令的手下败将,现在也是。有什么可怕的?真要对上,照样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顾还亭一哂,说:“何必非要争个输赢呢?势均力敌,此消彼长,才是最好看的。” 好看?是给谁看的? 纵然这桌上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司令到底是一时松懈了。何楚卿跟着便笑了笑:“大司令也有厌倦了争强好胜的时候么?那我倒是要替这位姓白的松一口气。” 顾还亭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对自己出言无状无知无觉,却顺着说:“你胡乱的替外人着想什么?” 薛麟述听闻,先乐了。季长风和陶涸又都是好看乐子的。唯有郁瞰之,似乎还想说两句话,到底没张口。 纵然有公然打情骂俏的嫌疑,这话到底是揭过了。 用过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几位连长状态松弛,已经不适合再值岗,索性换了班。车行下去,一直到晚上六七点,也懒得用晚饭。 何辰裕坐在包厢里,默然看了会窗外欲沉的夕阳,几朵单薄的快要看不清的云。 他在虹海多年,家当不少,但珍稀的无非就这几件。戏服、头饰...与他爱的戏相关的一切。剩下的,他就是有心要带走也无能为力。 何辰裕愣神半晌,似睡似醒,终于从袖袋里宝贝似的掏出来一张薄信封。这牛皮纸张轻飘飘的。他打开,伸手朝里掏,只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 上面飘逸地写了些字,因为字大,所以其实不过寥寥几个字,一眼就看完了: 孤鸿,北宁东角鸣巷,27,9。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再会。 阿苏。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不姓何,也不叫这风尘名字。同样,他纵使在没有寻到血脉相连的兄弟时,也有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是笼中鸟,孟光垒就是阿苏。 何辰裕以为自己是不需要那兄长再出现的了,自从他打算迈进这深渊。 但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卑鄙的人。翠烟的死即便再让他心痛,再让他叹惋,那也不是真正的兄弟手足能比拟的感情。 尤其是,在调查局时候他对着何楚卿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这感受尤为惊天动地。 他正凝神细思,房门被人敲了敲。没回过神来,来人已经推门而入。 何辰裕抬眼过去,看见何楚卿端着个餐盘,其上放置了不少新鲜瓜果。 这便签还被他捏在手里。何辰裕就像懒得多瞧他哥一眼,慢腾腾地捏过信封,又将那张纸塞了回去,不甚在意地撂在桌上。 何楚卿用脚勾了一下,带上了门,问:“朋友给你写的信?” 何辰裕懒怠地掀起眼皮:“不想告诉你。” 何楚卿早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不在意。他将盘撂在桌上:“饿不饿?不想吃晚饭就先吃些水果。” 不吃白不吃。 何辰裕随手捻起一块西瓜吃了,问:“到了北宁,我住哪里?” 何楚卿早预备好了:“和我一起住。” 何辰裕一脸便秘似的神情,自以为很委婉地问:“那你家大司令呢?” 何楚卿一笑,自嘲道:“早知道你不乐意。不过,房子我已经托人安排好了,明日到了即刻就能住。” 什么早知道。他是早就预备好和顾还亭同住了吧。 何辰裕勾起嘴,极尽嘲讽道:“厉害。不愧是混道上的。” 何楚卿没说话,何辰裕也不继续寻个话头。 何楚卿便看着何辰裕吃了一会,看似风轻云淡,其实袖里一直在搅和他挂在里面的袖袋。 直到觉得耽搁不下去了,他才站起身来,负手道:“再过会吃饭吧。多少还是要吃些的。” 何辰裕对他这没话找话不予置评,扫了一眼门示意他该走快走。 何楚卿一离开,这屋里又重归于寂静。何辰裕不甚在意地吃着水果,忽而一打眼,看见地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是锦缎似的白,还晃着些暗纹。 他没懂,又仔细看了一会——是袖袋。 何楚卿落下的? 何辰裕心里骂他丢三落四,走过去欲拾起,才看见没封紧的袋口里隐隐露出一点纸张,上面似乎印着一张照片。 他又细看了看,猛地便站起身来。 是...在调查局里失手的那份档案?怎么会在何楚卿这里? 何辰裕到底没敢妄自捡起,火燎似的又坐了回去。他有意不去留神那东西,却仍是有些坐立不安。 何楚卿到底是哪个势力的?他效力的党派树敌众多,保不齐是试探他的。 何楚卿上次非要脱他的衣服,当然是起了疑心了。幸好,那天调查局里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孟光垒。何楚卿到底要做什么? 退一万步,就算他并非敌对,先是留下徽章,又是窃取档案,他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何辰裕还在想着,那边门又被敲响了。他立刻仰面靠在椅背上,惊觉似的一抬眼——果然又是何楚卿。 何楚卿两步过去,将那袖袋拾起来,风轻云淡道:“落了东西了。” 何辰裕实话道:“我倒是见到了。懒得去捡,你爱要不要。” 何楚卿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捏着袖袋又走了出去。到洗手间里,他先打开袖袋,取出那纸张看了看——他留下的一根不起眼的发丝仍在,何辰裕没碰过。 无碍。 如果他真的像自己怀疑的那样,和流党有干系,即便一时没什么,也终会露出痕迹。和至亲玩这一套,量是他也有些心下发凉。 最好是他想多了。 夜幕已经降临。窗外无际的旷野像闪着光,引着人向那边际更加、更加地探去。 在车上的时光,即便足够闲散,考虑到何辰裕,何楚卿到底还是有些疲乏。 他厚着脸皮,穿着睡衣敲了司令的房间门:“我那屋子格局不好。有一个穿衣镜,正对着床。” 顾还亭正倚靠在床头看书,闻此,用眼神示意:“我这也有。” 那镜子正立在何楚卿身边。 何楚卿轻松道:“这还不好办?”说着,伸手就将那镜子翻过去,在墙边倒扣着。 好大一个无赖。 顾还亭思忖片刻:“焉裁,这车上尽是我的兵...” 何楚卿急着打断:“可不是么?隔壁就住着季长风,夜班的兵刚换了岗,就守在门口,屋里什么动静听不到?你在想什么啊?大司令?” 顾还亭没来得及回嘴,何楚卿继续坦然道:“更何况,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看日出。” 顾还亭沉默了一会:“明早四点我叫你。” 何楚卿无语凝噎,顿觉挫败,恨不能扇自己——多最后那一句嘴干什么呢?亏他还觉得挺浪漫! 兴许是他一时流露出的神情太黯淡,顾还亭竟是终于说:“洗漱了吗?把被子抱来。” 这晚,何楚卿到底没看上日出。 顾还亭简直像个安眠贴。他原本还感觉不到困意,预备着今晚好好折腾一番。谁想,才躺下没说几句话,他便不觉地睡去了。 第二日睁眼,太阳热烈地透过窗帘照进来。一看表,不过七点钟。他还是被司令在卫生隔间的洗漱声吵醒的。 何楚卿揉揉眼睛,胡乱地踩着鞋,双眼迷蒙地寻过去,先从身后搂住司令的腰,整个人攀附在他后背上。 顾还亭已经穿好了衬衫,只差一件外套。 他一手捏了捏腰间的盘着的爪子,说:“困就多睡会,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下车。” 何楚卿虽然还不清醒,手已经解开了司令的一颗衬衫扣子,探了进去。 顾还亭即刻摁住了他的手。 何楚卿嘟哝道:“...别,我是学习一下——这儿是胸肌,这里是...腹肌。” 司令被他这句大言不惭的“学习”所惊,一时疏忽,由着他摸了下去。 没成想,借此空闲,何楚卿即刻将手探进了司令的裤腰里,说:“这儿——” 他才说了一半,缩手比司令制止还要快。 那触感太清晰,一下把他烫醒了。 何楚卿心里一声“卧槽”,瞪眼对上顾还亭欲言又止的眼睛。 ...不是,他都洗漱完了,按理说也醒了有一阵子了,怎么还这么—— 而且,尺寸也有些超乎意料。 何楚卿没留神,自己的耳朵已经条件反射似的烧了起来。 那边,敲门声响了:“司令,早饭好了!”是季长风在叫。 不是,他怎么跟个炊事班班长似的?从昨天开始,张罗上吃饭的事了! 第90章 初来乍到 列车冒着浓烟停在北宁站台。日头快要燃的旺起来,一探出头,风沙尘土气中是全然别于虹海的腥味,是北方的气味。 大梁的故都,北宁,从灭国至今几十年,照旧有股时过境迁的沧桑感。它并非陈旧的看不过去眼,虹海之外,除了更北的一座东北和南宁,接着便是北宁。谦虚些说,不是数一数二,也是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之内必然会数到的。 他蒙昧在有别于虹海柔情蜜意的前朝建筑里——仍是精湛的工艺堆砌出来的艺术品。大街小巷,扭头可见。像留在旧日的过时的人,身上穿的却是足以骇住你的龙袍。 不过匆匆在北宁之中走过,就能品出许多不同于虹海的气息。道旁鲜香口重的摊铺、大声吆喝着叫卖的北方口音,说话像吵架,吵架又像胡侃。 只一眼,何楚卿就怪爱北宁的。 两辆车,他和何辰裕一人一辆,满载着行李,暂且和顾司令以及警卫团告别。他一路看着窗外奇异的景象,这才第一次到了他托人买的房子处。北宁的外国人虽然不多,到底也是有些街巷沾些洋味儿。为了让住惯了虹海的何辰裕适应环境,他能找到这处两层小别墅很是难得。 北宁城郊。北宁驻军营内,四个师都整军列阵,预备恭候新任司令。 北宁驻军营地处城外,背靠山脉。在虹海已经热的人都欲吐舌头的时候,此地完全在忍耐范围内,而且,时有朔风刮过,非常适宜。 北宁驻军2师师长傅月襄守在正门外,正问身侧的副官:“白师长呢?还没来?” 副官一板一眼道:“半小时前就派人去叫了。” 傅月襄时年廿五,经历倒是和顾还亭有些类似,也是继承了父业的青年将领。傅家军在战乱才起时候,就占据了北宁,此后,三派鼎立期间,一向和自由党、豫军二位邻里都友好往来。由于往北便是流党祸乱之地,傅家军在中间以做枢纽,又势力不大,以至于自由党和豫军都没把他们当成隐患。 一直到西北军一路打来,才彻底易帜,归属了联众国。 傅月襄听了,倒也没当回事,开玩笑似的说:“好啊。昔日平起平坐一争雌雄的对手,现在一个称臣,一个坐山为王。白鹭将军觉得屈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副官接话道:“不过顾还亭威名在外,不晓得会怎么处理这是事?” “顾家的大公子,最好不是徒有虚名。”傅月襄平静地道:“顾元廊相当于被薅了军权,是个光杆司令。北宁驻军,归于他麾下,不过是名义上的。我倒要看他怎么办。” 副官跟着感叹:“即便是真能挫了白鹭的锐气,堂堂一个司令,遇到这种事也已经不太好看了。” 傅月襄没说话。 北宁之中,虽然没有外患,但摆在眼前的也并非仅一个白鹭这么简单。白鹭身为师长,独领一军自由党旧部,近两万人。虽说是四个师部,其他三师却都是原傅家军的人,每个师部还不足一万人。 身为傅家军旧帅的儿子,傅月襄和白鹭分庭抗礼已有多年,再加一个顾还亭,只会乱上加乱。 又静候了许久,傅月襄才见远处依稀有些人影赶来。 再近些,才见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马,身侧伴着四人也在马上,速度并不快,几乎是在走。身后士兵浩荡。兴许是踏起的泥沙滚滚,竟然有点千军万马的效果。 傅月襄没忍住问:“警卫团一般多少人?” 副官也看的有些出神,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报告师长,至多不过一千人吧?” 傅月襄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很快,为首那人便走到近前来。 傅月襄和顾家也一向有往来,知道顾还亭比他长上三岁,高个儿,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同为青年将领,他自诩和顾还亭也不相上下。 当他看清顾还亭的容貌和神情的时候,才生出些许自惭形秽来。 倒不是英俊不英俊,五官端正不端正的事。一个军官,看脸做甚? 他自叹不如的是...或许可以叫做威慑力的东西。 顾还亭眉目深邃,可见是带了点母亲身上少数民族的基因的,但微乎其微。一路走近,他目光不躲不闪,像是也一直在由远及近地打量傅月襄。 直到面前五米处。才看清了这马优越的骨骼轮廓和身形,简直和他的主人如出一辙。 顾还亭略微调转马头,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他,没说一字。 这人佩戴的肩章为证,的确是顾还亭。傅月襄先上前两步,朝着他敬了个礼,不卑不亢道:“司令。我是北宁驻军第2师师长傅月襄。队已整列,请您检阅!” 傅月襄其实在等顾还亭问起白鹭。毕竟,按理来说,应该是代理司令站在此处最为合适。 顾司令却像全然不知有这个人,行云流水一般翻身下马,褪下了勒住马缰绳的深绿手套,抬腿便向内走去。 整个北宁驻军都在校场上列阵。走上楼台去俯瞰,不可谓不震撼。 顾还亭一眼看去,各个师整装待发,纪律严明。几位师长立在楼上静候,这么一看,才晓得少了一个人。 顾司令问:“是四个师?” 傅月襄道:“是的。” 他本来想等顾还亭亲口问出白鹭再回,算是隐隐压司令一头,但没成想,顺着这话傅月襄就一吐为快起来:“另有白鹭师长,至今未到。” “喔。”顾还亭应了一声,看向场中:“他一个人的事,耽搁不了全军。事不宜迟。” 傅月襄看着顾还亭从容地走到台前,开始讲话。 ...这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 显然,白鹭拖延的目的,就是觉得顾还亭会因为盛怒势必要他赶来。虽然免不了被责罚,但让全军恭候,到底还是白鹭占上风。 这就开始,好像有没有这个第1师师长都无所谓。 傅月襄心下有点痛快,但不多——毕竟,他还不想让顾还亭就这么把他轻轻放过了。 顾还亭讲话时候,没有任何稿件,信口拈来似的。他站在台上,从几位师长视角里,见他身形笔挺地立在白光中。 这讲话进行到一半,白鹭方才带着两个警卫员和副官赶来。 这么久没见动静,他到底还是急了,但又偏偏要故作不紧不慢。从傅月襄这处的视角,能品到他几分窘态。 白鹭赶上高台。 这个“赶”的动作,也有些匆遽的刻意。傅月襄和其他两位师长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又无声地感叹了下这厮有意拙劣的演技。 白鹭虽和顾还亭一同就读于石景军校,却结结实实地比他大上两岁。他平日里意气风发,也算一表枭雄,此时眼下却有些泛青,估摸是调令下来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白鹭利落地走到司令身边,敬了个礼,懒怠地张口:“报告,司令。抱歉,我来迟了。” 仅仅是告知罢了。才说完就要返回去和诸位师长站在一起。 顾还亭没有半点停顿,甚至都没拨冗看向谁。 他身侧的季长风却倏然伸出手臂拦住了白鹭。季长风目光仍坚毅地盯在前方,意思不言而喻。 白鹭扫了他一眼,觉得这个逼既然装了,就不能停。他欲绕过,另一侧,郁瞰之又上来:“师长,请您等候司令指示。” 这二人油盐不进,根本不屑于跟白鹭的警卫员互瞪。 白鹭再怎么也不能当众和司令的警卫员打起来,便自若似的又转身站好。 没敬礼,只是站着。到底还是有点像罚站,潇洒的很有限。 司令落下最后一个字,台下掌声雷动。紧接着,原本该解散了。顾司令一向不喜做毫无意义的表面事,不会多耽搁时间,统共也就说了十分钟左右。 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 不仅仅傅月襄,在场人,不论台上台下,都不禁涌动起些微的心思,像静候雷雨造访。 麦没关。顾还亭说话时候虽然没紧贴着,到底还是收了些声音进去:“白师长,劳驾你告诉我,现在是几点钟?” 白鹭阴翳地盯着顾还亭。 从许奕贞在他眼皮子底下叛变后,他就发誓和此人不共戴天。如今,二人面对面地站着,他不仅是作为战败方投降才得到这个平等的机会,还让出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北宁驻军。 白鹭僵硬看了眼表,死气沉沉地回:“报告司令,十点四十七分。” “好。”顾还亭的声音虽然飘忽却清晰地响在场下人耳朵里:“那就交一份一千零四十七字的检讨。” 白鹭一时惊诧:“什么?我?写检讨?” 顾还亭没跟他废话,回过身来清了清嗓,道:“解散。” 顾司令离去的身形似乎还在眼前,白鹭仍是立在原地。傅月襄走前扫了他两眼——舒坦了。 北宁驻军第1师师长的副官不禁道:“顾司令上来就拿您取乐,简直是——” “他是认真的。”白鹭的眉毛就没松开过,“混小子。不过来迟了,他没法奈何我,但是我若不写,那就是违反军令——呵,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无聊!” 北宁的赌场位于市井街巷,虽然是一幢翘着殿顶、凿了雀替的几层小楼,埋没在众多年代久远的铺子之间,倒不显眼。 所谓大隐隐于市。 顾还亭迈下车来,抬头看见了这楼上挂着的匾额。 金粉窟。 ...好一个实事求是的名字。 司令一身军装还没换下来。虽然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也不少见当兵的,顾还亭还是额外多赚了些目光。 这楼不过两层,房梁架的又高又复杂,以至于里面看去没有外面那样高。第一层极尽所能地设了许多项目,但凡想得到绝对能在此处寻到。 不像玛港的里斯本,那地方金碧辉煌,连进门都要门槛,金粉窟却是照单全收,什么衣着的都有。 而且,人挤着人,都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嚷嚷着。 何楚卿正站在二楼廊上和两个身着马褂的人谈话。 纵使北宁再比虹海凉快些,人堆里的空气也是臭的。他因此凭栏而立,在人来人往的二楼凭栏谈话,扇风透气。 何楚卿安置好何辰裕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合同找了过来。见到了这完全属于他的地方,不得不说,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立在他对面的矮胖男人是岳先生原本安排的老板,此时也捏着扇子扇风:“...咱们北宁一向不兴阶级那套!什么东西!身份贵的,楼上有包厢,想凑热闹的楼下扎堆。先前还有人同我说要再在装修上费些钱财...”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何楚卿就满含笑意地听着,其实心思早跑到他那滑稽的胡须上了。 他正时不时望着楼下的欢腾出神,身旁走过来一个人,无端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 何楚卿半分不爽,更多的是寻个由头结束这谈话的急迫。还没看清那人是宽是窄,先“哎”了一声。 回过头来看,司令一身军装,也正停在他身后两步远,也回过头。 何楚卿愣了一下。 他立刻耍无赖道:“这位军官先生,您方才撞了我。我身上挂着的玉,被你撞掉了——怎么算?” 那矮胖老板先偷偷撤了他一把:“何先生,这当兵的看着不简单,您还是少招惹为妙。” “岂有此理。”何楚卿挣开了他的手,义愤填膺地上前了一步,摇着扇子偏头看顾还亭,不依不饶:“当兵的就能横行无忌?” 顾还亭扬着话尾:“巧了。这位先生,我倒是真拾到一枚玉环。”他说着,抛了一下手中的物件,“是您的?” 什么?他还真拿了? 何楚卿猛的低头,看到了自己空荡荡的腰带。 原本,那处是有一颗玉环流苏以做腰佩的,此时竟然不见了。 抬头去,他几乎能从顾还亭面上看见一点得意:“究竟是您的吗?” 何楚卿立刻道:“不是!当然不是!你手上那是什么物件,能跟本公子相配?”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墨绿暗纹长衫,的确不俗。 因此,这厮公然碰瓷道:“爷被你偷走的那块,是于平王独山玉的——” 顾还亭笑道:“好一个顺坡上驴的小骗子。” 第91章 戏里戏外 “你既说我窃取了你的东西,何以证明呢?”顾还亭说,“难不成仅凭你上下唇一碰,就定了旁人的罪?” 何楚卿一挥手,示意身后两位已经抖成了鹌鹑的老板:“我来时的确佩戴的,这二位都可以证明。” 矮胖的那个踌躇了半晌,说:“要不...要不、要不何老板,您在看看这位军爷手里的物件呢?我觉得和您佩戴的那总有三分相像。” 何楚卿冷笑一声,连带着谈话时候就攒下来的嘲讽一起,含在眉目里扫了他一眼。而后,像妥协了似的朝着顾还亭勾了勾手:“那你过来,我便瞧一瞧。” 他变脸像戏法。前一秒还怒目向旁人,下一秒看向顾还亭时候,头微微偏了偏,傲的不行。那双眼睛暗含陷阱,愿者上钩。 顾还亭猛然想起今早。 这小混蛋有意身经百战、游刃有余,实则真动起真格的来,耳根红的比谁都快,分明是一副空架子。 顾司令本以为自己算个进退有度的人,即便是一厢情愿对何楚卿有私欲,也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不去胡乱插手他的事情,尊重他的选择。 但自从他的欲望被填上了一点,就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更多。 从想抱他、吻他,变成了想完全地拥有他。甚至是,想让何楚卿眼里只有他,想从发丝到脚后跟,都是他的。 所以他才不敢再放纵自己。 得亏此地人多,给司令提了个醒。顾还亭趁此,真边打量着何楚卿的神情边朝他走来。看着他戏谑的眼神一点点澄澈起来,眉头弯弯,是再也收不住的笑意。 这到底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调情。 到此处,顾还亭以为也该结束了。不然,倒真把身后那两位老板和闻风多瞥两眼过来的人们吓得够呛。 谁知,何楚卿却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反而给他做了个眼神示意身后。 顾还亭没看懂,但也没妄自喊停。 何楚卿才伸过手来要够那枚腰佩,顾还亭却忽地一收手,反而架起他的手臂。 何楚卿哪里反应的过来,踉跄之下,差点扑到顾还亭身上去。一抬头,咫尺之间看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周遭这么多人,他先腾地熟了脸,刚想骂他,却听顾还亭轻声问:“你还要做什么?” 啧,没有半点默契。 何楚卿抡起胳膊佯装要揍他,果不其然半路就被截了下来,攥住了手腕。 他演的酣畅淋漓,才说:“身后那俩货拿假账蒙我,还把这地方弄成这破样子,多吓吓他们。” 顾还亭看他脸红,又把人往里扯了扯,几乎快要能吻到一起去,而后才勾着嘴角问:“假账?” 何楚卿又提膝怼过去:“他们手里一定有些黑色生意瞒着我。” 顾还亭边说:“赌场还不够黑?”一边腾出手来拍下他的膝盖,“即便是做戏,你也小心些。” 何楚卿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点荤味,借机挣开他单手的束缚又退了回去。 好,人前开始装蒜了,人后羞得连胸口都不叫摸,床也不让上。 身后那俩老板早赶紧拦在他们中间,说:“这是何必呢?我们赌场开业至今,还没有起过事端呢!军爷,您大人有大量...” 何楚卿和顾还亭在絮絮叨叨里看着彼此。 留意到这场风波的人已经越来越多,连楼下的都抬起头张望,零星有议论的声音传上来:“...不是顾还亭司令吗?” 报纸架就陈设在一旁,立刻有人去翻,忙着反复抬头对比真人和照片。 一听这话,俩老板息事宁人的声势越发浩大。 何楚卿仍不知死活似的叫:“他是大人有大量,难道我是小人?”他冷哼一声,“我问你,这赌场里谁是老板?”他看着那矮胖男人。 何楚卿是岳为峮亲派过来的手下人,在金粉窟中叫人眼生,大部分人都只认得那矮胖的肥脸。 谁想,这肥脸在这祸起萧墙的节骨眼毫不犹豫地就说:“您是!您是!您这不是才来吗?不认得也很正常,想必,军爷也是这么想,一场误会、误会罢了!” 这回,众人才把目光挪到这个不起眼的高个年轻人身上。 何楚卿虽然已经二十一二,面孔却因为脸颊鲜嫩显得年纪小,说不到二十,还是学生才更合理。但你说这是金粉窟的老板...? 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完成了他在北宁造势的第一步。 接下来,还要仰仗顾还亭的名声。 何楚卿傲然道:“既然知道我是老板,方才这登徒子同我动手动脚,你看不见?” 矮胖那位唯唯诺诺道:“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也是您先挑衅的嘛! 顾还亭一挑眉,把何楚卿捧的更高:“哦?您就是此地的老板?年轻有为,又不卑不亢,挺有脾气的。” “那您是顾还亭司令吗?”何楚卿道,“就如在场诸位所说?” 二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一点笑意。 顾还亭头一次觉得承认自己身份有些羞耻,像摆架子似的。但事到如今,只好说:“不错。” 这两字一出,诸位更无心赌事,看个稀罕物一般,远近的都凑了过来。 何楚卿可能有火眼金睛,这都能看出来顾还亭的面皮有多薄,得寸进尺道:“哦,不打不相识,原来是顾还亭司令。听说您——不畏豪强、一心为公、战功赫赫...大家说,是不是?” 北宁人本来性子爽朗,这一鼓舞,更争先恐后地应:“可不是吗!” 顾还亭一边推辞说“实在过誉”,一面用眼神朝何楚卿求救。 何楚卿觉得心里化成了一摊水。都说美人在怀,惹人爱怜,爱怜——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好了!”他喝了一声,终于说:“既然这样,司令不妨与我一同入包厢,好好聊一聊,也算是交一个朋友。” 眼看着刚才剑拔弩张的二人并肩离去,两位老板这才擦了一把额上闷出的汗,紧随其后。然而,何楚卿却回手将二人关在了门外。 雪花木门才合上,何楚卿有些不宁地挂了锁。 空气里飘浮着陈旧的木香。 才回身,顾还亭托着他的腰背,鼻尖相互逼近,低声问:“顾司令还好用吗?”这不是简单的一句问话,而是耳鬓厮磨。 小小一个赌场老板兴许能在饭后赠人一个有点嚼头的话题,不过一带而过。但要是和堂堂顾司令挂钩,何楚卿才算是一个新奇名字。 何楚卿漫不经心地盯着他的嘴唇回:“...不是还没用过么?” 这是回敬刚才顾还亭当众调戏他的。 果不其然,背着人,他们顾司令就很快失了胆量,只抿了抿嘴唇。 何楚卿鼓励一般,凑过去啄了他一口,颤着睫毛抬起那双眼去瞧他,又亲了一口。 天地良心。 他非要这副模样,顾还亭分明还什么都没做。无动于衷倒是反而辜负了他。 他们在这干燥的、有年头的小屋里,隔着一扇不隔音的木门。顾还亭是装出来的君子,越是出格的事却越让他血脉喷张。 他知道自己什么秉性,缓缓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想放肆地一亲芳泽的冲动被他原封不动地按回腹中。 顾还亭后退两步,转而去解军装扣子,褪下外衣,在玫瑰椅上坐下来,道:“先说说,什么生意?” 这戛然而止未免太突兀。 何楚卿还没来得及质问,顾还亭就先问了。倒让他掂量了一下,才木然回:“我还不晓得。只是那作假的手段不太高明,倒是能叫我一眼看破。衡容会到底在北宁也是有些势力的,虽然不像在虹海那么夸张。不过,黑帮哪里没有呢?这辐射范围都够得到玛港了。有黑帮,就难免有脏。” 顾还亭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有多脏?” “我觉得——”何楚卿坦言道:“就你想的那么脏。你在虹海是让烟土生意受了些挫折,但是这失败只会让它越挫越勇。全国都不能幸免于毒,北宁怎么能是例外?” “那你想怎么做?”顾还亭看着他。 顾还亭才到虹海,可是就何楚卿的立场几次争论不休。如今,二人的关系已经有了不同的性质,当然不能像之前一样。 “我当然在你这边。”何楚卿没有犹豫半刻,“他们明知我是虹海来的,仍是有事相瞒,这便已经说明和衡容会利益相冲,我定不能容。” 答案是好的,却没那么顺耳。 顾还亭“嗯”了一声。 “而且,”何楚卿又说,“我已经劝过岳先生,不要再沾手这种事。他没有给我答复,但我却要替他做决定。” 顾还亭这才再度掀起眼看他,照旧“嗯”了一声。 何楚卿偏偏能从这一声里听出轻松来。 “那你那边呢?”何楚卿走过来,落座在司令腿上,一手揽住了司令的脖颈,“白鹭给你脸色看了?” 顾还亭显然是被他这大胆的举动惊了一下,故作自然道:“嗯...算是吧。” “你干什么了?”何楚卿有意直直逼视司令。 顾还亭单肘撑着桌子,不怕他:“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让他写了一千零四十八个字的检讨。” “噗——”何楚卿哈哈笑道,“大司令,你可真会难为人。多一字少一字都不可以吗?他还要数着字数写?那你还要给他数写了多少字?不对,到不要你亲自,可委屈了小薛哥——哈哈!” 顾还亭正随着他笑,便降低了些防范。 趁此,何楚卿毫无征兆地埋头吻了上来。 顾还亭唇齿微启,便叫他趁虚而入,死命地纠缠着。 吻着,何楚卿整个人便欺到司令身上来,顾还亭抬起手臂,把人更搂紧了些。 才一个上午的分别,倒是像久逢甘霖似的。二人头晕目眩,呼吸在唇齿之间拨冗进行,是实在不得已而为。其余的,皆是满满当当的彼此。 过了半晌,何楚卿又像猛然开始一般,猛地停了下来。 他调整着呼吸,一时说不出话,眼睛还看着司令,手却像要去够任何一样信手拈来的东西似的,直接覆盖在了某不可言说之处。 “...你告诉我...”何楚卿看着同样重着呼吸的顾还亭,“为什么不?” 顾还亭没拦他,也没说话。 何楚卿又问:“你不是那种传统的人。你甚至不在意我有没有过——所以是为什么?” 顾还亭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意?” 何楚卿愣了一下:“胡说——” 顾司令捏着他的下巴,忽而危险地看着他的面孔:“我不仅在意我是不是头一个,还时刻在意你在何处、在做什么、想什么...这样的话呢?” 何楚卿下意识说:“你当然是唯一的。” 顾还亭又笑了一下,直起身来,两手环住何楚卿,径直给他抱了起来,何楚卿吓了一跳,死死地抓着顾还亭的肩膀。 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月牙桌上,身后依着一颗瓷瓶。 何楚卿不敢乱动,听顾还亭问:“...很想吗?” “就、就在这?”何楚卿磕绊着问。 他说完,又怕顾还亭失了兴致,又找补道:“我是说,只要你喜欢,哪里都可以。” 顾还亭撑着他身后的木板墙,将何楚卿锁在墙、自己和瓷瓶之间。看了他一会,又忍不住了似的笑了一声。 何楚卿:...? 搞什么,他很紧张很认真的好么? 何楚卿终于阴沟里翻船,才意识到被司令耍了。 顾还亭又照旧抬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双脚着地。才行动自如,何楚卿就愤然给了顾还亭肩膀一拳。他半是臊,半是怒:“好!耍我?!” 顾司令笑的停不下来,何楚卿果断又攥起拳头给了他胸口一下。 这可不是撒娇才捶胸口,他这一拳是结结实实的,让毫无防备的顾还亭向后退了两步。 怕自己下手狠了,何楚卿又忙着去扶,反被拐进了怀里来。 顾还亭搂着人,又揉了两下他的脑袋,愉悦地道:“不是情场老手吗?我倒是不知道,这种事,还有逼问的?” 何楚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更占有你一些。” 话音刚落,他敏锐地觉察到,顾还亭一僵。 谁也不知道金粉窟的老板和顾司令长久的在包厢里都唠了些什么。等到二人出来的时候,外面杂声依旧,二人却是并肩走出,上了同一辆车。 那矮胖的老板姓刘,叫刘全义。身旁那个打下手的叫窦西,是个瘦高个。俩人在一起,活像扁担和板凳。 窦西看着何楚卿的背影问:“您觉着何老板这人怎么样?” 刘全义咂着嘴评价:“岳先生身边的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不好糊弄的何老板跟着顾司令上了车,一路看景一路探讨着北宁。先说小吃,再说杂技,又怂恿顾还亭亲自下车领着他去买了一纸包糖渍梅子。即使这样,也没能堵上他的嘴。 直到车行之处渐渐寂静起来,路过了好些个门脸雕梁画栋的院子。 何楚卿只觉得有点像葛存肖家中附庸的风格,但绝对比不上这一半。 此地便是一片居民区,家家户户的院子都仍旧保留着大梁的风格,让人目不暇接。 何楚卿盯着不住看,嘴里喊着梅子喃喃问:“你家也是这样吗?” 顾还亭没听清他囫囵地说什么,才要细问,又见他根本顾不上理,便罢休了。 小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比别的家离得都更远些。 镇守在门外的石狮子先给何楚卿这个初来乍到的来了个下马威,大门的精致自不必说,入门是一条长廊,两侧铺满了石砖,连花儿、树栽的都规规矩矩地对称。 迎面一个厅堂,两侧通透,金丝楠木的柱子、琉璃瓦顶。 何楚卿肃然起敬:“不是,你家以前是皇亲国戚啊?” 立在门边的小厮蹙眉疑惑,心说这是什么话。顾琛大将军娶的是前朝大梁的九公主——公孙眉,这事别说北宁,杨大总职都铭记在心,还有人不知道? 顾司令没来得及答,远处通透堂内的雕花椅上就站起一个身着暖色旗袍的妇人,两个臂膀还是嫩嫩的、圆圆的,看着倒是不像顾还亭的母亲。 怎么算,这位顾夫人也要年近五十了吧? 何楚卿才这么想,那妇人就老远迈出门槛来,吼道:“你说你!东西到了一上午了,人才来!让我和你妹妹守着这堆破烂来回安排了一上午!” 来者不善!何楚卿抬头去示意顾司令,才发现他的大司令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比他还想撤退。 第92章 家人 走到那楼阁近前来时,雕栏玉砌也无暇多看。 公孙眉的确已经四十有七,仍眉如黛蛾,唇红齿白。九公主身量纤纤,个头高挑,仪态翩然。一身暖色宽松旗袍让她穿出了架势,连着眼角细纹都点缀的恰到好处。 顾还亭先引道:“母亲,这位是何老板,是随我一同从虹海才赶来的。” 当着客人面,公孙眉晏晏笑道:“这小兄弟才多大呢?已经是老板了。先请入座。”好像方才河东狮吼的非本人。 何楚卿温文尔雅地露出一个笑意,说:“顾夫人,很荣幸。司令才叫您母亲,我可真是吓了一跳。不说,还以为顾家还有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小姐。” 他好听话说的从善如流,实则背在身后的手已经出了薄汗。顾还亭悄悄信手一捏,就抓了些许潮湿。 公孙眉还在和何楚卿你一言我一语地赛着嘴甜,顾还亭先就此二人装模作样赋予默不作声地一笑。这俩私下什么模样,他最清楚不过了。 三人说着话,顺着方才公孙眉落座等候的厅堂四周通向深处的抄手游廊一路走去。先过了一个内有池塘,假山遍布的园子,汩汩泉水声直到进了又一个院子才听得清楚。 何楚卿一来顾着迈下台阶,二来顾着观赏顾府美景,还要和顾夫人说话,再加上总有些牵牵绕绕的心思留在一直跟在身侧的顾还亭身上,忙得出奇。 乃至于他才迈过门槛来,差点没迎面和一个匆忙赶出来的人撞上。 何楚卿才分辨出是个姑娘,那姑娘就欲语还休了两秒,停留在身后二人身上。 而后,那姑娘身形快的只剩残影,“嗖”地发射了出去,大喊了一声“哥”。 顾还亭没看清来者何人,只生怕何楚卿摔倒,才要探手,就觉一件遮天蔽日的什么物件奔着自己投来。 他下意识伸手,即便有了准备,还是像被不轻不重地抡了一拳。 “一盈?”顾还亭颠了颠怀里坠手的大姑娘。这个年纪的小孩,几日不见就是两个样子。他还有些没适应妹妹成了一个大姑娘。 顾家一家人都高。 公孙眉已经在女人里算高挑的,顾一盈比母亲还要高小半个头。 她一身小洋裙子,踏着平底小皮鞋。白皮肤,眉眼弯弯。养在顾家的女孩子,从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即便是上了大学,还是免不了一副小孩样。 顾一盈被他哥搂着荡了两下才跳下来。 和家里人久别重逢,顾还亭兴意黏在眉梢久久,将顾一盈看了一圈:“到底长大了。” 顾一盈毫不留情地“呸”了他一口:“就会说些场面话!你怎么不夸漂亮了、长高了、苗条了?” 顾还亭说:“长大,不是把这些都涵盖了?” 顾一盈又“哼”一声:“分明就是敷衍!” 是了,这才该是家里人重逢的场面。 何楚卿看着,不酸,只有点羡慕。毕竟,能够有生之年和家里人相见,已经是他不敢想的事。 命运对他,可谓仁至义尽。 不过几句话,顾还亭立刻抬眼看向何楚卿,说:“见人先打招呼。这位是我的朋友,何楚卿,何焉裁。他到底大你几岁,论起来也该叫一声哥哥的。” 顾司令会读心。 何楚卿听了这一句介绍,先和煦地笑道:“无碍的,我们才相见,你随便叫什么都可以。” 顾一盈一双满是好奇的清澈眼眸看了他一会,忽而说:“你要是不想笑,做什么还要笑?” 在场三人皆是一顿。 公孙眉先蹙起眉头:“一盈,有点礼貌!” 闻此,顾一盈也蹙起眉来,不是不满,而是有些不解其意。 她做什么了就没礼貌了? 公孙眉懒得和这憨姑娘细说,才要去安抚何楚卿,就见她儿子早就两步走了过来,揽着朋友的后背往一旁走了两步。 时常扎人堆里撒欢的九公主立刻嗅到了些许不寻常。 早知道这一定是他好朋友了,不然也不会才到北宁就带着人一起进家。 朋友之间,即便再好,也少有这时候兀自说悄悄话的。 公孙眉立刻了然——还不是一般的好。恐怕,比一起征战的许奕贞还要独特一点儿。 顾一盈有些愣愣地看着两人那边,难不成这话真不好么? 却见那边他几年未见的哥正和何先生说着话,不出几句,二人就彼此诚心实意地两厢看着流露笑意。 对嘛,这笑才是真的,才是她愿意相识的那种... 但她到底为她哥脸上和何楚卿如出一辙的笑意生出些讶异来。 不过一分钟,何楚卿便扭头回道:“夫人不必这么客气,顾小姐真别有一番灵气,倒是切中肯綮。是我一时出神,笑意浮于言表,失了礼。” 公孙眉只会比顾一盈更敏锐。她目光流转二人之间一个来回,才要笑。 没成想,顾一盈这个一时不肯消停的又说:“他都没叫我妹妹,我何必要亲热地叫哥哥?” 为她这被别人占去了的哥,这回才有些没事找事。 公孙眉面色一僵,恨不得掐她一把。 却见何楚卿和顾还亭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何楚卿半点也不介意似的,反倒一挑眉:“非得叫妹妹吗?顾府又不是大观园,叫一盈,不行吗?” 顾还亭饶有兴趣地看向顾一盈。 顾一盈憋了一会,硬是继续道:“那我也不要叫!”而后,便波及了她那便宜哥哥:“亏了我还一早上起个大早给你布置你的房间!” 顾还亭没明白她亏在哪里,试探着问:“...这就去瞧瞧?” 顾一盈撇撇嘴,到底扭身领路去。公孙眉翻了个白眼,也没忍住毕露原形:“瞧你们姓顾的这怪脾气!” 他们进家门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公孙眉亲自张罗了不少复杂的菜品,到底又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才上桌。 这时候,顾还亭和何楚卿已经随着顾一盈仔细看过一遍布置好的院落了。 餐桌是红木的,大到坐四个人稀稀落落的。顾府的仆从来回从旁过,端上道道花色繁杂的菜品。 说是餐厅,其实四通八达,除了餐桌,还摆着大瓷瓶、西洋钟。 何楚卿才要随着一见开饭就兴奋的顾一盈落座,却被顾还亭在半截拽住了。 才偏过头去,就听司令问:“觉得怎么样?” 何楚卿好笑:“什么怎么样?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说半点不好。” 顾还亭嫌他迟钝,“啧”了一声,又问:“在这里住吗?” 虽然顾还亭一向是这么和他说的,但何楚卿忽而有些怯懦。 和他的家里人一起住?还不仅仅是一时不便的借宿? 何楚卿想了想,才说:“其实...” 其实也未必非要住在一起不可。 久别重逢的一家人,猛的加了个外人进来,到底有些讨人嫌。 他犹犹豫豫说到一半,公孙眉早等不及招呼:“元廊!你和小何两个又偷偷说什么呢?不吃饭了?” 兴许是被顾一盈闹的,何楚卿又全然拿她当小孩子逗,不仅和顾还亭不分你我,好像他和他们顾家相识已久。顾夫人也无意露了马脚,称呼也早从“何先生”换成了“小何”。 餐桌上,凤梨虾球、酒蒸蛤蜊...丰盛重工又不奢侈,却是情真意切的家常菜。 何楚卿正迫不及待地等着顾家人第一个动筷,就见公孙眉先捻了一颗虾球放到他碗里,说:“虹海那边不少见这些,你们虹海都吃什么虾?我家这个,虽然什么都不挑,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问他是准没用的。” 何楚卿笑呵呵的:“虹海海鲜的确常吃,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一道龙井虾仁,那菜司令也爱吃。” 方才,“其实”一词后面多半是不爱听的,顾还亭本来有些不畅快,听他别有用意地一句,倒是抬眸对视了一眼。 “哎呦,出息了!”公孙眉说,“元廊小时候为了和他爹对着来,几乎从来不主动说话,就会耍酷,问什么都随便,简直摸不准他的偏好。这毛病直到当兵才好些了。” 何楚卿便想起当年西北军里那个冷脸师长——是挺会耍酷的,耍的威风凛凛,叫人挪不开眼。 顾一盈不服气:“谁说的?我就知道我哥爱吃茶饼,逢年过节里,总带我去吃。” 顾还亭不留面子:“没办法,那是你爱吃的糕点里糖最少最不易得蛀牙的。” 桌上便笑了一阵。 公孙眉忽然又问:“小何这次来,要不先住在顾家?你若是在这边有产业,也要先忙一阵,这样就不必两头忙了,是不是?” 何楚卿下意识向顾还亭看去。 顾还亭坦然道:“我也早这么说。如果依照我的意思来,倒是希望你若没什么事,就别想着什么时候搬走了。” 顾夫人亲口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何楚卿没了忧虑。才要应下,却听顾还亭继续道:“也省得了我的事。” 何楚卿一心虚,手心就免不得出了点薄汗。 对面顾夫人和顾小姐显然没听懂,为什么何楚卿搬去哪里会和顾还亭有关系。 但二人又都心大,没多在意,倒是料定了二人感情深厚。 席间,又说了些分别的日子里发生的几件小事。北宁谁和谁结婚了、谁又走了...公孙眉又不忌讳地说起顾还亭在虹海做的事。 不身处其中,倒是对杨德晖的花花肠子没那么多计较,到底也埋怨了几句北宁的军情。 她们圈子里倒是知道,北宁军界傅家和白家各占半壁江山,白鹭纵使只是北宁白家的远亲,此时两方都挺拿得出手,彼此乐意沾裙带关系。 何楚卿正欲在他们之中立足,这事多听了两嘴。 北宁白家,那不就是他在玛港的旧友——白昭洋他家? 顾还亭倒是始终没什么响应,惹的顾夫人越瞧他越不爽。 终于撂下筷子,公孙眉忽而用手指骨敲了敲桌面。 顾还亭抬头看去,就见他这不消停的妈露出一副狡黠的神情。 他还没做好准备,公孙眉就挑着眉揶揄:“我说,元廊。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情么,还是自己去解决。” 顾还亭还没意识到危机:“我能有什么事?” 好啊,装蒜是吧。 “还能有什么事?”公孙眉说,“不就是你那未婚妻的事?” 何楚卿猛抬起头来,发现顾还亭神情有些僵。 公孙眉继续道:“你不是前阵子忽地给我来了封信,说要解除婚约吗?难得这么有脾气,我是一定得支持的。正好,你回来的轰轰烈烈的,报刊消息比我都早,你人还没回来,姜家电话就打来约了今晚了。” 这事,顾还亭从来没跟何楚卿提起过。 眼下,顾司令只好故作镇定地面对何楚卿看向他的那副惊讶的模样。 怎么只有惊...倒是看不出喜来。 顾还亭说:“就今晚?几点?” 公孙眉没答话,先好奇地问:“所以,干什么突然说要解除婚约?虽然我没什么意见,但之前提起你也没什么想法...你交女朋友了?” 一时没人回她,她便精准地看向何楚卿:“小何,你肯定知道。我总瞧报上传这小子的八卦,哪个都瞧着离谱。你告诉阿姨,是哪个?” 何楚卿赶快收回目光,踌躇地看看司令又看看公孙眉。 顾还亭给他解了围:“做什么当着一盈的面说这些?她还小。” “她小?”公孙眉瞪起眼,“她都二十了!她小,你觉得你自己大么?” 顾还亭:... 公孙眉叹了一口气:“都快三十的人,连个女朋友也不谈。” 一片沉默之中,顾一盈啃着奶皮酥,眨着眼睛。 公孙眉灵光一闪:“按你的性子,要是真谈了女朋友总不该不往家里带。” 被带回家来的何楚卿:... 可惜顾夫人这光闪偏了:“人在虹海没有跟你回来?还是...人家压根不喜欢你?” 顾还亭忽而道:“的确有了。” 他有意吊着何楚卿,没有往他那边瞧:“等到了时候,带回来给你们认识就是了。” 第93章 退婚 午餐到底在公孙眉的不满里结束了。何楚卿的行李早就送到给何辰裕那里,并没太多要安置的。 无非是要在顾还亭的院落里,收拾出来一间偏房给他住着。 趁此,顾家人又领着何楚卿在府内逛了逛,认了路。 拾掇停当,何楚卿随着公孙眉的引进了屋内,庸庸碌碌的一上午,这才得了空闲。 院子里仍旧有些人声。虽然和顾还亭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在人家刚走就巴不得去找顾还亭,院内也时不时有些仆从清扫,他觉得是该避人眼目。 这么想着,何楚卿先褪了长衫,换了一身居家的睡衣裤,才瘫倒在床,就昏昏沉沉地想入睡。 正睡意朦胧时,听见他房间的木门“吱嘎”一声响。 何楚卿睁眼下床,正要绕过木质屏风去迎,就已经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撞上是假的,顾还亭逮到人就搂在怀里不撒手才是真。 顾还亭也换下了军装,穿的也是够休闲。不过,这人是军官,穿什么都像制服,一点懒意也点缀的恰到好处。何楚卿才搂过司令的腰肢,就不觉有了点特殊的反应。 在这偌大的顾府,他却像时刻在顾家人眼皮子底下似的,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点距离。 顾还亭把他搂了又搂,摸了摸脸颊又啄了一口嘴唇,哄着:“还不开心?” 是了,方才顾一盈一句略有些唐突的话,引得顾还亭当即就去和他说悄悄话,并不是为自己的妹妹分辩,他好像早知道何楚卿不会跟顾一盈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在顾还亭那里,顾一盈说何楚卿笑的不真,他第一反应却是担忧何楚卿究竟为何不开怀。 何楚卿难得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没有。”而后自嘲一般戏弄,“大司令为了我,连婚约都要解除,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提起这茬,顾还亭说:“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其实,何楚卿从未对顾还亭有过这些要求。凡俗事中,结婚生子,似乎是谁也越不过去的一步。即便是他们相爱,好像这事也是毋庸置疑的。 何楚卿不想让顾还亭为此饱受他人非议,于是说:“其实,或许你该结个婚。” 顾还亭脸色顿时变了,他嘲道:“然后呢?你也结婚?我们表面上家庭美满,子孙满堂,背地里关了灯抱作一团?” 自从餐厅里谈起婚约,何楚卿的反应就怪让顾司令上心。一时没忍住说完,他看着何楚卿莫名其妙被凶的有些委屈的模样,才心疼起来,缓声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了。何楚卿就算再见惯不怪这种事,也该知道顾还亭绝对不会辜负别人,即便是他素未谋面也从未想过拥有的妻子。当然,还有他。 何楚卿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有些拎不清。兴许是顾家氛围太好,让他贪恋,也让他胆怯。不想因为自己辜负,也不想让顾还亭就此为他独身一生。 他难得一点纠结,都给了顾还亭。 不过,还是先算了,不必这么早就开始瞻前顾后。 “没什么。”何楚卿顺着他说,“我毕竟不想让你为难。不论怎么样,”他看着顾还亭的眼睛说,“我总是你的。” 顾还亭又何尝听不出这是何楚卿顺带着哄他的,但他无边的私心还是兀自喧嚣了一阵,而后说:“晚上,顾家会和江家一起用餐。” “我知道。”何楚卿说,“不就是一个晚上吗?我还可以忍受不和你相见。” “花言巧语。”司令轻轻骂了一句,按过他的后脑勺,贴了过去。 夏日里,衣料很薄。彼此刚摸索着接吻,就能感受到焚身的欲火,好像贴着的不是衣料,而是肌肤。顾司令将人摁在床上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去扯对方的衣衫,有些沉醉地感受着他胸膛的触感。何楚卿没说话,却也迷离地去自己解自己的扣子。 他们对彼此身体的反应,早就心照不宣,难为顾还亭到底刹了车。 等到傍晚顾家将欲出门时,何楚卿换了一身薄西装去送行,勉强把脖颈深处的红痕给挡住了。 顾还亭上车前捏了捏他的脖颈,是种意为“等我回来”的安抚。 何楚卿看着顾一盈非要撒娇坐在顾还亭身侧,引得公孙眉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显得那车走的也不果断。 顾家的车前脚刚离去,何楚卿就招呼身旁的下人道:“不必为我准备晚餐了,多谢。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 晚餐定在北宁最出名的一家西餐饭店里。北宁之中,以洋味儿为罕,这家又办的格外奢华富丽些,因此扬名在外。 一进门,直筒筒的一条路,通向的便是正中央的舞池。餐厅里放着悠扬的慢摇滚,两侧亭下的算半个包厢,江家定下的位置就在挺靠近舞池的位置,而且,已经早早到了。 关于江家二小姐,顾还亭根本半点不记得她的样貌,上次回到北宁时候,江家似乎恰好出国避战,最近一次打交道的印象还是在顾琛过世前。 江家包括江老爷子,来了统共有四个人。 顾还亭的未婚妻江媛在家中排老二,往上数还有一个姐姐叫江宛。 公孙眉一见便是和江家熟络,甚至连顾一盈也主动和江家两姐妹说几句玩笑话。 轮到顾还亭和江家老爷子握手过,介绍了江媛和江宛两姐妹,大小姐能即刻就笑着耍贫嘴,江媛却往后缩了缩,一双眼胆怯地瞥了一眼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江家两个儿女的性子天壤之别,倒是让顾司令才落座就松了一口气。 江媛看起来也没多在意他,甚至有些抵触似的,迟迟略低着头。她长了一张小家碧玉的面孔,唯独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很能诉说一些事,和司令相对也算般配。 公孙眉说话间隙不忘打量二人,到发现她不省心的儿子真对美色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欣慰。 一道道精致的菜品端上桌,江老爷还在叙旧:“...上次见时候,他还没出国留学,还在石景念书呢。个子长得再高,也是一副青涩的模样,现在可真是要认不出了。” 江宛急着开口:“可不是么!不论司令在哪里,报上总能隔三差五看到些消息。虽然离得远,我们倒是都对司令的动向清楚得很呢。” 公孙眉即刻想起,报上可不光会说顾司令那光鲜的战绩,还有的是花边新闻。这就让江宛这话带了点别样的意思,于是圆滑地说:“宛宛倒是知道,连我这个当妈的都糊涂呢。前阵子才看报纸上分析说大司令打了胜仗,会驻守虹海不知多年,我还盘算什么时候去看看他,结果不出一周就回来了!” 顾还亭还原本顺着江家老爷子的话分析局势,眼见着大家都被这话题吸引过去了,拨冗留神了一下身边的顾一盈,发现这姑娘正边笑边往嘴里吃甜点。 顾司令提醒了一下:“一会正菜上了再吃不下。” 顾一盈立马不满,悄悄埋怨:“连我吃不吃的下都没数!我会吃不下?” ...你倒是怪骄傲? 正说话时,司令却敏锐地觉察到桌对面的目光。才一抬头,江媛却是一呆,慌忙地又把眼神收了回去,咬住了下唇,悔不当初似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媛无数次趁着顾还亭说话亦或者是动作时候偷看过来。她的好奇不加遮掩,司令又感官灵敏,一来二去,倒像是心照不宣地在传达些什么。 这话拖得越久,顾还亭心里就越有些没底。他也不想和江媛玩这种司空见惯的把戏,更怕她误解。 约莫着见大家都已经吃了八分饱,不太动筷了,他才预备着要说话。毕竟,江家即刻甩脸就走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顾司令撂下筷子,一手撑住桌沿。军队中人几乎时刻穿着军装,预备的是时刻可能突发的事件。这就让他官腔还没摆起来,桌上的几人就自动熄声等他说下去。 顾还亭缓和了一点面色,说:“江伯父、伯母,其实今晚前来赴宴,我是有一件事想和你们商讨。”他目光一一扫过江家四人,显然,大家也对他说的事情有所准备。 顾还亭才说:“顾家和江家,自我幼时就约为儿女亲家,是两家关系密切的缘故。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事关我和江媛小姐的婚姻大事——”话说到此,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看向隔壁桌才要落座的几个年轻公子。 恰逢其时,迎面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也似有所感似的抬头看过来。 两厢都错愕地愣住了。 不是他的焉裁还是谁? 何楚卿也没料到,才约得和白昭洋久别相逢,就在饭店里正巧撞上了顾家和江家用餐。 ...这北宁是只有一家洋饭店吗? 对于何楚卿出现在此,司令倒是没觉得什么。问题是他身边那个人,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公子。只看一眼,就知道身价不菲。 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用餐。 何楚卿不是跟着他第一次来到北宁的吗?这他妈又是谁? 顾还亭的醋意才起,话语中顿了这么一下。 餐桌上,瞬息万变,江媛立刻接话,和他说了有生以来第一句话:“不巧。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一些话,想和顾司令两个人单独说。” 顾还亭的注意被强行拽回来,就见这姑娘红着脸站起身来:“...还请司令,能赏脸和我去跳一支舞。” 何楚卿那厢却只留意到顾还亭近乎冷淡地挪开了目光。直到这时候,这一向我行我素的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问过顾还亭今晚在哪里用餐,同样,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想约白昭洋出来一叙。 即便他们二人已经能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乃至于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却在这种小事上疏忽了。 这就好像...他们再接吻,再亲密无间,再更深入的融入彼此也只是浮于表面。 ...这就是顾还亭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更进一步的原因吗? 何楚卿无端浑身一凛,才要站起来,就见司令已经和一个女人站起身来,相携走向舞池。 他不是没见过这场景。 几个月前,穆孚鸢就曾替他光明正大地站在顾还亭身边共舞过,当时他们正水深火热地闹着矛盾... 顾还亭任由那女人挽着他,却仍是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 白昭洋正跷着腿挑酒:“...葡萄酒要哪种?...大宛香...还是樱甜红?喂!”他终于觉察到何楚卿有点心不在焉,“师弟,你选。你我好不容易再见,这顿我请,你尽情点。” 何楚卿回过身,下意识礼貌地笑了一下。 从刚见面起,白昭洋就觉得他和以前有不同。他们以前在严师父门下岂止一个鸡飞蛋打,不过三年,何楚卿倒像脱胎换骨了似的,还文邹起来了。 这反而让挨他气挨多了的白昭洋哪儿哪儿不舒服。 点完菜,他说了见面以来第三遍:“我当时真以为你已经死了。你不知道,我那个星期往你家送了多少信,杳无音讯啊!然后我就被家里接走了,再也没碰过生意。” 何楚卿心说,就你那头脑,还是趁早放弃了做生意的想法吧,面上却还是笑。他和白昭洋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过于礼貌反而会让他们生疏。 他于是有意扬起尾巴,装了个逼:“做生意这茬,我们当时想的未免太简单了,到底还是年纪轻。直到在岳先生手下做过一遭,我也才见识了不少,但凡现在叫我做,也绝对不会做成那副样子。” 白昭洋默默呷了一口酒,暗自腹诽,像从前一样,不敢太和这祖宗对着来。而是问:“那你现在还是算黑帮?那什么会?...衡容会的人?” 见何楚卿点了点头,他又说:“说真的,在北宁混黑帮比在虹海安稳多了。北宁的黑帮未必能够猖獗到虹海那个地步,岳先生再有实力也是天高皇帝远。你么,要是做好了,也能是个土皇帝,更何况,还是打着岳先生的旗号的。” “我倒是想当个土皇帝,只是势单力薄又初来乍到的,有点困难。”何楚卿给他倒了酒,“师兄,你得帮我。” 这个“帮”字,让白昭洋心里有些发毛。他之前敢跟何楚卿做生意,无非是看他有脑子但却什么都不懂。士别何止三日,现在的何楚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可拿不准。 白昭洋嘿嘿一笑,下意识推辞:“嗨!我能帮你什么,师弟,我在白家不太管事。” 何楚卿毫不遮掩地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现在做什么生意最挣钱吗?” 白昭洋:“什、什么生意?” 何楚卿道:“联众国百废待兴,做什么都不少赚,但我却劝你跟我一起做一样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你可晓得了吗?” 白昭洋到底也是个聪明人:“你是说——那怎么行!那不行、那不行!”他连连摆手。 “师兄。”何楚卿前倾了些身子,蛊惑道:“我要没记错,白老爷子身子骨一向不太好。要是到了日后,白家分家的时候,不晓得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分得多少钱?还能不能喝得起这样的酒,吃得起这样的菜?更何况,”他见白昭洋依旧是几年前那般好拿捏的模样,更信口道:“这生意是见不得光,连着这条走私线也是,真要到了日后打起仗来,指不定能派上多大用处,能不能保你一命也是未可知的。” 白昭洋还是心动了:“你有关系吗?” 何楚卿道:“没有。” 白昭洋又问:“你有消息?” 何楚卿道:“也没有。” ...那你说书呢? 白昭洋正为他空口套白狼瞠目结舌,却听何楚卿又道:“我有衡容会,还愁眼下?” 白大公子犹豫着,唯唯诺诺道:“我...我再想想。” 何楚卿不置可否,任由他想,自己却早就坐不住沙发,站起身来。 白昭洋一急:“你干什么去?” 何楚卿只顾着盯着舞池,朝他招了招手:“看见一位朋友,我去招呼一下。” 他能不去找顾还亭么? 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他再不去,江家二小姐都要恨不得蹭到他爱人怀里去了。岂有此理! 第94章 要紧 饭店里充斥着节拍舒缓的小调,使得饭桌上的闲话都仿佛屏蔽在舞池之外。舞池中共舞的人不多,也是有一些的。 顾还亭和江媛共舞,和当时同穆孚鸢没有差别,女方的手乖顺搭在他肩上,另一手互相叠在一起,顾司令搂住她腰的那只手力道很虚,几乎没有触碰。 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位未婚妻好像分外胆小,身躯一直在似有似无地发颤,个子也更娇小些。 虽然是她把顾还亭叫到舞池中来的,却要顾司令先引领:“江小姐是想同我说什么?” 江媛抬着眼,朝他潦草地笑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不自觉地想寻找安全感似的,又往顾还亭怀里贴了贴。 顾还亭对生于这个年代的女孩子一向多些照顾,只在细微处往外让了让,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 而后,才听见江媛几乎嗫嚅着说:“在来之前...我就料到了的。” 顾还亭缓声引领着这个小姑娘问:“料到什么?” 江媛说:“料到您...不会喜欢我,是要退婚。您方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女人说话的时候羞于抬头,导致顾还亭只看得见她盘的随意又漂亮的盘发,少有头饰点缀。 这到底还是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小姑娘,虽然比何楚卿年纪大上一点,但锦衣玉食的小姐——就像顾一盈一样,保护的很好,没有见过风雨,对战争的印象都只停留在国外印制的黑白报纸上。 “不是这个原因。”顾还亭依旧好脾气地柔声相劝,“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士。江小姐,我们二人素未谋面,已经前前后后地被硬安排在一起多年,这是我顾家委屈了你的。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于大梁时期,不论男女,都该有恋爱的自由,你也是自由的。” “你爱的,是那位姓穆的小姐吗?”江媛沉默了一会,忽而抬起头问道。 顾还亭一愣,说:“不是。” 其实江媛问的这话和他说的根本没有关系。 过了会,江媛又说:“...您说的很对,顾司令。您和谁恋爱,当然是您的自由。但是...” 直到这时,顾还亭才觉察出一点不寻常来。 再抬起头,江媛的眼里已满是泪水,一个眨眼,就滑下一滴来:“我是已经许配给顾家过的女人了。您说什么,我当然没有异议...但是在我心里,不会再认第二个人了。” 江媛柔柔弱弱,看着快要碎了。然而,在这番话结束后,顾还亭也没比她强多少。或者说,如果从心理角度来讲,顾还亭才是那个更稀碎的。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您是说,如果我不娶您,您就终身不婚。因为在你心里,已经嫁给了顾家,是吗?” 说话之间,他们脚下原本就敷衍的舞步,早就不知何时彻底停了下来,成了两个杵在舞池里的棒槌。 江媛凄惨地说:“虽然这样,但您却不必多虑,这毕竟是我个人的事...” 这当然是她一个人的事,不然还能扯上谁? 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久在深闺,但也都是知书达理的,思想大多不落时代,兀自出去社交的也大有人在。比如穆孚鸢,就是女性中的典范。 顾还亭想起江家两个女儿,总觉得这番陈腐的剖白太出乎意料。 他又问:“您的姐姐——江大小姐,也是这么想的?” 江媛一愣,好像又错会了他的意思:“姐姐思想开放,倒是已经谈过好几个男朋友,也不急着结婚。如果是您...如果是您的话——” “不,不是。”顾还亭说,“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他突然感觉心累,头一次知道话不投机是什么情景。 顾司令已经不想再说更多。面对这个仅凭一句话就一厢情愿把终身付给他的女人,别说是他早早就属意了何楚卿,就算他不爱任何人,也不会跟她结婚。迟迟拖着未处理,无非是这婚事定下的时候过于草率,是顾琛和江家老爷的闲话,而且,两家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司令又忙的连命也不顾,怎么能顾得这种事。 顾还亭松开二人还搭在一起的手,正要重返桌上将这话说明白,却见桌边立着和公孙眉、江家几人聊的投机的何楚卿,还有那位和他一起共进晚餐的公子。 司令身侧还挽着一个泫然欲泣的江媛,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粲然地笑着对这个说几句,又对那个说几句,还撩拨着和江大小姐、顾一盈碰杯。 眼见着去跳舞的二人回来了,白昭洋忙不迭地上前去自我介绍:“顾司令,您好您好,您不记得我,我在玛港跟焉裁是好友,知交好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鄙人白家——白昭洋。” 顾还亭扯回目光,问:“白家?白鹭师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众人谁不知道,白鹭和顾还亭几年前就有私仇。 白昭洋面色一僵,觉得顾还亭似乎对他有点敌意,解释说:“白鹭...白鹭这个,他是外家,我们是本家——这就像刘备和献帝的关系。” 何楚卿听白昭洋说话这怂样,不觉有些发笑。 “哦——”顾还亭了然,“他是你叔叔?” 白昭洋尬道:“也不是叔叔...就是堂兄。” 何楚卿早听出来司令有些刁难人的意思了,于是凑过来。 他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留意到了挽着顾还亭的江媛。江媛看到生人,倒是更不自觉地靠紧了司令,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司令的胳膊上。 司令兴许没注意,但她的胸脯和腰自然也就贴了过去。 何楚卿暗自一哂,嘴一抿,不善地看向了顾还亭。眼里传达的意思是——我可真要生气了。 “焉裁,怎么在这?”顾还亭像刚看见他,眼底也闪出些许威胁的光彩,他不忘接着就将江媛引到座位旁去。 何楚卿和江媛握过手,有些嫌热似的松了领带,又解开一个扣子,亲自俯身为江二小姐拉开椅子。 江媛才坐下,不慎留意地一抬头,就将他脖颈旁若隐若现的暧昧红痕看了个真切。她当然不晓得那出自顾司令的手笔,却也知道这是什么痕迹,先红了脸,仓促地低下了头。 她耳根红的显眼,即使灯光昏黄也挡不住,江宛先留神低声问:“怎么了?和司令说的怎么样?” 江媛说不出话,只拼命摇了摇头。 另一面,白昭洋已经巴不得地约着顾一盈进舞池里去跳这一首难得的欢快曲目。 江宛也坐不住,正要去拽何楚卿,却听顾还亭说:“方才我已经和江小姐说过——两家的婚约便就此解除了吧。” 江宛动作一僵,去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公孙眉几乎接着就举杯相碰,笑道:“两个孩子都大了,现在也正是自由恋爱的时候,再搞父母之命这套,显得我们落伍。反正,他们彼此开心就好,也不枉两家多年的情谊。” 江家两位长辈没有江宛了解妹妹的心思,她却是一清二楚江媛有多想嫁给顾还亭的。来之前,她料想如果妹妹说了自己的意思,顾还亭即便原本无所谓,看着那张俏脸也要心动了,却没有么? 才说了解除婚约的话,顾还亭凑到何楚卿耳畔去,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半揽上他的后背,轻声问:“现在开心了吗?” 司令的声音快要敲进他的心坎里去,何楚卿呼吸一乱,听见他又说:“但是,我倒不太开心了。” 何楚卿眸光一转,和顾还亭两厢看住,几乎意乱情迷,冲动地想要吻上去哄他。 胳膊却被人一扯,回到了现实中。 江宛拉着他,说:“何先生,我们跳这支舞好不好?” 江家两个长辈和公孙眉聊的正到时候,还笑:“瞧这姑娘,还有这么硬拉着请人跳舞的。” 何楚卿才端起一点正人君子的模样,又见公孙眉朝他招了招手。他硬顶着顾还亭的目光,俯身过去,就听公孙眉狡黠道:“小何,跳舞时候,顺便帮我打探打探元廊和江家二小姐到底怎么说的。” 这八卦的女人。 何楚卿不负使命,和江宛相携着进了舞池,顾还亭落座在母亲身边,心思早随着何楚卿一起跑了个无影无踪,勾过酒杯饮了一口,装作没留神江媛的目光。 他妈却不肯消停地一扯他袖子,小声问:“小何有女朋友了还是怎么?我瞧见了他的脖颈上...” 司令一口酒差点没呛着。 回去的时候,何楚卿倒是和顾家人一起的。两辆车里,顾还亭和妹妹坐在一起,公孙眉和何楚卿一辆车,两辆车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欢声笑语。 公孙眉听何楚卿半真不假地胡诌司令的轶事,笑声进了门还久久不绝于耳。她亲自送何楚卿进了房门,临出院前还不忘扯着顾还亭问:“你和这小何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这么个会说话的人物!” 顾还亭早就想钻进何楚卿房门去了,此时更是有些看这一路和他的人欢乐的女人不太顺眼,有意逗道:“真想知道?” 公孙眉一愣,拍了他一把:“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顾还亭朝她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公孙眉把耳朵凑过去,就听他压低声音说:“我在虹海大力禁毒,力排黑帮,你知道的吧?” 公孙眉认真地点点头,顾司令便继续说下去:“有个黑帮头目,叫岳为峮,在虹海横行,还欲私自制毒,可记得吗?” 顾还亭说的一板一眼,面色也没变,公孙眉听得出神:“我知道,总见报嘛!还有虹海那个穆孚鸢,女明星!你们三个,经常在联众国公报上占不同版面呢!这跟人家小何有什么关系?” 顾还亭说:“他是岳为峮最得力的手下,是我抄岳家祠堂的时候抓的。” 公孙眉一呆:“黑帮?” 顾还亭点头:“对。” 公孙眉眉毛一簇,将信未信,单看她儿子的表情和素日的行事风格,又觉得像真的。憋了半天,骂了一句:“神经病!告诉我这个!”走得仓皇。 吓唬这位前朝公主没什么难度。 顾还亭成功的轻而易举,掉头回院子。原本想要径直奔往何楚卿屋子的脚步掉了个头,转而回到自己屋内去了。 何楚卿预料到顾还亭会来找自己,连衣服也没敢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打腹稿。谁成想,直到院子里声音尽了,距离他房门几米远的木门一开一关,他又等到快睡着了,也没等来人。 在一片昏黑里惊醒,何楚卿有些蔫。 他褪下西装外套,又边解着衬衫扣子,一路脱一路走地进了浴室。泡在浴缸里,他有些怏怏的。 赌场的事在脑子里象征性的过了一遍,下一句便是——顾还亭他至于么? 何楚卿独惯了,几乎从见识天地就是一个人,他做事之前从不想着知会任何人,岳为峮都没有过!...退一万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谈恋爱,就不能教一教么?哪里不满,不能直接说,非要叫他意会... 何楚卿洗了澡,披着单薄的一个睡袍。借着镜子看到了脖颈处的红痕,思绪飞往很远,不过几秒,他已然滚烫、火热,蓬勃待发。 他重着呼吸,预备解决一下。 顾还亭的面孔——清冽的眼瞳、水波一样触感的唇...扣子扣着的、敞开扣子的衣衫,看得清的和只能靠本能感受的肌肉轮廓... 何楚卿正在下坠,也正陶醉,在沉沦与漂浮的暧昧界限。 忽地,他好像碰到了边界。是真实的一种,能结结实实地依靠着的。 何楚卿惊醒一般睁开眼,在背后有人揽住了他的腰。兴许是情欲烧的,不过他也的确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偏头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苍白的措辞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刻,顾还亭就捏着他的下巴,探进舌去。 司令动作比以往粗鲁一点,也许是迫不及待。何楚卿被迫递交出了主动权。 被亲眼目睹自渎的羞耻感和第一次被别人触碰的快感交织着轮番攻击他,身后隔着衣料生生顶着他的东西更将他的感官刺激到了至极。 解脱后,他浑身脱力,酸软在了顾还亭怀里。 顾司令处理干净,把人横包起来撂在床上。何楚卿感觉不真切,倒是也知道先埋头在床褥里,羞于见人。 顾还亭评价道:“...有点快。” 隔了往常,何楚卿早说——我帮你试试呢?他一句却也哽咽不出口,只露出眼睛看着床边的顾还亭。 司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带笑意,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他俯下身来,拭了拭何楚卿额头的汗,说:“晚安。” 何楚卿在他离去之前拽住了他的手腕,说:“别走,一起睡。” 顾还亭轻笑了一声:“你解决过了,我可忍不住。” “谁叫你忍了?”何楚卿不禁道。 过了会,他又补充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今晚。” 黑暗里,顾还亭没吭声。 何楚卿撑起身来,跪在床上,固执地继续说:“你因为什么不开心,怎么不说呢?” 顾还亭说:“骗你的——不开心是骗你的。” “当我傻?”何楚卿的眼睛在暗处晶晶亮,“你现在才是在骗我。” 顾还亭没说话,也没挣开。 何楚卿把这当成了一种允许他说下去的默许,又或者可以算作一种挣扎。不论是哪种,何楚卿都继续问:“因为我和别人一起单独吃饭,你吃味了?还是因为我没跟你说要出去吃?还是...我哄你不及时?” 顾还亭听着,觉得实在荒谬。自己在跟这么一个比他小好些岁的孩子置气。 他摆正了些自己,说:“焉裁,我总是有自私的时候的。你要去做什么、和谁,是你自己的生活,同样,我也有我的。只不过是我一时拎不清,不要紧的——你能不能原谅我?” 何楚卿用力地摇了两下头:“要紧的。”而后,他又重重地说:“很要紧的。” 第95章 一席之地 “我找白昭洋一起吃饭,是因为他是白家大公子。他爹一向向着他,只要他想,总有些事是能轻而易举做到的。我需要他为我铺一条能插手衡容会走私线的路...”何楚卿边自顾自地说下去,边看着顾还亭。 司令有些仓促地道:“别说了。” 何楚卿兀自继续道:“...我和白昭洋是在玛港认识的,我们曾经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那老师是大梁旧臣。我们偶尔同他学学赏画作诗,所以我会叫他师兄。玛港事端起源就是我们走的那批货,你还记得的吧?” 顾还亭还真不觉点了头。 何楚卿终于摸清了直通司令心事的门路,笑的蛮讨人喜欢:“那你的婚约,就算这么解除了?” 想起江媛那副模样,顾还亭总觉得心神不太宁。但仍是说道:“嗯,就这么结束了。” 何楚卿把他往床边扯了一下,靠上前去,扣住顾还亭的手腕笑问:“那你...搂着别人跳舞的时候,想到我了吗?” 顾还亭才要分辨:“我没抱别人——”垂眸看向何楚卿唇边不怀好意的笑,转而问:“那你呢?” 被反将一军,何楚卿这才回忆起刚才发生了什么,又被一把抱住腰。 顾还亭撩了一下他的耳朵尖,反败为胜道:“...方才在浴室里,你又想些什么?” 话音才落,室内暧昧的仄仄啜饮声又起,这次是缓和的、温暖的。 “...明天我要去赌场。”何楚卿的脸颊蒸的发烫,交代道,“今天才到,太仓促了,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至于北宁衡容会...我对应付他们没有把握。” 顾还亭“嗯”了一声,和他抵着额头,说:“我也要去司令部。北宁的状况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一点,不过,有一个傅家在,比我自己一个人对付白鹭要好很多...那明天中午回家来吃吗?” 现在,这个“家”并非单独意义上仅他们二人的家了,反而有温度,怪叫人惦记。 何楚卿却摇了摇头:“我去找何辰裕。他是闲不下来的,总还要唱戏。” 顾还亭理解地点了点头。 何楚卿忽而道:“我们能不能换个姿势?比如说...躺下来?” 顾还亭问:“怎么了?” 何楚卿木然:“我腿...跪麻了。” 顾还亭笑得过分。 何楚卿慢慢挪着,一边凝神细想,忽而又说:“其实,到底是拿白家去牵制衡容会,还是拿衡容会去牵制白昭洋...我还没想好。” 顾还亭说:“倒也不必想得太清楚,遇到变数反而会乱了阵脚。不如看事态发展再做打算。” 第二日,何楚卿腾出空来去北宁衡容会逛了一遭。 虽然岳为峮的权势足以给各地的黑帮脸上增光,尤其是衡容会势力的,即便这样,北宁衡容会也有些登不上台面了。 如果仅仅是势单力薄一般,对于民生反而是好事。但当即军队之间两派倾轧,联众国又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黑帮抬不起头,却也不肯消停,老鼠打洞似的走私暗线幅员辽阔,鱼龙混杂,状况并不比虹海好到哪里去。 唯一好的地方,大概是流党在其中也无非是一个点缀效果,算不得最显眼的。 更别提北宁衡容会总部那暗不见天日的砖楼了。黑帮不愧是黑帮,屋里连白日都要点着灯泡,不负这个“黑”字,终日阴冷,泥土味腥的叫人一闻便觉半身入土。 何楚卿一进门,就挥起折扇。 这几日为了讨好白昭洋,他特意翻出来几年前白昭洋送给他的那把前朝玉骨扇。 甫一迈入,屋里集市似的吵闹声便降了好些,来自各个阴暗角落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刘全义才引进门的这个青年人身上。 公子个子高,比那往日里显得矮胖的刘全义要高上一个头。他穿一身羊毛西料子的藏蓝色长衫,外面一件浅绿色马褂,扇子刚亮出来就引得屋内这帮贪财亡命之徒眼前一亮。 何楚卿一递扇子,说:“师兄,请。” 白昭洋一身西装,从身后不情不愿地迈进来,欲盖弥彰地对这空气环境咳嗽了两声,低声道:“...焉裁,我早就说了,你真不必带我来这种地方。” “那怎么行?”何楚卿笑眯眯地扯住他的袖子不叫他作任何逃跑的可能,连拉带搡地把他推上了前往二楼的台阶才松手:“换位想想,不若自己亲眼所见,是我我也不肯和旁人做这种生意。” 白昭洋明白了。 好,这是昨天答应的不够痛快,来报复来了。果然,这小子再过多少年、再像个人,背地里总是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 白昭洋叫苦不迭,到底跟着何楚卿上了二楼凭栏。 刘全义一个眼神,窦西便响亮地拍了拍手。原本尚如水波纹一般的声音渐渐静下来,刘全义扯着嗓子居高处喊:“大家!也都听说了虹海那边,岳先生三位门徒之首——何先生,已经来了咱们北宁了吧?” 何楚卿用扇子略挡住嘴角一抹嘲讽。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三位门徒之“首”。 在北宁衡容会众人眼中,岳先生自然是传说一般的人物。不过,再传奇,也是够不着边的,远在那虹海之中,跟他们没甚关系。 此刻听说这位“门徒之首”,都吱哇乱叫地起哄来,一边猜测着一左一右哪位才是。 一个看起来太斯文书卷气,另一个又看着一股懦弱模样。虽然二位都大有所嘲,但由于目标还没定,众人暂且不知道该讽刺哪个好。 刘全义向何楚卿鞠了一躬,鼓动着道:“这位便是何楚卿——何先生!从此以后,何先生便是金粉窟的老板,咱们北宁衡容会也有了主心骨了!” 何楚卿撑着栏杆,听着下面怪模怪样的一阵叫,像听不出来哪里不对一样,合上扇子往楼下随意挥了挥。 大家这才看清,这位何老板不但斯文有余,还长了一张漂亮的脸。 顿时,有人便大声叫道:“老板!扇子丢下来赏我们一个!” 大梁时期,大户人家姑娘招婿要抛绣球。这一番典故活用地妙,也侃地恰到好处。 白昭洋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以往玛港叱咤的小赌神,岳先生的门徒都被这么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放眼看去,底下的人身上无不有触目惊心的疤痕,显然都是火拼的幸存者。 何楚卿像是不在意,清了清嗓子。 谁料,原本的嘈杂都静了下来。看来,即便是再不放在眼里,岳先生门徒到底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如今,不过是两厢探底。 “给大家介绍。这位——”何楚卿不由分说地把白昭洋推上前去,当个吉祥物似的展示,“是白家的大公子。我初来乍到,也听说过,北宁商会会长柴隆昌原来是土匪出身,也要给白家几分面子,大家告诉我,是不是?” 楼下静了一秒。 刘全义有些得意,又有些胆颤,刚要带个头,却听一帮人叫道:“是!” 又有人吼:“柴隆昌算个屁?小老板!他们到底得给我们衡容会让路!” 楼下又此起彼伏地叫:“让路!对!” 何楚卿瞧不上似的“呵”了一声,下首又安静下来。这回,多了几个不善的目光盯过来。 “能让商会会长让路?”何楚卿挑衅似的,“凭什么?是凭你们那些黄鼠狼打洞似的走私线啊?还是登不上台面要做黑账的账本?” 楼下一群糙人,懂账本的没几个。听此话,先不忿地嚷起来。 刘全义一听,提账本是在点他。 北宁衡容会的账,他匿了不少进自己的口袋,发放出去的和贡献给帮会的,实在是有点少。 不过,何楚卿即便再看得出,也是势单力薄。他即便是对不住底下诸位卖死力气的,他们也仍更认他这个领头的一点。 刘全义当即谄笑了一下,想浑水摸鱼过去。 却听何楚卿又道:“白家要跟我们,谈一笔大买卖。我需要几个人,跟我一起赚一笔大的。记得了,是有几分大能耐的人,才能赚得起这笔钱。刘全义!”他连名带姓地猛地一叫,刘全义不禁下意识地应:“哎!” 应完他才反应过来,怎么跟个狗腿似的? “你来,替我选几个人。”何楚卿说完,手一背,转身去露台喝茶。 刘全义这才明白过来——威风是他显的,实际找人的却是他这个懂行的。加上一句“赚钱”,帮会中有几分厉害的人都想往上去,只要驯服了他们,还愁他们不认主? 他叹了口气,当即搓了搓手,立刻改了主意——就跟着何楚卿老实地混,其实也不是不行。 何楚卿悠哉地靠在躺椅上,喝着窦西给他斟的茶。他身边隔着一个茶桌,坐着白昭洋。 白大公子比他本人要慌多了,有点坐立不安的。碍于身侧的窦西,又没法敞亮说话。 何楚卿尝了一杯陈茶,有一股萎靡味儿。他皱了皱眉,问:“白兄,有话直说,不必顾虑。此间,又没有外人。” 白昭洋心虚地扫了一眼窦西,心说他这师弟真是八百个心眼子,好人都叫他做了。 于是,他犹豫着,不得已委婉地说:“外面那群人...有点不太好控制哈。你才来,也不太容易。” 何楚卿说:“意料之中的。要是这都算难,前几年虹海白混了。” 白昭洋:... 嘿,这逼让他装的。 显然,这话不是说给他这个知根知底的听的。 窦西眼眸一动,忽而道:“其实...何老板,我一直有些话想单独跟您说。” 他话说的遮遮掩掩,何楚卿却心下了然。 他早从一举一动里看出这个跟在刘全义身边跟班似的家伙不是个安分的人物,等的就是这句话。 恰在此时,通往露台的门一开,刘全义堆着笑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何老板,您要的人我挑好了!” 他身后,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一走进,压迫感不是一般的强。 窦西猛然收声,连刘全义都多看了他几眼,问:“正唠什么呢?” “也没什么。”何楚卿照样懒散地靠着,吹了两口茶,忍着涩感喝了一口,风轻云淡地道:“我说,兄弟们成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窝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刚好有些家底,商量着,给我们衡容会换个体面地方。” 这话一出,才进来的几个人彼此不约而同地互相瞧了一眼,已经有两分信服这位新老板。他们这群衡容会佼佼者的两分信服,一传十,十传百,不缺没有效果。 白昭洋看破不说破,心里感慨道——这他妈就是金钱的能力啊! 北宁司令部,橘红和浅灰镶嵌的砖,映衬着北宁的夏日好风光,非常漂亮。 白鹭从家里被新上任这位大司令硬薅过来的时候,远处校场的训练声隐隐传来。 他本来就不爽,顺嘴对副官抱怨道:“顾还亭是不是疯了?大热天的叫我的兵来训练,还把人当人吗?” 副官把自己带入校场那帮穿着军装在场地上舞的,不寒而栗地抖了一下,也顺着他说:“是啊。本来打仗就没过几天好日子。” 走进司令部中心这洋楼,白鹭才收了抱怨的声。 楼里阴凉,顾还亭的警卫团一个个一丝不苟地站岗,连白鹭路过都不瞥一眼,倒的确是有些威慑力的训练有素的模样。 白鹭一哂,心里不忿,连敲门都懒洋洋的。他敬的礼不太标准,喊了一声“报告”。 坐在办公桌前的顾还亭没抬眼,说:“重进。” 白鹭毫不遮掩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啧”了一声。这到底是司令部,门口还守着他两位不苟言笑的警卫员。 白师长再不服,也得忍着。 他退了出去,规规矩矩地又走了一遍流程,顾还亭才道:“门关上。” 关了门,室内不过两位高官连同彼此的副官四个人。 白鹭拉下脸来,问:“司令何事找我?我今天来,是给你这新官上任烧一把火,往后,这火还能烧多久,可未必了。” 顾还亭放下手里的布防图,抬起头来看了一会他这份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要是没记错,这位故人比他年岁还要长两岁,怎么光长年纪不长心智? “这么笃定,怎么不自行落座?知道站着回话,倒是比往年有礼貌。”顾还亭道。 白鹭:... 这人嘴怎么这么贱呢? 白鹭冷哼一声,自顾地坐了下来。 顾还亭马上扬声:“让你坐了吗?” 白鹭听此,觉得正是给他气受的时候,索性往后一靠,半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那边,顾还亭没看他,却把茶杯不轻不重地一放。 单打独斗,白鹭肯定是打不过他的,登时有些警惕地盯着。 等到看见顾司令身旁薛副官脸上一点憋得辛苦的笑,他才想起来,他妈的,顾还亭的确让他坐了,他还真听话。 白师长一时有些不知道该站起来还是怎么,于是嘲讽道:“你姘头被留在虹海了?头一次分开吧?元廊,心情怎么样?” 他一为恶心顾还亭,二为贬低许奕贞,时常把他俩往一起扯。 顾还亭反而问:“白师长,‘姘头’两个字,怎么写?” 白鹭纳罕:“什么东西?” 顾还亭顺手抽出几张装订在一起的纸张来,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些字。白鹭师长的副官仗着自己是站着的,瞥到了一点,心说,这字谁洗的写得,怪抽象。 接着就听顾还亭道:“通篇一千多个字,你写错十几个。你在军校待过,还不识字?” 白鹭嘴角抽搐了一下,骂道:“你有病啊?闲的没事干,还给我挑错字?” 顾还亭没理他这话,而是拿起布防图,走到茶桌前一摊:“字不认得,图总会看吧?” 白鹭刚要说话,顾司令继续道:“整个北宁,北面驻军姓傅,南面姓白。” 白鹭大马金刀地架起腿,一副“那又怎样”的得意样。 “我找你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得打乱,起码做出点样子给杨大总职看。你想让你师驻军在哪?你选。”顾还亭坐在他对面,示意薛麟述给白师长上茶。 白鹭怀疑自己听错了,眼里倒是直冒光:“我选?真的?” 第96章 支票 “虽然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白鹭挥着大笔在驻防图上圈圈点点完,好整以暇道:“但今日我来过这里,要了这些地方。如果你糊弄我,我们第1师全师上下都会知道。顾还亭,你被拥簇惯了,没吃过苦头吧?” 白师长才潇洒完这一遭,就被不由分说请出了办公室。 等他出了司令部大门,远处校场依旧热闹着。 白鹭上了马,往那边遥遥看了一眼,重又胜券在握:“呵,坏人他当了,训练起来的却是我的兵。由他去。” 殊不知,校场围聚的中央,季长风一脚撂倒了一个原豫军的兵,满不在乎地一抹脸上的汗水,大拇指向下比了比,对周边人叫道:“第七个!还有没有能耐的了?你们就靠着这点本事自称什么傅家军、白家军的?” 场下人为他的身手叫苦不迭。 “我说——”季长风不知好歹地继续叫嚣:“就凭这,司令要训练,还有人敢抱怨?什么——?我当兵多久了?我也没多久!就六七年!” 人群里终于又拨云见日似的走出一个人来。 来者如临大敌地盯着他,甩了军装在一边,穿着白背心,缓缓比了一个起式。季长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心里似有所感——终于来了个有点意思的人了。 军队的操练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有了季长风这个高标在,四个师的士兵都不敢懈怠,反而有了个共同的目标。热血男儿,即便再彼此有些摩擦,两厢在一个校场训练久了,不论打架还是闲聊,都纯粹许多。 最新的驻防图下来,白鹭的确得偿所愿了,他师驻扎的的确是要塞之地。但却有另一件事—— 除了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地方,其余的部分全都安置了傅家军。乍得一看,他以为自己要被傅家军包围歼灭了。 白鹭师长当然就此事气冲冲地找上门过,没甚大用,反倒喜得第二日北宁日报头条。 衡容会的会址也正在建设途中,有帮派众人效劳,摸清几条大走私线不是问题。 俩人白日里几乎见不到,晚上都筋疲力尽。虽然仍是得空就去寻彼此,到底精力也有限。有好几次,说着说着话,都是不知不觉就卧在对方枕边睡去了,第二日晨起才发觉。 只幸好没被家里人觉出端倪来。 这样日子大抵过了快一个月,连北宁的太阳也越发不留情起来。 顾还亭成日都在司令部,这天兴致算好,亲自去校场和士兵比试过一阵,已经浑身是汗。才在公共浴室里冲了凉,吩咐薛麟述给大家准备糖水解暑,回到办公室,看见郁瞰之来说:“司令,何先生在司令部大门口,求见您。” 他的何先生先前可没有过探班的行为。 顾还亭一愣,先问:“他等了多久了?怎么不让他进来?” 郁瞰之扁了扁嘴,才说:“何楚卿特意告诉了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他来找您。不过,司令,您真要在司令部见他?” 顾还亭才明白,自己兴许是落下了外界传颂何楚卿的什么消息,只蹙起眉头来。 郁瞰之自会说下去。他像怕惊动什么似的,轻声说:“有些小报上都谈论过他。北宁衡容会的掌门,岳为峮的势力在北宁的延续,还有谈到许多他贩毒、滥杀的。” 自从那次之后,何楚卿每晚都会偏执地先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讲给他听。导致有的时候,顾还亭还来不及说起自己,彼此就累得睡了过去。 他做了什么,顾还亭一清二楚。而何楚卿的身份,传成这样也不是不能理解。 最近何辰裕正预备在北宁复出,报纸没少大传特传是他顾还亭带着何辰裕回了家,北宁的报社像是把虹海时候的流言传承下来了,还不忘锦上添花。 顾司令听见何楚卿来,有些飘飘然的,哪里有耐心考虑影响如何,说:“军内有几个认得他何先生的?先把他叫进来说话。” 室内没人了,顾还亭才洗过澡,军装才上身来,不过从澡堂到他办公室十分钟的距离。明明是每日都会见到、搂进怀里的人,顾还亭却有些紧张。 何楚卿如果没有重要的事,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顾司令虽然心里惦记,却仍鬼使神差地脱了军装,衬衫松了近一半的扣子,肌肉线条在缝隙间若隐若现。顾还亭有些羞耻起来,后悔之心才起,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他的何先生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西装,有意和他平时装束不一,也是怕被人认出会带给顾还亭不好的影响的缘故。 他看见顾还亭逆着光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反手关门的同时,心下迅速“噗通”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怎么觉得今日的顾还亭格外的...有诱惑力? 何楚卿忙忙碌碌,即便晚上回了顾府,也少有想到那种事的时候。但在此刻,他却不免地有些躁动。 这是干什么。 何楚卿念清心诀似的,想了两遍——我是来做正事的、我是来做正事的。 他才觉得有点奇效,却见顾还亭转瞬即逝地朝他笑了一下。 这笑意让顾司令年轻到了西北时候去,简直像个小少年。 ...何楚卿欲盖弥彰地不觉吞咽了一下。 顾还亭走上前来问:“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何楚卿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味道,更加心虚地在办公室内环顾了一圈,评价道:“不错嘛...” 走到书柜前,他昂头从书柜最顶的架子看下来:“士兵在下面训练,你倒好在这偷懒读闲书。” 顾还亭的轻笑声一下离得很近,像紧贴着他似的。猛地一回头,司令却又在懒靠在办公桌边,似乎只是路过。 他说:“才去掺和过一遭。” 何楚卿故作镇定,其实眼神已经狗皮膏药似的黏人脸上撕不下来:“结果怎么样?司令也是懒怠多年了,有多少个后生压了你一头?” “胡说。”顾还亭笑道:“的确有几个令人眼前一亮的。不过...综合来说,你的这位总是最好的。”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 他的这位今天有点像花孔雀,上赶着要开屏。 何楚卿走近一些,潮热的呼吸几乎要喷在司令脸上。 他略抬了一点司令的下颌,忽而轻声问:“怎么不系扣子?” 司令面色如常:“才冲过凉。” 何楚卿信他个鬼。 只要一想到顾还亭是故意地露出胸肌来讨好他、勾引他,博得他的欢心,何楚卿就更七荤八素地。 他又往前走了一点,走到司令两腿中央,毫无征兆地两厢蹭了一下。 “不愿意从了我,又这样——什么意思?”何楚卿挑着眉毛问。 顾还亭刚想把他带得更近点,何楚卿轻飘飘后退一步,不客气地靠在司令的办公椅上。 “勾引我...”何楚卿挑衅地看他,“就这么忍不住吗?在卧房里的时候,你又能忍得很啊。 军装贴身,司令那处又由于何楚卿略矮些的视角,几乎正在眼前。 这么难以忽视,他却没看,只把手臂随意搭在司令腿上,手肘略抬起点,不轻不重地往那儿蹭。 “我来要点东西,拿完就走。”何楚卿前倾一点。 他这勾引人的手段才叫令人称奇。 分明是来要东西的,倒是比顾还亭这给予的更占理。 “拿什么?” 顾还亭表面功夫信手拈来,心里多难耐倒是只有自己晓得。他有意解了扣子,何楚卿到目前为止游刃有余,都令他有些卖身似的羞惭。 这时,门被笃笃敲响了。 薛麟述推门进来,远远看去,司令背对门口,反而是何楚卿落座在办公椅上,俩人像是在亲热的说话。 他没觉得什么不妥,只是有点惊讶何楚卿也在,照旧说:“司令,今日热,冰品都安排下去了,下午照旧训练吗?” 司令特赦:“休息吧。” 何楚卿换了个一手撑在桌的姿势,看不见的地方却直接把手伸过去覆盖住。 他听见顾还亭细微地呼吸急促了一下,笑容满面地朝薛麟述招呼:“司令给今天训练的兄弟们准备了冰品吗?是什么?” 薛麟述立刻说:“是啊。是酸梅冰酪呢。焉裁,你也要么?司令要么?还多的。” “那就帮我带一碗。谢谢你,小薛哥。”何楚卿抬眸,纯良地朝一直偏着头看他的顾还亭笑了一下。 抵住手心正中的触感更硬挺了。 薛麟述刚带上门出去,何楚卿立刻收手。 隔着个门,却听薛麟述有意压低了嗓音问郁瞰之:“你们要么?我多买了一些,已经吃三碗了。反正是从司令的私账走...” 隔着门听得清清楚楚的顾还亭:... 心知肚明隔着门能听得清清楚楚的郁瞰之坚决摇了摇头。 何楚卿不怀好意地勾了一下嘴角,大声说:“薛哥,司令说,既然如此他也要一碗!” 门外顿时噤声,接着,一串踮起的脚步声踏着实木地板渐远了去。 做了坏人的何楚卿没有一点自觉,仍笑眯眯地朝司令。 顾还亭不管他,续上前话:“所以,来拿什么?” 何楚卿的神情一下有些讪讪的,笑意渐渐被抹去了。 他说:“要一张支票。”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正经,似乎也很镇定。但只要结合他从进门来就不大放得开的举动就足矣得知,何楚卿其实是有些忐忑的。 不过是要钱罢了,顾还亭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和他计较,他也一直相信。 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衣冠楚楚地伸手朝别人要钱。 何楚卿继续说:“我先是重建了衡容会,又进了许多烟土,但却没有卖出,一直囤着。进货、犒赏帮内上下、打点商会关系,还要糊弄白昭洋,再加上何辰裕那边也需要花大价钱搭台...即使有赌场,再靠我这几年攒下来的底,也有些难以为继。” 他说完,看着顾还亭,在等一个回答。 顾还亭伸手拽开抽屉,拿出一打空支票纸,信手抽出钢笔开始签。 他挥毫笔墨不过十几秒,递出给何楚卿时候,才信口问:“我前几日在书桌上留下的十万用完了?” 何楚卿一呆:“啊?” 司令留过支票? “什、什么时候的事?” 顾还亭说:“前几天夜里,我告诉你了,你还应声了。” 何楚卿臊红了脸。提起这阵子的晚上,他只死死记得每天要同顾还亭说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以及顾还亭哪天留在自己身边睡觉了,哪天没有。 现在隐约想起来,顾还亭似乎是在他书桌上写了什么,自己睡眼朦胧着“嗯”了一声,叫他上床来睡觉。 何楚卿看了一眼新拿到的支票上以“万”为单元的数字,更无地自容了。 他憋了一会,才解释道:“我忘记了,其实我...没有花那么多钱。不然,我可以回家去取的...” 听了这话,顾还亭颇为不爽地捏住他的下巴,动作倒是轻柔的:“这么好的机会,你宁可坐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取,也不愿意趁此来见我一面?” 何楚卿被司令这份财大气粗砸了个晕头转向,从忸怩中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像是被包养了。 他终于头脑清醒起来,站起身“吧唧”亲了一口司令的脸颊,凑到他耳边说:“不为见你,也为司令特意留给我观赏的...” 何楚卿边说,便探手伸进司令半敞着的衬衫里。 先揉了一把胸肌,顺着往下又解了一个扣子,顺着腰间摸到了结实又不乏骨骼感的后背。还没继续为非作歹下去,司令就摁过何楚卿的后脑勺,吻着把人箍在怀里。 没太放肆。 等到薛麟述端着两碗冰酪进来,二人已经立在书柜前翻着书谈笑风生了。 何楚卿才迎着接过来,薛麟述拔腿就跑,生怕顾还亭找他算账。 何楚卿将一碗冰酪搅碎,看着其中的酸梅肉酱完全混入其中,散发着令人口舌生津的酸甜,才递过去给司令。 他又端起另一碗,先试了一口酸度,不觉皱起鼻子来。 顾还亭见状递过碗去,将他碗中的梅肉全盘接收。 何楚卿这才喜滋滋地吃下去,说:“送你一份礼物——我最近囤积的烟土都撂在城东五粟仓库里,今晚恰好刘全义又带人进一批货,找个时间,把他们端了吧。” 第97章 惊喜 北宁的天色渐渐迷蒙下来。 从北宁西南角城根出去,沿着蜿蜿蜒蜒的小路,从只能单人行过的泥土地,走到还没荒尽的草地上。 刘全义头一次亲自走这趟线,累的要命,浑身上下的肉抖个不停。 约莫走出了几里地,才看到那处零星灯光的仓库。 他拿出点老大的模样,吆喝了一声:“兄弟们,加把劲啊!马上就要到了!” 一行人里,唯独他肩没扛手没提,没人有剩余的力气搭理他。 开了粗铁链锁住门环的锁头,几个守在旁边木屋的人推开仓库那厚重坚实的木门。一股陈旧、奇异的香气,夹杂着阴冷的空气,传了过来。 刘全义跟在运送货物的队伍后面,借着才打开的灯光看向室内,惊了一下。 “怎、怎么有这么多?”刘全义问。 是了。这仓库自从他私运烟土就在用,还从来没被填的这么满过。他看见这山一样的烟土,像是看见了座金山。 守在此处的那位兄弟咬着馒头,说:“何老板说了,和几位大户人家谈了大笔的生意,现在还在商讨合同,等合同签下来,就都运走了。” “大户人家的生意...”刘全义喃喃道。 这北宁白家真这么厉害?!怪不得何楚卿腰包里能掏出这么多钱来,恐怕这敛财的手段比他自己还要更胜一筹。刘全义心里琢磨着。 自从何楚卿真正开始接手赌场和衡容会的生意,刘全义是一日比一日边缘化,弄得他想献媚都没有时机,心里甚是不爽快。 幸好,他以往在衡容会的些许影响还在,还是能够操控一部分人,有点话语权。 刘全义眼珠一转,就有些心思随着也转了出来。 这烟土货物成山,少上那么一些,肉眼看不真切。再之后,只要让人稍微改些账本,他就不信还能查得出来。 刘全义立在一边,偷偷拽过守在此处的那人,才勾肩搭背地掏出身上最值钱的那枚玉佩,说:“哥们...” 便听门外骚动传来—— “军爷,您别开玩笑,我们这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刘全义才循声望过去,一把枪口就顶在了额头上。 “好了,在座的各位黑道兄弟。”为首的季长风迈进仓库来,仍是嬉皮笑脸的。他身后,带着的一干士兵除了警卫团的,还有些驻守在该处军区硬要跟来的其他四个师的人,这么看去,非常壮观。 不出半分钟,这仓库内外就遍是端着枪械的兵了。 季长风信步转了一圈,毫不遮掩地为这缴获的烟土叹为观止:“这把真赚大发了。”他随手拍了拍一位立在身侧的士兵,“通报司令,一切顺利。我倒是建议他亲自来瞧瞧这批烟土。” 才说完,他转向旁边呆若木鸡的刘全义,格外吓唬道:“你穿的最贵气,你是领头的?” 刘全义早吓呆了,木讷地摇了摇头。 “哦,不急。反正,运送烟土的是你们,按照咱们北宁的禁烟条令,不论怎么,你们哥几个都得去警察局逛一圈了。”季长风道。 方才还盘算着私运一批带走的刘全义立刻道:“我能、我能戴罪立功...” 季长风眉毛一挑:“你怎么戴罪立功?” “我们做这些,都是金粉窟何楚卿老板的指示,他也能为咱们衡容会兄弟作保,找何老板,何老板认得顾司令,能为我们作保!”刘全义动作麻利,扑腾一声,抱着拳跪下了。 季长风没料到才一句话,就能把祸水引到何楚卿身上去。 报纸上的何楚卿扮演的角色不光彩,如果和他们顾司令沾上边,那就不好了。更何况,他带来的这批兵又不全是司令亲兵。 别为民除害,除到司令家里去了,那算怎么回事? 刘全义才哭诉完,五粟仓库便迈进一位军官来。 他一掀眼皮,便看见来者傲视群轮,得让跪着的这位费力地更抬起头来一些。对上目光的那一刻,刘全义一颤,立刻认出了那张脸,更叫:“司令、司令!您不认得我了?我们在赌场见过的!” 季长风眉头一皱,想去把这人抽晕。没成想,听见这话,衡容会的人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也此起彼伏地求了起来。 瞄准镜里才出现那军官的面孔,远在制高点的狙击手就倒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何辰裕觉察到,凑了过去,问:“陇客,怎么了?” 昏黄的天色下,映出他身边女人那张秀丽的面孔。她流光溢彩的眼眸里闪烁着快要殆尽的天光,说:“没事。” 再低下头去,枪口重又对准仓库的窗口,从那里,足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室内的所有人和一切正在发生的事。 她和身边的孤鸿匍匐在地,白衬衫上粘上了潮湿的泥土和枯叶,不幸露出的脚踝已经被蚊虫咬了许多口,她像感觉不到,仍炯炯地盯着镜头里。 因为在这里,在此刻,她是陇客,所以没人知道她姓江,是大名鼎鼎江家的二小姐。而现在站在屋里那个军官,是她从小就听人念叨在耳边的未婚夫。 瞄准镜内,仓库门口处的几个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都抬起头来。 接着,二楼灯光一亮,长廊上,站着的是一个高挑的男人,负手捏着折扇。虽然离着极其远,好像仍能从他的举动中嗅出一股竹叶香似的。 这个人,她也认得。是一位姓何的。 由于注意力太集中,她倒是没留意,身旁这位姓何的不动声色地咬住了下唇,攥住了一手枯枝。 “我的确认得司令。”何楚卿笑意荧荧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像是没留意顾还亭看到他那一刻的眼神。 何楚卿的出现的确让刘全义一干人闭了嘴。他身侧跟着窦西,顺着台阶拾级而下。快到楼底,才又说:“不过萍水相逢,如何能求司令放过?” 是的,他最好不要出现在这里,不然,顾还亭就要不得不和他在众人面前针锋相对,甚至于不得不将他一同拿下送进警察厅不可。 但如果何楚卿不来?面对这样的场景,好像顾还亭受制于他,这无疑是杀了司令和他亲兵的锐气。 这才是他送给顾还亭的礼物。 何楚卿得逼着司令对自己下狠手,而且是当面的、不留情面的,这样才能让顾还亭更有威信。这样,他近几日在报上的骂名也算没白担。 但当他真正做好准备去对上顾还亭的目光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想的有些过于轻松了。 顾司令的神情比他原想的还要难捱些。 “何老板。”顾还亭正迅速调整着应对方案,嗓音听着有些莫测。 和下午吃掉何楚卿碗中酸梅的人截然不同。 何楚卿心底不可避免地乱了一刻,听司令继续问:“这批烟土,都是您私运的?” 季长风为避免无辜殃及,先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 何楚卿看着他说:“刘全义是我的人。如果说,出了什么岔子,找到我身上也是难免。” 刘全义听出话外意思,先叫道:“何老板!您这话可不厚道!这是我第一次运货来这里,还是受了您的命令,如今倒是成了替罪羊?你这么做不是诛衡容会上下兄弟的心么!” 衡容会众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向他看来。 何楚卿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窦西先把账本甩在了刘全义身上,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说这话自己不心虚?多少烟土,利润多少,你又分摊给衡容会上下多少?何老板接手后又分多少?今日运货之事只有我们内部人才知道,你真以为何老板不知道,是谁走漏消息的?” 他话说到一半,身边的兵就已经举起枪械警告他老实点。 窦西没收敛,仍是等到硬生生被士兵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才住口。 何楚卿对窦西这不知死活地为他说话的举动有些意外,当然,更意外的还要数刘全义。 还不到一个月,先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子就上赶着给别人当狗去了,实在不能不意外。 窦西话音刚落,刘全义紧接着操起方言劈头盖脸地骂回去。一句没骂何楚卿,只骂窦西吃里扒外、白眼狼。 不过几句,也一并被摁在了地上。 这期间,顾还亭目不斜视,仍始终看着何楚卿。 待到安静了,才又缓缓说:“你是北宁衡容会的老板、是赌场的老板,趁此私运烟土,大肆贩卖,是吗?” 何楚卿没说话。 顾还亭全都知道,他全都知道。他虽然没料到,但也知道何楚卿特意出现在这里给他抓的目的,字字句句的确认,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不过,只有他们俩心知肚明罢了。 顾还亭又说:“...触犯禁毒令,是什么后果,你可晓得?” 他才说完,一边的兵自以为会意,立刻又将何楚卿别过双臂,生生摁跪了下去。 顾还亭下意识迈动了半步,季长风看在眼里,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替他把人扶起来,还是把司令这意图拦下来。 何楚卿垂眸看着那双军靴:“一切凭司令做主。” 凭他做主?真的凭他做主吗? 虹海时候,缴了岳为峮的烟土,公然硝烟,当日在场的衡容会众人全部抓进牢狱,由于岳为峮的影响,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不到一个月就都放了回去。 那么现在呢? 他顾还亭是有能力让当场所有抓到的烟贩都在监牢好好待几年,这才是条令规定的,那何楚卿呢? 何楚卿当然是有自己的算盘的。 他被摁在那处跪着,忽而俯下一点身来,谦卑地说:“司令,我衡容会闯下这等罪过,本不该有其他任何余地。但我仍想问您,可晓得我衡容会么?要是没记错,在虹海的时候,您就和我们衡容会多有冲突,却没法奈何。” 听此,顾还亭终于松了一口气,单膝跪下来,饶有兴趣地抬起他的下巴,说:“你是在用远在虹海的岳为峮威胁我?你信不信,只要一晚,我北宁驻军就能将北宁衡容会处理干净。” 何楚卿朝他笑了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像是讨好:“岂敢?只是,如此这般,您在北宁的位置也要遭人忌惮。不如听我一言——衡容会的势力您是有所了解的,我们的销路也多的很。今日已触及禁烟令,即便除掉我一个,您也未见得能得益。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们愿意同您签一份合同,每月出资供给您的军饷,并欠下再不运烟的保证书,如有违反,项上人头相赠。” 顾还亭说:“我们军队岂能和你们沦为一路?” “并非一路。”何楚卿说,“北宁之中,衡容会就是诸位拿捏黑帮的一只手。我晓得,凭您的能耐,肃清北宁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还希望给我衡容会诸位兄弟一条活路。” 在场的人,不论是军队还是黑帮,无非都被这话说动了。 今日,北宁驻军要是真一时兴起肃清北宁衡容会,诸位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不如退而求其次,说起来也是和军队有合作的关系。 北宁驻军到底也是有些壮志的兵,在成日的比试训练中,已对白、傅针锋相对生了厌倦。如果真有人能够让北宁更规矩一些,那恐怕只有顾还亭能做得到,而非傅月襄或白鹭。 顾司令像是正在思忖。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是个伶牙俐齿的。” 何楚卿和顾还亭在玩什么把戏,近在咫尺的季长风都不敢说看懂了,更别说远在山尖尖练眼神看哑剧的何辰裕。 虽然看不懂,到底还是刺目的。 他有些无语地不再去看里面的场景,不经意却看到了陇客那意欲扣下扳机的手指尖。 他们来这边当然是有任务的,不知为何,何辰裕心里却有点不祥的预感,在她扣下扳机的那一秒猛然撞了她一下。 这一枪穿过空气,顶着阻力,破风打了过来。 恰巧穿过了悬在头顶的灯泡。 登时,鸡飞蛋打,霹雳乓啷。室内光线忽地暗下来,室内的声音却爆发出一阵嘈杂。 季长风扑向顾还亭去护,顾还亭先欲扯何楚卿在怀。 何楚卿却果断打开他的手,任凭窦西将自己护住。 何辰裕虽然不懂枪,也知道她瞄的绝对不是该杀的那位胖子。 他急急地质问:“你干什么?!不是杀那刘全义来表明我们的立场吗?你动旁人做什么?” 江媛气急败坏地搡开他,骂道:“你没看见吗?那个姓何的才是头目!不杀他杀谁?” 她说这话时候,倒是半点没有她平日里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的模样。 第98章 条件 仓库正处于混乱之中,江媛忙稳住身形,重新再端起枪支,透过瞄准镜看去—— 军官稳住身形,似有所感,抬起一双犀利的眼眸,比方才的子弹更锋利地扫来。这一瞬间,江媛浑身僵了一下,她几乎觉得,顾还亭已经隔着这如此远的距离,将她牢牢摁在原地。 不过踯躅了这一刻,她就错过了第二次机会。 匆忙之下,何辰裕半搂半架着她扶起来,二人紧赶慢赶地踏着软泥和落叶逃出这片月色。 顾还亭一个眼神,季长风便立刻带了人去围。 室内,军方和黑帮仍堪堪维持着最后的对峙。何楚卿方才生怕顾还亭袒露了亲昵,猛地推开对方后,他跌坐在地。场面平缓下来,窦西正欲去扶。 顾还亭垂在身侧的手掌徒劳地攥了攥。他抬眸环顾,道:“今晚所有被目睹参与贩烟的,全部带走。至于你说的...” 直到此时,他才敢去看何楚卿:“我不会此时就给你答案,何老板。这把待斩的快刃,就悬在你头顶,什么时候尘埃落定——” 何楚卿为之前猛推开顾还亭的那一下所忌惮,只抬头瞧了他的爱人一眼又怯怯地收回来。 顾还亭的语调软下几不可察的一点:“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话撂在这,司令带着他的部下和战果走了。何楚卿和窦西迈出五粟仓库后,军队的人立刻便将封条黏了起来。 把守在门边的士兵不苟言笑,腰间配枪。 四野的喧嚣还没停下,搜索仍在继续。 何楚卿面孔有些惨白。 流党吗?他看着身后这堆砌成山的罪孽已递交出手去,他助顾还亭的这一招也算了结的圆满,但心里却没有想象的轻松。 ...不论对方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何楚卿处理过衡容会后续事宜,乘车回到顾府,夜色已深。 他和顾还亭,当着人面互相博弈,关系不明,入了夜却要回到同一个家里去。得亏他们不是明星,到底还有些私隐,否则可真要叫人大跌眼界。 才进顾府,厅内却热热络络地有些人在说话。平日里,何楚卿要回来的更晚一些,通常都是夜深人静了。 才进门去,就见桌前顾家三人都正围坐在一起。公孙眉正盛着凉粉,回眸瞧见他回来,便问:“小何回来了?吃饭了吗?” 顾还亭落座在妹妹身侧,闻此也看向他。 今夜,顾还亭没有答应他说的合作,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身为一个司令,这么痛快答应和黑帮合作,那才不合适。 何楚卿虽然的确想借此多帮衬一些顾还亭,到底还是他出其不意在先,让司令好一阵心悸,又为避嫌和他生疏,理亏的是他。 何楚卿欲盖弥彰地拭了下鼻尖,才和声答:“用过了。” 两人散了之后,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善后。 不过,顾还亭好像比他回来的早了不止一星半点,坐在桌前穿的是一件褐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非常休闲。他说:“端些糕点来。来坐下吃点凉快的解热,吃之前先垫垫胃,别生寒。” 何楚卿罕见地有点唯唯诺诺地,落座在司令对面。 公孙眉多给他加了些坚果才端上来。 顾一盈不知为何,一看见何楚卿总有点不爽快。但不爽快归不爽快,还是蛮喜欢这个同龄人,于是颇为别扭地瘪瘪嘴,瞧了他两眼:“你怎么又瘦了,还怪不开心的?倒像是我们顾家亏待了你。” 公孙眉默默攥紧了拳头,时常为女儿太会说话而发愁。 顾还亭自觉盛过何楚卿碗里的山楂粒,一面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拨了一下他的脚尖:“还能为什么?某人小心思太多,又没得偿所愿,心虚。” 公孙眉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你们工作上也有接触?” 顾还亭说:“有没有接触,我说了不算。” 氛围还算轻松,他和顾还亭在那绷紧了弦的气氛里面面相觑像是上辈子的事。何楚卿才要说话,公孙眉却忽地说:“恰好今晚都回来了,我也有件事想和你们两个人说。” 才缓过来的神还没适应,这一句话顿时让二人又紧张起来。 “你们两个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公孙眉说。 这话一出,连顾一盈都纳罕地抬起头来:“什么事?” 何楚卿和顾还亭隔着桌子飞快对视一眼,静候下文。 “你是个军人,元廊。而你呢,小何,你是黑帮。是不是?”公孙眉说。 顾还亭深知他母亲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德行,顿时松懈下来。 何楚卿觉得,这话说的虽然没错,但好像自己名誉有损,才想苍白地辩驳:“其实...” “所以呢,其实不太好让大家伙都知道你们关系密切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公孙眉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梭巡了一圈。 九公主虽然爱说爱唠爱交际,却不是一个喜好到处张罗自己家事的人。连这个出息的儿子,都少在人前提起,更别说自己儿子带回来的朋友。 顾一盈插话:“黑帮到底干什么的?杀人、放火、抢劫?”她说的触目惊心,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大眼睛眨巴着看何楚卿,好像还挺感兴趣。 顾还亭恰到好处地道:“收保护费的。” 何楚卿:... 顾一盈霎时没了兴致,埋头吃自己碗里的。 公孙眉不满地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咳咳!没说完呢!” 三人略表尊敬,都收声听她往下说。 九公主一语惊人:“所以,你们虽然关系好,其实最好还是要避嫌的。非得住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何楚卿正寻思着怎么编,就听九公主继续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你们不用瞒了,我已经知道了。” 顾还亭没放心上:“知道什么了?” “你们的特殊关系呀!”公孙眉认真地强调。 何楚卿心下敲鼓,先看了一眼顾一盈。 顾还亭好像巴不得她知道:“知道了,又想说什么?” 公孙眉叉腰说他:“你不信,你不信是不是?臭小子,我就问你。你和人家的弟弟,那个唱曲的小老板,长得怪漂亮的那小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楚卿一呆,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边咳嗽边想,幸好方才那口吃的咽下去了,不然得呛死在这。 公孙眉顺着他后背拍了拍,骂顾还亭道:“你要是真喜欢,就把人带回家来,别管人家是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什么时机的,莫名其妙!你要是真喜欢男孩子,我也认了,你倒是负起责任来...” 顾还亭才是莫名其妙。 他怔怔地听着公孙眉输出了半晌,好不容易见缝插针问:“你这从哪里听来的?” 公孙眉还在说:“...这点还不如你爹!...啊,还好意思问。报纸上说的我本来没当回事,今日打麻将,王太太从虹海才回来,说你是带着人家一起从虹海回来的,在虹海就大力捧人家,又是什么花篮又是搭戏台子的,证据确凿,你还赖?” 九公主的确思想开放些,何楚卿也没料到开放到这个份上。 顾还亭百口莫辩,索性说:“并不是这回事,其实我和——” 他话刚说一半,在桌下被何楚卿生生踩了一脚,住口了。 “夫人,您真误会了。”何楚卿说,“司令和家弟没什么。至于花篮、捧角儿,都是我为了护着他,不叫他受欺负,以司令的名义送的。让您家里蒙受这样的流言侵扰,是我的不是。” 公孙眉倏然停下话,细微之间,却是松了一口气。 何楚卿觉察到,有些庆幸。还好没让顾还亭把他俩这一层关系挑开,顾家再开放,到底还是在意门楣的。 “那你那女朋友,是真有吗?”公孙眉继续问。 顾还亭皱了皱眉。他母亲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方才是在诈他,他已经觉出来了。此时说:“真的假的,又怎么样?” “说实话吧。”公孙眉一摊手,说:“今天白天,江家人找上门来了。” 顾一盈方才没太听懂,这句话总算明白了,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 “江家老爷子求我,说他家姑娘非你不嫁。不论你是有旁的人也好,他们总不能叫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其余的,一并都不介意,只希望你娶了她,即便放在家里当个摆设也行。”公孙眉和缓下来,说。 顾一盈赶在二人之前先拍桌怒道:“江媛怎么能这样?!我们平时玩在一起,倒不知道她是这么个性子。” 顾还亭拍了两下顾一盈的肩膀安抚,问公孙眉:“您觉得呢?” “如果...”公孙眉说,“如果你心里没有合适的人选,或者有什么我不晓得的难言之隐,娶她回家也无伤大雅。而且,江媛到底是个好姑娘,如果你不喜欢旁人,往后兴许能爱一爱她也未必呢?” 听到这,何楚卿深知已经不是自己能插进去话的了。 其实,他和公孙眉的想法一样。 顾还亭和他感情再深厚,到底是男人,没有一个家庭来的更安稳。辜负了旁人定然是要天打雷劈,但是江媛,听她的意思,倒是甘愿只承担一份“顾太太”的名号。 ...何乐而不为呢? 何楚卿心里有点忐忑,只闷头往嘴里扒凉粉吃。 他却像能感觉到顾还亭的目光在他头顶停留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即便是父亲当年,对您也不是所谓‘或许能爱一爱’的感情。您自己的爱情是一段佳话,就放过我吧。”他说。 司令在家不收敛,就此撂下碗筷回院子去了。 何楚卿宽慰了两句公孙眉,紧随顾还亭的脚步而去。 司令走的那么快,快到他直到小跑着追进院子里才看见他的背影。 何楚卿赶过去之前不忘扣上门栓,两步迈过去,在司令进门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顾还亭倒是没生气,只说:“当了一夜的负心汉,如今背过人来,倒是愿意情深义重了。” 何楚卿想起走前公孙眉的神情,劝道:“夫人到底也是为了你好。” 顾还亭了解自己的母亲。 公孙眉虽然是前朝旧人,倒并不拘泥于旧思想,目前看来,甚至比江家二小姐还要先进几分。 顾还亭攥住他的手,面对面同人讲话:“其实,这想法也并不能算错。江媛既然这么说,难免她要做这样的打算。” 何楚卿点了点头,略表了解。 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这家长里短和其他的比起来,到底有些不值一提了。 何楚卿踌躇了一会,才说:“元廊,你别生我气。” 他白日里信誓旦旦将司令诓去,上来就快把自己送进监狱里去,把顾还亭吓个好歹,得亏他们有些默契。 顾还亭沉默了一会,问:“...你想从哪件事开始说起?” 何楚卿额头抵住司令的肩膀,抱的死死的,闷声说:“我要是告诉你我的打算,你一定不会让我露面来冒这个险。” “还有呢?” “还有...”何楚卿说,“今晚那一枪,是流党吗?你们有没有收获?” 顾还亭似乎摇了摇头:“没有。对方很熟悉地形,跑的很快。你有没有想过,流党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又想干什么?就不能是你平日树的敌?” 何楚卿说:“除了衡容会上下,估计没什么人会晓得这地方。我只知道他们不会想杀你,那就够了。” “那要是想杀你呢?”顾还亭握住了他的手,“你在黑道的所作所为,有点太过了。” “是我也没什么。”何楚卿说。 说起来,他倒是真没太担心过流党会想杀他这个问题。枪响时候,他担忧过顾还亭受伤、生气,还怕顾还亭为他的避嫌而伤心,就是没担心过自己会死。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今晚过后,我就被你惩治的服服帖帖,北宁衡容会也受制于你。我对北宁构不成威胁,无足轻重一个人,不论是流党还是敌人,自然不会再盯上我。他们想动我,也无非是想杀鸡骇猴。”何楚卿说。 顾还亭道:“照你这么说,流党倒是用心良苦,是个英雄。” 对了,他怎么会这么想呢? 何楚卿这才深深反省。难道是因为他怀疑何辰裕涉嫌其中,爱屋及乌?还是他亲眼目睹了周似墨从厌恶到亲近甚至投奔流党的过程? 这是个危险的念头。 何楚卿迅速掐断,说:“说到底,是我最近风头太盛了。恰好是辰裕要在北宁搭台的节骨眼,的确该被你‘惩治’一番。” 顾还亭说:“我还没答应你。” “不是要看我表现吗?”何楚卿故作轻松,“大司令,嫌我薄情,总要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今晚的事,到底怪让司令上心。 哪怕何楚卿再示好,再将心中事尽数吐露给他,其实这关系的主导也始终在何楚卿。顾司令对何楚卿没有半点疑虑,很难觉察他背后的小心思,因此,即便何楚卿想要瞒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抓不到手的感觉让一向胜券在握的顾还亭不安。 同时也心安。 因为他知道,自己那令人鄙夷的占有之心,永远没法完全得到满足,这就够了。他生怕自己为这失控。他毕竟是一个生来就对自己极其严苛的人。 这样,他可以在预知的后果范围内,略多放纵些。 顾还亭说:“我要一样东西。只要到手,就答应合作。” 何楚卿原料想,无非是在人前对司令殷勤献媚一些。顾还亭本是逗他的,其实已经算答应,剩下的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暧昧。 没想到司令是认真的在同他谈条件。 何楚卿不禁好奇起来:“是什么?” 顾还亭的神情有些晦暗:“我不想再在别人嘴里,把我和任何一个人扯在一起。即便是假的,我也受够了。” 何楚卿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顾还亭字句清晰地看着他说:“我想不论在别人口中,还是哪儿,‘何楚卿’和‘顾还亭’两个名字,总要列在一起。” 哪怕有一天,彼此真的难以相见,他也想在别人口中听到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而非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事。 他更自私在于——也想让何楚卿这般,天各一方也无法摆脱他这个人。 何楚卿支吾道:“但、我的身份...” 顾还亭笑了:“无碍的,你信不信我?” 第99章 一支舞 合了顾司令的意。 第二日一早晨起,北宁当地报社头条已经是二人粗体加黑的名字并列。可惜,倒不是说二人缱绻。 顾司令一出手就掐了一位北宁黑帮新秀将要起势的苗头,缴获烟土数目惊人,打草惊蛇,不少走私大户都偃旗息鼓,一时间,黑色地带风声鹤唳,消停了不少。 杨德晖收到最新消息的时候,赞许地点了点头,评价道:“的确,倒也不能让洋人得寸进尺,样子做给外人看,元廊有功。反正这生意春风吹又生,北宁离南宁又远,我这甩手掌柜也当得理所应当啊。” 连带着闻名于全国的北宁硝烟,杨德晖也一并不闻不问了。 顾还亭在虹海做的事难道不是一般无二? 可见,政事倒是从来没有绝对分明的对与错的,一切尽看机缘巧合。 顾还亭的名誉急剧猛增,连带着全军上下见了司令也肃穆不少。白、傅之争仍在,但在这之下,他们都是顾司令的兵,倒是不容置喙的了。 在办公桌前看完许奕贞来的一封胡吹乱捧的信,顾还亭道:“我走后,虹海的日子似乎是更舒坦了。季川都有空在信里琢磨些刁钻的遣词造句了。” 薛麟述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翻书,回:“司令,我们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才一个月出头就做成这样,难保傅、白俩人不会找我们麻烦。” 顾还亭问:“校场训练有什么新见闻?” 薛麟述说:“季长风早就发现几个很有潜力的兵,昨天,有一个都让季长风第一次败北了呢。” “这么厉害。”顾还亭赞赏地道,“那我往后倒是要好好掂量自己有没有去掺和一手的本事了。” 薛麟述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是季长风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四十出头的季团长远在校场打了个喷嚏。 “不过,”薛麟述说,“我原本倒是还一直在想,咱们训练的都是别人的兵,万一吃力不讨好,不是亏了吗?现在,大家伙都敬佩司令,倒是我多虑了。” 顾还亭笑着,略摇了摇头:“不算多虑。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是傅月襄和白鹭真对抗起来,凭这,我还是没什么话语权的。” 薛麟述闻此,坐了起来,有些忧虑:“那...我们还该怎么办?” “你也说了,动作有点快。”顾还亭说,“太着急反而得不偿失,大总职现在对我还算满意,以后可未必,我也该让他放心。” “真的?”薛麟述一听这话,来了兴味,猛地站起来:“江家、北宁商会...邀约来了许多了,去哪一个?” 衡容会此时正处在上不得台面的节骨眼,没人敢妄动。 何楚卿处理了琐事,眼前仅剩下金粉窟这一件生意。荣获北宁商会邀约,一脚迈进厅中。何楚卿匆匆行过一路的觥筹交错,边听窦西在他耳边介绍,边朝人一路点头过去。 “...左侧十点钟那个,陈老板,是商会会长的左膀右臂。明面上,是做建材生意的,背地里也没少掺和走私...” 何楚卿很配合地朝着那处伸出手,对着张陌生的面孔脸不红心不跳地恭维:“陈老板,气宇非凡,和我料想一般不落俗套。” 窦西看着那身宽体肥堪比面砖墙的陈老板,抿着嘴挪开目光和耳朵,生怕自己压不下去这不太受控制的嘴角。 招呼间隙,何楚卿低声道:“我衡容会抛头露面已有时日,他们现在才邀我前来,目的不明,小心着点。” “老板...”窦西刚想说什么,眼见着又一个人迎上来,快速道:“这位是徐老板。” 主仆二人虽然是才磨合了一个月的,配合的倒是还不错。一路走一路敷衍着,走到了舞池旁、屏风后那影影绰绰的欢声笑语处。 一阵爽朗的笑意才传来,窦西就低眉顺目地又提醒道:“柴隆昌。” 北宁商会会长柴隆昌,即便是早对何楚卿此人有觉察,也仍端着面子没有任何动静。没成想,对方也是个倔种,明知道该来主动拜会,也一直没声响。 这个时候再见面,就难免有些博弈的意思。 何楚卿意味不明地勾起一点嘴角,“哗啦”展开折扇。人未露面,架势先端起。他确信,那屏风后的人人都能看到一点他风流的身形。 他从屏风侧渐渐显出庐山真面目,没看尽室内的人,就先招呼:“柴会长,久...” 顾还亭正坐上首,好整以暇地瞧他显眼。 何楚卿顿挫片刻,马上补全前话:“久闻大名,因事务繁忙,一直耽搁没来见礼,真是惭愧。” 墙上挂着的钟,显示是下午。正是军队中人避了日头,在操练的时候。而且,这还是生意人的事,顾还亭怎么舍得过来? 不过,司令一在,相比之下柴隆昌的意图就有些图穷匕见了。 柴隆昌尖细嗓子,瘦高个,看着一点不富态,一身马褂像偷来的,跟他那张饿狠了似的面孔很不相称。 他懒在沙发上,身侧两位老板捧哏似的伴着,要是没有对面两个兵,倒像是个土皇帝了。柴隆昌没起身,只随手一挥:“何老板,我也是久闻大名呢。” 何楚卿和顾还亭,即便没水火不相容,如今场面上见了,也是关系尴尬。 何楚卿没客气,才坐下:“柴会长这是为我引荐的么?倒是多谢您,不然,我还真没本事约见顾司令。” 柴隆昌的笑意像黏在脸上的,他没吭声。 自有身侧两位老板说:“何老板,这可了不得。顾司令在,还没叫您坐呢。” 何楚卿面色一僵。 虽然他早料到,此番把自己叫来,多半是送给顾还亭泄愤的,倒也没考虑到上来就忙着直入主题地羞辱人。 不叫坐怎么? 顾司令母亲是前朝公主,司令说的话就堪比圣旨么?兀自坐了,有罪可领? 何楚卿没动,余光瞥见窦西攥紧了拳头。 他这白捡的下人叛变旧主半点没有多虑,此时倒是肯为他披肝沥胆似的。 “怎么把他叫来了?”顾还亭忽而说。 柴隆昌没从顾还亭面色读取出情绪来,只说:“司令,我欲和您谈的这件事,得叫何老板在场,不然,叫人觉得我不厚道。” “你现在就怪不厚道。”顾还亭甚至仍有点笑意似的,把柴隆昌看了个糊涂。 “刚才的谈话里,您迂回的很拙劣。”顾还亭手里摩挲着小茶杯,没看何楚卿,“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何楚卿冷眼旁观。 柴隆昌显然是没想到,诸位才坐下来,连正题都没提到一句,顾还亭就开始表态。 司令根本没有闲心跟生意人玩把戏,双手撑膝,把那瓷制小茶杯在玻璃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撂:“我不跟姓何的交易,就会跟你?不论你是玩借花献佛,还是鸿门宴,我都没什么兴致。我们当兵的,只讲求这个。”顾还亭顺手带出腰间的手枪,朝桌上清脆地敲了敲。 起身后,又行云流水一般把枪别了回去,丢下一句:“走了。” 何楚卿看向一脸懵的几位老板,心里正感慨这才是装得一手好逼,却无意对上了顾还亭走前看过来的一眼。 明白了。 何楚卿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地朝着柴隆昌“啧啧”两声,起身追出屏风外。 外面,诸位商会老板们有正在聊天的、打牌的,也有正跳舞的。 何楚卿紧赶出去,有意叫了两声“顾司令”。 嘈杂的人声霎时间降下不少分贝。 顾还亭脚步没为他停留。 何楚卿跑了两步,大着胆子扯住了司令的手腕。 顾司令已经对这地方丧失了全部耐心,抬手甩了开来,不过,好歹是停下来,对着他:“有事?” 薛麟述跟在身边见证了全程,本以为自己是看戏的,却好悬没被顾还亭的神态吓到。 何楚卿知道,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他看着顾还亭,说:“司令,您该给我个回应。上次我谈起的合作,与您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您哪里不满意,还想要什么,起码告知我一声。您不是喜欢吊着人口味逗趣的。” “我不是吗?谁同你说的?”顾还亭瞧着他说。 何楚卿被他这一句明显柔下来的语调撩的七荤八素。 “要回应是么?”顾还亭继续说,“我倒是怪想和你多打些交道,何楚卿。只是有一点,我当真觉得不满意。” 这回,谁看不出来顾还亭的调戏之意,谁就是瞎。 原来,顾还亭就是想这么做么? 何楚卿说:“...您说就是。” 明明他们如胶似漆,柔情蜜意,顾司令看向他的眼神,透露出的依旧是化不开的眷恋。 司令朝他伸出手,有些倨傲,也有些揶揄:“陪我跳支舞吧。” 他叫的是全名。 “何楚卿,陪我跳一支舞吧。” 何楚卿其实不很会跳舞,起码不如顾还亭会。每每到了舞池之中,他基本都是靠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转移舞伴注意力才得以蒙混过关的。 现在被顾还亭强拉去,他紧张的手心直冒汗,顾还亭仍牢牢地、温和地攥着他的手,不叫他有一丝一毫可乘之机逃跑。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跳女步,而是换了种彬彬有礼的男士风格相携。 唯一不同的是,司令有意将手掌敷上何楚卿后背中央。 旁观者清,这是一种半揽着的,极具占有欲得姿势。 什么戏子、女明星的绯闻,在这一刻统统微不足道,有什么比喂到眼前的爆料更真的? 何楚卿第三次踩了顾还亭的脚,却听到了司令的轻笑。 “你好像有点紧张。”顾还亭说。 顾还亭像是很享受这种光明正大表达爱意的时刻,比何楚卿还要游刃有余。 何楚卿说:“我穿的布鞋,底子是软的,踩着不疼吧?” 顾还亭卖了个关子:“嗯...”而后说,“不妨让我再好好试试疼不疼。” 说完,司令一用力,将何楚卿两脚踩到自己军靴上。 二人之间的距离无端又近了些。 顾还亭的呼吸一下更近,惹的何楚卿倒吸了一口气。 现在,顾还亭再没有比他高了。二人目光平齐,再不舍得看到旁处去。 过了半晌,何楚卿才说:“我想吻你。” 顾还亭没回应,却细微地向后挪了挪,生怕先吻上去的是自己。 一曲舞毕。 聚光灯下,司令将人又抱下来,而后撑着对方肩膀说了句什么。 后来,柴隆昌细细问去旁观者,才有人提到是“准备好合同”。 柴隆昌出手即失手。本想借着踩何楚卿,讨司令欢心,再趁机和军队谈生意的算盘尽毁。 柴隆昌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掌管衡容会,岳先生的得力干将,仗着自己脸长得好,成了顾司令的禁脔。” 旁边立刻有人捧:“他还不晓得,在北宁,到底能走到哪里,还是要看您的意思的。” 顾还亭和何楚卿在报上被怎么编排暂且不值一提,北宁之中,何辰裕的热度却是从他首场登台之后就没下来过,一时风头无两。 这日他正在后台装扮完毕,却听人招呼说:“班主,来了个军官。” 何辰裕勉强算认得的军官,无非就那位和他哥不清不楚的,再无旁人了。 他想,若是顾还亭来找他,大概率还是和何楚卿有关系的。 这想法不知晓哪里触了他的逆鳞。 恰巧这一场,他扮的是个刀马旦。何辰裕信手抄起长枪,说:“我在默戏,告诉他最好别进来,当心伤着。” 言毕,他也不听那边什么回应,将长枪在手里灵巧地转了一圈。 长廊处,小戏子们似乎并没拦下来人,军靴踏着水门汀的脚步声渐近。 没有见到顾还亭本人,何辰裕勇气无穷,心说,这可是你自己找上来的。 没待来者掀帘露脸,他先摆出个潇洒招式,回首一枪怼去。 那人身手也不错。 是了,当兵的想必都不错的。如果躲不开,也是他活该。 但何辰裕却没料到,长枪没被打开。来人拽过枪杆,猛的往回一扯。 何辰裕猝不及防被大力一带,竟是砸进了对方怀里。 他冷笑。 轻薄。 何楚卿,你瞧见没?你相中的人,也无非是个浪荡的! 在这刹那,何辰裕看到了点曙光。他巴不得何楚卿赶紧离顾还亭远些,这又是上好的挑拨的机会。 何辰裕索性伸手搂住了来人的脖颈。 那人下意识抱过他的腰间,面容咫尺远近。 何辰裕这才一愣——这人是谁? 白鹭来的气势汹汹,才要为迎上来的挑衅发怒,却被意外掉进怀里的美人晃愣神了。 装扮好的一张面孔,仍挡不住的精致,眼如勾,又怒发冲冠似的含着英气。 谁家的刀马旦从戏文里掉出来了? 第100章 带走 何辰裕同白鹭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了片刻。 他不是没发觉对方满是欲望的目光,何辰裕对这种事情一向轻车熟路。 纵然角儿现在没有兴致,也仍是不躲不闪地直视:“您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放开?” 白将军一见面就抱着人家不撒手,实在无礼。 白鹭一乱,虽没说什么,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等到二人重又得体地站好,白鹭回过味来,发觉自己荒唐。 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泡戏子的。 顾还亭的大名传颂在北宁人人口中,白鹭成日听着,那声音就不免往他心底越扎越深。他来这里,或许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竟然卑劣地想从顾还亭的私隐入手。 对面小戏子鞭辟入里的眼神快要把白将军打回原形。 白鹭毕竟站在了这里,退无可退,只好说:“抱歉,何老板,我是慕名而来。” 何辰裕忽地说:“慕的并非是我的名吧?” 何老板原本不介意和任何一个人在面上多做些戏。此刻,兴许是对这群穿军装的的确抵触。何老板神情怏怏,冷漠道:“我和顾还亭司令没有任何关系,报纸上所言,皆是谣传。” 果然,报刊上的事十条有九条都不可信。 这小戏子玲珑心,倒是不会给他一个台阶下。白鹭一时哑口无言,过了会才说:“...这身装束,是双阳公主吗?” 何辰裕忍俊不禁道:“你进来前都不看剧目名吗?” 这戏子不卑不亢的,倒是和白鹭以往对戏子的印象截然不同。 白鹭高看他一眼,畅快说:“人家戏子都巴不得地要往权贵身上贴,怎么你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反而不屑呢?” 何辰裕的眼神霎时冷了,笑意也戛然而止。 他当即反唇相讥:“倒是出乎将军的意料了。不过,我们戏子也不可一概而论,正如你们当兵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顾司令威名远扬一样。不是么?” 白鹭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说这话是对人家的夸赞的,实则却是潜意识里对下九流鄙夷。他正思忖着怎么才能不道歉就圆场回来,身后帘子又是一掀。 后走进来的这个人嘴角没勾,眼先带笑,说:“辰裕,失礼了。” 这个人不论是气质还是谈吐都上得台面,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但那双鬼魅的眼睛到底让征战多年的白将军提防。 简直像一只狐狸。 有人贱如下九流仍让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有人即便衣冠楚楚,也难以敞亮地说上哪怕一句话。 所以,身份到底象征了什么呢? 白鹭甚至都没详细地询问何楚卿姓甚名谁,几句话之间完成了告别和客套两个目标,掀帘出去了。 自从何楚卿进来,何辰裕再没吐露过任何一个字,兀自捻起长枪来甩了两个花练手,嘴里咿咿呀呀地默起戏文来。 何楚卿也不在意,端起茶杯来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才说:“你晓得方才那人是谁?” 何辰裕没回他。 何楚卿继续道:“那是北宁驻军一师师长白鹭。即便到了现在,他也还有些试图反叛的嫌疑,又在和傅师长闹分裂,最好不要和他产生瓜葛。” 何辰裕旁若无人地耍过一套把式,定在长枪横在背的姿势上。 他虽英姿飒爽,表情依旧平淡,像分裂成了两个自己。 “反叛又怎么?”何辰裕过了半晌,才接上前话,“他什么心思,跟我一个戏子有关吗?我要是跟了他,也无非是想要他的权势作威作福罢了。” 何辰裕收了枪。 前面舞台,已经响起了开幕的胡琴声,何楚卿照旧小口品茶。 小厮隔着一条长廊的叫唤荡漾传来:“何老板!准备上场了!” 何辰裕仍不过瘾,最后说:“倒是不劝我自重了吗?你最好不是自己已经身先士卒地越了那条线,享受了躺上床的快意。” 照理说,他们兄弟之间好话从说不过三句,何楚卿也该适应了。 他那双攥着茶杯盖的手已然青筋毕露,等到何辰裕走后,才渐渐缓和下来。 顾府离得远,何楚卿一般不会回去用午饭,司令部也离得远,和赌场之间近乎要横跨一个北宁。因此,何楚卿多半会去趁此寻弟弟一起吃饭,即便听不了几句好话,他也乐意作陪。 何辰裕的童年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的一块疮疤。 除了些涉及生死的问题,何楚卿处理何辰裕的一切都小心翼翼的。 这天中午何辰裕一场唱过,何楚卿有意寻了个西餐厅。酒品和菜品都是上等货色,再昏黄劣质的灯光也显得高雅起来。他们穿着长衫,像旧时代的车辙,和餐厅里徐徐的洋文小调唱反调,构成一幅经年尘封才启的画。 何辰裕不客气,也不胡讲究,上来就点了一份小牛排,动作麻利地割成小块往嘴里送。 对面他哥心不在焉,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北宁住的还惯吗?吃食、作息,都适应?” 这话,自从来到北宁,何楚卿已经问过他三遍了。 这一遍有些不同,倒像是将要提起别话的预兆。 何辰裕拨冗“嗯”了一声。 何楚卿又说:“最近哥手头的事情也空下来了,听说北宁有个天桥,怪有意思的,下午一同去瞧?” “我去过了。”何辰裕没抬头,“我毕竟不像你那么忙,半个月前就去过了。” 何楚卿顿觉愧疚,解释道:“才来北宁,衡容会那边...” “这些不用同我说。”何辰裕不耐烦地皱眉头,“你们黑帮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是下九流,你以为你有多光彩?你的名字印在报纸上的时候,我已经够蒙羞了。” 何楚卿收了声。 看来,告诉爱的人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并不都能让对方安心。无非顾还亭是个例外。 就像觉察了他心事似的。 何楚卿放弃了和他长谈,何辰裕倒像是抓到了痛处,又说:“我看到了——有小报刊登你和顾司令的消息。你是终于忍不住成日有人在他面前提我了吗?” “兴许吧。”何楚卿说,“旁人一提起你,我总想告诉他们你我的关系,只可惜我的身份实在难看,我怕有天忍不住提起,使你难堪。” 何辰裕吃东西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心里却在骂他——虚伪。 虚伪,而且狡猾。妄图用三言两语焐热他。 这花言巧语到底有没有用尚未可知。 何辰裕却的确动摇了,报复性地问:“你和顾司令,就这么私定终身了?” 门口传来些躁动。何楚卿明明正对着那侧,却也无暇多看。 何辰裕更是懒得回头关照,只说:“我们到底也是手足。你在这件事上没有经验,我自然得告诉你,人心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的。” 何辰裕往椅背上一靠,撂下银餐具:“别太投入了,何楚卿。大司令身边,前仆后继,有一个你,就不乏第二个你。” 他说这话无非是给他哥泼冷水,自虐又期待地想看到他落寞,又或者满不在乎。 不论是左是右,总归还是想一窥何楚卿的内心。 没料到,何楚卿这厮不为所动,竟然从善如流地拿出了表白司令时候软磨硬泡甩情话的功底来对付何辰裕。 他说:“我在意这个吗?在你身边,也没见得有我一席之地。” 耳朵红可能是家族遗传。 他说完这肉麻话,何辰裕面上立刻泛起一层粉红。 他才别过头去,门口的躁动已经流连到了他们这桌。 何楚卿刚得意地想——小兔崽子,我还奈何不了你? 桌面就被人略敲了敲。 他一抬头,调查队制服映入眼帘。北宁调查局的人目光阴冷,丝毫不为这桌才略温馨起来的氛围所动:“出示一下身份证明。” 不论是哪里的调查局,都怪叫人生畏的。 虽然自从来了北宁,何楚卿还没有见过几次调查局,但在虹海时候养成的习惯仍在,他的身份证明仍是时刻带在身上。在虹海生活习惯了的何辰裕自然也是的。 调查队员接过二人的身份证明,皱着眉头,严肃地前后翻看过一遍,又仔细地抚摸质地。 在北宁,调查局的监管力度远低于虹海,这是毋庸置疑的。何楚卿纵然坐如泰山,到底还是有些手心冒汗。 那人归还了何楚卿的身份证明,在递还给何辰裕时候却突然说:“你是那位唱戏的老板吗?” 何辰裕的名声在北宁已起,这本该是好事,何楚卿却忽觉不妙。 何辰裕和煦道:“是我。很荣幸您认得。” 那调查队员看了他一会,忽而笑了一下,说:“麻烦您起来,配合一下搜查吧。” 调查队员的确是有让令人生疑的人接受搜查的权利的。 何楚卿没来得及说话,何辰裕已经站起身来了。 那调查队员比他高上一些,先双手搭上何辰裕的肩膀,半搂着似的,低声问:“您师从的是哪位老板?身段这么好。” 他说着身段,手就去半摸半掐何辰裕的腰。 何辰裕像是享受,仍呵呵地笑着,柔声说:“我在虹海学的戏,恐怕您不认得。” 那调查队员戏弄人明目张胆,说话时候恨不得贴到何辰裕脸上去。 他年纪都快能赶上他们的父亲了,手下还在顺着腰继续往下探。 就因为是戏子? 何楚卿紧紧盯着那张可憎的、狞笑的面孔,心里剧烈地挣扎着。他的冲动和理智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地争执着,双手攥着桌沿,几乎要暴怒而起。 就因为是戏子?就能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地轻薄? 如果何辰裕从小就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就习惯于被这么对待,怪不得他张嘴闭嘴都是些自轻自贱的话。 调查队?调查队算个什么东西! 眼见着那调查队员欲更过分,何楚卿猛地扯住了他的手腕,强压下了想给他一拳的冲动。他额头暴起一点青筋,由于情绪激动,潮红漫上了脖颈。 何楚卿恨不得活剥了这人,哑声问:“够了吧?” 那调查队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有你什么事?我们办公你都敢妨碍,难不成是流党?” 何辰裕对何楚卿有点僵硬地故作讥讽,扭头向调查队员贴了一贴,低声说:“他不懂这个。先生,明天的戏,你去后台寻我...咱们别在这边生乱...” 那调查队的人面色才和缓下来,甩开何楚卿抓住他的手。 何楚卿仍瞪着血红的眼,看着他说:“你敢找?他是...顾司令的人,再怎么,也没有你乘虚而入的份!” 听见顾司令的名字,那人显然也瑟缩了一下。 何辰裕他要不要碰还得另说,但当下,他显然是不肯吃何楚卿这一口恶气。 调查队员面孔也羞臊的猩红,怒道:“别他妈说别的,我看你就像流党——” 他话还没说完,何楚卿抡起一拳砸了过去。 何辰裕再也藏不住,急道:“何楚卿,你疯了!” 流党、流党,何楚卿最忌讳别人说他是流党。玛港时候,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流党,要逼得他狼狈而逃毫无尊严,在虹海,这流党又让他多次犯险,步步维艰。 还不够吗? 何楚卿知道,在餐厅被调查局围困的节骨眼,跟调查局的人动手绝对算不得最好的选择,如果在虹海,这无非是给了调查局一个杀鸡儆猴的理由,那就是送死。 但在这一刻,他的勇气,连同着对何辰裕被轻薄的愤恨,兴许还有一直以来对流党的厌恶,一齐喷涌上来,超过了对未卜后果的畏惧。 何楚卿才抡过去一拳,那调查队员就往后踉跄了一步,滑坐在地。 他才扑过去攥起那人的领口,就听耳畔“嘭”地一声枪响。 一股热辣的水流喷着热气,飞溅到他面上,何楚卿一下惊醒了。 我中弹了?他有些茫然。 何楚卿先手足无措地四周看了看,才看到被他摁倒在地上的那位调查局队员满脸惊恐地和他面面相觑。他摸了一把脸上,确认那是一捧热血。 再抬一点头,身旁一个不认识的人趴在餐厅地面上。 整个餐厅发出短暂的一声惊呼后死寂下来。趴着的那人距离正争斗的二人不过两米距离,头部已经稀烂。 浅色的西装上,血液的蔓延肉眼可察。 何楚卿看了一眼,立刻撂下那调查队员的衣领,撑着地板干呕起来。视线范围内,一枚蓝色的徽章静静地、安稳地躺在尸体身边,倒是没有溅上一滴血。 一个念头很快闪过——和他在虹海两次捡到的那徽章倒是不同的。 何楚卿还没回过神来,还散发着热气似的枪口就顶上了他的后脑。 立在他身后的那调查队员冷静道:“搜出徽章来了,确认是流党,方才趁乱想跑已被击毙。至于,这位制造混乱的先生——带走吧。” 第101章 奔走 眼前的状况让何楚卿大脑一片空白。 被两名调查员架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是木然的。何楚卿心里条件反射般地发颤,慌不择路的四下扫了一圈,妄图此时能有人救他一命。 手足无措、嘴唇颤抖的何辰裕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就这一瞬间,何楚卿像被沿着脊梁骨顺了一把毛,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何辰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自若的目光。 有朝一日,如果被带走的换成自己,届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呢? 何辰裕自诩是不怕死的。他从来不怕死,只怕行尸走肉地活。 可就在此刻,就在当下,面对兄长的穷途末路的时候,何辰裕害怕了。 他不是不想像方才何楚卿护着他一样扑过去,这种时候,他就算输给何楚卿一招又能怎么?但长期蛰伏在暗的警惕心告诉他,要真想救何楚卿,千万、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何辰裕的指甲直直掐进肉里去。 非疼痛不能压制他的冲动。 眼睁睁看着何楚卿被带出门、押进车里去。全程,何楚卿都没有再抬头看他,也没有停顿哪怕一秒。 调查队带来的余波正在餐厅里缓缓消散,押着何楚卿的小汽车也已消失在街角。 一秒,又一秒。 何辰裕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拔腿冲了出去,坐上车,迅速吩咐司机:“去司令部。” 他恨不能替这四个轱辘跑,额头的汗水直到车开了有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地往下滑。 何辰裕近乎连滚带爬地奔到北宁司令部大门口。他坐了一路的车,却像是跋山涉水过来的,狠命地捯饬着呼吸,求门口的驻军:“我姓、何...找顾司令!” 那兵被他吓了一跳,错愕地答:“我们司令今日不在。” 一股凉意从头蔓延到脚。 不在?怎么会不在?! 偏偏是今天?...顾还亭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处?除了报纸上的赞美之词洋洋洒洒挑不出重样的,私下里他连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 毫不怀疑,如果顾还亭本人真的出现在何辰裕面前,他的确是敢壮着胆子和顾司令一搏的。 近乎崩溃的时候,何辰裕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嗯?”了一声。 白鹭难得想来校场瞧瞧,一来就撞上了罕事。 何辰裕脸上素净着,没带妆,导致他没认出来彼此早晨才邂逅过,只觉得熟悉。 “我...”白鹭才想问,我曾见过你吗? 言辞一顿,他被何辰裕转过来时一双猩红的眼骇住。 那里明明没有半点泪水,也没有零星湿润,熬得近乎干涩。 “顾还亭在哪里?!”何辰裕扯着嗓子低吼,“你知不知道,顾还亭到底在哪里!” 白鹭不可能知道顾还亭究竟在哪里。 但他仍是说:“如果没在军营,那大概率是在顾府。他从不应酬。” 这回答多少安抚了一点何辰裕。角儿兴许是被自己短时间内变化的过于剧烈的情绪折腾累了,沉默了一刻。 “去牵匹快马来。”白鹭鬼使神差地说,“汽车太慢,这里距离顾府还有段距离,不如我带你去。” 金粉窟热闹依旧。 窦西立在柜台前,看着赌桌前一个穷书生撸起袖子观看赌局,在输了家里的最后一把钱币之后,崩溃地匍匐在地。 这类人在金粉窟不少见,估计下一刻就要暴起撒泼。 窦西丢了嗑了一手心的瓜子皮,正要赶在那之前把人架走。 身后,金粉窟的大门被大力拍开,来者汹汹的气势令人闻风丧胆。 窦西有些觉察到敌意,回头去瞧。 一众衣着统一的调查员破门而入,统共有几十个人。调查员甫一进门,即刻便四散开来,对着金粉窟内的诸位赌客形成了半包围的阵势。 他们腰间枪套是空的,手枪攥在手里,重量只一看就能感受到。 北宁调查局平时少在人前露面,基本只有偶尔的例行搜查,剩下的便是真正抓捕流党的行动,没有虹海那般危言耸听。 在赌场们的赌客们都自认清白的情况下,对于这批调查员,他们好奇多于惧怕。 再例行检查,窦西也没见过查到赌场来的。 这地方鱼龙混杂,查流党事小,得罪了些个脸生的高官,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他先点头弯腰地凑上前,为首的调查队长就二话不说地举起一张纸到他眼前晃了晃,说:“搜查令。” 窦西这才打心眼里纳闷——什么搜查令?他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那调查队长继续道:“金粉窟何老板涉嫌与流党有联系,上面特批搜查令在此——从今天起,金粉窟查封,不想被逮进监狱的赶快走!” 此话一出,一楼方才还沸反盈天张罗着的赌客全都乌泱泱地涌了出去,二楼闻到风声的也陆续下楼来。众人一副避之不及之态,流党之事可并非小事,他们都生怕波及分毫。 窦西一呆,来不及顾及身旁争先出门的客人,即刻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老板怎么可能和流党有关系?!” 那调查队长轻蔑地扫了他两眼,说:“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等会,你们也要出去,不得妨碍办公,否则,可不要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窦西不晓得他们调查局是怎么办公的,倒也知道把门一关不会有好事,当即急道:“不是,既然是搜查,有旁人在又何妨?如果当真是有流党之嫌,也应该把在场诸位一一搜身再说,你这——” 他话还没说完,调查队长抬脚踢向他胸口。 窦西猝不及防挨了一脚,当即一屁股摔在地上,再抬头,即刻有人把他架起来,猛猛怼了两拳过来。 招招招呼到胃上,窦西喉咙一甜,呕了一口。 调查队长对自己毫不留情地杀鸡儆猴这一套非常满意,大声问:“还有人有异议?” 赌客往外走的脚步更快了些。 窦西一抹嘴角,抬起头,恶狠狠地一咧嘴:“你可别后悔!” 调查队长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后悔的,才挥手示意调查员深入搜查。 二楼一间包厢开了门。 在这四散逃离的时候,这本是很正常的。所以,调查队长一开始并没给予更多的关注。 “嘭”地一声炸响,在赌场这地方分外引人注目。 调查队长还以为是自己人枪支走了火,才抬起头来,就见那包厢门口出来的是个兵。他手里的手枪还没收,居高临下地冷冷望着这边。 接着,金粉窟的门无辜罹难第二次,又被叮咣地撞开来,又杀进来一伙人。 这伙人照旧制服整齐地穿在身,却实打实地让正在往外奔涌的人都停下来了脚步,半惊半惧地回头多扫了两眼。 这是一伙兵。 赌场霎时静的诡异。除了这些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再没其他动静。 调查队长缩紧眼眶,死死盯着那大敞的二楼包厢门,知道那处定是有什么大人物。 不过,是哪位将军都无所谓。他们是受调令派遣,并不会耽误将军的事宜,无非是要和声细语地多宽慰、吹捧几句,便能把这尊大佛送走。 将军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这将军身量极高,又身处高处,极有压迫感。顾还亭眸光一扫而过楼下相互对峙的两方势力,对聚集在他身上的诸多视线仿若未觉,信步走下台阶来。 由于安静,他问出的话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发生什么事了?” 调查队长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将军,我们是北宁调查局的。今日接到搜查令,奉命来搜查金粉窟。” 顾还亭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特意赶在午饭前来金粉窟找何楚卿,没成想扑了个空。听闻何楚卿去寻何辰裕,司令才有些怨艾地自己吃了午餐,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期待等到如今——下午两点半。 没想到,爱人没等来,等来了这帮不速之客。 “搜查金粉窟?”顾还亭霎时语调急促了些,“有什么凭证?” 调查队长见此,有些迟疑着吐露:“...金粉窟何老板涉嫌与流党有联系。今天晌午,已经在爱民路马哥琳娜餐厅被捕了——” 调查队长原想,估计是那何老板的旧交,总要清清楚楚地问过原委才肯罢休。 没成想,这将军却径直问:“他人现在哪里?” 见人愣神,顾还亭没忍住拽起调查队长的衣领,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话——他人在哪里?” 调查队长这才看见将军额角几乎是瞬间暴起的一点青筋,磕绊道:“正在、在、在调查局听审。” 顾还亭顿时松开手,衣角带风地从调查队长身边错过去。 调查队长犹在愣神之中,心说,这赌场还能搜吗? 顾司令脚下生风,直到出门前才想起来嘱咐:“不妨碍你们工作,请继续搜。你们留在这里。”最后这句是对薛麟述说的,“为调查局的工作保驾护航。” 薛麟述小跑着赶在司令的车开走前追上去问:“司令,您一个人?我回营为您寻季长风!” 顾还亭透过车窗朝他摇了摇头。 薛麟述目送着那车离去。 所谓“保驾护航”,无非是让他们当心调查队动手脚。顾还亭不叫他们跟上去,不论他在调查局弄出多大动静,那都是自己的行为,上升不到驻军。 薛麟述心底生畏。 何楚卿意外被捕,进了调查局,生死难料。顾司令兴许在听到这消息的刹那失控过瞬间,但到底还是迅速恢复了理智。 薛麟述说不上来内心的感觉。 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他有些为司令的理智而失落。 彼方,顾府的客厅里。 公孙眉正对面前的江家夫妻笑脸相迎。 江家人最近没少找来,每次倒是都不提起彼此儿女的婚事,仅仅是闲聊。 两家百年往来,公孙眉又不想让顾还亭多费心,每次都自己应付着。 听到下人通报,说前厅来了两位先生的时候,公孙眉原本是有些庆幸的。 但当那两位先生没等她借口起身去迎,径直便走进前厅时,公孙眉面色不禁变了。 她认得白鹭。偶有社交场上相逢,也会彼此招呼一声,白鹭对她也很尊敬。 另一位。 公孙眉虽然是和何辰裕初次相见,仍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何楚卿的兄弟,顾还亭的绯闻对象。 公孙眉从来不以身份自居。但在看到何辰裕的第一眼,她仍是忍不住地心里升起一点厌恶。 为他无礼地闯进? 兴许还是为他和顾还亭的闲话。 更多的,是此时上门的态度倒像是已经坐实了他和顾还亭的关系似的。 公孙眉打量着二人,还没撂下茶杯,试探道:“哦?白师长,还有...这位是?” 何辰裕心里焦急,旁若无人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顾夫人,我是顾司令的好友——何楚卿的同胞手足何辰裕,今日贸然登门,失了礼数,但人命关天,往后怎么都行,先求您...” 白鹭看愣了。 他带何辰裕进来原本是因为他急得实在楚楚可怜,没料到他当着顾家客人面就下跪。 何辰裕是惧怕过了头,眼里根本没有旁的,这才一时失了礼数。 若在场的是旁人,倒不要紧。 江家夫妇因为一个江媛,个个对顾还亭的事都上着心,当然也从风言风语里听说过何辰裕的名字。 闻此自我介绍,二人的面色都变了。 白鹭当即道:“抱歉,顾夫人,何老板是一时昏了头,这才...” 话到此,他也早晓得了怎么自己偏对这人多一分心软。 他说着,就要去扶何辰裕。 公孙眉忽地站起身来,急着问:“慢着!你说什么?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何辰裕见有门,慌忙跪着身再度俯首:“顾夫人,是我的兄长何楚卿。他因为一时冲动和例行检查的调查员动了手脚,被调查局带走了!我在军营寻顾司令不到,调查局那地方...” 公孙眉急急地忙赶出门去,撂下一句:“那你还说什么多余的!我这就给调查局宁局长打电话,望他留神多关照。” 何辰裕听了这句话,绷紧的神经才猛的松下来。他任由白鹭把他扶起来,这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浑身脱了力。 他勉强冲着白鹭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处还坐着旁人。 何辰裕朝着这对慈眉善目的夫妇点了头,正要离去。 那妇人却忽而道:“您是那位唱戏的名角儿,何辰裕老板么?” 何辰裕回眸,点了下头。 那妇人笑眯眯地又说:“我女儿很喜欢看您的戏,还盼着要去后台寻您呢。” 何辰裕才要说话,那妇人又继续说:“我女儿江媛,是顾司令的未婚妻。等他们订婚那日,您可一定要来献唱。” 何辰裕呆了一下,问:“顾司令?顾还亭司令?他的未婚妻?” 那妇人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何辰裕冷声笑了一下。 愤怒,凄凉,又暗喜。 何楚卿,丢了命又遭受爱人背叛,你如今...除了这一个拿不出手的戏子,别无他物了。 第102章 擅闯 被押上车前,何楚卿的双臂就被反扣起来,上了手铐。 一路上,他脑袋里什么都没想,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势在。 北宁调查局的监牢单独一栋楼,色调阴惨,连当日当空的烈阳都救不了。 甫一迈入那水门汀,血腥混着冷水的潮味就慢慢地攀上后脊梁,等到觉察到该不寒而栗的时候,已经半截入土了。 何楚卿有些呼吸不上来。 才一偏头,迎面一位逆着光走来的调查员挥起拳头就朝着他的脸抡了一拳。 何楚卿脚下一踉跄,得亏身后有人架着才没摔倒。 何楚卿感觉自己面部的骨头快要被这一拳打错了位,立刻红肿起来。 这拳不轻,砸的他半天没直起腰。 那动手的调查员瞧着何楚卿埋在阴影里的脸,仍不解气似的。 不过立刻有人把他拦住了,劝道:“底细不清,先别动他!” 那人口中叫:“刚刚餐厅不是挺猖狂吗?还他妈骑老子身上揍!等会让你把裤子脱了骑!小白脸!” 何楚卿呸出一口血沫,闻此竟然先勾起一点嘴角。 再抬起头来,那张漂亮的脸上挂了彩,反倒更让那双眼中的凶光毕露,凌厉的快切中人肌肤。 他还以为是进了这地方就要例行公事地挨一顿揍呢。 看见这人,何楚卿更不怕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盯着那人瞧。 直到被架走也仍固执地多瞧了他一会。那股玩味、期待,直把人看出一层鸡皮疙瘩来。 审讯室里,各个监狱相连,几乎没有任何遮挡,只林立着无穷无尽的铁栏杆。 视线范围内,朦胧着能看到几个囚禁在其中的、筚路蓝缕的人来。他们看过来的眼神,无一不是冷静的近乎木讷的。 这地方关押的人倒是比何楚卿料想要少许多。 何楚卿就顶着那样的目光,一路错过许多牢笼,最终被带入其中一个。 被摁在椅子上,何楚卿手上的链子被解开,又分别吊起固定在两侧。 他像耶稣被固定在十字架上似的,不过是坐着。 过了一会,来了一位调查员坐在桌前,另有两位在一旁,迫不及待将何楚卿勾去地狱。 面前这位调查员清了清嗓,说:“由于你涉嫌与流党有联系,现在名下产业一一查封搜索,搜查令已经颁发下去——没有异议吧?” 何楚卿原本安安静静地瞧着还有些许潮气的水泥地面,闻此,忽而转动目光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有产业?” 面前负责问询的调查员神情刚一顿,何楚卿身侧的调查员迅速抽了他一耳光,说:“问什么答什么,你以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耳光响亮地扇在他方才挨过一拳的伤处,抽的他懵了一刻。 耳鸣间隙,他听见对面坐着的调查员说:“不要用对待其他人的方式对待他,小心收不了场。” 何楚卿灵光一现,回正脑袋瓜说:“没人告诉你吗?” 他被扇的显然还有点晕,眼眸中的光彩有些涣散,但仍瞧着面前才抽了他一巴掌的调查员道:“你要是打脸,原本没那么重的伤也显得重了。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吗?” 兴许是才被审讯员警告过,这位调查员有点迟疑,竟然容许他说完了,才冷声道:“如你所愿。” 料想中的拳头没落下,那调查员站回了原位,静听审讯员的下文。 这更让何楚卿确定了——原本是偶然的事件,也变成了针对他个人的一场试探。 是谁? 何楚卿嘴里满不在乎地如实敷衍问询,尽量把说的话言简意赅地表达,不叫任何人抓住把柄。 同时,他又想——是谁的手,已经可以伸到北宁调查局里了? 要知道,在虹海,裴则焘的调查局可是管理森严,有着掌控整个虹海的实力的。 “...你在地安路有房产吧?”审讯员又问。 何楚卿心里警钟猛地敲响了。 他意外得来的文件、徽章,都被他锁在为何辰裕买的房子里,也就是地安路的那套房产中。 何楚卿原本是为试探何辰裕的。 何楚卿按照方才的回答风格道:“那套房产在我兄弟名下,并非是我的。 ” “究竟是谁的,那都无关紧要。” 何楚卿注意力一直没落到审讯员身上去,此时才发现,这人有点笑眯眯的。 ...他是一直都这样,还是为他方才的回答? 胳膊发麻,何楚卿仍是觉得手心有点泛潮。 调查员刻意盯着他瞧了两秒,刚开口:“你...” 门口忽地爆发出一阵喧闹。 虽然廊上都亮着灯,但何楚卿这处审讯室仍是距着门口有些距离了。暗处又那么、那么多,黑的那么、那么深。 他看不真切那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又有几个调查员赶了过去。 审讯员像听不到,接着说:“你平日里,在哪里裁衣服?” 何楚卿咬住牙,直觉这是个陷阱。只如临大敌地看着他,没说话。 立在廊中的调查员原本正互相凑在一起抽着烟,却听铁门被哗啦一声拍开了。 开门的人很粗暴,铁门撞墙的声音很响,吓了人一大跳,有几个连烟都掉到地上去了。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凑上来看情况。 才进来的人刚露出一点身形,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快地伸手去,推了一把他的胸口。 调查员没反应过来,失去平衡后退两步摔进了人堆里。 被他平白撞了一下的同事莫名其妙:“你干什——” 话还没说完,先愣住了。 面前,一个高个的男人,身着一身军装,不论是气度还是举止,都颇为不凡。 他身后,立刻赶进一个调查员,拦道:“将军,审讯重地,只有局长批准您才能进!” 顾还亭根本不回头看,拨开人群旁若无人地朝里走。 过了几秒钟,室内的调查员才想起来要一同去拦。 那人迈着长腿,已经小跑才能追上了。 不过不要紧,立刻有守在更里处的调查员迎上来拦道:“将军,请您别难为我们了!凭您的身份,就是要到进入许可也不难,我们——” 顾还亭听烦了,前面涌着堵路的人令他前进艰难,他索性抬手将人一把摁着肩拨到栏杆上,说:“我要见一个人,不需要什么许可。” 这人油盐不进。 调查员们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一拥上前,打算强行把人搡出去。 顾还亭迅速拽过面前伸过来的胳膊,一扭又一别,朝着第二个人丢过去,二人一起摔倒在了栏杆边。 又有人劝道:“将军!我们北宁调查局,就是杨大总职来了,也得按章程办事,您这不是越权吗?” 顾还亭没回头,丢下一句:“那就让杨大总职来撤我的职好了。” 走廊处的动静终于一路传到审讯室里。 几个调查员就是再想与世隔绝,也不免觉察到这是奔着这里来的。 审讯员一挥手,皱眉吩咐:“出去看看。” 何楚卿几次躲避问题,难免又挨了几拳。不过这次,调查员是真的开始从他身上下手而非脸了。 这时,何楚卿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看着那被横亘在眼前的无数不近人情的铁栏杆分割成幻影似的身形,朝着这边由远及近地靠近。 他像是能感应到,心里先浮起阵阵期待。 才出门去的调查员几乎在下一秒就又摔了进来。 审讯员一惊,拍案而起。 何楚卿几乎在看见顾还亭的脸的那一刻,眼眶就潮了起来。 他鼻子还没反应过来要泛酸,先滑下一道眼泪来。 在看到顾还亭之前,何楚卿从来没想过要哭。 即使是在这一刻,流泪也像生理反应似的,他心底的委屈酝酿了一会才冒出来。 审讯员在调查局工作从建国至今,也还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一时目瞪口呆。 另一个调查员犹豫着要不要掏枪,先被顾还亭反手押着摸索过腰带上别着的钥匙,接着,又把枪里的弹匣卸下丢在一边。 顾还亭单膝跪在何楚卿身旁,抬手想摸他的脸。瞧见左脸的肿胀,又不敢碰,只好急着先把手铐开锁。 他从一路走来,瞧见何楚卿身形的时候,目光就再挪不开,脚下也越加匆匆。 远处看去,何楚卿的脑袋有点了无生机的,几乎令顾还亭胆寒。 此刻看到人没事了,他又觉得这每一滴泪都落在心口。 更别提如果何楚卿真出了什么事。 何楚卿看着他,才叫:“元廊。” 你怎么来了? 怎么能就这么来? 顾还亭一手攥着他的手,另一手揽着他的后背,只说:“阿卿,别哭。” 他身后,审讯员已经从惊觉中回过神来,端起枪口对过去:“什么人?!” 顾还亭当即护住何楚卿在怀,偏头略扫一眼背后的人。 他像全然听不见,顺势就将何楚卿横抱了起来。 审讯员的枪口随着他身形移动,碧波荡漾传到他耳中对于此人身份的说明,令他手有些发抖。 眼见着顾还亭要抱人离去,他道:“何楚卿涉嫌流党!即便您是顾司令,也有包庇、勾结流党之嫌!” 顾还亭根本没回头。 何楚卿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感受着顾还亭的步履,他双手攀附在司令的脖颈,额头贴紧了对方的下颌。 顾府内,江家夫妇见此突发状况不好再留,府内的人都各有各的忙。 一会功夫,公孙眉已经轮番给顾还亭可能去到的地方打遍了电话,仍是毫无音讯。 越是没音讯,何辰裕就越急。 虽然知道自己去了也没什么作用,弄不好还要被连坐,何辰裕还是疾步走到门外,身后的白鹭拦不住。 “...将军,”何辰裕立在顾府大门外,对一路跟出来的白鹭正色道:“我感念您的好心帮助,但这并不代表...” 他话说到一半,听闻身后深巷之中汽车驶过的声音,回头看去。 一辆黑色小汽车平稳地停在了门前。 车窗内,映出何楚卿那半张还算看得过去的侧脸,何辰裕瞧着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接着,另一侧车门一开,何辰裕方才在心里骂了千万遍、诅咒了千万遍的顾还亭走下车来。 顾司令只潦草地扫了一眼门口立着的俩人。 这俩人什么时候凑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来的顾家,原本都挺惹人瞩目的。司令却半点不关心,好像他们造访的不是自己家。 司令绕过车后,开了另一侧车门,将何楚卿抱了下来。 彼时,何楚卿已经在一路得颠簸中靠着顾司令昏昏欲睡,被抱下来也懒得睁眼。 何辰裕盯着顾还亭怀里的人,直到司令从身旁错过,走进府中,都没做出任何举动。 他略往前迈了一步,又像怕自己多余似的退了回来。 直到那身影快要看不见,何辰裕才咬牙跟了进去。 听闻佣人通报顾还亭回来,公孙眉才迎出门,看见顾还亭怀里何楚卿的模样又忙不迭地去叫医生。 顾家人手忙脚乱,又各奔东西,倒是意外地构图完美。总而言之,不论从哪个角度、怎样看去,都是毋庸置疑的一家人。 何辰裕立在门槛前,难以横跨。 犹犹豫豫地寻到顾还亭院内,前面的顾还亭抱着何楚卿早进了屋。 何辰裕凑到木门边,只听见屋内连续的轻声呼唤:“元廊...元廊...” 剩下的一概听不清。 隔着一层屏风,何楚卿却蹭在顾还亭怀里尽情地流眼泪。 顾还亭边用冰毛巾帮他拭脸,边轻轻地亲他的额头:“已经没事了...” 何楚卿眼眶红肿,说:“我要听你叫我。” “叫什么?”顾还亭轻声问。 “...就你方才在调查局说的——”何楚卿说。 顾还亭想了想,回过神来了。 面前这位纵然肿着一张脸,涕泗横流蹭了他一身,也还是改不了本相。仍是混球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调情。 无奈此人却是个受尽了委屈要他来爱的伤患。 顾还亭无语片刻,才要说话,却听公孙眉的声音响起:“怎么不进去?” 顾还亭没动,何楚卿却心虚地往后撤了一点距离,迅速恢复了人模狗样。 而后,何辰裕才随着公孙眉一同进了房间。 顾还亭只瞧一眼,就知道他方才一直在门外听着。 也好。 这样何辰裕才晓得,他顾还亭在何楚卿身边的位置,总归是没有余地取代的。 第103章 上报 公孙眉一进屋便面露忧色:“好歹是没伤着根本。小何,你可是不知道,你这弟弟给急成什么模样,一见面就要下跪呢。” 她坐到床边来,凑过去只瞧了瞧面上的淤痕:“先消消肿,医生就来。” 何楚卿像是没听见前半句,先说:“没事的,夫人,到底尽是些皮外伤。” 何辰裕面上无异,到底略低了点头。 他们三人那处亲热,何辰裕偏了视线,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又过了两句话,何楚卿招呼他道:“辰裕,你愣在那做什么?” 何辰裕说:“既然没事,我就先...” 顾家的人精之最——公孙眉立刻重又站起身来,顺带着扯了顾还亭一把,说:“遭了这番难,你们兄弟二人也好多说一会体己话。我忽地想起来,有点事儿得吩咐,元廊也要多送一下白将军,你们先聊。” 顾还亭挣扎了一下。 他虽然站起身,目光还流连在何楚卿身上。 不巧,何楚卿仍瞧着何辰裕。 顾还亭有意多等两秒,待何楚卿看到他身上来,才有点怨艾地重又挪开。 这一番神交,何楚卿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何辰裕原本规规矩矩地站在才进门处,眼见二人站起来,倒是也没多余推辞,倒往前迎了一下。他先是朝着公孙眉点头道别,错过顾还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向前略迈了一小步,又偏过身子来躲避。 恰好将二人擦身而过的距离保持在堪堪能使得何辰裕的上臂蹭到顾司令衣襟的位置。 只一蹭,没有过多停留。蜻蜓点水也不为过。 使人浅尝而不得辄止的一种。 可惜,顾司令无暇为这位名动全城,一颦一笑都引人如切如嗟的戏子分去半点注意。觉出碰到了人,司令又格外往后退了一步,还顾着要嘱咐:“说话时候当心些,别牵扯到脸上的伤。” 何楚卿有些纳闷。 到底脸上被打得有多严重才引得顾还亭不停叮嘱,索性拿过床头的镜子来瞧了一眼。 就瞧了一眼。 他就又飞快地放下镜子。 想起方才还嬉皮笑脸地和顾还亭调情的自己,何楚卿顿时觉得难以回首。 就顶着这么一张脸—— 霎时,何楚卿既不愿意接受镜子里自己的脸,也不愿意再看顾还亭。 顾家母子二人关门出去,公孙眉才低声跟顾还亭说:“不用送了,白鹭早已经走了。” 顾还亭无奈道:“我就知道。” 要是白鹭肯等着他来送,那才是离天下之大谱的事。 室内只剩下何家兄弟两个,何辰裕懒得再装礼数周全,坐都没坐,就说:“你还有命活着回来,还要仰仗你与顾家相识,但凡是个普通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何楚卿说:“不是还有你吗?” 何辰裕鄙薄道:“我一哭二跪算得什么东西?做戏给外人看的罢了。” 何楚卿笑了一声,毫不留面子地揭穿了他:“你要真这么爱做戏,方才怎么不迎过来嘘寒问暖?” 何辰裕的面皮透出一点红来:“我那是——” “阿玉,”何楚卿打断他,忽而说:“你不必怕。往后但凡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平白无故遭受这样的事。在这年代,别人的事,多一点我们都无力回天。如今,我们两个也相互有了个依靠,我不求你多高尚,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 何楚卿说的没头没脑,不知所起,何辰裕却冷笑了一声,问:“你我有血缘,是家人,别人家的手足就不亲、不是家里人、不是依靠了?” 何楚卿一愣,猛地滞涩住了。 他再不敢吐露一字,生怕戳破了窗户纸,而去不得不面对——什么呢?何楚卿不明明不晓得。 何辰裕也忽地收声。 他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语,好不容易泄出一点,又突兀地封住了出口。 缓下神来,何辰裕沉声又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倾慕顾还亭。那他呢?人心是会变的,你又说的准谁呢?” 话拐到这里,何楚卿不觉松了一口气,直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拭目以待吧,何楚卿。”何辰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既然你还好好地活着,我就不多叨扰了。” 在他离去前,何楚卿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就不能同我好好的说一次话吗?” 何辰裕负手,头也不回地扬声道:“那就——等你给我把那家新戏楼盘下来吧。” 好像他们之间做的是一场你有来我有往的生意。 北宁入夜,调查局内是一片松松散散。临近换岗,调查员都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局长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调查局的宁局长倒是比下属都要忙碌。 宁局长正边聊天边擦汗,还要时时留意着对面人杯中的茶水是否需要添上。 他正招待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宁商会会长柴隆昌。 若是虹海调查局的裴则焘局长知道远在北宁的同事落魄到要给商会会长端茶倒水的地步,恐怕能气死。 柴家和宁家有些姻亲关系,宁家又是北宁闻名的大家庭,历史上还出现过官至宰相的老祖宗,若非如此,柴隆昌万万不能把北宁调查局长一职安到他宁文章的身上。 宁文章人如其名,作起文章诗词那是一把好手,大梁时候还入了殿试,可惜还没挨到入京,大梁就亡了。 时局不好,文人也得会拍马溜须。譬如此时,宁文章就正说:“说到底,姓何的是个卖屁股的,怎么能算得上您的眼中钉呢?只是,我不明白,会长,这大好的机会,我们明明可以上报给南宁,好好地参顾司令一笔,不然还叫他这么驳了您的脸面?” 柴隆昌摇了摇头,捏着嗓子说:“自从联众国成立以来,还不到一年,白鹭的到来已经引起过北宁格局的形成,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平衡,我们和他们当兵的,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拉拢不成,我已经胆战心惊,你以为顾还亭找到我很难吗?谁不知道,调查局背地里也是随我使唤的?” 宁文章坐在沙发上也不妨碍点头哈腰,连连说:“的确、的确。会长不过略微试探一下何楚卿,没想到司令敢这么为何楚卿出头,已经是得罪了人。” “好歹你还有点头脑。”柴隆昌桀桀笑道:“顾夫人同你打电话,你的命令下去的倒是及时,要是那何楚卿真死了,还不知道顾司令要怎么办。” “那也是手下人办得好,一抓到人就给了我消息,这机缘巧合还省了您不少麻烦。”宁文章道。 柴隆昌吸了一口烟,道:“你的手下人倒是好手。就你调查局管理成这熊样的情况下,他们抓流党、例行检查可从来没有手软过,不然就是我不说,南宁那边也不会让你继续做下去...今天抓的那个,听说当场就死透了?” 宁文章道:“是的、是的,死透了。” 柴隆昌还想继续说下去,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砰砰”敲了两声,屋里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来者就猛地开门来,气喘吁吁道:“会长、局长,顾司令、顾司令来了!” 顾司令不请自来时,调查员们正预备着交接换岗。 此番,司令又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进大门时候还颇为礼貌地敲了敲门。调查员们手下动作略停,隔着门骂:“哪个不长眼的现在来?没看见正忙——” 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去,室内霎时收了声。 不论是手下捯饬的,还是正在奔忙的动作,都一齐停了下来。调查员们看着门口处立着的那位军官,正不知从何反应。 顾还亭淡淡地问:“局长办公室在何处?” 立刻有人下意识回:“五楼,右手第一个就是。” 司令略点了头,道:“有劳。”他回手带门的动作利落,却没弄出半点声音来,别提多温和了。 但这人设却没立住,顾司令那张面孔不论是从观赏度还是气度,都别致的独一无二,他下午独闯监狱的事迹也早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调查局。 因此,整个办公室内的调查员几乎是沉默着目送他穿过其中,从楼梯气定神闲地迈上去。直到消失不见,才有人后知后觉想起来给四楼的助理打电话告知。 等到顾司令来者不善地进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宁文章已经换好了新一轮的茶水,重新堆起笑容对司令。柴隆昌早已收起阵仗躲在屏风后,一动不敢动。 进来时候,顾还亭没敲门,像是早就料到对方知道他来,大马金刀地在单人沙发上落座,任由宁局长在那杵着,便问:“我来问一句,金粉窟的事情,贵局办理的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证据指向何楚卿,说他是流党?” 宁文章的面上露出一点迟疑,继而大幅度地鞠躬道:“没有、没有,您不晓得,金粉窟那边早就搜过了,没有一点证据。” “那家里呢?”顾还亭问。 “也搜过了,没有、什么都没有。”宁文章赔着笑脸道。 “仔仔细细的搜过的,没有迫于我的淫威?”顾还亭平静地看着他。 口吻里没有一丝胁迫的意思,却让宁文章更为他来的目的而胆颤。 “当然、当然没有。”宁文章说。 因为,不论是何楚卿的家还是赌场,他们收队后都轰轰烈烈地为何楚卿本人的身份进行了澄清,生怕留下隐患,影响何楚卿的生意,好叫顾还亭拿住了把柄。 顾还亭不可能不知道。 果不其然,接着一句,顾还亭忽而锋利地问:“我擅闯调查局,劫走了嫌疑人,即便是我,也有流党之嫌——这件事,你可上报了南宁吗?” 宁文章鞠躬更狠,说:“那怎么敢?您一向是为国为民的好将领,何先生是无辜蒙冤,啊、对,我们也查清了,那是因为我们管理不严,有人胆敢怠慢何先生的朋友,这才——” 顾还亭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不耐烦道:“你们调查局就是这么做事的?” 宁文章霎时收声。 顾还亭像是有意留下了几秒的沉默,才说:“按制度办事,宁局长。我擅闯了调查局,这件事,一定要上报南宁,请您不要为我破例,这可不是调查局成立的目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言毕,司令扫了一眼桌台。 那上面,没有放置着茶杯的位置,却有一圈茶杯留下来的水渍。 顾还亭没有停留,重又站起身来,道:“我的人无辜蒙冤,在你们调查局挨了顿打,这事,您说怎么处理?” 听见这话,宁文章条件反射瞄了一眼屏风,欲盖弥彰地“呵呵”笑了两声,说:“您说、您说怎么处理。” “你们来处理吧。”顾还亭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别叫我失望。” 待到司令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殆尽,宁文章绷紧的腰背才松下来,那边,屏风后的柴隆昌叼着烟嘴,也才敢冒出头来。 “他一定知道了我在。”柴隆昌恨恨道:“瞧你们调查局这点出息,才夸过你们办事能力强,就这么让他一路畅行无阻地上来了!” 宁文章苦着脸:“传闻说顾司令能以一敌百,加上昨天那一闹,谁敢拦?” 柴隆昌骂道:“见过了顾司令,你也敢在我面前硬起来了?蠢东西!” 宁文章再没敢说话。过了半晌,才嗫嚅道:“那司令说的上报南宁...” “报!”柴隆昌道,“他都这么说了,你还顾忌什么?还有——改天,邀请何楚卿进了我们北宁商会吧!”说完他才想起来,顺口又骂:“你一个窝囊废局长,和我们商会八竿子打不着,我跟你说这个有什么用?!” 何楚卿的伤势不重,不出一周,上蹿下跳也不碍着什么,倒是一摸小腹,被顾家养的能抓起一小把肉来。对比顾司令精瘦的腰腹,倒是让他很惆怅。 进了商会,何楚卿倒是如愿和多方买卖打起了交道,开开心心借着这条运毒的暗线和顾司令的保驾护航做起了生意,加上一个金粉窟,入账水涨船高。 何辰裕一边卸妆,一边瞧着化妆桌上摆着一套做工精巧的头面,没有一处不属上乘。 他忽地一嗤笑,也不知道和谁说:“把这钱省下来,能买下一座戏楼也指日可待了。” 立刻有人回:“喜欢哪座戏楼?” 身后的军官不知何时进的门,居高临下地从戏子身后探过手来,把玩似的轻轻捏了捏何辰裕的面颊,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说:“...油。” 卸妆用的香油还没洗掉,蹭了他一手。 那人仍没松手,甚至瞧着镜子,笨拙地帮何辰裕接着抹了抹。 何辰裕面色柔和,没躲闪。铜镜里,白鹭的侧脸专注又认真。 打二人相识之后,白鹭想靠近,何辰裕又一向来者不拒,二人发展的迅速,很快已经到了暧昧地可以摸脸摸手的关系。 何辰裕柔里藏刀,温和地回他上句:“想要...你夫人常去看戏的那座戏楼。” 第104章 撞破 白鹭先还替何辰裕擦脸的手停住了,过了会,才故作无恙地直起身来,说:“...是我唐突了。” 将军的心思,何辰裕自小历经人事,一向是通透的。 只这一个白鹭,甚至还不如顾还亭。何辰裕原多方打听过,顾还亭是否有未婚妻这件事,北宁上流社会的态度很怪异。 听闻此事,他们像是不太意外,但却几乎从来不提。甚至连白鹭也是这样。 不过,不论怎么说,眼下顾还亭比起承认他的未婚妻更愿意把何楚卿牵出来遛遛,不像白鹭,有了妻子仍要和戏子不清不楚地。 其实,以往何辰裕的恩客也大多都是已婚之人。兴许是两人的确有些思想相通的地方,这一个,何辰裕尤其希望他比别人更好一些。 何楚卿才进商会的时候,恰好赶上初伏的日子。即便是北宁,也没人能扛过伏天,在外面跑上几趟都要热的滴水,连军队也调了操练的时间到傍晚,时长也大大缩短了。 司令空闲的日子多了,何楚卿却惨极了。忙着走人情、谈生意,难得闲来无事,还要查一查账。 顾司令闲暇时候逮不到人,心里又惦记,索性随着一起东跑西颠。 送的什么礼、走的什么货物,他一概知晓且把关,查账时候立在一旁,衡容会没人敢大声讲话,该人形挂件非常有用。 只有去寻何辰裕的时候,顾还亭玩了点小心思。 司令借口人多拥挤,不进去戏园子,其实是想让何楚卿惦记着自己还在外面等候,这样便不得不早些离开。 只这日除外。 下车前,顾还亭先在窗外瞧见了一辆熟悉的小轿车。 那正是他的老宿敌兼下属——白鹭师长的车。 自从顾还亭来调和白、傅两军,白鹭消停了不少,也惆怅了许多,风闻偶尔买醉,醉的猖狂的时候,在众人面前大骂顾司令也常有。 这类风言风语,顾还亭听过,也只一笑了之。 最近,顾还亭听说他在捧何辰裕。 此时看见这辆车,顾还亭大概能猜到白鹭的目的。为避免白鹭此人遇见何楚卿引起些许风波,顾还亭罕见地同何楚卿一起下车来。 何楚卿有点纳闷:“今天怎么了?” 顾还亭冠冕堂皇:“车里很闷,随你出来透口气。” 何楚卿瞥了一眼今天的司令。 酷暑之下,又是人群里,司令不想招摇,没穿军装。他穿的是一件古巴领的短袖衬衫,棉麻深色西裤显得他双腿修长,仍是皮鞋,随意里透着一点假正经。一路上,何楚卿已经心痒难耐地瞧了他许多眼。 对比起仍是一身长衫的何楚卿,顾司令简直不知道要凉快多少。 “出来可以,”何楚卿狂妄道,“不准拈花惹草。” 顾还亭耸了下肩膀,大有我不主动也有花草要来粘身的意思。 才进戏园子,顾司令又一把按住何楚卿的肩。在人堆里,他略凑到何楚卿耳边,低声问:“里面穿了底衬吗?” 何楚卿莫名其妙地有点脸红:“穿了的...怎么了?” “有点透。明天换个厚一点的。”顾还亭说完,翩然直起身来,丝毫不管何楚卿已然耳根火热。 透。 何楚卿霎时就明白了是什么透、哪里透。 顾还亭就非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他说么? 何楚卿两步跟过去,搡了他一把,没搡动。因为司令已经勾过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踉跄了一步,还不慎撞了人,不尴不尬地道了歉。 直到步入后台,何楚卿还嘟哝着说:“...旁人谁会注意这么细?你成日要看我多少眼?这不是变态吗?” 顾还亭说:“我也觉得。成天一处不肯放过地盯着人瞧,很是变态。” 司令在说在车上,何楚卿那点一刻也不肯放下的旖旎的小心思。 何楚卿偏过头,才要继续说话。顾还亭不由分说地抬起架在他肩上的手,摁着后脑勺凑过去,衔住了何楚卿的嘴唇。 飞快的、有温度地探舌进去舔舐了一口。 何楚卿一瞬间都忘了自己在哪,后知后觉地配合了不过一下,司令又要多快有多快地撤走了。 这后台虽然不说是公众场合,也有不少人呢。何楚卿想起来要脸红,余光瞥见有两个小戏子画好了妆穿着里衣要过来,见此又迅速蹿走了。 对了,戏楼里很多这般小戏子,见到来客就不顾羞耻地往上贴,何楚卿很拒绝了一些,每次都飞快走过。 顾还亭原来是为不叫别人碰? 何楚卿抿了抿嘴唇,带着顾还亭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临近门口,何楚卿忽觉有点奇怪,门口竟然都没个跟包候着。 若是何辰裕那事儿精有点事吩咐怎么办? 何楚卿到底没多想,径直推开了门去。这才呆在了门口。 化妆桌前,何辰裕穿着戏服,妆容已然完成了一半。那没画好的另一半,自有个男人俯身为他描眉。何辰裕朱唇微启,眸光敛着,温顺的要紧。 二人都投入极了,压根没觉察门开了。 何楚卿的脾气一下没收住,浑身才绷紧,顾还亭落在他肩头的手略按了按。何楚卿这才看见,那躬身为何辰裕描眉的是个军官。 何楚卿掩住口,轻声咳嗽了一下示意。 何辰裕身形未动,一转眼眸,白鹭这才惶惶地停了笔,直起身来。 看见顾还亭的时候,白师长先呆了一刻,旋即张嘴便讥道:“司令有空来这戏园子里?司令部的事务终于舍得撂下手了?” “没办法。”顾还亭的手臂依旧搭在何楚卿的肩上,无声地宣誓着所有权,面不改色地对白鹭道:“你不做的事,总得有人做。” “你——”当着何辰裕的面,白鹭才拾掇好心情将气急败坏悉数咽下。 那厢,顾还亭又道:“好歹是穿着军装的。军纪有明文规定,见了上级该怎么做?你入伍比我久,不该不懂。” 白鹭和他默然对峙了几秒,终于利落地并脚行礼:“司令。” 何楚卿一直等到顾还亭耍够了威风,才笑眯眯地打圆场:“既然都是熟人,也都别站着说话了。辰裕,该给二位将军看茶。” 到底是久经场面的人。几句话之间,何楚卿身为名角的兄长已经消化了这二人不声不响培养出来的亲密,身先士卒地引着司令入座。 化妆间本来就不是正经招待人的地方,一张小桌仅够一左一右坐下两人,何楚卿只落座在小圆凳上。 白鹭委委屈屈地和司令隔着桌子对坐,眼睛也并不消停地乱瞟。 在他看来,自己和何辰裕关系匪浅,到底被对方的家里人撞破了,算理亏。但这个顾还亭,往日里和何辰裕传的风言风语就不少,如今又和何楚卿不清不楚,兄弟通吃,是个混蛋。 更何况,在白师长看来,何辰裕遗世独立,是凡俗之中的活仙人,自是比一身铜臭,单面容上就把“勾人”二字演绎到极致的何楚卿要难得、宝贵的多。 何辰裕静心泡茶,将身后三人各怀鬼胎的抛在原地。 斟好茶,何辰裕先端了一杯来,兀自打断了司令似有似无飘向何楚卿的视线。他有意横亘在何楚卿和顾还亭之间,抬眸时候恰到好处地轻颦浅笑,有意趁着司令出神,就先递上茶杯去。 何辰裕冰凉的手背毫无顾忌地擦上顾还亭的手背。 即便心思再在何楚卿身上,司令的反应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快。 顾还亭在他触碰过来的一刹那就挪开了手来,这一下几乎可以算作没碰到。 直到这时候,顾司令才搭眼去看何辰裕第一眼——这完全是条件反射导致的。 何辰裕那张画好了妆的面容难辨原形,有识之士或许觉得活色生香,但此刻,顾还亭心里却腾升出汩汩的厌恶。 司令只扫了何辰裕一眼,又迅速把那股烦躁的苗头止住。 到底是何楚卿的亲人。 而且,兴许是无心的。 顾司令纵然没有多想,一边的白鹭却将何辰裕的举动尽收眼底,顿时失声:“...辰裕?” 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何楚卿才抬起头来,恰逢何辰裕又飘然离去拿另一杯茶。 何楚卿恰到好处地和顾还亭对视上,有点懵:“怎么了?” 他神情无辜,在这瞬间,露出一种毫不自知的呆呆愣愣的表情。顾还亭再记不起方才自己正在为什么烦心,忽地笑了一下。 好戏将要开场的这前半个钟头,四个人聚在一起不咸不淡地说话,白鹭倒是全然听不进去,始终板着一张脸。 当着心上人的面被顾还亭强压一头的感觉跟以往都不相同。 白鹭有些没法说服自己将过且过,混沌度日。他想起顾还亭才到北宁的时候,全军都等着瞧他的笑话。短短两个月不到,司令就能不动声色地在军中给自己开辟出一席之地。 顾还亭到底做了什么呢?似乎也没什么开天辟地的惊人举动,倒是身体力行地向白鹭讲述了一个事在人为的故事。 如果顾还亭称职,白鹭想过,不如就心甘情愿拱手让位算了。 偏偏白师长也是打小的天之骄子,凭什么独独被他顾还亭强压一头? 等到名角儿上台,何楚卿同顾还亭顺势告辞,白鹭仍神飞天外似的静候在原地,吓跑了许多慕名前来送礼的票友。 约莫有三四个钟头那么久。 何辰裕下台回来,见到白鹭,先是愣了一下:“还没有走?” 虽然有些讶异,他到底一如既往地等人来卸头面,脱衣裳。待到卸妆时,室内仅剩他们两人,何辰裕才隔着镜子去瞧白鹭。 军官的目光存在感太强,何辰裕不得不试探:“师长有心事么?这么巴巴的瞧着。” 话说到这,恰逢有人进来送洗脸水。 白鹭才要说话,又闭上嘴,两步踱到何辰裕身后,目不转睛,又心不在焉地看他。 屋里,何辰裕仍自若地做着手里的事,擦净了脸。 融了油脂,何辰裕的脸仍是光洁透亮的,他的皮肤倒是一点没为油彩所侵蚀。 跟包的才端了瓷水盆下去,白鹭便捏起何辰裕的下巴,同他对视:“你喜欢顾还亭?” 何辰裕朝他粲然一笑。 白鹭立刻便觉得,这举动似乎有些粗鲁,赎罪似的用大拇指揉了揉对方的面颊。 何辰裕对将军的这点爱怜熟视无睹,照旧朝他伤口上戳:“北宁的大司令,谁不喜欢?” 白鹭的呼吸登时急促了一下。 沉默片刻,他才继续问:“你也在意这个?” 何辰裕装傻充愣:“你说是什么在意?” “告诉我,”白鹭又急切了几分,他话语匆忙地问:“他负过你吗?报上说的是真是假?”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何辰裕。 而后,他才柔声回:“从没有过。一直以来,他爱的都是何楚卿。” 白鹭难以置信,又有些隐约的怒火在腹腔中燃烧,极力压制着问:“你心悦自己兄长的...” 目的达成。 何辰裕有些兴奋地点燃了最后一把火,讥道:“有何不可?顾还亭,年纪还轻,先任职了虹海的总司令,现在又是北宁的,一向备受爱戴。他对何楚卿,专一又深情...” 这厢话还没说完,白鹭已经绝尘而去了。 何辰裕有些出神地看着白鹭走远,木然地喝了一口水,旋即扶着桌子干呕了半晌,像是为自己方才一通违心的夸赞感到恶心。 何楚卿和顾还亭一同回到顾府,日头偏西。 南北通透的厅堂内,顾一盈放了学回到家,正指挥着几个侍应手忙脚乱地拆着个物件。 何楚卿原本累的快抬不动脚,看见热闹,还是探头凑了过去,问:“干什么呢这是?” 顾还亭在他身后,先把手里拿的零食递过给顾一盈,说:“何焉裁非要给你带一份的。” 亲哥还不如白捡来的哥。 顾一盈无畏地朝大司令翻了个白眼,先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回答:“计行策。” “什么?”何楚卿才问完,这份纸壳箱子已经被拆开一个角,他登时明白了:“哦,自行车啊。你已经会骑了吗?真厉害...” 顾一盈大方地请他先骑,何楚卿连忙挥了两下手:“你说这东西,这么薄一片的两个轱辘,到底怎么做到滚起来还不倒的?我早在虹海就想问...好学么?好学我给何辰裕也买一辆。” 历经中午的尬聊,何楚卿早先还有些郁郁寡欢的,后面忙起来也顾不得这些小心思了。 现在提起来,顾还亭笑问:“不生气了?” 何楚卿说:“有什么可生气的?到底是他自己的事。而且,白鹭起码是个正经人...” 说着,他已经跨坐到银光闪闪的小车上,试探着坐了上去,请教顾一盈:“这样吗?” 顾一盈巴不得当个小老师:“对对!你先一只脚在上面...让它动起来之后,另一只脚快一点搭上去...” 何楚卿专心致志地尝试了两次,皆是在快要倾倒之前撑住了。 顾还亭不放心,索性上前几步跟在他身侧陪着。 顾一盈和何楚卿,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小顾老师的开山大弟子就这么半走半踉跄着在室内绕了个半圈。原本在花园中闲逛的公孙眉才靠近,就听这边叽叽喳喳的没完。 才从侧门迈入,就见何楚卿还真尝试着慢慢骑了起来,顾一盈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很为自己的成果而开心。 没料到。 这单薄的小车也就才被何楚卿骑出两米远去,却猛地往一侧歪去。 虽然结果再坏无非是摔一下,还是木地板,恐怕连点皮都擦不破。不论是顾一盈还是公孙眉,一颗心都猛地提了起来。 九公主的叫声比人先到,刚喊出口一声:“哎!” 顾还亭几乎同时向前迈了一步,一手扶着车把,另一手从何楚卿腰腹环过去,稳稳地将人摁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论是自行车还是人,都平平安安的。 而后,司令一抬眸,这才看到了立在原地的公孙眉。 九公主仍保持着要迈步子的姿势,唇齿微张,停留在惊呼的那一刻,目光已经先流露出一丝惊讶。 顾还亭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了点,安抚着:“先迈下来。”而后才对公孙眉道:“放心,没事的。” 第105章 谋权 欢声笑语仍在持续着。 何楚卿主动让位给顾一盈,小姑娘一上车,精灵似的,骑着小车在堂内转了一圈又一圈。她骑的不快,足够何楚卿悠然地跟在一旁逗她开心。 “瞧瞧,”顾家母子坐在一旁,公孙眉嫌弃道:“多大的姑娘了,成日不得消停。” 话虽这么说,九公主却一刻不肯落地瞧着女儿。 “你父亲去的早也好。”公孙眉忽地又说,“趁着我怀孕,把你那番教养...不然,你也不会是这个模样。” 顾还亭调侃道:“那是什么模样?和那边——”他眼神示意顾一盈和何楚卿处,“一个模样吗?那全家岂不是真要坐吃山空了?” 公孙眉瞪了他一眼:“难得和你说几句知心话!” 玩过闹过,何楚卿和顾还亭赶在晚饭前洗过澡,换了身居家的装束。 何楚卿靠在顾司令门边,司令正在对镜刮胡子。从镜子里看去,何楚卿有些惆怅似的始终低着头。一走神,嘴角处被司令无情地刮出一点血渍来。 顾还亭索性撂下刀片问:“又想什么烦心事?今日不是都顺利吗?生意也差不多谈完了...” 何楚卿兀自叹了一口气。细看之下,却是摸着自己的小腹:“最近天热,胃口不好,吃的一向少,还四处走动...怎么还能捏起一点肉?” 顾还亭无语凝噎,沉默着刮净了胡茬。 得亏他还真诚心实意地替何楚卿忧心! 撂下刀片,顾还亭才拨冗回:“你也该锻炼了。明日空闲,正好上校场,自己找个空位去。” 边说着,等司令拾掇完,何楚卿已经立在了他身后,一副惨样:“你私下里练...不行吗?” 说完,他毫不顾忌地一撩衣服,露出雪白的一片腰腹。 何楚卿其实精瘦。虽然长期缺乏锻炼,但忙碌的日子到底给他练出一点徒有其表的肌肉,尤其因为瘦而明显。而小腹上那一点让他鬼哭狼嚎的‘赘肉’,其实是很自然的凸起,反倒凸显出别样的身体线条来。 何楚卿的算盘都要打到顾司令的脸上来了,他自己还在装模作样:“你看看,其实不需要很高强度的...” 顾还亭用一只手捏住他的脸颊,晃了晃:“你脑袋里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事?” 他义正言辞的,让何楚卿三分心虚。 其实,最近顾还亭心情一直欠佳。上次擅闯调查局的事情过后,小半个月以来,南宁中央没有来半点消息。 没有消息也是消息。 这大抵就像是说,只要顾还亭不逾矩,不擅自插手旁的事,做什么都随他开心。 何楚卿看向顾还亭沉沉的目光,马上就要退缩:“...算了。” 他才要放下衣襟,顾还亭另一手却覆上他的腰,或轻或重地揉捏。偏偏司令还一边正色地瞧着他,不苟言笑地。 何楚卿的呼吸时轻时缓,面色泛红。但顾还亭这番神情,又让何楚卿有些兀自放荡的羞耻感。 顾还亭欣赏够了,终于吻上来。 这是贪欢餍足的恣意时刻,周遭死寂荡漾,是世界的坟墓。无需睁眼,潜心静气地感受。那尽头是你指尖描摹过留下白痕的爱人的脊梁,是唇齿吞吐呼啸出的热潮。 顾还亭的后脊已经在纠缠中暴露在空气中,他的手掌埋在何楚卿的发中。 外面,院落的大门却“吱嘎”一声响。 顾司令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边用潮湿的嘴唇亲了亲怀里人的面颊,边凝神细听。两个人一下安静下来,渐渐平复着。 “哥?”一门之遥,顾一盈踩着小皮鞋跳了两步,“卿哥?吃饭啦!你们在哪儿呢?” 何楚卿猛地后退一步,皮鞋跟踩着水门汀,发出几声脆响。 顾一盈的脚步声犹豫着靠近了几步:“哥?” 何楚卿慌忙检查了一下衣服,抹了两下嘴唇,回应:“在这呢!”说着,他走到门口来迎。 相比之下,同样是理衣服,顾司令就气定神闲的多了。 等到顾一盈探头过来,司令恰好走出门来:“不是告诉你,男人的房间不要乱进,就是哥哥的也不行。何况,这里还有阿卿在。” 顾一盈扁了扁嘴,“呸”了他一口,扯着何楚卿先跑出去了。 她小时候就缺玩伴,又偏偏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自从和何楚卿玩到一起去,就格外珍重这个好朋友,连亲哥也要往后退。 何楚卿这个负心汉,啃了就跑,徒留司令一个又在屋里静候了片刻。 等到完全地平复下来,他才又走了出去。 顾家今天用餐很晚,首先要怪罪何楚卿回来给顾一盈带了零食吃。 为了消夏,餐桌上全都是清凉爽口的小菜。顾还亭才落座,就见手边放着几封信。他拿起来看了落款,对何楚卿说:“周家的信。” 何楚卿正忙着和顾一盈嬉笑,顺口问:“写给你的还是写给我的?” 顾还亭索性拆开来看了一遍:“嗯...一起的。周似玄说他要带着周似墨出国治疗,周二的情况几乎没有好转。” 何楚卿不觉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周似墨还是个没有他年纪大的青年人。 公孙眉问了两句女儿学校的情况,听那边话说完,才说:“小何,元廊之前提起说,你一直挺爱读书,只可惜从来没上过学。正巧我有位熟识的朋友,在北宁大学的文学系教书,我便找他请教,要了一份大学的课表——哝。” 何楚卿惊喜地接过公孙眉递过来的课表,见上面零散地排着一些课程。什么文学史、语言学之类的。 顾还亭伸手来够,径直拿去瞧。 他举动有些过于随便了,公孙眉看不过去眼,才要出口提示,又止住了。 顾还亭笑说:“这倒是和我留学时候学的课程大同小异。课程不满,都是主修的。这么跟着,旁听四年下来,虽然没有毕业证,学识上和正经大学生倒也不差什么。” “说得轻松。”何楚卿看着他,又把课程表拿回来,“我可是从来没上过学,听了课就能懂吗?不过,多谢夫人上心,听不听得懂,我都必定一定会去。” “功课做好给我看,我也顺便学习了。”顾还亭说。 “我的功课你都不曾看过呢!偏心!”顾一盈不满地叫嚣道。 “大工程师,”顾还亭无奈道,“你学的这些我可不敢拿乔,出了问题是要人命的。” “对了!”公孙眉接着说,“一盈也是北宁大学读书的。你们两个玩得好,闲来一起上课吃饭,也算有个伴。” “也不必这么。”顾还亭很快说,“我看着焉裁早课很多,下午倒是没什么课程,作息和一盈大相径庭,不必非要凑到一起用餐。” 听了这话,顾一盈当即皱着眉头表达不满。 公孙眉则是不动声色地又看了顾还亭两眼,没出声。 顾司令把顾一盈的叽叽喳喳屏蔽在外,手下不停,剥了一只醉虾。 按照往日里吃饭的习惯,他从来没给自己剥过什么,向来是顺手放进何楚卿的碟子里。今天,他倒是先撂在顾一盈碗里一只,试图堵住她的嘴。 一抬眸,恰好和公孙眉落在司令身上的目光对上了。 九公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顾家母子都心知肚明彼此肚子里那点小九九,顾还亭仍有意道:“您再忍忍馋,下一个就剥给您。” “你要是去北宁大学接送焉裁的话——”公孙眉话说到一半,前厅传来点冗杂的脚步声,像是一下涌进来了许多客人似的。 饭厅内的四人,连同佣人,都一齐抬眼寻声看去。 顾府太大,虽然听到了乒乒乓乓像砸锅卖铁似的声音,却仍是等了好一会没有看见人影,只能听见这气势恢弘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约莫过了半分钟,前面隐约听来一声管家的呼喊:“将军,这是干什么——” 接着,像被猛然扯了一下,这声音戛然而止了。 何楚卿不明所以,瞧着主位上的顾还亭又剥好一只虾放进公孙眉的碗碟里,而后气定神闲地开始用湿方巾擦手。 兴许是他太淡定,餐厅内原本想出去打探情况的佣人都踯躅在原地。 何楚卿本想去瞧一眼,没想到公孙眉先他一步。九公主才起身,还没站直,顾还亭就抬起右手往下略压了一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妈,饭还没吃完,还做什么去?” 公孙眉懵着又坐下,才问:“...是你吩咐的?” 话音才落,餐厅的门猛地被推开。一干士兵——约莫有几十个人,分成左右两路纵队,都抱着枪支,有素地把整个饭厅围了起来。 室内的仆从都惊惶地打量身后立的笔挺的士兵,不明所以,骚动微起。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公孙眉从顾还亭这儿得不到答案,第一反应竟是去看何楚卿。 何楚卿单手撑着桌沿,还保持着方才要起身的姿势,却早已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瞟了一圈周遭形成的包围圈。 在这种情况下,顾一盈竟然比顾还亭还要闲适一些,瞪着大眼睛四处瞧瞧,神色跟参观景点没两样。 ...他们姓顾的好像都有点什么与生俱来的天赋。 紧接着,两路士兵包围之下,迎进来两个人。 白鹭和傅月襄一前一后迈入。白鹭在前,负着手。傅月襄面无表情,比起来撑场子的,更像是旁观者。 何楚卿一下明白过来,在桌下覆住了顾还亭的膝盖。 顾还亭探下一只手去,握住他的手,心不在焉似的搓搓捏捏。面上倒是看马戏团表演似的,竟然隐隐露出一种期待,静等白鹭走近。 白鹭一路盯着顾还亭,走到餐桌之中司令的对面座位去,和他隔着一整个长条木桌对立。 先把手枪“乓啷”撂在桌上。 傅月襄紧跟着,却无所事事地立在一边。 环顾桌上,白鹭先点头致意:“顾夫人、顾小姐...”看到何楚卿,他顿了一下,有点吃惊。碍于何辰裕的面子,还是点了头:“何先生。” 白师长有意略过了顾还亭,就是想让他先说话。 谁知,顾还亭不紧不慢地瞧着他,没有一点要先声夺人的意思。 “还有...顾司令。”白鹭顿了几秒才将矛头彻底指过来,“你知道我此次在夜已深人已静的时刻造访,目的是什么。” 顾还亭答的飞快,眼神直直和他对上:“抱歉,我不太知道。”他说完,扫了一眼傅月襄。 白鹭一时咋舌,顾还亭接着说:“我记得,上次白师长不请自来的时候,我顾府不说多大阵仗,到底还为您端过一杯茶,请您入了座。今天——”顾还亭略扫了一遍眼前围着的兵,“白师长就这么回报?” “别他妈扯别的!”白鹭猛地捶了一把桌面。 屋内肃静,桌上的顾夫人和顾小姐都被吓了一跳。 “你不知道我来做什么?顾还亭,你从迈下火车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会有今天!”白鹭的面孔因为愤怒有些狰狞,“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去总职那里自请下任;要么,往后司令你仍旧当着,再也别想出顾府的大门!” 何楚卿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若要逼顾还亭退位,时机的确不能再推迟了。再晚一点,白鹭就没有这个能力真能号令第一师跟他一起逼迫司令。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呢?如果白鹭早点下决心,在顾还亭还没有取得北宁守卫军的信任的时候,分明才是最好的时机。 “白鹭。”顾还亭沉吟了片刻,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守在他身后的士兵立刻警惕地用目光跟上了他的动作。 在这一群穿着军装的军人中间,顾还亭白衬衫下一条深色休闲裤,连个领结都没打,下一秒躺在沙发上就能浅眠似的。 “很好。”顾还亭说着,将自己的座椅摆回原位,双手撑在椅背上,“如果你换一个场合——不是当着我的母亲、妹妹和...我顾家的客人,擅自拨了我们北宁驻军的将士,光天化日之下浩浩荡荡的擅闯民居的话,我非常乐意和你谈一谈你我的陈年旧账。” “你扯——”白鹭气急,却猛地收声。他不想再度被顾还亭带到气急败坏、自怨自艾的情况下去。 “如果这件事不见报,”顾还亭仍是心平静气地娓娓地说,“在北宁百姓眼里,我们北宁驻军就是同室操戈,一盘散沙,仅仅是一件丑闻。如果这件事,不幸被哪家报社报道了出来,在全国上下眼里,不仅我顾还亭,白师长、傅家军、北宁驻军,全是笑话。且先别说北宁司令这个位置是谁来做,白鹭,你手里的兵还会是第一师吗?傅师长...从小到大,还没离开过北宁吧?” “我北宁驻军,不是这样的军队。”顾还亭缓声说着,像是笑了一笑。 傅月襄人虽然还立在一边,神情已经怏怏。 话说到这,他就知道白鹭是胡折腾。不过,不论今天什么结果,到底不能让白鹭一个人捡了便宜,所以他必须跟来。 在场的人都沉默下来,哪怕是毫无感触,也理所应该地给司令的话留了一点空白以示尊敬。 仅一瞬间的功夫。 立在顾还亭斜后侧的士兵都没回过神来,不晓得顾还亭是什么时候拿了把枪,更别提意识到那转瞬出现在司令手中,指向白鹭的枪口是来自自己腰间的。 顾还亭单手举着枪,他甚至不加提防地把大片后背留给第一师的两个士兵。 “为了方便大家,这是最好的办法。”顾还亭道。 第106章 天生敌手 白鹭霎时间像被点燃了。自从进了顾府,他一直将情绪牢牢掌握在手。独独从和枪口面面相觑的这一瞬间,白师长额头上的汗水是瞬间渗出来的,但瞳孔却是放大的。 他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里。 顾还亭输了! 他输了!彻彻底底的。从他掏枪指向他的这一刻。 如果司令扣下扳机,白鹭将赢得更彻底。 顾还亭以为他白鹭会怕死吗?他十六岁进石景军校,一条路顺顺当当走到今日,可不是因为家世。 下一秒,顾还亭就松了扳机,甚至还把枪礼貌地递还给了身后的兵。 “但是,你我之间,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司令说。 从白鹭带兵入府到现在,顾还亭就没有表露出一丝慌乱。世人就爱他这样装模作样的?就爱他这样生来就坐享其成的贵人? 以往,白鹭是很不屑的,但现在世人之列里也包含了何辰裕。 不,顾还亭做任何举动都是有目的的。 方才司令拿起枪来,直直对着在场第一师的师长,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且不说毫不犹豫,根本没有一个人敢拿枪同样地指向司令。 顾还亭在试探白鹭第一师对他的态度,现在,他得偿所愿了。 “呵。”白鹭脱力一般低下头去,揉了揉鼻梁。 再抬起头来,他眼眶猩红,说:“你我之间?这么多年来,你我之间没有任何余地可言!从上军校开始,不论是课堂上还是成绩,你总那么爱出风头,板着一张脸就有无数姑娘喜欢,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讨厌你?除了许奕贞几个。他们跟在你身后,简直像条狗。”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不论怎么说,白鹭的败局已定,顾还亭索性低声偏头嘱咐佣人:“带小姐、夫人,还有何先生回房间。” 白鹭还在说:“纵然豫军败了,现如今我低你一头是我活该...”眼见着桌上三人起身,他猛地砸了下手枪,“不许走!” 顾一盈才离开餐桌,听见这一声吼,用那双剔透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白鹭被她看得惭愧,也觉得自己有病,才要出声挽回,傅月襄挡在了顾家小姐身前,说:“跟他们没关系。” 原本想说点什么的白师长忽地词穷,偏过了头去。 傅月襄转身低声对顾一盈说:“顾小姐,我送你们回去吧?” 顾一盈莫名其妙。那双大眼睛之中,好奇的目光又落在傅月襄身上:“我在自己家,还会不认路?” 傅月襄被她怼的失笑。 公孙眉立刻打圆场说:“多谢傅师长。” 顾一盈又翻了个白眼:“谢他做什么?他不来,我们的饭吃的好好儿的。我们虽然不懂你们军队的倾轧,怎么一回事还是明白的。现在过来做好人——” 公孙眉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朝着傅月襄匆匆赔笑。 “等等。”白鹭忽而又道:“顾小姐和顾夫人回去休息,但是他——”师长用下巴点了两下才起身的何楚卿,“何先生,不许走。” 何楚卿不明所以。 这什么时候又关他的事了? 听了这话,顾还亭的眸光一下沉下来,终于说了句不客气的话:“你酒醒了来的吗?关他什么事?”他上前两步,搭上何楚卿的肩:“走。不用担心我,也不用听他在这胡扯。” 一声清脆的上膛声传来,白鹭悠哉悠哉地举起枪向何楚卿:“我不敢杀你,还不敢杀一个商贩吗?是不是胡扯,顾还亭,你动一下试试。” 公孙眉惊恐地捂住嘴,连顾一盈都愕然地双唇微张。 傅月襄觉得白鹭今天不太正常。虽然这人以往也不是正常人,但今日尤其的癫狂。 且不说今晚白鹭是第一次上门找傅月襄过来逼迫顾还亭,不论是突如其来的决定还是他的举动,都是一等一的不合时宜。 衬得他傅月襄也像一个小丑。 傅月襄真怕他开枪,先挡在顾家女眷眼前遮挡,顾一盈却偏踮着脚从他的肩头探出一点头。 虽然她双目里仍满是担忧和惊惧,却仍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肯错过。 公孙眉没空留意她,也提着一颗心脏等待下文。 傅月襄忍不住低声警告道:“白师长!” 白鹭理都没有理,像没听见。 全场的目光都焦灼地盯在何楚卿的身上。 何楚卿却忽地露出一个体谅的微笑,对白鹭道:“我知道了。师长,不必大动干戈,我留下就是了。” 说完,他又朝着顾家女眷安抚地点了点头。 顾还亭落在他肩头的手隐隐地紧了紧,何楚卿能从他隐忍的力道里感受到些许待发的怒意。 他不能让顾还亭因为自己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白鹭没有接住这个笑,而是飞快地朝着傅月襄挥了挥手,示意他带顾家小姐和夫人回房。 傅师长早想这么做,但也轮不到白鹭来指挥。 虽然不爽,傅月襄到底还是照做了。他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一面不忘截断顾一盈留恋的目光。 而后,白鹭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伸出手去,隔着衣袖攥住了何楚卿的手腕。他牵起何楚卿,像是想引着人坐下。 顾还亭上前一步,接着便攥住了白师长的小臂,不客气地扯了他一把,说:“松手。” 白鹭和顾还亭对峙住了。 司令的眉目间,再没了尽在掌握之中的慵懒,他寸步不让的气势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他们表面不动声色,手上却是一刻不肯停息的较着劲,且看谁先认输。 白鹭心知肚明,自己绝对较量不过顾还亭。不说二人究竟谁技高一筹,就凭这一个月来白鹭泡的酒楼,凭顾还亭三天两头往校场跑,他就比不过。 掐在败北之前,白鹭拂袖而去,哈哈大笑:“顾司令,这就生气了?看来,我们第一师上下,还比不过一个男人让你担忧!” 顾还亭没理会他乱扣帽子这一茬,冷声问:“不是有话要说?” 白鹭这么反常的对待何楚卿,当然不是因为一念之间就尊重他了。 掀起一点袖口,何楚卿方才被生拉硬拽过的地方泛着一圈红。 何楚卿历经过许多自认为有身份、有家世的人的羞辱和轻蔑,尤其是刚来虹海的那段日子里,他对这种对待非常熟悉。 何楚卿默默地将红痕再次藏进袖管,当心着别叫司令瞧见。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白鹭挑着尾调,挑衅似的撑在椅背上,“如果我说,只要你把何先生让给我,从此以后,我唯你是从,不再生非呢?” “你要是想闹笑话,就把大家伙都撤走,我丢不起这个人。”顾还亭道。 立在周遭,仍把三人围在中间密不透风的士兵们互相看了两眼,略低了一点头,生怕这两人发出两道相悖的命令来。 “你为什么把这话看成是玩笑呢?”白鹭说,“自古以来,英雄为美人争风吃醋引起战事的实例不少,我很认真啊。那好,我就再认真的问你一遍——我很喜欢何先生这种...斯文又妩媚的类型,你愿不愿意割爱?此后,我老老实实地听命与你,我们第一师的将士也不必再为难。” 又是一片沉默。 顾还亭静默片刻,像是笑了一下。 他回过身来,先对何楚卿说:“先坐吧。” 白鹭轻蔑地打量着他们二人走近,顾还亭拖开椅子,将何楚卿安置下来。 而后,原本还事不关己似的白鹭只觉得自己的领子被猛地扯过去。 他还没对出现在咫尺的顾还亭的面容做出任何——哪怕神情上的回应,腹部就遭受了司令一拳猛击。 这一拳,顾还亭可没收着力。 白鹭霎时就弯腰下去,已经疼的站不直了,幸好他还余留一手扶着椅背,否则一定要狼狈地跌坐在地。 可惜,他庆幸早了。 顾还亭居高临下地仍薅着他的衣领,毫不留情又动作利落地给了白师长第二拳、第三拳。白鹭的脚直发软,就要往下滑,他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一手紧紧抓着顾还亭的袖子。 即使这样,也快跪下了。 这时候,他瞥见在凳子上坐的安安稳稳的何楚卿,露出一点悲悯的笑,大发慈悲似的说:“元廊,手下留情。” 白鹭品出这表情的含义,才对何楚卿这人有了个更深的了解——也不是善茬,这一肚子主意,看面上倒是看不出分毫... 而后,方才还威风凛凛地大放厥词的白师长就趴了下去。 还是顾还亭有意掰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两步造成的结果。 随后,顾还亭精准地看向了围在四周的将士们其中的领袖。司令对着这一连的连长,也对着所有士兵凛不可威地发号施令:“还不走?是等着被军纪处罚还是等着看你们师长的笑话?” 连长凛住了。 接着,顾还亭又说:“第一师3团2营78连,你们今天已经够兴师动众了,还要我更记得你们一些?” 硬着头皮对上司令凛然的目光,连长连命令都忘了发,只记得利落地碰了鞋后跟,头一个动了起来,剩下的人就像和他有心灵感应,紧随其后。 78连怎么整装进来的,又怎么整装端枪出去了。 白鹭仍在羞愧和恼羞成怒的情绪之中漂泊,腹部的疼痛先叫他忙不迭地呻吟了一会。 顾还亭先转向何楚卿。一瞧他,司令就不自觉柔声起来:“噢,还在笑呢?这么多拿枪的,就一点也不怕?” 士兵们还在往外撤,闻此,有几个多瞥了他们几眼。 “有什么好怕的?”何楚卿挑着眉,“我猜你就要揍他。” 顾还亭问:“这也能猜出来?” 何楚卿揶揄道:“忍的脖颈上的青筋都瞧见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和着士兵们远去的脚步声,白鹭撑着慢慢站起来。 顾还亭不是没觉察,特意静候着他起身。 白鹭才站稳,先暴怒,挥拳就朝顾还亭扑了过去:“你他妈的——” 顾还亭格挡接下了他这一拳。虽然受了伤,白鹭到底是有功底的,接着又提起另一只手臂来。顾还亭没进攻,一直在后退着躲避,没在这交手里占明显的上风。 白鹭怒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觉得我就此被你捏了三寸,不得不听你的了?我告诉你,就算我他妈的一辈子在你手下当个师长,你也别想使唤我分毫!有种把我驱逐出军!” 顾还亭一路退到梁柱旁,趁空档拽过白鹭的衣领,把他往柱上一摔:“那你呢?就这么想赢?不惜浪费生命,成日里饮酒取乐;众目睽睽之下,随意贬低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的人格?” 白鹭被他擎着,闻此愣了一下,显然也是心虚,别过了头去,旋即,怒目又看向顾还亭道:“你高尚,你他妈一向是高高在上的第一人,你知道什么?无非是投胎好!现在好了,没人能拦得住你说风凉话了!放个屁都有人奉为圭臬!” “是。”顾还亭悉数应下,“我告诉你,今天不论你是怎么做,都不会动摇我分毫。往后,你照旧这么隔一阵子给我演一出,不论多少次,我都稳稳的在北宁驻军总司令的位置上等着你。你只管喝你的酒,尽情的骂,带着你这幅抑郁不得志的愁苦的脸,埋怨自己的出身去吧。” 顾还亭也恼了。他松开手,蹙着眉,并不是真的欣赏白鹭这番丑态。 白鹭脱了力,没再比划,反而颓然地滑坐在地。 半晌,才说:“...你实话同我说,我真跟你差很远?” 顾还亭说:“就当下而言,差的的确不小。” 白鹭为他这大言不惭冷笑了一下,到底把头垂的更低了些。 “要是真说赢,”顾还亭接着说,“在石景的时候,临毕业前的那场考试,是我第一次赢你。” 白鹭蓦然抬头:“你是不是记忆错乱了?你比我小一级,何来输赢一说?” 顾还亭却精确地说:“军校四年制,我来的时候,你恰好比我高一级,而且是每一年考试的综合第一。...是,我知道,从第二年开始我也是第一。正因如此,我对比了你我每一年毕业成绩的等级,除了最后一年,我是每门考核都高过你之外,前几年的四门考试里,总有三门不如你。” 白鹭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是了,他只知道顾还亭一来就吸引了不少目光,明明年纪比同级的要小一点,还时常得第一,连显赫的家世他都时常从同学、老师乃至家长嘴里听说。 白鹭苍白道:“现在说这些...” “第二次赢,是在战场上。”顾还亭继续说,“我和许季川把你耍的团团转,那次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何楚卿听着,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地想起了和顾还亭的初见。 当时年少,他还曾为此怀疑顾还亭叛变了豫军。 白鹭讥讽道:“你和许奕贞,你们两个尽玩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哦,原来你好男风是长此以往的事了,呵,不过,你的口味变的倒是有些厉害。” 白师长一向这么恶心顾还亭和许奕贞,顾司令仿若未闻。 “是啊,赢得不光彩。我当时之所以断定你不会怀疑投奔豫军的季川,就是因为知晓你一向盼着我众叛亲离。”顾还亭也有意恶心他,朝他笑了一下,“后来,听说你在北宁,除了傅家军的事棘手一些,倒也算风生水起,你我也无所谓谁输谁赢。不过,你现在这副上不得台面的窝囊样,我也不必担心再被你压一头了。白师长,应付你,我觉得有些过于轻松了,你说呢?” 听他一通说,白鹭纵然仍有不甘、愤恨,到底恢复了可以自洽的状态。 他危险地瞧着顾还亭,骂道:“狗东西。” 两位军官互相没再说话。 过了半晌,白鹭扶着柱子,重又直起身来,不尴不尬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他挨揍的地方还有些疼,不免“嘶”地吸着凉气。 做完这一通,白师长才缓缓地说:“替我向顾夫人、顾小姐致歉。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在社交场上相处也算愉快,今日吓到她们了。” 而后,他看向一直避讳着目光,生怕白鹭为自己的狼狈而尴尬的何楚卿,说:“尤其对不住您,何先生。” 何楚卿看向他。 白鹭又说:“幸好有机会,我也就向您解释一下——我对何辰裕,是由衷的欣赏他的灵魂的,您不必担心我会置他于不义之地,毕竟,我是有家室的人。” 何楚卿没料到他会主动说这个,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点了点头。 “但是,”白鹭又恢复了一点心高气傲的模样,有点挑衅似的,“我先为接下来的话有唐突您的可能而道歉——我不敢肯定比你更爱他,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笑了,还颇为得意,“我比你更了解他。不论是从他的喜好还是品行,亦或者是他的所思所想。你扪心自问,身为亲兄长,到底懂他多少?” 这回,何楚卿是真哑口无言了。 第107章 不是流党 白鹭是怎么出门的,何楚卿记不清。虽然他是目送着白师长离去的,脑袋里却专心致志地在走神。 出了餐厅,步入廊中,看见院里扑扑倏倏的花,在夜里白的发光,简直能以假乱真成又一片月色。 何楚卿入目的是花,是泼墨一样狂乱又密集的黑色叶片,但事实上,从顾还亭牵起他的手的那刻,他才真正发觉自己是迈在月夜里。 他不太认真地试着抽了一下手,发现司令攥的很紧,又怕司令为这下意识的举动多心,解释说:“还有人呢。这么多佣人,都瞧着...” 顾还亭停下步来,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问:“在想何辰裕?” 大司令可以毫不顾忌,不代表何楚卿可以,他被他的肆无忌惮吓了个好歹。 何楚卿飞快地四周扫了一圈,没瞧见人影,才略放下心来:“前些日子调查局那件事之后...我总有些心神不宁的。你想,何辰裕当着我的面就不忌讳地靠卖笑明哲保身,那我不在的这些年呢?可想而知经历过何等糟践的事。” 顾还亭凝眸看着他的爱人忧心忡忡,才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何楚卿果真没留心他有没有应声,又瞧着一处走神。只有眉头还拧巴着,忘了要松。 司令还攥着他的手。何楚卿的手安静又悄无声息地趴在他手心里,沉默了一会,何楚卿忽而又说:“...不,我有一样东西,还放在何辰裕家里,必须去取。” “什么?”顾还亭不明白他是怎么想到这儿的。 何楚卿眼底荡漾着一片月光,坚毅的突如其来:“纵使调查局这次没有搜到家里去,下次也...” “搜过了。”顾还亭忽而说。 何楚卿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确认道:“搜过了?” 他清冷的眉目不似以往缠绵在怀时候的懒怠和柔情,这是那个人人皆知的何楚卿,不是顾还亭的。 是的,在此刻琢磨这些儿女情长实属不该,但嫉妒的种子已在司令胸口里埋下了许久,偏偏这时候,忸怩着钻出一点苗头。 顾还亭忽视了那感受,正色着也担忧着回:“是,早就搜过一遍了。” 何楚卿心底轰然一声。 他把从调查局窃取的密案和流党的徽章都锁在保险柜里,藏在二楼走廊悬挂的风景油画后,用以试探何辰裕。调查局的搜查手段诸多,绝对不会查不到一个他没有用心去藏的保险柜。 迄今为止,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那就说明何辰裕将这两件东西及时转移了。 这要么说明了何辰裕就是流党,要么说明了何辰裕对兄长的感情足矣包容到对方参与了流党的事宜。 不论是哪种,何楚卿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何辰裕。 他即刻就转过身去,拔腿要奔去。 原本撂在司令手心中的那点重量猝然挪去,空得叫人泛冷。 何楚卿回过神来,才骂自己真是昏了头。 他复又回过头去,瞧见了顾还亭被丢在原地略带错愕的神情,有几分无辜。 何楚卿粲然地咧嘴笑起来,又迈到司令身前去,勾着司令的脖颈亲了一口他的嘴唇,说:“我得去找何辰裕,等我回来再同你说。” 从顾府到何辰裕家中,单程就需要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 何辰裕在一片夜色里倏然睁开双眼。为了第二日上妆好看,他一向不熬夜,早早地睡下,倒是被一片寂静里的窸窣声给吵醒了。 他虽然没有军人那般警觉,长期的流党生活倒也让他变得敏锐,不至于连这清晰的动静都吵不醒。 表针快指向“11”这个数字。 对方刻意放轻动作的意图非常明显,何辰裕轻便地翻身起来,顺手就抄起立在一旁练习武打动作的木棍来。 角儿的功底深厚,戏曲中的鬼步他从小就练得熟稔于心,悄无声息地摸出门来对他没有难度。 何辰裕抄着棍棒刚下楼来,就见那贼人立在廊上,背对着他,在挪开的画框后偷偷摸摸地鼓捣什么东西。 对方的动作看起来实在不太有威胁,而且还有点眼熟。 何辰裕站在他身后阶梯中部,冷声叫了一声:“喂。” 专心致志地开锁的何楚卿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回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何辰裕无语凝噎,攥着棍子的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地俯瞰他。 他就知道是这人。 何楚卿看见是他,松了口气。 他保险柜的钥匙还插在锁头上,仅差一扯即可以打开。 “回你自己买的房子,有必要这么鬼鬼祟祟的吗?”何辰裕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庞,“你来干什么?” 虽然看不清,何楚卿还是定睛看了他一会。 他本想先查验了自己做过的记号,看何辰裕有没有碰过再去寻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境况下,何楚卿什么也没敢想,张嘴就说:“你究竟是不是流党?” 何楚卿算计旁人的时候,八百个心眼子轮番献计,如今却直白得叫人要发笑。 何辰裕才醒,就兜头泼来这一犀利的问题。 他有些木然地缓了两秒,才平静道:“不是。” 何楚卿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突然地红起来:“你可以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 何辰裕冷静依旧:“你知道什么?” 何楚卿本来想诈他一回,却提前尽数抖搂出来了自己的底,简直像质问:“...调查局来搜查的时候,保险柜里的东西被你转移了吧,因此我现在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何辰裕没答这话,却问:“保险柜里装了什么?” 这时,保险柜就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锁头带着一大串钥匙,负重不堪地掉下来,连带着柜门也被拽开。 何楚卿略偏过头去,恰好看见他夹在缝隙里一点几乎肉眼寻不到的狐毛飘然落下。那还是搬东西的时候,他从自己狐毛大氅上扯下来的一点。 没人碰过保险柜? 何辰裕把他的情绪尽收眼底,恰到好处地说:“顾还亭的人看着,调查局不过来走了个过场,没人真敢搜什么。” 何楚卿想要和何辰裕共享秘密的喜悦、濒临接受真相的急迫和紧张系数破碎,留给他的只有浑身泛起的冷意。 “所以,”何辰裕平静地问,“保险柜里有什么?跟流党有什么关系?” 何楚卿还没掂量好该怎么答,何辰裕又扬声问:“你把这东西放在这,是想害死我?” 何楚卿感情用事,在和何辰裕的博弈里一败涂地。 “算了,”何辰裕乘胜追击道,“我吃你的穿你的,就算是用来顶包,又能说什么?”说完,他欣赏了一会何楚卿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要走。 “等等。”何楚卿忽地问,“今晚,白鹭来找顾还亭了。” 何辰裕欲上楼去的脚步顿住。 “他带了兵来,想逼迫顾还亭让位。”何楚卿补充道。此时,他已接受了败局,神情冷漠,不肯再外露一丝感情。 “那他成功了吗?”何辰裕轻松道。 “没有。”何楚卿说,“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发难?” 他早已猜出背后和何辰裕有干系。 “喔,失败了。”何辰裕事不关己地道,“真是废物啊。何楚卿,还是你的眼光好。”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便是回答。 何楚卿攥紧了拳头,冷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可以同白鹭说,和任何一个人说,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 何辰裕没做声,兀自上楼回房了。 从何辰裕的洋房回到顾府,何楚卿却用了一个半小时。他烧尽了令他提心吊胆的档案,将徽章融得面目全非,而后尽数丢在那任它们散去。 离了虹海,顾还亭不再被流党另眼相待了。不论何辰裕究竟什么身份,其实也都没有探究到底的必要。他说不是,何楚卿不妨就相信他不是又如何? 何楚卿再回到顾府,是凌晨时刻。 他踮着脚尖小跑着穿越顾府,奔到顾司令房门前,蹑手蹑脚地进门去。 何楚卿临别时候说了叫他等,不知道司令还在等着没有? 室内氤氲着一股茶香,却是已经冷透了的。书桌上的灯还隐约亮着,何楚卿走向司令的小书房,茶味更浓,与此相伴的还有司令均匀的呼吸声。 顾还亭腿上摊着书,桌上晾着茶。看来再浓的茶也没能给司令醒神,他已然在座位里偏着脑袋瓜沉沉地睡去了。 怎么总看着书就睡去了呢?倒像用书本催眠一样。 之前在虹海花园里也是。 瞧着司令的睡颜,何楚卿心底终于平静下来。那是一种历尽了大起大落,有些破败不堪的静。再破罐子破摔,那也是一种宁静。 何楚卿照旧替司令把书本收起来,撂在桌上。 顾还亭这才醒了,睡眼惺忪。 何楚卿皎洁的面孔衬着月光,出现在眼前,顾还亭一直提着的心松懈下来,就更懒怠了。他深吸一口气,昂起脖颈来,靠着松软的椅背昂头看着他:“都解决了?” 何楚卿点点头,忽而说:“对不住,总是叫你等我。” “嗯?”顾还亭半笑着蹙起眉头,显然是对何楚卿这一套客气含着不满,他半开玩笑道:“那就补偿一下。” 不消他说,司令在月光下泛着水光的眼眸和嘴唇已经叫他蠢蠢欲动。 何楚卿凑过去,俯下身吻了上去。 他像品尝佳肴,尝到深处,单膝跪在司令两腿间为他腾出的一片空间里。何楚卿探进司令衬衫里,覆盖到胸口敏感之处,顺着腰背摸到腰带,单手狼犺地解开裤腰。 他们互相为彼此解决过几次,这都在亲密范围之内。 司令边回应,一手摁着对方的脖颈,另一手意乱情迷地探进了裤腰后,放肆地捏着软肉。 直到何楚卿顺着顾还亭的脖颈一路连啃带舔地下去,顾还亭才觉出有些不对,忙说:“等会...” 司令的隐蔽已经在缠绵中暴露,何楚卿埋头下去。 顾还亭不觉颤了一下,觉得自己深深陷入了柔软之中。 一股怒意从心底腾升,和同样飙升而起的快感杂糅起来,形成难以言说的感受。 顾还亭想令何楚卿抬头,探到脸庞的手却变成了抚摸,像助纣为虐。 他呼吸很重地说:“别这样...” 顾还亭叫他补偿,他便真这么豁出去地补偿?! 他并非接受不了,只是万不能在这种情景之下。好像他们是你有来我有往的,是欠债必还的。就算是感情上的礼尚往来,司令也不能接受。 他不是为了索要才给予。 司令虽然生气,却仍架不住感官上如此刺激,吐出的却是非本意呻吟。 他不敢低头,低头看到那场景,就要忍不住释放。 他知道还没多久。虽然他脑内混乱的想法揉成一锅粥,现实也才不过两分钟。 到底他们是第一次这么做。 顾还亭极度矛盾,到底忍不住享受。直至最后,他终究经不起这般。视线里,何楚卿吞咽的动作很清晰,清晰的像近在眼前,也深深刻进了司令的记忆里。 顾还亭有些脱力,何楚卿立刻直起身来撑住他,不要脸地问:“我做的还好吗?这次...时间还不到以往的十分之一。是很好的吧?” 从他说话的吐息里,司令能闻到自己的味道。 顾还亭又羞又恼地道:“...不要这么偿还。” 何楚卿才发现,顾还亭的反应跟他料想有些不一样,他有点无措地:“我没...” 被白鹭、何辰裕一通贬低,又费力讨好了司令的何楚卿受此遭难,脸上终于挂不住。泪水还没攒好,他小脸先皱起来,一副哭相。 顾还亭一愣。 他一向有分寸,刚刚也没舍得说一点重话。 来不及细想,司令先把人带进怀里坐着,像哄小孩似的一手兜腰一手兜着屁股,两个人委委屈屈地窝在单人沙发里。 何楚卿搂着司令脖颈,先放肆地嚎啕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眼泪能流这么多,堪称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顾还亭又拍又摸,不停地哄,边哄边说:“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别哭、别哭...” 过了会,何楚卿口齿不清地闷声问:“那你说,我做的好不好,舒不舒服?” 猛地提起,顾还亭磕绊了一下,万分羞耻:“嗯...舒服,我很喜欢。” 过了一会,不知道想到哪里,何楚卿前言不搭后语地忽而说:“要是这个世界更好一点,再也没有年少分离的家人,没有出卖自己才能博得的包容和友善,那就好了。” 顾还亭由衷的点了点头,说:“总有一日的。” 第108章 中秋 何楚卿第一次踏入北宁大学的校园时,其实该是个阴霾天,还是暮夏季节里那种干燥、令人倍感压迫的阴霾天。 在他印象里,北宁大学的牌匾倒是闪闪发光的,神圣的。昂头看去,阳光普照似的。 虽然识字,但厚重的能拍死人似的教科书里一些拮据聱牙的成语他完全不懂,也没听过。最磨人的是古代文学课,之乎者也要把他逼疯。 何楚卿没像公孙眉以为的,上课去无非是陶冶情操,求的是不求甚解。 事实上,大老板生意之余,抱着本书磨到深更半夜也常有。公孙眉有一次瞧见他房内一豆灯光,特意亲自送了碗热牛奶来,没想到顾还亭也在一旁,上学的像是他自己似的帮着翻词典查阅。 从此,她就再也没亲自去过。 何楚卿时常是抱着本书,凝重的却像抱着个炸药桶似的偶尔问:“所以,客梅黎曳是茶花的意思...是取自茶花女吗?” 顾还亭坐在临近的沙发上,早已不知何时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了有一会,闻此,端着无意义的笑意说:“嗯?客梅黎曳?...对,我在玛港的时候也有留意,只可惜没能当面问一下客梅黎曳的老板。” 何楚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看向书本,却不免想起一些旧事。 过了半晌,又蓦然抬起头:“当时,你怎么对外说已婚呢?” 早就扎根在故事情节里的顾还亭听了他驴头不对马嘴的质问,好悬没明白他的意思:“我之前说未婚,总有不少人想要给我说亲,战时还要应付这么些花花肠子,怪麻烦的。” 于是室内重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书页声充当这和谐岁月里的背景乐。 后来,确认了公孙眉不会再来他们的房间,何楚卿就肆无忌惮地枕着顾还亭的大腿,翘着腿躺在床上翻书。 顾司令干燥又温热的手掌覆在何楚卿的头发上,比任何皮绒帽子都柔软。 何楚卿偶尔会念出声:“‘临到战前,他闭上眼睛,一些形象交替浮现...他生动地回忆着彼得堡的一个傍晚...’”中间一些话尽数略去,抬起眼眸瞧着顾还亭的时候,他眼底水灵灵的盛着动容,“打仗之前,你会想到这些类似的么?” 顾还亭的手掌盖在他的面颊上,低头说:“我说不好,焉裁。”明明何楚卿没有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他却知道,“我很自责。当时的我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想你。” 这年的学校是新思想浪潮涌动的起点。 难以想象,一个个才入社会的青年人会有这么广阔的见识和眼界,随处逛逛,遍地都是用各种语言探讨着各种国家政策和时事的青年。 越在北宁大学呆下去,何楚卿越觉得他们年纪相仿,他也该是这蓬勃的一份子。 就在这种日子里,北宁熬过了怒放的夏季,秋季气息渐浓。 中秋节这天,何楚卿因为早获取了顾家人同意,邀请了何辰裕一同来顾府过中秋,心情格外好。下午听课的时候也兴高采烈的,头一次体会到盼望早下课的滋味。 他旁听的班级是一年级一班,由于顾家的原因,授课老师多少认得他点,其实和正式入学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当下的北宁大学里来旁听蹭课的人不少,何楚卿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这天下午才下课,何楚卿恰好和同班几个男学生一起出了教学楼。 大学生的精气神一向很好,时常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只是擦肩而过,何楚卿就听见有人说:“...荡妇!” 接着,同一个声音继续说:“不过一年的时间,都保证不了对未婚夫的忠诚,可不是荡妇么?” 听见这零星的谈话,不少人以为是哪里有八卦,都不免多看了两眼,谁成想那人继续说:“女人都这么耐不住寂寞么?让这样的女人做女主角,拓尔思泰还夸耀她的纯真,那是完全没必要的。依我说,她是配不上安德烈的。” 不少过路的人兴致缺缺地走开,独有何楚卿被吸引了去。 这恰好和他前两日跟顾还亭谈过的是同一本书。 另有一人笑着拍了拍愤愤不平的那人的肩膀:“霍兄,话不是这样讲。” 这个人何楚卿认得,叫柳兴萼。风闻他家境贫寒,却一向风度翩翩,其魅力不但折服一众女同学,也叫男同学钦佩。在班里是很有话语权的人物。 柳兴萼继续说:“说到底,此书说的绝非一般小情小爱。我倒是觉得,若要表现一个纯真、热烈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比被诱拐更能凸显她的魅力了。至于,配不配的上的,我认为一对相爱的人不该以这样的标准衡量。” 这话说完,马上引发了一众叹服。 何楚卿笑笑,又生怕自己耽搁了这点时候,惹得在话剧社等他的顾一盈着急,紧忙着先离去了。 他到底忧心的过早了。 话剧社这边,为校庆预备的舞台剧还紧锣密鼓的筹备着。舞台上下,凑了足足几十个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何楚卿一推门,先被他们叽叽喳喳的架势骇住了,随后才好奇地缓步凑上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一打眼就看见顾一盈了。 在这种场合里,顾一盈倒是最安静的那个。她一双灵动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斟酌片刻才不耐烦道:“不要吵了!你们这么改编下去,还干什么要选名着呢?书中原本写的深意都改没了,不如自己重写剧本呢!” 她一说话,场中安静了片刻,立即有人说:“那好吧!还是照着原本的来!” 旋即,乐声便起。 何楚卿这才看见角落里坐在钢琴后面的那个姑娘。她穿了一身纯白的旗袍,神态温顺又不失力量,手指尖自由地跳跃在钢琴上。 何楚卿不是第一次看见旁人弹钢琴,却是第一次留意到这西洋乐器。 钢琴演奏起来,旋律的多变堪称诡谲。两段钢琴想要表现的情绪和氛围是截然不同的,但是这乐器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而且,还这么自由。 何楚卿说不上来是哪里给了他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不能用语言形容的纵情释放的感觉。 他被钢琴迷住了。情不自禁地一直盯着那处。 他知道自己是爱琴,但炽烈的眼神却让那位演奏的姑娘觉察了。 流畅的琴声一顿,那姑娘有些惊讶地看着何楚卿,腾地脸红了起来。 这下可好了,原本表演着的众人都停下来,顺着演奏者的目光看向了何楚卿。 大家大多都不认得他。只见立在舞台下的男人又瘦又高,穿了一系妥帖的深色立领中山装,更显得他身型修长。他夹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很文雅,更衬得笑容得体。 经过两个月的书本熏陶,何楚卿身上的书卷气渐渐显出。众目睽睽下,他只好怀着歉意,说:“抱歉,不是有意打扰大家的。” 顾一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哥!你来啦?先等会我,我们最后排练一次就好!” 她这一声不见外的“哥”显然误导了诸位。 立刻有人问:“这位就是顾司令?竟然这么...斯文?”紧接着,更有许多人新奇又崇拜地朝他看过来。 顾一盈来不及理别人,只潦草地摇了摇头:“不是,是他好朋友——”她一眼就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欢钢琴?你上来、上来!” 报纸上曾经大肆宣扬过顾还亭和他这位黑帮老板。不过,除了几个月前顾还亭牢牢把控了白、傅两方势力曾经上过新闻,司令最近也很消停,报纸没什么扯的,只偶尔隔许久会盘点一次这位而立之年还没娶妻的名将的情史。 届时,穆孚鸢、江媛、何辰裕和何楚卿都会在报刊上颠三倒四地拉扯几个来回,而后又沉溺下去。 因此,此时看到何楚卿,没人联想到他和顾还亭究竟是什么关系。顾家大小姐说朋友,那就是朋友。 顾还亭的朋友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就是了。 众人的注目礼一直跟着他,直到顾一盈把他拉上台,站在钢琴旁边。 这时候,从人堆里走过来一个翩翩的青年,先立到了演奏钢琴的那个小姑娘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带着敌意地警惕看着何楚卿,伸出了手:“你好。我认得您,我们同一个班级上课。想不到您是顾司令的朋友,久仰。” 抬眼看见竟是才擦肩而过的柳兴萼,何楚卿几分惊讶,先推说:“您好,我才是久仰。我姓何,叫我焉裁就好。” 顾一盈把他撂在此地,接着张罗演出的事宜,却不免仍时有时无地有人看过来。 毕竟,在场的大家也不是傻子,都觉得何先生对钢琴感兴趣是假,对女人感兴趣才是真。 柳兴萼伸手同他握了握,敌意还没消,接着介绍:“这位是白家三小姐,白花重,是我的女朋友。” 白家三小姐? 何楚卿略有耳闻,得体地朝她只点了头,半点没提白昭洋的事。 一来,这有套近乎的嫌疑;二来,他还不想在学校里叫人知道自己是黑帮。 乐声再起。何楚卿按捺着心里欢喜,边暗暗留意着乐声,边和柳兴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何楚卿一向知道柳兴萼是多么招人喜欢的人物,以往,他却总觉得这人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何楚卿说不上来,却也没有任何相交的欲望。 这回,柳兴萼谈起课堂和文学,越来越起劲,不知不觉何楚卿也被他带入到话题里,对他的许多见解都很佩服。 到最后,排练结束了,他们还聊的起劲。 临别时,何楚卿只恨顾还亭不在场,他又不像顾还亭那样见解独到。如果司令在场,和柳兴萼一同说话,那得是何等震撼的谈话啊。 出了校门,顾还亭今日军务繁重,没来接他们。何楚卿带了顾一盈,是搭乘了电车回去的。中途路过商场,何楚卿趁着中秋,给顾夫人买了些贵重的补品,又瞧着新出的月饼无论是从形状还是味道都新鲜,也带了一些回去。 直到家,顾一盈还有许多话要和何楚卿说来。 不过到底看见了顾还亭和母亲正陪着傅月襄在客厅谈话,她说不上来是惊还是喜,先不客气地问:“他怎么在这儿?” 顾还亭迎过来,接过何楚卿手中的物件,对母亲说:“焉裁一直想着您,瞧瞧,多舍得掏腰包。” 公孙眉先喜上眉梢地嗔:“小何,在家里不用讲这么多礼数,你的心意我又不是不知道!”而后,才对姑娘招手,“你这孩子,明明也高兴傅师长来,说的话总是不中听。” 傅月襄逗顾一盈:“是吗?你真的高兴吗?” 顾一盈僵硬道:“高兴。” 傅月襄便又说:“那么,今晚我可就在这儿过中秋了。反正,我家里又没人。” 顾一盈奇怪地看了他两眼,语出惊人:“啊?你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啊?” 年方廿五的傅月襄:... 莫名其妙被攻击了一下的顾还亭:... 傅月襄一时没绷住,怒道:“你以为我来是做什么?” 眼瞧着那边战火要起,何楚卿和顾还亭先寻了个硝烟波及不到的角落说小话。 何楚卿问:“都这么明显了,这姑娘成日演的舞台剧都在歌颂爱情,还没觉察到?” 顾还亭大言不惭:“半点不像我。” 何楚卿的手偷偷搭上了顾还亭的腰:“像你?苦恋多年不吭声,喜欢的还是自己的部下兼学生吗?多适合写成小说的题材。” 顾还亭凑的更近了一点,低声撩拨道:“那你说,爱的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 当着公孙眉的面,何楚卿往后挪出一点距离,连带着本来想做点坏事的手也乖乖撂下了。而后,他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何辰裕来了吗?” “来了。听说顾夫人爱听曲,在后面默戏。”顾还亭说着,面色有点怪异。 他斟酌片刻,才说:“不过我总感觉,他对我的态度有点怪...” 这边还没说完,顾一盈突然转移了目标,说:“哥!” 这回叫的是她亲哥。 她说:“我们要不买架钢琴,再给卿哥请一位钢琴老师吧!” 获此殊荣,何楚卿才要笑,顾一盈紧接着又说:“今天他来我们话剧社接我,瞧着人家弹钢琴的姑娘瞧了好久呢!大家都以为他是喜欢上白小姐了!” 不是,姑娘—— 何楚卿心底一慌,几乎要嚎啕出声:这话能这么说的? 顾还亭凉飕飕的目光接着飘过来:“啊,是么?” 傅月襄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到底是喜欢姑娘,还是喜欢钢琴?” 这俩人的确合该是一对。 要是只有顾还亭和他两人,何楚卿是很清楚该怎么哄的。但此刻,他有点手足无措。 公孙眉却平静的说:“依我说,我们小何年纪还小,才二十二呢,不用这么早着急。” 她解围的意图太明显,和平日的说话风格又不太一样。何楚卿有一瞬间几乎要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不禁有些不妙地看过去。 公孙眉却只欣欣然朝他笑了一笑。 第109章 各怀心事 逢年佳节,是顾府一向保留着旧时习惯的时候,总分外重视,晚宴也就做的格外的慢。 何辰裕今天来没带行头,是素着唱的,却也去请了胡琴师傅过来。 名角儿立在厅中,顾盼神飞。顾家人中,除了顾还亭都是对传统技艺格外喜爱的,包括傅月襄、何楚卿在内,都在沙发上看得目不转睛。即便是门边,也都凑了些无事的下人慕名来听何老板的嗓子。 顾还亭坐在单人沙发上,何楚卿就落座在宽厚的沙发扶手。 司令半揽着一般,把手臂撂在何楚卿身后。这么乍一眼看去,别人不会觉得真有什么,他们二人却能感受到隐匿的亲密。 方才江家来了电话,相约一同吃中秋的晚宴。 从那之后,原本还有意明里暗里哄司令的何楚卿和享受着何楚卿讨好的顾还亭都安静了不少,大家都知道江家来意为何。 说来,这两个月里江家和顾家照旧时常相聚,表面看不出尴尬。 纵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为撮合江媛和顾还亭。 为此事,何楚卿和顾还亭说不上不悦,到底也有几分别扭,偏偏这几分别扭还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知晓。虽然眼下看来,何楚卿仍是笑呵呵地瞧着弟弟唱戏,司令却仍是时不时看他。 顾还亭落在何楚卿身上的目光专注的过分,像是不论这人做什么都有着无限的观赏价值。 公孙眉拨冗瞧了他一眼,看自己这便宜儿子是不论人在不在都魂不守舍地,又匆忙地挪开眼睛,觉得没法看。 细微之处,她叹了口气。 司令还担心一件事。 何辰裕若有若无的小动作,即便他们见不了几面,细数来也总有许多次。但司令迟钝到今日才回过神来觉察到何辰裕的故意来。 何辰裕傍晚进门时候,家中还仅有他和公孙眉。 作为主人,也为招待爱人的亲弟弟,司令亲自引着人去了给他安置好的屋子,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无非是谈谈何楚卿。 而后,何辰裕忽地提起:“风闻顾夫人爱听戏,尤其是喜欢听黄老板的,不妨叫我也为她唱一出吧?兴许也能有幸为她喜欢...就是天气有点热了,得换身衣服。”说着,他伸手扇扇风,朝司令笑。 顾还亭说:“不必费神,有空叫焉裁领她去戏院听。” “戏园子里人挤人,总归没有像唱堂会一般,在家听来的舒服。”何辰裕看起来着实想露一手给诸位瞧,顾还亭也便没再多劝。 当时,他虽然作陪聊天,也并不是和何辰裕单独相处,下人都立在门边。 说了一会,何辰裕又将话题拐了回来,像当即就要换衣服似的,尝试着解了一会自己长衫的领口,抬眼柔声道:“有些解不开,我又瞧不见...能帮我解开么?” 顾还亭突然有点打心底里厌恶起来。 这回,他敢肯定,并不是何辰裕吸引了何楚卿太多注意力,司令才对他有偏见的缘故。 最起码的,在虹海时候,何辰裕愤怒地上门来质问他,用的就不是这么一副矫揉造作的嗓音。当时,他还为这小戏子的勇敢由衷地赞赏来的。 同时,他也能肯定,何辰裕一定不是打心底里地喜欢他。 闻言,顾还亭不紧不慢地随意叫了个丫鬟帮他解那作孽的扣子。何辰裕尴尬的脸色只出现了一瞬间,很快镇定自若地接着说笑。 边说笑,边不忘了顺着扣子往下解开。 顾还亭对除了何楚卿的任何人没有半点兴趣,看见对方宽衣解带也没有任何旖旎,但何辰裕频繁打量他神情的举动已经说明了很多。 证实自己的想法不是空穴来风之后,顾还亭没了要好好招待客人的闲暇,顺便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去了。 应付何辰裕对顾还亭而言不是麻烦事,怎么告知何楚卿才是。 或者不告诉何楚卿? 他又觉得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缺少一个契机来袒露心迹。 如果他们之间没那么多纠葛,何楚卿的心思也能少分出去一些。 顾还亭有点自私地想着,在咿咿呀呀里心不在焉。 何辰裕没放弃这个传情的好机会,却也有些心虚,尤其是被顾还亭冷眼相对过一遭,显得他颇像闹笑话来的丑角。 他预备好的一眼没有投到顾还亭身上去,先被何楚卿吸引了过去。 他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唇不自知地微微张开。他无声地诉说着的不止是赞扬,何楚卿几乎自豪得眼底放光,哪怕是不知道他们关系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来。 何辰裕慌忙挪开眼,又不住再度瞟了何楚卿一眼。 是的,他真的这么的以他为傲,半点不做假。 一首曲毕,公孙眉率先带头鼓起掌来,毫不吝啬地夸赞:“就是黄老板,也从来没唱过这么好的青衣!” 何辰裕由衷地笑了笑。 兴许也没什么可以嫉恨的。如果顾家诸位对何楚卿是真心实意地相待,何尝不是了却何辰裕一桩心头事? 至于他自己,自幼孤苦飘零,早该惯了吧。 至此,这一夜的中秋佳节,热闹和团圆都备足了。 江家再进门的时候,这份欢腾就难免有些过剩。 公孙眉还在和江家夫妇招呼的时候,傅月襄和顾还亭在身后说话,何辰裕身边站着何楚卿和顾一盈,顾家小姐是自己凑过来的,细算起来何辰裕比她还要小上一点,她一向爱和人交际。 江家身后就没这么轻松愉快了。 大小姐江宛一路上都没和江媛说一句话,正气鼓鼓地别过脸去不看妹妹。江媛倒是照旧略埋着头,怯怯地等候进门。 江宛骂过也劝过她许多次,她都不肯瞧一瞧别的男人,还连带着整个江家都过来赔笑,大小姐觉得丢人。不过,虽然整个局面都是江家二小姐造成的,她倒是也没有做过任何过火的举动。 毫不夸张地说,她和顾还亭照旧没说过几句话。 江家夫妇和公孙眉说了约有三分钟,才忙不迭叫人进门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何辰裕才看见了跟进门来的江媛。 在他们正式以自己的身份相见之前,这对搭档早已默契地完成了许多次任务,彼此不可谓不熟悉。但何辰裕却呆了一刻,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她姓江。 何辰裕的注目礼行了太久,以至于江媛偏眸朝他含羞地点了点头。 这回,何辰裕更震惊了。 要知道,以往相处的时候,江媛简直是利落冷酷的,笑起来明眸皓齿,很为何辰裕所惊艳过。 那眼前这个是谁? 何楚卿看不下去,暗自用手肘怼了他一下,悄声说:“就这么漂亮?瞧把你勾的。倒也收敛着点,毕竟是司令的未婚妻来的。” 他这份阴阳怪气也是揶揄身边顾还亭的。 顾还亭听不下去,不动声色地抬手捏了一下何楚卿的后腰。 何辰裕没空理他俩打情骂俏,又确认了一遍:“你说她是谁?” 何楚卿即刻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话里的端倪:“江家二小姐,江媛,曾经和司令有过婚约,今已经取消了。你认识?” 何辰裕沉默了片刻,说:“认识。我一个戏迷。” 是了,名角的戏迷鱼龙混杂,这是他们关系最好的伪装,哪怕公之于众也无所畏惧。所以,江媛是一早知道何辰裕的身份的,何辰裕也并不在乎明牌来玩这一场革命游戏,但是江媛曾是顾还亭的未婚妻,乃至于现在还想和他成婚,何辰裕是没料到的。 他为此看顾还亭更不顺眼了几分。 这顿饭吃的也诡异。 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晚宴,没有任何一句话落在地上过。实则背地里,江家夫妇以为何辰裕才是他们女儿的劲敌,又忧心大女儿的脾气;公孙眉对何楚卿和顾还亭关系明镜似的,也瞧见傅月襄和顾一盈欢天喜地地聊着;何辰裕大多数时间留意着江媛,把江媛含羞带怯对顾还亭的神情尽收眼底;顾司令自若地谈天,旁的都顾及不到,只有桌下不忘攥着何楚卿的指尖。 场上堪称玄妙,又平衡的恰到好处。 用过一顿精致的晚饭,江家夫妇有意叫何辰裕再唱一曲。何辰裕没空管他们的心思,巴不得地回了后院。 过了一会,江媛站起身来,小声说:“我以往颇喜欢何老板的曲,同他也算相识,想和他说几句话。” 口径对上了,何楚卿暂时放心,目送江媛离去。 江媛瞧见何辰裕坐在梳妆台前,却也没默戏,倒像在等候她。 她遣散了身旁的佣人,步入屋内挂上门,而后才不见外地落座在沙发上。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江媛有意逗他,小声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私情。” “岂会?”何辰裕冷冷看着她,“大家都晓得,你做梦都想嫁给顾还亭。” 江媛有点讪讪的,没做声。 何辰裕索性问:“为什么不惜作贱自己,也要嫁给顾还亭?” “作贱自己?”江媛躲开他的目光,像是有些难以忍受,“那你就当我在作践自己吧。” “到底为什么?”何辰裕站起身来,直走到她眼前逼问,“陇客,你不爱他,甚至不会为世俗所拘束,我知道你不会。到底为什么?” 这话说出口,何辰裕才意识到,他也是在扪心自问。 这话像是刺激了江媛,她猛地抬起头,眼角猩红:“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会懂,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何辰裕紧盯着她。 “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所以在这个时代你做什么都不会被指责!但是女人...你不知道我的亲姐姐被退婚之后,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她!我的父母又怎么指责她!我花了好多年才让她振作起来...但是这个世界上,又何止一个江宛?联众国、联众国又有什么用?纵然学富五车,那些人口诛笔伐的还是女人,进了学堂被小瞧了的也是女人,不允许参军、改嫁、交际,还要怎么样?!”低吼着说完,江媛像是累极了,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平复下来。 “...所以,你是怕江家第二次再被退婚...”何辰裕心软下来,缓声说。 “我不怕。”江媛说,“我必须要嫁给顾还亭,就是他瞧不起我、看不上我,我也要嫁。他是司令,不论是战时还是现在,他对我们党派,都有着不可斗量的价值。把握住他,就是把握了北宁乃至半壁江山都有可能!为了推翻这个荒唐的联众国,我个人的尊严怎么可比?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她竭力压低了声音。 何辰裕蹲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只是她不明白。他想,顾还亭这个人,绝对不是好糊弄的。比起强嫁给顾还亭,还不如将何楚卿纳入我党来的实在。 这念头一出,何辰裕先打了个寒颤。 不,绝对不可以。只要他活着,就绝对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剩下的时光里,大家吃了月饼,又在院中边赏月色边观园,其乐融融。 何辰裕心里沉甸甸的,始终放不下来。 他起意引诱顾还亭,本意是想让他从何楚卿身旁滚开的。那时候,他才听说司令早有未婚妻,以为他是那等薄情寡义的人,这也就成了何辰裕所有行为的正当理由。 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哄骗自己。 即使顾还亭再好,何辰裕也还是想让他滚远点。 十几年的至亲分离,简直要何辰裕煎熬得得了病。这么多年,何楚卿怎么没死呢?甚至还眼眸如翡,趔趄地朝他走来,要和他续上这段几近干涸的血脉。 他何尝不想呢!何尝不想? 如果不是他已有信仰! 江家离去之后,顾府安静了下来。 何辰裕和傅月襄暂歇在府里,何辰裕就住在何楚卿旁边的偏屋,同顾还亭和何楚卿共处在一个院子里。 明日上午还有一场戏,但他却休息不下来。 何楚卿和顾还亭的脚步声在院子里逗留了一阵,各自回了房间。顾府沉寂下来,好像醒着的就只有何辰裕一个人。 直到何楚卿屋内熄了灯,过了约有一个钟头,顾还亭房间的还亮着一点光。 何辰裕轻巧地爬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这决定指向两条迥然不同的路。 踏着布鞋穿过院落,何辰裕进入顾还亭房门的时候没敲门。他生怕吵醒何楚卿。 屋里的灯源似乎在云层之外,他踏着虚浮的步子。 何辰裕出现在门边的时候,几乎要为自己的行为羞愧致死。 顾还亭是靠坐在床头的,为了防蚊虫,纱帐放了下来,使何辰裕看不清他的面容。顾还亭似乎披着一件薄薄的军装外套,翻书声在他进门的时候停了下来。 何辰裕感觉到他在看他。 埋头停顿片刻,何辰裕走到床前,轻声说:“司令,这么久以来,想必您已经了解了我对您深切的爱慕之情。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戏子,不该妄想您的偏爱,更何况您还是何楚卿的爱人...” 何辰裕有些说不下去,缓了缓才继续道:“今夜您、您要了我,过后我绝不会再纠缠叫您难堪。您就当是消遣一把,成全我一晌贪欢,往后,您就是我的主子...何楚卿也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越说越懊恼,越说越后悔。 可是如果成了——江媛就解脱了,何楚卿也绝对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留在顾还亭身边。即便他可能会恨他。 何辰裕闭嘴了,他静静地等候着最终的审判,竟然有些希望顾还亭当下就叫他滚开。 但是没有。 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一双白袜垂在床沿,就在何辰裕埋下头去的视野边缘。 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就见何楚卿铁青着脸,冷冷地说:“说完了吗?” 何辰裕看见他,顿时松懈下来。 他悲从中来,又喜极而泣,幸好终于解脱了。 第110章 共济 何楚卿是听从了顾还亭一时的话,才和他换了房间睡。 顾还亭态度神秘,何楚卿原本以为是此间真意不过“情趣”二字,现在看来,司令是料事如神。 他这才明白,顾还亭说何辰裕奇怪,可不是排挤或者针锋相对那种怪。 此刻,面对着何辰裕,何楚卿早就没有功夫去想太多。 他该是愤怒的。其实,他听见莫名其妙的剖白时,脑袋里是结结实实地空白了几秒。掀开帐子后,看见何辰裕的面孔,他又不住地泛酸。 何楚卿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手忙脚乱之下,还没站稳,先扶着床头柜干呕了两下。 恶心。 非常恶心。 何辰裕起身来,想伸手搀扶他。何楚卿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先不由分说地打开他的手,没收着力,狠狠地推开他。 他失控了似的脱口骂道:“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何辰裕失魂落魄地杵在那,仿佛才被何楚卿推过的肩头痛感还有余留。 “你要不要重复一遍,刚刚说的是什么恶心人的话?真要这么恨我,不想让我好过——”何楚卿顺手抄起床头的钢笔丢过去,“来,往这儿捅!”他偏了偏头,露出自己的脖颈示意,由于吼的过于用力,白净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杀了我!来!” 何辰裕照旧失神地瞧着他,不做任何反应。 何楚卿走上前去,用力薅过他的领子逼问:“或者你告诉我,为什么?嗯?你真喜欢他不成?” 何辰裕没挣扎。瞧着何楚卿咫尺之间的面孔,他宛如一潭死水,颤声问:“要真是呢?”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冷笑了一声:“真喜欢?真喜欢也没用。我告诉你,从我十六岁在西北遇见顾还亭开始,这一辈子,注定我们死生都要在一起。别的人,想都别想。” 这句话信息有点多。是一个他闻所未闻的故事。 比如,他们家明明是虹海旁边一个叫江中的省,何楚卿怎么去的西北?他孤苦伶仃又没有背景,和顾还亭那个大将军,在西北又是怎么遇见的? 何辰裕瞠目结舌,最后却只呢喃:“十六岁...那你、那时候有想到我吗?” 何楚卿还没明白这话的份量,死死拽着何辰裕衣领的手先松了松,神情复杂地说:“我...始终记着你的。” “你胡说!”这话不晓得哪里触碰到了何辰裕的逆鳞,他猛地挣开,愤怒道:“你真记得我,怎么不在虹海寻我?你心里始终记着的无非只有顾还亭一个人!真如此,何必惺惺作态?你才让人恶心!” 何楚卿愣了一下。 这份怨艾,是藏在何辰裕心底最真切的那道疤痕,是他梦到深处发自肺腑的呓语——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何楚卿并非不知道何辰裕怨他,面对这份怨,他却仍只能苍白地回应:“我、我...” 何辰裕说:“你是黑帮,跟着岳为峮混得风生水起,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不计其数,会想到我么?你十六岁遇见顾还亭,就已经甘愿为他卖命,会想到我么?” 会想到的。 只不过在那些孑然一身的日子里,何楚卿从没想过十岁就走失的弟弟在这颠沛流离的乱世里还活着,他一向是以祭奠的心情想到他记忆模糊的家的。 除此之外,不敢妄想。 何楚卿心里霎时没了一切恼怒,只有心痛:“不论怎么辩解,终究是我不好...往后你想要的,我都尽力给,好不好?”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何辰裕又怒又委屈,才要滑下来的眼泪被他一把抹净,他狠狠地说:“如果我要顾还亭去死呢?!” 话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呢?何辰裕做出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他何楚卿没有做好。 何楚卿两手抓住他的两只胳膊,说:“辰裕,你听我说,我们之间不必提元廊。你小的时候哥没在你身边陪着,你不懂,我心里是很——” “我不懂么?”何辰裕报复似的笑了一下,泪眼婆娑地说:“我十二岁就被送到自由党军官床上去了,这世间的感情,我见得多了,有什么不懂的?不懂的是你,何楚卿,你说不准他的,你连自己都说不准。只有我们,只有血缘这种天注定的东西不会变。别人的给的爱都是有条件的,他们要你永远是你,要你澄澈、要你忠诚,只有我不会,哥,这世间只有我、你只有我。” 何辰裕边说,边不住地看着何楚卿的眼睛,生怕他不懂似的。 说完,他一把抱住了何楚卿,紧紧地抱住,说:“你听我的,我们现在就走。我们离开北宁,也不去虹海,我们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狗屁联众国。我有手艺,外国人也有爱听我唱曲的,我可以养活你,你继续上学。从此往后,什么共济党、什么新世...界...” 说漏了嘴,何辰裕愣了一下。两个人都没作声。 不是错觉,何楚卿也僵住了。 过了两秒,何辰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挣脱了他和何楚卿的第一个拥抱。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片刻何楚卿的神情,肯定了:“你早就知道了。” 何楚卿躲开了何辰裕的目光:“我从没敢肯定过。” 何辰裕撒开手,背过身去静默了一会。 何楚卿打破了沉默:“共济党,和许多其他党派统称流党。你不跟哥说说吗?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 共济党。 这个信仰让何辰裕恢复了平静,他妄想和何楚卿逃离的思想只出现了那一瞬,往后,哪怕是何楚卿求他,他也不会抛下党内的亲友离开。 更何况,他知道,何楚卿根本不会走。 “也是我十六岁的事。”何辰裕踱了两步,“我第一次参加任务,是炸毁一条船。玛港来的。那条船上,据可靠消息称,尽是当时政府调查流党的走狗。” 这剧情似曾相识。 何辰裕转过身来,说:“船是你的。阴差阳错,我差点害死了你,不是吗?” “比起这个,”何楚卿说,“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何辰裕没答他这话,而是继续说:“当时在码头,为了混入岳为峮的人里,我用了易容术。后来,虹海被轰炸的那日,我也用了易容术。” 何楚卿想起了,自己当时是因为看到已故之人的面孔才追上去的。 何楚卿不用他继续往下铺垫,就问:“你引诱我过去,是想杀了我吗?” 当时在调查局,酷似何辰裕身型的人朝他开过两枪空枪。 何楚卿心寒了一半,看出何辰裕避而不答的态度,上前去拽住了他:“我只问一次——你当时,是真想杀了我吗?” 何辰裕恶狠狠地直视何楚卿,纵然他眼里还湿润着。 他说:“想!其实比起顾还亭,我更想你死。你死了,我就再也不用瞻前顾后了!” 但他却言不由衷地滑下一滴眼泪来。 何楚卿的眼眶也红了,他依旧死死地拽着他:“那你怎么不动手呢?动手啊!只要你想动手,什么时候都不晚。” 何辰裕抄手抵住了他的脖颈。 就这时候,他看到何楚卿和他一样狼狈地流泪。 何辰裕又颓然收回了手,埋下头去。 血缘的确是不可抗的。从何辰裕落座在靠窗的咖啡店,在虹海茫茫人群中,无意中瞥见何楚卿笑着和他人谈话,匆匆路过开始。他就爱他。 当时他惊地“腾”地站了起来,遏制住了想追出去的冲动,鼻尖泛酸。 何辰裕几乎在同时就意识到,他不能和他相认,这会使他束手束脚。来日事窗东发,还会连累了何楚卿。 眼前,何楚卿仍在问:“下不去手?那你说,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做流党?我知道你有宏图大志,但是...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要前仆后继地去送死?” “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何辰裕甩开手,“难道我生来就要被拐去唱戏,生来就要家破人亡?难道我们生来就要分离?我生来就要不被人当个玩意,活该肆意地被糟践吗?” “...我知道我没法补偿你千万分之一,辰裕,但是我愿意用一切办法去挽救。你能不能...听我这一次?别再参与这些纷争。那些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要我怎么办呢?”何楚卿恳求道。 “这不怪你,做什么要你补偿呢?”何辰裕匆匆地瞥了他一眼,竟然真的心软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有半点动摇,兀自苦笑:“何楚卿,我早知道我们道不同。多余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和你说了。往后,如果你害怕,不想再和我打交道,我也能理解。就是去揭发我,我也心甘情愿。只是...别再劝我别的话了。” 言毕,何辰裕负手匆匆离去,当夜就离开了顾府绝尘而去。 何楚卿想拦,腿下却发软。才迈动一步,就不住地磕绊着瘫软在地。他撑着身子,头昏脑胀,久久不能平复。 这天下了课,时候还早。 按照顾一盈的课程,她今晚排练完要五六点钟。距离司令回家也还有段时候。何楚卿索性去了金粉窟,隔着一条马路扎在路边小摊上,点了一份羊双肠吃。 虽然被查封过,金粉窟兴隆依旧。不论什么时节,赌总是不缺人的。 自从何老板开始不务正业地往学校跑,金粉窟和货运的生意都是窦西在处理,他才开始时候放心不下,时常来逛,如今不过两个月就懈怠了。 上一次来金粉窟还是上周的事。 木桌上腻着一层钢丝都搓不净的黑油,桌子临街,纷纷扬扬地囫囵吃进不少沙。 自从何辰裕亲口承认了共济党的事,何楚卿总不自觉就神飞天外,看起来木然又阴翳。 邻桌两个正说:“...听说虹海那边,大部分行业都捏在岳为峮手里。真是荒唐,一个黑帮,也混成人上人了。” “这年头,黑帮个个当的跟脸上贴了金似的。就说咱们北宁,金粉窟——一个月挣得钱比我一辈子都多...” 何楚卿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那两人顺手招呼报童:“给我来一份报纸。” 另一个嘟囔:“大半天都要过去了,这时候看什么报啊?” 又回:“你不知道,这帮当官的时时刻刻都有节目...” 报童路过身边,何楚卿塞了点钱给他,一份报纸顺着就递到了他的手上。 邻桌的恰在此时惊呼:“啊?顾司令要娶亲?...这是第几个老婆?” 旁边人“嗨”了一声:“人家年纪轻轻,那根本还没娶媳妇呢!” 何楚卿恰好也看到了头条——北宁驻军司令顾还亭婚事将近,细数江顾世家渊源。 他只在这个版面上停留了几秒,连报社怎么扯的都没细看,接着千篇一律地翻完了整张报纸。 世界风平浪静。联众国政府除了新政策的颁发,没弄出一点别的幺蛾子。 何楚卿却始终踩不实似的,像背靠不见底的山崖。 碗里的小吃吃到一半,窦西忙不迭从金粉窟迎了出来,挠挠头,挺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老板,方才屋里事儿有点多,我忘了看表。” 何楚卿才摆摆手,窦西就递过来了账本:“您看看,这是最近的入账。” 何楚卿翻了两下,忽而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后北宁的事情,全权交由你来做,有信心做好吗?” 窦西一愣,诚心实意地连连摆手:“别,您可别折煞我了!”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笑了两声。似乎方才真是说来逗趣的。 报纸放在一边,上面还印着不知何年马月拍来的顾还亭的半身像。 男人肩宽窄腰,军装一丝不苟地裹在身上,连军帽都带了,估计出席的是个正式场合。只是没看镜头。眼眸半垂着,有点心不在焉。 说话时,何楚卿的大拇指就似有似无地摩挲着报上司令的面容。 他没把这新闻放在心上,本来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人昨晚还将自己搂在怀里入眠,自然不可能是真的。 何楚卿却没料到,这看似天马行空的一则新闻,会从此刻开始蓄力,预备着要一举刺穿他。 约莫着也就过了不到半个月。 何楚卿下课回到顾府,府邸内正空前热闹。 几个穿着工服的工人热火朝天地围绕在平日里有点空荡荡的一个小厅里,零星的乐器声引着何楚卿一路过来。 公孙眉和几个佣人陪着围在一旁。 何楚卿半惊半喜地凑过来,眨了眨眼:“这是...钢琴?” 一架气势恢宏的黑色三角钢琴立在那儿,还没忙完。 第111章 后继 公孙眉亲热地挽过他的手臂,把何楚卿拉近:“今天回来的早啊。你瞧,这是元廊亲自为你选的,挑了好久呢。” “挑了好久?”何楚卿多日愁眉不展的面容终于现出笑意,“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公孙眉说:“他非要给你一个惊喜。现在啊,调音师正在调音呢,等会调好了你去摁摁试试。怪有意思的。” 这乐器是有种别样的魔力在的。 安置好了,何楚卿坐到它面前,对着这片陌生又神秘的领域,他犹疑着小心翼翼地摁下几个毽。黑的白的,他一个也不认得,钢琴发出几个不成旋律的音来。 顾还亭的确是下了功夫的,连基础的琴谱都备在一边。 何楚卿坐在那儿,信手翻了翻。 这时,不知为何屋中的公孙眉复又回来了。立在钢琴边,她露出和缓的笑意,说:“老师也是请好了的,是个北宁闻名的洋人。早先,我还总以为元廊对洋人有偏见呢。” 她双臂交叠,负在身后,若有所思地出了会神。 何楚卿轮着按遍了琴键,公孙眉还怔在一旁。 何楚卿顿时觉察出,她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怎么了,夫人?有事烦心吗?” 其实,何楚卿每次瞧见公孙眉,都不由地想到她或许会找自己谈一谈。不为别的,就为他断了顾家直系血脉,何楚卿总觉亏欠。 现在,终于到了这时候么? 公孙眉却没说话,只朝他递过来一封信。 何楚卿接过,看见了那上面的落款,如临大敌:“杨大总职来信了?” 公孙眉只柔声说:“你看看吧。” 何楚卿问:“元廊已经看过了吗?” 公孙眉却摇摇头:“今天刚到,是给顾家的信,并非给他一个人。他还没来得及看...我也不打算给他看。” 何楚卿才拿出信纸,闻此,迟疑了一下:“那我...” 公孙眉说:“你得看看。这家里,除了元廊,什么事我也就能找你替我把把关...” 何楚卿没再多说闲话,展开信纸从头细细地读到尾。 他每读一句,血液就凉下去一点,读到信末端,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冷静。他的心底像被一点点啃过,乃至终于麻木。 他平静地说:“杨大总职也偏听那等花边新闻吗?若是报纸上随意一则新闻都是真的,那元廊指不定要结婚多少次了,哈哈。” 公孙眉看了他一会,突然说:“小何,你和元廊之间...我是能接受的。说实话,我早先看出破绽的时候,心底里挺不是滋味的。虽然我一向看别人家无所谓,到了自己孩子这儿,总是两样。他有意先带你回家来,恐怕就是知道你招人喜欢,到了该坦白的时候,我不会舍得为难你们,但是...” 她的手才要和煦地搭上何楚卿的肩膀,何楚卿却猛地站起身来躲开了。 钢琴凳被他拖出一段难耐的声音。 公孙眉愣了一下:“小何...” 这漫长的铺垫过后,大多是些难为人的恳求。公孙眉说了这么久,何楚卿早就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大概是什么指向了。 但凡换了另一个人去,何楚卿早甩袖离去,管她什么请求。但他面对着的是公孙眉,他爱人的母亲,一向也不吝啬于偏爱他的一位母亲,他赋予了真感情的一位原本无亲无故的人。 何楚卿看向她,也说:“您想怎么做呢?阿姨,要我现在就走吗?” 公孙眉含着泪眼,捂住嘴,摇了摇头:“你得陪着他,陪着我们。我怎么可能舍得叫你走呢?” 何楚卿像被定了身。 她又说:“元廊身居高位,他自己的感情,说到底没有人强迫得了他,我也不想。他又一向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别人怎么指点他都无所谓。我原本也是不想的,但是大总职一来信,我简直不晓得怎么同他说。更何况,自从元廊回了北宁,总觉得和南宁政府关系尴尬,他言语里面的讨好求和之意太明显,我——” “我们就算在这里说再多遍,”何楚卿想了想,仍是说:“元廊的事,该给他自己来选择。” 公孙眉摇了摇头:“要是他会选择除了你之外的人,我倒不认得他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 公孙眉又鼓起勇气说:“如果,真告诉了他大总职的来信,我想,也只会增加他对当局的不满。我没有想叫你们分开的意思...” 她是没有。 九公主心中是怀揣着对不为世俗爱情的憧憬的,因为她曾为了自己的爱情拼命冲破世俗,但另一方面,作为局外人,她又抵挡不住这世间的种种条条框框。 所以她天真的想,不如叫顾还亭娶亲,反正他又不爱江媛,她也不需要他的爱,只要一个名分。 往后,何楚卿就是他的情人。为官为商,哪个不是这样呢? 当然,在那最深处,在怜惜何楚卿的更深处,她其实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能爱一爱妻子的。 看着何楚卿的眼睛,她说不下去了。 幸而何楚卿已经领悟到了:“您是说,我们不必分开,但是他最好能和江媛成婚,是吗?” 公孙眉再难以启齿。 过了片刻,何楚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理性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神情和缓,甚至微微朝顾夫人露出了一点笑容。 谈话结束,何楚卿对钢琴很是留恋,重又坐在了它面前。公孙眉松了一口气,亟亟地逃离了这个令人不自在的场所。 何楚卿努力分辨着不同的音调,尝试仅靠着瞎摁来凑一首小调。 顾还亭是带着他的钢琴老师回家的。 这时,公孙眉和何楚卿的对话才结束不到半个时辰。 听到熟悉的声音渐渐靠近,何楚卿脸上顿时容光焕发,倏地回头。 顾还亭流利地念着英文,引着一位长着过分高的鹰钩鼻的白人走来。 司令穿着军装,也当即朝他看过来,眼底像倏地被点亮了,明明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也让人觉得他是高兴的。 何楚卿站起来迎接他。顾还亭走近,先揽过他的肩头,搂在怀里用中文说:“这位就是我的爱人。” 何楚卿讶异地看了司令一眼。 他原本是为这个称呼,说出口的却是:“他听得懂中文?” 顾还亭点了点头,说:“基本的交流不成问题。这位是我给你请来的老师,姓格林。我想,洋人的乐器还是要洋人来教。” 何楚卿和格林先生才打过招呼,格林就把他请入座,热情高涨地要试课。 他讲五线谱,在一堆蝌蚪里扒拉出来哪个需要念作“哆”。 何楚卿不及往日学习认真,总要抬头去寻司令。而顾还亭一如既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满含笑意的,有温度的,灼得他隐隐作痛。 才开始学习,格林讲的倒是不难,不出十五分钟,他已经能在毽上端好手型,看着最简单的五线谱摁哆来咪了。 格林离去的很是满意。顾还亭留他用了饭才走。 席上,他大谈特谈音乐的见解,隐藏了少许公孙眉和何楚卿的沉默。 二人唯一对过的一句话是:“一盈怎么没回来?” 公孙眉说:“早先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是话剧团有聚会。” 送走了格林,何楚卿故作兴奋地重新回到钢琴旁,公孙眉的笑像画在脸上的,纹丝不动地捧场。他们都知道,顾一盈不在的今晚,是和顾还亭说这话的最好时机。 困难只在怎么开这个头。 不过,顾司令先替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何楚卿才掀开钢琴键,司令就敏锐地问:“今天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立在钢琴边,和方才同何楚卿说话的姿势如出一辙的公孙眉一僵。 何楚卿立刻说:“或许是一盈不在,倒显得安静了不少。” 顾还亭没应话。他看了看公孙眉,又多瞧了两眼何楚卿,而后毫不避讳地在何楚卿身旁坐下了。 二人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何楚卿能分明地感受到贴住那部分的温度。 他深呼吸了一口,笨拙地摁下了琴键,一下一顿地、磕磕绊绊地弹了下去,单调的三个音构成的练习曲目回荡在房间里,使蓄势待发的气氛更微妙。 公孙眉说:“小何学的真快。” 顾还亭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忽地伸出握得虚虚的拳头,手背抵住了何楚卿架起来的手心,说:“是不是说要像攥了个拳头一样,这么抬着?” 何楚卿顿了一刻,笑说:“是。我刚刚是有点塌了。” 短短几行五线谱,何楚卿来回摁了十几遍,公孙眉才说:“元廊,你最近看了报纸吗?” 顾还亭没抬眼,仍看着何楚卿的手:“您想说的是哪个新闻?” “就是...”公孙眉沉吟了一会,才攒好的勇气又尽数咽了回去,思忖道:“嗯...就是...” 何楚卿猛地停了下来,偏头对顾还亭说:“就是传闻江媛和你已经定了婚的那个。” “喔,”顾还亭会错了意,明目张胆地顺了一把何楚卿的头发,几乎是在哄:“那不是乱说的吗?怎么还信这个?”而后,他抬头看向母亲,“您也是,还不了解我吗?这是要帮着阿卿一起讨个说法是怎么?” 他态度里已经默认自己和何楚卿是明面上的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公孙眉有点局促地短暂笑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楚卿又说:“这种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对人家姑娘的名誉不太好。” 顾还亭不是没觉察出来。 让这两个平日里欢天喜地的话痨沉默了一整个晚餐时间的,怎么可能仅仅为一条花边新闻? 顾还亭点点笑意还迟缓地停留在面上,声音已经冷了下来:“这话什么意思?” 何楚卿别过脸去,不肯看他,忽地站了起来,走远几步。 顾还亭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形一起动,何楚卿不敢回头,腰板却立的笔挺,闷声说:“就是你想的意思。” 顾还亭以为了然了。 司令虽然蹙着眉头,大家却都听得出他没有认真地计较:“母亲,我从来没有正式地和您说过我和焉裁之间的事。今天既然赶上了,我就直白地告诉您——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对除了何楚卿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动过别的想法,甚至一点倾向都没有。这个人我惦记了许多年了,才骗到家里来,您就别为难人了,我知道您喜欢他还来不及呢。” 公孙眉立在那,有些木然地听着他话。 何楚卿猝然打断道:“不是,不是夫人。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他的语速有些快,像是迫不及待地将话语从腹中倾倒出来的,生怕说到一半就继续不下去。 顾还亭笑说:“怎么可能?我们不是早就提过这话,当时也已经说的很清楚...”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何楚卿转过身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一吐为快:“我是这么想的。你同江媛结婚之后,我们照旧这般。这样,江家也不会再生出许多事端,也压一压众人的口舌,让他们晓得你是有家室的人...” “有家室的人?”顾还亭盯着他,脸上的最后一点柔意已经没了,质问道:“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你总在意和自己无关的人做什么?” 公孙眉忍不住插话道:“焉裁并不是那个意思。到底你们两个男人,你又是北宁驻军司令,这么不正经叫别人怎么想?更何况焉裁接受...” “说到底,您还是觉得我们两个凑在一起不正经。”顾还亭也站起身来,说:“是我不孝,不能替顾家绵延子孙后代...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这种方法我绝对不接受。您要是气不过,像顾琛那样,顾家家法伺候就是。大不了从今往后,我和焉裁搬出去住,就不在这儿碍您的眼了。” 公孙眉被他气极了,她瞠目结舌片刻,该说的不该说的登时脱口而出:“顾还亭!为了一个男人,你是不是疯了!?你不顾及旁人的感受,顾府上下就要为你买单?你想没想过,一盈往后会被人怎么说?你爹在九泉下安不安生?他费尽心思,养出来你这么个——” 何楚卿听着这声声苛责,像鞭笞在他自己身上一样,脸色煞白。 说到底,公孙眉对他这个人的抵触,其实不能怪她。有些东西,即便再受理智和道德的扼制,也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冒出来。 但他听了公孙眉的劝不是全为顾家。 毕竟,他的亲手足是流党,何楚卿已经时刻做好了替何辰裕顶罪的准备。他的命是真真正正悬在刀尖上的,他可以死,但是不能把他的死徒劳地留给顾还亭。 如果,司令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不得不承担起来的家庭,那或许可以缓和日后司令面对自己亡故后的哀恸。 顾还亭已经站起身来。 面对母亲,他还是在忍着脾气,平静地说:“是的,让您失望了。顾琛费尽心思,养出来的就是我这种货色。” ‘费尽心思’四个字,他着重了念。 公孙眉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她记得顾琛是怎么对待顾还亭的。吃着吃着饭,会忽然掀飞他的饭碗,如果顾还亭没有反应过来,就罚跪半个小时才许上桌;深更半夜,他会派人摸进顾还亭的房间里考验他的敏锐度,如果失败,就是一整夜祠堂的罚跪... 春夏秋冬,一视同仁。 白日里,更是无尽的学习和训练。 顾还亭当时还不到十岁,她身怀六甲,对这些事全然不知道。顾一盈出生后,她又一门心思吊在婴孩身上,只当顾琛是寻常的教导。 公孙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尖着嗓子放话:“不论怎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江家的婚事,我说定了!别的我一概不妨碍!唯独这一件,顾元廊,唯独这一件!!!” 顾还亭说:“您要是早这么说——” “够了!”何楚卿掷地有声地低吼道。 顾还亭和公孙眉同时看过来—— 何楚卿目不转睛地对顾还亭说:“放下你那点无所谓的自我吧!” 说完这一句,他有些气促地呼吸了几口,继续急着说:“你还听不明白?娶亲对你来说很委屈吗?实话告诉你,是我向夫人提的,因为我未必会一直愿意和你过这种拿不上台面的日子!到时候...” 顾还亭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罕见地有些怔怔地看着他。 何楚卿稳住身形:“到时候,我可不想为你们顾家负这个永无后继的责!” 第112章 离开 “满打满算,还没有五个月,你就开始想怎么善后了?” 空气静了半晌,顾还亭轻声说。 没有五个月,是说他们确定了关系还不到五个月。 面对顾还亭,何楚卿总不争气地鼻尖发酸,挨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他呆了一瞬间,慌不择路地抬了一下手臂,像要挽留:“不、不是...” 何楚卿虽然做好了要为顾还亭长久打算的决心,倒是从来没想过就此和顾司令分道扬镳。 但他说了这种话,还僵硬在原地,更像自知吐露了心声后的亡羊补牢。 顾还亭仔细地瞧他,不肯放下一点蛛丝马迹。接着,他用比自己料想的要冷静的多的口吻说:“你不用担心。我所做出的一切决定,当然,也不用你来承担责任。”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他平时哄他的语调并无分别。 何楚卿又生理性地反胃,他用力吞咽了一下,看了一眼公孙眉。 公孙眉正用复杂的神色看着他。 怜悯、心痛、欲言又止,不过更明显的还是责怪。 是很深切的责怪。 何楚卿忽而明白,他在顾家,假装和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结束了,而且不会再有了。他差一点就破功了,幸好有顾夫人在。 何楚卿木然地张口道:“那我的人生呢?如果我想娶妻,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岂不是很对不住你?我不想到时候被愧疚压的喘不过气来,索性在还没耽搁多少的时候,先把这话说了。” 兴许是他说话的模样过于冷漠,公孙眉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直到这时候,顾还亭的怒意才形于色:“你想结婚了?” 何楚卿往前走了两步,眼睛干涩地看着他回:“我还年轻,眼下当然还不用考虑。” 顾还亭微微向前挪了一点,二人之间距离不过一寸,几乎是在对峙。 司令偏了一点头:“你想结婚,我也不会阻拦。甚至于比我自己来结婚,更容易接受许多。倒是不必愧疚,你知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个。” 何楚卿不知道他能为自己降低身段到这个地步,伤心极了难免一点气,扬声呵道:“你说不愧疚就不愧疚?你在军队发号施令惯了,以为世界上人人都得听你的?” 看着这张脸,顾还亭没忍住,终于怒道:“那他妈的怎么办呢?嗯?你不是还喜欢吗,不是还想在我这找点乐子吗,不是还不舍得走吗?” 何楚卿左侧的面颊湿了一点。 他原本还没觉察到,直到顾还亭抬手不似以往温柔地将眼泪蹭掉。 而后,司令挪开一点步子,看了看公孙眉,又转向何楚卿:“到底闹了一出,我算是明白了。你们两个早就商量好,今天非要叫我同意这门亲事不可是吧?” 公孙眉叹了一口气,没看他。 “好。”顾还亭那双足以容纳万象的眼眸朝何楚卿看来,说:“我答应了。下帖吧。先订婚,后结婚。” 路过公孙眉,他没忘了嘱咐:“记得托人择出一个良辰吉日来。” 顾还亭和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钢琴擦肩而过,利落地走过整个厅堂,没有半分留恋地推门离去。第一次,他离开何楚卿,没有回首频频张望。 何楚卿没勇气目送他到完全不见,先深深朝公孙眉鞠了一躬,朝着一个和顾还亭相反的方向——顾府大门离去了。 顾司令走得干净,倒是不像他装出来的那么洒脱,灯光亮到三更。 公孙眉睡得也不安生,来儿子院落这边瞧了一眼,发现他正坐在桌边看书,神情淡淡的,没有半点睡意。 听见脚步声,他猝然回头,看见母亲,又扭过头来翻书。 公孙眉知道他在等谁,说:“小何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顾还亭漠然说:“我管不了他。今夜您也看见了。” 堂堂一个司令,军权牢牢把控在手,还是要被别人吃得死死的。 公孙眉在一旁坐了一会,半晌无言,忽而说:“夜深了,我叫人帮你煮碗...” “不用。”顾还亭没抬头。 公孙眉不知道说什么,不尴不尬地起身欲走。在她能听见的范围内,顾还亭又说:“不得不说,您找他帮忙,真是一个异常明智的选择。” 公孙眉前脚刚走,嘴里施施然说着‘管不了’的顾还亭一个电话就打去了司令部:“叫季长风来。” 季长风睡意朦胧地被接线员叫醒,接过电话,以为有什么急事:“报告司令,季长风到了,您什么事吩咐?” 顾还亭说:“抱歉。” 听见这话,季长风差点没惊得隔着电话给司令跪下。 顾还亭在电话那头接着说:“找几个空闲的,去北宁各个酒店找一下何楚卿,这笔账明日记得告知薛麟述记下,算我私账。” 怎么走账,季长风根本没听进去,只问:“司令,那金粉窟有休息室吗?” “对了,”顾还亭受提点,又说:“金粉窟和何辰裕的住处,先找一下,留神别吵到人。” 季长风才挂电话,半夜摸出来放水的第一师三团二营的七十八连连长趁亮摸进了门,搔着头发问:“季团长,有任务吗?” 虽然半夜被憋醒,但他进来的时候眼睛是放光的。上次跟着白鹭从顾府出来之后,他一直勤于操练,跟季长风交手过许多次,正日夜盼着行动。 “你闲着?”季长风走过来,说:“司令有私活,干完拿这个。”他比划出三个指头,凭空搓了搓。 “今晚我们七十八连的弟兄没有值夜的,等我给你找它百十来个的。至于这个,”连长也随着季长风搓了搓,“告诉司令,给了,就是不满意我们七十八连干的活,明天我们就自去领罚。” 顾还亭话放出去,不出一个时辰就查到了消息——何楚卿今晚宿在临近的一家酒店里。 他不想没出息地把自己的委屈留给何辰裕看,没敢回何辰裕那儿,一个人在酒店的大床上颓靡了一整天,连第二天的课都没去上。 又过了一天,他差人去顾府将自己的东西搬离。 公孙眉托人给他捎话,说希望他回家来住。何楚卿当即就回了电话,体面地表示何辰裕一直想和他一起住,正好司令要订婚,他留在顾府到底碍事,不过改日一定去拜访,他对顾府仍像家一般看待。 挂了电话,何辰裕已经立在身后,木然道:“我没说要和你一起住。” 何楚卿说:“是我,我死皮赖脸,求你收留我,行吗?” 何楚卿回到何辰裕这边住了两天,兄弟俩相处的倒是比料想愉快。 自从上次在顾家,何辰裕掉以轻心甩飞了马甲,他对何楚卿的态度就一改往常的冷漠,倒是空前别扭起来。 名角儿看了他一会,头一次问:“你和顾还亭吵架了?看来是你挑事的吧?不然他不会不来找你。” 何楚卿才琢磨要说什么,何辰裕又说:“你没事吧?自己挑了事,自己还往外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抛弃的是你。讲不讲理?” 何楚卿:... 行吧,就当他不讲理了。 何楚卿没回话,倒是可怜巴巴地偏头问他:“那中午吃什么?” 何辰裕看着他,有半分理解了顾还亭的无可奈何,说:“...豆角焖面,我自己做的,爱吃不吃。” 小时候在戏班子里打杂的时候,何辰裕就学会了做饭,平时自给自足,手艺非同一般。同样是少小离家的孩子,何楚卿别说做饭,平日里从来不打扫,一概交给佣人做。但是他本人却异常板正,不论是衣柜还是书柜,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何辰裕看不懂:“你也不是从小就过好日子的,这一身毛病是谁惯得?” 何楚卿说:“和你分离之后,我被倒手卖到了黑帮。衡容会那儿,跑码头的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更别提做饭了。再之后,北上逃亡,一路小偷小摸,都是宿在路边的餐馆里,天不亮就得走了。不过,自从我发现我运气好,倒是没饿过肚子。挣赌徒的钱,是很轻松的。” 何辰裕震惊了。 何楚卿十岁左右就能这么颠沛流离,在当时战乱的日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但他不是没受过苦的人。相反,他受过的苦不比何辰裕少。 何辰裕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何楚卿对于这个社会的不反抗并不是麻木不仁的表现。恰恰相反,他的反叛精神是骨子里的,不用被逼到绝路靠着背地里的革命来抗争,他一直在抗争。再加之,自私冷漠,不把与自己无关的人放在眼里,当然觉得别人的苦难不干他事。 这毛病,直到十六岁那年祈兴去世才痊愈,但与此同时,他再不敢玩命了。 这样挺好。何辰裕想,幸好,何楚卿是一个能够在这个年代安然度日的人。 这期间,何楚卿不是不想去找顾还亭,只是太怕自己一见那个人就忍不住求和,前功尽弃,岂不是白闹了一场笑话? 他照旧来往于北宁大学和金粉窟之间,偶尔去寻顾一盈。这丫头一等一的没心没肺,倒是信了他辞别的说辞。 这几日,学校中也弥漫了些许躁动的气氛,原因是联众国正在和外邦商讨在北部设置通商口岸一事。北宁是北部城市中的重头,虽然不临海,却离海洋很近。因此,不论这口岸设在何处,怎么设,都和北宁有着莫大的干系。 种种跃跃欲试的言论和激昂的语调,何楚卿从校园听到班级,又从班级听到话剧社。 话题的最中心仍是柳兴萼。 凑在一起是为了排练的话剧社成员总不由自主地就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来,因此排练进度格外的慢。 何楚卿来找顾一盈,本是她说今夜家里又只有她一个人吃晚饭,何楚卿才一时兴起要带她去吃西餐厅的。没料到,从四点半等到六点,排练的时间不足一个小时,剩下的光景全是诸位谋略家在群策群力。 柳兴萼说:“...要知道,国外的工业革命可是轰轰烈烈的,我们国家才落成,连地基都没打好,正是需要汲取国外优秀成果的时候。” 顾一盈在一旁和何楚卿小声讨论晚上去哪家店用餐。 就听柳兴萼忽而看过来:“对了,何先生,如果洋人的势力真正蔓延到了北宁,想必司令的压力也不会小吧?他可有就此事说些什么吗?顾小姐知晓吗?” 何楚卿对这些事本是一窍不通,最近听多了车轱辘话,若要问他,他也能照葫芦画瓢地瞎掰几句蒙混过关。 但是他偏提了一嘴司令。 何楚卿忽略了那从心口漫上来的一点阵痛,微笑着说:“司令的习惯不随意谈起政事。如果是往常,我还能勉强从他的言行中看出点端倪。只可惜司令最近忙于婚事,少有空闲和我叙闲话,我也不晓得他的想法。不过,若是我说,即便是有压力,还赶不及当时虹海的一半。司令当时游刃有余,如今饱经历练,必定不会比先前差。” 他和话剧社的学生还不是很熟悉,这话一出,虽然有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敢上前来搭话的其实只有柳兴萼一人。 柳兴萼两步走上前,哥俩好地顺势搭上了何楚卿的一侧肩头,说:“那倒是。就是因为有顾司令在,加上现在我们北宁军内团结,不像早先势力割裂,我倒是更觉得这口岸可以大胆开设,以展大国风采。不过,顾司令真要结婚了?” 何楚卿笑着点头的动作僵硬了一下,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顾一盈。 顾一盈没看他,倒也默契地接话道:“是在筹备了。” 坐在钢琴凳上的白花重听到这话,也为她自己是白家人,活跃起来接话道:“和江家二小姐?” 顾一盈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 但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情绪,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大司令的情史所吸引,没不礼貌,但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记得当年,北宁刊登了顾司令在虹海和穆孚鸢小姐往来的事,那时候我才知道,顾司令原来还不到三十岁,尚未娶亲呢。”一个女生说。 何楚卿看向顾一盈。 她的小脸有点皱巴巴的。 他知道,自从顾小姐知道了顾还亭终于还是要娶江媛就十分不开心。一个死皮赖脸,一个不情不愿,她看不出这婚有什么可结的,更不愿意她一直崇拜的哥哥为了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搭上自己的大半人生。 公孙眉还是错了。 他们顾家的两个孩子,从来就不需要在别人的话语中过活,在意所谓门楣的,顾家上下只有九公主自己。 众人口中,话题已经转向八卦:“不过,像他这种军官,虽然名义上只能娶一位正妻,其实并不妨碍找情人。风闻,白鹭将军不是就是吗?” 男孩说着,看向白花重。 白鹭是白昭洋的堂兄,自然也是白花重的堂兄。 白花重身为一个小姐,到底不好说自己兄长的闲话。 柳兴萼当即接话道:“说到底,是不是的谁知道呢?”他怼那位口无遮拦的男生道:“你先把你爹的情人数清再说吧!” 众人哄堂大笑。 到底还是学生。何楚卿默不作声地想着,没参与这不知分寸的话题。 “不过,顾司令到如今才结婚,以往的绯闻也都是雾里看花,可见和江小姐的感情深厚。我便先预祝司令新婚快乐吧。”柳兴萼以为是在说好话,没想到马屁拍在马尾巴上。 顾一盈闻此,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这可是这姑娘少见的委婉。 回过神来,何楚卿才要说话,就听舞台下有人说:“多谢诸位百忙之余的恭祝。” 他愕然抬起头去。 众人口中颠三倒四传递了许多回合的主角——顾还亭,早就不知道何时已经立在台下。他一身深色薄风衣,显得身高腿长,眉眼没变,何楚卿却像生怕他变了一样,目光紧紧地锁住了他。 一时间,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地住了嘴。 他们大多是第一次见到顾司令,但却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人如假包换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排练完了吗?”顾还亭问。 柳兴萼为首,大家静默了两秒,忙不迭地道:“排练完了、排练完了。” “那就把你的手拿开。”顾还亭又说。 柳兴萼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的是自己。 方才谈话时候,他将胳膊架在了何楚卿的肩上,说到忘我,这姿势也舒服,竟然一直忘了要挪开。 第113章 漠视 何楚卿顶着学生们惊叹的视线送出了门。 柳兴萼尤其向往。 那可是他一直都敬仰着的角色。 何楚卿却坐立不安地,连手都不知道揣哪个口袋好。 走在何楚卿前面的顾还亭,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从衣服褶皱到鞋跟,一路上无一不被何楚卿看了个遍。 逃离了众人的视线,顾一盈才小声抱怨:“不是说没时间管我吗?突然又来...” 顾还亭说:“喔,不想被管?等会别上车。” 顾小姐没声了。 三个人始终保持着顾还亭为首,顾一盈站在他斜后侧,而何楚卿在顾一盈斜后侧的阵列。穿过了教学楼门口屹立了一排的大理石柱,步入几个教学楼围成的院落。 顾一盈不解:“车在哪儿?” “开进学校了。这边人多,停在外围。”顾还亭说着,带头绕进两个教学楼之间三米宽的小夹缝里。 黑色的小汽车在尽头露了一个头。 顾一盈的声音在这人迹罕至的犄角旮旯里像开了混响:“订婚宴的事,你们都安排好了?” 不是错觉,顾还亭顿了顿:“聘礼已经安置好了。宴席定在北宁市中心。” 何楚卿咬住了下唇。虽然这结果是他一手凑成的,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喔。”顾一盈应了一声,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说:“那我们晚上吃什么去?焉裁哥想吃什么?” 何楚卿刚要开口谢绝,顾还亭就冷漠又不假思索地说:“他去不了。” 何楚卿一个没留神,咬下嘴唇一小块肉来。他觉得疼,却受虐似的往那处舔舐。 顾一盈即刻叫板:“为什么?!焉裁哥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饭了!” 顾还亭照旧那么平淡:“车坐不下。” 闻此,何楚卿蓦然停住了脚步,说:“没事,你们去吧。” 司令像身后长了眼,几乎是紧随着他停了下来,对顾一盈说:“先上车,我有话要和何楚卿说。” 他对他的称呼骤变,也就顾一盈没觉出异常来。 她愤愤地在两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跺着脚消失在了拐角,紧接着,车门“砰”一声关上了。 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氛在相对无言的二人之间蔓延开。 何楚卿将自己的后背紧紧靠住砖石墙壁,没抬眼,像立在高堂等候听审。 接着,顾还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鲜红的卡片递过来:“订婚宴的请帖。你们兄弟二人的。” 那红,新鲜得刺眼。 何楚卿机械地接过来,仇敌一般盯着上面订婚双方的姓名不作声。 顾还亭扫了他一眼,就要走。 何楚卿不受控制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说:“不是说...我们照旧吗?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我们还是互相的——” 顾还亭看向他:“互相的什么?” “...情人。”何楚卿怔怔地看着他。 他到底知羞,没法风雨不动地说出这么不知廉耻的话,难捱地低下了头。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启唇说:“何楚卿,你是知道的。我认定的人只会有一个。” 何楚卿这才彻底冷了下来:“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他手忙脚乱地胡乱擦了脸,很快又湿了。他觉得狼狈,不由带着哭腔道:“我就知道。其实,我终究是配不上你的——” 顾还亭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用虎口抵住他的下颚,双指捏住他的面颊略抬起来,埋头吻下来。 何楚卿无力地张开嘴回应。双手从风衣里探进去,死死地攥着司令的后背不肯撒手。 漫长的缠绵持续了许久,顾还亭生生给他推开,重申:“意思是,如果你这么想和我搞一段婚外情,我不妨全权随你指挥。” “可是你说过...”何楚卿双眼红肿,“人心总会变的。我为你考虑,又有什么错?” 顾还亭仓促地笑了一下,说:“是。总会变的。还是你大度。赶在变之前,巴不得诚惶诚恐地把我送出去。” 何楚卿慌不择路:“...我爱你。” 顾还亭静止了一刻。 随后,他说:“多谢。那么,我的订婚宴,请你务必要来。这是最刺激的场合,希望你喜欢。” 司令一松手,何楚卿径直脱了力。 在他离去的背影前,这一身定制的衣服再金贵,何楚卿也顾不得一点,直蹭了一后背的砖灰。 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过,绝尘而去。 匆遽的脚步从另一侧响起。何楚卿抬头看去,见到柳兴萼赶来,一瞬不瞬地惊讶地看着他倚靠在墙。 柳兴萼上前去把人撑起来,问:“这是怎么了?” 何楚卿任凭他把自己架起来,总算能站好。此时,别说是柳兴萼,就是杨德晖站在他面前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他说:“谢谢你。”旋即抽出胳膊来,旁若无人地离开了。 柳兴萼静默了一会。他原本是为结识顾司令,一路小跑着赶过来的。谈话他仅听见了最后两句话。 他原本在想,何楚卿到底是做什么才有幸和顾还亭相识的?原来靠的是这一张脸。 也不过如此。 北宁的十月,过了秋分还留有余热。 薛麟述跟在司令身后进了扰攘的饭店,意料之中地收获了不少频频侧目。司令由侍应引上楼的功夫,薛麟述四处扫了扫,看见报架上立着的报纸首页就印着江媛挽着顾还亭的照片。 他留意了一下报社名字——北宁时报。这可不是什么小报社。消息一个人一个人地洪泛开,没什么能瞒过别人的耳朵。 傅月襄和白鹭已经到了。 顾还亭进门时候,白鹭才放下报纸,跟傅月襄一起站起身来敬了个礼。 礼数周到不妨碍他嘴贱,白鹭接着说:“大司令啊,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你看起来好像不太爽?” 顾还亭没理他,对二位师长说:“都坐。” 傅月襄一周能跑五天顾府,看见顾还亭,他恨不得像见了亲哥一样热络。当即替他回怼道:“你爽,你最爽。三十多了喜迎第二春,没人能比得上。” 白鹭和何辰裕的往来在北宁早就不是秘密了。 白师长威胁的目光多扫了傅师长两眼。为了顾一盈,傅月襄巴不得地和顾还亭扯了一条裤子穿,这狗腿的模样他是半点看不上。 薛麟述先让侍应退下,自己包揽了倒酒的大任,给诸位将军满上了。 顾还亭被军务耽搁了一段时间,早叫二位师长先点上了菜,人齐了,才开始端上。 等到菜品齐全,关上门,屋内除了当兵的再没别人,他们才没有顾忌地说起话来。 自从白鹭那日挑事起,傅月襄作为旁观者,算是彻底看透了,白傅两军再倾轧也是自找麻烦。加上他倾慕顾家那位独特的小姑娘,索性即刻做东,将白鹭和顾还亭请到一张饭桌上来。 此后,虽然他们仨仍有嫌隙,但到底统一了战线。 如今,顾司令将要成婚,北宁又在举国眼皮下盯着,只等预备通商口岸的文件。 北宁驻军成了瞩目的焦点,他们仨身上的压力,自然不会小。这节骨眼,顾还亭请来了二位师长用餐。 “你们来时候看见了吗?”傅月襄坐在另两位中间,说:“隔壁坐着的是那商会会长柴隆昌。边儿上围一圈为商的、为官的,从调查局到北宁政府,不堪入目。” 白鹭跟傅月襄碰了杯:“反正我们驻军的是不屑于跟他们搅在一起。你放心,”他又和司令碰了一杯,“从上到下,我管的严着呢。” 顾还亭点了点头:“再往后,这饭局上就该有番邦人了。” 白鹭说:“通商罢了,由他们来。你虹海都没怕过,还怕这个?” 傅月襄摇了摇头:“我看未必是怕不怕的问题。” “这几年打仗,别提发展,人民安全都成问题。贸易不求自由,只求一个公平。增设通商口岸没关系,政府那边怎么增设才是问题。”顾还亭说。 “就怕大总职会急于求成。”傅月襄看着杯中酒,若有所思。 何楚卿已经三天没和顾还亭见面了。 说不想是不可能的。 他是知道悔改而没法悔改,只好成天给顾司令写信。信里详述了今天做了的事和明天要做的事,絮絮叨叨,间或夹杂着不正经的荤话。 但顾司令没有回过。 和何辰裕住在一起,何楚卿又不能太放肆,只每天挑了他唱戏的时间出来喝酒消磨惆怅。平日里,正经的时候何楚卿从来没有想到过白昭洋,论起吃喝玩乐,白家大少爷倒是头一个人选。 俩人凑在一起,三天就喝了两顿,平均每顿四个小时。 和这等混子在一起,何楚卿自在多了。 不论是何辰裕玩命的事还是顾还亭爱搭不理,他都能泡在酒精里慢慢接受了。 简称,醉生梦死。 这天,何楚卿到了包厢多时,白昭洋还没寻到地方。他无可奈何,下去接到人,先是毫不留情地喷:“你家司机好眼力,这么大的招牌都找不到。白兄,玛港时候捡流浪汉的毛病又犯了?大道上拿根棍敲两下,就能当成你白家的司机?” 了解了何楚卿比玛港时候的脾气好多了,白昭洋就更装腔作势:“师弟,你不懂。助人一臂之力,胜造七级浮屠...” 何楚卿:? 那原话是这么说的么?你这浮屠造的未免太容易了。 说这话,二人走廊穿过。 前方包厢开了一扇门,走出一个服务生。何楚卿多瞟了一眼,却看见顾还亭坐在那屋中圆桌上首,正带点笑意地谈天。 他脚下一停,白昭洋随着也看去,当即叫到:“哎?那不是我堂兄么?” 白鹭正巧坐在能和他对视上的角度,也看见了他。 何楚卿挪不开眼,直到顾还亭朝他掀起眼皮。这一眼冷静又严肃,没留给他半点遐想的空间,更别提传达点几天不见的思念。把何楚卿登时打回了原型。 白昭洋脚跟点地,转了一圈,径直抓着何楚卿的手臂给抓进了屋里来,另一只手去和白鹭相握:“堂兄,有阵子不见了。” 说完,他又对着屋里其他两个人点了头:“司令,傅师长,无巧不成书啊。” 整个屋里就他一个大傻子。 两位师长多少都对何楚卿和顾还亭的关系有了解。眼下,又正好是顾还亭筹备婚礼的时候,不知道他二人现在怎么相对? 傅月襄还算不动声色。 白鹭看见何楚卿,有点尴尬,先去瞧了一眼顾还亭。 “对了,”白昭洋才要给白鹭介绍,“这位是我朋友——” 白鹭虽然不了解他们二人的状况,也看得出顾还亭炯炯锁在何楚卿身上的目光。他先一步强行攥住了何楚卿的手,上下晃了晃,有意地还亲昵拍了拍何楚卿的肩膀,说:“我认得的,何先生么不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 白师长的话是对何楚卿说的,却扭头朝着顾还亭挑了下眉毛。 傅月襄飞速瞥了一眼顾还亭,提前在心里给白师长默了哀。 接着,就听白昭洋恍然大悟道:“哦对!焉裁他兄弟是你的情...” 白大少爷张嘴就来,戛然而止,气氛诡异地静默了一秒。 傅月襄挺身而出,立马凑上去也握手:“对对,是朋友。我和何先生也吃过几顿饭,大家都认识。” 说完,他自豪感油然而生。 漂亮,这话说的漂亮。没他这伙人早就散了! 最后,顾还亭才看够了何楚卿的局促,起身走过来。 何楚卿忐忑地等候着,他的视线下移,苦大仇深地盯着地毯,不知道的还以为饭店的地毯是偷了他家的。 虽然没抬头,顾还亭的举动他却都晓得。 司令先和白昭洋寒暄了两句,接着,视野里出现了司令那双遒劲的手。 “何先生。”顾还亭说,“你我也有阵子不见了。” 何楚卿抬眼看着他,才抬起手,顾还亭就不耐烦了似的敷衍地攥了一把他的指尖。 触感消失了,力道犹在。 再出门去,何楚卿已经失了找乐子的兴趣。 他草草比了个手势,跟白昭洋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洗手间内空无一人。 何楚卿撩了两把水,潦草地洗了脸,顺手将发丝往后顺了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来。他失魂落魄地用手帕胡乱擦脸,也不管还有水珠挂在下颌,又心不在焉地把手帕塞了回去。 他想,真狠啊,顾还亭。 倘若不是许多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单看司令对他的态度,简直要以为一切亲昵都是自己的错觉。那相爱,真的不仅仅存在于梦里吗? 又或者他根本不在北宁,还在虹海。不过做着一场荒诞的经年美梦,其实他和顾还亭还根本没有重逢。 正出着神,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覆上了他撑在水池边缘的手。 抬头望向镜中,顾还亭已然立在他身后。 司令另一只手搭上了何楚卿的肩,将他整个人容纳在了怀里。 第114章 羞辱 “你没有说。”顾还亭低声在何楚卿耳边道。 何楚卿为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怒意腾盛,听见这话,先愣了一下:“什么?” “今晚的饭局,你信里没有提及。”顾还亭说。 这话叫何楚卿一下子委顿下来,委屈地偏头看向他,说:“我究竟去了哪儿,你还会关心吗?” “我关不关心,不干你的事,何楚卿。”顾还亭依旧是冷冷地看着他。白炽灯下,他的面孔白的像没有温度。 司令继续说:“你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告知我,而我的事,你没必要知道。” 何楚卿受不了这等压迫感,生硬地别过头去。 顾还亭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顺着他的肩膀,摸到了颈间的肌肤。 他说:“你不是就喜欢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吗?” 何楚卿哽咽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完这话,顾还亭八面不动的威风终于露出了点破绽。可惜何楚卿没能看见。 顾还亭顺着何楚卿上衣的下摆摸进去,摸到小腹下,问:“要这个?还是要接吻?” 司令扳过他的脸,先被他眼里满溢的泪水骇了一下。 “骗子。”何楚卿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叛徒。” 顾还亭躲了一下他如有实质的目光。 何楚卿回手过来,攥着他的衣领,质问道:“顾还亭,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你就是想羞辱我,让我知道我现在多上不得台面,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想吗?” “是,你不想。多伟大,你可是牺牲者。”顾还亭心中的闸口四敞开来,他也再装模作样不下去,抓住何楚卿的手字字清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真想叫我结婚?我母亲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知道还有别的事情,我知道。” 是的,瞒不过顾还亭的。 顾司令是何等人物? 可不论是何辰裕是流党,还是杨德晖的来信,他一样也说不出口。 何楚卿倏然静下来,看了他一会,平淡地说:“没有。我是...诚心想叫你有个安身之所的。” 四目相对。 顾还亭想起了在顾府争执时,何楚卿说的几句话。每一句话都切切实实地割着他。 他也可以放狠话的。 又不是不晓得怎么才能正中地戳到何楚卿的伤口。 但是,顾司令斟酌了半晌,撂下的狠话却只是:“我突然...”他说的有些干涩,“不是很想看到你这张脸。” 吐出第一个字,他就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这话说的未免太幼稚了点。 顾还亭走得很果断,把刚进洗手间门犹疑着要不要深入的客人被他迎面而来端着的冷峻面孔吓了一跳。 他的军装招摇,客人偃旗息鼓等他走远,这才回过神来继续前进。 不料,那洗手池对面立着个默不作声的男人。听见人来,他倏地抬眼,镜框下一双逼人的眼睛狠狠扫了一眼来人,旋即用和方才那位军官一般无二的步调和他错身而过,远去了。 顾还亭一进包厢,白鹭就嘴痒:“大司令,见了旧情人,偷偷抹眼泪去了?” 傅月襄在桌下用膝盖撞了他一下。 顾还亭扫了一眼他喝得通红的脖颈:“少点喝。过会回去要是走不成直线,明天就去司令部领罚。” 他才坐下,薛麟述就识相地给他倒了杯酒。 白鹭昂起脖颈,猛地把剩下半寸白酒灌下肚,一撂:“不就是走直线吗?我跟你赌。” 几杯酒下肚,白师长的胆量见长。他本来不想提起司令和何楚卿之间的事,这话题太亲密,太哥俩好。一时上头,不由自主地就吐露出来:“哎,你跟何楚卿到底怎么了?两个月前还为他跟我动手,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也不像你。” 傅月襄直言:“说真的,那是因为你该打。我要在,我也打你。” 白鹭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出息。你早跟着顾小姐跑了。想打我也没机会。” 顾还亭打断了两位小学鸡的嘴仗:“听说你最近几天都往校场跑,成效怎么样?” 白鹭摆了摆手:“你那个季长风,下手是真狠。我可是师长,也没见他给我点面子。还有,不是最近几天,是最近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去校场。” 顾还亭和他碰了杯,眼瞧着白鹭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司令又原封不动地把酒杯放了回去:“我认识的人里,季长风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别说你了,比试起来连我都打。” 司令这平a换大的动作行云流水,傅月襄眼见要笑出声,先把自己的嘴挡上。 白鹭已经有三分醉意,没留意他俩的小动作,只眼睛放光:“你也打不过他?” 顾还亭点了点头。 白师长默默把打赢季长风列入未来一年的任务清单。 不过,他很快又想起前话,接道:“对了,还没说完——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最近总去校场?” 顾司令莫名其妙:“我没问。” 他问的是成效。 白鹭听不见:“你说是为什么?何楚卿和何辰裕住在一起,每天唱了戏就忙不迭往家跑,除了校场我还能去哪儿?” “酒局啊。”傅月襄耸了耸肩,“说的像你少去了似的,而且,你现在就在酒桌上。” 白鹭踢了他一脚,逼问道:“你俩到底怎么回事,还好着呢吗?结完婚,有搬走的可能吗?哦不对,你真结婚啊?” 提起何楚卿,顾还亭忘了灌醉白鹭的赌局,自己先喝了一口热辣辣的酒。 撂下杯子,他说:“他当然会回到我这里来,只是要过段时间。毕竟,房子要挑一处僻静点的地方。颇费功夫。” “啊?”傅月襄早想问了。顾一盈不知道他哥喜欢男人,他为了顺利把人娶到手还需要顾还亭的支持,不敢透露风声。所以,虽然经常出入顾家,其实对状况一无所知,他要憋死了。 逮着个好机会,傅师长即刻原形毕露:“你要和何楚卿一起搬离顾府?那顾夫人和一盈...不是不是,那江媛住哪儿?不是、不是不是!你到底结不结婚?” 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司令从来没想过真结婚。 此刻,顾还亭却没有回话。 其实,就在何楚卿离开顾家的第二天,江家就再次上门了。不用说,是顾夫人邀请来,详谈婚事的。 顾还亭坐在厅内,对落座在自己对面的准未婚妻的兴趣,还不如关注他母亲忙上忙下生怕自己后悔的模样高。 公孙眉才说:“其实,今日邀请您们来,是想重新商量下两个孩子婚约的事...” 顾还亭便打断说:“江老爷、江夫人,我父亲去的早,如今论起顾府来,说我是一家之主,应当是毫无异议的?” 公孙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江家夫妇直说:“那是自然的。” “在商讨婚约之前,”顾还亭站起身来,“我想请江老爷借一步说话。”虽然是请求,司令早就不由分说地做好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家老爷诚惶诚恐地跟他进了偏房。 顾还亭径直打开天窗说亮话:“您和我都很清楚,报纸上的风言风语是出自谁手。毕竟,我从来没有和江小姐单独出入过任何场合,也没有向除了家里人之外的任何人,提及过江家小姐。” 他和江媛的闲话,要么是江家有心制造舆论压力请来的报社,要么是江家人自己口口相传宣扬出去的。 司令早早笃定了这一点。 江老爷果真没敢辩解。 顾还亭又说:“追根溯源,这婚约起源于我父亲顾琛将军,加之,眼下的社会环境对诸位小姐的要求总是异常苛刻,所以,对于江小姐名誉的损失,理应由我顾家来承担。因此,我向您提出对江媛小姐的求婚。” 江老爷自从进屋就没说过一句话,对他这先下马威又求婚的做法更是摸不着头脑。 顾还亭也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先订婚,后结婚。订婚结束后,我将给贵府三个月的时间——来单方面解除与顾家的婚约。我希望您能寻找到一种体面的、对江小姐百利而无一害的方式来退婚,而我个人的名誉,如果必要的话,可以不必顾及。我相信,如果这件事情办得好,全北宁都会知道江小姐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敢作为的好姑娘,往后她会幸福的。” 江老爷伸出颤巍巍的手来指向他:“你、你是说——你父亲要是在,绝对不会容许顾司令这样胡来!” 顾还亭面不改色:“是啊,真替您感到可惜,他死了快十年了。”忽视了江家老爷铁青的脸色,司令继续说:“如果您不同意,大可以就此离开;如果,三个月的期限到了,您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那么,抱歉,我会主动退婚。” 江老爷气得快站不稳。 不过,短短从偏房出来,再回到正厅的几十米路,他就想了个明白。 重新落座在女儿和妻子面前,江老爷大手一挥,对江媛说:“方才,顾司令向我请求,娶你为妻。” 司令看了一眼江媛喜极而泣的表情,女孩儿的脸颊即刻就红透了。 他只略有些悲哀的想,他们方才说过的话,她最好是该先知情的。否则空欢喜一场,总叫人有些难过。 可,江老爷不爱女儿么?就像万千来自旧朝的父母一样,他是爱的,也是宠溺的。这里面,总还要加上些体面、血统和自私。 司令通过江老爷,终于明白了公孙眉的心思。 顾夫人年轻时候敢和顾琛计划一场私奔,如今看去,她分明是更理解、更开放的。但是她到底年老了,是母亲,也是旧梁朝的九公主,也是顾家的夫人。 也就是这一刻,顾还亭知道,要想和何楚卿在北宁磊磊光明,他必须离家。因为现在的公孙眉,再大度也难免对何楚卿有偏见。 酒桌上,也容不得顾还亭将他们的好奇心一一满足,白鹭紧接着又问了个问题:“还有啊,你订婚的消息都轰轰烈烈传了这些天了,杨大总职没有来信恭贺吗?” 说实话,顾还亭等杨德晖的信笺已经有几天了。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忽而想到,又或者不是大总职没写信呢? 这可是多么好的一个拉近彼此关系的机会。 何楚卿立在廊上抽烟。 他对面的包厢里,白昭洋早就口齿不清了。今夜,他妹妹白花重的男朋友,柳兴萼也位列其中。统共五个人,连吃带闹,不亦乐乎。 何楚卿差不多有三四个月没吸烟,第一口迎着窗口吹了风,甚至把他呛的咳嗽了几下。 顾司令的包厢距离他面对的包厢隔了一个。 何楚卿有意往那边靠了靠。 他刚回到包厢,心里就后悔了。他说过那么无情伤人的话,本该道歉都来不及,结果还理直气壮起来了。 于是,何楚卿接连喝了不过两杯酒,借口抽烟已有三四次了。 即便是见了面就吵架,他也还是想见顾还亭。 这次,他抽了一根烟,没等来顾还亭的包厢门开一次,还想再抽第二根。 打火机刚掀开盖,明火还没凑到叼在嘴边的烟上,他听见隔壁包厢传来一声重物倒地似的声音。何楚卿一掀起眼皮,那包厢门猛地被人推开,几声男女混杂、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尖叫传过来。 接着,那包厢里连滚带爬地踉跄着前后涌出许多人来,互相推搡着逃也似的狂奔。 有个侍应才路过何楚卿,闻此动静也吓了一跳,恰好路过那门口,他顺势望了一眼,霎时送了手里端着的几瓶名贵的红酒。 玻璃瓶七零八落地死在地上,侍应忙不迭后退了几步大叫:“杀、杀人了!” 何楚卿情不自禁地往那包厢门口迈了两步,包厢内的场景一点点展露在他眼前。 杯盘狼藉,凳子也零散地东倒西歪。 在那中间,姿势怪异地趴着一个人。血液已经从他身上浸透到了地毯上,和红酒一般无二。 不过一眼,何楚卿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柴隆昌? 是了,这的确是他们的包厢。方才,何楚卿同白昭洋还来敬过酒。 他、他怎么...死了? 何楚卿犹疑在门口,不敢妄自进入。 这时,看似死气沉沉了无声息的人猛地抬起头来,嘴里发出一声难捱地声响。他脸色痛苦,眼珠瞪得像快要掉出来。 何楚卿一瑟缩,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不知从哪飞来的子弹打进了柴隆昌的后脑,血花迸溅。 柴隆昌猛地一昂头,旋即脑门重重地砸在地上。不动了。 第115章 讨好 此情此景,不论是感官还是心理上的,都刺激的要命。 何楚卿早在虹海就被俞悼河多次历练过,兴许是安稳日子过多了,他连这种程度的也受不了,捂着嘴回身就要呕。 才后退一步,就撞上了身后的来人。 一抬眼,看见顾还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只手撑在他腰背处,生怕他摔倒。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何楚卿但凡有点脑子,就该攥着司令的衣服趁机示弱。 但他胃里翻江倒海,只瞧了顾还亭一眼,立马跑开撑住墙壁干呕起来。 顾还亭:... 他就这么叫人恶心? 白鹭的酒被枪声惊醒了一半,凑过来扫了一眼,说:“没有别人受伤吧?” 傅月襄即刻派遣几位副官安抚民众,问顾还亭:“怎么办?即刻搜索?” 却听顾还亭说:“给他拿杯水来。” 傅月襄愣了一下:“啊?谁?” 而后,一旁的侍应忙从端着的餐盘里倒了杯温开水,递给了一旁面色苍白的何楚卿。 何楚卿并没真吐。才喝了酒,他可不想在顾还亭眼前丢这么大的人,怪难看的。同时,因为竭力压制着反胃,脸色更加难看。 傅月襄:... 多余的话他一句不敢问。 白鹭没转过弯来,莫名其妙地推了一下司令:“快说啊司令,再不搜索,人都跑了。” “没伤到普通民众,这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顾还亭的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在何楚卿身上,西装勾勒出何楚卿消瘦的背部线条。 白昭洋和柳兴萼才赶出包厢,叫道:“发生什么事了?焉裁,你怎么了?” 白鹭说:“什么意思?就这么放任自流?” 傅月襄多扫了两眼匍匐在地上的尸体,明白了一半,没吭声。 白昭洋倒是有心,已经跑过来给何楚卿顺着后背安抚。 “北宁驻军没这个权利。”顾还亭收回视线,说:“报警吧。” 白鹭就算再喝多,也明白了顾还亭的意思。 大庭广众下,死的人是柴隆昌。这很明显是一次有预谋的刺杀,因为死者的身份,估计全北宁的人都要暗自夸赞一句“杀得好”,这节骨眼,北宁驻军硬要越权插手,不论是百姓还是上面,都讨不着好。 柴隆昌横死一事,在北宁轰轰烈烈地讨论了一周仍有余波。 司令部办公室里,顾还亭才看完南宁来的信,穿着白背心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的白鹭就说:“什么指示?” 顾还亭淡淡道:“希望我不要推迟婚宴。” 白鹭啧啧地咂了几声嘴,摇着头:“思虑深远。不过,柴隆昌一死,估计北宁的格局要大变。他牵连着的,从调查局到北宁政府,都得换人。这跟你想在虹海想杀了岳为峮的路数差不多。” 虽然类似,这两者还是很不一样的。 在虹海,要什么事情都能杀人来解决,那可真方便了。 顾还亭半开玩笑:“我倒是希望他能改邪归正。” 与此同时,司令部的大门口,何楚卿意料之外地和郁瞰之杠上了。 十月中旬,快到正午,天气照旧热着。何楚卿身边的窦西提着大大小小一摞礼品盒,淌着汗看他们老板气定神闲地和铁门边值岗的兵硬刚。 “...说实在的,我和顾还亭之间的事情,你非要插嘴,不觉得多余?”何楚卿好笑地说。 郁瞰之面色不改:“司令部不许闲人随意出入,尤其是司令正筹备婚姻重要关节。人多眼杂,难免有人假公徇私。” 婚姻俩字,他着重了念。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大家是出生入死的关系,平日里一张桌吃饭,说的是一家话。郁瞰之,你这么翻脸不认人,不像他的兵。”何楚卿不紧不慢。 他今天来这里,是提前知会了薛麟述的。半天等不到人,薛麟述自然会找出来,他不急东西送不到顾还亭手上。 郁瞰之一字一句地认真道:“何楚卿,司令就要结婚了,你别胡搅蛮缠耽误了他的心情。别忘了,你的信,他早就不屑于回了。好聚好散,对你也好。” 何楚卿叫他逗笑了。 这人倔,他偏要撩闲:“你最了解元廊,知道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有些事情,做了就要负责到底。我和顾还亭...”说着,他低声凑过去一点。 郁瞰之狐疑地挑着眉听他絮语,听到最后,脸红的非常可疑,大骂着推搡了他一把:“光天化日之下你说这个,要不要脸?!” 何楚卿正笑得乐不可支,薛麟述正好跑到近前来:“不是,郁瞰之,你没事挑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我跑了多远的路?”看到窦西手里的礼盒,他破防道:“我靠!还得回去!你有病啊?!” 郁瞰之又气又急,脸憋成了绛紫色:“他、他刚才跟我说——” “啊?”薛麟述问:“说什么?” 郁瞰之到底没把那没羞没臊的床上事说出口,扭身跑了。 薛麟述这才招呼何楚卿道:“这送来的是什么?” 何楚卿向窦西使了个眼色,后者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递出手去。他说:“订婚礼。” 薛麟述一头雾水:“怎么不送顾府去?” 何楚卿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是给司令本人的。给顾家的那份,已经送去了。” 薛麟述似懂非懂。 大概就昨天吧? 薛麟述进屋汇报军务的时候,顾还亭正在座位上看一封信。他边汇报边偷偷瞄,确信那是何楚卿寄来的信件。看落款,甚至还是一周前写的。 于是,他故作老成地道:“司令,要把焉裁寄来的信汇总在一个本子上吗?这样方便您日后翻阅。” 顾还亭只回了他一个字:“滚。” 不过,在他们之间传递些什物,总让他觉得是个不可小觑的任务。这俩人的事,他反正一直都不太能看得懂。 诚惶诚恐地把礼盒小心翼翼地搬到了司令办公室,临到敲门,他有点莫名地兴奋。 白鹭还在办公室里和顾还亭絮絮叨叨。 薛麟述没手敬礼,只并了一下鞋跟,道:“报告,司令!焉裁送了东西来。”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白鹭注视着薛麟述把东西撂下,兴致勃勃:“大司令——” 顾还亭仍维持着闲适地靠在办公椅上的姿势,没动,却正色打断道:“白师长。” 迫不得已,白鹭倏地站起身来,敬了个礼:“是,司令。” 顾还亭说:“门在那儿。” 有人滥用职权。白鹭叹了一口气,动作利落地转身出门。 接着,轮到不明所以的薛麟述遭受攻击:“你也出去。去校场陪白师长比划比划。” 薛麟述:? 世界清净后,顾还亭的静静盯着那几个盒子看了一会。而后,欲盖弥彰地悠哉悠哉踱着步走到近前去。生怕显出他半点着急来。 他挑了个最大的盒子,拆开来...空的。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 都他妈是空的。 顾还亭被气笑了,原封不动又把缎带缠回去,装作自己没碰过。 到最后,仅剩下最后一个小点的盒子。 对何楚卿这种耍欠的把戏,顾还亭无语至极。但他还是木然地拆开了最后一个盒子。 他想,要还是空的... 还真不是。 这盒子里静静地夹在一个大的过分的棉垫里的,是一枚银亮银亮的戒指。 身为行伍之人,顾还亭从来不带任何首饰,对这种东西也没有任何追求。 但这枚戒指,一眼看去,风格很正式。是一枚婚戒。 不是给司令和他的未婚妻的对戒。因为只有一枚。 是何楚卿和顾还亭的对戒。 求婚吗?顾还亭不觉勾了一点嘴角。求什么婚求婚,原谅你了么?再说了,人在千里之外,就把东西这么一递,当他顾还亭当什么?太廉价了。 大司令顺手往左手的无名指上一套——豁,尺寸还真正好。 柴隆昌一死,商界的混乱倒还是其次,跟政界比起来,甚至可以算不值一提。 从前仰仗着柴会长的名号卖官鬻爵的,靠山尽失,慌不择路。调查局局长就算头一个。 北宁调查局局长都如此,那么,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流党做的,更别提从何入手了。但调查局局长还是做出了决定。 连调查的步骤都省了,局长直接打出了肃清流党的旗号,势必要证明没了柴隆昌,他也是能扛能打的好汉一条。 订婚宴在即,何楚卿本来就手忙脚乱,再加上生怕刺杀一事和何辰裕有干系,但凡何辰裕唱戏,他总要也跟了去。 戏是没听懂的,瓜子和茶水是没少进肚的。 五天里,白师长是要碰到三四次的。 本来就不熟悉,也不太想熟悉,去日之事还多少有点尴尬,彼此看着还多少看对方有点不爽。 三下五除二,二人倒是莫名其妙地心灵契合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白鹭偶尔会和顾还亭一同出入戏院,非常合何楚卿的心意。 宁局长针对流党的声势浩大,手上却没有真招式。这点虚张声势,何楚卿很快看出了端倪。 这下可好了,他坐在戏楼的时间,还要匀出一半来去抻着头瞧顾司令。 顾司令几乎不会分给他多少注意力。 但顾还亭从来看不进去戏。他目光流连在舞台上,实则精力全都用来锻炼余光去分辨何楚卿今日坐在楼下何处。 这日,何楚卿照旧舍了包厢的位置,而落座在一楼的廊内,就是为了方便观测二楼包厢正中的位置。 但这天,顾司令没如他愿地当猴给他赏。 白师长和司令的身影出现在戏楼门口,照旧引起不少零星地议论。偏在今天,这闲言碎语持续的时间格外的长久。 因为二位军官身侧还出现了一个人——江家二小姐。 一反常态,顾还亭身先士卒地上了木质楼梯,径直就朝着何楚卿的位置瞧了一眼。 非常淡、非常清的一眼。 何楚卿目送着三人相继上了楼,猛地拍桌站起来,有点想跑过去薅着顾还亭的领子问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人群之中突兀地站了一会,又坐了下来。 人家才是正妻。再说了,堂堂七尺男儿,当中和一个小姑娘抢丈夫,笑掉大牙。 再瞧向舞台,何辰裕的身影在下场门处一晃。他的衣着、装扮,皆看不清,唯独手里那一把花枪分外扎眼。 整场戏,从开始到结束,何楚卿愣是挺着笔直的腰板,没偏头看过一眼。 他呼吸又深又急,吊儿郎当地架着腿,向全场人昭示他根本不把什么顾司令和未婚妻放在眼里。 包厢内,气氛不像以往那么轻松闲适。 开场半个钟头,白鹭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是个良机。” 顾还亭目光瞎扯,看了一眼何楚卿,没说话。 嗯,是吃醋了。 坐在四方桌正对着舞台位置的江媛没听清,只主动给二位将军半满的茶杯添了茶水,笑意盈盈,又柔声细语地说:“我一向是何老板的票友的,只是不巧,才知晓你们也喜欢。今日这长生殿,我最爱《哭像》一折里一句‘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江小姐好品味。”白鹭胡乱笑道。 其实,这场戏他根本不喜欢。因为是唐明皇的深情表白,看得他非常刺眼。 接着,他却说:“要说,戏中词,唐明皇和杨贵妃也是一见即华清赐浴,旋即便成婚。婚后恩爱异常,缱绻双飞,成了千古佳话。”说完,他看了一眼顾还亭,“司令,依我说,正如您同江小姐良缘。” 江媛略低了一点头,脸羞得通红。 顾还亭战术性地喝了一口茶,终于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白师长。 你最好清楚自己到底是站哪对。 “对这话,我没法谈。”顾还亭说,“不妨直言——我对戏曲,实乃一窍不通。” 江媛一愣:“那、那您...你...” “有人好像很爱看。”顾还亭说,“我是来讨教的。” 顾司令看不出这江二小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他父亲说过的话,到底是准未婚夫的身份,他没法对人家姑娘冷眼相待。 的确如此。 顾还亭现在是不爱江媛。但他不爱,不代表他心里没有责任。顾还亭一向是这样,一向就是这样。 何楚卿想着,攥紧了茶杯。他的神情不像是看爱情故事,倒像是目睹着战乱现场。 等到成婚,这人真成了名正言顺的妻子,没有爱情,也有亲情。 那不也是情吗? 何楚卿后脊泛凉,到底坐不住了。 他猛然起身,依旧没有抬起头来,瞧那惹人注目的包厢一眼。 正说这话,顾司令也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丢下一句:“失陪。” 第116章 不欢而散 大步地穿过堂内累累的茶桌,何楚卿绕到众人身后,影子惊掠过白墙。 木质楼梯口一左一右守着两个兵。越过他们,何楚卿踏上楼梯,步履生风地上过一层,转过弯来,第二层楼梯还没上几级。 二楼走下一个人来。 何楚卿昂起头,先看见的是他的军靴和得体的军裤下隐约的腿部肌肉,而后才是一丝不苟的军装下摆,一个个规矩的口袋。 随着那人难得有点抑扬徐急地一步一个台阶的迈下,何楚卿的心跳就愈荒腔走板。 他的下颌骨瘦削又遒劲,又专注、又散漫的面孔圆润地划过灯光留下的晨昏线。 跟顾还亭的视线重合的那一刻,何楚卿烧成一片浑浊的思绪被轻轻牵动了一下,浑然不觉搅合的更黏,缠的更死了。 胡琴为主的背景乐凄凄惨惨戚戚,全场掌声雷动,何楚卿只不走心地好奇了一下,没顾得上扭头看一眼他们到底是为哪一个情节。 顾还亭显然没料到何楚卿步履匆忙,不是要赌气离场,而是如此理直气壮地冲上来。 这个人,明面瞧着张弛有度,进退自若,也就对着他恣意妄为,想一出做一出。 都是惯来的毛病。 司令才失笑,很快记起了自己该摆出的态度,说:“你——” 何楚卿一步迈两级,冲了两步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抓着顾还亭的肩膀吻上来。 这地方时刻都可能有人经过。 不说路过,就是楼梯口上下都守着兵。他们这一层恰好遮人视线,其实半点声音都藏不住,幸好此时台上的剧集正澎湃。 顾还亭被他一扑,往后踉跄一步,回吻两下,就尝试着把人推开。 何楚卿下了死力气,和风细雨的力度根本不能把他撕开半点。 木质楼梯传声,能真切地听到楼下有人脚步平稳地迈上来。 顾还亭不得已,终于使劲推了一把何楚卿的胸口。 何楚卿猛地后退两步,左脚迈空一级台阶,好悬没失去平衡,继而重重地砸在另一侧墙壁上。顾还亭去捞他的手臂在确认他安然无恙后又收回来。 端着茶果的跑堂转过拐角,飞速地扫了两眼这两人,故作无事地从二人中间上楼去。 何楚卿软塌塌地靠着墙壁,却一直看着顾司令。 他们互相对峙似的,没有人说话。 一直到跑堂的复又下来。 这回不是好奇了。他避之不及,逃也似的噔噔噔地跑了。 四野阒静,这楼梯逼仄昏黄。顾还亭走近何楚卿两步,抬起他下巴来看到他嘴角的伤口。是方才争执间无意弄伤的,血味儿还似有似无地遗留在司令口中。 “最近忙着陪未婚妻,冷落你了。” 何楚卿冷笑一声,心里愤愤不平地骂着,说:“是吗?就陪着,有什么意思?亲嘴了没有?” 顾还亭没忍住,露出了笑意:“亲起来比你温柔。” 何楚卿知道他没有,脸上更黑了一点:“那我去交流学习一下?” 顾还亭说:“不必,我还是喜欢狂野一点的。” “也没瞧见你多喜欢啊...”顾还亭随便一句话就已经把他的火稳稳地压了下去。何楚卿说着,瞥了一眼司令的手。 戒指没在左手。 而后,又瞥了一眼司令的右手。也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说到一半的话生生拐了个弯,何楚卿沉声问:“我送你的戒指呢?” 顾还亭斜靠在墙,站在比他高一级的上、台阶,明知故问:“什么戒指?” 何楚卿咬牙切齿:“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想甩开我,就直说。” 这人真是司令惯出来的。 偏推着人去结婚,又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凶一点就要哭,吃醋了就要来挑衅。再这么下去,就算是真结婚了,对于顾还亭,何楚卿也有恃无恐。 他根本不清楚,婚姻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 顾还亭面色一沉,说:“我说了,就能好聚好散?” 何楚卿一呆。幡然醒悟过来,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不过确如顾还亭所料,他又有点热泪盈眶了。 “不能。”何楚卿赌气说,“我跟你之间,从来不存在好散。” 顾司令原本是想气他,但何楚卿这话一说出口,他竟然受虐狂一般觉得心情舒畅。 “阿卿。”顾还亭叹了一口气。 何楚卿屏住呼吸听他的。 顾还亭道:“这场婚姻对我来说,是一层枷锁。我明媒正娶的是一个陌生人。可这个人却要在我家里,跟我一同用餐、入眠。你太理想了,焉裁。难道我能拿一个人当一个摆件,娶来了放在家里,十几年二十几年地视而不见吗?而后呢,照你所说,同你照相处不误,而让另一个人平白无故饱受他人的非议。我这一辈子过不去的。即便你们——你和我母亲再怎么说好,事实的情况并不那么轻易。” 何楚卿神情晦暗地瞧着地板,不肯抬头。 顾还亭接着说:“这份挣扎和苦楚,只会随着年月不断加深。再过几年,不论是你、我还是我的妻子,都无力承受。到时候,不得不散,而且会非常狼狈。” 何楚卿忽地抬头:“你非要想这么多吗?几年...几年后,要是我死了呢?你会后悔没有一个家,没有孩子...” “胡言乱语。”顾还亭说,“我有孩子?得了吧。我和江媛不过一路走来,连手臂都没挎,你就杀上楼来。别提有孩子,哪怕是新婚之夜,我和我的妻子共塌而眠呢?看来,你需要好好修炼一下自己的脾性,这都是早晚要发生的。” 何楚卿直到这时候才对自己承认——他不想让顾还亭结婚。 是的,他没那么大度,无非在这儿自我感动。 再看向顾还亭,占有欲作祟,他生生堵死了自己后悔的可能性,漠然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要我?总不该后来者居上,叫江媛占了便宜。” 顾还亭一愣,确信他说的的确是那个意思。 “你真是无可救药。”司令冷冷地看着他。 这场言不尽意的对话早该结束了。 见人要走,何楚卿仍死皮膏药一样慌忙抓住他的手:“等等...!你的订婚宴,没有推迟吗?现在局势紧张,你...” 顾还亭没回身,只抬手挣开了他。 何楚卿到底不是听不懂话。 他自认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顾还亭又待他深厚,他总不该那么自私。何辰裕的身份叫他时刻胆战心惊,但凡有哪天何楚卿真如同上次一脚迈进调查局却没命出来,从他和顾还亭相识起,叫人魂牵梦萦地耽搁下这么些年,难不成还要拉扯他毕生? ...可是他自以为高尚的决定又真的对? 说不上从哪天开始,何辰裕发现何楚卿状态的不同来。 若说不再和白昭洋一帮狐朋狗友出去买醉,仅仅算回归了日常生活的话,何楚卿越发坐不住的脾气也算新奇。 这天下午,何辰裕原本在翻工尺谱,无奈旁边的何楚卿每隔两分钟就要换个坐姿,怀里的大部头捧了一下午也没翻几页。 “看不下去就不看呗。你哪儿痒啊?”何辰裕偏头看他。 何楚卿索性撇了书到茶几上,架起两条长腿,没正形地撂在桌上。他左右晃着鞋尖,将额前的发丝捋了一把,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出神地瞧着对面楼的墙砖发呆。 隔了几分钟再看他时,他把眼镜也摘了,昂着头闭目养神。 何辰裕刚低下头去,何楚卿“蹭”地站起身来,说:“我去做饭。” “你什么?”何辰裕才纳罕,他哥已经出房间去了,“哎!眼镜没带!” 何楚卿的声音和着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我不近视。” 那你成日带俩玻璃片干什么??? 何辰裕才捡起他搁置在桌上的眼镜往自己脸上比划,忽地又想起来他哥说要去做饭。 他做什么饭? 等到他迈着快步赶到楼下厨房,何楚卿已经装模作样做样地在案板上切丝。 怕惊着他,何辰裕放轻了声音问:“胡萝卜洗了吗?” “对了——嘶...”菜没洗过还在其次,何楚卿的手还是白白挨了一刀。 于是今天中午,端上桌的是胡萝卜丝儿牛肉汤。 再难捱,顾还亭的订婚宴也是挨到了。就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里。 北宁好几条路的枫树都被染得煞红,夏意还犹在扰攘,秋季也仍是浓墨重彩地侵染过来了。 临出门前,何辰裕早就换好了一袭长衫,坐在一旁看何楚卿挑了第三套衣服、拿刨花水定型了第四次头发、在镜子里孤芳自赏了不知道第几次。 他最后决定了一套深红褐色的定制西装,和内衬同色系格子衬衫一起,倒是衬出了几分他玛港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 何辰裕把这个陌生的兄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唯独一处是他熟悉的:“戒指不换?” 来到北宁后,何楚卿就没再花里胡哨地带一手戒指过,现在手上戴着的唯一一枚戒指,正是和顾司令一对的那枚。 那冷银色,显得这手主人该是个清冷不苟的人,和他这一身花孔雀模样不太般配。 “不换。”何楚卿最后照了两眼镜子。 不仅戒指,连矫揉造作的眼镜也没带。 其效果而言...顾还亭喜不喜欢倒是两说,反正白昭洋在大饭店门口碰见他人的那刻,先抬头看了看自己是不是在玛港。 “焉裁,我说你这...” 虽然在玛港,他们这俩师兄弟没少拌嘴,白昭洋还是有种久违了的喜悦。 可何楚卿一下车,视线就没离开过那对立在里面正和来宾说话的俊男靓女。 江媛穿的是浅色的西式礼服裙,站在军装依旧的顾还亭身边...有点刺眼,又有点格外令人愤恨。总而言之,何楚卿五味杂陈,觉得这俩人站在一起就两个字——不配。 更何况,这一次,江媛的手却是牢牢地挽住身旁的未婚夫的。 身旁的白昭洋聒噪地嘚嘚着什么屁话,他全然没听。 只在临进门的时候,何楚卿有点惊奇,究竟是谁在他耳边扯闲篇,于是侧目拨冗瞧了他一眼。 相比四年前玛港时候的何楚卿,此刻他是五官皆张开了的成熟青年人。 那时候,他是个人人都觉得漂亮的珠光宝气的少年,而现在——就这一眼,同样是风流浪荡子的白昭洋,完全共情了不知死活非要得到何楚卿的那位虹海方大少爷。 不得不说,着实惊艳。 尤其是眼边的一颗有点泛红的痣。 白大少爷为心里的这一动,顿了一下脚步。无意间和另一侧的何辰裕对视了一眼,彼此不尴不尬地点了个头。 他这才发觉了自己一路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的窘态。 想到自己是为谁心动,白昭洋打心眼里地泛了一下恶心,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神经病。 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混玩意。 何楚卿没理会他来,自然也没理会白昭洋什么时候落在身后的。 因为打他转过头来,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司令平静的视线。 那天不欢而散起,何楚卿就停了每日递交给司令的报备信。他不是赌气,无非是觉得,要是二人说过那样的话,他还继续没心没肺地自我安慰,那才是没心肝。 顾还亭本来不想看他多久。 结果,这一眼对上,他就再没挪开。直到人走到近前来,他才蓦然回神去握手。 背对着熙来攘往一片芜杂,他衣着亮丽光鲜,北宁人人都认得他。大司令身侧,身形绰约地娇媚挽着他臂弯的是他令人欣羡的未婚妻。他家世显赫美满,人生履历无可指摘,令到场的人皆与有荣焉。 甚至,他的情人也听话,也爱他,心甘情愿地守候他成家。 还有什么缺憾?他的人生还有什么缺憾? 可顾还亭却不知好歹地有些意兴索寞。 尤其终于见到何楚卿之后。 他伸出手来,寡淡地说了一句:“何先生。” 小的那个何先生先跟他握了一下手,而后轮到大的那个。 大的那个握住了他的手,就没松开,眉开眼笑的有些过分,说着:“顾司令,好久不见。不得不说,江小姐今日可真是光彩照人,叫人好生羡慕。” 何楚卿甚至腾出另一只手来,和何辰裕先后和江媛握了手,另一只手仍没有放开。 “司令这婚结的有些晚了,少享用了几年好日子。”灯光下,何楚卿流光溢彩的水嫩的眼睛揶揄地扫过顾还亭,又扫过江媛。 幸亏现在人来的不多,身后也就仅有一位白昭洋,在他说话的间隙来点了头就进去了,别无他人。 不然,就凭他这唠唠叨叨地,定要招惹不少白眼。 江媛人设端着,她是羞赧的女主角。何楚卿越说,她越娇羞着往顾还亭一侧贴,一方面,她悄无声息地躲过了何辰裕的目光。 何辰裕听腻了车轱辘话,转眸瞥见白鹭有些好笑地正看着他。他翻了个白眼,又被迫继续立在这儿听何楚卿阴阳:“...依我说,哪怕那化蝶双飞、罗密欧朱丽叶比司令和江小姐也是不及的...” 好,没一个是活着的。 顾还亭一直任由他抓着,即便上次的手分得难看,他还是不免没皮没脸地饶有兴趣。 何楚卿和江媛一个当捧哏一个当逗哏的时候,他目光一一掠过这人有意露出的光洁额头、振翅欲飞的眼尾、名贵的剪裁讲究的西装和不菲的皮鞋。 他要是自己结婚,最终也不过就穿成这样了。 最后,顾司令瞧见了他有意攥着自己的手指,恨不得把那对戒晃在他眼前。 终于,被他周身的香气熏得直咳嗽。 何楚卿误以为是暗号,于是滔滔不绝戛然而止。这一出终于结束了,已经麻木了的何辰裕绕过二位主角,跟着他哥进去。 在这对不熟的新人之间,若是没了宾客,总有点相对无言的窘迫。 将何楚卿迎进去,江媛不由地说:“这位何先生,可真是怪有趣的。” 顾还亭难得话语之间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或许吧。太伶牙俐齿,没少讨人喜欢。偏偏我唯独讨厌他这点。” 江媛窥探似的侧目瞥了他一眼。 司令的模样,倒不像是真的讨厌。 第117章 订婚 订婚宴席所邀人数不多,北宁驻军内部曾借此宴请过,今日到场的以顾家的世交居多,商界和政界的占比极少,只象征性地邀请了北宁市长和调查局长。 后者还因为柴隆昌的死讯避嫌,称病没有到场。 “柴隆昌死了没多久,顾司令就大摆宴席。杨大总职真是好算盘,民众的注意力是转移了,北宁政商两界柴隆昌的人要怎么看他?真是...”傅月襄端着一杯香槟酒,心不在焉地晃着,同白鹭说话。 “他本来也不在意。北宁的兵权牢牢握在手里,谁能把他怎么样?就算杨德晖不说,顾还亭也绝对不会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推迟订婚。”白鹭说。 眼瞧着何辰裕进来,他拍了两下傅月襄的肩头,说:“走了。” 傅月襄翻了个白眼:“出息。” 举行订婚仪式的时间还没到,宾客陆陆续续地进来,都熟络地举杯说着话。 何楚卿先去找顾夫人和顾一盈。他言谈举止同在顾府叨扰留宿时候一般无二,不论顾夫人说什么话题,他都能把人逗笑。 欢天喜地,自不必说。除了维系场面,何楚卿剩余的心思都在顾还亭身上。 顾还亭和白家等几位公子说笑了一轮,又同傅月襄他们讲话。 毕竟是订婚,江媛有着足够的理由挽着顾还亭,半步不肯离开。 与此同时,不论走到哪儿,顾司令都能感觉到那一抹视线,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笑到浓时候,江媛乐不可支,有意无意地往司令怀里靠,偏偏高跟鞋站不太稳,趔趄了一下。 顾还亭出手去扶,这姿势难免就成了揽住肩,把人扣在怀里稳住。 白鹭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吹了一声口哨。扎在一圈的何辰裕从背后拧了一下他的腰,白鹭本就背着手,顺势把他的手捉在手心里。 何辰裕挣了挣,没挣开。 顾还亭下意识抬头去看何楚卿,却见那人有意别着头,后脑勺对着这边,几根头发倔强地支楞巴翘。等他再按捺不住好奇心,往司令这边看过来,就见顾司令的手臂稳稳落在未婚妻的肩头,半揽着,再没放下来。 他妈的! 何楚卿妒火中烧,心底又苍凉可悲。 这局面是他一手促成。他爱人不愿意,他要冷漠以对;愿意了,他又要哭要闹。 何楚卿狠狠地盯着,盯得眼眶猩红,边喝了口酒。 这一口辛辣,顺着喉管淌下去,所经之处无不烧得火热,烧得几欲苦涩。胃中翻滚,何楚卿偏自虐地又灌了几大口下去。 傅月襄原本杵在顾司令身边,正背对司令逗顾一盈:“...是是是,你是名角儿,小何老板都比不过您。人家演闺秀,演妃子,那都没什么挑战性,不如您直接在西游记里演钵盂,直接和物件感同身受来的强——” 白鹭对何辰裕啧啧称奇:“你看他,多贱呐!” 话没撂地,顾一盈欲飞起一脚。奈何今天穿的是旗袍,没迈开腿,直把自己险些绊了个跟头。 傅月襄才要接住,横空伸出一只手臂来,牢牢地把人扶稳了。 傅月襄“嘿”了一声,心说是谁这么讨打,抢了他大好的机会? 扭头看见何楚卿,顿时偃旗息鼓,还颇有眼力见地往顾一盈一侧靠了靠,空出顾还亭身边的位置来。 顾一盈控诉:“你离我远点!我要焉裁哥挨着!” 她焉裁哥巴不得地隔开她,蹭在司令身边,伸手去够几个人中间圆桌上叠在最顶端的一杯酒。 顾还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让了让,也知道何楚卿一坛醋酸掉了牙,放下了一直有意气人的胳膊。江媛也随着撑在桌边,偏头依在司令的手臂上。 “做什么把我们一盈气成这样?”何楚卿说着,和顾还亭碰了一下杯。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各自喝了一口酒。 傅月襄只卡壳了一瞬间,立刻说:“我说什么了?”他明里暗里地向顾司令讨巧,“何先生,您是一盈娘家人,可不得偏心。话剧团里,她难道没演过钵盂?” 顾一盈冷笑:“你问焉裁哥有什么用?他每次来找我,都没看我表演,尽和柳兴萼聊天!” 何辰裕略一蹙眉:“柳兴萼是谁?” 他问的是正对着面的何楚卿,何楚卿却没答话。 因为,他正全神贯注地听江媛小声问顾还亭:“怎么说何先生是娘家人?” 顾还亭解释道:“我母亲待焉裁同我一般。” 分明只是句普普通通、再无奇处的话。何楚卿却听出了耐心的意思。偏头看去,江媛小鸟依人地靠在司令身边,略略昂起头。那俏皮、乖顺的模样,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 眼瞧着何楚卿心思不在此处,白鹭接话道:“哦,我晓得。是我大伯白家三小姐的朋友,在北宁大学念书的。” 何辰裕肉眼可见地郁闷起来。 顾一盈说:“对了,我可好阵子没在学校看见焉裁了。本来搬走了,我们见面就少了,你怎么还翘课?” 傅月襄不满:“你得叫何老板一声哥,只叫表字算怎么回事?” 何楚卿僵硬地端起笑脸,对顾一盈道:“并非翘课...” “他在家里总翻书呢,功夫没落下。无非是最近心情烦闷,没什么心思。”何辰裕抢着说道。他没等到顾还亭抬眸瞧他,只好兀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顾司令冤枉至极。 他何尝有心思去关照旁的人?回话时候,他虽然是瞧着江媛,却全然没留神自己未婚妻的眼睛鼻子嘴究竟什么模样。 司令的全部感官,都在沉心静气地体会彼此手臂隔着衣料似有似无地靠住的那一点。 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唯独何楚卿和顾还亭之间一片诡异的沉默,偶尔的笑声也难免敷衍。 终于,顾还亭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快到仪式开始的时间了。我们就先失陪。” 余光能瞧见的那人走得干脆。 何楚卿兴致全无,怅然若失。 新人在众星捧月之中念证婚词。 顾还亭偏低的嗓音回响在何楚卿耳中,说的是“永结同好...缔结良缘...”,而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顾还亭是不善于说誓言的,也不擅长甜言蜜语。但他做的事,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为他。 何楚卿本来不在意的,现在发现,誓言还是好听。兴许不真,但在说出口的一刻,总给人真的幻想。 大家的情绪都高涨,即便是司令在这日子里仍旧不苟言笑,也显得面色几分喜庆。 异想天开地,何楚卿似乎瞧见自己猛然冲上台去,把顾还亭手中的誓词撕得粉碎,要拼不成个个儿,不,要如同齑粉。 这事若是换在他十九岁,兴许真能做出来。但此时,他只能木然地静候事态发展,众人的零星碎语像念经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唯一一句想说的话,辗转片刻,半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顾还亭,你不要结婚。 他后悔了。 何楚卿终于敢承认,他的确悔不当初。 用餐时,何楚卿是被安排在两家缔约的餐桌上的。顾还亭顺利订婚,公孙眉的心安了一半,看何楚卿也多了几分怀念。这番安排,大概有点安抚的意味。 顾还亭挨桌敬酒,被灌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多。当兵的爱起哄,他身旁女人的份也要他代劳。 加之每桌递过来的酒品不尽相同,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他的未婚妻还牢牢地挽着他,大有永不分离的意思。 此外,不论他走到哪儿,都无法不感受到自己是落在何楚卿眼中的。因此醉得更厉害。 敬过一轮,司令不胜酒力,总算摆脱了江媛得以逃离。思来想去,似乎没什么地方是江媛到不了的,他也想解手,还是去了洗手间。 他知道,何楚卿几乎是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这个人,不论是他的思想还是心头,都一时不肯放过他。 顾司令前脚才迈进洗手间,何楚卿后脚就跟了进来。 顾还亭回身看见他,索性立在门口:“你有病吗?无时无刻不盯着瞧,是嫌这情偷得不够明目张胆吗?现在过来是干什么?替我宽衣解带?” 何楚卿像被针扎了一下,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听到,他自我安慰道:“你是醉了,不妨去楼上房间休息吧。我来扶你。” 顾还亭打开他伸过来的手臂:“你什么雅兴?每次非要在洗手间里纠缠不清,滚出去。” 何楚卿看了他半晌,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何楚卿靠在洗手间外面的墙壁上,昂头盯着天花板想入非非。过了一会,才发现司令待的时间有点久。 殊不知,顾还亭是宽衣解带了,却无奈地等候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泛起的躁意平静下来。 何楚卿。 还是何楚卿。 他越想平静,越不得章法,反而有越来越厉害的趋势。 这一等好久。 待到他再次走向洗手池,何楚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闲适地靠在台子边。 顾还亭没理他,身体却比想象中诚实。这一圈水龙头,他愣是挑了个紧邻着何楚卿的。 听他说:“刚才,看见江媛往这边来了。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这,赶快进来了。” 顾还亭洗过手,酒劲彻底上来,头晕目眩。 他撑着洗手台,试图找回思想。 何楚卿又说:“我记得你肾功能很好啊,方才倒是有点久。” 顾还亭无力回嘴。 何楚卿又说:“马桶在另一边,我知道。” 顾还亭无语凝噎,有气无力地骂:“变态?” 何楚卿趁人之危,强行捞过顾还亭,面对面架着。他抓过司令的手,摁到自己胯下:“感同身受,颇有默契。” 顾还亭的额头抵在他颈间,任他摆弄。酒气在呼吸中时隐时发。何楚卿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后脊,希望他能好受些。 实际上,他非常享受两个人就这么和平共处的时间。 何楚卿都快把前话忘了,顾还亭突然又说:“别在这弄这些。” 说完,他才有点意识似的,挪开了手。转而搂上了何楚卿的腰。 何楚卿终于笑了。他探手试了试顾还亭的面颊,低头下去亲了两下司令毫无防备的嘴唇。 他说:“你记得在虹海,你喝醉的那次吗?是一个小倌儿送你回来的,我以为那就是最吃醋的时候了,没想到还有今晚。” 大厅内,白鹭正受江媛所托找顾还亭。 行到洗手间门口,他才推门就把内里的场景尽收眼底。 我靠。白鹭暗骂一声,心说,这俩人什么毛病,非在这儿腻歪? 转过身去,他对等待在远处的江媛摇了摇头,又劝退了一个才要进洗手间的来宾。 走到这条长廊的入口,他叮嘱侍应立一个“此路不通,另绕别处”的牌子,甩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顾还亭靠在何楚卿怀里,也就昏昏欲睡了几分钟。猛地睁开眼,他勉强找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第一时间搡开了何楚卿。 何楚卿瞧着他拿湿手帕擦了擦脸,觉得顾还亭已经能够对话了,说:“我们去楼上的房间,好好谈一谈,好不好?这里人多眼杂...这几天,我攒了很多话想跟你说。” 这俩人总是在该同频的时候分道扬镳。 戏院那日,认真倾诉着的是顾还亭,今日换了何楚卿。 可惜,就像那日一样,醉酒的顾司令燥得很,没有和他促膝长谈的闲心。 “是因为...楼上的房间有床榻?”顾还亭仍旧在试图捋清思绪之中一团乱麻的源头,有点没头没尾地问。 何楚卿以为他想休息,于是说:“是有。” 顾还亭又问:“你觉得今天是时候吗?今天我订婚,的确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何楚卿按捺下脾性,僵硬道:“这我知道。” “你知道?”在何楚卿看来,顾还亭是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两下,道:“你真是...” 何楚卿完全没有想到,他和顾还亭说的是两码事。 因此,他也就没明白,顾还亭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突然又生气了:“我没心情。滚。” 顾司令虽然不好惹,但这么上来就发脾气还是头一次。 任谁都要忌惮,更别说原本不论何时,都能在司令这儿获得无限优待的何楚卿。 他愣了一下,当即就有点委屈地要落泪,硬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那我扶你出去吧?” 哪知,就这也没能安抚到顾还亭半点。 司令罕见地情绪不太稳定,毫无分寸地骂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害臊?” 何楚卿当即一凛,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辩解。 直到重又落座在公孙眉身侧,何楚卿还怅然地出神。 公孙眉问:“焉裁,你瞧见元廊了吗?我看他刚刚喝了那么多,本来酒量也不是很好...” 还没说完,顾还亭走出廊中,绕过了那立在中央的牌子,直奔着这桌走了过来。 公孙眉顺着何楚卿的目光所至看去,只见顾还亭动作之间,并无不协调之处。顾夫人松了口气,等到人走近,才不住柔声埋怨:“去哪儿了也不打声招呼,起码找个人照顾一下。媛媛去哪儿了?” 顾司令没回答,只说:“没事。” 而后,顾还亭立在何楚卿身后,撑住他双肩,俯身在他耳边说:“跟过来。” 纵然扎堆在大学同学的圈子里,江媛也不时地环顾四周,寻找顾还亭的身影。好不容易终于瞧见了,却是看见他头也不回地上楼去。 原本想追上去的江媛瞥见他的面色,顿时消了这意图,讪讪地又站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