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的城堡》 第1页 [无cp向] 《伯爵的城堡》作者:一口果【完结】 文案: 泽妮娅和闺蜜出门旅行,迷路到了一座古老的城堡。 城堡主人瘦削、苍白、英俊, 还有一双迷雾一样的,灰蓝色的眼睛。 註:1、伯爵不谈恋爱,但曾经有过背景板婚姻、我苏伯爵。 2、架空歷史,近似于20世纪,涉及到的科技产物不考据时代。 3、灵感来自音乐剧《吸血鬼之舞》(强烈安利!)本文故事内容原创,可以直接看懂。 内容标籤: 幻想 血族西幻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误入吸血鬼的城堡之后 立意:自由与收容 第1章 泽尼娅头疼地看着地图,抬起头和莉娅面面相觑。 她们面前有两条路,但地图上只显示有一条路。 这可难为死两个路痴姑娘了。 虽然她们已经出门旅行一年多了,但都是靠着地图和向别人问路才顺顺噹噹地走到这的……偶尔也要靠一点运气。 泽尼娅嘆了一口气,对莉娅说道:「老规矩?」 「老规矩。」莉娅点了点头,郑重地取出一个骰子合拢在掌心,「神啊,请您赐予我们好运。」 「一三五走左边,二四六走右边。」泽尼娅说道。 黄铜制的骰子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落在岔道口上咕噜咕噜向右翻滚着,眼看着要翻到「六」时,被一个小石子挡住了,慢悠悠地晃了两下后,又向左边翻了一面,向上的变成了「三」。 「一三五走左边。」泽尼娅捡起骰子,把上面沾的灰土擦干净后交还给莉娅,后者珍而重之地把它收进脖子上的小袋子里。 她们收好地图回到轿车里,向左边的路上绝尘而去。 然而这路却越开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开着开着,车就开始爬坡了呢? 「去克诺镇需要翻过一个山坡吗?」莉娅犹犹豫豫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泽尼娅苦恼地回答道。 「要换条路吗?」 「还是算了吧,既然都已经骰出来了。」 她们继续向前开去,但之后的路却越来越不对劲儿了,道路陡得就像在爬山,路面也从水泥石子路变成了由一块块纹路粗糙的厚石砖铺成的弧形花纹路。 新的路面仍然很平整,但这种路面的建设可比水泥石子路要费事得多,城镇之间相连的道路可不会用这种方法修建。这通常是……某些私宅、庄园与外界连接的道路修建方式。 「要换一条路吗?」两人都有些纠结。 泽尼娅看了一眼油表,惊声道:「怎么就剩这么点油了?!」 好嘛,现在不用纠结了,这点油是肯定不够她们开回去的,现在只好一路开到顶,期待能遇到好心人帮一把了。 然而等到汽车彻底没油时,两人都没能看见目的地。 她们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下车开始收拾背包,把可能用上的东西都装好。接下来,就要步行了。 莉娅吻了吻胸前的装着骰子的小口袋:「祝我们好运吧,希望不要爬太久。」 道路被清理得很干净,两人走起来不算太费力,但左右的树林十分茂密,它们遮挡了视线,令两人看不清前方还有多远。等到光线开始黯淡的时候,她们终于看见了她们的目标,那是一座城堡的尖顶。 「……现在还会有人住城堡吗?」 「不知道……试试看吧。」两个姑娘同时嘆了口气,继续向上爬去。 森林中天黑得要比外面快得多,山上的气温也比平地上要更低,于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叫人不安。 莉娅搓了搓手臂,可怜兮兮地看向泽尼娅:「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我猜你跟我想到的一样。」泽尼娅嘆气道。 莉娅胆子小,却又偏偏喜欢看恐怖故事,昨天晚上拉着她讲到了深夜,又吓得非要和她一起睡。 迷路、山林、日落、古堡,多么恰当的恐怖故事开头啊! 「别想了,那些传说都是假的啦。」泽尼娅安慰她道,「哪里有什么神神鬼鬼的?都只是人们编出来自己吓唬自己的。」 莉娅用力点了点头,却仍空出一只手可怜巴巴地攥着泽尼娅的袖子。 泽尼娅反手握住她的手:「没事儿,咱再走一段看看,要是今天来不及了,我们就回去在车里过一夜,明天白天再来。」 莉娅点头同意。不过五分钟后,前方的树林就开始重新变得稀疏,也让更多的阳光透了下来。树木间隙的草地青润丰茂,那是经过人工照料的模样。巨大的城堡已经能够影影绰绰地看见更多,她们就快要到了。 在天空从远处的橙红过度到附近的暗蓝色时,她们终于看清了这座古堡的全貌。 它足够的古老,墙壁上攀援着墨绿色的藤蔓,在夕阳下投射出厚重的阴影。 日暮时的风滑过两人因爬山而汗湿的皮肤,带来的冷意让她们同时打了个激灵。 「我去敲门。」泽尼娅挺了挺肩膀说道。 「我们一起。」莉娅紧抓着她的手说道。 她们一起走向城堡的大门,但在刚刚站到大门前时,大门突然就被打开了。 两人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第2页 一位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士从中走出,他穿着的衣服是现代的简洁款式,却同时带着脱离时代的古典装饰与暗纹,黑中夹杂着灰白的长髮被整齐地梳拢到脑后。 他的额头宽而平,眉毛在顶点形成锋利的折角,折下去的尾端又收拢成一个锋锐尖利眉尾,像刚劲的树枝,又或是一柄锋利的匕首。下方的眼睛则是深邃的灰蓝色。 泽尼娅的眼睛下意识向下滑过对方的全身,这是她观察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习惯。然后她就注意到了那双瘦长苍白的手。 那双手上带着巨大的宝石戒指,手指细腻瘦长,简直……简直像打磨光润的骨。 一位神秘苍白的城堡主人,泽尼娅暗暗想到,现在更像恐怖故事的开头了。 从城堡中走出的男人对她们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中暗含疏离,却又绝不让人为这份冷淡想要退缩的微笑。 然后那两片线条锋利颜色浅淡的嘴唇就张开了,以带着脱离时代的繁复修饰的语言向两人问候: 「一个美丽的傍晚,带给我两位美丽的客人。我是洛伦·弗罗斯特,下午好,两位女士,你们看上去需要帮助。」 泽尼娅好奇地看着这位自称洛伦·弗罗斯特的先生,他身上的一切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这一切又都与他本身如此契合。黄昏时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令他与他身后的古堡成为了一副古典华丽的油画。 但泽尼娅并没有失去她的警醒。 「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到来的?」她向对方问道。 洛伦·弗罗斯特嘴角的幅度又扬起几分,显出些许温和的善意,他抬手引导两人的目光看向大门旁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个监控正安装在那里。 「虽然这座城堡继承自第九世纪,但到了现在,也需要与时俱进一下了。」他微笑着说道。 第2章 这属于现代的造物让两人松了口气,她们将脑中的阴郁诡秘传说丢到了一旁。 「下午好,弗罗斯特先生,」泽尼娅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很抱歉打扰您,但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 她替自己与莉娅做了自我介绍,并讲述了她们的困境。 洛伦·弗罗斯特一直安静地听着,显得耐心又有礼,他在两位年轻女士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城堡中储备有汽油,我很乐意向两位提供帮助。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两位何不在此休息一夜,等到太阳再次升起后,再来解决这个恼人的小小麻烦呢?」 泽尼娅与莉娅交换了一个眼神:「感谢您的帮助,那么今天我们就打扰您了。」 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侧身抬手,将他的客人引入城堡内。 年轻的姑娘们好奇地打量着城堡内部,它毫无疑问是古老的,但也经过了现代手段的改造,使之于生活中更舒适方便。 比如古老城堡为抵御外敌所设计的狭小墙洞,它们已经被拓宽到足够宽敞,并镶嵌上了明亮的玻璃窗。 厚重的窗帘被向两侧拉开,让太阳沉没前最后的昏黄光芒能够流淌进来,它一直漫延到墙壁上,为搁置着蜡烛用以照明的拱形凹陷镀上一层暖光,但那些蜡烛并没有点燃,照亮大厅是头顶通着电的水晶吊灯。 泽尼娅还看见了一个摆放在圆桌上的电话,这些熟悉的现代用品让两个姑娘都不再那么紧张,反而对这城堡中古老的部分生出更多的好奇来。 正在她们被墙壁上的挂毯与油画所吸引时,城堡主人高声唤出一个名字:「科林!」 泽尼娅下意识转头看向发声的洛伦·弗罗斯特,却不妨一个扭曲的灰影突然从她的余光里窜过,泽尼娅被这丑陋畸形的影子吓得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 莉娅同样被吸引了注意力,她的视线被泽尼娅挡住了,在听见惊叫声后才看见那个扭曲如怪物的人,她下意识抓紧了泽尼娅的手臂。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的头颅比正常人要大上三分之一,黏在上面的头髮像稻草一样枯黄,高高耸起的嵴背就像是在衣服里又背了一个包裹。 他的手臂很长,几乎要像猿猴一样可以垂到地面,它们不是畸形的,但他的两条腿却是扭曲的,比起「行走」,倒不如用「拖动」这个词来形容更贴切。 他原本应当是个高大的人,假如他能直起背和腿的话,但他现在比泽尼娅还要矮上半个头。 「请不要害怕。」洛伦·弗罗斯特拍了拍畸形者的肩那只到他的腰部,「科林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收养了他,此后他便一直为我的家庭服务。」 他接着问道:「不知两位是否已经用过晚餐?」 「还没有。」泽尼娅答道。她们在中午的那顿野餐后几乎没吃多少东西,之后又背着包裹爬了许久的山,现在早已是飢肠辘辘。 「那么就请两位先跟随科林去房间休息吧,一个小时后,他会带两位来用餐。」洛伦·弗罗斯特向两人侧头颔首微笑。 泽尼娅唿吸一滞,她还未反应过来,背包就已经被科林接了过去,莉娅也是如此。 科林拎着两个背包就像拎着轻盈的气球,拖行的步伐丝毫不比正常人慢,已经走上了侧面的楼梯。她们只好跟上,楼梯与走廊两侧的壁灯是笼罩着纱罩的烛台形制,泽尼娅一时分辨不出里面是真的蜡烛还是仿制成这样的电灯。 她牵住莉娅的手,感受到些许冰冷与虚软。泽尼娅用力握了握,换来莉娅一个有些紧张的微笑。 第3页 泽尼娅把目光转回前面的科林身上,他的头髮稀疏枯黄,但都被整齐地梳拢扎在脑后,他身上的衣服很合体,是为他的体型特别裁制的,而非随便找的宽大衣服套上。衣料算不上高档,但看上去足够舒适,而且很干净。他的手掌比常人要大,但指甲修剪整齐,指缝也很干净。 一路上科林都一语不发,他将两人带进一间客房,泽尼娅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背包,她触到那双手是温热而柔软的。这的的确确是一双属于人类的手。 「谢谢你,还有,抱歉。」泽尼娅为之前的惊叫向他道歉。 科林那双掩映在杂乱眉毛下的眼睛神色温和了几分,他对泽尼娅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房间,并替她们关上了门。 现在房间里只剩泽尼娅与莉娅了,她们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有许多话想说,可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 「我们先看看房间吧。」泽尼娅说道。 这间客房除了卧室外,还有一个摆放着茶几与沙发的小厅、一间窗户宽大的书房、一间干净的盥洗室以及一个拥有热水管道与浴缸的浴室。毫不夸张地说,这绝对是她们在旅途中住过最舒适的房间了。 她们做了简单的梳洗,热水让酸乏的肢体松弛下来。 泽尼娅窝在柔软的沙发上,舒适地嘆息了一声:「如果不是还有晚餐的话,我能就这么睡过去。」 莉娅慢慢活动着酸痛的肩膀:「这里让我紧张。」 「那么你想离开吗?」泽尼娅问道。 「不。」莉娅看向泽尼娅,她们的眼睛同时蕴含着紧张与兴奋,两人同时笑起来。 如果没有点冒险精神,她们怎么会选择结伴出行呢? 一个小时后,科林前来敲门,他带着两人来到餐厅,城堡的主人已经在座位上等待。 餐桌上的食物并没有一份一份的上,而是全部摆在桌面上供人享用。两人面前分别有一份鸡肉沙拉、一份将蔬菜绞成泥完全化进去的浓汤、一份焦黄酥嫩的煎鱼、一份浇着红棕色焦糖的布丁、一份加了香料的烤苹果,以及用以佐餐的淡酒。 或许是为了照顾两位女士的食量,每一份食物的分量都不大。 这可真是足够丰盛了,但在洛伦·弗罗斯特面前只有一杯盛在玻璃杯中的淡酒。 「您不用餐吗?」泽尼娅问道。 「我已经吃过了。」洛伦·弗罗斯特持着酒杯答道。 她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或许已经过了洛伦·弗罗斯特习惯的晚餐时间,他现在坐在这里只是为了陪伴客人。泽尼娅这样想到。 她向洛伦·弗罗斯特表示感谢,发现这位奇异的城堡主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莉娅做餐前祈祷。 「莉娅是一个信徒。」泽尼娅替她解释道。 洛伦·弗罗斯特点了点头,他在接下来整个用餐过程中都很安静,并没有打扰两位女士的用餐。 等到两人都放下餐具,用餐巾擦拭过嘴巴并将之折好放回桌上后,他才慢悠悠地咽下最后一点酒液,勾起嘴角露出带着点神秘意味的微笑,说道: 「愿你们有一个美好的睡眠,作为这座城堡的主人,请允许我提出一点小小的建议:当夜幕彻底降临后,请不要随意离开你们的房间。」 洛伦·弗罗斯特的语气轻柔舒缓,但内容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毕竟是一座有年头的古堡,对于不熟悉它的人来说,可能会做出一点小小的恶作剧。」 莉娅瞪大了眼睛,她已经完全僵在椅子上了。 泽尼娅原本也紧张起来,但她注意到洛伦·弗罗斯特灰蓝色的眼睛里滑过一缕轻快的微光。 她半是恍然大悟半是试探地抱怨道:「您为何要吓唬我们呢?」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抱歉,我这里实在是少有客人前来。」 泽尼娅感觉到身旁的莉娅明显松了口气,但她自己却慢慢提起心来了。 那真的只是玩笑吗? 第3章 不管是不是玩笑,泽尼娅晚上都不打算离开房间。反正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给她们提供的客房已经豪华到足够解决大部分问题了。 在扣上门锁、拉拢窗帘、检查过每一处地板与墙面、每一处家具缝隙后,莉娅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泽尼娅无聊地窝在沙发上看她,莉娅是个细心的姑娘,她们出门住旅店时,每次都要这么检查一遍。不是泽尼娅不帮忙,莉娅嫌她不够细心,于是她也只好乖乖找个地方缩起来,不要碍手碍脚。 「早点休息啦,」泽尼娅招唿她道,「今天可真够累的了。」 莉娅欢快地应了一声,然后飞扑到……泽尼娅的床上。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扭过头眼睛闪亮闪亮地看着泽尼娅:「我害怕嘛……」 「好吧好吧,今晚一起睡。」泽尼娅也挤进被窝,两个人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仍在亮着。 莉娅已经娴熟地将脑袋缩进被窝里,还拉了拉泽尼娅的睡衣衣摆。 泽尼娅于是也只好把被子蒙上脑袋,听莉娅小声说道:「你觉得……这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别怕啦,那些所谓奇怪的事情,只是我们还没有研究明白的科学啦。」泽尼娅也小声地安抚她道,「就比如这种老房子的建筑架构不够科学,可能会因为风穿过窄廊、孔洞,然后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之类的。」 第4页 「可是……你不觉得这里的主人,那位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很奇怪吗?」莉娅继续小声道,「他的皮肤那么白,讲话的腔调也很特别……」 「没事啦,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遇到那么多事,又哪里真的遇到过超常的事情?再说了,有我陪着你呢。我……」泽尼娅突然顿住了。 她因为被子里气闷,于是掀了掀头顶的被子让新鲜空气进来,床头灯的光芒也照了进来,借着这点光,她看见莉娅眼睛里哪里是什么害怕?那分明是兴奋和好奇! 泽尼娅一把把被子掀下来露出两人的脑袋,神色古怪地问道:「你不会是对弗罗斯特先生感兴趣吧?他的年纪都够做我们的父亲了。」 莉娅刚想点头就听见了后半句,她气恼地说道:「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他身上一定会有很多故事罢了。想想看,他继承了一座城堡,还收养了一个像科林那样的人……」 两个年轻姑娘小声讨论着今天遇到的一切,但她们实在是累坏了,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泽尼娅就醒了。她恍惚觉得自己昨晚好像做了梦,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泽尼娅索性就不去想了,莉娅还在睡着,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拉开窗帘,把小厅的窗户推开换气,一大片玫瑰花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眼睛。 泽尼娅闭上眼睛深深地嗅了几口,然而由于距离太远,她只嗅得到清晨的带着植物气息的清润空气。泽尼娅正遗憾地准备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耳中隐隐听见些许音乐声。 泽尼娅打理好自己,在给莉娅留下字条后离开房间。在推开房门后,走廊上的乐声陡然清晰起来。 她循着乐声而去,停在一间房门半掩的晨室前,那美妙的乐声就是从中传来的。 泽尼娅小心地将门缝推得更开些,向内望去。洛伦·弗罗斯特正坐在一架古老的双排羽管键琴前,在清晨迷濛的光线下弹奏音乐。他穿着一身改良过的骑装,显得挺拔而优雅。 泽尼娅闭上眼睛倚在门框上,音乐在房间内舒缓地流淌,让她觉得平静而安宁,仿佛在淡薄的晨雾中,躺在一条平稳的小船上,顺着河流安静地飘向远方…… 直到乐声停止,泽尼娅才突然惊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洛伦·弗罗斯特正站在她身前不远处,灰蓝色的眼睛如汪洋大海,在泽尼娅睁开眼睛后,他才开口说道:「抱歉,是我吵醒您了吗?」 「没有,是我今天醒得比较早。」泽尼娅说道。 洛伦·弗罗斯特递给她一方手帕,泽尼娅怔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脸上正挂着泪珠。 泽尼娅下意识接过手帕擦了擦,怎么就哭了呢? 「您弹奏得实在太棒了。」她夸赞道。 洛伦·弗罗斯特只是浅淡地勾了一下嘴角。 泽尼娅拿着擦过泪水的手帕有些不知所措,她刚才下意识接过了手帕,现在却不知道是否该就这么还回去,那上面还沾着她的眼泪呢。 好在洛伦·弗罗斯特打破了她的尴尬:「想必您还没有用过早餐,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您共进?」 泽尼娅点头同意,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塞进了口袋里。等回去洗干净再还吧……或者就留下?弗罗斯特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个会用别人使用过的手帕的人。 比起昨日的晚餐来说,早餐要简便很多,但就算如此也足够丰盛了。 饮料有牛奶与鲜榨的苹果汁,主食是淋着蜂蜜的热松饼,调匀的蛋液被炒得嫩嫩的,还有几片切得薄薄的火腿。 而洛伦·弗罗斯特仍是只持着一杯淡酒。他注意到泽尼娅的目光,说道:「我已经用过早餐了。」 这不奇怪,没人会空着肚子弹琴。泽尼娅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想莉娅什么时候会醒来。她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一夜,按理说应该离开了。 但是今日早餐的分量稍稍多了些,味道又实在太过可口。 热腾腾的松饼松软香甜,蜂蜜中融合着清甜的花香,炒蛋嫩滑柔韧,火腿中带着果木燻烤的香气,牛奶香浓,苹果汁清爽,泽尼娅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洛伦·弗罗斯特笑着向她伸出手臂:「您一定要同我去林地里散散步,在清晨的阳光下,那里正是最美的时候呢。」 泽尼娅眨了眨眼睛,脸上透出些许被看破的薄红,她接受了洛伦·弗罗斯特的好意,挽着他的手臂一同走出了城堡。 这里比泽尼娅想像得还要大上许多,他们绕了几个弯子,通过几条小路,才走到洛伦·弗罗斯特所说的那片林地。 虽然来散步只是洛伦·弗罗斯特看出她窘迫的不适而提出的体贴藉口,但这片林地完全不负他的夸赞。 清晨时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柔和干净的阳光氤氲在雾里,给疏密有致的林木披上一层朦胧纯净的纱,鸟雀轻快地啾鸣着,风是清凉的,脚下的草地柔软干净。 洛伦·弗罗斯特以一种舒缓的语速同她闲聊,既不至于使散步途中太过无趣,又不会打破这里宁静的氛围。 「你们为何会来到这里?」他低沉舒缓的声音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 「我们是来旅行的,已经有一年多了,」泽尼娅沉浸在这的氛围内答道,「只是这次一不小心就走岔了路。」 第5页 「一年多,作为两位年轻的女士,你们的勇气足以令人惊讶赞嘆。」洛伦·弗罗斯特夸赞道。 在泽尼娅与莉娅之前的旅途中,她们听到过不少次类似的话,但那其中往往夹杂着一些令她们不适的东西,仿佛这种旅途是女人不应该进行的东西,而她们的行为是一种令人惊讶的「壮举」,因为她们是女士。 但洛伦·弗罗斯特的夸赞是真诚的,而他话语中所提到的「勇气」并非暗含嘲讽或不屑,而是在完全理解两个年轻姑娘在这个时代结伴出行所会面临的种种不公与麻烦,并对她们能够克服这一切的赞嘆。 「您说这一次不小心走岔了路,莫非你们原本的目标是克诺镇?」洛伦·弗罗斯特继续问道。 「没错,我们听说那里有些特别的文化传承,因此对那里很感兴趣。」泽尼娅答道。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并不有趣。」洛伦·弗罗斯特轻蔑地摇头道,他直白地表现出自己对克诺镇的不喜来。 这是泽尼娅第一次看见这位一直彬彬有礼的先生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惊讶又好奇地向他询问缘由。 「那里不会欢迎像您这样独特又耀眼的女士的。」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就是有本事把这样直白的夸赞说得理所当然又情真意切,以至于泽尼娅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现出一点谦逊来。 「如果您对那里感兴趣,」洛伦·弗罗斯特继续说道,「我倒是可以向您介绍一个同样来自那里的人,她现在正在我的城堡中做女僕。」 「她可以向您介绍一下,那座小镇里的人与他们的『独特文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洛伦·弗罗斯特将那几个词咬得轻蔑又漠然,还带着一点对之不屑一提的厌恶。 泽尼娅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第4章 在泽尼娅贊同了这个小小的提议后,洛伦·弗罗斯特说道:「那么,今天晚间,我会将她介绍给您。」 他在一片林间空地停下,向他的客人侧身,泽尼娅也随之停下脚步仰头看向这位身材高大的城堡主人,树木将他的上半身笼罩进绿荫,阳光在他脚边的草地上流淌,而城堡沉默壮丽的轮廓成为了最好的背景。 这个角度简直像一副精心构造过的图画一样,图画中的男主角微笑着提议道:「两位既然是出来旅行的,为何不在我城堡中多停留几日呢?我想这里的景色与所蕴含的歷史总不至于使客人失望。」 泽尼娅险些就要直接答应下来了,但她还记着自己的女伴:「这实在是个体贴又具有诱惑力的建议,感谢您的邀请,但我需要与莉娅商量一下。」 「当然。」洛伦·弗罗斯特转回身,让两人重新恢復成并行的状态,却没有继续行走,而是伸手抚上了身旁的树干,瘦长优雅的手掌停留在粗糙开裂的树皮上,他近乎嘆息地说道,「这里实在是太少出现客人了。」 泽尼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从中捕捉到了一点怅惘和寂寥,但洛伦·弗罗斯特已经恢復了之前平静的神情:「现在,我也该实现自己的诺言,为你们解决那个小小的麻烦了。」 泽尼娅以为他要带自己去取汽油,但直到听见马匹轻快的嘶鸣声时,才觉察到他们的目的地是马厩。现在她知道为何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今天穿得是骑装了。 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已经被牵了出来,它扭头望过来,前蹄兴奋地轻轻踢踏着。 这是一匹漂亮的马,身形矫健挺拔,皮毛黑亮如缎,它全身上下都是纯黑的,唯有额头上有一小块雪白的毛髮。鬃毛和尾巴蓬松而顺滑,长长的睫毛向上捲曲着,泽尼娅几乎是在第一眼就喜欢上它了。 洛伦·弗罗斯特走过去,黑马温顺地垂下头让他抚摸自己的前额,纯黑的大眼睛也往泽尼娅身上瞟了瞟,泽尼娅竟感觉自己从中看出些许傲慢来。 科林已经提着两大桶汽油走了过来,洛伦·弗罗斯特看向泽尼娅,对她解释道:「我并不喜欢那些需要把自己困在一个会发出噪音的四轮铁皮匣子里的新傢伙,这里唯一的一辆车被我的儿子开走了。您会骑马吗?」 泽尼娅眨了眨眼,她敏锐地抓错了重点:「您的儿子?」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像我这样的年纪,有一个儿子应该也不算太过奇怪?」 「抱歉,只是有点意外。」泽尼娅回过神来,「我还从未骑过马。」 那么马厩里的其他马匹也不必牵出来了,洛伦·弗罗斯特递给泽尼娅一块切好的胡萝蔔,引着她向这匹黑色的骏马靠近。 它可真够高大的,泽尼娅不得不抬头仰视着它,这样矫健的生物仅凭着体型就形成了一股压迫力,神俊得令人心折。 泽尼娅欢喜地看着它,然后她就注意到,这匹在她靠近后就重新抬起头来的骏马同样在打量着她,她发誓她绝对从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看出了审视与不情愿来! 泽尼娅鼓了鼓两颊,这匹漂亮高大的黑傢伙勉勉强强地低下头,张嘴从她手中叼走了胡萝蔔,好像只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的示好。 洛伦·弗罗斯特大笑着引她抚摸了一下这傢伙的前额与鼻樑,泽尼娅很想趁机多来几下,但它在她的手掌刚抚完第一下后就重新抬起头来,让她再也够不到。 「它叫黑曜石,脾气傲着呢,」洛伦·弗罗斯特替他的爱马解释道,「不过现在没问题了,它愿意从你手中叼走食物,并让你抚摸他的额头,说明它已经接受您了。」 第6页 「估计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泽尼娅不太甘心地说道。 洛伦·弗罗斯特又笑起来,他轻盈矫健地跨上马匹,向泽尼娅微笑着伸手:「不知我是否有幸邀您共乘?」 泽尼娅拉住他的手,眼前一晃就已经坐到了洛伦·弗罗斯特身后,科林将两桶汽油系在后方,换来一声不太愉快的嘶鸣。 洛伦·弗罗斯特拍了拍它的脖子,对泽尼娅说道:「请抓紧我。」 泽尼娅紧紧抓住他腰侧的衣服,两腿悬在空中无处着力的感觉让她有些紧张,于是下意识开始想些别的什么让自己放松下来。 她能感觉到身下的马匹强健的肌肉与热量,但刚刚洛伦·弗罗斯特将她拉上马匹时,她触到他的手掌,那是冰凉的。 虽然只有一瞬,但她牢牢记住了那种触感,好像在水晶打磨的手骨摆件上裹上一层柔滑的天鹅绒,哪怕隔着柔软的皮肤与肌肉,也能够感受到那之下骨骼的坚硬有力。 马儿已经踢踏着脚步向前轻快地小跑起来,在洛伦·弗罗斯特的驾驭下,它跑得不算快,但很稳。 泽尼娅在这规律的颠簸起伏中放松下来,她开始惊奇地享受起这不同的视角来。马背上的角度比站在地面上要高出不少,让她能够以俯视的角度看左右攀援在架子上的蔷薇。 他们很快地掠过了那里,带起的轻风里融着丝丝缕缕花香。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一声声轻快地脆响,在泽尼娅意犹未尽时就到达了她们车子抛锚的地方。 经过了野外的一夜,这辆陪伴了她一年多的爱车上已经落了不少枝叶,还有一些白色的鸟类排泄物。 泽尼娅熟练地找出抹布与大毛刷清理车辆、给油箱里加满油,顺便还检查了一下别的地方是否有故障。 她不是这个时代人们所期待并要求的那种淑女,她穿着方便的长裤,把美丽的栗褐色长捲髮扎进头巾里,能够娴熟地解决一切人们认知中属于男人才能处理的麻烦。 洛伦·弗罗斯特也不像这个时代对绅士的要求那样,他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看着泽尼娅忙碌。 但这样的气氛反而让泽尼娅感到轻松。 等她搞定这一切后,把头巾一摘,轻轻甩头让浓密的长髮重新披散下来,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泽尼娅的笑容中活力满得几乎要发光,不过在这么忙碌了一圈后,身上也免不了沾染上污渍。 洛伦·弗罗斯特对她示意了一下,泽尼娅发现污迹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弗罗斯特先生的手帕。 她看见弗罗斯特先生脸上的笑意,于是也就大大方方地以之擦拭污迹。 等她整理好自己后,洛伦·弗罗斯特开口邀请她先将车开进城堡的车库中,泽尼娅欣然同意。 她驾着车,洛伦·弗罗斯特骑着马,他们在石砖铺就的曲纹道路上同行,穿过车窗的风又浮动了马鬃。 泽尼娅一时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如此奇异,又如此和谐。 在汽车的轻鸣与马蹄的踢踏声中,他们驶向古老的城堡。 第5章 在回到城堡后,洛伦·弗罗斯特向他的客人告别,因为他「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处理一些事务」,两位客人可以自行参观城堡中开放的房间,不过最好带上摇铃,以防在此迷路。 他已经吩咐过来科林,因此她们也可以选择让科林带领她们熟悉这里。 泽尼娅在回到房间后,发现莉娅已经醒来了,她正在小厅中享用早餐。 「真是羡慕你的旺盛精力,」莉娅抻着胳膊抱怨道,「我今天起来后,只觉得哪里都痛。」 她将用过的碗碟放回餐车上,又凑到泽尼娅身边缠着她给自己捏肩,然后一边敲着小腿一边问道:「你早上都去干嘛啦?」 在听到泽尼娅和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一起骑了马后,她鼓起嘴巴:「我也想骑马。」 「那傢伙傲着呢,要不是弗罗斯特先生带着我,它恐怕碰都不肯让我碰一下。」泽尼娅说道,「弗罗斯特邀请我们在这里再住几日,你觉得呢?」 「当然是留下了,」莉娅抬起头,经过一夜舒适安全的睡眠,她早已把昨日的不安抛之脑后,小厅里的阳光正暖暖地洒在她身上,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兴致盎然,「多难得的经歷?我们可还从未住过一座真正的古堡!」 她又翻身反跪在沙发上,扶着靠背对泽尼娅说道:「我得翻翻我的笔记,我记得在研究这个地区的歷史时对这里做了记录,说不定能找到古堡的来源。」 莉娅去找自己的笔记去了,泽尼娅则取出自己的日记本,将昨日与今天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莉娅是个巨细无遗的性格,又喜欢看书,在前往每个地区旅行时,都会先将相应的资料查好,遇到感兴趣的,她甚至会一路翻到几个世纪之前的歷史。 泽尼娅则喜欢记录旅途中所遇到的一切,她梦想着以后能够出一本自己写的书,这些都是她积累的素材。 莉娅一边翻着笔记一边念叨着:「佛里思特伯爵、佛里思特、弗罗斯特……」她勐然转过头来,兴奋地看向泽尼娅,「找到了,在十三世纪时,这片土地被称为『刺铁边境』,是属于佛里思特伯爵的领土,佛里思特正是弗罗斯特的古称!」 「所以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城堡能够一直追溯到第十三世纪?如果现在爵位还能够继承的话,他应当是一位伯……」泽尼娅突然停住口,她皱起眉来,「不对呀,我记得我查过『刺铁边境』相关的资料,里面明明说『刺铁边境』的领主是一位公爵……」 第7页 莉娅继续翻阅着自己的笔记,她摇了摇头:「无论在十三世纪之前还是之后,佛里思特家族的爵位都只是伯爵。」 「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定,」泽尼娅说道,「你知道的,我看得杂,大多是些野史传说。」 两人很快就将这点暂时无法解决的疑惑放下了,并在科林前来推走餐车时,请他带自己逛一逛这座城堡。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曾说这座城堡继承自第九世纪,但显然,它已经在之后的岁月中经过了多次修整与改建,早已并非最初的模样。 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的特徵几乎都能够在这座城堡中找到部分印记,而且,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所继承的显然并非一座空荡荡的建筑,这里的许多装饰与家具都是有年头了的古董。 两人不好意思麻烦科林太久,她们只请科林带着她们大概熟悉了一下路线,就与他告别,让他能够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在分别前,她们送给科林一个指南针,内盖里镶着一幅小画,内容是与暴风搏斗的海船。 科林接过了这份礼物,他将之打开看了看后,抬头对着两位姑娘露出一个吓人的微笑,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 「谢谢。」这是他第一次对两人开口说话。 两位姑娘都小小惊讶了一下,她们此前还以为这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僕人是个哑巴,不过现在她们也知道科林为何不喜欢开口说话了。 他的喉咙似乎有些问题,导致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含混不清的,那低沉的声音简直像是从无底洞窟中传出来的隆隆迴响。 在科林离去后,两位姑娘按照之前记下的路线重新走过一遍。不开放的房间都上了锁,她们可以自己慢慢参观。 在进入一个挂着不同肖像的房间时,莉娅指着其中一幅让泽尼娅看,那是个画着男主人的单人肖像,画像中人穿着正式服装,披着一条镶着白色皮毛的暗红色丝绒斗篷,头戴单银环冠冕。 莉娅示意泽尼娅去看斗篷领口的三片金叶与冠冕上镶嵌的雕花银珠。 「这些都是象徵着伯爵爵位的服饰装饰。」莉娅说道,可是紧接着她就又迷惑地摇了摇头,指向一个摆在角落里的画框。 画框中的画像已经被拆走了,只露出棕黄色的木质底板。 画框的木料呈现暗沉的绿褐色,在擦去灰尘后显露出油润的光泽来,凑近能够嗅到温暖沉厚的香气,这是珍贵的愈创木心料。 除了材料的珍贵之外,画框上还雕饰着繁复的花纹,尤其是在画框顶端,被做成了一个精緻的镂空冠冕,冠冕上镶嵌着八片金叶,金叶中间簇拥着一颗小指甲盖大的红宝石,色彩鲜艷纯净,在阳光下仿佛流动的火焰。 就算对珠宝没有研究,两人也看得出它的珍贵与价值不菲,但现在它却被随意丢弃到了角落里,不但没有像其他画像一样挂起并精心照料,就连中间的画布也被拆了去。 「镶嵌八片金叶的冠冕,这是公爵才能使用的装饰。」莉娅说道,「看来你没有记错。」 但是为何莉娅在翻阅史料时没有看到一丝半毫关于公爵的记载呢?这原本应当是个值得夸耀的记载呀! 但她们现在也无法进行更多的查阅,只好先将这点疑惑压到心底。 午餐继承了昨晚晚餐时的丰盛,不过这一次她们是在自己房间吃的,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并没有出现。 等到太阳西沉,暮光蔼蔼时,弗罗斯特先生才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为了今日早晨对泽尼娅的许诺而来,将一位身材高瘦的女僕介绍给两人。 「罗齐娜·克诺斯,」洛伦·弗罗斯特向两人介绍道,「她正是出身自两位感兴趣的克诺镇。」 罗齐娜·克诺斯是个不算漂亮,但也绝不丑陋的姑娘,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颜色暗沉到几近于黑色。这双眼睛沉静坚硬,且显示出一种寡淡的漠然来。 她的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两肩端平下颌收拢,看起来是个严肃又有规矩的人,只是在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提到克诺镇时,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才显示出一点深恶痛绝的痛恨来。 「我的两位客人对克诺镇很感兴趣。」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他闲散地倚靠在沙发里,目光透过玻璃窗,望向外面那个即将全部沉没入地底的橙红色球体,那光芒倒映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似冷似热的暗紫色火焰。 他冷淡地勾了勾嘴角:「向她们介绍一下你的所知所见吧。」 第6章 穿着暗蓝近黑色长袖裙装的女僕浅浅行了一礼,在洛伦·弗罗斯特的示意下坐到另一个沙发内,但腰背仍是挺直的。 「二位是对克诺镇的哪一部分感兴趣呢?」罗齐娜问道。 「我们听说那里有些独特的文化传承,是别处不曾有的,因此想去那里看一看。」泽尼娅答道。 但她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中或许有不妥之处,因为罗齐娜的面孔随着这句话绷紧了,那与她身上服饰颜色相同的眼睛里渗出浓郁到化不开的阴影来。 泽尼娅几乎要被这眼神摄住,她甚至感觉房间内的温度都开始变得寒冷。 直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声音响起,这紧绷的氛围才勐然一松,重新温暖起来的房间让泽尼娅几乎要以为之前的寒冷只是错觉如果不是她注意到莉娅打了个寒颤的话。 第8页 「文化、文化。」洛伦·弗罗斯特嘲讽地嘆道,「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发明的这个词儿,又究竟是谁给它下得定义。它不只诞生于智慧,还诞生于愚昧。」 他不再说话,示意罗齐娜继续说下去。 「克诺镇最明显的文化印记,就是小广场中央的焦黑石台,」罗齐娜说道,她的眼睛已经恢復了沉静坚硬,并没有之前几乎要渗出活着的阴影似的恐怖,反而透出点平静的智慧来,「那是自四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火刑柱所留下的印记。」 「四百年前……」莉娅喃喃道,「那是猎巫运动最鼎盛的时候。」 「没错。」罗齐娜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不会被烧死,那么说明你是邪恶的女巫,需要被砍去头颅,重新再烧一遍。如果你被烧死了,那就证明你不是个邪恶的女巫。如果你一直不肯结婚,你是女巫,如果你被淹死,你就不是女巫。如果你喜欢读书并会调配药剂,你是女巫,如果你成为了指证别的女巫的证人,你就不是女巫。」 「但是早在三百年前,猎巫运动就已经被终止了呀。」莉娅继续道。 「是的,大部分地方被关押的『男巫』『女巫』们都被证实无罪,以清白的身份释放了出来。火刑柱被推倒,猎巫队长们失去了他们的工作,那些可怕的工具也都成为了废品。」罗齐娜认真地注视着她们的眼睛,那目光里蕴含着真实的悲伤与怨愤,「但是克诺镇不是这样。克诺镇不是这样。」 罗齐娜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他们将那个火刑柱保留了下来,将之视为荣耀的勋章,是他们心向光明、勇敢无畏的象徵,直到二百年前,他们都还在使用它。」 「后来它终于被推倒了,但是那些曾被受审为女巫之人的后代仍在镇子中饱受歧视。在所有其他地方都将这种愚昧的黑暗活动抛弃之后,克诺镇仍将之传承了一百年。」 「如果你是一个生在克诺镇的姑娘,首先,你要祈祷自己祖上不要有一个曾被审判为女巫的人。」 「其次,你眼睛的颜色最好不要太特殊。」 「最后,你最好不要喜欢一切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要对小动物自言自语,不要对植物的生长与药用试图研究,知道怎么纺织、做饭、收拾家务、照料家人就足够了,不要对其他东西,尤其是书本太感兴趣。」 「否则,你就是个会带来厄运的坏种。」 泽尼娅和莉娅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们看着平静端坐的罗齐娜,口唇颤动却不知是该安慰还是就让它这样过去。 罗齐娜却勾起嘴角,好像已经不太在意这些过去,她继续说道:「克诺镇里还遗留有一些形制特殊的匕首以及刻画着女巫传说的旧术、石刻。」 「他们还有一个独有的节日,用以进行驱逐黑暗、诅咒与疾病什么的。当然,现在也只是沐浴、烤火、焚烧香料什么的,不会再有什么血腥的东西了。」 泽尼娅沉默了片刻,她转头看了看莉娅,说道:「感谢您的介绍,我想我们已经明白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夕阳最后的暖光业已在讲述中耗尽,繁星与月亮的光辉从窗外照进,为檯灯的光芒添上一份清冷。 泽尼娅和莉娅在向两人告别后,回到了她们的房间。 「你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吗?」泽尼娅对莉娅问道。 「我不知道,她令我感到害怕。」莉娅回答道,她抓着泽尼娅的手,泽尼娅从中感受到了因恐惧而产生的冰冷。 「那不是对我们的,」泽尼娅说道,她同样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但之后的罗齐娜表现出来的沉静又将之淡化了,「那是针对克诺镇的,她或许在那里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莉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 此前四人交谈的小厅中,洛伦·弗罗斯特仍然松弛的陷在沙发里,罗齐娜·克诺斯垂头站在他身前,交握在小腹前的双手用力到指骨几乎要刺破皮肤。 洛伦·弗罗斯特终于把视线从窗外移到她身上,轻柔地对她说道:「聪明点儿,我的好姑娘,不要让我以为救了你是个错误的选择,好吗?」 罗齐娜几乎是扑倒在面前的,就像二百年前一样。 洛伦·弗罗斯特笑了笑,他弯下腰,像二百年前一样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别怕,你还是个年轻的小傢伙,偶尔犯点错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去吧。」 罗齐娜从地上爬起来,她的神情松开了几分,在向洛伦·弗罗斯特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独自留在小厅里的洛伦·弗罗斯特重新将目光移向窗外,山顶上的星空繁密如河,将深邃的暗夜噼开一道裂渊,一弯窄月锋利如勾,像蕴含着剧毒等待蛰入血管的蝎尾。 二百年前,那也是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夜空,星河繁盛,但那个晚上,月满如盘。 天上的光芒照耀到地上,地上的火把闪烁如猩红的血。 洛伦·弗罗斯特勾起一边嘴角,灰蓝色的眼睛锋利讥诮。 第7章 人类发展的歷史就像浪潮,上一刻你以为他们已经褪去了愚昧与偏见,下一刻它们又重新席捲而来。 于是你便知晓,偏见、嫉恨、恐惧、压榨、贪婪……这些东西是刻在人类骨血里的,与他们的灵魂密不可分。 洛伦·弗罗斯特没有刻意去记那是人们第几次兴起「消灭黑暗」的运动,反正每一次,他与他的城堡都会成为需要消灭的目标。 第9页 但那些高喊着为了光明消灭黑暗的口号的蠢人虽然愚昧可笑,但在珍惜自己的性命这一点上倒是十分的敏锐。 他们不敢冒犯这座屹立于山顶的城堡与它的主人,于是就将目标对准了那些毫无危险的、可轻易摆弄的、无法反抗的对象。 罗齐娜·克诺斯被认为和伯爵的城堡一样邪恶,因为有三个镇中青年追求她,却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她不喜欢编织、不喜欢做饭;因为她对长在土里的粮食不感兴趣,却喜欢种些不能吃的花花草草,甚至还为此去花钱买下书籍。 于是,与一只丑陋会飞的黑猫说话、给隔壁的孩子下药使他生病、让邻居的蔬菜歉收,这些事情也一定是她干的了。 …… 泽尼娅从梦中惊醒,却再一次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她看向窗户,厚重的窗帘将外面遮得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莉娅迷濛地睁开眼睛,她懒洋洋地把被子往身上又卷了卷,才用迷煳的声音问道:「几点了?」 泽尼娅也还没完全清醒,她胡乱摇了摇头。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令她感觉到寒冷,她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却越躺越清醒,于是只好爬起来。 泽尼娅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她为外面的冷气打了个寒颤,在找出一条披肩围上后,拉开了小厅的窗帘。 外面的天空是浩瀚暗沉的灰蓝色,这颜色令她想起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眼睛。泽尼娅摇了摇头,从天色来看,她今天起得倒比昨天还要早些。 她推开窗让新鲜的空气涌入,窗外洁白的玫瑰花田在灰蓝色的天光下呈现出极浅淡的蓝紫色。 泽尼娅转身走进浴室洗漱,一个温暖的热水澡让她还有些迷煳的精神彻底清醒过来,等她带着热腾腾的水汽走出来时,发现莉娅也已经起来了。 「怎么起得这么早?」泽尼娅问道。 「睡不着了。」莉娅摇头道。 她们目光相接,于是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相同的意味。昨晚罗齐娜·克诺斯的故事还是对她们产生了影响,因为那对于她们来说,远不止是故事而已。 「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对吗?」莉娅低声对泽尼娅问道。 「是的,」泽尼娅给了她一个拥抱,「我们已经离开那里了,我们现在是自由的,我们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未来还会走过更多地方,去看更大的世界。」 「可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莉娅紧紧攥着她后背的衣服。 「不会,只要我们不想,我们可以永远都不回去。」泽尼娅拍了拍她的后背,「去洗个热水澡吧。」 在莉娅走进浴室后,泽尼娅换好衣服,一边慢慢擦拭着湿漉漉的头髮,一边出神。 敲门声将她从胡思乱想中唤醒,泽尼娅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罗齐娜·克诺斯,她推着装有两人早餐的餐车,脸上的笑容沉静温柔。 泽尼娅向她道谢,穿着与眼睛同色长裙的女僕却没有离去,而是说道:「弗罗斯特先生邀请两位在用完早餐后一起游湖,他会在侧厅中等待两位。」 泽尼娅应了下来,罗齐娜礼貌而坚决地取走了两人需要洗涤的衣物,并表示自己会在四十分钟后过来取走餐具。 早餐仍然是丰盛而可口的,一小盅炖得软烂的水果、煎蛋的蛋黄将流未流、杏子大小面包被烤得表面酥脆内芯绵软,与之相配的是加了盐的牛油或是酸甜的橘皮果酱、饮料是一壶热气腾腾的现煮咖啡,并配上了打发的鲜奶油与方糖。 一个舒适的热水澡与美味的食物让两人的心情重新愉悦起来,如果总是被纠缠在过去当中,她们出来旅行又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换好衣服走进侧厅,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已经在那里等待她们了。 那片湖泊距离城堡不算太远,她们步行过去,湖岸是一片丰茂的草地,泽尼娅昨日见过的那匹名叫「黑曜石」的英俊黑马正在上面悠闲地散步,还有别的几匹相对矮小的马匹在上面吃草,尾巴悠闲地甩动着。 两个姑娘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被它们吸引了。这些皮毛光亮身形矫健的生灵生来就带着野性的自由。 洛伦·弗罗斯特体贴地停住脚步。 在两个姑娘好奇而欢喜地观察它们在这片无拘的湖边草地上嬉戏时,一匹好奇的小马驹凑过来对两人嗅了嗅,在她们试探着伸手抚摸它时打了个响鼻,又轻快地跑回去找它的母亲了。 「这几匹都是性格温顺的母马,」洛伦·弗罗斯特对两个有些失落的姑娘介绍道,「你们可以在下午试着骑一骑,黑曜石会带着它们的。」 「只有我们两个吗?」泽尼娅兴奋中又有些犹豫地问道。 她只在昨天才第一次被弗罗斯特先生带着骑了一次马,莉娅还从未骑过。 「请放心,如果你们有所担心,我会让科林来为你们牵马。」洛伦·弗罗斯特说道,「这片山林中还有不少值得一去的地方,如果因为不会骑马而无法前去,那就太可惜了。」 「这片山林?」 「啊,」洛伦·弗罗斯特说道,「这一整座山林都是属于我的领地。」 他看着两位姑娘眼神中的惊讶,解释道:「我并不喜欢用栅栏将之围上,也并不介意人们进来采采野果或是打打猎什么的。」 「您不担心有人图谋不轨,或是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第10页 「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里是属于我的,他们很少走进山林深处。就让它这么敞开着吧,偶尔它也能带给我一点惊喜。」他看着两位客人,微笑着说道。 第8章 「走吧,」洛伦·弗罗斯特邀请两位客人继续前行,「等到阳光变得勐烈后,湖水反射的光芒会令人头晕目眩的。」 他们走到湖边的码头上,那里繫着一只小舟,船上已经准备好了遮阳伞、装在玻璃瓶子中的果汁、钓竿、鱼篓,以及几本解闷用的小书。 洛伦·弗罗斯特船桨一撑,就将小船稳稳地划了出去。在绕过湖边开着黄色花朵的菖蒲和串着暗红色香肠似的香蒲后,视线突然变得开阔,她们看见了一座位于湖心的小岛,岛上的垂柳温柔地低拂着。 开阔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将淡薄的阳光氤氲成淡青色,一条黑色的大鱼在水面划出一道白痕,一摆尾又隐入水面下了。越来越远的湖岸上传来马儿们嬉戏的嘶鸣,船桨盪出的波纹一圈圈散开。 泽尼娅把手伸进清澈的湖水中轻轻搅动,感受它们清凉柔滑地穿过指缝,脸上情不自禁带出笑来。 小船似乎只是在慢悠悠地滑过水面,但当它停靠上小岛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遗憾这过程太快。 洛伦·弗罗斯特敏捷地跳上岸,向两位女士伸手将她们拽上来。 泽尼娅扶着弗罗斯特先生的手稳稳跳了上去,但莉娅在刚抬起一只脚时,小船突然摇晃了一下。 在莉娅脚下不稳,险些跌进水里时,洛伦·弗罗斯特拉着她的那只手勐地一拽。莉娅踉跄着扑上了岸,如果不是弗罗斯特先生扶住了她另一条手臂,她就要撞进对方怀里了。 但两人现在的距离也够近的了,在莉娅从惊慌中缓过神来,下意识抬起头时,就直直撞进了弗罗斯特先生灰蓝色的眼睛里,好像跌进了另一泓笼罩着迷雾的湖水。 洛伦·弗罗斯特轻笑着松开手,引领两人走向树下的座椅。 钓鱼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动,对于并无此爱好的人还说,它就显得太过枯燥了些。 但洛伦·弗罗斯特既不缺乏耐心,也不缺乏话题。他并非通常所理解的那种健谈,事实上,洛伦·弗罗斯特很少开口,但每次都能在话题将尽时重新挑起客人的谈兴,并巧妙地将气氛维持在轻松舒缓上。 几人的鱼钩上都时不时有鱼儿咬钩,但钓上来的都是不到巴掌大的小鱼,洛伦·弗罗斯特只是看一眼,就将它们摘下重新扔回水里了。 莉娅的浮子边突然盪起水纹,她屏住唿吸,左手下意识摸上胸前装着黄铜骰子的小口袋,手指在口袋錶面绣着的圣纹上摩挲着。 但那只鱼儿最终并没有咬钩,莉娅重新靠到椅背上。她转头看向其他两人,却发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相信神的存在吗?」他问道。 莉娅愣了一下,她是个信徒,会在用餐前进行简单的祷告,会在投骰子时虔诚地祈求好运,可她在沉默片刻后,却答道:「我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要信仰神呢?」洛伦·弗罗斯特继续问道。 莉娅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因为我需要这个。」 洛伦·弗罗斯特大笑起来:「请别介意,我只是十分欣赏这个答案。」 「如果我们完美无缺、别无所求,又为何要信仰别人呢?」洛伦·弗罗斯特仿佛已经兴致盎然,「可是你并不知道神明是否存在。既然不确信是否有这么一个能够满足你愿望的存在,又为何要紧紧抓着它不放呢?」 莉娅下意识松开了摩挲着口袋的手。 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从地面上捡起一根长枝,走到湖边轻松写意地向水中一掷,再扬起来时,一条肥硕的黑鱼已经被甩进了鱼篓。 「当你能自己捉到鱼时,便再也不必向别的什么祈祷让鱼儿咬钩了。」 「回去吧。」他说道,「再过一阵,湖面反射的阳光就要开始蛰人眼了。」 在将两人送回湖岸后,洛伦·弗罗斯特就向两人彬彬有礼地告别了。 「你们可以在这里继续游览,又或者想要回到城堡也可以。如果你们留在这里,科林会把你们的午餐送过来。」他这样说道。 泽尼娅和莉娅选择了留下来,马儿们正三三两两地卧在树荫下休息,在她们靠近时只是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躲开。 两人倚在树荫下没有说话,莉娅突然嘆了口气,她把脑袋歪在泽尼娅身上,喃喃问道:「你说,他是怎么一下子就把鱼甩上来的?」 泽尼娅摇了摇头:「我们要是能弄明白,当初从圣温蒂女子学院跑出来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两个人再次沉默下来,她们陷入了共同的回忆。 圣温蒂女子学院其实也是个蛮漂亮的地方,那里有庄严典雅的建筑、像现在这样的大片丰茂的草坪,草坪中央也有一处清澈的湖泊。 但草地上绝不可能出现马儿,湖泊上也绝不可能出现小船。那不是用来给她们骑马、游湖用的,这不是淑女该做的事情。 抄写经文、背诵律条、在禁闭室里忏悔、学习怎样做一个优雅的、合格的淑女,然后回到家去,嫁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万分合适,但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人。 才不呢! 第11页 泽尼娅笑起来,她想起两个人是怎么翻墙逃出来的,又是怎么在搜寻中一路慌慌张张地蹿到野外,在看到了溪水里的鱼后却一条都捉不上来,还弄得一身狼狈,只好找了些认识的野果填饱肚子。 但她们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车子,攒下了足够多的钱,可以像梦想中一样到处跑。 「要是我也能那样捉到鱼就好了。」莉娅低声说道。 在太阳即将升到最高点时,科林带着一个野餐篮子来到了这里。 两个姑娘邀请他一起用餐,她们把野餐布铺好,还把小船上的遮阳伞搬过来支了起来。 科林没从她们的眼睛里找到厌恶或是戏嚯,但仍然是神色淡淡的不肯坐下。 在他离开前,他听着两个姑娘向他询问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怎样用一根树枝捉到鱼的。他想了想,从树上折下一根长枝,撸去上面的树叶,走到湖边耐心等待。 泽尼娅和莉娅都好奇地站在他身边屏住唿吸,在一条半大不小的黑鱼游过来时,科林的手臂勐地一甩,等他在抬起胳膊时,树枝上已经穿着一条黑鱼。他就这么拿着树枝,拖着脚步离开了这里。 两个姑娘惊讶又赞嘆地蹲在湖边研究了半天,等到她们回头想起吃饭时,只见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刚从她们的野餐篮子里□□,嘴巴里还叼着一块三明治。 小马驹欢快地跑开了,黑曜石发出一连串嘲笑的唏律律。 两个姑娘翻了翻篮子,现在她们只剩下果酱、黄油和面包了。 第9章 「如果我在学骑马的时候挑它来骑,」莉娅愤愤地盯着小马驹说道,「弗罗斯特先生会不会认为我在虐待他的马?」 大概吧,泽尼娅暗暗想到,这小傢伙才刚到她胸口高呢。 不过她也知道莉娅只是在开玩笑罢了,她喜欢着这傢伙呢。 莉娅盯着它喃喃道:「你说,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泽尼娅也说不清楚。他们至今才认识不到两天,却已经比她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让她惊异。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画面至今仍清晰地印在她脑子里,当洛伦·弗罗斯特从古堡中走出来时,泽尼娅几乎要疑心他是自数百年前走出来的幽灵。 他的姿态带有脱离时代的古典优雅,他的服饰上装饰着不合时宜的繁复饰品,那些巨大的宝石戒指、制作精良的袖口与领针、镶在衣摆上的精美蕾丝……可这些东西在他身上是如此的契合,让他与他的城堡也融为了一体。 他能够用最具礼仪的方式接待客人,也能将之毫不在意地抛至一旁;他可以待人无比体贴,可在提到克诺镇时也丝毫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厌恶。 他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于常人,显露出些许愤世嫉俗的傲慢,但那些惊人之语又是如此的发人深思。 他苍白的嘴唇既可以表现出令人心折的微笑,又能做出锋利讥诮的弧度。 可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灰蓝色的、永远笼罩在迷雾之中的眼睛,又是如此的摄人心魄。 泽尼娅闭上了眼睛,她想起昨天清晨,她走出房间,随着音乐来到了那间摆放着羽管键琴的晨室。 她怎么就落泪了呢?那音乐里,有什么令人悲伤的事吗? …… 直至暮光沉落,星河显现之时,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都没有再次露面。 泽尼娅和莉娅在晚餐中吃到了由早晨的鱼获所做成的菜餚,送餐来的罗齐娜说这是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所特别吩咐的。 莉娅想向罗齐娜问询几个问题,但她在踌躇。泽尼娅知道莉娅仍然记得昨天傍晚时在罗齐娜身上所感受到的那一瞬阴寒冷意。莉娅有时候就像只迷煳的猫,她能敏锐地觉察到危险,最后却又总会因为好奇又凑上去扒拉两下。 泽尼娅在观察着罗齐娜,现在她暗蓝色的眼睛里只有沉静智慧,似乎看出来莉娅的踌躇,于是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显得温和又友善。 这也许就是她平常的状态,没有人会每时每刻都沉浸在憎恶里,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无法把控的时候。但这也有可能是一种伪装,泽尼娅还从未见过哪个人的眼神能够如此的恐怖。 罗齐娜·克诺斯,她是她们在这座城堡中见到的第三个人,她所表现出来东西如此复杂且令人好奇,科林也同样是个特别且引人注目的人。那么这座城堡呢?这座城堡的主人呢? 「你对这座城堡的歷史有所了解吗?」莉娅向罗齐娜问道。 「我并不清楚,」罗齐娜抱歉地看着她,「我来到这里的时间太短了,对那些古老的歷史并不了解。如果您感到好奇的话,或许可以直接向弗罗斯特先生询问。」 在罗齐娜离开后,莉娅向泽尼娅问道:「你觉得弗罗斯特先生会愿意向我们介绍这些吗?」 泽尼娅也不知道,通常一个人在拥有了超出常人所能拥有的东西后,或多或少的都会以此为骄傲,而表现出来的往往就是一点可爱的小炫耀。 就像她们曾经遇到过的那位自豪地向她们介绍收藏品的老先生,他在介绍时简直眼睛里都在发着光,并十分乐意听见她们的追问与惊嘆。 但泽尼娅并不觉得弗罗斯特先生是这样的人。他对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表现得太平淡了。 第12页 无论是驾马、散步,还是游湖,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只是为了陪伴客人,他对这一切仿佛早已习惯,连让他提起兴致的资格都没有,又从何而来自豪的介绍呢? 泽尼娅又想起了昨天清晨,他弹奏出直入心底的音乐,对此却只反应平平。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所做到的成就都毫不在意,那什么才能让他感受到触动呢? 「我想,就算他不为此感到自豪,也不会介意向我们介绍的。」泽尼娅说道。 他更有可能既不热切也不冷淡,只是平静舒缓地讲述起一切,就像之前一样。 两个姑娘像往常那样钻进被窝,开始了她们的睡前夜谈。 「城堡里的其他人都在哪呢?」莉娅提出了一个问题。 像这样大的一座城堡,仅仅要维持它的整洁所需要的人就不是一个数目了。 但她们在逛这座城堡的过程中,却并没有遇到其他人。 「听说这样的城堡里,设计有专门的佣人通道,隐蔽而且与主人的行动路线是不同的,所以通常是遇不到他们的。」泽尼娅说道。 「听起来就像密道一样。」莉娅打了个哈欠,她今天第一次骑马,整个人在马背上都是僵着的,虽然兴奋但也够累的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倒想走走看呢……」 密道……泽尼娅关掉灯,闭上眼睛。她也有些好奇…… 她沉沉地陷入了睡梦中。 …… 狭窄的甬道压抑逼仄,左右的墙壁冰冷坚硬。她在一条密道里,泽尼娅意识到。 她身上穿着单薄的麻布裙子,头髮胡乱绑在脑后,肢体似乎才受过伤,一直传来隐隐的钝痛。 但她身上还披着一件昂贵的斗篷,内衬是柔软光滑的丝缎,可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长了,她不得不抓住它们,才不至于使它拖到地面。但它很温暖,使这冰冷的密道也不再显得那么可怖。 泽尼娅发现自己一只手紧紧抓着斗篷,另一只手上则提着一盏小小的烛灯,暖黄色的光芒堪堪照亮一小段道路,还有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影。 他身上裁剪合体的服饰将矫健优雅的身形显露无疑,如果是他穿着这件斗篷,尾端应该刚好垂在他小腿的位置上。 这件斗篷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泽尼娅突然意识到。 可是他又是谁呢? 第10章 泽尼娅迷迷煳煳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向前走就对了,跟着前面这个男人。 于是她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直到终于抵达密道的尽头。 在推开密道终点的那扇门后,他们来到了一间书房。 一直背对着泽尼娅的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他是个看上去三十余岁的英俊青年,脸部轮廓硬朗,额头很宽,显得威严又智慧。他的眉毛锋利上挑,鼻樑英挺,眼眶深邃,灰蓝色的眼睛如海如天。 「如果有紧急的事情,就通过这里来找我。现在,回到你新的居所去吧。」他命令道。 泽尼娅突然就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居住在附近的小教堂中,因为她是那里牧师的女儿。 她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运用光明的知识,学会如何用植物汁液、金属粉末,还有圣纹、古语写就的祷言来对付隐藏在黑暗里的怪物。 那些具有超凡力量的邪恶生物,它们以凡人的鲜血为食,每一个被它们噬咬过的人都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除非那个咬了他的吸血鬼对他抱有兴趣,才会将之转化为自己的族裔,这让受害者能够保有自己的智慧与记忆,却也永远失去了在光明下行走的权利。 但假如受害者提前将圣纹刻画在了自己身上,那么他在受到噬咬后,就有可能继续以人类的身份倖存下来。至于这个「可能」究竟有多大的概率,就要看圣纹和咬了他的吸血鬼哪个力量更强了。 有时他们能够以人类的身份倖存下来,有时他们在两种力量的对抗中煎熬着死去,有时他们会变成那种丑陋的、毫无理智的活着的尸体,而这种时候,其他人就会将这个被圣纹削弱过的怪物杀死。他们砍掉它的头颅、刺穿它的心脏、焚烧它的尸体。 她的父亲就是协助人们做这个的,还有为他们在皮肤上文上圣纹、制作蕴含光明的护符、在盾牌铠甲以及各类武器上刻画具有力量的古老祷言…… 而她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她也都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学生。 但也正是这份聪慧,给她带来了灾祸。 她在掏空了父亲所有的知识后,又翻阅过了教堂中所有有用的书籍,可这些仍不能使她满足。 她不仅想要知道怎么做,还想要知道为什么,进而研究出更好的、更有力的方式。 然后,她就能够让更多在黑暗的毒液中煎熬的人活下去、能够让那焚烧着邪恶嘶嚎的青烟更少的升起、能够让麻木的脸和悽厉的哭泣逐渐消失、能够让上了战场的士兵更多的活下去…… 也许她也没想那么多,没有那么伟大的心愿,她只是不满足于现在所拥有的知识,想要知道更多。 但无论如何,当她已经把所有已知的东西都研究了个透彻,却对自己构思中的力量仍然毫无进展后,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所缺失的拼图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光明中找到了。 第13页 她需要知道黑暗的力量。 于是她去偷了活尸被焚烧后的灰烬与骨片,但那里所蕴含的黑暗力量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她又想办法偷偷截下了一段活尸的手指,那里面所蕴含的邪恶将她久久停滞的实验向前推进了一小段,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她一直很谨慎,但随着研究的推进,实验所需要的材料越来越多。她不得不开始冒些风险,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冒险中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了。 人们把她当成邪恶的同谋,他们把她拖出她的小小实验室,把里面的东西砸的乱七八糟,翻找出来的材料与笔记成了她的罪证。 他们撕打着她,但这只是一时的,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像对付那些活尸一样对待她。 没有谁能够拯救她,因为她确确实实挖出了尸体,真真切切地将解剖刀压进它青紫色的皮肤。现在她要为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与求知慾付出代价了。 她会死去、会被痛恨唾骂、会成为父亲的耻辱、会…… 会遭遇她在做出决定时就已经推断出来的一切。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一切的准备。 她看着被丢在地上的笔记,她知道它们会被和她一起焚烧成灰烬。真可惜,她就快要成功了…… 「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在艰难地抬起头后,看见了他们年轻的领主、他们的伯爵大人。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清楚的看见他们的领主。人们爱戴他,因为他确实给他的领民带来了更轻松、更安全的生活。他们谈论他的智慧、谈论他的英俊、谈论他的宽和…… 她生活在他的庇护下,她无数次的听人们谈论起他,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清他的脸,在她如此狼狈的情况下。 再没有拳脚落在她身上,因为人们都去簇拥着他们的领主。 他们七嘴八舌地向伯爵讲述发生了什么:一个牧师的女儿堕落向黑暗,或许已经在暗中迫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她直直地看向那个被人们簇拥着的人,他在阳光下几乎像发着光,他会认为她是个堕落无赦的人吗? 但伯爵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向她,他只是示意侍从拾起她的笔记,用修长的手指慢慢翻开那些凝聚了她全部心血的文字。 然后,那双平静的灰蓝色眼睛第一次落到了她身上。 「把她交给我吧。」伯爵对愤怒的人们说道,「我会处理好领地中的邪恶,不使你们受之侵蚀。」 人们信任地将她交给了这个深受他们爱戴的领主。 于是伯爵将她带到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他给了她新的住处与完善的实验室,将她的笔记交还给她,并为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从此以后,你为我工作,我会提供给你一切所需,而你不可显现于人前。」 …… 泽尼娅在睡梦中抓紧了被子,就像抓紧一件披风。她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旋转着,似乎仍深陷在梦境中。 在她无知无觉地睡着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床边。 第11章 洛伦·弗罗斯特安静地垂眸俯视着仍陷在梦中的泽尼娅,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灰蓝色眼睛中透出些许冷淡的兴味。 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那骨节鲜明的手指尖,已经伸出了尖利的指甲。 他的指尖没入了泽尼娅的额头,抽出时她的额头上却一丝伤痕也没有,仍然光洁干净。 而在洛伦·弗罗斯特伯爵的指尖上,则捉着一个色彩迷离的梦境。 他凝视了那个梦境片刻后,消失在了房间中。 …… 泽尼娅迷茫地睁开眼睛。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她含煳地说道。 「什么梦?」同样刚醒来的莉娅问道。 「我不记得了。」 「那就别想了。」莉娅伸了个懒腰,「今天我们做什么?」 「也许弗罗斯特先生会有安排,如果没有的话……」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 「去骑马。」她们笑起来。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并没有出现,送来早餐的罗齐娜传达了他在晚餐后邀请两人一叙的意愿。而这一整个白天,她们都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两位姑娘就顺着她们的心意跑去骑马了。 她们在昨天已经与其中两个可爱友善的傢伙认识了,它们不介意带着两位姑娘跑上一段,但泽尼娅和莉娅暂时还无法做到在马背上放松。 她们带着一篮子切好的胡萝蔔条、苹果块和糖块来到了草坪。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会在白天将它们放出来,让它们能够随意闲逛四处奔跑,而等到天色将晚的时候,黑曜石会带着马儿们回到马厩休息。 两个温柔的大傢伙从她们掌心把糖块舔进嘴里,并不介意黑曜石和小马驹跑过来分走几块甜苹果。 它们让泽尼娅和莉娅爬上自己的背,见两个姑娘没什么目标,就自己慢悠悠地在草地上散起步,时不时停下来低头啃上几口鲜嫩的青草。 「你说弗罗斯特先生想在晚餐后和我们谈什么呢?」莉娅问道。 「也许是关于这座城堡?」泽尼娅猜测道。 她们都想到了之前在那间挂着肖像的房间里看到的愈创木画框。那副被拆走的肖像,是不是就属于那位没有在正史中记载的公爵? 第14页 「你还记得关于『刺铁边境』和公爵的资料里讲了什么吗?」莉娅问道。她在正史中没找到相关记载,但泽尼娅却在翻阅野史时见到了,这或许会是一桩不为人知隐秘。 泽尼娅努力回想着:「我记得,这位公爵以战功闻名。他的领地原本不叫刺铁边境,但是后来……」 刺铁边境原本不叫刺铁边境,原本它和所有的领地一样,以其领主的姓氏命名,那个时候这片土地被称为佛里思特领,佛里思特领也并非王国的边境。 但是后来敌人把佛里思特领西侧的数个领地一一攻破占领,佛里思特领就成为了王国新的边境。而在那位佛里思特公爵的带领下,势如破竹的敌人在这里受阻,他们的入侵被迫止步于此,并二十年都未能更进一步。 据说这位战功卓绝的领主在自己的边境中铸造了一道长满铁刺的铁墙,它拦下了王国的敌人,也使公爵的领地获得了一个「刺铁边境」的称号。 「……我就记得这么多了。」泽尼娅说道。她所看到的故事里并没有说刺铁边境的领主是新受封为公爵,还是自前人继承的公爵爵位。 「而且野史记载的也并不一定准确,这种故事大多经过夸张。一道完全由铁铸成边境墙……」泽尼娅摇了摇头,「怎么想都不可能。」 「但听起来简直太传奇了。」莉娅的眼神闪闪发亮,「如果……嘿!」 载着莉娅的马儿突然向前跑了起来,吓得她赶紧趴下抱住马脖子。 好在马儿跑得并不快,几步之后就停下了,站在原地弯下腿示意莉娅下去。等莉娅从它背上下来后,转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后,迈开腿向远处跑去了。 泽尼娅也从马背上下来了,之前载着她的马也跟着一起向远处跑去。 两人这才注意到,在她们闲谈的时候,黑曜石已经带着马群开始向山林中走去。这些优雅漂亮的生灵们矫健熟练地窜入山林,这似乎是它们的日常活动。 弗罗斯特先生并不拘着它们,整座山林都是它们的活动范围,自在得让人心生羡慕。 「等我们技术再好些,也许就能跟着它们一起去看看。」莉娅好奇又艷羡地嘆道。 她们回到城堡中享用了午餐,下午时马群们已经回来了,但两人选择了继续参观城堡。 而且,两人都期待能在城堡中发现点什么。 「一间画室。」 她们走进一间新的房间,里面的东西都被蒙着一层防尘用的白色布罩,似乎主人已经决定长期不再使用这里。 但这里仍然每天都被打扫着,空气里没有灰尘的味道,地板光洁干净,白色的布罩也经过了换洗。 她们可以通过白布下的轮廓认出摆放不同画材的柜子、装着画框的箱子、摆着静物和人物雕像的架子,以及正对着画架的桌子,那上面被撑出一个花瓶的形状。 同样蒙着白布的画架位于画室中央略偏一点的位置,上面还搁着一张画板。与之配套的椅子处在一个可以舒适坐下的距离,而旁边的小桌几上的笔筒、颜料盒等用具也未被收起。 一切仿佛都停在了主人刚刚离去时的模样,仿佛随时都可以重新被启用。 但它们全部都被蒙上了一层白布。 又或者……离开这里的主人只是在刚绘下最后一笔的那一瞬,决定了将这里尘封。 泽尼娅走近画架,摘下上面蒙着的白布。 一幅已经完成的画布被绷在画板上,那是一束被从枝头剪下,插入花瓶的玫瑰。 它的花瓣鲜红如血,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它的花瓣肆意地伸展着,使整个画布几乎都要被它点燃,那是勃发的生命! 但在花瓣边缘,已经染上了枯萎的焦黑。 「好特别的品种。」莉娅赞嘆道。 「什么?」泽尼娅问道。 「它的花瓣边缘是黑色的,仿佛即将向下把整枝花都浸染成黑色一样。」莉娅指着画上的玫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品种,真是太漂亮了!」 「可那……不是枯萎的痕迹吗?」泽尼娅问道。 莉娅闻言愣了一下,她又重新看了看那幅画:「我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的时候,感觉那黑色仿佛在流动一样,不像是枯萎的边缘。」 泽尼娅同样再仔细观察着画中的玫瑰,她一时竟也分不清那黑色究竟是死寂的焦痕还是富有生机花纹,那燃烧着的红玫瑰究竟是在与之对抗还是正在准备接纳新的色彩。 可无论如何,都不妨碍它是一幅优秀的作品。但绘出这幅作品的主人,却选择在将它完成后,就彻底将这里尘封…… 「快到晚餐的时间了。」泽尼娅轻声说道。 她将白色的防尘布重新蒙上。 晚餐后,她们还有一场来自城堡主人的邀请。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想与她们谈什么呢? 第12章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在晚餐后适时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他带来几支药草酒与利口酒作为餐后酒。 在温暖的灯光下与柔软的沙发里,那气氛是如此的松弛,以至于泽尼娅要产生错觉,仿佛他们并非才认识三天,而是早已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在餐后进行一番慵懒随意的闲谈。 「有年头的东西总是令人感到好奇的,但并非每个人都真的对它们感兴趣。」洛伦·弗罗斯特随意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食指上巨大的宝石戒指在穿过酒杯的灯光下闪着古老的微光。 第15页 「这世上永远有新鲜时髦的东西在出现,永远有新的生活方式需要适应。而这些古老到已经无法追上人们脚步的东西,大多也只能得到人们好奇的一瞥。」他顿挫的语调近乎嘆咏。 「但这些古老的东西中仍然能挖掘出一些可以与现在的生活所抗衡的东西,也因此永远有人为它们着迷。」泽尼娅说道,她小口抿着杯中酸甜适口的利口酒,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杯。 「这就要使我感到好奇了,」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一个人,为什么要与现在的生活抗衡呢?」 「时间如海无穷尽,凡人唯被挟卷其中。就算是最强壮的巨鲸,难道又能改变水流的方向吗?」他锋利的眉尾略微下沉,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杯中旋转的酒液。 气氛沉默下来,片刻后,莉娅轻轻说道:「我并不期望能够改变水流的方向,只要偶尔能够跃出水面,看看另一种生活的模样,也就足够使我得到安慰了。」 「假若鱼能够生出翅膀……」 「但离水只会导致死亡。」两位姑娘沉默下来。 「啊……」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新生呢?」 泽尼娅心中一跳,但不待她深想,洛伦·弗罗斯特已经开启了新的话题。 「好奇是种珍贵的情绪,」他说道,「我并不想过早地终结两位在这一过程中的享受。关于这座城堡的古老歷史、发生在其中的故事与隐秘,我邀请两位自行寻找。」 「请随我来。」他起身向两位女士发出邀请。 穿过绘着古老壁画的走廊,在脚步声的迴荡中走向远处。洛伦·弗罗斯特先生要带她们去哪里呢? 「这里大部分房间都对你们开放,但我想你们还没有来过这里。」洛伦·弗罗斯特引领着她们向更深处走去,他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暗夜已经温柔地遮蔽了一切,这是座承载了漫长时光的城堡。或许我会带你们见到一个古老的幽灵,从他口中寻找到你们所渴望的答案。」 或许是那杯芳香甜暖的利口酒的缘故,两个姑娘都没有感受到多少恐惧。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所说的到底是玩笑还是真实?有什么关系呢? 她们嗅到自己口中唿出的芬芳酒气,不知不觉已然微醺,于是就在这迷人的微醺感中,走进了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藏书室。 它几乎要与城堡的大厅一样大了,或许还要更大些,镶在墙壁上的书架一直高高顶到天花板上,而若想拿到最上面的书籍,就得通过雕花的木质楼梯走上二层,再爬上一架用以取书的梯子才行。 地板上铺着厚实温暖的毛毯,其上布置有舒适的软椅与小桌。而令两人感到惊讶的是,科林也在这里,他膝上摊开着一本书,正垂头入神地读着。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科林在转头看见几人后,放下了手中的书籍,起身为他们拉开了椅子。 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两位可有什么目标?我或许可以做些小小的推荐。」 「我们对第十三世纪时的『刺铁边境』之称很感兴趣。」莉娅说道。 「这可不是什么流传甚广的名声,」洛伦·弗罗斯特略略抬起眉毛,「两位博学的女士。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推荐那些为人熟知整理成册的史书了,想必这些你们都早已看过。」 他信步走到一个书架前,抽出一本牛皮封装的书籍:「一本十三世纪流传于此地的奇事异闻,作者是个无名之人,所写的故事也多有奇幻夸张之处,但也不乏些许真相隐藏其中。」 他又走向另一个摆放着各类诗歌的书架,从中取出几本来自不同时代的作品:「十五世纪的吟游诗人卢努倍尔所做,他名声不显,却收集整理了二百年前的歷史故事,将之融入到自己的诗歌当中……」 他仿佛随手就能抽出一本与之相关的书籍,并可以将其来歷与大致内容说得头头是道。除了这些具有故事性的书籍,他甚至还为两人推荐了几本记录了当时地理变化与贵族传承的书籍。 他最后抬手引向侧面的一扇小门,对两人说道:「那里是阅览室,安静舒适且备有纸张笔墨。我习惯于在此时进行一段阅读,并偶尔喜欢朗读出声。这或许会使你们受到打扰,如果介意的话,阅览室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两位姑娘几乎已经被洛伦·弗罗斯特此前信手取出一本就能说出大致内容的能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酸甜适口却后劲儿颇大的利口酒也让她们微醺的头脑感到些许眩晕。 今晚她们恐怕是查不出什么来了,而洛伦·弗罗斯特的朗读也令两人感到好奇。 于是她们拒绝了进入阅览室的提议,与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一同坐在了小桌旁的软椅上。 科林已经将一张特制的小矮凳放到了伯爵宽大的座椅旁。它被打磨得很光滑,并且具有经年使用过的痕迹,而其特制的形状恰好能够让科林畸形的后背与腿得到休息。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拿的是一本诗集,他缓慢地翻阅着,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投下指节分明的阴影。灰蓝色的眼睛被掩盖在眉骨阴影中,头颅微垂的姿态令空气都沉寂下来。他似乎已经沉浸入诗集当中,将周围的一切全然忽视。 直到他在某一页久久停驻。 第13章 当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响起,世界却仿佛更加沉寂。 第16页 唯有他低沉宽广的声音,塑造出一个令人震颤的新世界。 「不要站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低沉平缓,可就像冰层下涌动的水,潜藏着深不见底的情感。 「我是千万缕吹拂过的微风。」 「我是雪花上钻石的辉光。」 「我是金黄谷粒上的阳光。」 「我是秋日温柔的细雨。」 那是来自逝者温柔的抚慰,可这最温柔的声音却挟裹了最巨大的悲伤,海潮一样将人浸没。 「当你在清晨安静的醒来,」 「我是飞鸟安静徘徊时,」 「翼上迅捷轻快的翕动。」 「我是夜晚柔软的星光。」 可那念诵的声音在悲伤之余,又蕴含了充满讥嘲的苦痛。仿佛他所念诵的正是他自己,是生的假象,是某些他已经看见了的,却无法停歇的、永无止境的东西。 「不要站在我的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不会逝去。」 他最后的念诵归復了平缓,低沉的声音里挟裹着巨大的能量,仿佛在发出宣告! 泽尼娅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声音牢牢掌控,她的心被抓住了,又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冲击。那由声音所塑造的世界将她牢牢困缚,以至于汹涌的情感在心中冲撞却又无法宣洩。 她手中的书早已放下,张开嘴唇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想要震颤、想要站起来、想要做些什么,哪怕是让眼睛里滚下几滴热泪呢? 可她只是被牢牢固定在椅子上,被震慑在原地,手脚发麻、头颅共鸣,直到座钟敲响的九点半的声音让她找回了唿吸。 泽尼娅下意识转过头不去看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逃避那对她来说太过浩瀚的情感冲击。她看见了坐在弗罗斯特先生脚边的科林。 这个畸形扭曲的僕人正抬头看向弗罗斯特先生,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目光充满了崇慕与依恋。 洛伦·弗罗斯特低头看向科林,声音温和地说道:「你该去休息了。」 科林慢慢起身,将书籍与矮凳收好,向洛伦·弗罗斯特行礼后,缓缓离开了藏书室。 泽尼娅一直望着科林离去的背影,在他关上门后,忍不住对洛伦·弗罗斯特说道:「您待他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 「不。」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却突然沉肃下来,「他只是僕人。」 他突然严肃下来的脸色让两个年轻的姑娘被吓到了,她们望着洛伦·弗罗斯特说不出话来。 「现在的人们总是太过轻易的使用一些词语,以至于一切都变得轻率起来。」洛伦·弗罗斯特继续说道,语气平淡且不容置疑。 「当死亡被描写过太多次,便再也不能使人落泪,当爱被随意地使用在各种情况,便失去了它的珍贵。家人是一个很庄重的词,我只有一位家人。」他将诗集搁在腿上,双手在小腹前交叉,像正式的谈话那般庄重认真地说道,「而科林,我庇护他,供给他衣食住所与安宁的生活,他也服务于我的家庭作为回报。」 洛伦·弗罗斯特看出两个姑娘受惊,他的话语重新变得温和下来:「我只有一位家人,那就是我的儿子,他过一阵子就要回来了,也许你们年轻人会更合得来。」 空气重新变得松弛下来,但洛伦·弗罗斯特的话语仍然牢牢驻扎在两位姑娘的内心。 两人在与弗罗斯特先生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忍不住再次谈论起这座城堡的主人。 「弗罗斯特先生……」她们这样开口,却又同时沉寂。 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他?什么样的词语才能将他形容?如何才能从那双迷雾般的灰蓝色眼睛中,寻找到一点可触及的东西? 他的样貌?他的举止?他的学识?他的思想?他的情绪?他的……永远笼罩着迷雾的眼睛? 「你找到『刺铁边境』相关的记载了吗?」在沉默良久后,泽尼娅开口问道。 「没有。」莉娅摇了摇头,那些都是真正的古代资料,词彙和用语习惯都与现代有着极大的不同,读起来吃力得很。况且,她还没来得及看多少,就被弗罗斯特先生的声音抓住了。 「弗罗斯特先生好像已经将这些书籍全部阅读过了。」莉娅感嘆道,「他找起书来是那么的轻松随意,那间藏书室里的书他难道已经全部看过了吗?」 莉娅才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哪怕一个人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阅读,那样庞大的藏书量,也是耗尽其一生也无法看尽的。 「他博学得令人惊嘆,」泽尼娅同样说道,「而且并不只是博学。」 他会骑马、会驾船、会钓鱼。如果她们之前所见到的那幅被蒙上的玫瑰是弗罗斯特先生所作,那他同样拥有令人惊嘆的画技。 哪怕泽尼娅和莉娅都不懂绘画,那也并不妨碍她们从那幅画中感受到那奇异的力量:那仿佛想要一直燃烧,哪怕被灼成灰烬,却又被迫迎向死寂的红与黑;那就算捲曲也要拼命伸展的叶;那野性锋利的尖刺,与尖刺干涸断口的痕迹…… 而泽尼娅还知道一点,在她第一天从这座城堡中醒来,在清晨迷濛的阳光下,追随着羽管键琴的乐声,一路追寻到那个坐在琴前的背影…… 泽尼娅闭上眼睛,她再次想起那音乐,它们仿佛仍缭绕在她身边,将她轻柔包围。 第17页 她想起弗罗斯特先生低沉平缓的声音,想起他念诵诗歌时如同潜藏在冰面下汹涌的水流般的情感,于是她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清晨为何会落泪。 那平静而安宁的音乐,将她带到一条宽阔平稳的河流上,淡薄的晨雾将她笼罩,她安静地躺在一条小船上,顺着河流既定的道路飘向远方…… 可河流的终点是无尽的海洋,她唯有顺流而下,一路漂进海洋,然后,静默地沉入海底最深的地方。 第14章 「弗罗斯特先生说他的儿子快回来了,你说,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最后,她们在钻进被窝时讨论起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年轻版的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泽尼娅说完后就摇了摇头。 她记得弗罗斯特先生说过,他不喜欢汽车,而城堡中唯一的一辆被他的儿子开走了。他们是不同的。 而这个会开汽车的年轻人,会像弗罗斯特先生一样穿着那些带着古老繁复装饰的衣服吗?会有一双像弗罗斯特先生一样的灰蓝色眼睛吗?会像他父亲一样,浑身笼罩着迷雾吗? 泽尼娅带着疑问沉沉睡去…… …… 「这是什么?」伯爵挑起装在匣子里的项鍊,银制的链子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我新研制出来的护符,它能够在吸血鬼靠近时发热,阻止低级吸血鬼靠近,并抵挡高位吸血鬼的一定攻击。」她看着正仔细观察着护符纹路的伯爵,略微垂了垂眼睛,「算是我送给您儿子十四岁的生辰礼物。」 伯爵挑起嘴角,将项鍊重新放回匣子里收好:「做得不错。」 这是满意的意思,她轻轻唿出一口气。 「关于低成本普及神圣物品、光明护符的研究怎么样了?」她的领主继续问道。 她抿了抿嘴唇,关于这部分的研究一直不太顺利。两年前,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将她从愤怒的人群手中救下,此后她便一直为佛里思特伯爵工作。 在伯爵的支持下,她只花了半年就将原本的研究推进到了可以投入实用的地步:她可以制造出至少同时抵御四个子爵级力量吸血鬼攻击的护符。 或许它也可以抵御伯爵级吸血鬼的力量,但她没有计量过子爵级以上吸血鬼的力量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因此并不敢确认。 而在吸血鬼靠近时能够预警,则是她新研究出来的功能。 这成就已经足够惊人了,要知道,在此之前能够达到这样效果的物品往往都是古时流传下来的圣物,它们大多被掌握在皇室与贵族手中。 没人知道那些圣物是怎样形成的,而这是第一次能够人为的制造出这些东西。 但这研究成果仍然具有缺陷:制造它们的成本实在太高了,银已经是其中最便宜的一种原料了,而其他各种珍贵的宝石粉末、稀少的药草乃至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将它的成本推到了一个常人绝对无法承受的地步。 洛伦·弗罗斯特伯爵令她想办法降低制造成本不是削减,而是降低到能够普及给普通人的地步,哪怕功效降低一些也无所谓。 这不是想办法减少材料用量就能做到的,这需要至少以普通易得的材料替换掉原本材料的大部分。这几乎要推翻前人所有的成果,重新在平地上起一座高楼。 「我现在可以做到以铁来替代银,成品效果大概会减弱至一半,但其他材料的调整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她说道。 「实验材料还够吗?」伯爵问道。 「吸血鬼活体快没有了,」她看见伯爵皱起的眉,补充道,「我可以省着点用。」 吸血鬼可不像活尸,它们拥有智慧,行动迅捷,想要活捉它们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但若想要研究如何削弱、伤害,乃至杀死它们,以吸血鬼活体做实验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必,」伯爵说道,「我会尽快送来新的吸血鬼,一切以研究速度为重,尽快找出可实行的方案。」 她敏锐地从这句话中觉察到了什么急迫的东西,于是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她听见她的领主吐出一口气,轻声道:「罗伊斯领被攻破了。」 罗伊斯领是帝国最西侧的边境,一直在抵御边境外的黑暗力量。罗伊斯的领主是个英勇强悍的人,但这一次……罗伊斯领主已经与他的士兵们一起战死了。 罗伊斯领与佛里思特领只隔了三个领地,而他们都很清楚那三个领地中的领主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洛伦·佛里斯特伯爵离开了,他拿走了她的笔记,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是真的在看她的研究,并且对此有相当的了解。 在这样一个黑暗横行时代,能够生在这样一位领主的治下是幸运的。但是…… 她凝望着领主离去的背影,他离开前的话仍在她耳边迴荡: 「有更深的黑暗力量甦醒了。」 …… 修长的手指从泽尼娅额头上抬起,尖利苍白的指尖摘出一个迷濛的梦境。 洛伦·弗罗斯特略略勾起嘴角,消失在了房间中。 梦境的尾音在他指尖迴荡,激起了他些许遥远的回忆。 「有更深的黑暗力量甦醒了。」 真是遥远到几乎要被遗忘的过去啊…… 「我的力量正在甦醒,古老的预言即将实现。」曾经那个站在他窗外的吸血鬼傲慢地对他微笑,「黑暗就要席捲整个大地,等到最终之日,这些脆弱而卑劣的凡人不过是我等的口粮。」 第18页 「我赐予你成为我同族的机会,那时你就会知晓这恩赏是何等的沉重。」那黑暗的造物傲慢地俯视着他,却被雕刻镶嵌在窗棂上的符文阻挡。 洛伦·佛里思特作为这片土地的领主,回以同样冰冷嘲讽的微笑:「或许你可以先尝试进入我的房间来说服我。」 弯月已向西沉,曦光即将亮起。洛伦·佛里斯特伯爵冷漠地看着窗外的吸血鬼,他看上去苍白、邪恶、优雅,拥有至少伯爵级的吸血鬼力量。他从数年前就开始试图蛊惑洛伦,想要将他转化成自己的子嗣。 「我的时间很长,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窗外的吸血鬼留下最后一句话,在曦光灼烧到他脚跟前化作蝠群而去,「等待你祈求我,成为我子嗣的那一日。」 洛伦·佛里斯特转身离开。 黑暗席捲整个大地? 等它们能够解决太阳再说吧。 太阳在七百年中的每一日照常升起,当年那个傲慢的蠢货早已化作一捧灰烬。 洛伦·弗罗斯特勾了勾嘴角,将指尖的梦境碾碎。 第15章 泽尼娅在一个慵懒的翻身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瞧了瞧从窗帘下方缝隙透出来的一线光亮那黯淡到几乎像一抹灰影。 泽尼娅在枕头上蹭了蹭,又闭上了眼睛。山中的古堡如此静谧,客房中的床铺又是如此的柔软舒适,或许正是这些原因,使她在来到这里后夜夜好眠,几乎没怎么做梦,早上也醒得越来越早。 但就算已经睡不着了,泽尼娅也不想现在就爬起来。被窝里温暖柔软,为什么不再躺一会儿呢?反正天色还暗着呢,拉着厚重窗帘的房间里跟夜晚也没什么两样。 泽尼娅正懒懒地躺着,突然感觉到莉娅在摇她的胳膊。 她睁开眼睛,只见莉娅正眼睛晶亮地看着她。 「你听。」莉娅对泽尼娅示意道。 窗帘已经被莉娅拉开,灰蓝色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林间的鸟雀已经醒来,正在轻快地啾鸣,而在鸟鸣之中……些许汽车发动的声音正在由远处驶近。 泽尼娅眨了眨眼,让还有些混沌的神智清醒过来。她从床上爬起来迅速地洗漱,一边收拾自己一边与莉娅交谈。 「那是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吗?」 「我猜是。」莉娅说道,「昨晚弗罗斯特先生不是说他儿子过一阵子就要回来了吗?」 但这个「一阵子」也太短了些,昨天晚上才提到,今天早上就回来了……泽尼娅把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丢到脑后,她望了望窗外,洁白的玫瑰花田仍然在晨曦下盛放着。 泽尼娅关上窗,和莉娅一起好奇地下楼去了。 她们从二楼的窗户里望见了从城堡后方道路向上驶来的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封闭式厢星轿车,体型宽大厚重,显得十分笨……不是,显得十分稳当。 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品味……蛮独特的。 两位姑娘飞快地走下楼梯,等她们走到后门附近的时候,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在门前空地上停下了。 一个穿着棕色外套和深蓝色牛仔裤的男人从上面走了下来,他面容粗犷,下巴上生着青黑色的胡茬,看上去几乎要比弗罗斯特先生还要显老。这就是……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吗? 一阵拖行的脚步声从两人身后传来,科林从城堡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两人,没有说话,对她们点了点头后走向停在空地上的车。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走到车子后面打开了车厢门,开始往下搬东西。 「原来是上山送补给的人。」莉娅失望地喃喃道。 泽尼娅揉了揉脸,她真是睡煳涂了。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城堡位于山顶,周围的山林虽然全部属于弗罗斯特先生,但那是山林,又不是庄园田野,它所提供的产出不可能满足城堡全部所需的,肯定会有人定期上山送补给。 两个活泼又好奇心满满的姑娘凑上去攀谈,很快就与这位新出现的先生熟悉了起来。 「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泽尼娅好奇地问道。她们来时是从城堡前方的大路上来的,还没走过这条后方的山路。 「山脚的克诺镇。」自称戴维斯的男人咧出几颗白牙,他看起来是个健谈的人,「每次我都会在那里停歇一宿,早上再上山。」 泽尼娅往车里好奇地望了望,这辆朴实敦厚的轿车还是很能装的,足以让一个三口之家消耗半个月了。 但是供给一整座城堡的消耗的话…… 泽尼娅没算过维持这座城堡运转需要多少人,那些藏在她没看见地方的人又需要多少消耗,但这一车的东西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您多久上山一次呢?」泽尼娅问道。 「这就不一定了,」戴维斯笑笑道,「有时东西多些,我就少来几次,有时东西少些,我就多来几次。」 这是他的工作内容,哪怕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也不想透漏。泽尼娅意识到这一点。 「您为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工作多久了?」这次换成莉娅问道。 「不,我不为洛伦先生工作,我的老闆是他的儿子,小弗罗斯特先生。至于多久了……也有快十年了吧,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走过克诺镇多少次了。」戴维斯把话题转了回去,「那是个相对封闭的小镇,有些古古怪怪的传统,但还蛮有趣的。」 第19页 他指了指挂在车里的一个有些锈蚀的铁片,上面被腐蚀出了一些神秘古怪的花纹。 「这东西就是镇子里人卖给我的,他们说这玩意是什么护符,有好几百年的歷史。」戴维斯笑道,「谁信呢?但反正也不贵,我就买来挂着玩了。」 但两个姑娘却对上面的花纹产生了兴趣,她们凑近仔细瞧了瞧,对戴维斯问道:「能不能请您下次来的时候帮我们代买两个?我们对它很感兴趣。」 戴维斯却犹豫了片刻,他掏出一个小盒子,说道:「我下次来也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要是有兴趣的话,我这次恰好买了一个,本来想回去给我儿子的。我可以原价给你们,只是这个是银质的,它的价格……」 两人打开盒子看了看,那是个大概有三指宽的圆形银牌,因为疏于保养的缘故,表面呈现难看的乌黑色。 圆牌大概有半指厚,放在掌心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与车上的那块铁片有些不同,而且更加细密,从一些凹陷来看,上面原本或许还镶嵌了些别的东西。 两个姑娘加了点价格将它买了下来,心情很好的戴维斯将车上的铁片当做搭头送给了她们。 泽尼娅研究着两块牌子上的花纹,却越看越觉得熟悉。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种纹路。」她喃喃道。 莉娅把脖子上的小袋子摘下来,指着上面绣着的圣纹说道:「它们有些像,是因为这个才觉得熟悉吧?」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泽尼娅想到。她摩挲着铁片上的纹路,心底却仿佛有什么声音一划而过,在她想抓住时,却又像水面上的波纹一样消散了。 第16章 戴维斯先生在把东西都从车上搬下来后,就下山了。科林则用一辆小推车将它们运进城堡。 两位姑娘把头髮一扎,利落的搬起东西开始帮忙。科林想阻止来着,但他一趟也运不完这么多东西,两个姑娘提着东西跟上来,他也只好任由她们跟着。 泽尼娅和莉娅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科林带着她们走的路线。这是一条两人此前从未走过的路,没有装饰,狭窄隐蔽,看来这就是城堡中的佣人路线了。 她们随着科林一路走到了地窖门口,在她们帮着科林往下搬了两趟后,这位寡言的僕人就再也不肯让两位客人动手了。 他坚决地拦在她们身前,两位姑娘只好把东西放下。但在她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科林却再次拦住了她们。 那把仿佛从地下洞窟传来的可怕嗓音反覆重复着两句话。她们分辨了一下,才大致听懂了科林的意思。 他想让两人跟着他到一个地方。两个姑娘生出好奇来,她们跟着科林三转两转,就进入了一间地下酒窖。 古老的石砖直接裸露着,拱形的顶棚上装着暖黄色的电灯。一只只滚圆饱满的木制酒桶在架子上安安稳稳地排列着,已经装进玻璃瓶的酒被一支支安放在墙壁上由砖垒出来的格子中,粗犷中却又不乏精緻。 科林带着她们穿过过道,推开一扇形制古老钉着铜钉的木门后,进入了一间品酒室。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正坐在里面,指间夹着一只玻璃酒杯,色泽殷红的酒液在灯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他在看见两人后,似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但紧接着就微笑着邀请两人过来坐下。 洛伦·弗罗斯特对科林做了个手势,他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我们打扰您了吗?」泽尼娅歉意道。 「不,」洛伦·弗罗斯特偏头看向她,「是我吩咐科林,他可以在认为合适的时候将两位带到这里。」 泽尼娅与莉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带着无奈的明悟。显然,科林是怕她们硬要继续帮忙,索性将两人带到弗罗斯特先生这里。 「两位似乎还没有吃早餐?」洛伦·弗罗斯特偏着头问道。 两个姑娘都有些脸红,她们今天起得早,又因为好奇直接下楼去看「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去了,之后就一直忙到现在。 洛伦·弗罗斯特放下酒杯,他眼里带着笑意向两位女士暂且告别,进入了隔壁的一间房间。 没过多久,弗罗斯特先生就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手中端着一只盘子。 色泽鲜艷红白分明、纹路如同大理石一般的生火腿片像花瓣一样在上面堆叠起来,细腻润黄带着坚果香气的奶酪同样被切片摆开。 在弗罗斯特先生挑选与之相配的酒时,泽尼娅挑起一片火腿,它薄的几乎像纸一样,能够通过半透明的白色脂肪看见对面。 她咬了一小口,细腻的脂肪在口中化开,咸鲜的香味几乎是在每一颗味蕾上炸开的,让泽尼娅忍不住眯起眼来。她又挑起一片放入口中。 「权且当做开胃的小菜吧。」弗罗斯特先生懒懒倚在椅子里这样说道。 而没过多久,「正餐」就由科林带了过来,那是一小篮切好的面包和各色坚果。同时还有两条温暖的披肩。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今天似乎没有什么谈兴,他大多时候只是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一口一口抿着殷红的酒液,从眼皮下露出的半颗灰蓝色眼珠似乎同样被浸泡在了芬芳醺人酒液里,带着点倦怠的懒散。 那两片颜色浅淡的嘴唇被酒液沾染得透出更多血色,嘴角的弧度却带着点慵懒的随性的浅笑。 第20页 弗罗斯特先生是已经喝醉了吗?莉娅对泽尼娅眨着眼睛问道。 看起来是的。泽尼娅以眼神这样回道。 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向弗罗斯特先生瞟去。 在她们来到这里后,所见到的弗罗斯特先生一直是清醒且睿智的。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到弗罗斯特先生这般醺然的模样。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一直收敛沉稳的气场似乎终于扩散开来他身上一直是有这样的气场的。 但在过去,这气场总是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它像空气一样,力量强大,却柔和地将人包裹其中。让泽尼娅在没有觉察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挟裹着前行。 而直到昨天晚上,弗罗斯特先生念诵诗句的时候,这气场才第一次鲜明强悍地彰显出自己的存在,而那一次几乎要让泽尼娅的唿吸都为之停滞,也是在那一次她才终于意识到了洛伦·弗罗斯特先生身上一直存在的气场。 但现在,或许是由于醉酒的缘故,弗罗斯特先生一直悄然收敛的气场鲜明地扩散开来,它像是这片山林一般广袤,强势地笼罩了整个房间;像是这座古老的城堡,令人忍不住想要探寻它的神秘;像是玫瑰的尖刺般具有侵略性,又像是它沾染着黑色的花瓣一样令人移不开眼睛…… 在泽尼娅再一次忍不住瞟向弗罗斯特先生时,却正正对上了那双半睁着的灰蓝色眼睛。它在惊得泽尼娅心脏骤然收缩的时候,又带着浑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笑容移向了莉娅。 在看过两位女士后,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仿佛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两位客人需要招待。 他懒懒地张开嘴唇:「两位今天过得怎么样?」 弗罗斯特先生真的醉了,两位姑娘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相同的意思。现在还不到八点,今天才刚刚开始呢。 但去帮忙搬货物可不是什么好的话题,莉娅从盒子里取出那枚乌突突的银质圆牌,推到弗罗斯特先生面前。 「这是我们今天从一位名叫戴维斯的先生那里买到的,据他说这来自山下的克诺镇。」莉娅说道,「我们感觉这上面的花纹很有意思,但分辨不出来歷,您能帮我们看看吗?」 洛伦·弗罗斯特仿佛终于被激起来些许兴味,他用没有持着酒杯的那只手拿起盒子里的银牌,苍白瘦长的手指夹着它在眼前翻了两圈,灰蓝色的眼睛在看见上面的花纹后慢慢波动出兴致。 「这东西……」他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第17章 泽尼娅和莉娅的心同时颤了一下,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简直就像浸透了蜂蜜与醇苦的比特酒。 「这东西的年头几乎不比克诺镇的存在要短多少。」洛伦·弗罗斯特在指尖翻转着那枚银牌,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非常古老的符文,用以保护佩戴者不受邪恶的侵害。但既然上面原本镶嵌的宝石已经被取走,它也就不剩几分功效了。」 他将手中把玩着的银牌随意放回盒子里,指尖一挑,将之推向了泽尼娅。 「如果你们对上面的纹路感兴趣,藏书室二层右侧数第六个书架上的东西能够帮到你们。」洛伦·弗罗斯特抬头将杯中最后一点殷红的酒液咽下,「你们该离开了。酒窖中的温度太过寒冷,不适合女士们待得太久。」 两位年轻的女士离开了酒窖,在重新回到地面上后,温暖的阳光让两人眯了眯眼睛。 「二层右侧第六个书架……」泽尼娅喃喃道。 「我们去藏书室?」莉娅询问道。 而等到她们走进藏书室的大门时,仿佛才从酒窖中的气氛脱离出来似的。 「弗罗斯特先生今天……」莉娅说道,「他一大早上就喝醉了?」 泽尼娅一手拽着身上的披肩,一手攥着那个装着银牌的盒子,慢了半拍才答道:「是啊。」 莉娅眨了眨眼睛,她拉住泽尼娅的胳膊:「你在想什么?」 泽尼娅才回过神来似的,慢慢皱起眉,说道:「我想起戴维斯先生卖给我们银牌的时候。他好像十分确定,他下次上山的时候见不到我们。」所以才拒绝了两人请他代买的提议,而是将这只银牌卖给了她们。 「我们只是这里的客人,本来就待不了多久。」莉娅说道。 「可是,」泽尼娅慢慢说道,「他要隔多久才会上山一次,才会认为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离开了呢?他送来的那些东西,根本用不了多久。」 「也许还有其他人上山送补给,又或者戴维斯先生只是出于谨慎怕我们很快就离开,不想增添麻烦而已。」莉娅猜测道。 泽尼娅点了点头,把这些乱糟糟的思绪抛到脑后。她摩挲着手上的盒子,去二楼寻找相关资料去了。莉娅对这个没那么感兴趣,她更想弄明白关于「刺铁边境」的事情。 两人在藏书室里分开,泽尼娅将银牌取出摆在桌面上,以方便对照上面的花纹。她凝视着这块银牌,在之前弗罗斯特先生将它推到自己面前时,她心中仿佛又有一道声音滑过,这一次她抓住了它。 「……不错……」 泽尼娅抓紧了身上的披肩,她感受到喜悦、恐惧,还有好奇。 …… 「好奇是种珍贵的情绪……」洛伦·弗罗斯特轻轻敲着酒杯壁,一旁的酒瓶自动为空了的酒杯填上殷红的液体。 灰蓝色的眼睛里逐渐散去醉酒的迷濛,他勾了勾嘴角,在饮尽杯中液体后,又重新感受到醺然欲醉。 第21页 「能够带来珍贵的回忆……」 洛伦·弗罗斯特的身影消失在酒窖中,而在另一间安全、隐蔽、华丽、冰冷、挂满厚重帷幕的房间内,洛伦·弗罗斯特伯爵已经躺在了柔软的睡床上。 「……求您一定要帮帮我!」强健的、狼狈的、有着罗伊斯领人们所特有的暗金色头髮的青年站在他面前。 在王国的边境,罗伊斯领被攻破后,其领主最后的血脉一路逃亡到了这里,逃亡到了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的面前。 洛伦·佛里思特以灰蓝色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内勒·罗伊斯看上去沮丧又疲惫,但他被护得好好的,身上最严重的伤也只是用绷带和药粉就可以解决的皮肉伤。 陪同着他的武士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还具有尽职的能力,但他比他的主人更加狼狈,他折了一条胳膊,血迹正从衣服下的绷带上渗出来,脸色苍白眼底暗青。 任谁都能看出,假使再得不到良好的治疗,他的灵魂很快就要离开躯体了。 但洛伦·佛里斯特只是在这间简陋但隐蔽的房间里接待了他们,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僕从、没有医官、没有侍卫,只有他带来的简陋食物与些许药物。 「您在到达我这里,穿过其他三个领地的时候,是否也向那里的领主们求助了?」洛伦·佛里思特冷静地询问道。 「是的,」内勒·罗伊斯愤懑不解地答道,「他们接待我们,为我们提供了些许食物、药品后,就催促着让我们前往王都求助。」 他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这足以让他觉察到不对劲儿。他所请求的帮助是士兵与武器,他想要打回去夺回自己的领地,为自己的父亲。 那些怪物是很可怕,但他们白日里会像惧怕猫的老鼠一样躲进深深的洞窟。他认定自己是有可能胜利的,只要有人愿意为他提供帮助。 洛伦·弗罗斯特从眼前这个只比他小上十岁不到的青年眼中看见了希冀与担忧。因为他并没有在城堡中正式的接待他们,而是在这间隐蔽的、无人知晓的小屋中。 这待遇显然是比不上之前三个领主所给予他们的,这使内勒·罗伊斯怀疑这位佛里思特伯爵是否要给予自己更大的难堪与拒绝。 但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并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张用绸带系扎的羊皮卷,这种制式的羊皮卷代表着来自王都陛下的旨意。 「我想我能解决你些许疑惑,」伯爵将王旨交给面前的年轻人,在他阅读时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中说道,「二十日前,王都的使者便将罗伊斯大公守卫边境不利,世代削爵的旨意传给了每位领主。」 内勒·罗伊斯勐然抬起头,眼睛里灼烧着愤怒与不敢置信。现在他全都明白了,那些领主什么都不肯对他说,只是催促着他前往王都。 那哪里是让他去王都求助?那是让他这个最后的罗伊斯血脉去王都受审,让他自行跑到国王的刀下,为国王送上用以泄愤或彰显威严的道具! 「没有人愿意背负上戮害罗伊斯大公最后血脉的恶名。」洛伦·佛里思特冷酷地将这最后一点遮羞布扯破,「也没人愿意得罪国王。于是让你一路上全然不知地自动跑进王都,是最好的做法。」 「但您……但您将这消息告诉了我……」内勒·罗伊斯希冀地看着他。 「因为我曾受过罗伊斯大公的帮助。」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 内勒·罗伊斯苦笑了一声,那三个领主又何尝不曾受过他父亲的帮助呢?他父亲是附近领土中唯一的大公,又抵御在黑暗势力的最前线,但现在他的父亲刚刚死去,只要国王的一道旨意…… 「我无力为你对抗国王。」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但作为对你父亲帮助的回报,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 内勒·罗伊斯与他忠心耿耿的武士同时看了过来,他们在那双冷静的灰蓝色眼睛下感到了战慄,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内勒·罗伊斯,罗伊斯最后的血脉,」洛伦·佛里思特缓慢清晰地说道,「离开我的领地,在进入王都前死在外面。而你,作为一个无名之人,留在佛里思特领,接受我的庇护。」 两人都明白了伯爵的意思。作为国王想要的罪人,他们在进入佛里思特领的时候,就已经给伯爵带来了麻烦。 洛伦·佛里思特无意与国王对抗,所以他不能失踪在佛里思特领,他得离开这里,「死」在外面,让一具能够被认证为内勒·罗伊斯的尸体被人发现。 而他自己,则必须抛弃姓名,然后在伯爵的庇护下,安全的生活在这里。 内勒·罗伊斯苦涩地垂下了头,这不是他能接受的选择,但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除了面前这位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恐怕这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领主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给他选择了。 「您必须要活下去。」他的武士沙哑坚定地对他说道,「您是最后的罗伊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内勒·罗伊斯艰难地松开拳头,他抬起头,对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感谢您的帮助,我……愿意接受这个选择。」 「那么,我们需要一具与您相仿的尸体。」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 两人几乎同时战慄起来,现在他们明白,为何之前伯爵过于冷静的灰蓝色眼睛会让他们感到恐怖了。 第22页 一具能够被认定为内勒·罗伊斯的尸体。 内勒·罗伊斯是个受到良好教养的贵族,他有着普通百姓所无法达到的健硕体型,还有着罗伊斯领的人们,所特有的暗金色头髮。 但这里是佛里思特领,距离已经被攻破的罗伊斯领足足隔了三个不同的领地。 内勒·罗伊斯看向他忠心耿耿的武士,他是这里唯一与他身材相仿、头髮暗金的人。 「不!」内勒·罗伊斯大叫起来,「我绝不会这样!」 武士的脸色不停地变换着,最后他艰难地咧了咧嘴:「您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会同意的。」内勒·罗伊斯摇着头后退道。他的眼神里有着恐惧。 「您是否告诉过他,您已经被吸血鬼咬过了?」洛伦·佛里斯特伯爵对武士平缓地问道。他发青的眼白正是被吸血鬼咬过后的特徵。 武士在内勒·罗伊斯骤然瞪大的眼睛里颤动了一下,他解开绑在肩颈上止血的布带,露出颈子上两个暗红色的牙洞。 「我已经被咬过了,」武士说道,「这几日,圣纹的力量一直在我体内和黑暗抗争,但我能感觉到,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看向他的小主人,眼睛里带着些许释然:「我本来就坚持不了多久了,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谎言。洛伦·佛里思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武士的身体底子不错,他有很大的机率撑过去。从他伤口的状况来看,至少已经被咬过三天了,如果他无法抵御吸血鬼的力量,那么早就被转化成活尸了。 但伯爵没有揭穿的意思。他在内勒的眼睛里看见了悲痛、愤怒、不甘……还有些许不易觉察的轻松。 「那么现在,尸体有了。」伯爵平静地说道。 第18章 趟过时光的书页是暖黄色的,不知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如何保存它们的,这些纸页不但没有老书常有的酥脆,反而油润坚韧。 泽尼娅慢慢翻着书页,鼻腔里嗅着老旧的纸墨香。上一次这本书被翻开是什么时候? 泽尼娅渐渐忘了摆在桌面上的银牌与铁片,忘了唿吸间的陈旧时光,忘了一下又一下搏动的心跳。她伏在书案上,看纸页上的字迹秀丽端正,那是一笔一笔清晰撰抄整理过的笔记,方便阅读者俭省时间。 她一页一页地翻过油润的纸张,在看到最后半页未来得及完成的空白后,下意识伸手向桌面右上角,想拿起笔将之继续补完。 泽尼娅抓了个空,这让她突然眩晕起来。像被捲入纷乱的暗流,既无法放任,也无法挣扎。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在海洋里失了舟舵的行船。 时光如海无穷尽,凡人唯被挟卷其中。可她现在在哪一条航线上?最终又要驶入哪一片海洋? 「泽尼娅。」她木然地坐着。 「泽尼娅?」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名字。 「泽尼娅!」莉娅摇晃着她的肩膀,将泽尼娅勐然拽出那片暗流,使她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我……怎么了?」泽尼娅迷茫地问着。 「我怎么叫你你都没反应。」莉娅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泽尼娅指尖发凉,手指虚软地搭在她手上,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你看了什么?」莉娅用另一只手翻了翻桌面上摊开的书,那只是一本普通的古代笔记,上面画了许多精细的符文,并详细标註了各种尺寸。 「我可能是……」泽尼娅缓了缓神,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可能是第一次在早上喝酒,刚刚好像是睡过去了。」她几乎不记得刚刚都看了什么,好像只是一直在失神。 「我们出去骑骑马、晒晒太阳吧。」莉娅拉起她,「你在发冷。」 泽尼娅点了点头,任由莉娅把她带到阳光明媚的草地上。那匹已经认识了她的大傢伙温柔地蹭过来,躯体鲜活温暖。 泽尼娅抚着它的鬃毛,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她看向莉娅,问道:「你今天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了吗?」 「找到了一些,」莉娅说道,「在十三世纪的卡特兰王国只有一位大公世代驻守王国边境的罗伊斯大公,但在十三世界初期,这位大公就获罪于国王,罗伊斯之姓也消失在了贵族谱姓中。」 「但城堡里的公爵画像总不可能是罗伊斯大公的,这座城堡世代传承于佛里思特家族。」 「那些资料可难读得很,」莉娅皱了皱鼻子,「我看没有几个月是整理不出来多少东西的。」但她们总不能在人家的城堡里赖上好几个月,虽然莉娅十分渴望能常驻于那间浩瀚的藏书室。 「要是能够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她小声嘆道。 沁着水汽与草籽气息的空气让她每一块肌肉都舒展开来,阳光渗入腑脏,暖洋洋地顺着血液散进全身。 于是眼睛就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发昏的头脑松快起来,阳光在眼皮上投下亮红的影子,耀眼得几乎要让人落泪。 要是可以永远都不回去就好了…… 她可以逃离学校,可是又该怎么逃离家族呢? 「我们可以永远都不回去。」泽尼娅拉住了莉娅的手,「我们可以有新的、真正的家人。」 莉娅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攥紧了泽尼娅的手。 等到树影遮蔽住她们的眼皮,重新给头颅带进阴凉后,莉娅睁开了眼睛:「我想快点学会骑马,弗罗斯特先生说山林里有不少要骑马去的好玩地方呢。」 第23页 也许有一日她会被找到,被强行带回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但在这之前,她要痛痛快快地生活! 莉娅爬上马背,试着让它小跑起来,直到太阳西行至树顶,暮色给湖水撒上金沙,黑曜石带着马儿们回栏,两个姑娘才回到城堡中。 她们把银牌上的氧化痕迹与铁片上的锈痕小心清理干净,让上面精细复杂的纹路清晰地露出来,二者的上面的纹路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大部分地方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它们之间的纹路更像些,」莉娅说道,「好像是由同一个符文演化出来似的。」 莉娅把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取下,用上面绣着的圣纹与它们对比。虽然单独看时,三个不同的符文好像都有相似的地方,但同时放在一起后,立马就能看出铁片上的纹路和银牌上的纹路同出一源。 泽尼娅在本子上勾画着,她把两个残损的符文描摹到本子上,尝试着不同的连接方式与运笔顺序,并不时进行着小小的涂改。 莉娅看出来她是在尝试补全它们残损的纹路,于是也不打扰她,兴致勃勃地凑到一旁观看。 泽尼娅下笔的时候很少犹豫,大概尝试个两三次就能找到看上去最和谐的连接方式。她好像本能就知道该怎么绘画它们。 在两个姑娘安静地研究这两块新得到的牌子时,晚餐的时间到了。 送来晚餐的是她们已经见过的罗齐娜,两位姑娘摆在桌面上研究的银牌和铁片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她一眼看个正着。 两个姑娘原本有些紧张,她们都还记得罗齐娜对克诺镇的强烈反应,担心这齣自克诺镇的东西会激起她不快的联想。 但罗齐娜只是平淡地笑了笑:「我小时候见过有人挖出过这种东西。」 泽尼娅见她不介意,于是好奇地问道:「它们的纹路都一样吗?」 「我记得大概有两三种。」罗齐娜回忆道,「大部分都是铁质的,圆形铁片上的是一种花纹,三角形铁片上的又是另一种。银质的我只见过一个。」 她不再多言,接过两人还回来的披肩后就离开了。 今天的晚餐里有她们早上时尝过的那种生火腿薄片,并分别配着卷好的芦笋、抹过酱汁的面包和奶酪。 泽尼娅忍不住有些脸红,显然,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就算醉了,也注意到了她对火腿的格外偏好。 两个人在考验过自己的胃容量后,都懒懒地窝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莉娅想起她今天看到的资料,玩笑地跟泽尼娅说道:「我今天还看了弗罗斯特先生推荐的那个十五世纪的吟游诗人卢努倍尔的作品。」 「他写得哪里是歷史,简直就是奇幻故事。」莉娅笑道,「你猜猜他是怎么描写刺铁边境的?」 不等泽尼娅疑问,她就主动说起来: 「永夜将临,」 「王国的敌人已从地下涌出,」 「噬血的恶鬼已从墓穴爬出。」 「那些横尸荒野的,」 「那些骨肉不掩的,」 「那些坟墓未封的。」 「小心!」 「我已经看见,」 「他们的灵魂未得安宁,」 「要向活人索取血肉使自己温暖!」 「莫要踏出刺铁边境,」 「莫要远离光明庇护。」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护我性命,护我灵魂!」 「你瞧他这写得都是什么?」莉娅笑起来,「好像他们的敌人是在恐怖故事里復活了的不死之人。」 「吟游诗人的故事,不夸张点怎么吸引观众来听?」泽尼娅一边在本子上勾画一边语气飘忽地答道。她的精神仿佛已经全部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莉娅也不在意泽尼娅的走神,她凑上去看泽尼娅的本子,只见她已经补全了两个符文,又在新的一页上重新描摹出银质牌子上补全后的符文。 之后泽尼娅再没有对照那个铁片上的符文描画,而是直接在银质牌子的符文上勾画涂改,她将改好的符文重新在下面清晰的描摹了一遍,在拿出锈蚀的铁片,上面的符文与泽尼娅刚刚画好的几乎一模一样。 泽尼娅突然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莉娅敏锐地觉察到泽尼娅的变化。 「这两个符文之间的变化是有严谨的规律的。」泽尼娅说道。所以她才能通过银牌上的符文直接推算出铁片上的符文。 莉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人们不会为没有实用功能的东西废太多心力。」 「如果只是为了传播宗教,只要设计一个简单好记的符号就足够了,」泽尼娅指向莉娅小袋子上的圣纹,「就算为了表示不同的功用,也只要新设计一个符号就够了。」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除了象徵没有其他实用功能的符文,专门研究出一套严谨的变化规律。」 莉娅抓住了泽尼娅的手,感受到她的指尖虚软冰凉。 「泽尼娅……」 「没有人会为一个不实用的东西,额外耗费这样多的心血。」泽尼娅睁着眼睛看向空处,喃喃道。 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不错……」 她想起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话:「既然上面原本镶嵌的宝石已经被取走,它也就不剩几分功效了。」 第24页 原本它应该有什么功效? 「……用以保护佩戴者不受邪恶的侵害。」 邪恶……又是什么? 第19章 「那只是两个护符而已,让人能心里有所安慰的东西。」莉娅紧紧握住泽尼娅的手,让她能够从自己的手上汲取热量,「就像我们在各种地方的店铺里买的特色小玩意一样。」 「泽尼娅,」她揽住她,轻声唿唤她的名字,「泽尼娅,没事的。如果你不开心,我们就离开这里。」 泽尼娅靠在她怀里,脸颊贴在她温暖的胸膛上,莉娅结实有力的心跳在她耳边撞击。泽尼娅渐渐感受到血液在体内温暖的流动,驱走她的僵冷。 「不要离开。」她低声道,「我只是一时想差了而已。」 她看着莉娅担忧的目光,扬起一个柔软的微笑:「没事的,而且,我也想弄清楚,这座城堡里发生过什么。」 今晚她们早早就躺进了被窝,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睡前闲聊。泽尼娅以为自己要花很久才能睡着,但她才闭上眼睛不久,就陷入了浑沌的睡梦…… …… 桌面上摆放着一块三角形铁片,上面被用药剂蚀刻出精细复杂的纹路,这是她才推算出的成果。如果她的计算无误的话,它应该能够让镶嵌着它的武器对吸血鬼造成相当有力的伤害。 但她却只是一直皱着眉,仔细盯着面前的铁片。她能够从上面感受到隐隐流动的光明力量,却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她疲惫地揉了揉抽痛的额角,为了尽快研究出这东西,她已经很久没能好好休息了。她从桌面上的小架子中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那里面装着暗红色的液体,仿佛有生命一般在里面缓缓流动。 这是吸血鬼的血液。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一种特殊的药剂,能够让这些血液离开吸血鬼躯体后仍然保持相当长时间的活性。她不得不早做储备,毕竟吸血鬼在她这里,是损耗相当严重的消耗品。 她小心地从水晶瓶中倾倒出一滴暗红色的粘稠血液,如果她新推算出的符文有效的话,这滴血液会在落到铁片上后迅速失去活性,化作细微的灰尘。 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牵着丝从水晶瓶里滴落,她熟练地仰起瓶口,等待这滴血液与瓶中其他部分分离。 但在血珠圆润的底部刚刚接触到铁片上的符文时,它却仿佛突然恢復了生机似的,牵拉着瓶中剩余的血液迅速坠向铁片。 她迅速塞上瓶塞,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血液落到了铁片上。它们像酸液一样腐蚀了铁片,但很快自身也消耗殆尽,只在桌面上留下一小堆古怪的暗红色粉末。 她挑起一点嗅了嗅,满鼻腔腥咸的血腥味。 …… 「……圆形铁质护符具有银质护符三分之一的功效,三角形铁质符文的力量如果运用得当,两枚便可以杀伤一个无爵位的吸血鬼。」她向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报告着。 伯爵正以修长的手指翻阅着她整理过的笔记,灰蓝色的眼睛就像当初将她救下时那样平静地审阅着她的成果。 他很快就翻阅到了笔记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段突兀的断层,形成半页未完成的空白。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为之挑了挑眉,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她。令她原本忐忑犹疑的心迅速安稳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慢清晰地说道:「我在推算三角铁片上的符文时,曾无意中将来自吸血鬼的符文纳入了计算。」 伯爵曾送给她一些来自吸血鬼的典籍,这些记录着吸血鬼力量的资料确实帮她的研究推进了很多,但之前她推算具有攻击性的符文时,因为许久未曾睡眠,一时将吸血鬼的符文混入其□□同计算,并且,她真的成功了。 「……那种铁质符文,在与少量调和过药剂的吸血鬼血液混合后,能够产生一种暗红色的铁屑。它能够使吸血鬼产生如同对血液一样的渴望,甚至比吸血的欲望更强烈。但它对于吸血鬼来说,就像毒药一样。」 她从角落里提出一只镀银的笼子,扁平的栏杆上雕刻着细密的符文。 在笼子中间,趴着一只的兔子,它两颗扁平的门牙已经变得又尖又长,暗红色的眼珠紧紧盯着两人,其中充满了令人熟悉的噬血渴望。 但栏杆上的符文显然已经让它吃过不少苦头了,哪怕它死死盯着两人皮肤下搏动的血脉,也不敢去触碰那雕刻着符文的镀银栏杆。 吸血鬼在将人类转化成自己的同族时,往往会先吸食被害者的血液,再将自己的血液餵食给对方。 但事实上,只要让普通人饮下吸血鬼的血液就足以让他转化成吸血鬼了,交换血液这一步骤,更多的是为了让二者之间建立一种联繫。 并且,这种转化也并非仅限于吸血鬼与人类之间。根据她的实验,只要将适量的吸血鬼血液餵食给动物,同样能够将它们转化成身体冰凉以血为食的怪物。 但过去恐怕从未有过吸血鬼尝试将一只没有智慧的动物转化成自己的子嗣。不过,这一研究倒是为她节省了不少材料,也为伯爵减轻了不少捕捉吸血鬼的压力。 她用一根铁质的尖锥沾上少许暗红色的粉末,她才将尖锥探入笼子里,吸血兔子就冲过来试图将上面的粉末舔舐殆尽。 但她手腕灵活的一转,便将尖锥刺入了兔子的前爪。仅仅是没入它皮肉一点尖端,这只吸血兔子就已经彻底僵死在那里。 第25页 「如果是将之刺入吸血鬼的尸体,它们会彻底僵硬,至于多久能够恢復,则要看有多少粉末进入它的身体。」她说道。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用工具拨弄着那只僵死的吸血兔子,哪怕在它触及到栏杆上的符文,皮毛上被灼出焦黑的痕迹时,也没有躲避。 直到两分钟后,它才翻了个身,重新躲回笼子中央。 她又取了少量粉末,在碟子里将之与水调和,这暗红色的铁屑轻而易举地融进了水中,化成血液一样的鲜红色液体,并散发出腥咸的血腥味。 「而如果它们进食它,」她将这一碟子「血水」放入兔笼,在吸血兔子疯狂地吸食中,慢慢说道,「它们就会死去。」 吸血兔子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嘶鸣,它在剧烈的颤抖中,骤然化作一滩灰黑色的灰尘。 「你以真正的吸血鬼做过实验了吗?」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我尝试过用铁刺将之刺入它们体内,」她说道,「维持的时间会短些,但它们同样会僵死。」 「那么现在,尝试让它们饮用它吧。」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命令道。 他们走进一间地牢,被铁链束缚萎靡不振的吸血鬼在看见她后,几乎是冲到栏杆前,暴怒不满地对她嘶吼:「你让一只兔子!让一只愚蠢的兔子!喝下我的血!」 但这傲慢愚蠢的傢伙在看到从她后面走出来的伯爵后,剩下的咒骂骤然被掐死在了嗓子里。 它在惧怕伯爵,她这样意识到。这让她感到好奇,毕竟在这傲慢的傢伙被送进地牢后,哪怕受制于她,也一直真心实意地坚持着它不知所谓的骄傲。 但伯爵连一眼都没有瞧向它,这样的轻视似乎令这个吸血鬼无法忍受,它紧盯着伯爵,目光里混杂着恐惧、不甘,以及其他种种复杂的情绪。 「我知道你!」它开口道,「你就是特里斯坦大人看重的那个凡……」 「噌!」 清越的剑鸣响起,吸血鬼的声音再次被迫戛然而止,因为伯爵镀银的细剑已经搭在了它的肩膀上。 「看来你还记得它的滋味。」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平缓地说道。 她忍不住细微地战慄了一下,她还从未听过伯爵以这样的音色说话,这样的轻蔑、傲慢,混杂了最真实的冷意与最强大的压迫力,让每一个不得不面对他的敌人都忍不住想要后退。 这是他面对敌人时的声音,她悄悄放松下来,转而又好奇起来。 这个吸血鬼的力量只差一点就能够达到子爵的等级了。这并不算弱,要知道,哪怕是最低级的吸血鬼,它们的力量与速度也要强过普通成年男子。 而目前为止,显现于人前最强大的吸血鬼也只是伯爵级别。至于侯爵级别的吸血鬼,只是在那无人能够深入的黑暗领域中隐隐传出来过气息。它的力量强大到令人心惊,但似乎被困缚于黑暗深处无法出现。 如果这个傲慢的吸血鬼是被其他手段抓住的,它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产生恐惧。它难道是伯爵亲手抓住的?他所提到的「特里斯坦大人」又是谁?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类。」吸血鬼神色复杂地低喃道,「怪不得特里……」 「喝了它。」洛伦·佛里思特打断它,下巴微抬示意她将那杯调配好的「血液」送上。 吸血鬼犹疑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做了什么?」 但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只是以那双冰冷的充满压迫力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它,而在这吸血鬼被迫把目光转向她手中的那杯「血液」时,就再也移不开了。 它充满渴望地低吼着:「这是谁的血?」 由于对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的恐惧与警惕,它似乎仍有对抗这欲望的挣扎,但这种挣扎很快就被发自本能的欲望盖了过去。 她在吸血鬼近乎失去理智时将杯子递上去,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夺过杯子将其中鲜红的液体一饮而尽。 但很快,它就发出了痛苦的嘶嚎,气息飞快地衰弱了下去。 但它并没有死去。 第20章 「这是什么?」吸血鬼颤抖着倒在地上,它的气息逐渐稳定下来,但已经虚弱到几乎只存在之前的一半。 在那可怕的痛苦离它而去后,仍匍在地上的吸血鬼狼狈又恐惧地问道:「这是什么?」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仿佛终于对这倒霉的吸血鬼真正提起了兴趣。他优雅地蹲下,用剑柄挑起吸血鬼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 她确信自己看到那吸血鬼在伯爵的打量下打了个寒颤。 因为洛伦·佛里思特伯爵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吸血鬼的眼神,就像在评估一块牛排的纹理是否适合煎烤、一片田地的土质是适合种植粮食还是果树、一柄武器是否能够趁他的心意。 而不合格的东西,恐怕就要被当做一次性用品,又或者是直接销毁了。 现在这吸血鬼是真正全然地陷入恐惧,此前它或许对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还有一点对于强悍对手的复杂情感,但现在它几乎想要在伯爵的注视下逃离。可他的下巴正牢牢被那柄镶嵌着符文与宝石的剑柄抵住。 「活下来是件好事,」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轻柔地对它说道,「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 「你要我做什么?」吸血鬼声音沙哑地问道。它并不真的愚蠢,只是被傲慢遮蔽了眼睛。 第26页 「把你的每一点感受与变化,都仔仔细细地说出来。」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你知道这里关押着不止你一个吸血鬼,对吧?」 吸血鬼顺从地点了点头。 「很好,」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夸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吸血鬼复杂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滑过了一点受宠若惊与反应过来后的羞恼。 「尤兰德。」他答道,「尤兰德·弗朗辛。」 一个有名字的傢伙,那就暂时不是实验耗材了。 「记录吧。」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站起来,尤兰德被他突然撤走的力量晃倒到地上。 但他只是攒了攒虚弱的体力,自己重新坐起来,温驯地协助一直等在一旁的女士完成试验记录。从他的感受来看,如果刚刚对那暗红色铁屑的用量再多一倍,恐怕尤兰德就会像那只兔子一样化为灰烬了。 在她和洛伦·佛里思特离开地牢之前,伯爵灰蓝色的眼睛扫过地牢中的布置,对她吩咐道:「给他一张床和一盆水。」 不待尤兰德露出那种复杂羞恼的神情,伯爵就盯着他下巴上被剑柄灼烧出来的伤痕,继续慢慢说道:「还有新的锁链。刚刚那杯血,似乎让过去的符文对他的效果减弱了不少。」 她从尤兰德不敢置信与遗憾的眼神里确认了这是真的,尤兰德或许还打着隐瞒下这一点,以期日后能够逃跑的打算。她紧紧盯着坐在地上的吸血鬼,他之前的温驯,演得可真是半点都没让她看出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尤兰德对洛伦·佛里思特伯爵高喊道。看破了他的打算,却仍给他提高了待遇,虽然只是从实验耗材变成了囚徒。 但他得到的只是伯爵离去的背影。 在回到实验室后,她看到了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沉肃的脸色。显然,她的领主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只是一种能够杀灭吸血鬼的毒药,并不会令她不敢将之以文字记录下来。 「在与少量调和过药剂的吸血鬼血液混合后,能够产生对吸血鬼的毒药。」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慢慢重复着她之前的话,「那么,如果与大量吸血鬼的血液混合后,会产生什么?」 「会改造吸血鬼的体质。」她低声说道,「但我此前并不确定这能减轻它们对光明力量的畏惧。令我担忧的是另一点……」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她,问道:「这有可能使它们变回人类吗?」 「不可能的。」她摇了摇头,「人类在转化成吸血鬼的时候,躯体就已经死去。支撑它们活动的是另一种力量。它们的灵魂已经与躯体融为一体。一旦它们死去,便彻底终结了自身,不再会有转世。」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点了点头,继续道:「说说令你担忧的另一点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实验台上摆出一块符文特殊的三角铁片,这正是她之前推算过将吸血鬼符文纳入光明符文计算后的结果。 它上面仍然具有着鲜明的光明力量,只是力量的波动隐隐有些特异。 她又取出一小支添加过药剂的吸血鬼血液,那些药剂使这些血液能够在离开吸血鬼的身体后仍然长时间的保持活力,但也使其气息波动有所改变,那仍是纯粹的黑暗力量,只是在波动频率上,与三角铁片上的光明波动有了微妙的重合。 光明与黑暗是互为死敌的,它们之间永远在互相抗衡互相碰撞。这是每一个人生来就知晓的常识,是每一个敏锐的人都能够感受到的。 但在她将血液倾倒上铁片的一瞬间,二者截然相反的气息竟出现了一瞬间极特殊的变化,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足以让洛伦·佛里思特感受到了。 在它们碰撞的那一瞬间,光明与黑暗的力量并非相互消磨碰撞,而是寻找到了一个古怪的平衡点,然后,它们融合了。 这融合併不稳定,那尚未成型的产物很快就崩散了,桌面上最终只留下了一堆气息晦涩难辨的暗红色粉末。 「如果……」她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如果继续研究下去,我可以找出稳定的平衡点。」 但那时,她会创造出什么呢?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久久没有说话。她不安地开口道:「我可以把这些资料全部销毁。」 「不必。」她听见她的领主说道,「把它封存吧。」 「你要寻找的不是稳定的平衡点,而是能够制造出杀灭吸血鬼,却不会增强他们对光明抵御能力的毒药。」 ……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小心!」 「永夜将临!」 泽尼娅迷濛地睁开眼睛,脑袋里迴荡着莉娅昨晚念诵的诗句。她昨晚是做梦梦到这个了吗?可是无论如何反覆回想,记忆里也只有这几句诗歌而已。 随着神智逐渐清醒,泽尼娅慢慢回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莉娅还在睡着,泽尼娅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着眼睛。 她知道自己昨天反应过度了。但自从拿到那块银牌,她就感觉自己变得有些不对劲儿。就像在藏书室中失神的那一段时间,她感受到自己在失控。 可在恐惧之余,她还感受到了发自心底的哀伤与怀念。她的恐惧让她想要逃离,可是她的心底却在唿唤她留下。 为什么要恐惧呢?那发自她心底的声音在这样说。你在这里感受到熟悉与安适。没有什么会伤害你,你是受到庇护的,你是安全的。 第27页 她受到了谁的庇护?泽尼娅悄悄起身,她推开小厅的窗。 窗外停着一抹淡白的月痕,最亮的那颗星子仍在灰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笼罩在迷濛晨雾下的玫瑰花田像一处遥远的海面,波纹里沉浮着一颗颗白色的星子。 泽尼娅闭上眼睛,听见朦胧的乐声。她漂入那片迷雾笼罩的大海,在星光里沉没入海底。 「这就是你那天早上听见的音乐吗?」莉娅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她站在泽尼娅身后,在泽尼娅转头时对她微笑。 莉娅看向窗外的玫瑰花田:「真美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真轻松啊……」 等到那音乐消失,月痕已经消散,迷濛的晨雾正在散去,门外送来了她们的早餐。 泽尼娅慢慢咽下一口鲜香的火腿蔬菜汤,洛伦·佛里思特先生在昨天早上醉酒的时候,能够注意到她对火腿的偏爱,又为什么会忘记,那块银牌是莉娅推给他的,而将之还到自己手中呢?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第21章 「我们今天去做什么?」莉娅问道一半就停住了,她在餐巾下发现了一张字条。 那是张触感柔滑纸质挺括的米色便签,上面纯黑的墨迹隐隐泛着鸦羽上的那种蓝紫色光彩。 「是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字条。」莉娅说道,「他说,今天下午黑曜石会带着马群们去一片花田,假如我们已经可以坐在小跑的马背上,可以一同去看看。」 「那上午我们去藏书室?」 泽尼娅没有继续去查找关于符文的资料。她想要知道的都已经大概知晓了,也许那里还隐藏着别的什么秘密,但泽尼娅暂时不想再去翻阅那本让她失神的笔记了。 她和莉娅一起去弗罗斯特先生推荐的那堆书籍资料中继续寻找关于刺铁边境的记录,但两人并没有仔细阅读,只是将可能有用的东西先大致记载到笔记上。 这些古老珍贵的资料不应被带离藏书室,但她们的笔记可以。 等到下午的时候,两人带着笔记来到马群散步的草地,让它们将自己带到那片开满鲜花的山坡。 这片山坡并未像弗罗斯特先生城堡附近的草地那样经过精心照料,它生长得肆意野蛮,扁平贴地的宽叶草与细长高挑的细茎草竞相生长,指甲盖大的紫色野花与茶杯大的黄玫瑰夹杂盛放。 没有做过什么协调优美的安排,也没有经过什么规整舒适的修剪,一切就那么随性野蛮的生长着。也许它不够精緻可爱,部分裸露的褐色地面显出粗蛮,但那旺盛的生命力活跳跳的让人心喜。 那匹活泼的小马驹凑过来翻走了两人口袋里的糖块,又对闪烁着翅膀的蝴蝶产生了兴趣。 「如果我能够拥有一个院子,」莉娅注视着被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的小马驹,「我就养一条大狗。」 「它会待人很温柔,但假如有敌人,它也可以兇勐地呲出利齿。」她摩挲着胸口绣着圣纹的小袋子,「它会在院子里扑蝴蝶,偶尔也会犯傻追逐自己的尾巴转圈。晚上它会睡在我的床边,于是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那我就养一只猫咪。」泽尼娅眯着眼睛说道,「会在冬天趴在你腿上,懒洋洋地打着小唿噜。」 两个姑娘在阳光明媚的花田里笑得像那美好的未来已经实现,她们愉快地犯了一会儿傻。寻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掏出笔记对比起互相摘抄的资料里的时间线。 「罗伊斯大公在1211年失守边境,死于战场,也因此获罪于国王。」 「最早有关刺铁边境之称的记载是在1213年,并一直持续到十余年后。」 所以传闻中守卫刺铁边境的公爵并非罗伊斯大公,他那时早已身死削爵。 泽尼娅打开一页简易勾画出轮廓的地图,那些线条并不准确,但足以看出各个领地之间的关系。 边境处的罗伊斯领的面积是最大的,呈现出一条包围了王国西侧近二分之一边沿的「」形。在其内部隔了三个不同的领地后,才是佛里思特领。 莉娅看着那三个不同领地上标註的姓氏,皱着眉思索起来:「我好像在哪份资料里看见过这些姓氏……」 她翻找着自己的笔记,最后在一页潦草简写的记录中找到了被她用自创的简记符号标註的三个姓氏: 1212年,国王在王都金泉厅设下无忧之宴,邀请各个有名姓的贵族与领主前来参加宴会。 各地领主大多只是让自己非继承人的子嗣或兄弟前去,几乎没有哪个领主真的离开自己的领地。 但这三个领主都是亲自前去的,他们的名字之前都缀着爵位,突兀地从一连串名字中凸显出来,这才让莉娅留下印象。 莉娅和泽尼娅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不敢置信。 1211年边境失守,大片土地落入敌人之手,与之相邻的三片领地不但没有建立起新的防线,它们的领主反而离开领地前去参加国王的宴会。 没有领主会轻易离开自己的领地,那里是他们最熟悉、打造得最安全的地方。离开领地前往王都意味着将身家性命交到国王手中。这三个领主……是去逃难的吗? 可那才是罗伊斯领被攻破的第二年,他们真的有做出过抵抗吗?国王也就这样接受了吗? 「所以后来佛里思特领才成为了刺铁边境吗?」泽尼娅喃喃道。 第28页 而那位刺铁边境被抹去了姓名的公爵,又发生了什么呢? 两人对着里面的故事更好奇了,但她们手上现有的这些资料已经不足以让她们研究出更多,她们只好先把好奇心放下。 现在的阳光已经不像中午时那般灼人,她们走出树木的阴影,为闹腾不休的小马驹编了个花环。它好奇地低头嗅嗅,张开嘴把花瓣咬进了嘴里。 马匹们悠闲地嚼着灌木与草地上盛开的鲜花,但没有关系,很快就会有新的花苞绽开。生长在野地里的花草,是不怕凋零的。 两个姑娘带着一大捧鲜花,在日暮时随着回栏的马儿们一同回到了城堡。她们将一大捧强韧热烈的百日草送给了科林,在罗齐娜送来晚餐时,将一束鲜黄明媚的野玫瑰交给了她。 罗齐娜暗蓝色的眼睛中透出些许怀恋,她微笑着接受了这份礼物,并带来了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邀请:他请两人在晚餐后与他在小厅中闲谈。 这令两位姑娘好奇起来,上一次弗罗斯特先生邀请她们谈话时,与她们谈论起这座城堡,并带她们去了他的藏书室,那么这一次,他又会对两人说什么呢? 她们为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带去了几支胆,这种花瓣锋利色彩鲜明的蓝色花朵就像一支支燃烧着的蓝色火焰。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弗罗斯特先生嘆笑着接受了这份礼物。 他看出了两人隐秘的期待,于是对她们微笑道:「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但他紧接着就垂下了眼睛,瘦长的手指轻柔地拨弄着花瓶中艷烈的龙胆花,喟嘆般说道,「这座城堡已经太久没有过客人到访,它沉寂到令我厌倦。」 「请不要对在这里做客有所不安,你们的到访是令我十分欢欣的事情。」 他的嘆息是那么的情真意切,低垂的灰蓝色眼睛倦怠又怅惘,以至于使两位女士心中生出不忍来。 「您为何不养一只宠物呢?」莉娅忍不住提议道,「一只温暖可爱的小傢伙,它一定能够让您的城堡增添鲜活气息。」 「它们所能陪伴我的时间太过短暂。」洛伦·弗罗斯特抬起眼,灰蓝色的眼睛中笼罩着无法看穿的迷雾,「一切终将消逝。」 「如果它们先我们而去,那的确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莉娅这样回应道。 但泽尼娅却觉得弗罗斯特先生所言并非这个意思,那语调与眼神中,有什么更冷寂、更令人感到悲伤与恐怖的东西。 但在她想清楚那是什么之前,洛伦·弗罗斯特就重新微笑起来:「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不应讨论沉重的话题。我希望你们今天过得愉快。」 「骑在马背上在山林中穿行的感觉很好,」莉娅说道,「那让我感受到自由。」 「像你们这样年轻又生机勃勃的小姑娘,本来就不该有太多束缚才是。」洛伦·弗罗斯特笑道,「既然你们已经适应了骑马,那么,我想明天我们就可以尝试去一些更远的地方了。」 这令莉娅期待起来,但她在看向泽尼娅的时候,发现了她不正常的沉默。 泽尼娅在她担忧的目光中回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头看向洛伦·弗罗斯特。 「我在这几日,常常会有些莫名的失神,仿佛听到了什么古老的声音。」她这样对弗罗斯特先生说道,「而在拿到那枚银质符文后,这种感觉更严重了。您是一位学识丰富的先生,是否能够给予我一点帮助呢?」 酒液的香气在空气里浮动,灯光穿过酒杯折射出迷离的光线。晚风从开敞的窗户吹入,将厚重的窗帘反覆拂动。 她看见弗罗斯特先生被酒杯半掩着的嘴角翘起一点弧度,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曾说过,这是座承载了漫长时光的城堡,或许会有古老的幽灵试图向他的客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您说得,仿佛这里有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神秘事物一样。」莉娅艰难地说道。 「为什么您会认为我不相信有非凡的存在呢?」洛伦·弗罗斯特反问道。 「可是,您不是并不相信神的存在吗?」莉娅问道。她仍记得在湖边时的那场谈话,那时弗罗斯特先生对于信仰神明的态度可是带着鲜明的不屑的。 「啊,我明白了。」洛伦·弗罗斯特微笑地注视着她,可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像锋利的刀尖一样要剖开她的内心,「您将神与非凡的存在等同,因为您恐惧那些您无法掌握的东西。于是希望有一个全能公正的存在,来统御并限制这些令您恐惧的东西。」 「可是,」他看着莉娅下意识摩挲着绣着圣纹口袋的手,慢慢问道,「神,又是什么呢?」 「人们幻想有一位完美无缺的全能存在,幻想这存在能为自己带来绝对的公正,幻想祂拥有一颗慈悯的心,因此愿意低垂下眼眸,去瞧瞧人间这些琐碎事,给善良无辜的人带来救渡。」 洛伦·弗罗斯特注视着她们,嘴角讥诮地翘起,目光如水下的冰洞,他挟裹着巨大的压迫力:「人们因为不甘于现在的痛苦,所以祈求神明的慈悯。可这全能的神明若是慈悯的,又为何要使你经歷现在的痛苦?」 「因为……」莉娅向后缩紧椅子里,神情张皇茫然,「因为我们不是完美的,我们需要行好的事,才能得到好的果,我们……」 第29页 「你生来便是如此的。」她听见伯爵缓和下来的声音,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渗出了悲悯,「你生来便有罪吗?」 「那些最初的、从未做过任何一件事的灵魂,为何会诞生出罪恶?为何要经受苦难?为何要充满恐惧?为何居无定所?为何必须赎罪?」 「神慈悯吗?」 第22章 莉娅突然落下泪来。 「假使这神是不慈的,那这世界恐怕要比现在糟糕得多。」她听见弗罗斯特先生轻柔的声音,「所以,为何要为不存在的东西悲伤呢?」 泽尼娅握住她的手温暖有力,她的声音同样沉稳坚定:「我从未指望过神的存在。」 「所以,当明确了一切只靠自己后,事情反而简单起来了。」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重新变回了那种带着慵懒笑意的嗓音,「不必向无所不能的存在祈求帮助,也不必担忧无所不能的存在掌控你的命运。没有谁要求你必须做到什么,才能得到相对应的结果。」 「而令您烦扰的古老声音,」他重新看向泽尼娅,「当你们在追寻着故事的时候,故事也在追寻着你们。」 「那我们不要再寻找下去了!」莉娅攥住泽尼娅的手。 「问问你自己。」洛伦·弗罗斯特却只用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泽尼娅,「城堡是静默的,它所传达的信息只有在你想要倾听的时候才能被感受到。」 「想要闭上眼睛的人不会看见藏在文字里的谜题,想要捂住耳朵的人不会听见石缝里传来的唿啸。」 「如果您抗拒它们,它们就不会出现。」弗罗斯特先生微笑着举了举酒杯,「与像你们这样敏锐聪慧的女士们谈话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想今夜你们该早些休息,以免错过明日清晨时难得的美景。」 「泽尼娅。」莉娅在回到她们的房间后,小声问道,「你说你听到了古老的声音,那是什么?」 「总不可能真的是幽灵。」泽尼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那只是弗罗斯特先生的玩笑而已。」 莉娅用力点了点头,她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但是在她们钻入被窝准备入睡的时候,莉娅凑到泽尼娅耳边,小声说道:「就算真的有幽灵来找你,我也一定会陪着你的。如果我睡着了,你就叫醒我。」 泽尼娅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但莉娅只是执着的看着她。泽尼娅在她认真的眼神下,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来:「我会叫醒你的。」 莉娅于是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唿吸就变得又长又缓。 泽尼娅睁着眼睛看了片刻黑暗的天花板。 「如果您抗拒它们,它们就不会出现。」她想起弗罗斯特先生的话。 她究竟是想抗拒,还是在渴求呢?泽尼娅慢慢闭上眼睛。 …… 小厅内,在两位女士离开后,洛伦·弗罗斯特轻轻敲击着桌面,城堡中的灯光随之一盏接一盏的暗了下来。 月光将窗外的树影长长拖入房间,树梢的阴影畏惧地停留在他脚边,从中抽长出一个瘦高的男性身影。他谦恭地向洛伦·弗罗斯特伯爵欠身行礼。 「吩咐下去吧,我们的舞会,就要开始了。」伯爵摇晃着酒杯轻笑。 潜伏在暗影中的子民蠢蠢欲动,仿佛已为这个消息兴奋起来。 「今年大家一定都会很兴奋,」男僕躬身道,「您已经许久没有亲自邀请客人了。」 伯爵发出一声低沉的哼笑,像落石从洞窟中传出的迴响。这其中蕴含的些微可怖寒意令男僕更深的弯了弯腰。 「尤兰德,我不希望出现任何一个蠢货,」他听见伯爵轻柔冷淡的声音,「那会使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的。」 他放下酒杯,杯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小的脆响,却在这沉寂的古堡中显得如此鲜明。所有蠢蠢欲动的黑暗都重新乖顺地安静下去。 「我会警告他们的。」尤兰德·弗朗辛在得到一个手势后,消失在了树影里。 至于那曾经使洛伦·弗罗斯特伯爵感到非常遗憾的蠢货,自然是已经永远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最多颠簸起他的些许回忆…… …… 佛里思特领业已戒严。 在那三个领主前两个好歹还装模作样地做出点抵抗的布置,而第三个,在听闻前两个领主的准备后,就以度假为由,收拾好东西带着自己的财富与家人跑了,只留下领地内茫然无知的民众。 他们在黑暗侵蚀到眼前时,才惊觉自己的领主并非出门度假,而是抛下他们逃跑了。没有人能组织起有效的防护,卫兵们没有接受到命令,他们同所有人一样不知所措。 在失去了罗伊斯大公数十年安稳有力的防护后,这些被他庇护在身后的人们早已失去了战争意识,只好拖家带口的向东方逃亡。 而后,他们就撞上了早已戒严的佛里思特领。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高塔上,灰蓝色的眼睛沉静地望着拥堵在城门外逃难的人们。 他令士兵们使这些民众在城外搭起临时居所,按照领到的牌号一户一户接受检查,身上没有牙洞的人被准许进入,但需要交出所有的财产这些东西会与他们的姓名一同登记,在经过检查后返还。 而在此之前,佛里思特伯爵会为这些两手空空的人安排工作,那报酬足以使他们得到能够生活下去的物资。 第30页 如果有不肯服从试图搅乱之人,一律收回牌号逐出领地。 城门外有几个被收回牌号的人正在苦苦哀求,每一个牌号都与姓名、大致长相特徵共同登记在册,就算抢走了别人的也无用。 这几个人曾试图唿号扇动逃难者们冲击城门,他们现在能够不必与自己的财富分离了,但如果不能进入佛里思特领,他们早晚会在黑暗的侵蚀下失去这些,甚至还有自己的性命。 城门内一个带着孩子通过检查的男人正在交出背后的包裹,他的孩子咬着手指,不舍地看着包裹内的干饼。 打开包裹负责记录的人瞧了他们一眼,把那几块干饼取出来丢给他们。那对父子眼神惊喜的道谢,记录者对此只是摆了一下手。 这点食物算不上需要被收取的「财产」,他们知道领主大人想要收走的是什么。 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这些两手空空狼狈憔悴的人们被驱逐着排成十到十五人一队,然后跟随着以后负责他们的人走向领主为他们安排的生存之所。 一个只有不到十岁的孩子正哭嚎着向城门伸手,他的母亲身上被检查出了牙洞,但那个女人坚决的将他推进了城门,一位好心的陌生逃难者牵住了这个孩子,强拉着他一起走向陌生的土地。 …… 「你在不忍。」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他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城门。 「是的。」站在他身后的内勒·罗伊斯说道,他同样经过了艰辛的逃亡,他理解这些好不容易逃生到此处的人们的苦难,「他们……已经很艰难了。」 「那些逃到此地的人们,其中有半数都是青壮。」洛伦·佛里思特伯爵说道。 他注视着那些已经被允许进入他领地两手空空的人们,他们顺服的被打散成一个个小队,像从湖泊中分散出的一条条支流,流入他领地的各处,而城外又不断地有着新的人流汇入湖泊,那处用来聚集安排经过检查的民众的空地一直不曾空荡。 他们眼下狼狈又虚弱,但只要几日饱足的衣食与安睡,就能够重新恢復精力与体力。 「如果他们拥有财产,便不会如此听话。他们有可能会为任何一点不满,聚集成群,掀动□□。」洛伦·佛里思特慢慢说道,「这里不是他们熟悉的土地,不是他们会珍重的家园。在他们与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牵绊前,我不会给他们任何一点扰乱我土地的可能。」 「我明白,我只是……」内勒·罗伊斯深深地嘆了一口气,他在那些民众中看见了些许暗金色头髮的人,他们是如此的稀少,身体与神情间满是经受苦难的痕迹。 「一个安稳的领地中,青壮与老少,男人与女人的正常比例应该是什么样子?」洛伦·佛里思特伯爵问道。 内勒·罗伊斯愣了愣,他还从未想过这个。 「那些进入我领地的人,其中大半都是青壮男子。」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继续说道,「剩下的才是女人、孩子与老人。」 内勒·罗伊斯向下看去,他虽然不知道通常的比例应该是多少,但知道现在的比例绝不是正常的。 他们…… 「每个能够到达这里的人,都被迫放弃了一些东西。」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平静地说道,「那些什么都不肯放弃的人,最终也什么都保不住。」 内勒·罗伊斯已经明白了,他如今能够站在这里,又何尝不是放弃了一些东西呢? 他真心实意地向伯爵弯了弯腰。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是此地的领主,他先要对自己的领民负责。 而这些逃难而来的人们,他给予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第23章 「……不错……」 泽尼娅在梦中行走,她追逐着心底的声音,向下、向下,一路向下沉入海底深处。 她看见一只透明的水晶杯,杯底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暗红色液体,一层……散发着血腥气的液体。 她正端着这只水晶杯,站在一间地牢的栏杆前。 地牢里的吸血鬼背对着她坐在床上,死活不肯转过头看一眼。 「只有一小口。」她听见自己说道,「它不会杀死你的。」 「我不喝!」尤兰德低吼道,哪怕他已经渴得喉咙发哑,但谁知道她一次又一次拿来的血液是什么鬼东西?每次喝完都只会让他更虚弱,并让他对之……愈加渴望。 这让尤兰德不寒而慄,这是专门为吸血鬼研究出来的毒液。 「我不想为这件事再去麻烦一遍佛里思特伯爵大人。」她说道,「我已做过足够多的实验,它不会杀死你。或者你还想要些别的什么?」 比起最开始的时候,这间地牢已经舒适了许多,不但有柔软的床铺与桌椅,还有数本打发时间用的书籍。 尤兰德发出一声冷笑:「你把他叫来又如何?他是你的领主,又不是我的领主。」 他没听见背后那个女人的回答,于是继续说下去:「你们这些寿命短暂的凡人,所使用的伎俩低劣到要令我发笑。那些温言与利诱不过是想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些许小利就想令我服从?我宁肯就这般死去,也不要再做你们的工具!」 尤兰德似乎已经确定自己无法离开这间地牢了,他索性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来:「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你不关心容颜老去、不关心衣服首饰、不关心饮食、不关心爱、不关心离别……除了你那该死的实验你什么都不关心!我猜你连个笑话都听不懂!」 第31页 「还有你那该死的领主,他……哈!你不想再去麻烦一遍你的领主?你就算把他叫来又能如何?」 「大概是对你的选择深表遗憾。」一个沉静的男声在他背后响起。 尤兰德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因为这声音是属于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的。 他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男人正站在地牢外。 「我讨厌和蠢货打交道,那会浪费我太多时间。」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将他镀银的细剑推出一段,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强迫你喝下,然后像其他试验品一样被处理掉。或者服从于我,在我的生命终结之后,我放你自由。」 尤兰德眼神变换了片刻:「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头直直看向洛伦·佛里思特的眼睛,但却无法从那双笼罩着灰蓝色迷雾的眼睛里看出任何东西。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你不会需要我的帮助。」他喃喃道,「黑暗即将席捲整个大地……」 尤兰德在伯爵沉静的目光中低头思索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接过了那杯对他来说如蜜酒一般香醇诱人的毒药。 …… 等到尤兰德面庞扭曲地从地上爬起来后,他们都知道,她的实验成功了。那对吸血鬼如同蜜酒一般香醇诱人的毒药,从此以后也只是毒药,再也不会增加它们对光明力量的抵抗。 「做得不错。」她终于彻底听清了那一句夸赞。 「我要一个有效的承诺。」尤兰德斜倚在床上说道。 他疲倦地饮用着用来恢復的鲜红液体:「我们有一种能够订下不可违背誓约的契约,与我订下契约,我会在你生时为你服务。」 「具有超凡力量的契约?」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扬起眉。 「我会教给你们这些符文是如何起作用的,你们可以自己研究确定它的功效,等你能够放心后,再来与我签订。」 毫不意外的,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将这任务交给了她。他带走了那些暗红色的铁屑,它们很快就会被投入实用。 在伯爵离开后,她转头看向精神恹恹的吸血鬼:「『我宁肯就这般死去,也不要再做你们的工具』?」 她在尤兰德的瞪大的眼睛中慢慢说道:「我或许听不懂笑话,但偶尔还是会讲几个的。」 …… 修长的手指从泽尼娅额头移开,指尖上挂着一个色彩迷离的梦境。 身材高大的暗影从破碎的梦境中听见几缕尾音,他发出一声轻笑,消失在了房间里。 泽尼娅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她迷茫地看着天花板,耳边似乎萦绕着一声低沉愉悦的轻笑,但房间里是黑暗且安静的,只有莉娅平稳的唿吸在她身边均匀地起伏着。 泽尼娅起身看了看钟表,现在正是凌晨三点。窗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泽尼娅一时竟产生了窗外被蒙上一层漆黑的厚布的错觉,她推开窗,将手伸到窗外,触到通透冰冷的空气。 泽尼娅打了个激灵,她回房将莉娅叫醒。弗罗斯特先生邀请她们在今天早上三点半时在小厅见面,之后他们将骑马进入山林。 莉娅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又滚了两圈,才勉勉强强地将自己从床上撕下来。 「我们好久没起得这么早了。」她一边洗漱一边含含煳煳地说道,「早上好冷啊。」 但热水将她从寒冷中拯救了出来,并让浑沌的精神开始振奋。早餐已经被送到了门外,热咖啡、火腿蛋卷与浓稠滚热的麦片粥让胃里暖洋洋的,从肚子里一直热到手指尖。 在餐车的下层,还有两条她们曾见过的温暖披肩,上面用同色的丝线绣着精緻细密的暗纹,那些捲曲的花纹有点像某种古老的语言,但一时间很难分辨清楚。 两个姑娘用银质的雪花别针将这份体贴的礼物裹在肩上,她们走出房门,来到古老的走廊上。 镶在墙上的壁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但它并不能提供丝毫热量,只将墙角的雕像拖出昏暗散乱的影子。 在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中,只有她们的脚步声迴响。她们还从未在天空如此黑暗时行走在古堡中,现在算是弗罗斯特先生口中的「夜幕彻底降临」的时间吗? 但泽尼娅心中却没有多少恐惧与不安,一种熟悉的气氛将她包容,在这安静的光影与舒缓的脚步节奏中,她感到放松。 哪怕天空如此黑暗,她们也并没有遇到来自「古堡的恶作剧」,她们一路安安全全顺顺噹噹地走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厅中,而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已经在那里等待她们。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骑装,肩上披着一件长度只到手肘的黑色短斗篷,看上去优雅又利落。 「看来两位已经准备好了。」弗罗斯特鲜少微笑道。 夜晚的山林几乎与白天是两个世界,淡白的月光勾破厚重的天幕,星辰使空气混入轻盈透明的光亮,使树木成为在他们身后不断向后滑过的黑色剪影。 草叶在马蹄与风中窸窣作响,披肩在手臂上翻卷出轻快柔软的弧度。 她们骑着马跟在前方那个驾着黑色高头大马的身影后,仿佛这场暗夜下的旅行将永不停止,哪怕灰蓝色的天光已经悄然将黑暗浸染出新的色彩,为树木黑色的剪影上洗出浓重的墨绿。 在暗夜消逝前,她们眼前突然变得开阔,山林被她们甩在身后,身前是一片山崖上的草地。她们在迷濛的晨光里,听见了浩大的水声。 第32页 另一座山崖与她们所在之处遥遥相对,泛着银光的瀑布从崖顶噼落,即将沉落的明月挂在瀑布顶端。 是谁打翻了月中的银杯,使银色的琼浆从中滚滚而落?是谁在山崖上挂起一条珠链,使明月做那链上最耀眼的一颗?是谁在山顶铸出无形的熔炉,将月光熔化成一道璀璨的银流? 那明月最终还是沉没进了熔炉,它已彻底化开,于是银瀑也逐渐失去了光彩。 可在失落与遗憾降临在两人心中之前,金色的太阳从她们背后跳了出来,那最初最耀眼的光芒恰好落在瀑布之上,在水声中噼开一道金色的光带,在水雾氤氲出神圣的金雾,仿佛有谁推开了通往天堂的大门! 莉娅在这降临于人间的景象中凝滞,泽尼娅却突然无法抑制地想要回头。 也许她是想要回头看一看那升起的金色太阳,却撞进了弗罗斯特先生的眼睛里。 他已从马背上下来,倚靠在一颗高大的树干上。树木的阴影将他笼罩,黑色的披风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一线金光倒映在他眼中,可这来自天上的金光却无法破开他眼中灰蓝色的迷雾。 而随着太阳的升起,这短暂精妙的角度也已经不再,神圣的景象也随之消逝,山崖上只留下一匹普普通通的水瀑。 它仍是美丽的,可在见过那仿佛神迹一般的景象后,这人间可见的美景似乎已经失了色。 两个姑娘遗憾地转回身,可就在这时,她们身下的马匹突然焦躁起来,四蹄不安地踏动着,原本悠闲低头啃草的黑曜石也警惕地抬起了头。 「请不要害怕。」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安抚地拍了拍马背,他的声音仍然安稳沉静,「只是有一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来到了这里。」 第24章 「两位会使用手木仓吗?」洛伦·弗罗斯特问道。 这话让两个姑娘紧张起来,什么样的「客人」才会使他们需要使用木仓械? 「请不要害怕,」洛伦·弗罗斯特轻松的笑了笑,「你们并不真的会用到它,我只是想,这种颇具威力的小玩意或许能够令手持它的人心中稍安。」 弗罗斯特先生轻松的态度让两人略略放下心来。 「我曾用过手木仓。」泽尼娅说道。 洛伦·弗罗斯特不知从哪取出一把精緻小巧的手木仓,它不比两位女士的手掌更大,可以轻易地藏在身上。他将这把手木仓交给泽尼娅,但莉娅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种可能会伤到自己的东西。 于是弗罗斯特先生让泽尼娅坐到黑曜石背上,他拍了拍马脖子,说道:「黑曜石知道该怎么做,您只要抓紧缰绳坐稳就好。」 「请允许我略有冒犯。」他对莉娅说道,接着就像鸟雀那样轻盈地翻身越上莉娅的马,坐到她身后。 与此同时,引起马儿们警觉的「客人」似乎知道自己已经被觉察,索性也不再隐藏。 一匹匹皮毛棕灰的的狼从树林中露出头来,大约有四到五只。它们暗黄色的眼睛呈现出属于猎食者的残酷冷意,从唇边呲出的利齿令人心中发寒。 这些野性的猎食者,天长日久以猎物的颈项与鲜血打磨洗涤自己的尖牙。它们对生命的消逝毫不在意,那些猎物流逝在它们爪牙下的体温只意味着一顿饱餐。 而当它们想要猎食时,没直面过它们的人很难想像得到那令人战慄的兇狠残忍气势,那几乎能令胆怯者迈不开逃命的步伐。 泽尼娅已经忍不住在马背上伏低了身体,莉娅则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可以闭上眼睛。」她听见弗罗斯特先生在她耳边低沉的嗓音,「或者,瞧瞧这难得一见的景象也不错。」 她感到弗罗斯特先生在她的右手中塞进了一把木仓,他冰凉瘦长的手指灵巧地带着她握住那柄木仓,抬臂、射击。 在第一声木仓响起之前,两匹灰狼就一前一后地从空地上跃起,它们的目标是骑在黑曜石身上的泽尼娅,但第一匹跃起的狼在半空中就被子弹打出了血花,而黑曜石则敏捷地躲过第二匹狼的袭击,带着背上的泽尼娅风一样的穿过了山林。 原本属于泽尼娅的那匹母马紧跟着黑曜石向前跑去。 一匹灰狼试图从侧面钻到它身下,咬住它柔软脆弱的腹部。但这匹与泽尼娅接触时温顺可爱的马儿,精准地以它强健有力的后蹄踹上了灰狼的头颅,那兇狠的力道直接令这匹灰狼滚了出去。 莉娅紧紧闭着眼睛,她感受到风在她耳边唿啸,身后倚靠坚硬结实,她的右臂被携着一次次转向不同的方向,在震得她掌心发麻的木仓声中,嗅到腥咸的血气。 「不要夹马腹。」她听见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气定神闲的声音,慌忙放松因紧张与不熟练而用力的双腿。 再次打出一发子弹后,莉娅突然感觉到弗罗斯特先生卸下了她手中的木仓。 「结束了吗?」她问道,那声音小得她几乎要以为会被吹散在风里。 但弗罗斯特先生显然是听到了的。 「子弹用完了。」她听见他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你要不要睁开眼睛?」 那种小巧的手木仓本就装不了几发子弹,莉娅听见狼爪摩擦与嚎叫的声音,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些。 闭着眼睛的莉娅,自然也就无法看见,在他们身后,狼群被阴影诡异地捆缚在原地,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逐渐在活动的阴影里变得虚弱干瘪。 第33页 …… 黑曜石一路风驰电挚地把泽尼娅带回了那片湖边的草坪,这令泽尼娅这个初学者只敢一路低伏在马背上,别说开木仓了,她连抬头都困难。 一来到湖边,黑曜石就不耐烦地回头,试图让泽尼娅从自己身上下来。但泽尼娅早就腿软了,她下意识趴在马背上小声解释。 黑曜石显然是听懂了,它打了个带着嘲笑意味的响鼻,倒也不再试图赶泽尼娅下去了。 「他们怎么样吗?」泽尼娅紧张不安地向来的方向看去。那匹空着的母马现在才刚刚显出身影,它跑得没有黑曜石快,但也安安全全的到达了这里。 可是莉娅的那匹马上驮了两个人,它被落在最后面,莉娅和弗罗斯特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出事? 泽尼娅刚恢復一点力气,就挣扎着想爬下马背。她得回城堡里向其他人求助! 但黑曜石只是轻松随意地啃起了草坪,还若无其事地找上其他在草坪上散步的马儿们蹭蹭脖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它的主人。 就在泽尼娅踉跄地爬下马背时,她听见了从山林里传来的马蹄声。 那匹带着莉娅与弗罗斯特先生的马在跑出山林后,就变成了了悠闲踢踏着步伐的惬意小跑。坐在马背上的弗罗斯特先生仍然笔挺而优雅,他甚至连头髮都没乱上几分,神情轻松的仿佛只是刚刚结束一场寻常的散步。 坐在他身前的莉娅才刚刚睁开眼睛,她倒是显示出几分普通人应有的紧张与虚软来。 弗罗斯特先生驾着马在草坪上停下,他轻盈矫健地跃下马背,将同样腿软的莉娅扶下来。 泽尼娅这才松了口气,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莉娅一圈。 「我没事,」莉娅说道,「只是吓得有点腿软。」 泽尼娅终于放下心来,她将那柄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木仓掏出来递还给洛伦·弗罗斯特先生。 「请留下它吧。」洛伦·弗罗斯特没有接过,他轻笑着将另一把打空了的木仓抛给她们,「就当做我令两位女士受到惊吓的赔礼。」 他未等两人拒绝,便直接迈步离开了,只留下两位心跳仍未完全平復的女士在原地休息。 莉娅直接坐到了草地上,她揽住泽尼娅,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慢慢吐出很长很长一口气来:「我都要吓死了。」 泽尼娅拍着她的嵴背,慢慢说道:「我也是。」 「弗罗斯特先生真的好厉害。」 「你们是怎么跑回来的?」泽尼娅问道。 莉娅慢慢向下滑去,让上半身躺到泽尼娅腿上,不太好意思地挡住脸:「我不知道,我……我从头到尾就没敢睁开眼,只知道他把着我的手开了几木仓,然后……然后就没子弹了,再后来我们就回来了。」 泽尼娅一手撑在草地上,另一只手慢慢梳理着莉娅的头髮。不管怎样,他们平安回来了就好。如果莉娅出了事…… 又过了几分钟,她隐隐听见莉娅小声的低喃:「他的手好冰……」 草地柔软轻风和缓,她们看着悠闲散步的马儿,心中最后一点残余的惊恐也慢慢平復了下来。 「弗罗斯特先生他……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莉娅说道。 「他的马也是。」泽尼娅看着若无其事的黑曜石说道。 「也许他们早就经歷过类似的事情,也许……」莉娅喃喃道,「他们一直住在山林的古堡中,也许他们过去就经常在山林里狩猎。我还从未像这样在山林里奔腾过……」 「那很危险。」 「我知道。」莉娅闭上了眼睛,像在回想一样轻声喃喃道,「我知道……」 在经歷过这样的事情后,两个姑娘都没有心思再在室外进行什么活动了,她们选择去藏书室,让那里沉静安宁的气氛将自己包裹。 莉娅很快就投入了那堆资料中,她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找到「刺铁边境」的公爵的故事了。泽尼娅在她的旁边写日记,在来到这座古堡后,她每天的日记几乎都要抵得上过去一周的字数了。 但在写完日记后,泽尼娅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不想和莉娅一起去翻阅那些资料,也不想再去看那些曾令她失神的符文笔记。 泽尼娅索性在这座浩瀚的藏书室里逛了起来。地板上的厚毛毯令她的脚步落地无声,这里连墙壁几乎是由书籍组成的。 皮质的、纸质的、硬壳装的、软皮封的、古老到刻印着时光的与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它们被按照某种并不常见的规律安放在一个个书架上。 泽尼娅静静地在这里漫步,她原本是想从中随意寻几本书看一看,现在却并没有取出某一本书的想法。她只是安静地在这里行走,仿佛在清晨的森林中散步。 直到她走到某一处夹角,在那两个书架的排布中,巧妙地遮挡了一个小小的开放的入口,它通往一条短廊,尽头是另一个拐角,不知道通往哪里。 这会是另一处阅览室吗?泽尼娅向廊道内走去。 第25章 泽尼娅转进那个拐角,她看见了一扇木门,除了天然的木质纹理与黄铜把手,它上面没有任何可称装饰的东西,几乎无法从中看出任何它所通往的房间信息。 泽尼娅好奇地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书桌的侧面,书桌后放着一张舒适的靠背椅。对面的另一侧则是一个书架,但并不像是藏书室里的书架那样一直顶到天花板,它上面所有的书籍都处于一个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位置。 第34页 泽尼娅的目光从书架上滑过,她被一个黑色的书嵴吸引了注意力。那黑色是如此的深邃,就像是一处空间凹陷下去的空洞。 她将这本特别的书取下,黑色的书封平滑柔韧,带着丝绒的柔滑触感,连半点光线都反射不出,纯粹得仿佛无月无星的暗夜。但在封面正中央,有一行银色的文字,折射着仿佛月光一样的流光。 那是一种泽尼娅不认识的语言,她甚至从未见过与之相似的文字,仿佛这是一种全新的语言体系。 每一个字符都有着尖利的转折与柔顺的笔划,在封面上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与和谐,就像……既能锋利如勾又能圆润如盘的月。 泽尼娅将它翻开,书页是浅淡的米黄色,每一页都是由这种陌生的文字写成。她不认识这种文字,却忍不住一页一页翻看下去。 泽尼娅停留在其中一页,那上面只有一行行黑色的短句,仿佛是一首诗。她看不懂这个,却觉得自己应该是懂的。这上面,写得是什么呢?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泽尼娅吓了一跳,她勐地转过身,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正站在她身后。 「欢唿吧,永夜将临!」洛伦·弗罗斯特继续念道。 「来自一个隐秘族群的古老预言。」他微笑着说道,灰蓝色的眼睛像一片宁静神秘的湖泊。 「这好像是一首诗歌里的内容?」泽尼娅回想道,她好像这几天才听过这几句,但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听到的。 「十五世纪的吟游诗人卢努倍尔的作品。」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在写自己的诗歌时,将收集到的十三世纪资料运用到了里面。」 泽尼娅现在想起来了,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向她们推荐过这位吟游诗人的作品,而莉娅在看过后,曾把那几句诗当做笑话一样念给她听。 只是她当时的心思不在那上面所以才一时没想起来。她当时……正被那个失效了的银质护符符文所吸引。 「这里是我的书房,有一条短廊与藏书室相连。」她听见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继续说道。 「抱歉,我……」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没有封闭这里。」洛伦·弗罗斯特打断她。他看上去并没有不悦,只是手臂一引,带着她从书房的正门离开了这里。 「我想你们还没有来过这个区域?」洛伦·弗罗斯特闲聊一般说道,轻而易举的便将气氛维持在轻松舒适上。 泽尼娅在他身侧同行,看起来放松而平静。 书房虽然在内部有一道与藏书室相连的小门,但若要从正门来往两个房间,则需要穿过两条走廊与一层楼梯。他们像散步一样慢慢地走着,便于观赏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画像与转角的雕饰。 冰冷坚硬的石块被打磨出柔软的曲线,如果不是颜色问题,它几乎就真的像攀援生长在墙角上的花丛一样,向经过的人伸出鲜活的枝叶,绽开柔软的瓣。 「是的,这座城堡实在是太大了。」泽尼娅似乎是被那奇异的墙角吸引了注意力,她将面孔转向那精緻的装饰,它被雕刻成树木与攀援围绕着它的藤蔓与花丛,恰好与顶棚绚烂精美的天空壁画融为一体。 泽尼娅嘆道:「我虽已走过不少地方,但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行走在一座真正的城堡中。那些古老的石壁、台阶,总让我忍不住幻想数百年前的人们是如何经过这里的,幻想他们的举止与心情。」 「为什么不呢?」洛伦·弗罗斯特笑道,「这些被人们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如果无人使用,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塔楼、大中庭、乐厅……它们已经太久无人欣赏,早已失去了应有的生机。」 「或许你们可以为它增添新的色彩。」洛伦·弗罗斯特似乎若有深意地说。 不等泽尼娅回答,他就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 泽尼娅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来到了藏书室的正门。洛伦·弗罗斯特向她告别,莉娅还在藏书室内等她。 莉娅面前摊开着一页页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上面潦草地记录着各种资料节选,各种弧线、折线、圆圈、方框以及只有莉娅自己才能看懂的简写符号把铺散开来的资料连接成了一个整体,像一幅跨越时空的地图。 莉娅仍埋头从一本打开的书上记录着些什么,将它们一点一点补充到那张铺开的地图上。她的眉毛在过度专注中微颦着,嘴唇下意识抿了起来,眼神明亮而认真。 泽尼娅熟悉莉娅的这副模样,当她遇到什么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事情后,就会像这样一头钻进去。 莉娅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学者的,哪怕她第一眼看上去是个羞怯的姑娘,可在遇到这些书籍时,她简直要发起光来。 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学者的,可以在台上闪闪发亮,与那些男性教授毫不逊色的辩论,而不是被送进圣温蒂女子学院那几乎就是一所新娘学校学习所谓的「家庭技艺」,然后嫁给一个根本看不见她光彩的男人,在餐厅与卧室里度过一生。 泽尼娅没有打扰她,她只是安静地坐到对面,心中徘徊着一些令她不安,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事情。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走上二层,从右侧数第六个书架上找到那本曾令她失神的符文笔记,将它取下,重新坐回莉娅的对面。 第35页 泽尼娅并没有仔细阅读,而是像在寻找着什么一样慢慢翻阅着,这一次,这本字迹秀丽端正的手写笔记并未能让她再次失神,只是仍令她维持着那种奇异的熟悉感。 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她想要的部分,那一页上的图案,与那块银牌上的符文一模一样。上面标註了原本镶嵌的宝石,是琥珀。 琥珀……泽尼娅回想着,她们之前在某处旅行时,所购买的纪念品正是琥珀。 她或许能够将之復原。 第26章 等到莉娅终于从那堆资料中抬起头时,已经快到了午餐的时间。泽尼娅也抬起头,刚刚从那些资料里拔出思绪来的莉娅在看见她后眼神里有些迷煳与怔愣,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她对泽尼娅说道,双眼闪闪发亮,「关于那位『刺铁边境』的公爵,我大概猜出来一点,为什么正史上从未记载过他了。」 她指向那张「地图」的一处:「每年领主们都要向国王纳贡,大多情况下都只是金钱,但一些与国王亲近的领头也会送上一些特产,比如马匹、布料,甚至燻肉什么的。」 「我找不到具体记载了这些的单子,但在关于无忧之宴的记录上自1212年后,国王几乎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无忧之宴,有时候会隔两三年再举办,但一直没停过,他的儿子也承袭了这一习惯我找到了一首歌者在宴会上赞颂国王的歌词。」 「上面提到了各地领主对国王的敬奉,用于表明国家的安宁和平。」 泽尼娅顺着莉娅的手指看过去,那上面记录了一小段节选,分别提到了几位领主为国王送上的华贵皮毛是如何衬託了国王的威严、精美的雕像是怎样装点国王的王宫…… 「我确定过,这些都是真实的记录。」莉娅说道。她紧紧盯着那段歌词的最后一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美酒艷丽如最纯净的红宝石,它是来自佛里思特奉上的血红酒,为宴会增添迷醉与芬芳。」 「但血红酒,是一种不存在的事物。」莉娅轻声说道,美丽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支曲子显然并非只是为了夸耀国王令其开怀的奉承之作,否则不会将每位领主纳贡上的东西都写得清清楚楚那必须要能够拿到入库的单子才行,这可不是一个小小的乐师能得到的东西。 所有领主纳贡的东西都是真实记载的,没有额外纳贡的领主自然也没有写进去。但偏偏,偏偏刻意为佛里思特增添了一个不存在的纳贡,就好像国王在刻意吩咐这样做,来掩盖并彰显些什么东西一样。 「血红酒是种不存在的东西?」泽尼娅疑问道。 「那本记录了十三世纪流传于此奇事异闻的书上记载了关于血红酒的传说,据说这种美酒殷红如血芬芳如蜜,甚至能令鬼神也无法抵挡它的魅力。」 「但作者在后面记载,他亲身游歷于佛里思特领,却发现并没有什么血红酒,那只是外界对佛里思特领中流传甚广的误解而已。」 「我还有些别的发现和猜测。」莉娅眼神闪亮地看着泽尼娅。 泽尼娅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说道:「我们先去吃饭?」 莉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已经中午了。反应过来后,原本被遗忘的胃部立马就开始抗议起来。 她们今天起得早,早餐吃得也早,有在山林里骑马熘了一大圈,现在早就饿得胃里发烧了。 她们离开藏书室,在享用完丰盛的午餐后,一起窝在沙发上休息。 莉娅本想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她的发现,但她注意到泽尼娅神色中的些许迟疑。 「发生什么了吗?」她关切地问道。 泽尼娅看着莉娅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生出不忍来,但还是说道:「莉娅,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天了。」 莉娅怔了怔,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她们只是这里的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打扰主人家太久,更何况,她们还从未在某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周。 她们是从圣温蒂女子学院中逃出来的。能够将女儿送进这间以昂贵、严谨着称的「贵族学院」的家庭,又有几个会任由自己家中的女儿出逃在外? 「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停留几日。」泽尼娅不忍地说道。莉娅在这里是快乐的。 「已经过了这么久,你的家人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我们的。」 泽尼娅的家庭还好些,他们可能早就放弃寻找她了,现在只当做家族中没有她这个人。但莉娅不一样,她出身于一个有着严苛宗教信仰的家庭,他们是绝不会任由家族中的女孩儿出逃在外的。 「我们一路上都没留下多少信息,」泽尼娅揽住她的肩,「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可以再多停留几日。」 莉娅摇了摇头:「我们……明天就向弗罗斯特先生辞行吧。」 她们沉默下去,泽尼娅试图转移话题:「你还从那些资料里发现了什么?」 莉娅也重新提振起精神:「在正史的记载里,这场战争后来取得了胜利,国王的版图并未受损,但他在不久之后就逝世了,似乎是为这场战争耗尽心血的缘故。」 「但是从之后我找到的各种资料记载来看,在1226年之后,王都中关于佛里思特领以及其外原本属于其他三个领主与曾经罗伊斯大公土地的记载,总是有一些错漏与前后矛盾之处。」 第36页 「我猜,在那段时间后,国王已经对这片土地失去了控制,而那些编造的资料与歌词,不过是为了粉饰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那位公爵到底做了什么……」莉娅喃喃道,「他在其他领主放弃时建立了刺铁边境,他取得了战争的胜利,连国王都要为他的存在做粉饰,却在歷史中没有留下多少的记载……」 「我想在离开前,弄清楚这位公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莉娅小声道。但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们可以在离开前向弗罗斯特先生询问。」泽尼娅安慰地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转而讲起今天在弗罗斯特先生书房里听见的那几句预言。 莉娅很快就想起了它与卢努倍尔诗歌中几句的相似。可是在吟游诗人的诗歌中,他在警告人们小心「永夜将临」,但为什么这个预言里却是「欢唿吧」? 「这是……来自那个入侵边境的族群中的预言?」莉娅反应过来道。 「我想是的。」泽尼娅模仿着在纸张上写下几个她记住的符号,「那种文字我从未见过。」 莉娅看着纸上特徵鲜明的文字,一时也有些迷惑。就算不认识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但这种特点突出的文字她若是见过的话,一定会有印象。但在来到此地之前查阅资料时,莉娅从未见过类似的符号。 这会是一个已经遗失在时间里的族群吗? 第27章 她们很快就将这点疑问放下了。这或许会是莉娅想要弄清的答案中的一块拼图,但现在她们还找不到能够与它嵌合的点。 莉娅下午继续前往藏书室,泽尼娅则去到车库收拾东西。 她从包裹里找出几块琥珀原石,还有一些砂纸与零零碎碎的工具。 泽尼娅试着用工具敲下一小块大约樱桃核那么大的琥珀,那块用来镶嵌的银牌本来就不大,能够镶嵌在上面的琥珀也并不需要多大。 泽尼娅走出车库,借着外面明亮的光线试着用砂纸打磨了几下,些许细白的碎屑被黏在砂纸上。 好在那本笔记上註明的是琥珀这种硬度不高的宝石,若是换上水晶之类质地坚硬的宝石,泽尼娅也只好放弃了,砂纸可没法处理它们。 她又试着用砂纸用力打磨了几下,在阳光下琥珀温润半透明的表面渐渐蒙上了一层粗糙的雾白。 泽尼娅嘆了口气,她手头没有更细腻的砂纸,最终成果是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光润了。樱桃核大的琥珀又太小了些,用手指捉着打磨总免不了打滑或是折磨到指甲与手指尖。 也不知道要花费多久,她才能打磨出一粒形状适用的成果。 一阵拖行的脚步声响起,泽尼娅抬起头,科林正从不远处经过,他看向泽尼娅,眼睛里有些许疑惑。 泽尼娅对他打了个招唿,顺手将手中的琥珀展示给他看:「这是我们在希本波根城买到的,那是座临海的城市,盛产各种琥珀。」 科林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泽尼娅也就与他在台阶前坐下:「希本波根是座很古老,也很小的城市。那里的人们生活节奏总是很慢的,他们的街道很宽,但很少开车,人们更习惯在石砖铺就的道路上散步前往不同的地方。」 「那里有一处向内凹成大弧线的海滩,沙子细腻金黄。人们住在大三角的坡顶房子里,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去海边散步,偶尔也能拾到被海浪送上来的金棕色的琥珀。」 泽尼娅翻转着手中的一块米黄色与白色相间的琥珀,它在阳光下像油脂一样润泽细腻:「那里的人们称这是海洋女神的眷顾,捡到不同的琥珀意味着不同的好运。」 「黄白色的琥珀意味着出海必有收穫,棕红色的则能够让人们在风浪中平安归来,还有整块剔透纯净的金色琥珀。」泽尼娅换了一块半透明的琥珀,那中间夹杂着深棕色的纹理,她慢慢的翻转着它,让阳光从它身上穿过,映在地面上的光影波动如同金色的海浪。 「他们称这种琥珀来自太阳与大海,那是太阳神爱上了海洋女神,用金色的光芒轻吻她的波浪长发,在上面留下最温柔的金光。」 科林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看着地面上波动的金色海浪出了神。泽尼娅没有打扰他,科林是个聪明的人,他拥有一个与自己外表完全不匹配的灵魂。 泽尼娅和莉娅这几日在藏书室翻阅资料时,常常见到这位身体畸形的僕人在里面阅读。他看的书目中不乏她们也觉得深奥难懂的部分,而科林看书时那种专注投入的状态,足以说明他是真的看懂了那些书的。 他只是……被困在这副粗野可怕的躯壳里。 他或许从文字里阅读过海洋,但这副身躯註定他无法自由地前往大海。 泽尼娅翻找出一小块拇指肚大小的棕红色琥珀,将之塞到科林手中:「送给你吧,它与那块指南针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不等科林拒绝,就摆摆手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与海浪搏斗的人,要平安归来才好。 泽尼娅回到房间,小心翼翼地打磨着那块樱桃核大小的琥珀,等到将近晚餐的时候,她才将之处理成合适的大小与形状。只是由于没有细砂纸的缘故,琥珀的表面粗糙发白,她也没有别的工具将琥珀固定到银牌上,只能将之摆在凹陷中。 晚餐前的时候,莉娅也从藏书室回来了,她将那一摞原本摊开在藏书室书桌上的笔记纸页都整理好带了回来。 第37页 今天送来晚餐的是科林,他带来的除了美味的食物,还有一些能够用来处理琥珀的工具,包括抛光用的细砂纸、固定用的小钳子、蜡烛、小瓷盘等等零碎用具。 泽尼娅有些惊讶,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哪怕她可能根本用不上这些工具,她们明天就打算离开了。 在科林离开后,她们挨个揭开餐盘盖。晚餐是一如既往的精美丰盛,但在打开最后一个餐盘盖时,盘子中盛放的却不是菜餚,而是两封封着火漆印的信封与一柄拆信刀。 暗红色的火漆上凸起出缠绕着荆棘玫瑰的盾牌图案,盾牌上刻印着「f」的变体花纹,精美得像个艺术品。 她们将信封拆开,里面分别装着一张写有两人姓名的舞会请柬,上面流畅优美的黑色字迹与她们曾收到的那张来自弗罗斯特先生的字条一模一样。 「舞会……」她们拿着拿着那张印着荆棘玫瑰花边的请柬,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好奇、渴望,还有挣扎与犹豫。 因为这舞会的举办日期并不在近几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要不……」莉娅犹犹豫豫地说道。 「我们……」泽尼娅迟疑地回看向她。 要留下吗? 「我们等与弗罗斯特先生交流过后再做决定吧。」最后泽尼娅决定道。 莉娅点了点头,她们决定先解决完晚餐,然后再去寻找弗罗斯特先生。 海鲜浓汤、芝士焗土豆、杏仁奶油苹果派……再不吃就要凉了。拉不出丝的芝士会失掉一大半美味的。 两人把自己填得饱饱的,最后用一碗拌着水果的凉酸奶压了压胃里的饱胀感。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嘛,人们总有另外一个胃用来装甜点。 但弗罗斯特先生眼下在哪呢? 她们过去通常是在一间小厅内见面,可那是弗罗斯特先生提前邀请了她们去叙话的。而如果再过一段时间后,弗罗斯特先生会在藏书室阅读。 「我们先去小厅看看,如果弗罗斯特先生不在那里,我们就再等一段时间,去藏书室找他?」 她们都同意了这个决定,但在达到小厅的时候,两人却发现,弗罗斯特先生已经仿佛早有预料似的等在那里了。 第28章 「晚上好。」洛伦·弗罗斯特向两人微笑,邀请她们过来坐下。 他穿着一身舒适宽松的黑色长袍,衣襟与袖口翻出巴掌宽的酒红色丝绸里衬,这种长袍外通常会搭配一件对襟长外套,但那件绣纹精緻的窄袖外套显然是被它的主人嫌弃不够舒适,此时正被随意搭在椅背上。 洛伦·弗罗斯特左手手肘支在扶手上,从滑落的袖口露出一截苍白坚硬的手腕,支撑着同样苍白修长的手指。 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酒杯,手指上原本镶嵌着黑色与墨绿色宝石的戒指被换成了镶嵌着暗红色宝石的戒指与宽面素银花纹戒指。 洛伦·弗罗斯特脸上的笑容散淡且漫不经心,这让泽尼娅一下子回想起那天早上弗罗斯特先生喝醉酒的模样。 倒不是说现在的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喝醉了,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此时是清明的,只是他身周那种懒散随意的气氛令泽尼娅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醺然迷濛的早晨。 「两位心中似乎有些许疑惑,」他看着两人手中的请柬勾起嘴角,「在这个美丽的傍晚,我很乐意为你们解答疑惑。」 「您经常举办舞会吗?」莉娅好奇地问道。 「不,只有一年一次。」洛伦·弗罗斯特回答道,「像我这样的老傢伙,也是会有一些朋友的。」 「您看起来可并不老。」 洛伦·弗罗斯特轻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到了那一日,我的老朋友们与我的儿子都会来到这座城堡,换上华丽的礼服参加一年一度的舞会。烛火与灯光、美酒与音乐,我希望这种娱乐方式对你们来说不会太老派。」 「不,这听起来令人好奇极了,只是,这似乎是个私人内部的舞会?」泽尼娅问道。 「啊,说是私人舞会并没有错,但也没那么『内部』,」洛伦·弗罗斯特笑道,「不只是我,我的那些老朋友们也会邀请一些他们觉得有趣的年轻人来参加。他们能够为这座古老的城堡提供些许新鲜空气,而这座城堡也将为他们打开一扇外界不曾有的大门。」 「『不曾有』?」 洛伦·弗罗斯特只是一笑,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不是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够获得我的邀请。」 泽尼娅和莉娅都好奇地看着他,没有谁会不好奇自己被特殊对待的原因,尤其对方是一位像弗罗斯特先生这样的人。 「我看得出来,两位都是出身良好有教养的女士,但我对能够严丝合缝嵌进《淑女手册》的女士们不感兴趣。」洛伦·弗罗斯特的目光落在一旁才开启的透明酒瓶上。 那支细颈酒瓶,瓶身被制成线条柔美如女性身段的形状。一整颗红润光洁的苹果被装在里面,完全贴合着瓶身长成了曲线玲珑的样子。 「比起生来就合乎早已搭好的框架,长成人们所需要的样子,我更期待它撑破瓶子的那一天。」他轻轻摇晃着酒杯,凑近鼻尖嗅了嗅后,毫不可惜地将之倒进了一旁的吐酒桶。 「在我的城堡中,我为那些不愿把自己嵌进模子里的年轻人们提供一张面具,蕾丝的、羽毛的、金属的、镶钻的、彩漆的……这些小玩意能够让他们敢于展示自己那些异于俗世枷锁的部分。」 第38页 「而他们若是信任我,」洛伦·弗罗斯特注视着她们,慢慢道,「我将引领他们,给予他们摘下面具的勇气。」 「所以,像您二位这样特别的年轻姑娘,为何不留下来参加我的舞会呢?感受内心的渴求,从无法理解你们的世俗中挣脱,享受一次有别于日復一日庸碌的生活。我想我总不至使你们失望的。」 洛伦·弗罗斯特的语调虽然是微笑的询问,但灰蓝色的眼睛中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泽尼娅与莉娅对视一眼,她们都从对方眼中确定了相同的意动。 「您的邀请一直都是这样不容拒绝的吗?」泽尼娅嘆气般玩笑着问道。 「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拒绝过我。」洛伦·弗罗斯特同样笑道,「您要做第一个吗?」 「不,把这份殊荣留给其他人吧,我们对您的舞会可是充满了好奇。」泽尼娅答道。 「但我们并没有准备礼服。」莉娅说道。她们只是开着一辆轿车四处旅行,所有行李都是实用精简的,如果需要一套能够参加舞会的礼服,至少需要离开城堡到几十公里外的城镇中去。 「请不必为此忧虑,这座城堡中有不少保存已久却无人穿着的礼裙。明日我会令罗齐娜带领两位去挑选。」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举杯送客。 在回到她们的房间后,莉娅看着收在桌上厚厚一摞笔记,它们原本就要成为没有结局的故事,但现在她可以重新将之带回弗罗斯特先生的藏书室寻找答案。 「我原本只是期待一场古堡中的舞会……」莉娅喃喃道。 「但现在听起来却更像一个能够畅所欲言的沙龙。」泽尼娅接着道,「不知道参加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至少不会是我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莉娅弯了弯眼睛。不会是那些以「举止不当」为由而迫使她们在禁闭室忏悔的人。 「你说,弗罗斯特先生也会在舞会里戴上面具吗?」莉娅在钻进被窝后悄声问道。 「我猜不会。」泽尼娅慢慢闭上眼睛。 摘下面具的勇气……倒也不错,至少在弗罗斯特先生的城堡中,像科林那样的人,是不必藏起自己生活的。 但谁又能永远居住在这远离人群的城堡中呢? 「我们来这里多久了?」泽尼娅在黑暗中听见了莉娅的小声疑问,声音轻得像要抓住什么马上就要破碎的泡沫。 多久了?快要陷入梦境中的泽尼娅迷迷煳煳地想着。她们在这座远离俗世的城堡中,已经度过了多少个超乎寻常的日子? 在来到这座城堡的第七夜,她们收到了来自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舞会邀请。 泽尼娅迷迷煳煳地陷入了笼罩着灰蓝色迷雾的睡梦。 第29章 地牢内或许已经不应该称这里为地牢了,毕竟没有哪间地牢会为囚徒准备柔软蓬松如云朵的鹅绒床、用皮革软包的椅子以及摆着各式有趣玩意的桌子。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墙壁上也挂着精美的挂毯与幕帘,但在它们之后的地板与墙壁上,包括裸露的天花板与栏杆上都刻印着具有光明力量的符文。 三指粗的牛油烛在黄铜烛台上发出明亮的暖光,只需数支就将这里照耀得与白天没什么区别。 戴着铸有符文的宽铁镯子的吸血鬼神色恹恹的翘脚斜倚在椅子里,手中举着他强烈要求下得到的透明水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里面鲜红色的液体。 她丝毫没理会吸血鬼这副「我很烦,谁都别来搭理我」的模样,将一张写满符文与字迹的皮纸递了进去。 「这份契约有什么问题吗?」她问道。 「有什么问题?你都快把我掏空了,有什么问题你自己看不出来吗?」尤兰德漫不经心地接过皮纸,将之随手丢到桌子上。 「那只说明你不学无术。」她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但她知道这只是言语上的些许便宜罢了,在这几个月里,她从尤兰德这里学到的并不止是与契约相关的符文,还有其他具有黑暗力量的符文、吸血鬼的文字、图阵排布、些许零碎的歷史故事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但这些远不足以把像尤兰德这样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吸血鬼掏空,这傢伙藏得深着呢。 尤兰德对她的嘲讽只是冷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存在有什么误解,像你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瞟着桌面上的契约,那上面的力量波动已经说明它是一份具有超凡力量的契约了,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转头瞪视着她,音调都高了几度: 「有什么问题?!『在契约期间内完全服从洛伦·佛里思特的命令』?我还不想在契约期间内就被他给玩死!」 「这只是为了确保这份契约能够起效的示例条款,我要你看的是符文部分有没有问题。」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尤兰德的神情。 尤兰德冷笑着瞧她:「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您还有什么不足吗?」她刻意端起手臂,目光在牢房内可称豪华的布置上转过一圈。 「『还有什么不足』,真是令人赞嘆的精妙用词啊!」尤兰德浮夸地称赞道,「就好像这些优待不是我用教导您的额外学识所换取的,而是您好心赏赐给我这可怜囚徒的一样。」 「如果我们成为同事,那么这一切对您来说都会成为唾手可得的。」她注视着尤兰德说道。 第39页 「随你吧,但如果你们想从我这儿获得什么,至少要做出愿意为此付出合理价格的姿态。」尤兰德恹恹地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把契约丢回去,「除了条款和右上角丑陋不堪的符文,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你想要看到什么姿态呢?」她收起契约问道。那被评价为「丑陋不堪」的符文只是笔迹略有滞涩,或许会影响些许效果,但并不耽误契约能够成功。 「至少先把这该死的兔子血给我换了!」尤兰德磨着牙说道。 「这是鸡血,」她好心纠正道,「我看您喝得挺欢快的。」 尤兰德呛了一口,恼怒道:「我不管这是什么玩意的血,你们就没有几个死囚吗?」 「或许吧,」她眨了眨眼睛,瞟向手中的契约,「但现在,我最多提供些许牛血,如果您乐意接受猪血的话,那数量倒是蛮充足的。」 尤兰德厌恶地皱了皱眉:「等你把契约改好再说吧。」 「当然。」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的声音响起,他从拐角处走出,手中持着另一份完备无缺的契约。 洛伦·佛里思特将契约递给尤兰德,那上面早已签好了伯爵的姓名。 在那双灰蓝色眼睛的注视下,尤兰德脸上出现恍然的神情。这神情是如此的自然,无法从中寻找出一丝刻意的痕迹。 尤兰德看起来就像突然明白了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对他的试探。毕竟那些有关契约的知识大多只来自于尤兰德,就算有来自吸血鬼的典籍对照,他们也无法完全确认他没有撒谎。 「跟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真是够累的。」尤兰德一边看着那份契约一边说道。那上面的条款详细明确到足够解决他能想到的任何疑虑。 他爽快地在上面签了字,至少在有了契约保护后,那个比吸血鬼更像非人的伯爵能够放下心,而他也可以不被限制在这个该死的地牢里了。 在尤兰德落下最后一笔,皮质的契约突然自燃成鲜红色的火焰,化作一缕阴影似的菸灰从空气中消散。而在契约上落下姓名的两人,都感觉到了无形的规则束缚落在了他们身上。 在尤兰德莫名复杂的目光下,洛伦·佛里思特伯爵铺开了一张地图。 在罗伊斯领守卫的边境被攻破后,黑暗的力量就一直在向东方漫延。而三个领主不作为的逃亡,则直接令原本还有可能重组的防线彻底崩盘。 大量逃难者涌入佛里思特领,也将大片土地白白让渡给了黑暗。吸血鬼们此刻还没消化完那大片白得一样的蛋糕,但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能够侵蚀到佛里思特领的边境线了。 佛里思特的城堡建立在一座险要的关隘上,它原本就是为了守卫而建立的,足够的坚固难攻,但佛里思特还有大片领地位于关隘外。 而在此之外的另一处易守的地形,位于那三个逃了的领主的领地中。黑暗暂时还没有侵蚀到那里,但那不是属于洛伦·佛里思特的领地,他不能对那里伸手,哪怕要白白看着它落入吸血鬼的手中。 「我的建议……」尤兰德饮下杯中最后一点血液,「收缩你的势力,将防线建立在你的城堡上,放弃那些难以庇护的土地。」 「那些关隘外的人呢?」她忍不住问道,「难道要就这样放弃他们吗?」 「不,不是放弃。」尤兰德看向洛伦·佛里思特,吸血鬼的眼中带着残酷的漠然,「是处理掉。」 第30章 「那种有毒的红屑,对活尸起作用吗?」尤兰德反问道。 她抿了抿嘴唇。那种暗红色的铁屑只对吸血鬼起作用,无论如何调配比例,对于活尸来说,它们都毫无作用。 「活尸,可是不怕阳光的。」尤兰德把玩着空了的水晶杯,慢悠悠地说道,「当我们有意想制造活尸时,那些文在身上的圣纹……」 尤兰德嗤笑一声:「那点光明力量,可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如果你无力将那些流民纳入自己的庇护,那他们只会成为口粮,与白日里的大军。」 她不由得攥紧了双手。包括罗伊斯领在内,四个领地中一共有多少人?如果他们全部被转化成活尸,又会变成多大一股力量? 「而且,你们恐怕并不知晓黑暗深处的模样。」尤兰德勾了勾嘴角,「那里可没有太阳。」 「暗夜里,明月的光辉照耀着着我们的世界,而在你们的白天,黑暗的阴影会吞噬整个天空。我们没什么好躲藏的。」 「那么,做到这一点的代价是什么?」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尤兰德扬了扬眉:「那需要几位大人的力量,他们无法离开永夜之地,但永夜之地是可以扩张的,你们应该感受过那力量。」 她想到了那从黑暗领域中隐隐传出来过气息,那强大到令人心惊的力量,就是黑暗扩张的显现吗?吸血鬼们所说的「黑暗即将席捲整个大地」,所指的就是这个吗? 她隐隐感觉没有那么简单,但尤兰德已经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如果想将永夜扩张到你这里,的确需要不短的时间仅以你们的生命长度来计算的话。但也并非没有办法让永夜在你的领地内临时降临一段时间,尤其是在有着这样多鲜活祭品的情况下。」 尤兰德转头看向一旁身体紧绷的女士,漆黑的眼瞳中似乎渗出点点暗红的血色:「你应该知道这方法,毕竟我前两天才教过你。」 第40页 冰冷的寒意袭上她的身体。 尤兰德已经将目光转回到洛伦·佛里思特身上,但这位领主灰蓝色的眼睛中毫无波动,令人看不出他的丝毫想法。 尤兰德继续说道:「所以在你无力将他们转化成自己的力量,也无力庇护他们的时候,最好也不要让他们成为敌人的力量。这至少能拖延一阵你领地灭亡的时间。」 活人会成为吸血鬼的口粮与活尸,但死人不会。 洛伦·佛里思特却仿佛没听懂似的,继续向尤兰德问道:「那个『黑暗即将席捲整个大地』的预言是怎么回事?」 尤兰德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答道:「那是个自古流传下来的预言,没人说得清它的真正来源,但此前的预言皆已实现。而现在这个时代所正在流淌过的预言,只有三句:」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欢唿吧!」 「永夜将临!」 她瞪大了眼睛。 尤兰德翘起嘴角:「我喝了那么多次你调配的『血红之酒』,若还尝不出里面的铁腥味,那可就真算得上是不学无术了。」 「暗红之血,让我猜猜看,除了被你处理过的铁,你还用到了我们的血液是不是?」 「永夜的前兆皆已显现,黑暗即将笼罩整个大地。」尤兰德微笑着说道,黑邃如渊的眼睛紧盯着他们,那里几乎要爬出最深重的阴影来。 她的心脏紧缩起来。如果这预言是真的,永夜的前兆皆已显现,而她亲手将之带到了世上。 在这几乎要将她吞没的寒冷中,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坚如磐石的声音响起:「所以,这才是你愿意与我签订契约的原因?」 「并不全是,」尤兰德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是特里斯坦大人看重的人类,他并非一位普通的大人,也从未对某个人类产生过这样持久的耐心。」 「在人类这种短寿的生物中,你的确堪称罕见的优秀,但这并不足以令特里斯坦大人数年如一日的紧盯着你,我不知道他对你产生这样兴趣的原因,但并不妨碍我做出一些猜测……」 「你是特别的。」尤兰德注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永夜将临,如果不能成为夜的子嗣,那就註定要被它吞噬。」 可惜,尤兰德并未能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寻找到半点震动。洛伦·佛里思特只是轻笑起来: 「你想知道特里斯坦纠缠我的原因?」他的声音如礁石击碎海浪,「我并非现在才开始准备战争,十二年前我就开始为这一切做准备。九年前,我前往罗伊斯领的战场,在那里,与你的『特里斯坦大人』第一次相遇。」 「你……从特里斯坦大人手中逃脱过?」尤兰德近乎震惊地问道。 吸血鬼伯爵的力量与普通人的差距何其巨大,更何况那是在战场上。不止是尤兰德,她同样感到震惊,但她清晰地记得,在九年前他们的领主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鲜少于人前露面。 洛伦·佛里思特俯视着尤兰德:「我筹备了十二年,所以,不要把你的小心思带进为我服务的过程中。屠戮普通民众,站在人类的对立面?永夜将临?收起你的傲慢,那只会让你显得愚蠢。」 他说完后,转身离开了地牢。尤兰德在他身后叫道:「等等!你不放我出来?」 洛伦·佛里思特停住脚步,他回头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圈地牢的布置:「在你的小心思解决前,还是待在地牢里吧。我想这里的布置也不至于令您受到委屈。」他在尤兰德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离开了地牢。 「我们已经签订了契约!」尤兰德看起来几乎气疯了,「他怎么能还把我关在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佛里思特伯爵大人只是说你愚蠢。」她在牢门外说道。 尤兰德的目光如蛇信一般刺了过来,他转而冷笑道:「哈!你们的伯爵大人!什么人才会从十二年前就开始准备一场没有预兆的战争?那时候罗伊斯领还坚固得很呢!」 她没有理会只能狂怒的尤兰德,也转身离开了地牢。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所做的准备只会比所有人想到的都更充足、更早,从她被人们拖出实验室、被伯爵救下的那一日她就已经知晓。 她的那些笔记,不是一个从未研究过吸血鬼的人能够看懂的。而那一日,洛伦·佛里思特只是翻阅了几页她散落在地面上的笔记,就决定将她从愤怒的人群中带走。 她走回实验室,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正在里面翻阅她最新的笔记。伯爵的身形笔挺坚实,她心中却抑制不住地产生忧虑。 足足四个领地中的领民,佛里思特领真的能够收容得了那么多人吗? 第31章 「材料的缺口有多大?」实验室内,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正在翻阅她的笔记。 制造暗红铁屑的材料需要蚀刻过特定符文的三角铁片与吸血鬼的血液,铁片易得,蚀刻工作也可以交给领地中早有经验的牧师们进行,唯有吸血鬼的血液,这是几乎无法大量获得的材料。 她在实验中试图用动物转化后的吸血生物血液做过替代,但这对吸血鬼根本无法产生作用。 洛伦·弗罗斯特并不太在意它沾染伤口后能够使吸血鬼僵硬的作用,那种能够使吸血鬼们发疯一样的吸引力的毒酒才是他所需要的。而如果要制成伯爵所需要的血红毒酒的数量,她报出一个大得惊人的数字。 第41页 洛伦·佛里思特点了点头,他看向她,灰蓝色的眼睛剔透如镜:「你在忧虑?」 她抿了抿嘴唇:「四个领地的领民……」 「没有那么多人。」她听见伯爵清冷沉静的声音,「能够逃到这里的,不足三成。」 她为这句话打了个寒战,忍不住看向铺在桌面上的地图。在佛里思特领西方,就有一处天然的峡道,两座绵延的山脉相夹,那是吸血鬼也无法轻易翻越的险峻。 一座坚固的城堡据守在峡道中,如果能够占据这里,那么城堡后的大片土地都会成为安全之所,流离失所的人们能够在此落脚,也不必再次辛苦的向东方迁徙,只为寻求一处能够栖身的庇护所。 可惜,这座城堡的主人在听闻到更西侧的动静之后,就像听见拨动草叶声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蹿了出去,还不忘带上大笔财富与自己的亲眷。 如果能够占据这里…… 修长的手指捲起了地图,她回过神来。 「不要忧虑无法解决的事情,继续寻找能够减少消耗的办法。」她听见伯爵沉稳的声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的确如此,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自己的研究。 至于占据那座城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它的领主已经一路逃进了王都,但那里仍然是他的领地。如果不想背负入侵他人领地的罪名,不想与国王对抗,他们就只能看着。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已经离开,夜风穿过开合的门,短暂地掠过她搭在实验台上的手指。她蜷了蜷手指,却只能抓到一手凉意。 …… 洛伦·弗罗斯特站在城墙上,夜风在他指节分明的指缝间穿过,苍白的指尖盘绕把玩着一个迷离的梦境。 即将沉落的明月将城垛拉伸出阴影,一个瘦高的身影从中抽长而出。 「怎么,有人不安分了?」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没有回头,暗沉如夜的眼睛俯视着这片领地。 「不,」尤兰德弯了弯腰,「只是费尔奥娜阁下想要知道这两个姑娘的身份。」 洛伦·弗罗斯特发出一声哼笑,尤兰德的目光正克制地落在他指尖的梦境上,伯爵勾起了嘴角:「你呢?是否也对此产生了好奇?」 尤兰德坦然承认了这一点。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几乎没有人不对伯爵为何邀请着两个普通人产生好奇的,但鑑于当年那个蠢货的下场,无人敢对她们的身份与相关的人伸手。 尤兰德发现伯爵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几分,线条锋利的嘴唇显出些许恶劣的愉悦。然后,他就从伯爵口中听见了两句万分熟悉的话: 「『我宁肯就这般死去,也不要再做你们的工具』?」 「『我或许听不懂笑话,但偶尔还是会讲几个的。』」 尤兰德的脸色一时没绷住,虽然很快恢復了正常,但这足以被洛伦·弗罗斯特注意到了。 「已经过去七百多年了,你对她的恐惧仍未消逝?」伯爵调侃道。 「那些『血红酒』的滋味,足以令我刻骨铭心。」尤兰德脸色复杂地答道,「尤其是作为第一个品尝它的人。」 「想要获得什么,自然也要付出代价。」伯爵说道。 晨曦的微光像沸水中沁出的茶色,蒙蒙地笼罩上他们的身体。 「那个预言,您为何不……」尤兰德在伯爵的目光下逐渐失了声。 这双灰蓝色的眼睛仍像七百年前一样剔透锐利,像水面下最坚硬透明的冰山:「那些老傢伙等不及了?」 尤兰德沉默了许久后,才回答道:「永夜是我等心中的天堂,自预言出现伊始,我等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日的降临。不只是他们,我也有此疑问。」 「我等相信您的眼睛能够比我们看得更远,您的力量能够带领我们走向无尽,我等因此愿意服从于您的安排,但这无法解决我等的疑惑。」 洛伦·弗罗斯特注视着眼前的尤兰德,静静地等待他诉说自己的困惑。尤兰德在这沉静坚实的姿态中放下心来,直视着伯爵等待他的回答。 「天堂,是只有死人才能去的地方。」洛伦·弗罗斯特伯爵说道。 尤兰德困惑地看着伯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信。 「你会明白的。」洛伦·弗罗斯特只是这样说道,他已转回身去,目光笼罩着自己的领地,却又仿佛看到了什么更深远的地方。 尤兰德明白这是伯爵不打算继续这次会面的意思,于是只好躬身行礼,消失在晨曦的光芒从城垛另一侧所拉伸出来的阴影里。 洛伦·弗罗斯特碾碎指尖的梦境。 「……黑暗即将笼罩整个大地……」七百年前,地牢中吸血鬼的声音飘散出最后一缕余韵。 「你终会知晓,黑暗必将席捲整个大地,这是必会实现的预言。」七百年前,自称特里斯坦的吸血鬼悠闲地停留在他窗外,目光轻蔑地扫视着他领地中的种种布置,「至于你的这些小把戏,不过是日暮前的一点余温,夜风一吹,也就散了。」 「许久不见,我还以为您这被『一点余温』阻挡在外的大人物已经对我失去兴趣了呢。」那时仍是生人的洛伦·佛里思特伯爵冷嘲道。 「说到这个,」窗外的吸血鬼充满恶意地翘起嘴角,「虽然我的时间无穷无尽,但也不是无聊到乐意一直陪着一个不知好歹的凡人玩他短视的小把戏。」 第42页 特里斯坦咧开嘴,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缓缓说道:「我有我的游戏……」 第32章 「你的游戏?」洛伦·佛里思特控制着自己的语调微妙上扬。 特里斯坦嗤笑一声:「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但要流星去理解明月的光辉,或许也太过难为你了。」 他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游戏」是什么,在晨曦降临前再次化作蝠群离去。 洛伦·佛里思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每次与特里斯坦交锋都会令他感到疲惫。 他必须表现得冷静、强势、寸步不让,因为他的对手是一个活了数百年甚至可能是上千年的吸血鬼,就算再蠢笨的傢伙,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也足以成长出令人棘手的狡诈来了。 但特里斯坦并非毫无弱点,他的确是个强大的吸血鬼,强大滋生傲慢,傲慢滋生愚蠢。 洛伦·佛里思特将在领地内排查的吸血鬼藏身之处的命令再一次吩咐了下去。 吸血鬼不会大量进入人类的防线之内,这里没有能够在白日庇护他们的黑暗,也没有大量能在白天四处活动的活尸。 而当阳光普照之时,无论是多强大的吸血鬼,都必须寻找到一处隐蔽无光的地方潜藏起来。若在这时被人们发现它的藏身之处,哪怕是个手中只有一根木钉的老人都能够杀死它。 实力越强大的吸血鬼速度越快,它们也能够在短时间内到达离人类聚集地越远的地方。然而,这已经不是特里斯坦第一次在晨曦将临时才从洛伦·佛里思特的窗前离开了,无论它有多强大,都註定不可能离开太远。 只要特里斯坦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找到。洛伦·佛里思特向书房走去,头脑中仍然在转着与特里斯坦相关的事情。 特里斯坦提到了他的「游戏」,这个原本轻快的词在从一个强大、残忍的吸血鬼口中说出来后,天然就蒙上了一层可怖的色彩。洛伦·佛里思特知道他能做到什么,这由不得他不防备。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除了搜寻吸血鬼,还有新武器的改造、流民的安置……以及,与其他领主的通信。 组成新的防线不可能只靠佛里思特领自己,虽然从地形上来看,他是首当其冲的那个。 烛火将羽毛笔的阴影拉出深重的黑色,随着笔尖的每一次起落在羊皮纸上跳动,在烛火波动间像纠缠不休的蛇,直到天空彻底明亮起来后,才化开成一抹灰痕。 寂静的城堡开始醒来,僕人的敲门声打断了洛伦·佛里思特的思路。他下意识皱起眉,得到许可的僕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尽力不使自己的脚步发出半点声音。 不过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的眉头已经松开了,他从空气中瀰漫开的牛奶粥香气确认了来者是谁的安排。 他本来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现在也快被养成了,自冷夜中穿行而过后,一碗浓稠温热的牛奶粥也不错。 发烫的碗壁暖开忙碌许久后僵冷的手指,洛伦·佛里思特几口将粥灌入胃袋,但接过碗的僕人并未离开。 「还有什么事?」他问道。 「夫人说,她已收到了瓦尔顿侯爵的回信。」他在晨光与鸟鸣中听到这回答。 …… 暗夜已带走最后的黑纱袍脚,太阳以光辉将世界重新串联,森林褪去了夜晚的阴森,生机纯粹的枝叶与鸟雀的啾鸣重新建立起联繫,城墙上已不见了洛伦·弗罗斯特伯爵的身影。 泽尼娅在照到眼皮上的阳光下醒来,她伸手挡住眼睛,含含煳煳地问道:「几点了?」 「已经八点了。」莉娅抻着胳膊感嘆道,「我们有一阵儿没起这么晚了。」她们在来到城堡后就一日起得比一日早,今天好像是第一次等天空全亮之后才醒的。 泽尼娅含混地应了一声,她在床上左右拧了拧嵴背,嵴椎骨发出咔咔的几声后放松了下来。 昨天在马背上被狼追着颠簸过一路后,她的腰背就一直是僵硬的,现在才算放松下来。 等泽尼娅洗漱好后,莉娅已经将停在门口的餐车推到了桌边。泽尼娅插起一块烤土豆,它上面撒着盐与香草碎,表面被烤成了诱人的金棕色。 一口咬破柔韧的表层后里酥软发烫的内里几乎是流到口中的,土豆与黄油的香气霎时充盈了整个口腔。 泽尼娅一怔,伸手摸了摸盛着土豆的托盘。 「怎么了?」莉娅注意到她的变化。 「你见到是谁来送餐了吗?」泽尼娅问道。 「没有,我开门时餐车就已经停在门口了。」莉娅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今天比往常起得要晚得多,」泽尼娅说道,「但食物还是烫的。」 盛着烤土豆的只是个普通的瓷盘,下面并没有什么加热装置。送餐的人,是怎么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起来的? 「也许他们来敲过了门,只是那时候我们都还没醒。」莉娅随口说道,她舀起一块鸡蛋布丁塞进嘴里,眼睛愉快地眯了眯,然后给泽尼娅也舀了一大勺,「这个好吃。」 「也许吧。」泽尼娅摇了摇头,把盘子中的布丁放入口中,浓郁的奶香与香草的甜美在口中化开,她也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只是一顿早餐而已,泽尼娅把那小小的疑惑抛之脑后,今天她们还有更值得期待的事情。 早餐结束后,来敲门的是罗齐娜,她来去实现弗罗斯特先生昨晚的诺言:带她们去挑选参加舞会的舞裙。 第43页 在穿过挂着幕帘与画像的长廊后,她们来到了一间陌生的房间。在推开一扇雕花的白漆门后,樟木的清香从房间内扑出。 或许是为了防止阳光对衣料的损伤,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重的幕帘遮住了,房间内漆黑一片。罗齐娜按下开关,冷白的灯光照亮了房间的黑暗。两个姑娘不由得唿吸凝滞了片刻。 米黄与棕色的大理石拼接成规律的花纹地板,墙纸上是精美的卷草暗纹,柱脚攀援着藤蔓与花朵的雕刻,天棚上绘着精美的壁画,在华丽的水晶吊灯灯光下色彩鲜艷且厚重。 一件件华美的舞裙被樟木制的展示模特撑起,配着不同的披肩、帽子、小扇……姿态娴雅地随意排列在舞厅当中,像一个被定格于此的瞬间。 若不是那些模特的头颅都是带着樟木纹理没有五官的椭球,她们几乎要疑心自己闯入了一个时光凝滞的古老舞会。 仿佛只要音乐响起,这些静默的裙摆就会重新飞旋起来,被裹在蕾丝手套里的纤细手臂以羽毛小扇轻轻掩口,以穿越了数百年的目光向闯入者发出矜持的疑惑: 你们是谁? 第33章 「嗒。」 鞋底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被打破的寂静中没有响起音乐。泽尼娅从幻觉般的凝滞中惊醒过来。 罗齐娜引着两人向房间内走去,大门在她们身后发出吱悠一声,将这个古老的长厅与外界分隔。 泽尼娅突然感到莉娅抓了抓她的手,她转头看过去,只见莉娅眼睛里闪着光,正直直地看向一条鲜红的舞裙。那是一条抹胸长裙,光滑的丝绸堆叠成花瓣一样的形状,从收窄的腰部陡然膨散开,些许水晶错落有致地点缀在上面,就像盛放的玫瑰花瓣上沾染了晶莹的露珠。 「你觉得,它会适合我吗?」莉娅紧紧抓着泽尼娅的手。 泽尼娅知道她为什么紧张,就像她第一次认识莉娅的时候一样。 那时她们被分配到了同一个房间,同屋的还有另外两个姑娘,她们互通了基本信息,但那不叫「互相认识」,那只是「互相知道」。 而泽尼娅真正认识莉娅,起源于另一件事。 圣温蒂女子学院要求姑娘们不可露出脚踝,因此,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季,她们在长袍与长裤之下,也必须穿上至少长及小腿肚的袜子。 泽尼娅才不当真,只要没有检查,她就把长筒袜向下一直卷到脚踝,没有哪个姑娘乐意在夏天把自己捂出一身痱子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小办法,只要别大张旗鼓地做就是了。 但在一天泽尼娅向下卷袜子时,一抬头却发现莉娅正在盯着她看,眼睛吃惊的瞪成了一双猫眼。泽尼娅这才知道,原来还真有乖得像莉娅这样完全把自己放进条条框框里的姑娘。 泽尼娅对她笑了一笑,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莉娅乖巧地点头,乖得像只还没学会捣蛋的小猫崽子。 但泽尼娅之后的几天里还是没有把袜子卷下去,她不确定莉娅是不是那种「嬷嬷们的小鹦鹉」,喜欢将任何不合规矩的事都学给宿管或老师们听。不少姑娘都吃过这亏,然后就是禁闭、抄写、忏悔。 不过,足足过去一周,泽尼娅都没遭遇到突击检查,反而等到了莉娅偷偷摸摸地找她,脸颊因羞愧不安而发红地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让夏天更凉快的办法。 泽尼娅当时没忍住就笑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需要羞愧的事情。」她这样告诉莉娅,「我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只是把袜子向下卷了几寸而已。」 莉娅当然知道这没什么,否则也不会像第一次感受到落在鼻尖上的雪花的猫咪一样警惕又兴奋地来问她,但十多年严苛的教育所养成的心理惯性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那几乎成为了一种条件反射似的东西。 她知道那没什么,她的心兴奋而期待,但那被抛掷在身后的过去仍拖出长长的阴影将她笼罩,令她为喜欢一条抹胸裙而感到羞愧与紧张。 但只要她们走得足够远,莉娅迟早有一天会离开那阴影笼罩的范围的。 「去试试吧。」泽尼娅鼓励道,她向前推着莉娅,一直到莉娅的手指触碰到那光滑美丽的绸缎。 罗齐娜帮助她们将衣服取了下来,然后两个年轻姑娘就一起钻进了更衣室。 「我还从未尝试过这样的衣服。」莉娅低声说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泽尼娅帮她系上背后的丝带,说道,「你会漂亮到惊艷全场的。」 「爸爸看到的话会气疯的。」莉娅下意识抱了抱手臂。 泽尼娅把她的肩膀扳开,带她转向更衣室里的镜子。 「只是一条抹胸裙,」泽尼娅抬起下巴,「我们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恐怕就已经气疯过一次了。」 莉娅看向镜子,里面的姑娘娇俏明艷,露出修长的脖颈、漂亮的双肩与领口上方一片雪白的肌肤,鲜活且生机勃勃。 泽尼娅在她侧后方抬起头颅,从镜子里与莉娅对视,在泽尼娅的目光中,带着对那些世俗规则最真实的轻蔑,坚固如风雨中挺立的大树。泽尼娅从不为外来的目光不安。 莉娅握了握手掌,她挺直嵴背,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姑娘娇艷美丽,这不是什么需要感到羞愧的事情。她笑起来,转而推着泽尼娅去选她的礼裙。 第44页 泽尼娅最后挑中一条繫着墨绿色宽腰带的长裙或许应该说是长裤,它柔顺下垂的长摆看起来像一条没有裙撑自然飘逸的长裙,但那只是通过布料巧妙的交叠与裁剪导致的错觉,那其实是两条宽阔的裤腿。 罗齐娜帮助她们尝试了几种简单的髮式,她暗蓝色的眼睛沉静平和,但在面对这一屋子华美的舞裙时,还是显露出些许波动,那并非渴望或喜欢,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您要参加舞会吗?」莉娅小心地问道。她以为罗齐娜也想参加舞会,哪个姑娘在面对这间房间时不会产生些许嚮往呢? 罗齐娜怔愣了一瞬,但转瞬间就想明白了莉娅的意思,并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些许小心翼翼的好意。她想试图找出什么办法满足罗齐娜的心愿。 「不,」罗齐娜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曾接受到过邀请,只是自己错过了而已。」 这句话之下蕴含的故事让两个姑娘好奇起来,但罗齐娜已经垂下眼睛,半遮的眼皮挡住了那双暗蓝色眼睛中的神情。她们怕可能会触及到罗齐娜的伤心事,于是最终也没有发出疑问。 但等罗齐娜帮助她们打理好头髮后,她已经恢復了平日里沉静的姿态。 「还需要一些配饰。」她对两个姑娘说道,并请她们穿着身上的舞裙随她去另一间房间挑选相配的饰品。 但是等她们到达那间房间后,才发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也在那里。 他悠闲地坐在一把绣纹精美的软椅上,復古精緻的衣饰倒是与这间装满各类披帛、软帽、首饰的房间很是相称他手上的戒指又换了,一枚缠绕着月光石的荆棘银戒、一枚镶嵌着海洋般蓝绿色碧玺的大戒指,还有一枚铸造成某种上下成尖角的梭形符文的戒指。 两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姑娘在看到他时都不由自主地惊了一下,但在洛伦·弗罗斯特转头看到她们后,同样怔愣了一瞬,灰蓝色的眼睛中飞快地划过什么东西。 第34章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注意的是自己,泽尼娅意识到。 「有什么不妥吗?」她问道。 「不。」洛伦·弗罗斯特已经恢復了常态,他解释道,「这件衣服本是做给我妻子的,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穿过就已离世,因此在收拾旧物的时候被遗落在了服装室里。」 「我去换一件吧。」泽尼娅提议道。她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缘故,这是个听起来令人感到伤心的故事。 但洛伦·弗罗斯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必,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它还从未来得及展现过自己,就让它在这次舞会上有一次绽放的机会吧。」 两个姑娘看出洛伦·弗罗斯特是真的不在意,他甚至有闲心为她们的配饰挑选提供建议。鑑于他在手上套一打戒指也不会使自己变成移动首饰架的品味,这些建议大部分都被採纳了。 「唔……」洛伦·弗罗斯特赞嘆地打量着两位姑娘的装扮,他的目光落到两人穿着的便鞋上,「这可不够匹配。」 但鞋子是没办法借取的,总要合脚才行。洛伦·弗罗斯特迳自走到旁边的小厅内拨电话。 他并没有关闭房门,在拨号盘有节奏地响过后,又过了片刻,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再次响起: 「埃弗里?」 「父亲?」她们隐隐听到电话那头的年轻男声回道。 这是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两位姑娘对视一眼,都好奇地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弗罗斯特先生并没有在电话里与埃弗里多聊,只是让埃弗里回来时带两双女鞋。他描述了需要匹配的颜色与风格,并直接报出了尺码。 两个姑娘在听到自己鞋子尺码时才反应过来,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根本没有向她们询问尺码,他只是扫过一眼……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年轻男子清亮的笑声,还有几句模煳不清的说话声,只能勉强听清几个词:「找到」、「还没」…… 「我想你能够在回来之前处理好?」她们听见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问道。 电话那头又传来几声模煳不清的回应,之后便是挂断电话的声音。洛伦·弗罗斯特的脚步声向这边响起,他微笑着向两位女士告别,并表示:「举办舞会的大厅已经准备好,二位若是好奇,也可以去提前一观。」 在洛伦·弗罗斯特离开后,泽尼娅好奇地像罗齐娜确认道:「那位埃弗里先生是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吗?」 「是的。」罗齐娜一边帮她们取下选好的配饰一边说道,「他是位年轻有为的先生,有自己的公司,因此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 她看出两人的好奇,也乐于满足一下她们的好奇心,继续道:「埃弗里先生与弗罗斯特先生有七成相似,他们都是黑髮,但埃弗里先生的眼睛是像孔雀尾羽一样的蓝绿色,据说这继承自他的母亲。」 据说……泽尼娅注意到这个词,她问道:「您没有见过那位夫人吗?」 「没有,我来的时候太晚,夫人已经过世了。」罗齐娜解释道,她的目光滑过泽尼娅身上的裙子,「据说在她逝世后,弗罗斯特先生就令人把她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保存了,这条裙子恐怕还没来得及送到夫人手中过,因此就被遗落在那里。」 她们不再讨论逝者,将话题又转回到埃弗里先生身上。 「他是位很讨人喜欢的绅士,回来时常常会带着朋友或女伴。」罗齐娜提醒道,「而他通常会在舞会前几日回来,有时会提前大半个月,有时只提前三四天。」 第45页 这就意味着,她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可能最多要与埃弗里先生与他带来的陌生朋友们相处大半个月。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 电话另一头,埃弗里·弗罗斯特将话筒扣回话机上,他似乎心情不错,鞋底在地面上一推,便连着转椅一同滑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一个穿着衬衫与西裤,面容粗狂的男人正站在那里。若是泽尼娅和莉娅在这里,她们就会认出,这正是曾经来给城堡送过东西的戴维斯先生。 随着转椅滑过遮挡视线的桌子后,一个躺倒在戴维斯先生脚边的男人露了出来。 他狼狈地蜷缩在那里,双手被绳子绑住,身上的肌肉因用力挣扎而不断地收紧又放松,但古怪的是,他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在那里似的,不但动弹不得,而且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埃弗里·弗罗斯特对戴维斯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于是他接着被电话打断前的报告,颇为谨慎地措辞道:「他是自己找来的,分次给了我相当不错的报酬,哪怕我说得只是些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查的是什么,对一切内容都很感兴趣。我试探了三次后,就来报告您了。」 「很好,你可以去领取你的奖励了。」埃弗里·弗罗斯特对他说道,「半个小时后,来把他带走。」 在戴维斯离开房间后,埃弗里打了个响指,无形的压制力消失了,倒在地上正用力挣动男人像条鱼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接着又狼狈地摔了下去,但他很快就调整好姿势,让自己从地上坐起来,挺直身体看向埃弗里,飞快地发问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什么?声波吗?催眠?还是新型麻醉药物?」 埃弗里嗤笑一声:「你倒是丝毫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男人说道:「担心也没有用,反正我现在的处境全凭你们决定,无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能不能至少在此之前为我解解惑?」 「没用的。」埃弗里轻笑道,「你藏在衣服里的小玩意在进入这间房间后就失灵了。」 男人僵硬了一瞬,但紧接着就重新放松下来:「既然如此,你们就更没有需要担心的了,为什么不让我死个明白呢?」 「你不用死的,」埃弗里拖长音道,「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也蛮有道理。」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他在男人微变的脸色中俯身靠近,「刚刚那个不是催眠。」 埃弗里蓝绿色的眼睛在他瞳孔内放大,像碧凤蝶华美的翅膀,变换着炫目的色彩。 「这才是催眠……」他听见埃弗里轻柔地说道。 等埃弗里重新靠回椅子里时,男人的瞳孔已经变得僵硬呆滞。 「说吧,是谁让你来查我们的?」埃弗里转着指尖的钢笔,蓝绿色的眼睛漠然冷静。 第35章 「没有人。」男人僵硬地说道,「是我自己查到的。」 「你的资助者是谁?」埃弗里换了个问题。 「没有资助者,是我自己攒的钱。」 埃弗里换着花样一条一条盘问下去,直到他确信这个自称私家侦探的傢伙查到这里,真的只是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没有人暗示过他。 他只是因为好奇而一路查过来的他甚至根本没有往超凡力量方面去想,只以为是非法实验什么的。却碰巧遇上埃弗里在整肃那些意图探寻吸血鬼隐秘的普通人势力,因此才被搅合了进来。 埃弗里轻哼一声,他扭过男人呆滞的头颅,重新对上他的眼睛。 「忘掉引起你注意的东西,忘掉你查到的一切线索,忘掉你曾来过这里。」他对男人说道。 男人眼睛一闭,咕咚一下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戴维斯重新走进这间房间,他把昏迷的男人带了出去。 又过了三刻钟后,躺在巷子里的男人迷茫地睁开眼睛,他身边围了几个人,正在讨论要怎么把他送到医院。 「嘿,他醒了!你没事吧?」其中一个人问道。 「呃……我怎么了?」他迷迷煳煳地撑着自己想要坐起来。 「躺着!躺着!别乱动!」有人说道,「你是不是遇到打劫的了?头疼不疼?」 「我不记得了。」男人说道,他轻轻晃了晃脑袋,除了些许眩晕,没有任何不适。身体有些酸痛,但不像是挨过揍。 「你的东西还在吗?」有人问到。 男人下意识去摸钱包,却在看见自己手腕的时候瞳孔缩了缩。手腕上有轻微的摩擦痕迹,那是被绳索捆绑后用力挣扎才会留下的。他谢绝了人们报警和前往医院的好意,匆匆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房子中。 门缝里夹着的透明纤维丝还在,屋子里没有被人闯入的痕迹,他细緻地检查了一圈后,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从暗袋里翻出一个隐蔽的录音器。 然而里面什么有用的内容也没有录上,只剩下一片白噪声,他反覆听了几遍,都没能从中找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他身上的东西都没少,遭遇打劫也不会造成手腕上的痕迹。可是无论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自己遭遇了什么。他的记忆是连贯的,没有出现任何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除了……从小巷里醒来前的几个小时。 他记得自己出门了,然后……他出门是要干什么来着?男人迷茫地想着。 第46页 …… 城堡中的另一个房间,华美厚重的暗红色幕帘将午时最酷烈的阳光遮挡在窗外,乳黄色的蜡烛静默地燃烧着,仿佛那火焰是由玻璃铸造成的彩色装饰,连一丝摇晃也无。 洛伦·弗罗斯特不疾不徐地敲击着桌面,瘦长的手指尖已经探出长长的尖甲,在桌面上点出规律如同心跳的声音。 在烛火拉长出的阴影里,潜藏在其中的生物更畏惧地缩了缩,许久之后,伯爵敲击的指尖一停,凝滞的烛火仿佛终于感受到了空间中的微小气流,开始自然的轻轻摇曳。 家具投射出的阴影随之轻轻波动,与之前的凝滞相比,这黑暗的死物反倒显出些许松快与生机。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站在走廊上正准备敲门的尤兰德默默把手放下。 他走进房间,房门又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尤兰德看到洛伦·弗罗斯特伯爵指尖已经伸长出的尖甲,不由得更谨慎地控制起自己的脚步幅度。这通常意味着伯爵的心情不是很好,然而他并不知晓这其中的缘故。 「说说吧。」他听见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低沉柔和的声音,「是谁向不该接触的人伸了手,意图暴露我们的存在?」 尤兰德吃了一惊,他立刻弯下腰:「这不可……」 他停顿了一下,把后面过于确定的话咽下去,重新以更谨慎的措辞说道:「没有人会忘记卢努倍尔的下场,在您浩如暗夜的威严下,何人敢于触碰您的禁令?」 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能是某些蠢货无意中暴露了存在。」尤兰德迅速地说道,「我想不会有人敢于动摇您的威严。」 「无意暴露?还是主动试探?」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声音柔和沉缓,却让尤兰德想起七百年前他在地牢中时所见到的伯爵,仿佛一座断裂的冰山缓缓向他倾落。 如果他还可以的话,尤兰德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要渗出汗来。 「七个月前起,有人类的机构试图接触我们的公司,目标明确,手段隐秘。」洛伦·弗罗斯特发出一声轻笑,「他们做得可真不错,做出这番指点的傢伙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尤兰德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却一句辩驳也不敢说。事情已经发生七个月了,谋划者所准备的时间只会更长,但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埃弗里已经查到了胡乱伸手的是谁,一个年轻的小傢伙。」洛伦·弗罗斯特继续说道,「自诩聪明,懵懵懂懂,缺乏耐心。是谁诱骗了他,让他敢于试探我的禁令?」 「我会查出来的。」尤兰德坚决地说道,他在心里已经把那个蠢货骂了个半死。 「不。」洛伦·弗罗斯特停下敲击的手指,「七个月对于我们的时间来说太过短暂,我可以宽恕你的失职,但七百年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太长了,以至于他们忘却了敬畏。」 尤兰德听明白了伯爵的意思,他不敢再说话。对于那些更古老传承下来的吸血鬼来说,七百年前的损伤足以叫他们记住疼痛,但疼痛是会消退的。 「卢努倍尔只是个十五世纪才诞生的新生者,他的分量对于某些自诩古老的傢伙们或许太轻了。」洛伦·弗罗斯特缓缓抬起手,而那些固执抱有过去骄傲的蠢货,或许会觉得他的资歷也不太够。 「我着实不乐意像野蛮人一样,把敌人的头颅挂在墙上以作威慑,但或许对于某些已经在过久的时间流淌中化作顽石的傢伙,这比任何劝诫都要有效。」 洛伦·弗罗斯特摘下了手上的戒指,缓缓舒展了一下修长苍白、指甲尖利的手指。 第36章 「我前一阵才听过一个故事,」尤兰德冷淡地扫视着聚集在宴厅里的吸血鬼们,「一只吵闹不休的蝉对旁边的飞鸟说,我十七年前就存在了,你得听我的。然后,这只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埋了十七年才爬出来学会飞的虫子,就成了飞鸟的口粮。」 …… 几个小时前,在这座古老、隐蔽、华美的庄园内,偌大的空间内死寂无声,所有房间、走廊,乃至隐秘的角落都空荡无人,除了庄园内最大的宴厅,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 洛伦·弗罗斯特坐在主位上,庄园主人脸色难看地坐在下首,而在中间的那一小块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吸血鬼狼狈地被锁链捆缚在地。 「所以,您要因为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傢伙而向我发难?」精神烁烁白髮老者形象的庄园主人对洛伦·弗罗斯特质问道,「要求我为一个转化还不到百年的小傢伙的私人行为负责?」 他维持着严肃庄重的姿态,像每一个被污衊的正直之人那样,冰冷又愤怒地翘了一下嘴角,说道:「我是锡特尼的氏族之长,如果每一个我甚至都不记得的傢伙都要我负责,那么我恐怕早就死罪难逃了。」 尤兰德嘲讽地扫视了一圈宴厅内,除了锡特尼氏族的人,这里还有不少其他氏族来庄园内做客的傢伙,现在正一个个看不出表情的盯着前面的一幕。 老锡特尼的想法显而易见,他在向其他人表示,今天伯爵能够以一个无名小角色向他发难,明日就能以此向其他身高位重的人发难。 这老傢伙肯定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认为哪怕人人都知道这是他做的,但如果洛伦·弗罗斯特拿不出证据,就不能对他动手,因为这会打破维繫着和平的条条框框。 第47页 他以为这些小伎俩就能限制住洛伦·弗罗斯特,看起来真是被这七百年的和平日子软钝了脑子,却忘记了只有在伯爵想要维繫和平时,才会按照这些条框行事。而当洛伦·弗罗斯特不乐意如此时,这些不比被水泡过的软烂纸条更能对他造成阻碍。 「收收你的狡言与手段吧。」洛伦·弗罗斯特漠然道,「当我坐在这里,就代表着我已经确定。我给你一个机会逃出这间大厅。」 老锡特尼惊怒地霍然站起:「你想做什么?!」庄园内的力量随着它主人的情绪而调集起威势,厚重的压力在这间大厅内凝聚,令每一个感受到它的人都为此心惊。 尤兰德为这不舒服的力量皱了皱眉,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上真是占便宜,只要心念转动就可以调集起这片领域的力量。 在领域的力量下,无论是对其主人的增幅还是对其敌人的削弱都是以倍数为单位的,但尤兰德却并不担心,内心反而越发嗤笑起来,老锡特尼看起来是真的忘了七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还想着以筹码迫使伯爵停手。 下一刻,属于伯爵的黑暗降临了这间宴厅,沉凝浩瀚的意志将领域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瓦解。洛伦·弗罗斯特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灰蓝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老锡特尼。 锡特尼脸色大变,他终于明白了洛伦·弗罗斯特是认真的,他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作为现存最古老的吸血鬼之一,他的速度令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看不清身影。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迫停滞在洛伦·弗罗斯特身前,他的脖子被掌控在一只瘦长苍白的手中,一只手臂已经无力的垂下,另一只成爪状前伸的手也被牢牢握住了手腕。 勇气可嘉。尤兰德在内心为他竟敢发动攻击,而不是直接逃跑的行为讥嘲地赞嘆道。 锡特尼拼命挣扎着,但那只牢牢掌控着他脖颈的手连晃动都没有晃动一下。 笼罩着宴厅的黑暗散去了,洛伦·弗罗斯特拎着他像拎着一只挣扎不休的鸭脖子,走向被窗帘遮挡的窗户。 「阳光、神圣符文、银……」伯爵一步一个词慢慢说道,每一声都像砸在冰面上的重锤,「曾经这些能杀死你们的东西令你们恐惧痛苦。」 「但我令你们不必再像畏惧火焰的雪花那样畏惧它们。」他掐着锡特尼的脖子将他按在窗户上,窗帘在他身后破碎,但玻璃丝毫无损。 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中直射进房间,这令被按在窗户上的锡特尼感到痛苦,但他苍白的皮肤仍然在阳光下好好的存在着。 在下午一点半时的阳光里,洛伦·弗罗斯特低沉平静的声音继续响起:「哪怕是一天中阳光最炽烈的时候,也顶多令你虚弱、痛苦,像被扔到了沙漠里的普通人。但在它达到能够杀死你的程度之前,黑夜就已经到来了。」 「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洛伦·弗罗斯特钳着他手腕的右手略一用力,锡特尼的另一条胳膊也无力地垂下了。他将空出来的右手按到锡特尼的心脏上,「我能够赐予你们的东西,也随时都可以收回。」 伯爵生着尖甲的手从锡特尼胸口拔出,那不是一次攻击,锡特尼的心脏完好无损,他的胸口甚至没有伤口,但洛伦·弗罗斯特确实从中抽出了什么东西。 锡特尼骤然发出悽厉的惨叫,他身上那些接触到阳光的部分开始飞快地化作灰烬。很快,尖叫声停止,地面上只剩下一摊空了的衣物与饰品。 洛伦·弗罗斯特在阳光里转过身,慢慢扫视了一圈宴厅:「我想,自诩古老的氏族们,应当还认得这种死法?」 …… 伯爵已经离开了这里,收尾的工作还不至于需要他亲力亲为。 尤兰德勾了勾手指,一枚锡特尼纹章戒指从那堆窗户下的衣物里飞出。他把玩了片刻后,从锡特尼中挑了个不甚出彩的傢伙丢给了他。 不少比他更有资格继承锡特尼的傢伙眼神瞬间一变,尤兰德对他们轻嗤道:「如果你们还记得七百年前,现在就该庆幸自己还能站在这里。」 这些傢伙瞬间低下了头。 「这次的事,你们,谁都没有提前发现半点蛛丝马迹,是吗?」尤兰德声音冰凉地问道。 他确实忽视这些傢伙太久了,他会处理好他们的,在伯爵的舞会之前。 第37章 「你想去看舞厅吗?」泽尼娅对莉娅问道。 她们已经换下了舞裙,并刚刚享用完相当美味的午餐。浇着打发奶油与夹着黑巧克力豆的小蛋糕与水果塔获得了一致好评,这令两个不得不进行餐后散步的姑娘都产生了些许担忧: 再这样下去,等到舞会那日,她们会不会就没办法把自己塞进选好的舞裙里了? 莉娅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她今天起得有些早,在吃得过饱后就开始犯困,但还睡不着。 她因为睏乏而泛着水雾眼睛眨了两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道:「不,我更想等到舞会那天再看。」 但莉娅现在也不想像往常那样去藏书室查资料,她现在困得慌,脑子煳煳涂涂的。 泽尼娅想了想,说道:「你说……像弗罗斯特先生这样老派的人,会不会还保留着画肖像的习惯?」 莉娅的眼睛亮了亮,她与泽尼娅对视着接道:「也许还有他家人的肖像,如果是全家福那种形式的肖像……」说不定她们能找到弗罗斯特先生小时候的模样。 第48页 两人都偷笑了一下,她们记得之前曾进入过一间挂满肖像的房间,只是那一次时间不足,后来又被那个拆去了画像的公爵画框吸引了注意力,因此对整个房间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并没有注意其中是否有弗罗斯特先生的画像。 两个姑娘再次来到了那间挂满肖像的房间,开始寻找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画像。虽然画像很多,但这原本并不会有多困难,不同时期的画像有不同的风格,画布上的颜料状态也能大致看出这幅画究竟保存了多久。 泽尼娅和莉娅原本想先通过画像的风格,来确定一下哪些是最近这些年画的,但当她们逛过一圈后,才发现,这间房间里的所有画像都是一个风格的,都是十三世纪左右,油画才出现不久的早期风格。 这让两个姑娘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帮我点一下画像数量,等等我,我去拿笔记。」莉娅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忙忙跑回她们的房间。 泽尼娅怔了怔,她也想明白了些许东西:弗罗斯特先生说这座城堡传承自第九世纪,但油画是十三世纪才出现的,这些肖像应该是按照前人的记载后来补绘的,所以才会出现这样大量风格相同的画像。 而现在,她们只要将这些画像中人物的数量,与佛里思特姓氏自第九世纪传承到第十三世纪的人物对应一下,就能确定这个猜想是否正确了。 没过多久,莉娅就拿着几页笔记跑了回来,她们按照笔记上的内容一一对应,这里的画像,确实只有第九世纪到第十三世纪的。 「佛里思特家族在十三世纪之后就没有绘画过新的肖像吗?」莉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但紧接着又猜测道,「会不会是挂在别的房间了?」 但这只是个猜测,这个房间里画像挂得并不密集,完全可以再多放下目前数目的二分之一。不过,与之相邻的房间正好是并不开放的上锁房间,她们无法确定里面是不是挂着别的肖像,万一弗罗斯特先生就是喜欢这种挂画像的密度呢?反正城堡中的房间多。 可是为什么最早期十三世纪的肖像室是开放的,之后的反而不开放了呢? 泽尼娅摩挲着手指,突然对莉娅问道:「你曾说过无论是十三世纪之前还是之后,佛里思特的爵位都只是伯爵。」 莉娅点了点头,那是她在来到这里前查的资料,是来自正史中的记载。 但在正史中,只是大略记述了这片土地曾经属于佛里思特,自第九世纪起,一直作为伯爵的领地传承下来,到十三世纪的时候,这里曾经成为抵御外敌的边境,被人们称作「刺铁边境」,而在十三世纪之后…… 「这片土地也一直作为佛里思特伯爵的领地传承了下去。」莉娅记得史书中是这样记载的。 她突然恍然,正史中所缺失的记载,并非只有十三世纪那位「刺铁边境」的大公,而是自十三世纪的这位大公开始,佛里思特的记载就一直缺失着。 「你查过十三世纪之后,佛里思特的具体传承吗?」泽尼娅问道。 莉娅摇了摇头。佛里思特十三世纪之前的传承,是她在来到城堡中后,从弗罗斯特先生的藏书室里查到的。但她只是对十三世纪中「刺铁边境」的那位公爵的故事感兴趣,对于之后的资料并没有查找过。 更何况,弗罗斯特先生的藏书室浩如烟海,她到现在,也只是在弗罗斯特先生推荐的那些书籍中打转,如果想要找后面资料,仅靠她自己,可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她们环视着房间中的肖像,或许这里只有十三世纪时的肖像并非一个无心的巧合。 所以,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位找不到记载的公爵又做了什么? 如果按照现在已经查到的信息来推断与猜测的话,在十三世纪初期,位于王国边境的罗伊斯大公的领地被外敌攻破,国王因此削去了罗伊斯的爵位这大概是早有预谋的。 因为大公的领地又被称为公国,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与普通爵位的封地不同,公国几乎相当于另一个国家,它是完全受大公所掌控土地,国王可以说是对这里完全没有掌控力。 或许国王与罗伊斯大公早有矛盾,国王也有藉此收回土地的想法,举办无忧之宴也许也有这个原因在。但之后事情的发展显然失控了,在罗伊斯公国被攻破后,与之相邻的三个领主直接抛弃了领地逃到了王都。 之后的歷史模煳不清,但大致可以确定的是,当时还是伯爵的那位佛里思特领主建立了刺铁边境,并一直坚守了下来。这应当也是他受封为公爵的原因,毕竟,除了战功,还有什么能够让爵位来个三级跳? 但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泽尼娅走到那个放着空画框的角落,棕绿色的愈创木心料温润光滑,握在手中像细腻的油脂,莉娅和她一起打量着上面精雕细琢的花纹,但那些也只是装饰而已。 棕黄色的木质底板上也看不出更多的的信息,唯一蕴含隐秘的,只有顶端用以表示公爵地位的冠冕雕刻,那被镶嵌在上面的红宝石仿佛盛装着汩汩流动的鲜血。 泽尼娅突然把整个画框翻了过来,她的手指刚刚在背面触到了一出粗糙的纹路。 那是一行字迹古典优雅的花体文字刻痕,看起来像是中古拉丁语。她们可认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第49页 莉娅把这行文字抄到了笔记本上,她们来到了藏书室,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中古拉丁语的字典,但如果找不到的话,她们还可以问一问弗罗斯特先生嘛。 不过这个时间,弗罗斯特先生并不在这里,倒是科林正在藏书室看书。 他只是被困在这副看上去丑陋粗野的躯体里,但几乎每次前往藏书室时,泽尼娅和莉娅都能看见他。好像只要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会把时间全部花费在这里。 她们或许也可以问问科林。 第38章 科林接过了莉娅的笔记,他的确认得拉丁语,不少更为正式的古代文献都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而在弗罗斯特的藏书室里,有相当一部分书籍都是以这种语言记录下来的。 但这不常用的语言对科林似乎还是造成了一点困难,他拿起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调整了几次用词与语序后,将翻译过来的内容交给了莉娅。 莉娅道谢后接了过来。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科林的字迹,他的手掌粗大,写得字也比常人要大些,但端正清晰刚健有力。 泽尼娅凑过来和她一起看上面的内容:「哈珀·沃特金斯·威尔伯陛下赠予他忠实可信、勇敢无畏的朋友,愿友谊长存不朽。」 两个姑娘怔了一下,这幅肖像不是佛里思特令人给自己画的,而是当时的国王赠予他的? 当时的那位佛里思特公爵曾去过王都吗?毕竟画师可不能在王都隔空画出肖像,而国王的出行都有记载,当时那位国王陛下可从未来到过佛里思特领。 「我感觉这句话怪怪的。」泽尼娅喃喃道。 「哪里不对劲儿?」莉娅小声回问道。 泽尼娅皱着眉想了半天,困惑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这句话……不太正常。」 她们对着这行字研究了半天,但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对,这看起来就是国王对他的臣下表示亲近的一句赠言。换句话说,就是对所有人都一个模板的客气话而已。 但既然这是国王赠予的肖像,又为何会被拆掉呢?是当时的佛里思特公爵将之拆掉的吗?他是在表达对国王的不满吗?这倒是与莉娅之前查到的,国王在无忧之宴上以根本不存在的「血红酒」做歌词来做遮掩对上了。 可既然如此,佛里思特公爵又为何独独将画框保留了下来呢? 莉娅琢磨了一会儿,拿着翻译过来的话与拉丁原文跑去继续请教科林了。 科林抬起头看她,目光在莉娅身上停驻了一会儿,开始时那目光像是在分辨什么,且饱含困惑。这让莉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言行是否出现了什么不妥帖的地方,才令这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僕人这样打量她。 但等她看到科林的目光转变成不知所措时,才明白过来,此前恐怕从未有人向他请教过学识上的问题。 科林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让开一点位置,仿佛在拿起笔时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用纸笔交流就能讲清楚的东西了。他不习惯地咕哝了一下喉咙,以那种几乎像带着隆隆迴响一般的嗓音对莉娅讲解起来。 那只是一句话,科林很快就帮莉娅弄明白了那句拉丁文在翻译过程中不可避免所损失的些许信息,但这些信息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莉娅困惑地看着这句话,但最后也只好先将之放下。她抬头看向科林,他正耐心地等待着莉娅新的疑问,没有丝毫不耐或厌烦。 莉娅灵光一闪,她对科林问道:「我能在接下来继续向你请教别的问题吗?」 科林点头同意,于是莉娅也就把自己的那一堆资料也都移了过来。泽尼娅对这些不那么有兴趣,她在满足了对那一句拉丁文的好奇心后,就与两人打招唿回到了房间里。她现在更想将那块符文银牌修补好。 现在藏书室中就像往常一样,只剩下科林与莉娅,但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藏书室中时不时会响起科林深邃宽阔的声音。 莉娅只觉得查资料从未像现在这样顺利过,此前她总是被那些陌生的词彙与文法弄得焦头烂额,虽然慢慢也总结出了一些规律,但还是会感到吃力。 可科林对这些熟悉得就像这是他从小一直运用到大的语言一样,不仅如此,他似乎同样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在莉娅试图询问他某些资料的时候,只要他看过,就能很快说出个大概。 莉娅现在终于能够把那本十三世纪的奇闻异志继续往下翻篇了,下一篇记载的却并非全部是奇幻传说,而是与史实有关的事情: 在1219年,瓦尔顿侯爵意外身亡,他的年纪已经有58岁了,在那个不算短寿了,但记载中却认定这位侯爵是遇刺身亡的。 至于瓦尔顿侯爵的死法,作者并不清楚,只坦然道有传闻说这位侯爵是被放干了血而死的,有说他是饮下了毒酒而死的,各种传闻混杂不清,但总之不是正常的老病而死。 因为「在瓦尔顿侯爵去世后,他不甘且忧虑的灵魂一直徘徊在这里。」 莉娅茫然地重新翻回书皮,那上面确确实实写着这是本记载着佛里思特领奇闻异志的书籍。那这位瓦尔顿侯爵又是怎么回事?他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然后跑到佛里思特领遇刺了? 莉娅找到地图,却发现瓦尔顿领与佛里思特领并不邻近它们之间隔着好几块不同的领地呢。佛里思特领更靠近西方的边境,而瓦尔顿领位于王国的内部,与王都的位置更近一些。 第50页 那这位侯爵,是怎么跟佛里思特领扯上联繫的? 莉娅下意识转头问向科林:「你知道瓦尔顿侯爵吗?」 科林想了想,他爬到书架上找到一本贵族谱系。 「瓦尔顿……盛产粮食,拥有一小座银矿,通往王都的商路枢纽。」科林又找到几本书,一边翻阅一边回忆。 他仍然不太习惯说话,喜欢用很快就能结束的短句,因此总是显得僵硬急促,但他的思路是清晰的,很快就帮莉娅梳理出一条线来。 「他不是正常死亡的。」科林看见了莉娅手中翻开的那一页书,说道,「他和教廷的关系太好了。」 「和教廷的关系太好了?」莉娅不明所以地重复道。 「他离国王很近。」科林解释道,「他太坚硬了,不会后退。」 莉娅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显然那时候产生了一些权力纷争,而瓦尔顿侯爵就成为了牺牲品。而科林显然是曾经把这件事都梳理出来过的,所以他现在除了简述这个故事,还能做出自己的评价,他是思考过了的。 「你博学得惊人。」莉娅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科林顿住了,他茫然地看向莉娅,咕哝着重复道:「博学?」他像是能够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却完全无法明白这个词为什么会用在自己身上一样。 「是啊,」莉娅回看向他,清澈的眼睛里是真实的赞誉,「你所拥有的这些学识,是大部分人都不曾拥有的,你完全不比那些有名的学者差,或许在有些地方还要强过他们呢。」 科林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莉娅是什么意思。他几乎从未与别人探讨过这些东西,城堡内没有多少人,而城堡外……城堡外的人只会注意到他的身体。 科林的学识来自于洛伦·弗罗斯特的教导,但伯爵不会与他讨论这些,更不会夸赞事实上,洛伦·弗罗斯特从未评价过科林,他从未说过他是愚笨还是聪慧、是丑陋还是美貌、是可悲还是幸运……他也从未对科林品评过其他人或事。 洛伦·弗罗斯特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教他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是怎样连成一句话的。至于这句话的含义,他从不评价其深浅对错。 科林像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口袋,他从沙滩上将他所能捡到的一切都装进去,无论淤泥、沙子、石头、鱼骨、贝壳、珍珠……直到他不再那么空荡了,才慢慢能够分辨出口袋里的哪些东西是珍贵的,哪些又只是毫无意义的垃圾。 直到他握着一块贝壳的碎片,犹疑这毫不值钱的玩意是否值得他装进口袋,然后终于认清,只要他喜欢那片贝壳上美丽的紫色,那它就可以被他装起来。 它不是像珍珠那样稀有珍贵的宝物,但也不是垃圾。 但科林从不知道,自己的口袋有多么大,又比其他人多装了多少东西。毕竟他不像那些绣珠镶边的小手提包那样精緻可爱,他只是个粗陋但结实的麻布口袋。 突然反应过来莉娅是什么意思的科林勐然站起来,他的椅子翻倒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我……」他像是被自己没有压低后粗糙洪亮的声音下了一跳,却又混混沌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重新压低声音,「我该离开了,已经很晚了。」 科林避开那双充盈着诚挚赞誉的眼睛,匆匆离开了藏书室。 第39章 被留在藏书室里的莉娅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她转头看了看座钟,确实已经很晚了。 她和科林讨论得太愉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餐的时候,莉娅只好小小嘆了一口气,将桌子上的书本与资料收拾好,准备回去找泽尼娅。 而在她们的房间内,泽尼娅已经在银牌上镶嵌好了第三颗打磨好的琥珀。这还要得益于科林之前带给她的工具,游标卡尺让她能够将琥珀粒的尺寸控制得更准确,现在她打磨出来的琥珀粒几乎能一丝不差的嵌进银牌上的凹槽中,而且打磨起来比之前还要轻松一些。 泽尼娅将打磨下来的琥珀碎屑熔化成粘稠的液体,用它把打磨好的琥珀颗粒黏到了银牌上,虽然不甚牢固,但也勉强算是固定在上面了。 其实泽尼娅也清楚,就算她将这块银牌修復好,也未必能够真的起到什么效果。银本就是软质的金属,虽然这块银牌里被掺杂了些别的材料,令它比纯银要坚固耐磨得多,但它毕竟已经在时间里沖刷得太久了。 那些精细的符文多多少少产生了磨损,泽尼娅能够把它在纸张上补全,却没办法令它们在银牌上重新刻画得准确又清晰。 泽尼娅遗憾地嘆了口气。她闭上眼睛,手指在银牌上缓缓摩挲,敏锐的指尖将纹路精准地勾画在脑海中。 她熟悉这个,并为此感到踏实安心,就像战士握住了剑柄、厨师拿起了锅铲、画家执起了画笔。 窗外洁白的玫瑰花田静谧纯洁,微风穿过窗户抚过她的鼻尖,仿佛带来了玫瑰的馨香。 泽尼娅让自己沉浸在那朦胧的熟悉感中,去追逐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保护佩戴者不受邪恶的侵害……」 「……邪恶……」 用来庇护的银牌早已失效,可泽尼娅感觉熟悉又安心,她是安全的,于是意识继续向下沉去…… 「城堡是静默的,它所传达的信息只有在你想要倾听的时候才能被感受到。」 第51页 这座城堡,到底想要告诉她什么呢? 「……来……」 她追逐着那声音向下。 「……来……拉尼娅……」 开门声勐然将泽尼娅惊醒,指尖的银牌掉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抱歉,我吓到你了吗?」回来的是莉娅。 「没有,是我走神了。」泽尼娅说道,她刚刚……好像睡着了? 泽尼娅用力摇了摇头,把恍惚朦胧的感觉从脑海里甩出去。她看向莉娅,却发现莉娅沮丧又不安。 「怎么了?」泽尼娅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去。 莉娅把刚刚和科林的对话和他的反应复述给泽尼娅。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莉娅迷惑地问道。 泽尼娅静默地想了片刻,说道:「对于一个已经放弃离开这里的人,他并不需要知道自己比那些能够自由在外面行走的人有多优秀。」 莉娅沉默下来,片刻后,她低声嘆息道:「如果他能像个普通人……」 但她说到一半就停了口,因为那只是一个不可能的「如果」。 哪怕科林所需要的并不是多么出众的外貌,他只是需要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得以自由地行走在人群中就足够了。 但现在人们只会注意到他「奇观」一样的外表,那已经足够让人们获得心满意足的东西了,他们不会再关注他外表之下的东西。 晚餐过后,两个姑娘都换了个话题,她们转而谈起舞会、弗罗斯特先生的家人,没有肖像的画框、与七百年前零零碎碎拼凑而出的故事。 从这座城堡的空寂与罗齐娜的反应来看,这里原本的女主人只怕已经故去很久了,但弗罗斯特先生一直没有再娶,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想要重新找一位妻子,绝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他相貌英俊又博学多才,身上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迷雾,而且还坐拥一座城堡与大片山林。至于弗罗斯特先生的年纪,那已经算不上缺点了,那些许灰白色的髮丝,在他身上只是点缀。 但他又为什么选择孤寂地生活在这座城堡中呢?没遇上他喜欢的姑娘?对已逝的妻子一往情深?还是因为他的儿子?可无论哪个原因,看起来都不像适合套在洛伦·弗罗斯特先生身上。 像一片灰蓝色的迷雾,当你好奇地穿过迷雾,发现它笼罩着一片湖泊时,又发现水面下潜藏着安静的阴影。越是接触越是好奇,越是深入越见谜团。 还有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那位她们目前只在电话里听过声音的年轻男士,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朗明亮,是位只听声音就让人心生好感的男士。而在罗齐娜的描述中,这位埃弗里·弗罗斯特,本身也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优秀先生。 「说起来,」莉娅在快睡着前含含煳煳地说道,「我今天在藏书室里找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在那时候有位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但却被记载在与佛里思特领的相关书籍里,明天我得记着查查他和佛里思特有什么关系……」 莉娅的声音越来越低,泽尼娅也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她脑子里转着睡前接触过的乱七八糟概念,在国王赠送的肖像、弗罗斯特的家人,还有瓦尔顿侯爵……这些词彙的环绕下陷入了睡梦。 …… 拉尼娅隐藏在密道里,与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的书房只隔着一道门。 她是来向伯爵报告刚刚才研制出的一种「武器」的,但还未来得及讲述,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洛伦·佛里思特令她回到密道中等待,隔着门,她模模煳煳听见「陛下」「使者」这两个词,然后就是伯爵与来人一同离开书房的声音。 王都来人了?拉尼娅猜测着,只是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如果是为了建立新的边境抵御黑暗,那倒是一件好事。可她心中却忍不住发出怨愤地嗤笑。 现在距离罗伊斯领被攻破已经过去半年了,吸血鬼们马上就要把罗伊斯领与其他三块白白让出的领地侵蚀殆尽,在此期间国王就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直到现在才派人来。这可是战争! 虽然洛伦·佛里思特不会与她讨论眼前的情势他们都很清楚她的定位该在哪里,又应该怎样发挥自己的作用,但她猜得出来大致的情况。 在被伯爵救下之前,她可不是被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拉尼娅是牧师的女儿,会协助父亲为人们在身上文上圣纹、在武器上刻画祷言、救治被吸血鬼或活尸袭击受伤的人…… 她清楚普通人是如何尽力在黑暗中保全自己的,也清楚士兵们是如何与黑暗斗争的,也更清楚……什么样程度的灾难,能够击溃他们的生活。 现在,罗伊斯领和那三个被放弃的领地中又有多少人能倖存下来?为了重新拿回那道被拱手相让的关隘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正在拉尼娅依着石壁思索时,密道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拉尼娅愣了愣,原本在听到国王使者到来的消息后,她已经做好再等一阵就回到实验室,等伯爵来找她的准备了。 毕竟无论来得是早还是晚,使者都是代表着国王出行的,接待使者怎么着都得花费上几个小时,她不可能一直在密道里空等,但这趟对国王使者的接待可谓出乎意料的短暂。 拉尼娅下意识抬头看向洛伦·佛里思特,却被那双眼睛中尚未来得及完全消退的寒意惊得心脏一颤。 第52页 那像是……从剔骨刀的锋刃上反射出的冷光,锋锐精准,且沾染过鲜血。 第40章 他们在书房中坐定,洛伦·佛里思特伯爵眼中的那一丝寒意已经消失了,仿佛那令拉尼娅打了个激灵的锋锐眼神只是错觉。 拉尼娅知道自己该接着之前的报告说下去,伯爵正沉静地注视着她,双手在桌面上交叉,这是他习惯的倾听姿态。但拉尼娅的思绪却难以抑制地停留在「国王的使者」上。 如果国王是为了组建新的边境线而来,那自然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各种援助,士兵、武器、补给……任何对战争稍有认知的人都知道,这个词就像个焚烧炉,人命、军备、粮草……一样一样往里填,最后只剩下一抔灰烬。 就连曾作为一整个公国的罗伊斯领都未能撑住,又如何能指望只是一个伯爵领的佛里思特领呢? 但拉尼娅仍在为伯爵刚才的眼神而心惊。她已经为自己的领主工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早已认识到洛伦·佛里思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睛可以温和如三月的湖泊,也可以像凝结在海面上的冰山尖角那样凌冽锋锐,但这些都只是在他想要展现时才能被看出来。如果洛伦·佛里思特不想,任谁也无法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眼睛中看出半点情绪。 可在刚才,洛伦·佛里思特的情绪失控了。那令拉尼娅心惊的冷意不是针对她的,而刚刚伯爵去接待的是国王的使者…… 洛伦·佛里思特敲了敲桌面,拉尼娅勐然回过神来,伯爵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目光透彻如湖水洗过的银镜。 他看出了拉尼娅在想什么,说道:「刚刚威尔伯陛下的使者来到这里,给我带来了一道旨意。」 「陛下将罗伊斯领、高尔斯领、安托领,与康芒斯领封给我,并封我为公爵。」伯爵的声音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样稳固,好像早已恢復了平静,但拉尼娅却仿佛从中听到了惊涛骇浪。 高尔斯、安托与康芒斯正是被攻破的罗伊斯大公公国与佛里思特领之间的三个领地,它们加起来绝对是一块大到足以令任何贵族眼馋的土地,但问题是,现在这些领地已经全部落入了吸血鬼之手。 若是这道旨意再早来一个半月,他们至少还能够将那道关隘收入手中,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拉尼娅情不自禁地屏住唿吸,她在等待洛伦·佛里思特接下来的话。如果国王只是因为反应迟钝……至少他将她的领主封为了公爵,那么接下来的赏赐与援助呢? 她看见洛伦·佛里思特公爵翘起了嘴角,那本来该是一个微笑,但洛伦·佛里思特英俊的脸上只有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这令这个微笑显得说不出的讥刺。 「陛下免除了接下来的税赋,赐予了我一个能够将自己挂在走廊上给子孙后代瞻仰的公爵形制肖像画框。」 拉尼娅等待了片刻,才意识到洛伦·佛里思特的话已经说完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失礼地直接从书桌侧面的架子上拿起那个棕绿色的画框。 画框雕琢精细打磨光润,背面刻着一行文字,拉尼娅匆匆扫了一眼就将画框翻到了正面,画框是空的。 拉尼娅怔在那里。 是的,她的领主从未去过王都,王都的画师自然也无法凭空画出洛伦·佛里思特的画像,可是…… 拉尼娅又将画框翻回来,她看着那行刻痕优雅的文字: 「哈珀·沃特金斯·威尔伯陛下赠予他忠实可信、勇敢无畏的朋友,愿友谊长存不朽。」 这句话,可没有说是将画框赠予谁的。 没有援助、没有公爵形制的服饰与冠冕、没有符合规格的相应赠礼……只有一个空画框。 拉尼娅盯着那行文字,笔划圆润的「忠实可信、勇敢无畏」几乎要跳出来刺她的眼。只要国王愿意,他可以将这画框赠予任何一个人,填上他另一个他想赐予公爵爵位之人的肖像。 一个半月前,佛里思特领外的最后一道关隘被吸血鬼占据,一个半月的时间,刚好够这消息传到王都,然后再令使者从王都一路跑到佛里思特领来下达国王的旨意了。 那个轻装简行的使者在见到洛伦·佛里思特时,脸色灰败得像看到了绞刑架一样,他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容,传达国王旨意时的声音几乎要发抖了。 没有谁不明白这道旨意的意思,而这里是距离王都最远的领地,洛伦·佛里思特若是在一怒之下砍了他泄愤,也没谁会为了他一个连爵位都没有的小小官员来向这位新晋的公爵发兵。 起初他在接到这工作时还以为是件风光的好事,但等到他临行前也不见车队,只拿到了那一卷盛在匣子里的薄薄羊皮纸与画框时,才明白自己是被推出来送死的。 宣布完旨意的大厅里落针可闻,侍卫们的杀气在他念到一半时就犹如实质地压到了他身上,这可怜的使者连头都不敢抬,从额头上滴落的汗珠砸在地面上,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落雷。 「你可以走了。」他听见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平静低沉的男声。 凝滞的空气陡然一松,他感激地对那位因自己不敢抬头,所以连脸都没看清的领主鞠了一躬,像从狮口逃生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蹿出了佛里思特的城堡。 而直到他进入到另一位领主的领地时,都没有遇到截杀他的侍卫或「匪盗」。使者这才彻底安下心来,他回头凝望像佛里思特领的方向,这是位好领主,可惜…… 第53页 …… 「这些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洛伦·佛里思特说道。 拉尼娅深深地喘息了一下,她将画框放回原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明白国王是怎么想的,但没关系,就像之前一样,他们在开始时就没有指望依靠国王,她只需要……像之前那样做好自己的工作,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就好了。 拉尼娅打开桌面上的匣子,那是她从实验室中带来的最新成果。 桌面上已经被清理干净,让她能够在上面摆开匣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些只有巴掌高的小铁桩,铁桩之间用绞出尖刺的细铁丝勾缠出古怪的图案,像一小段篱笆。 拉尼娅将一共十二段「篱笆」安装在底座上,让它们能够在桌面上立住,然后用它们在桌面上摆出六芒星阵,无需尺子,每一个落点也都精准到毫无误差。 在最后一个尖角落定后,十二段篱笆突然发出短促的嗡鸣声,肉眼不可见的光明力量自篱笆之间连起,形成一道封锁四周与上空的无形隔膜。 洛伦·佛里思特看不见这无形的光,但他敏锐的感知告诉了他那里的变化,他向铁篱之间的空处伸手,修长的手指毫无阻碍地触碰到了底部的桌面,他能感觉到那层围绕在他手指周围的光明力量,它们并不阻碍他。 拉尼娅已经从匣子里取出一支水晶小瓶,里面装着吸血鬼暗红色的血液。在洛伦·佛里思特从中抬起手指后,她向里面滴了一滴。 蕴含着黑暗力量的血液在半空中陡然停滞,片刻后化为了一缕淡薄的灰烟。 第41章 无形的隔膜发出些许震盪,但很快就稳固住了。这只是一个拉尼娅等比例缩小后的模型,所携带的光明力量也并不多。但只要将它放大,完全可以抵御一定的吸血鬼力量。 这东西的缺陷不少,比如必须固定成六芒星阵的形态,无法像符文牌那样戴在身上自由移动,力量却又没有强到能够像罗伊斯领曾经边境墙上刻画的符文一样能够抵御足够多的吸血鬼攻击。 但它只要有一个优点就够了:便宜易制。 就像拉尼娅曾经担忧过的那样,佛里思特领消化掉罗伊斯领以及其它三个领地逃亡过来的领民已经很吃力了。 洛伦·佛里思特是位优秀的领主,这就意味着他领地中的领民本身就已经足够多了,哪怕有着十二年的准备,资源也不是无限的。 佛里思特领内只有一座关隘,那就是佛里思特的城堡,但在城堡以西,还有大片开拓过的土地。如果要放弃这些农庄,那些逃亡到佛里思特领的流民就真的收容不下了。 铁质的防护符文牌能够让这些在防护之外的民众们在面对普通吸血鬼时,至少有的能力自保,但土地没有办法藉助一块块小圆铁片来庇护。吸血鬼们只要在夜晚对农庄进行破坏,那些损失就足够让人们活不下去了。 吸血鬼可以沉睡或掠食血液,凡人却是要靠粮食才能活下去的。 洛伦·佛里思特的确为战争做了十二年的准备,但他无法预料,战争会在这样近乎荒谬的情况下降临。 罗伊斯刻画了无数符文、叠加了层层祝福的边境墙是花费了无数代价,一代一代建立起来的。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在佛里思特领外復刻那样一道边境墙。 好在吸血鬼们的侵蚀也需要花费时间,它们不像人类士兵那样集结成严整有序军队,往往会有独行的吸血鬼仗着自身能力潜入人类领地。在吸血鬼大批到来之前,拉尼娅发明的这东西足以保护那些暴露在城堡之外的领民了。 至于之后……洛伦·佛里思特闭上眼睛向后靠到椅背上。拉尼娅已经回去了,现在书房里只剩下他自己。 洛伦·佛里思特已经与临近的几个领主达成了共识,虽然只有佛里思特领是直面吸血鬼首当其冲的那个,但其他领主只要不想像逃跑的那三个领主一样抛弃一切,从此以后做个有名无实的贵族,就必须要与洛伦·佛里思特联合。 而且,他对国王使者今日所带来的消息也并非毫无准备…… 洛伦·佛里思特缓缓敲着桌面,在数日前瓦尔顿侯爵的来信中就提醒过他国王或许会有些超出常理的行为,但信里说得模煳,恐怕瓦尔顿侯爵在写信时也并不确定国王会怎么做。 瓦尔顿侯爵与教廷关系良好,他对吸血鬼深恶痛绝,此外,这位老当益壮的侯爵还是佛里思特妻子的父亲。 瓦尔顿领与佛里思特领相隔着数个领地,但发源于大雪山的纳克斯考河将两个领地连接了起来。纳克斯考大河宽阔无比水流激盪,普通河船很难在河上行驶,唯有能在海上远行的大船才能经得起它的风浪。 也正因为如此,纵使纳克斯考河一路贯串了数个不同的领地,也无法在河上设卡拦截,为瓦尔顿领与佛里思特领之间连起了一条天然的通路。 大河一路奔涌到佛里思特领东侧,受山脉阻碍直接横斜而出奔入大海,而瓦尔顿领,恰巧有一侧与海岸相接,建造有一处港口。 凭藉这条天然的循环水路,相隔甚远物产不同的两处领地可以方便地进行商品贸易,在和平时为两地积累财富,在现在这样的战时,就成了更宝贵的传送通路。 洛伦·佛里思特从未自大到认为可以仅凭自己就拦住吸血鬼们,虽然国王已经指望不上了,但也并非每个领主都对国王唯命是从。在吸血鬼彻底侵袭这片大地后,所有人都要面对无尽的黑暗。 第54页 至于那位与他从未见过,却突然发疯针对他的国王……洛伦·佛里思特有节奏地敲打着手指。他现在没有心力去注意这位陛下,瓦尔顿侯爵会关注这个的。 敲门声突然打断了洛伦·佛里思特的思路,这一次前来的是内勒。 这位罗伊斯最后的血脉已经改换了姓名,并用药剂将暗金色的头髮染成了深栗色,一身简洁的战斗服令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侍卫一样。在这个信息传播不发达的年代,这些已经足以遮掩内勒的真实身份了。 在佛里思特领的生活忙碌且平静,洛伦·佛里思特并不只是让内勒在这里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他分配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年轻人各种工作,偶尔也会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将那些琐碎、平凡、不易出错且可以及时补救的事务交给他,就当内勒是个普通上进的年轻人那样来使唤。 其他人都以为这个健壮的年轻人是领主新看重的手下,也乐意与他打好关系。内勒同样对此心怀感激,他并不愚笨,就算曾经有些因身份而起的骄矜也早已被之前的苦难磨去了。 内勒明白这并非折辱,洛伦·佛里思特若什么都不让他做才是真的糟糕,那代表着洛伦·佛里思特认为他保下内勒一命就已经足够了,又或者是认为内勒是个不堪大用之人。 这些忙碌的日子让他学到了很多,那是他作为内勒·罗伊斯时从未见过、想过的东西。忙起来的时候会令他忘记一切,这让内勒每次在刚结束工作时都会产生些许恍惚,仿佛现在这样忙碌且平静的生活才是他习以为常的,并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很快他就会想起那些在工作中被他暂时遗忘的事情,想起罗伊斯领内穿透他每一根神经的惨叫、想起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想起一路的艰辛逃亡、想起……他忠心耿耿的武士。 哪怕改换了姓名,内勒也始终记得,自己姓罗伊斯。 他只是让自己沉淀下来,等待一个能够让他将这些积累发挥作用的机会。 但在刚刚得知国王使者的消息时,寒冷再一次席捲了他的全身,就像他在刚刚来到这里,从洛伦·佛里思特手中接过那一卷缠着丝带的国王旨意时。 「陛下的旨意……」内勒卡顿了一下,让干涩的嗓音恢復些许正常,向面前新出炉的佛里思特公爵问道,「是否有可能是他已经知道了我在这里?」 内勒从未见过国王,但从目前这位陛下登位以来的种种举措中,也足以对他勾画出一个模煳的画像。他们的国王不是一位英主,但也绝不是一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在现在这个时段毫无缘由地针对洛伦·佛里思特。 如果不能迅速建立起新的边境,任由吸血鬼继续向东方糜烂,要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不再会存在,而国王……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哪怕是再昏庸的君主,也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国王针对佛里思特的理由,或许也只有他,内勒·罗伊斯了。 被伐倒的巨木根上还会发出新芽,一个经营了数代的公国绝不会那么容易垮塌,但那些蛰伏起来的力量,只有罗伊斯血脉还存在时才会起作用。 前三个见过他的领主已经到达了王都,自然也会将他的消息带给国王。国王没有证据是洛伦·佛里思特暗自保下了罗伊斯最后的血脉,但有时候并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就够了。 对于一个正在建立新边境难以问责的领主,国王会怎么做? 敲打、胁迫,直到洛伦·佛里思特服软将他交出,以换取支援? 内勒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双拳紧攥,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该怎么办? 第42章 「安心,不必胡思乱想,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洛伦·佛里思特的目光沉静坚实。 「可是……」内勒的眉仍紧紧锁着。 「罗伊斯领被破,边境墙失守,着急的不只是我们。」洛伦·佛里思特说道,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内勒焦虑的心也平静下来。 边境被破,遭殃的是所有人,更何况,吸血鬼失控,最着急的教廷。国王总不能只为了一点怀疑就真的对边境放任不管,所以接下来,是看谁先扛不住吗?内勒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管怎样,他都要保下性命。 内勒收敛好浮躁的情绪,向公爵告别后离开了书房。 洛伦·佛里思特看着房门在他身后关上,沉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他闭上了眼睛,食指再一次敲打起桌面。 「啪。」 色彩迷离的梦境在洛伦·弗罗斯特指间破碎,过大的力量使指尖相撞出一声闷响。 房间里没有点灯,黯淡却透彻的月光穿过大开的玻璃窗,照得那只苍白但结实的手像在莹莹发亮。 伯爵的手上已重新戴上戒指,食指上黑色的宝石像吸光一样暗沉,数个样式简洁的细银素戒套在另一根修长的手指上,像镶在白玉上的银环……又或是镶在洁白光润的骨上,在月光下洁净冷寂。 同样冰凉的夜风在他指间穿梭,带来领地中最微小的信息。夜露从树叶尖滴落,打湿巢中鸟儿的羽毛;一只鼯鼠伸展开肢体间的飞膜,从树上轻盈地滑行到地面;棕灰色的猫头鹰从人类的小巷里捉到一只灰鼠,带着它飞向山林;陷入睡梦的克诺镇中,多了一辆陌生的外来车辆…… 伯爵冷淡地投注于一瞥,不甚感兴趣地消失在房间里。等到日光再次亮起时,他的城堡中会多出一个客人。 第55页 …… 泽尼娅在鸟鸣中醒来。不得不说,这座城堡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没有吵嚷的街邻、没有汽车的喧闹,只有风吹过树叶簌簌声与婉转的鸟鸣。 而只需要拉开窗帘,就能见到外面大片绿意盎然的灌木与更远处的玫瑰花田。 泽尼娅像往常那样推开窗,在清晨甘凉的空气中,望着洁白宁静的玫瑰花田,露出一个笑来。 在确定要继续留下后,她反倒安下心来。等莉娅也醒来后,她们一起吃了早餐,两人商定下午一起出去逛城堡的庭院,上午的时候泽尼娅在房间里继续修復那块银牌,莉娅则带着笔记去藏书室。 泽尼娅又粘好了一粒琥珀,她瞧了瞧钟錶,还有一个小时才到中午,但也来不及再处理一粒琥珀了。泽尼娅放下手中的工具,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拿着只剩一个凹陷的银牌凑到窗前,对着阳光端详镶嵌在上面的琥珀是否贴合。 阳光在穿过半透明的琥珀后变成了柔和的暖金色,在泽尼娅的眼睛周围投射出蜂蜜般美丽的光斑,随着她手腕翻转,一点浓稠的暖光落到她眼睛里。 泽尼娅下意识眯起眼,瞳仁在光芒下闪烁着温润的古铜色,仿佛被打磨去表面的氧化层后,展露出来自遥远时空的古老光芒。 泽尼娅突然瞥见大片的血红色,她惊得手腕一抖,光斑从她眼睛里移开。泽尼娅看向窗外,几只麻雀正站在树枝上悠闲地梳理羽毛,草叶在风中轻柔地摇摆,玫瑰安静地绽放着,一切都很正常。 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将之归为一时眼花的错觉,又或者是她被阳光灼伤了眼睛? 泽尼娅用力闭了闭眼睛,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她向卧室走去,莉娅通常再过一个小时才会回来,这段时间足够她睡一小觉了。 只是这一次,莉娅还不到中午的时候就回来了,她半垂着头,眉眼嘴巴都皱了起来。 泽尼娅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科林在躲着我。」莉娅苦恼道。 她昨天想明白了科林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但这种事情不好说明白,更没办法道歉。 莉娅本想像从前那样与科林相处,但刚刚她正在藏书室整理笔记时,科林也推门而入。 若是像过去那样,两个人往往互相点个头,然后就在藏书室中各忙各的。但这一次,科林在看见她后,匆匆转进一间阅览室,连书都没有拿,看样子,只要莉娅还在藏书室,他就不打算出来了。 莉娅不想让自己对他造成妨碍,只好抱着资料离开。 泽尼娅听着莉娅的讲述,昏昏沉沉的头脑反而渐渐清晰起来,之前的睏倦也彻底消退了。但对于科林的反应,泽尼娅也没什么办法,她只好安慰莉娅,也许等过一阵子科林不再那么在意这个就好了。 「希望如此。」莉娅嘆了口气。 午餐后两位姑娘并没有急着出门,她们在房间里写日记与整理笔记,一直等到日光不那么勐烈时才下楼,但是等她们走到大厅时,却意外地发现弗罗斯特先生正在那里,而他的对面,则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弗罗斯特先生看见她们从楼梯上下来,于是微笑着伸手对她们介绍:「约瑟夫·奈登,一位记者,今日意外到访的客人。」 背对着她们的约瑟夫这才发现身后有人,他转过头来,在见到两位年轻的女士后忙站起身。 泽尼娅打量着他,约瑟夫·奈登看起来大概有三、四十岁,他穿着一身黑红白相间的格子衫,下摆像大部分文职工作者那样掖进皮带与西裤里。 他挺起胸,似乎竭力想使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一些,然而腰带与皮鞋上的陈旧痕迹显示出他的经济状况并不怎么良好或许他把大部分资产都投入到挂在胸前的相机里了,他的左手一直牢牢地托着保护相机的皮质外套底部。 约瑟夫没有说话,他还不知道两位女士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唿她们,只是对她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他的眼睛很明亮,但那其中的光彩令泽尼娅感到不舒服。 洛伦·弗罗斯特仍姿态悠闲地靠在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慢悠悠地继续介绍着泽尼娅与莉娅的姓名。 「她们是意外到访于此的客人。」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你们好,两位美丽的女士。」约瑟夫对她们露出笑容。 两位姑娘于是暂且放下出去逛庭院的计划,向约瑟夫回礼并走向他们。 泽尼娅注意到桌面上散落着一些老旧模煳的照片,她在靠近后才看清上面拍的什么,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第43章 那是几张老旧发黄的照片,拍摄者的手不太稳当,因此照片的清晰度并不一致。 黑白的光影定格成模煳的山林、房屋或墙壁藩篱,还有一个个肢体挥动的人,他们手拿耙子或木叉,在照片里模煳成狰狞的影子,像要从老旧的相纸中挣脱束缚,洇出黑色的菸灰。 但这些并不是令泽尼娅惊愕的东西。这些分散摆开的照片中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是一个佝偻矮小的影子,像一只丑陋的野兽一样在照片中惊慌地奔逃。可在一些清晰度尚可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他身上穿着衣服,阻挡木棒而抬起的前肢分明是人类的手臂。 那是一个人,那是科林。 「两位来到这里多久了?」约瑟夫的询问将泽尼娅从照片中拉出。 第56页 「我们是一周前误入这里的,因为汽车没油所以上山求助,暂且留在这里做客。」泽尼娅将目光从桌面上移开,反问道,「您呢?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的呢?」 「看得出来,您是一位好客的主人。」约瑟夫先对弗罗斯特先生称赞道,然后回答泽尼娅的问题,「我是一名记者,自然是为了新闻而来。」 约瑟夫拿起一张照片:「几个月前,我无意间得到了这些照片,它们拍摄于大约十四年前。从照片上来看,这个奇特的人当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果他除了身体畸形外没有其它疾病,现在应该还活着。」 「我一路追查到山下的克诺镇,镇民们为我指了路,于是我来到了这里。」他盯着两个姑娘的眼睛笑了笑,「两位既然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是否见过了这个人呢?」 泽尼娅用余光看了看弗罗斯特先生,他肤色苍白的脸色没有任何表情,十指交叉双臂松弛地搭在身前。 城堡的主人明明就坐在对面,约瑟夫却转而问她们两个客人…… 泽尼娅拿起一张照片,脸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她像个好奇的小姑娘那样不带恶意地质疑道:「这些照片那么模煳,您怎么确定这些照片是在克诺镇中拍到的呢?」 「镇子里的建筑并没有怎么变,我对比过它们的特徵,我也从别的方向确认过,这些照片的确拍摄于克诺镇,而且……」约瑟夫摆弄着照片,生怕被误解似的解释。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并非重点,在约瑟夫停下话头想要继续向两个姑娘追问时,莉娅打断了他。 她睁大的眼睛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用称赞与好奇的口吻问道:「只凭几张什么都没写的照片就查到了克诺镇吗?您真厉害!记者先生,如果您找到了这个人,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约瑟夫下意识挺起胸:「他不该隐藏起来,我要把他带到外面的社会中去。」 「可是,」泽尼娅慢慢皱起眉,「你看照片里,人们不会喜欢他的。」 「喜不喜欢并不重要,」约瑟夫再次解释起来,「比起被恐惧或厌恶,像这样默默无闻一辈子才是最可怕的。您看,开始的时候人们会厌恶或恐惧,但这些是可以被改变的。」 「等他名声鹊起,人们就会愿意了解他,知道他的痛苦,于是那些好人们就会产生同情并愿意资助他,就有医生愿意帮助他,让他的身体有恢復正常的可能。这样难道不是比一辈子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要更好吗?」 泽尼娅与莉娅对视一眼,两人都皱了皱眉。无论约瑟夫说得再怎么漂亮,这件事的本质都不过是把一个可怜人暴露在灯光下用以换取金钱与名声罢了。 「请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过卑劣,像你们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是没有苦难忍心降临到你们身上的。」约瑟夫从她们的沉默中解读出了这一层意思,他摩挲着相机,神情里显露出因怀才不遇而导致的愤世嫉俗来。 「普通人如果想要获得什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所需要做的只是调整好心态,不必去理会恶意中伤,然后等待。等到人们对他的好奇转化成怜悯后,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了。他可以获得帮助,甚至可以四处演讲,做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激励人们不畏艰苦,不因出身而自暴自弃。人们会被他感动,会向他投掷鲜花,这样难道不好吗?」 泽尼娅在心中发出冷笑,这位约瑟夫先生是真的把她们当做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来哄骗了。只把最好的可能拿出来大肆渲染,却半点不提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结果。 但泽尼娅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干净,仿佛只是在单纯的疑惑,她问道:「可是,我听说现在还有畸形秀在堂而皇之的拿那些可怜人赚钱呢,人们真的能平等地看待他,而不是像看畸形秀那样瞧稀罕吗?」 约瑟夫皱了皱眉:「我会照看他,而且,我是个记者,自然会对人们做出引导。」 莉娅眨了眨眼睛,赞嘆道:「这听起来可真了不起!我父亲说过,好的记者会批判那些丑恶的事情,也会引导人们变得虔诚善良。」 约瑟夫对莉娅笑起来,比起总是质疑他的泽尼娅,显然像莉娅这样的姑娘更让他心生好感:「这是当然,所以我才花费了这样多的时间来找他。」 「那就祝您能够找到他了。」莉娅同样笑道。 约瑟夫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们没有见过这个人吗?」 莉娅眼神真挚地看着他:「我们才来到这里没多久,连克诺镇都是从您的照片里看到的呢。」 泽尼娅瞥见弗罗斯特先生翘了翘嘴角,但在约瑟夫转头看向他时,这一闪而逝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了。 「我向镇子里的镇民们确认过了,他们都说他来到了您这里。」约瑟夫强调道。 「唔……」洛伦·弗罗斯特慢条斯理地说道,「或许您不太清楚,这一整片山林都是属于我的。所以,只要走进这片土地,就可以说是『来到了我这里』。」 第44章 约瑟夫·奈登开着车向山下驶去,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辆车是他租来的,为了找到这里,他已经花费了不少金钱与时间,然而这一切都要打水漂了。 约瑟夫不确定那些人是不是在骗他,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这样长的时间足以发生任何意外,而且他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必要为一个丑陋的畸形儿遮掩行踪。 第57页 可在照片中,那个畸形儿分明穿着相当不错的衣服,这说明他受人照料,不会是克诺镇的人,这些镇民们恐惧并驱逐他,而他也逃往山林人们在遭遇危险时总会逃往熟悉的地方。这是每一个人类的本能。 约瑟夫·奈登一路开回克诺镇,太阳已经偏西,他来不及开回下一个目的地了,只能在镇子里再过一夜。 他把车停到来时入住的那所旅店,这也是镇中唯一的一所旅店,顺便兼顾了杂货铺、特产店的功能。 脖子上挂着银链子的店老闆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浮夸地招唿道:「约瑟夫,我的好朋友!看到您平安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下午好,韦布。」约瑟夫厌烦道,「再住一天店,感谢你的招待。顺便一提,我不会买你的护身符的,那就是块烂铁片。」 「真可惜,」韦布耸了耸肩,毫不在意约瑟夫的态度,「我还以为进过那座可怕的山林后,您会改变主意呢。」 约瑟夫现在的心情很糟糕,他只想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会儿,但现在却不得不等待店主找出自己的房间钥匙。 他一边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一边道:「得了吧。山林里什么都没有,城堡也很正常,别拿你们那套忽悠旅客的东西来忽悠我。」 「这是因为您听从了我的建议,在中午阳光最明亮的时候上山。」韦布拿出房间钥匙,却没有交给约瑟夫,他盯着记者的眼睛问道,「您难道就一点不对都没有觉察到吗?」 「有什么不对?」约瑟夫越发不耐烦起来,他本想拿过钥匙,却在对上店老闆的眼睛时顿住了。 这个总笑得像个奸商似的老闆,此时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他的目光在认真地探究,那种打量让约瑟夫背后发毛。 约瑟夫快速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歷,城堡主人那身古典的打扮的确有些怪异,但有钱人有怪毛病的多着呢,衣着偏好古典算不了什么,城堡里还装着电器呢。 约瑟夫在城堡里一共就见到了三个人,他们都有影子,在阳光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在与那两位自称迷路于此临时做客的女士握手时,她们的手掌也是温暖柔软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约瑟夫问道。 「你见到城堡的主人了吗?」韦布反问道。 「见到了。」 「他什么样子?」 约瑟夫不明所以地大致形容了一下。 韦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二十七年前,收养了那个怪胎的人也是这个样子。」 约瑟夫精神一振,他昨天向镇民们打听照片里的畸形儿情况时,所有人都含煳其辞,现在店老闆愿意主动说一说,他自然要好好听一听。 「二十七年前,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韦布眼珠上抬,陷入回忆。 二十七年前,在一个刚刚降过大雪的黄昏中,西方的天空起涌着一排排如浪潮般的淡云,被正在坠落的太阳浸染成不详的血色。大地被雪层覆盖成一层死寂的白,唿啸的风捲起屋顶干冷的雪就像捲起厚厚的骨粉。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但是等到风雪停下、沉落的太阳将西方的天空浸染成一片血海时,镇子里的人都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可怖嘶嚎。 没有了风声的遮掩后,这一声尖利一声低沉的叫声越发清晰,听得人心里发毛。 韦布偷偷跑出门,跟着大人们一起循着声音找去,那声音是从镇中的小广场上传来的,等韦布走到广场时,那里已经被人们围得密不透风。 他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但是他从大人们的对话中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广场中央有一个才出生的小怪物,他们说那是魔鬼的孩子,会给镇子带来灾祸。 「他们打算烧死他,但在这之前要先找到那个与魔鬼□□的女人。可是雪地上并没有离开的脚印,他是在风雪还没有停的时候被丢在这里的。」 「然后呢?」约瑟夫忍不住追问道。 「然后,大家在小巷里找到了那个女人,她倒在地上,身下的血把雪化开,然后又冻成了一片红色的冰层。」韦布说道。 「她死了?」约瑟夫惊愕道。 「那个怪胎比正常婴儿要大上一圈,她能把他正常生下来,又顶着风雪扔到广场上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了。」 「可她干嘛要把他丢到广场上去呢?如果她想要杀死这个孩子,直接在自己的房间里处理岂不是更轻松?」约瑟夫忍不住问道。如果不冒着风雪出门走这一趟,也许这个女人还不会死去。 「我猜她是害怕吧。」韦布说道,「在几百年前,小广场中间原本竖着一根柱子,是用来烧死巫婆和男巫的。」 约瑟夫无语了半晌,才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既然那个女人已经找到了,就该处理魔鬼之子了。」韦布摊了摊手,「可是如您所见,他活了下来。」 那是个丑陋可怖的孩子,他的胳膊长得像猿猴,两条腿像被胡乱弯折过的铁丝,可他也很强壮,在这样冰冷的雪天,竟一直没有冻死,古怪的哭声吵得人心烦。 他本该被烧死,没人愿意碰他,于是人们从屋子里点起火把拿出来,可寒风很快就把火吹灭了。在几次失败之后,一位勇士举起了哭声已经开始变弱的魔鬼之子,打算把他摔死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个声音, 第58页 「把他交给我。」这冷淡的命令清晰得像是在每个人耳边说出的,连唿啸的风都不能将它掩盖分毫,人们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暗红色的晚霞席捲成血浪,山林被拖出如深渊巨口般的阴影,一个高大冷峭的人影坐在马背上,像从古老油画中走出来的贵族,又像从黑暗阴影里升起的骑士。 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城堡的主人。 第45章 「他带走了那个怪胎。」韦布说道,他的神情莫名复杂,「二十七年过去了,那一幕清晰得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 「那时候,他就是你形容的那个模样,看上去四十来岁,半点不显年纪,只有鬓角夹杂着几缕灰白色的头髮。」 「我明白了,」约瑟夫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城堡的主人现在应该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没错。」韦布压低声音凑近他说道,「正常人哪能一直保持着容貌不变?我听说以前有人用孩童和少女的鲜血来保持青春的,说不定他就是这样。」 「你没见过他当时的样子,那目光简直不像活人能发出的。那就像是……就像是从冰山上凿下来,打磨光滑的两颗冰珠子。只要那么一瞧,就从头到脚冷到骨头缝里,没有人敢违抗他。」 「非常好的故事,」约瑟夫露出一个假笑,「说不定我会把它写进报导里。」 「你怎么不明白!」韦布恼怒道,「我说得都是真的,若不是看你要离开了,我才不会与你说这些!」 「我对此表示感谢,但我还是不会买你的护符。」约瑟夫从老闆手中扯过自己的房间钥匙,他站起身,「既然那个城堡主人如此恐怖,你们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个镇子里呢?」 约瑟夫在问完后就直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店老闆撇了撇嘴,拿起桌面上的水杯想喝时,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空了。韦布暗骂一声,他早该看出那傢伙是个小里小气的吝啬鬼了,害得他白费了一番口舌。 韦布一手拿着杯子跑去倒水,另一只手摩挲着脖子上挂着护符的银链,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没有用,但既然是一直流传下来传统,总是有意义的嘛。 传统给这座小镇增添特色,为那些石雕铁片赋予价值,让他常常能够赚一笔小钱。至于那些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至少韦布从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如果没有这些传说吸引人,他拿什么来开旅店呢? 旅店房间里,约瑟夫把自己扔到床上,老旧的木床发出一声不堪承受的嘶鸣,以硬床板狠狠回击了他的后背。 约瑟夫发出一声痛骂,他换了个姿势继续摊在床上,扯过枕头盖住眼睛,在黑暗里静下心思索。他的计划已经彻彻底底的失败了,现在该想办法挽回一点损失。 如果把店老闆讲的故事加上一路见闻编编改改,加上点惊悚悬疑的元素,说不定会有人愿意看,这大概能换来些许收入,但比起他原本的计划实在是差太多了。 任何事情如果拿不出证明,就永远只会被人们当做打发时间的故事来看,越夸张离奇越不会让人相信。就像韦布讲得那个糟糕透顶的故事一样。 这类猎奇惊悚的故事人们已经看得太多,如果不能别出心裁,是无法在大众那颗早已被轰炸疲劳的心上激起半点波动的。 人们总是要求虚构的故事曲折有趣、有头有尾,但不会对真实的事件要求太多。 没人愿意看一个虚构的畸形儿是怎么出生、长大的,哪怕他写得再离奇可嘆,那也招不来多少目光。 但如果能够故事中的人物突然在现实中出现,变成每一个人都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生生的人物,那这故事就有了最妙不可言的结尾。 他需要一个结尾,只要能把那个畸形儿找出来,把他带到大众面前。所有离奇的构思都只会成为衬托着他的神秘色彩,人们会愿意为了这个真实的传奇故事支付钞票的。 然而现在,一切都卡在结局的位置,缺少了那个畸形儿,也就缺少了把故事转换成现实的妙笔。 约瑟夫烦躁地把枕头挥开,他的脸色阴晴不定。韦布的故事肯定有夸张之处,但有一点应该不是假的:那个畸形儿确实被城堡的主人收养了,不过在十四年前他偷偷下过山,所以才会留下那些照片。 但为什么城堡的主人要隐瞒那个畸形儿的消息?约瑟夫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计划对他并没有损害,操作好的话,那还能给他增添不少好名声呢。 难不成那个畸形儿已经死了?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或者说他的死牵扯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约瑟夫一时眼睛发亮,如果他能把这些秘密挖掘出来……一时又神情黯淡,这可比寻找一个畸形儿的下落要困难得多,最重要的是,他没钱了。 他得回去,先想办法赚点钱来,补上这次的损失,然后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 城堡中。 莉娅鼓着脸颊说道:「我不喜欢那个傢伙。」 在约瑟夫离开后,她也就不再费心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何必如此愤怒?」洛伦·弗罗斯特倚在沙发里,嘴角啜着浅淡笑意,「虽然那个记者夸大了好处,但对于一个身体畸形的人来说,那未必不是一条好路子。」 约瑟夫·奈登并不是打算像畸形秀那样简单粗暴地向人们展示科林,那赚不来多少门票。约瑟夫做了一个还不错的计划: 第59页 在找到照片中的畸形儿后,约瑟夫打算先为他编一套感人的悲剧式身世,然后再从他身上挖掘出些动人的优点能挖掘到最好,如果没有,那就教他来点儿最简单的:善良和努力。 利用畸形儿令人惊异的外表吸引来大把目光只是第一步,在人们对谈论他的外表还没有腻烦时,用悽惨的身世让人们生出怜悯来,好让那些目光不会轻易移开。 接下来再设计点儿类似意图救人却反被误解之类的故事,于是,这个丑陋可怖的形象立马就变得可怜可爱起来。每一个知晓他的人都会忍不住为他落泪嘆息,顺便掏出口袋里的钞票。 无论约瑟夫·奈登打算从中获得多少名声和财富,至少被大众目光所关注的畸形儿都可以获得切切实实的好处。他被照顾得越好,约瑟夫·奈登的名声就越好,人们就越愿意信任他,他们的利益是绑在一起的。 「可那不是把人当物件一样用吗?」莉娅反驳道,「设计并编造一个人未来的命运,把活生生的人像贩售商品一样贩售。」 「这不正是因为人们对此有所需求吗?」洛伦·弗罗斯特交叉着手指,灰蓝色眼睛平静漠然,「贪求无度的猎奇、自以为是的俯视、高高在上的怜悯……人们从这些里面获得满足,并乐意向贩售它们的人支付金钱。」 「所以,又何必愤怒呢?」 第46章 「如果失去了对不义之事的愤怒,又怎么告诉自己去做正确的事?」泽尼娅说道。 「有趣的观点。」洛伦·弗罗斯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所以你们刚刚以那样一种方式来应对约瑟夫·奈登的追问?」 两个姑娘不好意思起来,她们装乖的本事是在圣温蒂女子学院里练出来的。想要做的事情越难,就越要学会低头。那些整日抗争的姑娘们只会成为典型,被嬷嬷们盯得死死的。 而泽尼娅与莉娅一直到实施逃跑计划的前一晚,还都是嬷嬷们眼中最乖巧虔诚的好姑娘呢。 洛伦·弗罗斯特翘起嘴角,他略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两位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吗?」 泽尼娅与莉娅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没有。」 庭院随时都可以逛,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邀请可不一定什么时候有,而且他每一次的安排都值得期待。 「那么,我想我或许可以尽一点主人的义务,为两位地介绍一下这座城堡?」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 两个姑娘愉快地表示贊同。她们此前只是被科林带着简单逛过居住区,骑马与游湖时对其中一个中庭有过粗略的一瞥,但这些都只是城堡的一角而已。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从入口开始如何?」 然而,洛伦·弗罗斯特虽然说要从入口开始,却带着她们来到了马厩。 黑曜石似乎才带着马儿们从外面跑过一圈,漂亮的黑眼睛里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兴奋。洛伦·弗罗斯特取下一盏挂在马厩里的煤油灯,对她们讲解道:「你们来时的大门并非整座城堡的入口。那里只是作为领主居所的城堡碉楼的入口。」 城堡并不只是领主起居生活的住所,这种坚固厚重的建筑诞生的最重要原因,是为了抵御外敌。在战争开始后,城堡会成为领民们坚固的避难所,它不但需要足够的面积来保护领民,还需要相当一部分土地用来维持生产。 领主居住的碉楼位于城堡中后部,与入口的门楼隔着两个半的大中庭。如果仅靠两条腿来行走的话,只怕要到日暮时分他们才能见到门楼了。 几个中庭被厚实的城墙分隔开来,只有中间一道不甚宽敞的通廊相连,马儿们脚步轻捷,像风一样灵巧地从通廊中穿过。 不同于她们第一次骑马小跑着去花田时的僵硬,也不同于从狼群口中逃脱时的紧张,现在她们已经熟悉了在马背上起伏的感觉,而迎着风奔腾的感觉是如此的自由。 马儿们在门楼前停下脚步,泽尼娅一时竟生出不舍来。 「好高大。」莉娅感嘆道。 她仰头看向高耸峭立的瞭望塔,那空荡的旗杆上本应飘扬着领主的军旗,那军旗之上是否绣着缠绕着荆棘玫瑰的盾牌纹章?军旗下在数百年里曾站立过多少个哨兵?他们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是否也曾注视过自己所站立的这片土地? 粗糙结实的石砖垒了四层楼高的城墙,瞭望塔塔比城墙还要高上一层。门楼中央是一条约有四人宽的通道,通道内镶嵌着两扇厚实沉重的橡木门,三道粗壮结实的门栓架在上面,看样子打开它可是个体力活计。 不过在左侧的那扇橡木门上还开有一道小门,如果把比例缩小一下的话,大概就相当于在房门上开给猫儿们的小活动门。 弗罗斯特先生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小门,现在两个姑娘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上一盏煤油灯了: 门楼并不只是一道厚实的城墙,它是夹在两道城墙之间的建筑。因此,在这样的厚度之内装上两道城门绰绰有余。 两道城门将通道夹出一个狭小的空间,这里可没有装上电灯,她们进来时的小门又是背着阳光的,透进来的那点光线几近于无,使这里看起来简直像一间阴冷的牢房。 洛伦·弗罗斯特提起煤油灯的玻璃罩将灯芯点燃,桔红色的火焰将狭小的空间映照出温暖的光影。 两个姑娘跟在洛伦·弗罗斯特的背后从小门走进。另一道城门上同样开有一道小门,哪怕是和平年代,日落后城门都会被关上,这时如果来了不得不开门迎接的访客,就只能从这道门中门进入了。 第60页 这道城门上同样有三道放门栓的架子,只不过那些粗壮的木栓已经被取了下来,正斜倚在侧面的墙壁上,只在中间用一道铁锁将门合拢。 泽尼娅回头看向他们进来时的那道城门,城门外侧并不像内侧那样平滑干净,上面镶嵌着金属钉,粗略一数大约有百十来个。 门钉上涂着暗红色的厚漆,在火光下反射着暗沉的光亮,泽尼娅凑近去看,虽然被漆色遮掩了,但她本能地感觉那是铁制的。 更为特别的是,这些金属钉并不像通常的门钉那样打磨光滑,而是被铸造出了奇异的纹路。 泽尼娅感觉这些纹路有些熟悉,但它们与银牌和铁片上的纹路并不一样,比起护符上流畅柔和的曲线,这些铁钉上的线条更硬挺,每一处转折都坚决果断,像是被刀斧噼凿出来的一样。 泽尼娅正在思忖自己之前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纹路,莉娅好奇的询问声传来: 「这条缝隙是做什么用的?」 在右侧的墙壁上,有一道两指宽、一米高的缝隙,边缘整齐,并非因年头久远而开裂的痕迹,而是是特地开凿出来的。 泽尼娅循声望去,缝隙内黑幽幽的吞噬掉煤油灯的光亮,它的内部别有空间。 「这是用来观察情况的窥视孔。」洛伦·弗罗斯特答道。 观察情况?莉娅有些迷惑,如果要确定来者是谁,看更外面的那道城门外的情况不是更合理吗?难不成要先把来人放进第一道城门,然后再看来的到底是谁?那第一道城门还有什么意义呢? 洛伦·弗罗斯特提高手中的煤油灯,示意她们向上看。在她们头顶的拱形石顶上,开了两个成人头颅大小的孔洞。 「那个叫做暗杀洞。」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这个名字已经足够让人理解其作用了,偏偏洛伦·弗罗斯特还要继续说下去。 煤油灯的光亮将他深邃的五官在脸上投射出分明的光影,他嘴角啜着浅淡的笑意,倒映着火光的灰蓝色眼睛盯着她们,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迴荡: 「第一道城门在身后轰然落下,被困在两道城门之间的人如同被困在浅水坑里的鱼,手持武器的人站在他们头顶上的房间,从暗杀洞□□下打磨锐利的箭矢。而在窥视洞里,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死透了没有……」 一阵风吹过她们进入时的小门,带起空旷如呜咽的长鸣,好像身侧那道狭窄深邃的缝隙里真的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们,而头顶上的空洞内正藏着要夺人性命的利剑。 莉娅打了个寒颤。 洛伦·弗罗斯特大笑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将铁锁打开,伸手推开第一扇城门,艷红的落日霎时撞进拱形的城门,漫天红霞与琥珀般的阳光碟机散了所有的冷意,山峦起伏着浓浓淡淡的绿,天地静默,壮丽辽阔。 她们……正站在一处山崖边。 通往城堡的路只向前延伸了不到十米,就断裂在空中,决绝地断开与外界的联繫。 第47章 「四百年前,发生了一场地震。」洛伦·弗罗斯特说道,「将通往山下的的道路彻底坍塌。」 四百年前……莉娅最近一直在整理这片地区的歷史时间线,她隐隐感觉这个时间节点有点熟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让她有印象的事情,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等回去之后,她需要翻翻笔记了,莉娅想道。 或许是背靠着城堡的缘故,山崖上的风虽然劲烈,却并不迅勐,它宽阔而有力的吹拂着,让人心情都跟着开阔坚实起来。 泽尼娅怔怔地向前走去,她看着道路断口,心中突然生出些说不清的复杂难言的滋味来,像是早已预见了一本书的结局,于是一直避开不去看,却突然直直撞到了眼前。 在泽尼娅走到距离断崖出还有三米的位置时,莉娅拉住了她的手臂,泽尼娅停下脚步,那莫名的情绪在被打断后就消失了。莉娅有些畏高,她抓着泽尼娅的手被风带走了热度。 太阳的最底部橙红已经接触到了山林最顶部的浓绿,沉沉暮色浸染出神圣的金红光晕。 白日将逝,良夜即来,风于是也变了形状。 柔和、清凉,像一汪湖水,温柔和缓地汲走人身体上的温度。 洛伦·弗罗斯特邀她们回到城堡内部,从开在内侧的门进入门楼内部。 门楼里很干净,并没有落尘与蛛网,空气里也没有陈腐的味道。看来这里一直经过了修缮与打扫,但并没有像领主碉楼那样通上电,没有一起现代的手段改造,完全维持了数百年前的风貌。墙壁上甚至还有笼着皮纸灯罩的烛灯。 洛伦·弗罗斯特随手取下两个,用煤油灯点燃蜡烛后交给她们。 在拐入走廊内不久,就能看到靠城堡外侧的墙壁上开有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窄廊,在烛火朦胧的光亮中,只能隐隐看清在左侧靠外的部分有一道木门,但窄廊却一直通往更深的地方,那里又有什么呢? 洛伦·弗罗斯特见她们好奇,也就往里走去,他们一直走到窄廊的尽头,在另一侧的石壁上开凿有一个方形窗洞,但与正常窗洞不同的是,这个窗洞的左右两侧并不是平行的面,而是向外面收窄,使窗台与顶面被夹成尖角向外的三角形。 而在凿通外面的地方,已经被收窄成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隙。 第61页 「这就是那条窥视孔。」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石墙很厚,开凿出来的窗台完全足以让人将身体靠过去,莉娅已经能够想像出那个场景:老练的守卫将一只膝盖搁上窗台,身体前倾让脸贴近窗孔,从那道窄小的缝隙内窥视来人的状态…… 她伸手触碰粗糙的石壁,缓缓沁出古老的凉意。那些生活在数百年前的人,是否也曾将手掌按上这里? 「那扇门是通往哪里的呢?」泽尼娅望向窄廊外侧的木门。 「那里,」洛伦·弗罗斯特的面孔在火光闪烁里明灭不定,「是通往囚牢的。」 他推开门,里面是个正方形的房间,开有一扇像窥视孔那样的窗,只不过更开阔些,内侧大约有两人宽,装有一扇木质的窄窗。洛伦·弗罗斯特拉开窗,微风与黯淡的光线从约有一个巴掌宽的窗洞进入房间。 「这里是狱吏居住与工作的地方。」洛伦·弗罗斯特又房间内的另一扇门,露出一道盘旋向下的楼梯,「这下面就是牢房了,你们要下去看看吗?」 当然要啦,这种平时没有机会看到的地方,才格外令人好奇。 狭窄的楼梯通往地下,从大地深处沁出来的阴暗冷寂连火光也无法驱散,但真正走进地牢后,却发现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就像上面的狱吏房间一样,除了门窗,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在人垫脚也够不到的高处有一个用于换气的狭小气窗,地面里埋着一个粗铁桩,那是用来栓捆绑犯人的铁链与镣铐的。这些就是牢房里仅剩的东西了。 「所有的牢房都是这样的吗?」泽尼娅突然问道,「我的意思是,所有的犯人都会被关在门楼里吗?」 「不,」洛伦·弗罗斯特答道,「在我们居住的碉楼地下,也有一些囚室。」 他灰蓝色的眼睛沉静淡漠,泽尼娅恍惚生出熟悉感,仿佛她曾经经歷过这样的场景……在这样昏暗的地下,将烛火暖黄色的光芒都衬得幽冷,但旁边的人却坚实如礁,令所有的不安都沉淀下去…… 马匹们的嘶鸣传了进来,从换气窗中投入的光斑黯淡得像一抹水痕。 「天快黑了。」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你们该回去了。」 在西方最后一抹光线沉落时,泽尼娅与莉娅也回到了她们的房间,罗齐娜为她们送来了晚餐,这比她们通常用餐的时候要晚一些。 没办法,她们下午下楼时已经快到三点了,与那位记者约瑟夫·奈登又纠缠了一段时间,再经过从碉楼到门楼的这一来一回,天色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黑邃的夜。 刚回来时还不觉得,但在嗅到食物的香气后,两个姑娘都感到飢肠辘辘。 穿着暗蓝色窄袖长裙的罗齐娜笑起来,她提醒道:「用完后将餐车留在小厅里就可以了,天黑之后尽量不要离开房间。」 ……当夜幕彻底降临后,请不要随意离开你们的房间。 她们都想起了第一天来到城堡时,弗罗斯特先生的提醒。那时她们将之看做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而且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洛伦·弗罗斯特先生也的确有吓唬人的小爱好。 虽然她们在城堡中居住了这么多天,一直没有遇到什么古怪可怖的事情,但她们也从未在日光殆尽时离开过房间。 「如果在天黑之后离开了房间,会发生什么事?」泽尼娅试探着问道。 「你们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罗齐娜温和地安抚道,「最多只会受到一点惊吓。古老的城堡与现代的建筑形式不同,不熟悉它的人在光线昏暗的时候,很容易看错一些东西或走错路。」 这是个合理的解释,人们大多还是习惯依靠视觉来认知外界,古堡又很容易给人造成心理暗示。 但如果只是这样,罗齐娜又何必再额外提醒她们一次呢?毕竟在往常,她们也只是将餐车推到门外的走廊上,并不会离开房间多远。 第48章 鱼肉被绞成细腻的鱼绒,化进奶白色的汤汁里,浓稠的鱼汤上撒着些许调味与装饰作用的新鲜绿罗勒碎片,顺着喉咙一路滑进空落落的胃袋,口舌鲜甜,胃部滚热。 把虾头煎出红亮鲜香的虾油来,再用这虾油将白嫩弹牙的虾仁炒过,拌上清爽可口的西兰花与芦笋,还有嫩黄的甜玉米粒…… 泽尼娅与莉娅心满意足地把自己餵饱,她们默契地将餐车留在了小厅里,并没有对罗齐娜的提醒展开讨论。 这座城堡中或许的确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她们出来的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有那么一两次她们匆匆逃离了那些令自己感觉到不安的地方,但更多的时候那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并不是危险,只要忽视它,又或是按照当地人的方式来生活就可以了。 而这座城堡,让她们想要留下。 夜色虽然已经降临,现在却还不是她们习惯睡觉的时候,不过除此之外,今天还有不少值得谈论的事情。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去克诺镇了。」莉娅说道。 虽然此前罗齐娜曾对她们说过克诺镇的愚昧与歧视,但这只是两人看待克诺镇的一个参照。她们接受并感激别人善意的提醒,但不会把别人的经验奉为自己的认知。 而且,那两块有着奇异符文的银牌与铁片,也是来自克诺镇的。这让泽尼娅和莉娅都对这个原本就在计划中的小镇起了兴趣。 第62页 但是今天,在那个自称记者的约瑟夫·奈登带来的照片中,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克诺镇中的人们是怎样对待科林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模样丑陋,也绝对能认出来他是一个人,而不是怪物。 十四年很长,长到足以让一个孩童长大成人,十四年也很短,短到无法抹去刻骨铭心的伤痛,无法令一个以「传统」闻名的小镇改换思想。 「我对那里也没什么兴趣了。」泽尼娅说道,「不去就不去吧。」 于是,在做下决定后,她们就丢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开始谈论今天在门楼时的所见。 「垮塌的地方离城堡那样近,如果当时再偏一点,也许我们现在就看不到这座城堡了。」莉娅感嘆道。 「是啊。」泽尼娅慢了半拍后才回应道。 她想起这一来一回时对城堡的粗略一瞥,古老的石壁坚实整齐,并没有开裂修补的痕迹,就好像那场地震没能给城堡造成任何影响一样。 但也有可能是她粗看之下没有发现,又或者是以别的什么痕迹不明显的方式修补过了。一场能够震塌出那样陡峭深邃的悬崖的地震,必然十分剧烈,而这座城堡倖存了下来。 「四百年前的大地震……」莉娅翻着笔记,「这样的事情应该有记载才是,我有印象,那个时期应该发生过一些事情……」 但莉娅却没能从笔记中找到相应的记载,大概是记录在她留在藏书室的那部分笔记上了。 四百年前,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如果不能确定地震发生的具体时间,整个十六世纪都能算在范围之内。 莉娅索性合上笔记,回想着十六世纪的大事将它们一一罗列: 「十六世纪……那个收集了十三世纪资料,用来写长诗的吟游诗人卢努倍尔就是十六世纪的。十六世纪也是猎巫运动最鼎盛的时候……」 她喃喃了片刻后,觉得还是先不要压榨自己吃饱后已经开始睏乏的大脑了。十三世纪那位佛里思特公爵的故事她都还没能弄清楚呢,十六世纪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好了。 但泽尼娅却在莉娅停口后追问道:「还有呢?」 莉娅有些惊奇。泽尼娅之前一直对探寻歷史不太感兴趣,她更多的是在摆弄那块银牌,研究上面的符文,又或是逛一逛城堡。 「我记不清了。」莉娅答道,「明天我去藏书室找一找。」 她说道这里,忍不住嘆息一声:「要是科林愿意帮忙就好了。」 科林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好像也曾研究过这片土地的歷史,他轻而易举就能从那些多到让人头晕目眩的书海里找到有用的资料。但科林现在正躲着她。 「不用特意寻找。」泽尼娅摇头道。 她也不是对此特别好奇,只是因为……在见到那条断绝的道路时,出现的那些莫名的感情。 那些复杂难言的感受从她心底升起,像从海面上升起的沉船。 泽尼娅闭上眼睛,她好像再一次听见那平和安宁的琴声。 舟船入海,遗失方向,月光在海雾中起涌,召唤着曾被遗落的故事…… 「……拉尼娅……」 …… 「拉尼娅。」洛伦·佛里思特提高了声音。 拉尼娅勐然回过神来,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让沉重闷痛的头颅再次运转起来。 「抱歉,我……」 洛伦·佛里思特以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道歉。 「你多久没睡了?」他问道。 拉尼娅沉默了片刻,倒不是她想要隐瞒,又或是找到什么合理的藉口。她是真的在回忆自己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在高强度的工作中,拉尼娅对时间的感受早已模煳。她只知道吸血鬼们的第一批「士兵」已经到达了佛里思特领的边界,那可怖的活尸潮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以六角刺铁藩篱建立的光明庇护被冲击得摇摇欲坠,尖利的铁刺上挂满了它们暗红色的血浆与腐肉。要知道,那原本是用来抵御低位吸血鬼的防护,哪怕最低级的吸血鬼,其体内所蕴含的黑暗都是活尸不可比拟的。 究竟有多少活尸来到了这里?一整个公国、三个不同的领地,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民众逃到了佛里思特领,剩下的人呢? 焦虑像海潮一样将她吞没,唯一避免窒息的方式只有工作。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拉尼娅。」洛伦·佛里思特的声音冷静且不容置疑,「让自己先于敌人倒下是愚蠢的。」 「我……」 「我是这里的领主。」洛伦·佛里思特的声音坚如磐石,像是一道不可摧毁的屏障,「停止你手上的一切工作,现在,去睡觉。」 拉尼娅服从了这个命令。 而直到她醒来后,见到公爵留在桌上的纸条时,才真正的明白,那句「停止你手上的一切工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49章 洛伦·佛里思特令她放下手中的一切研究,接下来只需要完成一个任务: 从那暗红色的铁屑中,研究出另一个方向的产物能够令吸血鬼不那么害怕阳光的产物,程度维持在能够在晨曦或暮色最黯淡的日光下存活。 那因为她实验失误而意外诞生的暗红铁屑有这个潜力,他们在第一次迫使尤兰德饮用那最初的调和出的「血酒」时,尤兰德在受到伤害的同时也产生了些许对光明的抗性。 第63页 但是……拉尼娅将纸条烧毁。 洛伦·佛里斯特不是一个屈服黑暗的人,那么,他需要这个,是想要做什么呢? 拉尼娅将纸灰清理干净,投入了新的研究。她信任她的领主,这就够了。 寒夜将逝,但在那散发着热力的太阳跳出地面前,积累了一整夜的寒气是最冰冷的。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佛里思特领准确的说,是国王下达那道册封旨意之前的佛里思特领,不过,也没人会把这道旨意当真就是了,谁都知道,要想收復那些已经被吸血鬼侵蚀的土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佛里思特领的边界线内,在火把的照耀下,洛伦·佛里思特观察着那些用破碎的声带嘶嚎着沖向刺铁篱墙的活尸们。 它们的肌体早已失去了生前的力量,哪怕一个普通的农夫都能打倒两三个,而对于训练有素的士兵来说,对付它们就像割草一样。然而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东西也同时失去了疲惫,它们不畏惧阳光,也不需要睡眠,并且,数量多得就像闹了蝗灾时遮天蔽日的飞虫。 洛伦·佛里思特距离它们青紫色的肢体只有一步之遥,他身边的护卫们都紧张地按着剑柄,但洛伦·佛里思特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得像山顶凝固了千百年的冰雪。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有着在日光照耀时才开始活动的习惯。开始时只是为了节省宝贵的灯烛,毕竟哪怕是最劣质的石蜡蜡烛也是有人用不起的。 但在吸血鬼出现后,这习惯也就成了措施。在房屋建筑上刻画防护祷言的花费并不高昂,但随身护符昂贵到就连一些没落的小贵族都承担不起。 而对于洛伦·佛里思特,他随身佩戴的护符足以抵挡像特里斯坦那样的吸血鬼,他的随身护卫,乃至马匹身上都佩戴有相当强力的护符,更何况,他们身旁还跟随着一位主教。如果在拥有这样防护的情况下,还是只利用太阳升起时工作,那就太浪费了。 刺铁藩篱的光明在活尸们前仆后继的冲击下忽明忽暗,第二道藩篱已做好开启的准备。 洛伦·佛里思特推算了一下消耗,命令道:「投掷火钵。」 一只装满黑火油的陶钵被点燃后投掷向尸潮,飞溅的黑火油沾上活尸后就不会熄灭。这些早已失去灵魂的躯体仍然具有本能,它们向远离火焰的地方逃去,但在拥挤的尸潮中根本移动不了多远,只能被沾上黑火油胡乱挣扎的活尸们一起拖进火焰里。 几声尖利飘忽的古怪啸声响起,混乱的活尸们突然共同向远离火焰的方向移动,沾上了火焰的活尸也不再挣扎,呆呆地站在原地。尸潮们避开燃烧的土地与同伴,继续向边境发起进攻。 这是吸血鬼用来控制活尸的咒语。 「这些吸血鬼躲在地下,如果不是天快亮了,它们会出来灭火。白天的时候活尸太多了,我们没法把它们找出来。」驻守在此地的骑士无奈道。 因为吸血鬼的缘故,火钵只有在白天使用才能发挥作用,但哪怕无法从地下离开,也并不妨碍这些吸血鬼用咒语操控活尸。 火钵能起到的作用终究有限,但这威力也足以让洛伦·佛里思特满意了。他大致计算了一下活尸们对刺铁藩篱的消耗,说道:「我会调配一批黑油火钵来。」 这种东西通常用于攻城与海战,对敏捷的吸血鬼没什么作用,因此城堡内的储备并不多,但也足以支撑一段时间了。 只是,铁的消耗还是太大了,那些被黑暗污染了的铁会腐朽到无法回收再次利用,如果能够按照一定比例掺入银,倒是可以极大地提高对黑暗的抗性。 可银本就是一种贵重金属,更何况在吸血鬼出现后的现在。哪怕洛伦·佛里思特已经有意识地收集了多年,储备量也仍显不足。他需要更多的物资…… 东方的天际亮起一抹白线,深重到令铠甲表面凝出水珠的寒意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侍从为他送上掺了蜂蜜的麦酒与肉羹。 他的妻子已经离开这里前往了她父亲瓦尔顿侯爵的领地,她交代的命令倒是被僕人们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下来。 对于那些与他相距甚远的领地来说,只凭书信来往是不够的,他需要一个身份足够、可以信任的人代表他与其他领主交涉,这就是他的妻子为何会离开这里前往瓦尔顿领。 他和艾琳·瓦尔顿的婚姻虽然只是联姻的产物,双方都没有对其政治意义之外的生活产生什么期待,但其结果却难得的令人满意。艾琳是个聪明且清醒的人,他们很快就从这段关系中寻找到了令自己感觉舒适的位置。 而在他们的婚姻缔结之后,佛里思特领就作为连接罗伊斯公国与瓦尔顿领的枢纽,为罗伊斯公国送去战争所必须的物资,也将罗伊斯公国的特产送进作为商路枢纽的瓦尔顿领。 也正是因为这层连接,洛伦·佛里思特才会在九年前前往罗伊斯公国,他对那里的了解,远比别人所以为的要多得多。 罗伊斯公国被攻破得太快了,此前竟毫无徵兆。其他人或许对罗伊斯公国了解不多,但洛伦·佛里思特在罗伊斯被攻破的前一个月,才向那里送去过一批物资。 「您或许不知道,」洛伦·佛里思特对跟随在他身边的主教说道,「我曾在罗伊斯的边境墙上作战。」 这位数日前才自教廷来到佛里思特领的主教惊愕地看着他,哪个领主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边境去体歷战火? 第64页 「我见过那花费数代之功,附着了无数光明符文的边境墙,那绝非可以毫无徵兆打破的。」洛伦·佛里思特说道。 在罗伊斯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后,驻扎在公国内的教士们逃回了教廷,但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并没有经过佛里思特的领地。 洛伦·佛里思特曾向内勒·罗伊斯询问过情况,但他只知道那天早上,父亲粗暴地将他扯起来,命令侍卫将他送走,如果之后传来了好的消息,再带他回去。 然而,他再也无法等到那个消息了。 「罗伊斯公国,到底是怎样被攻破的?」公爵的眼睛锐利清明。 第50章 在罗伊斯血脉几乎尽覆的现在,恐怕也只有教廷最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不会对您造成影响的。」主教斟酌了片刻后,谨慎地回答道。 他被教廷派遣来此处,自然是有自己的任务。这几日已经足够他确认洛伦·佛里思特真的想要抵抗黑暗,他是位值得尊敬的领主,与教廷的目的一致,但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们必须要能够配合。 「佛里思特不是罗伊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力修建出那样的边境墙。」洛伦·佛里思特直言道,「如果不能确定罗伊斯为何被攻破,这里很可能会重蹈覆辙。」 「而我,」洛伦·佛里思特看着主教,他神情平静,但语意坚不可摧,「会尽一切方式,来避免这个可能。」 主教暗暗嘆了口气,这位领主心向光明又有能力,只可惜太过强硬了些。但若不是这种性格,恐怕也做不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他沉吟了片刻,嘆道:「边境墙没有弱点,但人不是。」 洛伦·佛里思特没有说话。 罗伊斯的边境墙,高如天险峭壁,宽可并架五车,在数百年里,一次次的加宽、加高,每一层都铭刻着光明的符文或祷言。最终叠加成了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墙。 但人心可催。 「那些人呢?」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解决了,但发现时已经太晚。」主教说完后,就闭紧了嘴巴,不肯再多言。 洛伦·佛里思特没有追问那些背叛者的身份,他看向东方迷离如起雾玻璃的天空,说道:「天亮了,您已经见过了边境的情况,我们也该回去,商讨一下后续了。」 …… 天亮了。 泽尼娅起身拉开窗帘,在突然明亮的光线中眯起眼,洁白的玫瑰花田在风中舒缓地摇曳。 罗齐娜送来了早餐,还有弗罗斯特先生的交代: 「两位若仍想继续昨日的旅途,他在楼下的小厅中等待你们。」 她们昨日才看了个开头呢,今天自然要继续啦。不过泽尼娅有些别的想法,她与莉娅商定后,在见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时,询问道:「能否请您先带我们去看看这里的地牢呢?」 洛伦·弗罗斯特对此仿佛毫不意外,他带领两人从一条她们此前从未走过的路线穿过,在经过一处转角时,莉娅注意到那里有一道隐蔽的暗门。 「那是做什么的?」莉娅好奇地问道。 「那是用来撤离的密道,」洛伦·弗罗斯特答道,「如果在守城战中失败,它可以让人们不必被困死在城堡中。出口通往半山腰,再向下就是克诺镇。」 他们走近那个入口,幽暗、狭窄、不见尽头,只要看着它,就能激起人们那千百年刻在骨血里的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 莉娅张开手,隐隐有风从入口中传出,空气在她指缝间轻柔地掠过,那并不沉闷,只是带着凉意。 「它上一次被使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莉娅低声道。 妇孺、老幼、士兵……人们通过这条黑暗狭窄的通道,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上一次被使用,是在十四年前。」洛伦·弗罗斯特答道。 这时间近得令人惊异,但两个姑娘都很快地联想到了什么。 「十四年前……科林是从这里离开的?」莉娅惊愕道。 洛伦·弗罗斯特给予了确认。 一个从小在远离人世的城堡中长大的孩子,他从书本中认识这个世界,对外面与其他人充满了好奇,于是想要偷偷地下去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可他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您当时就知道?」泽尼娅忍不住问道。 「没错。」洛伦·弗罗斯特答道。 山林是他手足,风云如他耳目,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他。十四年前,矮小佝偻的孩童紧张期待地穿过密道,像偷偷进行一场冒险,洛伦·弗罗斯特看见了这一切,但也只是看着。 「您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那是他的选择。」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面孔平静淡漠。 畸形丑陋的孩子怀着天真的善意与好奇走出山林,又带着伤痕与污迹逃回了城堡。 穿过阴冷黑暗的窄道,来到远离人世的城堡,他哭过了一场,然后第二天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并再也没有试图离开过这里。 那是他的选择…… 柔和的风从密道入口传出,带着凉意从肌肤上温柔滑过。 他们离开了这里,穿过盘旋向下的楼梯,向掩藏在地下的囚牢中走去。 地下没有通电,他们持着笼罩在皮纸灯罩下的灯烛一路下行。 第65页 甬道并不宽阔,坡度又略显陡峭,石阶的宽度只勉强能够容下一整只脚掌,下楼梯时难免会有一截脚尖落在空处。 泽尼娅跟在弗罗斯特先生身后,开始时她走得小心翼翼,但很快她就找到了节奏,每一步都踏得毫不犹豫,且十分稳当。 她好像很熟悉该怎样在这样的台阶上行走,就像熟悉现在这样的场景:捧着烛火,跟在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背后,向地下前行。 左右狭窄的石壁收束着她的目光,弗罗斯特先生手指上暗红色的宝石戒指在烛光中像裹着一团鲜红流动的血,红铜色的细金属线在他尾指上盘绕出纹样特别的戒圈。 晃动的烛火将人的影子在转折的石壁与台阶上变换出古怪的形状,鞋底敲击在台阶上的声音如同散乱的心跳。 「到了。」洛伦·弗罗斯特低沉的声音盪开地下的寂静。陡然开阔的空间散去了楼梯内的压抑。 与昨日在门楼里见到的囚牢不同,门楼里的地下囚牢是一间四面都是石壁,只开有一扇牢门、一个换气孔、与一个能够让狱吏从外面观察囚犯情况的窥视孔。 但这座建在碉楼之下的囚牢确实三面石壁,一面栏杆。无需通过窥视孔,直接便可通过栏杆缝隙将内部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牢房里空空荡荡,但乌黑的栏杆却很特别,它们并非常见的圆柱形,而是被敲成了三指宽、二指厚的扁条状,上面隐隐有些花纹,但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一时无法看清。 泽尼娅的耳边腾然响起一个男声: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欢唿吧!」 「永夜将临!」 第51章 「泽尼娅?」 「……怎么了?」泽尼娅勐然回神。 莉娅的手温暖柔软,她紧紧拉着泽尼娅,像是要给她提供一点热量似的:「你的脸色很苍白。」 泽尼娅摸了摸脸颊,却感到指尖凉得像才浸过井水:「我没事,只是有点出神。」 「我们回去吧。」莉娅担忧地看着她。 泽尼娅摇了摇头:「没事的。」 她看向空荡荡的牢房,那些她试图聆听的东西,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想就这样离去。 「您需要休息,地下的温度与空气对人们可不太友好。」洛伦·弗罗斯特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城堡一直都在。」 泽尼娅转头看向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古老的石壁在火光里静默伫立,空气里慢慢浸出湿凉的水汽。他们离开了地下,窗户上蜿蜒着水珠滚落的痕迹,雨水打在草地上的声音又沉又软。 下雨了。 洛伦·弗罗斯特看了看窗外:「今天就到这里吧。」他微笑着与两人告别。 泽尼娅和莉娅一起回到了房间,虽然泽尼娅已经没事了,但莉娅还是有些担忧。 「我没事。」泽尼娅安慰道。 莉娅点了点头,只是固执地把她的笔记都带回了房间里,在泽尼娅处理那块银牌时与她待在一个房间里。 窗外雨水淅沥,笔尖与纸张的摩擦沙沙作响。 「泽尼娅。」莉娅柔软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找到四百年前关于地震的记载了。」 那不是来源于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藏书室,而是莉娅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做得功课。但那更像是一个传奇故事,就像大人物们总是乐意为自己的崛起附上几分天命註定的传奇色彩一样。 在那带有神话色彩的记录中,一位正义、英勇、强大的猎巫将军至少在那个时代,人们是这样定义那些高唿着驱逐黑暗的傢伙们的。 这位猎巫将军神圣的力量引起了大地的震动,在火把与阳光的照耀下,他消灭了这片土地上的阴影,解救了被黑暗与恐惧所奴役的民众,并在人们的拥戴下成为了这里新的统治者。 「所以……」泽尼娅问道,「这片土地改换了领主?」 「并没有多久。」莉娅摇头道,「那是十六世纪,在那之后不久,领主制度就瓦解了。」 她们放下了这个故事,继续去忙自己手中的事情。 淅沥的雨珠在玻璃窗上流淌,雨一直没有变得更大,也一直没有变得更小。成为一个易于被忽视,却一直存在的背景。 泽尼娅粘好最后一粒琥珀,它位于整个银牌的中央,也是个头最大的那个。 这是一粒血珀,形状圆润,被打磨得温润光亮,在阴影里像一粒暗红的血珠,在阳光下又像一滴剔透的酒液。 泽尼娅注视着它,心渐渐沉淀下去。 她在地牢里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念诵那三句预言,但那并不是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那是一个隐含狂热,古老傲慢的男声。 泽尼娅闭上眼睛。城堡是静默的,但她想要聆听。 …… 「我听见了。」湾马城内最好的私家侦探不耐烦道,「但我没兴趣。」 「他们给的报酬很丰厚,」电话对面的人说道,「你也不必特意寻找,只要平时留意一下有没有线索就行。」 「如果我不答应,你打算烦我多久?」侦探问道。 「直到你答应为止。」 「把照片发来。」侦探说道。 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徒留对面的人语速飞快地试图在最后叮嘱他一定要留意线索。 第66页 没过多久,传真机就哒哒地传过来两个年轻姑娘的照片。 侦探不耐烦地嗤了一声,在扫过一眼后将它塞进了垃圾桶。他最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没工夫跟两个逃家的小姑娘玩捉迷藏。 他从一旁的铁盒里随手摸出一块硬糖塞进嘴里。冰凉古怪的薄荷味让他皱起眉来,牙齿将糖块咬得咯嘣直响。 侦探看着面前软木板,上面钉着一张巨大的、密密麻麻的格子纸,几乎每一个格子里都填上了只有写下它们的人才能看懂的简记符号,并用不同颜色的笔圈出了数个格子。 这是他的记忆。 两天前,他在一条小巷中醒来,手腕上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少,失去了之前几个小时的记忆,随身的录音器上什么都没有录下。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出了门,但却忘记了出门的目的。最重要的是,在他回想自己出门的目的时,发现自己的记忆是连贯的,没有出现任何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好像他只是失去了出门后几个小时的记忆一样。 然而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他不会做出一个毫无缘由的举动,也不会像大部分人一样混淆或模煳自己的记忆。 侦探咯嘣咯嘣咬着糖块,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追溯到自己每一个小时做了什么,精准地拼凑出自己的人生轨迹。 在这样清晰的拼图之下,他终于从中找到了自己遗失的部分。准确的来说,他遗失的并不是记忆,而是「想法」。 他追查到了正确的目标,所以才会这样精准地失忆。侦探紧紧盯着格子上的标记,促使他追查到那个目标那个公司的并不是他接到的某一个案子。 没有人向他求助,是他自己在各种不同、甚至毫无关联的事件里所发现的微妙异常,然后因为好奇心而一路追查了下去。 但那些散乱的猜测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因此,在他不记得自己出门原因的同时,却认为自己的记忆是连贯的。他遗失的并非记忆,而是想法。 被咬碎的薄荷糖在喉咙里划下一片凉辣,侦探又摸出一块硬糖递到嘴边。 那令他失忆的不知名事务简直巧妙到不可思议,如果遭遇此事的不是他,不是一个能够回忆起每一刻的记忆,且逻辑清晰的侦探,普通人恐怕也只能放弃追查下去。 然而,看着那填在以小时为单位的格子里的记忆,对自己思维方式足够了解的侦探很快就抓住了自己曾经遗忘的东西,那些微妙的蛛丝马迹重新在他脑海里拼凑成一个想法。 他想,他抓住那个尾巴了。 浅黄色的糖块落到舌头上,柠檬的酸甜味在口中化开。侦探紧锁的眉松开来,他的眼睛明亮兴奋。 第52章 泽尼娅感觉有些热,她转头看向窗外。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下行,它击打在窗户上、石壁上、瓦片上、木栏上……静默的城堡开启不存在的喉舌,在雨水的击打中低沉吟咏起流淌过的时光。 泽尼娅起身走向窗边,眩晕的头脑本能地渴望着从玻璃上渗出清冽凉意。她伸手按上玻璃窗,雨水洗刷过的凉意清爽地汲取走她的燥热。 碧绿的草地、鲜艷的花朵、灰蓝的城楼、青褐的道路、墨绿的远山、灰白的天空……它们隔着变换的雨水痕迹,在窗户上模煳成斑驳精妙的色块。 泽尼娅将脸颊贴在窗户上,光滑冰冷的玻璃让她感觉到舒适。她恍惚在一片墨绿与洁白中看见一点黑色,那是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吗?他在玫瑰花田里吗? 「泽尼娅?」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一晃神间那个模煳的黑色块就不见了。 泽尼娅转过头,眼角的余光突然恍惚瞥见大片的鲜红,可等她再次转头认真看去时,雨中仍是那幅素净的色彩。 没得到回应的莉娅伸手探了探泽尼娅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令她吓了一跳。 「你在发热!」她把泽尼娅拉离窗边。 怪不得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泽尼娅慢了好几拍地想着,她乖巧地被莉娅塞到床上,因发热而显得水濛濛的眼睛盯着莉娅忙碌。 她找来体温计,又翻出药箱备用,把毛巾浸在冷水里,盯着钟錶上时间到了后,拿出泽尼娅的体温计。在见到温度不算太高后,莉娅松了口气,把浸凉拧干的毛巾搭在泽尼娅的额头上,看她舒适的眯起眼来。 莉娅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脸颊,发烧的泽尼娅乖得像只玩累了的大狗,一句话也不乐意说,就睁着水亮亮的大眼睛看她,她走到哪就看到哪。 「难受吗?」 泽尼娅摇了摇头,又诚实地说道:「渴,有点晕。」 莉娅给她倒了水,看她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地喝空了,又递给她。一缕头髮垂下来黏在泽尼娅脸上,莉娅给她别到耳后,接过杯子又倒了一杯水。 「晕就睡一会儿吧,待会儿再量量体温,要是降下来了就不用吃药了。」 泽尼娅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睛,她脑子里仍然转着乱七八糟的思绪,还有变换旋转的色彩。 框在雨水窗户里的色彩像一幅曼丽的油画,圆坠坠的雨珠儿一路滑落出奇异的色彩变换。它从朦胧的图画中拖出一条清晰的行迹,一个高瘦挺拔的黑色身影站立在玫瑰花田,像一株红杉投下的阴影…… 泽尼娅在雨声中陷入睡梦。 第67页 …… 高窄的台阶一路向下,雨声被厚重的石壁隔绝,只有湿意淋漓的空气在时刻提醒着每一寸被潮气黏着的肌肤,雨一直没有停。 拉尼娅一手提着个小木箱,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盛着短蜡的陶盘,撕开水汽淋漓的空气,一路走进地牢。 尤兰德坐在宽大柔软的椅子里,悠然自得地翻着一本书。他手边还放着几个小木雕,那是尤兰德以指甲雕出来的书中角色。 他转头看向拉尼娅,安闲地对她打了个招唿:「夜安,女士。您最近似乎清减了不少。」 「夜安。」拉尼娅说道。她并不打算回应尤兰德的后半句话。 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吸血鬼不是个简单角色,拉尼娅很清楚,她曾经能够压制他,是因为那时候的尤兰德只是一个受她掌控的实验品。她从不必听他说得任何话。 「您知道的,只要您开口,我并不吝于提供些许帮助。」尤兰德微笑着看她。 拉尼娅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话,直接向地牢更深处走去。 她现在也不必听他说得任何话。 被忽视的尤兰德毫不在意地转回头,慢悠悠地翻开下一张书页。 拉尼娅走向其他实验品。尤兰德仍未被放出地牢,但他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现状。拉尼娅不知道他这副安然于此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就像她不知道当初尤兰德的愤怒中有几分是刻意的表演。 她不擅长这个,但也不必理会这个。洛伦·佛里思特给她安排好了合适的位置,她只需要做好属于自己的部分。 拉尼娅从木箱里取出她最近的实验成果,那可以使吸血鬼产生些许对光明抵抗能力的产物,已经在兔子身上取得了理想的成效,现在可以在吸血鬼身上进行试验了。 她记录好数据,回往实验室的路途中,再次经过了尤兰德的牢门外。 这悠闲的吸血鬼看向她:「您要走了吗?或许您可以帮我为您的领主传个话?」 拉尼娅不得不停下。 在签订契约的那一日之后,洛伦·佛里思特就再也没有前来见过尤兰德,他仿佛已经将自己的契约对象遗忘,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洛伦·佛里思特对他另有打算。 「无论现在情况如何,无论你们怎样看待我的建议,」尤兰德若有深意地看着她,「那个预言是真实的。」 拉尼娅平静得仿佛自己只是一个传声筒:「我知道了。」 她离开地牢,在回到实验室后,脸色逐渐暗沉下来。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如果曾经这产物只是用来消灭吸血鬼的毒汁,那她现在所做的,就是将这毒汁改造成能够将永夜带到世上的前兆。 不再恐惧光明的吸血鬼会有多可怖?哪怕她控制了程度…… 实验室里寂静得令人心慌,雨已经停了,但水汽还未散去。它们附着在皮肤上,像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拉尼娅裹紧了身上的披肩。 她信任她的领主…… …… 她感觉自己在坠落,记忆在高热的头脑中混乱。 拉尼娅、泽尼娅,拉尼娅、泽尼娅…… 时间如海无穷尽,凡人唯被挟卷其中。 出生、死亡、遗忘,再一次新的轮迴。所有的挣扎与努力都被洗去,所有的悲欢与爱恨都被迫遗忘。 『你可以不必再经歷这种无尽折磨,跳脱出水面,选择自己的航线……』 她得醒过来。 可她是谁? 有什么汲取走了令她下沉的东西,像隔着玻璃的雨水以凉意汲取走她的燥热。 泽尼娅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莉娅,还有……弗罗斯特先生? 第53章 莉娅坐在她床边,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站在床头。 他微微俯身,几缕鬓髮从肩膀滑落,灰蓝色的眼睛清冷透彻,像隔着玻璃落在额头上的雨滴…… 洛伦·弗罗斯特直起身,泽尼娅这才觉察到,那覆在她额头上汲走燥热的凉意,并非浸凉的毛巾,而是弗罗斯特先生的手掌。 「你感觉怎么样?」她听见莉娅惊喜又担忧到发颤的声音。 「我怎么了?」泽尼娅迷茫地问道。她的嗓子干哑得要命,身上虚软无力,头脑也昏沉沉的。 泽尼娅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有狭窄陡峭的石梯、晃动的烛火与地牢…… 但这些破碎的画面就像隔着雨水流淌的玻璃,只留下斑驳的色彩以供猜想,其他的却怎么都看不清。 「你在发热。」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平稳沉静。 泽尼娅随着声音转过去,高热令眼珠都干涩发痛起来,眼前的场景清晰却又好像梦境般模煳。洛伦·弗罗斯特穿着一身黑色的斜襟短袍,收窄的长裤笔挺熨帖,些许银灰色装饰在缝线、领口、袖口、衣摆……衬着他乌黑的发,还有几缕夹杂其中的银灰色。 她恍惚着感觉到熟悉,但胀痛的眼珠令她不得不闭上眼。 「来,坐起来一点。」她听见莉娅的声音,莉娅柔软的手臂正小心地试着把她搀起来。 泽尼娅撑着酸软疲乏的身体向上靠了靠,身后被莉娅塞了个枕头。她倚在柔软的缎面上,松懈下来的脖颈再一次本能地追逐着熟悉的身影。 洛伦·弗罗斯特手中持着一支一指长的锥底药剂瓶,棕褐色的玻璃瓶身线条流畅如一只圆肩花瓶,在收窄的瓶颈处繫着一条细细的金属链,金属链上伸出两条分叉,一条用来随身悬挂,另一条连接着瓶盖。 第68页 金绿色的猫眼石在灯光下晃出细细的白色瞳线,戴着它的手指苍白修长,像打磨光润的玉……或骨。 不应该是这样的。泽尼娅下意识想到。那只手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光洁、干净,修长但绝没有这样瘦长,也绝不是这样的苍白。 这双手打开药剂瓶,精准地向水杯中滴入三滴半透明的茶色液体。是这样利落流畅的,泽尼娅又恍惚起来,她对这一切感觉到熟悉,却又不知道这熟悉感来源于何处…… 泽尼娅接过递到面前的白瓷杯,杯壁温热发烫,持着杯身的指尖冰凉。 入口的液体没有药剂苦涩或古怪的味道,杯中盛的并不是清水,而是清甜微辣的蜂蜜姜茶。茶水微烫,却并不浓郁。恰到好处的掩盖了药剂的味道,同时也甘润地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睡吧,没什么可担心的。」洛伦·弗罗斯特的声音平静到近乎淡薄,可这却让泽尼娅一下安了心。她闭上眼睛,像跌入云层一样跌入梦境。 …… 「没什么可担心的。」洛伦·佛里思特公爵的声音一如既往,坚实如风浪中静默伫立的礁石。 可拉尼娅却无法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安心。 在契约的力量下,尤兰德不会说谎。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吸血鬼曾说过,过去的预言皆已实现,而她现在的所行,正踏在永夜的前兆上。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所研究出来的东西究竟代表了什么…… 「你认为预言是什么?」公爵突然问道。 拉尼娅张了张嘴,她看着那双几乎从无波澜的灰蓝色眼睛,说道:「未来的可能。」 据说有目光深远的智者,能够从横跨天际的星辰之河中窥视到有关未来与命运的奥秘。他们将之以凡人可以理解的密语记载,留给后人见证其实现与否。 有关得知了未来命运,却仍不得不按照已定的步伐前进,这样的可悲故事一直有流传,仿佛人们越是极力避免反而越会向那命运靠近。 「如果预言必将实现,命运早已被刻下定数,你会放弃吗?」 拉尼娅抿了抿嘴唇,哪怕未来已经被决定好,她仍然不会就此放弃。可如果选择一搏,却愈是挣扎愈向命运靠拢呢? 「不要将判断的权利交给一个虚构的未来。」洛伦·佛里思特灰蓝色的眼睛清明透彻,「既然无论所谓的预言是否真实,我们都会按照向自己所渴望的未来努力,那又何必受它影响?」 「预言不过是在惊惧扰乱迷茫者的内心,诱使每一个渴望将它实现或恐惧于它实现的人,围绕这原本无人在意亦不存在的事物做出种种失措的举止。」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洛伦·佛里思特沉静地看着她,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将思考的时间留给了拉尼娅。 拉尼娅抿了抿嘴唇。她呢?她是否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 创造刀剑的人最初也许只是想保护自己,害人性命的毒药有时只是在调配救命药剂时的一次错误尝试。 教会一直严令禁止对黑暗力量的研究,哪怕他们困缚于已有的知识已经太久。这其中是否有什么更深的原因?而她……是否已经越过边界线太远? 可是她也曾从隐秘之处观察过佛里思特领现在的情况,拉尼娅并非只知待在实验室中,她见过那些逃亡者们哀戚而麻木的面孔,哪怕他们在佛里思特领中安定下来后,神情中重新出现了希望,可那仍然隐含恐惧。 没有人知道佛里思特领能否抵挡得住吸血鬼们,在罗伊斯领被攻破、三个领主逃亡、吸血鬼入侵迫在眉睫的现在,如果没有研究黑暗的力量,如果没有那些造价低廉能够普及的铁制护符……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如果她没有这样做,永夜只会更早的降临这片土地。 拉尼娅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无论如何,她都是要这样做的。既然如此,那个预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已经想清楚,」身穿银灰色滚边装饰的黑色常服的公爵平静说道,「那么,我们现在该去看一看你的成果了。」 拉尼娅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她来到这里并非为了与她的领主探讨预言,而是因为,那令她放下一切,全力研究的新产物已经有了结果。 那种能够削减吸血鬼弱点的药剂,洛伦·佛里思特公爵需要用它做什么呢? 第54章 尤兰德拿着一个小木块,耐心地用尖利的指甲剔除多余的部分,从粗陋中逐渐剥出一个模煳的形体。 他的契约者仍未前来找他,也许这位人类领主想要以此来消磨他的意志,但不死者从不会缺乏耐心。只有生命短暂的凡人才会为时间的流逝而焦虑不安。 更何况,佛里思特领的情况只会愈加紧迫,无论那位领主有何等令人惊异的才能,最终都是要来找他的。只要洛伦·佛里思特还需要他的帮助,他就有操作的余地。 尤兰德在黑暗中唿出一口冰冷的气流,木雕上的碎屑被吹散,露出一个狰狞可怖的恶魔形象。 尤兰德无声地笑了笑,将它放到一个披甲执剑的英勇骑士雕像旁。 在人类的传说故事中,凡人英雄总是能够凭藉着勇气与智慧打败力量远超自己的敌人,真是天真得可爱。 黎明即将到来,尤兰德像一道融进黑暗的影子飘到床上。虽然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他并不一定需要睡眠,但也并不打算打破自己多年来的习惯那是一种享受。 第69页 尤兰德闭上眼睛,准备在那讨厌的亮光出现前进入睡梦。然而,一串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脚步声令他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 「看来你还没睡。」他听见洛伦·佛里思特的声音。 尤兰德在烛火照亮自己所在的暗影前撇了撇嘴,好像自己睡了他就不会把自己叫醒一样。 「什么事?」他问道。 洛伦·佛里思特只是打开了牢门:「随我来。」 尤兰德凝视了他片刻,然而洛伦·佛里思特毫无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站在那里,姿态不容置疑。 尤兰德从这姿态中感觉到些许不安,他瞟了一眼跟在洛伦·佛里思特身后的拉尼娅,她虽然也算得上警醒,但对神情控制得并没有那么好,可惜,她一直半垂着头,尤兰德没法从中看出任何东西。 洛伦·佛里思特并没有带他离开地牢,反而向地牢的更深处走去。在穿过一道厚重的木门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同族。 那个倒霉鬼显然没有他的待遇,仍然只是作为一个实验品被关在这里,甚至比尤兰德还是实验品时的待遇更惨一些他被铁链牢牢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连翻个身都做不到。 洛伦·佛里思特打开了这间牢房的门,对尤兰德说道:「请进吧。」 尤兰德……尤兰德懵了。 洛伦·佛里思特这是什么意思?在签订契约的第二次见面,什么都不说,就给他换了一间牢房?还是跳崖式降级的? 「哒、哒」两声在寂静的地牢中响起,尤兰德循声看去,洛伦·佛里思特扶着剑柄的那只手,正以食指轻轻敲击着剑首。他灰蓝色的眼睛仍然平静如常,没有一丝半毫的不耐,但这是威胁吧?! 虽然契约保证了洛伦·佛里思特不会杀死他,但以阶下囚的身份所签下的契约又能有多平等呢? 尤兰德只好憋屈万分地走进牢房,牢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落了锁。 在洛伦·佛里思特和拉尼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尤兰德瞧向自己的新室友,这倒霉鬼他还认识。不算太巧,大家都活了这么多年,族群内有多少人大概都有个数,他们也仅止于知晓对方的名字罢了。 「你也被抓进来了?」尤兰德在他对面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毫不在意对方眼睛里的警惕。 不警惕才是不正常的,现在两个吸血鬼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一个被捆得像套了一层巨型链甲似的,另一个还能自由活动。吸血鬼又不是什么爱好和平的物种,他们完全可以从对方的血液中继承力量…… 「尤兰德·弗朗辛。」无法动弹的倒霉鬼盯着他,「你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吗?」 「谁知道呢?」尤兰德耸了耸肩,他慢慢地勾起嘴角,黑色的眼睛里渗出不加掩饰地恶意来:「说不定他们是想测试一下我们能从对方那里继承多少力量呢?」 被困在椅子上的傢伙僵硬了一瞬间,说道:「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告诉你要做什么,而你就算吃掉我,也没办法逃出去。」 「但现在选择权在我。」尤兰德笑眯眯地舒展着手指,尖利的指甲在空气中划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弧度。 「他们给我注射了一种血液。」对方立马识时务地把自己的信息贡献了出来,「此前他们除了偶尔抽取一点血液,什么都没做过。」 尤兰德盯了他半晌,这傢伙没有说谎,最多隐瞒了点儿什么。他才点头道:「然后呢?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然后他们就把我绑在这儿了。」 尤兰德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洛伦·佛里思特把他带到这里,是为了让他看看这个倒霉鬼被注射过那种特殊血液后的变化吗?他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对面的傢伙,现在这傢伙看起来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过一会儿可就说不准了。 他被固定在此,莫非那东西会让吸血鬼变得狂暴?又或者失去理智?但那又何必把他也关进来呢? 另一个吸血鬼被他的目光打量得毛骨悚然,开口道:「我说,我们难得能够见到对方……」 「嗯……」尤兰德漫不经心地应道。 「你就不想讨论讨论怎么逃出去?」 「你有什么计划?」尤兰德反问道。至少这傢伙现在还是神志清醒的,看上去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显出些许焦灼来:「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都是一体的。你能不能先把那个换气口堵上?」 换气口?尤兰德下意识抬起头,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些地牢传承自更古老时期,并非为了关押吸血鬼而建造,因此存有能够通风的换气口。但在被洛伦·佛里思特改造用作关押吸血鬼后,这些换气口就都被厚重的幕帘遮挡住了。 白天的阳光同样能够从换气口中照射进来,那对于吸血鬼来说是比烈焰还要可怖的危险。虽然从那个窄小的空洞中最多透进来一块光斑,可万一哪个吸血鬼想不开要自杀呢? 而现在,在这间牢房里的换气口上空空荡荡的,再过不到半刻钟,天就要亮了。 第55章 月光穿过狭窄的换气口,在墙面上留下了一片浅淡如水的光斑。 尤兰德通过月影的位置推算了一下方位,等到太阳升起时,第一缕日光穿过换气口所照射的位置,恰好会落在……尤兰德转头看向那个脸色愈加难看的同族,慢慢眯起了眼睛。 第70页 脸色难看的吸血鬼极力想展现出镇定,他盯着尤兰德,语速飞快但口齿清晰地说道:「帮帮我,那也是在帮你自己。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互相联合。」 尤兰德却退后了两步,将自己隐在安全的暗影中。 「不,我们并不一样。」他的声音低沉而飘忽,漠然如旁观困兽挣扎的的观众。 「你……」吸血鬼才吐出一个声调,后续就变成了惨叫。 第一缕晨光已落下,那道黯淡的光束照到吸血鬼身上,如同水珠滚落入沸油。那块苍白冰冷的皮肤在光线下迅速地发红,并隐隐有向骇人的暗红色转变的倾向。 「救救我!条件随你提!」吸血鬼尖利的惨叫中气十足。 尤兰德死死盯着他,黑邃如渊的眼珠在阴影里发亮。 阳光之于吸血鬼,如火星之于油膏、闪电之于湖泊。对于吸血鬼来说,从没有什么越强大对阳光的抵御能力越强的说法,哪怕是那些能够缔造永夜之地的大人,在晨曦与黄昏的阳光下同样会化作飞灰。 可是这傢伙,在阳光下只是受到了伤害,但他没有死去。假如去掉他身上的束缚,甚至不需要一秒,他就能躲到安全的地方。 尤兰德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哪怕现在只是一天中阳光最微弱的时候…… 他一下一下规律地敲着掌心,计算着太阳已经照射了多久。然而尤兰德并没能等待到这时间的终点到来。 一柄镀银的细剑穿过栏杆与铁链的缝隙,精准地刺穿了吸血鬼的心脏,终结了它的痛苦与尖嚎。 尤兰德遗憾地松开手,转头看向重新出现在牢门外的洛伦·佛里思特,轻声道:「您可真是够,让我惊喜的。」 洛伦·佛里思特抽回自己的细剑,上面污秽的暗红色血珠一滴滴滚落,眨眼就变得光洁雪亮。 他灰蓝色的眼睛如笼罩着迷雾的海洋,看不清那之下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在剑身入鞘的轻鸣声中,洛伦·佛里思特的声音如冰山崩塌前诞生第一处裂隙的脆响,轻柔平和,却又惊天动地: 「想要吗?」 「您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尤兰德在阴影中回应道,「那么,您想要我做什么呢?」 契约并不是万能的,他们都明白这一点,那只是给他们之间从不存在的信任添上一层最基础的保障。 尤兰德必须服从洛伦·佛里思特有限制条件的命令,但他同样可以选择出多少力。洛伦·佛里思特既然拿出了这样的东西,那就证明他需要尤兰德做的事情,必然拥有与之等价、甚至更高的价值与难度。 洛伦·佛里思特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立下有效的誓约,绝不把这一切以任何方式与手段,流传出哪怕最微小的一点。」 尤兰德瞧着自己目前身处的地牢,他扯了扯嘴角。如果自己的誓约不能够令洛伦·佛里思特满意,显然,这间牢房就会成为他未来永久的居所了。 没有耍花样,尤兰德干脆地立下了一个约束力足够强大的超凡誓约。反正洛伦·佛里思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立约所需要的材料,在这两个人类学会了吸血鬼所拥有的超凡知识后,他也很难在这方面做出什么手脚了。 「对于你来说,」洛伦·佛里思特缓缓说道,「我要你做得事情并不算困难……」 他讲述着他的计划,节奏平缓、语调清晰,在黑暗的地牢里,像凝结在石壁上的水珠,一滴一声砸落到心脏上。 拉尼娅缓缓地深唿吸,只有这样才能压制洛伦·佛里思特的计划所带给她的战慄。公爵本没有必要将她一起带来的,但拉尼娅现在明白公爵为何要这样做了。 她曾质疑为何要研制能够提高吸血鬼对阳光抵抗能力的产物,但现在她明白了。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诱使并协助尤兰德,为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完成这个疯狂的计划。 牢房里的吸血鬼沉默了良久,低柔沙哑的嗓音轻声道:「您这是要我,自绝于人呀。」 「只要你做得足够聪明,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可能。」洛伦·佛里思特声音平静,「毕竟我也并不希望,向你这样富于价值的合作者,被迫成为一次性用品。」 尤兰德发出一声哼笑:「我几乎要以为您是在报復我上次提出的建议了。」 「我以为这并不会对你造成多大困扰。」洛伦·佛里思特看着椅子上吸血鬼的灰烬微笑道。 「您看得不错。」尤兰德走进烛火的光亮中,他的嘴角勾着一个微笑,漆黑的瞳仁里似乎沁出点点暗红的血色,「我同意。」 「那么,你自由了。」洛伦·佛里思特打开牢门。 拉尼娅递给尤兰德一把钥匙,吸血鬼用它打开了自己手腕上铸有符文的宽铁镯子,他在铁镯落地的声音中发出一声哼笑,转眼就化作一道黑影消失不见。 没有人会知晓,尤兰德·弗朗辛曾经被捉进洛伦·佛里思特的城堡中,也没有人会知晓,他与一个人类达成了契约。 他会袭击人类、参与战争,让这片大地流淌出鲜血,像每一个跨过边境线的吸血鬼所做的一样。 但这是必要的。 拉尼娅弯腰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宽铁手铐,梦境的世界交错而过,零落的记忆碎片在同一个灵魂中碰撞。 欢唿与死亡、悲戚与微笑,她看见巨大的断崖,与一片如雾的细雨。 第71页 拉尼娅突然感觉胸口难以抑制疼痛,像看见了巨大的悲伤,那是她的未来,却也是无法更改的过去。 但那是必要的。 …… 「泽尼娅?」 泽尼娅茫然地睁开眼睛,阳光从拉开的窗帘内撒下,隐约的琴声在白日之始落幕。莉娅摸了摸她的额头,那令人不安的热度已经退成了正常的体温。 「你怎么哭了?」她问道。 泽尼娅摸了摸脸颊,一手潮湿的泪痕。 「我不记得了。」她喃喃道。 泽尼娅擦了擦脸,突然说道:「我饿了。」 第56章 (三合一) 话题转跳太快, 莉娅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泽尼娅昨天上午就开始发烧,除了中途醒过来的那一次,直接睡到了早晨,午餐和晚餐都没有吃。 今天的早餐准备有浓稠顺滑的燕麦粥、调进鸡汤的土豆泥、用鸡蛋和牛奶制成的软嫩香甜的布丁、各种绵软适口的小点心, 还有一大杯果汁和一壶滚烫的药草茶。 泽尼娅只吃了一碗粥和一些土豆泥, 等到胃中不再飢饿后就停了下来。她去了浴室, 打开热水, 让温暖的水流洗去一身黏腻。 热水蒸腾起白色的水雾,在瓷砖与镜面蒙上一层水汽。 泽尼娅躺进浴缸里,在迷濛的水雾中闭上眼睛。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一些碎片式的梦境画面在她脑海中浮动, 像是没洗干净的录像带,偶尔闪现的画面无法连成完整的故事, 但它们所带来的情感仍然残留在她胸腔。 泽尼娅很少生病,在她和莉娅离开女子学院后, 哪怕是被大雨浇得狼狈又或是被迫顶着风雪赶路,她也最多只是感冒而已。 地下室的一点低温会令她发起高热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泽尼娅想起她在地牢中听见的三句预言, 它们是如此的清晰,泽尼娅确信那不是幻听。 此前她曾数次失神, 在藏书室翻阅笔记时、在修復银牌时、在看见断崖时……它们带给了她一些奇异的感受, 但就像隔着一层浓雾, 那些情感遥远且不真切。 发烧时的高热像炽烈明艷的阳光,将迷雾灼散。泽尼娅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接触到了那些感情,就像它们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城堡在向她讲述古老的隐秘,泽尼娅想要聆听, 可她似乎并不只是一个聆听者。 泽尼娅按上胸口,一个聆听故事的人,会因为故事而产生这样真切而剧烈的疼痛吗? 她是不是与这座城堡有什么联繫? 泽尼娅睁眼看向一旁的镜子,蒙着水汽的镜面只能照出一张朦胧的面孔,像是泽尼娅……又像是另一张面孔。 …… 莉娅把点心和饮料留下了,泽尼娅刚醒不好一下吃太多,但如果只靠她吃的那点东西,不到中午肯定会饿的。 昨天她几乎要吓坏了,泽尼娅突然发起高热,怎么都叫不醒,也餵不进去药,她只好向弗罗斯特先生求助。城堡里没有医生,但好在弗罗斯特先生懂一些医术。 莉娅还记得自己找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时是怎样的恐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泽尼娅的体温已经逼近了103华氏度(约39.4c),而且还在一直往上走。莉娅恐惧得心脏发疼,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泽尼娅了,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幸好,在喝下那杯加了药剂的茶水后,泽尼娅的体温就稳定了下来,并开始一点一点下降。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慌,洛伦·弗罗斯特并没有离开。莉娅在泽尼娅的体温降到安全线之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弗罗斯特先生忘到了一旁。 但洛伦·弗罗斯特并不在意。他坐在小厅中的沙发上,姿态安然。那不是浑不在意与冷漠所表现出来的松弛,而是一切尽在把握的镇定。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坚实镇定的模样,就像上次在山林中遇到狼群一样,让人忍不住产生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举止失措的疑问。 但这样的姿态无疑是令人安心的。莉娅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不必如此,你们是我的客人。」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声音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目光在莉娅攥着胸前口袋的手上一点,「也不必担心,她不会有事。」 莉娅这才注意到自己又习惯性地摩挲起口袋上绣着的圣纹,她把手放了下来。救治病人的医生的功劳,但人们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总免不了寻求依靠,哪怕是像虚无缥缈的神明寻求同样虚无缥缈的希望。 「冒昧询问,我可否知晓这个口袋里装得是什么呢?」洛伦·弗罗斯特将莉娅从令她焦灼的话题上引开。 莉娅摘下口袋,从中取出那颗光滑温润的铜骰,递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面前。 洛伦·弗罗斯特似是惊讶地挑了挑眉。 莉娅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把这铜骰装在绣有圣纹的小口袋里,通常这样的口袋是用来装有护身符、念珠、又或是几段经文的。或许还会有其他别的什么,但怎么都免不了与教会相关,更何况她还时常攥着这个口袋祈祷。而一个骰子,怎么看都不像与神有联繫。 「很特别的选择。」洛伦·弗罗斯特评价道。 「是家中长辈赠予我的礼物。」莉娅说道。 第72页 「介意说说吗?」洛伦·弗罗斯特询问道。 「是我的祖母。」莉娅抬起头,眼睛向上看去,神情怀念又复杂,「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好像很虔诚,但又总有些古怪之处。她好像很爱我,但有时又让我有些害怕。」 「她总是告诉我说,只有虔诚地遵循神明的教诲,才不会致使自己遭逢厄难。而如果我是个好姑娘,神明会庇佑我的。」 「有一次……我忘了是为什么,但那一次我很害怕,她温柔地安慰我,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一次,她把这个交给我,并告诉我说那些厄难不会落到我身上的,因为神明会赐予我好运。」 莉娅盯着那枚铜骰,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似的说道:「我戴着它可能只是因为习惯了吧。毕竟,我现在可算不上是个标准中的『好姑娘』,神明又怎么会赐予我好运呢?」 洛伦·弗罗斯特捻着铜骰在指尖灵巧地翻转了几圈,说道:「或许您选择它,正是因为它看起来与教会最不相干呢?」 莉娅怔了一瞬,她惊讶又迷茫地看着洛伦·弗罗斯特,好像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洛伦·弗罗斯特只是一笑:「人们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安慰与希望,当您并不真的相信那无所不能的存在能够帮助你时,自然也就不愿意遵循他所定制的律条。既然如此,您所信仰的与向之祈祷的究竟是什么,还有什么在意的必要吗?」 莉娅瞪大了眼睛,她结巴起来:「您是说,您的意思是……」 「唔,或许这话在您看来有些大逆不道,但我想您是理解这意思的。」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并非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 「因为人们需要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规范举止、传播道德,并且,在遭受苦难时拥有一个能够给予自己继续忍受现在的生活的理由。于是人们虚构了这样一个能够安抚自己心理的存在,这固然源于脆弱,但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既然如此,代表神的究竟是一个符文还是一个骰子什么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莉娅说不出话来,她望着洛伦·弗罗斯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恐惧,因为她对此心生嚮往。就像人们原本不会恐惧一片美丽的湖泊,直到他们发现自己生出想要投身于其中的渴望。 她在那近乎狂妄的观点中,见证了她无法抵御的自由。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一泓被迷雾笼罩的湖。 「您的同伴应当已经痊癒了,那么我也该就此离去。」洛伦·弗罗斯特却轻轻巧巧地换了话题,仿佛并不清楚自己的话对面前的信徒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又或是对此浑不在意。 他起身告别,高大的身材显出天然的压迫力,优雅的仪态却又将之巧妙地收敛。 在离去前,他问道:「无意冒犯,您现在迷茫的,或许在最开始时,就已经做下了决定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房门轻巧地落锁,莉娅去看过泽尼娅,她的体温确实已经恢復了正常,正沉沉地睡着。 莉娅没有打扰她,悄悄离开了卧室。那枚铜骰被洛伦·弗罗斯特放在桌面上,莉娅盯了它半晌,慢慢将之攥紧掌心。 她真的忘了吗?还是只是不想记起呢? 在那些模煳成片段的记忆里,有一个被拖进阁楼锁起来的人,与可怕的挣扎和尖叫。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吓人。祖母将她揽紧怀里,柔和低哑的声音温柔地安慰她:「只要你做个听话的好姑娘,你就不会遭遇厄难。」 不会遭遇什么厄难呢?莉娅不知道,但慢慢的,她就能够猜到了。 她在祖母的手臂上,看见过那些疤痕。 那双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头髮,它是温暖而柔软的,将一枚铜骰塞进她的掌心。 「你要做个听话的好姑娘。」 …… 「我想向弗罗斯特先生道谢。」泽尼娅说道。她身上还带着浴后湿润温暖的水汽,因恢復了健康而重新显露出生机。 这是个再合理不过的想法了,但莉娅却产生了迟疑。 「莉娅?」泽尼娅疑惑地看着她。 「我想留在房间里。」莉娅说道。她现在不太想见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 「发生什么了吗?」泽尼娅敏锐地觉察到莉娅的别扭。 「没有。」莉娅迟疑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泽尼娅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说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这让莉娅松了口气,她留在房间里整理笔记,泽尼娅则离开房间寻找弗罗斯特先生,她并不太想动用摇铃麻烦科林又或是是罗齐娜,只是在城堡中独自行走。 走过古老的石砖,墙壁上挂着厚重精美的壁毯,棚顶绘着澄澈的蓝天与纯洁干净的云朵,传说中的神明与天使们在其中落座或歌舞。一个背生洁白双翼的天使打翻了水罐,洁净的水流从顶棚一路流淌到了墙壁,在一张挂毯中汇聚成了一方湖泊,用莲叶遮蔽身体的水仙女悄悄从花瓣后露出眼睛,仰头看向天上试图抓住水罐的天使。 泽尼娅为这精巧的构思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堡的第十日,这段时间足以让她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建立起足够的认知,但还不足以让她对这里感到熟悉。 第73页 人们会为旅途中陌生的风景感到兴奋,这异于家乡的风情会让旅者接受到鲜活美妙的刺激。可泽尼娅对这座古老的城堡已经失去了惊奇,并非她已经对此产生厌弃,而是她开始感到与此契合。 巴洛克式的宫殿里合该行走着衣裙富丽的美人儿,大教堂中的音乐总是神圣而庄重的,台地园里种植的花木必须富有对称的规则美。泽尼娅行走在古老的城堡中,她穿着的衣衫是现代的简洁利落,姿态与神情却是如此的契合这里曾流淌过的古老时光。 廊道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加昏暗,乐声像缓缓降下的薄雾一样悄然出现。 泽尼娅闭上眼睛,音乐像海边永不止息的浪,一次次拂过她赤裸的足。她在海边行走,愈加浩大的乐声纯净而饱满。 她本该在海边驻足,聆听这音乐如观赏一支开在荆棘丛中的玫瑰,像人们在圣坛前止步。 可她听见了残缺的音符,于是这完美的、饱满的、属于神圣的音乐突然降到人间,成为一个真实的灵魂。 于是她向海中走去。 泽尼娅驻足于晨室的门前,走廊是暗的,黄昏从门缝里射出一线金色的光,如瀑布上那一线开启的金色天门。 残缺的音乐从对面的世界传来,像一个随性的邀请,又或者只是淡漠地站在那里,等待来者向他靠近。 泽尼娅推开那门,在一线扩开的金色光芒中,那音乐落下了最后一段尾调。 弹奏者从琴键上移开修长的十指,被裹在墨蓝暗纹的黑色里的躯体挺拔流畅。 「下午好。」洛伦·弗罗斯特从琴凳上转身,「我很高兴看见您恢復健康。」 「下午好,弗罗斯特先生。」 泽尼娅从音乐带来的幻境中脱离,她压下心中的怅然若失,向洛伦·弗罗斯特道谢。她走进房间,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只是在门口一顾,并没有看清房间内的布置。 黄昏时暖金色的光芒从明澈的玻璃窗外洒落进房间,这里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在开阔明亮的空间里,只有一架双排羽管键琴与一张收着乐谱的矮桌兼书架。 但泽尼娅却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大片洁白的玫瑰在窗外绽放,泽尼娅确信这就是她每天晨起时都能从窗外看到的玫瑰花田,但在她和莉娅的房间中,她只能远远的凝望着它们,而在这间房间,它们近得好像只要推开窗就能嗅到玫瑰的芬芳。 洛伦·弗罗斯特看了看窗外:「您对那里感兴趣?」 「是的,那很美。」泽尼娅说道。她突然恍惚着忆起昨天发热时,从流淌的雨水的窗户向外看到的黑色,那是弗罗斯特先生吗?他为什么要在下雨的时候前往花田呢? 「昨天下雨的时候,您在那里吗?」泽尼娅问道。 「是的。」洛伦·弗罗斯特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向她发出邀请,「您想去那里看一看吗?」 泽尼娅接受了这份邀请,她对那片玫瑰花田也嚮往许久了。 被雨水洗过的玫瑰在日暮时金色的阳光下显得纯洁而神圣,它们生得很高,大约到泽尼娅的胸口,茂盛的玫瑰丛中掩藏着供人行走的小径,但在走进花田里时,泽尼娅才发现,被玫瑰掩藏的并不只是小径。 一块块洁净方正的石板分散规律地排列在小径旁,上面刻着一个个不同的姓名。 「这里是家族墓地。」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声音轻柔和缓,与吹拂过的轻风几乎融为一体。 泽尼娅感到自己的心震动了一下,她转头看着这座特别的墓园。 每一块墓地都没有竖起来的墓碑,逝者的姓名被刻在洁净的石板之上。绽放的白玫瑰将悲伤与冷寂掩去,以洁白的花瓣诉说庄重与肃穆。 用美丽的玫瑰花田拥抱悲伤与死亡,让逝者在静谧的美丽中安睡。死亡仿佛不再是可怕与冰冷的,它仿佛一场安宁美丽的长睡。 她垂下头,石板寂静地躺在花丛中,当上面只刻着一个姓名。 通常墓碑上除了逝者的姓名与生卒年,还会刻上一段生平,又或者是一句话,来自于逝者的亲眷又或是本身。 泽尼娅静默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只有名字?」 「真正缅怀这个名字的人,并不需要从墓碑上认识生平,而其他人,从墓碑上认识一个已逝之人又有什么必要吗?」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可是,人们总是会希望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什么痕迹。 泽尼娅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在来到这里后,他的神情就一直是浅淡的。 泽尼娅并不想,也并不觉得这里是个可以讨论那些事的地方。 但洛伦·弗罗斯特仿佛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 「被遗忘并不是什么需要恐惧的事情。」他说道,「这世上永远有人在诞生,永远有人在死去。记忆是珍贵的,应当留给更值得珍重的东西。」 风轻柔地卷过花田,白色的瓣温柔地摇曳着,像来自逝者的安抚。 被收拢在花蕊中的雨露顺着柔软的瓣滑落,滴到泽尼娅的手背上。她垂下眼睛:「在这样的地方,好像能够感受到抚慰。」 「也许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神情很淡,目光如落在遥远的彼方。 「您不这样认为吗?」泽尼娅问道。 「也许这里看上去足够安宁美好,以至于令您对死亡产生了某种平和美好的祈愿。」洛伦·弗罗斯特说道,「对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场骗局。」 第74页 骗局。这个词似乎有些太过严厉了,泽尼娅看向洛伦·弗罗斯特,他高耸的眉骨在暮光下投出阴影,锋利的眉想要刺破些什么似的。 「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躺在结实美丽的墓地中又或是潦草粗陋的草蓆里有什么区别吗?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已经无法感受它们的区别,其中需要珍重对待的灵魂早已离去。」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墓地不过是给活人的自我安慰,只有双方生时共同的回忆才是有意义的联结,而这些死后的花巧,不过是为了自我欺骗罢了。」 泽尼娅默默无言,他们在开满白玫瑰的墓地中静默地行走。 她该说什么呢?又能够说什么呢?人人都能说出几句或深刻或浅白的大道理,可谁会用这些东西把自己剖得那样深呢? 洛伦·弗罗斯特停在一块石板前:「这是我妻子的墓地。」 那是块洁白细腻的大理石,上面雕刻着一个纤巧美丽的名字: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 他垂眸看着那块石板,面上的神情仍然很淡,灰蓝色的眼睛被掩在眉骨的阴影里,在愈发昏暗暮光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沉寂。 泽尼娅没有说话,她想弗罗斯特先生是不需要安慰的。太过清醒的人看穿装点与言语的空洞,可抛却这些之后又该以何物抚慰悲伤? 这里对于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什么呢?他所缅怀的那个灵魂已经离去,留在石板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可在迷濛的细雨中,他仍来到了这里。 温柔的风拂过安静绽放的玫瑰花田,一瓣洁白柔软的花瓣打着旋飘落到那个名字之上,成为唯一的装点。 「我们该回去了。您刚病癒不久,不应该吹太久的夜风。」洛伦·弗罗斯特抬起头说道。 泽尼娅无法从他脸上看出悲伤又或是低沉,他只是……如一块静默坚实的海礁。 …… 在泽尼娅回到房间里时,太阳已经沉落了一半,另半颗太阳鲜红透亮,连带着将半片天都浸成了红色。 「你找到弗罗斯特先生了吗?」莉娅问道。 「我见到了。」泽尼娅说道。她看见窗外遥远的玫瑰花田,浸着半边红艷的天空,「我……还见到了这里的家族墓地。」 泽尼娅又想起那个落着玫瑰花瓣的名字。 「我知道了弗罗斯特先生妻子的名字。」泽尼娅说道,「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我对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熟悉……」 女性在结会改为丈夫的姓氏,原本的姓氏会变作中间名。 在安眠之地将姓氏铭刻为古老传承的写法「佛里思特」没什么可奇怪的,但那个中间名「瓦尔顿」使泽尼娅产生了熟悉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从哪里听过。 莉娅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怔了一下,说道:「我曾同你说过一次,在十三世纪,有位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但却被记载在与佛里思特领的相关书籍里。」 这个姓氏莫非和佛里思特一样传承至今,并在七百年后再一次与弗罗斯特产生了联繫?还是说,这只是漫长时光后的一次巧合呢? 「1219年,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死因并不清楚。」莉娅回忆道,「瓦尔顿领与佛里思特领相隔甚远,但在记载中,他死后『不甘且忧虑的灵魂一直徘徊在这里』。」 「灵魂、徘徊?」泽尼娅疑惑道。 莉娅摊了摊手:「那是一本记录奇闻异志的古籍。」 所以有什么奇怪的记载也很正常。 在翻到这里的记载后,莉娅本想查查瓦尔顿与佛里思特有什么关联的,然而第二天因为科林躲着她的缘故,莉娅并没有在藏书室待多久,之后又遇到了那个记者,接着就是泽尼娅突然高热,因此她并没能查到什么。 莉娅摩挲着自己的笔记,明天再去查一查吧。可是在想到那些原本会使她沉浸到忘了周围的典籍时,莉娅却没能感受到曾经的欢欣与着迷。 莉娅没有习惯性地去握住胸口绣着圣纹的口袋,但那沉甸甸的重量存在感却无比的鲜明。 她很清楚,不是那些典籍不再吸引她,而是她的心动摇了。 她好像一直都能听到弗罗斯特先生的话,它们在她脑海中反覆迴响。那声音随性又狂肆,像冲破堤坝的河流自在的奔腾。 泽尼娅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总是想着在玫瑰墓园里的所见,弗罗斯特先生的琴声好像也融在了那吹拂过白玫瑰的风里,他垂头站在那里,身上笼着一层暮光,半垂的眼睫遮住灰蓝色的眼。 什么样的人,才能一直活得那样清醒? 泽尼娅在那一瞬间,从洛伦·弗罗斯特身上,觉察到了某种永恆的力量,像凝固的时光,仿佛在轻蔑死亡。 夜色降临,星辰浩瀚。 两个年轻的姑娘躺在床上,却第一次没有进行惯常的夜谈。 她们的心被不同的东西震颤着,并在这许久都未能褪去的波澜中沉入睡梦。 温柔的夜降给生人迷离的梦,包容的夜赐给亡者欣悦的醒。 洛伦·弗罗斯特夹着一支酒杯,瘦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厚重的云随之悄然散去,将被遮蔽的夜空重新显露。 浩瀚星河横贯天际,半轮残月如淡白的骨片。 城堡在夜幕中甦醒。 从上锁的房间里、软木铺就的地窖里、丝缎装点的墓穴里,沉睡了一整个白日的亡者们醒来,走出黑暗的阴影。他们谦恭且小心地避开城堡的主人,不去打搅他静谧的独处,化作盘旋的蝠群,像陡然泼洒开的墨迹般飞向远处。 第75页 洛伦·弗罗斯特饮了一口杯中殷红的酒液,色彩浅淡的唇在酒液沾染下显出惊人的危险艷色,半阖的眼睛既像厌倦又似期待。 月与星的光照看着大地,从墓园流淌过的微风盘旋在他指尖。 死亡的气息并不腐朽,可那冷寂与未知永远令生者恐惧。 人们总是费心竭力地保存那具空荡荡的躯壳,仿佛这个註定腐朽的躯体能够重新延续生命。 拥有越多的人越恐惧死亡,地位越高者越重视墓葬。他们把墓穴打造得坚实华美,用昂贵舒适的棺材盛装本该回归大地的垃圾,直到黑暗横空降临。 生者们对活尸的恐惧轻而易举就压倒了一切,那些衣衫富丽的人费尽心思为自己打造死后的王国,却又被不留情面地从墓穴里拖出一一焚烧。 沿袭了无数代的墓葬习俗就此被改变,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都免不了在歷经火焰后,化作一蓬干净的灰烬回归大地。 这本没什么不好的,但似乎却将那些高位者对自己死后的幻想与抚慰狠狠地撕扯了下来。 恐惧使人疯狂。 洛伦·弗罗斯特饮尽酒液,在那殷红剔透的液体重新在杯中打着旋上升时,任由思绪下沉到七百年前。 七百年前的佛里思特领在战争中生存。 没有人认为佛里思特领能够仅凭自己抵御得了吸血鬼们,没有人不需要佛里思特领建立起新的边界线。 罗伊斯公国的摧垮将危机感递到了每一个人的鼻子底下,早已习惯边境墙守卫的人们恐惧再一次面对战争,更恐惧新的边境再次倒下。 于是,这就成了佛里思特领最大的筹码。 然而如果没有恰当的引导,人们天性中的逃避与推诿会毁了它的。 艾琳就是为此前往瓦尔顿领的,她足够聪明又有能力,更何况还有她的父亲瓦尔顿侯爵的帮助。一切原本都很顺利。 教会是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他们的援助至关重要,但洛伦·佛里思特不可能让教会像在插手罗伊斯公国那样与自己的领地紧密相连。 他所拿出来的那些铁制符文与新的阵法是吸取了得自吸血鬼的知识而诞生的。 教会的人无法从成品中看出黑暗的迹象,但与那位「研发出这些的天才牧师」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友好探讨就不一定了。 早在得知教会来人之前,洛伦·佛里思特就为拉尼娅布置好了另一重明面的身份与死因。而他令拉尼娅放下手中研究的另一重原因,就在于此了。 无论她此后再研究出什么,都不可能在教会的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的拿出来使用。 洛伦·佛里思特接受了教会的援助,并与之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友好距离上。鑑于罗伊斯公国被攻破的真实原因背叛者显然与教会内部有关,否则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费心遮掩。教会接受了洛伦·佛里思特维持距离的态度。 教会是一方面,各个领主是另一方面,国王的那道册封旨意令许多原本与他接触的领主开始退缩。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洛伦·佛里思特到底怎么得罪了国王,但也完全能够从现在的情况看出僵持来。 也许在他们看来洛伦·佛里思特是个以自己的领地与战争做要挟,来国王进行拉锯战的疯子。如果他失败了,被攻破的罗伊斯公国与其断绝的血脉就是他的下场,可国王不一样。 但洛伦·佛里思特很清楚,那绝非是他得罪了国王而招致的。他的确救下了内勒·罗伊斯,但这件事未必就被国王知晓了。 在边境被破的时候大开无忧之宴、接纳三个不战而逃的领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洛伦·佛里思特更倾向于判断问题出在那位他从未见过的国王本身上,也许是一次与教会对抗的短视之举,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洛伦·佛里思特没精力去再多去关注国王。 有艾琳做他的代表,瓦尔顿侯爵做周旋,这足够为佛里思特领带来来自不同领主的帮助,原本如此。 然而数日前,一封来自瓦尔顿侯爵的信件被匆匆送达,信件中说因为些许并不严重的意外,艾琳不日将返回佛里思特领。信件中语意朦胧,只确定的艾琳的安全无虞,却并没有说明那个「并不严重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令洛伦·弗罗斯特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而等到艾琳回来后,他才终于从他的妻子口中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贵族们联络感情的无非就是老一套的舞会、观看演出、狩猎……大多数时候艾琳只是在瓦尔顿侯爵的领地内进行这一切,但总有偶尔例外的时候。 很少有拥有领地的实封贵族会离开自己的领地,能被艾琳邀请到瓦尔顿领的也都只是能够在某种程度代表领主的人。 这种恰当的距离能够很好的维繫双方关系,无论是佛里思特还是瓦尔顿,都与纳什伯爵没有什么矛盾,因此在接到他的邀请时,艾琳并没有顾虑太多,就在自己的兄弟的陪伴下共同前往了对方的领地。 然而在纳什伯爵的舞会中,艾琳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57章 「我见到了国王。」艾琳说道。 「纳什伯爵是国王的人。」洛伦·佛里思特迅速反应过来。 国王出行到他人领地这样的事情很难被掩盖住, 但瓦尔顿侯爵和艾琳并没有提前得知这一消息,否则艾琳绝不会前去的。 第76页 但国王的行踪却偏偏被隐瞒住了,这意味着他并没有携带多少侍卫与随从,他信任纳什伯爵。 国王闹这样一出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见一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领主夫人, 他有更重要的目的, 将艾琳骗去见面应当只是他临时起意。 洛伦·佛里思特了解自己的妻子, 他能够从艾琳身上看出厌烦与不快, 她受到了冒犯,但并没受到伤害。 「他做了什么?」洛伦·佛里思特冷静问道。 「我不清楚。国王表现得好像自己只是因为一时荒唐才隐瞒消息来到纳什领,我确信他们在谋划着名什么, 但没有机会探查出来。」艾琳皱着眉,漂亮的蓝绿色眼睛里透出遗憾来。 那毕竟是在纳什伯爵的领地, 她虽然聪慧,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找出什么线索来。 「不, 我问得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艾琳一怔, 她抬起头,洛伦灰蓝色的眼睛中隐隐透出关切, 这让艾琳心中一暖。 她扬起眉, 神采骄傲:「他可做不了什么, 哪怕他是国王。」 她是侯爵的女儿,一位实封公爵的妻子,地位带给她天然的力量,而她同样拥有利用这力量保护自己的智慧。 「他把我当做可以轻易受他愚弄的浅薄妇人, 意图用珠宝与蜜语追求我。」艾琳讥嘲道。 洛伦怔了一下,慢慢道:「我是不是该表现一下愤怒和嫉妒?」 艾琳笑起来,她已经不是个年轻姑娘了,可那双明丽的蓝绿色眼睛仍然明澈。她把整理好的资料与信件交给洛伦,有些可惜地看着它们:「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原本能够做得更多。」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漫长的旅途之后,你需要好好休息。」洛伦声音柔和。 艾琳的确有些掩饰不住的疲倦,她的工作虽不是什么体力活,却十分消耗心力。摆脱国王也并非像她表现的那么轻松,那是在纳什伯爵的领地中。而之后随着行船匆匆赶路回到佛里思特领,更是加深了疲惫。 洛伦离开了房间,温和的神色在关上门后一点一点沉肃下来,眉眼间凌厉如刀。 国王…… …… 伯爵倚在宽大的沙发里,眼眸半垂,夹着酒杯的手指许久未动,像陷入了一场沉思。 尤兰德停在小厅外,脸色难看得像刚吞下一杯苦瓜汁。 谁又招惹伯爵不高兴了? 虽然伯爵从不迁怒,但那暗沉的威势就像暗夜倾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避开,然而尤兰德此时却有消息不得不报告,而那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在尤兰德纠结万分的时候,伯爵低沉柔滑地声音响起:「什么事?」 尤兰德只好硬着头皮走近。 这次的消息与他的失职有关,在几天前,伯爵处理了老锡特尼之后,尤兰德惊觉自己忽视了那帮老傢伙太久,于是花了几日将他们重新收拾了一圈。 然后,尤兰德就发现了一个已经在暗中流传甚广的传言:洛伦·佛里思特大人并无实现永夜预言的意愿。 这种流言的解读可轻可重,但放出流言的人显然并不是怀着好意,流言的味道一点一点就变了…… 永夜之于吸血鬼,就如同神国之于虔诚的信徒。若是神国有降临于世的可能,却偏偏被人阻止,狂迷的信徒们能做出什么,也不是多难猜的事情。 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尤兰德竟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这流言的发酵。 他正紧张着,却见伯爵低笑了一声:「真是粗劣到让人提不起兴致的手段。」 尤兰德眼神有点茫然,不明白这样可以造成颠覆可能的苗头为何会被评价为粗劣。 伯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有多少执着于永夜的傢伙?」 尤兰德脑子没转过弯儿来,伯爵也没有提点他的意思,只是打发时间似的问了问舞会的筹办情况。 那并不只是一场娱乐的聚会,同时也是纳入新族裔的见证。尤兰德答了两句,突然恍然大悟。 信徒渴盼神国是因为相信神国没有苦痛,吸血鬼渴盼永夜是因为永夜中没有能杀死他们的太阳。 可是从七百年前伊始,恐惧光明噬血无度的吸血鬼已经成为过去时,只有古老传承下来的吸血鬼们还延续着对永夜的执着,而新诞生的族裔对这个预言大多也只是听听而已。 可那些传承自更古老的吸血鬼还剩下多少呢? 尤兰德怔了一瞬,在发觉自己的停顿后,正想继续说下去。 但伯爵却先开了口,灰蓝色的眼睛里饶有兴趣:「若我要阻止永夜降临,你打算怎么做呢?」 尤兰德沉默了片刻:「什么都不做。」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尤兰德此前从未思索过这个可能,虽然他此前便隐约觉察到了伯爵可能并不想让永夜降临,但他从未真正的想过自己要怎么做。 然而在刚刚伯爵提问时,尤兰德却发现自己并不想做什么来改变它,哪怕他曾如此的确信那个预言。他已不必恐惧太阳,对战争或奴役也没什么兴趣。 能够在不算酷烈的阳光下轻松行走,能够享受人类的新鲜玩意,利用他们的规则轻易攥取财富…… 永夜,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地方。 就连他都已经如此作想了,其他的老傢伙们呢?又有几个愿意为了遥不可及的「永夜」对上深不可测的伯爵?老锡特尼的灰烬才飘散没几日呢。 第77页 那一日伯爵所展现出来的手段,足以令人震慑。七百年了,吸血鬼们有多习惯于阳光,就有多恐惧于回归过去的日子。 而当这些因贪婪而裹足的傢伙又因为贪婪而想要伸出试探与侵占的爪牙时,老锡特尼和卢努倍尔的下场足以令他们退缩。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那些没什么更进一步可能的小动作,也确实只能称得上小打小闹而已。 「您的智慧深邃如海。」尤兰德弯了弯腰。 伯爵发出一声冷淡的哼笑:「减省你恭维的口舌吧,不要使我厌烦。还有什么事?」 「费尔奥娜阁下想要提前拜访。」尤兰德送上拜帖。 伯爵盯着那张帖子,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在尤兰德几乎要抵御不住着沉沉的压力时,才浅淡的「嗯」了一声。 这算是同意了,尤兰德松了一口气,他谦恭地退出了房间,消失在阴影里,等他再次出现时,已位于一处遥远的庄园中。 一位端丽的女士正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明澈的夜空。 尤兰德从门口的阴影中现身,他还没有出声,窗前从始至终没有转过头的女士已经开口:「怎么样?」 「费尔奥娜阁下,」尤兰德毫不在意她的态度,致意之后就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伯爵同意了。」 「他的态度呢?」费尔奥娜问道。 「一如既往。」尤兰德答道。 费尔奥娜闻言转头看向他,端庄美丽的面孔上带着些许令人心碎的担忧:「仅此而已吗?」 尤兰德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他一向不乐意与这位阁下打交道。费尔奥娜聪明、美貌、强大,且很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她与伯爵同一个时代诞生,是少数几个由伯爵亲自转化而来的族裔,而伯爵也确实一直对她有几分优容当然,这同样建立在费尔奥娜的知晓分寸上。 尤兰德确信她和伯爵之间发生过某些隐秘,但费尔奥娜在这七百年间从未透漏过一丝半毫。 她在七百年前就曾协助伯爵收拾过那时还没领悟到屈服的吸血鬼们,尤兰德见识过她绵密狠厉的手段。不是没有不知死活的傢伙对曾经的隐秘感兴趣,但不必伯爵出手,费尔奥娜就将他们收拾了个干净。 其他人唯一所能知晓的,就是位阁下一直爱慕着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七百年持续,从无间断。 费尔奥娜从未掩饰过这一点。 作为生命漫长的存在,吸血鬼们很少克制自己的欲望又或是坚持什么操守,有什么必要呢?漫长的时间总是需要一点调剂的,很多吸血鬼都乐意维持一段时间不定的亲密关系,这算得上是一种互取所需。 而像费尔奥娜这样的美人,只要她乐意,很难有谁拒绝她。然而美人痴心不改,至于伯爵,他从未动过心,甚至连一点找乐子的短暂亲密关系都没有试图维持过。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总是淡漠凌冽如不染鲜血的刀锋。 尤兰德无意探寻伯爵的隐秘他曾经自以为有分寸的作过死,但在那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他同样也不敢透漏伯爵的消息,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在面对费尔奥娜时,拿捏着其中的分寸就格外疲惫。 但在这几日在收拾那些手伸得太长的傢伙时,他向费尔奥娜求助过,也因此不得不答应替她送上拜帖的要求。 「我已经告诉过您,那两个小姑娘不是您所担忧的人。她们对您造不成威胁,事实上,我不觉得有任何人能够造成您所担忧的情况。」 「是吗?」费尔奥娜问道。她双手交握在身前,身姿优雅而端庄,但笼罩在阴影中的眼睛却燃烧着惊人的执着,「这一次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旧,下一次会是艾琳吗?」 尤兰德在心底皱了皱眉,面上的神情却温和而疏离,提醒道:「您多虑了。大人从未寻找过她,您最好也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费尔奥娜神色松开,轻轻勾了一下嘴角:「我知道。」 她似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重新转头看向夜空:「您可以离去了。」 …… 浩瀚的夜色逐渐沉落,光辉的太阳重新升起,在又一次的光与暗的交替中,泽尼娅从睡梦中醒来。 她仍然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可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和莉娅在早餐后分开,莉娅再一次前往藏书室,而泽尼娅有自己追寻的方法。 她带上镶嵌好琥珀的银质护符,独自前往城堡的地牢。 泽尼娅仔细观察着地牢,想要从中寻找到是什么令自己当时听到那三句预言。 空荡的牢房中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那些被敲成扁条状的栏杆本身就蕴含了足够多的信息,上一次泽尼娅没来得及研究上面的花纹,但这一次她有足够的时间。 泽尼娅带了灯来,她凑近去看那乌黑扁平的栏杆。黑色金属上的花纹细密难辨,泽尼娅伸手触碰它们,用指尖敏锐的触觉在脑海中勾勒出它们的形态。 她认得它们,在那本曾令她失神的古老笔记上,泽尼娅曾见过某些与这些符文十分相似的记载。 但在泽尼娅指尖向下移动时,却突然感觉到些许不对,她用力在栏杆上摩擦了几下,垂头看向指尖,那上面沾染了些许黑色的痕迹,而被她摩擦过的栏杆颜色也变得浅了些,透出些许晦涩的金属光亮。 第78页 这不是什么不知名的黑色金属,而是表面氧化过度的银! 泽尼娅再次感受到,那种从心底升起的兴奋与战慄。 如果不是配合符文确实有实用功能,谁会用这种贵金属来奢侈地给牢房栏杆做镀层呢?这里的确曾关押过某种「邪恶」的存在,它们会恐惧刻上了符文的银。 泽尼娅触碰着口袋里修好的银质护符,也许最初的她在发现这个后会想要逃离,但现在她只想追寻。她闭上眼睛,令自己沉浸在那莫名的感受中,随着灵魂深处的熟悉感迈开脚步…… 泽尼娅触摸着面前的石壁停下,她睁开眼睛,用力一推。 古老的暗门开启,幽邃的声音如巨石滚落。她提着灯向新出现的甬道内走去,心中没有任何恐惧。 「……来……拉尼娅……」 黑暗……如此包容、如此熟悉…… 泽尼娅走到暗道尽头,推开那扇古老的木门。 第58章 那是一间实验室, 并没有像其他不再使用的房间那样搬空又或是蒙上白布罩。 桌台、座椅、木柜,以及其它一些看不出功用的器皿。这些东西都带着古老的时光印记,但仍然干净整洁,就好像一直被打扫着, 等待有人再次使用。 但还是缺了一些东西……泽尼娅在房间中行走, 手指抚过桌面, 盛装液体的水晶瓶是空的, 柜子里应当分类装着各种材料,这个位置本该放置着书册与笔墨,角落用来休息的台子上原是摆有舒适的软垫…… 泽尼娅眯起眼睛, 模煳的视线里仿佛能够看到那些不存在的旧日影像。她走到一扇门前,那里应该是一间休息室兼小书房。 推开门, 房间里烛光明亮,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的人正坐在椅子里, 手中随意翻阅着一本书籍。 「弗罗斯特先生?」泽尼娅愣住了。 洛伦·弗罗斯特抬头看向她,神情毫不惊讶, 仿佛早就知晓泽尼娅会出现。 他坐在冰冷简陋的石室中,却像在舒适雅致的小厅中, 微笑着伸手示意:「请坐。」 但这温和有礼的姿态中却携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泽尼娅所有的疑问、猜测、担忧与警觉都被压制, 在这气势的裹挟之下不自觉地就走到了对面坐下。 「您可以提问。」洛伦·弗罗斯特悠闲地坐在那里,他甚至还在随手翻着书页,仿佛这是老朋友之间随性的闲谈。 泽尼娅能够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思维,她知道自己该更警醒, 一切疑虑都像写在白纸上的黑色墨迹那样清晰的在她脑海中滑过,但她却无法自控的放松下来。 当洛伦·弗罗斯特不再掩饰他的气场,那强势的力量如温暖的泉水,令人肢体松弛、身心舒缓,每一寸肌体都在诉说着安适,令她连一丝一毫的抗拒都生不起来。 泽尼娅甚至感觉,如果对面的人愿意,她连头脑都会陷入那种迟钝温软的松弛中。 但她现在的思绪还是清醒的。泽尼娅以明澈的眼睛观察着坐在对面的洛伦·弗罗斯特。 对方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与观察,继续悠然地翻着书页。但哪怕处处彰显着随意与懒散,他的姿态仍然优雅迷人。他的五官很英俊,眉眼与唇边虽然留有时间的刻痕,但时光同样在他身上沉淀下醇厚的气韵,如经歷过窖藏的美酒,那是年轻男士们不可比拟的气质。 他永远镇定、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懂得享受,也同样懂得克制。也许泽尼娅能够从他身上观察出来的东西,只是他乐意展示出来的东西,又也许他并不在意这些。 他的言语充满的暗示,毫不在意别人从中猜测出什么,因为无论如何,这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泽尼娅现在这样平和地坐在这里。 她无法拒绝他。 泽尼娅缓缓吸了一口气:「您早知道我会来到这里?」 「这并不难猜。」洛伦·弗罗斯特放下书,颇有兴致地开始这场谈话。 「仅仅是靠猜测吗?」泽尼娅注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您是否,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以至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我并不曾遮掩过这一点。」洛伦·弗罗斯特勾起嘴角。 泽尼娅发出一声小小的嘆息,的确如此,但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那修饰繁复的用语习惯与喜欢吓唬人的小玩笑,使那些充满暗示的语言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比喻。 「您曾表达过您相信超凡的存在。」泽尼娅垂下了眼睛,但很快又重新抬眼看向他,「您是否已经接触过这种力量了呢?」 「比如?」 「比如,灵魂。」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您完全可以问得更直接些。」 「每一个婴儿在刚降世时都一无所知,但那并非如人们所形容的纯如一张白纸。他们在降生时就己拥有涂染过无数个前世印记的灵魂,只是被迫遗忘了曾经。」 「但存在过的必留痕迹,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偶尔也会重新浮出水面。」 「偶尔?」泽尼娅重复道。 「偶尔。比如,接触到曾经与自己有关的事物。」洛伦·弗罗斯特答道。 泽尼娅沉默不语,她本该说些什么,哪怕早有猜测,但在终于确定时,总该有些感慨、惊讶、恍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反应。但那如温泉般舒适的氛围一直包容着她,令她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而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又是什么时候觉察到这一点的呢?泽尼娅回忆着来到城堡后的经歷,问道: 第79页 「您一直在引导我回忆前世?」 「在这沉寂到令人厌倦的城堡中,您的到来对我来说是有趣的惊喜。」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他说得是如此理所应当,舒缓柔和的语气令人生不起恼怒,哪怕被知晓自己被刻意引导过,泽尼娅也无法对对面的人产生不快,她只是盯着洛伦·弗罗斯特,眼神间转过微妙复杂的变化。 被注视着的洛伦·弗罗斯特摊开修长的十指,带着笑意的声音笃定道:「这并不违背您的心意不是吗?我曾对您说过:如果您抗拒它们,它们就不会出现。」 泽尼娅蜷在椅子里,这样放松的感觉太过近似于老朋友们在下午茶时的闲谈,而心中又对弗罗斯特先生有着莫名的熟悉与亲近之感。洛伦·弗罗斯特这样笃定的模样,倒让她生出些许恼怒来。 「看来您知晓的远比我以为的多,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把它们直接告诉我呢?」 「我同样说过:」洛伦·弗罗斯特翘起嘴角,「好奇是种珍贵的情绪,我并不想过早地终结您在这一过程中的享受。」 泽尼娅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抱怨似的说道:「这样对待一位女士可不是待客之道。」 「好吧,既然您一定想要知道……」洛伦·弗罗斯特敲了敲指尖,他将摊开书籍搁到桌面上,他似乎在郑重的沉吟着,在泽尼娅期待的目光中说道,「过于丰厚的养料会使玫瑰凋零,过于丰沛的水流会使江河溃堤。」 泽尼娅瞪大了眼睛。 洛伦·弗罗斯特一笑,他再次摊开瘦长优美,戴着数枚精緻华美戒指的手:「凡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当您想要追寻什么的时候,首先要确保自己有盛装它的能力。适应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所以您并不打算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信息?」泽尼娅瞪着他。 「唔……我想我说得已经足够。」洛伦·弗罗斯特站起身,垂下的灰蓝色眼眸中带着些许轻快的愉悦,「您可以在这座城堡中自由的探寻,这对您来说远比直接接受过量的冲击要好得多。」 他向泽尼娅彬彬有礼的告别,脚步轻捷地离开了房间。 泽尼娅瞪了那背影半晌,才慢慢从过度松弛的氛围中脱出,她缓缓唿出一口气,转回头才发现弗罗斯特先生的书籍还摊开在桌面上。 他是忘了带走,还是刻意将之留下? 泽尼娅伸手拿过书籍,那是一本诗集,摊开的那一页的诗文中,有两行她十分熟悉的句子: 「过于丰厚的养料会使玫瑰凋零,」 「过于丰沛的水流会使江河溃堤。」 所以……弗罗斯特先生刚刚的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随便从诗集中找了个理由来敷衍她? 泽尼娅嘆了口气,把书籍放回原位,熄灭烛火后,提着灯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闭时带起了气流,书页轻柔地翻过了下一页: 「你逝去时依然那么美,」 「即便消逝却从不枯萎,」 「如流星划过长空,」 「坠落之际最光辉。」 …… 莉娅在藏书室中翻找资料,她打算找好可能有用的书后就进旁边的小阅览室。 但这些古籍实在太多,内容也不一定有用,她只能看着书名选取,大致翻阅确定是否可能包含着自己想要的资料后再确定。这样下来的效率很慢,莉娅一时沉迷没有注意时间,等她听到开门声时,才发现科林已经走进来了。 莉娅僵住了。 她上次和科林见面还是在三天前,那时科林一见到她就躲进阅览室了,连书都没有拿。莉娅不想对科林造成妨碍,因此才打算找好书后进阅览室。没想到找书的时候太过专注,一不小心就拖延到现在,又碰上科林来这里了。 正在莉娅纠结该怎么办时,科林却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躲进阅览室,而是如往常一样选了自己的书,在习惯的位置上坐下。 科林这是自己想通了吗?莉娅有些惊讶,但这是好事情,她对科林笑了一下,继续自己的忙碌。 莉娅现在查的事情不是七百年前,而是四百年前的那场大地震。 虽然泽尼娅说不用特意寻找,但莉娅感受得到她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是好奇的,而且…… 莉娅又想到了那一天,他们在城堡大门前所见到的那一幕。 天地壮丽,泽尼娅栗褐色的长捲髮被风扬起,她向着断崖边走去,米色的裙边在暮光中模煳,纤长的身形浸润着温柔的光,要融化在落日里。她脸上怔忪的神情遥远又模煳,像遗忘了归处与家乡。 莉娅知道泽尼娅对这座城堡有些特别的感受,她们讨论过这个,既然泽尼娅想要寻找,莉娅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她。 她翻阅着典籍时,四百年前的文献语言不再那么生僻艰涩,但零散不成体系的记载仍然令莉娅感觉到吃力。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科林,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询问他。 她不知道科林现在是怎样想的,如果她主动向他开口会不会再次使科林想要躲避? 但科林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头,那双掩映在杂乱眉毛下的棕黄色眼睛与莉娅的眼睛对视,许多传说中都说恶魔拥有一双邪恶可怖的黄色眼睛,像冰冷狡诈的蛇瞳,然而科林的眼神是温和的。 莉娅停顿了一瞬,将书籍递过去向他询问。科林像之前那样给她解答,好像已经不再在意那天的对话。 第80页 这让莉娅松了口气,她向科林道谢。 「你……」科林停顿了几秒,才清了清喉咙继续咕哝着问道,「在查,四百年前?」 「是的。」莉娅的眼睛亮了亮,「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科林点了点头,他有些僵硬的开始解释,但很快就变得顺畅。 四百年前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这场地震造成了很多后果,可那并不是独立于佛里思特领的事情,那是一整个时代的輓歌。 作者有话要说:后四句诗节选自拜伦的《and thou art dead,as young and fair》 and thou wert lovely to thest; extingui射d, not decayed; as stars that shoot along the sky; shine brightest as they fall frohigh. 第59章 十六世纪, 准确的说是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之交,那是王权与贵族没落之始,也是教会最后的辉煌,与疯狂。 遗忘了超凡存在的凡人们, 只将无法理解与见证之物记载为愚昧与破除愚昧的歷史, 驾驶着行于水面的舟船, 看不见海面下巨大的阴影。 没有人说得清超凡力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落的, 凡人百年之寿于世界的潮汐不过是转瞬便破碎的泡沫。 直到十六世纪的人们在翻阅古老的文献记载之时,才对其中过于强悍的描述一边猜测着超凡衰落,一边又怀疑是否是古人在记载时夸大了情况。 不实的歷史记载、美化自身的本能、欺骗隐瞒与随之而来的不信任, 终于造成了可彰显的恶果:当修行着超凡之力的人类终于觉察并相信超凡之力开始退潮之时,一切已经太晚。 于是, 因渴求着力量、生命、地位……而修行并学习掌握超凡之力的人,开始了最后的疯狂一搏。 男巫与女巫们曾经的确是存在的, 他们学习并掌握符文与药剂的力量,就如同牧师曾经掌握着圣纹与祷言的力量。 但是当他们觉察到超凡力量的衰退, 又或者根本没有发觉世界的潮汐,只是想得到典籍记载中数百年前修行者们所拥有的强大力量时, 已经再也没有时间与计划扭转现状的人们, 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偏门的捷径灵魂与血肉、献祭与交易, 虽然包含危险,但也永远都比一步一个脚印要快捷得多。 并非所有学习超凡力量之人都那样疯狂,但那些残忍可怖的手段只要几个人实施就足以引起恐慌。代表光明的教会自然对打击黑暗义不容辞,可猎巫运动后来发展成那样, 也很难说得清教会的所行究竟到底有多少是出自正义,又有多少是出自利益。 毕竟,只有需要神的时候,人们才会敬奉神。 在猎巫运动展开还不到六十年时,超凡力量就已经彻底隐匿了,世界的潮汐进入了下一阶段,然而猎巫运动却足足持续了百余年,此后被验证为邪恶并施刑的人,只是连一个具有力量的符文都制作不出的普通人。 那是超凡坠陨的时代。 但世界大潮之下同样存在着一线生机,只可惜,抓住的人寥寥无几。 而无知无觉的普通人,同样被迫挟卷于大潮之中。 超凡的坠陨致使教会失去了取信于人的光明之力,只能凭藉着经文劝导信徒。当不可理解之物不再全部被推诿于神秘与超凡之后,凡人的智慧开始研究起自然的规律,新的力量开始诞生,王权与贵族分崩离析,人们遗忘了歷史,将之看做愚昧与传说…… 「……他是个很有名的猎巫将军,声称这里的领主,居住在城堡中的佛里思特是邪恶的恶魔。」科林粗大的手指划过古老的书页,「他在这片领地中招揽了一批反抗者,并带领着信任他的民众拿着武器、火油、火把等等东西,冲上山来,准备将这些罪恶与黑暗焚烧干净。」 「那些领民……那么轻易地就被一个陌生人说服,并背叛了自己的领主吗?」莉娅不可思议地问道。 她虽然没有查到与地震相关的记载,但却从各种文献与资料中印证了,四百年前的佛里思特领仍然可称富庶,人们生活安定且不乏娱乐。那足以证明当时的佛里思特是个不错的领主。 既然如此,他的领民为何如此轻易便被扇动?这样一个有能为的领主又为何没能提前觉察到领地中的动静?他的卫兵呢?为何会让暴乱的人们一路冲上城堡? 科林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流传最广的记载中,那位猎巫将军将城堡中的邪恶焚烧殆尽,并在之后使山林垮塌,将黑暗彻底埋没在地下。」 这记载夸张得简直像神话,而且…… 「但城堡可没有半点被焚烧过的痕迹,地震也没有损害城堡,只是将通往这里的道路断掉了。」莉娅反驳道。 所以这记载是不实的,可真实的歷史是什么呢? 他们无从知晓,于是也只好放下。 莉娅将这部分资料整理好,准备回去带给泽尼娅。 她和科林好像完全恢復了之前的相处模式,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让莉娅感到轻松。 等到莉娅准备离开时,她与科林告别。那个含混粗糙的嗓音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哝,那是一句「谢谢」。 莉娅愣了愣,然后就想起了前两天发生的事情,她和泽尼娅帮忙一起把那个讨厌的记者煳弄走了,科林应该是在为这件事道谢。 她弯了弯嘴角,那笑容像落在蔷薇花蕊上的阳光。 第81页 …… 对于新出炉没多久的自由记者约瑟夫·奈登来说,现在简直没什么不可以骂的。 将他解僱致使他成为「自由记者」的报社该骂一骂、催交房租的房东该骂一骂、因为老旧险些烫坏了他衣服的熨斗该骂一骂,就连天上的太阳也该骂一骂! 「该死的!」 约瑟夫扭头避开从玻璃窗上反射进眼睛里的太阳,用力眨眼想要消去视网膜上的光斑。 这显然是徒劳,那些感光细胞还需要几十秒才能恢復正常。这令约瑟夫更加沮丧暴躁,正在他烦躁不安地想要做些什么时,他拨出的电话终于通了。 约瑟夫把骂声吞回去,说道:「我是约瑟夫,最近有什么活儿吗?」 「你是谁?」对面的人疑惑道。 约瑟夫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耐心解释道:「约瑟夫·奈登,那个自由记者,之前我们联繫过。」 「唔……」对面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来,在轻微的电流声中说道,「如果只是普通记者,那可做不了什么……」 「我有一些线人,也有消息渠道,我还擅长追查线索……」他急切地推销着自己,但对面一直沉默。 约瑟夫说得口干舌燥,他停顿了片刻,但对面仍然没有回应,这让他心中一紧,叫道:「等等!别挂电话!」 他大脑空白了两秒,约瑟夫知道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最终只哀求道:「我需要工作,什么活儿都行,让我试试吧。」 「最近有个大活。」对面终于再次传来了声音,「只要提供线索,就有不菲的报酬。」 约瑟夫听见这话,心开始发凉。他一听就知道,这是属于广撒网式的线索徵集。这样的线索徵集往往意味着发出任务的人也没多少信息可提供,于是只能这样大面积的铺开,看看是否能够碰上。 也许出于某些原因,这件事不能在明面上大肆传播,但有可能用得上的人应该都知道了。这样的任务能不能完成只能靠运气,对方给他提供这样的活儿显然只是敷衍。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听,他就再也别想有第二次机会了。 「……两个年轻女士,她们可能在一起,也可能分开了,容貌我大致描述给你……」 「姓名呢?」约瑟夫问道。 对面发出一声嗤笑:「姓名没什么意义,她们很可能换了假名。」 约瑟夫闭上嘴,继续听对方描述。抱着那点微小的希望认真记下特徵说真的,只凭这种口述特徵能找出什么来?他至少需要一份画像,但这个可以等之后再交涉…… 但约瑟夫听着听着,眼睛却亮了起来,他在对方想要挂电话时说道:「我想我可能知道她们在哪!」 对面停顿了片刻,散漫的声音变得严肃:「你知道戏耍我会有什么后果吧?」 「我真的可能知道,」约瑟夫咧开嘴,「长捲髮的那个头髮颜色更深一些,身材也更高挑,应该有170左右,浅褐色头髮的那个比较娇小,看起来很天真,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口袋。」 对面的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在确认,刚刚那傢伙只描述了眼睛和头髮的颜色以及五官的大致特徵,但身高什么的可没有说。 约瑟夫多少也是干过很多年记者的,他的观察力不差。他记得几天前在城堡中看见的两个姑娘,她们的衣服首饰没什么好形容的,那都是可以换的,但那个挂在脖子上的口袋有很重的磨损痕迹,显然是常年佩戴的旧物。 约瑟夫耐心地等待着对面的情况,他既期待又紧张,生怕那偶然遇见的两个姑娘不是目标。然而电话里却突然传来挂断的嘟嘟声。 约瑟夫愣了两秒,才突然反应过来是通话时间结束了,他手忙脚乱的掏出硬币投进去,再次拨号。 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她们在哪?」对面干脆利落地问道。 约瑟夫笑起来:「提供线索是会有多少报酬?」 等约瑟夫离开公用电话亭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妥了价钱,并敲定了一笔新的生意。 很快,提供线索的报酬就会打到他的卡上,但那只是一部分。 发布这个任务的人似乎离这里很远,等他们前去找人时,那两个姑娘可能早就离开了。 而约瑟夫所要做得就是,确保不会失去她们的踪迹。 这简单得很,他只要回到那座城堡中就可以了,因为他曾经去过一次,理由也很好找,就算放弃寻找那个畸形儿,一座古老的城堡与其奇异的主人也是不错的报导题材。然后再想办法与那两个姑娘熟悉起来,她们不会警惕的。 约瑟夫走向银行,在明媚的日光下眯着眼,愉快地哼起歌来。 第60章 埃弗里·弗罗斯特慵懒地倚在办公室宽大舒适的皮椅上, 两条笔直的长腿随意交叠着斜伸向前。 线条优美的钢笔在他指尖盘旋飞舞,残影几乎要绕成两片轻颤的宝蓝色蝶翼。 但这个游戏显然并不足以打发他的无聊,埃弗里瞥着桌面上的电话机,突然勾起嘴角。 他已经将之前那些得知了些许超凡隐秘的普通人势力处理好了, 这件事倒也值得他向父亲报告一下。 埃弗里展臂捞过话筒, 愉悦地拨下城堡中的号码。 虽然传讯术同样能够将他的消息送过去, 但埃弗里对这些凡人也能达到的发明兴趣颇高, 他喜欢尝试各种新鲜东西,并一度乐此不疲。 第82页 电话铃声刚刚响起就被接通了。 「埃弗里?」洛伦·弗罗斯特低沉平缓的声音从听筒中响起。 但埃弗里却从中听出些许微妙的无奈与纵容,他勾了勾嘴角。 父亲并不太喜欢使用这些人类的新发明, 这并非古板守旧,洛伦只是暂且瞧不上这些玩意。 早在这些新鲜玩意出现时, 洛伦就一样一样地尝试过它们,他看出并认可了这些东西的潜力, 但它们暂时还无法与术法相媲美。大部分目前科技所能做到的东西,术法同样能够做到, 并且更加便捷、精緻。 他接受自来水、电灯与留声机之类没有什么负面效果的新巧玩意,但其它东西还没法入伯爵的眼。 按照洛伦·弗罗斯特的话来说:等到汽车不会再喷吐难闻的灰烟、电话里不再出现嘈杂的电流声、录像画面足够清晰的时候, 他会接受它们进入他的生活的。 他们的生命足够漫长, 有充足的时间与耐心来等待, 不必忍受这些「劣等品」。 鑑于伯爵的喜好,从没有人试图用电话与他沟通,埃弗里是唯一一个时不时就喜欢将这些新玩意带回城堡的人,比如他那辆暗红色的敞篷车。 「日安, 父亲。」埃弗里轻快地问候道。 「日安,最近没什么能够让你打发时间的东西?」对面的声音清晰沉稳,充作背景的电流声平稳而细微,但那对于他们敏锐的听力来说,简直清晰得就像有人在耳边用指甲搔纸板。 埃弗里在听见这句话后笑得眯起眼,他明白父亲的言下之意,意指他最近是太无聊了才用电话来骚扰自己的老父亲。 「我可不像您那样,闲在家中也能遇到有趣之事,」埃弗里抱怨道,「您最近玩得开心吗?」 「唔……」电话对面的声音沾染了几分笑意,「那的确是有趣的惊喜。」 父亲的心情显然不错,所以也乐意选择性遗忘能够带实时画面的传讯术,陪他多玩一会儿隔着电话沟通的小把戏。 埃弗里弹了弹手指,让听筒能够自动漂浮在自己耳边,一本正经地开始汇报关于那些普通人势力的处理结果。 对面一直安静无声,简直就像把话筒搁在一旁忙别的去了似的。埃弗里也不在意对面有没有回应,等他把有的没的全都讲了一遍后,才收尾总结道: 「……不会有人记得这件事,都解决了。」 话音刚落,他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肩负各种乱七八糟工作兼隔一阵就往城堡中送一次货的戴维斯出现在门外,他的神情中隐含尴尬,手里拖着个捆绑结实的私家侦探…… 「都解决了?」电话里传来洛伦带着笑意的反问。 埃弗里哽了一瞬,语速飞快地说道:「我会处理好的,之后再联繫您,再见,父亲。」 「再见,埃弗里。」 他在对面悠然笑意中啪的一声挂上电话。 埃弗里迅速收整好表情,眼睛紧紧盯着那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私家侦探。 「怎么回事?」他问道。 戴维斯半垂着头:「他今天突然找到我,试图探问消息。」 侦探只是被绑起来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戴维斯不敢多说,以免透漏出消息来。 往常是不必如此的,他知道自己的老闆有些特别的手段,而以前处理过的傢伙也从来没有自己又找回来的他们会把相关的记忆全都忘个一干二净。 这侦探眼光太利,戴维斯与他周旋时,不但没能确定他到底想起来多少,还险些被他套出点什么。 在意识到自己与侦探拼不过脑子后,戴维斯就简单粗暴的将他绑了过来。 埃弗里用钢笔敲了敲桌面,对戴维斯说道:「你先下去吧。」 戴维斯利落的离开房间并锁好了门,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埃弗里和侦探两个人了。 埃弗里颇有兴趣地打量着侦探,他的相貌并不起眼,浅棕色的眼睛在进来时就飞快地四处打量了一圈,不是一掠而过,他似乎能够从这些布置中做出些许判断。 不过他最大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自己身上,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并不像上一次那么收敛,显露出直白锐利的探究。 埃弗里能够看出,自己的催眠并没有失效。既然如此,这傢伙能够再一次找过来,只有两个可能了。 要么是他再一次从别人那儿得知了将他引导向这里的信息一个普通人连续两次被引导向这里,埃弗里可不相信这是巧合。尤其是在上一次他已经出手解决了这个问题的情况下,这是对他的挑衅。 要么眼前这个私家侦探,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但一个聪明人,在觉察到问题之后,又怎么会这样莽撞地重复上一次的行为呢?他完全有更多的机会去观察、以更隐蔽的手段来行事。除非这傢伙是故意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足以勾起埃弗里的兴致了,他转起钢笔。 宝蓝色的笔身在空气中留下各种绚烂复杂的残影,侦探的瞳孔为之一缩,普通人的手指可做不到这样的灵巧与迅捷。 「所以我丢失的记忆与你有关?」侦探避开那只翻飞的钢笔,让自己的目光处于轻微的涣散状态,看着埃弗里的髮际线。 这样他的余光仍然能够观察到埃弗里的神情,但也不会轻易被催眠。 「这么说,你认为自己失忆了?」埃弗里连着转椅绕过来,「那你应该去找医生。」 第83页 他毫不在意对方的警惕,语气里带着松弛的笑意,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被捆在地上的男人,而是坐在茶桌旁的老朋友。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绚烂迷人,比孔雀最精緻的尾羽还要华美、颜色最纯粹的翡翠还要耀目。 侦探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开始偏移,他过人的意志力让他在沉沦前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于是在埃弗里靠近的时候勐然闭上了眼睛。 他向后仰去,语速飞快的说道:「我没有告知任何人,但已经将它们记下来并邮递了出去。它们会随着包裹在各个不同的地方辗转,如果在一周内没有收到我的消息,它们就会被寄送到不同的报社与记者手中。」 「我没有指定接收人或接受地,现在连我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约定是每周联繫一次,我不会收回包裹,它们会继续在不同地方辗转,直到某一次与我失去联繫后,它们就会被送达并曝光。我支付的钱足够将之维持许久了……」 「看来你还是位富有的先生……」埃弗里轻快的声音仿佛是贴在他耳边响起的。 侦探勐然向另一侧躲去,却砰地跌进一把椅子里。 「我并不缺钱。」他飞快地回应道,仍然紧紧闭着眼睛,停顿了片刻后,又补充道,「并且也足够惜命。我并无恶意,只是好奇。你们不想自己的秘密被曝光,手段高明却也只是使人失忆。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我喜欢聪明人。」埃弗里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好像又回到的办公桌后,维持在一个让人舒适的距离上。 侦探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绳子松开了,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没发现有什么疏漏。也许这些人还有些别的什么神奇手段,但比起之后连续多年每周一次控制他去联络寄送包裹的人,与他谈一谈可要简单得多。 他放心的睁开眼睛,一张俊美的面孔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唿吸,那双华美的蓝绿色眼睛如一汪碧泉。 刚刚听声音他还在办公桌后,他怎么做到的?侦探最后只来得及闪过这一念头,就失去了意识。 埃弗里看着眼前瞳孔变得僵硬呆滞的男人,勾了勾嘴角,问道:「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 等侦探再一次找回自己的意识后,才发现自己又被催眠了,他看着太阳在地砖上投出的影子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不到半个小时,而除了这半个小时的记忆,他并没有遗忘别的什么。 看样子在这段时间里对方确认了他不会造成危害,虽然形势比人强,但也不到他预估的最坏情况。 那个拥有蓝绿色眼睛的俊美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吗?」侦探从口袋里掏出糖块丢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着,他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会被施加类似催眠这类的手段了一样,浅棕色的眼睛里掩饰不住过于炙热的兴奋。 「你真的想要知道?」埃弗里懒散地笑道,「如果你现在放弃,还可以回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确定。」侦探眼睛明亮,「如果我甘于普通人的生活,就不会选择做私家侦探了。」 「那么,你以后也要记得,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埃弗里若有深意地微笑道。 第61章 埃弗里随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印花卡片, 浅米色的纸张边缘烫着缠枝的荆棘玫瑰暗纹,精緻典雅。他打开钢笔不知在上面写些什么,片刻后,突然抬起头问道:「你叫什么?」 侦探无言了片刻, 报上自己的名字:「萨利·普雷斯科特。」 埃弗里落下最后一笔, 将卡片随手抛给萨利侦探。轻飘飘的卡片像刀一样飞射到侦探面前,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接不住了, 然而卡片却在即将到他面前时速度又慢了下来。 萨利深深地看了埃弗里一眼,这可不是能够通过训练而达成的技巧。他垂头看向卡片上的内容,蓝绿色的墨迹闪着珠光, 每一笔尾端都甩出肆意优美的弧度。 这是一封舞会邀请函,时间并不遥远, 但地址只模煳的写着佛里思特城堡,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会提前几日接你一起去。你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在这一天得到解决。」埃弗里侧着头对他微笑, 蓝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幽冷的星光,轻柔地说道, 「现在,保守秘密, 并离开这里。」 侦探乖顺地点头, 将请柬收进衣袋, 转身离开办公室,关上门,一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等进入自己的屋子后,萨利突然打了个激灵, 浅棕色的眼睛茫然了片刻,才重新聚焦起来。 萨利啧了一声,从铁盒里捞出几块糖塞进嘴巴,香蕉、西瓜和巧克力味的甜在嘴里混合成古怪的味道,他皱着眉将之用力咬碎迅速咽下。 毫无疑问,他刚刚又被催眠暗示了。否则他才不会那么乖乖的回来。哪怕知道对方掌握着一些古怪的能力,按照他的性格,怎么也得尝试留下点窃听器什么的,顺便接着机会在对方的公司里逛上一逛。 那种能够随时轻易催眠别人的能力真够麻烦的,他得想办法解决这个,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查查佛里思特城堡是什么地方…… 萨利废了不少功夫才从故纸堆里与一些老教授口中查到消息。 而等到萨利把这些资料整理好后,不由得也兴致盎然起来。 第84页 这座城堡最初建立于第九世纪,属于最早有记录的城堡之一,只不过那时候的城堡只是用木板与泥土建立起来的粗糙居所与篱墙,不过它的选址不错,虽然被推翻重建过几次,但地方一直没有变,并在几经易主之后,由佛里思特家族传承了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据记载,这座城堡在四百年前毁于一场大地震,鑑于那个纷乱的时代中歷史记载同样散乱不堪,人们只能推断佛里思特这一姓氏同样随着地震被掩埋。 毕竟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可半点也找不到有关这个曾盛极一时家族记载。然而直到近代,人们才发现这座古老的城堡仍然完好无损,并一直拥有主人。 那么在记载丢失的这几百年里,这个古老姓氏的传承者究竟在干什么呢? 尤其是,今日见到的这位埃弗里·弗罗斯特还拥有那样奇异的能力…… 侦探闭上眼睛,他再次往嘴里丢了一块糖,但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嚼碎,只是慢慢地含着。 他在脑海里播放着与埃弗里接触每一秒的所见所感,那一个眼神、一句话,又或是一个动作就能将人催眠的能力的确令人惊异,但萨利回想的却是他闭上眼睛时所感受到的一切。 人们习惯于以眼睛判断世界,以至于常常忽视了其他感官对信息的收集。但萨利不是这样,他做私家侦探良久,特殊的声音、微妙的气味、不同的触感……这些都是他发觉线索的指引。 在闭上眼睛后,他的其他感官反而更加敏锐。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埃弗里的脚步声,还有那张他突然跌坐进的椅子,又是什么时候移动到那里的? 太多的事情无法解释。这次他所捲入的事情,恐怕比他想像的还要了不得…… …… 一双柔软的手臂搭上埃弗里的肩膀,缠绵地绕过他修长的颈,在他耳边温暖鲜活的吐息:「你今天心情很好?」 「蒂娜。」埃弗里抬手覆上一只搭在他身前的柔软手掌,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遇到个有趣的人,于是送出一张请柬。」 「我以为我会是你唯一邀请的那个。」 「那是个男人。」埃弗里懒懒地倚着沙发靠背,安抚似的摩挲着蒂娜的手背。 「除了他呢?还会有别的人吗?」蒂娜绕到他身侧坐下。 她是个相貌美艷的漂亮姑娘,鼻樑高挺红唇饱满,妩媚的眼型在看人时总是含着情。 埃弗里抬起手摩挲着蒂娜的面颊,他修长的手指苍白冰冷,娇红的面颊温暖柔软。 蒂娜痴痴地看着他,埃弗里笑起来:「我向你保证,在你还没有厌倦的时间里,我所邀请的姑娘就只有你。」 蒂娜却悲伤起来,她仍注视着那双华美的眼睛:「你对之前的姑娘们也是这样的么?」 「我对每一个姑娘如此,」埃弗里温柔地说道,深邃的眼恍若深情又似无情,「当你爱我,仍然想要维持这一段关系,我就不会离弃你。」 「我会成为最后一个的。」蒂娜认真地说道,她这样充满爱恋地发出宣誓,确信自己所说的必将实现。没有谁不会被她打动。 然而埃弗里仍只是慵懒的笑着,蓝绿色的眼如一汪温柔又清冷深潭,让人分不清他几分认真。 姑娘们总是这样,充满勇气与真挚的爱恋走到他身边,那姿态实在可爱,于是他也回以同样的温情,带领她们走进自己的世界。 但她们总会厌倦的,那些爱意总会褪色,像保存不当的彩画失去它们鲜妍的色彩,虽然仍能看出形貌,却只余令人怅惘的黑白之影。 也许几十年,又或上百年,她们会选择离开他,于是他便放手。 或许是因为他虽回以温情与体贴,却永远缺失了同样的爱。 姑娘们总是那样的敏锐。 他在蒂娜凑过来时温柔地微笑,垂下眼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 泽尼娅侧身蜷在沙发里,两条腿缩上去,腰身斜切着伏在扶手上写日记。 这个姿势自然是写不好字的,可她执笔良久,也未在纸面上落下一字。 该怎么写呢? 「今天,我发现自己前世可能住在这座古堡里」? 泽尼娅不信神,但她却相信这世界上有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她和莉娅一起旅行的这段时间里,多多少少也是遇到过一些的无法解释的事情的。 可过去遇到的那些就像隔着一层浓雾瞥见点儿模煳的轮廓,除了在视觉记忆中留下点痕迹外,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她不是要警醒地避开无法理解的危险,而是要寻找被遗忘了的自己。 弗罗斯特先生说如果她想要追寻前世,首先要确保自己有盛装它的能力。 泽尼娅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哪怕前世的那个她仍然是她自己,但却拥有着与现在的泽尼娅截然不同的人生与情感。 她早已体味过被那些丰沛而真实的情感冲击的滋味,她需要确保自己能够接受它们,而不是被它们将现在的自己冲击得七零八落。 泽尼娅按了按心口,被遗忘的记忆就像酿过头了的酒,一面生着酸苦,一面勾着人醉进去。 慢慢来吧,她想,她总是能慢慢消化另一段过于饱满丰沛的人生与感情的。 泽尼娅终于在日记本上落下今天的第一笔,她记录着今日的所行还有与弗罗斯特先生的对话,写到一半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接着就懊恼地敲了敲笔桿。 第85页 今天与弗罗斯特先生交谈时,她忘了问地牢镀银的栏杆是做什么用的了。那些需要被关在这种特制地牢里的究竟是什么?与那个「用以保护佩戴者不受邪恶侵害」的银质护身符所防卫的「邪恶」是一样的吗? 可泽尼娅当时完全没能想起来这个。 罢了,泽尼娅小小地嘆了口气,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 等到莉娅回来的时候,她将四百年前关于猎巫将军与地震的故事告诉了泽尼娅。 「原来是这样。」泽尼娅怔怔道。 莉娅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你……这只是传闻呀,你怎么信了?」 「不会全部都是传闻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泽尼娅缓缓说道。 剥除那些离奇的外衣,那些传说故事中同样隐藏着真实。四百年前,这片领地上的人们,在一个外来人的带领下,背弃了他们的领主。 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 泽尼娅闭上眼睛,不知来源的悲哀从心底蒸腾而起。 在遥远的城堡门楼前,巨大的断崖静默伫立,残阳裹着昏黄的光迟缓地坠向山脚。 衣饰古老身姿笔挺的城堡主人站立在塔顶,任风扯动他黑色的衣摆,静默如凝固了数百年。 壮美的落日倒映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像沉入了一片无底的汪洋。 断崖旁的落日总是美的,而在四百年前道路轰然断绝的时候,这轮炙热的天体正高悬于天顶。 为什么生活安逸的领民们会轻易背弃他们的领主?为什么领主对领地中诞生并成长的反抗势力视若不闻?为什么一群胡乱拼凑的队伍能够轻易冲上城堡? 旧日之事被地震与时光葬送,成为人们无法解开的隐秘。但这一切其实也并没有多么难以理解,因为一切都发生在那双灰蓝色眼睛的注视之下。 洛伦·弗罗斯特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好像再一次看见了四百年前从藏在阴影里的密谋中,所诞生的高举火把唿唤光明的队伍。 第62章 四百年前的时代, 是一个超凡坠陨的时代。 有人在动盪中迎来最后的輓歌,但同样有人抓住了世界大潮之下的一线生机。 对于迟钝的凡人来说,哪怕超凡之力彻底退潮,他们也不过是失去力量而已, 仍然能够作为普通人生活下去。但对于本身存在便是超凡的生灵来说, 超凡之力的衰退不亚于空气的逐渐稀薄。 洛伦·佛里思特早在最初就觉察到了超凡之力的衰退, 藉助吸血鬼们古老丰富的文献资料, 他做出了一个度过超凡衰退的计划: 那时的伯爵早已将吸血鬼们的力量收拢整顿,在他的命令之下,吸血鬼们立下誓言, 收缩势力、禁封力量。等到世界遗忘吸血鬼之名,只将之看做古人们对恐惧的想像与编造出来的传说, 将自己的存在隐匿于深水之下,直到海面上的风暴彻底结束。 在世界大潮之中隐匿存在说起来简单, 但若想真正达到「隐匿」,执行起来的繁琐与细微却是困难重重的。 在伯爵的强令之下, 仍然有些不肯服从自以为是的蠢货,对于这些傢伙, 洛伦·佛里思特亲自出手, 将他们挨个钉死在棺材里。 直到超凡之力彻底干涸的前夕, 吸血鬼之名已被含混在不同的超凡生物传说之中,佛里思特的城堡,成了最后一个隐匿的节点。 但洛伦·佛里思特什么都没有做,他也什么都不需要做。 当领主越来越少出现于人前、当佛里思特的姓氏总是一脉单传、当每一任领主的相貌总是相类的、当被送进城堡的死囚总是尸体干瘪……人们总会觉察到诡异之处的。 在无人引导之时, 这些传闻最多也只是在人们口耳之间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陷入狂热的教会自动承担起了这一任务。 人们早在十三世纪就失去了有关佛里思特领以及后来併入的三个领地与罗伊斯公国的消息,在三百年后的十六世纪,教会只知道这里轮陷入了黑暗,却并不知晓更具体的缘由。 失去恐惧与敬畏的教会遣人进入了伯爵的领地,他们以为那些密谋与行径是隐秘的,然而一切都在伯爵的注视之下。 洛伦·佛里思特早已与这片天地签订了契约,他作为领主照看了这片土地数百年,同样将之化为了自己的领域。每一缕微风都是他的耳朵,每一道微光都是他的眼睛,这片天地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他掌控领域如掌控自己的肢体。 而伯爵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看着。 他放任自己领地里怀疑自己身份的声音越来越大,放任反抗自己的民众越聚集越多,直到他们在那个外来者的带领下,冲上城堡。 他们叫嚣着要用火焰焚尽邪恶,却被那黏着在城堡外墙上毫无寸进的焰光将自己恫吓。 那时的洛伦·佛里思特就站在城堡中,那些愚妄者近乎可笑的行径终于令他感到不耐,于是他抬起手,令地动山摇。 人群在恐惧中向山下奔逃,通往城堡的道路在他们身后寸寸垮塌。 树木倾折山岩断裂,裸露出尖锐冰冷的土石,在绿意盎然的山林中,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最后一处隐匿的节点,终于与人类的世界决绝地断裂了联繫。 …… 夕阳跌进山林,化开金色的光与树木长乱的影。 四百年的时间,足以令地震后裸露的岩层重新覆盖上肥沃的土壤,从覆上青蓉蓉的细草到生出粗壮茂密的树木。 第86页 欲求是种有趣的存在,无论最初多么惊艷的感受,最后都会逐渐褪色,于是人们总是在寻找更美妙的音乐、更饱满的气味、更美味的食物……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点。 但当生命跳脱出时间之海,所有的爱与恨、喜悦与悲伤都被沖刷平淡之后,如果不能学会享受寂寞,那就只有选择沉眠又或者是疯狂。前者被人遗忘,而后者,早已被伯爵收拾了个干净。 洛伦·弗罗斯特勾了勾嘴角,在落日彻底化进山林时转身离开,黑色的衣摆在风里划出夜与日的交界线。 他曾站在这里看过愤怒的民众手持武器要将他与城堡焚烧殆尽,也曾站在这里看过逃亡的难民进入他的城堡祈求庇护。 而今他站在这里看断崖上的落日,这景象倒要瑰丽壮美得多。 …… 拉尼娅看着排队进入城堡的领民们,他们携着几乎所有的家当,木板车、驮东西的牲口,还有背在身上的大包小卷,将队伍拉长成一条长而笨拙的虫,缓缓蠕进坚实的壁垒。 拉尼娅穿着厚斗篷,长发被挽起塞进帽子里,脸上涂了伪装用的药剂。她的领主暂时用不到她了,所有的研究都被暂停,于是她也不必一直待在实验室与那个隐蔽的居所里。 公爵允许她在做好伪装的前提下在城堡的部分区域中行走,但拉尼娅很少这样做,她更多地埋头在实验室里,以至于现在无事之后,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最后她沿着那昏暗狭窄的窄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人声、牲口声、车轮声……这些嚣杂压抑的声响通过竖窄的窥视孔传进来,将漫无目的的拉尼娅惊醒。 她俯身从窥视孔向外看去,冰冷的石壁与竖窄的形状令她生出了古怪的联想:她好像正趴在一条巨蛇的眼睛里,顺着那冷漠的竖瞳注视着蠕动的人群。 这些人并非再次逃亡而来的难民,他们是原本就生活在城堡庇护范围之外的领民,他们的村庄同样在佛里思特的领地内。 之前靠着刺铁藩篱,他们仍能在城墙外维持正常生活,然而随着吸血鬼们越来越多的到达边境,临时建立的刺铁藩篱已经很难继续支持下去了。 不,本来至少还能再多支撑半年的,但没什么必要了,领主命令这个时间迁入,也不过是因为此时刚好是上一季农作物成熟的时候,等到所有的作物都收割完毕,这些领民就必须全部迁入城堡之内与在其庇护后方的土地上。 被迫抛弃土地的人们惶惑而疲累,他们每一个人脖子上都挂着圆形的铁质护身符。 真正的战争即将到来,洛伦·佛里思特在收缩自己的防线,哪怕被迫迁入的领民失去了家园,但他们至少能够在城墙的保护中活下来。 凭藉着天然的壁障,至少城堡后方的大片土地还不必同样被放弃,但现在佛里思特领的人口已经几近饱和,储存的粮食能支撑的时间有限。 天然的壁障也不像罗伊斯公国绵延千里的边境墙,没有光明力量的加持,它们挡不了吸血鬼们太久。而假如连后方的土地也被侵占,佛里思特的城堡将成为一座被围困的孤城这几乎是註定的。 那些乐意提供帮助的领主也并不真的指望佛里思特能够建立起真的边境线,他们只是希望佛里思特能够坚持得久一些,好让他们能够在后方建立起一道边境墙。 就连教会也是如此设想的,他们一面派人来佛里思特领希望能够协助这里坚持得更久,一面派人在那道正在新建立的边境墙上施以光明的力量。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来到佛里思特领的主教这样对洛伦·佛里思特说道,「您并不需要一直坚守,只要能够尽量阻挡吸血鬼们足够长的时间就可以了。而在城堡被攻破之后,我承诺您,您和您的家人可以安然无虞的撤到新边境墙内。」 「这固然会失去原本领地,但教会愿意为您划出一块土地,虽无法与您现有的土地面积相媲美,但会足够安定富饶。您的勇气与付出也会被永久铭记。」 而听到主教这番话的洛伦·佛里思特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主教以为他是默认了。放弃领地不是什么容易做出的选择,那并不容易说出口。 虽然吸血鬼的确可怖,但直接逃进王都同样受人耻笑。国王虽收容了那三个领主,却似乎也并不怎么待见他们。这几个傢伙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们如今几乎没有什么社交,只整日待在宅子里并不出门。 洛伦·佛里思特有勇气站出来直面战争,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他就值得主教的尊敬。 虽然坚守领地与尽量阻挡吸血鬼足够长的时间听起来是一回事,但两者之间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前者需要保卫领地,需要思考如何让领地能够一直运转下去,但后者,可以牺牲、压榨、苛尽这片土地的最后一丝力量,只要能够利用它拖延住吸血鬼的步伐反正,这里最终都要落到吸血鬼手中的。 因为这点不同,两个目标的行事方法自然也是不同的。因为罗伊斯公国被攻破的原因隐含龌龊的缘故,教会默认了洛伦·佛里思特与他们保持距离,也没有试图向佛里思特领插手太过。 因此主教只能从洛伦·佛里思特与他谈过后,发生微妙转变的计划与命令中判断,这位公爵默认了教会的计划,并作出了相应的配合。 第87页 但那只是表象而已。 拉尼娅从窥视孔石台上后撤起身,她知道洛伦·佛里思特大人真正的计划。在那个冰冷的黎明,幽暗的地牢中,那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早已随着吸血鬼甩开禁锢自己的铁镣恢復自由而开始了。 拉尼娅裹了裹披风,她想要回到实验室中了。 就在她转身时,一个警惕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你是谁?」 第63章 拉尼娅转过身,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身材健硕手指干净,并且有着常年习武握剑的茧痕。 这是个出身良好的男人,普通人家可供养不出这样一双手, 但他的穿着却很普通, 头髮是很多农民那样的黄褐色, 但有着染过色的痕迹。看他的打扮应当是在城堡中做文职工作的。 「我是夫人的女僕, 来这里看看情况。」拉尼娅说道。 内勒·罗伊斯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僕,他知道佛里思特夫人并不像大多数贵族女子那样只关心家宅。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头脑敏锐目光长远,同样在协助自己的丈夫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安排处理各种事务。 派人来门楼看一看情况的确是佛里思特夫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派一个女僕……她的侍卫来这里难道不是更方便吗? 内勒正想再多问几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公爵的声音。 「你在这里, 」洛伦·佛里思特走过来,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我正有事找你。」 「公爵大人。」内勒匆匆转身行了一礼。 公爵瞟了一眼那个女僕,灰蓝色的眼睛剔透锐利, 好像直接看穿了内勒的想法。 「她没问题。」公爵随口解释道,「随我来。」 他说完后就大步向前走去, 步子迅捷生风。内勒只好快步跟上。 太阳就快落山了, 他们最好能在暮光彻底熄灭前处理好外面的工作。 内勒匆匆追上洛伦·佛里思特公爵, 他在转角时再次瞥了一眼那个披着厚斗篷的女僕,将些许古怪的感觉压到心底。 …… 一夜过去,泽尼娅从睡梦中醒来。她感觉到头脑的清醒,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而是躺在床上闭目回想。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可这梦就像瓷砖上的一抹水痕,风一吹就没了形迹。头脑越清醒,梦境越遥远,最终也只能抓住那一点残余的感受,反覆在心里描摹体味…… 泽尼娅直觉这梦境与她所要追寻的前世有关,只是她现在还无法记忆起。 是因为她现在还无法盛装这份过于厚重的情感与记忆吗? 她终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 泽尼娅不再纠结,起身开始洗漱。 「今天我们去骑马吧。」她这样对莉娅说道。 虽然只是几天而已,但她已经开始想念在马背上顺着风奔跑的感觉,想念那些脾气温和身形矫健的大傢伙。 莉娅没有拒绝,她也有些想念那匹活泼过头的小马驹了。 她们在早餐后带着甜苹果去了马厩,小马驹在从她们口袋里掏走所有好吃的后,也没有走开,一会儿在旁边东嗅嗅西窜窜,一会儿又凑过来用脑袋轻轻推她们,渐渐地离马群所在越来越远。 泽尼娅和莉娅看了看马群,见黑曜石往这边望了一眼后就毫不在意地转回头去,于是也就不管小马驹往哪跑了。 黑曜石很聪明,小马驹要去的地方它大概早就知道。 两人也就散着步慢慢跟着小马驹向前走。 天空澄明碧透,散散飘着几片淡云,阳光透明,空气里有草木清香。 小马驹稚嫩又结实的马蹄在草地上踢踏出脆响,鬃毛在风里胡乱飞散。 「我昨天又去了那座地牢,我见到了佛里思特先生,并和他谈了谈。」泽尼娅突然开口说道,她在阳光下舒适地眯起眼,「你知道我在这座城堡中总是会感受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我想,我可能拥有一个前世,那一世的我就居住在这里。」她挽着莉娅的手,像谈论今天的阳光那样说道。 「前世?」莉娅睁大了眼睛。 「是呀,前世。」泽尼娅轻声道,「我总能听见一些声音,总能感受到一些莫名的情感,现在我确定了,那些都是属于被我遗忘了的前世。」 「你想留在这里吗?」莉娅问道。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就好了,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泽尼娅说道。 「还有,弗罗斯特先生……」泽尼娅抿了抿嘴唇,提醒道,「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并且可能有些超乎寻常的能力。」 莉娅对这个反而没那么关注,弗罗斯特先生就像一团迷雾,无论他会些什么好像都不至使人太过惊讶。 因此,莉娅只是小小讶异了一下,注意力就重新转回泽尼娅的前世上了,那会给泽尼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莉娅正想追问,却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小马驹低着头拿脑门抵着她的胳膊。 莉娅拍了拍它的脑袋,小马驹又咴咴叫着跑远,在前面不远处停下,转头看看她们,黑色的大眼睛纯净又狡黠。 「它倒是玩得很自在。」泽尼娅笑起来。 这小傢伙探头从灌木丛中嚼下一朵盛放的蔷薇,又好像对这些腻了似的,转而回到两个姑娘身边时不时撩拨几下,连带着两人的步子都快了很多,她们已经跟着小马驹穿过了两道门廊,早就看不见马群了。 第88页 「它这是要去哪?」莉娅好奇道。 她们一路跟着这小傢伙越跑越远,最后竟停在一处花房前。 透过大块明净的玻璃,能够隐隐看到里面繁盛的花木,矮壮的景观树上攀援着藤蔓,明净的水流在假山与青苔间流淌,木架上垂挂着帘子一样的藤萝花…… 小马驹踢了几下花房的大门,转头看着两个姑娘。 「它想要进去?」 不过没等两人过去,花房的门就自己打开了,穿着暗蓝色长裙的罗齐娜站在门内。 小马驹兴奋地想往里沖,罗齐娜一手抵住它的脑袋,一面不动如山地转头对两人微笑着打招唿。 「你们想要进来逛一逛吗?」 泽尼娅与莉娅面面相觑。 「它……」泽尼娅看着那不断闹腾着想要闯进去的小马驹。 罗齐娜有些头疼似的嘆了口气:「它喜欢吃花,自从有一次逛到这里后,就一直不死心地想进来。」 小马驹努力向门内挤去,但无论它怎么左突右闯,仍然被穿着暗蓝色长袖高领长裙的女僕死死拦在门外,而罗齐娜的身姿身姿依然是端正的,脸上的微笑完美端庄。 「这里种着些山上气候无法生长的花木,你们要进来看看吗?」 「呃,好。」 两个姑娘同样对花房内部感到好奇,她们侧身从小马驹旁边与大门的缝隙间进去,然后看着罗齐娜毫不容情地关上门,任由小马驹愤怒地在门外刨着蹄子咴咴长鸣。 「请不要在意它。」罗齐娜微笑道,「它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总会习惯的。」 总会习惯的……莉娅同情地看了看门外。 不过花房内实在是漂亮,她很快就将门外不断嘶鸣的小马驹忘到了脑后。 花房的内部很大,被分隔成不同的区域,阳光从斜铺的玻璃顶棚照进来,像笼了一层薄薄的金雾,流水叮咚,空气湿润,每一次唿吸都好像讲肺部温柔地洗过。 「这里真美啊!」莉娅赞嘆道,「是你布置的吗?实在是太美了!」 「是的,」罗齐娜目光温和地笑道,「这里一直由我负责照料。我很高兴你喜欢它们。」 她主动引领两人逛起了花房,在介绍那些花木的时候眼睛好像在发光,那自豪又专注的模样,倒比之前总是紧绷着的端庄要更鲜活可爱。 她们一个又一个区域走过,像走过了一处处风光不同之地的缩影。而这其中,还不乏一些奇异有趣的品种。 「这是一种会蜕变的花,」罗齐娜看着一株同时生着橙黄色与杏白色花朵的双色月季,目光温柔,「它初开时是像阳光一样温暖的橙黄色,但慢慢的就会褪色成淡如月光的白。」 「你一定很爱它们。」莉娅感嘆道。 「是的,」罗齐娜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柔软的花瓣,声音轻而飘忽,「我很喜欢这里。」 她带着两人继续向前走去,直到来到最后一个区域。 罗齐娜好像突然从之前那种轻松而愉悦的气氛中脱离了似的,她的肩背不自觉地板起,好像要面对什么艰难的审视一样,那双暗蓝色的眼睛深沉如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这里……也是我偶然种出的一种新品种。」她推开了新区域的门。 这处花房内是昏暗的,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明亮,反而好似笼罩了一层蒙蒙的雾气。 泽尼娅下意识抬头看去,果然,这里的玻璃棚顶是磨砂的。 这块区域并不大,它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也只种有一种花。 那朦胧如雾一样的阳光下,盛开着黑色的玫瑰。 并非那种将暗红色的花朵强称为黑色,这玫瑰丝绒一般的瓣子是最纯粹的黑,令人想起最沉凝的夜,花芯中捧着浅淡近白的蕊,像卧着一轮朦胧的月。 「它真美,是不是?」罗齐娜轻声道,目光专注而迷离,「只可惜,过于炽烈的阳光会灼伤它的瓣,所以它们也只能开在这里。」 「你……不开心吗?」莉娅小心地问道,在那双暗蓝色的眼睛看过来时解释道,「我感觉你有些难过。」 罗齐娜怔了怔,对她温柔地笑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曾对你们讲过克诺镇。」罗齐娜停顿了片刻,露出一个讥嘲的浅笑,「黑色的花朵,因为过于纯粹深邃而惧怕阳光,多么贴切的邪恶象徵啊。」 「我因此被人们驱逐,弗罗斯特先生收留了我。」罗齐娜看向那些安静盛放的黑色玫瑰,目光遥远得好像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会变色的月季真的存在,名字叫做果汁阳台,非常漂亮有趣的一种花。 微博上放了另一种会变色的花的图片。 第64章 克诺镇是座有歷史的古镇, 在漫长的时光中沉淀下独特且厚重的文化习俗。 这里对黑暗与邪恶的排斥就像无孔不入的空气,密密地包裹着每一个出生在这里的人,并随着人们的每一次唿吸浸润每一寸肌体与骨骼。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哪怕是生有一双暗蓝色眼睛的罗齐娜。因为生来如此、从来如此, 像烂泥塘里的泥鳅, 只以为这世间所有的水塘都应当是拥塞着淤泥的。 罗齐娜在克诺镇中小心翼翼地出生、小心翼翼地长大、小心翼翼地活。 第89页 因为她拥有一双少有的, 暗蓝色的眼睛, 像明澈暗沉的夜空。 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双会吸引来恶魔的眼睛,只是因为她出生时实在平平无奇,父母也都是在克诺镇中祖祖辈辈生活的普通人, 因此,镇民们决定给这个拥有不详眼睛的孩子一个机会。 「一定要看好她, 不要让她被魔鬼引诱了。」人们好心地叮嘱着,并在罗齐娜长大的过程中, 一直这样好心地看着她,以防邪恶又可乘之机。 可这姑娘还是越来越怪异了, 她好像总是怯生生阴沉沉的,总想着避着人。她是不是想做什么不好的事?那角落里是不是有魔鬼在勾着她交谈? 「我没有看见魔鬼。」罗齐娜总是需要向人们作出解释, 「我只是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她总是这样安静而驯顺的, 听从建议、永远戴着护身符、和大家一起虔诚祈祷, 并恐惧憎恶着魔鬼。 于是镇民们也逐渐可怜起她来,一个乖巧的姑娘,却时刻有着堕落的危险,也只好看紧她些了。 可她还是越来越怪了, 喜欢独处、不爱编织与做饭、喜欢摆弄些开花的植物,还一连拒绝了三个优秀青年的追求。 「我并不算漂亮,但太过温顺的姿态很容易吸引来一些不好的目光。」罗齐娜说道。 玫瑰丛下安置着灰白色的石椅,罗齐娜坐在上面,像陷在绽放的黑玫瑰丛里。 朦胧的阳光穿过它们,在罗齐娜脸上投下花瓣与叶的影。 「或许他们从未想过我会拒绝,前两个愤怒的走开了,而第三个……」罗齐娜垂下眼睫,将眼神掩在阴影中。 他们口中说着爱语,眼神却高高在上,那语气仿佛是在赐下恩赏,毕竟像她这样一个与魔鬼有所勾连的姑娘,谁会乐意要她呢? 第三个人在听到她的拒绝后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就彻底愤怒了。 他决意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抓住她用力向路边拖去。罗齐娜狠狠咬了他一口,在惊慌中逃回了家里。 罗齐娜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她抵着门发抖,却从未想过要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知道那后果。 许久之后,罗齐娜才抬起头,她看见了窗台下面那盆葱郁的植物。 那是一盆玫瑰,却打着黑色的骨朵,花苞饱满地涨着,好像马上就要开了。它被贴着窗台下方的墙壁藏在阴影里,借着一点反射来的阳光,偷偷的生长着。 罗齐娜慢慢走过去,在玫瑰旁边跪坐下来,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花苞。 黑玫瑰的诞生是一个意外,罗齐娜在发现那株玫瑰打的花苞是黑色时,就意识到了它的特殊,于是她将它移植进花盆,放进自己的卧室。 她知道最安全的办法是销毁它,可她实在捨不得。黑色花苞精巧美丽,她想要看一看它开花的样子。 她可以把它藏起来,没有人会看见它,没有人指指点点,没有人会因为它生成黑色,就将它毁掉。 她可以保护它…… …… 「后来呢?」 「后来……」罗齐娜抬起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我保护不了它,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那个男人见没什么后果,于是更加放肆大胆了,我只好躲在家里,尽量不出门。」 那时的罗齐娜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伤害,或者说她只是祈盼如此,像祈盼毒蛇不要盯上自己的雏鸟。 所有人都在劝她嫁给那个男人。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他不是很好吗?」「你还想要什么呢?」 罗齐娜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安安静静的活着,谁都不要来要求她该怎样活。 她在一次争吵后躲进房间,良久之后,才压下酸涩睁开眼睛,她想看看那朵黑色的花苞,也许它已经开了呢?也许它会像她期待中那样美。 黑色的玫瑰已经绽放,它比罗齐娜期待的还要美,像最沉凝的夜捧着一轮朦胧的月。 可罗齐娜只惊艷了一瞬,就变得惊慌起来,因为那支绽放的黑玫瑰已经超出了窗台的高度,而窗外正站着一个人影。 被发现了。罗齐娜满心惊慌。 窗外的男人静静看着那支绽放的黑色玫瑰,他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灰蓝色眼睛看向罗齐娜。 只一眼,罗齐娜便平静了下来。像被浩大静谧的夜包容,孤寂且安宁。 他不会伤害自己。这感觉自然而然的从罗齐娜心底生出。 那位男士只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重新去欣赏那支初绽的黑玫瑰。 「很美的花。」他评价道。 「谢谢。」罗齐娜向窗边走近,虽然这个陌生人语气平静,但她能够感受到那赞赏是认真的。 虽然罗齐娜此前从未见过眼前这个陌生人,但他那种毫无偏见,只是专注于欣赏花朵的姿态让罗齐娜感到放松与些许亲近。 她小心地观察着窗外的男人,他高大英俊,虽然看起来有些年纪,却只沉淀出厚重的气质。那身精緻的衣着看起来就很昂贵,一身气度也与在克诺镇中的镇民们截然不同。 他是这两天进入镇子的吗? 罗齐娜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请求道:「您能够不要将这株花的存在告诉别人吗?」 陌生的男人应允了她。罗齐娜松了口气,才想起来问道:「您是从远方来的旅人吗?我从未在镇中见过您。」 第90页 「我来自山上的城堡。」陌生的男人说道,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寂冷,「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远离那些令你烦扰的人。」 他听见了自己刚刚与家人的争吵,罗齐娜最先想道,但在那一点尴尬升起之前,她就突然想起了镇子里的传说,想起了山上的古堡意味着什么。 她勐然后退两步,暗蓝色的眼睛中满是恐惧与厌恶。 「你很清楚那些人在发现了这株花后会做什么。」高大优雅的男人像没看见她的神情一样平静地陈述道,「我邀请你加入我的族裔。」 「不!」罗齐娜苍白着脸拒绝道,紧接着像解释又像说服的飞快补充,「我的家人都在这里,我不需要远离什么。」 她紧张地盯着窗外的人,但那眼神已经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是再看某种可怖的怪物。 但对方毫不在意似的,只是垂下头重新专注地欣赏着那朵初绽的玫瑰:「如果这宛如暗夜一般的玫瑰被毁灭,那就太可惜了。我欲取走一枝。」 「您请便吧。」罗齐娜说道,但她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玫瑰在屋子内,而那个男人此时在窗外。 他会进来吗?还是她需要把窗户打开? 可是窗外的身影只是像月下的幻影那样消失了。 许久之后,罗齐娜才小心地走向窗边。外面空无一人。她垂头看向地上的玫瑰,那朵初绽的黑色玫瑰仍好好的生在枝头上,只是在侧面缺了一根枝条。 罗齐娜怔怔地看了它半晌,拿起剪刀在花朵下方比划了许久,一咬牙将那朵才绽开没多久的黑玫瑰剪了下来,揉碎后混到炉子底下,看着它再也不留一丝痕迹。 然而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在意、试探或询问过她的玫瑰,哪怕人们看到了她窗前葱郁的绿色,也没有对这盆没有花朵的植株展现出兴趣来。 罗齐娜松了口气。无论那个男人是什么人,看起来他都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将这株玫瑰的存在告诉任何人。 她的玫瑰已经打出第二个、第三个花苞,罗齐娜也捨不得再一次下剪刀了,那夜色般静谧的花朵,如此温柔美丽。她将这盆花搬到更隐蔽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照料并掩藏着它。 纠缠着她的男人仍在纠缠,他令罗齐娜感到恐惧,可所有人都在劝说她嫁给那个男人。 「他多在意你。」「你还挑剔什么?」那些人说道。 在一日比一日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只有回到房间里,看着那精巧美丽的花苞,期待它盛开的样子时,才能让罗齐娜感到一点轻松与喜悦。 像一个把玻璃窗画上图画的孩子,努力粉饰着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只要看不见,外面的恶意就不存在,好像只要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她就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那个男人……他会放弃的吧?只要她坚持拒绝他。那时候的罗齐娜这样祈盼道。 多么天真可爱的想法。现在的罗齐娜讥嘲地扯了扯嘴角,她闭上眼睛,将伯爵出现的部分隐匿,继续讲下去:「我一直躲着他,可都是一个镇子里的,有一天还是遇上了。」 「他又一次试图把我拖走,他是有准备的,哪怕我拼命挣扎也反抗不了。后来在他撕我裙子的时候,捂着我嘴巴的手松了松,我尖叫起来,这引来了其他镇民。」 「多简单啊,他只需要宣称我身上附有魔鬼,是我引诱了他,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罗齐娜一直闭着眼睛,她几乎要笑起来,鲜红的唇像啜着血那般悽厉,「人们闯进我的屋子,发现了我的玫瑰,他们把它摔在地上砸烂,把我撵出镇子。」 「我穿着破碎的裙子,在夜里跌跌撞撞地跑上山。」 「后来,弗罗斯特先生收留了我。」 模煳的阳光从磨砂玻璃棚顶照进花房,黑色的玫瑰静默地绽放,将罗齐娜包围在它们的枝条之下。 许久之后,罗齐娜才重新睁开眼睛。 莉娅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眼底愤怒又悲伤。泽尼娅虽然没有几欲落泪,可她的眼睛已经被愤怒烧得火亮。她们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睛里满是真切的难过。 罗齐娜墨蓝色的眼睛沉静柔和,她看着她们笑起来,这一次她的笑容是温柔的。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罗齐娜语气温和地说道,反倒开始安慰起这两个愤怒的姑娘,「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你们或许该回去了。」 莉娅张了张嘴,她想问那个男人受到惩罚了没有,可她又怕这再一次揭起罗齐娜的伤痕,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离开前大胆地给了罗齐娜一个拥抱。 罗齐娜显露出一瞬间的无措,在浅浅环了一下莉娅的嵴背后就迅速的松开了。 罗齐娜的怀抱里沾着花香与水汽的凉意,她像是已经从过往的回忆中恢復,又变回那个总是沉静而端正的女僕,一路将两人送到了花房门口,微笑着看她们的背影远去。 多可爱的姑娘们,她们完全相信了她的话,并真切的同情她。可除了隐瞒伯爵的出现外,罗齐娜也不是一点儿都没骗她们。 被污衊、被驱逐、然后被收留,过上平静的日子。这几乎是一个以悲剧开端但还算的童话。 但真实的故事永远要比能够讲述出来的更加残酷。 那个夜晚,美丽的玫瑰被践踏成泥,粉饰的自欺被撕做碎片。 第91页 人们的面孔扭曲疯狂,手中的火把猩红如血。 罗齐娜早已在那个夜晚死去。 第65章 罗齐娜的故事并非发生在现在, 而是发生在火刑柱还没有被推到的二百年前。 「求求你们!不要!」她被强行拖到小广场上。 与镇民们所做的事情相比,连驱逐都显得还存有一丝温善可爱。 「放了我吧!我会远远的离开!」她想抓住点什么,却被用力掰开手指。 可充满智慧与勇气的人们,又怎么会放任邪恶的女巫逃走, 好让她日后有机会来报復呢? 「我不是女巫!我什么都没做!是他在撒谎!」粗糙的麻绳勒紧皮肉, 从她房间里找到的「证据」和木柴被一起扔到她脚下。 撕碎的纸页、破碎的花盆、残败的玫瑰……它们砸在她身上, 像她破碎的遗骸。 所有人都知道魔鬼和女巫是会撒谎的。 「那是用来调配迷药和毒剂的植物!」男人用力地挥舞着手, 愤怒的面庞显得正义无比,「她就是用这些东西迷惑我的!」 罗齐娜仓皇地想从这些扭曲的面孔中寻找到熟悉与可依靠的人,她的亲人只是站在人群外死死垂着头颅。 头顶的夜空明朗无云, 暗蓝色的眼睛倒映着暗蓝色的夜。 繁盛的星河衬着澄明的月,神圣的火焰照着正义的脸。 一个多么明亮、多么适合审判的夜。 每个熟悉的面孔都变得陌生, 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一支猩红的火把。他们准备将之投入到焚烧邪恶的火堆中,以此证明自己心向光明值得尊敬。 罗齐娜在绝望的战慄中闭上眼睛, 倒映着的星与月彻底熄灭。 天上的光芒照耀到地上,地上的火把闪烁如猩红的血。 木柴被堆积, 火把被投进,酷烈的火焰噌地蹿高, 绘着玫瑰的纸页被热流捲起, 边缘焦黑, 碎做红星,堕在地上化作一蓬干净的白灰。 城堡遥遥伫立山巅,伯爵于城垛上漠然俯瞰,他早已看见那姑娘的命运, 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太多次。 洛伦·佛里思特原本只是漠然旁观,但那狂热的唿喊与燃烧着的火把令他想到了一些更遥远的东西,那是更久远的、相似的过去,与他的领地、与背叛相关的过去。 在更遥远的十六世纪,猎巫将军带着原本属于他的领民,手持火把与武器唿号着焚尽邪恶。 那固然是在伯爵的放任之下成长起来的力量,但洛伦·佛里思特并没有刻意引导。他什么都没有做,背叛是人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叠代过多少辈,人们总是那样的相似。 洛伦·弗罗斯特俯视着他的领地,俯视着早已抛弃、也早已遗忘了他的庇护的领民。灰蓝色的眼睛漠然讥刺。 他是这片土地的领主,与这片天地定下契约,它们从属于他,与他的力量融为一体。风因他的不快而变得更紧,云在天空中丝缕聚集。 洛伦·佛里思特抬起手,浩瀚的力量在天地间汹涌,于是天上的星子一颗接一颗、一片接一片的黯淡熄灭。 天地静默,枝叶无声,仿佛连风也为之凝滞。 当全部星河都熄灭后,狂热的人们终于感觉到了天地间的黯淡,他们下意识抬起头,一眼便注意到了天空中唯一还明亮的月亮。 那圆月是如此的清澈明亮,这光芒几乎要驱逐掉他们内心的不安,让狂热重新燃起。 但厚重的阴云已然凝聚,黑暗逐渐吞噬了圆月,从月轮下方的一角,红铜色的暗影逐渐蚀去明澈的白,最后只剩一弯细窄的钩抱着一轮血色的月,像闪着利光的镰刃挥出一汪晦暗的血。 莫大的震慑在纯粹的黑暗中降临,惊恐的人们丢下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女巫」,挥舞着火把逃回自己家中。 罗齐娜感受到捆缚着自己的绳索松开了,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火堆,猩红的火焰被风噼开道路,只有焰尾撩破了她的衣摆。 凌乱的杂物绊掉了她的鞋子,但罗齐娜浑然不觉般向自己唯一的生路、向深邃的黑暗、向伯爵的城堡跑去。 通往山上的小路早已被杂草与枝蔓淹没,碎石与枯枝划破她的肌肤。黑暗里隐藏着犹如活物的阴影,窸窣诡异的声响让人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枝叶在夜风中的碰撞还是别的什么在嚎叫。 可这些难道比山下温暖明亮的火光更可怖吗? 罗齐娜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城堡,为她洞开一隙的大门重新在她身后合拢。 城堡的主人端坐其上,垂下的目光冷寂如霜。 她狼狈地扑到在洛伦·弗罗斯特脚下,为隐藏在黑暗中窸窣碎语的阴影瑟瑟发抖。她感受到那道俯视着自己的目光,那其中漠然的意味令她感到寒冷。 罗齐娜想将自己裹起来,但她的裙子早已被扯坏;她想靠近家中温暖的炉火,但那里已经成为她的绝命窟。她□□的脚与小腿上被石子与树枝划破,渗出的鲜血令隐藏在黑暗中的阴影们蠢蠢欲动。 伯爵俯下身,瘦长苍白的指尖延伸着弧度锋锐的尖甲,从她被扯破的领口一路向上,划过她的喉咙,抬起她的下颌,一路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罗齐娜顺着这力道抬头,暗蓝如夜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与祈求。 一滴血挂在洛伦·佛里思特的指甲尖上,他翻转手腕,使这滴血液落入罗齐娜的口中。 第92页 「我的邀请只有一次。」洛伦·弗罗斯特淡漠地说道,「用你的鲜血供养你未来的同伴,然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伯爵转身离开了,黑暗中的阴影涌动着纠缠上罗齐娜的肢体。 她感到生命在随着热量流逝,可那浸没了她的冷意却使头脑愈加清醒,在本能的恐惧逐渐消退之后,这逐渐死去的过程竟令她感到安宁。 冰冷的、寂静的死亡将她收容。 而等到罗齐娜感到自己彻底干涸时,之前那滴落入她口中的血勃发出纯粹且黑暗的力量,重新将她充盈。 褪去的阴影为她披上一件崭新的衣裙,显出身形向新诞生的同伴伸出了手。 罗齐娜握住那只同样冰冷苍白的手从地上爬起,她已死去。 并重获新生。 …… 在离开绿意繁盛水汽润泽的花房后,外面的阳光炽烈得迫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那些过于明亮的光芒穿过睫羽照入眼底,使之迅速积蓄起一层泪水。 莉娅刚闭上眼睛,突然感到腰部被重重顶了一下,被关在花房外的小马驹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了,此时正气咻咻地盯着她们。 两个姑娘在花房里逛的时间可不短,她们还以为这小傢伙已经自己回去了,谁想到它一直在外面等着。 泽尼娅伸手试图摸摸它的头,结果小马驹一甩脑袋躲开了。 「脾气真大。」莉娅笑道。 泽尼娅眯眼瞧了瞧太阳的位置,说道:「快到午餐时间了。」 她低头看着小马驹那双充满愤怒的黑色大眼睛,说道:「有三明治哦,甜苹果、香蕉、蜂蜜燕麦……」 小马驹动了动耳朵,飞快地与她们和好了。 两个姑娘回去拿野餐篮子,路上,她们谈起那间与地牢相连的房间,它让泽尼娅感受到异乎寻常的熟悉。 上一次因为弗罗斯特先生的话,泽尼娅并没有在那里待多久就离开了。她想再去一次,那里应当有她还没注意到的东西。 「我们一起去吧。」莉娅挽着泽尼娅的手。 等到午餐后,两个姑娘带着灯走进了地牢,并从泽尼娅上次发现的那条暗道中来到了那间石室。 上一次泽尼娅只看了两个房间,但这里其实一共被分成了四个部分,一间通往地牢的实验室、一间休息室兼小书房、一间盥洗室,还有一间……看不出是什么功用的房间。 那间屋子里摆放着几个老旧的笼子,还有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的器具,看起来这应该是一间附属于实验室的房间。 笼子的栏杆和地牢里的栏杆一样,都是扁条状的,上面刻有精细的纹路。泽尼娅捻了捻栏杆,指尖沾上了些许黑色的氧化银痕迹。 和地牢一样,它也是镀银的。但既然这些笼子出现在实验室旁边的房间里,它们显然不可能是用来养宠物的,被关在其中的生物是用来做什么的,恐怕也不言而喻的。 这房间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它令两个姑娘感到有些寒冷,于是她们走进休息室。 这里被分隔成了两个区域,靠里的是一间小卧房,外面那部分则是小书房,泽尼娅上次和弗罗斯特先生交谈就是在这里的。 桌面上的那本诗集已经不见了,也许后来弗罗斯特先生又来将它拿走了。 莉娅打量着房间:「这里不像是狱吏的住处。」 她们见过门楼里的地牢与狱吏的房间,与那相比,这里不但更加隐秘,布置也精细了许多。 虽然已经被撤去了那些不易保存的书籍、软垫、毛毯等物品,只留有木质与石质的家具器皿,但这里仍然能看出舒适的生活气息。书籍只是在纸张与印刷机推广开来后才变得不那么珍贵,在此之前,一个狱吏是无论如何都用不上那些手抄羊皮卷与书房的。 更何况,那间实验室中所留存下来的器械,有不少在今日仍可称精细。 莉娅想起那些镀银的笼子来,如果那里面关的是用于实验的生物,那么与这间屋子以暗道相连的地牢,是不是也是用来关实验品的? 莉娅突然打了个寒战,她下意识握上胸前的口袋。也许并不是这个房间附属于地牢,而是地牢附属于这个房间。 正在莉娅胡思乱想时,泽尼娅已经带着她走到了木质书架前。 「我……有些特别的感觉。」她喃喃道。 莉娅握紧了她的手:「是不好的感觉吗?」 「不是。」泽尼娅摇了摇头,她闭上眼睛,手指在书架上摩挲,那上面雕刻着卷草纹与花苞,不算精緻,反而有些粗粗大大的笨拙感,像是木匠学徒的练习之作。 泽尼娅摩挲着上面的雕花,突然在某个位置用力一按,书架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滑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暗道。 仿佛惊雷噼亮黑暗,天空骤然明亮。 一个画面在泽尼娅脑海中闪过。 「我记得这里。」她喃喃道。 第66章 石砖冰冷厚重, 甬道狭窄幽暗。晃动的烛火照出昏黄的光影,她在光影中前行。 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集聚起僵冷的寒气,但披在肩上的斗篷是温暖厚重的,她肢体疲倦, 心底安宁。因为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在前方引路, 被烛光照出模煳的轮廓…… 可是她看不见他的脸, 也不知道他是谁。泽尼娅闭了闭眼睛, 突然说道:「我要进去看看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第93页 「现在吗?」莉娅担忧地看着她,「你感觉还好吗?」 泽尼娅的脸颊在烛光中白得像雪,或许那温度也冰得像雪。这让莉娅想起了几天前, 她们第一次来到这座地牢时,泽尼娅失神的状态。 那时泽尼娅脸色苍白手指冰凉, 之后就发起了高热。 「我没事。」泽尼娅看向莉娅,她的眼神很明亮。她握住莉娅的手, 这双手温热柔软,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冰冷, 这让莉娅安下心来。 「我进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泽尼娅说道。 「我们一起。」莉娅望了望里面。 幽深的密道里不见尽头, 漆黑狭长的模样令人忍不住联想起蛇类的咽喉深处。这条密道似乎是修建在那过于厚实的城墙壁里的, 因此很是狭窄, 仅能容一人通。 里没有开设窗户,半点光亮也没有。但却有不知从何处通进来的微风,虽然空气还算清新,但吹出来的些许凉意却让人忍不住想打寒战。 莉娅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说道:「我们进去后,这门不会自己关上吧?」 泽尼娅看着她紧张兮兮的小表情,心底恍惚的感觉一下就散了,她忍不住笑起来,握了握莉娅的手:「没事,我先进去看一眼,你在门外等我,万一门自己关上了,你还可以在外面给打开嘛。」 她说着就向前走了进去,但并没有进入太深,只是在密道的入口处停下,观察着四周的墙壁。 泽尼娅在石壁上摸索了一下,凭藉着内心莫名的直觉寻找到了一个机关,她用力掰了一下,书架突然就自己滑动了回来,将入口重新关上。 莉娅吓了一跳,但不等她反应,书架又重新自己打开了。 泽尼娅站在里面对她笑:「没事,这里面有能开关门的机关。」 莉娅松了口气,她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提着灯走进了狭窄的密道。 或许是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密道里的温度偏低,但很干燥,并没有生出苔藓或别的什么小生物。可这样幽暗狭窄的密道本身就足够压抑了,泽尼娅一只手向前提着灯,另一只手向后伸出,与莉娅牵着,一前一后的前行。 「你感觉,这条密道是通往哪里的呢?」莉娅问道。 「唔……」泽尼娅捕捉着心底朦胧的感受,「我不知道,但感觉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东西。」 密道并没有什么惑人的凌乱曲折,它的路线鲜明而长直,她们向上登过几十级台阶,有转过了一个直角弯,就来到了密道的尽头。 那是一扇厚重的木门,没有雕花,只在靠左侧的中部刻有一个三指深的凹槽作为把手。 泽尼娅试着推拉又或是向侧面滑,但木门纹丝不动。 她又提着灯看了看周围,但在她找到机关前,那木门突然就自己滑开了。 明亮的光从门洞照进来,温暖的阳光穿过纱制的薄窗帘,朦胧的光笼着整个房间,书桌、软椅、书架…… 一位端丽优雅的女士正坐在茶几旁,手中端着一只描金白瓷茶杯,她惊讶又好奇地看向两个年轻姑娘,对她们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莉娅的身高要矮一些,她被泽尼娅挡在密道里,看不见前面是什么。 「这是哪里?」她从泽尼娅身后探出头来。 「我的书房。」一道低沉的男声替泽尼娅回答了她。 泽尼娅被吓了一跳,一转头才看见洛伦·弗罗斯特正站在书架侧面,修长苍白的手指正搭在书架的雕饰上,看来这就是开启木门的机关了。 洛伦·弗罗斯特看着她们,目光里颇有兴致:「我虽猜到两位迟早会发现这条暗道,却没料到会恰巧赶在这个时候……」 「那么,容我代为介绍,」他脚步一转,轻巧地旋身,抬臂引向坐在沙发上的女士,「费尔奥娜·凯洛格女士,我的多年老友,她会在此一直住到舞会结束。」 洛伦·弗罗斯特又为两个年轻姑娘做了介绍,并引领她们坐到这个小小休息角。他的微笑体贴又自然,两个姑娘不知不觉就被带领着坐下,组成了这场临时茶话会中的一部分。 在重新入座后,洛伦·弗罗斯特为姑娘们倒了两杯红茶,莹润的红茶在润白的瓷壁上激出剔透的水花,打着旋落成两汪融化的血珀,茶水蒸腾着暖热的水汽,石榴与蜂蜜的甜香在空气里瀰漫开来。 「加了石榴蜜与石榴汁,口味偏甜,在女士们那儿的反馈通常都不错。」洛伦·弗罗斯特这样说道,不过他自己却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 他手指上的戒指又换了,蓝紫色的星光石在食指上闪着深邃的夜,尾戒是由整块绿松石打磨而出的戒圈,苍白指尖夹着一支色泽金黄近红的朗姆酒,正有一口没一口地轻呷着。 洛伦·弗罗斯特懒倦地向后倒在沙发里,嘴角轻勾,继续道:「如果不适口的话,这里还有几支酒可供选择。」 「哪有在这个时候给女士们喝烈酒的?」一旁的费尔奥娜女士笑起来,她看向两个姑娘,「尝尝吧,茶叶放得不多,这时候喝并不至于影响睡眠,不过我一向喜欢加很多蜜,如果太甜的话,可以调些清水进来。」 两个年轻姑娘捧起茶杯,茶香里融合着甘甜微酸的果香,因为混有果汁的酸味,虽加了许多蜜,但并不会甜到发腻。一口微烫的茶水呷下去,在密道里沾染的阴冷就化去了,连带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第94页 「很好喝。」泽尼娅对费尔奥娜回以友善的微笑。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女士,费尔奥娜看起来要比两个姑娘年长许多,金棕色的发在脑后挽起,虽不復年轻人的青春活泼,却沉淀出雍容的韵致。 她穿着一套黑色套裙,虽然样式简洁,但熨帖的裁剪勾勒出曼妙的身形,哪怕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也是腰背挺直两肩端平的,自然而然地维持出高雅的仪态。两条线条圆润的长腿被裹在丝袜里,在沙发前优雅地斜切着,无心魅惑却自然风流。 这无疑是一位出色且引人注目的女士,但令泽尼娅感到好奇的却不是这一点。 她下意识瞧了瞧一旁的弗罗斯特先生,他的衣着仍旧是那古典精緻的风格,倚在沙发里的姿势懒散又随性。 这一切无疑都与旁边的费尔奥娜女士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但两人之间却存在着一种相似相融的气质。泽尼娅一时无法确认这奇妙的相似感从何而来,而费尔奥娜女士已经开启了新的话题。 她很健谈,向两个姑娘问起旅行的事情,自身似乎也走过很多地方,总能点到一些有趣又特别的地方,引得两个姑娘心生嚮往起来。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却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半阖着眼睛不紧不慢地抿着朗姆酒,懒倦的样子让泽尼娅想起数日前他们在酒窖里的那一次见面。 他喝醉了吗? 泽尼娅心中才刚起了这个念头,就见弗罗斯特先生转头看向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懒倦中似乎尤带清明,他头颅侧倾看向泽尼娅,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低沉的疑问。 费尔奥娜和莉娅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空气里一时静谧得唿吸可闻,只有金色的微尘在阳光下浮游。 因为这突然的注视与静谧,泽尼娅手足无措了片刻,她看着弗罗斯特先生,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平静慵懒,但泽尼娅却突然感受到了坚实可靠。 于是她开口问道:「您上次在那间与地牢相连的石室中与我见面时,是不是就是通过这条密道前往那里的?」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并大方的承认了。他的确是通过连通书房的密道前往那里的,这可比通过明面上的走廊与楼梯要省出好长一段道路。但那天他比泽尼娅更早离开时,却有意没有按照这条密道原路返回。 「请别介意。」他摊了摊手,灰蓝色的眼睛里笑意迷离,「我想由您自己发现这条密道会更有趣些。」 好吧,她又能说什么呢? 泽尼娅早就知道这位神秘的城堡主人有些算不上恶劣的风趣性格,喜欢开些吓唬人的小玩笑,并不乐意将谜底直接解开,而是要看着别人没头没脑的寻找。 不过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现在这种迷离的状态似乎是个提问的好机会。泽尼娅看见旁边被打开的那支朗姆酒已经空了一大半。她认得那支酒的品类,那是至少45度以上,经过蒸馏陈酿而成的烈酒。喝了这么多,弗罗斯特先生总该有些醉意了吧? 「您上次说过,我可以向您提问。」她提醒道。 洛伦·弗罗斯特「唔」了一声,他像是在回想似的停顿了片刻,才说道:「的确如此。」 「不过……」他慢悠悠地补充道,灰蓝色的眼睛似醉非醉,嘴角勾着笑意,整个人像浸在醇郁醉人的酒气里,「只有那一次。」 洛伦·弗罗斯特侧着头看她,悠然笑道:「但是,我可以再回答您一个问题。」 「您想好要问什么了吗?」 第67章 只有一个问题, 这倒要泽尼娅苦恼了。 她有太多疑惑了。 「邪恶」究竟是指什么?她听见的那三句预言是什么意思?她的前世究竟是谁? 泽尼娅还想帮莉娅问一问七百年前有关刺铁边境的事情。莉娅的研究已经停滞许久了,那毕竟是太过古老的歷史,又由于不知名的原因被刻意掩盖得模煳朦胧,莉娅虽尽力将那些散碎的信息整理到一起, 却总有矛盾错漏之处。 而泽尼娅也想知道, 自己的前世与七百年前有关吗?七百年前……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是前世, 泽尼娅却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代生活在这座城堡中的。她在看见那道四百年前的断崖时产生过莫名的感受, 在地牢里第一次明晰地听见城堡的低语则是那三句更为古老的预言。 而那块银牌与带给她奇异感受的古老笔记虽然暂时无法确定时代,但从笔记上的文法来看,显然是比四百年前还要古老的过去。 它们共同涉及那不可思议的「超凡」。 泽尼娅并没有想在提问上耍什么文字游戏的花样, 按照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性格,他说不定就会同样给出个模煳朦胧的答案。而且, 虽然弗罗斯特先生似乎知道许多,但泽尼娅也并不指望什么都能从弗罗斯特先生那里得知答案, 他总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泽尼娅在那捧着茶垂眸思索,洛伦·弗罗斯特也不介意等待, 灰蓝色的眼睛迷濛如雾,带着懒散的笑意慢慢抿着杯中金黄的酒液。 思衬片刻后, 泽尼娅抬起头, 眼神明亮地看向洛伦·弗罗斯特:「我想知道, 我的前世与七百年前刺铁边境建立的那段战争有联繫的地方。」 这是泽尼娅想出最合适的问题了,无论她在城堡中生活的那个前世是在四百年前还是更久远的时候,都一定与七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有关。这问题的答案或许能让她想起点什么,也能让莉娅的研究更推进一些。 第95页 而且, 作为这座城堡的主人,传承至今的佛里思特,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应该多少知道一部分这个问题的答案。 泽尼娅期待地看着他,洛伦·弗罗斯特却摇了摇头:「这个问题的覆盖面可太大了。」 泽尼娅眼睛一亮,如果她的前世只是生活在战争的开端或尾端,又或者只是在后世研究继承过七百年前有关那场战争的学识,那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覆盖面太大」。除非…… 「我的前世参与了那一场战争?」泽尼娅试探道。可是弗罗斯特先生又是怎么确认的呢? 洛伦·弗罗斯特轻摇着酒杯,好像透过那迷离的暮光看到了旧日之影:「那间与地牢相连的实验室,在七百年前的战争结束后就被封存了,再不曾启用过。」 所以,如果泽尼娅的前世在那间石室里生活过,她也只可能是生活在七百年前的战争期间。 「换一个问题吧。」洛伦·弗罗斯特轻笑道,并未打算将这个泽尼娅自己试探出来的答案算作一个问题。 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她提问七百年前的歷史与自己的前世就变成同一个问题了,她看向莉娅。 关于七百年前的歷史,研究了许久的莉娅比她要了解得多,也能提出更关键的问题。 莉娅抿了抿嘴唇,拉着泽尼娅小声商量起来。 自从从泽尼娅那里确信了超凡的存在后,莉娅就想了很多。 她在研究七百年前的歷史时受阻良多,但在四百多年前,有一个人同样也在挖掘十三世纪的歷史那就是生于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之交的卢努倍尔。 他所处的时代距离那段歷史更近,少了四百多年的时光阻隔,所记载下来的东西也必然有很大的可取之处。 然而卢努倍尔是个吟游诗人,他所流传下来的诗歌夸张又奇幻,因此在开始时,莉娅只是从他的作品中提取了一点大致走势作为参考,并没有太重视那些内容。 可是,如果那需要被铭刻着符文的银笼关起来的「邪恶」真实存在,那么卢努倍尔诗歌里的奇幻描述会不会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奇幻? 卢努倍尔将那预言融合进他的诗歌,那是否隐含了他对预言的解读? 莉娅清晰地记得,卢努倍尔的诗歌是弗罗斯特先生带她们前往藏书室时推荐的那几本书中的一个,现在想来,弗罗斯特先生推荐那本诗集,应当别有深意。莉娅回想着那诗歌的内容: 「永夜将临,」 「王国的敌人已从地下涌出,噬血的恶鬼已从墓穴爬出。」 ……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护我性命,护我灵魂!」 这些……又会不会与泽尼娅的前世有关?她曾居住过那间实验室,并对那些护身符上的符文如此熟悉…… 两个姑娘咬了一会儿耳朵,泽尼娅重新抬起头,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问道:「您知道我的前世与那个预言在战争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吗?」 「精准的提问。我恰巧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洛伦·弗罗斯特赞嘆道,他眯起眼,半颗灰蓝色的眼珠像浸在深海下幽邃的冰山。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他念诗般诵着这句预言,「它指向某种神奇的造物,这造物诞生于那间实验室,并终结了那场战争。」 「可是,那场战争是胜利了的呀。」莉娅皱起眉来,疑惑道,「但那预言中的意思,明明是这种造物带来了永夜。如果是这种造物终结了战争,那应该是战争失败了才对。」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显然是并不打算回答。 他将杯中的残酒饮尽,线条锋利颜色浅淡的唇沾上些许酒液,闪烁的光竟似唇间含着一片锋利的薄刃,又有种说不出的讥诮。昏黄的夕阳穿过纱帘落在他身上,像是落在古老精緻的雕塑上。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想两位的晚餐应当已经送到了门口。」洛伦·弗罗斯特灰蓝色的眼睛眼睛注视着指尖的空酒杯,飘忽的声音似是陷入了沉思,又或是那芬芳醇厚的朗姆酒终于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两个姑娘只好起身告别,但洛伦·弗罗斯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苍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杯壁,补充道:「你们应当已经见过那造物的名称:血红酒。」 他在两个姑娘惊讶的目光中,为自己重新倒了半杯金黄近红的酒液,并微笑着举了举杯:「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 书房的大门在两人眼前合上,两个姑娘忍不住为弗罗斯特先生最后透了出来的消息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 她们当然记得血红酒,那是莉娅从一个记载着国王的「无忧之宴」中的歌曲中找到的,但在另一本记载中,却说「血红酒」只是佛里思特领中的传闻,并不真的存在…… 书房门内,洛伦·弗罗斯特浸着酒液般的眼睛逐渐褪去醉意,迷离的酒气重新凝结成灰蓝色的迷雾,笼罩上那两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费尔奥娜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缩进沙发里,问道:「您想要将那个小姑娘纳入我们的族裔?」 否则又何必引导她逐渐想起前世呢?哪怕为同一个人,但打破轮迴的阻隔,接受另一段人生的经歷记忆与情感也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情。 「我更乐意将之形容为,给予一次选择的机会。」洛伦·弗罗斯特转头看向费尔奥娜,灰蓝色的眼睛里蕴含了些许温和的告诫之意,「所以,不要去刻意引导。」 第96页 费尔奥娜笑了起来,眯起的眼睛里划过一缕轻快的光:「我才不会打搅您的乐趣。」 伯爵明明有更简单的手段能够让那个小姑娘毫无滞碍地想起前世,却偏偏不说明,反而由得她们在城堡里乱闯乱撞。 费尔奥娜大约是能猜到他这样做的原因,时间之海无穷尽,与之伴生的是同样无止境的寂寥。 当见识过太多,以至于再精彩的故事都难以波澜起情感;当各种技艺在时光中被打磨至巅峰,连艺术与学识都开始失去吸引力,漫长的生命总要能够寻找来乐趣。 伯爵难得有兴致,那两个年轻姑娘也对她造不成任何危险,她又何必去扫兴呢? 费尔奥娜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在空气中转了转食指指尖,于是原本已经变得温凉的红茶重新冒出热气,她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水,为这热度舒舒服服地眯起眼。 洛伦·弗罗斯特轻笑一声,并没有反驳费尔奥娜的猜测。 「夜色已临天地,亡者復生之刻将至。在这庇护之下,去活动吧。」 这话说得温和,却是要费尔奥娜离开之意。端丽迷人的女士看向洛伦·弗罗斯特伯爵,美丽的眼睛里透出些许幽怨之意。 「特里斯坦对我的影响早已消除,我对您……」 「费尔奥娜。」伯爵在她语意未毕之前打断了她的话,面孔上一片平静淡漠,「我拒绝你并非因为特里斯坦的影响。」 他看向费尔奥娜,灰蓝色的眼睛里蕴含着不容拒绝的气势:「只是因为我不想。」 「去吧。」 费尔奥娜收敛起情绪,她知晓什么时候伯爵是不可冒犯的,只好收起茶具,安静地离开了书房。 暮风将纱帘翻捲起轻柔的波浪,窗框上早已不见了为抵御吸血鬼而镶嵌的银质符文。 洛伦·弗罗斯特看向窗外,七百年前,那个傲慢的吸血鬼就是飘在那里扬言自己的「游戏」已经开始,但没过多久就变得气急败坏。 特里斯坦…… 伯爵嗤笑一声,将酒杯随手丢到一旁。 第68章 七百年前, 自扬言自己的「游戏」已经开始之后,特里斯坦就再没出现过。洛伦·佛里思特在领地内数次搜寻无果后,也就没把太多精力放在这上面。 他要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 1213年末,活尸潮已被清理过半, 大批吸血鬼聚集于佛里思特领之外。居于城堡防线之外的领民也就在秋收后全部迁入了城堡内与防线后方, 在领民们撤离干净后, 佛里思特的军队也在逐步后撤防线, 直到今日,大雪遮天。 佛里思特一直在等待这一日,他所培养的学者在一周前推算出最近将有一场足够大的降雪, 早有准备的士兵们在第一片细雪落下时,就迅速收拾好了东西。等待雪片倏忽变大时, 所有士兵都已经带着拆除的军械进入了城堡之内。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天空,天地间光明晦暗, 但浩阳之光虽柔软无形质,却同样刚烈有锋刃, 从将蓝天遮蔽成一片茫茫大白的雪云之后,透出些许光芒, 虽微弱晦暗, 却足以照亮冷白的飞雪与大地, 虽无法在寒风暴雪中带来暖意,却足以使潜藏的吸血鬼们不敢出动。 低温对吸血鬼们造不成什么影响,它们掌握着黑暗的超凡力量,足以抵御寒冷与普通的火焰, 但对活尸就不一样了。 活尸的本质是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尸体,只是因为一缕得自吸血鬼的黑暗力量才能活动自如,但这点力量虽然能够支撑它们躯体不腐,却无法让它们在低温中仍然维持□□不冻。 低温使活尸们变得僵硬,在大雪中,哪怕没有士兵与刺铁藩篱的阻挡,这些活尸也前进不了多久,就越来越慢,直至僵冷地倒在厚厚的雪地里,激起一片雪花。 进入城堡后开始修整的年轻士兵趴在箭孔上,看着那些活尸们在雪地上拖出一条越来越慢的痕迹,然后砰地倒下,砸出一块凹痕,没多久就又被鹅毛大雪掩埋无迹。 等到雪晴天亮时,士兵们就可以出城,把这些冻僵的活尸轻易处理掉。 「呿,这些噁心傢伙也有今天!」他泄愤地啐了一口,接着又饱含希望地喃喃道,「接下来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年轻士兵突然听到身后同伴们嘈杂忙乱的声音静了一下,他回过头,他们的领主大人正站在后面。 「佛里思特大人。」士兵们放下手中忙碌的事情开始行礼。 「领、领主大人。」年轻的士兵慌忙从箭孔台上下来。 洛伦·佛里思特环视了他们一圈,他穿着厚重的披风,肩膀上还沾着些许未化去的雪迹,似乎才从城墙上下来。他似乎看出了士兵们的紧张,因此只是点了点头,便直接离开了。 年轻的士兵轻轻唿出一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领主,但佛里思特大人的名字与模样早已在人们口中传扬过不知多少回。哪怕从未见过面,他们也爱戴着他们的领主,因为他们的生活确实在变好。 而这一点在佛里思特领中接纳了许多从外面逃进来的流民后更甚,佛里思特的领民们从流民们口中得知了其它领地中的生活,在同情之余,他们也不由得对自己生在佛里思特领感到幸运。 年轻的士兵不太明白那些战术、军力……之类的词儿,也不太明白佛里思特领现在所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可怖。 第97页 他从罗伊斯公国与其他三个领地接连被破中感到恐惧,但这些朦朦胧胧的认知却也没有让他感受到太大的不安。 敌人早已出现在佛里思特领的边境了不是吗?而他们在领主的带领下,也并没有出现太多的伤亡。 而且,年轻的士兵想起领主肩上的雪迹,他们的领主刚刚是不是就在城墙上看情况?有这样一位领主在,他们会胜利的吧? 年轻的士兵冲着僵冷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清澈的眼睛里是对未来的希望。 洛伦·佛里思特在门楼的小书房里看着地图。这间才改造而成的小书房远没有他在碉楼中的书房舒适,它显得狭小,在堆积了床铺、书桌、沙盘与各种文件后更显逼仄。 门楼里本是没有领主的房间的,这里是敌人进攻的最前线,远没有位于后方的碉楼舒适安全,但在碉楼里可看不见前线的情况。 书房内点着火盆,但仍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木制窗户的缝隙挤入,内窗洞上被挂上了厚实的帘子,才将暴雪对室内的影响彻底解决。 这固然使房间内一丝亮也透不进来,但在这样的天气中本来就别想指望狭窄的窗洞中能照进来多少光亮,而窗外干冷的寒风却能像锉刀一样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刮擦出血丝与冻疮。 洛伦·佛里思特在依靠着牛油烛的光亮翻阅文件,他已经换下了厚斗篷,僕人将之拿去处理上面因雪水而导致的濡湿,而洛伦·佛里思特现在穿着的是一件更为轻薄的半身斗篷。 等到室内温度升到差不多时,他就令人将火盆熄了,虽然会冷些,但在没有通风的情况下,点太久火盆容易出事。 地图上画着许多不同的符号,位于城堡防线外的大片土地已经打上了代表陷落的交叉。虽然现在那里只是一片白茫茫的素净雪地,连活尸都不见踪影。但再等几个小时后,吸血鬼们就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横行无忌了。 情况会越来越好吗?不。 洛伦·佛里思特的目光落在防线后的大片村庄与田地上。 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大概两年后至五年内,吸血鬼们就会击破城堡左右绵延的防线,突破天险,进入到后方的土地,佛里思特的城堡将成为一座被围困的孤城。 按照教会与其他领主的计划,那时后方新的附着了无数光明祷言与圣纹的边境墙已经建立完毕,洛伦·佛里思特可以带着人撤入新边境内,至于这座城堡,它拖延了吸血鬼们足够长的时间,这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可「这座城堡」所指的,并非只是这座古老的建筑。 如果是可以通过太阳未落的白日来与外界联繫,那又怎么算得上孤城呢?佛里思特城堡与纳克斯考河之间的路程不到半日,但侵占了城堡后方土地的吸血鬼们又怎么会看着这条通路正常运行? 人力终究是有限的,吸血鬼们只要将道路破坏,迫使来往的人们不得不在野外过夜,那么等到夜幕降临之时,没有足够强大的护身符或牧师庇护的人,只能任由吸血鬼们宰割。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佛里思特领中能够顺利进入新边境墙后的领民,只怕十不存一。 但这不是洛伦·佛里思特的计划。 虽然,他的计划同样需要冒险与牺牲。 洛伦·佛里思特清楚教会与那些领主们会怎么做,在新边境墙建立好之前,他们会给佛里思特领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援,但只要那边境墙接近建成,这些支援就会减少乃至断绝,毕竟佛里思特领不可能没有一点家底与储备,既然这里已经要被放弃,那就让它们被耗光不好吗? 尤兰德的计划已经开始铺展了,这个与洛伦·佛里思特签订了契约的吸血鬼满脑子缜密又阴暗的诡计,像一个耐心编织巨网的蜘蛛,他所能布置的时间越长,疏漏就越小,所能打尽的猎物自然也就越多。 然而洛伦·佛里思特给不了他太长的时间,佛里思特领所能坚持的时间是有限的,他所能从其他领主那获得的支援也是有限的,投入建设边境墙的物资好歹还能看见个成果,但给予给佛里思特领的物资只会像丢进湖里的金币。 在佛里思特领真正被攻破前,哪怕他催得再紧急,没有亲眼见证战况的其他人也只会将信将疑,而他们的耐心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拖延而越来越少。尤其是,佛里思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他的代表去与那些人亲自周旋。 艾琳……他不会让艾琳再去,那些领主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他又何尝能够信任那些领主呢?谁知道他们当中,会不会有第二个与国王交好的「纳什伯爵」。 洛伦·佛里思特收回飞散的思绪,重新聚焦在地图上。如果中间没有其他变故的话,他定给尤兰德实施计划的时间,是在三年零七个月之后。 …… 两年零八个月后,吸血鬼们突破防线,但城堡后方的领民们早已迁入城堡,并未造成太大损失。 但这意味着佛里思特领失去了最后一点自给自足的能力。城堡中虽然有巨大的中庭,但在盛装整个领地的领民后,也已经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用来耕种了。 连接着城堡与外界补给运输的通路周围以刺铁藩篱建立了防护,洛伦·弗罗斯特往瓦尔顿领送了一封信,这条通路由两队士兵与牧师进行防护。 但这坚持不了多久,通路曲折狭长,如果全线防守只会将战线拉得太长,吸血鬼的速度与体力又远比人类要高,来回巡视只会使人类士兵疲于奔命。 第98页 这几乎是普通人最后的撤离机会了,但佛里思特没有撤离他的领民,驻扎于此的主教也没有提出这一点,哪怕是让没有战斗能力的老人与幼童撤离。 新的边界线还没有建成,他们还需要佛里思特城堡坚守很长一段时间。领民的撤离会动摇军心,更何况……战争,打得不就是人命么? 两年零十个月后,吸血鬼们破坏了城堡与纳克斯考河之间的通路,外界运输通路断绝,佛里思特的城堡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城。 戴着圆形铁质护符的民众们心中犹存希望,但他们并不知晓,这种能够低廉推广开来的护符,并不足以抵御现在聚集在佛里思特城堡外的大批吸血鬼们。 三年后,新的边境线即将建成。 三年零六个月后,城堡储备岌岌可危,粮仓见底,布料、柴火、武器……皆近耗空,常年战争致使人困马乏,来自教会的主教催促领主带人离去。 「我们会死吗?」站在城墙上满面风霜的年轻士兵喃喃道,他没了半边眉毛,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被吸血鬼的利爪剜去的。 三年半的战争,已经足以让最天真的人也认清战争的残酷。 「佛里思特堡不会被攻破。」他听见身后传来低沉微哑,但同样坚实平静的声音。 年轻的士兵转过身,他惊讶又略带惶恐地行礼:「领主大人。」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领主,三年半的战争,佛里斯特大人近乎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门楼里。他们早已无数次见过他忙碌的身影,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佛里思特大人对话。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邃如海,仿佛看见了遥遥远方,并等待着什么。他们的领主并没有在这里待太久,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话,环视一圈后便像来时一样脚步稳健迅捷地离去了。 他仿佛只是上来看一看情况,听见了士兵隐含恐惧的呢喃,于是也随口回答一句。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确信,那双眼睛又是如此的镇定,以至于使士兵满心的焦虑与惶恐都平静了下来。 既然领主说城堡不会被攻破,那就不会被攻破吧。年轻的士兵转回身,继续坚守自己的岗位。 在八个月前,通路断绝时,他们的结局仿佛就已经註定,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无力自给自足又得不到补给的城堡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但哪怕到了最艰难的现在,也没有人爆发出绝望后的疯狂,没有人胡作非为、没有人烧杀抢掠。所有人都在坚守自己的岗位。 因为他们的领主还在这里。 那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 第69章 启明星在天边闪耀, 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这一轮的值夜也将结束。 白天的值守可以放松些,会有另一批士兵出城负责清理周围的活尸与吸血鬼。 虽然任务是这么说的, 但实际上也只能清理清理活尸而已。吸血鬼的速度比人类要快得多, 它们会在夜未尽时撤到人们无法在白日来得及往返的距离。 曾经佛里思特领还可以建立临时的庇护所, 令骑兵队在外清理吸血鬼, 但随着吸血鬼越聚越多,城堡中的物资越来越紧张,佛里思特早已陷入了只能被动防守的局面。 现在吸血鬼们也很少强行夜袭了, 它们知道拿这座城堡没什么办法。 佛里思特城堡并不像其他领主的城堡那样,只在领主居住的碉楼防护格外严密, 其他部分只是大略布置。洛伦·佛里思特在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准备,虽不如罗伊斯公国曾经的边境墙那样强大, 但它所要防守的地方也不像曾经的边境墙那样绵长。 不过吸血鬼们也无需攻破佛里思特城堡,它们只需要围困城堡即可, 这座城堡中的人们会自己将储备耗空到绝境。 它们只需要等待…… 三年零七个月后。 值守了一夜的士兵们正准备交接,他们在走下城墙时, 却看见一队整装待发的骑兵, 铠甲明亮马匹健硕。 早在数月前, 就有人向领主提议宰杀牲畜,这样不但可以充作口粮,还可以省下一批豆料,剩下的草料也可以充作燃料。 但领主没有同意, 并且严令不许偷窃马料。虽然现在还没有到发不出粮的地步,但人们的紧迫感也确实越来越急了。 洛伦·佛里思特维持稳定的方法很简单,他令人将城内区域按照领民们在城外的不同村庄划分成不同区域,原来住哪,现在还住一起,登记好姓名人数后,就可每两日在自己登记的区域内领取粮食。 领民们在其他没登记过的区域领不到粮食,自然也就不会乱跑,每户手中最多也只有两日的口粮,也就没什么可抢掠的。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城堡中还有余粮可以发出来,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城堡中的储备还有多少,可漫长的时间本就是最消磨人心的东西,而最近分下来的粮食,也开始从足以制成两餐面包的数量,变成只够两餐的麦粥了。 在彻底退守城堡中后,骑兵原本也就很难用得到了,在这愈发艰难的时刻,洛伦·佛里思特却仍坚持维持这一队骑兵的战力,今天终于要用到了吗? 许多目光都落在这一队整装待发的骑兵身上,领队的是洛伦·佛里思特公爵最信任的将领。他们的领主并不在队伍当中,这无疑让很多人松了口气。 在经歷了三个领主抛弃领地直接逃亡的做法后,人们对领主的动向无疑已经敏感到了极致,尤其是在吸血鬼围城,无路可退的现在。 第99页 在此前洛伦·佛里思特坚持要继续供养这一支骑兵时,不是没有人怀疑领主是打算让这支军队护送着自己离开。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这岂非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 人们并非质疑洛伦·佛里思特的做法,人们只是恐惧。恐惧领主逃亡所代表的含义。那意味绝望。 一身正装的洛伦·佛里思特正在队伍前送行,宽阔笔挺的嵴背坚实如礁,骑兵将领在他的领主面前俯身,宣誓必将完成任务。 洛伦·佛里思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一向平静的眼睛中难得有了些许波动。 他们是他最好的士兵,骑着最好的马、配着最好的铠甲与武器、戴着最好的护符。 他不是要这一队骑兵去赴死的,但他们必须要有赴死的勇气。 洛伦·佛里思特让开道路,城堡的大门在第一道天光亮起时缓缓落下。 七月之末、八月之初,这是白日最长的时节,也是太阳最酷烈的时节。 骑兵队风一样穿过城门,奔向早已断绝道路的纳克斯考河。 …… 从城堡到纳克斯考河周边,地底与洞穴中潜藏着数十个吸血鬼。原本不至于如此之少的。 虽然在吸血鬼们的眼中,佛里思特领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但他们还是得认真围困这座城堡。 这里的领主不是个能够轻易煳弄的胆小鬼,他们若是露出破绽,这个领主就能从他们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开始时多少傲慢自大的傢伙没在白天到来前藏得足够远,第二天就被从地下挖出来生生晒成了飞灰。 三年多的战争足以让吸血鬼们见识到洛伦·佛里思特层出不穷的手段,于是也被迫谨慎下来。 不过,虽然这块领地难啃得令人厌烦,吸血鬼们也只能认认真真地围困下去,但也没多大影响。对于长生的吸血鬼来说,三五日攻破这里,与三五年攻破这里,又有多大区别呢? 但今日的情况可不太一样了,大部分围困城堡的吸血鬼都已经离去,留在这里的都是些平日不受待见或实力低微的傢伙。 「好事轮不到我们……」一个躲在地穴中的吸血鬼抱怨道。 数日前,吸血鬼之中就疯传开一个消息:有个幸运傢伙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能够减弱阳光伤害的方法,并受到了锡特尼大人的确定。 这个野心勃勃的幸运儿顺势傍上了锡特尼大人,准备在今夜举办一场盛大的血红酒宴,并在宴会上为那个幸运儿提升位阶。而每个参加宴会的吸血鬼,都能够被招待一杯血红酒。 但谁都知道,这杯血红酒只是锡特尼给吸血鬼们尝鲜的饵而已,据说这种血红酒要饮用三次才能完全发挥作用,尝过一次好处的吸血鬼们又怎会不为第二杯、第三杯疯狂? 只怕要不了多久,锡特尼氏族就要迎来一个飞速提升的时期了。 每一个吸血鬼在被转化时就清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们註定只能与冰冷的永夜相伴,虽得到了永生,但对阳光的恐惧与渴望只会随着时间的流淌,在心脏中愈发强大。 鑑于最近大部分吸血鬼就聚集在佛里思特领附近的缘故,血红酒宴的地点被定在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堡就是此前被其领主直接抛弃的那座关隘。 几乎所有能去的吸血鬼都跑去参加血红酒宴了,在永夜之地固然有一些大人物们无法前去,但他们也不必担忧血红酒没有自己的份。 只有这些苦哈哈的底层吸血鬼,才格外需要蹭上这一次免费的血红酒,毕竟,除了这一次,他们恐怕百年内都没有机会尝上这血红酒的滋味了。 「行了。」另一个与他同处一个地穴中的吸血鬼不耐道,「晚上还要巡视,你不休息我还要睡呢。」 抱怨的吸血鬼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再说话了。 他们倒并不怎么需要睡眠,只是白天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也没什么可做的,再加上白天对力量削弱所带来的疲乏感,因此大多数吸血鬼也就养成了在白天睡觉的习惯。 晚上的巡视也简单,沿着路线来回飞一圈,看看有没有不要命的凡人在野外留宿,有的话就能加一餐了。但这条路已经很久没有活人在夜晚逗留了,他们又不傻。 可偏偏因为巡视的任务,这些吸血鬼们还不能到别的地方打野食。也只有最弱、最没后台的吸血鬼们才会被安排上这样一个枯燥无味任务了。 抱怨的吸血鬼翻了个身,也准备睡下了。他们这处地穴选得位置足够远了,若不想夜晚留宿于没有庇护的野外,是不可能有人类来到这里的。 而如果有人敢来……吸血鬼的眼睛闪过残忍的血光,等到夜幕降临,大地便是他们的猎场。 …… 地面上,一队骑兵飞奔而来。他们并没有走通往纳克斯考河原来的道路,那条道路被吸血鬼们破坏得太过厉害,修復的话要花费的时间太多,不若重新开闢一条新路。 这就是这支骑兵队的任务,他们註定要在野外留宿上几个夜晚,清理这附近的吸血鬼也是他们的任务之一。不过没什么可怕的,在大批吸血鬼聚集到佛里思特领之前,清理吸血鬼本就是他们常干的活。 洛伦·佛里思特领主已经给他们配备了最好的防护与武器,每个人身上都至少挂有五个护符。 而且,在临行前,他们的领主已经对他们说过了情况。 第100页 「现在是城外吸血鬼数量最少的时候。」洛伦·佛里思特挨个看过他面前的士兵,灰蓝色的眼睛如浩瀚坚固的天空,「我不确定具体还有多少吸血鬼,但至少能够比平日少上七成。」 他们都是常年作战的老兵,能够从这句话中推算出情况。三成的吸血鬼,这是一个很有可能让他们全军覆没的数量,但这是最坏的情况。 这些吸血鬼们不可能全部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也很有可能并没有那么多。但无论怎么说,在吸血鬼围城近一年之后的现在,早已失去对城外情况把控的情况下,他们现在出城,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不是要你们去送死,但我需要你们去拼命。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他们的领主这样说道。 他们的将领咧了咧嘴,目光和每一个人一样坚定,戴着手甲的拳头在自己胸口上敲出一声闷响:「定不辱命!」 在大部分都只能喝稀麦粥的情况下,他们仍然能够吃上面包与炖肉,他们的马仍然吃着上好的精料与豆饼,他们不再出城作战,但他们的训练也一日未曾停下。 哪怕城外是尸山血海又如何? 「定不辱命!」骑兵们在城门前高喝。 三年筹备,只待今日! 第70章 地面上马蹄烈烈踢踏, 骑士们伏低身体几乎与马匹融为一体。 打头的将领突然打了个手势,奔腾的马群竟没有缓冲多远就骤然停下,彼此之间仍维持着相对整齐的距离。 这支队伍训练有素得惊人,领队驾马转身看向他的士兵们, 从每个人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兴奋。 他们身上的护符正在发热, 这意味着有吸血鬼在附近。 领队咧开嘴, 露出个带着血气的笑。 现在可是白天。 「搜寻!」他下令道。 没过多久, 士兵们就寻找到了一处地洞,那洞口只有常人头颅大小,一个正常人是无论如何都钻不进去的, 但对于能够化身蝙蝠的吸血鬼来说,这点宽度已经绰绰有余了。 每个人身上的护符都热到发烫, 他们早已与吸血鬼们交锋多次,确信这地下就是吸血鬼的藏身之处。士兵们下不去, 但在烈日之下,吸血鬼们也不敢上来, 这就够了。 领队在明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瞧了瞧洞口,他做了个手势, 一旁的士兵用一只皮囊开始向洞口中倾倒。 那里面装的并非是水, 而是半透明的棕红色油, 油液一直淌到洞窟底部,却毫无反应。 领队也不在意,吸血鬼们的地穴在向下挖掘一段后,会有一部分斜向上的隧道, 也许是为了防止雨水淹了它们的洞窟。这些掺了药剂的油脂能够灼伤吸血鬼,但它们也不是用来直接淹死吸血鬼的。 估摸着用量差不多后,士兵收起了皮囊,将一团点燃的火绒丢了下去。火绒接触到油脂的瞬间冒出浓烟来,一旁早有准备的其他士兵立刻用细密的树枝团将洞口堵住。 这能够令更多的烟气往里面走,树枝间的缝隙也不至使下面的火焰因缺氧而熄灭。 士兵们暂时所能做的就这些了,但他们并没有离去,而是警惕地围在洞口边。 这种特制油脂所点燃的烟气能够令吸血鬼变得虚弱且痛苦难当,但假使躲在这里的吸血鬼足够强大,它们就能够在白日与烟气的双重削弱下熄灭火焰并将烟气排出洞窟。那样的话,接下来就要变成一场拉锯战了。 不过这一次躲在洞窟里的傢伙似乎没有多少好运,很快地底下就传来了悽厉的嘶叫,没过多久,一个似乎是被熏晕了头的傢伙从不远处一个藏在岩石阴影下的洞口里爬出来,但紧接着就被反射进阴影里的些微阳光灼烧成了了灰烬。 领队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他又等了片刻,直到地窟里的嘶叫越来越弱直至近无,再等到那些倒进去的油脂彻底燃尽熄灭后,才翻身上马。 训练有素的队伍继续前行,他们要重新开闢出一条与外界通联的道路,现在只是开胃小菜而已。等到夜幕降临时,才是战斗真正开始的时候。 日轮升到天穹之顶,后又逐渐向西滑落,等到天地间被一片温暖的暮色金辉笼罩时,骑兵队已经找好了一处适宜的临时驻扎地点。 他们在夜色来临前狩猎并填饱肚子,取出被拆分开的刺铁藩篱在周围布置下阵法。 与那些普及货色不同,这些铁质的藩篱上都镀有一层银,在暮光下闪烁着锋锐的光芒。等到所有的藩篱都严格落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上后,在一声微不可查的嗡鸣声后,其中蕴含的光明力量震盪连绵成一片坚实的壁垒。 沉落的夕阳从昏黄变得透红,镀银层下暗红色的铁刺隐隐透出血光,士兵们拿起武器,静待夜幕降临。 …… 距离曾经的佛里思特领最近的一座城堡中,这里原本是属于卡特兰王国的关隘,但现在已经落入的吸血鬼的手中。 这座城堡原本的主人匆匆逃进了卡特兰的王都,他虽然尽力携带了足够多的财富离去,但仍然有许多难以携带的珍贵物品被迫留在了这里令那位缩在王都的领主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嘴角抽搐的「许多」。 比如那一进大厅就能看见的巨大挂毯,那上面绣着臆想中堂皇富丽的天国景象,天使们身后的金光神圣明亮,那可是用真正的金线绣出来的。 第101页 不过这幅不知废了纺织工多少工夫制成的挂毯,在吸血鬼们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就被付之一炬了。现在挂在那处空秃秃的石墙上的,是一幅永夜血月图。图上一轮鲜红的圆月暗光流转,仿佛真有一汪鲜血在其中流淌。 城堡中其他原有的装饰与家具大多被留了下来,那些镶金嵌银的杯盘、精雕细琢的楼栏、织锦堆花的绸帘……统统被装点起来,作为今夜血红酒宴的装饰。 就连原有的宴厅都被嫌弃不够开阔,于是打穿了左右墙壁,生生扩开了一倍有余。不过所有的窗洞,都被用厚厚的幕帘遮盖了起来,因此,此时落日虽由有余晖,城堡中却仍有吸血鬼在走动。 虽然宴会今日才开始,但举办宴会的主人锡特尼氏族自然是早就来到城堡中的了,除此之外,还有那个虽实力不强却还算有脑子的「幸运儿」和尤兰德。 那个寻到血红酒的自然不会是尤兰德,他花了几年时间布局,找了个野心勃勃脑子好使却又没那么好使的傢伙,以隐蔽的血咒与催眠引导他为自己干活,这可怜的替代品还欣喜若狂地以为一切都是自己得来的。 而尤兰德……一切都是那个幸运儿做的,与他尤兰德有什么关系? 三年布局已近收网,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今夜明月行至天穹之顶便可…… 待黑暗吞噬尽最后一缕日光,无数盘旋的黑影从山林地下升起,它们齐聚于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堡,从大开的门窗中落入装饰富丽的宴厅,落地化为衣着华美的男男女女,殷红的唇中隐现尖齿,漆黑的瞳仁里沁着血色。 …… 从佛里思特城堡到纳克斯考河新开闢不到三分之一的道路上,随着月影高升繁星涌现,刺铁六角符文阵的光明力量愈发显眼。 一半的士兵在阵地内阖目入眠,另一半士兵手握兵刃在护阵边缘警惕以待。每一柄兵刃上都镀着银,铁质的箭矢上镶嵌着三角符文铁片,符文阵外布置有削弱吸血鬼能力的陷阱……一切都已准备好,只待负责此地巡视的吸血鬼赶来。 没过多久,就有盘旋的黑影从山林中升起,但它们已然从坚固的符文阵与士兵们精良的装备中看出来这不是块好啃的肉骨头。它们并没有莽撞靠近,而是徘徊在弩箭的射程之外发出尖利的唿啸。 带队的将领目光微冷,这么多年的战争下来,双方之间早已把对方的手段摸得差不多了,在这些吸血鬼们召来足够多的同伴前,它们不会动手的。 今夜圆月高照繁星密布,借着天光与庇护阵内的火把光亮,一个目力强悍的士兵粗略估算着吸血鬼们的数目。只可惜人类终究不是夜行的生物,在暗夜昏暗的光亮下很难看得太远,一身漆黑的吸血鬼们速度又快,士兵最终也只能估算出一个上下差值大到离谱的数字。 他将这范围报给将领,火把光下,士兵脸上晃着些许愧色。他所估算的并不只是敌人的数量,也是他们这批人能活着回去的概率。 将领看着士兵的脸色轻啧了一声,说道:「感觉惭愧的话,待会儿就多杀几个。」 「到底有多少吸血鬼……」将领手中稳稳握着一把弓弩,赤红的火光在他眼中照出暴戾的凶蛮,「今夜打过就知道了!」 聚集而来的吸血鬼们在一声厉啸中扑击而下,闪着寒光的利箭划破浓稠的夜飞射而上。 「唳!」 琴弓在弦上划出一声长鸣,吸血鬼们在宴厅内滑入舞池。 今夜是个值得记入史册的好日子,等到月行于顶,暗夜之力涨至一天中潮汐最顶峰之时,便是借月光与暗夜之力,饮下那一杯血红酒的最好时机。 而在此之前,音乐、舞会、血宴! 早已备好的凡人被丢进大厅,举止优雅的宾客转瞬便化作兇残的野兽,以冰冷苍白的肢体拥抱活人温暖柔软的身躯,杯中渐冷的血液又怎么比得上活人体内汩汩流淌的鲜活? 在丢下一具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之后,那短暂的粗野像幻影般消失不见,披着礼服的宾客舔舐着唇边殷红的痕迹轻声交谈,然而那些渗着暗红色的瞳孔不见餍足,只透出愈发渴求的贪婪。 尤兰德隐于其中,上挑的嘴唇勾出强提着耐心的期待。这神情几乎与每一个参加宴会的吸血鬼一样,然而他所期待的……他转目看向墙壁上巨大的永夜血月图,那上面的血月愈发鲜艷。 这是一件血族秘宝,每到一月之中暗夜之力最浓郁之时,这轮血月将泼洒下血色月光,助益每一个沐浴于这血月之光下的吸血鬼提升力量。 锡特尼还真是下本钱,竟把这件秘宝也从永夜之地带了出来。 午夜将至,在一番冠冕堂皇夹杂着各种明示暗示的讲话之后,锡特尼终于将那万众期待的「血红酒」推了出来。 这如血液一般鲜红腥甜的液体被等量分盛在一樽樽酒杯中,刚一出现就吸引了每一个吸血鬼的视线。 这并非是吸血鬼们对于其功效的渴求,而是这液体拥有一种引动他们本能的可怕吸引力,令每一个看到与嗅到它的吸血鬼近乎疯狂地渴望着它。 如今还没有哪个吸血鬼扑上去,只是因为锡特尼氏族的大人以威压笼罩全场强令他们不敢行动,并慢慢恢復清醒而已。 不过,在恢復清醒之后,吸血鬼们对于这血红酒的功效却再没有半点怀疑了。他们理解那种源自本能的渴望代表什么含义那是本能对能够补全他们本源缺陷的渴望! 第102页 「暗夜大潮将至,」锡特尼自傲地环视着宴厅中一个个瞳色暗红的同族,「我邀诸位在血月之光下共饮血酒。」 …… 佛里思特城堡,领主书房。 烛火一直未熄,书桌上摊开着各种文件与报告,但洛伦·佛里思特并没有在工作,他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食指一下一下规律地敲击着扶手,与滴漏的声音融为一体。 等到那修长有力的指尖再次敲击出轻响,却未听见与之相合的滴漏声时,洛伦·佛里思特的手指在半空中停下。 他又等待了片刻,滴漏再无声响,计时已近。 洛伦·佛里思特起身推开窗,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顶,午夜已至。 …… 建立着刺铁六角符文阵的新路上,士兵们怒喝着与越来越多的吸血鬼们战斗。 活人温热鲜红的血液与吸血鬼暗红粘稠的血液共同泼洒。 两成。 挥舞着长剑的将领咬牙狞笑,他们或许没法全部活着回去,但这些傢伙也没法阻拦他们完成任务! …… 血红酒宴。 图画上的血月挥洒出一片血光,吸血鬼们在血光中共同举杯饮下那令他们疯狂渴求的液体。 尤兰德与所有人共同举杯,以一个戏法不动声色地将那珍贵的「血红酒」倒入袖中口袋。 这猩红的酒液并非他在地牢中所见过能让吸血鬼们抵御阳光的产物,而是与之同源,却更早被研究出来的,能够要了吸血鬼性命的毒药。 …… 佛里思特城堡。 洛伦·佛里思特凝望着那一轮开始偏斜的圆月,感受着从契约中传来的反馈。 他紧绷的肩背松了一松,但紧接着又重新板起,目光像城外远方望去。 那是通往纳克斯考河的方向。 第71章 明月西行, 契约震动。 洛伦·佛里思特收回目光,沿着密道离开书房,将城堡的光明庇护开了一瞬缝隙。 一线黑影飘忽闪入,光明屏障紧贴着他身后合拢。 尤兰德落地化出身形, 沁着血色的瞳仁注视着洛伦·佛里思特, 殷红的嘴角似勾非勾。 他与洛伦·佛里思特第二个契约已经完成, 血红酒宴中所有侥倖未死的同族都已被他补上了一击。 直接被血红酒毒死的吸血鬼会化作飞灰, 无法夺取他们的力量,但那些倖存下来虚弱万分的吸血鬼,已经尽数被尤兰德攥取了血液中的力量。 这庞大的数量不但补足了尤兰德之前在地牢中被实验室损失的力量, 还助他突破到了子爵级,只差一步就能跨越到伯爵级。 其中以那个锡特尼的老傢伙为他提供的力量最多, 只可惜尤兰德急着离开,他没时间慢慢消化掉那些力量的精神影响。 吸血鬼之间的力量继承并非那么简单的, 他们的灵魂与躯体融为一体,在继承对方力量的同时, 也不可避免的会承受对方的精神影响。除非是被继承者自愿将自己的力量传承给其他人,否则这种影响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只能强行压抑等待日后慢慢消磨。 尤兰德倒是有办法完全避免这种影响, 但这种方法却会对夺取而来的力量造成极大的浪费, 大约只能继承原有力量的十分之一。 这固然可惜,但尤兰德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这一次攥取了太多不同吸血鬼的力量,如果不以这种能够完全排除精神影响的方式来进行, 那些狂暴怨憎的精神非把他变成疯子不可。 但就算浪费了太多,尤兰德这一次的收穫也足够丰厚了,除了力量上的提升,锡特尼的那幅永夜血月图也落入了他手中。 除了他自己,所有参加了血红酒宴的吸血鬼都化作了飞灰。尤兰德已经清理过了痕迹。 在外活动的近八成吸血鬼都消失于血红酒宴,这件事是遮掩不下来的,但举办血红酒宴的是锡特尼氏族与那个幸运儿,就算要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尤兰德只需要隐匿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找一个没参加血红酒宴的理由就行了。反正知道他参加宴会的吸血鬼,都已经在宴会上化作了飞灰。 而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收穫尚未拿到手…… 他与洛伦·佛里思特的契约内容中可是註明了,他消灭的吸血鬼越多越强,洛伦·佛里思特就要协助他获得越强大的抵御阳光的力量。 按照他这一次的成果来看,估计除了正午附近的那两三个小时,再没有能在瞬息间威胁到他性命的阳光了。 尤兰德看着对面灰蓝色眼睛的凡人,嘴角的笑意越发愉快。 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他固然因为第一条契约受缚于这个凡人,但凡人的寿命也不过百年。 洛伦·佛里思特的面容如过去一般平静坚固,他打量了面前的吸血鬼一眼,便转身沿着密道向书房走去。 尤兰德悠然跟在他身后。无需多言,契约的反馈已经说明了结果。 他其实可以不必藉此机会杀死那么多吸血鬼的,虽然尤兰德心性冷酷,对他的同族并无多少情谊,但他同样深知,自己与前面这个凡人只是因为契约才能够和平相处。 若非洛伦·佛里思特需要用到他的力量,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那间地牢里活着出来的。 纵使在第一道契约内限定了他们不可互相伤害,洛伦·佛里思特也会在自己寿命结束后放他自由。但尤兰德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洛伦·佛里思特不会做下死后的布置。尤其是,在他完成第二道契约,恐惧阳光这一弱点很快就要被弥补之后。 第103页 吸血鬼以人血为食,又可制造活尸,尤兰德的弱点越小,洛伦·佛里思特杀他之心越强。 但尤兰德同样深知,他的契约者虽是个凡人,却拥有非凡的智慧与坚忍,洛伦·佛里思特不会让那能够削减吸血鬼弱点的血酒留存下来一丝半毫的线索的。 至少尤兰德是没有信心在洛伦·佛里思特的布置之下得到那血酒的秘密,哪怕他不到百年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所以,这次的契约,很有可能是尤兰德唯一一次获得减免对阳光的恐惧的机会。 他同样有着所有吸血鬼的弱点:对这机会,贪求到几近疯狂。 尤兰德随着洛伦·佛里思特的脚步走进他的书房,窗框与外墙上镶嵌着抵御吸血鬼的银质符文,那其中的光明力量令尤兰德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洛伦·佛里思特在书桌后坐下,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看向尤兰德,那清冷漠然的目光令尤兰德心中一紧,那就像是……他被洛伦·佛里思特俘虏之后,还没能与他签订契约之前那段时间中的眼神。 「现在,尝试走到我身边吧。」洛伦·佛里思特声音低沉柔和。 尤兰德瞬间沉下脸色,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限制到子爵级以下了,并仍在不停地被降低。 这房间里……又或者从密道里开始,就存在有某种针对吸血鬼的隐秘布置。但这怎么可能?能限制吸血鬼的光明力量对他们来说就像黑暗中的火把一样清晰,比如那镶嵌在窗框上的银质符文,哪怕隔在厚重窗帘之后,他也能够清晰的感受到。 这仍在缓缓起效的布置是藏在哪里的?尤兰德飞快地四处观察了一圈,却没感应到问题所在。他尝试着向前迈步,却在靠近洛伦·佛里思特两米内时再也无法前进。 尤兰德转了一圈,发现自己被困在大约直径两米的范围内,而他的实力仍在不停的下降。 他尝试着向那限制他的屏障攻击,那屏障只是掀起点些微波澜。在他实力完整时,这屏障是限制不住他的,然而他现在的实力已经下降了不止一半。 尤兰德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看向端坐在书桌后的洛伦·佛里思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透彻澄明的冰山,在水面下潜藏着巨大的冰体。他甚至一边观察着尤兰德,一边尤有余闲地在桌面上写着什么。 在数次尝试突破无果之后,尤兰德突然想明白了,他毫不在意地在地板上坐下,懒散地倚靠着屏障。反正有契约在,洛伦·佛里思特不可能伤害他,这无法被他察觉的手段无论是示威也好,还是实验也好,现在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影响。 尤兰德歪着头看向洛伦·佛里思特,问道:「这也是那个女人研究出来的成果?」 「是我。」洛伦·佛里思特平静道。 在他救回拉尼娅之前,自己就对这些有所研究,后来虽然因为忙碌,将这些研究的任务全部交给了拉尼娅,但每次的研究报告他都会看。洛伦·佛里思特并不再需要自己探索,他只需要将那些成果吸收。 在处理领地事务的空闲时间里,洛伦·佛里思特偶尔也会进行一点推算换换思绪,他投入于此的时间与经歷并不多,但数来,倒也出了一个成果。 当光明符文与黑暗符文巧妙相融,就能够隐匿气息。但若对吸血鬼的削弱太过直接迅速,这气息就无法隐匿得完美。 洛伦·佛里思特现在手中吸血鬼实验体实力大多不够,现在正好可以拿尤兰德实验一番,目前看来,这布置的效果与他推算出来的大致还算相符。 尤兰德惊讶地挑了挑眉,说道:「你真的不考虑转化成我的同族吗?既然现在你已经掌握有不惧阳光的能力,还有什么可抗拒的呢?」 比起上次他对洛伦·佛里思特的蛊惑,尤兰德此时的劝说倒添出几分真心实意来:「人类的寿命最多不过百年,无论多绝艷的天才也终将滚落时光长河,哪怕穷极一生造就再伟大的成果,也终究将在死后化作一抔尘土。」 「呕心沥血的着作会失传、耗尽心血的王国会破灭,如不能获得漫长的生命,这短短百年是愚是慧是恶是善又有何区别?最终不过被时光湮灭,如落石激盪起的一片水花。」 然而洛伦·佛里思特看向他的目光毫不动摇:「你如今长生不死,又有什么意义?」 「获得力量、挣脱束缚。」尤兰德抬着下巴看他,「做你真正想做的,获得任何你想要的。不必被你那些蠢笨的领民困于此地,智慧者何时反倒要为蠢物操劳?」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洛伦·佛里思特只是平静地反问。 追逐自由的长生不过是一场骗局,飢饿时吃不饱是不自由的束缚,吃饱时吃不到美味是不自由的束缚。学会行走后就想要奔跑,能够奔跑后就渴望飞翔,等自觉飞得不够高、不够快时,那高空上的风于是也成了对自由的束缚。 等到终于在对自由的追求中把自己推举到孤冷的天顶时,连天地都无法盛装得满那永无止境的欲求时,这漫长的永生中又剩得下什么呢? 屹立于峰顶之人如不想后退,又无法忍受孤冷之时,唯一可做的,也只有跃下那自己亲手铸就的深渊。 尤兰德不再说话,他看着洛伦·佛里思特,知晓自己无法劝服他。那些许惋惜被他按灭,重新化作冰冷的算计。既然无法转化为他的同族,他和洛伦·佛里思特便只能是敌人。 第104页 在尤兰德重新开始思衬怎样在这段契约中取得上风之时,他身后无形的屏障突然消散一空。 实力已经被压制到近乎与凡人无异的尤兰德毫无准备,后脑勺「砰」地向后仰摔到地面上。他狼狈爬起怒视着洛伦·佛里思特。 「啊,看来阵法能量正好耗尽了。」洛伦·佛里思特微笑着说道。 第72章 尤兰德气哼哼地离开了, 他要在洛伦·佛里斯特的城堡里躲上一阵。 血红酒宴上失踪了八成在外活动的吸血鬼,纵使他们消亡得毫无痕迹,但总有些出身于氏族的吸血鬼,在氏族内拥有能够判断他们生死的秘法。 这件事用不了几日就会传播开来, 必然引起巨大的风波。尤兰德打算等最初最动盪的时候过去之后, 再离开这里融回他的族群。 洛伦·佛里斯特自然不会在这段时间内白收留他, 反正尤兰德过不了多久就不必太小心阳光了, 如果不能从他身上压榨出足够多的收穫,岂不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劳力? 在尤兰德离开后,洛伦·佛里斯特才沉下一直不动声色的面孔, 他合上书桌上的羊皮册,望向窗外西斜的圆月。 今夜尚未结束, 他的骑兵队,仍在远方战斗。 …… 「只敢躲在符文阵里的胆小鬼!」 通往纳克斯考河新开闢的道路半途, 围攻着骑兵们的吸血鬼发出大声的嗤嘲。 刺铁藩篱的光辉比刚设下时黯淡了不止一筹,但仍然可以阻挡吸血鬼们的进入。一夜的交战之后, 士兵们竟鲜有伤亡,只有几个冒进的受了点轻伤。不过相应的, 他们对吸血鬼也未能建下多少战果。 领队对吸血鬼们的讥嘲不为所动, 一支利箭唿啸着击破夜障, 险些钉透一只化作蝙蝠的吸血鬼翅膀。 箭矢虽然落空,却不算未建寸功,它在半空中炸开一团暴烈的力量波动,将附近的吸血鬼炸得狼狈不堪。 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箭矢上的力量爆开后就没有多少杀伤力了。 天色将明,围攻的吸血鬼们阴冷地盯了这支队伍几眼,这些人类下一个夜晚也必然还在野外,他们交锋的时间还长着呢。 吸血鬼开始退去。等到第一缕晨光升起后,士兵们才放下警惕。 领队带人检查了一下刺铁藩篱和武器,刺铁藩篱略有损坏,但并不严重,这东西体积大又沉重,并不好携带,算上他们携带的替换备用,大约还能再撑三夜。 受了伤的士兵正在上药包扎,但并没有会影响到接下来战斗的伤势。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现在只是第一夜,他们的目标也只是在今夜观察一下城堡外的形势。 之后的几夜他们不会再像今夜一般缩在庇护阵内,这固然能够最大限度保证士兵们的性命,但也很难对吸血鬼们造成多少杀伤。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重新打通佛里思特城堡与外界的通路,而不只是来回走一趟。为了让之后的队伍能够顺利通行,这附近徘徊的吸血鬼必然要清理个大概。 等把这个临时驻扎地简单修整过后,领队才显露出些许疲态。昨夜的战斗一共倒了三班,他守了刚入夜和临近黎明时的两班。 他挥了挥手,简单下过接下来的命令后,便和其他士兵一起进入营帐休息。另一班的士兵中留下几个警戒,剩下的人则分成三人一组的小队,带着盛有火油的皮囊与一种奇异的指针分散到不同的区域。 那会爆裂的箭矢,真正的功能可不是让吸血鬼们狼狈一下而已。 那爆裂的力量波动只是为了掩藏其中隐匿的追踪符文,这追踪符文来自吸血鬼的符文演化,也是此前从未暴露过的手段。 虽然追踪范围不大,但划分好区域骑着快马的骑兵们只要计算好距离范围,在白天挖出几个潜藏的吸血鬼也不算困难。 他们在白天搜寻到的吸血鬼越多,夜晚的战斗也就越轻松。而在之后的夜晚,他们很难再像今夜一样没有伤亡了。 而领队带领的骑兵,则在休息好后继续向前方探路。 暮色将临时,分散出去的骑兵们与领队带领骑兵汇合。 第二夜,就要开始了。 …… 四日后,领队带着骑兵们来到了纳克斯考河旁。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港口,也是佛里思特领最早建立起的港口。只是后来由于地质变迁,加上发现了更合适的位置,于是才被废弃。 河水奔腾,其声浩大。扑面而来的水汽在炎炎烈夏中令人精神一振,领队看着这一条大河,咧着嘴狠狠磨了两下牙。 这支出发时精强昂扬的军队,此时已经失了近三分之一的同伴,剩下的人也个个带伤、形容狼狈,但眼神却中透出悍勇的血色。 领队摩挲着胸前的暗袋,脑中滑过那些战死士兵的模样,他用力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吼道:「驻扎安营!」 那些吸血鬼们只会比他们更不好过,这几日袭击他们的吸血鬼实力都不算强,而且几乎没有驰援。 在经过几个白日的搜寻加上夜间的战斗后,那些倖存下来的吸血鬼也生出了退意,昨夜的战斗也不太出力。毕竟在它们看来,人类不过百年之寿,但自己还有漫长到几乎无尽的生命,又有几个捨得捨生忘死? 若非恐惧之前更高位阶的吸血鬼所下得命令,它们恐怕早就逃散了。 第105页 无尽的寿命带来的是无尽的自惜,指望吸血鬼们能够团结拼命几乎是不可能的。 领队带着士兵们在河边安营,并将废弃的港口大致收拾出来,重新修建。按照洛伦·佛里思特公爵的命令,他们至少要在这里待到三天后。 由于吸血鬼们的退缩,这三天里并没有士兵伤亡。 领队在营帐里勾勒着新道路的地图,根据他们这一路探寻出来的情况,如果想要保证这条通路安稳,至少需要在通路上建立两个长久的庇护营地,让来往之人能够赶在白天结束前进入庇护营地,好在夜晚从吸血鬼们手中保全性命。 但这样的话,就必须要安排士兵在营地内守夜,并在白日常常巡视防止吸血鬼毁坏道路。建立的庇护营地也不能是他们这一路来时用得那种临时庇护符文阵,只有足够坚实的防护才能维持得住这条道路安稳。 将领皱着眉在图纸上勾画,终于选定了两个位置,其中之一是个曾经的村庄遗址,能够凭依着残余的建筑迅速建立起营地。另一处虽然没有旧有的人迹可依,但也是处背靠山丘的好地方,能够在防守时少看顾一面。 如要使这条通路能够长久维持下去,这两处营地迟早会发展成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自给自足的村镇。只是在建立初期,所需的物资该从何而来? 佛里思特城堡,此时已经快空了。 就在领队皱着眉细思之时,突然听到外面的士兵高声唿喊起来,一个卫兵进入他的营帐,脸上神气明亮。 「有船来了,大人!」 领队霍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在河水上游,一支庞大的船队正顺游驶来,船上绣着瓦尔顿纹章的旗帜在风中烈烈飘扬。 …… 佛里思特城堡。 又是一夜月明星朗,只是比起几日前的浑圆如盘,如今的月亮右下侧已经开始隐现缺损。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窗前,他并不是为了赏月,比起这月轮有缺的夜色,飘在窗外的吸血鬼的脸色倒更值得他欣赏一番。 特里斯坦脸色难看地盯着洛伦·佛里思特,他花了几秒钟才将神情从气急败坏调整到不那么扭曲,那双几乎要沁出阴影的眼森冷地盯着洛伦·佛里思特:「我小瞧你了。」 血红酒宴上死了八成吸血鬼的事情已经传开,酒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仍未可知。但也无需证据,只要看看佛里思特领这两日的行动,就足以推断出,这件事中必然有洛伦·佛里思特的手笔。 特里斯坦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现在,他已是真真正正地对洛伦·佛里思特起了杀心,不是像曾经要将他转化成吸血鬼那样的从死亡中获得新生,而是把这傢伙的灵魂彻底送入轮迴。 八成离开永夜之地的吸血鬼化作飞灰、永夜将临之事受阻,这些事虽然巨大,但还不至使特里斯坦如此气急败坏。 真正使他这般恼怒的,是在得知此事之后由心底生出的一丝后怕。 早在血红酒的消息尚未传扬开来时,特里斯坦就是第一批得知这一消息的吸血鬼。他本来也受邀参加血红酒宴,虽然特里斯坦当时身在王都,距离举办酒宴的城堡太过遥远,但因为减免阳光伤害这一诱惑,特里斯坦还是犹豫了一阵是否要花上几日去参加酒宴。 只是他不愿意影响自己才进行到一半的游戏,又想着以他的身份,那血红酒是无论如何都少不了他一份的,不过是晚上几日而已,因此才未去参加。 但谁曾想,这通往晋升的美酒竟是死神的镰刀,他当时只要思绪略偏一点,选择先去参加酒宴,此时只怕以化作了一抔飞灰。 那些死在酒宴里的吸血鬼们,可有几个实力并不亚于他的。 洛伦·佛里思特对那森寒的杀意怡然不惧,他甚至有心情持着一杯舒缓精神的药草酒慢慢啜饮。他悠然靠在椅子里,嘴角微翘:「怎么?你的游戏结束了,于是有空闲来此吹夜风?」 特里斯坦冷哼一声,化作一道黑影消失不见。 洛伦·佛里思特收起嘴角的微笑,他放下酒杯,看向纳克斯考河的方向,目光逐渐沉凝下来。 特里斯坦无法进入城堡,但他可以去袭击骑兵队。不过,临行前,洛伦·佛里思特交给将领的东西足以叫着傢伙喝一壶的了如果前几日还算顺利,将领还没有将那东西用掉的话。 1217年七月,佛里思特领重新打通与外界的联繫,在瓦尔顿的支援下,再次建立起新的防线。 吸血鬼的进攻由于未知原因开始收缩。 佛里思特的第一位公爵,领主洛伦·佛里思特,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第73章 长风穿过窄窗, 在狭长的廊道中拖出呜咽般的长鸣。 莉娅被这声音惊起,她迷茫地抬起头,渐渐从过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 泽尼娅去逛城堡了,莉娅在重新整理她的笔记, 房间里只有她自己。这几日她们大多是这样安排的, 泽尼娅对这座古老的建筑本身更感兴趣, 而莉娅则更执着于它的歷史。 新来到城堡中的费尔奥娜·凯洛格女士是位温和好相处的女士, 但同样带有隐蔽的疏离感。 莉娅走到窗边,将只开了一隙的窗户彻底打开。 唿啸的风卷过一行深一行浅的草浪,将树木的枝叶摆摇不休, 又刮过屋顶、扯走白云,最后扑进窗来, 洒了莉娅满面清凉,将纷乱的思绪吹了个尽空。 第106页 埋头笔记的浑噩消散后, 一切反倒变得鲜明起来。 因为要重新看待卢努倍尔诗歌内容的真实性,莉娅此前笔记中的猜想与推测大多需要以新的思路重新整理。 既然「邪恶」真实存在, 那么卢努倍尔诗歌中从「地下涌出」的「噬血恶鬼」,也未必全是虚假。它们便应当是入侵了卡特兰王国的「敌人」, 也是做出「永夜将临」预言的隐秘族群。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说预言的前两句所指得是「血红酒」, 而这造物终结了战争。 预言称「欢唿吧!永夜将临。」分明是意指血红酒将带来那隐秘族群所期待的永夜, 可战争的结果却是卡特兰王国胜利,曾经陷落于异族的土地被重新纳回王国的版图…… 纳回王国的版图……莉娅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转身去翻阅笔记。 卡特兰的国王在战争结束不久后就逝世了。 1226年之后,王都中关于佛里思特领的记载总是有一些错漏与前后矛盾之处。 国王在无忧之宴上伪称佛里思特为之纳贡了芬芳的血红酒, 但现在莉娅已经知道,这种造物是在泽尼娅前世的实验室中所诞生的产物,作为一种能够终结战争的存在,无论这血红酒究竟是什么,都绝不可能只是一种甜美芳香的酒液。 国王伪造了佛里思特纳贡的名单,很有可能只是为了掩盖他对佛里思特领已经失去了掌控力。 或许,异族确实已经被驱逐出了佛里思特领,但这大片土地也并没有重新回归卡特兰王国的版图! 莉娅眼睛发亮,她感受到手心和脸颊在发烫,那是血液在上涌。 她收拾了一下桌上重新整理出来的笔记,准备去藏书室看看能不能为这一猜想寻找到佐证。 风在走廊中流动,掀动莉娅的发尾,推着她向前行。 藏书室里静谧如时光凝滞,每一册安置于木架上的书籍都是时间之海中的片段影印,使后世之人能够暂且跳脱出水面,凝望旧日的模样。 莉娅翻动浅黄柔韧的书页,笔尖在纸张上划出沙沙细响。 一阵轻柔的风浮动书页,莉娅抬起头。 藏书室的雕花木门正在被推开,上过油的黄铜门轴转动间几乎无声。 「凯洛格女士。」 「叫我费尔奥娜就好。」这位端庄优雅的女士笑道,她走到莉娅身边,看到摊开在桌面上的几本书籍。 「你在查十三世纪的歷史?」 「是的。」莉娅答道,她仰头看着费尔奥娜,颇为期待的问道,「你对这段时间的歷史有所了解吗?」 莉娅摊开在桌面上的书籍语言晦涩信息又凌乱,费尔奥娜只大略扫过一眼就能猜到她在查什么。 费尔奥娜笑起来,她对莉娅眨了一下眼睛:「我可以解答你的一点疑惑,但不会太多。毕竟,我们现在还在主人家做客呢。」 莉娅做出一个小小的无可奈何表情,洛伦·佛里思特先生不想直接揭开谜底,因为那会破坏寻找过程中的「乐趣」。 不过,能够多得到一点信息总是好的。 莉娅思索了片刻后,便问道:「入侵者预言中的血红酒结束了战争,为何却反而是以他们的失败、卡特兰王国的胜利为结局?」 「你认为卡特兰王国胜利了吗?」费尔奥娜反问道。 「如果卡特兰王国没有胜利,但战争确实结束了。入侵者也没有胜利,他们被阻挡在外……」莉娅喃喃道,「所以,当年的佛里思特公爵,将自己的土地独立出来了吗?」 费尔奥娜点了点头。 「可是『永夜将临』又是什么意思呢?」莉娅追问道。 「预言这种东西,谁说得清呢?」费尔奥娜摇头道。 莉娅垂头思索,这预言既然已经实现了前一半,总不可能是一半真一半假吧。永夜将临……永夜指得是什么呢? 「今日天气晴好,何必总是埋头苦思?为什么不出去走一走呢?」费尔奥娜微笑道。 「人们太过执迷于某种事物,往往只是为了能够逃避到另一个世界。」费尔奥娜说道,既像是漫不经心地提醒,又像是意有所指地劝诫。 莉娅怔了怔,但费尔奥娜已经拿起一本卢努倍尔的诗歌,随意翻看着,低声念道: 「云层空荡,天使不存。」 「满饮血红之酒,窥探时间尽头。」 「永夜之中,可存天堂?」 费尔奥娜合上书,重新抬头看向莉娅,微笑道:「我还可以再回答一个问题。」 「佛里思特公爵为什么要独立出自己的领地?」莉娅脱口而出。 「唔……」费尔奥娜停顿了片刻,「或许是因为他深知一件事。」 「什么事?」莉娅问道。 「你的生活只属于你自己。」费尔奥娜微笑道,她的声音像一阵浮动的风那样飘进莉娅的耳朵,「但这需要付出代价。」 莉娅险些没能抓住这句话,但费尔奥娜已经站起身,她点了点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似要离去。 「我能再寻求一个建议吗?」莉娅急问道。 「请说吧。」 「卢努倍尔的诗歌中,有多少是可以参考的?」 费尔奥娜笑起来,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让这个笑容看起来似嘲似嘆:「对于卢努倍尔来说,他的诗歌只是在纪实与展望。」 第107页 莉娅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费尔奥娜已经离开了这里。 不知为什么,此前险些未能抓住的那句话像游丝一般在她耳边萦绕。 莉娅拿起桌上那本卢努倍尔的诗歌,她慢慢地翻着,直到最后一页。 费尔奥娜此前念得那三句,正是这首长诗的结尾。 纪实与展望? 莉娅盯着这三句诗看了半晌,最后只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收拾好笔记离开了藏书室。 被走廊限制的风涌出窗外,在天地间自由起涌。 第74章 莉娅回到房间的时候, 泽尼娅已经回来了。她正坐在窗边,头髮挽在头巾里,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窗户大开着, 扑进来的风懒懒勾动垂下来的几缕碎发。 热茶蒸腾出白色的水雾, 模煳了泽尼娅的侧脸, 衬着窗外的山野, 她像是被框在了窗框里,成了一幅画。就算再努力伸手贴近,也永远隔着一层纸面。 莉娅胳膊一抖, 门合上时发出一声响。 泽尼娅转头看向莉娅,脸上一笑, 纸面就破了。 莉娅这才接上气,她松开手, 门把上一片湿痕。 「喝茶吗?」泽尼娅举着杯子问她。 「半杯。」莉娅把笔记放到桌子上,搬了张椅子坐到泽尼娅身旁。 「你今天有想起什么吗?」 泽尼娅「唔」了一声, 眼睛转向窗外,轻声道:「我今天又去了一次门楼。」 …… 巨大的号角架在城墙上, 长鸣低沉, 空气震动。 一列列军队兵甲明亮, 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缠绕着荆棘玫瑰的盾牌在旗面上隐现。 有人驾着黑色的高头大马,一抬头面孔却在阳光里模煳。城墙上站着衣衫郑重的女子与少年,那是领主夫人与儿子在为领主送行。 风声缭乱, 马蹄如擂。 阳光下面孔模煳的人已转回头,大军出征。 …… 「你看见的是佛里思特公爵吗?」莉娅眼神发亮,紧接着又自语道,「应该是了,七百年前佛里思特只有那一次出征记录。」 1217年,佛里思特公爵带兵出征,五年未归。 「可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泽尼娅遗憾道。 不只是佛里思特公爵,当她站到门楼顶,眼前突然恍惚出古老的画面时,断绝的道路重新延向远方,号角的声音近在耳边,烈烈旌旗鲜艷如新,唯独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模煳不清的。 「你今天呢?」她转而问向莉娅。 「我遇到费尔奥娜女士了。」莉娅说道。她提起卢努倍尔的诗歌,问道,「你说,他那三句收尾的诗是什么意思呢?」 「『满饮血红之酒,窥探时间尽头。』」泽尼娅低低念诵道,「我也不清楚,但看起来他好像已经不像开始时那样了。」 曾经他提醒人们小心永夜,最后却自饮血红酒,要向永夜中寻找天堂。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恐怕也只有卢努倍尔自己知道了。 但多少也可以推断出来一些: 卢努倍尔生于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之交,他是个敏感的吟游诗人,然而那时实在不是一个好时代。 封建领主制正在瓦解,新旧势力的争斗带来巨大的动盪,再加上超凡之力的退潮,狂热、迷乱、暴虐、冷漠……一切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事情都在上演。 在见识过教会那时的疯狂后,也难免会觉得「天使不存」。 …… 晚餐前,太阳已慢悠悠地落入山坳,连风也变得温柔。 两个姑娘决定出门散散步,却在下楼时见到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记者先生?」莉娅惊讶道。 坐在客厅里的正是约瑟夫·奈登,他仍然是一套衬衫配着西裤,但衣服鞋子都是簇新的,看来他最近的经济状况比上一次要好上许多,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得自信了许多。 他闻声转头看向两个姑娘,目光惊喜,可那惊喜之中隐含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下午好,两位美丽的女士。」约瑟夫笑容可掬道,「很高兴看见你们还在这里。」 泽尼娅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状似好奇地问道:「奈登先生,您为何会去而復返呢?」 「我离开后突然想到,这座城堡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报导题材。」约瑟夫笑道。 他转向城堡的主人:「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允许。」 洛伦·弗罗斯特坐在沙发上嘴角微翘:「我无意受访,如果您想要拍摄城堡,那么请便。」 「罗齐娜。」洛伦·弗罗斯特唿唤道。 身穿墨蓝色长裙的女僕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带这位先生去他的房间。」洛伦·弗罗斯特吩咐道,他侧着头,灰蓝色的眼珠一动,从半眯的眼皮下看向约瑟夫,嘴角笑意锋利,「开放的房间您可以随意进入,但夜晚之时还请不要随意离开房间。这是我的一点忠告。」 他说完后便直接起身,对几人点头致意后,直接离开了房间。 约瑟夫若有所思地看着洛伦·弗罗斯特的背影,接着又转头对两位姑娘笑道:「冒昧询问,两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这可说不准,我们是出来玩的,什么时候呆腻了想要离开也是不确定的。」泽尼娅为难似的摇头道,又问道,「您呢?」 「大概是等拍到足够多的照片吧。希望我们今后相处愉快。」约瑟夫对她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拿着东西和一直沉默等待的罗齐娜离开了。 第108页 两个姑娘看着他在转角消失,莉娅抿着嘴唇:「你觉得他是来干嘛的?」 泽尼娅的眉慢慢拧紧:「应该不是为了科林。」 这才几日而已,他的财务状况就突然好转,并反常地再次回到城堡。 「我总觉得,他这次在打量我们。」莉娅低声道。 泽尼娅握了握她的手:「没事,我们明天看看要不要提前离开。」 经过这一出后,两个姑娘也没什么心情出去散步了。 晚餐仍然像往常一样水准高超,尤其是搁在冰碗里的红酒醋梅冰淇淋蛋糕,蛋糕软糯、慕斯柔滑,垫在底部的醋梅果酱酸甜可口,中间还夹着一层隐含酒香的冰淇淋。 可两个姑娘却并没有太多胃口。 她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莉娅戳着蛋糕,神情低落:「还要与弗罗斯特先生告别时道个歉,我们没办法参加他的舞会了。」 「别怕。」泽尼娅握住她不断搅动勺子的手,揽住她的背,「别怕,他们不会找到你的,你可以永远都不回去。」 永远都不回去…… …… 转过楼梯,穿过长廊,一路走到一间房门前。 约瑟夫有点气喘,罗齐娜是个女人,他总不好意思让她帮自己拎行李。 哪怕约瑟夫以前经常四处跑新闻,但拎着沉重的行李连续上了几层楼梯后,还是略有些吃不住。 他平復了几下唿吸,看向罗齐娜笑道:「你是叫罗齐娜对吧?」 「是的,奈登先生。」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约瑟夫友好地看着半垂着眼睛的罗齐娜,他顿了一下,见罗齐娜没有什么反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两位女士在这里住了多久吗?」 「我没有特别注意,当时接待她们的并不是我。」罗齐娜说道。 「这样啊……」约瑟夫沉吟片刻,好奇似的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弗罗斯特先生不建议晚上出门吗?」 罗齐娜抬起眼睛,暗蓝色的眼珠对上约瑟夫的眼睛,像一潭要将人吸进去的漩涡。约瑟夫唿吸一滞,只觉得一盆冰水泼到了心口。 但再看那双眼睛,沉静平和,只是颜色特别了点而已。 罗齐娜摇了摇头:「您只要照做就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离开了。」 「并没有别的事了,谢谢你。」约瑟夫笑道。 等到房门关上后,约瑟夫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放下来。 那两个姑娘还在这里,值得庆幸。不过,这次他能撞上是运气,这种零散的活计并不稳定,他得自己有稳定赚钱的路子。 约瑟夫并不想放弃自己的老本行,前来报导这座城堡确实是他的目的之一。在刚刚穿过楼梯走廊的时候,这短暂的一瞥足以令他感受到这座城堡的精緻华美。 人们会对此感兴趣的,但就算拍了再多照片,也不能一股脑的全刊登在报纸上,最多挑几张格外出彩的。杂志上倒是能多刊登几张图片,但只有图片却没有故事也算不了一篇好报导,给他提供不了什么。 城堡的主人拒绝接受採访,并警告他不要在晚上离开房间。约瑟夫确定洛伦·弗罗斯特在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是在警告,刚刚那个女僕对此也语焉不详。这让他嗅到了大新闻的味道,有钱人总是少不了阴暗秘密的,他可还记着上次来时关于那个畸形儿的古怪呢。 如果他能挖掘出这里的隐秘…… 约瑟夫翘着嘴角哼起小调,那会带给他足够大的名气,到时候,他就再也不必为钱财忧虑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后,约瑟夫就带着相机离开了房间。他在城堡里四处穿梭,像完全如他所言一般进行着拍摄,但实际上却暗暗把城堡中的线路记了个清楚,顺便摸索出哪些房间是开放的,哪些又是上了锁的。 他要寻找的秘密,说不定就在这些上锁的房间里。 只可惜并没有再遇到那两个姑娘,他还想再多探问点信息出来。不过这倒不必着急,以后有得是时间。 在太阳彻底落山前,约瑟夫回到了自己房间里。不得不说,这里的晚餐真是不错。 他调好闹钟,却没有放在床头,而是搂进怀里上床休息,今天开了许久的车,他也够累的了,几乎是一沾到松软的床铺就睡着了,这可比旅馆的硬床板要舒服太多。 明月高升,晚钟刚刚敲响十一点,约瑟夫怀里的闹钟突然震动着鸣叫起来。 这震动直接将沉睡的约瑟夫惊醒,但由于是在被子里的缘故,声音虽然尖锐,却也没有传出太远。 约瑟夫按停闹钟,他缓了缓初醒时浑浑噩噩的脑袋,坚持着从床上爬起来。 夜晚的低温帮他迅速清醒了过来,这寒意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约瑟夫打了个哆嗦,不愧是在山上,晚上冷得几乎像要入冬了一样。 他迅速穿好衣服,背上自己的相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 走廊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活物一样扭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新可能会时常改到下午,我以后就不在文案上特别提啦。 第75章 凡人的眼睛只能看得见光, 于是哪怕黑暗里扭曲的暗影就在眼前,也一无所知不觉危险。 约瑟夫看着门外,极致的黑几乎像是在门上蒙了一层黑布。一缕冷风从门外吹进,颳得他又打了个寒颤, 现在这漆黑又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渊了。 第109页 约瑟夫小心合上门, 回到房间里翻出一支手电筒, 又找到了一小块手帕系在灯头上, 让这光不至于太亮。开关几次试了试光亮后,约瑟夫才重新打开门。 光被手帕散成朦胧一片,将浓稠的黑暗化开一块光亮。 走廊安静冷寂、空无一人。石墙还是古老冷硬的石墙, 壁画还是精緻鲜明的壁画,墙上浮雕花木蔓蔓, 画中水泽精灵笑意嫣嫣。 约瑟夫转着手电将走廊草草照过一遍后,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向记忆中第一处关锁的房间走去。 手电筒的光芒照亮了他身前的道路,于是黑暗重新涌回他身后的廊道, 逐着他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吞噬掉光亮,壁画上笑容灵动的水泽精灵忽然眼珠一转, 看向一无所觉的凡人背影。 嘻嘻…… 约瑟夫突然打了个寒战, 只觉得好像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嬉笑。他僵硬了片刻, 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体,手电筒的光芒照亮了后面,廊道冷寂无人。 没有被发现。约瑟夫松了口气。这座城堡的主人本就对他抱有警惕,如果被发现了, 自己估计讨不了好。 但既然不是有人发现了他在晚上偷偷跑出来,那刚刚那声似有似无的嬉笑是怎么回事?听错了?还是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约瑟夫停在原地小心观察了一圈,见全无异样后,又转回去按照原有的计划向前走去。 他并没有打算立刻就能挖出什么大消息,今天只是打算大致探一探罢了。但他还是把照相机镜头打开了,手指扶在快门上,随时准备拍下点什么。 夜晚时的古堡几乎与白天像是两个世界,刺骨的寒意令人分外怀念温暖柔软的被窝,约瑟夫搓了搓手臂,要先回去吗?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但不知从何而来的絮语从他心底响起:反正已经出来了,多少做点什么吧,哪怕只是简单看看呢?说不准今天就会有所发现。 约瑟夫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向前走去,没过多久,就到了第一个目标,那是一扇黑胡桃木门,门把是黄铜的,光润油亮。 白天时约瑟夫试过这里,这扇门是锁上的,现在他再次把手搭上去,小心地试着转了转。 没有感受到阻隔,现在这扇门是开的。约瑟夫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听了听,门内并没有传来什么声音。 约瑟夫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兴奋,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向内望去。 房间内一团漆黑,只有手电筒从门缝透进去的些许光芒照亮了一线暗红的地面。 约瑟夫刚打算转动手电筒看看其他地方时,突然感觉到些许不对,目光下意识转回地面,那地面上的暗红色,是流动的! 约瑟夫颤巍巍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沾了一下,湿滑黏稠。他抬起手在鼻尖嗅了嗅,腥咸的血味。 「正常人哪能一直保持着容貌不变?我听说以前有人用孩童和少女的鲜血来保持青春的,说不定他就是这样。」 旅店老闆曾经说过的话突然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约瑟夫手指下意识扣上了快门,胶捲旋转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大得像耳边的惊雷。 流动的暗红色像被惊动了似的,它们从门缝里蜿蜒出来,携着巨大的恐惧浸湿他的鞋,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攀上他的脚面,沿着脚踝一直缠上小腿,像一条冰凉湿滑的水蛇。 约瑟夫发起抖来,从小幅度的哆嗦到越来越剧烈的抖动。手电从他手中掉到地上,朦胧的光亮骨碌骨碌滚远,白色的棉质手帕吸收了地面上的血液,于是这点遥远的光亮也越来越昏暗。 要进去捡吗? 约瑟夫大脑一片空白。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将他的手电递了过来,约瑟夫下意识接过,慢了半拍的大脑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僵硬地看着那双踏在血水里的皮鞋、裹在窄腿裤里的小腿、膝盖、大腿,再到穿着燕尾服的上半身,和一张苍白的脸。 陌生的男人对他一笑,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 「啊啊啊!」 约瑟夫的头皮几乎要炸开,他惨叫着向后跌倒,又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没命地跑。 逃! 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迴荡,许久之后约瑟夫才停下,他急促地喘息着,身后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他大着胆子回头看,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人追过来。 约瑟夫缓了缓神,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死死捏着那个手电筒,白色的手帕系在上面要掉不掉的。 白色的……约瑟夫愣住了。手帕上干干净净,半点血污也没有,手电上也是。 他又看了看自己摸过地面的手指,同样干干净净,只有被吓出来的一层冷汗。鞋子和裤腿上也只有跌倒时蹭上的一点灰尘。 约瑟夫愣住了。 这算什么?幻觉吗? 可幻觉怎么会那么真实? 约瑟夫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可是那两个姑娘怎么办?只要看住她们的消息,就能白赚一大笔钱! 一阵冷风穿过走廊,约瑟夫打了个哆嗦,他咬了咬牙。不管是逃走是留下,他都得先回房间,他车钥匙还在里面呢。 约瑟夫用手电照着周围的模样,想要先判断出这是哪里。左右的壁画与浮雕是全然陌生的,但他记得自己没有上下楼梯,因此应该还是在这一层。 第110页 在穿过几条廊道后,约瑟夫都没能找到熟悉的地方。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上渗出密密的汗来,被寒风一吹,冻得头刺刺发疼。 可要他往回走是不可能的,一想到那个地上淌血的屋子,约瑟夫就想打哆嗦。他硬着头皮往前走,许久之后,才看到一条墙上挂着人像的走廊。 约瑟夫松了口气,他记得这里,穿过这条走廊再往右拐一下就是他的房间所在的那条走廊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前小跑过去,等到出现分叉后,向右面的走廊拐进去。约瑟夫一直跑过了走廊的大半路程后,又慢慢地停了下来,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他的房间,是在走廊的前半段,可原本该有房门的那一侧,一直都只是空荡荡的石壁! 约瑟夫慢慢扭头看向另一侧,手电的光照亮了墙壁上的模样,他的上下牙开始不受控制的咯咯相撞。 那扇墙壁上,没有花木浮雕和水泽壁画,而是挂满了人像。 约瑟夫再次没命地跑起来,他拐过一条岔路,又是挂满了人像。 右转、右转、右转…… 人像、人像、人像…… 全是一模一样的人像! 他好像被困在这条走廊里,永远也出不去。 端坐在画框里的人像眼珠慢慢开始转动,他们都盯着他,发出一声声轻小的嬉笑。 嘻嘻…… 不看不听! 约瑟夫闭上眼睛向前跑。 不看不听不存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突然砰的一下撞上了什么,整个人被反作用力向后弹到地上。 约瑟夫双手撑地懵了好久,再抬头看去,是他房间的那扇门。 终于回来了! 约瑟夫心中升起狂喜,但在搭上门把手时,突然停下了,哆嗦着手捡起手电像身后的另一侧石壁照去,浮雕上花木蔓蔓,壁画里水泽精灵笑意嫣嫣。 约瑟夫松了口气,打开房门回到房间里。 终于回来了! 他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跌坐在沙发里喘了半天粗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疼。 刚刚撞在门上那一下太重了,约瑟夫抬起手摸了摸额头。 嘶…… 明早估计得肿起来。 明早……天一亮他就离开! 约瑟夫又摸了摸挂在身上的相机,上面被磕伤了一块,看得他直心疼。 反正现在是睡不着了。约瑟夫找出洗胶捲用的药水和工具,他记得自己之前在那个房间里是按了几次快门的。 他分明看见了满地鲜血,鼻子里也嗅到了血腥气,但身上却干干净净。也许他分辨不出来那些幻觉是真是假,但照相机不会产生幻觉。 午夜的钟声敲响十二点,约瑟夫拿着洗好的胶捲坐回到沙发里,低头对着灯看上面的图案。 前几张都模煳不清,只大约能看出是一个房间,由于胶捲还没有转成相片,因此很难分辨出颜色,也看不出来地面上到底有没有血液。 约瑟夫又看向最后一张,这张拍摄的角度,是他最后跌坐在地上,镜头上抬向里面以斜上方角度照的。 并且,意外地清晰。 约瑟夫在看清内容后,只觉得心脏几乎要结了冰。 那间房间里的布置,和他的房间一模一样,沙发上坐在一个模煳不清的人,面孔看向镜头。 约瑟夫僵硬的脖子一点一点上抬,他看向对面。 一个身穿黑裙面容端丽的女人正坐在上面,殷红如血的嘴唇间露出两颗锋利惨白的尖牙,眼瞳里渗出暗红色的阴影。 费尔奥娜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吗……」 「恐惧时的血液,是辣的。」 第76章 明月高悬, 清辉如水。 洛伦·弗罗斯特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樽古老的四方石杯。 石杯上宽下窄,样式古拙,杯身上的石筋脉络天然成图, 杯内似有盈盈水色, 再一瞧, 却又空空荡荡, 只盛了一抔空气。 城堡内阴影绰绰,风声幽幽,洛伦·弗罗斯特只抬头赏月。 七百年来, 他这座城堡收容过不少不容于当世的人,也吞下过不少偏爱作死的凡人。也有先被收容, 后又被吞噬掉的傢伙,比如, 四百年前那个吟游诗人。 卢努倍尔歌唱得不错,也会讲故事, 于是也常常能从大人物那里得到不菲的赏钱,支撑得起他满世界胡乱闯荡。 他也不是个能安于一方的性格, 否则也不会选择做吟游诗人了。做某个贵族府上的乐师岂不比居无定所要舒服得多? 卢努倍尔走过很多地方, 游走于贵族府邸与乡野, 也进过教堂贊咏神明。于是也就见识到了许多不可言说的隐秘。 商人在买卖爵位、教会在发动战争、人们在焚烧女巫…… 卢努倍尔不太喜欢那个时代,但他只是一个吟游诗人而已,于是他选择离开这里,前往另一片土地。 虽然卡特兰王国一直宣称佛里思特领仍属于王国的版图, 但其早在三百年前就不受王国掌控已经是人人皆知的秘密。而且,他还在对三百年前的歷史研究中,发现了一些奇异的东西…… 卢努倍尔本打算像他过去常做的那样,以吟游诗人的身份进入城堡为领主演奏,并以此换取些许他需要的东西。只可惜他去得晚了一步,他踏入佛里思特领的时候,那位有名的猎巫将军刚刚完成「焚烧城堡引动地震」的壮举。 第111页 通往城堡正门的道路断绝成悬崖,其他方向的大门道路同样被草木巨石淹没。 而卢努倍尔,这个只背着一把琴、一个包裹的吟游诗人,从无路的山林里生生爬上了城堡。 夕阳将沉,暮色哀哀,满身尘土的吟游诗人坐在大门前,弹唱起他的琴歌。 他唱到日落月升,直到城堡大门洞开一隙。 卢努倍尔成了超凡隐匿后,唯一一个转化的新生者。 只可惜…… 理想者渴求童话,现实却消解幻想。 时间不止会增长智慧,还能催发疯狂。 洛伦·弗罗斯特抬手倾杯,杯中积着盈盈月光,如水滑入他的喉咙。 曾经孤身攀上山顶的吟游诗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伯爵曾庇护过罗伊斯最后的血脉。他寻找到了这一血脉的传承者,看护了他们二百余年。 这当然是有目的的,但这并未能如他所愿,未能让他见到伯爵。于是在二百年不见伯爵有所反应后,卢努倍尔又亲手掐死了罗伊斯血脉的最后继承人。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伯爵。 「罗伊斯……」洛伦·佛里思特见到卢努倍尔的时候正在花园里,他注视着一片盛开的金盏,那一年的雪下得晚了些,这些橙红明艷的花才刚盛开没多久,就盛上了一层冰雪。 「我从未在意过这支血脉的传承。」洛伦·佛里思特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如常。他既不动怒,也无嫌恶,甚至都没有抬头,仿佛卢努倍尔所行对他来说不比观赏那些钻出冰雪的金盏更重要。 「但您无法容忍我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来试探您。」卢努倍尔低声道。 「看来你很清楚。」 「是的,」卢努倍尔抬起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是的!您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您为何不这样做呢?您在十三世纪的所行,明明是与那些人不一样的!」 洛伦·佛里思特却只是嗤笑一声:「那么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卢努倍尔沉默不语,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洛伦·佛里思特颇有些厌倦地看着他,来之前他多少还有些期待曾经那个在他城堡前弹唱入夜的吟游诗人成长成了什么模样,现在却只看到一个天真、偏执,看上去坚韧不拔,实际上却脆弱得可笑的灵魂。 …… 夜刚过半,空荡的石杯里重新缓缓积蓄起月光。 城堡中一面盛着恐怖的辛辣,一面安置着安宁的旧梦。 七百年前的拉尼娅,正在梦境中行走于这座城堡的庭廊。 「我没在夫人身边见过你。」一个男声响起。 拉尼娅回过头,那时她还不知晓这是内勒·罗伊斯,但她记得她曾在门楼里遇见过这个年轻男人。 在他们的领主带兵离开城堡,前往前线后,城堡内与领地中的大部分事务都被交给了领主夫人艾琳与领主的继承人埃弗里。 由于这一缘故,城堡中的各个官员与艾琳夫人的接触愈加频繁,对她身边的人也愈加熟悉。 拉尼娅并非真的女僕,但她的存在艾琳也是知晓的,更何况,上一次在门楼中时,洛伦·佛里思特公爵为她做了证明。 拉尼娅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内勒的质疑:「既然您有疑虑,何不向夫人询问?」 内勒退步了,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拉尼娅转身离去。 她心中突然一痛,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恨与悔痛突然茫茫漫上了全身。 为何会怨恨悔痛? 如果她对战争与研究之外的东西再感兴趣一些、如果她早能注意到那些被她所忽略的细节,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明明曾对内勒说过「她没有问题」,这个男人今日又为何会再次质疑她? 他此时质疑的,又究竟是拉尼娅,还是公爵? …… 1219年,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出征的第三年。 趁着吸血鬼内部因血红酒宴的事故而纷乱不休、势力收缩之时,公爵一鼓作气将此前三块不战而逃的领地全部收復,并在瓦尔顿侯爵与教会的支援下,藉助原有的建筑建立起粗陋的防线。 但在向曾经的罗伊斯公国内挺进之时,公爵的军队开始遇到了阻碍。 血红酒宴虽然一次性杀死了八成在外活动的吸血鬼,但永夜之地内仍然潜藏着大量吸血鬼。 吸血鬼们不太在意那三块领地的丢失,但它们不会让曾经的罗伊斯边境墙重新落入人类之手。 罗伊斯的边境墙在数百年一次次的修筑中,几乎成了一座不可攻破的天险。它甚至能够在白日里自行吸纳光明的力量,于夜晚开启屏障。 这就是为什么罗伊斯的边境墙能够阻住吸血鬼的脚步数百年,为什么它们只能以从内部腐化的方式攻破罗伊斯公国,为什么在罗伊斯被破之后,吸血鬼没有立刻大举进攻。 罗伊斯的边境墙并未被摧垮,它仍然牢牢拦在吸血鬼与人类之间。迫使它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与功夫,绕开边境墙的范围,从更远、更艰险的天险来进入人类国度,重新聚集成军。 在罗伊斯边境墙失落的这些年里,吸血鬼们一直在以自己的手段破坏这座边境墙,但在侯爵位阶的吸血鬼不可离开永夜之地的现在,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将这座边境墙毁坏。 第112页 而如果让洛伦·佛里思特重新得到了这座边境墙,谁知道他们下一次攻破这里要等到多少年后呢? 但阻住洛伦·佛里思特进攻步伐的并不只是吸血鬼。 战争如炉,粮草、兵甲、人命……一样一样往里填。 原本的佛里思特领毕竟也只是一个伯爵领,虽然后来因为国王的那一道旨意,佛里思特的领地名义上已经扩张到比曾经的罗伊斯公国还有大上一倍。 然而这些土地并没有获得积攒财富的机会,虽然在血红酒宴之后,被困城堡中三年多的民众们得以重新回到家园开始劳作,但那之后洛伦·佛里思特同样开始了出征。 他没有时间来休养生息,吸血鬼是一个可以轻易扩张的种族,只要尖牙一咬,便可制造出无数同伴与活尸。而尤兰德也证实了永夜之地里潜藏着大量仍可离开的吸血鬼。 如果拿不到罗伊斯的边境墙,如今取得的战果不过顷刻便会化为泡影。而他再也没有第二个「血红酒」,也再没有第二个五年来布局了。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这一点的。 那些合力在佛里思特领后方建立了新边境墙的领主们,已经彻底停止了对佛里思特的支援。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边境墙,又何必为佛里思特的扩张来支付后援呢? 因为三个领主出逃与国王那道充满恶意的分封旨意,曾经的佛里思特是个值得同情的姓氏,但在血红酒宴之后,佛里思特发起反击之后,这些就都成了令所有贵族羡慕到眼红的好运了。 不必费多大力气,就能白得这样大一片领土。 谁还愿意为幸运的佛里思特提供支援?他们可刚刚才建立了那座新的边境墙呢! 哪怕是一直支持佛里思特的教会,也因为他此前的欺瞒而生出了不满在看到洛伦·佛里思特那么快就组织起反击后,任谁都能想到,这位公爵从未打算执行过他们之前说好的计划。 但教会在对待吸血鬼的态度上,多少能够比其他领主们更谨慎一些。哪怕新的边境墙已经建起,但它的建立太过匆忙,并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也远没有曾经罗伊斯公国的边境墙更坚实可靠。 能够多一道防线是好事。因为这个缘故,教会并没有停止对佛里思特的支援。 而除此之外,唯一还愿意对佛里思特伸出援手的,就只有瓦尔顿了。 可瓦尔顿领也只是一个侯爵领,多年积攒的财富同样在此前的数年战争中消耗颇多。 若非老瓦尔顿侯爵一力支持,恐怕侯爵领中的其他贵族早已怨声载道。 1219年,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 第77章 发源于大雪山的纳克斯考河奔涌不息, 颠簸着舟船往来如流。 一封来自瓦尔顿的密信随舟船而下,一路送至佛里思特领。 然而这封本该被亲手交到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手中的密信,此时却落在了内勒·罗伊斯手中。原本负责送信的忠心使者,自然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灯烛耀耀, 内勒平静地阅读着信上的字迹。这是瓦尔顿侯爵的亲笔信, 字迹潦草格式混乱, 比起正式的信件, 这反而更像是一张便笺。 瓦尔顿侯爵仿佛已经预感到会出事,于是匆匆写下这封密信来提醒自己的女儿。只可惜,这模煳的危险预感救不了他。瓦尔顿侯爵的死讯, 与这封密信的到来之时前后脚而已。 内勒用剪刀将这密信的最后两行裁掉,放在烛火顶端, 看着那刚劲潦草的字迹一点点在火焰中捲曲焦黑,最终化作些许灰烬。 「……不要离开佛里思特领。」 风一吹, 再了无痕迹。 内勒将剩下的部分按原样卷好,塞进木筒密封, 将之与瓦尔顿侯爵去世的消息一同带给了艾琳夫人。 …… 「我知道了。」艾琳垂着眼睛道。她端坐如常,只有苍白的双手与微哑的声音透漏出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 内勒似是想要告退, 脚步却显出些许迟疑。 「还有什么事吗?」 「伦恩伯爵称愿为我们提供支援, 但他请您务必亲自前去商谈。」内勒取出一张请柬, 「我认为这或许是个陷阱。」 内勒在放下请柬后,就告退了。 「母亲。」埃弗里从书房内侧转出来,担忧地看着艾琳。 艾琳闭着眼睛,她攥着那封密信的手在颤抖着, 泪水从紧闭的眼皮下滑落。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睁开眼睛:「埃弗里,我要回瓦尔顿领一趟,领地内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了。」 埃弗里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抬手阻止,艾琳继续道:「父亲去世之后,侯爵之位应当已传给了我的弟弟。他还年轻,手腕不够,恐怕压不住领地内的其他贵族。你父亲在前线的战争正在关键时期,辎重不能断。」 「母亲……」埃弗里低低唤道。他握着艾琳的手,声音里满含忧虑。他知道母亲曾替父亲前往其他领地进行交涉,但后来却因为某些原因回来了,并再也没有出去过。现在她要再一次离开,这怎么能令埃弗里不感到忧虑呢? 「你是佛里思特唯一的继承人。」艾琳抚着他的头髮,「你要保护好自己,决不能出事。」 「我知道。」埃弗里说道,「您也一定要小心。」 艾琳浅浅牵了一下嘴角,浅淡的笑像落进水里的火星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 第113页 「那毕竟是我弟弟,我不会有事的。」艾琳说道,她看向桌面上的请柬,慢慢颦起了眉,「这个内勒……你要小心他。」 「他有什么问题吗?」埃弗里问道。 艾琳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但他是罗伊斯大公之子,你父亲现在正收復曾经的罗伊斯公国。那里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你父亲的领地。人心……谁说得准呢?」 「我会注意的。」埃弗里道。 艾琳疼惜地看着他,手掌按上他的肩,曾经尚显单薄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宽厚结实,她低喃道:「你父亲从老佛里思特伯爵手中接过领地时,也才只有二十二岁,你现在比他那时还要小两岁……」 「我会做到的。」埃弗里声音坚定。 …… 天将破晓,月杯隐匿。 泽尼娅眨了眨眼睛,从迷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现在大约能记得一点睡梦中的内容,她梦见自己在城堡中行走,好像还遇到了一个人……但她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记不清那人是谁。 泽尼娅心中只残余着些许陌生又熟悉的感情,那像是悲哀,应当是来自于七百年前的她,也许她就快要能够想起前世的事情了,但…… 泽尼娅嘆了口气,想不想得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她们今天就打算离开了。在离开这座城堡之后,她还能不能再梦见前世之事还未可知。 两个姑娘起床后情绪都有些低落,这是她们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这样久,这座古老的城堡虽然避世又孤冷,却带给两个同样需要逃离的姑娘难得的安全感。 不过她们早已习惯离开一处又一处刚开始熟悉的地方,一起迈入下一段旅程。真正让两人情绪都紧绷的是,约瑟夫·奈登的出现,有可能代表着她们的行踪再一次被莉娅的家人掌握。 她们打算在吃过早饭后就向弗罗斯特先生告别,并为他这几日的招待准备好了临别礼物。 但是,今天送来早餐的却是科林。 两个姑娘惊讶地对视一眼。 「昨天来的那个记者离开了吗?」莉娅问道。 那个记者最初就是为了科林而来的,虽然这次他看起来像是放弃了上次的计划,但谁知道他看到科林后又会不会起别的心思呢? 「他不在城堡中。」科林用那含混空旷的嗓音答道。 因为喉咙特殊嗓音可怖的缘故,科林说话总是很简洁。两个姑娘不太明白「不在城堡中」是指记者已经离开了,还是他到庭院或山林里游逛了。 但在她们询问前,科林已经摆摆手离开了。 两个姑娘只好先放下疑惑享用早餐。但在用餐之前,两人先发现了一张搁在花茶碟子旁的便签,上面是弗罗斯特先生的字迹,他邀请两人在早餐后前往琴室一观。 她们还从未去过琴室,但便签背面贴心地印着简易的路线图,并分别用玫瑰与竖琴标志出了两人房间的位置与琴室的位置。 弗罗斯特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邀请两人参观哪里了,他今日似乎兴致不错的样子? 「那个记者是彻底离开了吗?」泽尼娅自语道。 「如果他这么快就离开了,会不会可能他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莉娅低喃道。 泽尼娅抿了抿嘴唇,她不忍打破莉娅的希冀,只说道:「先吃饭吧,吃完我们去找弗罗斯特先生,先确定那个记者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她揭开餐盘盖,浓郁的香气热腾腾地扑了出来。拌着碎火腿的薯蓉咸香柔滑,小鸡腿烤得金黄微焦,栗子小蛋糕里填着玫瑰果酱…… 「我一定会想念这里的食物的。」莉娅嘆气道。 等两人吃完早餐后,按照地图来到琴室时,正听见一阵优美的竖琴声,像徘徊在山间溪上的风。 她们不忍打断这音乐,于是放轻脚步小心地推开门。 在见到琴室内的模样后,两个姑娘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比起「琴室」,这里更像是一个乐器收藏间。毫不夸张地说,这里与上次她们见到的那间宴厅一般的服装室也毫不逊色。 正前方有一座舞台,上面像通常交响乐的安排那样安置着钢琴、各种提琴、笛、号、鼓等乐器,舞台下面却不是一排排的座椅,而是用错落有致的架子摆放着不同的乐器。除了那些常见的乐器,还有许多或古老或罕见的乐器,比如古时吟游诗人常带着的鲁特琴。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侧壁上的一座管风琴。 这种体型庞大的乐器几乎与建筑融为一体,从地面上一直攀擎到足有近十米高的屋顶。一排排银色的金属乐管被嵌在纹理自然优美的乌木边框中,边框上雕饰着精緻华丽的藤蔓与鲜花。 但它绝非扁平死板的,它自有严整对称的几何美与线条优美的凹凸,像是神庙的门廊与立柱,庄严、宏大、精妙。而在这些音管之下,则是形似羽管键琴的三排琴键与音栓。 这是一个叫人瞧着,就忍不住期待它所能发出的美妙乐声的乐器。 但这美丽庄严的乐器此时是沉默的,发声的是一架位于舞台边缘的竖琴,高挑的琴身线条独具张力,而坐在琴旁弹奏的,则是费尔奥娜女士。 她半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乐声柔和音色澄清,仿佛从山林溪水上吹拂过的微风又穿过门窗,拂进琴室,扑面而来。 第114页 于是所有的烦恼都被吹拂消散,仿佛能随着那风在山林间自由地奔涌。 而弗罗斯特先生正坐在侧面的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碧透的茶水。 等到乐声停止,两个姑娘才走近。 费尔奥娜对她们露出个柔和愉快的微笑,轻盈地走下舞台坐到佛里思特先生旁边的椅子里。 佛里思特先生对她们抬手邀她们入座。 「您弹奏得实在太美了!」莉娅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我好像化作一阵在山野里吹拂的风。」 费尔奥娜笑起来:「这首曲子的名字就叫做《山风》,刚刚那一段落的确是描述春日山林中轻盈自由的风的,其他几个段落则分别描述了夏风清凉、秋风凄婉、冬风凌冽。」 「您的心情似乎很好。」泽尼娅也被那美妙的音乐带起了微笑。 「唔……或许是因为吃得饱足?」费尔奥娜眯着眼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热茶。她喝得茶与佛里思特先生手中的茶并不一样,那仍是一杯剔透的红茶,只不过这一次加得似乎是李子蜜,散发出芬芳的酸甜香气。 「这里的食物的确很美味。」莉娅接道。 「很高兴能得到你们的喜欢,」洛伦·佛里思特轻笑道,「看来这几日的餐点还算符合两位的口味。」 费尔奥娜嗅了嗅:「栗子的香气,我猜今天的早餐里有栗子糕?」 「您用得与我们不一样吗?」泽尼娅问道。 「我嗜辣。」费尔奥娜笑道,她举了举手中的茶杯,「不过也喜欢偏甜的饮品。」 他们的聊天松弛又舒缓,但泽尼娅还记得她们的目的。 「今天早上来的是科林,昨天的那位记者先生已经离去了吗?」她问道。 「他不会再出现了。」洛伦·佛里思特带着漫不经心地笑意说道,「我对如何解决不受欢迎的客人,还算是有点小方法的。」 这让两个姑娘都放松了些许,既然离开的这样快,那位财务状况突然好转的记者可能并非是从莉娅家人那里得来的赏金。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有些许迟疑,但她们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她们并没有足够正面抗争的力量,无论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总是要更警惕才好。 但在她们准备开口辞别前,佛里思特先生却像看穿了她们所想一样,微笑道:「不必担忧,你们所忧虑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他是如此的笃定,这让两个姑娘突然感到安定,仿佛漂泊仿徨的心终于归落胸腔。 第78章 「您……怎么确定呢?」莉娅问道。 两个姑娘一瞬不瞬地看着洛伦·弗罗斯特, 眼睛里既存质疑又含期盼。 洛伦·弗罗斯特用三根手指持着茶杯底部随意转动着,巨大的蓝宝石戒面在白瓷的映照下深邃如海。他散淡地笑着,灰蓝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这里是我的城堡。」 「何必为不会发生之事烦恼呢?如果连放松的时候都要为遥远之事忧虑,那什么时候才能快乐起来呢?」费尔奥娜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口甜美芳香的茶水咽下, 「像你们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该更活泼高兴一些才是。」 她放下茶杯, 从一旁的架子里挑出一张唱片, 放到留声机里,又重新给自己调了一杯蜂蜜茶愉快地眯起眼睛。 轻快饱满的舞曲从开着黄铜花瓣的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富丽的音色从轻盈静谧到悠扬绚烂, 从盘旋在空谷里鸟雀到旋转的在舞池的裙摆,听得人想要随着音乐滑进舞池跳起小步。 「这是什么曲子?」泽尼娅好奇地问道。 「斯韦林克的管风琴曲《大公舞会》, 只可惜留声机虽然方便,却到底少了现场的味道。」费尔奥娜轻点着脚尖, 她语气遗憾,面上却露出狡黠的笑, 目光转向洛伦·弗罗斯特,「机会难得, 说不定今日倒有机会听一次现场。」 两个姑娘受她目光所引, 下意识一起看了过去。 洛伦·弗罗斯特转着茶杯的手指一停, 他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只怕搅扰了你们今日的好心情。」 他将茶杯搁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起身长步走到那神庙建筑般的乐器前坐下。 瘦拔苍劲的手指立在琴键上,三声高亢的转调突然拔起, 利箭一样牢牢钉进听者的心脏,短暂的停顿后,低沉的嗡鸣骤然响起,这声音几乎与整座城堡共鸣起来,庄严沉重,不紧不慢、不容拒绝地层层跌落,携着听者直入深渊。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堡,在沉沉暮色中,山林下阴影摇动,沉重古老的石堡在暮光里化作黑色的剪影。 可她们还从未见过真正夜色中的城堡,现在她们在这乐声里见到了。 阴云衬着它,惨白锋利的月勾挂在城堡尖利的顶上,石柱上攀着精緻的藤蔓雕刻,华丽的卷叶裸露着石质的灰白,没有什么能比这座城堡更沉重寂静了,因为它早已死去。 可那音乐又陡然变得轻盈灵快,飞速跳跃的小调弹出一串在阴云下盘旋流窜的鸦影。 诡谲之下暗藏着庄严,空灵阴郁中又掀起辉煌。 高亢的音乐在高耸的大厅里盘绕,震得胸腔随之共鸣,一个寒噤从尾椎战慄到头顶,逼得人连唿吸都感觉空气是粘稠的,好像这巨大的石堡是一座死寂的棺椁,于是硬生生落下泪来,可却又从这压迫胸腔的冷硬中看出死去的美来。 第115页 洛伦·弗罗斯特的音乐直到最后都未曾平和下来,他仿佛一定要越来越激昂,永远不可停下。 这空气好像也在震动,这城堡仿佛也在长鸣,他弹奏得不只是这架管风琴,还是这座古老的城堡、是这片山林土地、是七百年的时光流转世事变迁。 不同声调的乐声合在一起,它们既激烈地纷争着,又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强行统一,最后在一声高亢的碰撞中,戛然落幕。 像是一场浩大壮丽的悲剧。 泽尼娅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抓着胸口,甚至没有力气去擦一擦眼泪、开口表示赞美,又或者是献上掌声。 弗罗斯特先生也是不需要这些的,他坐在琴凳上,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转身,好像已经化作那管风琴的一部分、那城堡的一部分,已与它们融为一体。 她们该离开了。泽尼娅恍然醒悟到。 她起身鞠了一躬,拉着莉娅离开了琴室。 直到她止住泪水,那音乐所裹成的阴影仍汹涌在她的胸腔与喉咙,一节一节夯实进她的嵴骨,钉进她的灵魂。 泽尼娅从未感受过哪一刻像这一刻这样强烈汹涌的情感,她匆匆地在城堡中行走着,像行走在一架巨大乐器的内部,又像行走在一颗怦然鼓胀的心脏血脉里,她好像一直能够听见那浩大的音乐,好像这座城堡一直在对她诉说,可她过去从未听得见。 现在她终于见到了,于是她终于知晓自己原来耳聋目盲。她没有办法停下脚步,直到前方再没有道路。 泽尼娅茫然地停下,伸手触碰前方冰冷厚重的石壁。 城堡在诉说。 古老磅礴的声音撞进她心里,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思念在每一寸骨骼上生长,随着骨化入血,随着血化入腑脏,随着腑脏化入皮肉。 泽尼娅在战慄,她几乎要蹲伏下来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但她身边还有一个人,那可称幸运。 她转身拥抱住莉娅,哭泣得像个茫然的孩童: 「我……失败了。」 莉娅拥住她,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 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泽尼娅这汹涌的苦痛从何而起。她猜得到那是与泽尼娅七百年前的前世有关,但那是莉娅所不知晓部分。 于是她只能拥住她,以自己单薄的肩膀给予她些许支撑与温度,直到泽尼娅失声的泪流终于抽噎出声。 「我在这里。」莉娅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我在这里。」 许久之后,泽尼娅才平復下来。 「你愿意谈一谈刚才听到了什么吗?」莉娅轻柔而小心地问道。 「我不记得了。」泽尼娅怅然若失。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哀伤,之前那过于沉重的痛苦仍有一部分残余在她心底。但那残余的部分已化作了种子,深深扎根在她灵魂里,等待着有一日真正被唤醒。 或许那过去实在太过沉重,这过于汹涌的感情是她现在所不能承受的。像只差一步就攀到崖顶的人突然松开了手,因为崖顶的真实模样终于被看清。不如松手,自由地堕向深渊。 泽尼娅擦干眼泪:「我们再留一段时间好不好?」 「当然,」莉娅拥着她,「我们当然可以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收集了一部分管风琴的图片放在微博上。 第79章 「我感觉我是被庇护的。」泽尼娅喃喃道, 可这却令她更难过起来。 「我们会弄清楚的。」莉娅说道。 那是泽尼娅的另一段人生,也许那太过遥远,也许那时的泽尼娅并不认识莉娅,但那仍然是泽尼娅。 她会帮她弄清楚的。莉娅坐在藏书室里想到。 她翻阅着一本十三世纪的商路随记, 终于找到了瓦尔顿与佛里思特的联繫。 依靠着纳克斯考河的连接, 相距甚远的两个领地之间开通了一条顺遂的商路, 也因此建立了长久的联繫。 但在那场战争过后, 两个领地的联繫似乎就断了,确切的说,在那场战争之后, 佛里思特领与外界的联繫几乎全断了。 但是,瓦尔顿……这也是是弗罗斯特先生妻子的姓氏。莉娅抿了抿嘴唇, 会是巧合吗?断了七百年联繫的两个姓氏,在七百年后重新相连。 也许并不是巧合。 这座城堡隐藏了太多秘密, 哪怕她们已经在城堡中住了许久,却只觉得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更加神秘, 他像一片笼罩着迷雾的海洋,愈加接触, 愈觉深邃, 浩瀚不见边际。 泽尼娅在这里寻找到了自己的前世, 弗罗斯特先生又似乎有些特别的能力。或许像那些神秘的通灵者一样,他能看到并做到一些特别的事情。 莉娅闭上眼睛,她们来到城堡后的一幕幕在她脑中滑过,她想起弗罗斯特先生繁复典雅的用词习惯, 他以玩笑般的轻松口吻告诫她们在日暮后不要离开房间。 虽然她们更相信这只是一个玩笑,但出于谨慎,她们从没有在黑夜里离开过房间,只除了一次弗罗斯特先生曾邀请她们在凌晨时一起前往山林,看那壮丽的月下瀑布与日出。 那时她们在纯粹的夜色里走出了房间,并没有遇到任何可怕的事物。但在昨天下午,弗罗斯特先生警告那个记者的时候,看起来可不像开玩笑。 不过,弗罗斯特先生或许是故意的,那记者看起来可不像是会乖乖听话的样子。他今天突然离开城堡,是不是受到了惊吓? 第116页 莉娅还记得那天看完日出之后遇到野狼群,他们在山林里驾马奔腾。弗罗斯特先生的手冰凉坚硬,手指又生得瘦长,只让人觉得锋利。 但莉娅却并没有感受到担忧又或者恐惧,她们已经在这里居住了许久,弗罗斯特先生从未伤害过她们。 比起这座古老的城堡,莉娅闭了闭眼睛,攥住胸前的铜骰,祖母手臂上的伤痕在她眼前晃过。比起这座安静的古堡,这世上更需要她恐惧警惕的可太多了。 她唿出一口气,继续埋头看向资料。她想要帮泽尼娅把七百年前的事情弄清楚,不过泽尼娅并不在藏书室,她有自己追寻过去的方法。 …… 泽尼娅半闭着眼睛,她伸手触摸着身侧的石壁,慢慢向前走。粗粝冰冷的石砖、光滑温润的木料……它们在她的指尖划过,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泽尼娅聆听到变化。七百年前的泽尼娅熟悉的是七百年前的城堡,七百年后的城堡向她倾诉着七百年间的时光流淌,倾诉那些让她感受到陌生的变化。 泽尼娅突然感觉到冰冷,她睁开眼睛,原来她已走出了透过拱形窗洒进走廊的阳光,迈入一片阴影。 这些巨大的玻璃窗是陌生的,泽尼娅想到,十三世纪是没有这样整块透明的玻璃的,那时的窗洞大多是狭长瘦窄的,只有教堂里才有用小块彩色玻璃拼出来的漂亮花窗。 她去过城堡中的小教堂,那里像门楼一样并没有经过改造,仍保留着古老的形态与布置,拥有漂亮高耸的拱顶与古老的壁画,高高尖顶窗被用彩色玻璃拼成了花丛中的圣像,穿过花窗的阳光会在地面上投下彩色的光影。 教堂左右还有供给牧师们与其家属的住所。 泽尼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到那里时的感受,不需要辨别,她就知道每一扇门在哪里,每一间房间是做什么用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她在许久之前曾经来过这里,并在此居住过许久。 可她对弗罗斯特先生是什么感受呢?既不像那些明媚透亮的巨大玻璃窗那样陌生,也不像那间小教堂那样熟悉。 她仿佛应该是认识他的,但却又早已面目全非。就好像在夏日离开家,门前高树郁郁葱葱,归来时已是寒冬,遒劲的枝干锋利刺天。你仍认得他,却好像已不认得他。 弗罗斯特先生……究竟是谁呢? 泽尼娅不期然想起她从城堡中获得的古老声音,那声音过于磅礴苦痛,以至于她被迫将之忘却。可她确实从中抓住了什么。 「我……失败了。」那时她在哭泣中说。 她失败了什么呢? 三句古老的预言在她耳边响起。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欢唿吧!」 「永夜将临。」 她制造了血红酒,那本是为了抵御黑暗,却亲手将永夜带临世间。 …… 剔透的玻璃窗被整块推开,半透明的纱帘被暮风吹得鼓胀,划出轻柔的波浪。 泽尼娅坐在窗台上,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翻转着那块镶嵌着琥珀的银牌,整个人的轮廓柔在金橙色的夕阳里,像要融化进光里。 莉娅晚上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 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把泽尼娅从窗台上拉下来,告诉她自己今天的发现。 晚餐时,推来餐车的是罗齐娜。这个目光沉静的姑娘带给她们一个值得期待的消息: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拥有孔雀尾羽般蓝绿色眼睛的埃弗里·弗罗斯特明天就要回来了。 这本该是个让人感兴趣的消息,然而两个姑娘现在都没有什么心情。 等到夜色彻底降临,她们在寂静的空气中躺进被窝。许久之后,泽尼娅都没能睡着,她小心地翻了个身。 莉娅轻声问道:「你在害怕吗?」 许久之后,泽尼娅低声道:「是的。」 她註定要追寻那遥远的过去,可那过去太过沉重苦痛。那令她恐惧。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莉娅攥住她微凉的手指,「有我陪着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她承诺道,「以后我们会拥有一个院子,我会养一只大狗,我想要叫他怀特。」 「那我就要养一只猫咪,」泽尼娅慢慢闭上眼睛,「我要叫她欧文。」 她仿佛躺在阳光明媚的花田里,在朦胧中陷入睡梦。 第80章 明月清朗, 星子隐现。城市里的夜空虽不如山上的星河繁密可爱,今夜却也是个不错的夜色。 埃弗里转了转钢笔,他推开窗,夜风扬起纱帘, 露出明晃晃的月, 在打磨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砖上倒映出一抹朦胧的月影。 埃弗里嘴角一勾, 黑色的皮鞋踏进月影, 像化进水中一样只一波动就消失不见。 湾马城卡特街47号公寓,此时已经入夜有一阵了,开火谈笑、争吵哭闹……各式各样的声音从一户户门内隐隐传出, 倒衬得走廊里愈发昏暗孤寂。 自电灯普及之后,人们活动的时间范围就越来越大了, 像猫头鹰似的完全昼夜颠倒的傢伙也不少见。 一线线或昏黄或亮白的灯光从门缝里探出,在走廊里交错出纷乱的光影。吵架的那一户终于收了尾, 男主人咣当一声关上门,到走廊里烦躁地抽着烟。 月影映在推开的透明玻璃窗上, 伴着冷清的夜风。像错觉似的,抵着窗台的男人忽然见那映在玻璃上的月影闪了一下, 好像连带着天上的月亮也明灭了一瞬, 令本就昏暗的走廊黑暗了一瞬。 第117页 四周再亮起时, 走廊里突然就多出了一个人影,一个身材高挑的男性。他穿着一身考究的休闲西装,皮鞋精緻光亮得反射着天上的月光,挺直的站姿令人想起老派的绅士, 可些许松弛的小动作又显出令人愉悦的活力来。 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站在一户门前,他似乎是觉得距离这扇门太近了,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仰头看起门牌号来。 抽菸的男人惊得张大了嘴巴,含在嘴里的香菸掉到地上,他喉咙里的小舌颤动着,刚要发出什么声音,就见那个挺拔的陌生人转头看向他,露出一张线条精緻的脸,蓝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最珍贵的孔雀石。 陌生人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将一根雪白修长的手指竖在唇边,宝石似的眼睛似乎在旋转着光亮。 男人原本惊愕的神情突然就变了,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低头捡起才烧了一个头的香菸重新塞进嘴里,转身走进自己家里。 埃弗里翘了翘嘴角,他转回头抬起手,用指间的钢笔在门上轻轻点了两下,那门悄无声息地就开了。他抬迈步进去,门又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合上。 走廊孤静如初。 …… 萨利·普雷斯科特正在洗漱,脑子里转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的信息。 这段时间里,这个湾马城内最好的私家侦探一单生意也没有做。 自从上次追着线索找到那家古怪的公司后,他就通过自己的人脉找了不少会催眠的医生、魔术师,乃至其他一些以类似把戏谋生的人。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解决萨利的问题,他们的确给了萨利不少防止被催眠的建议与训练方式,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找回之前已经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萨利尝试了那些防止被催眠的方法,有些似乎还算靠谱,但效果却也十分有限,估计是没办法解决他所遭遇的那种催眠的。 事实上,在萨利将自己在埃弗里办公室里的遭遇,与自己后续的反应,向他的医生朋友描述过后,这位十分靠谱的医生朋友十分诚恳地向他推荐了一位精神科大夫。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萨利看来则完全是煳弄人的把戏,其中一个吉普赛人甚至还试图推销给他自己做的花花绿绿的护身符。 那个神神道道的吉普赛人非常严肃地宣称,他身上笼罩着非常浓厚的黑暗,如果不做些什么,马上就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萨利嗤之以鼻,但他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分明听见埃弗里的声音就在耳边,下一秒睁眼时却见他已经坐到了距离自己足有三四米的办公桌之后了。 于是,私家侦探最后还是一边质疑着自己的选择,一边从这个吉普赛人手中买下了那个用头髮、羽毛和骨片制作成的护身符。 上次埃弗里·弗罗斯特说会提前几日来接侦探去参加舞会,却没有说具体的时间,但现在距离舞会举办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萨利已经有几日没有出门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在期待还是紧张,又或者是两者都有,无论如何,埃弗里交给他的请柬现在也仍然好好地待在他的抽屉里。 侦探吐出漱口水,看着镜子里自己沾着泡沫的脸,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明亮得像藏着一把暗火。 萨利嘆了一口气。 何必呢?谁知道那个有钱的年轻少爷是不是在煳弄他玩? 萨利决定明天就出门,家里的糖罐再不补充就要空了。 就在萨利低头洗去脸上泡沫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被刺得一痛。他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把睡衣里的护身符扯出来。 那个骨片原本是用头髮与羽毛织成的线给编着包着边,现在却不知怎么松动了一角,露出里面被打磨锋利的骨片边缘来,刺得他胸口被划出一道红印。 好嘛!不管那个吉普赛人是不是骗子,她卖的是劣质产品肯定跑不了了。 萨利正想将这个护身符摘下来,却突然听见两声敲门声,没由来的让他想起办公室里那个有钱少爷在桌面上敲钢笔的声音。 这两下清晰得仿佛贴在他耳边敲响,让萨利正正地打了个激灵。 他停下了侧耳细听了片刻,没有再听见任何异常声音。萨利脸色不变,抬手将刚刚关上的水龙头重新打开,另一只摸向抽屉里修水管用的扳手…… …… 浴室的门先是被小心推开一隙,哗啦啦的水声一直未歇。客厅里灯光明亮,也没有藏得下人的死角。 侦探抬眼一扫,就瞧见沙发上正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真是热情的招待。」埃弗里瞧着他手中的扳手微笑道,顺手从桌上快空了的糖罐里夹出一块玫红色的糖丢进嘴里。唔……草莓味的。 萨利盯了他半晌,默默地放下扳手,转身把水龙头关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侦探走到茶几另一面坐下。 他的这间公寓虽然看着普通,但其实暗藏了不少布置,无论开锁还是撬窗,都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埃弗里扫过他露在衣领外的护身符,笑意又深了几分:「我来接你去参加舞会。」 萨利默默地将护身符塞进领子里,现在他觉得这玩意或许也不全是骗人的:「您不给我大致介绍一下情况吗?」 埃弗里对他的动作只作未见,指间的钢笔一转就插进了口袋里,修长的十指交叉在身前,道:「唔……作为你的邀请人,我的确有义务为你讲解一下大致情况。」 第118页 萨利侧耳倾听。 「舞会举办者是我的父亲,洛伦·弗罗斯特,参加者除了家族旧友,还有一些我们看得上的年轻人。」 萨利忍着没吐槽埃弗里关于「年轻人」的用词,他自己看上去还是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少爷呢。萨利正等着继续往下听呢,却半晌没听见后文。 他终于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问道:「没了?」 「没了。」埃弗里摊开手,华美的蓝绿色眼睛里笑意盎然。 萨利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提问。」 「请随意。」埃弗里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又伸进了糖罐。雪白的指尖夹着一颗浅绿色的糖块,葡萄味的。 萨利瞥了他一眼,自己也从中掏出几块糖,咯吱咯吱嚼起来: 「家族旧友指得是哪些人?弗罗斯特姓氏有许多分支吗?」他没有问埃弗里属于哪一支,既然举办舞会是在佛里思特城堡,而其主人又是埃弗里的父亲,那么无论弗罗斯特现在究竟有多少分支,埃弗里都一定是属于主脉的那一支。 「那可太多了。」埃弗里笑道,他大概报了几个姓氏,「这些都算是故交旧友。至于弗罗斯特之姓,并无分支。你迟早会知道的,弗罗斯特家族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 「您的母亲呢?」萨利忍不住问道。 「她早已过世多年。」埃弗里答道。 萨利观察着埃弗里的神色,他脸上甚至连最细微的变化都没有。 这件事对他毫无影响吗?还是说女主人过世的时候埃弗里年纪太小,因此并没有什么感触?侦探暗衬着对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性情。 他早已在脑海里试图分析过无数次埃弗里的人格,但最终的结论只得出,那些都只是对方乐意展现给他的表面水光。现在既然有机会往深里探究,萨利不知不觉就观察得过了头。 钢笔敲在沙发扶手上的声音在他耳边突然响起,那两下撞击声与他的心跳相合,怦然砸出一片冰凉。 「小心你的目光,」埃弗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深潭一样的蓝绿色眼睛像含着一汪醉人的苦艾酒,却镇得萨利心中凛然一紧,「小心你的嘴巴,小心你的举止。」 「在这里,我可以不在意你的无状。可若在城堡里你得罪了什么人,我可要斟酌一下,你值不值得我出头呢。」埃弗里再次转起钢笔,宝蓝色的笔身在灯光下翻飞成一轮幽蓝的暗月,「只要你有本事,没人在意你窥探隐秘。」 要是本事不到家,那也活该承担后果。萨利默默补充道。他是做私家侦探的,早就知晓该怎么行事。 只是最近遇到的事情,实在太过让他兴奋,以至于一时失了谨慎。 但只有谨慎是做不了私家侦探的,胆子不够大的胆小鬼只配跟在后面捡些残渣。 他是湾马城最好的私家侦探,也有,这一行里最大的胆子! 第81章 「不知我现在的本事, 值不值得您为我揭示些许隐秘呢?」湾马城胆子最大的侦探继续问道。 埃弗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说看。」 「既然是参加在家族城堡中举办的舞会,您何不向我介绍一下您的家族呢?」萨利目光灼灼地看着埃弗里。 虽然换了个问法,但弗罗斯特只有两个人,已逝的女主人是个必然会被联想到的成员。萨利实际上还是在拐着弯探问埃弗里他母亲的事情。 可既然埃弗里刚刚都已经说了在这里可以「不在意他的无状」, 他不继续试探一下岂不可惜? 「我不会回答你不需要知晓的东西。」埃弗里声音低沉柔和, 目光里闪着些微如寒星般的冷光, 「想清楚些你的问题,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在表现不快,侦探那过于活跃的大脑中飞快地滑过一连串信息,是因为这是伤痛所在?还是因为不可被冒犯?又或者……萨利在那目光下一凛, 试探该结束了。 他从善如流地换了个问题:「在舞会开始前的这几日,除了我们还有您的父亲, 城堡里还有什么人?」 「两位我父亲邀请的年轻客人,一位家族旧友, 以及我的女伴。」埃弗里展臂一扫,就将茶几上的糖罐捞到了自己面前, 挑着不同颜色的一边笑吟吟地吃着,一边跟他讲了讲大致情况。 萨利看了自己可怜巴巴的糖罐一眼, 闭上嘴不说话。 他默默的听了一会儿后, 埃弗里突然停了口, 宝石似的眼睛上下一扫,说道:「收拾一下吧,或者你想待会儿穿着这身出门也行。」 「今晚就走?」萨利忍不住问道。现在才入夜,哪里有大晚上出门的? 埃弗里笑眯眯地点头, 他指尖敲了敲糖罐,一颗浅黄色的糖果就自己从里面跳了出来,被他舌尖一勾舔进嘴里,柠檬味的。 萨利瞳孔收缩,唿吸一紧。他知道有些魔术师也能做到,但那需要提前准备好的机关以及的经年累月练习的特殊手法。萨利眼睛锐利头脑又灵活,去看过几次魔术表演后,些许简单的技巧也就猜个差不多了。 他自己也会些小把戏,但他是个实用主义,在做私家侦探中用得上的把戏他还算纯熟,其他的手法猜个差不多也就罢了。 可正因为对魔术有些许了解,萨利此时才更加震惊。这糖罐是侦探自己的,这屋子也是他亲手布置的,他很清楚这附近没有任何机关,更何况糖罐都要见底了,透明的玻璃可以将里面看个一清二楚。 第119页 「对了。」埃弗里对他勾了勾手指,萨利就感觉自己脖子上的护符,从领子里滑了出来,挂在脖子上的皮绳也不知怎么开了,就这么当着他的面飞到埃弗里手上。 「这东西就是个一次性用品,现在已经废了。」埃弗里指尖挑着挂绳说道,「我就拿走了。」 萨利嘴角一抽,拿都拿走了,他还能拿回来不成? 他倒是很想抗争一下,至少等到天亮再出门,赶夜路可不怎么好受。 可埃弗里所展现出来的陌生能力太过超出常识,他现在还只是用来吃颗糖、拿块护身符,下一次可就指不定是用来干什么的了。至少,他进自己这间布置完善的屋子,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来。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私家侦探而已,这样具有超出常识能力的对象,还是交给同样具有特别能力的专业人士好了。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吉普赛女人应该算一个吧,她当时所说的那些神神道道的话,或许也不全是骗人的。 普普通通的侦探乖乖回房间收拾东西。按照埃弗里的说法,舞会还得有几日,他需要在城堡里住上一段时间,总不能什么都不带。 况且,他现在正穿着一身睡衣呢。萨利回到房间换衣服顺便收拾行李,他留了个心眼,没有把门全关上,而是留了一道缝隙。 埃弗里瞥了那道缝隙一眼,没看见似的转回头,指尖转着那块护符自言自语似的笑道:「再不出现,我可就走了。」 片刻之后,侦探在大门上布置的机关突然被触动了。 卧室里的侦探耳朵动了动,没有管它,那机关只是个提醒作用,几秒后自己就停了。 他靠近门缝,只见之前卖给他护符的那个吉普赛女人开门走了进来。 这个小麦肤色的女郎面色僵冷,全然不见上次给他推销护身符时的神色飞舞口齿伶俐。萨利目光扫过她的手腕,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进袖子里的开锁工具一闪而过,他不由得嘴角抽了一抽,专业人士都是这么干活的吗? 沙发上悠然自得的埃弗里已经开始像主人似的招待对方:「请坐。」 吉普赛女郎步伐轻巧地走过去,坐到埃弗里对面,她的手自然地搭在大腿外侧,在厚厚的分片布裙之下,那里绑了一柄锋利的短匕,可以通过暗口轻易拔出来。 她眼睛一转,猫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好奇而警惕地盯着埃弗里,问道:「你是谁?」 「这东西是你做的?」埃弗里不答,反而转着手上的护身符问道。 他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四百年前女巫们的手法。在超凡之力彻底衰退后,这些相应的知识大多被认为是古时愚昧的记载,只有些许并不依靠超凡之力的草药方剂才流传了下来,更多的都已经失传了。 至于这个粗糙的护身符,称唿它为「护身符」都是在夸它,这东西最主要的功能是预警,除了给佩戴者预警外,就是在被触发时给制作者送去一个消息,至于保护佩戴者的功能……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吉普赛女郎紧绷着下巴不说话,花瓣似的嘴角唇线微翘,既像在微笑,有似是不满的噘着嘴:「是我先问的。」 「埃弗里,你可以这样称唿我。」埃弗里一笑,蓝绿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继续问道:「你卖了那傢伙多少钱?」 「八百。那傢伙瞧着就有钱,不坑他一笔不划算。」 门缝里偷听的萨利:…… 吉普赛女郎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她回答完后,又向埃弗里反问道,「我要得可不只是名字,你是什么人呢?」 「你觉得呢?」埃弗里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在超凡隐匿后,普通人中的传承几乎彻底断绝,虽然这些年超凡之力已经开始復甦,但失去了传承的凡人可不是那么容易重新摸索出前路的。 这还是埃弗里在超凡復甦,吸血鬼们重新开始进入人类社会后,第一次见到掌握超凡的普通人。 虽然运用方式稍显古老粗糙了些,但也算难得了。现在超凡才刚开始復甦不久,能在这个超凡之力尚显稀薄的时候就感知并运用的人,都算是天赋不错。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浓郁的黑暗,那傢伙身上沾染的阴影就是从你身上来的吧?」吉普赛女郎没有等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黑巫师吗?我在典籍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典籍?」 「我从旧货堆里淘出来的一本皮书。」吉普赛女郎自自然然地说道,丝毫没有觉察到不对。 她能力有限,虽然能够看出一些东西,却分辨不明晰。她只能从萨利身上看出他沾染了阴影,却认不出那是埃弗里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侦探已经接受了舞会的请柬,便也踏入了黑暗的领域。 她也看得出埃弗里身上没有刻意收敛的黑暗力量,却分辨不出这力量的强弱,否则她在一开始就不会靠近,而是转身就跑。 「为什么是黑巫师呢?」埃弗里继续问道,声音轻柔而低缓。 「你看起来不像其他黑暗生物,」吉普赛女郎打量着他,「书上说,黑暗生物大多丑陋,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但黑巫师不是,他们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还有吗?」埃弗里一边问一边兴致盎然地递给她一块糖果。 吉普赛女郎接过糖放进嘴里,她认真地想了想,斩钉截铁地下结论道:「你不是好人!」 第120页 她刚说完这句话,脸上就显出惊恐来。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什么实话都往外掏的状态不正常了。 作为一个常常在底层混日子,虽然也有真本事,但大多数时候都要靠坑蒙拐骗来赚钱的吉普赛人来说,她可不会在摸不清情况的时候就说出这种可能激怒对方的话。 她下意识捂住嘴,紧张中一个吞咽,就将刚刚的糖块咽进了肚子里。 现在她脸色更白了,本能就想催吐。 但埃弗里敲了敲指尖,她就再也动不了,只剩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惊恐地瞪着。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幸运得到些许超凡传承,靠着天赋自己摸索出来点浅薄能力的年轻姑娘而已。这也是她第一次遇见真正的黑暗,因此才会莽莽撞撞地闯过来。 一直躲在门后的萨利忍不住推开门,他拎着行李走出来,站得位置很巧妙,恰好能将埃弗里的目光完全从那个吉普赛女郎身上引开。 萨利能推断出埃弗里并不乐于伤人,毕竟在他第一次接触到埃弗里时只是失忆。但他不确定这是只针对普通人的,还是对掌握了超凡力量的人也同样适用。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郎都是因为他,才会卷进来的。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埃弗里毫不在意地笑道。 「好好学你的皮书吧。」他转向仍动弹不得的吉普赛女郎,华美的蓝绿色眼睛像宇宙中缓缓旋转的星座,「你知道什么事不该说。」 话音刚落,吉普赛女郎就能动弹了,她几乎是瘫软在沙发上的。她能够看见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刚刚那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漫天星河向她缓缓倾覆。 埃弗里再没有看她一眼,他起身推开大门,外面已不见了孤静的走廊,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的黑暗。他微笑着对萨利说道:「出发吧。」 萨利拎着行李袋,缓缓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踏入那片黑暗。 「等等!」瘫软的吉普赛女郎突然鼓足勇气喊道,「你不能跟他走。他,他很危险!」 萨利顿了顿,嗤笑道:「怎么?你卖了个假冒伪劣的护身符给我,现在倒想充好人了?」 「我那是,那东西虽然没多少防护作用,但我收到警示就能赶来了。那是我的劳务费!」吉普赛女郎气急道。 但萨利已经头也不回地迈进黑暗,房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又合上了。 女郎呆了呆,冲过去重新打开房门,但外面只是一条孤静的走廊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侦探其实是个不作死不快乐的人。 第82章 长窄的走廊幽深黑邃, 一支支点起的牛油火烛在眼睛里晃出模煳的光,报信的使者抚着胸低头,嘴唇一张一合。 「……愿你永不经歷,灾难分离之苦。让我为你祈祷, 于夜安然入梦……」 埃弗里耳边突然响起母亲在他幼时唱的摇篮曲, 他看着在火光中前行的队伍, 感到无比的眩晕。 现在是1219年十二月。 …… 1219年八月, 老瓦尔顿侯爵的死讯与遗信被送到佛里思特城堡,同月,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带人前往瓦尔顿领。 艾琳夫人离开前, 将内勒送来的那张请柬也带上了。伦恩伯爵的领地与瓦尔顿领不算遥远,虽然这份邀请中可能别有目的, 但…… 艾琳唇线拉直,虽然现在才是夏季, 但商谈、运输等等都要消耗时间。用不了几个月,就要到冬季了, 那时白日短暂天寒地冻,前线才是最煎熬的时候。 伦恩伯爵是第一个表现出善意的人, 如果有机会, 她得去试一试。 1219年十一月, 在艾琳夫人离开三个月后,佛里思特领迎来了第一场雪,细细的雪花落地便化作一点湿痕,遮不住大地黑红纷乱的污秽, 倒像是一场未落下就干涸在眼睛里的泪。 距离佛里思特城堡数千里之外的战争前线,洛伦·佛里思特与将领们在营帐里对着沙盘讨论战况。前线的情况有些艰难,藉助那些造价相对低廉的刺铁藩篱与教会的援助,他们撑下去并不算太难。 但他们不能只是撑下去。这不是在防守,这是在进攻。每一日驻守都是在消耗无数的辎重,他们越早拿下罗伊斯的边境墙,便越轻松。这场仗只会越拖越艰难。 所以,有时候免不了需要兵行险着,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一旦行差踏错,后果可能就是他们难以承担的。洛伦·佛里思特与将领们商讨得就是这个。 他正用木棍在沙盘上指点,口中的话尚未说完,突然就停住了。 其余将领疑惑地抬头看他,洛伦·佛里思特顿了顿,突然说道:「落雪了。」 有人出了营帐看了看天,回来禀道确实是下雪了。看那层稀薄的雪云,这场雪估计不会太大,但这样即落即化的雪最是烦人,它们会把土地打成粘稠的泥浆,再过几日天气更加寒冷,又会冻成滑脚的冰壳。 洛伦·佛里思特没有说话,他看着沙盘的目光略有些涣散,只感觉胸腔中没由来的一阵悸动。 …… 1219年十二月。 佛里思特城堡内,埃弗里终于从那眩晕中缓过神来,他抓住一旁来自瓦尔顿领使者的手臂,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使者哆嗦着嘴唇,取出新瓦尔顿侯爵的亲笔信:「……夫人逝世了。」 第121页 埃弗里将新瓦尔顿侯爵的亲笔信攥得褶皱不堪,他抬眼看着前面,抬着棺木的僕从在走廊里缓缓靠近。 他闭了闭眼睛,叫过自己的侍从:「这个消息,不要送往前线。」 侍从一愣,低头道:「刚刚尼勒大人令人快马传信。」 尼勒就是内勒·罗伊斯掩藏身份后所用的化名。 埃弗里目光一利:「谁给他不经过我同意就做主的权力?」 侍从被他目光中的凌厉逼得说不出话来。 「把人追回来。」埃弗里道,他声音不大,却听得让人战慄,「如果追不回来,那些给他开方便的人,就替他担着后果吧。」 「另外,把尼勒也给我绑来。」 侍从心中一凛,行了个礼后就利落地安排了下去。 埃弗里转回头,先将母亲的棺木安排好,接着就拉着瓦尔顿的使者回到房间问话。 但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了,新瓦尔顿侯爵写了厚厚一封信,把使者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写了进去。 埃弗里把其他部分匆匆扫过,先找到与母亲相关的部分。 新瓦尔顿侯爵也并不清楚艾琳遭遇了什么,她并非在瓦尔顿领出的事。 在到达瓦尔顿领的第二个月,就有伦恩伯爵的使者前往瓦尔顿领,瓦尔顿侯爵并不清楚他和艾琳谈论了什么,但大概是愿意为佛里思特领伸出援手这一类。 后来,艾琳就前往了伦恩领,再后来,她就被伦恩的人抬回了瓦尔顿。 虽然现在是冬天,但尸身仍无法久存。新瓦尔顿侯爵就做主令人验了尸。艾琳的死因与老瓦尔顿侯爵相类,却有不同。 之前老瓦尔顿侯爵过世,只传出来是遇刺身亡,但并不知晓确切原因。现在新瓦尔顿侯爵将之在信中写明,老瓦尔顿侯爵是失血过多而亡的。尸身苍白无有血色,这看起来像是遭遇了吸血鬼的袭击,然而身上却没有咬痕。 况且,他们身上都佩戴有相当强大的护身符,鲜少有吸血鬼能够靠近,更别提无声无息地将人刺杀。 艾琳同样如此,只是区别于老瓦尔顿侯爵的是,她心口有一处两英寸深的利器刺伤,伤口与她身上携带的一柄短匕相合。 使者已经将短匕送上。埃弗里看着那精巧的银质短匕,唿吸略有些不稳。他认得这匕首,这是父亲送予母亲防身的短匕,上面雕刻着符文,吸血鬼是不可能拿得起这柄短匕的…… 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埃弗里的侍从走了进来。 艾琳夫人的死讯才被送来不久,被安排传信去前线的人也没有跑出多远,轻易就被追了回来。但内勒·罗伊斯是与传信人一同出城的,他与传信人不在一起,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此前埃弗里安排在内勒·罗伊斯旁边的两个人,被发现死在了马房里。 埃弗里的手指颤了颤。 内勒此前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埃弗里也是出于谨慎才在他身旁安排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武艺不差且心怀警惕之人,仅凭内勒自己绝不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母亲的那张请柬,也是内勒送来的! 埃弗里咬了咬牙,先将其他事情一一安排好。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母亲的葬礼需要尽快从简。 瓦尔顿的来人需要安排好,新继承的侯爵在信件里表达了歉疚与友善,两个贵族的离奇遇刺在贵族们中引起了些许动盪,瓦尔顿侯爵表示愿意联络他们维繫对前线的物资支持,埃弗里也需要尽快回信。 前线正是紧张的时候,母亲去世的消息送往前线也只能令父亲分心,这消息需要暂且压下去。 内勒·罗伊斯不敢继续呆在佛里思特领,需要追捕。 城堡内隐藏有内勒的帮手需要搜查…… 暗夜降临,人们不会再出现在没有庇护的场所。白日的工作暂且落幕,埃弗里独自呆在书房里,他紧紧握着那柄银匕,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嚎般的呜咽。 …… 埃弗里开着他那辆暗红色的小汽车驶向佛里思特城堡,夜风吹拂出满面凉意,他指尖轻敲着方向盘,惯常浅笑的嘴唇里低低哼着一首小调。 侦探努力分辨着歌词,那是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愿你永不经歷,灾难分离之苦。让我为你祈祷,于夜安然入梦……」 第83章 天色将明, 阳光轻柔地托起梦境,鸟雀在清晨微冷的空气中一边啾鸣一边跳到阳光下,抖开被夜晚露水打湿的羽毛。 一辆暗红色的小轿车沿路驶向山顶的城堡,惊得早起的小兽在草丛里树叶下奔逃, 带起一线看不见身影枝叶摇动。 洛伦·弗罗斯特正在酒窖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酒, 淡漠的脸上突然露出来个微笑。 除了误入山林的普通人, 也只有埃弗里敢将这一路喷吐着灰烟的玩意儿开进城堡。 洛伦·弗罗斯特嘴唇翕动了几下, 却不见声音传出。另一头刚推出餐车的科林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片刻后,将餐车交给了别人。 他穿过大厅, 将城堡的大门打开。 …… 萨利·普雷斯科特快速地打量……粗略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座城堡中的信息太过丰富,他没办法像之前快速观察埃弗里的办公室那样迅速地在脑子里建立出模型。 他现在正拎着行李跟在科林身后前往自己的房间他才刚从汽车上下来, 就被埃弗里直接丢给了这位男僕。 第122页 「给他安排个房间。」当时埃弗里是这样说的,蓝绿色的眼睛里笑意盎然, 「再给他一罐子水果糖。」 他说完就带着女伴三转两转不见了踪影。 萨利直想嘆气。那位名叫蒂娜的姑娘娇艷美丽,萨利一眼就看出来她已经满心扑在了爱情上, 她看着埃弗里的时候恐怕连脑子都不会转了。萨利本想试着从她口中探问出点什么,可惜一沾到与埃弗里相关的问题, 这姑娘就就警惕得惊人。 虽然埃弗里并没有管他们交谈的意思, 这一路上萨利也没能从蒂娜口中问出点什么。 作为私家侦探, 萨利也算深谙交谈技巧了,虽然他不乐意时能怼得人恨不能把他嘴堵上,但在需要获得信息时,他也能让自己很快获得对方的信任。然而这过去无往不利的口舌, 在蒂娜身上失败了。 这姑娘满心满眼的埃弗里,一路上恨不能把萨利当做透明人。因为小轿车中多出一个他的缘故,蒂娜开始时对萨利的好感就是负数的,他开一次口,好感就下降一次…… 萨利扯了扯嘴角,不再想这些,虽然蒂娜明显比他知道得要多,但既然无法从她口中得知信息,那萨利就自己从别的途径来。 他迅速收拾好行李,准备好好逛一逛这座城堡。 …… 另一边,埃弗里却不像萨利所以为的那样与女伴在一起。蒂娜正在由罗齐娜安置。 而埃弗里,他已经走进了酒窖,洛伦·弗罗斯特正坐在一张背对着大门沙发内,只露出梳理整齐掺杂些许灰白的后脑与一只轻轻摇晃着酒杯的手臂。 「每一次你回来,都会令我开始反思,」洛伦·弗罗斯特没有回头,他的语气优雅柔和,「我对你的教育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以至于你的品味是如此的……令人堪忧。」 埃弗里笑起来,他在父亲对面坐下:「她很爱我。」 「你可以使任何一个人『很爱你』。」伯爵瞥了他儿子一眼。 就算不用催眠术,七百年来所沉淀下来的气质与学识也足够吸引人,更何况埃弗里还有一幅好皮囊,不必使用什么特殊力量,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就够迷人的了。他若是有意,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拒绝他呢? 但埃弗里从不主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姑娘们自己向他靠近。 埃弗里只一耸肩,转而说道:「昨夜我见到了吉普赛女郎,她继承了些许女巫的力量。」 洛伦由着他改换话题,超凡开始復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几乎断绝了传承,但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总有那么几个本身也具有超凡天赋的幸运儿能够接触到记载有真材实料的超凡知识。 埃弗里手掌一翻,那个已经废掉了的护身符就出现在他掌心上,他将之递向自己的父亲。 洛伦只是嫌弃地扫了一眼,那灰黄色的骨片上还缠着不知是谁的头髮。 「她自己做了改动?」洛伦以确定的语气说出个问句。 埃弗里毫不介意地缩回手,反正他想要给父亲看的已经被确认了。 「我觉得她还算有脑子。」埃弗里道。 纵然超凡之力正在涨潮,但世界已经在这段时间内有所改变,重新升起的超凡之力也随之出现了微妙的改变。 吸血鬼们重新出现在世间也并不是等待超凡復甦之后直接掀开棺材板走出来那么简单,他们的力量同样需要重新适应这个世界新的超凡律动,每一步復出都经过了伯爵的严格限定。 拥有完善传承的吸血鬼们尚且如此,早已遗忘超凡的凡人们又谈何倖免呢? 就算是超凡天赋出众的人,也很难按照四百年之前的传承復刻出一模一样的效果,更何况许多过去的材料名称与现在并不相同,还有不少已经灭绝了。 那些得到了真正超凡知识的人,在按照记载尝试完却没有效果后,基本也就不再把它们当真。 然而这个吉普赛女郎却能够将之改造出符合现在超凡律动,能够生效的护身符。她就算是误打误撞成功的,也可称难得了。 埃弗里敲了敲桌面,洛伦身旁已经打开的那支酒自己飘起来,倒了小半杯飞到埃弗里手边,他嗅了嗅,那是一支药草酒,滋味甘醇清苦,余香绵厚。 埃弗里因其中的些许苦涩而嫌弃地皱了皱眉,自己又挑了两支酒混进去后,才惬意地饮了一口,勾着嘴角笑道:「我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 他并不打算把这个吉普赛女郎转化成吸血鬼,也没有要她性命的意思只要她自己别作出格。 除吸血鬼外的超凡势力復甦是早晚的事情,而关于这个,伯爵早已有了决断。 世界如海,凡人文明如行驶其上几经颠簸的舟船,而领先一步的吸血鬼们,并不会也没必要去统御或指点航行方向。他们是隐匿于海洋中的浩瀚阴影,一切人类所探寻出的新前路,都是吸血鬼们的资粮。 伯爵本没有打算干预人类当中的超凡能力成长,他们若是探寻出来新的方向,吸血鬼们自可汲取。若是以吸血鬼们已有的超凡传承来为凡人们引导方向,那所走出的也不过是条无甚可咀嚼的老路。 只有新开闢出来的,与吸血鬼们不同的道路,对他们才有意义,比如凡人们的科技。 不过,既然埃弗里现在有落子的闲情…… 「你有什么打算?」洛伦问道。 第123页 「就像我们隐于凡人当中,按照他们的规则开设公司。」埃弗里眯起眼来,「在復甦的超凡势力中隐下一子也未尝不可。」 宗教、巫与术、祭祀团体……人类总能分出不同的派系,多一个背靠着自己,以后行事也方便。 「你想做就去做吧。」洛伦说道。 凡世的公司早已走上正轨,根本用不着时时看顾,埃弗里整天待在那里就是想玩而已。他既然有了新的兴致,把注意力转移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埃弗里却摇了摇头:「我才不给自己找活儿呢。」 不过是一个闲手,有合适的人就丢过去盯着,没有就先那么放着。反正以那吉普赛女郎现在的水平,短时间里是折腾不出来什么的。 他抻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倚在沙发里:「好久没回来了,我得好好睡一觉。」 埃弗里所指得睡觉并不是按照白天黑夜那样一天睡一次,他们早已不需要睡眠,自然也没什么必要维持自然睡眠周期。睡眠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放松手段,一次睡上个十天半个月也不算稀奇。这里是他父亲的领地,还有哪里能比这里更让他松弛的吗? 「别睡太久。」洛伦毫不客气地提醒道,「你的客人自己招待。」 「那就等到舞会之后。」埃弗里耸了耸肩,他又想起那个侦探,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说不定可以把他丢过去。」 …… 毫不知情自己已经被安排了的侦探正在城堡中闲逛。之前他曾向埃弗里询问过城堡里都有什么人,埃弗里给他大致介绍了一下,然而现在除了埃弗里和他的女伴,萨利也只见到科林。 萨利同样试着向科林询问,但这位奇异的僕人并不喜欢说话,能回答的大部分都以点头和摇头解决了,其他的则一律沉默。 萨利向他询问了城堡中可去的地方,于是就自己逛了起来。他打算先到外面走一走,从外部先看一看这座城堡的整体排布。 但在进到庭院前,他遇到了两个姑娘。 萨利在看到她们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之前与他还算熟络的掮客给他送来一个活计,让他帮忙寻找两个逃家的小姑娘,从对方提供的报酬来看,她们显然「身价不菲」。 而这两个在城堡中偶遇的姑娘,与对方传真过来的照片一模一样。他当时因为寻找失去记忆的缘故拒绝了这个活计,没想到却在这座城堡中巧遇。 萨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们一圈,他倒没有拿这两个姑娘换钱的打算,他本来就不缺钱,更何况,按照埃弗里的说法,她们是城堡主人的客人。萨利虽然喜欢冒些风险,不介意为了某些目的而跳个坑,但这不代表他眼见着前面是悬崖也会往下跳。 他露出恰到好处地惊讶,然后友善地微笑道:「你们好,我叫萨利·普雷斯科特,是埃弗里邀请来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痛经请了假,这章算补昨天的,今天晚上我尽量再更一章,但不一定能赶完,赶不完的话明天尽量更两章。 另外,以后有可能开一篇这本的分支,名字暂定《吸血鬼侦探社》以后可能改,讲得是侦探萨利和吉普赛女郎的故事,时间线在这本之后。大家有兴趣吗? 第84章 今天天气晴好, 泽尼娅和莉娅本打算上午在庭院里逛一逛,下午再一起去藏书室,却没想到在门口遇见一个陌生人。 她们听萨利介绍自己是埃弗里邀请的客人后,才想起来昨天罗齐娜说过, 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今天会回来。她们已经完全把这个给忘记了。 不过既然知道了萨利的来歷, 两人也就不再那么警惕, 她们同样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你们是要出门吗?我正好也想四处走走, 要不要一起?」萨利邀约道。 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看,没有拒绝。 她们还要在城堡里继续住几日呢,现在正可以看清楚这位萨利·普雷斯科特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个好相处的人就可以做个朋友,如果像那个记者一样的话, 她们接下来也可以避开。反正城堡这么大。 而且,他既然是埃弗里先生的朋友, 说不定以前就来过这座城堡,也许他还知道一些两人没走过的地方。但逛了一阵后, 两个姑娘就发现了,萨利并不熟悉城堡。 「你以前来过这座城堡吗?」泽尼娅问道。 萨利脑子略一转就知道她们想到哪了, 他笑道:「我与埃弗里相识也不久, 这还是第一次来。」 泽尼娅看了看莉娅, 她们都想到了弗罗斯特先生邀请她们参加舞会时说的话,萨利既然是第一次来城堡,又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会是来参加舞会的吗? 莉娅眨了眨眼睛:「那你也是来参加舞会的吗?」 萨利心里一怔, 在刚刚的自我介绍中,他已经知道了泽尼娅和莉娅是因为迷路而来到这里的了,通过之后的交谈,他原本也推断这两个姑娘什么都不清楚,完全是因为巧合而无意间进入城堡。 但她们却说「也」参加舞会…… 「是的。」萨利面色如常地笑道,「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有大半个月了吧。」泽尼娅想了一下后说道。 「你们在这里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萨利兴致勃勃地问道,「就像古堡里常见的那种诡异传说。」 第124页 「我们可没遇到过。」莉娅笑起来,「不过弗罗斯特先生倒是喜欢用这个吓唬人。」 「你们说得是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吗?」萨利问道。 莉娅点了点头:「他在第一天就吓唬我们不要在天黑后离开房间。」 ……好嘛,现在他知道埃弗里那性格从何而来了。萨利从口袋里掏出随身装糖的小铁盒,他脑子一开始转就忍不住想吃糖。 他摸出两块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咬碎,见两个姑娘好奇地盯着他,顿了顿,递出铁盒邀请道:「你们要吗?」 两个姑娘都摇头拒绝了,她们只是对侦探的吃糖方式有点好奇。那可是硬糖,大部分人都是慢慢含化了,到最后才咬碎。萨利却是刚开始就把大块的硬糖给咬碎。 「你牙齿真好。」莉娅称赞道。 萨利……萨利挺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好奇地问道:「那你们有在天黑后离开过房间吗?」 两个姑娘都摇了摇头。 「只有一次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但那是弗罗斯特先生邀请我们看日出。」莉娅说道。 「那次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我们觉得还是不要在天黑之后出门好。」泽尼娅补充道。 萨利谢过了她们的好意提醒。 等到中午时,两个姑娘准备回去吃午饭。 萨利问道:「你们下午还出来吗?」 她们摇了摇头:「我们下午要去藏书室。」 「藏书室?」 「弗罗斯特先生把他的藏书室开放给我们了。」莉娅说道。 萨利恍然:「埃弗里和我说过,城堡里没有上锁的房间都可以进入。我没想到藏书室也是开放的。你们下午可以带我去看看吗?我对这里还不熟悉」 两个姑娘答应了,她们都不讨厌萨利,既然她们来得比他早,对城堡也更熟悉一些,那带他逛逛也没什么。 三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后就分开了。 在两个姑娘离开后,萨利收起那副初来乍到的兴致盎然,眉宇间慢慢紧绷起来。 他确信那舞会绝不只是一场「舞会」那么简单。 当时埃弗里给他请柬前,特意提醒过他如果放弃,还可以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他那句意味深长的「你以后也要记得,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绝不是白说的。 萨利虽然还不知道埃弗里的那些特殊能力是怎么回事,但根据他自己观察到的,还有那个吉普赛女郎口中的「黑暗」,他也有些大概的猜测。而他走到现在这一步,是自己选择的。 可是这两个年轻姑娘不一样,萨利刻意试探过了,但她们看起来什么都不清楚,似乎只把这当成一场普通的舞会。 她们是洛伦·弗罗斯特邀请的客人……萨利皱了皱眉,准备有机会找埃弗里询问一下。 午餐后,距离他们约定前往藏书室的时间还有一阵,泽尼娅和莉娅不着急,她们在房间里闲聊起来。 「弗罗斯特先生的儿子回来了,我们要见一见吗?」莉娅问道。 泽尼娅想了一想,她们在刚来到城堡那几日还有心情听见车鸣就跑下去看,现在却不像那时那么好奇了。 「不急的话可以等弗罗斯特先生介绍,好奇的话,我们晚餐后去藏书室也行。」泽尼娅说道。 在她们第一次被弗罗斯特先生带去藏书室时,他曾表示自己习惯于在晚餐后的那段时间在藏书室里进行阅读。阅读是一种私密而舒适的享受,同样也需要私密而舒适的空间。两个姑娘并不想打搅他,因此,在那之后她们从来都是避开这个时间段的,只在晚餐前前往藏书室整理资料。 不过她们倒是可以为此去找一次弗罗斯特先生。 她们约定好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去与萨利约定好的地方,一起去了藏书室。 侦探显然也被那磅礴的藏书量惊到了,它一点也不比那些有名的图书馆差,更何况里面还有许多珍贵的古籍。 萨利在藏书室内逛起来,两个姑娘则熟门熟路地找出书来坐在桌子旁开始整理资料。 等萨利简单逛过一圈后,他心里原本模煳的猜测渐渐清晰起来。他看着手上古籍的记录时间,缓缓唿吸几次后,才慢慢平復下有些急促的心跳。 佛里思特领自十三世纪后就失去了详细的记载,在四百年前的那场大地震后,佛里思特城堡更是与外界断绝,直到近代才重新出现佛里思特姓氏的传承者。 不是没有人质疑过他们是否真的姓佛里思特,毕竟所有记录在四百年前就断绝了。可刚刚萨利粗略的看过这里的藏书,它们的年代可没有断层。 如果佛里思特传承一直未曾断绝,那这踪迹全无的几百年里他们是在哪里呢?若是断了传承,这些藏书又是从哪来的呢? 萨利将手上的古籍小心放回原位,又逛回到两个姑娘身边。 他粗粗扫了一眼,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们在查歷史吗?」 莉娅大方地摊开笔记给他看:「没错,我们在查这里十三世纪的歷史。」 萨利笑道:「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他在两个姑娘好奇又期待的目光中坐到旁边,说道:「埃弗里邀请我来这座城堡,我对这里也好奇,就提前查了查。」 萨利从那些老教授手中整理出不少资料,只不过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抵御催眠上,因此对那些资料只是大略地翻了翻,一部分凭藉着惊人的记忆力囫囵塞进了脑子里,剩下不多的部分则塞在行李里带了来。若论对佛里思特领歷史的研究,远没有两个姑娘深入。 第125页 但他和两个姑娘讨论起来,倒还真的帮上了忙。萨利查到的资料和两个姑娘的方向不一样。 泽尼娅和莉娅是只对与佛里思特领相关的歷史感兴趣,她们在藏书室收集整理的资料大部分也只与这里有关。萨利的资料则与整个卡特兰王国相关的更多些,他的资料来源于那些老教授,他们当中可没有专门精研佛里思特歷史的,大多是在研究整个卡特兰王国。 他翻着莉娅的笔记,很快就指出了其中被忽略且有所欠缺的一点:「在十三世纪那场战争结束的第二年,当时的卡特兰国王就去世了。」 莉娅点了点头:「记载里说他为战争竭尽心血。」 萨利摇头道:「这只是明面上的记载。」 「你认为真相是什么呢?」莉娅继续问道。她也没有把官方记载完全当真,却也没从中找出什么问题。 「我认为他应当是突然暴毙的,甚至有可能是遇刺身亡。」萨利说道,「在国王死后,那段时间的卡特兰王国混乱了不短的时间。」 如果真的是为战争竭尽心血身体衰微,那国王的死亡应当早有预兆才是,作为一个还算有能力的国王,必然会安排好自己的继承人与信重的大臣。只有突然暴毙,才会导致那样的混乱。 「而且,」萨利补充道,「在国王死亡的同一时期,还有数个领主与贵族死亡,这才导致了之后卡特兰王国的长期动盪。这不太像是巧合。」 关于战争后卡特兰王国的动盪,这是泽尼娅和莉娅并不知晓的事情。她们的眼睛都有些发亮,继续问道:「因为卡特兰王国的动盪,所以佛里思特领才顺利的独立出去了吗?」 否则的话,失去那样一大片土地,卡特兰王国怎么会不向当时的佛里思特领出兵呢? 萨利一怔:「佛里思特领在战争后独立了出去?」 莉娅点了点头:「正史里没有记载,是我们推断出来的。在战争过后,正史里对佛里思特领的记载就多有错漏与模煳。我们猜测那之后国王就对佛里思特领失去了控制,那些记载都是编造出来的。」 她翻到笔记相应的地方给萨利看。 萨利看完了那两页,抬头对莉娅徵询道:「能把你的笔记借给我看一看吗?不会用太久。」 在莉娅同意后,他就坐在旁边快速翻阅起来,他脑子好,很快就把它们和那些之前胡乱塞进脑子里的资料分列整理出来,敏锐地从杂乱的信息中捕捉出线索关联起来。 萨利一只手快速翻阅着笔记,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糖来随意嚼了两口就吞下去。他心中的猜测愈发明晰,不由得脸色都因为兴奋而开始涨起红晕。 他急切地往后翻阅,近乎贪求地搜索着其中的信息。还差一点,他还需要一些能够将猜测确凿下来的证据。 萨利的眼珠迅速地左右滑动着,他又往下翻了一页,在看到那记到一半的断层后,突然愣住了。他又往后翻了几页,但全是空白。 「没了?」他喃喃道。 「没有了。」莉娅说道,「我就查到这里。」 萨利抬起头,见两个姑娘都在盯着他,目光隐隐有些古怪。 「我一遇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容易这样。」他不好意思似的对两人笑了笑。 泽尼娅张了张嘴,说道:「你看得好快。」 那个速度,哪里像是看书呢?简直是在随意翻书。可看萨利当时的状态又不像,他明显是沉浸进去了,而且那样子……像饿了几天的人突然坐到丰盛的餐桌前一样。 萨利缓缓深吸几口气,让眼睛里灼灼的火焰也消退下去。 「你们查到佛里思特领十三世纪之后就没有多少详细的记载了?」 泽尼娅和莉娅点了点头。 「而在正史的记载中,十三世纪前后,佛里思特的爵位都只是伯爵。可是在战争期间,佛里思特出现过一任公爵。」萨利继续道。 两个姑娘继续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萨利的眼睛很明亮,声音却压得又低又轻,「因为在战争刚结束的那一年,国王下旨,削去了佛里思特的公爵爵位,仍降等为伯爵。曾经分封给佛里思特的三块其他领地,也被勒令归还给原本的领主。」 这下两个姑娘的眼睛都瞪大了。 「虽然挺无耻的,但刚结束完这样一场大型战争的佛里思特领是没有能力反抗国王的。」萨利继续道,「国王可没有因为战争而有所损耗,更何况还有其他领主。」 「但是……」莉娅忍不住翻到关于无忧之宴的记载中,说道,「按照这里的情势推断,国王分明是忌惮佛里思特的,否则又怎么会捏造『血红酒』来遮掩自己已经对佛里思特领失去掌控……」 她说道一半就愣住了,脑子里飞快地滑过一道电光。 萨利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无忧之宴一直在举行,记录了『血红酒』的这场无忧之宴并非老国王举办的,而是在他死后,由他儿子所举办的。」 「老国王对当时的佛里思特公爵抱有敌意,而在战争结束的第二年,他就暴毙而亡,同年还有数个亲近国王的领主与大臣同样暴毙,造成了卡特兰王国的长期动盪。」萨利低幽平缓地叙述道,「也使得佛里思特领顺利独立而出,新继位的卡特兰国王对其忌惮不已。」 他看着有些发怔的两个姑娘笑了笑,说道:「感谢你们的帮助,我在藏书室逛得差不多了,就先离开这里了。」 第126页 在侦探离开后,泽尼娅转头看向莉娅,皱眉思索道:「我总感觉他最后那段话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莉娅点了点头:「战争结束后,国王为难佛里思特公爵,第二年就暴毙身亡。卡特兰王国混乱的那几年,受益的是佛里思特。他是在暗示老国王和那几个贵族的暴毙是佛里思特公爵的手笔吗?」 「可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泽尼娅不解道。 那些都是七百年前的事,当年的捲动风云的人物早已死去,就连卡特兰王国都早已覆灭,领主制也同样消亡。如此遥远的歷史,又有什么需要隐晦暗示的? 若说相关……泽尼娅的确是与七百年前相关的,她的前世参与了那场战争。可莉娅的笔记里并没有记载这些超凡的部分,她将这些隐匿在头脑里。萨利又从何而知呢? 而且,那个参与了战争的前世,也只是七百年前的前世而已。泽尼娅虽然会为前世而掀起情绪的波澜,但她也清楚的知晓,她是现在的泽尼娅。 莉娅摇了摇头:「算了吧,我们先把他刚刚说的那些记下来。」 她们之前没怎么关注整个卡特兰王国的走向,萨利的资料为她们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 等到晚餐的时间,她们才带着东西回到房间。 用完晚餐后,她们又来到了藏书室,而弗罗斯特先生已经坐在那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4887字,勉强算作二合一?我尽力了qaq,明天我也尽量多码一点。小段子奉上: 萨利:我牙齿好! 埃弗里(点头):适合做吸血鬼。 糖吃多了容易坏牙。 所以……吸血鬼有专门的牙医吗? 想看萨利捂着小尖牙瑟瑟发抖(哎嘿~) 第85章 洛伦·弗罗斯特正坐在老位置上, 科林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与往常不同的是,弗罗斯特先生手中拿的不是书架上那些有年头的老书,而是一本纸张洁白墨痕清晰的新书。 旁边的书桌上也摞着许多新书,有的连腰封都没有撤下来。 科林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 见是泽尼娅和莉娅后, 点了点头后就重新低头继续翻着手上的东西。 弗罗斯特先生微笑着抬手邀请她们入座。 泽尼娅和莉娅走过去, 她们好奇地瞅了瞅桌面上堆着的书, 其中有一本撤下了封装盒子的书看起来格外精緻,封面上绘着一个正在小路上行走的男孩,脚下的路通往一座庄园, 画风很有几分童趣可爱。再一看书名:《玩偶山庄歷险记》。 泽尼娅和莉娅:……这是童话书吧? 她们一起抬头看向弗罗斯特先生。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他把手上的书放下:「这是埃弗里带回来的。」 他翻开那本《玩偶山庄歷险记》, 厚厚的书页中间却是挖下去空了一块的,里面填了一张张印刷精緻的卡牌, 不过已经被取出来了一半。 「一种新出来的游戏,他看着有趣就买回来了。」洛伦·弗罗斯特笑道, 「埃弗里已经睡下了,明日我介绍你们认识。」 两个姑娘脑子转了一转, 就想起今天早上她们刚起来没多久, 就碰上了与埃弗里一同来到城堡的萨利。他们到得那样早, 应当是开夜车回来的。 她们应下来,对那盒印刷精緻的游戏感兴趣起来。 「我们能看看吗?」莉娅问道。 「请随意。」洛伦·弗罗斯特说道,「我对此没什么兴趣,你们倒是可以和科林玩一玩。」 两个姑娘这才注意到, 垂着头的科林并不是在看书,他手上正摆弄着数张印着图画与文字的纸牌,正是书页中被取出的那部分。 科林抬头对她们咧了咧嘴,又推过去一张折起来的地图,看起来也是与游戏配套的。 两个姑娘凑在一起研究起来,这游戏设计了一些她们此前没接触过的规则,但并不算复杂,玩两把应该就能够上手了。游戏背景也简单,玩家的角色被困在一座到处都是玩偶的山庄内,如果不能逃出来,就会被变成一只山庄中玩偶。游戏目的便是逃出山庄,中间也有解开山庄秘密的探索玩法。 泽尼娅大致了解后就不太感兴趣了,莉娅倒是兴致勃勃地和科林凑在一起研究起来。 「我能看看这些书吗?」泽尼娅看着桌上的一堆新书问道。 在得到弗罗斯特先生的允许后,泽尼娅便翻看起来。她只是好奇埃弗里都会买些什么书,因此只是粗粗看一下这些书籍的种类与大致内容,并没有看得多详细。 不得不说,埃弗里选择的范围挺野的,从画册和乐谱集,再到戏剧和小说,甚至还有两本教科书…… 泽尼娅正垂头翻书,突然感觉到身旁的光影略有变化,她抬起头,一个陌生的男僕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书架中转出来,将一本书递给弗罗斯特先生。 这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侧对着泽尼娅,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抬头看自己,于是转头瞥了一眼。 泽尼娅看到他的正脸,脑中轰然破开一段画面。 尤兰德瞟了一眼泽尼娅就收回了目光。他现在知道伯爵为什么让他去找书了。 尤兰德本是来向伯爵报告的,因为才犯过错的缘故,这几日他殷勤得有些过分,但他知晓分寸,倒也没招惹伯爵厌烦。 今日报告结束后,伯爵却没有让他退下。反而令他在藏书室中寻找一本书。 第127页 尤兰德当时有点茫然,这座城堡是伯爵的领地,他想要找一本书不过是心念一转的问题,为何还要用上他呢? 但尤兰德也没多嘴,伯爵让他找他就找呗,于是就十分乖巧地找书去了。 在伯爵的藏书室里找书可不容易,那些不知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书都快堆成山了,就算尤兰德别有手段,他也不敢对着伯爵的藏书用,于是也就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化作一道速度飞快的黑影,老老实实地挨排找过去。 等到泽尼娅和莉娅进到藏书室里后,尤兰德一顿,他心里刚琢磨开,一转身,就见到要找的书在旁边的书架上。 尤兰德:…… 他刚才看的时候还没有来着。 ……行吧,反正伯爵什么时候想让他找到,他就能找到了。 尤兰德取出书,以正常人慢腾腾地速度走回去,不太高兴地瞅了旁边的泽尼娅一眼。 他脚步没声,莉娅正专注地研究着那副游戏,没发现尤兰德的到来。 尤兰德对她也不感兴趣,他只看了看泽尼娅,她的相貌与七百年前的拉尼娅相差甚远,否则尤兰德也不至于等到伯爵在城垛上点明时才知道她是谁。 虽然尤兰德没太把只知道钻研的拉尼娅放在眼里,但当年在伯爵的压制下,他还是没少从拉尼娅手上吃亏。 洛伦·弗罗斯特挥了挥手,尤兰德瞟了一眼已经陷入失神状态的泽尼娅,他的作用已经结束了,也就不必再留在这里,于是尤兰德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泽尼娅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像陷入一个清醒的梦境。 她认得那张脸。 石廊幽冷,灯烛撩动出光影,除了遥远的风声与烛火噼啪,这里寂静得再无一丝声息。 拉尼娅突然感觉到胸口的银质护符开始发烫,她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却转身直直看向拐角的阴影。 尤兰德从中凝聚出身形,嘴角勾着一个微笑。 现在是那场血红酒宴结束之后,尤兰德暂避于佛里思特城堡中,伯爵已经与他完成了第二份契约,现在的尤兰德,已经不必畏惧阴天的日光。 当他把手臂从阴影里伸出,接触到那明亮温暖的阳光却未感受到灼痛时,尤兰德几乎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冰冷已久的心脏搏动了一瞬。 多么清晰、鲜明,而美妙的错觉啊! 尤兰德当然知晓那是错觉,早在无数年以前,他饮下另一个吸血鬼冰冷暗红的血液时,他的心脏就永远失去了活人温暖的跳动。 现在驱动它产生这熟悉错觉的是骤然旺盛起来的贪慾,它像突然蹿高的火焰一样令他的心脏为之搏动,像他自愿饮下吸血鬼鲜血的那一日,像他与洛伦·佛里思特签下第二份契约的那一日…… 尤兰德在阴云散去阳光开始灼烈前退回阴影中,他的手臂已经隐隐开始感觉到刺痛,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泛起些许病态的暗红。但尤兰德却并不在意。 既然能够不再害怕阴天时的阳光,那就能不害怕晴天时的阳光,不害怕夏日正午最勐烈的阳光! 尤兰德舔了舔嘴唇,洛伦·佛里思特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但他还有别的法子…… 于是,趁洛伦·佛里思特公爵不注意的时候,尤兰德前来寻找到了拉尼娅。 拉尼娅皱了皱眉,转过身自顾自地忙起来。 尤兰德也不在意,他挑着眉毛低声笑道:「我刚刚试过效果,你的药剂……非常优秀。」 他转到拉尼娅面前,声音低哑纠缠如蛇的嘶鸣:「你有这样的才能,就甘心一辈子躲在这冰冷的石堡中?」 拉尼娅抬头看他,尤兰德直直回视着她的眼睛,他过于苍白的肤色显出些许阴柔的邪气,纯黑的眼睛里隐隐波动着暗红,既像是血光,又像是燃着的火。他身上还隐隐带着血腥气,估计才刚进过食。 拉尼娅突然笑了,她的眉毛高高扬起,眼睛里带着冰冷的挑衅:「那药剂是我调的,再不会有半滴多余的剩下,我也从未记录过制作方法,它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 「你想要,就试着来拿吧!」 尤兰德瞳中暗红流转。想要从一个凡人口中得到信息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他有得是手段,只是碍于与洛伦·佛里思特的契约无法实施。 但言语本身就是一种武器。尤兰德毫无怒意,他看着拉尼娅,倒有些怜悯似的说道:「我知晓你的想法,却着实无法理解。」 「如今利用你的研究保下自己性命的人们,曾经把你生拉硬拽出房间只为将你烧死。普通人无法理解你的智慧与远见,凡人的寿数也无法发扬你的头脑。」 「你的领主倒是救下了你的性命,让你用没日没夜的研究换取这……」尤兰德傲慢地环视了一圈她冰冷幽暗的石屋,才继续道,「……些微栖身之地。他用你的成果来保卫要杀害你的人们,那些愚蠢的凡夫倒能在阳光下自由地行走呢!」 拉尼娅脸色冰冷地看着他,尤兰德却微笑起来,他继续道:「虽然我不能理解你那崇高的奉献精神,但这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可在乎的。我只是好奇,既然你有能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再也不必畏惧阳光,白天黑夜都能够在外面自由出行的种族,又为什么要抗拒无尽的时间呢?」 「如果你厌恶食人鲜血,你同样明知动物的鲜血足以作为替代。」 第128页 「所以,你的抗拒究竟从何而来呢?」尤兰德缓步向她靠近,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要与血液产生共振。 「还是说,你在恐惧?」 拉尼娅的手掌已经攥成了拳头,她半垂着头:「说完了吗?」 「你……」尤兰德才刚发出一个音节,拉尼娅就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里饱含轻蔑与憎恶:「说完了就离开我的实验室。」 「我剖过无数你的同族,我听过无数种或祈求或蛊惑或咒骂,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 泽尼娅骤然惊醒,幻觉般的画面还清晰地留在她脑海中,可那些声音却像水面上的波纹一样消散了。 泽尼娅看了看旁边,莉娅仍在与科林研究着那副游戏,弗罗斯特先生坐在沙发上随意翻着书页,那个悄然出现的男僕已经消失不见。 洛伦·弗罗斯特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像倒映着星空的大海。泽尼娅像是被这双眼睛摄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头脑中的思绪突然变得凝滞不前。 「夜幕尚未遮蔽天空,但明月业已高悬。我想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在最后一线日光沉落前回到房间里。」洛伦·弗罗斯特轻笑道。 莉娅从沉迷中惊醒,她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空已经变成了暗蓝色,半轮白月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只余西方还有一线黯淡的日光。 莉娅恍然道:「已经这么晚了。」 她拉着泽尼娅起身,与弗罗斯特先生还有科林告别。泽尼娅迟钝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和莉娅离开了藏书室。 莉娅对那游戏十分感兴趣,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与泽尼娅谈论这个,泽尼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莉娅也不介意,她们有时琢磨什么事情时就会是这样,就像上次泽尼娅在研究那块银牌与圆铁片上的纹路时一样。莉娅只以为她是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书,思维才沉浸在里面呢。 等回到房间里后,泽尼娅突然恍惚了一下,凝滞的思维好像突然解冻,于是能够继续向前推进。 她突然抓住莉娅的手,问道:「刚刚在藏书室里,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僕?」 莉娅摇了摇头:「你又看见过去了?」 泽尼娅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你没有看见吗?一个脸色苍白,穿着燕尾服,身材高瘦的男人。他把一本书递给了弗罗斯特先生。」 莉娅想了想,摇头道:「我一直在研究那个游戏,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怎么了吗?」她担心起来。 泽尼娅松开她的手,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自己想一会儿。」 莉娅看着她的脸色没什么问题,又摸了摸泽尼娅的手心与额头,见都是温热的且并不滚烫,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泽尼娅把窗帘拉上,她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那些七百年前的画面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头脑中,她看见自己在那间连通地牢的实验室里,与一个男人产生了争执,可她却听不见那些争执的内容。那些画面是被激起的记忆,可那个激起她记忆的男人又是否是幻觉? 她看见他将一本书递给弗罗斯特先生,她看见了他的脸。可如果刚刚看见的那个男僕不是幻觉,她同样在七百年前的记忆里看见了那张脸。 那是巧合?还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弗罗斯特先生…… 泽尼娅攥紧了手指。 第86章 泽尼娅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莉娅, 那毕竟只是猜测而已,而且那猜测也太过惊人。 可泽尼娅自己却忍不住越想越多。她又想起她们第一次见到埃弗里先生时的画面,想起他缓步从城堡中走出,如古典油画中的画面;想起城堡肖像室中没有一幅十三世纪之后的肖像;想起他坐在管风琴前, 苍白瘦长的手指下升起高亢的音调, 而那背影几乎与城堡融为一体…… 泽尼娅忍不住把手指悄悄贴上古老的石壁, 这座城堡见证了时光的痕迹, 弗罗斯特先生身上呢?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笼罩着迷雾的大海…… 「还在想吗?」莉娅困得模模煳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没什么,睡吧。」泽尼娅翻了个身, 闭上眼堕入梦境。 夜的梦境给予疲倦的灵魂温柔的庇护与安抚,梦中的拉尼娅再次回到那间实验室, 她听清那些被遗忘的话语,带着隐秘微笑的尤兰德试图以永生诱使她重新配置血红药剂。 拉尼娅突然感觉到眩晕, 她几乎要跌倒,只能紧紧抓住实验台的桌沿。但石质的桌面已经与对面的尤兰德、与整间实验室一同在梦境中破碎, 凝聚成一个令她战慄的念头。 国王! 国王从来都不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 …… 藏书室,洛伦·弗罗斯特仍坐在那里, 他在灯光下闲散地翻动着书页, 手中拿着的却是那两本教科书之一。 人类在超凡之力断绝的时候, 走出了另一条认知世界的道路。他们以科技来掌握力量,火药、枪械、电击棍……这些东西让一个凡人也能够掌控堪比超凡的力量。 各种技术的攀登建立在科学的进步上,人类的五感天生受限,于是他们以各种工具来协助自己观察这个世界, 对这世界的认知也愈发精深。然而在技术到达之前,他们用以协助自己的工具也同样受限。但人类的科技受阻之处,超凡之力或可轻易跨越。 第129页 埃弗里有些暗地里的研究,他在尝试将两条道路融为一体,但目前还只是在以超凡的手段辅助科学向前攀登。这条新兴的道路成长虽快,但时间还是太短。 只是将超凡符文刻印在机械之上、利用超凡之力辅助各种材料提升性能……科技藉助外物,超凡归于自身。埃弗里跟他报告的这些结合,目前也只勉强算得上是超凡对科技的辅助,但要科技反过来能够推动超凡的前进,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洛伦·弗罗斯特闭上眼睛,浩瀚的精神融入这片天地,他与这片领地融为一体。他在云层之上、他在岩层之下、他在星月辉芒之内、在云流风转之中,他见天地浩瀚时间往来、他见虫草之微沙石之隙、他见生灵精神飘荡梦境游离、见天地律动自成一体…… 什么时候科学对世界的认知能够反过来辅助他对世界的认知,这事情也就算成了。 晚钟敲响九点半,洛伦·弗罗斯特重新睁开眼睛,纸墨与旧书的气息在空气里氤氲,厚实的地毯一直陷没到足踝。 他垂首看向握着游戏牌的科林:「你喜欢这个游戏?」 科林点了点头。 「那就拿走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它归你了。」 夜幕已降,驼背的僕人离开了房间。洛伦·弗罗斯特独自坐在藏书室里,他翻着那堆埃弗里给他带回来的书,看到里面还夹了一本睡前童话后,不禁有些失笑。 他弹了弹手指,于是这些书籍就按照伯爵独有的分类方式飞落入书架的不同角落。 洛伦·弗罗斯特回到书房,明净剔透的玻璃窗开敞着。 这处尖顶窗洞并没有像其他窄窗那样经过拓宽并重装玻璃窗,它在七百年前就这样开阔。因为其作为书房的缘故,这里是难得的像教堂一样在七百年前就安装有玻璃窗的房间。 小块的彩色玻璃拼成缠绕着玫瑰荆棘的盾牌,一块一块镶嵌在镀银的铅条框架里,每一根哪怕最细微的框架上,都铭刻有光明的符文。 但那扇精緻的彩色花窗,在七百年前就已经破碎。 「……我有我的游戏。」 七百年前的特里斯坦隔着这扇花窗对洛伦·佛里思特宣称。他们隔着窗户对峙,面孔被一块块彩色玻璃分隔得扭曲滑稽。 …… 1222年,罗伊斯边境墙被攻破的第十一年,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带领军队,重新拿下了这座饱经磨难的边境墙。这代表着战争的初步胜利,这场战争也终于可以暂停。 但那时没有人能想到,这座艰难取得的边境墙,没过几年就被废弃了。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留下信任的手下驻守于此并修补边境墙,带着鬓边的霜发回到了佛里思特城堡。 他本可以在边境墙上再驻守一段时间,几年的仗都打完了,也不差这一段安置的时间。但洛伦·佛里思特隐隐觉察到城堡中或许出了些许问题,只是之前由于战争紧张的缘故,再加上有埃弗里的信件,因此他一直未曾深究。 报信的传令官提前两日将公爵归来的消息送回城堡。 「我知道了。」埃弗里的唇线紧绷着。战争胜利,父亲回来,这是好事情,可是……他捏紧了手中的笔。 埃弗里稳了稳情绪,正想继续询问,突然觉察到些许问题。他推算了一下父亲从边境墙出发到现在过了几日。 埃弗里知晓从边境墙到佛里思特城堡的路程需要花费多长时间,但他们这一路所花费的时间比正常要短上近三分之一的时间。 「怎么这么急?」埃弗里皱眉道。 传令官没有说话,埃弗里也没有期待他回答,他多半也是不知道缘由的。看他那憔悴的形容,这一路多半也是没怎么修整,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埃弗里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休息,在书房里只剩下自己后,他向后靠到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荒草枯藁,秋风长扫。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回来的这一日天高云淡,马蹄扬起的尘土沉沉裹身。 因为公爵的意思,这一战虽然算得上是得胜归来,却也没有大肆欢迎。更何况他回来得急,更无意于那些花哨的仪式。 洛伦·佛里思特到了中庭后就下马将它交给了侍从照料,随他回来的士兵们已经被他安排去休息。一路疾行,人困马乏。 他大步流星地迈进碉楼大厅,解开外套随手丢给一旁的僕从。 埃弗里就是这个时候走下来的,父子相见,他们都怔了一瞬。 洛伦离开了近五年,他离开时埃弗里还是个脸上尚存稚拙的青年,现在已变得峭拔坚毅。 埃弗里看见洛伦鬓边的霜色,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父亲。」他走上前来。 洛伦紧绷的脸上牵扯开一个浅笑,灰蓝色的眼睛里化开些许倦意。他从来都是如此,越是疲惫艰险越是紧绷严肃,让人看不出半点行迹。 「你母亲呢?」洛伦问道。 「母亲她……」埃弗里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停顿半晌,在那双灰蓝色眼睛的注视下,艰难地说道,「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灰蓝色的大海骤起波澜。埃弗里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的情绪,那双眼就闭上了。 「我知道了。」洛伦说道。 他闭着眼睛,片刻之后重新睁开,灰蓝色的海洋中波澜已平,只似乎有些失焦。 第130页 「我要休息。」他继续说道。 「我带您回房间。」埃弗里低声道。他才走出一步,突然觉察到不对。 埃弗里慌忙转身,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洛伦已一头向前栽倒。 「父亲!」 洛伦只向前栽了半步,他尚未跌倒便重新恢復了意识,被埃弗里紧紧扶住。 「我没事。」洛伦说道,他感受到搀扶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于是再次低声道,「没事的。」 他闭了闭眼睛,面孔紧绷如礁石。 …… 在休息过来后,洛伦就从埃弗里那里拿到了他所查到的东西。东西并不多,那时正是战争紧要的时候,城堡里才出了叛徒,埃弗里可信任的人不多,他要忙的事情又太多。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们总要做出取捨。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 洛伦看过那些东西后,就将之放下重新收好。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战争结束并不代表着就可以休息了,需要收尾的事情很多。 在过去的几年里,佛里思特领一直是处于过载运转中的,人们需要休养生息,收復的土地同样需要在变成荒地前被安置好,此前从其他领主那里得来的援助也并非全然无偿的,边境墙的情况也不能丢下不管…… 埃弗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洛伦并没有把事情都压在他身上,也没有将权力全部收拢。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直到特里斯坦再次出现在书房窗外。 「你认为自己胜利了吗?」飘在窗外的吸血鬼说道,他苍白的面孔上带着邪异的微笑。 洛伦·佛里思特从休憩的长软椅上起身走到窗前。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特里斯坦恶意地微笑道,「你以为你的敌人是我们吗?」 洛伦·佛里思特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 第二日,来自王都的使者送来了国王的旨意,高尔斯、安托,与康芒斯三块领地为其祖辈传承下来的,佛里思特应当将其归还给原本的领主。佛里思特的公爵爵位亦被削去,仍降等为伯爵。 任谁都能看出这份旨意的不公来,可才经歷过一场战争的佛里思特领根本没有反抗国王的力量。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 洛伦·佛里思特平静地接下了这份旨意。 …… 泽尼娅于梦中骤然惊醒。 她哆嗦着嘴唇,双眼大睁,头脑混沌成一片。 国王,永生,国王并非不喜欢佛里思特,国王早已背叛了人类! 他拒绝不了永生的诱惑,但又同样贪求手中的权势。教会的圣所同样在王都,国王绝不敢让人看出来。他虽然还没有转化成吸血鬼,但他一定早与吸血鬼有了联繫! 她得把这个告诉公爵才行! 泽尼娅浑浑噩噩地起身,穿过走廊、穿过门墙,像一阵风一样轻快,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书房。 洛伦·弗罗斯特正站在书房明净剔透的玻璃窗前,他转过头来看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片空茫。 「国王!」泽尼娅急切地说道,「国王有问题!他贪求长生,早已经倒向了吸血鬼!」 「我知道了。」洛伦·弗罗斯特露出一个微笑,他温和地说道,「去睡吧。」 泽尼娅放松下来,她准备回去,却突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回去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手指在空气中轻盈地弹拨了一下,将这个迷失的灵魂送回体内。 泽尼娅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卧在床上安然入梦。 血红酒宴刚结束,尤兰德试图诱使她配制血红药剂,这是1217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然公爵已经知道了,那么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第87章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何其傲慢的发言。尤兰德在内心嗤嘲。 「这世界从来都不存在神明。」他留下这句话, 然后消失在拉尼娅的实验室里。 吸血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生命从躯体内断绝,灵魂与身体融为一体。永不受轮迴遗忘之苦,也失去了轮迴遗忘的抚慰。以旧日同族之鲜血为食,贪其温暖, 畏惧阳光。 因为所求愈甚, 代价愈大。 欲生必死。 这世界从未存在过神明, 也从未存在过魔鬼。 每一个吸血鬼, 都曾经是人类。 吸血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尤兰德在内心嗤嘲。 …… 七百年已逝,七百年日升月落,七百年风云雨雾。 又是一朝晨光薄淡, 淡蓝色的雾霭笼罩着山林与城堡。 泽尼娅睁开眼睛,她好像做了一个笼罩在淡蓝色雾霭中的梦。 她梦见自己跑到弗罗斯特先生的书房, 向他警告人们的统治者早已背弃了他的子民。 弗罗斯特先生对她微笑,于是她重新陷入安宁的睡眠。 泽尼娅呆呆地坐在床上, 思绪纷乱如麻。 那不是梦境,亦不是幻觉。 她本该惊诧人如何能够长生七百年, 又或是何以带着记忆在七百年后的轮迴重新转入同一个地方,但她却深陷悲伤无法自拔。 现在不是1217年, 她的警告晚了七百余年, 长河不会逆流, 时间无法倒转。那些她尚未能想起并渴望改变的事情早已成为定局。 第131页 「泽尼娅?」莉娅半睁着眼睛,声音因睏倦而变得含煳,「你起得好早。」 「你继续睡吧。」泽尼娅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推开客厅的窗。 远处的玫瑰花田浸在淡蓝色的雾霭里。雾霭又捲动着漫进房间, 将她也浸在里面。 泽尼娅于是就沉静下来,迷茫远去了、焦躁远去了、悲伤远去了,她好像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必想,被笼罩着,亦被庇护着。 不知过了多久,雾霭散去,莉娅也已经醒来,她推开卧室的门走出来。 「你昨晚又做梦了吗?」莉娅向她问道。 泽尼娅点了点头,之后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那像是梦境,却又不能算作梦境。 她犹豫良久,斟酌着向莉娅发问:「你觉得,一个人永远带着最初的记忆活下去,是一件好事吗?」 莉娅愣了愣:「你是指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一直轮迴下去吗?那应该很辛苦吧。」 她顿了顿,再次对泽尼娅问道:「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泽尼娅摇了摇头,她迟疑片刻,继续问道:「如果不是轮迴,就只是带着无尽的记忆一直活下去呢?」 莉娅沉默了片刻:「我没想过。一直活下去,听起来很不错,可只有自己的话,那未免太过孤寂。」 ……被遗忘并不是什么需要恐惧的事情…… ……记忆是珍贵的…… 泽尼娅失了会儿神,她注意到莉娅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莉娅并没有追问,她应该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这样也很好。那些她们自身尚且朦胧不清的事情,她们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讲述清楚。她们能够互相明白,那也就够了。 早餐时,罗齐娜带来了弗罗斯特先生的邀请。他邀请两人在餐后于小厅中一叙。 虽然弗罗斯特先生没有说明,但两个姑娘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果然,她们在小厅中见到了一位陌生的青年。 他长得与弗罗斯特先生很像,他们拥有同样锋利的眉与深邃的眼窝,鼻樑挺直唇色浅淡。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凝聚出了与洛伦·弗罗斯特截然不同的肆意的活力。 他的头髮是全然乌黑的,短髮被整齐地向后梳拢,修长的十指上干干净净,只在左手尾指上带有一枚素色银戒。衣饰简洁利落,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宝蓝色的钢笔。 「埃弗里·弗罗斯特,我的儿子。」洛伦·弗罗斯特对她们介绍道。 埃弗里转头看向她们,绚烂如孔雀尾羽的蓝绿色眼睛令人情不自禁地唿吸一屏。 他笑起来:「早上好,两位美丽的女士。」 「早上好。」两个姑娘对他回礼道。由于那些无法言说的猜测的缘故,两个姑娘在对埃弗里好奇之余,同时蕴有谨慎的观察。 埃弗里引她们坐下,顺手为两位女士倾倒了两杯饮料。浅棕色的液体在瓷杯里激盪起浓郁的牛奶与茶叶香气,暖烫的热气蒸蒸缭缭。 桌面上只有一个茶壶,泽尼娅下意识往弗罗斯特先生手中的杯子看去。那是一杯深紫近黑的酒液,衬得他瘦长的手指愈发苍白,上面戴着镶嵌着黑钻的银戒与墨绿色的珐瑯藤蔓戒指。 泽尼娅眨了眨眼睛,这样感觉正常多了。她下意识抿了一口杯中的奶茶。 入口柔滑香暖,甜度并不高,更多的是茶叶的甘香与牛奶的顺滑。 埃弗里面前的杯子是和她们一样的描花瓷杯,所以……他是更喜欢喝奶茶吗? 「现在我倒对今年的舞会有所期待了。」埃弗里对她们微笑。这是一句隐晦而巧妙的称赞,两个姑娘也顺势打开了话题。 「我们一直很期待那场舞会,它听起来实在美妙迷人,尤其还是在这样一座古老的城堡中。」莉娅说道。 「无论多有趣的安排,在经歷过无数年后也要令人习以为常了。」埃弗里说道,「现在也只有偶尔出现的有趣客人才会令我提起兴致了。」 「难道每次的舞会上都是同样的安排吗?」泽尼娅问道。 「那倒没有,每次都是会有不同的。但音乐、舞蹈,美酒与食物这些总是不变的,在这些恆常之外,又能有多少特别的变化呢?」埃弗里摇头嘆道。 洛伦·弗罗斯特瞥了他一眼:「我是不会同意你泳池舞会的创意的。」 埃弗里无辜地耸了耸肩。 「这次的舞会上会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莉娅问道。 「提前知道又有什么意思呢?」埃弗里道,「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们说说以前的舞会,我记得有一次是直接举办在森林里……」 他们就着从前的舞会谈论起来。埃弗里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又似乎深谙谈话的技巧,他说得有趣,但却只着落于一些边角细处。让人兴趣大起之后,却发现自己仍然并不清楚那舞会究竟有什么安排。 两个姑娘正听得兴致盎然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们转头看去,小厅的门并没有关锁,一个娇艷妩媚的姑娘正站在那里,她细白的手指还搁在门上未来得及收回,圆而明亮的眼睛看进小厅里,在对每个人露出个礼貌地微笑后,就直直看向了埃弗里,眼神既嗔且媚。 「蒂娜·萨罗梅。」埃弗里笑着起身走过去,「我的女伴。」 他又为在座的几位做了介绍,蒂娜一一点头示意。 第132页 泽尼娅对她友好地笑了笑,但不知为何,却隐隐从蒂娜的目光中感受到些许警惕。 「她们是我父亲的客人。」埃弗里低头对蒂娜笑道。 蒂娜挽住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扑闪如蝶,她转头对两个姑娘露出个友好的笑容,一缕头髮滑落到眼角,显出惊人的娇媚来。 「怎么找过来了?」埃弗里笑意温柔,抬手替她把头髮别到耳后。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认识,你答应我陪我逛逛的。」蒂娜说道,带着少女自然的娇嗔。她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小厅里的人们听清。 埃弗里笑了笑,他看向小厅内,微微欠身:「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他又看向两个姑娘:「希望你们喜欢我的礼物。」留下一个温和有礼的浅笑后,携着蒂娜离开了。 礼物? 泽尼娅和莉娅一起转头看向弗罗斯特先生。 洛伦·弗罗斯特顿了顿,提醒道:「你们的舞鞋。」 两个姑娘这才想起来。 「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你们的房间了。」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说道,「我想你们可以回去试试是否合脚。」 这是暗示她们可以离开了,泽尼娅和莉娅互相看了看,她们心中都存有疑问,但弗罗斯特先生似乎并不打算在今日予以解答。 她们只好准备告别,但在此之前前,洛伦·弗罗斯特侧了侧头,他看向窗外,说道:「之后的几天里天气不会很好,出于一点善意的提醒,两位最好不要进入山林。」 泽尼娅和莉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空碧透一片晴好,只有在天边才有三两抹画家随手挥就般的淡云。 但既然弗罗斯特先生这样说了,她们还是颇为信任的点头应下。等到两个姑娘回到房间的时候,客厅内已经摆着两个精緻的盒子,上面用墨蓝色的字迹分别写了名字。 她们打开盒子,两双漂亮的舞鞋正卧在里面。 莉娅的是一双明艷的红舞鞋,丝绒质地的鞋面裹成圆润微翘的鞋尖,光滑的丝缎在脚背上交叉,在足踝侧面堆叠成一朵盛放的玫瑰。 泽尼娅的则是一双墨绿色的高跟鞋,鞋跟细巧,银白色的藤蔓与枝叶从鞋跟盘绕而上,精緻的叶片在足跟肆意舒展如精灵的翅膀。 它们是如此的美丽,以至于令人看着就忍不住幻想起穿着它们踏起舞步的模样。 莉娅怔怔地看了片刻,她取出一只红舞鞋托在手上,喃喃道:「说起来,我还从未真正跳过一支舞。」 她所被教导的那些,从来不是她所喜欢的。音乐不是她所喜欢的,舞伴不是她所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永远固定在上课的教室里,于是跳舞永远都不是她所期待的一件事。 她换上那双漂亮的红舞鞋,它们是如此的贴合她的双脚。 莉娅站起来,露出一个明丽的微笑。 但现在,她会期待跳舞,期待那场舞会。 第88章 「那么从现在开始, 你要为自己跳舞了。」泽尼娅说道。 她换上舞鞋,拉着莉娅滑出一小段舞步。 「漂亮姑娘!」泽尼娅称赞道。 两个年轻姑娘嬉闹了一会儿,她们换回原来的鞋子,将舞鞋收好放回盒子里。 再过几日, 就是弗罗斯特先生的舞会了。 泽尼娅收好心情。虽然期待舞会, 但她也不会忘记那些仍然需要探寻的事情。 她想到蒂娜, 蒂娜的些许警惕并没有让泽尼娅不快。她看得出来, 那姑娘看向埃弗里的眼睛里满是爱恋,明亮得像在燃烧。 只是,弗罗斯特先生不是普通人, 他的儿子埃弗里自然也不会是普通人。蒂娜和他很亲密,她会知道些什么吗?是像她和莉娅一样, 从这些接触中自己推断出来的些许,还是已经从埃弗里那里知晓了更多? 泽尼娅想着城堡里的人们, 她确信科林是个普通人,那个记者曾拿出过科林曾经在克诺镇的照片, 他也证实了科林的来歷。科林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依从于弗罗斯特先生。 罗齐娜……泽尼娅无法确定。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罗齐娜的那个夜里, 她在提到克诺镇时, 眼睛里渗出的可怖阴影。 费尔奥娜女士是弗罗斯特先生的老朋友, 她或许与弗罗斯特先生有相似的秘密。她不会告诉她们的。 埃弗里自然也是如此。 而眼下城堡里,还有另一位客人。那位侦探萨利先生。 他受埃弗里邀请而来,虽然有可能像两个姑娘一样,知晓得并不多。但泽尼娅更倾向于他知道更多隐秘。因为昨天在藏书室里的时候, 他似乎想隐秘地暗示些什么。 泽尼娅在脑中过了一圈后,决定一会儿去找萨利侦探聊聊。 而此时的侦探萨利,正颇有些尴尬地站在埃弗里与蒂娜面前。 那个艷丽漂亮的姑娘毫不客气地给他飞了一个白眼。 事情还要从埃弗里与蒂娜离开说起。 他们并没有把时间全部花费在城堡中,只在碉楼里逛了一圈,然后又去附近的山林里逛了一圈,一直到山林在暮色里浸出迷人的蜜色光晕,才重新回到城堡中。 蒂娜本想缠着埃弗里再陪她看看城堡中的房间的,陷在甜美爱意里的姑娘是不会嫌陪着恋人的时间太长的。 但在走过一条走廊时,他们碰见了萨利。这位侦探正半蹲在一扇上锁的房间前,试图从锁眼里窥探里面有什么。 第133页 萨利从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就开始行动了,其实他也蛮想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出来瞧瞧的,然而昨天才经过泽尼娅和莉娅的善意提醒,埃弗里也告诉过他日落之后与日出之前不要离开房间。 萨利虽然对天黑后城堡中会发生什么好奇得抓心挠肝,但他只是喜好在作死的边缘徘徊,并不想真的把自己给埋了。 所以,萨利选择把录音机隐蔽地藏在走廊的挂毯下,并在走廊地板上撒了薄薄一层特殊粉末。等到天黑后,待在房间里蒙头大睡。 第二天他早上起来后,第一个就是去检查他的布置,录音机里只有一片白噪声,粉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们都消失不见了。 侦探默默地把东西收拾好,准备今天晚上再换个法子。接着就把这整座碉楼都先逛了一遍,每一个未上锁的房间也都进去看了一眼,他看得很粗概,但足以让他在头脑中建立起一个模型。 虽然只是城堡中的一座碉楼,但萨利仍未能在今天这一整个白天里将之看完。它实在是太大了,各种意义上的。古老的石壁、改建的形制、壁画、雕塑,还有各式各样的房间。 它们凝固了数百年的时光,在侦探的眼中化作磅礴的信息,而这其中还浸润了超凡所留下的痕迹,于是这些信息又像是被加密过了一样。 过于好奇的侦探几乎无法抗拒这一诱惑,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顺着每一处发现向下深研的欲望。他的时间并不太多,距离舞会没有几日了,萨利确信那场舞会会是一个惊人的转折点。 他想要在舞会前多知道点什么,而埃弗里显然与他的父亲有着共同的爱好他们都不乐意将谜底直接揭开。 追寻隐秘对侦探来说是难得的乐趣,可是现在时间有限,他得先分出轻重缓急,抓住最重要的那个才行。 于是,萨利在日落之前,来到了这间上锁的房间前。 他确信这些上锁的房间里隐藏有秘密,但他也并非随意挑选的房间。 萨利在头脑里将这座碉楼建立起一个粗概的模型,其中必然有所疏漏,但现在对他而言也暂且够用了。 他进过那些开放房间,于是对碉楼中的房间功用分布也有了大概的认知。而上锁的房间与开放的房间在他头脑的模型中也有着不同的标记,于是,被包围在一小片开放客房中唯一一个上锁了的那间屋子,就变得格外显眼起来。 不用钥匙开锁这一技巧侦探也会,他带来的行李里就有一串拴在钥匙环上的常用小工具。萨利今早离开房间时也顺手带上了,然而他现在半蹲在钥匙孔前试图往里看并不是因为他放弃了开锁。 埃弗里并没有警告过他不能进入上锁的房间这逻辑虽然有些不对头,但萨利还是想开个房间进去看看,只要他事先出于谨慎的观察中没有发现危险。 就在萨利刚把脸贴近门把手时,他听见了两声刻意踏重的脚步。 萨利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转过头,埃弗里正携着蒂娜站在不远处。 萨利尴尬地看了他们片刻后,脸色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仿佛他刚刚只是在弯腰整理裤脚,而不是想窥探主人家上锁的房间一样。 他慢慢抬起右手,对两人打了个招唿:「下午好?」 埃弗里哈的一声笑出来,他低头看向蒂娜,拍了拍她的手臂道:「让我和他聊聊。」 蒂娜不太开心地撅了撅嘴唇,给萨利翻了个干脆利落的白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想进去瞧瞧?」埃弗里走到门前。 萨利没有说话,默默地让开一点位置。 埃弗里屈起手指在门上敲了两下,房门就自动打开了。他迈开长腿,率先走了进去。 萨利跟着他走进房间,那是一间小厅,内部装饰虽有不同,但布局与他现在所居住的客房很是相似。 「看起来你今天收穫颇丰?」埃弗里已经坐到了沙发上。 「尚可吧。」萨利说道。他仔细观察着房间,却并未从中看出什么需要被锁起来的痕迹,「这间房间为什么会被上锁?」 埃弗里道:「这里在数日前,刚刚接待过一位客人。」 「他离开了?」萨利分心二用道。 「他很有好奇心,」埃弗里笑眯眯道,「在晚上离开了房间,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萨利转头默默地看着埃弗里,埃弗里敲了敲桌面,于是一个糖罐子突然出现在桌上。 「要吗?」埃弗里剥了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对萨利扬了扬下巴。 萨利从中摸出几块糖,思衬着埃弗里是不是在为他昨晚的行为而发出警告。 「但你不必担心,他是未受邀请的客人。」埃弗里继续说道,「你的那些小把戏,最多让负责清扫走廊的傢伙给你记上一笔。」 萨利迅速抓住了重点:「所以,作为受邀的客人,就算我晚上离开了房间也没有问题吗?」 「你可以试试看。」埃弗里说道。 萨利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受邀客人的身份的确有其特殊之处,一般情况下,没人会接触别人的客人。」埃弗里笑吟吟道,萨利却从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隐隐看出些令他凛然的东西,「也不会,试图影响其他人的客人。」 萨利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我明白了。」 第134页 「那么,祝你这几天玩得愉快。」埃弗里轻笑着起身,他离开了这间屋子,毫不在意地将萨利留在在这座之前还上锁的房间里。 真正闭锁的房间都是以超凡的力量封锁的,还是个凡人的萨利根本探不出什么。 萨利看着他留在桌面上的糖罐,又从中摸出几颗塞进嘴里。他用力将之嚼碎,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因此显出些狠劲儿。 他听懂了埃弗里的意思。 他在警告他,不要试图影响那两个姑娘。他甚至可以在夜晚离开房间,那肯定会发生些什么,但不会糟糕到他无法承受。可他不能试图去提醒或暗示那两个年轻姑娘。 萨利将嚼碎的糖块咽下,他半垂着头,似乎是颓然,又像是在沉思。 …… 泽尼娅是在晚餐后的时间找到萨利侦探的。她从科林那里问来了萨利的房间位置,但侦探一直没有回来。 她猜到萨利一定是在城堡里四处逛,城堡太大,如果想找人的话,那就完全只能凭运气了。泽尼娅思衬了片刻后就去忙自己的了,无论如何,他在晚餐后的时间都应该回到房间了。 萨利在泽尼娅找来询问的时候是惊讶的。埃弗里不希望他去影响别的客人,而这条禁令显然对对面的姑娘是不生效的。 她询问的时候目光坦荡,所有的肢体语言都表明她完全不清楚那些「危险的」与「需要被警示的」东西。 萨利原本以为她什么都不清楚,可从她试探着询问的东西来看,她分明又是知道些什么的。 萨利于是直白地问道:「您是怎么觉察到这些的?鑑于您和您的同伴只是因为迷路而误入这里,而并非像我一样提前有所准备。」 泽尼娅沉默了片刻:「在弗罗斯特先生的允许与帮助下,我们从藏书室与城堡中的一些房间里,获知一些信息。那会触碰到我的感知,我会做一些特别的梦。」 「您能说得更详细些吗?」萨利追问道。 泽尼娅于是大致讲了讲。她说得并不详细,也隐去了与弗罗斯特先生直接相关的东西,只是讲了自己与这座城堡本身。她提到了书房与地牢。 但这仍然让萨利获知了足够多的信息。 他在第一天进入藏书室时,就发现了那条与书房相连的隐秘短廊,只是短廊尽头的门是上锁的,那时他还不知道里面是城堡主人的书房。 而今日,他也找到了那条通往地下的楼梯,但他进不去那座隐于碉楼地下的地牢。 对面的姑娘是特殊的,萨利意识到。她被引导着获知了许多信息,却又被蒙蔽于许多信息,而这些又似乎是早已被安排好,正逐步向她揭示的。 她已获知了许多,却没有一条是警告。 萨利沉默了片刻,说道:「您所提到的书房与地牢,对我而言都是不开放的。」 「我无法言说。但您或许拥有比你想像的更大的自由。」 第89章 泽尼娅回到房间时, 橙红色的落日顶端刚刚与山林融为一体。 此前前往藏书室的莉娅也回到了房间。 「我遇到了蒂娜。」莉娅说道。 她遇见蒂娜的时候,蒂娜刚刚因为碰见了侦探萨利,而和埃弗里分开。 理所当然的,蒂娜那时不太高兴。而莉娅出于礼貌, 在与她打招唿的时候关心了一句, 结果她们就聊了起来。 「她是个挺可爱真诚的姑娘。」莉娅笑道。 「你们都聊了什么?」泽尼娅好奇道。 「挺多的, 」莉娅想了想, 笑起来,「她很认真地跟我说,只要我们不爱上埃弗里, 她就乐意和我们做朋友。」 泽尼娅却略微颦起了眉,她因为忧虑而显得紧绷:「她知道……爱得那样执着, 是很危险的事情。尤其是埃弗里·弗罗斯特那样的人,她知道埃弗里和弗罗斯特先生都不是普通人吗?」 莉娅收敛了笑容, 她有些发怔,思绪已经回到了之前, 她喃喃道:「我试探着问过她了……」 一半是出于好意,另一半是也想试着从蒂娜那里知道更多。莉娅小心地向蒂娜试探着询问了这个问题。 而蒂娜当时, 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 她像是一蓬灼灼燃烧的火焰, 红润的脸颊生机勃勃,热烈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是我的选择。」蒂娜说道,声音坚定, 是那种任何人只要一听到,就知道再也不可能劝服她的坚定。 于是当莉娅转述完之后,泽尼娅也不再说话了。 夕阳沉落,天空逐渐转变成浓郁的紫色,然后变成暗蓝色,托出一捧撒落的星子,还有那一轮即将圆满的月。 两个姑娘躺倒床上,那床铺仍然是柔软温暖的,令人感到安心。泽尼娅闭上眼睛,她好像隐隐听见了琴声。 夜色托着琴声,像是舒缓起落的浪潮,降给她古老的梦…… 1222年,洛伦·佛里思特接下了国王的旨意,他从公爵变回了伯爵。 但这从来都不是洛伦·佛里思特所在意的。就像他曾经同样因国王的一道旨意,而从伯爵变成了公爵一样。 这些称唿、爵位与名义上的领土面积的变化,从未被他放在心上过。因为那些毫无意义。 洛伦·佛里思特接下那道旨意,只是因为他终于无比鲜明地意识到,凡人与吸血鬼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么的微小。 第135页 重获三块领土的原领主迫不及待地派来了人,而被三块领地与原佛里思特领分隔开的罗伊斯领,慢慢落入国王之手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洛伦·佛里思特接待了那些被派来的人,他对他们毫无为难之一,任由他们回归到自己领主的领土中去查看。 这些土地在1212年落入吸血鬼之手,如今已经荒废了十年,领民们不是逃亡就是死去,无人居住的房屋坍塌毁坏,良田已变为荒野。它们已经被浸泡在吸血鬼的毒汁中太久了,要想恢復曾经的生机则需要漫长的时间与心力。 而那三个领主,显然是没有的。 他们既没有足够的人力,也没有足够的物资,他们当初是逃出领地的,虽然带走了他们所能带走的一切财富,但那比起一整块领地所需要的而言,还是微不足道的。 因此,他们只是做了做样子,派了几个僕从来到领地,任由洛伦·佛里思特继续管理他们的领地,偶尔指手画脚一番,自己则继续在王都内配置齐全的环境里享受富足的生活。 多好的主意呀!反正,无论洛伦·佛里思特做什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都绝无可能再供养出一支足以对抗国王的军队。他和他的领民、他的土地都需要休养生息,而休养生息出来的结果呢?自然是属于其真正领主的呀! 洛伦·佛里思特仿佛对着一切全然不知,又好似颓然放弃一般当时所有其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很合理,因为他眼下还能做什么呢? 在罗伊斯边境墙被重新取得后,教会就不愿意再继续支持他了,教会只会支持与吸血鬼之间的战斗,但不会支持人类之间的纷争。 他曾经最坚定的盟友瓦尔顿也停止了对佛里思特的支援,瓦尔顿同样在这场战争中付出良多,几乎要伤筋动骨,却至今没有收穫回报,他们出于道义的付出已经足够多了。 而佛里思特至今还欠着外债呢,他此前从其他领主那里所获得的援助可并非全无条件。 不少人对洛伦·佛里思特抱有同情与尊敬,他收復了落于吸血鬼之手的失地,将它们一路赶回到边境墙外。这是何等了不起的壮举! 可他现在结束了战争之后,却又要失去这一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谁会为他得罪国王。更何况,他也不必受苦,他仍然可以做佛里思特领的领主,仍然是一位伯爵。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你终于懂了是不是?」夜色里,特里斯坦飘在花窗外低语。 窗帘敞开着,放在窗台上的牛油烛将他苍白的脸照得闪闪发亮,他的低语从花窗缝隙间像烟雾一样飘进来,蛇一样游到洛伦·佛里思特的耳边。 洛伦·佛里思特坐在书桌前,他侧对着窗外,一只手支撑着头颅,动也没动。 「人类可真是经不起岁月啊。」特里斯坦在微笑,他隔着彩色的玻璃花窗,它们把洛伦·佛里思特头上的些许灰白染成不同的色彩。 他鬓边的白髮与其他黑髮一同被整齐地梳拢到脑后,眼尾舒展开几根细长的皱纹。可他的下颌还是绷得那样紧,半阖的眼睛似乎是疲倦,可只要看看那下面灰蓝色的眼珠,就能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像一座礁石一样。这使他看上去既年老,又年轻。 特里斯坦微笑着,那笑容里有些隐秘的东西,他看上去和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苍白、俊美、优雅、邪恶。 二十年前,那是洛伦·佛里思特第一次遇见特里斯坦,在罗伊斯的边境墙上。那时候的洛伦·佛里思特只有二十五岁,他强健敏捷,且头脑灵光。 二十五岁的洛伦·佛里思特第一眼就注意到来袭吸血鬼们当中的特里斯坦,他被吸血鬼们隐秘地簇拥着,像一个重要人物,而且身上也散发出与其他吸血鬼们不同的气势,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特里斯坦起初只是在观察着,他高高在上地飘在空中,只偶尔飞晃一瞬躲开射向自己的箭矢。他扫视着城墙上士兵们的目光冰冷漠然,像在挑选猎物。 起初特里斯坦并没有注意到洛伦·佛里思特,他在终于观察够了情况后,就开始一次又一次地从外侧墙头飞掠而过,每次都会扑灭大片火把,并带走大片士兵们的生命。然后,其他吸血鬼就会发出尖利的笑声,并开始毁坏空出来的城墙。 边境墙上的光明布置能够削弱他,特里斯坦终将会主动停手的,但谁也不知道那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城墙上飞溅开大片的鲜血,在特里斯坦停手之前,士兵们就会被击溃。 特里斯坦甚至尤有余闲将一个士兵捞到空中,他就那么飘在半空中,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咬上那个士兵的脖子,然后把他失去温度的躯体丢到城墙上。鲜血缠绕着他指尖滴落,特里斯坦将嘴唇上殷红的血抿进嘴里,他勾起嘴角,然后再次扑向城墙。 那个方向的士兵们下意识地后退,可凡人的速度怎么快得过吸血鬼呢?特里斯坦享受地将自己的利爪埋进一个士兵的温暖滚烫的心脏,他正想摘着那颗柔软的器官脱离出躯体时,一柄银色的窄剑从他肋下刁钻地刺向他的心脏。 特里斯坦腾地收回手,尖利的长甲与银色的窄剑碰撞出刺耳的尖鸣。他以超凡地速度看清了来袭之人,那是个英俊的黑髮青年,拥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让人想起笼着雨雾的天空又或是大海。 第136页 他或许可以把这双眼睛泡进水晶瓶里收藏起来。 特里斯坦探出另一只手,袭向这个勇气十足者的脖子。 而那个英俊的青年毫无反应,他自然是来不及反应的,他甚至都看不清自己的动作。特里斯坦遗憾地想着。 但在他的左手刚刚触及那青年颈上的护铠时,就又以同样闪电般的速度收了回来。 特里斯坦飘回到空中,他左掌上的皮肤一片焦黑,正在缓慢地癒合。他垂头看向城墙上手持银剑的青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在海底仰望冰山的颜色的一样。 「啊……」飘在空中的吸血鬼轻柔地说道,那双发光的眼珠充满恶意的兴味,「一个贵族,多好的猎物啊!」 能够击伤他的防护品可不多,而且十足珍贵。但能够拿到这样的防护品,还会来到战场上…… 开始时,特里斯坦是真的想要杀掉洛伦·佛里思特,他喜欢捕猎强力的猎物。渴望听着他的血液汩汩流淌进自己的血管,煨暖自己冰冷的躯体,感受着那强健的心跳逐渐变得缓慢并消失。这可比杀戮一百个惊慌逃窜的普通人要享受得多。 不过在数次捕猎失败后,特里斯坦反而转变了想法,他想要杀死洛伦·佛里思特,然后给予他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于是他放弃了边境墙,从更遥远的天险中穿越,进入到卡特兰王国内部。特里斯坦不止想要从物质上打败他,还想要他的精神同样臣服,要他主动开口,祈求自己赐予他永恆的黑暗赠礼。 但那不过是一个凡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他,拒绝他的力量,拒绝永恆的青春,拒绝如日月般恆常的永生。 他越是拒绝,特里斯坦就越想要他屈服。 第90章 「国王已经老了。」特里斯坦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知道他听得见,「你还没有见过他对吧?」 「我可以告诉你。」特里斯坦微笑道,「他已经不復年轻时的健壮,头髮花白并变得稀疏, 皮肉松弛, 嵴背弯垮。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在消退, 但开始昏花的眼珠里燃烧的欲望反而越发激烈起来。」 「他越接近死亡, 就越是恐惧;越恐惧,就越疯狂。然后把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抓得更紧了,生怕失去它们。因为他正是由于已经拥有的这一切, 才对活着、对永生不死有着如此之大的渴望。」 「他血液里满是贪婪的味道,像开始发酸的酒, 已经发酵过头了,或许马上就要烂掉了。」 洛伦·佛里思特翻开一张书页, 好似对特里斯坦的话充耳不闻。 在特里斯坦刚来到卡特兰王国之内的时候,还曾试过各种不同的手段, 但在各种失败之后,特里斯坦就放弃了玩弄花样, 他开始在夜里飘到洛伦·佛里思特窗前, 有时是几分钟、几个小时, 有时是整夜的,劝诱、蛊惑、观察着他。 起初那使洛伦·佛里思特疲惫,后来他学会了忽视。只要特里斯坦出现,他就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 特里斯坦有那个能力在他的领地里大开杀戒,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像领主这样严密的防护。特里斯坦现在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要洛伦·佛里思特从意志上屈服,而不是胁迫。 特里斯坦也早已习惯了洛伦·佛里思特的忽视,他知道他其实听着呢。 「想想吧,」他在窗外低喃,「想想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拒绝我。」 「你所固守着的凡人的理念是多么的愚蠢。你同样看不起那些凡人当中的蠢物,是不是?」 「我看得出来,你无法理解他们短浅的目光与仿佛从不会思考的头脑,你只是习惯并推断出他们的行为举止,但你无法理解。你与他们是不同的。」 「洛伦、洛伦,」他嘆息起来,「可你却坚守那些凡人们的律条与礼仪,这本该是蠢物们规划自己生活的信仰,但不应该是你的。它只会叫你吃苦。还是说你见过了神?祂祝福你了吗?像那些牧师所言的,祂赐予你幸福了吗?又或者,你所经歷的一切苦难祂都知晓,而祂许以你死后的荣光。」 特里斯坦讥嘲地大笑起来,他盯着洛伦·佛里思特久久未曾翻动的书页,然后又突然停住了笑声,目光像蛇一样盯在洛伦·佛里思特脸上:「你守着自以为是的道德准则,以为自己是个圣徒,可我要告诉你,这些规矩、这些人类自制的律条与用以划分阶层的玩意,不过贪婪的造物!是束缚你的枷锁!」 洛伦·佛里思特终于转过脸来,他像一座饱经风雨的大理石雕像一样,严酷、坚硬,且遍布痕迹。 特里斯坦的声音突然又轻柔下来:「是谁把它们加在你身上的?你的父亲吗?还是国王?而我可以教导你另外一些东西。而那时,你就将知道,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 他们隔着玻璃花窗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互相的脸庞在对方眼里被花窗分隔成模煳遥远的影子,可他们的目光是真实的、执着的、坚硬的。 洛伦·佛里思特一语未发。他合上书,站起身来,像是要准备去休息了似的,但他径直越过了书房内那张用于临时休息的软塌,打开大门,离开了书房。 他回到了卧室里,没有唿唤僕人,就着铜盆里干净的冷水洗漱,换上睡衣,躺到床上。 他的确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整宿的熬下去。 第137页 双人的床铺显得空荡,且冰冷。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用体温煨得温暖。 洛伦·佛里思特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是暗沉的冷夜,而是清晨,阳光朦胧,在晨雾里形成水雾迷濛的光柱。 晨室里空气安静,只有琴声在流淌,像一条宁静的小溪,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艾琳背对着他坐在琴前,音乐温柔地从弦上滑落,在地面上流淌,在空气里盘绕,它迴环盘旋着,不肯结束。 洛伦站在她背后,安静地听着,他感到松弛且舒适。 可琴声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候,就像故事终将结束,生命终有尽头。艾琳从琴弦上放下手指,她转身走向洛伦,蓝绿色的眼睛温柔如一汪碧澈的潭,她给了他一个拥抱。 洛伦突然就醒悟到了,艾琳再也无法回来了。他胸中忽然茫茫大痛。 艾琳拥抱着他,然后在他怀中,融化进迷濛的阳光里。 洛伦于梦中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在黑暗中静坐良久,等待那阵疼痛慢慢缓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突然响起。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是疼痛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一直连通到心脏。 「谁?」他第二次终于发出了询问,声音哑得像吞过火炭。 「父亲。」埃弗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在得到允许后进入了房间,手中端着一枚火烛,神情哀惶而无措。 「我刚刚……梦见了母亲。」埃弗里低声说道,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却在靠近时,发现洛伦在烛火中的面孔苍白而冰冷。 「父亲!」他慌忙半跪在床头边,双手握住洛伦垂在床边的手,那只手同样苍白且冰冷。 埃弗里张口想要叫人,洛伦却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他说,「不要叫人。」 「我刚刚也梦见她了。」洛伦低声说道,他向后倚在枕头上,双眼半阖,良久之后,继续说道,「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那是个群星隐没的夜晚,只有月轮透过阴云显露出的些许朦胧光晕。 …… 天亮了,天总是要亮的,但是这个早晨的天空亮得比平时要慢一些,而且显得昏昏沉沉的。 这导致莉娅和泽尼娅醒得都比平时要晚一些。 她们看向窗外,天空是一片灰白色的,那是过于厚重且广阔的阴云,将太阳整个儿拦在了上面。空气湿凉,看起来马上就要落下一场大雨。 今日不宜出门,泽尼娅打算再去那间隐藏起来的实验室里看一看,她感觉自己在那里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莉娅则一如既往地准备前往藏书室。 她们在吃完早餐后一起出门,然后在门口分别,向着走廊两端背道而驰。 古老的石壁上几乎要沁出水汽,天光无法提供足以照明走廊的光亮,那些在石壁上用以搁置蜡烛的凹陷里亮起一蓬蓬温暖的焰火,它们在穿过走廊的气流中轻轻摇曳着,但光线却稳定如同顶部的电灯一样,那些电灯仿佛已经被遗忘。 莉娅没有注意到这个,又或者说她注意到了,只是有意地忽视了它们。她穿过门厅,准备走向位于另一侧的藏书室。 但此时,她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声。莉娅停下来,她看过去。 蒂娜匆匆地穿过一条走廊,她似乎没有看见莉娅,直奔大门而去。 「蒂娜!」莉娅叫住了她,「快下雨了,你要去哪?」 「我有东西落到山林里了。」蒂娜头也不回地说道。 莉娅不得不拉住她的手臂:「可是快下雨了,你不能就这么出去,那很危险!」 蒂娜什么都没有带,她穿着一条绸布裙子,脚上是丝绸软底便鞋。天上的阴云低沉得快要接触到山顶,滂沱的水珠马上就要从中滴落。 这种时候进入山林是很危险的。 蒂娜不耐地甩着她的手:「等下雨了就来不及了!下雨后我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至少要先回去换身衣服呀,」莉娅急道,「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人,又或者找埃弗里帮忙?」 蒂娜顿了顿:「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把他送我的东西弄丢了。」 她用力挣脱开莉娅的手,飞快地向门外跑出去。 「哎!」莉娅高声唤她,可蒂娜头也不回。 莉娅犹豫了一瞬,飞快地把笔记本打开到空白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两行字,将之搁在门口显眼的位置上,然后追了出去。 蒂娜的行动很有目标,她在离开石板铺就的大道后速度就慢了下来,按照某个方向左右环顾寻找着。 莉娅在一条泥土小径追上她,空气里满是浸过泥土的潮气。蒂娜脸上满是焦灼,山林里的一场大雨足以沖刷掉任何痕迹,真等到雨落了可就什么都找不见了。 「你丢的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找。」莉娅说道。 蒂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我们得尽量早点回去。」莉娅道。 蒂娜抿了抿嘴唇:「是一个银质的蝴蝶状别针,镶着金绿色的榍石。」她比量了一下大小。 「昨天我和埃弗里进过山林,只可能是掉在这里了。」蒂娜说道。 她回想着昨天走过的路线和莉娅一起向前找去。 第138页 「别担心。」莉娅安慰她,「山林里没有其他人,如果是掉到了这里,不会丢掉的。」 「我怕有鸟儿或松鼠什么的给捡了去。」蒂娜说道,她的眼圈都急得发红起来。 莉娅一边安抚她,一边帮她仔细寻找着。 天空阴沉,虽然还未落下雨来,但光线已经越来越昏暗了,更何况是在山林里,树木茂密的枝叶将本就不多的光亮又拦下一批,她们所能看见的就更少了。 山林里的风逐渐大了起来,带着潮湿的凉意。 雨快要落下来了,莉娅担忧地瞧了一眼天空,她试探着问道:「如果下雨了……」 「我一定要找到!」蒂娜大声说道。她说完后停顿了片刻,迅速地看了一眼莉娅,放低声音道,「你可以先回去。」 莉娅摇了摇头。她和泽尼娅在刚跑出来的那段时间里经歷过山林里的大雨,又沉又重的雨水连成线,周围一片雾白,眼睛都很难睁开,什么都看不清,更别提寻找东西了。在山林里迷路可不是好玩的。 莉娅陪着蒂娜往前走,决心如果真的下了暴雨,就一定要拉着她回去。 她们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幸运的是虽然阴云低沉欲滴,但雨水始终未曾落下。 但蒂娜越发焦躁起来,因为她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却仍未找到那个胸针。 她们脚下早已不是清晰的路径,而是清润的草坪。如果对山林不熟悉,这太容易迷路了。 莉娅正在担忧,突然听见些许声音。 她甚至没听清那是风声还是什么小兽发出来的声音,但那其中隐约的熟悉一下子触动了她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 莉娅一把拉住蒂娜:「你听!」 她压低的声音里隐含恐惧。 第91章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莉娅问道。 蒂娜感觉到莉娅突然的紧绷, 于是她停下脚步。 风声、草叶摩擦的声音,但在这无规律的摇动中,还有一些很稳定的声音,像是人的脚踩在泥土松软草木茂盛的土地上一样, 每一次落足之间还有着小腿与鞋子摩擦过高而茂盛的野草的声音。 「山林里有人?」蒂娜疑问道。她完全不害怕, 只是皱起了眉。 「我们去看看。」蒂娜说道。也许那些人捡到了她的胸针。 「再等一等!」莉娅说道。她抓住蒂娜的手臂, 力道大得让蒂娜感受到疼痛。 蒂娜皱起眉, 她看着莉娅苍白的脸色,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隐藏着恐惧。蒂娜停下脚步,按了按莉娅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她们安静地站在那里, 听着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的动静。那脚步声在向她们靠近,并隐隐传来模煳不清的说话声, 似乎是两个疲惫且恼怒的男声。 莉娅的脸色更苍白了。 「我必须得离开……」她的嗓音里夹杂着虚弱。 蒂娜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恐惧:「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在佛里思特城堡。」 莉娅说不出话来,她脸上满是紧张, 攥着蒂娜的手指已经发白,眼睛是湿润的, 看上去可怜得让人心疼。 「你认识他们?」蒂娜问道。 莉娅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被邀请的客人。」蒂娜说道, 「你不必害怕的。」 她似乎打定主意不打算后退或离开, 身上具有一种强大而坚决的气势。 莉娅思绪混乱,满心忧虑与后悔,她一时想着要告诉泽尼娅,一时想着她们早该离开, 一时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期望与渴盼。 ……不必担忧,你们所忧虑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她记得这个承诺。 远处脚步声的主人走出了那片树林,他们来到了草地上。 现在蒂娜看清他们的模样了,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青年男子。他们有着和莉娅一样的浅褐色头髮和眼睛,衣着打扮都还不错,只是占有些许泥土与草屑,而且有许多褶皱,显出些许狼狈。 「莉娅!」他们同时叫起来,惊喜且恼怒的,可那种惊喜让人心中发凉,就像是猎人终于找到了他追逐已久的猎物一样。 莉娅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跟我回去!」年长的男人说道,他大步走过来试图抓住莉娅。 但蒂娜拦在了他面前,她抬着下巴,眉尾高扬,虽然是在仰视对方,却显出一种张扬凌厉的气势来。 「你们是什么人?」她问道。 「我是她家人。」年长男人说道,他打量着蒂娜,这个姑娘有着一双保养精緻的双手,衣着虽然简单,但材料是昂贵的丝绸,他不知道蒂娜的来歷,于是也不想与她起冲突。 「你又是什么人?」他问道。 旁边那个年轻的男人满脸不耐与恼怒,他低声向年长的男人询问了一句。 年长的男人摇头道:「她不是那个一起逃跑的女孩。」 「莉娅,跟我们回去。」年长的男人紧盯着她,「你不会想惹我更生气的。」 莉娅脸色苍白,她抿紧了嘴唇,步履坚定地向后退了一步。 年长的男人试图去伸手抓她,但蒂娜伸手拦在他前面,她紧皱着眉:「先告诉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年轻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两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从圣温蒂女子学院里逃了出来,现在我们要抓她回去。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插手。」 第139页 「我不认识你。」莉娅说道。 「他是你的未婚夫。」年长的男人说道,「你已经让我们丢尽了脸。」 「那就当我不存在好了。」莉娅说道,声音不大,但很坚决,「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也不会嫁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 「我还愿意娶你,你就该庆幸了。」年轻的男人冷笑道。 他们在数日前接到了泽尼娅和莉娅所在的确切信息,那个提供消息的记者答应会前去帮他们确定这两个姑娘是否还在城堡中,不使她们再次失去踪迹。 但在那之后,这个记者却再没有传来过消息。他们猜测过或许是因为在城堡中不方便打电话,但出于防止意外的想法,他们还是尽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 可这片山林古怪得很,他们的车子里明明灌满了油,却不知为何在进山没多久就抛锚了。 于是被迫下车步行。但他们一行一共六个人,在下车后也是沿着石砖大路一路向上走的,按照那个记者的说法,他们只要顺着这条路就能够走到城堡中。 可是他们却没走多远就发现道路断了,于是只能在山林里继续徒步向前,山林里光线昏暗,走着走着,他们六个人就不知怎么的走散了。其他四个人不知怎么样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仍然在一起。 他们按照记忆中的道路往回走,却怎么都回不到那条石板大路上,哪怕他们按照下山的方向一路前行,却又绕到一处山坳里。 最后没办法,两个人只好向着山顶隐隐的城堡尖顶爬去。在找到莉娅之前,他们两个已经在山林里迷路了一天一夜,幸而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野兽,但毫无准备地在山林中过夜仍然是极度糟糕的体验。 现在两个男人心里都一肚子火气,并完全把迷路所造成的疲惫和怨气怪罪到了莉娅身上。 瞧她的模样,他们被迫在山林里过夜的时候,她显然过得很不错呢! 两个男人试图去抓住莉娅,却被蒂娜带着躲开了。 「你们想干什么!」她怒斥道,「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如此粗野!」 「我带她回家关你什么事?」年长的男人不耐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原委,就该让开!」 蒂娜冷笑道:「你们强迫她嫁给一个陌生人,还觉得理所应当吗?」 「这是我们的家事,是她的父母为她订下的婚约,她本应是个纯洁可爱的姑娘,爱她的丈夫,过贞洁的生活,现在却像个□□一样逃跑。」年长的男人紧盯着蒂娜的脸,抬高的肩显出强势的压迫力来,「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可知诱拐女性是什么罪名?」 「诱拐?」蒂娜哈地笑了一声,「她是个成年人,她可以做自己的选择,她想爱谁就爱谁,用不着别人安排。你们可真叫我噁心。」 「她们都是同一种女人。」年轻的男人恼怒道,「管她做什么?直接把人抓回去就好了。我已经丢够脸了!」 他们走向两个姑娘,打算强行将她们制住。虽然不知蒂娜的来歷,他们不愿伤了她,但等把莉娅带走后,把蒂娜丢在这里就好了。只不过是两个女孩而已,她们跑不了。 莉娅把蒂娜往后拽了拽,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很清晰:「谢谢你。你先离开吧,回到城堡,帮我告诉泽尼娅,让她快些离开这里。」 蒂娜却全然无惧,只是挡在莉娅身前,盯着两个男人的目光像燃着冰蓝色的火焰。 「蒂娜。」一声轻柔低缓的男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像有魔力一般,使在场的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 「埃弗里!」蒂娜惊喜地转过头。 埃弗里从另一侧的树林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脚步不缓不急,具有一种独特的韵律。 他径直走到蒂娜身边,好像没看见其他人似的,目光从始至终只看着蒂娜身上。他就那么走过来,但其他人仿佛被摄住了一样,没有人能开口说话,也没有人想要做出什么行动。埃弗里身周仿佛形成了一个气泡,而其他人被排斥于其外。 「蒂娜。」他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蓝绿色的眼睛笑意迷人,「快下雨了,你不该在这里。」 蒂娜挽住他的胳膊,她身上突然就不见了之前对抗两个男子的气势,变得娇婉羞涩,上挑的眼睛里盛上了些许不安:「我……我把你送我的胸针弄丢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它在这里呢。」埃弗里轻笑道。他摊开一只手,那只金绿色的榍石蝴蝶正落在他掌心,漂亮得展翅欲飞。 「我带你回去。」他说道。 蒂娜欣然点头。她接过那只蝴蝶胸针,就那样轻快地随着埃弗里转身离开,仿佛已经全然将那两个男人和莉娅忘到身后。 天空中开始落下雨滴,落到被留下的两个男人和莉娅的面颊上。他们突然回过神来,同时转头看向对方,好像在埃弗里和蒂娜离开后,这些凝滞的空气才突然流通起来似的。 莉娅警惕地看着他们,她决不能跟他们回去,她知道她回去之后会遭遇什么。她还记得祖母手臂上的疤痕! 莉娅后退一步,但在她准备转身就跑之前,肩膀突然撞上一只有力的手掌,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稳固住她摇晃的身体,并维持住一个距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140页 「你想要和他们离开吗?」洛伦·弗罗斯特轻柔地问道。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滴落的雨滴好像突然被凝滞。 莉娅突然感觉到,只要她说不,她就可以留下。 两个男人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洛伦·弗罗斯特。 他们从之前埃弗里带来的那种古怪气氛与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上,觉察到了某种令他们感到不安的东西。 「莉娅。」年长的男人放低了声音,「祖母很想你,她还在家等你。」 莉娅脸上的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 洛伦·弗罗斯特的手搭在她肩上,他再一次轻柔地问道:「你想要和他们离开吗?」 第92章 雨滴开始砸落, 一滴一滴如沉重的鼓槌,又或者是狂乱的心跳。 它们缓慢地打湿树干、打湿泥土、打湿躲在树叶下的鸟雀尾羽,却不再落到莉娅身上。 还有她身后的洛伦·佛里思特。他精緻的外套干燥熨帖,踏在泥土上的长靴一尘不染。 两个男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某种摄人的气氛笼罩住了这里, 他们开始紧张, 并感受到恐惧。 「莉娅, 想想从前,在你小的时候,我还曾经抱着你在花园里玩过。那时候多好呀!」年长的男人向她伸手, 诱哄似的轻声说道,「我保证, 只要你跟我们回去,一切都会过去的。神接纳每一个愿意悔改的孩子, 我们才是家人。」 零落的雨滴开始越来越急、越来越密,低沉湿重的空气压得人胸口发闷。它们打湿那两个男人的头髮与衣服。 「不。」莉娅摇着头, 她盯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浅褐色眼睛,逐渐燃烧起蓬勃的愤怒, 「你们从未把我当做过家人, 你们甚至都没有把我当做过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她高喊出这句话,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可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年长的男人突然高唿起来,「这傢伙是个魔鬼!你怎么能听信他的话,而拒绝养育了你的家人?!他许以你的都是罪恶,你把你所学过的都忘光了吗?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对你有所要求?如果不是出于爱, 为什么给予你那些能够将你拉离地狱的律条?」 他愤恨且恐惧地指着洛伦·弗罗斯特,但伯爵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们,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没有半点波痕。 雨水从城堡主人的头髮与衣服上滑落,像从荷叶上滑落的水珠,这异象几乎要令男人指着他的手指发起抖来。旁边的年轻男人已经变得惊恐万分,脚步虚软地向后挪动,可年长者还是坚决地站在那里。 「莉娅,」他恳切地说道,「不管怎样,你得先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魔鬼。」 莉娅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变得酸涩而湿润,却不愿闭上哪怕一瞬:「你们只是喜欢你们亲手打扮出来的洋娃娃,你们从未真的爱过我。」 「再见。」她坚决地向后退了一步。 洛伦·弗罗斯特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他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那两个男人,于是他们再说不出一句话。 「忘掉她,然后回去。」伯爵说道。 这命令在两个男人头颅深处响起,像是深入到足以触及灵魂。也在其他四个正在山林中迷路的男人头颅深处响起。 他们转身,向山下走去,仿佛从未看见过莉娅,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也从未接触过这个姑娘。那条失去踪迹的石板路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引领他们一路回到车里。 「他们会怎样?」莉娅小声问道。 「忘记你的存在。」伯爵说道,「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意欲追捕你的人。你再也不必忧虑于此了。」 他带着莉娅向城堡中走去,狂乱的雨水连成一片,它们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反而失去了之前那种纷乱,将天地连成一线雾茫茫的白,形成连绵干净的白噪声。 莉娅感觉到寒冷,可那些雨水在刚接触到她的皮肤,又或者说接触到她的皮肤之前,就向下滑落,滴落到地面上。 它们并没有打湿她。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她与雨水似触非触,没有被沾湿半点水痕,却分明感受到些许触碰,比丝绸从皮肤上滑过的感受更轻盈。 莉娅下意识抬起手,落雨很快就在她掌心聚集成一小片水洼,又被新的落雨砸出王冠似的水花。可她手掌翻落,那些聚集的雨水就滚珠似的从她手心里全部滑落,就好像她的手掌是蜡制的一样。 「我令您感到害怕了吗?」她突然听见伯爵低沉柔和的声音。 「不。」莉娅回过神来,她克制住向山下回望的欲望,抬头看向在大雨中朦胧的城堡轮廓,她喃喃道,「我已经从一直以来的恐惧中脱离。」 「你可以拥有抓住你自己命运的力量。」她听见弗罗斯特先生的轻笑。 他在她前方走向城堡,雨水从垂及小腿的黑色披风上滑落,像一个无法触及的影子,与雨中朦胧的城堡轮廓融为一体…… 他们回到城堡中,泽尼娅和罗齐娜正站在门口,泽尼娅手中握着莉娅的笔记,满面焦灼。 她看见莉娅后才松了一口气,并给了她一个拥抱。那温暖的热度驱走了莉娅满身寒凉。 在早上与莉娅分别后,泽尼娅直接前往了那间与地牢相连的实验室,一种朦胧的直觉在她心底向她诉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落在了那里。 第141页 实验室里一切如旧,泽尼娅进入到侧面的休息室,那个隐藏着通往书房密道的书架仍安安稳稳地落在那里。旁边是一张书桌,她曾隔着这张书桌,与弗罗斯特先生第一次真正谈起有关前世的话题。 而那本曾被洛伦·弗罗斯特遗落在这里之后又被他取走的诗集,又重新出现在了桌面上。 泽尼娅翻开它,那其中夹着一张古老的羊皮纸。那是一份古老的文件,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晰的,且盖有数枚印章,证明它的真实有效。 泽尼娅拿起这张或许有数百年了的文件,它被保存良好,虽然歷经岁月,却仍保持着柔韧的质地。泽尼娅怔怔地看了它良久,她好像要想起什么似的,但那些念头却像是一闪而逝的流星,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煳的残余光痕。 她垂头看向那本诗集。在夹着这张羊皮纸的那一页,排列着几行诗句。 「你逝去时依然那么美,」 「即便消逝却从不枯萎,」 「如流星划过长空,」 「坠落之际最光辉。」 泽尼娅突然心中一跳,心脏滚热得几乎要令她感到灼痛,可手脚却变得冰冷发麻,好像好像全身的热量都随着血液集中到心脏上了一样。 她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于是匆匆离开了这间密室。 泽尼娅心绪混乱,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于是下意识想要寻找莉娅。她穿过门厅,准备前往藏书室,但余光里的某个东西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泽尼娅顿时停下脚步,她转头看去。门厅左右伫立着两座曲线柔美的大理石雕像,女性石雕曲线圆润柔美的手臂上托着一条纱巾,坚硬的石质被雕刻家的妙手极好地表现出了纱巾的轻薄柔软。 但吸引泽尼娅目光的并非这巧夺天工的雕塑,她看见那纱巾之上,有一角与大理石截然不同的白,那是莉娅的笔记! 她飞快地扫过了笔记上的内容,抬头看了看天空。灰白低沉的云几如天空倾覆,暴雨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她不知道莉娅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们沿着哪条道路行进,但埃弗里应该知道。泽尼娅按下心中的焦灼,在来到这座城堡中后第一次动用了摇铃。 罗齐娜正是因此而出现在这里的。 泽尼娅克制着自己想要去寻找莉娅的想法,她知道自己现在出去只会添乱。可当大雨倾盆而下时,她还是忍不住咬紧了嘴唇。 她们曾在山林中遭遇过暴雨,就在她们刚从圣温蒂女子学院逃出来没多久的时候。 那时候她们并没有能携带多少东西,原本她们计划周密的逃离时间还要再往后几个月,可是莉娅的家人已经定下要把她嫁给某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 如果说在学院里还有一丝机会,可如果回到了家里,莉娅就更难离开了。 她们匆匆逃离,在学院附近的山林里躲避。寻找她们的人距离她们很近,她们留下的痕迹也来不及很好地掩藏,更何况还有猎犬。 可是山林里降下了一场大雨,搜寻的人们被迫暂时退出山林,大雨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也沖刷尽了她们的气味。 她们该感谢那场山雨,可那并不是一次舒适的体验。泽尼娅知道穿越山林的路线,为了躲避追捕者,她们偏离了路线,但泽尼娅记得住她们的位置与方向,她能够找回去。 可是在大雨里,泽尼娅却再不敢往任何方向前行了。她们会迷失的,那有可能会导致死亡。 泽尼娅焦灼地在门口徘徊,但好在大雨落下没多久,不远处就出现了莉娅和弗罗斯特先生的身影。 泽尼娅松了口气,又想起自己该准备一些干燥柔软的毛巾才是。 可当他们走近时,泽尼娅才发现他们身上没有半点湿痕。 泽尼娅顿了一顿,她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给了莉娅一个拥抱,然后抬起头,对弗罗斯特先生道谢。 那双透彻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像一面笼着水雾的镜子,看不清其中的倒影。 「雨很快就会停下。」他微笑道。 泽尼娅怔了怔。 雨果然停得很快,在泽尼娅和莉娅回到房间时,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变成了淋漓的小雨,帘幕散去,露出被洗刷过的天空。 泽尼娅看向莉娅,莉娅的神情安定且平和,她对泽尼娅露出一个微笑:「我很好。」 「发生什么了吗?」泽尼娅问道。 「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他们找到我们了。」莉娅说道,她声音很轻,像漂浮不定的羽毛,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安定,「我们可以在一个地方,想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 她看着泽尼娅手上的东西,问道:「你拿着的是什么?」 泽尼娅这才注意到,自己把那本夹着古老羊皮文件的诗集拿了回来。 她取出这份文件,上面是手写的文字,而且太过古老,泽尼娅一时还没来得及分辨这份文件的内容。 莉娅凑过去辨认了片刻,说道:「这好像是一份旅行者护照。」 第93章 这是一份来自七百年前的旅行者护照, 上面的签发日期标明了这一点。这份护照证明了一位贵族女子的身份,文件上表明她从某个北方领地来到了佛里思特领,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信息了。 雨水仍然淋漓地下着, 在柔软的草地上打出沉重的闷响, 在玻璃上碰撞出微妙的震动声, 它们从屋檐上流淌下来、滴落进水洼、打在树叶上与石壁上…… 第142页 这些声音相似却又各有不同, 随着雨水的逐渐稀疏,这些差别逐渐变得清晰可辨。 泽尼娅不知不觉就听得失了神,她手上拿着那张羊皮纸, 神情却逐渐变得发怔,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沉浸在了遥远的迷梦中, 那太过模煳了。 「泽尼娅?」莉娅唿唤她,「你想起什么了吗?」 泽尼娅回过神来, 摇头道:「没有。」 她转头看向窗外,这是她们在城堡中经歷的第二场雨, 在上一次的雨中,她发了一场高热。自那次高热之后, 她逐渐能够想起一些梦中的片段。 她曾在那场高热中做了一个古老的梦, 却在醒来后只记得碎成片段的模煳画面。也曾险些陷入那场过于深邃古老的梦境中, 迷失在另一个名字中,再也不能醒来。 但有一个声音唤醒了她,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汲走了她额上的高热。 泽尼娅记得自己醒来时的画面,她看见了弗罗斯特先生, 看见了那双透彻的灰蓝色眼睛。可她那时忘记了那唤醒她的声音说了什么。 现在她想起来了。 你可以不必再经歷这种无尽折磨,跳脱出水面,选择自己的航线…… 泽尼娅敛了敛眼睛。 时间如海无穷尽,凡人唯被挟卷其中。 出生、死亡、遗忘…… 「这本诗集可以先借给我吗?」莉娅说道。 泽尼娅从纷乱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莉娅正垂头翻着那本诗集,书页正停留在之前夹着旅行者护照的那一页上。 「当然。」泽尼娅说道。 她看向雨声渐稀的窗外,阳光将天空洗得碧透澄澈,于是云也不再是阴沉的灰色,它们变成了洁净松软的白,在底部沉淀下层次丰富的灰蓝色阴影。 最后一滴雨打在玻璃窗上,像一声鲜明的心跳。 它溅出一块的水花,并缓慢向下蜿蜒出一条透明冰凉的水痕。 莉娅翻着那本诗集,半垂着的眼皮掩盖了其中的神情。 她摸了摸胸前的口袋。 你可以拥有抓住你自己命运的力量…… …… 费尔奥娜看着天空,把手伸出窗外,她从这场雨中感受到了伯爵的气息。 雨后的阳光落在她手上,在皮肤形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 在转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属于活人的躯体就已经死去。他们的胸腔里不再响起心跳,皮肤下的血肉不再散发热量,只有刚啜饮过温热的鲜血时,才会拥有短暂的温暖体温。 他们不再会成长,也不再会变老,支撑着这具躯体活力的是另一种力量,超凡的力量。这源于他们与躯体融为一体的灵魂。他们一旦死去,便是彻底消亡。 但这同样赋予了他们异于凡人的感知,不再以皮肤下的神经,不再以凡人的脏器,而是以超凡的知觉。 虽然现在他们已经不必害怕阳光,但却失去了凡人时对阳光的感受。世界在他们眼中已经变得不同。 费尔奥娜收回落在阳光里的手。无人能说这种新知觉对旧知觉的替代究竟是获得还是失去。 对于许多人,尤其是在伯爵掌控了整个族裔之后,转化成吸血鬼是一种选择。可对于费尔奥娜来说,她从未拥有过这种选择。 但她对这一点也并无怨憎,在她和伯爵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选择是一种奢侈品。 「尤兰德。」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只是路过于此的尤兰德不得不停下脚步:「费尔奥娜阁下。」 「现在这些事还需要你亲自去做吗?」费尔奥娜问道。 她指得是对莉娅家人的收尾。 伯爵并没有遮掩他在山林里做的一切,那同样落在费尔奥娜眼中。那六个迷失在山林中的凡人忘却了莉娅的存在,但他们远在伯爵领地之外的家人尚未遗忘。 解决这事并不需要多麻烦,他们拥有催眠能力的族裔并不在少数,虽然无法像埃弗里与伯爵做到的那样干净利落且细緻入微,但也足够处理这件小小的麻烦了,他们并不需要处理到一丝痕迹都没有。 人类对这世界的探索尚还浅薄,他们对奇闻异事的态度大多是享受过其所带来刺激后,就将之丢进记忆里的一角。像侦探萨利·普雷斯科特那样追根究底的才是少数。 「只是吩咐下去而已。」尤兰德说道。 这件事还用不到他特地跑一趟,更何况伯爵的舞会就要开始了。 费尔奥娜不再说话。 伯爵已经许久没有为某个凡人亲自出手过了。但费尔奥娜知晓,那并不是为了莉娅。她只是个普通的年轻姑娘。 重要的在于,与她同来的另一个姑娘,那个拥有与人类时期的伯爵相识前世的泽尼娅。 对于某些吸血鬼来说,曾为人类的岁月不值一提。吸血鬼漫长的生命足以逐渐淹没凡人的时期短暂的记忆。他们已经完全接受、认可,并沉迷于自己的新身份。一如尤兰德。 但对费尔奥娜来说不是这样,她知道对洛伦·佛里思特来说也不是这样。 无限的生命与无限的力量是危险的,如果没有足够强韧的灵魂,那只会带来迷失,然后,就是毁灭。 人类时期的记忆有如一面镜子,永远照澈他们本真的灵魂。 那段短暂的人生就像一瓮尘封的酒,随着漫长时间的流逝被蒸腾得越发稀少,可也越发醇厚,最终变成一口尝不得的酸甜苦辣。又像是从树的伤口里凝结出的琥珀,在漫长的岁月变迁中逐渐凝实并坚硬,被打磨出温润厚重的光。 第143页 费尔奥娜凝望着雨后的山林。 只可惜,她虽然与洛伦·佛里思特诞生于同一时代,却出生于一个与他相隔甚远的家族。佛里思特领中的太多事情,她都只是后来才知晓的。 夜幕将至,费尔奥娜站上窗台,她闭着眼睛向外扑到,在落地前化作一只蝙蝠,随着风在山林里肆意穿梭。 居于城堡中的人类客人已经进入了他们的房间,现在是暗夜之子们的活动时间。 泽尼娅和莉娅已经陷入了沉凝的睡梦。 在明月即将升至最高点的时候,莉娅突然从梦中醒来。 ……你可以拥有抓住你自己命运的力量…… 她悄然起身,没有惊动仍在安睡中的泽尼娅。 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引导着她,莉娅推开房间大门,走到了黑暗的走廊之中。 无需灯烛,皎洁的月从窗外投进明澈的光亮,指引着她前行的道路。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从黑暗中甦醒的生灵们遵循着城堡的意志避开了这条道路。 莉娅在静谧的黑暗中一路前行,没有恐惧,没有紧张,那些黑暗将她包容,而她感到安宁。 莉娅一路穿过走廊与楼梯,她来到了城垛上,夜风捲动她披散下来的长髮与裙角,繁星于天空之上静谧高悬,月轮将圆,只缺边缘的一线窄角。 洛伦·佛里思特正站在城垛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明澈的月光将他苍白的面颊照耀如光润的玉,又像昙花通透的瓣。 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收腰窄袍,外罩一件暗红色的立领长外套,那银灰色的面料像月光下的大海,而那暗红色外套上遍布反着光纹路,那纹路像大海上舒张开的泡沫,又像流动的鲜血。 洛伦·弗罗斯特转身看向从楼梯走上来的莉娅,仿佛早已知道她会来到这里,颜色浅淡的唇露出一个微笑。 莉娅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唿吸。她什么都没有问,走到弗罗斯特先生身旁。 「您说过,我可以拥有抓住自己命运的力量。」 「只需要一次选择。」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灰蓝色的眼睛如笼罩着迷雾的湖泊。 莉娅凝望着这双眼睛,她想起在那片波光中钓鱼的上午。 为什么要信仰神呢? 她想起那插在瓶中,花瓣锋利直指天空的龙胆。 神慈悯吗? 她想起泽尼娅发起高热的那个迷濛雨天。 代表神的究竟是一个符文还是一个骰子什么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你能自己捉到鱼时,便再也不必向别的什么祈祷让鱼儿咬钩了…… ……为何要为不存在的东西悲伤呢…… ……并非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 她看向城墙下黑邃的山林,在那洗刷一切的大雨中,她第一次真正地挣脱了命运。 你可以拥有抓住自己命运的力量! 莉娅握住胸前的小口袋,她取出其中的铜骰,将那链子与绣着圣纹的口袋用力丢了出去! 洛伦·弗罗斯特微笑起来。 繫着圣纹的银链像一道流星,落入山林消失不见。 「雨和流星有什么区别?」莉娅喃喃道。 「它们都从天空坠陨。」洛伦·弗罗斯特答道,他看着莉娅,像看着一件满意的作品,又像看着一朵即将绽放的玫瑰。 「那些从天空坠落的,有些落到地上,有些落到海中。」他的语调像是在念诵诗句,灰蓝色的眼睛中倒映着繁星闪烁的夜空,「那些落到海中的,在水面下,进入另一个世界。」 莉娅怔怔地看着他。 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他抬起手,指背从莉娅的肩膀沿着手臂滑落,于是那条简便的长裙随着他的手指一寸寸化作那条鲜红的舞裙。 洛伦·弗罗斯特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脖颈上,他翻开手掌,一条华美的红宝石项鍊出现在他掌中。 他将之戴上莉娅的脖颈,抬步站上垛口的墙上,向莉娅微笑着伸手: 「要跳舞吗?」 第94章 暗蓝色的夜空深邃如渊, 繁密的星子在深海一样的夜空里沉浮,只缺一线即将完满的月落在洛伦·弗罗斯特身侧。 莉娅仰头看着他,那像是要飞入天空,又像是要跃入大海。她将右手交付于洛伦·弗罗斯特的掌心, 在他向上牵引的力量中, 左手提着裙摆, 抬脚踏上城垛边的墙上, 柔软的便鞋在踏上城墙的那一刻化作了娇艷的红舞鞋。 墙头很窄,莉娅却没有感觉到惊恐,洛伦·弗罗斯特的手稳稳扶住了她, 那双手很凉,指骨坚硬, 皮肤柔软,如水晶手骨上蒙着一层光滑的天鹅绒。 夜风穿过走廊, 如穿过大提琴内部的空室,山林拂动, 积聚在叶片内的雨珠纷扬坠地。城堡在奏乐。 洛伦·弗罗斯特牵引着她向后滑出一个舞步。 莉娅先是下意识随着他向前迈步,然后骤然紧绷起来。 她现在站在空中! 脚下是透明的空气, 莉娅甚至能够感受到风从脚下滑过, 可她稳稳地站在空中。 那支撑着她的力量不是从弗罗斯特先生扶着她腰部的手掌上传来的, 她并非被强行提在空中,而是更自然的,仿佛她本身就能够在空中悬停,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不, 不是像鸟儿,而是像水中的游鱼,她可以自由的在空中移动或悬停,一如鱼在水中。 第144页 莉娅放松下来,她的眼睛因这新奇的感受而闪闪发亮。 山林在他们脚下起涌如波涛,残留的雨珠在月光下闪烁如星辰。 洛伦·弗罗斯特发出一声轻笑,他引领着她滑开第二个舞步。 那是一支莉娅从未学过的舞蹈,可是有人引领着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包容如大海。 那双手牵引着她,她在月光下旋转,在夜风里踏步,在星空中前行。艷红的舞裙旋开如盛放的玫瑰,莉娅的舞步由滞涩逐渐变得娴熟。 脚步交错,她攀着洛伦·弗罗斯特的手臂,在星河里轻盈地跳跃,舞裙飞旋开绽又收拢。 在脱离大地之后,舞蹈竟可以如此自由而轻盈,像羽毛在风中飘荡,像花瓣在水面滑过。 柔软的风穿过她的指间与髮丝,自由、自由! 洛伦·弗罗斯特突然松开她的手掌,莉娅有一瞬间的惊慌。可她并没有坠落到地上,而是顺着那力道在空中旋转开来。 莉娅仰头看向天空,皎洁的月挂在那里,浩瀚的星将她包围。她飞在空中,并不会再有什么将她拽下去。 她不知不觉地停下,仍仰着头,眼睛里水光盈盈,倒映星河。 月已偏西。 洛伦·弗罗斯特出现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引她落回到城墙上。 她该回去了。莉娅突然意识道。 她转头看向洛伦·弗罗斯特,眼中带着如从梦中初醒时的不确定:「我……」 「人们生而自由。」洛伦·弗罗斯特露出一个微笑。 自然未曾要求女性生而顺从,世界未曾安排男性生而强韧。每个人都经过同样的孕育,没有一条天生的规律要求人不能穿一条抹胸长裙,要求人必须为未曾见过的配偶守贞。 人们赤裸降生于这个世界,感受同样的日升月落、风霜雨雪。 自然未曾说「我不允许」,世界未曾命令「你必如此」。 天生带来自由,允许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唯有人类以文化为名,封闭舒展的手足。 莉娅穿过月光下的走廊。 人们可以拥有暗蓝色的眼睛,就像玫瑰可以开出黑色的花朵。 畸形者可以拥有自己的思想,天生没有命定谁必须做一个可怜的丑角。 人们可以抓住自己的命运。 人们生而自由。 …… 月轮西沉,东方泛白。 泽尼娅醒来的时候,莉娅并不在旁边。 她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莉娅正站在小厅的窗前,穿着简素的长裙与便鞋,肩膀上披着一条温暖的披肩,目光正空灵地落在窗外。 泽尼娅走到莉娅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洁白的玫瑰花田在远处绽放,大雨打落了许多花瓣,但更多的花枝仍然昂扬向上,在雨后绽放得洁净而美丽。 「真美啊。」泽尼娅低声感嘆道。 「就像那条鲜红的舞裙。」莉娅微笑地注视着窗外。 泽尼娅突然怔住了,一股寒意顺着她的尾椎攀援向上,令她感到僵硬而寒冷。 「莉娅,」泽尼娅缓慢地转头看向她,「那些玫瑰,一直都是白色的呀。」 「是吗?」莉娅却毫不在意,她又看了片刻窗外的玫瑰花田,才转身看向泽尼娅,面上仍然是柔和的微笑,「我看它们是红色的。那很美。」 泽尼娅张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一团棉花似的。她看着莉娅,突然感觉到些许可怖的陌生。 泽尼娅突然看见莉娅的披肩缝隙里露出了什么,她伸手拨开披肩。 莉娅的脖子上不见了那个绣着圣纹的小口袋,代替它的是一条如倒扣王冠般华美的红宝石项鍊。中央最大的那颗红宝石足有拇指指节那么大,每一颗宝石都纯净鲜艷,在晨光下闪着火焰一般的光彩,又如同饱含流动的鲜血。 「这条项鍊是?」泽尼娅不动声色地问道。 「弗罗斯特先生送给我的。」莉娅答道。 「你的铜骰子呢?」泽尼娅继续问道。 「在这里。」莉娅抬了抬手,它被挂在一条手鍊上。 「那个绣着圣纹的口袋呢?」 「我再也不需要它了。」莉娅说道,「我现在找到了抓住自己命运的力量,再也不必抓住一个虚无的幻象向之祈求。」 「不是这样的。」泽尼娅抓住她的手,莉娅的手仍然柔软而温暖,可泽尼娅却突然感受到惶恐。 「不是这样的!」她急切地说道,「信仰的目的是给我们的行为画上一条边界线,知晓什么是不该做的。」 但莉娅只是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泽尼娅知晓她并未被说服。 泽尼娅嘴唇颤动了几下,她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与懊悔。 她沉迷于追寻自己的前世,因那不知由来的安定感而放松了警惕。她只想着那是自己的前世,因而以为无论是什么样的影响也总该落在自己身上才是。 可她怎么能忽视了莉娅同样在受到影响? 泽尼娅预感到某种变化即将,又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可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她拉着莉娅说道,声音急切又坚定。 但莉娅却站在那里没有动:「今夜就是月圆,今夜就是舞会。」 「莉娅。」泽尼娅恳切地看着她,「我们不能再留下去了。」 「我不离开。」莉娅摇头道。她仍拉着泽尼娅的手,但浅褐色的眼睛里一片坚决。 第145页 泽尼娅张了张嘴,目光突然落在她颈上的红宝石项鍊上,她稳了稳动摇混乱的心神,换了个理由:「这份礼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就这样接受。我们去把它还给弗罗斯特先生。」 莉娅注视着泽尼娅,浅褐色的眼睛通透明澈,好像已经看穿了泽尼娅的想法。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并任由泽尼娅帮她把项鍊取下。 泽尼娅握着那条华美的红宝石项鍊就像握着一团火焰,她恨不能把它丢出去,可还是找了个盒子将它装好。她观察着莉娅的神情,莉娅仍然安静而平和,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不是这条项鍊影响了她吗?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装着项鍊的盒子,拉着莉娅去寻找洛伦·弗罗斯特。 柔和的晨光照亮城堡内部,泽尼娅直到拉着莉娅走出房间才想起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洛伦·弗罗斯特会在哪里。 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往他们曾数次见面的小厅走去,如果那里没有他的身影,她们还可以去藏书室、去酒窖,又或者寻找科林和罗齐娜的帮助。 但在她们刚刚来到小厅时,就发现洛伦·弗罗斯特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仿佛早已知晓了两人即将到来,于是独自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茶几上也已倒好两杯温热的果茶。 「请坐。」他对两个姑娘抬手示意,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种洞察了一切的通透。 「我们是来归还这条项鍊的。」泽尼娅说道,她见洛伦·弗罗斯特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于是就将盒子打开,放到茶几上推了过去,「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接受。」 洛伦·弗罗斯特看也没看那条绚烂华美的项鍊,他平静地注视着泽尼娅,像是早已预料她还有别的目的:「还有呢?」 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在这里受您关照良久,并对此十分感激。但现在我们应该离开了,请允许我们向您告别。」 她紧紧攥着莉娅的手,掌心因出汗而变得湿滑。 但莉娅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挣动,没有反驳泽尼娅的话。 这让泽尼娅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她注视着洛伦·弗罗斯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表现得坚定。 洛伦·弗罗斯特只是轻嘆了口气,他并未对两个姑娘施加压力,面庞平静,像陈述一个事实那样陈述道:「你们现在无法离开。」 「为什么?」 「因为你们已经接受了舞会邀请。」 「如果我们放弃呢?如果我们现在拒绝参加舞会?」泽尼娅紧紧盯着他。 洛伦·弗罗斯特没有说话,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泽尼娅。 泽尼娅沉默片刻,追问道:「那在参加完舞会后呢?我们,还能以现在的模样离开吗?」 她紧紧注视着那双曾经让她感受到安定的眼睛,像在要求一个保证。 「只要你们想。」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泽尼娅知晓自己能够离开,可她还是突然感受到汹涌的绝望,她抱着一点希冀转头看向莉娅。 而莉娅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像是早已知晓泽尼娅带她来寻找洛伦·弗罗斯特的目的,而此前的一语不发,只是在等待泽尼娅明白这一切。 泽尼娅紧紧抓着她的手,片刻后,转头重新看向洛伦·弗罗斯特,她目光复杂地变换着,与那双既清透锐利又笼罩迷雾、既辽阔平静又隐藏波涛眼睛对视着。 在她开口说话前,洛伦·弗罗斯特先开了口:「那是属于每一个自己的选择。而你,也并不一定要拒绝我。」 泽尼娅低低问道:「为什么?」 「还记得你每一夜所遗忘的梦境吗?」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放下酒杯,十指在腿上交叉,「回去吧,进入一场安睡。」 「这一次,你不会再遗忘它们了。」 第95章 泽尼娅逼迫自己直视着洛伦·弗罗斯特的眼睛, 她第一次开始抗拒追寻那个七百年前的前世。 她感到空气逐渐变得稠厚,像是有无形的弦在逐渐绷紧。可泽尼娅没有移开视线,她反而变得愈发坚韧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总跟着洛伦·弗罗斯特的安排走。她要做的, 想要达成的目的与对方截然不同。 如果他不同意, 莉娅绝不会选择留在这里。 「如果……」泽尼娅刚刚开口, 就被迫住口了。 她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心底突然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苦痛。于是口中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将它拿回去吧。」洛伦·弗罗斯特对桌面上的红宝石项鍊示意。 泽尼娅沉默片刻,她深深地注视了洛伦·弗罗斯特,然后带着莉娅离开了这里。 她们静默地穿过走廊, 心跳狂乱,思绪繁杂。而道路终有尽头。 「莉娅……」泽尼娅关上门, 她扶着门框慢慢转身,吐出的每一个词都像是沉重的铅坠, 「昨天发生了什么?」 莉娅望着她:「我只是做了一次选择,就像当初选择与你一起离开学院一样。我见证了自由。」 「我们已经自由了。」 莉娅却只是摇了摇头:「去睡吧。」 泽尼娅的唇线紧绷, 她看了莉娅一会儿:「如果中午之前我没有醒,就叫醒我。」 莉娅点了点头。 泽尼娅躺到床上, 她本以为要很艰难才能入睡, 但才刚闭上眼睛, 就坠入了梦境,如舟船入海,静默地沉向海底…… 第146页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实验室里。 她是……拉尼娅。 拉尼娅环顾着实验室, 这里已经有一阵儿没真正被使用过了。确切的说,自数年前教会的人进入佛里思特领后,这里就再没被启用过。 但拉尼娅还是习惯每天都来简单收拾一下,整理整理过去的笔记、翻一翻书籍、调整一下过去因为时间紧迫而匆匆定下却不够完美的符文与方案…… 从她被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救下并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纵使后来伯爵允许她凭藉伪装在城堡里自由地行走,但拉尼娅习惯了实验室里安静的氛围,并享受这种孤寂。那令她感觉到安心。 但今天,拉尼娅在实验室中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伯爵大人……」拉尼娅感到惊讶,却又并不特别震惊。 她早在数月前就已经知晓,战争已经暂且告一段落了,伯爵也已经回到了城堡中。 只是他一直没有来寻找过拉尼娅,需要领主忙碌的事情太多,不只是现在,自这间实验室再不能为他带来实际意义的帮助后,洛伦·佛里思特几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拉尼娅看着伯爵,他的鬓角沾染上了霜色,眼尾生出几道细长上挑的纹路,鼻翼同样刻上了严酷的法令纹。可他的嵴樑仍然是挺直的,站立的姿态同年轻时一样挺拔,且更加坚实稳固。 以至于拉尼娅分不清,那些许惊讶,是因为伯爵来到了这里,还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伯爵。 她好像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将她从暴怒的人群中带走、为她披上一件披风、认可了她的研究,并给予她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的伯爵。 时光为他们打磨上陌生的痕迹,有些东西被改变了,可有些东西或许永远都不会改变。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实验台前,他正翻阅着一本摊开在檯面上的笔记。 他在听见拉尼娅的声音后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此坚硬,并笼上了一层迷雾,将所有的波涛都掩盖在水面下。 「我希望你能够帮我一个忙。」他说道。 平和的语气令拉尼娅立刻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哪怕他们已经数年未曾见面。可那话语的内容却是令她惊异的。 伯爵从未以「希望」「帮助」这样的词彙与她说过事务。他从来都是在清晰利落地下达命令,他是她的长官、她的领主、她的保护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平等的朋友。 「当然,」拉尼娅有些无措,「任何事。」 「那份曾经封存起来的记录,将它取出来吧。」洛伦·佛里思特说道。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铁质的小盒子递给拉尼娅。 拉尼娅接过铁盒,它约有半个巴掌大,上面蚀刻着精细的纹路。那些纹路的含义令她的心骤然收紧了一下。 她打开盒子,里面装有一张摺叠好的羊皮纸,以及一支小巧透明的水晶瓶。水晶瓶里装着犹如活物的暗红色液体,那是吸血鬼的血液。 拉尼娅打开那张羊皮纸,上面记载着对血液主人的力量推算与研究,还有一部分……对多年前他们封存起来的,那个光与暗融合的研究。洛伦·佛里思特将它向下推演了一部分。 拉尼娅突然确定了伯爵想要做什么。 吸血鬼渴望那药剂是因为本能渴望让自己变得完满,那调配比例不同的毒酒会令它们死去是因为那比例会令它们无法承受改造的力量。 虽然曾经的那份资料早已被封存,可多年来对血红酒的研究也足以让拉尼娅对那最终融合后,光与暗完美平衡的产物有所推断。 她勐地抬起头:「您……」 洛伦·佛里思特打断她:「你要帮我吗?」 拉尼娅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喉咙被一个硬结哽住了,那让她感到疼痛,并让眼睛变得酸楚。 她已经知晓伯爵要做什么了,可她就算拒绝难道就能阻止吗?那张羊皮纸中向下推演的一部分,向她展现了洛伦·佛里思特的决心。 她的领主给予她选择,而非命令。可如果她拒绝,伯爵就会自己继续研究。 她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 她又凭什么阻止呢? 「您……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拉尼娅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洛伦·佛里思特的目光看着她,又像是落在遥远的空处。 「嗯。」他简简单单的应了一声。 拉尼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哽住自己喉咙的硬块咽下去一般用力地咬住牙吞咽了一下:「我当然会帮助您。」 伯爵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那只是一个短促的幻觉:「那瓶血液,来自五年前,血液的主人受了伤,但在这五年里他或许也别有成长。」 「可是如果无法确定那个吸血鬼现在的状态,计算出来的结果会有谬误。」拉尼娅急切道。 那完美的平衡是光与暗的融合,那不是吸血鬼所能够服食的,也不是人类可使用的。但它们可以在一个人的体内融合。 如果她的计算有所失误,如果她的成果有所错谬……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洛伦·佛里思特看着她,「这样就足够了。」 …… 伯爵已经离去,拉尼娅将那个铁盒放到实验台上。她有那么一瞬间茫然不知所措,像眼见着曾经倚靠的高山轰然倾塌。 第147页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面对过吸血鬼的蛊惑,有的人屈服了,一如他们的国王,有的人拒绝了。 可唯有她和伯爵所面临的蛊惑是相同的,因为唯有他们手中掌握有让自己变成吸血鬼后也不必畏惧阳光的办法。 她把伯爵看做什么呢?她的长官、她的领主、她的保护人……她在十五年前被从愤怒的人们手中救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甚至在开始的时间里只见过洛伦·佛里思特一个人。 哪怕后来在情况改变后,伯爵允许她只要不离开城堡就可以随意行动后,拉尼娅也很少与其他人交流。 她将洛伦·佛里思特看做什么呢?一个认可了她学识的长者、一个帮助了她的朋友、一个面对同样艰险与诱惑的同伴? 尤兰德从未放弃过对拉尼娅的蛊惑,她知晓那是因为尤兰德从未在伯爵身上取得过成果,但现在、现在…… 拉尼娅第一次从这间实验室中感受到了孤寂与寒冷。可她难道能够去指责吗?她分明知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知晓伯爵面对了什么。 而她所面对的,不过是在这间隐蔽安全的实验室中躲藏而已。 拉尼娅感觉到眩晕,她在檯面上支撑住自己,在看到伯爵之前翻阅的笔记后下意识伸手将它拿起。 一张羊皮纸从中滑落。 拉尼娅将之捡起,那是一张旅行者护照,上面记载了一个落魄贵族女子是身份,来歷清晰、不引人注意、受到贵族法保护、拥有富足且安全的财产、贴合她的情况。 她可以凭藉着这个身份,从此以后在大地上自由地行走。 拉尼娅突然捂住了脸,从紧紧咬着的牙关里泄出一声呜咽。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欢唿吧! 永夜将临! …… 泽尼娅睁开眼,天上的太阳尚未升至高空,她已泪流满面。 沉于大海中的舟船再次升起,将遗失在时间与轮迴中的记忆返还给它的主人。 拉尼娅、泽尼娅,拉尼娅、泽尼娅…… 她已经想起另一个名字,想起七百年前的另一段人生。 汹涌的情感冲击着她的内心,令她推开门飞奔向另一个地方。 穿过门厅、穿过走廊、穿过楼梯。城堡在等待,将那迷失了旧日的姑娘引向水面。 伯爵仍坐在那间小厅里,像在等待她的到来。 「拉尼娅。」他露出一个微笑,灰蓝色的眼睛里迷雾消散。 「你……」泽尼娅在颤抖着,她什么也说不下去,终于伏在矮几上呜咽起来。 她已知晓那未来,她已见证那结局。吸血鬼们并没有糜烂整个世界,背弃的火把曾包围整座城堡,通往这里的道路在四百年前断绝…… 一只冰冷坚硬,但同样温和的手掌搭在她肩上,等待那汹涌的泪水与苦痛逐渐平復。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温和地说道。 泽尼娅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仍然盈满泪水,她嘴唇颤抖着,问道:「您看见的是谁呢?拉尼娅?还是泽尼娅?」 「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洛伦说道,「那是同一个灵魂。」 她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了高旷的寂寥、静默的释怀,与些许温和的期待。 无论多波澜壮阔的过往,对未曾经歷者都毫无意义。听故事的人与故事中的人永远相隔天渊。 没有同行者的旧日不过是刻在墓碑上的輓歌,观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埋葬在棺椁里的人不需要他们的嘆息与感慨。 然而生者已逝,逝者已往。 知者寥寥。 洛伦看着那个满面泪水的姑娘,温和地发出邀请:「你要留下来吗?」 第96章 莉娅站在小厅门口。她追着泽尼娅来到这里, 而等到她站在门口时,房间里只剩下泽尼娅自己。 她背对着门口坐在矮几前,手臂支撑在上面,肩背单薄削窄。 莉娅站在那里, 想要靠近, 却又迟疑。像一只被人推开的猫咪。 她本以为泽尼娅会愿意留下, 泽尼娅比自己更有理由留下。 泽尼娅拥有一个曾住在这里的前世, 她与洛伦·弗罗斯特是相识的,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触动她的感情。只要她找回了那些记忆…… 可莉娅现在不确定了。 许久之后,泽尼娅转过身时, 才看见站在那里的莉娅,她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要留下吗?」莉娅期待地看着她。 泽尼娅没有说话, 而莉娅已经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走到泽尼娅对面跪坐下来, 眼睛变得哀伤。 泽尼娅拉住她的手,声音低哑:「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那个选择, 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美好。」 「我知道。」莉娅望着她的眼睛,「我要我的生活只属于我自己, 而这需要付出代价。」 莉娅将手腕上的铜骰子取下, 放到泽尼娅的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包住泽尼娅的手使她握住。 「没有神会用一只骰子做自己的象徵, 它从来就与神圣无关。我一直感激它让我们在那条岔道来到这座城堡,但那不会是神的指引。」莉娅垂下了眼睛,「它的作用也并非是给出指引,它让我能够确定自己的心意。」 「在几年前, 你告诉我你要离开学校,问我要不要一起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掷过它一次。我告诉自己,如果是单数,我就留下,如果是双数,我就和你一起逃出去。」 第148页 「那天晚上我投出了个『3』,而当我想着『我想要再掷一次』时,我就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在昨天,我已经掷过了它。」莉娅重新抬头看向泽尼娅,浅褐色的眼睛闪着温柔如琥珀的光,「把它带走吧,做你想要做的事。」 泽尼娅将额头抵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止住的泪水重新沿着指缝滑落,它们起初滚烫,然后在皮肤上变得冰凉,最后滴落在地面上。 莉娅抽出一只手,揽在泽尼娅颤抖的肩背上,温柔地拍抚着。 许久之后,泽尼娅重新抬起头。她将那枚已经重新镶嵌过琥珀的银质护身符交到莉娅手中:「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有效果,也许会有些什么作用。」 莉娅将它攥在手心,她闭上酸涩的眼睛,胸腔里那颗滚热的心脏用力搏动着。 …… 「可爱的友谊。」埃弗里低笑道。 「什么?」萨利问道。 他们现在正在一间服装室里,附近的架子上摆着一张张精緻的面具。 数日前,萨利被突然到访的埃弗里带到城堡,他虽然准备了礼服,却并没有带面具。 今夜明月将圆,舞会即将开始。埃弗里现在才带萨利来挑选面具,很难说之前是不是把他给忘了。嗯……反正在萨利来到佛里思特城堡后,萨利只见过埃弗里两次。 「一点小小的感嘆。」埃弗里说道。 萨利思索了片刻,试探道:「发生了什么超乎您预料的事情吗?」 「『预料』,」埃弗里笑起来,「只要你存在的时间足够长,就会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既然如此,又谈何超乎预料呢?你可以换个更精准的词儿。」 萨利随手拿起一张面具,那是张由金属制成的面具,冷硬的材料被铸造成柔软的曲线,彩漆描绘的图案勾勒出虚假的五官,曼妙如天空中舒展不定的流云,唯有眼尾显露出锋利的尖角。 他垂眸看着面具上露出眼睛的两处空洞,问道:「那么,换成『超出掌控』呢?」 埃弗里转过头来,蓝绿色的眼睛看向萨利,嘴角笑意轻柔:「有时候,所谓的『超出掌控』,不过是得到放任而已。」 他目光点在萨利手中的面具上:「今夜便是舞会,等你做好准备之后,就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 萨利沉默片刻后,仿佛之前展露出的些许锋锐只是错觉:「如果我一直没有准备好呢?」 埃弗里嗤笑一声:「你的选择早已结束。」 好嘛。萨利在心底耸了耸肩,显然他是得不到「放任」这种待遇的。 不过,他在做出选择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虽然现在所面对的真相远比他那时所以为的最夸张的结果还要惊人。 萨利放下手中那张过于华丽的金属面具,转而从身后的架子上选了另一张:「我挑好了。」 埃弗里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面具,发出一声笑来:「随你,如果你认为这个能给你带来安全感的话。」 …… 夕阳沉于山坳,晚霞由橙红变成幽紫,最后融入墨蓝色的夜里。 星河闪耀,圆月高悬。 一道道盘旋的黑色剪影落入城堡,让人想起群聚的鸦,又或是归巢的鸟。 夜晚的城堡不是静默死寂的,正相反,它好像从现在才开始真正活过来。 华美的水晶吊灯与黄铜烛台照亮阴影,这种暖黄色的光不像正午的光那样刺眼,也不像暮色的光那样昏黄。 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却又不会阻挡目光看清卷叶藤蔓墙纸上最细巧处的花纹,于是这间舞厅陷入某种神秘古老的气氛,仿佛有无形的长河在房间里缓缓流淌。 它流淌过中轴上的二层平台、与平台相连的大楼梯、精美的扶手与雕像、铺花的大理石地面、褶皱精緻的窗帘、绘着繁星的天棚…… 泽尼娅和莉娅已经换上了舞裙,面上覆盖着相称的面具,在她们走进舞厅的时候,舞厅里已经有了客人。 许多人带着面具,但更多的人直接展露出他们的面容,苍白光润,唇色浅淡。 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礼服,假髮髻、花领结、尖头鞋……像一个个来自不同时间的幽影,隐晦地打量着这两个姑娘,在唇畔交换着隐秘的私语。 那些隐晦的视线像浸在空气里的蛛丝,密密将她们黏着,泽尼娅绷紧了唇线,目光扫过房间的前部。 在房间的两侧分别有两处弧形高台,左侧有一些半围在一起的座椅,中间有摆放着饮品的茶几,它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交谈空间。 费尔奥娜正坐在其中一张软椅上,她手中端着一只茶杯。待在那个区域里的都没有戴面具,他们或站或坐,隐隐簇拥着费尔奥娜。但随着两个姑娘向前走去,泽尼娅同样感觉到了来自那里的目光。 费尔奥娜将茶杯搁在碟子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于是泽尼娅感觉到那些游丝一样的视线消失了,空气为之一轻。 右侧的台地上则摆放着不同的乐器,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在那声脆响过后,柔和的音乐以一种不起眼的方式逐渐抬升,细碎的交谈声重新响起。 两个姑娘的肩膀都松了松,现在她们可以真正开始观察这个房间了。 两侧还分别摆放有四条长桌,上面有酒水、茶、果汁、奶、糖与蜜……但是没有食物,只有不同的饮品。 第149页 她们看见了埃弗里,他没有戴面具,穿着一身银灰与藏蓝色的礼服,那个挽住他手臂的姑娘应该就是蒂娜了,她戴着一张由羽毛装饰的华美面具。 泽尼娅还看见了那个在藏书室里激起她回忆的男僕,那是尤兰德。 但是没有伯爵,他不在这里。 第97章 两个姑娘正在寻找时,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突然走到她们身边,他戴着的是一张全脸面具或许也是整个舞会中唯一一张全脸面具。这张面具曲面流畅光滑,但全无装饰,唯有眼眶周围用金色勾勒出边, 嘴唇以暗红色涂抹。 他在两个姑娘警惕且好奇的目光中低声唤出了她们的名字。 因为嘴巴部位的面具没有开口的缘故, 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含混。 但泽尼娅还是听出来了:「侦探先生?」 萨利欠了欠身:「我是否有幸邀两位到阳台一叙?」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当然。」 她们跟随着萨利来到一个无人的小阳台上, 满月澄澈的辉光洒落下来, 空气浸着草木凉意。 泽尼娅看向萨利,他唯一从面具下露出来的眼睛正在观察她们。 「你想对我们说什么呢?」泽尼娅问道。 萨利看出她现在没有猜谜的心情,正好, 他们现在的时间也不多。现在是舞会正式开始前留给人们的交谈时间,他趁此机会确定了一圈环境情况, 又放弃了与其他戴面具的人们沟通的机会,才能保证这阳台上片刻的小小清静。 好在, 萨利已经从两人的状态中观察出了自己想要的结论,这能帮助他直入主题。 萨利先是看向莉娅:「你想要留下, 」又转向泽尼娅,「你想要离开?」 两个姑娘没有回答, 她们看向侦探的目光饱含警惕。 但萨利已经从她们的目光中确定了答案, 于是对着泽尼娅干脆道:「请带上我。」 泽尼娅哑然片刻:「您来到这里不是自愿的吗?」 「不, 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猜测并做好了准备。」萨利看着两个姑娘,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我也并没有感到后悔。」 「那你为什么……」泽尼娅困惑地看着他。 萨利没有回答,而是追问道:「我只请您在车库门口等待我五分钟,如果我到达了那里,那么就捎带上我一起下山,如果没有您就自行离开,可以吗?」 泽尼娅紧盯着他,然而那张全脸面具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安抚地拍了拍莉娅抓紧的手,继续问道:「为什么?」 萨利嘆了口气,说道:「在接受邀请前,我并不真的清楚会发生什么,埃弗里又没有给我一张说明书。」 他玩笑地耸了耸肩,继续道:「我只是有所猜测,决意为此冒险,并认为这值得。」 「而现在,我发现这种转变,有点超乎了我之前的准备。这会决定我全部的未来,显然是件严肃的事情,但留给我的时间实在短了些。所以,我想试着能否脱离。」萨利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对这种转变也并没有多少抗拒。」 萨利观察着两个姑娘嘴角的肌肉,抬手掀了掀自己那张面具的下半截,让清新的空气流动进来,以一种放大的抱怨语气说道:「啊……现在我开始后悔选择这张面具,它虽然能够避免我脸上细微的变化被那些超人类捕捉到,但显然也不利于沟通,不利于我们之间建立信任,而且讲起话来还闷得很……」 「这样说吧,」萨利真诚地看着两个姑娘,语气恳切,「我是一个侦探,好奇心大过了头的那种。但并非莽撞,我的业务水平很高。我乐意冒险,只是因为无聊。」 「人们总是在重复同样愚蠢的错误,好像他们进化出来智慧就只是为了用来聊八卦一样。但他们也有着我所羡慕的东西,他们能够遗忘。」 「而我则被迫记忆着生命里每一分钟的事情,但没有人理解这种感受并不美好。可只要您想想您生命中发生过的那些糟糕部分,就会明白了。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学会该如何不去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部分。」 萨利的声音逐渐低沉:「如果您能明白这种苦恼,您就该明白这转变对我来说的矛盾之处了。」 泽尼娅审视着他,考虑对面的侦探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信任,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 萨利轻松地舒了口气,他侧了侧头颅,仔细听着大厅中传来的音乐,那已经到了某个段落的尾声。他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在经过阳台门的时候,莉娅放慢脚步,趁着与萨利交错而过的时候,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会留下,所以你最好不要有坏心思。」 回到大厅后,没过多久,以三段高昂的曲调收尾,音乐戛然而止。 雾气般流淌于房间内的无形长河仿佛突然凝固,顶棚上的繁星与真实的夜空相融。 正在交谈的人们同时静默下来,所有坐在软椅与沙发上的人们也同时站起。 某种无形的力量笼罩住了他们,令每一双眼睛都抬头看向二层的平台。 而那原本空荡荡的平台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身影。 伯爵站在那里,他看起来与平时不太一样,身上的服饰古老而庄重,暗红色的短外套内衬着绣纹银白的黑色马甲与衬衫,下身是一条同样暗红色的窄裤。 第150页 除此之外,还有披有一件长及脚踝的立领斗篷,内衬是光滑的暗红色缎面,外层则是黑色的丝绒。斗篷被用镶着亚歷山大石的银链固定在肩上,这种奇异的宝石在灯光下呈现出浓郁的紫红色,而等到白天太阳升起时,它在阳光下又会变成翡翠般的碧绿。 可任何一个看向他的目光,第一眼注意到的绝不是那身精緻庄重的服装与华美耀目的宝石,甚至注意到的也不是那张威严英俊的面孔。因为任何一道目光在看清这个形象之前,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坐拥山峦湖沼的天地,与淌过这片天地的时光歷史。 可是谁能够一眼看尽一片天地、一段歷史呢?于是无人能说清伯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哪怕那里上一个瞬间那里还空无一人。 他好像一直站在那里,好像自这处山林出现、自这座城堡建立、自这所房间开闢……他就存在于这里,无形的长河在他身边流淌,他既像源头,又像终点。 萨利抬首站定,眼睛里有着深深的震撼。 「欢迎来到这间舞厅,我的朋友们。」他说道,那声音并不大,却响彻整个大厅。 泽尼娅像每一个人一样抬着头,她被那声音摄住了,那是她此前从未听过的威严嗓音,像是被沉在海底,头顶滑过巨大的冰山阴影。 「我们上次聚会之时,距离今日已有五年。新的同伴出现于此,亦有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他垂眸看向下方,目光好像在看每一个人,又好像没有落到任何人身上,「为了不使这样的憾事再次发生,我对你们有一点忠告。」 舞会中有数名未戴面具者处于隐隐被避开的区域,那是锡特尼氏族的来者,他们已深深地垂下了头。 「每个能站于此地之人,皆因独具鲜明的自我。我唯一的要求,便是汝等需尊重他人的自我。若有矛盾发生,需按规矩解决。除寥寥数条戒律之外,我许以汝等无所滞碍的自由。而不以规矩行事之人,我便以规矩之外的手段处置。」 伯爵语气平缓,空气中却凝聚出悍烈的压迫力。他将一只手搭在栏杆上,瘦长苍白的手指指节分明,如搭在河流上的桥,如截断生死的银栏。 「我许以汝等阳光,以律条维护汝等自由。如月生必落,夜尽天明。」 尤兰德几乎要感觉到冰冷血液在体内燃烧,凝滞千百年的心脏再次搏动! 月生必落,夜尽天明。 伯爵几乎是在直言他对永夜预言的态度了,他如此回应,鲜烈而直白! 尤兰德环视一周,那些顽固的老傢伙们无不垂首静默,仿佛之前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是他们做的一样。 他第一个弯下腰:「吾等深知!」 「吾等深知!」他们弯下腰。 沉凝的威势散去,凝固的长河流动。 伯爵转身走下楼梯,左手舒缓地向前递出一个手势。 音乐重新响起,大厅里流淌起轻快的舞曲。 伯爵没有领舞的意思,埃弗里在音乐进入节奏时滑进了中央的舞池。他嘴角勾着浅笑,揽着蒂娜在舞池中旋转起来。 一对对舞伴卡着节奏滑入舞池,很快就将舞池填满。 华美的舞裙在空气里划出曼妙的曲线,精巧的舞鞋在地面上落地无声。脚步轻盈、手臂柔软,目光交错、唇畔细语。谁又能说得清这场舞会究竟发生在时光的哪一段流域中呢? 蒂娜痴痴地看着埃弗里,她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脚步、随着他的手臂旋转踏步。埃弗里揽着她的腰,蒂娜从地面上跃起,明艷的蓝舞裙在空中飞舞,像一蓬纯净炽烈的蓝色火焰。舞曲不停、舞步不止,她便会一直热烈的燃烧! 可一支舞又能有多长呢? 小提琴弓弦划过的一声悠长尾调,蒂娜向后仰起,雪白修长的颈如天鹅昂首,而那双鲜烈的眼睛里是纯然的欢喜。她一把摘下面上华丽的羽毛面具,胸脯因舞蹈,又或说是因为期待而剧烈的起伏着,她几乎是喜悦地迎了上去。 音乐已经停止,在蒂娜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了过去。他们停下脚步,停下交谈,像在注视着一场庄重的仪式。 埃弗里笑起来,华美的蓝绿色眼睛如一汪碧潭,映入蒂娜的整个身影。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的颈项。 那双颜色浅淡的唇凑上蒂娜耳畔,下敛的眼睫显出温柔,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缓缓滑到她偏头露出的颈侧,生机勃勃的血液正在雪白的肌肤下流淌…… 蒂娜偏侧过来的面孔红润娇美,可那娇艷的色彩很快就开始褪去,鲜烈的眼眸逐渐涣散。她的唿吸和心跳都开始变得微弱,攀着埃弗里肩背的双手逐渐无力地下滑。 埃弗里重新抬起头时,原本颜色浅淡的唇已经变得鲜红,摄心夺魄的蓝绿色眼睛明亮得像凝固在宝石中的火焰。他发出一声低笑,托着蒂娜的头颅正过来,嗫破自己的舌尖给了她一个吻。 那加速了她的死亡,蒂娜微弱而坚韧的心跳很快就停止了,凝固着欢喜的眼瞳彻底失去了神采,可在死亡彻底降临这具躯体之后,一种新的生命从中燃起。 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青白的脸颊重新变得洁白,莹润得几乎能隐隐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重新有了聚焦,并燃起某种幽暗的火焰。 她扶着埃弗里的手臂站稳,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打量世界那般惊奇而欣喜地看着周围。 第151页 「埃弗里?」她困惑而惊喜地低声叫到,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耳朵迷茫地倾听着、指尖无措地触摸着,她好像一下子摄入了太多的信息,以至于目眩神迷。 「蒂娜,」埃弗里微笑着唤回她的注意力,抬手捂住她的眼睛,「你需要适应一下新的感官。」 他托着她的手臂将她引离舞池:「然后,我们再跳下一支舞……」 泽尼娅被这发生在眼前的一幕钉住了似的,她感觉心脏在抽紧,胃部被哀伤与忧虑坠得沉甸甸的,一时想看一看旁边的莉娅,一时想看清蒂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就在泽尼娅心情混乱之时,第二支舞曲响起了,这是一支平滑柔美的钢琴曲,她下意识看过去,费尔奥娜坐在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暗影突然笼罩住她。 伯爵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前,对她伸出一只手。 泽尼娅抬头看着他,她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几乎要产生错觉,仿佛回到了七百年前。 泽尼娅用力咬了咬嘴唇,在刺痛中将手递到伯爵手中,与他一同滑入舞池。 「您到底想做什么呢?」她低声问道,可心神仍牵在蒂娜的变化与莉娅身上。 「人类的眼睛只拥有三种色觉,而青凤蝶的眼睛拥有十五种光感受器,它们能看见人类所无法想像的色彩。人类所感受到的世界并非世界的全貌,他们的生命同样限制了他们的认知。」伯爵携着泽尼娅在柔和的音乐里踏着舒缓的舞步,他看出泽尼娅对蒂娜状态的困顿与疑惑,说道,「她只是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舞曲的调子逐渐抬升起来,进行到某个更高亢的段落。伯爵带着泽尼娅转过一个圈,璀璨的灯光与华美富丽的装饰在视网膜上留下绚烂的景象。 「她看见了太过丰沛的色彩与光影、听到了未曾听到的声音。在人类的耳朵分辨范围之上,还有比巨鲸长鸣更悠远的高音、比地底闷雷更低沉的嗡鸣。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空气中最细微尘粒与丝绸上纤维交织的纹路。她甦醒于真实的世界,」伯爵收臂将泽尼娅揽回,垂头注视着她道,「真实世界之绚烂拥有无法言喻之美。」 「您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个?」泽尼娅低声道,她在旋转中从周围人的缝隙里看见了莉娅,但转瞬又被交错的人影挡住。 「我以为这是你所想要知晓的东西。」伯爵道。他没有以那种独具诱惑力与掌控力的声音说话,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但那其中的真实已经足以媲美任何吸引人的力量。 可泽尼娅并没有从中获得安心,她只是继续问道:「您从中获得快乐了吗?」那声音是如此的轻,仿佛一触即碎的薄冰,化成一滩哀凉的水。 「我从中获得了自由。」伯爵答道。 「自由?」泽尼娅低声重复道,手臂交错转动的力道几乎像在战斗。 她终于能够明白莉娅为何会选择留在这里。她能够将莉娅的身体带离禁锢她们的牢笼,却无法将她的心灵同样带离。 莉娅从小成长的环境、她所受到的教育,仍像牢笼投下的阴影一样笼罩着她。也许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泽尼娅能够带着她一起走出那巨大的阴影,可伯爵展现给了另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与思想。 他将加在她心灵上的信仰整个儿推翻,将锁在她思想上的枷锁彻底冲破,带着她去见证了另一个极端绝对的、危险的自由! 泽尼娅抬起眼来,近乎咄咄逼人地对伯爵反问道:「无所忌惮的自由吗?」 伯爵垂眸看着她,泽尼娅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刚才那过于凌厉的语气。 可是谁能决断一个人的生死?谁能高高在上地评判一个灵魂?谁来判决是否将长生赐予?对于还未成长到足以承担它的灵魂来说,这究竟是一份礼物还是一个诅咒? 伯爵没有恼怒,他灰蓝色的眼睛如一汪平静的大海。 「看看这个世界,」他说道,「这世界没有看顾善人们的神明与天堂,也没有审判恶人们的魔鬼与地狱。世界唯按照绝对理性的法则运转,而凡人们以凡人的心和眼相互审判,自亘古走到今日。」 「绝对公平的善与恶,在哪里?」 音乐结束了一个段落,进行到某个更轻快的部分,伯爵松开了她的手,舞池中的人们交换了舞伴。 脚步交错,人们在旋转的缝隙中出现又消失,像河流中随波隐现的落叶。 泽尼娅交换着新的舞伴,有皮肤温暖带着面具的人,也有手掌冰冷的未戴面具者。人们试图交谈,而泽尼娅鲜少回应,她只是听着那些人的故事,最后又回到伯爵身边。 琴弓在弦上划出辉煌婉转的长鸣,琴键敲出节奏分明的音符。 一曲终了,伯爵松开她的手,不打算再跳下一支舞的人们离开舞池。 在那渐落的音乐中,泽尼娅从人们的缝隙中看见莉娅走向舞池。 她穿着那身鲜红的舞裙,面颊红润眼神明亮,鲜活娇艷如盛放的玫瑰。 泽尼娅握了握手腕,那里挂着一只光洁温润的黄铜骰子。她好像从未见过莉娅如此轻快过,曾经哪怕她们最快乐的时候,莉娅身上好像也裹着层层束缚。 一曲起后一曲伏,蒂娜也拉着埃弗里重新滑入了舞池。 莉娅在舞池内飞旋,泽尼娅在人群外静立。在某支舞曲结束后,她们于人群间的缝隙对上了眼睛。 第152页 莉娅沖她像从前那样轻快地眨了眨眼睛,像她们每次来到一处新的地方那样目光闪亮。她对泽尼娅笑着,然后转回了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泽尼娅闭了闭眼睛,她转身走出了舞厅。 第98章 穿过人群、穿过走廊、穿过静默的烛光与阴影。 泽尼娅回到房间, 她必须得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必须…… 她脱下那双精緻舞鞋,它细巧的高跟与缠绕在墨绿鞋面上的银色枝蔓让人联想起森林里的精灵,但它走起来很快就会疲累, 也总是会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脚步。 泽尼娅将舞鞋收回盒子, 换上自己的便鞋, 她又换下那条美丽的舞裙, 将之小心挂起。 然后是项鍊、髮夹之类的首饰,她对着镜子摘下它们,感觉到手臂上的肌肉呈现一种怪异的虚软, 如果她想要用力,那它们就要颤抖起来了。 泽尼娅把这些所有珍贵的珠宝收进盒子, 然后,她摘下了面具。 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泽尼娅的脸。 那是一张紧绷着的脸,眼眶发红, 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只要稍微放松一些, 就再也控制不住它们了。 泽尼娅转过脸去, 她拿起檯面上的面具与装着首饰的盒子, 将它们和装着舞鞋的盒子与挂起来的舞裙放到一起。 她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背包,那里还遗留了两件东西:一把小巧的手木仓、一张七百年前的旅行者护照。 她看着它们,想起天明前在山林里纵马、想起挂在银瀑上的圆月、想起日出时那一线洞开的金色天门、想起回首看去时,那双笼罩着灰蓝色迷雾的眼。 她想起七百年前的实验室中, 想起翻开笔记时见到夹在其中的那张羊皮纸、想起那个短暂如幻觉般的笑、想起他的询问。「你要帮我吗?」 泽尼娅凝视着它们,然后闭了闭眼睛,将那张旅行者护照带走,把手木仓留在了桌上。 穿过庭院、穿过窄路、穿过静谧的夜风与月光。 泽尼娅来到车库外,那里的门已经被打开了。林影之中,一个高大扭曲的身影正拖着脚步离去。泽尼娅在心中无声地道了谢。 她将车内属于莉娅的行囊整理出来留下,曾经填满另一人痕迹的地方变得空荡,这对她来说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泽尼娅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她取出怀表,开始等待答应侦探萨利的五分钟过去。 …… 萨利一直在观察着泽尼娅的动向,在见到她离开舞厅后,立刻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机会跑到了阳台也许只是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谁知道吸血鬼们的感知到底能敏锐到什么程度?他尽力就好。反正,他对留下来也不是那么的抗拒。 对于离开城堡这个决定,萨利并非莽撞做下的。他已经对后果有所考量。 结果无非就是两种,他成功的离开了这里,又或者是被留下。 如果他能够成功的离开,那一定是被默许了。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最坏也无非是再一次、更彻底的遗忘。 如果他被抓住,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是埃弗里的客人,无论抓住他的傢伙是谁,他最后都会被交到埃弗里手中,而埃弗里,大概率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这是萨利观察过后得出的结果,吸血鬼们对选择新同伴加入自己的族裔显然是有要求的,萨利已经在舞会正式开始后与其他戴面具的人谈过,他们大多在某方面有相当优异的部分,距离上一次的舞会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被带到这里的新人寥寥无几。 萨利对自己有这个自信,他绝对是属于优秀的那类! 这意味着他不会被轻易放弃。 而最糟糕的结果,也无非是城堡主人给了某种特殊的默许默许他可以离去,也默许其他人可以对他进行狩猎。如果他能安然逃脱,自然可以离去,如果不能……那结果恐怕不会太美妙。 而这种猜测的可能,使得他一路必须得足够小心。 至于那部分糟糕结果的概率……如果连一点险都不敢冒,他又做什么侦探呢? 来到阳台后,萨利先是脱下了礼服外套,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从这身裁剪熨帖的礼服中掏出一捆绳子。 绳子不算太长,但很结实,萨利把绳子的一头绑到阳台栏杆上,垂到城堡外的部分距离地面大约还有两米左右。 他用力拽了两下绳子,在确认栏杆的结实程度足以承担自己的体重后,就顺着绳子缓缓滑了下去,等到绳子末端的位置,轻巧地跳到地面上。 萨利拍了拍身上的泥屑,辨认了一下方向后,直接朝着某条小路走了过去。 在前几日,他来到城堡中四处闲逛时,就已经确定了地形与道路,附近可行的路线与路线情况在他脑中呈现出立体的地图。倒不是说萨利在刚来到这没多久就决定要离开。他只是需要通过这个来确定一些事情。 萨利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他脚步轻盈迅捷,很快就来到了车库附近。 他看着不远处在月下映着树影的车库,那门是大开着的,但从外面的痕迹来看,泽尼娅还没有将车开走。她现在应当正在里面等待。 萨利选择泽尼娅是有原因的,泽尼娅是特殊的。一如埃弗里所说,在他接受舞会的邀请时,他的选择就已经结束。 第153页 不只是他,每一个接受了舞会邀请的人,都在那一刻进行过了他们的选择,没有人能够在面对过真相后还以原来的模样离开,除了泽尼娅。 这也意味着,他不必逃到山脚下,他只要能够来到泽尼娅的车里,基本上也就安全了,同时也意味着,他这次非凡的旅途彻底结束。 萨利注视着那座车库,他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后重新迈步向前走去。 突然,一个声音就像贴着他后脖子吹气一样,在他耳朵边响起:「你的胆子真是大到令我感到惊喜。」 萨利勐然僵住了,片刻后,他分辨出那是埃弗里的声音,于是缓缓放松下来。 他慢慢转身,道:「我……」 萨利的第二个词还没说出口,他的视网膜刚刚映上的埃弗里的身影,那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一股巨力袭上他的肩膀,紧接着,萨利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了刺痛。 …… 他感觉自己正在死去。 萨利感觉到寒冷,热量迅速地从躯体内流淌出去,重新灌注进体内的是冰块。肢体变得僵冷,连思维都开始迟缓,他好像正逐渐被冻结。 这种感受却并没有那么糟糕,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思维终于开始放慢,那让人感到轻松。 他看到黑暗,冰冷寂静的、包容安宁的黑暗,他好像在黑暗里待了一辈子,又好像只有一瞬间,然后他重新醒来。 等萨利重新从地上爬起的时候,早已过了五分钟。周围静悄悄的,埃弗里也不见了身影。 果然,他的待遇就只剩下被丢在地上了。 车库旁的树影下阴冷幽暗,死在这里可真不是什么好的感受。 萨利转了转脖子,伸手摸上去。皮肤是光滑的,没有半点伤痕,而某种变化已经在他体内产生。他抬头看向周围,不由得轻声吸了一口气。 夜色已变得不同。他为这从未见过的美丽震撼万分。 …… 泽尼娅在车上等了五分钟,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月光从门外照进树的影,地上枝蔓横斜的树影摇曳着,空气里是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泽尼娅又等了三分钟,没有人来。她果断启动了车子,发动机开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令人心惊肉跳。 这是她第二次开上这条路,上一次是白日,晨光清朗,林间有鸟语,汽车的轻鸣中伴着马蹄踢踏。这一次是下山,圆月明澈,树影藏虫鸣,她打开车窗,夜风轻柔地拂过面上,凉如有水滴滑过。 「你要留下来吗?」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似有期待。 留下,转化。放弃永恆的灵魂,将未来凝聚于一世之中。先入死亡,而后长生。 七百年的时光沖刷足以使砾石化作沙泥,山河改换形貌。曾经的纳克斯考河如今也已经变了模样。 拉尼娅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伯爵也已经经歷了她所不知晓的七百年风霜雨雪。 十五年便能够改变一个人,但也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被改变。 「不。」她当时这样回答。 「好。」她看见他露出个浅淡的微笑,只一瞬间后,他就再次成为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弗罗斯特先生。 月轮浑圆,今夜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夜,明澈的月光照亮车前的道路,泽尼娅一路驶到山下。 夜风迴转,穿过车道、拂过林稍,最后飞到城垛上,将整座山林的信息带给这里的主人。 月光笼罩着领地,伯爵注视着山林。 埃弗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父亲身后,神情里带着几分餍足。 他看着那条蜿蜒向下的山路,问道:「要把她留下吗?」 「不必。」伯爵说道。他转过头,看见埃弗里的模样,不由得笑出来,「你倒是玩得很开心。」 埃弗里耸了耸肩。舞会仍在继续,并会持续一整夜,不过他们也没必要总待在那里。 每一次舞会举办的间隔并不一定,有时是五年,有时是三年,更短或更长的时间也有。 除去超凡衰退的那几百年,伯爵的舞会也已经举办了近百次了。谁也没必要每次都从头一直待到结束。 不过,那些后来在舞会上转化的新族裔们大多都不会中途离开如果他们之后还能够接到舞会邀请的话。 这里是他们接受转化获得新生的地方,对他们别有意义。 因为那不只是新生,还是他们以人类的身份死去的地方。 费尔奥娜同样离开了舞厅,她来到了城堡中的一处庭院里。 柔软的草地沾着露水,一株倒下的树身被削出光滑的平面与靠背充作座椅。 费尔奥娜在树身上坐下,她闭上眼睛。 这里,是她七百年前见到伯爵的地方,也是她死去的地方。 第99章 七百年前的庭院里, 细草柔软,阳光温暖。 费尔奥娜在这里见到了洛伦·佛里思特,当时她在想什么呢? 太过久远的记忆模煳如隔着一层白纱,像纸张上逐渐淡去的字迹, 就算在漫长的岁月里, 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描摹, 虽然痕迹深重, 却也不免变了形状。 边境墙被重新收復,战争告一段落,这本应当是苦难的结束, 人们本该重新收拾起支离破碎的生活。 但国王下了那样一道旨意。 费尔奥娜是从极远的地方赶到佛里思特领的,那不太容易。 第154页 没有人看好此时的佛里思特。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新拿回了罗伊斯的边境墙。 可现在的佛里思特领还剩下什么呢?连年的战争已经耗空了佛里思特领。不只是明面上的粮草、兵马、人口、财富,还有隐形的人际等等。 洛伦·佛里思特就算再有才能, 他的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费尔奥娜还记得见到伯爵的那一天,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二十多年前。时光会催改人们的容貌, 费尔奥娜对此早有预料,她甚至往更糟糕的情况上做了准备在她来到佛里思特领后, 一直都只看到埃弗里在处理领地事务。洛伦·佛里思特已经许久都没有露面了, 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等到费尔奥娜终于见到洛伦的时候, 她还是被惊了一跳。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形销骨立到几乎如一副架子上搭了一套衣服,腰身、袖子处的衣服都显得空荡,在风里晃动着。那是短时间内急速消瘦而留下的痕迹。 他的脸色白得像冬天茫茫的雪地,几乎也要像雪地一样散发出寒气。那双手在让人看到第一眼的时候, 几乎要疑心是一对打磨干净的手骨。 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掩在阴影里的灰蓝色眼珠看不清神情,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异乎寻常的紧绷状态,周身的气息压抑又疯狂,仿佛是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发生了什么?! …… 月光如水,城堡中传出隐约的舞曲。 费尔奥娜斜切在树椅上,她闭着眼睛。 庭院中的风慢慢停了,连鸣叫的虫声都逐渐远去。好像有种隐秘的力量,令它们离开这座庭院不要吵闹。 费尔奥娜陷入了一场睡梦,在遥远的梦境中,特里斯坦的声音在她的精神海中疯狂嘶嚎。 洛伦、洛伦、洛伦…… 洛伦洛伦洛伦…… 洛伦! …… 洛伦·佛里思特坐在书房,今夜的圆月挂在他的窗角。 七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 月圆之时是吸血鬼力量最强大的时候。特里斯坦尤为喜欢在月圆的时候飞到书房的玻璃窗外。 「你决定认命了吗?」他的低语蛇吐信一般穿过花窗缝隙。 认命吗? 国王以驻守边境的名义派来军队进入罗伊斯领,要接管边境墙。其他三个领主也已经遣来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佣兵」和领民,要重新进入并掌控自己的领地,而这些充满了正规军的气质的「佣兵」们身上,隐藏有国王的印记。 卡特兰王国现在有两道防卫线,一道是曾经的罗伊斯边境墙,另一道是位于佛里思特领后方的新边境墙,它建立于佛里思特城堡被围困的那三年里。 而佛里思特在这样的包围之下,已经註定衰落。 可洛伦·佛里思特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国王倒向了吸血鬼,他已然年迈,已经拥有成年的继承人,教会于其侧如铡刀将落。 国王将自己的目的瞒得很好,但洛伦·佛里思特甚至不需要拿到证据,他只要将这消息告知需要它的人们,他们自然会去调查、去行动。 但那结果却是不可控的。 「你失去了多少?」 二十四年前开始为战争做筹备,二十一年前亲自前往罗伊斯边境墙,十一年前与吸血鬼们正面接触,并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战争,熟悉的面孔一个一个消失。 眼尾生纹,鬓染霜雪。他的半生消耗于此。 而等他终于使战争休止,回到城堡的那一日…… 瓦尔顿侯爵遇刺,艾琳死于阴谋。 五年未见,埃弗里已经长大,城堡里再未响起过琴声。 而佛里思特领,已衰微至此。 「愤恨吗?不甘吗?苦痛吗?可你的努力与抗争何其可笑!」特里斯坦的低语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分明知晓该如何获得强大的力量,却甘于弱小!」 洛伦·佛里思特坐在窗边,他已经独自坐在这里一整个下午。 他在天光刚刚亮起时来到了墓园,在那里看过日出,阳光慢慢爬上山岭,穿过树篱的缝隙,那些细碎的光洒满每一块石碑,照亮上面的名字。放在墓碑前的玫瑰沾着露水,那些露水在晨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然后,阳光照到了水池,在水面上反着明亮的白光。 阳光又照到他的手上,然后移动到他的脸上。阳光是暖的,可是风太冷了。 远处响起輓歌,太多人在战争中死去,太多土地变得荒芜,每一日都会有人来到墓园为他们的亲人送上忌日的祭品,而有的坟茔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能为之打扫的人。 人们失去、人们忍耐、人们接受。然后,继续活下去。 洛伦·佛里思特花了一整个上午在城堡中行走,然后在午后回到书房,坐在窗边,看天上那轮温暖的太阳逐渐下沉。 它从明亮到令人无法直视,逐渐变成一片鲜红,然后把周围的云和天空也染成了红色,最后逐渐沉进山坳里。 城堡里很安静,安静到近乎死寂,只有牛油烛偶尔爆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火花。 洛伦·佛里思特独自待在书房里,他抬头看向窗外,等待暮光消散,明月高升。 又是一轮月圆,这是吸血鬼们力量最强大的时候,也是他们冰冷的血液最狂热的时候。 第155页 月光被彩色的玻璃花窗分隔成不同的色彩,在地毯上照出缠绕着荆棘玫瑰的盾牌纹章,每一片玻璃都被细细的镀银铅框牢牢镶嵌,每一根框架上都刻有光明的符文。它们阻挡了吸血鬼进入这里。 洛伦·佛里思特站起身,他握住桌上的烛台,用力砸向玻璃花窗。 冰冷的夜风从窗外灌进来,熄灭的烛火升起淡白的烟,红色的血从握着烛台的那只手上沿着烛台蜿蜒滴落。 「我邀请你。」他说。 窗外一片寂静,唯有窗帘被风撕扯着狂乱飞舞。 洛伦·佛里思特丢掉手上的烛台,转身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安在墙上的蜡烛被夜风摇动不休,昏黄的影在房间里摇晃。 洛伦·佛里思特一只手搭在桌上,他半垂着头,像一座凝固的雕像,鲜红的血沿着桌沿滴落,没入地毯积成一小块深色痕迹。 「看来,你终于承认了你的失败。」特里斯坦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洛伦·佛里思特从椅子上站起,他转过身。特里斯坦已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的面孔仍然苍白而俊美,嘴角勾着得意的微笑。 他能够感觉到,这间书房里所有的光明布置都已被撤去。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踏步向洛伦·佛里思特靠近,漆黑的眼睛里透出不加掩饰的恶意:「洛伦、洛伦,你说,我是将你转化?还是直接吃了你更好?」 「这就是你的游戏?」洛伦·佛里思特问道,他随着特里斯坦的迫近开始缓步后退,有节律的脚步令两人的之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距离上。 「不止如此,毕竟你实在让我等了太久。」特里斯坦慢慢说道,像在审视一件玩具是否还合自己的心意那样审视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渗出具有压迫力的阴影来,然而洛伦·佛里思特的面孔仍然那样平静。 「比如国王和他的手下?」洛伦·佛里思特继续缓步后退,他的小腿突然挨上了一个柔软的边沿,那是书房里用来休息的软塌。他停住了脚步。 「比如你的妻子。」特里斯坦用浮夸地遗憾语调说道,「我本想将她转化,作为一个给你的惊喜。可惜……」 特里斯坦逼近了洛伦·佛里思特,按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坐到矮塌上:「她在完成转化前,就刺破了自己的心脏。」 那张面孔仍然很平静,曾经令特里斯坦想要收藏的灰蓝色眼珠里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看不出半点恐惧、哀痛,又或是愤恨。这令特里斯坦感到无趣,却又转而对他生出新的兴趣。 「你会转化国王吗?」洛伦·佛里思特丝毫不受影响似的继续问道。 特里斯坦大笑起来,讥嘲又轻蔑地说道:「他已经老迈不堪,隔着皮肤我都能嗅到他血液的腐朽味道,也许会有人喜欢那贪婪过头的酸味,但肯定不是我。」 特里斯坦注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将彻底吸干他的想法压下,他仍然能令自己感到兴趣。 他已经狩猎了洛伦·佛里思特二十年,并为此布置下一场盛大的游戏,如今这灵魂终于屈服,如果只收穫一顿饱食也太过浪费。 特里斯坦抬起洛伦·佛里思特那只流血的手掌,从伤口里吮吸了一口,然后愉悦地眯起眼,他喜欢这个味道。 「真可惜啊。」特里斯坦看着他生出的白髮感嘆道,「如果你早些年想明白,就可以被固定在更年轻时的模样上了。」 特里斯坦伸手扯散洛伦·佛里思特的领口,偏过他的头颅,露出的隐藏着血管脖颈,那其下汩汩流动的鲜血在吸血鬼眼中生机勃勃。 何其甘甜的胜利! 特里斯坦翘着嘴角,殷红如血的嘴唇间露出苍白锋利的獠牙,他覆到他耳边:「不必害怕,洛伦。很快你就会知道,比起你将要得到的,你所失去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你会死亡,然后……永生!」 那对獠牙即将袭上能够缓解它饥渴的脖颈,一阵巨大的力道突然从特里斯坦身下爆发! 他被推开,而洛伦·佛里思特已经趁此机会重新站起,并从软塌缝隙里拔出一柄锋利的窄剑。 「不可能!」特里斯坦惊怒交加,他阴沉的眼瞪着洛伦·佛里思特。 一个凡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将他推开?特里斯坦想要发动他的能力,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不知何时已经被限制到了无爵位的吸血鬼的程度。他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特里斯坦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他此前没有在房间内感受到任何光明的布置,洛伦·佛里思特从不离身的护符也被摘下,否则他根本不会轻易踏入这个房间。 怎么做到的? 将光明符文与黑暗符文巧妙相融,令这能够削弱吸血鬼的布置能够隐匿气息。五年前尤兰德曾体验过一次。唯一的缺点是,为了能够在吸血鬼的敏锐感知下完美隐匿,对吸血鬼的削弱不能够太快。这就是洛伦·佛里思特为什么在特里斯坦进入房间后还愿意与他周旋着废话。 不过洛伦·佛里思特无意为他解释。他持着窄剑直接攻击了上去! 「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战胜我?」特里斯坦发出一声低吼。 房间里的阴影开始震动,仿佛活了过来并即将脱出束缚。但它们最终还是未能成功。 房间被无形的力量封闭了,特里斯坦仍然在受到持续的削弱,可这种削弱在他有意的对抗下维持不了多久。而且,无论那隐匿的布置是什么,都必然位于这间书房里,只要破坏掉这里,它就必将失效! 第156页 特里斯坦探出了他尖利的指甲。 在结束这场战斗后,他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彻底吸干! 尖甲与剑刃疯狂地碰撞着,哪怕受到压制,特里斯坦的情况也比洛伦·佛里思特要好,但他暂时还不适应突然降低的实力,而对面的凡人简直冷静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暂且僵持住了。 但洛伦·佛里思特的体力逐渐下滑,而特里斯坦也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对抗那个削弱他的力量上。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能冲破它了。 他们同时停下,站在书桌两侧对峙,房间里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特里斯坦正背对着唯一一个还没倒下的书架。 洛伦·佛里思特的脸颊上划开一道红线,血液正从中慢慢渗出来。那是一次对准他脖子的攻击,如果不是他躲闪够快,现在可能已经被划开了喉咙。 特里斯坦慢慢舔舐着利甲上的血液,目光阴冷地盯着他:「你以为自己能赢?」 洛伦·佛里思特没有回答,他只是平復着唿吸,慢慢抬起长剑。 特里斯坦咧开嘴,苍白的嘴唇下露出闪着冷光的尖牙,闪身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支镀银的短箭突然从他身后射出,精准地从腿窝钉进了特里斯坦的膝盖! 他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而第二支利箭钉进了他的另一条腿,令这吸血鬼倒在地上。 特里斯坦身后的书架不知何时已经洞开了一隙,现在它彻底打开,埃弗里正握着一柄短弓站在那里。 洛伦·佛里思特走过去,他接过埃弗里递过来的镀银锁链,将特里斯坦捆缚在地面上。 特里斯坦显出狰狞之色,他怨愤地看着洛伦·佛里思特:「我赐予你转化为我同族的机会!你难道现在还要效忠于你的国家?!」 洛伦·佛里思特以一柄银匕割开特里斯坦的手腕,灰蓝色的眼睛如冰山摧折: 「我败给了自己,但没有败给你。」 第100章 洛伦·佛里思特取出一支棕褐色的锥底玻璃瓶, 手指长的瓶中装着蜂蜜一般的淡金色液体,仿佛液化的阳光。 这是拉尼娅的成果。 五年前,在他派遣自己最信重的将领詹宁斯·伯顿重新打通通往纳克斯考河的道路时,洛伦·佛里思特交给了詹宁斯一样东西。 那是极其珍贵消耗型的圣物, 若非曾经使用过几次, 它完整的力量甚至可能直接杀死像特里斯坦这般强大的吸血鬼。 詹宁斯在一路上一直强压着没有使用这件圣物, 特里斯坦也果然在受到血红酒宴的刺激之后前去袭击他们的队伍, 被詹宁斯以一直藏在暗袋中的圣物伤了他。 受了重伤的特里斯坦遁逃离开,他的血液就是那时被收集下的。 洛伦·佛里思特将这瓶血液一直保存了下来,并在数月前, 将之交给了拉尼娅,重启曾经封存的研究。 以这瓶血液为引, 拉尼娅计算并制成了这瓶充满光明力量的药剂,而这只是为了达成最终平衡的一半, 另一半属于黑暗的力量,正被捆缚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洛伦看向持弓站在一旁的埃弗里:「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埃弗里死死咬着牙, 脸上的肌肉因痛苦地绷紧而颤抖,但他的手臂稳稳地抬起, 将手中的弓箭对准洛伦的心脏。 在数月前, 他与父亲共同梦见艾琳的那一夜, 洛伦对他说了这个计划。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洛伦对他的儿子说道,「如果我失控了,就杀了我。」 他对埃弗里牵了牵嘴角,灰蓝色的眼睛温和而珍重。 这是个无法预知结果的实验。 在拿到拉尼娅的成果前, 洛伦就已经知道那几乎不可能成功。 那个能够打破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敌对,使之能够融合的平衡何其精微。 在缺失了其中一面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才是奇蹟。 而奇蹟,何曾降临于他? 洛伦仰起头,将瓶中阳光一样的药剂一饮而尽。 他并不期待完美。 洛伦·弗罗斯特俯下身,从特里斯坦被银匕割开的手腕上,啜饮其冰冷黑暗的血液。 …… 那是有史以来最特别的一次转化。 转化者捕获了本当成为他引导者的吸血鬼,在其消亡的过程中获得新生。 磅礴的光明内蕴于转化者体内,在这凡人不可承受的极端光明炙热力量杀死他之前,另一种极端的黑暗冰冷随着吸血鬼的血液流入他的喉咙。 两种力量相互碰撞,这本该是激烈的、不死不休的。然而那光明的药剂中有吸血鬼的血液做引子,它们开始融合。 那过程并不好受。他半阖着眼睛,手指死死抓着地毯上的绒线,手背筋脉凸起。 ……洛伦…… 谁? 洛伦·佛里思特睁开眼睛。 昏暗光线下的房间模煳成斑驳的色块。 眩晕、疲惫、疼痛。 「大人,您还好吗?」 洛伦·佛里思特睁开眼睛,他穿着铠甲,站在高耸的边境墙上,启明星在天边闪耀,东方已亮起一线晨光。 一夜的战斗刚刚结束,洛伦·佛里思特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疲惫与疼痛,每一寸肌肉都因使用过度而颤抖,令他疑心自己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倒下。 搀着他的是一个士兵,洛伦·佛里思特看着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157页 这里是罗伊斯的边境墙,墙上还没有失陷后被破坏的痕迹。现在1202年,他来到罗伊斯公国,为了亲眼看一看边境的情况。 他的侍从接替了年轻士兵的位置,为他卸下铠甲。 「谢谢您,大人。」年轻的士兵让开位置,在离开前对他说道。 他在为前夜的战斗道谢,特里斯坦突然出现,打破了这段城墙上的平衡。往常也偶有强大吸血鬼突然出现来袭的情况,它们虽然无法突破边境墙的防线,但往往能够在外层造成大量伤亡与破坏。 但昨夜是伤亡最少的一次,因为有人拖住了那个吸血鬼。 洛伦·佛里思特却甚至没有回话的力气,他现在感觉很古怪。 随着战斗的停止,他不但没在休息中感受到逐渐恢復,身体的苦痛反而愈加严重起来,那不像是通常战斗过度后所导致的损伤,却仿佛有某种力量浸没并改变他的每一寸肌骨。 但洛伦·佛里思特很快就没工夫注意这个了,罗伊斯大公来到了他休息的房间。 「这太冒险了。」罗伊斯大公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在昨夜的所为,这位在他来到边境后就一直看顾着他的长辈责备道,「你佛里思特的继承人,对自己的安危要更谨慎才是。」 洛伦·佛里思特点头应下,他紧接着问道:「这样的情况已经越来越频繁了吗?」 罗伊斯大公眉心隆起竖痕,点头道:「吸血鬼们在復甦。」 十几年前,还从未出现过像特里斯坦这样强大的吸血鬼,但现在,它们已经开始袭击边境墙,并且频率越来越高。 驻守边境墙变得越来越困难,牺牲与消耗在逐年上升,哪怕以一个公国之力维持,也开始逐渐吃力起来,但…… 「国王仍没有批下今年的军备吗?」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罗伊斯大公嘆了口气,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于是说道:「国王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在年轻时也曾亲自来这里看过。只是近些年才开始收紧。」 年迈的大公望了望王都的方向,曾经他们相处过的那段时间里,关系还不错,他们甚至并肩作战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位王储,而他相信对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好国王。 「这里距离王都太过遥远,或许有小人在他耳边挑拨。」罗伊斯大公摇头道。 毕竟,他所向国王要求的一直都是军事相关的支援,而这些都是很敏感的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信任,如果不了解边境的情况,那么怀疑他欲屯兵造反,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怀疑。 而他愿意与面前这个年轻人讲这些,一方面是对方足够出色,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够将边境的情况陈述给国王,缓和一下如今愈发紧张的关系。 无需直言,洛伦·佛里思特点头道:「我明白了。」 罗伊斯大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实在太忙,只在最后留下一句简白但真切的关切:「你要珍重自己的性命,只有活着才能完成你想要做的事。」 …… 「你父亲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洛伦·佛里思特站在刺铁藩篱所组成的边境线旁,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外面张狂的吸血鬼。 内勒·罗伊斯站在他身后,这是他在来到佛里思特领后第一次见到大批吸血鬼袭击的场景。这令他感到熟悉,还有愤恨。 他的手握在剑柄上,筋肉因用力而鼓起。 「你要珍重自己的性命,只有活着才能完成你想要做的事。」洛伦·佛里思特回头看了看这个罗伊斯大公仅存的小儿子,说道,「回去吧。」 改换了姓名与容貌的年轻人恭敬地垂下头,转身离去。 洛伦·佛里思特再次感受到了眩晕,他好像一直能够感受到那种浸润了每一寸肌骨的力量,这种苦痛在消退,可另一种源自心灵上的绵密疼痛突然浮现。 洛伦、洛伦、洛伦…… 是谁在他脑海中唿唤? …… 「我想要帮你。」 洛伦·佛里思特抬起头,他看见艾琳,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绚丽如宝石,盈着温柔坚定的光。 「你知道我能够做到。」她说道。 血红酒宴已过,佛里思特城堡的围困之局已解。他即将出征,物资的准备并不完备,但时机不会等待。 「那太危险了。」洛伦拨开一缕盪在她眼前的碎发,「留在城堡里,教导埃弗里,替我看守好后方。」 「等我回来。」 他突然感受尖锐的疼痛,这令他不由得闭上眼捂住了心口。 等到疼痛消退,他重新睁开眼睛。 春季刚刚到来,第一场雨还未落下,土里的种子还未钻出细芽,长风一扫,便吹得漫天尘土。 这里是曾经的罗伊斯公国,多年的失陷使这里早已改变了模样,房屋倒塌土地荒芜,死于当年罗伊斯公国被攻破中的人们无人收敛,散落的白骨间纠缠着枯黄的藤蔓。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营帐前,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能够重新拿回罗伊斯边境的消息。 一驾轻骑自远方奔来,扬起一线灰黄的尘埃。 他在洛伦·佛里思特前方翻身下马:「大人,北线成功了!」 洛伦·佛里思特紧绷的面孔松了一松:「詹宁斯呢?」 「詹宁斯大人他……牺牲了。」 风是冷的,扬起昏黄的尘土。 第158页 他闭了闭眼睛:「他的副官呢?让他先接替他的位置。」 …… 洛伦洛伦洛伦洛伦…… 毒蛇嘶鸣般的低语纠缠不休。 他恍惚看见一间石室。 这里是拉尼娅的实验室,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有着疑惑。 洛伦·佛里思特只有有事情的时候才会来到这里,而实验的推进需要时间,因此他每次来这里时通常都会有所间隔,短则数日,长则以月计。 但他昨日才刚来过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洛伦·佛里思特恍惚了一瞬,现在是1213年秋,所有的领民都在按照计划迁入城堡中。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在从暴怒的人群中救下拉尼娅后,洛伦·佛里思特将她的父亲,那个对此一无所知的牧师,调往了领地内别的区域。 那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人们认定他的女儿是个堕落向黑暗的邪恶同谋。而伯爵所要拉尼娅做的事情,也是不可告知任何人的,哪怕是她的父亲。 佛里思特领很大,在新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这个新迁来的牧师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他可以继续受人尊敬地活下去。 而在今日,一份消息送到了洛伦·佛里思特的桌上。 昨天有一批领民没能在入夜前到达下一处庇护所,吸血鬼袭击了他们,他们的牧师为了保护领民而牺牲。 士兵们杀死了那个吸血鬼,但牧师已经濒临死亡。 他们听见了他最后喃喃的遗言: 「神明宽恕她。」 拉尼娅颤抖着捂住了脸。 他致死都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个堕落无赦的罪人,并一直为她祈求宽恕。 …… 洛伦·佛里思特突然看见无尽的黑暗,它们将他包容,世界彻底静谧。然后在这安宁的静谧中,他听见大河流淌的声音。 纠缠不休的苦痛终于沉淀下去,于是他再次看见了一段记忆。 在河水流淌的声音中,这一次他清楚地明白那只是一段回忆。 他在向尤兰德询问,关于吸血鬼之间力量继承的问题。 他们可以互相从血液中继承对方的力量,就如同转化成吸血鬼的力量继承自他的引导者一样。 「还有呢?」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没有了。」尤兰德答道,他苍白的脸在烛火晃动的光影中几如白蜡,才啜饮过鲜血的嘴唇在这张脸上鲜红到诡异。 记忆中的场景轰然破碎,洛伦·佛里思特断碎的记忆终于串联完整。 他想起了一切。 那平衡并未达成,最终融合成了某种偏向于黑暗的力量。它浸没了他,并正在转化他。 那持续而来的痛苦来自于这力量对躯体的转化,他正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并在死去的过程中,为灵魂与躯体的相融做好准备。 长河的声音逐渐消退,眼前的黑暗即将落幕。 他即将重获新生。 在长河的声音消失后,被其掩盖的另一种声音再次浮现。 洛伦! 那刺耳的厉啸如锥子般凿入,疯狂如海啸般的精神冲击几欲将他撕裂他。 特里斯坦! 第101章 满月的光辉洒在屋顶上, 尤兰德在月影下安静地等待着。 吸血鬼的躯体与灵魂融为一体,在从血液之中获得对方的力量之时,也必然会承受对方的精神冲击。 在洛伦·佛里思特向他询问的时候,尤兰德就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于是尤兰德玩了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为什么不呢?只要洛伦·佛里思特消亡, 他们之间的契约就会结束。 而在失去伯爵的阻碍之后, 他有得是法子从拉尼娅手中取得药剂。 他将恢復, 彻底的自由! 尤兰德嘴角勾起隐秘的微笑。 洛伦·佛里思特是个出色的凡人,出色到能够诱捕像特里斯坦那样强大的吸血鬼。但可惜,他和尤兰德从来都是敌人。 愈强大的吸血鬼其最后的精神冲击愈疯狂, 那可是特里斯坦,就算洛伦·佛里思特幸运地从饱含着特里斯坦最后的愤恨、不甘、怨毒精神冲击中活了下来, 他也必然会变成一个疯子。 而一个疯子,总比充满理智的洛伦·佛里思特要好对付多了。 尤兰德伸手承接明澈的月光, 或许在洛伦·佛里思特消亡之后,他可以为他惋惜上那么一两秒钟。 …… 夜风从破碎的窗户中捲入书房, 月影静默,烛影摇动, 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特里斯坦失去力量的躯壳变得干瘪而灰败, 他心口被银剑钉穿, 再没有血液从中流出来,未合上的黑暗眼瞳中残留着刻骨的怨毒。 埃弗里持着弓,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父亲身上,蓝绿色的眼睛中满是煎熬。 洛伦·佛里思特已经许久未曾给出反应了, 他的手指松弛开来,灰蓝色的眼睛闭合着,胸口没有丝毫起伏,看上去就像……已经永远离去了一样。 静默的月影缓缓移动着,等到它从房间的中央即将偏斜到另一端时,埃弗里终于无法忍受。 「父亲。」他低声唿唤道。 洛伦仍然毫无反应。 「父亲!」埃弗里焦灼地放大了声音。 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慢慢走近,在洛伦身旁蹲下。 第159页 埃弗里放下手中的弓,只留下刻着符文的箭矢,他像握着匕首那样握着它,锋利的箭尖仍对着洛伦的心脏,这个动作几乎要令他颤抖。埃弗里伸出空余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向洛伦的颈侧,那里冰冷,且毫无脉搏的跳动。 「……父亲……」 洛伦的眼睛倏忽睁开,灰蓝色的眼瞳里沁出血红的阴影。 …… 洛伦·佛里思特感受到强大的力量,但另一种痛苦愈加鲜明且难以忍受。 特里斯坦充满怨毒、毁灭的精神与他无数年中的记忆在疯狂地冲击着洛伦·佛里思特的精神,像狂暴的大海冲击着一条飘摇的小舟。 人类短短四十余年的生命经歷如何才能与吸血鬼漫长时光所累积的记忆相抗衡? 洛伦、洛伦、洛伦! 特里斯坦充满怨毒的低语与尖啸纠缠不休。 怨恨怨恨怨恨、復仇復仇復仇、杀戮杀戮杀戮! 洛伦·佛里思特骤然睁开眼睛,将眼前看到的人惯到墙上,苍白的手指生出尖利的长甲,卡在埃弗里的脖子上。 埃弗里下意识向后收回手中的箭矢,那锋利的箭尖仍抵在洛伦的心脏处,他看着那双渗出血红阴影的眼睛,握着箭矢的手掌颤抖着。 「父亲……」他从被逐渐收紧的喉咙中艰涩地吐息着。 …… 父亲…… 洛伦·佛里思特看见自己站在城垛上。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们从城门来去,士兵唿喝,人语喧嚷。 远方天空碧蓝,麦田金黄,风里送来城内炊烟的气息。 「这是佛里思特的领地。现在属于我,而未来将属于你。」 「我们享有的一切,皆来源于这片土地。人们供以我们最好的一切,因为我们守卫这片土地。」 「现在是我,未来是你。洛伦。」 父亲…… 「……父亲……」埃弗里的瞳孔开始涣散,持着箭矢的手臂颤抖不已。 洛伦勐地松开手,眼睛里血色褪去。 可他并非全然恢復了清醒,往常沉静的灰蓝色眼瞳此刻狂暴如风暴中的大海。 「不要靠近我。」洛伦留下一句话,倏忽消失在原地。 …… 在那一日后,佛里思特领的领主就一直没有出现在人前,处理领地事务的是他的继承人埃弗里·佛里思特。 人们都说他们的领主病倒了,而埃弗里一日比一日更难看的脸色佐证了这个猜测,他似乎因此大受打击,变得完全不復往日的镇静,常常因为某些小事大发脾气,将惹到他的人赶出领主居住的碉楼。 这太正常了,谁在经受过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过后还能够像平常一样呢?哪怕是一手建立了刺铁边境,带领军队从吸血鬼手中抢回罗伊斯边境墙的洛伦·佛里思特。 可是他们的领主已经太久没有露面了,碉楼内的人已经很少了,他们也很少出入城堡。而更重要的是,城堡内并没有医生出入。 人们开始怀疑,他们的领主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是不是已经逝世?埃弗里之所以秘而不发,是因为继承爵位与领地时必须要得到国王的批准。虽然这通常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流程,但现在……谁知道国王会不会横插一槓呢? 费尔奥娜·凯洛格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佛里思特领的,她坚持要见洛伦·佛里思特一面,否则绝不肯离开。 她听闻了消息,并带来了些许支援,埃弗里感谢她的帮助,可她出现的不是时候。 洛伦·佛里思特的状态并不好,埃弗里绝不能让人发现父亲的问题。佛里思特领现在经不起审视,但费尔奥娜的存在会将凯洛格的视线吸引过来。 「我去见她一面。」洛伦·佛里思特沙哑的嗓音从一间铭刻满特殊符文的房间内传出。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天中太阳最炽热的时候。 在一个没有树木遮挡的庭院里,洛伦·佛里思特见到了费尔奥娜。 那药剂虽然并未能达成光明与黑暗的平衡,但同样起到了一些作用。阳光并不能伤害他,反而可以压制些许特里斯坦疯狂的精神。虽然如此,他所能维持清醒的时间也并不长。 特里斯坦的记忆太过磅礴,那些混乱的记忆几乎要将他冲垮。 「我会派人送您回去。」洛伦·佛里思特对费尔奥娜说道。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词都咬得异常艰难缓慢,「请您先离开这里。」 「您生病了吗?」费尔奥娜忧虑道。洛伦的状态不对劲儿,他瘦削的双手已经握得死紧,连青筋都浮现了出来,可是脸色还是苍白的可怕。 她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离开!」洛伦突然低喝了一声,那声音像是自地底传来的轰鸣,挟卷着某种巨大黑暗的力量。 费尔奥娜吓住了。 「好的。」她下意识道,缓步后退,「我先离开。」 费尔奥娜刚转过身,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回头看去,洛伦已经跌坐在地上,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您没事吧!」 费尔奥娜惊唿着跑过去,她想要将洛伦扶起,但下一秒,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掼到了草地上。 背后细草柔软,天上阳光温暖。 她看见洛伦被掩藏在阴影下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瞳里沁出可怖且冷酷的血色阴影。 第160页 然后,她感受到冰冷与黑暗。 温热鲜活的血液安抚了狂躁的精神,可一种极端的渴求同时浮了上来。那是一种远超正常欲望的渴求,仿佛在沙漠里曝晒许久的人终于得到一瓮清水。 等洛伦重新恢復意识的时候,费尔奥娜的心跳已经微弱到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 而他呢?枯瘦的手指重新丰盈,干涸的眼睛里重现崭然,洛伦沉默地看了费尔奥娜片刻,割破手腕将血液餵进她的口中。 血液的交换建立了某种联繫,他的力量随着血液赋予到了费尔奥娜身上,而等到洛伦意识到精神上的轻松时,他才发现,特里斯坦残余的精神冲击也随之转移了一部分到费尔奥娜身上。 ……洛伦…… …… 圆月西倾,七百年已逝。 费尔奥娜睁开眼睛,她睡着了。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七百年前,停留在她梦境中,被转化后刚刚醒来的那一刻。 她终于知晓是什么使得伯爵变成那幅模样,特里斯坦残余的精神在她脑海里癫狂地唿唤着伯爵名字。 偏执的、渴求的、怨愤的、纠缠不休的。 它们是如此的癫狂强烈,几乎要覆盖费尔奥娜自己的意识,她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将之清除。 她清楚自己所承担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伯爵恢復得比她更快。 或许是因为那些情绪与她本身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又或许她仍是在受到特里斯坦的影响,才会对伯爵执妄七百年无法放弃? 洛伦…… 庭院里的风很静,费尔奥娜仰头看向城堡。 她因此而死去,因此而长生。如果放下,这七百年,她又是为何走到今日的呢? …… 七百年前。 夜色已临,凡人们躲回他们铭刻着符文的房间里,街道上空空荡荡,照在石板上的月光清澈如水。主街左右延伸出一条条小巷,隐没在黑邃的阴影里。 尤兰德悠闲地在主街上散步。纵使已经不必畏惧大部分情况下的阳光,他还是习惯于月光温柔的抚触。 他正在等待,等待时间带来他所期盼的结果。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结果,他就忍不住心情很好。 尤兰德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就在即将越过一条小巷时,他突然僵硬在原地。 一股沉重的威势突然降临,仿佛夜空突然凝滞,若非早已不用唿吸,尤兰德几乎要疑心自己会生生憋死。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小巷深处响起,一只靴子从阴影中踏出,进而整个人站到月光下。 洛伦·佛里思特漠然地看着挣扎不休的吸血鬼: 「尤兰德。」 第102章 洛伦·佛里思特一步一步走到尤兰德面前, 他每走近一步,尤兰德就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威势愈重一分。 那不止是高位吸血鬼对吸血鬼的压制,那其中还夹杂着某种更特殊的、令他战慄力量,就像是……太阳! 尤兰德战慄着, 在伯爵走到他身前时伏到地上。他的头颅已经无法抬起, 指尖因应激而探出锋利的尖甲。 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了上去, 将坚韧锋利堪比铁石的尖甲生生碾断。 「特里斯坦的记忆中有许多有趣的东西, 比如,如何绕过契约去做一些事情。」伯爵俯视着他,「条件很苛刻, 但恰好,我现在有这个能力。」 「你说, 」他的声音轻柔而森冷,「我有什么理由, 让你继续活着呢?」 「……血契!」尤兰德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词,空气中的压力松了些许, 他慌忙继续说道,「我愿与您结缔血契!成为您最忠实的僕人!」 如果说普通的契约是对双方共同的约束, 那么血契就完全是单方面的限制。 那只靴子移开了, 尤兰德撑起上半身, 他逼出一滴精血,在与咒文相交融后,化作一颗暗红色的珠子。 一只苍白瘦长的手从他掌中取走了他的血契誓珠,尤兰德仍未敢抬头, 但伯爵在他身前蹲下,迫使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只瘦长的手没入尤兰德的胸口,没有造成任何伤口,像光照进水中。尤兰德却又分明感受到那只手握住了他的心脏。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伯爵说道,锋利的指尖在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器官上刻下咒文。 「看守好我的领地。」他抽回没入尤兰德胸膛的手,指间捏着一团暗红色的精血。 「如果我回来后发现出了问题,」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渗出血色的阴影,变成幽密暴戾的暗紫色,「我就一根一根捏碎你的骨头,然后把你封死在棺材里。」 他的语气轻柔缓慢,但那双眼中的凶戾却让尤兰德深知这并非玩笑。 洛伦·佛里思特并未完全从特里斯坦的精神影响中摆脱,他只是与之达成了某种坚固的平衡,因而能够维持自己的理智与清醒。但也因此,他显得比往日更加可怖。 「谨遵您的指示。」尤兰德深深地垂下头颅。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伯爵已消失不见。 …… 伦恩领,此时刚刚入夜未久,虽然人们已经回到了室内,但却还没那么快入睡,尤其是此地不必劳作的领主。 领主哈特·伦恩走进一间小厅,他习惯于睡前在这里饮一杯酒。 所有的木窗都已合上栓锁,挂在上面的厚重毛毯将从缝隙里吹入的冷风遮挡。 第161页 牛油烛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将房间里照耀得光亮温暖。 哈特·伦恩却突然感觉到寒冷。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你是谁?」哈特·伦恩下了一跳,下意识就想唿喊卫兵。 但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个词也吐不出来。 「你没有见过我,」伯爵缓步向他走近,「但我想你应当知晓我的名字:洛伦·佛里思特。」 哈特·伦恩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有我想知道的消息。今夜还很长,但我要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伯爵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指甲尖利,「所以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我没有耐心的时候,手段一般都……」 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卡着哈特·伦恩的脖子将他按在桌面上:「……相当粗暴。」 …… 内勒·罗伊斯从卧房中走出来,他的脚步很轻,因为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睡着。 天还没有亮,细窄的月勾挂在天上,像是漆黑的幕布上破开的一个口子。 现在不是出门的时机,但内勒已经睡不着了。 太多东西坠在他身上,令他感觉心是沉的、胃是沉的、头颅是沉的,连带着他整个人,包括他的灵魂都是沉的。如果在一个夜晚里睡得太久的话,就会坠得太深,无法再爬上来。所以内勒总是很难睡太久。 太阳还未出来前的夜是最冷的,倒可以把他沉浸在梦境里的思绪清醒清醒。 他点燃一支蜡烛,向书房走去。 摇动的烛火照亮漆黑的房间,内勒护着火焰转身关上书房的门,在他再一次转身前,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为什么?」 内勒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洛伦·佛里思特正站在他的书桌前。 与他们上一次见面时相比,他的模样变化太大了,消瘦、峭拔,鬓角多了一缕白,看起来像一片孤寒冷寂的险峰。 但内勒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看着洛伦·佛里思特指尖翻阅的信件,慢慢说道:「您不是都看见了吗?」 国王许以他恢復罗伊斯的爵位,这是他所无法抗拒的东西。他可以恢復罗伊斯的名誉,可以让这个姓氏重新出现在阳光下,甚至可以拿回原来的一部分土地。 只要他从此服务于国王。 洛伦·佛里思特把信件丢回桌上,抬头看向内勒:「为什么?」 内勒焦躁起来,他强压着内心的恐惧,看着洛伦·佛里思特的眼睛,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洛伦·佛里思特,但国王所答允他的是对方永远都无法给他的。 「这是您教给我的。」内勒握紧手中的烛台,说道,「那些什么都不肯放弃的人,最终也什么都保不住。」 「真可惜,我教了你那么多,你却只学会了这个。」洛伦·佛里思特说道。 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仇恨或其他什么情感,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向内勒走近。 内勒握住了门把手,却发现无法打开书房的门,他再压制不住恐惧,那双死寂的眼睛让他想起被冰封的大海。 「难道您不是这样做的吗?」他急促地说道,声音渐渐高起来,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那个后来出现在城堡中的,那个自称尤兰德的苍白男人,虽然他也会在晨光或暮光中出现,但他绝不是正常人类!」 「还有那个女人!她虽然自称是夫人的女僕,但她的行踪一直很古怪!她私下里在做什么勾当?这些难道不都是在您的允许下所做的吗?」 「你和你的父亲实在差得太远。」洛伦·佛里思特说道。 内勒看着洛伦·佛里思特的靠近,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绝望,却又隐含着不甘。他突然挥舞着手中的烛台袭向洛伦·佛里思特,但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手中的烛台就已经被夺走了。 内勒仿佛突然泄了气:「我父亲……」他没说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点解脱似的平静。 书房门外传来些许细微的声音,好像有人醒来后在屋内走动。 他的妻子和孩子! 内勒突然惊慌起来,他祈求道:「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不要伤害他们!」 「这就是不同之处,内勒。」洛伦·佛里思特抬手按上他的心口,轻声道,「我不会让仇恨、让外界,来决定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手上陡然发力。 …… 卡特兰王都,王宫内。 国王已经醒来了。 他披着睡袍,坐在寝室内置的小厅里,腿上盖着毯子,手边有侍者送上的热茶,玻璃花窗的拱顶上挂着弯月。 年轻的时候总是怎么睡也睡不够,尤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简直可以倒在地上就直接打起鼾来。在年纪渐长后,越老反而觉越轻、越少。 年轻的时候他简直太渴望这种清醒了,现在反而开始渴求年轻时健康旺盛的精力。 他现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醒的,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也都在遭罪。 那些年轻时留下的暗伤折磨着他,多吃几块肉他的胃就会向他抗议,走路多一些、或者骑马久一些,他的大腿和腰背就让他恨不得它们长在别人身上,哪怕是在桌前坐得久一些,骨节之间都会发出咔咔的响声。 第162页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都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这具曾经还健壮得能骑马疯跑上一天的躯体,就会彻底散架,变成一堆散落生锈的零件。 国王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皱了皱眉。他出神的时间有点长了,杯中的茶已经开始变凉。 但侍者已经被他赶出房间了,他不喜欢周围一直有人,他们会看见他疲累时难以掩饰的老态,让他不得不时时刻刻紧绷着,无法放松。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他不愿意身旁无时无刻都围着人,因为那会暴露他的秘密…… 国王把冷茶随手泼到一旁的盆子里,又从壶里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壶中的茶也只比杯中的好一些,时间和夜的清寒纠缠着它,它早已不再滚热,只勉强能暖着他的手心。 他半闭着眼睛抿了一口半温的茶水,突然感觉到些许不对劲儿。 准确的说,不是他感觉到不对,而是有某种凝结在空气中的力量在向他发出宣告。 空气突然沉凝下来,像暴雨前下一秒就会滴下水来一般。天上的阴云好像已经降落到了地面上,压得人沉沉喘不过气来。 国王转过头,看见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伯爵。 他皱起眉,并没有多惊讶的模样,只是显露出些许不快与强压着的耐心。 「你又是哪一个?」他问道。 显然,他是熟悉这种状况的熟悉在没有日光的夜晚里,身边突然出现某个苍白的人影。 这座宫殿里甚至在其严密的防护上刻意开了一条口子,方便那畏惧光明的长生物种进入这里。 当然,国王本身还是佩戴着相当高级的防护圣物的,看起来他也并不全然信任那些会在夜晚来到这里的傢伙。 「你想变成吸血鬼?」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国王从这句平静的问话中觉察到了危险,他将护符从领口内扯出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特里斯坦呢?」 「我来帮你达成所愿。」他走向国王。 「来人!卫兵!」国王高唿道。他扯下手上的一枚戒指用力丢向伯爵。 那上面凝聚着相当强大的光明力量,然而它在半空中就凝滞住了。洛伦·佛里思特抬起手,戒指落到他掌心。 他随手把玩了片刻,就好像这珍贵的圣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戒指一样,然后随手将之丢到一旁。 戒指在地面上砸出脆响,滚动的声音像碾在国王的心脏上。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收缩,他再次开始高声唿唤,把手边所能碰到的一切都丢了过去。 可它们统统落空了,那个原地的身影骤然消失,下一秒国王就感觉自己被卡住了喉咙。 他想要挣扎,可肢体却像被压上巨石一样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取出一支水晶瓶,那里面盛装着暗红色的血液。 洛伦·佛里思特把血液灌到国王喉咙里,然后他松开了手。 国王倒在地上,他惊恐地挣扎着。 不能是现在,他的准备还没完成!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是他无法改变的事情了,而另一种恐惧抓住了他。 天快亮了! 他在死去前拼尽全力向伯爵伸出手:「天……亮……」 他没了声息,老迈的躯体上开始出现某种变化。 洛伦·佛里思特静默地俯视着他。 就在这时,寝宫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年轻男人闯了进来,他看见眼前这一幕,惊怒地拔出剑来指向洛伦·佛里思特:「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所以,你是他的继承人,卡特兰的下一任国王?」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你是什么人?」年轻人问道,他警惕而谨慎地靠近过来,目光与剑尖一直指向洛伦·佛里思特,只用余光关注着他倒在地上的父亲。 「我在完成你父亲的愿望。」洛伦·佛里思特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并冰冷地勾起嘴角,「我想这对你来说是有帮助的。想来这些年里,你的国王陛下没少警惕压制你。」 倒在地上的国王突然动弹了一下,他掀开眼皮,眼珠里还残留着茫然。洛伦·佛里思特已经相当粗暴地将他一把从地上提起。 一旁的王子下意识挥剑刺来。洛伦·佛里思特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柄镶嵌符文的精良长剑就断成了碎片。 他将国王按到那扇美丽的玻璃花窗上,问道:「变成吸血鬼的滋味好吗?」 国王剧烈地挣扎着,所有纠缠他的衰老与病痛已经离他远去,这具新生的躯体上蕴含着他渴望已久的强大力量。 然而在洛伦·佛里思特的掌下,他只能徒劳地挣扎着,面孔被按在窗户上,瞪着窗外逐渐西落的月亮目眦欲裂。 「放开我!」他嘶嚎着,「天快亮了!你也是吸血鬼!」 一旁的王子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东方很快就亮起一线橙黄色的暖光,漆黑的天空逐渐变成灰蓝。 国王在曦光下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嘶嚎,而压制着他的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掌在日光下全然无损。 洛伦·佛里思特看向愣在原地的未来国王,发出一声嗤笑:「洛伦·佛里思特。」他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太阳的顶端刚刚露出地平线,国王的惨叫戛然而止,他化作了灰烬,地面上只留下一摊衣物。 第163页 「现在,你是新的国王了。」洛伦·佛里思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新的边境墙外,是我的领地。那些军队和领民我收下了。」 他的眼睛里渗出冰冷暴戾的阴影:「或者,我不介意再换个国王。」 第103章 1223年, 卡特兰国王逝世,同年,包括伦恩伯爵、纳什伯爵在内的数名贵族暴毙而亡,卡特兰王国动盪不安。 老国王的突然暴毙使得新王备受质疑。 老国王在生前未留下任何遗嘱, 新王是其生前最后见到的人。而人人都知晓, 在老国王逝世前的最后几年, 这对王室父子矛盾重重。 更有流言声称, 老国王并未死去,只是逃跑后躲藏了起来,又或者是被新王囚禁。因为那具在火焰中焚成灰烬的棺椁中, 是空的。 卡特兰新上任的国王与佛里思特的领主达成了默契,准确的说, 他是被迫与洛伦·佛里思特达成默契的。 洛伦·佛里思特虽然使他从老国王的敌意中解脱出来,并登上了王位, 但同样使得他备受质疑动弹不得,仅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就令他心力交瘁。 然而, 老国王逝世的真相,他偏偏不能与任何人说。非但如此, 他还得尽力隐瞒。 人们的统治者背弃了他的子民, 转身投向黑暗的吸血鬼。那是他的父亲, 是他如今能够继承王位的由来。 没有证据,他弒父的流言最终也只会作为流言而已,但如果坐实了他父亲投向吸血鬼的意图,他必然会被从王位上拉下来, 而那之后,他还有没有性命在可就不一定了。 卡特兰新继任的国王苦涩地笑了一下,从那天早上,他被引到老国王的寝宫时,他就已经落入了洛伦·佛里思特的掌控。 「来人,」他唿唤道,「把今年的无忧之宴筹备下去。」 「陛下,今年就举办无忧之宴吗?」对方迟疑地问道。 「为什么不?」他反问道,「我父亲几乎每年都要举办一次无忧之宴,我自然要把他的意志传承下去。」 …… 月落日升,夜尽天明。 卡特兰王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直到其彻底崩塌,迎来下一个王朝。 位于两道边境墙之间的佛里思特领却已没有传承这种东西,它的主人已超脱于时间之海。 洛伦·佛里思特花费了不短的时间来处理罗伊斯边境墙外的那批吸血鬼们。 长河奔逝,月缺月圆,直到最后一片「永夜之地」陷落后,他在他曾经的敌人中,在这新的族裔中,确定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树木增长了七百个年轮,月亮圆缺过八千四百个夜晚,天空交替了二十五万五千六百七十五个黎明与暮色。 山崩地裂、长河改道,于吸血鬼永无止境的生命也不过是一段转瞬即逝的波澜。 但四十九年,已经足以让一个原本青春正好的人类迈入暮年。 希本波根,这是座安宁、缓慢的临海小城,海洋带来了曾经遗失在时光里的琥珀。 这种宝石凝结在树木的伤口里,被漫长的时光夯实得緻密坚硬,被海水沖刷得光泽温润。 亦如这座古老安宁的小城。 在走过无数个地方后,泽尼娅最终还是选择了这座节奏缓慢气质温和的小城定居。 或许是那向内凹成大弧线的海岸的缘故,又或是海洋女神也偏爱这座美丽的小城,海浪到了这里总是温柔和缓的,于是这座城市的气质也像海洋一样温和而包容。 泽尼娅喜欢这里。那辆陪伴了她许久的轿车还没有退休,但她习惯于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在石砖铺就的道路上步行,并在每一个天气晴好的傍晚来到海滩散步,并偶尔在金色的沙滩上拾到海浪送上来的金棕色琥珀。 然后偶尔在夜晚,在闪着微光的大海旁,伴随着海浪的声音,于梦中回到那座屹立于山巅的古堡。 她仍然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写日记,那时候是旅途中遇到的一切波澜,现在则是每日舒缓生活中的小小乐趣,并偶尔翻开这些厚厚的本子,从中回忆她的一生。 而在这暮光将至的岁月,她也终于完成了年轻时的梦想,泽尼娅写出了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她将曾经误入古堡的经歷做了改编,那是她一生中最鲜明的一段日子。她也想……再见伯爵一面。 泽尼娅的书最终顺利的发行了,可谁能想到,或许是因为这是她亲身经歷的缘故,许多细节是如此的真实而生动,倒引起了人们意外的热情呢? 他们开始寻找伯爵的城堡。 这令泽尼娅出乎意料,但……她窝在摇椅上打了个哈欠,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穿过窗户的风又是如此的柔软,她闭上眼睛,唿吸渐渐平缓下来。 等泽尼娅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房间里是黑暗的,澄明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明亮的圆月挂在拱形的窗户侧顶。 泽尼娅怔怔地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房间里是温暖的,带着凉意的夜风被玻璃窗挡在了外面。 有人为她关上了窗。 泽尼娅慢慢摸索着打开旁边的一盏光线柔软的小灯,在房间的角落,另一张椅子上,坐在一个熟悉的身影。 弗罗斯特先生。 他手上慢慢翻着那本书,身上穿着的是舞会上那身古老华丽优雅尊贵的衣服,他穿每一身衣服都很好看,但只有这一身,是最契合他的,他属于那个时代。 第164页 他从书中抬起头:「你可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 泽尼娅笑起来,她的脸上已经生出了皱纹,但笑起来的模样仍然像年轻时一样明朗:「我想这对您来说不算什么。」 这倒的确如此,只要伯爵不想,就没有人能见到他的城堡。 「我想再见您一面。」泽尼娅说道,她看着洛伦,满头白髮,容颜苍老,声音柔和而哀伤,「我……」 「我只想起了那天之前的事情。」她浅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一块凝结了时光的琥珀。 她的记忆只到洛伦·佛里思特来寻找她,交给她那张羊皮纸与一管血液的那一日。她尽力推演出了结果,但她并不确定那成果是否正确。 药剂的调和是精妙的,可另一份材料的剂量却是无法确定的。她唯一能掌握的只有光明这一面的剂量,而结果…… 泽尼娅哀切的看着他,像是期待又像是是恐惧地伸出手,洛伦握住了她的手。 泽尼娅突然悲泣起来。 洛伦的手,永远都是冰冷的。 她失败了…… 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她只是……她总是梦到过去,总是想着,如果她能够早些发现那些内勒的不对劲、如果她能够早些猜到国王的打算、如果她能够更敏锐一些、如果她的计算能够更精准一些…… 「那是我的选择。」洛伦说道。他递给她一方手帕。 泽尼娅慢慢止住了眼泪,她看着洛伦喃喃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洛伦笑了笑:「在邀请你参加舞会时,我说从未有人拒绝过我。」 「但那是一个谎言。」他伸出手指点上泽尼娅的额头。 泽尼娅又看到了七百年前。 洛伦给予了她那张旅行者护照,她可以凭藉它在外面自由地前往任何一个地方。 可她放弃了。她一直生活在伯爵的领地里,在那里终老,在那里死去。 洛伦曾问过她,是否要加入自己的族裔,她可以获得力量与永生,不必恐惧阳光,也不必畏惧神圣符文。 她拒绝了。 泽尼娅睁开眼睛,洛伦已收回了手指。 「我邀请你。」洛伦看着她说道,「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可以恢復青春,健康地生活在世上,前往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泽尼娅眼中的恍惚逐渐褪去,她看向洛伦,缓缓摇了摇头:「谢谢您。」 无止境的自由是令人恐惧的。 然后他们聊起其他的,聊起曾经、聊起分别后的生活、聊起现在、聊起许多无聊的有趣的小事…… 像……不,作为许久未曾见面的老朋友。 那轮圆月从窗户的一侧偏向了另一侧,最后他们聊起科林。 「科林还好吗?」泽尼娅轻声问道。 「他死了。」洛伦说道。 「这是他的选择?」她问道。 「是的。」洛伦说道。 他们沉默了片刻。 泽尼娅突然感到了什么,她看向窗外,一个娇小窈窕的身影正站在树下。 ……莉娅…… 「我该离开了。」洛伦说道。 「再见,弗罗斯特先生。」泽尼娅说道,「愿您前路无终。」 洛伦露出一个微笑:「再见,愿你灵魂不改。」 他消失在房间里。 …… 科林已经死去。 他在最后的时光里变得老迈不堪,枯黄的头髮变得苍白,能够轻易捉到鱼的强健手臂也逐渐失去了力道。 洛伦站在他床边,他仍然是曾经四十多年前的模样。 科林看向他,眼神里仍然充满了依恋与泪光。 「您给了我灵魂。」他这样说道。 洛伦将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既然他这样珍惜那个灵魂,就让他带着灵魂离去吧。 而他将永生。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写这章的时候,有种与他们说再见的感觉。 有点难过,就不说太多了。 感谢每一个陪伴这篇文走到现在的读者,感谢每一个砸雷、留评、订阅、灌营养液的小可爱。 希望这篇文也带给了你们一段美好的时光。 下本《穿成邪神之后》大概会在下个月开,感兴趣的话可以点开专栏收藏一下。 因为担心影响阅读,所以之前从来没有在作话里感谢过砸雷和营养液(虽然这篇文的作话里也很少写小段子)。 楚林、嘿嘿嘿嘿、喜蛛儿、买香瓜的老婆婆、幸福树、九十九、42382354、禾几。 这些是砸过地雷的小可爱,感谢你们的地雷,那真的是很大的支持,谢谢呀! 梵珈(这是个从我第一本一直追过来的大可爱,谢谢你呀!)、禾几、啾娜的手套、嘿嘿嘿嘿、一盏灯火、楚林、觉累不爱、晴空一鹤排云上、买香瓜的老婆婆、heartfu、雨依、you、金色北果、盈灵、从木、挽星河、decaron^-^、死亡奏鸣曲、怎么说才好呢、deilove、感冒液阿、砌砌公子如玉、一株昙花精。 这些是灌过营养液的小可爱,感谢你们认可这篇文,还有一个可能是没有起读者名,在后台看到的是空格,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也非常感谢你! 还有评论,我都有看,只不过后来卡文卡得太厉害,不太回得动了,但我都记得的!谢谢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