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尘埃》 第1页 《野马尘埃》作者:只吃苏打【cp完结】 简介:从越南到香港,事关无数个下暴雨的傍晚,与无数句发自肺腑的真言 被骗后长了八百个心眼的攻x 边境来的骗子受 罗邱淇x阮氏竹 *双方都有明显的性格缺点 *中越边境小城,臭味熏天的马场 *时间设定是上世纪末,于千禧年重逢 *受是越南人 *(文案待修改) 第1章 竹 「阿淇!」 柯英纵从暗门绕进来,抖抖一身水,红色花纹的羊毛地毯洇开好几团深色的水渍。 他的脚板底除了水还有泥,潮腥气和他不知在哪儿踩到的马粪混杂出好几种味道,罗邱淇一下子便醒了。 菸头早被雨水打湿,萎靡不振地冒出点焦油味。雨季的下午三四点,空气里弥散着瞌睡因子。 「痴孖筋啊,」罗邱淇哐得拉上纱窗,转过身骂他,「下次再踩一脚水进来,因住我砍断了餵狗仔。」 柯英纵不是香江本地人,原本粤语一个字也听不懂,这好些年跟着罗邱淇,愣是把骂人的话大大小小的都记熟了。不过他仗着听不懂,不以为意,听再多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舔着脸凑近罗邱淇,笑嘻嘻地说:「抽菸抽睡着,阿淇,你心这么定哦。」 罗邱淇不理他,半截菸头远远地扔进废纸篓里,柯英纵又说了好几句话,一个音一个音的,像雨滴砸进水坑里,很吵,但罗邱淇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从抽屉里新翻出来一支烟盒,打火机咔哒两声,似是受潮了,始终擦不起来,那边刚坐下去准备擦鞋的柯英纵站了起来,掏出他口袋里的打火机。 橘黄色的火苗在眼前摇来晃去,罗邱淇看着嫌心烦,推开了,叫他复述一遍刚刚的话。 罗邱淇有多动症,集中不了注意力,一句话只耐得住性子听个开头,这是柯英纵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后来也听罗邱淇说他看过心理医生,正好他嘴碎,话多且闲不住,不把多动症当个了不得的毛病,就重新一句一句地捡起话头。 当然呢,最主要的是罗邱淇是他老闆,从大学就开始为罗邱淇和罗邱淇的马场打工,他不听,饭碗就保不住了。 「新到的一批马草已经入库了,这两个月梅雨季,虽说窗户都打紧了,我感觉下回还是量少一点进比较好……」 「嗯。」罗邱淇走到窗边。 「我刚路过马房,bamboo也在打瞌睡呢……」 「嗯。」罗邱淇没有抬头。 「跟你一模一样。」 「……」 窗外的树上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罗邱淇多望了眼,心里像拱了一团鸟窝,又乱又闹哄。 他看了眼腕錶,才下午四点,离晚上六点同许澜的约会还差两个小时。 罗邱淇看表的功夫,柯英纵跳过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话题,话里隐隐约约地有「骗子」二字,他便特意挑出来问柯英纵:「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柯英纵想了想,「哦」了一声,说,「有个人手里拿着咱年初发出去的招聘gg单,说要来面试马房管理,我告诉他早招满了,他不肯走,还不说话,赖在门房那边,要躲雨不早说……」 「马房管理,」罗邱淇面无表情地看着柯英纵,「就是那两个长得像土匪的南亚人,说一句话要我动三个翻译。」 「哪有那么夸张,翻译不就我一个吗?」柯英纵打哈哈道,「哎呀,南亚人便宜嘛,我这不是勤俭持家。」 他要为自己证明,就给那个来躲雨的人泼脏水,说他眼神看起来很怪,像是公交上会用刀片划破女孩子的皮包偷钱的人,正好皮鞋也脏。 罗邱淇懒得和柯英纵扯嘴皮,幸好柯英纵从来不嫌他摆冷脸,还是叽里哌啦地往下讲,讲到哪件事情,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罗邱淇被他这一个停顿吸引住了,问道:「你再仔细描述一遍,他长什么样子?」 「瘦瘦矮矮的,比阿淇你矮上一个头,眼睛不大,眼珠子乌漆嘛黑,我看着像内地人,内地哪儿看不出来,估计是南边的,说话慢吞慢吞。」 很奇怪的,柯英纵描述的这几个特徵都不算独特,罗邱淇的脑海里却渐渐地浮现出一个具象,他想问柯英纵,那个人是不是头髮有几绺卷得莫名其妙。 话到嘴边还是变了,罗邱淇不想给柯英纵瞎猜,于是对他说:「把那两个南亚人开了,躲雨的那个,喊进来我随便问两句。」 柯英纵这下觉得罗邱淇有些事儿,挥挥手说:「行行行,不过工资你自己谈,多贵都别赖我。」 罗邱淇笑了:「我开工资的钱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他说完柯英纵便从暗门离开了,门打开又关上,满屋子淅淅沥沥的雨声。罗邱淇略站了站,走到办公桌后,仍旧想抽菸。 再等个一刻钟,门外由远及近地响起对话声。 「叫什么名字?」 「管……竹」 「哪儿来的?」 「云南那边。」 「云南?这么远,怎么想起来到这儿找工作?」 「……来探亲,不回去了。」 「探亲?探的什么亲?」 「前妻和女儿。」罗邱淇听见那个人说。 「前妻是这里人?女儿几岁啊?」 第2页 「不是,女儿四岁。」 「真看不出来,感觉你才二十出头。」 这回柯英纵走的前门,罗邱淇坐在办公桌后的老闆椅上,指腹不停地摩挲西裤的褶皱。 不可能,不应该。罗邱淇知道自己的第六感一向不准,甚至于是很烂的地步,别人家小孩一听见父母回家的脚步声就会瞬间做出判断,然后提前关掉电视机,而他屡试屡败,每次偷看电视都会被抓个正着。 然而这次罗邱淇很想逃走,或许早一点赴许澜的约也未尝不可,剩下的让柯英纵自行解决就好——罗邱淇忽然站了起来。 门打开了。 「阿淇,人带到了,你看看,他居然有个四岁的女儿——」 柯英纵发现罗邱淇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怒气沖沖地直视他身边这个叫管竹的来自内地的男人,话音戛然而止。 管竹也站着,双臂自然下垂,紧贴裤缝,眼神迷迷濛蒙,给人他时而狡猾时而老实的错觉。 「怎么了?」柯英纵左望望,右看看,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以为是他俩的脏脚把罗邱淇从越南带回来的宝贵地毯弄脏了,立刻走到旁边的鞋柜,拉开抽屉找鞋套。 「阿淇,鞋套是放在这一层的吧?」他边翻边问,头快要埋进去,一转头,罗邱淇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管竹面前。 管竹后退一步,罗邱淇就往前一步,两人无声对峙,但由于罗邱淇个子高,几乎是在俯视管竹。 管竹身后是一个红棕色的大立柜,他的脚后跟撞在最下面的柜门上,嘭的一声,两个人都不动了。 「哦,改名字了。」罗邱淇停在距离管竹两圈左右的地方,目光自上而下,从管竹的捲髮打量到他的鼻尖痣。 柯英纵听他像咬牙切齿,罗邱淇不觉得,若无其事地问管竹:「什么时候改的?」 管竹没有说话,罗邱淇不依不饶:「还是说你之前那个名字是假的?」 「不是。」管竹双肩耷拉着,鼓足勇气一般地抬眼看罗邱淇,而后又垂下去了,不再说话。 「那是什么时候改的名字?」罗邱淇笑笑,「结婚前还是结?怎么连姓也改了,我以为你要改也会改姓黎。怎么,五年不见女儿也有了,那女儿姓什么,阮还是黎,不对啊,你跟你老婆感情这么好,,这都能离婚?她嫌你没出息,赚不到钱?」 罗邱淇问了一长串的问题,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在抖,柯英纵手拿鞋套,尴尬地看着,头一次听他老闆逻辑清晰地说这么多话。 那个自称叫「管竹」的年轻男生低着头,一幅胆怯懦弱到了极点的模样。 罗邱淇不由自主地加大了音量:「阮氏竹,我在问你话。」 「没有,我没有改名字,」阮氏竹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罗邱淇的眼睛,「我没有改,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他看人的时候眼神格外真挚,眼睛睁得很大,内双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单眼皮,距离罗邱淇印象中的阮氏竹不差分毫。 阮氏竹这么说,罗邱淇就清楚,除了名字这个问题,其余所有问题的回答全部为,是。 罗邱淇心里屏着的一股气落了下去,质问阮氏竹跟拳头砸在棉花上有什么区别,顶多是棉花不会扑棱扑棱地盯人看,他这么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倒显得多放不下旧情人。 他转过身,回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纸,远远地,问阮氏竹:「来找工作?」 阮氏竹明显松懈了,脚尖朝向大门口,最爱看热闹的柯英纵猜他下一秒就会夺门而出。 然而阮氏竹没有,他点点头:「嗯。」 「找了几天了?」 「一个礼拜,」阮氏竹说,「我只有马场的工作经验。」 「香港的马场可不止我这一家,」罗邱淇笑得古怪,「事先没做过功课?」 阮氏竹不吭声。 罗邱淇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护照拿给我。」 阮氏竹先是没动,然后磨磨蹭蹭地摸向外套的口袋,掏出他的护照,放在罗邱淇手上。 罗邱淇的手掌各处都有厚厚的茧子。 罗邱淇翻了翻,护照是真的,nguy?n th? truc(阮氏竹)写得清清楚楚,合上后扔给柯英纵,「我这里不招有案底的。」 阮氏竹的面色变得很差:「我没有案底。」 「我知道。」罗邱淇扯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对柯英纵说,「柯英纵,接下来你来负责,我要误点了。」 「好嘞。」柯英纵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那边罗邱淇快步走出办公室,他就凑到阮氏竹面前,竖起耳朵问,「阮……氏竹?竹子的竹,还是个越南人?」 室外比屋内闷热许多,罗邱淇不打伞走到停车场,鞋面和裤脚沾了不少泥水,他找到自己的那辆,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扶住方向盘,深唿吸,再深唿吸。 他们好几年没见,罗邱淇发现自己仍不能与当初释怀。 到餐厅已经过了六点,雨势减弱,侍应生认得罗邱淇,将他引到靠窗的一个位置。 白色餐布整整洁洁,瓷白色的花瓶里放的是无香的白色六出花,餐具摆好了,对面的人不知为何,也误了点。 罗邱淇不擅长等人,心想如果六点十分许澜人还没到,他就先回去,结果刚想完,许澜便出现了。 第3页 「抱歉,我来迟了。」许澜拢了拢潮湿的长髮,问侍应生要了干净毛巾擦手,擦好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抱歉地对罗邱淇说,「总是下雨,最近有些嗜睡,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 「没事的。」罗邱淇笑着说。 -------------------- 文名引自「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个人觉得剧情基调还是蛮的 作者笨人不会粤语,都是瞎写! 第2章 钥匙 「这六出花真是漂亮。」 餐厅的隔音效果好,不远处的乐师正在演奏提琴四重奏,很欢快的曲子,罗邱淇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因而没有听见许澜的感嘆。 许澜见怪不怪,并不觉得尴尬,注意到罗邱淇肩上的雨水未干,濡湿了一片布料,如果不将衣服送去好好护理,想必以后肩部这一块地方都会皱皱巴巴的。 然而罗邱淇不是格外注重仪表打理的人,他铲马粪的狼狈样子许澜也见过,许澜便没有指出来。 吃完一顿饭没用太久,临走前侍应生捧了一把棕色麻面纸扎成的六出花花束,说是送给许澜,许澜当时接受了,走进全景电梯里,立刻扔给了罗邱淇。 「我才不要,」许澜懒懒地摆手,「带回家我爸妈看见又要开我玩笑了。」 外边雨已经停了,至少地面积的水坑未在动,路灯一路亮到头,城市里坠落满启明星。罗邱淇笑着反问她:「是吗,确定不是怕男友吃醋?」 许澜的脸色变了变:「你就别笑我了,我跟他又是一个月没见面,前几天他说他要出任务,后来一通电话都没来过……跟他谈恋爱不知道是谁更累。」 罗邱淇一贯不擅长处理情感问题,似懂非懂地点头,许澜一时语塞,电梯落稳前,直视罗邱淇认真地说:「你要是有喜欢的女孩子,趁早告诉我,我挺受不了这样的。」 罗邱淇说「现在没有」。 罗邱淇开车送许澜回家,车窗开着,六出花放在后座,空气却湿闷湿闷的,雨刷器规律地摇摆,两人在下车之前都没有说话。 倒不是他俩关系疏远,感情生分,这样气氛怪异的约会持续了近两年时间,平均每周至少要见两次面,特殊节假日更是天天都要见,能聊的话题大差不差全都聊过了。许澜又是警务处副处长的独女,各自家里的底能摸的都摸得清清楚楚,门当户对,社交圈相似,不存在什么信息差。 临近住宅区,车流渐渐地少了,罗邱淇送她到她家门口,自己纠结了几分钟该不该回家过夜,但最后还是决定开个四五十分钟回马场住。 许澜隔着车窗和罗邱淇道别,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宽松长裙,皮鞋的后跟不会超过五厘米,按指纹进门后他家的菲佣小跑了出来,罗邱淇赶紧掉转车头,重新加入车流里。 打道回府,罗邱淇开快了,霓虹灯溶进雨水里,晕染出许多种亦实亦虚的虚幻景色。 停车场里空空荡荡,几排自行车挤作一团,他随便停好车,往外走的时候心想,柯英纵应该已经把阮氏竹安置好了。 他的房间在员工宿舍的顶楼,柯英纵的在他楼下,马场里没有霓虹灯,宿舍楼大厅的白炽灯很亮。 员工宿舍和马场一起建了才满三年,装修勉强算九成新,大堂里立了两台自动贩卖机,一台卖饮料,另一台卖可能会急需的生活用品,罗邱淇走过第二台自动贩卖机,见到略有生锈的长椅上躺着一个人。 罗邱淇根本不需要反应的余地,隔着两米不到的距离,注视睡眠中的阮氏竹的脸。 阮氏竹只有上半身躺在长椅上,脚仍旧撇在地上,运动鞋和裤脚一片泥泞,身上的卡其色外套皱皱巴巴,翘起来的金属拉链戳着下巴,而他本人因为睡姿别扭,头髮自然地下垂,露出额头,脸颊肉压得变形。 他见过不少次睡梦中的阮氏竹,从前总觉得他单纯无害,哪曾想过这都是他营造出来的假象。 五年后重见阮氏竹,罗邱淇毫无预料,收留他也是违背自己本愿的冲动。 阮氏竹还是那副落魄可怜的样子,不合身的衣服,瘦小干瘪的体型,乱糟糟的头髮,时刻做出防御状,像一面盾,也像死活不肯张嘴的蚌壳,罗邱淇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是在阮氏竹的眼里,他和挤兑他的汹涌浪潮并无二致。 所以罗邱淇不再相信他会好心好意从越南那么远的地方赶到香港,走进他的马场,是误打误撞那么简单。 他按下电梯上键,瞥见柯英纵下午列印出来贴在电梯门上的一张告示白纸,勒令住在一二三楼的员工不得占用电梯,违者罚款,然后电梯门打开,白纸一撕两半。 罗邱淇一回头,正好对上摇摇晃晃坐起来的阮氏竹的眼神。 罗邱淇决定先发制人:「你怎么在这里?」 「啊?」阮氏竹跟傻了一样,坐起来先是发了一会儿茨菇愣,然后吞吞吐吐地重复,「我怎么在这里。」 他思索问题时盯着脚面,思索通了语速就快了一点:「哦,我睡着了。」 见罗邱淇不为所动,阮氏竹犹豫再三后小声提醒:「我已经签好合同,是这里的员工了。」 罗邱淇以前不觉得跟阮氏竹交流是一件难事,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阮氏竹跟被人敲过脑袋一样,还是说结过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变傻,头痛一般地反问他:「员工守则你没看吗,十一点过后还出门,一次扣二十。」 第4页 「我没看。」阮氏竹为自己解释,「那个人没跟我说过,收了我的护照以后,就把我带到这里。」 电梯重新合上,撕成两半的白纸重归于好,阮氏竹的表情似乎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他把钥匙给我了,但是房间里有人,」阮氏竹小心翼翼地描述,「长得很像土匪,我不敢催他们离开。」 「……」罗邱淇沉默地看着阮氏竹。 阮氏竹的员工房间在二楼,罗邱淇当年亲自参与的马场平面设计以及房屋内部装修,一二三楼的房间全部为双人间,不过由于住在马场的员工不是很多,大家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拼房。 206。罗邱淇停在棕色木门前,示意阮氏竹拿钥匙开门。 钥匙插进锁芯里,带出咔哒咔哒的声响,阮氏竹背朝罗邱淇,捲髮翘了起来,脸侧爬满长椅留下来的圆孔印记。 房门朝外打开,缭绕的烟雾迎面扑过来,阮氏竹呛了两嗓子,朝后撞到罗邱淇的胸口,眼泪也被熏出来几滴,饶是罗邱淇都觉得难受。 罗邱淇拉远阮氏竹,大步跨进雾蒙蒙的房间里,用力甩开紧闭的窗户,最后走到坐在床尾捏着捲菸干瞪眼的南亚人,一手抓住一个衣领,一脚踢在他们的后背上,统统踹了出去。 阮氏竹脑瓜子还是机灵的,赶紧走进房间里,等罗邱淇摔上门,看着他翻出房间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私人物品,一件不落地扔到窗外,铺盖也卷了卷,扔出去,飘飘摇摇地挂在树枝上,哐一声拉上纱窗。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屋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片刻后走廊响起脚步声和阮氏竹听不懂的咒骂声,不过没多久也渐渐地小了下去。 房间其实被那两个南亚人糟蹋得很脏,瓷砖和白墙上满是散发馊味的污渍,使用过的安全套地上两只废纸篓里两只,香菸味在里面勉强算好闻的。 罗邱淇望了望床板,没坐,抽出两张面纸擦了擦电视柜,坐上去,怕电视柜塌了,又站了起来,走到阮氏竹面前,想起许多他不该想起的回忆。 阮氏竹也许是天生就容易被人占走巢屋的,但罗邱淇不是活该一次一次帮他夺回爱巢的人,重演的歷史让他静不下来心,而阮氏竹总是无动于衷。 「不用跟我说谢谢,我不想听你说谢谢。」他对阮氏竹说。 罗邱淇在旅馆一般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停在门口,拉开大门,说:「明天我会让柯英纵给你找一份员工手册和马场地图,熟读并背诵,后天我叫他检查。」 说完他关上门,离开了。 阮氏竹没有任何表示,在原地站了很久,努力在未消散的烟煳味里分辨出来自罗邱淇身上的、沁人心脾的女士香水味。 干站着无济于事,阮氏竹既然来了罗邱淇的马场工作,就得照着罗邱淇的规矩来。他从窗边书桌前搬来一把实木椅子,站上去,揭开包裹住烟雾报警器的塑料膜,又在配有浴缸的卫生间里找到拖把,沾湿,一遍一遍地擦油渍横飞的瓷砖和地板。 他的行李仍在招待所,罗邱淇没问,他不好提,只能明天另找个时间去取了。 房间里没有酒精,阮氏竹扔掉拖把,记起来一楼的自动贩卖机里有卖,于是打开门,准备拿兜里仅剩的零钱买一瓶。 一开门,门外赫然站着的罗邱淇把阮氏竹吓了一跳,两个人面对面无声对峙。 「四十。」罗邱淇报出一个数字。 「我是要去找你。」阮氏竹说,「这样也算违背规定吗?」 「算。」罗邱淇说,「就算是去找柯英纵也算。」 「我找柯英纵干什么?」 「……」罗邱淇语塞,摸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塞进阮氏竹怀里。 阮氏竹低头看手心里的钥匙,看见钥匙上贴了一段白色的贴纸,贴纸上写着207。 双数房间在一边,单数的房间门朝北开。 207在206对面。 铜制的金色钥匙留有阮氏竹察觉得出来的温暖,他垂着头,听见罗邱淇对他说:「我明天叫人来打扫,对面207没人住,除了衣服基本上什么都有,你去住吧,晚上没事别出来。」 第3章 八亿 第二天早上短暂地出了会儿太阳,罗邱淇从不好的梦里醒过来,惊觉自己昨天晚上忘了拉窗帘,现在薄弱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将房间里的许多大型摆件拉出斜影。 雨季里裸睡最舒服,如果阮氏竹还是五年前那个阮氏竹,他大概会穿着起了毛球的无袖上衣和短裤点头表示贊同,然而这个晚上罗邱淇睡得不大好,总是浑身雾燥,心烦意乱。 起床洗漱完后罗邱淇走楼梯下楼,208已经有保洁在收拾了,对面207门户紧闭,他刻意停下望了眼,看不出阮氏竹在不在,于是决定照常先去马厩巡视一趟。 bamboo已经醒了,很乖地站在自己的马房里。它个子矮,和周围许多高大挺拔的精英马显得格格不入,马房里的管理员和bamboo同时从窗口闪出脸,一个喊「早上好」,另一个靠近罗邱淇,蹭他抬起的手掌,嚼罗邱淇的衣袖。 看完马,罗邱淇转身去食堂,在食堂一个靠窗的角落,看见了同坐一桌的阮氏竹与柯英纵。 柯英纵还是老样子,阮氏竹穿着昨天的衣服,上半身看不出脏或干净,不过裤脚的泥点倒是没了,头髮软塌塌地耷拉着,柯英纵说话时他只顾埋头专心吃早饭,轮到自己应声了,才会抬头,貌似认真地直视柯英纵。 第5页 那俩人怎么可能有共同话题,罗邱淇还没吃便被噎了一下,绕到柯英纵身后,阮氏竹注意到他了,柯英纵还在叽里哌啦废话连天。 「你是越南人,怎么普通话这么标准,汉字也认得吗?」 阮氏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不完全认识。」 柯英纵兴致勃勃地问:「那你认识哪些字?你自己的名字会吧,那阿淇的呢?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是有什么渊源吗?阿淇一看见你,脸色立马跟吃了坨马粪一样臭。」 阮氏竹捏住调羹,不紧不慢地搅了搅白粥,垂头说:「他是我老闆。」 罗邱淇在心里腹诽,这个人真是难得有讲真话的时候。当初他确实是阮氏竹的老闆,就是当年落魄些,没钱给阮氏竹发工资,又怕新盘下来的马场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于是好说歹说地缠着他,不让他走,再渐渐的,干脆把自己也豁出去送给他了。 「什么老闆?你是说阿淇好几年前在越南开马场那会儿吧,这个我听说了,他离家出走。那时候我还在念书,校外兼职送报,各种大大小小的报刊上全是他『失踪』的相关报导,我还记得呢,他家悬赏八百万——」柯英纵顿住了,尴尬地咳嗽两声,转过身对罗邱淇谄笑,「老闆早啊。」 罗邱淇面无表情地看着柯英纵:「我给你八百万,你可以捲铺盖走人了。」 「欸别啊,阿淇——」 罗邱淇说完准备去打饭,柯英纵追在后面喊,刚跑两步,声音弱了下去,「八百万,也值了,欸欸欸,阿淇,那你给我八百万吧,支票和现金都可以的……」 阮氏竹仍旧低头划拉他碗里的白粥。 片刻后两人又回来了,四人座的食堂餐桌,阮氏竹一人坐在一边,罗邱淇同柯英纵挤在一块,他取了叉烧和剥了皮的茶叶蛋,头不带抬地对柯英纵用港普说:「等会儿你拿一份员工手册给他,明天这个时候检查,检查没过扣钱。」 柯英听得莫名其妙:「你普通话能不能标准一点,还有什么员工手册……?」 罗邱淇一口咬掉半颗茶叶蛋,瞥了眼阮氏竹,低声说:「我说有就是有。」 「行行行,有有有,」柯英纵搪塞着问,「那我什么时候带他去熟悉工作流程?今天天好,说不定有客人来,那么多匹马,光是认它们的名字就得好久。」 「都行吧,」罗邱淇的口音再次恢復正常,普通话标准得不像是粤港人,「你带他去就行了。」 接下来三个人都是各自吃各自的早饭,旁边时不时有马场的员工过来和罗邱淇打招唿,各个脸上笑嘻嘻的,不像是会契守员工守则的,也可能是罗邱淇本身没有老闆架子,连柯英纵都敢没轻没重地说闲话。 吃过饭,阮氏竹站起来收拾好餐盘,主动问柯英纵:「你现在有空找给我吗?」 柯英纵愣了愣,看向罗邱淇:「我好像……」 「他没空,」罗邱淇放下竹筷,「你干什么去?」 阮氏竹解释道:「出去走走,熟悉地形。」 「上班时间外出,扣一周的工资,」罗邱淇后背靠着椅子,仰视阮氏竹,却给阮氏竹无形施加了压力,「说实话。」 阮氏竹只好说:「我的行李还在招待所里。」 「招待所在哪?」 阮氏竹报了个位置,罗邱淇凭藉自己对香港的熟悉,快速判断到那个招待所离马场有些远,开车的话最快,搭地铁和巴士都不顺路。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午饭之前。」阮氏竹说。 罗邱淇看样子是不想理阮氏竹了,阮氏竹静静地看了他几秒,转而问柯英纵:「现在还有哪里能买到五年前的报纸?」 柯英纵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自己,结巴了两声:「你问这个干什么?五年前的报纸我估摸着全香港都难买,当然了,除非有人有收藏报纸的怪癖——比如我。」 柯英纵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昂首挺胸,仿佛觉得很自豪。 「你可以借我看一下吗?我明天还给你。」阮氏竹便问他,眼神怪真挚的。 柯英纵说了可以,但他这个人特别嘴碎,尤其打听到了自家老闆的秘密,自来熟之外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意味。 「你是当年的劫匪啊,」柯英纵开玩笑道,「不过你劫走阿淇,得靠色诱吧。」 罗邱淇无动于衷,只有阮氏竹听了这句话,离开食堂时若有所思地回了下头。 阮氏竹来了香港一个月,一直住在深水埗一家粉面馆楼上的招待所,住金为日结,如果消失超过二十四小时,巨额押金一概不退,后来重新出现要续住还得另付定金,他略算了算,昨天下午两点出的门,现在才八点多一点,到那儿不会超过十点,押金一定能要得回来。 毕竟他已经没钱结昨天的住金了。 粉面馆九点往后来用餐的人直减一大半,塑料移门上贴着万年不变的菜单,阮氏竹直直地站在门外,很是吸引过路人的目光,但里面的老闆娘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继续挥舞手里泛起油光的灰色抹布。 犹豫片刻,阮氏竹找到楼梯上楼,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昏暗逼仄的发霉潮气随即钻进他的肺里。 他找到散落在房间各处的个人用品和衣服,将它们一同塞进一个很旧的双肩包里,转身出门,打算找到老闆娘退押金。 第6页 七转八绕地经过走廊中间的一扇门,罗邱淇停了下来,不安地向未阖好的门缝外朝里望,和屋内一双透亮的眼睛对视上后,心脏骤然缩紧。 「daddy!」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沖了出来,抱住阮氏竹的腰跳来跳去,「daddy!daddy!……」 「……小玲,你松开一点,」阮氏竹弯腰护住她的头,防止她撞到门把手,「妈妈呢?」 小玲叫够了,瘫靠在阮氏竹身上,撇撇嘴说:「妈妈有事出去了,叫我一个人在家。」 阮氏竹被她半拖拽着进了房间。 房间里瀰漫着油腻的发馊的泡面味,简直没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小玲身上的裙子也脏兮兮的,阮氏竹蹲下身,拉住她的手问:「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小玲指指桌上的杯面,环抱住阮氏竹的脖子撒娇,「可我还是好饿啊,你为什么才来看我……」 阮氏竹说了几句小孩子爱听的哄人的话,下楼去粉面店点了一份干面和一袋豆奶,带回去给小玲吃,顺便简单地收拾清爽房间。 小玲吃饭狼吞虎咽,往往一口东西还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加上她从小营养不良且乳糖不耐受,肠胃很脆弱,阮氏竹只好不停问她问题,减缓她吃饭的速度。 「妈妈前几天说我要有新爸爸了。」小玲吃完坐在高板凳上晃腿,语调轻松地说,「他说新爸爸会接我们走。」 阮氏竹没说话,小玲跳下地,两条瘦得皮包骨的腿晃来晃去,她靠在阮氏竹身上,结块的头髮里有虱子钻进钻出,她对阮氏竹说:「你不许我叫你爸爸,我就和别的小朋友学,叫你daddy。」 阮氏竹说着小孩很难理解的话:「没有说不准你叫我爸爸,是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成功收穫了小玲不解的眼神,又说「我去烧水给你洗头」。 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小玲的母亲。 小玲的头髮很难洗开,好不容易搞定了,她嚷嚷着喊困,要阮氏竹拍她入睡,阮氏竹同样很困,拍着拍着,小玲睡着了,自己打完一个哈欠,也歪过去睡着了。 小憩直接变成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午睡,阮氏竹一觉醒来,小玲面朝下趴在薄被上还在睡,他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出门后不放心,买了一份饭带回去给她当作晚餐。 阮氏竹着急找到老闆娘,但是老闆娘在搓麻将,有意要拖到这一天结束多收阮氏竹一天住金,阮氏竹就站在她身后帮她看了一下午的牌,待到傍晚六点才得以走人。 偏偏这时候开始下一场暴雨。 雨里有雷,闷声的,闪电亮起时白光乍现,街道边的树木被风薅走许多树叶,不少打在赶路的阮氏竹的身上,勉勉强强地平安到达马场,指腹已经被雨水泡白髮皱了。 他飢肠辘辘,想起早上吃早饭时问过食堂,对方说是晚上七点半便不供应餐食了,阮氏竹隔着被雨水洗刷得干净的门房玻璃窗,看见里面的挂钟显示距离七点半恰好只剩五分钟,也顾不上犹豫了,奋力奔跑,赶到食堂门口,堪堪赶上他们倒泔水桶。 「还有吃的吗?」 阮氏竹的可怜样很能打动人,一个大婶转身往后厨里走,带出来两个凉透了的叉烧包。 宿舍一楼有微波炉,阮氏竹道了两声谢谢,揣进兜里,飞快地冒雨往宿舍楼跑去,雨水打在身上,像是针扎一样的痛,流进眼睛里,眼睛像被火灼烧着。 宿舍楼下的空廊地被巨大的一盏灯照亮了,阮氏竹放慢脚步,用力地眨眼,好叫眼睛变得干一些,然而当他看见挡住去路的黑影,沉重拖沓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罗邱淇撑一把黑伞,站在廊地前的台阶下。 伞面被灯光染成金色,坠落的断续的雨滴也是金色,阮氏竹几乎睁不开眼。 「刚入职就跟我玩失踪,」罗邱淇走到阮氏竹面前半米的位置,从黑伞滑下的雨帘砸在阮氏竹的头髮上,「阮氏竹,你把我当什么啊。」 他的语气有一种与雨夜相悖的平静,攥紧伞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阮氏竹盯着他的脚尖,夜色将他们都融了进去,却彼此融不到一处。 「意外。」阮氏竹仰头努力地看清罗邱淇的脸,水蜿蜒着从脸颊一路流到下巴,嘴唇湿润,一张一合,「发生了意外。」 罗邱淇将伞面移到他的头顶:「看出来了。别磨蹭了,回去洗澡。」 一大滩泥水混合的污渍从宿舍楼大厅门口蔓延到楼梯,阮氏竹跟在罗邱淇身后,发现罗邱淇的裤脚脏得不遑多让。 罗邱淇停在电梯门口,按了上键,阮氏竹谨记员工守则的条约,决定爬楼梯,没走几步,被罗邱淇一把抓住后衣领。 「跟我搭电梯,」罗邱淇的人道主义藏在生硬的语气里,「楼梯滑。」 「哦。」阮氏竹听话地走进电梯里,站在罗邱淇前面。 到二楼花不了几秒,甚至阮氏竹还没来得及体验失重的感觉,电梯门又开了,他跨了很大的一步出去,回头对罗邱淇说:「再见。」 然后拎着他脏兮兮的双肩包,消失在拐角处。 罗邱淇回到房间,调低冷气,进盥洗室沖了个淋浴,越想越搞不懂阮氏竹到底玩的哪出。下完雨的空气依旧闷热难耐,他走到阳台边打开窗户,楼底路灯下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罗邱淇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 就是那个行为不端,言语不得体,总是做一些令常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的、卷头髮的矮矮的、来自越南的二十三岁的,前男友。 第7页 这种说法同样怪异,罗邱淇给阮氏竹贴各种标籤,末了还得定性为前男友,听起来好像他有多在乎自己的前男友似的。 罗邱淇探出窗,喊道:「你在干什么?」 隔得太远,阮氏竹根本听不见,罗邱淇又叫了好几遍才意识到,他看了眼时间,打开门,在摇头晃脑的阮氏竹身后站稳脚跟。 「你在干什么?」 阮氏竹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往前踉跄着回头,身体协调能力似乎和反应能力一样不足,反应了很久,说:「吹干头髮。」 罗邱淇看了眼他湿湿的捲髮,问:「什么头髮房间里不能吹?」 「房间里太潮了,头髮干不了。」 「吹风机,冷气,没有吗?」 「吹风机没找到,冷气……太冷了,我不会调温度。」 听着似乎阮氏竹多么娇气的一个人。 但是罗邱淇实在无法忍受别人撞见阮氏竹这副古怪的模样,命令他:「到我房间来吹。」 传说中坐电梯的失重感,阮氏竹终于体会到了,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 出电梯后,他接着进了罗邱淇的房间。 罗邱淇一个人的房间有十间员工宿舍那么大,光一个玄关就能抵一个员工宿舍的盥洗室,阮氏竹换好一双白色的棉白拖,一抬头,找不到罗邱淇的人影了。 房间里的冷气自上而下地缓慢堆积,阮氏竹站了一会儿,冷得手脚发麻,自作主张坐在米色的沙发上,后背离柔软的沙发靠垫很远,但还是感到很冷,像是处在冰窟里。 罗邱淇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水杯放在阮氏竹面前的茶几上,又去把冷气调高了。 水杯里的水是温的,阮氏竹喝光了,听见罗邱淇叫他去卧室。 阮氏竹放下水杯,慌不迭地跟在罗邱淇身后。 卧室里的气味很好闻,大概是罗邱淇开了换气,空气也是干燥的,阮氏竹被他带进盥洗室,看着罗邱淇从一应俱全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吹风机,插好摁开开关,热风直往阮氏竹脸上吹。 罗邱淇将吹风机塞进阮氏竹手里,手指碰到了阮氏竹的手心。 「拿好了,吹完了拔掉插头就行。」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阮氏竹以为他是不想和和自己单独共处一室,但其实罗邱淇只是想去检查一下卧室里有没有不该存在的东西。 检查得七七八八,只有两个公仔玩偶的存在稍显瞩目,他拿起来直接扔进了衣橱里,反正是抓娃娃机抓到的,没什么纪念价值。 这时候一声短促的、烫耳朵的呻吟从盥洗室里飘了出来。 罗邱淇快步走到盥洗室门口,一把拔掉吹风机的插头。 「又怎么了?」 「太烫了,」阮氏竹可怜巴巴地看着罗邱淇,「我闻到烧焦味了。」 空气里确实有蛋白质的焦煳味,罗邱淇上手摸了摸阮氏竹的头髮,明明还有一大片头髮都是湿的。 「过来,」罗邱淇头痛地说,「我给你吹。」 阮氏竹亦步亦趋地去了卧室床前,坐在床边上,罗邱淇单膝跪在他旁边,手指穿进阮氏竹的头髮里,一下一下地替他顺好了,吹干。 吹风机的噪声很大,盖过了屋外昆虫的叫声,罗邱淇依靠阮氏竹规律起伏的肩,揣测他的唿吸声。 他的肤色比当初白了许多,因而显得不够健康,后颈浮起一层浅棕色的细小的绒毛,嵴骨在旧得发薄的白色短袖下浮现出来。 失去了很多他们刚见面时的韧性和生机。 不过罗邱淇深谙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无意针对阮氏竹苛责什么。 吹好后罗邱淇卷好线,背对阮氏竹说:「吹干了,可以走了,明天正式上班,好好干。」 阮氏竹摸了摸自己的头髮,坐着没动,罗邱淇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情,讲。」 阮氏竹坐直了,硬着头皮说:「我给你八百万,你能不能……」 他缓一口气,继续道:「能不能和我回去。」 罗邱淇先是愣了一下,后来觉得好笑:「回哪?」 「越南,」阮氏竹补充,「老街。」 「八百万,你觉得够吗?」 阮氏竹天真地反问:「不够吗?」 结婚使人变傻,果然是真理。罗邱淇放好吹风机,意识到,阮氏竹才是更沉浸于理想世界的那个,永远对真理缺乏感知和追逐的能力。 他决定委婉一些点醒阮氏竹,便对他说:「你说的是五年前的物价,而且当时是一条线索八百万。」 「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 「按现在的物价算,要多少?」 「八个亿吧。」 「而且,」罗邱淇忽然觉得心情好,笑了,「柯英纵今天不是说了,你劫走我花不了钱,得靠色诱。」 「要怎么色诱?」 房间里冷气不足,水分蒸干了,阮氏竹的嘴唇红润柔软。 他贴近罗邱淇,郑重其事地求知:「是我们以前做过的那种吗?」 -------------------- 大家520快乐呢!ヾ(≧ ▽ ≦)ゝ 第4章 青木瓜 阮氏竹脸皮厚嘴巴硬脾气倔,嘴唇却是软的。 融融的春末夏初的暖意将他身上的香波和沐浴乳香气熏得人心旌摇晃,罗邱淇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得寸进尺地把手放在罗邱淇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舐罗邱淇的上唇。 第8页 阮氏竹的口腔里还有薄荷的香气,想必来之前已是做好了准备工作,罗邱淇就算拒绝他,他也会找到另一种方式贴上来。 所以罗邱淇没有推开他。 然而阮氏竹在接吻时很不安分。 他先是擅自抱住了罗邱淇的腰,将自己上身的重量都压在罗邱淇身上,随后不知道想干什么,手掌缓慢地下移,碰到了罗邱淇的裤子,最后覆盖住罗邱淇的裤裆,仿佛极不熟悉接下来的流程,不知所措地蹭了蹭。 「……你够了。」真正走岔路前,罗邱淇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腕,「我现在对你没兴趣。」 阮氏竹的唿吸拂在他的脸上,罗邱淇产生了蝴蝶翅翼被旋状气流困住的错觉,很难从伪装出来的茫然里挣脱身。 他松开阮氏竹的手腕,站到距离阮氏竹很远的地方,语气有些不耐烦:「回去睡觉,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阮氏竹毫不害臊地问:「可以不扣我钱吗?」 差点罗邱淇就要以为阮氏竹是在和他讨嫖资了。 「明天开始正式算,」罗邱淇走到书桌前,从一摞文件下抽出一本小册子,扔给阮氏竹,「员工守则。」 手册是薄薄的一小本,阮氏竹点了点头,说「我今晚一定会背好的」,坦坦荡荡地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没有想送你。」罗邱淇无情地补刀,「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可惜阮氏竹好像没听得见后一句。 阮氏竹走楼梯回的宿舍。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阮氏竹走得很安静,一盏都未能亮起。 他回到房间里,自暴自弃地摔到床上,抱住被子从床头滚到床尾,员工手册摔在地上,过了很久他才捡起来。 手册是手写的,罗邱淇的字,阮氏竹不会认错。 油墨也是崭新的,阮氏竹的手指抚摸过每一行笔迹,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还有马场的简易手绘地图。 如果真能天降八个亿,阮氏竹一定会想都不想,直接跑去绑走罗邱淇。 细说的话,他有一只表,现在卖了,大约可以抵掉八个亿的一百分之一。 表不是他偷来的,完全属于他自己。 罗邱淇应该也清楚。 因为表是罗邱淇给他的,当时说是抵他半年的工资。 阮氏竹知道自己命烂,别说八个亿、八百万,从出生到现在,花个八块钱都得给自己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包住碎零钱的布还是从他妈妈一条不要了的旧裙子上裁下来的,连个像样的钱包也没有。 贫穷、瘦小、低贱的人除了生存以外什么都不该奢求,而罗邱淇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他,和俯视一只蚂蚁一样不掺情感。 虽然阮氏竹也不得不承认,是罗邱淇改变了他的一生。 也许成年的那一天的确是人生中的重大分水岭,十八岁*的前一天,阮氏竹还在福利院和其他孩子一样吃齁咸的饭菜,一起睡大通铺,被蚊子咬得浑身是都是鼓包。醒来后的早晨也正常,生日当天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得到一碗清水挂面,他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潜伏的变卦终于按捺不住。 先是被院长叫过去,那个体态臃肿年近五十的男人抓住他的手,笑眯眯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会儿说他长大了,个子抽得很高,然后又上下其手地摸他的脸和屁股,说他仍旧像小时候刚来那会儿稚嫩,身体摸起来很软。 阮氏竹觉得不自在,浑身起鸡皮疙瘩,院长粘稠怪异的腔调像是他摸过的气味难闻的野生松脂,还好下一秒院长夫人用脚踢开门,抱着一盆冷水进来了。 「猪蹄子移开。」院长夫人哐地放下塑料盆,水溅出来浇在了阮氏竹的鞋面上,布鞋湿了个透彻,灰濛濛的土砖也是湿的。 雨季,按照常识来算,将从五月持续到十月。 阮氏竹不喜欢雨季。 院长被轰走了,换成院长夫人坐在那张发亮的藤椅上。 「今天生日是吧?」她慢悠悠地问阮氏竹,「多大了你?」 「十八。」阮氏竹细声细气地说。 「哦,十八了,一晃你来咱们福利院都有十年了,日子过得真是快。」 她话里有话,阮氏竹不聋也不傻,听得出来,但是没吭声,想等她直接挑明。 院长夫人是个急性子的人,声音洪亮尖锐,做事爽快,但不分黑白,如果院里谁和谁打起来闹起来了,她按作同罪处罚,谁有不服,大可以自己出去谋生。 毕竟领养不存在于这家福利院里。 「面也吃过了?」她问阮氏竹,不等阮氏竹回答,又说,「既然吃完了,那就收拾收拾东西吧,铺盖都给我留着,别给我学上个月那谁来着,铺盖还偷偷给我卷跑了,我这儿好吃好喝养你十年,不亏你什么,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要我养,你差不多去摘个青木瓜,米缸里抓一把米,好走。」 于是阮氏竹一手握着一把米,臂腕里夹着个四斤重的青木瓜,自此离开了福利院。 对于离开福利院这件事,阮氏竹早有预料到,因此不算什么超出预料的意外,而且他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他和那些选择走街串巷卖糖和去布店饭店打工的孩子不一样,十四岁时目光就瞅准了距离福利院不远的一家破旧马场,后来勤勤恳恳给马场老闆打了四年工,从涮马房开始一步步干,终于,老闆在前些天答应他给他分个宿舍,同意他住在马场里继续工作。 第9页 那天天气还算是好,虽然到处都湿哒哒的,但是没有暂时没有下过雨,发白的太阳半遮半掩地藏在云层后面,空气里有青草和水汽混杂的湿热气味。 阮氏竹想了想,青木瓜可以留着他自己吃,那把米就送给马场老闆好了,毕竟他人不差,可以跻身于对自己好的人中的前三名。 走到马场,气味立刻变了,马粪的臭味他最熟悉,闻了四年早闻惯了,因此眉头不曾皱一下,要说令他难受的,还是干不了的布鞋。鞋底板粘上厚厚的一层泥土,每抬一下腿便重上一分,阮氏竹走到一处水泥砌的台阶,用了点力气,将泥都剐掉了。 「竹,你来啦?」老闆的女儿阿梅扎着两个细细的马尾辫,一蹦一跳地跑到阮氏竹身边,仰着头看他,「我爸刚刚还叫我去找你呢。」 阿梅今年八岁,性格和长相都随她母亲,很讨喜,阮氏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问她:「找我有事吗?」 「有!」阿梅重重地点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要搬家啦!」 阮氏竹愣了一下:「搬家?谁?」 阿梅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一板一眼地说:「爸爸,妈妈,阿姐,小弟,还有我……我们要搬去河内!」 阮氏竹心紧缩了一瞬,手里四斤重的青木瓜立刻变成了四十斤重,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小竹,这里来!」 是马场老闆的声音。 阮氏竹沿着跑马场的边缘走,走到老闆面前,没来得及发问,老闆先开口了。 「我们要走了。」他说。 「什么时候?」阮氏竹站在台阶下面,眼睛睁大了,呆呆地望着老闆。 「三天,或者五天,这说不准,但走肯定是要走的。」他的语气有些微妙,「没办法,我们也是昨天才下定决心的,这日子太过艰难,不然谁想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呢?」 见阮氏竹不吭声,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的眼睛,老闆软化了态度,装作无可奈何又很关爱年轻人的样子,拍拍阮氏竹的肩,反覆地徵求附和:「你说是吧,小竹?」 阮氏竹过了很久,说「是」,老闆便松了一口气,继续说着残忍而不自知的话:「其实要不是你,我们早就想卖了。」 「这马场是我老父亲开的,你也知道,他是喜欢马才开的,当年我跟小梅岁数一般大,他说开就要开,好好的铺子卖了拿去凑钱,我那年的学费都交不起来,他也不管,生生让我拖到第二年才有学上,还好后来开得不错,那些游客好奇,马背上一坐跑两圈,赚个毛儿块的,但是你要知道,现在不同往日啦!我一没兴趣,二来游客腻了,嫌贵,马贩子出的价一年都比一年低,开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你可怜、手脚利索,一个抵俩,把你当干儿子看的,外面都说你不干净,我愣是不听,有一年丢了钱,你说不是你偷的我当即就信了……」 「我没偷钱。」阮氏竹忽然插嘴,声音抬高了。 「……哎哟,我不是说你偷的……我说这么一长串,你怎么就听着了个『偷』呢,好了好了,既然你能懂,就请体谅体谅我,年轻人嘛,要吃得下苦,你走吧!」 阮氏竹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回到了福利院门口。 福利院不准他进去,他只好抱着青木瓜,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阮氏竹想拿自己和马做比较,那大概会是品质最低劣的那种,光是缩手缩脚地走在大街上,旁人都嫌晦气。 不多时,他来到了一处高院的墙角,磨磨蹭蹭地移到红漆铁门口,做贼一样地朝里望。 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身影,阮氏竹低声喊道:「阿彩,阿彩!」 院里头拿苕帚扫地的少女回过身,神情激动地跑了过来:「你怎么来啦?」 黎氏彩比阮氏竹小了一岁,个子不高,人却生得丰腴,瘦不下去的婴儿肥自打来这户有钱人家作佣人以后变得更明显了,笑起来眉眼舒展,很难再让人联想到刚入福利院时,那个小小的、干巴巴的营养不良的小女孩。 「来看看你,」阮氏竹将手里的青木瓜递给她,「给你的。」 「木瓜?」黎氏彩捧着木瓜,翻来覆去地看,确认这只是个普通木瓜后,还给了阮氏竹,「我们院子里好多木瓜呢,我不要,你拿走吧。」 阮氏竹「哦」了一声,两人沉默片刻,黎氏彩欢欣雀跃地问他:「你是从马场过来的吗,老闆给你安排的宿舍怎么样啊?」 「挺好的。」阮氏竹说,很快地转移话题,「你在这里好吗?」 「好啊,东家对我真的特别好,你看这个发绳,这身衣服,都是东家买给我的。」 她转着圈圈给阮氏竹展示,红色的带有花纹的上衣很衬她的皮肤,长辫子一甩一甩的,散发出头油的香气。 「那我走了,」阮氏竹有些累,「回去了。」 黎氏彩不做挽留,说:「好,那你走吧,少东家等会儿也要回来了,我得给他做晚饭呢。」 阮氏竹在桥洞下睡了一晚,第二天数了数身上的蚊子包,眼花缭乱,根本数不过来。 给每个鼓包掐了个十字,阮氏竹走出去,看起来就像被人用拳头栽过。 醒来后阮氏竹马不停蹄地去找新工作,结果尽在意料之内,没有人愿意信任他,给他一个机会,他的恶臭名声像腐烂了的木瓜,摔在地上,所有人避之不及。 第10页 阮氏竹频频碰壁,第三天傍晚实在饿得实在不行了,买了一个粽粑,坐在一处台阶上慢吞吞地吃。 期间他听有人咬耳朵,说是马场老闆赌博赌输了,没钱还,只能押马场,甚至萌生过卖亲女儿的想法,好在被人及时被人劝住了,如今马场正对外贱卖中。 听到这里,阮氏竹噌地站了起来,问:「最低价多少?」 「什么最低价?」那人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屈起手指比了个数字,笑道,「怎么,你要买下来?还是梦里想想吧,好歹那么大块地。」 好歹那么大块地。 怎么没人说马。 阮氏竹惊悟,上个月的工钱,老闆仍未结给他。 他抱起木瓜,想趁老闆跑人之前找到他,索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去马场的路阮氏竹闭着眼也能摸得到,他走在河边,没过膝盖的长有锯齿形边缘的杂草割出一道道不明显的血痕,河里全是荷叶和粉色或白色的荷花,飞虫像乌云笼罩着他的头,阮氏竹在心里想,这不是最糟糕的时刻。 快要到马场的时候,一个面生的男人从半路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 1990年,越南批准了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根据《公约》,凡18周岁以下者均为儿童。虽然越南普遍认为16岁就已经算成年,且越早,早熟的越多,但我这边还是写18岁为真正成年哦(毕竟方便我咳咳)。 第5章 手錶 阮氏竹对于罗邱淇的第一印象,要说好,不是好,当然差也不差,他只是觉得奇怪,因为罗邱淇当时穿得很体面,身上衬衣和长裤即便沾了很多的草屑和泥土,料子一看便知其造价的昂贵,更不用谈罗邱淇谈吐的另类,和他过分出众的长相。 罗邱淇的鼻樑比很多当地人或是过来旅游的中国人都要挺,头髮和眉毛修出了个干净利落的形,人很精神,不像他整日萎靡不振的,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 「你知道这里有个马场吗?」罗邱淇低头和阮氏竹对视,普通话极其标准。 然而罗邱淇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罗邱淇以为他听不懂普通话,不过联想到这里是靠旅游业发展的城镇,居民按理来说都会简单讲一点普通话或是英语,于是又换了英语慢慢地问了一遍。 阮氏竹听不懂英语,后退了一步,警惕且戒备心十足地揣测,难不成眼前这个人就是债主,来和马场老闆讨债的。 讨债肯定要讨债,但是如果他把债讨到手了,分给他的工钱没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阮氏竹还是没说话。 罗邱淇用手夸张地比划,一句一顿地问:「你知道,欢乐跑马场,在哪里吗?」 阮氏竹终于点了点头,说:「知道。」 他瞎指了个反方向,说:「在那里。」 阮氏竹的中文是从小便会的,老街处于越南和中国交界的地方,沅江河岸两边的居民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对方的语言,阮氏竹的妈妈能顺利被他爸卖掉,也是得益于她会说中文。 尽管他说得不标准,一句话每个字的音至少拖半拍,好在罗邱淇听懂了,转身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多打量了几眼阮氏竹的背影。 这个瘦瘦矮矮的小男生有几绺莫名卷翘的头髮看起来很有意思。 回忆是能够美化人的,回忆里的每一帧,皆由梦境一般虚幻的柔软边框包裹着。那时候阮氏竹不知道罗邱淇为罗邱淇,罗邱淇也只是把阮氏竹当无关紧要的路人,如果他们从此擦肩而过,其实严格说来,不算坏事。 阮氏竹一边分神一边走到马场里,院子中间的一方空地上一夜间冒出许多尺高的杂草,一辆小汽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货车斜斜地停着,货车后面塞满了家具和包袱,老闆娘抱着她的儿子坐在前车厢,车窗玻璃将她的表情模煳化了。 阮氏竹本想先看看那些马还在不在,经过一排矮屋后,预料不及地听见好几个男人的咒骂还有小梅的哭叫声,垫脚透过挂着窗帘的窗户往里看,看到小梅死命抱着桌角,另外两个壮汉在拽她的腿,鼻血流了一地,惨不忍睹。 他吓了一跳,脑海中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拳打在窗户上,玻璃裂开几道裂缝,里头的人停下动作,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你管什么闲事?」马场老闆走到窗边,死气沉沉地盯着阮氏竹,「快滚。」 阮氏竹垫不住脚,人和气势一下子矮一大截,他大声质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卖小梅的吗?」 「你听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卖她了?」老闆挥挥拳头,「别搅我的好事,多嘴一句连你一块打。」 然后回到小梅身边,拿一块抹布堵住了她的嘴。 阮氏竹浑身发冷,闭上眼睛,耳边仍旧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血色嵌在他的脑海中,铺就成噩梦一般的底色,再睁开眼,他抱起木瓜整个敲碎了窗户。 托层板松动了,木窗框朝内打开,阮氏竹矮虽矮,动作轻盈矫捷,他翻身进去,双脚踩在碎玻璃上,托住昏迷了的小梅的上身,屈膝去撞壮汉的裤裆,结果一个也没踢到,反被一拳栽到肚子,头撞在长条板凳上。 眼前金星直冒,白天昏成傍晚,阮氏竹不懂自己到底在逞什么能,逞到自己小命断送了,可能都救不回来小梅。 第11页 就像他救不回来妈妈。 「别管他,」他听见老闆说,「趁这丫头昏着,赶紧送走,你把钱结我,说好的啊……」 阮氏竹胃部一阵绞痛,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虚虚地走了两步,余光中老闆径直迈步向他。 「狗娘养的……」 「——你们在干什么?」 老闆的拳头挥舞到阮氏竹下颌骨不到三寸的地方,拳风戛然而止。 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听着莫名耳熟,阮氏竹头痛欲裂,胃里排山倒海一般地翻涌,想吐却吐不出来。 碎在地面的玻璃被碾得更碎了,木框摇摇欲坠,有人跳了进来。 或许是来者面生,身材高大,一副正派人士的模样,老闆憋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又是哪个」,对方不但没理他,还绕过他扶住了阮氏竹。 「你没事吧?」 一条有力的手臂收紧了阮氏竹的腰,他的额头上也被干燥温暖的手掌覆盖住了,太阳穴得到按摩,阮氏竹闻到来自身旁的人身上的青草和莲花的气味。 「真的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罗邱淇沖他友善地笑了笑。 老闆不信邪,手伸过来意欲推搡罗邱淇,反被罗邱淇扭住手臂翻转二百七十度有余,门外的壮汉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冲进来,膝盖猝不及防地和飞过来的木凳子撞在了一块。 「你们这儿究竟是跑马场,还是什么犯罪窝点,我不会被灭口吧?」罗邱淇环顾了一周,最后决定问一看就像是好人的阮氏竹,「这儿是不是马场啊,我看外面中文写的是什么——欢乐跑马场,不是说对外急售中,我来迟了?」 阮氏竹很不习惯贴着人,不着痕迹地挪出了罗邱淇怀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那这是在打什么?比武招……」 罗邱淇的冷笑话被老闆打断了:「阮氏竹你现在有本事了啊,我马场卖不出去,卖自己丫头犯你什么事了,敢找帮手来砸我地盘,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睛,收你这个丧门星,狗养了四年还知道衔根骨头回来……」 罗邱淇只听到了第二句,教养再良好也等不到他吐完所有的脏话,在众人直勾勾的注目下,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长款男士钱包。 钱包的皮革层上划痕累累,里面夹着厚厚的一沓钞票,钞票的铜臭味似有若无地牵动着阮氏竹的心。 「还没卖是吧,那我要了。」他捏着钱包,暂时没有将钱抽出来的打算,「没有越盾,人民币可以吧?你就是老闆?」 罗邱淇转头问阮氏竹,「你呢?管什么竹,我刚刚没听清。」 「阮氏竹阮氏竹。」老闆的态度变得飞快,「他就一个打下手的,我才是老闆。你要买早说啊,闹这么一场,多不体面……刚刚都是家事,家事,不劳烦您掺和。」 阮氏竹坐在八仙桌的下席,作为见证人,看完了一整场的买卖协议的签订。 他脑子里很乱,很茫然,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罗邱淇的侧脸上,但罗邱淇很大方地让他看了,并且找出了合同上的许多漏洞。老闆一边陪笑,一边添加,带领罗邱淇草率地逛了逛跑马场占地不到两百亩的布局,另外在马房和马厩逗留了很久,确认了马匹的健康状况,终于讨到了买断马场的费用。 他不依不饶地索要被阮氏竹敲碎的玻璃的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医药费,不仅如此,还有卖小梅的违约金,如果他们真这么好心,不希望小梅被卖掉,最好多付一些,因为搬家多带一个人会麻烦很多。 合同签订后仍需去土地局办理过户登记,政策的原因,罗邱淇并不能享有土地的永久使用权,交的税也不一样,但他似乎甘之如饴,太过于豪爽,老闆临走前都忍不住问他到底是哪儿人。 罗邱淇三缄其口,只说那是个很远的地方,炊烟斜指天际的时候,终于成功送走了闲杂人等,顶替欢乐跑马场的新老闆的名头。 「别看了,我脸上没东西。」 罗邱淇回到阮氏竹身边,抬手想替他擦掉脸颊上干涸的血迹,被阮氏竹躲开了。 阮氏竹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张了张嘴,又闭紧了。 「我叫罗邱淇,」罗邱淇善解人意地为阮氏竹解答,「星罗的罗,邱山的邱,淇水的淇。」 他怕阮氏竹听不懂,去老柜子上找到了一本小梅的作业本,和一支铅笔,在空白页写下那三个字,送到阮氏竹面前。 阮氏竹接过笔和本子,歪歪扭扭地写下阮氏竹三个字,不过下一秒便觉得相形见绌,换到铅笔的软头准备擦掉。 罗邱淇抢先抽走本子,按住阮氏竹的手背,自顾自地念出声:「阮氏竹,原来是这个竹。」 他话锋一转,合上本子,说道:「你给我指错方向了。」 阮氏竹说谎话从来不需要打草稿:「没有指错,那个方向也能到,而且路更平坦,走反方向你的裤子和鞋子会脏掉的。」 罗邱淇果然信了,这让阮氏竹更加肯定他的新老闆是一个很好忽悠的、缺心眼且值得依靠的靠山。 「我三天前到的这里。」罗邱淇告诉阮氏竹,三天前的云南边境,他在那儿旅游,路过一面贴满寻人启事和旺铺转让的水泥墙,欢乐跑马场的gg就贴在上面。 那面墙上什么都有,倒卖枪枝和贩卖妇女的占更大的,罗邱淇拿出相机随手拍了一张,当晚在旅馆里復盘照片,才注意到角落里「欢乐跑马场」的五个大字。 第12页 跑马场的经营性质更接近于旅游业,然而这一地域的旅游业尤其乏善可陈,若非这张gg,罗邱淇原定一天后启程去往另一个方向,过期了的火车车票至今夹在他的记事本里。 令他改观的,是gg单最下面,黑白印表机列印出来的一匹小马驹的照片。 罗邱淇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匹马,后来八九岁的时候确实在母亲的支持下拥有了一匹血统纯良、温顺聪明的小马驹。 他给小马驹起名为aspasia,十年里的每一周都会和它见面,aspasia是他的童年玩伴,是陪他度过动盪不安的青春期的可靠搭档。 一年前,罗邱淇成年后的第一场障碍赛,aspasia于赛中前腿意外骨折,最终难逃被施行安乐死的命运。 如今在离家上千公里的异国他乡,罗邱淇解不开爱马死亡的心结,只能另寻一匹小马驹,按照自己的方式培养训练。血统差点也没关系,只要是他想要的,合他眼缘的,而不是身边那群人七嘴八舌、意图不明地向他推销来的马。 罗邱淇自认独具慧眼,看得出来马场的唯一一匹成年母马和那匹小马驹皆属于血统纯正的滇马,虽然它们四肢短矮,体态却很好,栗毛通体发亮,性格也很机敏友善,小马驹三个多月前断的奶,仍处于对缰绳的适应期中,在马厩里活泼好动。 两匹马拴在一间马房里,用具规整地挂在墙上,粪便的气味单调贫乏,昭示马匹是健康的,罗邱淇一时兴起做的生意至少不是亏本买卖。 退出来,三层木梯的走廊上,罗邱淇站在用白粉笔写着时刻表的黑板前饶有兴趣地看了少时。 阮氏竹的字迹,乍一看,谨慎收敛,有着标准越南语的圆滑周转,实则锋芒藏在每一个笔画转折处。 罗邱淇今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观察阮氏竹。 午后湿闷的风吹进屋子里,血腥气散去了,阮氏竹怀里的青木瓜蔫蔫的,白色的乳液黏在瓜藤上,罗邱淇去洗了把手,头一次见到这种水果似的,问阮氏竹能不能现在吃。 吃当然是可以,但是未成熟的青木瓜不蘸任何佐料吃起来又酸又涩,马场变成了一个空壳子,要找辣椒面得去很远的地方买。 「不能催熟吗?」罗邱淇敲了敲瓜。 阮氏竹说能,跨过门槛走进主堂屋里,翻出来一些旧报纸,包住青木瓜后拿勒钱的黄色皮筋扎了几圈,放在阴凉处,告诉罗邱淇差不多六天就能熟透。 「六天。」罗邱淇若有所思地重复,转而问道,「马场就你一个员工吗?」 阮氏竹点头又摇头,说:「我可能不算了。」 「怎么了?」 「上个月的工钱他没给我,」阮氏竹为难地解释道,「我没钱了,再喜欢马场的工作也没办法……」 「我给你垫上。」罗邱淇一掷千金,摸出他的钱包,数了几张纸钞,抽出来一半,阮氏竹的眼神像是要生吞了他,就又塞了回去,解下左手腕的一块表,放在阮氏竹的手心上,「钱有别的用途,这块表送你了,你看看哪里能换钱,半年的工资还是有的。」 表摸着沉甸甸的,錶盘里的零件精细得叫人眼花缭乱,錶带尚残留有体温,夕阳下通体闪光,像是个值钱的物件。 阮氏竹试着往自己手腕上套,但錶带宽了大概两截,撸到他的手臂中间都行,等他回过神来,罗邱淇已经在锁门了。 「你要去哪?」阮氏竹收好表,慌慌张张地问罗邱淇。 「回旅馆。」罗邱淇不会插插销,摸索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说,「你也回家吧,明天早上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再过来。」 阮氏竹似懂非懂地点头,追问道:「那餵马要怎么办?」 罗邱淇拍胸口保证:「包在我身上。」根本不给阮氏竹质疑的机会,阮氏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半年的工资业已垫付,从此往后的五个多月,青木瓜、马场,以及阮氏竹,都由罗邱淇接盘了。 而阮氏竹接盘罗邱淇的表,远不止半年。 -------------------- 不小心定时定错了,发了两章。。 第6章 旅馆 事实上阮氏竹根本不在乎罗邱淇是打哪儿来的有钱人,他的好奇心很浅薄,对周遭的许多人事物都漠不关心,不过罗邱淇让他重见了生活的曙光,这一点他还是无可否认地很感激罗邱淇。 阮氏竹离开骑马场,去到镇上最大的一所当铺,站在门外鼓足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到更高的柜檯前,清了清嗓子。 掌柜的正坐在后屋里吃晚饭,听到声响,喊了声「来了」,撂下碗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掌柜的一张嘴,咸腻腻的饭菜味道全扑在阮氏竹脸上,他很失望似的,连声问阮氏竹,「你过来干什么?」 阮氏竹来当铺当过许多东西,虽说不值钱的占大头,但自认跟他从未起过正面冲突,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松开手,将攥紧的手錶举高递了过去。 手錶的坚硬稜角将他的手心硌出了几枚小小的红色的凹痕,阮氏竹仰头认真地盯着掌柜接过表,拧开手边的檯灯,戴上圆片眼镜后兴致缺缺地看了起来。 然而没看多久,掌柜忽然摘下眼镜,掰直檯灯,让白亮的光线直直照向阮氏竹的眼睛,像是在拷打嫌疑犯,粗声粗气地质问他:「这表你又是从哪偷的?」 第13页 阮氏竹的视力很好,但是光线刺过来,他避之不及,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搞得眼睛不由自主地分泌眼泪,接下来的争辩听起来都变了味。 「我没有偷,」阮氏竹昂首挺胸,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的的传家宝,很早很早以前就属于我家,现在它属于我。」 掌柜轻蔑地笑了:「传家宝,就你?你家什么德性我不知道?你说这是假的我还能信你两分。」 阮氏竹固执己见:「不是假的。」 掌柜拉开抽屉,嘴上说着「别来考验我的火眼金睛」,拿出一个放大镜对准手錶,翻来覆去观察了快半个小时,就差把表拆了零件单拿出来鑑别,最后表情微妙,问阮氏竹心理价多少。 阮氏竹报了一个在他看来略高的数字。 「不行,」掌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小小年纪,做什么梦,这表全是瑕疵,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露馅了,假的就是假的,做得再真也是假的……」 「那你把表还给我,」阮氏竹心里窜起一团火,蛮横地开口,「我不卖了。」 掌柜迟迟不做动作,最后也许是怕因为阮氏竹而惹上什么麻烦,还是把表还给他了,并且说了几句极其挖苦人的话,然后才转身掀开绿色的门帘纱帐,回到餐桌上吃他凉透了的晚饭。 当晚阮氏竹抱着表在桥洞下睡了一夜。 醒来后天仍未亮,卖菜的推车陆陆续续地通过头顶的石砖桥,震感传进阮氏竹的脑袋里,最后带动他的胃一起发出咕噜的叫声。 捏了一晚上的手錶,阮氏竹的手臂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晚上都是枕着装有自己全部家当的一个破烂卡其色双肩包睡觉,这一觉过后落枕尤为严重,脖子完全不能倾斜,不然直抽抽地痛。 天际的曙光熹微,夜间下过小半场雨,空气里到处是雾蒙蒙的水汽,都说环境潮湿的地方能养人,阮氏竹宁可现在九十度转动自己的脖子也绝不肯贊同这种说法,他背上双肩包,双脚在泥洼地里拔进拔出,片刻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处据点。 所谓据点,不外是一处荒废了很久的炮楼一样的民房。民房的屋顶只剩顶樑柱和几根承重柱,四面的窗子碎得斑驳,院子中间有一颗枝繁叶茂的黄栀子树,树下是一口水井。 阮氏竹有好些天没来过这里了,往常这儿除了他也没人胆敢光顾,因为据说这家的原主人犯过事,沾过不该沾染的东西,后来闹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房子虽然晦气、闹鬼,正常人纷纷退避三舍,偏偏半个月前的一场暴雨结束后,一个精神不稳定的流浪汉看上了这里,阮氏竹忌惮他膀大腰圆一脸兇相,发起疯来像得了狂牛症,只好自己做出退让。 此刻那个精神病不在,阮氏竹躲在黄栀子花树后面,打了一桶冷水勉强洗干净自己,抖抖索索地换了件无袖上衣和短裤,准备去骑马场看望小马驹。 走到半路,阮氏竹被路边早餐店的第一批出炉的烧饼挽留住了。 阮氏竹喜欢吃干且噎人的面食,何况昨天仅仅吃了个粽粑,从清早醒来就是前胸贴后背一般的飢肠辘辘,鲜美脆香的肉馅烧饼对他的诱惑是本性驱使下的嚮往。 他站在热烘烘的炉子面前,不顾过路人的眼神,垂头专注地嗅烧饼的香气。 罗邱淇再次见到阮氏竹,依旧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与当地精明计较的大环境格格不入的特质。 回忆于他而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罗邱淇想起昨天下午初次见到这个瘦瘦小小的越南男生,想起阮氏竹一个人沿着荷叶连天的池塘慢慢走的模样。 乍一看似乎阮氏竹同样注意力缺失,其实不是。阮氏竹很擅长将他全部的观察能力和专注力集中在很小的一处地方,例如河边黄色的小雏菊,例如罗邱淇的眼睛。 现在则是一个当地风味的烧饼。 「咖啡好了。」 罗邱淇回过神,从咖啡车的老闆手里接过纸杯,杯垫有效地阻隔了热的传导,他付过钱,逆行到阮氏竹身后,弯腰靠在阮氏竹耳边:「我们又见面了。」 阮氏竹被吓了一跳,差点一头撞到烧饼摊,罗邱淇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没料到阮氏竹反应过激,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热咖啡泼在阮氏竹的手背上,几乎烫红了整个手背。 纸杯掉在地上,咖啡液顺着粗糙的水泥路坡度往下流,阮氏竹呆滞了两秒,身体不受控制地往罗邱淇身上靠,直至被他拉到一个水头下,冰凉的水柱砸在手背上,本来不疼的,沖久了指关节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罗邱淇察觉出阮氏竹想收回手,强势地圈住他的手腕,说:「不要乱动,再沖一会儿。」 阮氏竹到底忌惮罗邱淇是他新老闆,把罗邱淇惹不高兴了自己饭碗迟早不保,便不动了。 沖了片刻,罗邱淇拧紧水龙头,擦干阮氏竹手上的水珠,按了按泛红的地方,问他:「怎么样,还疼吗?」 「没有很烫,」阮氏竹努力想让他的真心话听起来不那么客套,真挚地看着罗邱淇的眼睛,说,「我不痛。」 罗邱淇和阮氏竹道了歉,站起来环顾四周,问道:「还没吃早饭是吗,我请你。」 阮氏竹一肚子的闷火就被浇灭了。 罗邱淇点了两份猪肉米粉,额外给阮氏竹加了份烧饼,两人找了个露天的小桌。早上天不热,雾气正在缓慢地消散,边境小城的生活节奏拖沓,这个点吃早饭的人依旧很多。 第14页 阮氏竹看烧饼的眼神炙热,啃烧饼却很慢,不过吃得很仔细,碎屑掉进猪肉米粉里,漂浮在圆圆小小的红色辣椒油的上方。 罗邱淇见阮氏竹换了身衣服,捲髮湿湿软软地耷拉着,但始终背着一个双肩包,便问道:「你家住哪儿?」 阮氏竹腾出手随便指了个方向。 罗邱淇又问他:「你要去马场?」 阮氏竹埋头安静地吃米粉,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点了点头。 「先别去了,」罗邱淇说,「我早上看过了,没什么事,你待会儿能不能陪我逛逛?」 阮氏竹喝完米粉汤,拿凉水壶倒了一杯水,喝光了才问:「你想去哪里逛?」 「我要买点东西,你会越南语,帮我砍砍价就行。」 吃过饭,老闆娘将桌子擦干净了,移走辣椒油和醋,罗邱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本,摊平了给阮氏竹看。 最新的一页纸上写了罗邱淇要买的东西,他的字遒劲有力,笔锋不受拘泥,阮氏竹通篇看下来,意思大致是要找一个木匠和一个漆匠,另外需要很多的五金零部件,再往后是一些家用物品,例如床被、碗筷、插线板等等。 颇有把骑马场改造成自己的爱居的一番打宏图和架势。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为了在新老闆心里种下好的印象,阮氏竹知趣地答应了,没有过多打探罗邱淇想在这个小破地方待多久。一个月,或是一年,总不能是永远吧? 罗邱淇的计划繁琐是繁琐,好在并不过分,有阮氏竹这个精通当地方言的得力助手,天不黑记事本上的条项就被划去了大半,和木匠漆匠约好了去马场的时间后,他们便要分道扬镳。 边境小城的房屋建筑错落有致,斜阳落在长有青苔的石砖上,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天辛苦你了,」罗邱淇对阮氏竹说,「我等会儿准备去趟马场,你先回家吧,这个点,你家人应该在等你吃晚饭了。」 阮氏竹「哦」了一声,没有立刻挪动脚步。 罗邱淇的长相或许存在攻击性,和阮氏竹说话的时候,表情随语气变得耐心:「你想和我一起去?」 他把阮氏竹的不吭声当成了默认。 「你想去也行,我回旅馆前送你回家,你最好跟你家人说一声,不然……」 阮氏竹的表情平静如常,嘴唇微微发皱。他说:「我没有家人。」唇瓣内侧随即湿润了少许。 阮氏竹说自己有家但没有家人,是把自己编进了鬼宅的传言里,一口气说完长篇大论,嘴唇已经恢復了舒展柔软。 罗邱淇第二次向他道歉,他倒是接受了,说「我没事的」,半真半假地追述他的「家」半个月前被一个流浪汉霸占了,最近压根没地方住,问罗邱淇可不可以把马场的钥匙给他,他今晚想住得称心一些,至少不想再经歷风吹雨打了。 罗邱淇给他的回应很快。 「不行。」见阮氏竹一脸懊丧,他换了一种说法,「你一个人住那边不安全。」 天色转暗,罗邱淇拉着阮氏竹的手,在五金店即将关门的前一刻买了两支手电筒,阮氏竹像是在和他生闷气,不安分地活动手腕,步履也沉重。 五金店的捲帘门哐地落在地上,狭窄的街道边寥寥几盏路灯,飞蛾义无反顾地扑撞上去,发出很响的声音。 罗邱淇提供了方案二——「先陪我去餵马,然后和我一起去旅馆住」。 第7章 小米辣 他们磨蹭到很晚,月亮越来越高,两人茕茕的、杂乱无章的足音一路响到旅馆门口。前台早在沙发上睡着了,没人为他们打开楼梯灯的闸门,他们只好抓紧对方的手,磕磕绊绊地挤在楼道中间。 罗邱淇住的旅馆算得上当地最豪华的,阮氏竹在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两三次。 第一次是他爸爸在这里面的某个房间打牌,打到了深夜。房东喝多了酒,不分场合地砸窗踹门催房租,阮氏竹的妈妈好声好气地求宽限时间,拜託他等到孩子爸爸回来了再来收,但房东就是不肯,叫阮氏竹一个六岁的孩子自己摸黑去找他爸要钱。 那个时候,夜晚和混乱是两个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钩子,阮氏竹被迫变得异常早熟,实际年龄和心理年龄走向两条陌路。 他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这家旅馆,在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一台麻将机边,找到了他的爸爸。 房间里烟雾缭绕,叫阮氏竹联想到电视剧里仙人脚下的仙云,但是气味实在难闻,唯独好在阮氏竹个子矮,咳了没多久,憋住气拽他爸爸的衣角,问他要房租。 叫两声没理,第三声阮氏竹刚说出口一个音节,就被一脚踢开了,手掌压在一个没有完全熄灭的菸头上。 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阮氏竹的手不怕烫,他只是觉得很委屈,明明牌桌上那么多钱,他爸爸为什么就不能抽几张出来扔给他。 阮氏竹守到了黎明,昏昏欲睡的时候,一把银色的硬币噼头盖脸地将他砸醒了。 后来不知是哪一年,这家旅馆起了火灾,重建项目搁置近三年,换了个老闆又过两年,才重新对外开张揽客。 十年过去,旅馆的布局早就大变了样,装修精緻明亮了许多,但是家具仍旧採用棕色的实木,这让阮氏竹感到很害怕。 罗邱淇带阮氏竹进他的房间,摁亮房间里的灯,回头发现阮氏竹的脸色不太好。 第15页 他以为阮氏竹是累成了这样,将手里的一堆东西放在柜子上,问他:「你要不要先洗澡?」 阮氏竹刚好站在盥洗室门口,他朝里望了一眼,白色的全包瓷砖亮亮堂堂,配置虽然草率粗糙,但在阮氏竹眼里,简直是天堂一般的美好,他慌不迭地点头,拎着自己的小双肩包闪进去,「喀哒」反锁上了门。 他洗完澡出来,罗邱淇已经铺好了床,两个白色的枕头放在床的两侧,中间约莫隔开了三十厘米的距离。 盥洗室的湿暖雾气自阮氏竹背后扩散开,衬得湿发阮氏竹懵懂无害。 就是阮氏竹不好好擦头髮,白色的宽毛巾搭在他的肩上,盖过后颈的半长不短的捲髮发梢一直有水珠滴滴答答。 罗邱淇叫阮氏竹坐在床边,秉持着对待下属保持适当关爱与耐心的原则,翻出了下午买的烫伤药和紫苏止痒膏,分别撕开包装,涂抹在指腹上。 两种药膏混合出清新自然的草木气息,旅馆提供洗髮香波和沐浴乳,罗邱淇刚入住时挤出来闻了闻,觉得很廉价,用了或许会过敏,就没往身上抹,用的是自带的、香气约等于零的香皂,不过他坐在阮氏竹身边,能闻得出阮氏竹用了那些廉价香波。 他是一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昨天见到阮氏竹,在那样混乱的场合中,也尝试过由阮氏竹身上的气味分析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总而言之,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生活习惯,他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员工都感到非常满意。 阮氏竹新换的无袖上衣和短裤在他身上略显促狭,大片的皮肤露了出来,锁骨下方看得见突起的横向的肋骨。 摸得到的蚊子包他自己来涂紫苏止痒膏,后背和后颈由罗邱淇帮他涂,涂到最后除了脸浑身亮晶晶的,样子很好笑,罗邱淇不小心按到某一块昨天撞出来到淤青,他整个人缩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泄出一声喘息。 罗邱淇抓住阮氏竹的手,处在上方俯视阴影中的阮氏竹,鬼使神差地对他说:「你把床弄湿了。」 毛巾随着阮氏竹的动作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不知道放哪,摊在腿上,听罗邱淇又说:「这条毛巾我好像用过了。」 阮氏竹神色不安地闪躲:「是、是吗,我不知道。」 越南没有冬季,罗邱淇为此感到惋惜。 可能是因为阮氏竹身体虽然瘦,但脸颊稍微有点肉,穿上厚棉袄只露出脑袋的话,要比他现在讨喜得多。 阮氏竹感人肺腑的身世听起来很冗长,罗邱淇不止一次想打断,直接告诉他让他以后跟着自己混,可是另一件事另一种情绪擅闯进来,没过多久,他松开了阮氏竹的手腕。 「好了逗你的,我没用过。」 罗邱淇转身去房间的另一边找他的睡衣,他出来旅游只带了一个很大的登山包,一路上断舍离的工作做得充分,非要说带了什么累赘的东西,大概就是昨天塞给阮氏竹的那块表。 「我要睡在哪里?」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阮氏竹忐忑又充满希冀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要是不害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就睡里侧,」罗邱淇笑着开玩笑,「我明天换有两张床的房间。」 阮氏竹将毛巾盖在自己头上,像是个顶着白头纱的新娘,钻进被窝里念念有词:「……不用这么麻烦吧……」 思想特别纯洁。罗邱淇在心里感嘆。 罗邱淇从盥洗室出来,房间大灯还开着,阮氏竹缩在床的最里侧,应该是蜷缩着睡的,白色的被褥隆起短短的一小团,黑色的捲髮半湿不干,在枕头上留下几团深色的水渍。 他随手关掉灯,房间里随即变得漆黑,只剩一条细细的亮光躺在地板上。阮氏竹背朝门口,安稳如同熟睡。 罗邱淇坚信自己的魅力应该不至于令人感到乏味,动静有些大地坐上床,掀开被子,躺在阮氏竹的身侧。 白天劳碌了一整天,罗邱淇闭上眼,嗅觉被阮氏竹完全侵占,肌肉松懈了,精神却没有。 阮氏竹是罗邱淇平时接触不到的那类人。昨天他问过路,按照阮氏竹给他指的方向走了两百米不到,突发奇想,折回头悄悄跟在阮氏竹身后,看他毫无预兆地砸窗跳屋,英雄救美一般,勇气十分可嘉。 好不容易真的要睡着了,阮氏竹那边开始翻身,藏在床垫里的弹簧嘎吱作响,罗邱淇睁开眼,阮氏竹忽然靠近他,唿吸轻飘飘地拂在罗邱淇的脸上。 阮氏竹坦然且扭捏地向他道谢,说「谢谢你」,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过身,留给罗邱淇一个防御意识良好的背影。 第二天阮氏竹醒来,床上空荡荡的剩他一个人,甚至他还挪到了床铺中间,分配给他的枕头不翼而飞,他现在枕的是属于罗邱淇的那个。 阮氏竹睡福利院的大通铺睡惯了的,每晚跟十几二十多个小孩躺在一起,沙丁鱼罐头里的沙丁鱼似的,翻身都困难,养成的睡觉习惯自然不会差,也不知道昨晚他究竟怎么了。 按理来说老闆睡在旁边,他更受拘束才对。 皮肤上的止痒膏一夜过后还黏在身上,阮氏竹光脚走进盥洗室迅速沖了个澡,洗漱过后刚好听见门打开的响声,他正犹豫要怎么跟罗邱淇自然地打招唿,罗邱淇先敲响了盥洗室的门。 「给你买了烧饼。」 阮氏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忘了要打招唿这一说。 第16页 罗邱淇的头髮和肩上沾了许多露水,换在门口的鞋脏脏的,侧边一圈掺有杂草的湿润的泥,阮氏竹后知后觉他是去了一趟马场,餵了马才回来的。 放在小圆木桌上的早餐散发着属于食物的诱人香气,罗邱淇不单买了烧饼,塑胶袋里还有小卷粉和与汤汁分开包装的米线,纸杯里不加炼乳的滴漏咖啡勉强剩了两口,然而阮氏竹对咖啡兴致缺缺。 罗邱淇简单擦了擦手,捉住往烧饼上方伸的阮氏竹的手腕,半倚靠着桌子,说:「给我看一下你的手背。」 阮氏竹手背烫出来的红痕差不多全消失了,他的肤色和很多当地人一样,天生晒不黑,但也没那么白,手被握在罗邱淇手里,指甲很秃,指腹皱巴巴的,残留有劣质香波的气味。 摊平阮氏竹的手掌,罗邱淇注意到集中在之间和手根部的可疑的深色椭圆斑点,不仅如此,阮氏竹连指纹以及掌纹也很淡。 罗邱淇随口一问:「手掌怎么了?」 阮氏竹说「没什么」,抽回手解开包住烧饼的宽荷叶,将烧饼掰碎成两半,罗邱淇拖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他就坐下慢吞吞地吃。 罗邱淇边拆装米线的袋子,边告诉阮氏竹:「我帮你把那个人赶走了。」 阮氏竹乍然没听得懂,他咀嚼食物时嘴巴闭得很紧,脸颊鼓起不明显的弧度。 「你说的那个流浪汉,」罗邱淇提醒他,「早上我去转了一圈,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一堆东西,反正现在人已经逃走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阮氏竹艰难地咽下一口烧饼,噎得四处找水喝,不巧的是早上罗邱淇怕吵醒他,水壶到现在都是空的,阮氏竹迫不得已就着罗邱淇递来的纸杯,囫囵吞了一大口咖啡。 咖啡液的醇苦压着阮氏竹的舌根,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阮氏竹内心的慌乱,他脸皮厚是厚,但总想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虽然现实和自己的本能不太允许。 罗邱淇去盥洗室将烧水壶接满水,按下开关后问阮氏竹:「你一直住那么破的地方?」 阮氏竹含混地「嗯」了一声,掰开筷子夹起小卷粉送进嘴里,嫌味道淡,筷子伸向鲜红的小米辣蘸了两下。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麻布窗帘后面,贫穷、落后的老街市的一砖一瓦皆在熠熠生光。 堆满绿叶菜的三轮手推车陆陆续续地经过楼下,车铃声是一串串的,近似藤蔓上脆生青涩的葡萄,穿塑料拖鞋的小孩满大街地跑窜,阮氏竹干枯的发梢轻擦过他的后颈,破败的庭院里是一株枝叶葳蕤黄栀子花树。 罗邱淇吃了两口就不吃了,靠在窗边在他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相较于小米辣,阮氏竹的口味更偏爱碾碎的薄荷叶与柠檬的酸。 「那你陪我再住一段时间的旅馆,」写了一堆不可名状的废话,罗邱淇合上记事本,独断得正中阮氏竹下怀,「等我把马场改造好了,和我一起去马场住。」 第8章 bamboo 罗邱淇的记事本同样承载着他的旅行日志,前两天事情多,他忘了写,要补上也不知该着重哪一方面,两个日期并联在一排,下面孤零零地写着阮氏竹的名字。 阮氏竹是他见过的,不可与其他任何自然、人文风景相提并论的很独特的存在。 他们约了十点和木匠在马场碰头,阮氏竹吃完早饭,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和罗邱淇肩并肩下了楼。 前台小妹正高翘二郎腿躺在椅子上打盹,这里的居民大多懒散、不思进取,阮氏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半夜真的打唿噜,罗邱淇被他吵得睡不着才起这么早。 到了马场离十点还差半个多小时,罗邱淇将一大一小两匹马都放了出来,让它们在跑马场自由活动,小马驹的防备心远不如它妈妈。当然母马平时接触了很多的游客,也并不怕生,只是思维模式僵化,导致行动弛缓,机械性地绕马场边缘行走。 罗邱淇半蹲下调整好小马驹的马具,结果小马驹看见阮氏竹,用头顶开他的手,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了阮氏竹那里,咬住阮氏竹的衣角,像是个尚处于口欲期的孩子,啃阮氏竹的衣服,围着他打转。 阮氏竹快速地瞟了一眼罗邱淇,搂住小马驹的脖子,用越南语下达罗邱淇听不懂的口令,小马驹便不动了,任由阮氏竹为他戴好马鞍。 「它听不懂普通话。」阮氏竹抚摸着马背告诉罗邱淇,过了一会儿,他腾出位置让给罗邱淇摸。 罗邱淇摸了片刻,在小马驹不耐烦之前松开缰绳,问阮氏竹:「它有名字吗?」 阮氏竹说「没有」,他们一向都是随便喊点语气词,马又是聪明且通人性的动物,叫了都会应,名字什么的,不是特别必要。 来的路上罗邱淇随手摺了一支荷叶,他盖在阮氏竹头上,倚着栏杆问阮氏竹:「你的名字里有竹,是有什么寓意吗?」 今天太阳很大,连雾气都散得早,阮氏竹猜测罗邱淇是好意给自己遮遮烈日,梗直了脖子说:「没有寓意。」 罗邱淇的一只手搭住阮氏竹的肩,笑着叫他放松:「我的名字倒是有寓意,你猜猜。」 阮氏竹苦思冥想之后的答案是「不知道,不会猜」,他心里通透,自己是无聊枯燥又刻板的,在某些特定时刻会生动起来,但他目前暂时不想对罗邱淇那么做。 第17页 罗邱淇望着不远处的两匹马,对阮氏竹说:「我妈妈姓罗,原本族谱规定的第二个字是承,考虑到我爸是倒插门,就把我爸的姓放进了我的名字里。淇这个字是我爷爷从《诗经》里挑的,告诫我妈和我,对待感情要慎重。」 阮氏竹不懂《诗经》是什么,「噢」了一声 ,肩膀忽然变轻了,手被罗邱淇抓住往屋檐下边带,荷叶掉在地上。 「那我给小马驹取个名字,」罗邱淇想了想,徵求阮氏竹的意见,「叫bamboo吧,你说呢?」 阮氏竹磕磕巴巴地问:「班、班、班……是什么意思?」 罗邱淇却说:「没有意思。」 阮氏竹觉得自己被他耍了,看来下次还是要对罗邱淇说他爱听,但是阮氏竹不爱说,并且十分冠冕堂皇的假话。 上午十点过一刻,他们和木匠成功碰头。 阮氏竹站在罗邱淇旁边,配合罗邱淇画在记事本上的草图把他说的话翻译成通俗易懂的当地方言,木匠听完了仍是一头雾水,最后争执到下午快两点,阮氏竹口干舌燥,木匠终于一拍脑袋,声称自己理解了罗邱淇的意思,不过他得回去一趟拿工具。 午后烈日曝晒,罗邱淇将马匹牵回马房里,进堂屋看见阮氏竹瘫坐在长凳上,脸颊朝下贴着桌子,早上蓬松翘起的捲髮此刻蔫巴巴地垂着,后颈和胳膊浮起一层薄汗。 罗邱淇转身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回来放在桌子上,阮氏竹坐直双手接过纸杯,喝得过于急促,领口湿了一片,还好天热,过不了多久就会转干。 「你休息吧,」罗邱淇说,「我去集市买点吃的。」 他问阮氏竹有没有特别想吃的,阮氏竹话都涌到嘴边了,摇了摇头,换另一边的脸颊贴住桌面降温。 罗邱淇走后,阮氏竹起身扭开了电风扇的开关。开关上没有刻度,他一调就是最大风级,纸杯被吹在地上,里面的水洒在地上,半分钟不到,水渍蒸干得无影无踪。 对于罗邱淇的那种微妙的感觉像是半瓶晃的水,随内心的天秤摇摆不定。 阮氏竹沉得住气,烦闷是由于天太热。 罗邱淇随意打乱了他的安排,在混乱无序中成了有且仅有的主宰,阮氏竹被扔掉的次数他数也数不过来,已经疲于阿谀奉承,他骗别人,反过来别人骗他、利用他,他无所谓是一回事,罗邱淇又是另一回事。 罗邱淇从集市给他带了炸虾饼和凉的春卷,阮氏竹内心的半瓶水就又满了。 然而这样的感觉没能存在太久,阮氏竹很快发现罗邱淇身上有一些旁人难以忽视的缺点。 比如罗邱淇做事急躁、没有耐心。约莫两点多,木匠开了辆电动小三轮迴到马场,和罗邱淇正式探讨细节问题。 罗邱淇似乎是要做什么类似于跨栏一样的东西,木匠自然没见过,以为他是要做长板凳,两人磨嘴皮子磨了不到十分钟,罗邱淇把他的记事本塞给阮氏竹,一眨眼人去了马房里,拿着一卷软尺量小马驹的身高腿长。 阮氏竹认字很费力,只好根据上面罗邱淇画的草图,艰难克服自己沉默寡言的脾性,身体力行地帮助木匠做出来一堆圆棍,最后勉强组装成草图的样子,去交差时罗邱淇一个人在跑马地铲土,身上弄得全是草屑和泥渍。 「放那里吧,」罗邱淇抬头看了一眼阮氏竹,「你人别过来了,我钱包在那个黑色的挎包里,你问他要多少,看着多给点。」 阮氏竹跨过门槛回到堂屋里,找到罗邱淇的挎包,在木匠的殷切注视下打开钱包。 钱包里的钱乱糟糟的,完全没有按照面值大小摆放,卡册里的银行卡寥寥几张,上面是阮氏竹认不出的繁体字和英文。还有一个小小的网格,应该是放小照片的的地方。 「你要多少?」阮氏竹掌管金钱的使用大权,俨然东家贤内助的气势,没等木匠开口,自己靠他前几天找工作掌握的一手资讯,算出一个精准到分厘的数字,把木匠堵得哑口无言。 木匠走后,阮氏竹仍旧捏着钱包,皮革的质感让他觉得很熟悉。 夕阳从屋外蔓延到屋内,风渐渐地止了,四下阒静,阮氏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很快,而且是心慌的那种快。这些现金对罗邱淇来说可能不值一提,但是阮氏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在思索一种可能性。 思索的过程中,他抽出了一张面值最大的钞票,手指的汗黏住钞票的一角,直至被他单手摺成一枚厚厚的小方块,按进手心里。 傍晚的最后一潮热浪几乎将他吞噬殆尽,眼前的记事本哗啦哗啦地往前翻,停在字数较少的一页上,工整的「阮氏竹」三字像是无声指控,又像是某种暗中的监视,叫阮氏竹打了个冷颤,赶紧展开手里的钱,胡乱塞回钱包里。 这是阮氏竹第一次对罗邱淇的来歷、罗邱淇的目的、罗邱淇的去处产生好奇心和求知慾,因为这会关系到他自己的现在、他自己的未来。 「阮氏竹?」罗邱淇的唿唤声自远及近传来。 阮氏竹甩甩脑袋,慌慌张张地往外走,声音止不住地发抖:「怎么了?」 罗邱淇的双手脏兮兮的全是泥,两步并作一步迈过台阶,站在洗手池旁边拧开水龙头,背对阮氏竹说:「我才看见屋后头有个菜园,里面菜还挺多的。你会烧饭吗?」 第18页 阮氏竹说「不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罗邱淇身边,拧开旁边的水龙头,冲掉手汗。 「真巧,我也不会,」罗邱淇甩甩手,「那我们以后——」 以后怎么样,罗邱淇忽然止住不说了。 「以后什么?」阮氏竹茫然地抬头。 罗邱淇的眼睛很亮,深棕色的虹膜中间静静地漂浮着黑色的瞳仁,他个子比阮氏竹高出将近二十厘米,阮氏竹不得不格外费力地仰头回看他,同时惶惑不安,难以推测出罗邱淇下一刻的动作。 三秒后,罗邱淇的大拇指指腹擦过了阮氏竹的脸颊。 「脸上沾上脏东西了,」罗邱淇颇为得意地说,「这次你没有躲。」 阮氏竹木讷无言。 「你脸好烫。」罗邱淇又说,「也有可能是我手太凉了。」 阮氏竹觉得很热,很烦。 晚上九点,他们餵完马,锁好两道门,一人手拿一直手电筒,在月光的清辉中往旅馆的方向走。 路上必定要经过一片很大的私人池塘,阮氏竹越走腿越痒,起初他没放在心上,等到了有亮光的地方,低头一看,他的小腿又被蚊子咬出了无数个小鼓包,不挠还好,挠一下两条腿都跟着瘙痒难耐。 「别抓了,抓了只会更痒,」罗邱淇握住阮氏竹的手,「回去涂止痒膏。」 罗邱淇穿的也是露小腿的短裤,看起来却什么事都没有,阮氏竹忿忿不平,明明罗邱淇的血应该比他的香才对。 旅馆房间白天有人进来打扫过,阮氏竹火速沖了个澡,坐在弹簧床上涂药膏。 房间的白炽灯很亮,照得阮氏竹看起来更瘦了,阴影淤积在骨骼与骨骼的中间,大腿最白,罗邱淇可以轻松地握住他的脚踝。 大腿也可以。罗邱淇心想。 阮氏竹磨磨蹭蹭地擦完药膏,罗邱淇刚好洗完澡关掉盥洗室的灯。 他走到床头柜旁边,准备拧开檯灯,紧贴绿色玻璃灯罩的收纳盒里,一个包装浮夸的盒装物抢先吸引走他的目光。 阮氏竹为方便,跪立着靠近罗邱淇,小声嘀咕道:「什么东西……」 然后脸色瞬间变得不对劲。 -------------------- 罗邱淇:他很独特 阮氏竹:我好烦 第9章 夜雨 深夜,罗邱淇忽然醒来。 房间里的昏暗不足以用黑来形容。淅淅沥沥的雨滴敲在窗户和地面上的声音是吵醒他的罪魁祸首,窗棂嘎吱嘎吱地响。罗邱淇身旁的人动了一下,翻了个身,面朝罗邱淇,双腿蜷缩,而头枕着罗邱淇的一条胳膊。 阮氏竹入睡前还安安分分地守着自己的一隅枕头,熟睡之后仿佛换了个人,蛮不讲理地抓住罗邱淇的胳膊放在自己脑后,罗邱淇想动都动不了。 从阮氏竹的睡姿,包括他平时的防御姿态,罗邱淇不难推断阮氏竹有一个十分悲惨的童年,童年过后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青少年时期。 阮氏竹今年十八岁,虽然外表最多十七,然而罗邱淇怀疑他的内心年龄只会更加成熟。 刚刚他看见旅馆提供的保险套,惊诧是惊诧,却不忸怩,说话时紫苏香气掺杂在唿吸里,吹拂罗邱淇的耳畔:「我记得昨天没有这个。」 昨天收纳盒里确实没有保险套。不止昨天,罗邱淇独自住在这里的前三天都没有。 罗邱淇侧着脸问阮氏竹:「你记不记得那个前台?」 阮氏竹点点头,罗邱淇继续说:「今早我们出门的时候,她好像看了我们一眼,昨天晚上也是。」 怕阮氏竹跟他装傻,罗邱淇又说:「她可能把我们当成情侣了。」 阮氏竹张大嘴巴,不情不愿:「我们不是啊。」 罗邱淇不在乎这些,把保险套扔回收纳盒里,掀开被子坐上床:「是不是的,谁知道呢。」 阮氏竹像是格外受困扰,钻进被窝里说:「明天得跟她说清楚,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罗邱淇笑了:「你这和此处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阮氏竹振振有词,「区别很大。」 阮氏竹从不过多追问罗邱淇的身世,这让罗邱淇感到很满意,反正他本人也没什么特别光荣或值得一提的事迹,从小至今的十九年,唯一的爱好就是马,拿到过不少青少年马术比赛的奖牌。父母健在,家庭氛围是否和睦,这不好说。 这样想着,怀里的阮氏竹不安分地动了动,双手摸过来摸过去,成功摸到自己的腿,力气很大地抓挠,颠三倒四地说梦话,比如「不是我」「我不是」……嘴唇差点蹭到罗邱淇的下巴。 罗邱淇觉得他这副模样和白天完全不同,很享受来自阮氏竹的依赖,问他:「你不是什么?」 阮氏竹安静几秒,居然真的回答了:「我不是小偷。」眼睛紧闭,眼泪掉在罗邱淇的胳膊上,凉凉的两滴。 早上醒来,阮氏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发了长达两分钟的愣,从地上捡起他的枕头,忍不住问背对他换衣服的罗邱淇:「我晚上睡觉打唿吗?」 「不打唿。」罗邱淇穿好衣服,回头看了看阮氏竹。 下过雨,空气应该变得清新自然才是,也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房间里的气味有些萎靡,气压很低。 阮氏竹的意识黏成一团浆煳,打了个很大的哈欠,不自觉地就要往被窝里钻,听见罗邱淇往床边走的声音,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再躺五分钟。」 第19页 「你躺吧,现在才六点半。」罗邱淇没有表,看的是座机上的时间,等五分钟过去,阮氏竹耍赖皮,又要多加五分钟,他便问出了口:「你知不知道你夜里爱说梦话?」 阮氏竹顿时睡意全无,勐得一把掀开被子,眼睛睁得很大,脸颊压出许多形状不规则的印子。 他紧张兮兮地问:「我说了什么?」 罗邱淇思索了几秒,说:「前天晚上是『不要啊,不要啊』,后面的听不清。昨晚清楚,你非说你和我不是情侣。」 阮氏竹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下床踩住凉拖,趿拉着往盥洗室走:「本来就不是啊。」 进入盥洗室里,阮氏竹关门从内反锁,没过多久又打开门,露出捲髮蓬松的脑袋,一板一眼地对罗邱淇说:「老闆早上好。」 和罗邱淇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不需要阮氏竹花钱,早饭还是罗邱淇请客,鲜肉烧饼配凉拌牛肉米粉,另外罗邱淇给他自己买了一杯装满碎冰的滴漏咖啡,这次在老闆娘的极力劝说下,他喝的是加了炼乳的标准版本。 付钱时出现了一点小状况,罗邱淇给的面值太大,老闆娘找不开,他翻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张面额小的,与此同时发现了一张他没见过的皱痕齐整的钱。 他举起钱遮住太阳,纸钞中间的人像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叫人尊敬崇拜。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张钱这么皱?」罗邱淇问埋头苦吃的阮氏竹。 阮氏竹面不改色:「不知道啊。」 夜间下了雨,池塘里的水漫过河岸半尺,道路泥泞难涉。好不容易到了马场里,阮氏竹去餵马,想起来仓库里的马饲料好像不多了,去检查了一番,果然不够了,连马草也不剩多少,在雨水和潮湿天气的影响下变得软趴趴的。 照理来说,每月的一号和十五号会有专人负责运送马草和饲料过来,那个专人姓陈,是个弯腰驼背的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时也负责投递信件,恪尽职守,虽然嗓子常年积痰,声音粗俗,阮氏竹不常与他对话。 不幸的是,昨天就是十五号,老陈没来。 阮氏竹回头跟罗邱淇说了这件事,罗邱淇却一副不感兴趣、不关我事的样子,热衷于训练bamboo跳跨栏,晾了阮氏竹足足半个小时。 阮氏竹坐在台阶上,局促不安以至于内心惶惶,瞎想罗邱淇是不是生气了,毕竟有钱人的脾气都很怪,都喜欢来自别人的巴结奉承。以前阮氏竹晚上回福利院太晚,惹院长夫人生气,阮氏竹就会想尽办法和她说好话,从一开始的毫无门道,到现在说什么话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动作都胸有成竹,阮氏竹最擅长见人说鬼话,要么就不说话。 但他想不通罗邱淇有什么可生气的。如果仅仅因为他否认他们之间是情侣关系,那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他又不是第一次和别人睡同一张床,要是凭这个论关系的话,他岂不是和福利院的十多个孩子拉扯不清。而且福利院的女孩子占了八成,不比罗邱淇顺理成章。 哪有人这样的。 半个小时过去,阮氏竹猜罗邱淇就是拥有所有人都有的通病,无非是想听自己拍他马屁,说他有魅力什么的,立刻起身去倒了杯凉水,送到罗邱淇手上。 bamboo仍旧看见跨栏只会绕弯走,罗邱淇只好暂时放弃,接过水喝了一口,开玩笑一般地问阮氏竹:「这么贴心?」 阮氏竹不懂装害羞是什么样的,他脸皮厚,不会脸红,眼睛也是单眼皮,思索良久后身体向罗邱淇倾斜,手臂贴着罗邱淇的,送抱推襟地对他说:「你辛苦了。」 罗邱淇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被人靠近过。他的半杯水洒在了地上。 阮氏竹怕热,罗邱淇又不说话,他实在找不到藉口逃脱,还好bamboo非常黏他,咬住了他的衣角,在内在和外在的两股拉力下,阮氏竹抱臂后退几步,感觉皮肤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找了个藉口赶紧走开了。 于是罗邱淇思索地问题就从半个小时前阮氏竹和他说了什么,变成阮氏竹为什么会突然害羞。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在马场呆到很晚,阮氏竹把剩下来的饲料全部倒进了马槽里,这样他们明早也不用太早赶到马场。虽然旅馆的弹簧床十分舒适,但阮氏竹还是不想奔波来奔波去,他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被人说闲话,就算罗邱淇是他新老闆,再一遍一遍地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同进同出旅馆的同一间房,以后他的名声又不知道要加多么滥俗的几笔。 他才不要白白牺牲自己的清白。至少是,未被开发过的爱情的空白页。 当天晚上,阮氏竹留了心眼,有意要控制住自己睡觉说梦话的毛病。 他怀疑自己频繁说梦话是和梦境中激烈的内容有关,在睡前回忆了许多虽已消逝,但回味起来极尽美好的片段。 他的尝试很成功,第二天早上经罗邱淇反馈,他确实没再说梦话了。 第10章 椰糕 罗邱淇以前不知道,搬家,或者说构筑出独属于自己的爱巢,原来这么麻烦。 他在幼年经歷过一次搬家,从一幢别墅搬到另一幢别墅,父母在搬家前对他说,搬家后要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不能再有保姆时时刻刻陪他,为了安慰他,答应罗邱淇他的房间由他来设计。 彼时罗邱淇认定,家是摆放许多贵重物品的地方,而他的贵重物品则是那些画有马儿的手绘本、一把摇摆木马、和他在无数次尝试之后选择性拼起来的积木,所以在边缘用蜡笔画了很多歪歪扭扭的隔板,中间留出一大片空白作为活动区域。 第20页 父母说到做到,採纳了他的图纸,后来罗邱淇也成为监工的一员,直到在冬天毫不费力地住进舒适温暖的新家。 他大清早先和阮氏竹去小卖部花两枚硬币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专门生产牲口饲料的工厂,另一通给老陈,告诉他还是按照约定,每个月的一号、十五号往返于工厂与马场两地,运送饲料和马草。 他们本地人对话自然全程说的是当地方言,阮氏竹的语速很快,人在一夜间变得精神焕发,上身倾斜着靠住玻璃柜,露出一截半个手掌宽的后腰,以至于罗邱淇在添置其他生活必需品时,总是忍不住看向他,反覆确认没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注意到阮氏竹的腰。 阮氏竹挂断电话,心情似乎很很不错,小跑到罗邱淇身边,难得主动碰了碰罗邱淇的手臂,难得在说中文时加快语速:「饲料的事情解决了。」 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外照进来,货架上瓶瓶罐罐的驱蚊水被照得透亮。罗邱淇盯着阮氏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还是不太能够理解,问他:「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我要有家了啊,」阮氏竹真假难辨地解释,「自从我失去失去所有的亲人,就很想再要一个家。」 他举起手,指尖在头顶会合,搭成一个尖尖的屋顶的轮廓:「你不知道,我一直被骗,什么东西都挽留不住……」 阮氏竹的经歷之定式如同悲惨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案例范本,罗邱淇相信得很轻易,手掌覆盖在阮氏竹的腰后:「少抬手,你衣服太短了。」 阮氏竹立刻放下了手。 「我不会骗你的。」罗邱淇向他承诺。 他们接下来的一周仍旧住在旅馆,因为原先的马场老闆为了抵债,屋子里大部分的之前物件都被典当了,就连床也不放过。阮氏竹天天跟在罗邱淇身后,和他在老街东奔西走,两人还租了一辆小型卡车,当地对驾照这种东西看得不重,押金和租金给够了就能开走,还好罗邱淇车技确实不错,就是老街的路况不忍直视,阮氏竹坐在副驾,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 这是阮氏竹头一回感觉到,虽然肉体处于潮湿闷热的雨季,但主观感受却倒退到了干爽舒适的旱季。 整个搬家的过程基本一切顺利,家具城每天都在逛,罗邱淇的钱包空过一次,阮氏竹看了简直心痛不已、难以唿吸。罗邱淇很无所谓,开着小型卡车越过边境线去取钱,数量不多,阮氏竹站在玻璃门外,想起他妈妈给他讲过的古老传言里,那个因为喝多了酒从天上摔进人间的财神。 唯一的一次意外发生于搬家的前一天,阮氏竹认定这是个惊悚事件。 起因是他们一起在傍晚去集市买晚餐,经过差不多两个星期的相处,阮氏竹完全摸透了罗邱淇的饮食习惯。比如罗邱淇忽然爱上了吃甜食,能接受苦掉半条命的滴漏咖啡,也不排斥加了很多炼乳和奶油的咖啡,对米粉和烧饼并不像阮氏竹不那么热衷,唯一贪食的是集市最东边一个年轻女子摆摊售卖的椰浆和斑斓叶汁混合制成的糕点。 斑斓椰糕像一颗绿色的不透明的果冻,看起是很诱人,不过阮氏竹不感兴趣,勉强吃了半个,嫌味道太甜还黏牙。换成小时候他或许会喜欢,但是经歷过了福利院一日三餐尽是齁咸的饭菜,他现在只能对酸和辣的食物流口水。 分歧便产生于此刻。 罗邱淇想去买斑斓椰糕,阮氏竹想吃浸有柠檬汁的烤鸡,这两个摊位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偏偏都是限量的,除了分头行动别无他法。 阮氏竹捏着罗邱淇给他的大额钞票,成功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烤鸡,路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硬币和小额钞票在口袋里晃来晃去,由充实衍生而来的快乐感笼罩着他,直到他远远地捕捉到两抹熟悉的身影。 一个卖香菸的、看起来比阮氏竹小一两岁的男孩停在罗邱淇面前,正在卖力地推销他篮子里的香菸。 烟肯定是假烟,因为买烟的人阮氏竹认识。他们俩差不多前后进的福利院,和阮氏竹母亲失踪父亲去世不同,他是他家里实在养不起的最小的儿子,但又不忍心卖了,花点钱找点关系丢进福利院,不花一分钱养到十八岁出来,刚好能给家里出力。 阮氏竹和他打过架,并且不止一次,在福利院装模做样定期上交检查的记事录里,每一次的光荣事迹里阮氏竹的名字总会和他并列出现。虽然问题儿童那一栏有且只有阮氏竹一个人。 如果被他看见自己和罗邱淇走在一块,阮氏竹大致能想像得出他会怎样酸言酸语嘲讽自己。 阮氏竹当然可以气势凌人地回答「对啊我是抱大腿了,关你屁事,你再废话小心我揍你」,毕竟他小时候和父亲误入某种地下组织,旁门邪道被迫学了很多很多,打架如何出手既快又狠还不会留下明显的创伤,长期耳濡目染之后,他已经烂熟于心。 但他怕他告诉罗邱淇这些事,他还想在罗邱淇心中保持一个体面、干净的形象。 罗邱淇最后没买烟,要了竹篮里装饰用的黄栀子花,等阮氏竹慢吞吞蹭过去,穿过回形针别在了阮氏竹的衣服领口。 黄栀子花的香气热烈坦诚,像黄色的奶油,随升高的温度化成一滩黏稠的液体,渗进罅隙里,最终变成了粘合剂。 谎话里掺杂真话最不容易出错,两人往回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阮氏竹忽然抓住了罗邱淇的袖子。 第21页 「刚刚你是要买烟吗?」 罗邱淇愣了愣:「没有啊,是有人向我推销来着,你看见了?」 「看见了,」阮氏竹语气严肃地说,「那种主动推销零食和烟的,都不要信,全是假的。」 阮氏竹松开罗邱淇的衣袖,手背擦到了罗邱淇的,稍作犹豫,用力地捏住他的手晃了晃:「你别不相信我,万一里面掺了让人上瘾的那种东西就不好了,要坐牢的!」 罗邱淇从来不抽菸,无任何层面上的不良嗜好,阮氏竹却一副担心受怕的模样,于是笑着把他的手臂晃得高高的:「没有不信你,我不抽菸,买零食之前会问你想不想要的。」 阮氏竹「噢」了一声,因为心虚,话比平时多,挣脱手去够罗邱淇提着的装椰糕的塑胶袋,要了块小的扔进嘴巴里,觉得好像没以前吃过的那么甜,多要了好几块,心想今后绝不能让罗邱淇离他很远。 退房正式搬家的那天下午,两人去集市买了一堆食物,回马场支起一张摺叠桌子放在院子里,阮氏竹将洗干净表皮的木瓜搬到桌子上,拿了一把长柄的水果刀,像是在举行什么需要切蛋糕的隆重仪式,很慢地切开了木瓜。 木瓜熟透了,空气里瀰漫着甜蜜的气味,白色的木瓜籽捂成透亮的黑色,黄色的沙状果肉渗出招来蜜蜂的汁水。阮氏竹简单地去掉了不能吃的籽,切好的第一块送到罗邱淇嘴边。 讨好罗邱淇是一项简单且成效立竿见影的、稳赚不赔的投资,阮氏竹逐渐得心应手。 从崭新的实木家具,到掩盖污渍的植物漆,以及香味各不相同的驱蚊水……搬家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罗邱淇出主力,怜爱下属的精神令阮氏竹感动不已,那些零零碎碎的不知长度是否横跨永恆的诺言,只要是罗邱淇说出来,阮氏竹就会相信。 罗邱淇走的是康庄大道,和阮氏竹未来註定要走的路南辕北辙,阮氏竹不傻,给自己的期望值降得很低,算盘拨得倒是响亮,很擅长包装自己,以便万一哪天罗邱淇腻了这样的清苦生活,还能谴责他的良心。 吃完晚饭两人才想起来,床还没铺,阮氏竹执意要跟罗邱淇分房睡,要了面积小一点的西厢房,但是床品仍在床板上没动,秉持着「老闆第一」的原则,阮氏竹困得一分钟一个哈欠,也要先帮罗邱淇铺好了。 他们买的床品一模一样,纯棉的质感微微发硬,罗邱淇以前没睡过竹蓆,坐上去试了一下,嫌硌得慌,捲起来又撤走了,但是阮氏竹好像很喜欢硬硬的东西,抱着全荞麦填充的枕头一个劲地打瞌睡。 「我就眯一会儿,一会儿……」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人彻底倒了下去。 罗邱淇让他放心睡,拆开蚊帐的包装,扯来扯去理不出个头绪,耐心告罄,想干脆就这么算了,下床从背包里翻出记事本,记录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旅行日志的前半部分简练无趣,车票填补空白的地方,阮氏竹的名字分界线一般地横亘其中,罗邱淇的下一站原本该往西行,西到尽头是北,由北再往南,他不着急回家,家里人可能在焦头烂额地寻找他,也有可能在忙别的事。 罗邱淇停下笔,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熟睡的阮氏竹的身上。 电风扇的声音很大,阮氏竹的唿吸声微不可察,半边的脸颊压得变了形,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嵴背弓起,是亟待纠正的、不健康的睡姿。 他开始摇摆不定,怀疑自己一时冲动做下了不成熟的决定。 第11章 顶楼 「我跟阿淇是大学同学,但是他休学一年,我就比他早毕业了一年。」 柯英纵和阮氏竹走在敞亮的走廊里,他昨天答应了罗邱淇,要带阮氏竹参观马场,做基本的员工培训。 他走在前面,声情并茂地说:「这家俱乐部主要还是阿淇妈妈出资,我在香港混了一年,实在是付不起房租,准备回内地的时候,是阿淇找到我,问我想不想留下,和他一起经营。」 「当时他给我开了一个特别高的价,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后来的住宿费也是他帮着我出,一直到俱乐部建起来。」 「对,阿淇总是马场马场地叫,但其实是马术俱乐部,对外出售课程的那种,如果只是单纯想骑一次马,也不是不行。阿淇妈妈宣传很到位,没开业她就带了很多朋友亲戚来体验课程,阿淇从海外进口纯血马,我估计本来就是要服务这些有钱人的……亏我当时捏了一把汗,担心阿淇孤注一掷,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柯英纵叽里哌啦说了一堆话,阮氏竹始终没有出声,他怕阮氏竹跟罗邱淇一个德行,都是不喜欢听人长篇大论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阮氏竹止步于他身后十多米的地方,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张精装展板。 柯英纵带阮氏竹走的是平常销售带高级会员走的路线,也就是从俱乐部门口出发,第一站是行政楼。他们所在的五楼是文化长廊,两边挂着许多俱乐部的堂皇的照片,和一些员工的介绍,包括大大小小斩获的奖牌。 柯英纵折回走到阮氏竹身边。他没有罗邱淇高,和阮氏竹说话,相较而言不那么费劲。 「你在看什么,这张照片?你先猜猜阿淇牵的阿哈尔捷金马有多贵……」 柯英纵的聒噪被很好地隔绝在了阮氏竹的自我世界之外。 第22页 金牌,金色的赛马,金色的沙土,金色的阳光,罗邱淇的马术服也在闪着金色的光。 每一张海报下都附有罗邱淇的个人简介。 他是香港富商罗德曜的第三代子女,自小能力出众,优秀聪明,大学就读于香港某顶尖学府,出于个人爱好,和家人的支持,热衷于马术,以个人的名义参与过数次知名马术公开赛。曾接受过知名杂志的採访,如今自己掌控全局的马术俱乐部备受瞩目。 这张照片的旁边是一张团体照,罗邱淇被簇拥在中间,柯英纵也在,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仿佛未来光明灿烂,坦途无坎。 柯英纵对这张照片很是满意,想起一件他和每个人都说过的事:「你不知道,那会儿照片少,挂了一半就用完了,阿淇妈妈从家里带来了好多阿淇小时候骑马的照片,我一边笑一边挂,都挂完了,阿淇黑着一张脸全给我揭了。后来他为了给自己冠一些响亮的名头,不停出国打马赛,近的近,远的远,像什么法国啦,爱尔兰啦,有一回在乌克兰一呆就是一整个月。」 「阿淇妈妈。」阮氏竹敏锐地捕捉到谈话中最常出现的这个人。 「对啊,阿淇妈妈,罗德曜的小女儿,你不知道吧,我上网找图片给你看。」 柯英纵挑了一间办公室进去,在一个无人的工位上坐下,顺手给阮氏竹也拉了一把椅子。他启动电脑,对着键盘一顿敲敲打打,闪着萤光的屏幕上便出现了很多照片。 柯英纵指给阮氏竹看:「这个,右数第三个,就是阿淇妈妈,她手里拉着的小孩是阿淇。」 照片上站着一排大概七八个人,大概是出席某个活动,连罗邱淇在内都着正装,罗邱淇的母亲一袭暗蓝色礼裙,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项鍊,人看起来很年轻很漂亮,笑容和煦,左肩微微下坠,因为有罗邱淇抓着她的手。 罗邱淇约莫十岁上下,完全是富家小少爷的骄矜模样,唯一违和的是,他的右眼包了一块纱布,另一只手被旁边的男人抓着。 阮氏竹指了指最右边的那个男人,柯英纵心领神会:「哦,这个人,这人不重要,是阿淇爸爸。阿淇的父母早在五年前就离婚了,罗家的手段硬,一离婚这人就被赶出香港了,活该。」 疑点重重的一张照片,与欲盖弥彰的一段话。阮氏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捲成圆筒的本子,又抽出一支笔,咬开笔盖,本子放在腿上歪歪扭扭地记录。 柯英纵大开眼界,笑得很大声:「你还拿出本子记,这么认真,不像阿淇,他从来不听我说话……你记了什么,给我看看。」 阮氏竹一个措手不及,本子被他抢走了,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深深的一道印记。 柯英纵高举软壳本,边看边感嘆:「嚯,这么多……等等,这不是阿淇的字吗?」 「员工手册,」阮氏竹抬手去够,艰难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本子。」 「阿淇可以啊……欸,别抢,我看两眼,不笑你——」 阮氏竹用力地夺过本子,纸张承受不住来自两个方向的作用力,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向他们这边投来探究的眼神。 阮氏竹生气的样子更古怪,手背的青筋像是错综的河床,柯英纵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拉不下脸向阮氏竹道歉,只好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去马房看看。」 时近中午的太阳升得很高,昨晚的那场滂沱大雨悄然失去踪迹,和阮氏竹身穿同款工作服的员工进进出出,见到柯英纵会和他打一声招唿,有人手里牵着气宇轩昂的马匹往外走。 「阿淇说你有经验,我就不多说了,一匹马对应一间马房,门口有名牌,别弄混淆了,它们大部分都有主人,就算主人一年两年不来,只要他按时交钱,我们的工作就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马房的走廊很干净,几乎没有刺鼻的气味,浅棕色的木门关着高大金贵的马匹,他一扇一扇地经过,搜肠刮肚地想以前和马共处的那些日子,直到一匹矮矮的、虽胖但显得健壮的栗色滇马露出了正脸。 阮氏竹愣了愣,尝试正确叫出它的名字:「bamboo?」 他叫对了,名牌上写的正是bamboo。 可是bamboo没有回应他。而是转过身去喝水,浑身的毛皮锃亮。 柯英纵的心里逐渐浮现出一种猜测,他告诉阮氏竹这是罗邱淇不远万里,花下重金从越南运回来的一匹普普通通的滇马。普通到难以跨过最矮的跨栏,后来也没有经受过严苛的训练,从青壮年便开始养老。 中午十二点,参观完马场,柯英纵带阮氏竹去员工食堂吃午饭。 他们各要了一份碟头饭,阮氏竹吃到差不多,问了柯英纵一个听了差点喷饭的问题:「他现在是单身吗?」 柯英纵左顾右盼,音量倒是分毫未减:「谁?你说哪个?阿淇?阿淇现在当然单身啊。」 阮氏竹先前是笃定罗邱淇单身的,但早上翻了翻柯英纵送给他的一大捆报纸,在花里胡哨的排版和标题中一眼捕捉到了自己渴知但不敢看的内容。 「我看报纸上说,他在和警务处副处长的女儿约会。」 「什么报纸啊,别是什么无良娱记瞎拍瞎造谣的吧,阿淇一直是单身,不信你去问他。」 阮氏竹摇头:「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我帮你去探探口风——」柯英纵忽然挥了挥手,「阿淇,这儿。」 第23页 罗邱淇的餐盘碰在桌面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阮氏竹抬起头,看见罗邱淇穿着熨帖的衬衫,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似的,问柯英纵:「我打了一早上的喷嚏,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柯英纵良心发现,也怕罗邱淇呛他,有眼力见地替阮氏竹遮掩道:「我带阿竹参观马场来着,哪有时间说你……阿竹,你说是不是?」 话题轻飘飘地落到了当事人这里,阮氏竹不接显然不太好,他放下筷子,做出思忖状,然后肯定地开口:「我们聊了你小时候的照片。」 柯英纵的一口饭差点没呛到气管里。 罗邱淇平静地看了一眼阮氏竹,脸上没什么表情,直觉告诉阮氏竹,今天罗邱淇心情不好,最好还是不要惹他,于是他安静地把最后一口饭吃完了。 阮氏竹先吃完了饭,他还要继续等柯英纵,下午的入职培训需要柯英纵带他,他也打算从柯英纵嘴里多套些话出来。 然而罗邱淇阻断了他美好猜想发生的可能性:「下午你跟我出去一趟,见客户。」 「那我先走了。」阮氏竹自觉地端起餐盘,放到回收处,独自走出了食堂。 下午阮氏竹在另一个人的带领下完成了员工入职培训,那人话很少,一到晚餐的点就扔他不管。阮氏竹一个人排队、一个人吃饭,周边吵吵嚷嚷的全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在夜校学的那点东西像是米缸里最后的米,薄薄地覆盖住阮氏竹的自尊心。 晚上回到宿舍,阮氏竹先沖了个澡,换下来的脏衣服和员工服放进一个脏衣篓里,再抱去洗衣房洗净烘干,争取在十一点关灯躺上床,被子拉到下巴,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十一点半,阮氏竹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被门外烦人的脚步声和笑声彻底吵醒,坐起来时怒火噌噌上涨,因为不喜欢吹冷气,身上也全是汗。 他踢开被子,怒气沖沖地跑到门口,拉开门,和门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男女干瞪眼。 虽然阮氏竹个子矮,皮肤在黑暗中显得很白,他再怎么生气也起不到丁点震慑的作用,但他的同事们还是被他吓得面面相觑,一阵诡异的寂静后便各自散了。 有了这么一出,阮氏竹在床上翻身打滚就是睡不着觉,关窗打开冷气,受不了冷气里那股灰尘的气味,又关了。 阮氏竹清楚自己赌气,不仅仅是因为有人吵得他睡不着觉。 原因还有很多,比如早上柯英纵撕坏了他的员工手册。这么多年过去,他拥有的带有罗邱淇专属痕迹的东西,除了那块表,别无其他。 而且他很烦柯英纵每次跟他讲什么东西,开头非要添一句「你不知道吧」。他当然很多事情不知道,只是十分讨厌柯英纵这种近乎炫耀的卖弄,好像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比阮氏竹更不了解罗邱淇的人了。 下午看关于员工培训的短片时,阮氏竹分到了一本厚厚的、用来记录员工日志的笔记本,以及一支崭新的蓝色原子笔。 笔记本下压着罗邱淇给的员工手册,阮氏竹安静地看了几分钟,下定决心一般地抽出手册,出门来到电梯门口,按亮电梯上键。 电梯开门的那一剎那,走廊的声控灯逐次点亮,阮氏竹走进去,戳了好几下最上面的那个按键,戳到声控灯又灭了,那个按键就是亮不起来,按别的倒是正常。 阮氏竹选择退而求其次,去了柯英纵住的那个楼层,然后走消防通道来到顶楼。 说是顶楼,其实也没有很高,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让阮氏竹觉得舒服的风四处涌动。 罗邱淇的房门门锁是智能锁,需要刷卡或者按指纹才能打开,阮氏竹透过猫眼看到的室内一片漆黑,弯腰凑近门锁,费解地猜想工作原理,同时伸手在上面摸了摸,门锁却忽然发出急促的「滴滴」声,并且一声比一声响亮,疯狂地宣洩对来者的抗拒。 阮氏竹下意识地和捕捉他面孔的摄像头对视了一眼,心跳得很快,恐惧的含量远超过心虚,电梯开合的声音都没能听得见,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右肩上。 「你在干什么?」 第12章 六出 一整天都没有下雨,天上稀稀疏疏地缀着难以辨别的星星,金星倒是明晰,稳定而坚固。 柯英纵倒在后座,喝醉了还嘴碎,不小心压到了什么东西,罗里吧嗦地抽出来,挥了挥,发现是一束经常被用作餐厅桌花的细长白花。 罗邱淇也有些醉意,大部分时间他的思绪总是游离在外,身体做出匹配的动作,柯英纵将花扔到他身上,他才稍微回过神。 六出花花束在后座待了二十四小时有余,若非根部包扎了吸满营养液的海绵,早该枯萎了,幸而现在只是蔫蔫的,几片花瓣不堪摧残,落在座椅上。 罗邱淇熟悉这种花。有一阵子他母亲迷恋花道,三天两头的有空运鲜花送到家里,一把火焰兰和红色的六出混合着插进瓷白细口花瓶里,能活上很久。 回到宿舍楼,柯英纵摇摇晃晃,一个劲地往罗邱淇那边倒,罗邱淇嫌他烦,电梯一开门就把他赶了出去,没想到到了顶楼,警报声全方位无死角地灌进耳朵里,比银行失窃还夸张。 嫌疑人就在眼前,像是第一次行窃,背对他,手忙脚乱的,看着很滑稽,一副想立刻逃跑但又不得不留下处理现场的鬼祟模样。罗邱淇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他的肩,很快往下攥紧了过度反应的手臂。 第24页 阮氏竹几近应激,手肘往后撞击罗邱淇的胸口,整条手臂撞得发麻,罗邱淇抱着的花束也摔在地上,花瓣撒落一地,场面十分狼狈。正巧保安全副武装地沖了出来,手里抓着蓄势待发的电击棒,阮氏竹吓得脸色惨白,不顾扭曲的手肘带来的疼痛,往罗邱淇怀里藏。 他好声好气地央求罗邱淇轻一点,说「我是来找你的,这个门我就摸了两下,什么都没做」,脸颊冰冷,擅作主张地贴住罗邱淇的胸口,也是他刚刚撞到的地方。 两名保安员的表情变了又变,止步不前,试探性地问:「罗总?」 鑑于阮氏竹无论在哪都不会是个合格的危险分子,罗邱淇只好命令他们撤走,同时解除了对他的肢体禁锢。 结果是阮氏竹得寸进尺,恨不得整个人挂在罗邱淇身上,成为罗邱淇可随身携带的大型挂饰。 警报声还在嘀嘀嘀嘀地响,摄像头的红灯灭了下去,罗邱淇低头闻到清爽的皂液香,某个晚风吹拂的瞬间,酒精的气味也并非完全可以被忽视。 「我数三声,三——」他说。 阮氏竹不情不愿地站直了。 罗邱淇拿卡刷门,进门前顺道捡起了地上的花束和花瓣。白色六出花纤细的花蕊暴露在外,失去插瓶的价值,最终总难逃丢弃的归宿。 阮氏竹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看了两秒废纸篓里的花束,惋惜感很淡薄,认为自己小小地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找我什么事?」罗邱淇边问边解开衬衫的上两颗扣子,将冷气调低到二十度,但看见阮氏竹穿的是发白髮皱的无袖上衣和短裤,又调高到了二十八度。 刚才阮氏竹抱紧他,两个人的体温差很明显,也不知道他在走廊游荡了多久,把自己搞得这么冷。 「柯英纵把这个撕坏了,」阮氏竹摊平捲成桶的员工手册,抱怨一般地说,「他今天没检查,到底要不要检查啊,我好不容易背的。」 罗邱淇觉得自己跟阮氏竹之间的隔阂渐趋深刻,他喝了酒都没过说胡话,阮氏竹明明清醒着,扯的谎却不着四六,反问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仿佛看破了阮氏竹拙劣的搭讪技巧。 阮氏竹理直气壮地承认:「是啊!」 罗邱淇瞥了一眼几乎一分为二的员工手册,脱下西服外套走到卧室的衣橱旁边。一回生二回熟,阮氏竹跟了进来,影子斜斜地落在白墙上,比他本人矮了半截。 「到了明天我就忘了,」阮氏竹为自己争辩,「速记本来就很看重时间。」 罗邱淇诧异了一瞬,他以为阮氏竹不会是那种注重理论知识的人,问道:「谁告诉你的?」 「夜校的老师。」阮氏竹回答。 罗邱淇没再说话了。脱下的西服刚挂进衣橱里,想起来上面沾满了酒气,第二天得送去干洗,就又拽了出来。拉扯的过程中,不慎碰到一个绿色的玩偶,玩偶头着地闷声甩了好几圈,在阮氏竹的脚尖前堪堪停住。 玩偶恐龙的在重心的影响下背部贴地,椭圆形的一颗头正对阮氏竹,它的嘴巴长长的,鼻孔和眼睛是墨绿色的圆点,呈现出梯形的分布形态,前肢很短,两个填充饱满的圆柱形。 阮氏竹贴心地帮罗邱淇捡了起来,地板一尘不染,但他还是拍了两下,想直接递给罗邱淇,尽管罗邱淇没有要接过来的打算。 哪有人这样的。中午不高兴就算了,晚上脾气也这么大。 印象里罗邱淇并不讨厌喝酒,甚至酒量还不错,而且收到了花,应该开心才对。 阮氏竹双手抓着恐龙的前胸,暗暗捏了几下,软硬适中,短毛手感非常棒,他很喜欢。 外套被罗邱淇扔到了床上。 关于绿色恐龙玩偶的回忆,其实不算久远。一个多月前许澜生日,他晚上陪许澜逛游戏城,两人玩了三个小时的成果就是这只安抚玩具。许澜出来从来不带额外的东西回去,对这些来源不明的玩具也不感兴趣,她说她家里有很大的能够抱着睡觉的那种安抚玩偶,见罗邱淇对小恐龙很感兴趣,问他想不想要一个正版的。 「正版和这个区别很大吗?」他记得他当时这么问许澜。 「噉当然,」许澜说着指给罗邱淇看,「呢块布料,呢种走线,眼睛都唔对称……」后面的罗邱淇没能听得进去。 他的指腹停留在黑棕色的半圆球状的恐龙眼睛上,将上面的灰尘抹干净了,事后送许澜回家,顺理成章地要到了伪劣仿制品玩偶的拥有权。 阮氏竹的眼睛也很黑,看人诚挚,仿佛投映着站在对面同他讲话的人的倒影,波澜不惊。 「你喝酒了。」阮氏竹笃定地说,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靠近罗邱淇,鼻尖皱了皱,自认为很客观地陈述事实:「味道好难闻。你喝醉了。」 罗邱淇的酒量不错,就算喝醉了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喝醉了。只是他比较磊落,不像阮氏竹爱用藉口给自己找补,莽撞地反问他:「柯英纵告诉我你今天中午还问他我是不是单身?」语气中多少带点岔开话题的意图。 「啊。」阮氏竹果然被他为难住了,嘴巴短暂地张了一下。 罗邱淇的影子和墙壁联合起来包围阮氏竹,他低头可以看见阮氏竹的肩、阮氏竹的睫毛,阮氏竹每一次切实存在的唿吸。 「我单身——怎么,这年头绑匪也有道德心了,不绑有家室的人?」 第25页 阮氏竹不知所措,手心和指尖的汗蹭在恐龙长满米色锯齿的背上。 罗邱淇笑了笑,背对着阮氏竹去拿睡袍,进了盥洗室,声音从盥洗室里传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要赶我走吗?」阮氏竹跟着到盥洗室门口,退却了,很迫切地说:「我会认真工作,你不要赶我走。」 盥洗室的门看起来就厚实,阮氏竹隐约听到了花洒打开,水砸在瓷砖上的声音,他怕罗邱淇没听见他的恳求,按下把手挤进去半个人,飞快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原话。 罗邱淇衬衫全脱了,露出健康匀称的上半身,皮带也已经解开了,他潜意识里还把阮氏竹当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赶紧按住他的肩推了出去,头痛地说:「没想赶你走,随便你工作到什么时候。我要洗澡,出来给你检查,你找个地方坐着等我。」 阮氏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在罗邱淇看来略显夸张地冲到了窗边的弧形单人沙发边,正襟危坐。 然而阮氏竹未能清醒着等到罗邱淇洗完澡出来,前后总共差不了十分钟,他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是装睡的那种,确实是实打实地睡着了,毕竟都过了零点了,阮氏竹以前就习惯早睡早起,现在可能变化也不大。 他蜷缩在角落,占据很小的一块位置,头髮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手臂交叉着抱住小恐龙,灯光下的皮肤干燥柔软。 罗邱淇管理时间的能力越来越差,洗澡十分钟,从客卧拿毯子花了快一刻钟,自控力薄弱到盯着阮氏竹的脸看了半个小时。 最后阮氏竹大幅度地动了一下,罗邱淇关掉夜灯,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离开顶楼前往保卫处。 次日柯英纵带头偷懒,睡到中午才起床去食堂吃饭,一路上碰到许多刚吃完饭从食堂走出来的员工,大家的神情莫名激动,其中有一个女生柯英纵比较眼熟,他俩以前碰到都会热情地聊几句,这次不知道怎么了,那个女生一直和同伴窃窃私语,敷衍地挥了挥手便擦肩而过。 柯英纵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获取小道消息的机会,立刻折了回去,拦下她俩,问:「你们在聊什么?」 「你不知道吗?」女生吃惊地看着柯英纵,「我心想你知道呢,你昨天不是和老闆一起回来的吗?」 「是啊,」柯英纵一头雾水,「我们俩都喝酒了,我回去就睡着了,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女生互相对视一眼,另一个缓缓开口说:「就是新来的那个,他早上和老闆一起下楼的。」 她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地说:「昨天半夜,罗总门口的监控捕捉到一个神秘人出没,老张以为是进贼了,结果——他刚上楼就看见罗总和神秘人抱在一起。今早老张巡逻也碰到了罗总,罗总特地拦下他,叫他有空找人把顶楼的监控给拆了。」 柯英纵听得晕头转向,女生又耸耸肩:「我说呢,什么时候不面试就可以招人进来了。老闆居然有这方面的爱好……」 柯英纵心里差点笑岔气,一边脑补出阮氏竹那个小矮个挂在罗邱淇身上的样子,一边强行训斥她们:「我们私下说说就算了,别往外传播,影响不好。对了,他现在在哪你们知道吗?」 「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吃饭呢,靠窗的位置吧,一个人吃的饭。真看不出来……」两人状若不满地走了。 进了食堂,柯英纵一眼便捕捉到了独自坐在窗边吃饭的阮氏竹,打好饭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 阮氏竹抬头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没有说话。 柯英纵打算开门见山:「昨晚睡得怎么样?我这儿听说了一些……」 「我和罗邱淇谈过恋爱。」阮氏竹放下了筷子。 第13章 语言技巧 柯英纵始料未及,饭还没吃,先被噎了一下。 他心里虽然早早就有了猜想,毕竟那俩人每次共处的场合气氛都不对劲到了极点,加上以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再正常的人也得做出不正常的猜想。 寡言少语和行若无事是阮氏竹身上一眼可以辨别出来的个人品质,他的瞳色太黑,柯英纵想起他在学校修民俗学的时候,草草翻阅到的,对越南人外貌的概述。 阮氏竹占的实在不多,并不可以作为范本案例被展现在工具书里,所以柯英纵的八卦心理又打败了其他所有,完全忘了罗邱淇昨天对他说的「少接触阮氏竹,他这个人你应付不了」,稍微用了点语言技巧,瞭然地说:「我就知道——」 阮氏竹重新拿起筷子,戳了戳空盘子里的芝麻粒,自顾自地说:「但是后来他把我甩了。」 「什么什么?」柯英纵推开餐盘,上半身几乎贴在桌子上。 阮氏竹像是很受困扰,左顾右盼,再三确认离他们最近的员工不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压低音量,暗示柯英纵:「你小点声音,不要被其他人听见。」 「好好好,」柯英纵坐正了,扒拉两口饭,又迫不及待地问,「他为什么会甩你?」 「我不知道,可能他本来就没想认真和我谈恋爱吧,」阮氏竹的眼角有些下垂,视线朝下停留了两秒,接着饱含真情地补充,「我真的很喜欢他。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託付期望的人,但是最终……」 第26页 柯英纵想都没想,自动接了下一句:「最终他还是抛弃了你,回到他本该有的生活?」 雨季里的每一个城市都是那么相似。 晨雾是在早晨六点多散去的,轻薄朦胧,仿佛不曾来过,但空气里的湿气确实存在。阮氏竹六点半醒过来,困意使他遵循肌肉记忆在屋子里走动,他打开右手边的门,抬高手摸来摸去找他的漱口杯。 举手这个动作放在夜校里,相当考验一个人的勇气和好学的程度。阮氏竹个子矮,和一位离婚后单身的家庭主妇一起坐在讲台后的第三排。主妇一边上课一边偷偷在旁边记帐,算她女儿的学费,隔不了多久,就会用胳膊肘戳阮氏竹,问老师讲到哪了。 偏偏她的脑迴路非常刁钻,阮氏竹回答不上来,她就继续戳他,催促阮氏竹举手帮她问出那个问题。阮氏竹一堂课举十多回手,两个学期举下来,总感觉两条手臂变得不一样长了。 挥了无比漫长的三十秒,塑料漱口杯没摸到,阮氏竹的手背像是拍在了什么既坚硬又柔软的东西上,勐地睁大眼,发现自己给了罗邱淇一巴掌,瞬间吓得清醒。 罗邱淇语塞,当时没叱责什么,阮氏竹吓够呛,黏在罗邱淇身后不停道歉,解释自己昨晚为什么会突然睡着,然后跟着出门,进入下楼的电梯,他还要回自己的双人间洗漱。 电梯的四壁非常光亮,全方位地照出罗邱淇光鲜、阮氏竹邋遢的全身。 阮氏竹无法忍受这样鲜明的对比,悄悄地从后方观察罗邱淇的侧脸,脑子也不大清醒,不依不饶地问:「打疼你了吗?」 罗邱淇看着阮氏竹的模煳影像,说「没你想的那么重」,电梯到了底层,阮氏竹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按二楼,就没再跟着出去,电梯门阖上之前,看见陆陆续续经过的员工和罗邱淇打招唿,罗邱淇都应了,态度从容,对谁都不会附赠很稀缺的差别待遇。 已经见识过了罗邱淇早晨、中午和晚上的样子,阮氏竹其实仍旧不能理解罗邱淇「本该有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灵感像嫩苗一样钻出来,他便即刻採摘了,轻微地皱起眉头,目光向下再向上,回到柯英纵身上,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说他的坏话,也没有怨恨他。」 柯英纵重重地点头:「我懂,我懂。」扒了两口饭,追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当时知道罗邱淇是什么人吗?还有,你们在……嘶,是越南吧?在越南都干什么了,五个月的时间可不短。」 下午的工作从一点开始,墙壁上的挂钟显示分针还得走三个大格,阮氏竹尽可能详细地回答:「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我。认识是因为他好心救了我和我的马场,bamboo,就是你认识的那个bamboo,也是我的。那五个月我们始终是老闆和下属的关系……但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认识的第二个月,我们就接吻了,」阮氏竹羞涩地停顿了片刻,「我出生的地方思想很保守,他那么……那么强势地亲我,我花了很长时间……他离开越南时和我说了对不起,我可能太自作多情了。」 柯英纵「哎呀」一声:「这怎么能算自作多情呢,这种事放在现在,不就是——」后面的话有关自家老闆的名誉形象,柯英纵及时打住了,转而问道:「我给你的报纸你都看完了?」 「看完了。」阮氏竹说。 临近十二点五十分,柯英纵将餐盘送到了回收处,和阮氏竹往外走。 柯英纵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可是,我听阿淇的意思说,你不是结婚了吗,还有个孩子?」 「没有结婚,」阮氏竹瓮声瓮气的,「我骗他的,当时太生气了,想着一定要占上风。结果强撑到现在,还是放不下他,哪怕唤起他的一点责任心也好。」 「我懂你。不过和他那种人谈恋爱,压力一定很大吧,」柯英纵煞有介事地说,「别的不提,我有时候都受不了阿淇的脾气,平时我跟他说话就算了,说正事和开会的时候他也不理人,要不是我知道他小时候有多动症……」 「什么?」阮氏竹停下脚步,在强烈的阳光直射下,嘴唇干燥起皱。 柯英纵愣了愣,回顾他刚说的话,快速梳理了一遍,试探道:「他有多动症啊,你不知道?」 阮氏竹说「不知道」,耷肩驼背的。 柯英纵看阮氏竹的眼神自此多了很多可怜的意味:「阿淇连这个都不告诉你,真是不负责任,难为你过了五年还想着他。」 走到马房的阴凉处,他找到合适的叙述方法,向阮氏竹解释道:「这个问题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哪个男孩子小时候不调皮,你说是不是?阿淇的父母直到阿淇十岁才察觉出阿淇的多动症不能简单归类为『男孩子天生调皮』,带他去看了医院,诊断出什么儿童注意力缺陷。不过他们家有钱,这种小毛病找个心理医生治一治就好了,顶多就是现在有点后遗症。」 阮氏竹听得一知半解,柯英纵拍拍他的肩:「行政楼那边有一间机房你可以用。不过说实话,我感觉你还是在怄气,你懂吗?真的没必要,不如趁早……」 「我不要,」阮氏竹立刻否认了,「我喜欢他。」 阮氏竹的自我牺牲精神简直值得被放在优秀员工展示栏里大肆嘉奖,幸好柯英纵控制住了澎湃的内心活动,听到阮氏竹恳求他「你能不能帮帮我」,一拍胸口:「这好说,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第27页 「告诉我他每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还有异常的心情,比如他昨天心情不好,我想猜一猜原因。还有多提一提我的名字,不要让他忘了我。」 柯英纵原本想说「这不好吧」,对上阮氏竹的眼睛,话到嘴边就变了「没问题」,成功获得阮氏竹雀跃的一句「谢谢你」,而后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马房。 今天也是没有降雨的一天。 第14章 恶劣天气 接下来的十几天阮氏竹都没有见到罗邱淇,柯英纵也很少见到,仿佛前几天他们那么频繁地碰面只是偶然概率下的偶然事件,普通的基层员工根本没办法接触到顶层管理层。 阮氏竹最不怕的就是等,他逐渐变得和别的管理员一样,每天兢兢业业地做体力劳动,一日三餐吃食堂的饭菜,几乎不请假外出,别的欲求也被削减了,剩下每天坚持记日记的习惯,以及偶尔在傍晚逛逛俱乐部,坐在骑术场地边的席位上看日落。 至少那天对柯英纵进行的有意识的灌输是成功的,阮氏竹猜他应该会转头去试探罗邱淇故事的真伪,但大致框架没有被改变,细节就不是问题。 调班公休的一天下午,阮氏竹拿着工牌去申请了机房一个小时的使用权。机位配的塑料摺叠椅椅背很靠后,桌子上还有涂鸦,阮氏竹不太熟练地敲击键盘,搜寻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就从后往前地记进日记本里。 由始至终地梳理自己的记忆,远不如从后往前推演,阮氏竹勉强能从中获得琐碎的快乐,整个过程就像明知自己一定会落入陷进里,于是自己主动跳下去,以避免有更多的刺穿透身体。 倒也不是罗邱淇真的不负责任,薄情寡义。 实时恰好相反。罗邱淇非常负责,阮氏竹是切身体会到了的。如果参考一点柯英纵的评价,阮氏竹承认自己确实在怄气,因为他不想把分手的错全揽在自己身上,他还没有无私到那个地步。 半个多小时的时候,机房里三三两两地走进阮氏竹不认识的人,阮氏竹瞥了眼他们坐的位置,觉得自己跟变态又有什么两样,赶紧关了机,去前台索回自己的工牌。 也是这天晚上,柯英纵通过宿舍房间内线电话给阮氏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明天晚上阿淇要出去约会,」柯英纵踌躇不定地说,「你别乱想啊,不是那种约会,就是他和他朋友一起出去吃顿饭。正好给你安排的体检在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结束之后你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阮氏竹读懂了柯英纵言语里的暗示,连忙承诺道:「我就远远地看着,不做什么。」 柯英纵笑出了声:「不怕你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他们俩去吃饭的餐厅,你别说进去了,在门口多站一会儿都能有人来驱赶……好了不说了,你就当明天出去放松放松,我听你们组长说你工作挺上心的,这个月的绩效争取给你多加点。」 「噢,」阮氏竹双手握住听筒,说,「好的。谢谢你。」 结果到了第二天下午,柯英纵临时有事,叫了另外一个人带阮氏竹去做体检。那个人可能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任务,不停催促阮氏竹动作快一点,抽完血化验单还没出来,他便丢下人先跑了。 阮氏竹人生中短短的前二十三年,来过医院的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出生时也不在医院。不过每次来,必定是很严重的情况,像此刻这样不痛不痒地做体检、抽血,属实难得,没人陪伴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决定先出去逛逛。 走在闹市街道的左侧,经过无数个向他敞开的店面,阮氏竹牢记柯英纵早上透露给他的罗邱淇的约会地点,走了半个多小时,又搭了几站巴士,坐在最后靠窗边的座位,看似漫无目的地扫视人群。 香港的语言、做派和条条框框的规则,无一不沉浸着另阮氏竹感到陌生和排斥的气息,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罗邱淇约会的对象会是男性还是女性,然后想着想着,头靠在玻璃上睡着了。 颠簸的路途最适合睡觉,中途风停歇了一阵,阮氏竹热得汗流浃背,紧接着狂风大作,树叶敲打在玻璃上,也从前后的窗户外涌进来,把阮氏竹的头髮吹得一团糟。 醒来时气温莫名地低了许多,一簇细小的电流游窜在身体里,阮氏竹睁开眼,身穿制服的司机的手刚好落在他的肩上,即将把他摇醒。 阮氏竹立刻坐直了,从窗外陌生的风景看到司机一张一合的嘴,缓了半刻,恍然发觉自己睡过了站,已经和巴士一起到达了巴士总站。 司机仍在一刻不停地说着阮氏竹听不懂的粤语,他跳下车,注意到很多巴士都返回了巴士总站,而天上凝结着大片大片的黑云。 「不返程了吗?」他折回去问司机。 司机只会说粤语,在他乱七八糟的一通描述后,阮氏竹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闷头往出口处跑,赶在第一滴雨落下前,找到了一座电话亭,躲进去凭印象敲下柯英纵的电话号码。 「餵?」 「是我,罗邱淇。」 罗邱淇关上车窗,打满方向盘掉转车头,驶入主干道上。 雨势汹汹,大颗的雨滴砸在车身上,树叶卷在狂风里,和满大街的垃圾一起粘得到处都是,车辆和行人纷纷地往建筑里赶,罗邱淇对应地提速了。 「狗接到了?」他问柯英纵。 第28页 「接到了接到了,幸亏我动作快,赶在下雨前回来了,现在狗在我房间里呢。来来来,我给你听一下它的叫声……」 柯英纵那边环境很安静,他听见边境牧羊犬伸出舌头的喘气声,柯英纵拍狗背的声音,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绿灯。 「你轻一点拍,」罗邱淇说,「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行,没问题,」柯英纵牵起狗绳,将它绑到餐桌边,顺便喝了半杯水,想起什么,赶在罗邱淇挂电话前问道,「你今天有没有碰到,呃,什么熟人?」 红灯转为绿灯,雨滴折射出刺眼的虹光,罗邱淇调低冷气,车子里皮革和女士香水的气味渐渐变得明显,转完弯他才回答柯英纵的问题:「你指许澜?我刚送她回家。」 「不是许澜,」柯英纵却说,过了两秒,自我否定一般,说,「算了没什么,你先回来吧。」 电话被挂断之后,罗邱淇又经过了五个路口,这时候的雨势已经相当大了,雷声像是要震碎翻涌的黑云,而后白光乍现,一瞬间点亮一团糟的城市。 闪电第二次亮起,罗邱淇注意到左前方可以掉头的一个岔路口,有一只手伸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罗邱淇减慢车速,在临时停车带上停下,那只手不多时便敲响了厚实的车窗。 「你要去边啊,我送你过去。」罗邱淇降下车窗,问车外被吹得瑟瑟发抖的女孩。 女孩的雨伞被风掀烂了,伞骨朝外张开,在逆风中艰难地站直双腿,湿透的衣服和头髮紧贴着皮肤,像是没想到真的会有车为她而停,露出一个惊讶但是很僵硬的笑容。 她报了处所,不算远,罗邱淇说她要是信得过的话就上他的车,女孩将头点得飞快,拉开车门后却犹豫了,小心翼翼的问:「仲有一个人,可唔可以顺便车埋佢?」 女孩顿了一下,往身后的方向看了两眼,补充道:「佢话佢要去医院,同我喺顺路噶。」 站台边的路灯坏了,忽明忽暗的,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站着的人影,罗邱淇对女孩轻松地笑了笑,说:「你叫佢一齐上车。」 女孩抱紧胳膊,重新投入雨幕里,带出来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人,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你部车睇落去好似好贵,我地成身都喺水……」 在外头看不清车身,坐进来后,黄色的照明灯下,汽车内部的真皮泛着着温和但不温暖的光芒,女孩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罗邱淇说「唔紧要」,冷气改成暖气,抽了很多的纸让他们擦擦身体。 罗邱淇侧过身,转向另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乘客:「你要擦擦吗?——你怎么会在外面?」 雨水顺着阮氏竹的脸颊和小腿渗进脚垫里,他接过抽纸,指尖碰到罗邱淇的手心,留下两枚小小、形状不规则的水渍。 「体检啊,你不知道吗?」阮氏竹想装出若无其事的腔调,在身体颤抖的牵连下,语气变得充满怨气和指责,「本来柯英纵说带我去体检……但是他今天有事,叫了别人,我抽完血,那个人就走了。我在这里,看不懂字,不认识路,体检报告单还没拿……」 罗邱淇没有说话,听见阮氏竹向他抱怨:「阿淇,我的胳膊好像发炎了。」 女孩夹在两人中间,弱弱地开口问道:「你哋识??」 汽车在下一秒启动了。 雨还是很大,女孩开门下车,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热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阮氏竹冷到不停打哆嗦,挪到罗邱淇身后,拿干了的手碰罗邱淇的肩。 「我好冷,温度可以再调高一点吗?」 罗邱淇照做了,借居民楼的光,看清了阮氏竹的样子。 脸色很白,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外套脱下来搭在膝盖上,手臂的青筋一路蔓延到手背,分成无数个岔路口,在苍白的皮肤下无声地运输血液。 罗邱淇脱掉西服,「把湿衣服脱了,手臂擦一下,穿我的衣服。」 「不好吧,」阮氏竹晃了晃身体,想起刚才那个女孩说的,模仿道,「你部车睇落去好似好贵。」 「没你做一次全身体检贵。」罗邱淇说。 阮氏竹不信,但抵不过冷,接过来放在一边,动作十分僵硬地脱掉上衣,裹上残留有罗邱淇体温的西服外套,过程中不太明显地瞟了眼车内后视镜,在心里腹诽罗邱淇真是个正人君子,视线斜都不带斜一下的。 罗邱淇拿走换下来的短袖,放在热气出风口前烘,等到雨势稍微小了一些,往医院的方向开。 医院配有地下停车场,停好车阮氏竹的短袖也烘得差不多了,阮氏竹磨蹭了半晌,因为抽血的那条手臂肿痛难耐,完全举不起来,罗邱淇只好下车坐到他身边帮他套上。 罗邱淇握住阮氏竹的手,半抱着将人拉了出来:「下回去食堂多吃点。」 恶劣天气的缘故,医院里人很少,罗邱淇在急诊室做了登记,一名护士端来消毒用具,用棉球蘸上碘伏在针孔边缘轻轻地擦拭,最后涂了点软膏,告诉阮氏竹二十四小时内不要碰水。 不知道为什么,阮氏竹的头昏昏沉沉,什么都听不清,护士的手掌盖在他的额头上,他觉得暖和,不自觉地蹭了两下,却被罗邱淇蛮不讲理地按住了肩。 「你发热了。」罗邱淇的声音漂浮在他的上空,「想吃药还是输液?」 第29页 阮氏竹动了动嘴唇,罗邱淇附身靠近他,闻到阮氏竹身上碘伏和雨水混合出来的不干爽的气味,也听到了阮氏竹说的内容。 他说「罗邱淇,我好冷」。然后抱住罗邱淇的腰,脸颊紧紧地贴着罗邱淇的胸口。 「冷抱着我有什么用。」 罗邱淇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传导进了阮氏竹的身体里,阮氏竹也许是真的很冷,也很累,背部在罗邱淇的手掌下控制不住地发抖,罗邱淇便不和他争论了,随他怎么缠着自己。 「输液吧,雨停了我们就回去。」 第15章 影厅 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和阮氏竹共同度过的雨季,在同居后的第二个月,一场大得像下刀子的暴雨中,罗邱淇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句子。 他以为阮氏竹不会记得,可能那些回忆对阮氏竹来说都不重要,起的作用和一个跳板无异。但事实上阮氏竹即便深陷令他浑浑噩噩的高热中,也能够清晰地想起那天晚上至清晨发生的所有事情。 彼时他们的关系发展和缓,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过,也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阮氏竹已经默认了每天跟在罗邱淇身后,陪他逛东逛西,除了睡觉不在一张床上,几乎和他维持三米以内的距离。 仿佛只要以此监视罗邱淇的心情,就能预知自己的未来。 暴风雨是在傍晚降临的,那个时候好像还不流行给大大小小的颱风取名,而且当地不靠海,天气预报极其落后,阮氏竹和罗邱淇在餐馆待到晚上八点,已经快到了宵禁时间,雨势仍不见减弱。 宵禁是因为警方通报,一名犯下重案的嫌疑人疑似逃窜至此地,但由于外貌不详,仅凭一张素描像张贴在四处的墙上,当地暂时决定先实行宵禁政策,对无论是否持有居住证的进出边境的人进行严查,短时间内闹得人心惶惶。 餐馆没有义务一直为他们亮灯,八点出头他们撑一把伞找到了一家可以过夜的影厅,阮氏竹浑身都湿透了,衣服薄薄地贴在身上,在昏暗的黄色室内灯下,上半身压着柜子挑碟片。 阮氏竹的嵴背很漂亮,湿成一绺一绺的头髮在后颈自然地垂落,雨水滴在柜面上,他看不懂满墙的花花绿绿的碟片的区别,恰好罗邱淇跟老闆娘去后屋借毛巾了,无法给他出谋划策。 「要这个,」阮氏竹摒弃自己的喜好,经过一番精心挑选,指了一张,「包夜。」 「这个?」老闆顺着阮氏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里尽是狐疑与揣测,「确定吗?」 他抽了出来,放在柜面上,阮氏竹扫了一眼,上面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封面图像模模煳煳的,和灯光一个颜色。 罗邱淇买到干净的毛巾,出来便看见阮氏竹将钱一把拍在柜子上,底气十足地说「就要这个」,然后拽住他的袖子上楼进了包厢。 影厅的包厢里瀰漫着一股腐烂的陈年霉味,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一排沙发,沙发对面是影碟机。阮氏竹蹲着捣鼓半天,成功将碟片推了进去,每个能按动的按键都按一遍,然后坐回罗邱淇身边忿忿不平。 「他瞧不起人,」阮氏竹擦头十分用力,水滴甩在罗邱淇的脸上,「就因为你不在。」 阮氏竹把过错全部推给影厅老闆,但绝对不会承认如果没有罗邱淇,自己的确拿不出包夜的钱,于是半恭维性地靠近罗邱淇,帮他拧开在餐馆买的汽水,说:「还好有你在。」 影片已经开始放映,画面的色调贴近现实,没有字幕,没有多余的配乐,剧情应该还在过渡。 包厢的灯默认是关闭的,门窗也是,罗邱淇担心阮氏竹穿太久湿衣服会感冒,问他:「要不要把衣服脱了,身上擦一擦?」 「不用吧,」阮氏竹有些抗拒地说,「我可以靠体温烘干。」 罗邱淇没有强求,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在影片上,又问阮氏竹:「你拿的什么类型的碟片?」 「不知道,那个人推荐的。」阮氏竹的声音小了下去,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着罗邱淇的胳膊,「老闆,你给我靠一会儿,我好睏。」 罗邱淇很大方地给他靠了:「睡吧,天亮了我们就回去。」 「三十九度一。」 护士收好温度计,将输液瓶挂在架子上,俯身给阮氏竹的手背消毒。 阮氏竹的青筋不绑压脉带也很明显,因为能预知到接下来针推进皮肤里的刺痛,他觉得还是看着护士的动作比较好,而后眼睛忽然被罗邱淇哄小孩一样地捂住了。 护士笑出了声,手上推针的动作没停,阮氏竹只好配合着做出害怕打针的反应,另一只手去拽罗邱淇的衣袖。 感觉到医用胶带将输液管固定在了手背上,罗邱淇还是捂着他的眼睛,阮氏竹尽力控制住自己上扬的语调,问:「好了吗?」 「还没好,在回血。」罗邱淇说。 阮氏竹又等了几秒,罗邱淇终于松了手:「现在好了。」 整个输液室只有他们两个人,阮氏竹顺着输液管往上看,注意到右上角有一个屏幕很小的电视机。电视机开着,不知道在放什么都市剧,声音很小,阮氏竹看了片刻,一点也看不懂,冰凉的液体攀爬在手臂的血管里,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像是渐渐地被冰封住,虽然依旧很冷,不过不再是难以忍受的冷。 他用小拇指触碰罗邱淇的手背。 第30页 罗邱淇看体检单的表情相较而言比那些程式化的数值柔和很多,他觉到了阮氏竹的小动作,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在口袋里开始规律地震动起来,来电人显示是许澜。 「我去接个电话。」然后便离开了输液室。 其实护士调的输液速度并不慢,然而罗邱淇一走,阮氏竹就觉得时间长得一眼望不到头,趁没有人悄悄地调快了速度,打算等罗邱淇快回来的时候再调慢,结果罗邱淇打电话前后总共花了三分钟不到,回输液室还给他带了杯热水。 阮氏竹立刻心虚地缩回了手,左手接过一次性水杯,一口气喝光。 「你很忙吗?」他自认为很贴心地提出建议,「忙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别乱动。」罗邱淇抬手将输液的速度重新调慢,又看了一眼阮氏竹,说,「不忙,别想那么多。」 「我要是不想那么多,那你可以……」话没说完,罗邱淇的手机又震动了。 这回是柯英纵打来的电话,罗邱淇当着阮氏竹的面接通,接听键一按下去,柯英纵的大嗓门就炸了出来:「你怎么还没回来?我要管不住这狗了,他在我房里到处撒尿,欸欸欸!……」 阮氏竹听得一清二楚,还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百无聊赖地捏扁纸杯,直到右手被罗邱淇的手掌覆盖住。 「你去207看看,还有谁没回来。」罗邱淇对柯英纵说。 「207?207不是那谁住的吗?……」柯英纵忽然安静了,声音小了许多,「不是吧……」 「我陪他在医院输液,什么时候狗在你头上撒尿了再给我打电话。」挂断电话,罗邱淇侧过脸问阮氏竹,「可以什么?」 「没什么。」阮氏竹说。 输液输到第二瓶,困意几乎席捲了阮氏竹的意识,他靠着椅背打盹,但始终被硌得睡不着,偏头想看看罗邱淇在干什么,发现罗邱淇在玩手机自带的贪吃蛇的小游戏。 罗邱淇操控的蛇毫无耐心可言,以各种方式壮烈牺牲,退出去玩俄罗斯方块也是一样,每次阮氏竹在心里为他计算出最优解,他都能以相反的、最差的方式结束游戏。 十几局下来,罗邱淇一局没胜,按灭手机,移开手掌搭在阮氏竹的手腕上,随意地问道:「睡不着?」 阮氏竹很诚实地说:「有点。」 过了几分钟,阮氏竹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会睡不着,却听见罗邱淇说:「是我把柯英纵临时叫走的,我不知道你今天体检。」 「噢。」阮氏竹干巴巴地说,「你是老闆。」 罗邱淇不近人情地补充:「所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得负全责。」 阮氏竹所有抱怨、卖惨的话临脱口又被堵了回去,诸如「不喜欢香港、「香港的天气好可怕」、「完全看不懂路、听不懂话」之类的,罗邱淇应该也不会附和他、安慰他,那不如不说。 他打了个呵欠,头歪到另一边准备再酝酿酝酿,专心筹备睡觉,没想到罗邱淇会问他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 「夜校在哪上的?」 正好头歪向那边硌得难受,阮氏竹挪了挪,闭眼含混地回答:「胡志明市。」 「为什么跑去胡志明市?」罗邱淇不依不饶地问,「就为了躲我?」 阮氏竹选择逃避:「不是……我要睡了,头好痛。」 「想睡觉就靠在我身上睡。」 靠着罗邱淇的肩,睡意却慢慢地退散了,但无论阮氏竹如何逃避,都逃不开罗邱淇带给他的影响。 他在福利院几乎没有学习过为大众认可的知识,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全部来自于旁人的耳濡目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阮氏竹就像深埋在土里的一颗竹笋。 贫瘠、缺乏营养的沙土,嵌满坚硬磐石的土面。阮氏竹既坚硬又柔软,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只是走了很多偏道,成为每一个人心中的反面案例。 罗邱淇回到香港以后没多久,阮氏竹便搬家了,搬到越南的一个另一座城市,在那里没人认识他,他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不必忍受流言蜚语的侵扰。 一年过后,因为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他不得不再次搬家,为了融入现代化一点的城市,特地搬去了胡志明市。 在胡志明市住了半年,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耽溺现状,报了一所夜校学习,后来将就着留在夜校教华侨和华裔学习越语。 进了夜校,且正规地学习知识之后,他才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明白了自己装被骗、装睡着,留罗邱淇一个人清醒着看完一整部黄色影片的行为是不对的,醒来以后装出很单纯的样子,逼问罗邱淇影片讲了什么内容更不道德。 拔掉了输液管之后,罗邱淇陪阮氏竹多坐了一个多小时,返程阮氏竹坐在副驾,柔和的暖风和清晨的阳光共同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将阮氏竹从过往阴霾的回忆里兜了出来。 回宿舍倒头睡了一整天,第二天阮氏竹顺理成章地没去工作,隔了一天拿着病歷卡去销假,被告知柯英纵帮他一连请了两天的假,但由于下午是俱乐部全体员工都会参加的大会,关乎接下来的工作内容调整,他最好还是不要缺席。 第16章 泡沫 一部长达四十五分钟的黄色影片,由于阮氏竹误选了全碟播放,不间断地播放了一整夜,直到阮氏竹快醒的时候罗邱淇才找到机会冲过去关掉影碟机,顺便活动一下被阮氏竹压麻了的手臂。 第31页 阮氏竹刚睡醒容易发呆,雨过天晴的阳光照进房间里,让昨晚黑暗中沉坠的许多东西变得飘飘然。发完了呆,阮氏竹摇摇晃晃地站下地,背对着窗户打呵欠,一副睡餍足了的样子。 其实罗邱淇怀疑过阮氏竹是否真的睡了个好觉,他回顾过去的八个多小时,阮氏竹似乎极力避免自己睡倒下去,双臂抱膝,头也只是虚虚地靠着他的肩。 归还碟片,走出影厅,阮氏竹终于完全清醒了,回去的路上恶趣味发作,用胳膊撞形容憔悴、眼底发青的罗邱淇:「碟片讲了什么啊,可以给我讲一讲吗,我昨晚实在是太困了。」 罗邱淇一闭上眼脑海就会自动浮现出影片的每一句台词、每一种姿势,中途有一个多小时费力地睡着了,结果梦里他开始重复影片中的内容,只不过对象变成了一无所知的阮氏竹——惊醒后罗邱淇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好像这样就可以甩走他对阮氏竹所有的非分之想。 但是此刻走在回家(至少罗邱淇是这么认为的)的路上,那些非分之想又紧紧地追了上来,抱住罗邱淇的小腿、窜进他的心里,回到它们本该待的地方,然后称霸罗邱淇的大脑,耀武扬威地将罗邱淇的心鼓动得很快。 「怎么啦,」阮氏竹见罗邱淇久久不应声,觉得很无趣,故意刁难道,「你没看完吗?那我们以后什么时候有空,再去看一遍,我还记得那个封面长……」 「不好看。」罗邱淇脱口而出,「下次别去这种地方了。」 阮氏竹的嘴巴张了一下,可能是想说「噢」,音没能发的出来,而后沉默了很长一段路,肩颈和手臂的细小绒毛浸着亮光。罗邱淇有时冲动地想要抱住他,因为觉得阮氏竹很可怜,但大多数时候并不承认对阮氏竹的这种微妙的感觉是同情。 回去以后罗邱淇让阮氏竹先进盥洗室沖澡,他去马厩给bamboo和bamboo的妈妈餵食。一个月过去,bamboo在罗邱淇教科书式的调教下总算有了点进步,能够自主识别障碍物并勇敢地跨过去,唯一令罗邱淇不满意的是,bamboo还是喜欢咬阮氏竹的衣服,半撒娇式地绕着阮氏竹转圈圈。 罗邱淇沖完澡便要上床补觉,还好这回梦里没有奇怪的内容,他一觉醒来,刚好是午后,过了阳光最热烈的那一阵子。 他打开门,打算跟阮氏竹好好说清楚,却看见堂屋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很面生的年轻女孩儿。 女孩身穿宽松的红色奥黛,面朝屋外阮氏竹牵bamboo散步的地方,听到声音转过头,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两遍罗邱淇,没有开口打招唿的意图,继续遥望阮氏竹。 罗邱淇倒了杯凉水,决定先开口打破这份尴尬:「你是哪位?」 女孩没有理他,罗邱淇从柜子里找出一次性的纸杯,倒满水递到她的面前,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黎氏彩。」然而懒得问罗邱淇叫什么名字。 一刻钟后阮氏竹将bamboo牵回马房,跨过门槛走进堂屋,像是没有料到黎氏彩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拎起水壶一边倒水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罗邱淇原以为阮氏竹的社交圈小到只能容纳他一个人,心里倏然焦灼起来,食指轻敲着桌子,对阮氏竹说:「帮我也倒一杯。」 阮氏竹将罗邱淇的杯子倒满水,黎氏彩轻瞥了一眼罗邱淇,恰好和罗邱淇的视线擦过,于是站起来挡在两人中间,用不流畅的中文说:「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吗?」 「能。」阮氏竹简短地说。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这么久不来找你。」黎氏彩靠近阮氏竹,声音拖得很长,撒娇一般地解释,「我是真的很忙嘛,东家天天给我派活,我也不想的,就是为了多赚一点钱嘛……你看我刚知道消息就赶过来了虽然迟了很久……我好关心你的,你不要生气嘛。」 阮氏竹被她拦腰抱着,想喝水都没办法,叫她松手,黎氏彩却说「你说你不生我的气我就松手」,阮氏竹只好重复道:「我不生你的气。」 「嘿嘿,」黎氏彩满意了,松开阮氏竹,环顾四周,追问道,「你在这里怎么样啊,要我说就不要再在马场耗下去了,有什么意思,陪我去东家那里干活多好,我还能照应照应你。」 头顶的风扇「嘎达」一声忽然开始转动扇叶,空纸杯到处乱飞,阮氏竹当然没有彻底谅解黎氏彩一个月对他不闻不问的行为,看向罗邱淇的眼神中牵扯进了许多烦躁:「你干嘛?」 罗邱淇没有回答,又关掉了风扇。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过了少时,阮氏竹说,「我在这里挺好的。」 黎氏彩想留下吃完饭,她从东家的农场带来了不少水果和蔬菜,掌勺也是她,阮氏竹在一旁打下手,罗邱淇先是在厨房坐了一会儿,剥了几头蒜,而后去马房牵bamboo出来跑了两圈,最后回到厨房,准备继续剥很难剥的蒜,但是厨房里两人的谈话声将他拦在了外面。 「这剥的叫什么蒜,」黎氏彩晃晃碗里表面坑坑洼洼的零星几颗蒜瓣,「你别告诉我平时做饭都是你一个人,他根本不帮忙。」 罗邱淇不会做饭,阮氏竹在福利院长这么大,也对做饭一窍不通,所以他们向来都是在外面的集市或者餐馆解决一日三餐,省时省力,就是不省罗邱淇的钱。 不过有几日天气不好,谁都懒得出门,阮氏竹接连下了好多顿的清水面条,应该说得上「平时做饭都是他一个人」,阮氏竹就默认了。 第32页 「他人看起来不行。」罗邱淇听见黎氏彩这么批评自己,「什么事情都让你做,白天还睡大觉,简直懒得像头猪……除非他给你很多很多钱,只有钱才能摆平一切。」 阮氏竹没有说话,因为罗邱淇确实没给他发过工资,而那块表他没卖,一直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不算实打实的钱。 黎氏彩立刻惊叫起来:「真的假的,不会被我说中了吧?那你为什么非要留在马场,难不成是你放不下那两匹马?那畜牲有什么可挂念的呀!」 阮氏竹怕黎氏彩越猜越歪,及时打断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人很好的。」 黎氏彩不信:「你说说,哪里好?」 罗邱淇第一次为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生出紧张的情绪,然而厨房里安静了很久,锅里的沸水一刻不停地冒着泡,罗邱淇恍惚中觉得他就像那些泡泡,希望攒得越久,泡泡破裂的声响越大。 「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来。那我换个方式问,他是哪里人啊,看着不像咱们这里的。」 「不知道。」阮氏竹说,「我没有问过,总之不是越南人。」 「年纪呢?」 「好像是19……我看过他的证件。」 「你怎么能肯定他的证件是真的呢?」 「……」 「那你看到过那张通缉令吧?」 阮氏竹说「看到过」,黎氏彩接着做荒谬的推测:「照你讲的,说不定就是他呢,来咱们这儿的时间什么的都能吻合……」 「你不要瞎说了。」阮氏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怒气,「怎么可能。」 黎氏彩静了静,好像难以理解阮氏竹因为外人和她生气,两人背对着切菜。阮氏竹揭开锅倒入食材,再盖上锅盖,食物的香气很快便飘了出来。 罗邱淇进卧室找出他的护照,重新站在厨房的门口,听见阮氏竹在为他开脱:「证件不可能是假的,我和他去办过临时居住证……而且他对我真的很好,我在想,万一有一天他离开越南了,我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要这么想,你还有我啊……」 「不一样,」阮氏竹说,「不一样。」 夏季的天总是黑得很迟,但阮氏竹不放心黎氏彩一个人走夜路,吃完晚饭便早早地就让她回去了,站在水池边洗碗。 用剩下的蒜还有很多,罗邱淇全部都剥了,挑出自认为剥的最好的、表面最光滑的蒜瓣放在最上面,在心里筹划该如何装作不经意、不在乎的样子告诉阮氏竹,不是不允许阮氏竹再去影厅,前提得是由他来挑碟片。 但是分了会儿神,说出口的就变成了:「她是你女朋友?」 「不是啊,」阮氏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抬头看了一眼罗邱淇,说,「她是我妹妹,不过没有血缘关系。」 罗邱淇一手的蒜味,伸过去蹭了点阮氏竹手上的泡沫,用水沖干净了:「那叫什么妹妹?」 「她父母收养过我。」 第17章 咖啡豆 黎氏彩的父母收养阮氏竹大概是阮氏竹度过十岁生日以后的事。 黎父是当地一位正直勇敢的警察,黎母则是温柔可亲的家庭主妇,两人共育有黎氏彩一名独女,家里不是特别富裕,至少阮氏竹得到他们的收养,同时也得到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幸福安稳的一段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黎父于一年后遭到仇人暗杀,其他关系亲密的亲戚未能倖免于难,黎母和黎氏彩、阮氏竹当时远在外地,侥倖逃过一劫,但黎母即使在警方的保护和追加的荣誉下也无法走出阴影,于一个月后抑郁自杀,两个孩子只能被收容进福利院。 说黎氏彩是自己的妹妹,阮氏竹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很大程度上他认定是自己害了黎氏彩,黎氏彩本该有的顺风顺水的人生因为他毁于一旦。黎氏彩没有怪罪他,把他当成最后可以依靠的亲人,已经是阮氏竹求之不得的。 就是黎氏彩对罗邱淇的恶意和警惕性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阮氏竹不是不能迅速地说出罗邱淇的优点,比如罗邱淇有钱,罗邱淇不计较花多少钱、花钱的原因、花钱的目的,罗邱淇愿意把钱包交给他保管……当然除了这些很重要的方面,还有很多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总之可以统统归结为一句话——罗邱淇对他很好。 能够好多久,阮氏竹不知道,他的需求很简单,在罗邱淇体验完人生甩手走人之前,尽可能多地攒够最自己有利的条件。 一周后黎氏彩再次来到马场,顺道给阮氏竹带了一大盒咖啡豆,说是少东家的朋友出远门带回来的,叫什么阿拉卡比咖啡,咖啡壶没有,要他们自己去买。 咖啡豆闻起来很香,阮氏竹兴致缺缺地晃了晃,记得罗邱淇喜欢就推到了罗邱淇面前,黎氏彩这次看见了倒没说什么。 吃完晚饭黎氏彩才引入正题。 「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她靠在阮氏竹身上,用惯常最爱用的撒娇语气对阮氏竹说,「就一点小忙。」 天气太热,阮氏竹不习惯有人贴他很近,找了个藉口挪到罗邱淇那边,看他用晚饭前刚买的咖啡壶煮咖啡,问道:「什么忙?」 「太太要拜佛,拜佛要新鲜的莲花,她叫我撑船去湖里摘,我白天忙都忙死啦,少东家就知道使唤我一个人,晚上很晚才能去休息,实在挤不出时间……你帮帮我呗,盪口的船随你用,我跟他们打个招唿就行。」 第33页 咖啡液出来得很快,苦涩的气味漂浮在夏夜潮湿的空气里,阮氏竹搞不清楚黎氏彩这一套是和谁学的,什么都不说,先送礼物,礼物被使用了才说明真正的意图,明明就算她不送礼物阮氏竹也会答应她的所有请求。 罗邱淇也是的,昨晚莫名其妙地问完一通话,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主动理他,bamboo跳了一天的障碍物,回马房一会儿就喝光了一天的饮水量,累到睫毛也不动弹。 哪有人这样的。 阮氏竹胡乱地点头,说:「好啊。」然后抬起手碰罗邱淇的手臂,问可不可以给他尝一口。 罗邱淇也说「好啊」,语气总感觉实在模仿阮氏竹的,怕阮氏竹吃不了苦,掺了很多的牛奶。 「还是苦,」阮氏竹捏着鼻子喝药一样灌了一大半,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问罗邱淇,「有没有炼乳?」 「给你加几块方糖。」方糖是和咖啡壶一块买的,罗邱淇用细汤匙盛了两块放进阮氏竹的杯子里,自我反省道,「咖啡壶的温度烧高了。」 阮氏竹勉强喝完了,又去接了两杯凉水才把那股子又苦又酸的后劲压下去,回到堂屋发现黎氏彩人不在了,应该是回东家去了。 刚喝完没什么特别的除味觉以外的感受,到了半夜阮氏竹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白墙,在无尽的清醒中怨恨自己为什么非得没事找事,喝那杯加糖加奶还是非常难喝的咖啡。 熬到凌晨总算搭着了梦境,没想到天一亮罗邱淇就醒了,走在堂屋里的脚步声,以及摆钟滴滴答答每整点一次的报时声,阮氏竹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拉开门怨气十足地盯着罗邱淇看。 罗邱淇被他吓了一跳,注意到阮氏竹发青的眼底,随即明白了什么:「你没睡着?」 「没有。」阮氏竹幽怨地开口。 罗邱淇似笑非笑的样子彻底激怒了阮氏竹,他走到罗邱淇身边,用力地推搡罗邱淇:「不许笑。」 可惜一夜未眠,阮氏竹头髮乱糟糟地打着卷,力气用不到位,声音也是闷闷的,对罗邱淇构不成任何威胁。 天色熹微,罗邱淇保证自己不会再发出丁点的声音后,阮氏竹躺上床仍旧睡不着,干脆起来坐在堂屋看完了整场远山边的日出,闲着更是无事可做,因为罗邱淇上了发条似的,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 罗邱淇煮了跟白米饭差不多厚的粥,阮氏竹唯一庆幸锅没炸,厨房还好好的,听罗邱淇在他身边说:「你那个什么,妹妹,不是要你帮她摘莲花?」 阮氏竹脸埋在碗里,他怀疑白粥里加了糖,不然怎么吃着齁甜。 「你想什么时候去?」罗邱淇说,又补充道,「我陪你。」 阮氏竹倒是没想过罗邱淇肯帮他,抬起头看向罗邱淇的眼睛,临近爆发边缘的情绪瞬间和缓了许多,规规矩矩地放下碗,问:「现在可以吗?」 罗邱淇说:「当然可以。」 当地最不缺的就是池塘和莲花,阮氏竹特地挑了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湖,和罗邱淇乘上盪口的小船,船桨随便地划两下,拨开碍事的荷叶,连人带船隐入荷塘深处不见了。 阮氏竹撑船的经验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妈妈还没有被卖走的的时候是他妈妈撑船,阮氏竹在船尾摘荷叶和莲花,荷叶晒干剪碎可以泡茶喝,莲花是用来卖的。后来进入福利院,阮氏竹带头翻墙,拉黎氏彩出去摘莲蓬,有时黎氏彩担心被院长抓到关小黑屋,就是阮氏竹一个人在外游荡。 摘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太阳升到天幕高处,罗邱淇摘下来的莲花已经在船尾堆成了一座红色的小山丘,白色轻盈的藕丝絮絮缕缕地飘着,阮氏竹坐到罗邱淇的身边,剥了一颗莲蓬的莲子放进罗邱淇的手心里,就当是补偿罗邱手指被荷叶杆刺磨红了的补偿。 阮氏竹自己也吃了两颗,放进嘴巴里嚼着嚼着困劲就涌上来了,罗邱淇调整好坐姿,问阮氏竹:「你要不要枕着我的腿睡?」 清晨的薄雾浅浅地遮着太阳,阳光经过层层阻碍,透过遮天蔽日的荷叶落在身上时已经不那么灼人,风吹在身上很舒服,阮氏竹出门前穿了长袖长裤,还涂了很多防蚊的青草膏,论起来这样的环境的确适合补眠。 阮氏竹推辞道「不太好吧」,手腕却被罗邱淇不由分说地捉住了,小船晃来晃去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翻进水里,他只好顺势放松自己的身体,头虚虚地枕在罗邱淇的大腿上。 罗邱淇的大腿肌肉很硬,阮氏竹怎么躺怎么觉得怪,找藉口说「太阳太刺眼了,回去再睡也不是不行」,罗邱淇于是掐了一支干净的荷叶,撑伞一样地替阮氏竹遮阳。 「那我睡了。」阮氏竹别无他法,只得顺从地闭上眼睛。 感觉越来越怪了。 先是感官上的,之后逐渐演化为心里的。 寒气自水底徐徐升起。初春,闭着眼,光靠感觉的话,应该是初春。 初春的湖没有一刻是安静的,令阮氏竹感到腻烦的蝌蚪搅出许多细碎的涟漪,涟漪在皮肤下面一层一层地盪开,阮氏竹伸手抓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抓到。 「睡不着?」罗邱淇低头问阮氏竹。 阮氏竹把眼睛又闭上了:「马上就要睡着了。」 「香港。」隔了一小段浮躁的时间,罗邱淇忽然说。 阮氏竹没听懂:「什么?」 第34页 「我出生在香港,」罗邱淇说得更详细了,「妈妈是香港人,爸爸来自上海。因为妈妈是她那一辈最小的,所以与我同辈的有一个已经结婚了的大姐,还有几个大几岁的哥哥。幼稚园、小学和中学在国际学校上的,大学正在念,目前是休学状态。」 阮氏竹依旧一头雾水:「你干嘛跟我说这个?」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家庭没什么可说的。」 罗邱淇笑了笑,即便是像这样怪异的角度,阮氏竹也不认为他在外表上有所欠缺,也立刻就明白罗邱淇偷听了他和黎氏彩的对话,脸噌得发烫,抢过罗邱淇手里的荷叶盖在脸上,大声喊道:「你不要说了,我真的要睡了。」 「你睡吧,我不说了。」罗邱淇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在群众聚焦下长大成人的前十九年,罗邱淇用全公开、半透明,和井然有序来形容。 他的母亲是爷爷的续弦所生,同时这也代表着一种割裂,无论罗邱淇做什么、说什么话,都会被拿去和他的姐姐和哥哥们比较,因此催熟剂无时无刻不笼罩着罗邱淇,直至被罗邱淇毫无保留地吸收。 但其实他的母亲也帮他吸收了大半,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堪称家族一大耻辱,洗去这个污点的办法就是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纯白无暇的。 罗邱淇从报纸和家族里其他人的暗暗嘲讽得知,自己的母亲从小在家中便格格不入,很不受管教,功课也差,结婚时闹了个天翻地覆,终于得偿所愿,为人妻为人母了才收敛了很多,像是彻头彻尾地换了个人。 不知是遗传还是巧合,罗邱淇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脾气差、气性急躁、在学校好好坐在位置上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堂课,自控力薄弱,完全生活在规则以外。 即使事实恰如舆论所说,罗邱淇的母亲不被看好,父亲窝囊无用,罗邱淇也是始终相信他们三人的小家庭是美满的。 可就在罗邱淇休学,决定离家出走的当天早晨,他们离婚了,原因是罗邱淇的父亲背叛了他们。 阮氏竹睡得有些沉,搭在小腹上的手掉了下去,掉在身边莲花的花苞上,又被罗邱淇牵住,扣住手指。 阮氏竹的手指有着和体型相符的细和瘦,青筋的脉络交错纵横,经年的疤痕密集地聚在指腹处,形状类似椭圆,颜色很深,罗邱淇猜了很久都猜不出来,隐隐地觉得应该是灼烧留下来的痕迹。 一片莲花的花瓣落在阮氏竹的身上,罗邱淇捡了捏在手里,忽然发现阮氏竹的脖子上残留一抹绿色的、干巴的青草膏,隔着花瓣替他擦掉了。 也碰了碰阮氏竹的脸颊,花瓣轻扫过阮氏竹的嘴唇。 -------------------- 阿竹说认识一个月就接吻,就是出自这里,很擅长装睡的一个小男孩就是说 第18章 zuzu 阮氏竹前后总共睡了半个多小时,按原路返回岸上,都临近岸边了,只差船篙撑一下,不远处荷叶遮挡住的地方忽然传来罗邱淇听不懂的怒叱声。 怒叱声越靠越近,阮氏竹随即乱了方寸,边推罗邱淇的后背边催促他:「你先把花抱上去。」 一捆花差不多二十多支,罗邱淇抱着不算吃力地跳上岸,另一只手伸向阮氏竹,想拉他一把,船却越飘越远,阮氏竹一脚踏空,摔进湖水里,好不容易被罗邱淇连拉带拽地抱上岸,那群渔民已经冲到眼前了。 阮氏竹浑身湿透了,倒霉倒得彻底,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喷嚏,还要在喷嚏的间隙中跟那群渔民扯皮,向他们证明他们不是在偷鱼,闹了好久才得以灰熘熘地被放回去。 摘下来的莲花禁不住存放,阮氏竹匆匆沖了个澡,在太阳下晒到头髮半干,等到不再有畏寒怕冷的感觉,就挑了两朵好看的自己留下,剩余的装进篮子里,准备去给黎氏彩送过去。 走到镇上,黎氏彩帮佣的那户人家的一名男佣告诉阮氏竹,太太和黎氏彩一行人刚出发去庙里,现在他追上去还来得及。阮氏竹又跑了一身汗,跑到寺庙门口,看见黎氏彩穿着白色的奥黛,站在门槛内朝他小幅度地招手,暗示他将花送进来。 对于进入寺庙这种神圣的地方,阮氏竹其实始终心存忌惮。因为从小到大每次踏足,回去后都会发高烧,就连福利院组织过的纪念伟人的活动也不例外,所有人都猜是阮氏竹不够干净、内心不够虔诚的缘故。 阮氏竹觉得黎氏彩应该是知道的,他今天真的是够倒霉了,实在不想做另外的冒风险的事情,打算托别人送进去,但东家太太取香时看见了他,误把他当成家里的一名下人,直接出声命令他进来送花。 阮氏竹只好抬脚跨过高至小腿的门槛,在庙里一直待到仪式结束,沾着满身的香火味浑浑噩噩地回到马场,躺上床倒头就睡。 不出所料,到了晚上,阮氏竹的体温开始升高,精神变得恍惚。 罗邱淇也许是担心打扰他补眠,屋子里静得可怕,阮氏竹扶着墙摸到门边,打开门,又摸黑找放在柜子上的水杯。 摆钟在眼前晃来晃去,嘎达嘎达的声响使阮氏竹催生出难以忍受的眩晕感,水杯没抓得稳,摔在地上,碎成无数颗星星,就像阮氏竹小时候在夜空中看到过的那样。 他出来时没穿鞋,脚无论落在哪处都有玻璃碎片,阮氏竹倚着橱柜缓了缓,嗓子似是烈火灼烧,嘴唇干得快要裂开,头昏脑胀,太久没吃东西,胃里苦水翻腾,想吐却吐不出来。 第35页 但是他清楚罗邱淇不会这么早睡,玻璃杯刚掉在地上,罗邱淇的房门下面就透出了灯光。 紧接着门打开了,堂屋的灯亮了一秒又被关掉,阮氏竹没有力气讲话,不好提醒罗邱淇地上有玻璃渣,不过罗邱淇的手背搭在他的额头上时,身体像是泄气了,不自觉地哼了一声。 「发烧了。」罗邱淇诊断道,防止阮氏竹脱力倒下去,很紧地箍住了他的腰。 摆钟显示的时间距离宵禁解除还有七个多小时,罗邱淇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手足无措地抱了阮氏竹很久,直到阮氏竹忍不住向他抗议:「太热了,你不要总是贴着我。」 「那我抱你去床上。」罗邱淇说。 阮氏竹躺在罗邱淇的床上,任由罗邱淇的摆布,喝的凉水至少洒了一半,全部洒在自己的身上,从寺庙里带出来的香火的气味难闻且刺鼻,罗邱淇帮他脱了,换成有皂液香的新洗的衣服。 「你太瘦了。」罗邱淇不像责备地责备,撩起阮氏竹的上衣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水渍遭到突起的肋骨的阻拦,横着流下来,滴在床上。 阮氏竹将脸埋进罗邱淇的肩窝里,手臂虚虚地绕住罗邱淇的腰,后来罗邱淇的一锅粥煮煳了,阮氏竹还是不想松开他。 因为仔细想想,今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愿意像这样照顾他、在意他的人了。 / 会议于下午三点开始,阮氏竹到场时由前往后已经依次坐了不少人,他按照指示坐在该坐的位置,会场里吵闹声一片,阮氏竹为此感到坐立难安。 罗邱淇迟迟不露面,阮氏竹三番五次地仰头看钟,离三点还有一段时间,他曲起手肘托腮闭上眼,似乎在喧譁中听到了罗邱淇的名字,就又睁开了眼睛。 「我可没有那个特权,发烧了能有老闆亲自开车送到医院,」说话人的声音很大,根本不在乎当事人是否在场似的,也像是故意说给阮氏竹听的,「更不可能有老闆陪护一整夜,早上被老闆亲自送到床上。」 阮氏竹坐在前面,确定那个声音就来自于身后一排,然后听见另一个声音劝道:「你小声点,谁知道他今天是跟我们坐在一起,下个月会不会坐到最前面去呢。」 那个人不依不饶:「我就说,说实话,怎么啦?到底为什么发烧,你去问问他,你猜他有脸说实话吗?」 阮氏竹这个时候回头,说不定能和无数双眼睛对视上,他嫌没意思,就没有理睬,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恰好五分钟后,西装革履的罗邱淇出现了,和柯英纵一起步入会场里。 此刻两人的直线距离长达二十米,罗邱淇自然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令阮氏竹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与会在他发烧时抱紧他,给他煮粥、给他换衣服的罗邱淇完全不一样。 来香港前阮氏竹有考虑过,五年过去,二十四岁的罗邱淇会不会早就和十九岁的罗邱淇反目成仇了,也出于种种思量,下过永远也不要再见到罗邱淇的决心。 煞费苦心地短暂地、近距离接触之后,阮氏竹发现罗邱淇确实改变很多,可以领导上百名员工,而不再是bamboo一匹好吃懒做的马。 没有改变的同样很多,阮氏竹的侥倖心理是成功的。 阮氏竹决定好好听会。 据柯英纵讲解,本次会议与月底的一场夜间马球公开赛有关,他大致讲明了公开赛的准备流程以及工作分配,说自家老闆也会参加此次马球公开赛,大家一定要拿出一百零一份的热情筹备比赛。 下面的掌声稀稀拉拉的,整场听完,阮氏竹的日常工作并不受任何影响,退场后他想去看台那边坐坐,就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会场。 在看台坐到落日隐没,柯英纵牵着一条中型犬出现在阮氏竹眼前。 「不好意思啊,我那天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临时有事,」柯英纵大剌剌地坐在阮氏竹身边,边牧连跑了好几圈,累坏了,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喘气,「阿淇告诉我你俩在医院的时候我都吓死了,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你身体好得怎么样了?」 「没事了。」阮氏竹慢吞吞地对柯英纵说,视线停留在边牧身上。 「那就好,那就好,」柯英纵说,「那个人当天就被开除了,玩忽职守不是开玩笑的,阿淇最讨厌工作不认真的人。」 阮氏竹没有接话,看着柯英纵拿出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倒了一些水在手心里给边牧喝。 边牧的体型矫健,毛髮顺滑发亮,背部和耳朵两侧是纯黑色的,喝水的样子很乖,柯英纵准许它喝水他才会喝水,十分聪明。 「我可以摸一摸吗?」 「行啊。」柯英纵爽快地答应了,命令边牧坐直。 大概是以前见过的都是兇恶不讲理的看门犬,遇见这种温顺听话的边牧,阮氏竹轻易地摸上了瘾,蹲下身抚摸狗背,问柯英纵:「它有名字吗?」 「有,叫zuzu,」柯英纵说,「不过不是阿淇取的,是它的驯养师取的,阿淇说他想试试用边牧来放马会有什么效果。」 「zuzu。」阮氏竹轻轻地揪着边牧的耳朵,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zuzu年纪尚小,而且是俱乐部的第一条狗,暂时养在罗邱淇房间里,晚上罗邱淇不在俱乐部,需要回家参加家庭聚餐,就托给柯英纵看管。 不巧的是,柯英纵非常不喜欢狗,闻到狗粮的味道就头大,本来正发愁这漫漫长夜要如何同一只狗度过,碰见阮氏竹就跟碰见了救星似的,问阮氏竹愿不愿意帮他餵zuzu吃饭,吃完饭再带zuzu出来散步。 第36页 阮氏竹本来想拒绝,柯英纵又说:「刚才不方便告诉你,是这样的,综合你这个月的表现,按理来说该评你为这个月的优秀管理员。但是呢你刚请过病假,这个病假还是……我,咳,算是我吧,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想着上个月的工资给你多发点,优秀管理员就不评了——这钱可是从我工资里扣啊!」 阮氏竹便点头答应了。 几天后阮氏竹按时取到了工资,工资日撞上公休日,下午不用工作,阮氏竹悄无声息地离开俱乐部,搭巴士前往深水埗。 天气一如既往地阴沉,大块的乌云缝补出一片抑制生长的天空,钱装在背包里,背包放在腿上,阮氏竹牢牢地攥着背包的肩带,像是担心他稍不留神背包就会腾空飞走。 依旧是粉面店的楼上,阮氏竹敲响密密麻麻的房门中的一扇,敲半天旁边的另一扇门却打开了,一位上年纪的妇人探出头,用粤语问阮氏竹找谁。 「如果要找带小孩的那个女人,就往嗰边转,」老妇人往公用厕所那边努嘴,「前几日才搬咗过去,个仔跟住佢,受死咗煞(前几天才搬过去的,小孩跟着她,遭死了罪)。」 阮氏竹谢过她,穿过狭窄逼仄的走廊,来到公用厕所的污水蔓延到的一扇旧木门前,思虑再三,还是敲响了。 「边个(哪位)!」 里面很快响起女人的应答声,塑料人字拖一路「啪嗒啪嗒」,阮氏竹往后退了退,门朝内打开,小玲抓着门把手,仰头睁大眼睛。 「是我,」阮氏竹弯腰挤出一个笑容,「妈妈在家?」 小玲默不作声地抓住阮氏竹的手将他拉近房间里,而后重新关上门。 五六平米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垃圾和衣物,馊掉的食物的气味勉强被廉价香水掩盖住了,黎氏彩盘腿坐在床上,对着镜子黏好一只眼的假睫毛,瞥了一眼阮氏竹:「钱扔下,人可以滚了。」 说完继续摆弄她的假睫毛。 -------------------- 其实都是很可怜的宝宝,已经在尽力不让他们那么可怜了 第19章 菠萝包 在决定来到香港的前半年,阮氏竹经常和就在香港的黎氏彩通电话。 黎氏彩在电话那头夸夸其谈,称赞香港便利的交通、先进的人文环境,说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金钱的气息以及赚钱谋生的机会,要阮氏竹和她一同在香港定居,不要死守在越南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阮氏竹短暂地心动过一阵子,只因为黎氏彩透过电话念给他的和罗邱淇有关的新闻,但是后来又拒绝了,觉得没有必要,他死守的从来不是一潭死水。 钱照样按时打给黎氏彩,小玲由她抚养,光靠她一个人上白班、赶夜班肯定是不够的,阮氏竹一个人在胡志明市,也不需要那么多钱。 最后又来了香港。两个月前黎氏彩和他哭诉,钱包在巴士上被人偷了,贷记卡被盗刷,莫名欠下了很多债,她偿还不上,又不想被遣返回国,换了份洗浴中心女招待的工作,正躲在群租房里。 阮氏竹表示他也没钱,还不起高额欠款,黎氏彩扯东扯西,眼见阮氏竹还不开窍,一着急就大喊了出来:「你把那块表卖了不就有钱了!再不行,跟你旧情人聚一聚,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了!」 于是阮氏竹就来到了香港,不过没有立刻去找罗邱淇借钱,而是把偷偷藏了快五年的表送给了黎氏彩。 「我想看看孩子。」阮氏竹犹豫再三,提出了在他看来不算过分的要求。 「孩子不就在这,想看就看呗,」黎氏彩捂着嘴打哈欠,在床上堆着的衣物中挑挑拣拣,「没缺胳膊少腿,我亲女儿,我又不会害她。」 最近一次的轮班后黎氏彩一直上的是十二个小时的夜班,夜班赚的油水多,小玲看着已经没有那么吓人了,阮氏竹静了静,说:「我的意思是,我想带她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黎氏彩穿鞋的动作顿住了,眉毛抬得很高,但因为眼线和眼影加重了阴影感,显得眼睛很大,一动不动地盯着阮氏竹的时候,阮氏竹开始为他说过的话而退缩。 印象里的黎氏彩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第一次被黎氏彩的警察父亲询问是否愿意跟他回家、是否愿意多一个妹妹,当时都不是由衷地感到幸福。 等到见到黎氏彩,黎氏彩拉住他的手又被他抗拒地甩掉、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捧出他心爱的竹编小马时,阮氏竹终于展露出友善的样子,告诉黎氏彩他也会用竹条编小马驹。 时间过得很快。 「几个意思?」黎氏彩迅速地穿好鞋,把女儿拽回自己身边,平视阮氏竹,问,「住多久?」 过了一会儿,她拧眉补充道:「你不是去见罗邱淇了吗?罗邱淇叫你把孩子带过去的?」 「不是。」 阮氏竹本想问罗邱淇有什么必要上赶着掺和别人的事,结果黎氏彩松开小玲,往自己身上喷了一圈香水,很无所谓地说:「你要带就带走吧,她正好快到上学的年纪了,你顺便有空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幼稚园。」 「好。」阮氏竹答应了,目送黎氏彩拎包出门,忽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我那块表,你卖给了哪家?」 黎氏彩闭口不谈:「不知道不知道,我出门了。别问了,烦死了。」 「嘭」一声摔上门,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咚咚咚咚」的声音愈来愈小。 第37页 黎氏彩走后,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阮氏竹握着小玲的手,蹲着拍她窄小的肩:「有没有想带走的衣服或者玩具,放进这个包里。」 小玲又瘦又小,加上天色黑透了,阮氏竹将她抱进怀里,用背包半遮掩着,就这么混过保安进了俱乐部。公休日的缘故,宿舍楼的灯很少有亮着的,阮氏竹一路畅通无阻,阖上宿舍门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卧室里有两张床,另一张虽然不睡人,床品却是齐全的,阮氏竹让小玲先去洗澡,教会她如何使用淋浴和座便器,然后打开了冷气,调到一个舒适的温度。 小玲平日很少出门,对陌生的环境有天生的恐惧与害怕,过了一遍水就出来了,裹着又大又厚的一块毛巾缩回阮氏竹身边,声音在颤抖:「daddy,有人发现怎么办?」 阮氏竹用吹风机给她吹头,热风伴随嘈杂的嗡嗡声吹过他的手背,孩子的头髮少,他总怕烫到小玲,罗邱淇给他吹头的画面也急掠过脑海。 阮氏竹提前设想过,只要小玲不出门,平时不会有人进他的房间,食堂用餐也是不限量的,更何况罗邱淇亲口对他说过「下次去食堂多吃点」,他就算经常打包饭菜回宿舍吃,也没有人无聊到去怀疑。 顶多孩子天天闷在房间里不出门,会无聊。 拔掉吹风机的插头,电线一圈一圈地勒紧吹风机,余温残留在阮氏竹的手背上和手心里。他的安慰中掺杂许多命令的语句,毕竟还没有想好万一被罗邱淇发现,要怎么和他解释。 小玲从对陌生的恐惧中缓出来以后,话明显多了很多,在对她而言宽大柔软的床上跳来跳去,阮氏竹稍微吓吓她,她又躲在被子里不出来了,关灯后才把头冒出来。 「daddy,」小玲睡前最后对阮氏竹说,「肥皂有书本的香味。」 这天夜里阮氏竹睡得不太安稳,早上醒来小玲还在睡,他关掉冷气蹑手蹑脚地洗漱、出门,穿上工作服进了马房,恰好有工人站在高架上正在更换墙上的优秀员工照片。 他看了一眼便进去工作了,对bamboo都没有特别的偏爱,中午出来去食堂吃午饭,再次路过照片墙,发现最边上空着一张相框。等往宿舍送完饭回来,相框里赫然是他的一张白底证件照,下面配的也是他的名字。 证件照还是入职第一天拍的,阮氏竹穿着土里土气的夹克衫外套,头髮参差不齐,蜷曲发黄的发尾挡在耳朵前面,眼神透露出意味不明的紧张。 优秀管理员的照片照例要挂满一个月,直到下一个月的优秀管理员被评选出来,才可以轮换。阮氏竹很少有被幸运垂怜的时刻,总觉得这次是有人故意这么安排的,好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推上风尖浪口。 但阮氏竹在心里想,要是他们议论的是真的就好了。 可惜议论声渐渐地小了下去,罗邱淇这段时间晚上都不住在俱乐部,白天在是在,基本上除了训练即将和他一起参加马球公开赛的马球马,就是训练引导马匹的zuzu,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八点,无论哪个时间段去训练场,都可以精准捕捉到罗邱淇的身影。 八点过后,阮氏竹准时在看台和柯英纵对接zuzu。 更准确地说,是zuzu主动奔向阮氏竹。 看得出来柯英纵非常不喜欢小狗这种生物,三天两头地找藉口说晚上不在,拜託阮氏竹狗拴在他的房间里,第二天早上上班前牵到训练场就行。 半个多月下来,zuzu差不多有十天是在阮氏竹房间里过夜的,小玲一开始吓到躲进衣橱不肯出来,后来zuzu一进房门就迫不及待地和它滚成一团。 当月的倒数第二个公休日,阮氏竹离开俱乐部去商场给小玲添置了几套新衣服,导购员把他当成年轻的父亲,极力推销了数款可以自由换装的芭比娃娃,阮氏竹没忍得住,买下裙子最丰富的那款。 另外绕路去排队买到了同事口中全香港最好吃的菠萝包,因为限购两个,他就只买了两个,回到宿舍,小玲一口咬下去,表皮勉强维持着酥脆的口感,碎渣掉在地上,不多时全部被zuzu舔干净了。 小玲从小辗转各地,说话时什么腔调都夹杂一点,zuzu不会念,猪猪、猪猪地叫,偷偷摸摸地跟zuzu分享自己的菠萝包,被发现了就浑水摸鱼地问:「daddy,猪猪能吃这个吗?」 阮氏竹笑了笑:「猪猪可以吃,zuzu不行。」 话音未落,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差点忘了告诉你!」柯英纵在电话那头大唿小叫,「阿淇说他给zuzu煮了营养餐,务必要餵给他吃,我现在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你去顶楼里拿一下,应该就在厨房!」 「噢,」阮氏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示意小玲安静,一件一件地摘掉zuzu头上的粉色蝴蝶发卡和头纱,又说,「我不知道怎么进他的房间。」 「050505,门锁密码,050505……我还有事,先挂了啊!」于是通话戛然而止。 zuzu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自觉地站了起来,尾巴甩来甩去,圆圆亮亮的黑色眼睛盯着阮氏竹看。 时间距离八点刚过一刻,阮氏竹想的是晚上再出门,早早地换上了睡衣。但是听柯英纵的语气,罗邱淇想必不在俱乐部留宿,他找到床底下的狗绳钩住项圈,换了双鞋嘱咐小玲几句,便出门往顶楼去了。 手里有柯英纵暂时交给他的磁卡,阮氏竹免于爬楼的麻烦,自从上次来顶楼闹出乌龙事件,顶楼的监控也被拆掉了,简直是天赐的好机会,方便阮氏竹随心所欲地进出罗邱淇的房间。 第38页 他在门口脱掉鞋,牵着zuzu赤脚走进厨房,在灶具上的一口锅里找到了罗邱淇做的肉饼一样的小狗营养餐。 鸡胸肉碎末、猪肝、胡萝蔔和花椰菜等一众食材制成的肉饼难看且难闻,阮氏竹捏住鼻子将它们盛到zuzu的黄色食碗,结果zuzu吃够了菠萝包,凑过来吸两下鼻子,舌头虚虚地舔了舔,嫌没滋没味,转头就去追他的橡胶球了。 zuzu玩心大,沙发、茶几和桌椅统统被他撞歪了,阮氏竹不得不追在他后面,以防他撞坏什么东西,最后橡胶球滚到沙发下面,zuzu连声吠叫,阮氏竹还得趴在地毯上给他捞出来。 「摸到了……嘶——」 阮氏竹起身时后脑勺勐地敲到了茶几的桌角,脑子里顿时震出嗡的回声,眼前模煳一片,隐约只能分辨得清厨房的灯光。 「zuzu……」阮氏竹在沙发边摸来摸去,企图靠zuzu的帮扶站起来,然而无论他喊多少声,zuzu就是不过来,甚至越跑越远,跑到了正对客厅的门口。 「为什么不开客厅的灯?」 罗邱淇随手关掉玄关廊灯,按下客厅吊灯的开关。 -------------------- 虽然但是,狗狗教万岁 第20章 借阅室 zuzu在罗邱淇和阮氏竹两人中间跑来跑去,最后脑袋一头扎进阮氏竹的怀里,哼哧哼哧地喘粗气。 阮氏竹的无袖上衣被它拽下来一边的肩,人朝后仰去,右手撑着地板,左手捂住后脑勺,痛得表情挤作一团,罗邱淇走到跟前才恍惚地睁开眼,看着罗邱淇的眼睛发呆。 平心而论阮氏竹有一张还不错的脸。一张确实会令人想入非非的脸。 罗邱淇刚从训练场回来,路上特地经过悬挂优秀管理员证件照的那面墙,他觉得有必要让阮氏竹重新去拍摄一张更为正式的证件照。 也不是说那样的阮氏竹上不了台面,单纯是觉得不该给无关紧要的人看到。 罗邱淇对zuzu做了个手势:「三,二,——」 zuzu立刻从阮氏竹怀里钻了出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等待罗邱淇继续发布指令。 阮氏竹不知道为什么,也坐直了,肩微微地朝外打开,是很有底气的表现。 「柯英纵叫我来餵狗的。」他抓住沙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拉平整身上的衣服,手下意识地去摸后脑勺,碰到一块鼓包,痛得倒抽冷气。 罗邱淇站在他身前,脚尖几乎靠着,叫阮氏竹低头:「手松一松。」 阮氏竹能感觉得到罗邱淇拨开了自己的头髮,屏息等待罗邱淇的手指按在鼓包上,但是罗邱淇没有,拨顺了他的头髮,对他说:「我知道,柯英纵跟我说了。」 罗邱淇拍拍狗脑袋,转身去厨房拉开冰箱门,zuzu跟在他后面,阮氏竹也跟了上去。 「饭怎么不吃?」罗邱淇看了眼zuzu的食盆,从冰箱里找出一个冰袋,然后打开橱柜门,依次将zuzu的零食和羊奶粉取了出来。 阮氏竹有些心虚,偷偷地瞥zuzu,zuzu一看见零食尾巴都要摇成小型螺旋桨,根本不理睬他,他只好替zuzu开脱:「zuzu可能不喜欢吃营养餐。」 罗邱淇拆开羊奶粉的袋子,低着头轻笑道:「我记得你以前学叫bamboo的名字学了一个月,现在叫zuzu的名字很顺畅。」 阮氏竹张了张嘴,脸颊不大自然地发烫,在内心不停祈祷zuzu给点面子,把营养餐吃光,这样他就不用背罗邱淇暗暗的取笑和逼问了。 zuzu大概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完全不理会阮氏竹,将羊奶舔光,出于好奇吃了两口营养餐,就又坐着吐舌头了。 「我餵它吃了点菠萝包。」阮氏竹诚恳地认错。 冰袋在桌案上融化出一滩凉水,罗邱淇用刚拆封的新毛巾裹住,递给阮氏竹,示意他在脑袋后面垫一垫,状似轻松地问:「你没吃?」 后脑勺得到冰镇之后连带着整个脑子都清醒了不少,阮氏竹立刻意识到这是罗邱淇再给他设陷阱,立刻说:「我吃了。」又补充道:「在食堂买的。」虽然不清楚食堂卖不卖菠萝包。 罗邱淇没说什么,将食盆里剩下的营养餐全部倒进了厨余垃圾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靠着厨台,想起什么,便问阮氏竹:「那天开过会,你是有急事吗,那么着急走。」 「没事啊。」阮氏竹说。 「我本来想叫住你,结果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阮氏竹用力地眨了眨眼,仿佛在暗示罗邱淇眨一次眼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不过他还是满怀希望地问了:「找我有事吗?」 「想让你担任月底马球公开赛的赛用记录员,」罗邱淇喝完水将杯子顺手放在一边,继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阮氏竹说,「贊助商那边提供裁判员和仲裁,我这边再出一个人就行。」 「考虑一下吧,优秀管理员。」 阮氏竹看起来是在认真思索要不要接过罗邱淇抛来的橄榄枝,尤其后面罗邱淇还补充了除正常工资以外的高额时薪、比赛结束后的犒劳宴……总之是个天降的美味菠萝包。 以防万一,阮氏竹依旧在给自己找退路:「我没有经验。」 「也不是什么重要比赛,就两支队伍打打友谊赛,双方都互相认识。」 「这个月的优秀管理员有三个人。」 「……另外两个跟我说了没空。」 第39页 眼见着阮氏竹张嘴又要扯出一大堆理由,罗邱淇立刻堵住了他:「你要是实在不想就算——」 「想。」阮氏竹满口答应,「想。」 狗餵也餵了,事情也谈妥了,阮氏竹再拖延待着不肯走,心怀不轨的嫌疑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他将冰袋放回冰箱里,毛巾在罗邱淇的授意下准备自己带走,走到门口忽然被罗邱淇叫住了。 「等一下,」罗邱淇站在离他不远的位置,指了指他的手臂,说,「手。」 阮氏竹抬起手臂,没发现自己的手怎么了,罗邱淇走过来,手指轻擦过他的手肘,像是撕下了什么东西。 红色的桃心贴纸粘在罗邱淇的指尖上。 贴纸估计是刚才小玲乱撕乱贴时阮氏竹不小心蹭到的,但是要如何向罗邱淇解释儿童贴纸的存在,他紧张了一瞬,直到罗邱淇毫无预料地将贴纸贴回了他的额头。 「奖励你帮我餵狗。」罗邱淇说。 「等比赛结束我给你换一个大拇指的贴纸。」 从餵狗后的第二天起,阮氏竹的工作地点暂时由单一的马房变成训练场和马房两地之间来回穿梭。他没有正经地参加过任何一场正规的比赛,更没有旁观过,有人在旁边讲解设施的用途也不是很懂,还频频因在训练场地骑马的罗邱淇分心。 之前在看台上,阮氏竹怕被人看见,基本都是坐在又远又偏的角落里。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站在场地围栏的边缘,看罗邱淇穿着深蓝色的polo,全副武装地骑在马背上,一次次地持杆挥球。 「克里奥罗马,怎么样?」柯英纵塞给他一瓶水。 「挺好的。」阮氏竹不懂装懂,视线不在马上,也不在球桿上。 「哦,不该这么问你的,」柯英纵长嘆一声,「知道你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马了。」 阮氏竹向右侧横跨一大步,安静地和柯英纵拉开距离。 同一匹马不可以在场超过两个小节,罗邱淇这天没有训练满四个小节就退场了,马匹被另一名管理员牵走。他一手摘下护目镜,拿走阮氏竹手里的记录表,不出所料地发现上面除了日期和他的名字,什么多余的字也没有。 「借阅室有一些大型公开赛的录像带,」罗邱淇将记录表塞回阮氏竹怀里,弯腰解下护具,「去那里等我。」 「噢。」阮氏竹点点头,瓶装水和记录錶转手扔给笑得莫名其妙的柯英纵。 借阅室的管理员没有得到罗邱淇的指令,阮氏竹照例得抵押工牌,刚填完借阅表,罗邱淇就带着一身皂香出现在他身后。 「证件照什么时候去换一换,」罗邱淇中途劫走工牌,看着上面的证件照笑出了声,「傻里傻气的。」 阮氏竹没觉得怎么样,一旁的管理员先憋不住笑了,他半为自己争面子地抢走工牌塞进口袋里,反驳道:「拍成这样又不是我的问题。」 「所以我的意思是和本人不符……好了,跟我进去挑几盘。」 借阅室很空旷,书籍和影碟摆得整整齐齐,罗邱淇挑录像带的时候,阮氏竹有好几回都瞟到了他曾经在越南和罗邱淇在影厅一起看过的碟片。 在经歷过数次看爱情片看睡着以后,罗邱淇一时兴起租了一盘恐怖片,本以为出场时阮氏竹会吓得往他怀里扑——阮氏竹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虽然最终演变成了罗邱淇扑过来抱住他。 后来再做尝试,罗邱淇租下警匪片,发现阮氏竹还是不感兴趣,甚至于十分抗拒,两人共同观影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 「员工宿舍是不是没有电视机?」罗邱淇开口打断了阮氏竹的思绪。 「没有,」阮氏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要派人来安装吗?」 罗邱淇的心情很好似的,笑着反问阮氏竹「你出钱?」,阮氏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随即消失了。 因为觉得阮氏竹很好吓,很容易紧张,逗一逗有利于赛前紧张情绪的缓解,罗邱淇擅自做出了许多无伤大雅的决定,包括邀请阮氏竹晚上来顶楼接受额外的、可能会占用私人时间的培训。 阮氏竹轻易地答应了,背过身去,卷卷的发尾翘起来的弧度都比平时圆满。 罗邱淇总共挑了三盘,单盘时长在一个半小时左右,两人按原路返回,正巧碰上晚餐的人流量高峰。阮氏竹放心不下闷了一整天的小玲,假装自己忍受不了汗味,想回去洗澡,在行政楼外的第一个岔路口和罗邱淇分开了。 晚上八点半,洗过澡的阮氏竹接到了来自罗邱淇的内线电话。 来到顶楼敲响房门后,zuzu首先迫不及待地冲到了门口,过了几秒,罗邱淇为他打开门,手里还端着zuzu的黄色食盆。 罗邱淇的家居服看起来非常高档,在明亮的灯光下流淌着珍珠一般的光泽,使得阮氏竹的短上衣和短裤相形见绌,几乎接近衣不蔽体。 「去沙发那边坐下吧,」罗邱淇走进厨房继续准备zuzu的营养餐,「要是不会操作录像带,就放着等我。」 阮氏竹转身朝沙发走去,zuzu踩着欢快的步子跟在他身后,下一秒听见罗邱淇敲饭盆的声音又立刻掉头百米冲刺奔向他的夜宵,坚定不移地弃暗投明。 罗邱淇的客厅里生活以及人为磨损的痕迹很少,一切皆是崭新如初的模样。阮氏竹拘谨地坐着,无端联想到他偷听到的同事和前几天刚入职的新成员的八卦。 第40页 对话也是发生在宿舍楼,新成员好奇心过剩,问这问那,听说罗邱淇就住在顶楼,问出了大概以往每一个人都问过的问题:「那不会有人心思不正,偷偷跑到顶楼骚扰老闆吗?」 「有啊,怎么可能没有,」带她参观的同事说,「前年好像有过一个吧,装醉跑到顶楼,在老闆门口耍酒疯……结果一夜过去,门开都不带开一下的,反而是她耍酒疯的监控视频传遍了……老闆很少在俱乐部留宿的,还是收收歪门邪道的念头,别让自己脸丢光了。」 「退一万步讲,老闆就算在,门口的监控识别到有人靠近、有人放什么便当呀、告白小纸条呀、电影票什么的,保卫处先来人给你收走了。」 「收收歪门邪道的念头」,与罗邱淇的「别想那么多」,颇有异曲同工之处,阮氏竹想得入了神,果盘轻磕在茶几上的声音也被很好地隔绝在了感官之外。 第21章 家庭聚餐 窗帘阖着,客厅只留了一圈环灯,灯光很暗,照得阮氏竹的皮肤熏黄温暖。 茶几上果盘里切块的梨和橙子安静地躺着,梨块的表面正在逐渐氧化,洇出褐色的斑。阮氏竹一开始看比赛看得很认真,腰背直挺,半个钟头过去,人松懈了很多,目光在电视和果盘之间来回流连。 但明明一开始罗邱淇问他吃不吃,他把头摇得飞快,说自己晚餐吃饱了,吃不下别的。 罗邱淇参加过的公开赛数不胜数,所以没有和阮氏竹同步观看,而是靠在沙发拐角的单人沙发里,zuzu的窝旁边,翻阅一本半个小时都没有翻完的摄影杂志。 他手上这本摄影杂志是冬影主题,白茫茫的积雪贯穿整本,在这样昏暗放松的环境中,冰和雪的寒冷完整地被封印在纸页上,几乎施展不了本身激发共鸣与共感的作用。 不过在数日前的家庭聚餐中,无需氛围的营造,罗邱淇也能在体感上感觉到冷。 家庭聚餐举办在爷爷的别墅里,以前三五个月才能凑全的人,近半年由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家怕出意外,很少有人远旅在外,工作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回祖宅看看。 罗邱淇的奶奶就像护工一样,每天早上告知大家爷爷身体状况,然而事实上只有罗邱淇的母亲会认真回復,其他人宁可去和家庭医生沟通,也懒得理睬另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的人。 罗邱淇是当晚最后一个到场的人,他进门时他的大姐罗英韶正配合菲佣将坐在轮椅上的爷爷从电梯里推出来,罗英韶七岁的儿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姐夫和另外几个哥哥指手画脚地指导他。 他本以为自己的母亲罗毓会在厨房帮忙,结果在客厅沙发旁边的地上看见了正在插花的母亲,一时间愣住了,直到罗英韶走到他面前,叫他:「弟弟。」 罗邱淇喊了一声「大姐好」,又弯下腰喊「爷爷晚上好」,爷爷有气无力地唿出两个音节,罗英韶就主动告诉罗邱淇:「爷爷刚睡醒,没咩力气。不过医生话今日可以多食啲嘢。」 「花喺阿姨带过嚟嘅,」她又说,「原本霖住俾菲佣攞去插,某人之前唔喺话菲佣插得唔好睇咩,所以吖姨咪自己搞掂咯。」 「eric,」她大声喊儿子的小名,「食饭啦,关咗个游戏啦,嗰边距哋几个都去咗帮手,你摊喺沙发嗰度咩都唔做,好唔好意思啊你。」 众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了,罗邱淇的舅舅们也从楼梯上下来,恰好罗毓插完最后一朵粉百合,想抱起花瓶站起来,眼前发黑没站得稳,罗邱淇赶紧上前搀扶住她,抱走花瓶,问:「花瓶放哪?」 「就放茶几上,」罗毓抓着罗邱淇的肩,捶捶腰长舒了一口气,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工作有这么忙吗?」 「路上堵车,堵了快半个小时。」 「哎哟我早跟你说过这个点最容易堵车啦,」罗毓按住罗邱淇的后背把他往前推,「去洗手,要开饭了。」 入席后爷爷坐在最上席,然后依次按辈分往后排,罗邱淇和罗毓坐在最后,罗英韶说担心eric吵到爷爷,带着他坐在罗邱淇的对面。 菲佣来来往往地布菜,一开始大家只是小声地攀谈,后来爷爷发话了,询问子女们的近况,于是气氛变得热闹很多,从生日到订婚,连eric都有换牙的好消息,最后话题扔到罗邱淇身上,罗毓笑着说「爸爸你嘅身体健健康康,对于我嚟讲就喺最好嘅事嚟嘎啦」,多少带点煳弄的意味。 罗毓刚说完,罗邱淇的一位舅妈便开口说道:「妹妹你甘讲就唔厚道啦。我哋都喺一家人嚟噶嘛,有咩好事就讲出嚟嘛,我全部都知道嘎!」 罗毓没听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罗邱淇,罗邱淇也猜不懂话里藏的什么话,笑着说:「有好事梗喺会同舅母你分享啦,不过最近我一门心思全部放晒喺俱乐部嗰d事上面,又争取紧举办公开赛嘅资格,再者又忙紧买新马匹嘅事…..真喺唔知舅母指嘅好事究竟喺边一件。」 全桌人的视线已经被吸引了过来,罗邱淇能感觉到舅妈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讲乜嘢咁啦?」 坐在对面的罗英韶张了张嘴,但舅妈又继续往下说了:「你最近喺咪同紧许家嗰个大小姐约会吖?唔洗急住答我话唔喺,我都唔止一次见到你哋喺埋一齐啦!」 罗邱淇觉得好笑,意识到如果他接着否认,舅妈说不定会掏出一摞照片甩在桌子上,就说:「舅妈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第41页 「那你这个朋友真不得了,」舅妈狐疑地扫了他好几眼,转头夹枪带棒地和身边人说,「我以前就说过,邱淇最擅长交朋友。」 餐后eric又说想打游戏,护工将爷爷推到客厅,四世同堂的和睦景象由于门窗都关着,像是被密封在黄色的琥珀状的透明标本里。 罗邱淇站在距离沙发很远的地方,没过多久,护工在爷爷的示意下推着轮椅来到了他面前。 老人的手很凉,身上散发出近乎腐烂的气味,他抓住罗邱淇的手放在合拢的掌心里,一句话磕磕绊绊重复了好几遍,最后罗邱淇听明白,他说的是「要把握」。 而罗邱淇望着他布满絮状物的浑浊的眼睛,发现自己很难再重复解释一大段话,只是点头,从棕斑密布的、灰白枯枝一般的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略陪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客厅,沿楼梯走上了三楼。 三楼完好地保留着罗邱淇小时候同父母住过的套间,里面的设施与十数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菲佣会定期清扫,房间的角落里还有拆封没多久的薰香。 罗邱淇小时候和父母睡同一张床,床头挂有父母的大幅结婚照,那时候梳妆镜上也会摆放结婚照,不能说是罗毓刻意向她的父亲证明他们很相爱,是那时候他们确实相爱。 尽管现在墙上徒留一枚钉子,梳妆檯上除了镜子什么也没有。 他打算在房间里找找有没有他搬家前或许遗漏了的东西,从衣帽间走进书房,敞着一条缝的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是罗英韶站在门口。 罗英韶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新鲜水果,走进来关好门,将果盘放在桌子上,环顾四周说:「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在找什么东西吗?」她问罗邱淇。 「随便看看,」罗邱淇说,「现在还能找到什么东西。」 罗英韶对外向来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此刻穿着圆领的宽松白卫衣,披散头髮,和罗邱淇印象中那个冷漠严格的大姐也偏离了影子。 「这可不一定,我刚就在我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你小学送我的公主徽章,」她笑了笑,「很抱歉,我一度以为它丢了。」 说着摊开手,给罗邱淇展示掉漆掉得面目全非的黄铜色徽章。 罗邱淇说「没关系」,隐约记得当初为什么会送罗英韶公主徽章。好像是因为罗英韶高中时被嘲笑太男相,没有人愿意做邀请她做毕业舞会的舞伴,罗邱淇怕她伤心,模仿大人的笔迹写了一封拙劣至极的情书,公主徽章就夹在信封里,一齐被放进罗英韶的储物柜里。 更好笑的是,当晚罗英韶就携情书找上了门,敲罗邱淇的头敲了许多下,再三确认罗邱淇不是受旁门左道影响被教坏了才收下会徽章,而且最后的毕业舞会也没去。 罗邱淇开玩笑道:「楼下的eric也在解救公主呢。」 罗英韶说她当日的工作还未处理完,出去一趟带着笔电回到房间,借用了罗邱淇的桌椅办公,处理结束后想起什么,对罗邱淇说:「我想把eric送到你那里学马术,他最近太沉迷于打游戏。」 「好啊,」罗邱淇说,「月底有空的话你可以带他来看马球赛,我亲自上阵,门票到时候差人送给你。」 罗英韶合上笔电,另外闲聊了几句,到点便下楼,准备收走eric的游戏机。 罗邱淇跟在她后面下楼。eric在沙发上打滚耍赖不肯上交游戏机,他操控的小人像是中了病毒,一刻不停地朝错误方向跳来跳去。 满客厅的人、七嘴八舌的人声,轮椅的轮子从地毯滚到地板……唯有罗邱淇静静地瞩目着像素方块人,直到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团色彩单调的像素人,在平面的、除去进路便是退路的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公主。 寻找公主的路途堪称鞍马劳困,罗邱淇也许会被食人花吃掉,被乌龟撞扁,掉入悬崖里,但是始终没想过,公主会离他忽近忽远,近时近在眼前,远时日东月西,难以真正靠近。 …… 「罗邱淇。」 「……罗邱淇。」 罗邱淇睁开眼,看见阮氏竹跪在沙发上,手抬了起来,正欲触碰他的手臂。 阮氏竹背着光俯视他,头髮卷捲地戳着下巴,眼睛睁得很大,嘴唇是湿润的,见罗邱淇醒来,赶紧闭上了嘴。 罗邱淇坐正,视线扫过果盘,果然里面的梨子少了一块。还是最大的那块。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杂志,插回书架里,问道:「结束了?」 「结束了,」阮氏竹点点头,「结束很久了。」 罗邱淇打开客厅最亮的吊灯,阮氏竹猝不及防地被光线刺到眼睛,窝里的zuzu也坐了起来,适应后才重新趴回去。 「把水果吃完吧,」罗邱淇说,「吃不完又得倒进垃圾桶里,你不是不喜欢浪费的吗?」 这次阮氏竹找不到可推辞的理由了,也不想推辞,蹲在茶几和沙发中间吃完所有的梨,说:「吃完了,那我回去了。」 他走到玄关处,背对着罗邱淇换鞋。 罗邱淇总是无可抑制地觉得阮氏竹的背很漂亮,弯下去的嵴骨让人产生抚摸的欲望。他的手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告诉阮氏竹:「在公开赛结束之前我都住在俱乐部里。」 阮氏竹转身去看他,又听见他说:「你还想看就来我房间,门锁密码不是都知道了?」 第42页 第22章 橘子冰棍 当晚阮氏竹梦见了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也就是1995年的六月末。 六月末是被诅咒了的六月末。 不止阮氏竹在承受,红河边上的每一位居民,他们共同唿吸的每一立方空气与水、每一平方土地,都在骄阳下蒸腾出代表厄运的黑雾。 宵禁时间提前了,阮氏竹和罗邱淇即便准备在私人影厅过夜,也会突然有好几拨便衣警察不敲门就闯进来,牵着警犬对他们进行身份盘查。 无论去哪里都会有关口路障以及边境警察把守,犯罪嫌疑人的素描画像贴满大街小巷,尽管悬赏线索的金额呈现阶梯般的上涨趋势,恐慌与压抑的氛围依旧像暴雨前的底层雷云,带着潮湿的热气钻进肺里。 六月即将结束时,一场入室抢劫杀人案化作第一滴雷雨砸在了红河岸边的这座小城。 尸体被发现前阮氏竹恰好在附近的理髮店理髮。 他的头髮实在有点太长了,捲髮拉直可以垂到肩部以下,暑季天又闷又热,打理起来很麻烦,阮氏竹跟黎氏彩要了两根发绳把头髮扎出一个小揪,本来是很正常的髮型,被罗邱淇摸个不停后,干脆决定简短。 理髮师的理髮水平也是一言难尽,第一刀下去阮氏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紧急唿叫罗邱淇站在他后面监督理髮师的一举一动,半个钟头过去,在两个人的合力下,成功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髮踏出了理髮店的大门。 阮氏竹感觉自己快气成了一只河豚,罗邱淇还揽着他的肩边笑边揉他的头,后来阮氏竹气得不想理他,罗邱淇又和他道歉,路过卖冰棍的手推车顺便买了根冰棍当作失败的髮型的赔偿。 就在他站在街边吃橘子味的冰棍时,原本平和懒散的街道忽然变得喧闹,一群人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去,聚集在前面的某个地方,阮氏竹被他们撞了一下,手里的冰棍掉在地上,摔碎成橙色的好几段。 地表的温度很高,冰棍随即融化成橙色的一小摊液体,表面浮起尘土等杂质,只有属于橘子的香甜原封不动地弥散在空气中。 「我给你再买一个。」罗邱淇伸手抓住阮氏竹的手腕。 「算了,」阮氏竹气沖沖地说,不过没有甩开罗邱淇的手,「我不吃了。」 他说着闷头拉着罗邱淇往前走,想要看看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多人挤成一团,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数辆警车唿啸而过的警笛声。 警车停在不远处一座居民房的门口,从警车上下来的警察驱散了吵吵嚷嚷的人群,过了一会儿,人群自动重新聚合,围在距离新拉起来的警戒线不到一米的地方。 走近了,诸如「杀人」、「惨死」、「兇手」一类的词语密密麻麻地倒灌进耳朵里,阮氏竹开始打退堂鼓,不是很想往人群里挤,和罗邱淇站在外围的角落里,看着警察进进出出。 目击者站在门口,向警察阐述他来到案发现场看到夫妻俩的尸体的全过程,死因是阮氏竹从身旁站着的围观者嘴里听到的,据说都是一刀毙命,两把摺叠刀准确无误地插进心脏里,一个倒在餐桌边,另一个则是在卧室。保险柜里的钱财被洗劫一空。 罗邱淇听不懂当地的方言,阮氏竹大差不差地转述了一遍,告诉他死者之一的名字是「潘勇良」,和他妻子在此之前过着较为富裕的生活。旁边挤进来的一名背包客听见他们的对话,也凑了过来,套近乎似的和罗邱淇搭话。 「本地人?还是来旅游的?」 「算是旅游,」罗邱淇说,「不过打算多待一段日子。」 背包客撇撇嘴:「这儿有什么值得多待的,乱得要死。我要不是被别人忽悠,说这里美女多,想过来见识见识,不然一辈子也不来这个鬼地方……现在还有杀人犯藏在这里,不管怎么样,我得走了。」 罗邱淇半敷衍地附和:「这里美女确实多。」话音未落,感觉到阮氏竹用尽了力气勒他的手,低头看他,也是很不忿的表情,就没再说话了。 但是那个背包客还想凑过来,并不把阮氏竹当回事,神神秘秘地和罗邱淇继续分享他在当地的所见所闻:「我知道有几个地方,警察是查不到的——」 前排不知谁开始往后挤,阮氏竹被踩到脚,骤然失去平衡,后脑勺敲在电线桿上,罗邱淇避开背包客扶稳他,抬头才发现是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相继抬了出来。 从尸体身上若隐若现飘来的血腥味沉沉地压住阮氏竹的胃部,刚刚舔的半根橘子冰棍的甜味渗进牙齿里,牙齿似乎也在痛,被罗邱淇拉到相对空旷人少的地方,才缓出来一些。 「回家吧,别看了。」 罗邱淇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有别于热风的气息吹拂着耳廓,阮氏竹稍微回过神,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距离,又忍不住回头朝装有尸体的车子那边看了两眼。 「我好像认识他。」阮氏竹拽住罗邱淇的胳膊,觉得和罗邱淇说悄悄话很麻烦似的,因为罗邱淇不低头他就得垫脚。 然而他说完一股寒意就顺着嵴骨向上蔓延,像是背后有人在看他,但转过头,背后除了电线桿和居民建筑什么也没有。 「先回去吧。」这回由于分心,阮氏竹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在细微地颤抖着。 到家时间也还早,天色明亮,罗邱淇回来时忘了在集市买些吃的,晚饭是极其无味的白粥配小黄鱼,罗邱淇和阮氏竹都没吃多少,甚至阮氏竹没吃的完就推碗离开了,一个人闷在卧室里。 第43页 阮氏竹离开后过了一会儿,罗邱淇切了一盘木瓜端进他的房间里,看见阮氏竹抱紧双膝坐在凳子上,盯着窗外发呆,房间里能开得灯全都开着,他弓起的嵴柱在衣服下绷出流畅、明显的圆弧。 罗邱淇推门进来,他像是一只惊弓之鸟,大幅地抖了一下,眼睛也睁得很大,看清来人后眼神随即失去了焦点,继续心事重重地发他的呆。 「那个人……」罗邱淇放下盘子,抬手碰了碰阮氏竹的脖子,问,「和你关系很近吗?」 按潘勇良的年纪来算,大概能当阮氏竹的父亲,罗邱淇一直以为阮氏竹除了黎氏彩无依无靠,然而阮氏竹摇摇头,说「不是」,并且没有详细解释的意向。 罗邱淇拉了一把椅子放在阮氏竹身边坐下,说:「那我陪你坐坐。」 阮氏竹的桌子上垒着一摞罗邱淇在二手市场买的旧书,他抽出来一本工具书性质的越语辞典大全,坐在阮氏竹身边翻阅,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房间里几乎连唿吸声都难以听见。 七点不到,太阳渐渐地落了下去,室内明亮的橘黄色灯光让阮氏竹联想到今天摔在地上的橘子雪糕,他将视线从窗外转移到罗邱淇身上,通过缓慢地眨眼确认罗邱淇带给他的真实感。 阮氏竹忽然意识到,他每天都在经受的恐慌和担忧,罗邱淇根本体会不到。 原本确实是想从罗邱淇这里套走尽可能多的好处,但是和罗邱淇朝夕相处了两个月,阮氏竹发现自己对罗邱淇的依赖症越来越重,私心掺在里面,就像清水里的浑浊物在不断沉淀,浑水摸鱼不再成为可能。 不到两个小时,罗邱淇翻完了厚厚的一本辞典,阮氏竹怀疑他记住的没几个字,罗邱淇却笑着对他说:「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什么?」阮氏竹稍稍坐直了,脚从凳子上移开。 「我到现在看到了——六个表示『爱』的词,」罗邱淇翻到折页的位置,念到,「因喜好而爱(thich),不是恋情的爱(th??ng),是恋情的爱(yêu),心醉神迷地爱(mê),还有盲目轻率地爱,因感激而爱……」 「你们越南人是不是把『爱』这种感情看得很重?」他问阮氏竹,「很严谨。」 「嗯,」阮氏竹模模煳煳地应声,「可能吧,我也不清楚……」 又很多此一举地补充道:「我没谈过恋爱。」 木瓜在盘子里放久了,切面的水分被蒸干了许多,阮氏竹最终还是抵不过饿,拿叉子叉着全部吃完,告诉罗邱淇他已经好多了,然后进盥洗室洗澡。 洗完澡回到房间,阮氏竹下意识地想反锁,然而不管他顺时针还是逆时针转多少圈,松动的锁芯就是紧不起来,他只好敲响了罗邱淇的房门。 罗邱淇正在写他的旅行日志,阮氏竹如实地告诉他:「我房间的锁芯松了,门关不了。」 他依旧是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睡衣松松垮垮,抓着门框问罗邱淇:「我能在你这里睡觉吗?」 「好啊。」罗邱淇阖上日志本,走到阮氏竹面前抬手揉他半干的头髮,「这髮型挺可爱的。」 但阮氏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头不让罗邱淇碰,并且气鼓鼓地钻进被窝里,背对罗邱淇,装出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罗邱淇关掉灯,房间里陷入一片阒静的黑暗,阮氏竹往床中间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猝不及防地被罗邱淇按住腰,立刻不动了。 「再挪我就没地方睡了。」罗邱淇掀开被子,粗略地丈量了一下距离,说,「还可以再挪十五厘米。」 不过阮氏竹没再挪了。 黑暗无光的环境下丁点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包括嗅觉都变得灵敏,阮氏竹闻到带有植物气味的皂液香,保持同一个姿势躺到脖子都酸了,才转过身,小声地用气音说:「我睡不着。」 罗邱淇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阮氏竹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失望地转过身,罗邱淇忽然把最后十厘米缩没了,手臂横在他的腰上,说:「别想那么多,有我在。」 「实在害怕的话,」他说,「我念几个故事,帮你分散注意力。」 「不是害怕,我是在想……」阮氏竹磕磕绊绊地重复「想」字,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地说,「我想辞职离开。」 罗邱淇抚摸阮氏竹嵴骨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那个兇手,也是一直在通缉的嫌疑犯,我可能认识他。」 「嗯?」 「以前这里的治安……不是很好,什么人都有……走私、赌博,人口贩卖,还有那种……那种色情交易。自从我爸爸开始赌博,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家,还有我妈妈,所以在后来的整顿中,我检举了他。」 「由于别的一些事情,他和他的同伙被判处了终身监禁,但是,但是……」 罗邱淇沿着阮氏竹的话说出了他的推测:「有人提前被放出来了,是吗?」 「是。今天死掉的那个人,我不完全认识,只记得他也是检举过地下团伙的人。」阮氏竹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会想走吗?虽然我不知道香港在哪里,但肯定比这里安全很多。」 如果罗邱淇说「想」,阮氏竹觉得自己应该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连阮氏竹自己都无比盼望着逃离此地,并且此的的确确做过了很多尝试。 第44页 因为他没有成功,所以难免心生阴暗的想法,想着既然罗邱淇来到了这里,那最好永远不要离开。 -------------------- 对「爱」的六种描述那一段参考了越南裔作家金翠的《摇篮曲》 第23章 福利院 罗邱淇回答得很快,他说「我没有想走」、「你别想太多」,又像是想逗他生气一般地说「难怪这么矮,原来是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 前两句被阮氏竹记了很久,后一句则被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尽管他非常讨厌被人用逗小狗一样的方式抚摸后背和头髮,但是罗邱淇一说这是他妈妈在他小时候哄他睡觉的办法,就不做反抗了。 阮氏竹罕见地有些话多,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模煳的面孔,带着鼻音说:「我妈妈会把我抱进她的怀里,让我趴在她的身上,闻她身上好闻的香味……」 阮氏竹只是回忆,因为美好的回忆就像春日里闪着虹光的泡泡,而他自己变成一团轻飘飘的气体,被保护在泡泡里—— 如果不是罗邱淇猝不及防地把他抱进怀里,导致泡泡破灭的话。 罗邱淇的手臂从阮氏竹的腰侧绕到后背,把他禁锢得很紧,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说:「我身上应该也挺好闻的。」唿吸吹拂着阮氏竹的脸颊,把他弄得很痒。 「我们用的是同一种味道的肥皂。」阮氏竹忍不住提醒他。 「我知道,」罗邱淇说,「你闻起来就挺香的。」 阮氏竹对他的后半句话无法提出异议。 罗邱淇的胸膛很宽,阮氏竹先是用手撑在两侧,很抗拒完全和罗邱淇贴在一起,也觉得罗邱淇的胸口很吵很吵,心脏咚咚咚地震进他的胸腔里,后来安静了少时,才想起来没有人的心脏位于右侧。 阮氏竹卸下浑身的力气,右脸颊贴着罗邱淇的锁骨,害怕把罗邱淇压得喘不过气,挣扎着往下蹭了蹭,途中大腿像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飞快地弹开了,然后一动不动,装成一个乖乖的、任人摆布的大型安抚玩具。 可是怀里的大型安抚玩具会唿吸、会胡思乱想,和罗邱淇从有记忆起接触过的任何玩具都不同,不会让他想暴力破坏,只是想好好地抱着。 「我也没谈过恋爱,」罗邱淇静了静,又说,「不过我父母以前感情很好,我一直把他们当成模范夫妻,心里想着,以后我要是有了女朋友,也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噢,」阮氏竹怪里怪气地重复,「女朋友。」 罗邱淇笑出了声:「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 心跳稳定下来之后,困意渐渐地侵占了大脑,阮氏竹连着叫了很多遍罗邱淇的名字,连名带姓的咬字发音使他产生轻微的满足感,于是他又叫了一遍:「罗邱淇。」 「嗯。」罗邱淇说。 「没什么,你把我放下来吧,你身上太硬了,我这样睡不着。」 罗邱淇松开手,让阮氏竹枕着他的手臂睡,阮氏竹顺从地调整到一个自我感觉舒服的姿势,没过多久就彻底睡着了。 后面几天案件似乎是有了阶段性进展,警方初步判断入室抢劫杀人的兇手和一直在追捕的跨境嫌疑犯是同一个人,抓捕工作也在有序推进中。 像阮氏竹这样终日惶惶不安的居民还有更多,县长和警局的人特地出面做了安抚,当然对阮氏竹一个人来说,效果不如罗邱淇每天晚上抚摸他的嵴背。 只是罗邱淇在听完后对演讲稿中数次被强行拉出来进行对比的、十年前的边境县城的「地狱景象」有了些想法,不过他没有直接询问阮氏竹,担心勾起他不好的回忆,而是打算等哪天阮氏竹去找黎氏彩的时候,单独去当地鲜少宣传的博物馆逛逛。 结果没有等到阮氏竹去找黎氏彩,就在当天的傍晚,黎氏彩主动来到了马场。 她是带着任务来找阮氏竹的,对罗邱淇依旧是很不屑一顾的样子,虽然已经知道了罗邱淇很有钱、对阮氏竹也不差,偏偏就是很抗拒罗邱淇加入他们的聊天。 来的时候她还带了一筐蒜,本来是东家太太分给她的任务,叫她一个下午全部剥好,黎氏彩说她现在一闻到蒜的味道就反胃,自然而然地交给了罗邱淇处理,然后坐在阮氏竹的房间里吹风扇。 刚搭上卧室的门,黎氏彩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向阮氏竹抱怨道:「副院长前几天找到了我,明明我都好长时间没回去过了,吃的穿的一概没要她的,当帮佣赚的分成也没少交过,还天天给我找麻烦事做。」 阮氏竹坐在纱窗的后面,刚好能够看见正在训练bamboo跨越障碍物的罗邱淇。bamboo跳过第一道栏杆,阮氏竹跟着松了口气,一回头看见黎氏彩满脸不悦,连忙问:「她找你干什么?」 黎氏彩随手拉上窗帘,继续说道:「说是福利院成立十周年,院里要举办一个庆祝活动,因为上面有人会来考察,就要求举办得隆重正式一点,院里所有女孩都得参加——」 她忽然不说话了,盯着阮氏竹的眼睛看了很久,表情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阴森:「前段时间有几个没满十六的女孩儿被卖走了,你知道吗?」声音也是近乎扭曲的。 阮氏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福利院的动向。福利院建成十年,他和黎氏彩几乎也都待了近十年,却从未对福利院有过任何「家」的幻觉或是幻想,甚至可以轻松将它从记忆中抹去。 第45页 口头辱骂在那里永远是家常便饭,轻则掐胳膊揪大腿,重则拳打脚踢、关进小黑屋里断水断饭。往明面上说孩子犯了原则性问题就得管教,实际上也并非不鼓励孩子们去卖假货、偷游客的钱包,和阮氏竹曾经待过的地下组织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可是毕竟有着政府的扶持与监督,阮氏竹以为福利院收容是天经地义的,养他们到成年或是被领养走也是理所当然的,却从来没想过还会有卖女孩儿这样的事情。 像是看破了阮氏竹的疑惑,黎氏彩耸耸肩:「有人开高价来买,她怎么可能有不卖的道理,而且她们都是愿意走,谁想留在那个破地方天天挨打挨骂……你情我愿的,别人管不着。」 她说完发现阮氏竹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吓了一跳:「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当初劝也劝了,我的意思是我只能管好我自己,管不了别人。」 阮氏竹生硬地说:「我没有怪你。」 「对啊,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黎氏彩重重地拍了两下桌子,「他们对上头不好解释,为什么人少了,要是说走丢了,根本不可能,你也看得到,现在满大街警察,哪位要是想细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你想让他们承认自己贩卖人口吗?那也不可能。现在他们知道慌了,非得叫我去找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充数,我又不认识别人——他们难道不是捨不得掏钱僱人冒充?」 「而且她还说,我们要是敢把卖女孩儿的事情说出去,就有我们好果子吃的,说迟早会弄死我们——我能怎么办呀?东拼西凑好多天,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人了……」 黎氏彩的指甲染了浅浅的红色的凤仙花汁,指尖戳着阮氏竹的手背,留下一排掐痕,抓住他晃来晃去:「你帮帮我嘛。」 阮氏竹一阵头痛,右眼皮也跳个不停,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们这边有一套演出穿的奥黛,我量过了,你穿刚刚好,」黎氏彩拖长了声音央求道,「你来顶替一下,反正站最后一排,唱一首歌而已,不会被发现的,你就帮帮我嘛。」 「可我是短头髮。」阮氏竹想了想,说。 「那也有办法啊,戴假髮嘛,到时候大家都化一样的妆,我争取给你脸上多涂点粉。」 黎氏彩的撒娇大部分情况下更像耍赖,阮氏竹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那好吧。」 「那就这么说定啦,」黎氏彩兴高采烈地松开阮氏竹,「你看看明天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里,我们几个找了个可以排练的地方,你尽量多过来练一练。」 问题一得到解决,阮氏竹问她留下吃饭她都推辞掉了,对着罗邱淇剥的半篮蒜挑挑拣拣,勉强还算满意,千叮咛万嘱咐阮氏竹按时去找她,最后在太阳下山前离开了马场。 黎氏彩走后罗邱淇恶作剧一般地将手伸到阮氏竹面前,用浓烈刺鼻的蒜味呛他,阮氏竹有气无力地推开他的手,准备一个人去好好想一会儿,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却后悔了,转身抱住罗邱淇的腰。 站在三节台阶上,阮氏竹比他高出小半个头,鼻尖刚好可以抵住罗邱淇的肩窝,也可以毫无顾虑地放松,让罗邱淇成为他唯一可支撑的依靠。 福利院的事情他从未告诉过罗邱淇,因为当初不信任罗邱淇,把自己搅成一团浑水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以后。当然无论何时,阮氏竹都希望自己是一捧浑浊的水,罗邱淇不要轻易看透。 第24章 演出 第二天阮氏竹在罗邱淇的陪伴下去镇上找到了黎氏彩,东家和东家太太不在,黎氏彩把剩下没剥完的蒜拿出来给罗邱淇接着剥,随便找了个藉口,拉阮氏竹进了她的房间里。 为阮氏竹准备的奥黛就搭在床上,纯白色的,材质是接近丝绸的软性布料,阮氏竹站着不肯动,黎氏彩从后按住他的肩把他推到全身镜前,拿起奥黛大致量了一下,长度刚刚好,肩宽和腰围不出意外的话误差也不会超过两厘米。 黎氏彩不由分说地将裙子塞进阮氏竹的怀里,怂恿道:「试一下,试一下嘛。」 衣服轻飘飘的,在阮氏竹手里却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硬着头皮问:「一定要穿吗?真的找不到别人了吗?」 「找不到啦!你,我背过去不看你,你好了叫我啊。」 黎氏彩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捂住眼睛,阮氏竹翻来覆去地找到奥黛的领口和下面开叉的地方,再三犹豫之后,飞快地脱掉衣服换上,细腻光滑的布料轻擦过皮肤,比一丝不挂感觉还要怪。 幸亏没有告诉罗邱淇,阮氏竹在心里想,不然真的要被他笑话死。 「还行啊,」黎氏彩整理好领口和袖口,以及裙子下面的长裤,远远地看着,满意地点头道,「就是胸口太宽松了,肩得挺起来。」 「还有这个,歌词,」黎氏彩翻出一张纸,递给阮氏竹,「你顶替的这个女孩儿叫阮姮。」 阮氏竹诧异了一瞬:「阮姮?」 「对啊,阮姮,」黎氏彩背对着阮氏竹找假髮,「就是长得三大五粗的那个,以前偷偷用跳绳绊院长,说什么宁可死在外面不要活在里面……有人买她她都高兴死了,临走前还给院长磕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女情深呢。」 阮氏竹没有说话,顺着黎氏彩的动作低头,由她给自己戴假髮。 第46页 假髮的款式是最普通不过的黑色长髮,差不多能盖住阮氏竹的肩胛骨,黎氏彩拿梳子梳顺了,盖住耳朵和脸颊的一点,这样站在人群后面的话勉强看不出来是男生。 黎氏彩越看越满意,笑嘻嘻地靠着阮氏竹:「其实这样看,还挺好看的,你看一眼镜子嘛,脸红了就更像了。」 阮氏竹迫不得已,抬头迅速地瞟了一眼镜子,除了感觉自己像个适合在夜间出没的孤魂野鬼,别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羞耻感。 「好吧,你脱吧,我不看,」黎氏彩再一次背过身,问阮氏竹,「衣服你要不要带回去?」 阮氏竹想都没想:「不要!」胡乱地套上短袖短裤,那种不自在的触感终于消失了。 离演出正式开始只剩下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阮氏竹每天都必须同黎氏彩会合练习,但由于前不久刚和罗邱淇吹过枕边风,甩不开他,就只能一个谎接着一个谎地撒,每天坚持凑出一个小钟头扮演「阮姮」。 正式演出的当天早晨,阮氏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没有编过的谎,在罗邱淇的注视中干巴巴地说:「我就出去一下,买点东西,你不用陪着我了。」 罗邱淇笑着问:「不害怕了?」语气里或许有揶揄的意味,阮氏竹一时紧张,没听得出来。 「不害怕了,」他说,临走前不忘对罗邱淇说,「你抱我一下。」 罗邱淇轻易地满足了阮氏竹的小小的愿望,不至于很紧,但胸腔贴着胸腔,又说:「我等会儿也要出门,你要是回来的早,就帮我把bamboo餵了。」 阮氏竹闷声点头,脸颊蹭来蹭去,连着叫了几声罗邱淇的名字,罗邱淇全部一一应下。 从马场赶到福利院时,所有的女孩儿都已经到齐了,院长和副院长看见他愣了愣,没好说什么,扯着嗓子催促她们快点化妆打扮,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顿时充斥满呛人的劣质化妆品香味,以及漫天飞扬的白色粉尘。 阮氏竹换好衣服坐在黎氏彩对面,侷促地闭上眼,任由她的刷子在脸上扫来扫去,憋气憋到肺部差点爆炸,黎氏彩叫他张嘴他才敢张嘴,干裂的口红不上色,硬是剐磨了好几遍,磨得嘴唇充血发烫。 女孩儿们整装待发,结果院长接到县长等一行人的电话,说是他们临时决定在饭店吃过中饭再来,阮氏竹不得不掏钱在福利院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午饭,等到下午两点,众人坐在食堂的椅子上肩挨着肩昏昏欲睡,院长一顿敲锣打鼓,演出才真正开始。 阮氏竹混进人群里,赶鸭子上架似的被赶上台,屈着膝盖完成整场表演,好不容易盼到尾声,莫名其妙地还得听无数个人长篇大论的致辞,一起拍各个角度的或单人或群体的照片,最后目送一列汽车离开福利,已经是下午六点。 十多名女孩儿中至少有五人是黎氏彩找来的替身,阮氏竹累得浑身没力气,她们居然还能抱团开玩笑,暗戳戳地骂台下看演出的人是猪,商量等会儿去哪里吃晚饭。 阮氏竹在衣服堆里翻翻捡捡,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衣服,直起腰用最后的力气问黎氏彩:「你看见我的衣服了吗?」 黎氏彩避而不答,反问道:「你要走了吗?」 「我要走了,」阮氏竹说,「罗邱淇还在家里等我。」 黎氏彩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松开另外一个女孩儿的手,走到他面前两手捏住他的脸颊:「我忍你很久了!」 「整天就知道罗邱淇罗邱淇罗邱淇的,演出前喊罗邱淇,演出完了也不忘罗邱淇——我都要怀疑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有没有那个姓罗的高了,」黎氏彩不依不饶地嚷嚷道,「别回去了,跟我们去吃烧烤吧,让她们几个请客。」 「不要,」阮氏竹皱着眉,「我好累了,想回去。」 「不行!他不就是你老闆嘛,再怎么样也得分个上班下班的场合,我东家都给我放假了,咱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放松的!」 黎氏彩二话不说就要拉阮氏竹走,换衣服的时间也不留给他,说是她朋友那里不让男的空手进,得交钱,阮氏竹装扮一应俱全的,用不着额外花钱。 阮氏竹做出让步,补充道:「那我要在宵禁前回去。」 黎氏彩满口答应:「没问题的。」 — 罗邱淇一路至少问了十个人博物馆在哪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博物馆是什么,在商店买的地图似乎也是伪劣产品,街巷与街巷的名字完全货不对版。 找到下午,他想起阮氏竹应该已经回去了,便打算放弃,没想到在下一个街口碰到了上次搭过话的背包客。 背包客仍旧背着他的包,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看见罗邱淇主动先和罗邱淇打了招唿,一副迫不及待找人诉苦的样子,拉着罗邱淇就往一家露天咖啡厅走。 「回不去咯,」他端起咖啡杯,喝咖啡的架势像是喝酒,一口闷了半杯,愁眉苦脸地对罗邱淇说,「证件被人偷走了,补办的资料一个都没带,现在警察全都在忙别的,根本管不过来,差点还被当成是嫌疑犯拷走。」 罗邱淇要了一杯摩氏,看他太可怜,安慰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前几天的县长演讲,你去听了吗?」 「听了,」背包客将咖啡一饮而尽,抬手又要了一杯,说,「想听不到都难吧,满大街的大喇叭都在喊。」 第47页 「那你知道他演讲里说的,他十年前带领县城走出『地狱』,中的『地狱』是指什么吗?」 「这你都不知道?」背包客怪异地看着罗邱淇,「不了解这里就来旅游,果然是年轻人,换成十年前,能原模原样地回去都算你走大运了。」 罗邱淇笑了笑:「黄、赌、毒,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知道更细节的,比如你知道一年后有个姓黎的警察被漏网之鱼杀害的事情?」 「那我不知道,」背包客摇摇头,「我过来就是采採风而已,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美女特别多——欸,我送你一张门票,你肯定需要。」 他说着从包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张纸质偏厚的红色的门票,塞进罗邱淇手里:「免费送你。不说了,我得再去一趟警察局,走了兄弟。」 门票的右下角写着具体到门牌号的地址,罗邱淇拿出刚买的纸质地图,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缩略的一个小黑点,不确定背包客说的「你肯定需要」是不是指是博物馆,但看着天色还早,打算去逛一圈。 行至中途,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气压变低,时不时捲起的一阵风里夹杂着尘土的气息,巧的是罗邱淇刚找到门票对应的地址,雨便砸在了地上,在屋檐外形成细密的雨幕。 敲门后一位中年妇女打开了门,罗邱淇闻到里面烧烤和酒精的气味,想说借个地方躲雨,顺便吃顿晚饭,但老闆娘叽里哌啦说了一堆罗邱淇听不懂的方言,罗邱淇就拿出那张门票,问他这张门票有什么用。 看见门票,中年妇女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连忙拉他进去,又找了个会说中文的服务员引导他去选包间。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看看吧。」 罗邱淇推辞了她的好意,接过房门磁卡往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深处走,在转角走楼梯去了上一层。 二楼相较于一楼整洁许多,下雨的缘故,空气湿闷,嵌在墙壁上的烛台一样的灯散发出微弱的暖光,甜蜜的香气若隐若现。 再继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罗邱淇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原路返回,路过一道骤然打开的房门,里面冲出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女孩,正好撞在他身上。 女孩低着头,发质粗糙的头髮扫过他的脖子,身上的白色奥黛也很脏,满身酒气,罗邱淇虚虚地将她推到墙边,出于好心,问她:「需要我帮忙吗?」 女孩没有说话,罗邱淇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打算放开她自行离开,女孩却勐地扑上前抱住他的腰,含混不清地重复他的名字:「罗邱淇……」 说话人的嗓音以鼻音为主,字与字粘着,「淇」字咬得很重,罗邱淇曾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两米以内的身边听闻过,在深夜的枕边听闻过,也不厌其烦地做过无数次回应。 「……阮氏竹?」 罗邱淇扶稳他,摘掉碍事的假髮扔到一边,手掌碰到阮氏竹的脸颊,掌心的温度跟着上升。 是喝醉了的、神智不清的阮氏竹。 「需要,需要你帮忙。」 阮氏竹耍赖似的拨开罗邱淇的手,踮起脚将浑身的力气压在罗邱淇身上,甜蜜而不自知地用嘴唇蹭罗邱淇的脖子,还说:「……你亲我一下。」 第25章 艾酒 阮氏竹同黎氏彩等一群女孩儿进了这家招牌是某种特殊服务的旅馆里,女孩儿们把他挡在最后面,然后拎着几袋在外面集市上卖的烧烤和艾酒,挑了间包厢坐进去,准备好好犒劳自己。 包厢里的软装在阮氏竹看来极其高调奢华,皮革的宽大沙发、大理石桌几,还有个小电视,他想要把灯打开,另外一个女孩儿却拍开他的手,娇嗔道:「开什么灯,去坐吧!」 于是阮氏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解开烧烤的袋子,再拆开裹住烧烤的芭蕉叶。 等他做完这些,女孩儿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聊天,完全不像他这样迫不及待,阮氏竹稍稍坐直了,撬开艾酒的盖子,倒进桌几上摆成蜂窝状的杯子里。 苦艾酒的余味刺激着鼻腔,阮氏竹喝了两口脸颊便有些发烫,但是怕扫了黎氏彩她们的兴致,跟大家干完了一整杯,勉强将气氛炒热了许多。 女孩儿们倒是热情得超乎寻常,手指在一面小小的屏幕上来回穿梭,教阮氏竹如何使用点唱机,然后为一个话筒争来抢去,谁抓到了就大声地吼上两句,反正跑调了也不会有人嘲笑。 阮氏竹不会唱歌,听过的流行歌曲何少很少,基本上都是在帮她们倒酒拿食物。 大概是第五杯艾酒下肚的时候,他头昏脑胀,胃部像是被灼伤一样的难受,从里到外地散发出艾酒的气味,趴在冰凉的桌子上,人影、灯光和笑声如同催化剂一般,密集地掉进装满墨绿色浓稠毒药的煮锅里。 第六杯艾酒是黎氏彩替他添的,阮氏竹实在喝不下去,正欲推开,包厢沉重的大门也被推开了,一个他们在前台见过的凶神恶煞的中年妇女挤进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几乎是破口大骂。 「谁允许你们私自占用包厢的?」 女孩儿们喝上了头,一个推着一个,表情很不耐烦地用手扇风,过了很久才有人小声回应:「我们不是早上就问过了,现在客人那么少,用用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她们扯起皮来谁也不想先服输,最后还是被威胁扣光工资,懒懒散散地终于有人愿意挪动屁股,拿起酒杯把剩余的艾酒当漱口水,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门口继续挪。 第48页 阮氏竹坐着没有动,半张脸藏在阴影中,老闆娘虚着眼睛瞟了好几眼,不确定似的,走到阮氏竹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是新来的?」 阮氏竹抬头和她对视,用力睁大眼睛,摇头说「不是」,酒精的麻痹下,反应力变得迟钝。 门口准备离开的女孩儿中折回来两个,按住老闆娘的肩把她往外推,边推边嚷嚷:「她俩是我们朋友,清清白白的,您就别狗眼看人低……」 老闆娘叽叽咕咕了一阵,堵在门口,朝里大喊:「那这个钱你们准备怎么算?」 黎氏彩的朋友烦不胜烦拽住她:「哎呀会算的会算的,管太多闲事小心死得早……」然后两个人各架住老闆娘的一条胳膊,协力把她拽走了。 她们都走后包厢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有彩色的射灯片刻不停地变化角度。 黎氏彩不知何时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端着玻璃杯小口地啜饮,阮氏竹站了起来,朝她走过去,肤色由绿色变成吓人的红色。 阮氏竹坐在距离她半米的地方,无意将他和黎氏彩之间的氛围和关系弄糟,所以只是平和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黎氏彩飞快地说:「不知道。」顿了顿,又目不斜视地说:「没多久。」 阮氏竹的胸口梗着一团乱糟糟的什么东西,说不出来话,坐了很久之后,黎氏彩去点唱机前一连串加了很多首歌。 点唱机的款式其实很旧,经受不住如此频繁的操作,一度卡在同样的画面不动,黎氏彩戳得愈发暴躁,索性坐回去接着喝酒。 阮氏竹找到机会,斟酌着用词提起以往:「你知道我妈妈……」 「不知道!」黎氏彩忽然尖声叫道,「说了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别问了!」 阮氏竹没有被她的反应吓到,但后来突然炸出来的音乐声将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连地板和桌几都在震动,桌子上的玻璃杯发生明显的位移。 「对不起我不是……」黎氏彩的道歉被巨大的音乐声吞噬了,「她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不可以不要……」 阮氏竹怀疑她也想说「狗眼看人低」,幸好黎氏彩还没有绝情到这个地步,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你喝醉了,上楼去休息吧。」 阮氏竹在黎氏彩的带领下去前台领了张磁卡,因为黎氏彩摆出一副不想说话也不想听阮氏竹说话的样子,他捏着卡,独自一人走上楼梯,打开对应门牌号的房门。 房间里的窗帘关着,门口一排灯具的开关,阮氏竹从前至后地按过去,觉得刺眼,全都关了,进盥洗室沖了把脸,最后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浅浅地搭着了睡眠。 就目前掌握的睡眠技巧而言,阮氏竹还没有过醉酒后睡觉的经歷,做的梦也是乱七八糟,像是穿越在无数个碎片一般的世界中,碌碌无为却又有急迫想要寻找到的目标。 大约睡了半个钟,阮氏竹被一阵急雨吵醒,头虽然不再疼痛,但是浑身燥热,思维松散,无法集中注意力,不可名状的冲动在体内横冲直撞,站起来后手脚虚软,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膝盖和手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撞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阮氏竹一直在默念罗邱淇的名字,冲出门撞在别人身上,也还是在想着罗邱淇。 于是很简单的三个字被具化成阮氏竹最熟悉的气味、最熟悉的声音,以及拥抱时最熟悉的体温和环抱的角度。 「罗邱淇。」他浑浑噩噩地叫出来者的名字。 「我在。」罗邱淇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捧住阮氏竹的脸颊。 以前很少有这样客观的感受。阮氏竹没剪头髮的时候,别不到耳朵后面的捲髮盖住下颌线,罗邱淇会觉得阮氏竹的脸小到可以被他一手包住,现在试了试,确实差不多。 阮氏竹被他捂得喘不过气,暴力地拍开罗邱淇的手,又趴在罗邱淇的肩上喘了会儿气,拒绝回答罗邱淇「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问题。 罗邱淇只好连抱带推地和他进了房间里,看到房间里整洁照常,除了床铺稍稍凌乱,并没有别的可疑的痕迹,捆绑着心脏收缩的线倏的散开。 他将阮氏竹推到床边,想叫阮氏竹坐下,他好检查阮氏竹到底穿的什么衣服,无奈阮氏竹像只灵活的八爪鱼,紧紧地吸附在他身上不肯放手。 「你松一松。」 「……不松,」阮氏竹固执地说,「你说你要帮忙的。」 阮氏竹仰起脸,踮脚垫得累了,就双臂环住罗邱淇的脖子,把他拽向自己,主动缩短距离,闭上眼睛。 他的眼皮很薄,眼睫的尾端翘着,眼下的红和脸颊的红汇成一片,嘴唇也是红的,罗邱淇低头碰了碰他的唇珠,给了阮氏竹严格来说不算吻的吻。 停留了两秒不到,罗邱淇便分开了,问阮氏竹:「好了吗?」 阮氏竹睁开眼,天真地反问:「你亲了吗?」 罗邱淇觉得好笑,低头又亲了短暂的一下:「亲过了,别耍赖。」 「噢,」阮氏竹点点头,「我好了。」 距离宵禁时间开始刚好过了半刻钟,窗外的雨已经演变成灰白色的雨幕,阮氏竹醉酒后比清醒时黏人不少,洗完澡带着一身的水走出来,没有可换洗的衣物,暂时用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从肩裹到膝盖上面。 罗邱淇帮他擦头,问到阮氏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奇装异服的,阮氏竹支支吾吾半天,灵光一闪,反击道:「你不也在这里。」 第49页 罗邱淇语塞了一剎,搞清楚当地没有博物馆后,再想阮氏竹解释他是出来找博物馆似乎不太妥当,就简化了原因,说:「我来躲雨。」 「噢,」阮氏竹的发梢扫过罗邱淇的胸口,他振振有词地说,「那我也来躲雨。」 「别跟我耍无赖。」罗邱淇笑着去挠阮氏竹的腰侧,把他压进被褥里,「快说,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罗邱淇压着他的腿,一只手轻松地抓住他的两条手臂并固定在头顶,罗邱淇的眉眼、罗邱淇的鼻樑和亲吻时使他感觉到凉的嘴唇,都清晰地停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阮氏竹恍惚中觉得有轻微的窒息感停留在他的大脑里,而快乐从中衍生而来。 「还喝这么多,」罗邱淇俯下身,鼻尖蹭着阮氏竹的脸颊,「喝的什么酒?闻起来像苦艾。」 阮氏竹耳朵滚烫,偏过脸说:「是苦艾酒,黎氏彩叫我来的……我好痛。」 「那她现在人呢?」罗邱淇随口问道,挪到床的另一侧,胳膊像是压到了什么硬硬的、类似于遥控按钮的装置,床忽然震了两下,然后规律地晃动起来,房间里的灯也灭了,留下中间的一盏圆球射灯。 阮氏竹浴巾禁不住高频的抖动,扎的活结被震得松开,堆在小腹的上方,条状的肋骨暴露在罗邱淇的视线里,是非常显而易见的、缺失健康的体态美的身体。 但阮氏竹意识不到,他缩进罗邱淇的怀里,埋怨他不该乱碰不该碰的按钮,这间房间本来就机关重重,对于并非情侣或者单纯金钱交易的他们来说,明显属于困扰,需要合理规避。 然而无法被合理规避的,除去突如其来的大雨、配合遵从的宵禁时间,阮氏竹发现,他可能是有一点点地喜欢罗邱淇。 仅限于一点点。 第26章 白日梦 暴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早晨。 阮氏竹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带着小玲离开了俱乐部,顺便在外面解决了早饭,本来想的是八点前应该能解决完一切,在上班高峰时浑水摸鱼回到俱乐部,后来在託儿所浪费了太长时间,十点才赶到训练场。 他从马房的走廊穿过去,没想到刚好和迎面走来的罗邱淇撞了个正着,避让时贴着墙壁,因为一路跑过来,喘得有些明显,就没有抬头。 罗邱淇的身边还有别的穿着印有明显图标的polo衫的工作人员,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经过阮氏竹身边。阮氏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也就只有柯英纵回头沖他对口型:「迟到咯。」 阮氏竹双手合掌,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然后闪身进入准备室里,披了件工作服便出来工作了。 随着暑季的逼近,俱乐部开始实行夏季作息表,上午照常不变,中午午休结束的时间推迟到了下午的两点。 为了多空出一点休息的时间,住在宿舍的员工们集体将食堂的饭菜打包带回宿舍吃,阮氏竹即便不爱随波逐流地做某件事,由于早上起得早,现在困得睁不开眼,也打包了一份例菜,回到了宿舍里。 打开冷气后,湿热难耐的房间顿时变成了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阮氏竹勉强扒两口饭,吃着吃着困劲上头,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餐桌正对冷气的下风口,阮氏竹的头髮有三个多月没去打理,被冷风吹得摇摆不止,发梢来回地扫过他的眼睛和脸颊,刚沉浸到一段稳定的梦境中,又被自己打的喷嚏吵醒了。 他蹬掉鞋子,正纠结要不要不洗澡就上床睡觉,三下规律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阮氏竹在俱乐部的人缘说不上特别差,入职以来曾被住在斜对角的行政楼上班的女生敲过门。那个女生也是一个人住双人间,断断续续地送来过蛋挞等甜食,不过中午她一般在工位吃预定的盒饭,不会特地回来一趟。 于是阮氏竹在床上多躺了片刻,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情不愿地踩在拖鞋上,磨蹭到门口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团黑影便飞速地窜了进来,紧接着一只很好看的手扒住门框,把门彻底往里推开了。 「我房间的冷气坏了,」罗邱淇站在门外,额头上有汗,穿的还是阮氏竹早上见过的polo衫,「找了人来修,说是下午两点才能修好,zuzu怕热,等不了那么久。」 「噢,」阮氏竹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卧室,果然床底下钻着zuzu,又回头对罗邱淇说,「那我两点把它送回去。」说着准备重新阖上门。 「等等。」 罗邱淇的手依旧搭在门框上,没有收回去,而阮氏竹心不在焉的,感觉到明显阻力才恍然惊醒,幸亏他用的力气比较小,不至于把罗邱淇的手夹骨折。 但即便这样,罗邱淇的手指中间也白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我不是故意的,」阮氏竹连忙道歉,看着罗邱淇的眼睛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阮氏竹的语气诚恳地像任何一家正规机构的前台工作人员,只要向他们下达指令,他们可以利用精湛的话术与无可挑剔的态度提前捂住对方的嘴。 事实上,自从罗邱淇同意阮氏竹随意进出顶楼后,阮氏竹就始终都是这样,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仿佛立志蝉联本月的优秀管理员名号。 罗邱淇有些语塞,不等阮氏竹邀请便按住他的肩把他往里推,成功挤进房间里,门顺势「喀哒」一声锁上了。 「我也要吹冷气,」他强硬地告诉阮氏竹,「今天正午的最高温度已经超过了三十三摄氏度。」 第50页 他绕过两张床的床尾,背对着阮氏竹问:「我可以坐吗?」也不等阮氏竹应声,直接坐在了阮氏竹刚才躺过的那张床上。 床的旁边是被当成餐桌的小圆桌,透明的塑料打包盒敞着放在上面,里面的饭菜凉透了。阮氏竹以为罗邱淇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夹到他的手才如此生气,挪过去盖好餐盒,打算趁机瞟一眼罗邱淇的手,看看伤势如何,却听见罗邱淇问他:「饭怎么不吃?」 「天太热了,」阮氏竹随口找了个理由,「没有胃口。」 罗邱淇反而笑了,角度刁钻地问阮氏竹:「天热还开二十八度?」 阮氏竹并不觉得二十八度很高,但还是挪到控制面板前按了四下按键,少时,房间里陡然冷了许多,连zuzu都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不再伸出舌头喘气。 然而没过多久阮氏竹就感到鼻子很不舒服,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找到早上在药店买的喷雾剂对着鼻腔喷了喷,收起来后发现罗邱淇正盯着他看,解释道:「应该是鼻炎。」 罗邱淇举一反三地问道:「你早上迟到也是因为鼻炎?」 「是的。」阮氏竹说。 离午休结束还剩一个钟头,阮氏竹的鼻子勉强恢復了正常,在床上坐着坐着就开始打盹,强行翻阅了几页向借阅室借来的马术百科全书,困意堆积如山,实在撑不住,说话就像是舌头打结,除了自己没人能听得懂。 在他彻底昏睡过去之前,罗邱淇非常人道主义地说了句「你睡午觉吧,我过半个小时就走」,随后和zuzu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安静,关门声都近乎微不可闻。 醒来时正好差一刻钟两点,比定好的闹钟还要早五分钟,阮氏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短暂且单调的梦,内容大概是他不断重复数罗邱淇手指的这个动作,但是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对,算是吓醒的。 五年不见,阮氏竹发现罗邱淇变得在某方面斤斤计较,十分记仇,刻薄不饶人,而代表美德的一面是面向所有人的,他不是例外。 简单洗了把脸,把头髮拢起来扎成一个小揪,阮氏竹便出门工作了。 下午下班的时间对应地延迟了一个小时,按往常来说几乎与落日无缘,不过由于阮氏竹这半个月来的工作地点局限于训练场周边,即便工作也可以观赏完整场的日落。 晚上八点,阮氏竹迎着金星低悬的方向回到了宿舍。 门把手上不知何时卡了一卷彩色的纸,阮氏竹以前住拥挤破烂的出租房时最常见这种小gg,打开来无非是贷款宣传,再要么就是情色邀约。阮氏竹摘下来,看也没看,随手扔在了柜子上,进浴室沖澡。 冷气被他重调回了二十八度,洗过澡后阮氏竹在头上搭了块干毛巾,坐在桌前算这一个月来的帐单。 算来算去,阮氏竹像是重归中午做的白日梦,算出来的负数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鼻腔被冷气吹得干涩,只好起身去找喷雾剂。 在喷雾剂的旁边,阮氏竹又看见了捲起来的长条硬质彩纸,摊开来才发现是俱乐部夜间马球公开赛的入场券。 入场券上右下角最明显的位置上写着,门票不对外发售,入场实行邀请制度。 阮氏竹是工作人员,凭工作牌入场,明显不需要这张入场券,临睡前终于想起来,似乎是中午罗邱淇问他有没有想邀请观看公开赛的人,他困得没边了,稀里煳涂地要了一张,而后罗邱淇忽然不说话了,话题戛然而止。 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阮氏竹出门敲响了斜对面的房门,将这张入场券送给了行政楼工作的女生。 女生见到入场券一时间没能控制得住激动的心情,跳起来抱住阮氏竹:「呀!真是谢谢你,我心心念念好久了呢,就差去高价买渠道票了,过几天我请你吃菠萝包!」 宿舍食堂不卖菠萝包,这是阮氏竹今天才搞清楚的事,他沖女生笑了笑,和她在走廊聊了会儿公开赛当天的注意事项,十一点准时回房间睡觉。 马球公开赛于三天后的晚上八点半正式打响。 在比赛开始之前,阮氏竹先是在马房看见了罗邱淇。 比赛显而易见地没有那么严肃,从polo衫的颜色可以分辨出两队的成员。阮氏竹穿的是主办方提供的工作服,脖子上挂着记录员的工作牌,样子很好认,一路上被不少人拦下问路,和主办方提供的工作人员相处也还融洽。 晚上的穿堂风很舒服,他们要接受主办方作最后的要点提醒,阮氏竹听不懂话里夹杂的粤语和英语,身边的裁判员便靠近他的耳朵帮他翻译,没想到抬头刚好对上罗邱淇的视线。 罗邱淇静静地和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戴上护目镜,牵着他的马球马离开了马房。 之后在准备室也见到了罗邱淇和他的队友。 阮氏竹在行政楼的文化长廊见过他的队友,都是俱乐部的年轻教练,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对罗邱淇说些打气鼓劲的话,但记录板被他抓变形了,他还是没有办法自然地经过罗邱淇身边,笑着对他说加油。 比赛临近开始,各方人员按部就班地前往他们该去的位置,罗邱淇坐在很高的马背上,马球马的步履矫健,与旁边踌躇不定的阮氏竹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是他弯腰低头对阮氏竹说话的时候,阮氏竹再次体会到了被幸运女神垂青的感觉。 第51页 罗邱淇说:「好好表现,等我赢了来吃庆功宴。」 第27章 公开赛 阮氏竹在罗邱淇的客厅沙发上总共看了十场公开赛的录像,平均每天都会在罗邱淇的房间里待上一个半钟头,有时罗邱淇在,在的时候两人也很少对话,对话的内容全部围绕马球展开。 细究起来,他在重逢后对罗邱淇说他只有马场的工作经验,显然是不正确的。 即便排除在夜校教越语的那几年,阮氏竹自称的「工作经验」也不过是餵养马匹,他甚至连骑在马背上是什么样的感受都没有体会过,已经习惯了站在马匹的旁边,平视或仰视马匹。 与马匹有关的运动对他来说是绝对的陌生。 训练场在夜间不再像白天那么一望无际,四周的看台上稀稀疏疏地坐着小得像故障黑影的观众,场地边缘的灯倒是明亮,草地显得冰冷。 晚风裹挟潮湿的水汽,吹拂过阮氏竹的头髮,往高处走,风更大了,阮氏竹摸了摸后脑勺,才发现扎头髮的头绳在路上松开了,不知道掉在哪里。 离阮氏竹最近的裁判员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圈粘着彩虹小马的皮筋,递给阮氏竹,笑着说:「我女儿有往我口袋里乱塞玩具的习惯,你拿去用吧。」 她接过阮氏竹手里的记录表,等阮氏竹扎好头髮还给他,然后和其他裁判员汇合,在赛场外就位。 比赛准时开始,赛场外观众席上的喝彩声顺着方向飘到场地里,阮氏竹屏息将这些声响隔绝在外,视线牢牢地追逐赛场上八名球员,第一小节结束后,借他皮筋的裁判员回到他身边,送来一瓶矿泉水。 「你把板子都抓变形了,」裁判员仰头喝了半瓶水,倚着围栏问阮氏竹,「很紧张吗?」 阮氏竹不太好意思告诉她记录板不是因为比赛才抓变形的,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裁判员笑了:「不用紧张,你们老闆肯定会赢的。」 阮氏竹问她:「为什么?」眼睛睁大了,感觉下一秒裁判员就会为他谱出一张详实的关系利益网。 裁判员没理解他的意思,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们老闆有那个实力啊。」 「噢。」阮氏竹立刻松了一口气。 第二小节即将开始,阮氏竹和她往回走,觉得哪里怪怪的,转头又对裁判员解释:「我紧张是因为我入职两个月不到,第一次负责这种赛事,也是第一次当记录员。」 裁判员拍了拍他的肩,瞭然地安慰道:「自信点,一次非正规的比赛罢了,留到以后参加国际赛事再紧张也不迟。」 阮氏竹被她逗笑了,点点头说:「谢谢你。」 第二小节结束得比阮氏竹想像中的要快,可能是进球实在是太顺利了,加上双方恪守体育竞赛道德,换马时还能有说有笑地融洽相处。 第三小节到第八小节结束,阮氏竹始终专心沉浸在自己的记录工作中,就差把「好好工作」四个字摆在脸上了,提交记录表时终于想起来,住在他斜对门的行政部门的女生早上说过,她会在比赛结束后的第五排看台等他。 阮氏竹匆匆把记录表格提交上去,确认无误便往看台那边跑,路上碰到正在打电话的柯英纵,柯英纵出声叫住了他。 「你干嘛去?」 阮氏竹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对他说「有事」,柯英纵大喊道:「我们等会儿有庆功宴,你别忘了跟他们坐同一辆车过来,车牌号你应该知道的吧?」 阮氏竹想了想,回了一句「知道」,继续往看台上走,在靠东边的位置找到了行政部门的女生。 恰好此时赛场中间裁判长宣布了最终的获胜队伍,看台的观众站了起来,阮氏竹也望向灯光聚焦的地方,看见罗邱淇姿态挺拔地坐在马背上,轮廓被照成了白金色的。 某个瞬间,阮氏竹觉得罗邱淇似乎是透过护目镜和他对视了,但并他不确定,绕过人群走到女生旁边。 女生朝阮氏竹边挥手边在包里翻翻找找,找到她的钱包,又从钱包里面抽出来一张票券,风风火火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要出去参加庆功宴?」 得到阮氏竹肯定的回答,她便把手里的票塞给了阮氏竹:「我前几天忙煳涂了,没注意这个兑换券的使用截止日期,你今晚出去赶紧把它用了,我好不容易连续吃十个菠萝包换来的,绝对不能浪费!」 「大胃王比赛?」阮氏竹念出兑换券上的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身材苗条的女生,答应道,「我争取。」 女生补充:「争取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再请客。」 等到跑下看台,找到车牌号对应的车子,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而罗邱淇和柯英纵在做留影纪念,在他们后面出发,阮氏竹坐进去拉上车门,车子便出发了。 好好工作,融入当下正常、稳定的生活中。这是车子行驶在深夜的香港的街道上,阮氏竹心中唯一的念头。 / 「他今天倒是积极,」合完影,柯英纵有意无意地向罗邱淇感嘆道,「不对,是这大半个月都很积极,看来六月的优秀员工不用你特地提名咯。」 罗邱淇告别主办方,走进光线均匀的休息室里,坐在长椅上解开护具,低着头说:「有空给他重新拍一张证件照。」 柯英纵装傻像是跟阮氏竹学来的,很有一套,故意反问道:「哦?你说谁啊?」 第52页 然而冠军一点也不像冠军的样子,柯英纵抛出的问题直愣愣地掉在了地上,罗邱淇摘掉其他的护具,动作很快地整理好,从柜子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换洗衣服,转身进了淋浴间里。 「几个意思啊?」柯英纵在门外大声嚷嚷,「赢了还不高兴,跟我摆什么臭脸,我又没惹你。」 淋浴间的隔音效果很好,排风口在头顶源源不断地递出凉风,无数枚透明的水滴凝结成半球体,开疆拓土一般地滑落,罗邱淇伸手横着画了一条线,它们便中道而止。 在罗邱淇眼里,阮氏竹和眼前成千上万的水滴并无二致。 给点甜头,往前挪一大步,得寸进尺。 说两句重话,缩头缩脑,像只蜗牛,后续再怎么触碰都不肯出来。 并且拥有两副面孔。 对这个人笑,对那个人笑,看见他却一脸不情不愿,很难不让人怀疑,阮氏竹费心费力追到香港来,到底看中他什么。 别人都不知道他的秘密,都不知道他精心掩藏的真实面目。 就连阮氏竹自己也被他后来展现的纯良假相给欺骗了。 他张口说爱,说依赖,说离不开。到底是爱罗邱淇、依赖罗邱淇、离不开罗邱淇,还是想从名为「罗邱淇」的这个人这里,继续讨到好处。罗邱淇除了希望是前者,没有别的可以慰藉自己看开的办法。 从淋浴间出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由柯英纵掌握方向盘,罗邱淇坐在副驾,两人出发前往预订的餐厅。 晴朗的夜晚,路边的霓虹灯层层叠叠,金星被挡在后面,罗邱淇把略显嘈杂的车载音乐关了。 柯英纵朝他那边看了眼,清清嗓子,说:「我谈过三场恋爱,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谘询费这回不用了,给我涨涨工资就行。」 有了在休息室的教训,柯英纵不给罗邱淇岔开话题的机会,紧接着问他:「说实话我挺搞不懂的,你和阮氏竹我横看竖看都不像有过一腿的,他喜欢你好说,你以前喜欢他什么啊?」 罗邱淇没有即刻回答他,车子拐过两个弯,柯英纵都打算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他才开口:「看阮氏竹不能从外表看,如果我说他杀过人,你会怎么想?」 前方一名行人横穿马路,柯英纵紧急踩下剎车,上身压住方向盘,在安全带的拉力下又弹了回来,一句话四个字转上十八个音调:「你说什么?」 罗邱淇拉住车窗扶手,把重点单独拉出来强调道:「我说如果他杀过人,你会怎么想?」 柯英纵浑身不自在,左顾右盼地反问:「什么我怎么想?还能怎么想,报警呗,交给警察处理。」 罗邱淇却说:「他的情况有点复杂。」有多复杂,罗邱淇没说,柯英纵不敢问。 眼见着快到目的地了,柯英纵退而求其次,问罗邱淇:「那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对他还心存余孽,捨不得放下他?」 「也不是捨不得,」罗邱淇罕见地有些踌躇,「单纯是觉得……也不是觉得,是从客观角度看来,我和他没可能了。」 柯英纵深吸一口气:「你说你……你先听我讲啊。」 「你这个人的坏毛病呢,我可以给你数出一箩筐,比如爱开小差,丢三落四,记性时好时差,精力总在不该旺盛的时候旺盛,莫名其妙地钻牛角尖、小心眼……但是说出去,你说谁会认为这是你的缺点?」 忽略掉前面不重要的部分,罗邱淇问道:「谁会?你不就在说这些缺点吗?」 「哎呀你先听我讲。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家世,大家有无数种方式替你找补。你们罗家的花边新闻够养活几十个报社了,而你偏偏还执着于为自己塑造出一个乖bb的形象,有什么意思呢?现在都二十一世纪啦。年初的时候你开会,说新起点、新规划,那自己还干什么沉浸在老一套的做派里。你都不介意另一半是个男人,拉手,恋爱,约会,接吻,结婚,做爱……打乱顺序又能怎么样呢?」 「我的意思就是说,你既然割捨不下他,那就随便给他点好处,钱的好处也是好处啊,真没必要当真。玩腻了给上一大笔钱,各自散了算了,纠结折纠结那,说说的请以后到底什么样子,你跟许小姐一起上演合约男女不是还挺无所谓的?」 罗邱淇懒得理会他这一长串的教唆,听见许澜的名字了,反驳道:「……再说一遍,我和许澜不是合约男女。」 柯英纵摆摆手:「没区别,你还比不上人家许小姐呢。人家的地下男友好像也是普通人吧?学都没上完,入伍之后一年能和许小姐见几次面?人家都谈下去了——行了,我不火上浇油了,你自己想吧。」 不过据柯英纵所知,罗邱淇是一个非常不擅长思考的人,对他说的这些话大概率也会被他当成耳旁风。 果然罗邱淇生硬地转走了话题,叫他在前面药店门口停车。 「你干嘛?」柯英纵不明所以。 罗邱淇解开安全带,关门前对柯英纵说:「他有鼻炎,出来应该没带喷雾剂,我去买一瓶备用。」 第28章 庆功宴 阮氏竹坐在圆餐桌的最里侧,离门很远,背后靠着窗户,在他眼里,这是个绝佳的位置,因为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而且他可以观察餐桌上每个人的表情与举动。 罗邱淇进来以后,他几乎是立刻就产生了后悔的心理。 第53页 虽然左边的位置空着,但中间的过道十分狭窄,罗邱淇断然不会不体面地为了他挤进来,这一桌的旁人也不可能冷眼相对。 于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往阮氏竹这边挪上一个位置,把上席空出来,留给罗邱淇和柯英纵。 阮氏竹感到不自在、浑身难受,揉了揉鼻子,抬眼发现罗邱淇正在盯着他看,不过由于两个人处于对角线的方位,他平视过来不算什么很奇怪的表现。 阮氏竹先将视线错开,片刻后,他听见罗邱淇同身边人的交谈声,音量不低,场子也还没热起来,所以他听得一清二楚。 罗邱淇说「不累」、「还行」,讲了许多赛场上的细节,精确到第几场的第几分钟、第几杆球,谈到记录员报场的时候,又看了几眼阮氏竹。 有人向罗邱淇借用记录员,阮氏竹对着洁白的瓷碗发呆,听见罗邱淇回答:「记录员不外借,是我的。」 菜陆陆续续地上了桌,欢笑声里掺杂着碗筷相撞的声音。侍应生问阮氏竹要了杯子,给他斟了半杯酒,阮氏竹拿起来抿一点,感觉还不错,连着喝了好几口,忽然想起来他所在的位置不方便唿叫侍应生添酒,加上他不好意思,就放下了酒杯,准备慢慢品尝。 令他比较差异的是,罗邱淇没有喝酒,杯子里盛满橘色的橙汁,有人起闹叫冠军兼迟到者自罚三杯,他笑着抬手掩在杯口上方,解释:「不能喝酒,我晚上要回家的。」 「回家?」 「宿舍顶楼的冷气坏了,一直没修好,」罗邱淇略显无奈地说,「只好回家避暑。」 柯英纵见对面的阮氏竹在埋头吃饭,便凑过来煽风点火:「你喝呗,欢迎来我房间避暑。」 罗邱淇一把推开他:「别来噁心人。」 喷雾剂在口袋里随着动作和车钥匙撞在一起,差点掉出来,罗邱淇随手往里推了推,侍应生上例汤时,侧身看见阮氏竹托着下巴在嚼一块很难嚼的牛腩。 罗邱淇记得阮氏竹右边有一颗蛀牙,嚼东西惯常将食物堆在口腔左边。他不认为那道菜里的牛腩有多好吃,值得阮氏竹一块嚼上半天,不过在菜被转走之前,他飞速地又夹了两块放进碗里,然后用喝酒的动作来掩饰。 罗邱淇今夜不想喝酒。毕竟保持理智是一件极其难能可贵的事情。 阮氏竹喝酒时手腕托着下巴,看起来像是不需要另一个人打搅他的兴致,放松地融入背后霓虹闪烁的夜景中。 玻璃上渐渐地浮现暖雾,吃到后半场罗邱淇才知道,外面在飘小雨。 酒足饭饱之后,午夜仍未开幕,有人提议去唱歌,罗邱淇本来又打算用「回家」的藉口推掉,不知道是谁起闹说「老闆原来是个乖bb」,「乖bb」落进耳朵里非常怪异,他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啊,我不去了。」阮氏竹的声音突兀地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他喊得很大声,所有人都回头看他,阮氏竹也意识到了,嘴唇抿得发白,再说话时气焰灭成了火苗。 「我有事。」他干巴巴地说。 他一个人有事当然不会有人放在心上,大家象徵性地对他说「注意安全」,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餐厅,到停车场坐来时的车。 阮氏竹走餐厅正门出去,两名侍应生为他拉开金碧辉煌的大门,他诚惶诚恐地挨个说「谢谢」,最后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好久都不见的士的影子。 深夜的风温暖且潮湿,阮氏竹觉得自己因此变成了一块濛雾的防眩玻璃,头顶的路灯再亮也不会提高他的存在感。 阮氏竹沿主干道往前走了几米,一辆看着很眼熟的黑色汽车停在他身边。 他以为是要下客,往边上让了让,车门打开看到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瞬间缩着不动了。 罗邱淇阖上车门,他比阮氏竹高出很多,挡在阮氏竹前面,几乎让他产生自己被巨大的黑影所笼罩的错觉。 「你有什么事?」罗邱淇抬起手腕看表,「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免费菠萝包的兑换券在口袋里被折成了四分之一份,摸着软软的,阮氏竹心不在焉地说:「我困了,想回宿舍睡觉。」 他说完抬眼和罗邱淇对视了几秒,接近纯黑色的眼瞳里缀着一小抹路灯的金色的光,神色的确有些倦怠。 然而罗邱淇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这个时候打车容易打到黑的士,轻则被敲诈勒索,重则抛尸野外,人财两空。」 「不如再等等。」罗邱淇说。 阮氏竹的脸颊果然左右不对称,右脸有一种纯真残留的感觉,思考问题像在取捨糖果。 「你可以在我车上先睡一会儿,进了包厢也可以在沙发上休息,我会叫他们注意时间,结束后我送你回去,」罗邱淇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威逼利诱,「车里没人,想和我一起就上车。」 事实上阮氏竹在思考要不要告诉罗邱淇他想去买菠萝包,可惜他喝了点酒,思考起来头很痛,就没让罗邱淇等太久,拉开车门坐在后座。 车子里皮革的味道略略明显,前后的车窗开着,深夜电台在放一首日语老歌,曲风轻松浪漫,阮氏竹闭上眼睛,霓虹灯一盏一盏地在脑海中急掠而过。 或许罗邱淇也觉得歌曲好听,播完了切到下一首才关闭电台。 他们是最后进ktv的包厢的,阮氏竹跟在罗邱淇的后面,里面的灯光时暗时亮,他不小心绊了一下,罗邱淇拉住他的手的同时,随即有人问出了声。 第54页 「你不是回去了吗,事情解决了?」 阮氏竹「嗯嗯啊啊」随口乱答,费力挤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彻底放弃了菠萝包,歪头倒在沙发扶手上,抱住靠枕继续睡他的觉,连罗邱淇坐在了哪都没有观察。 嘈杂喧闹的环境里能睡着已经是不容易,睡着后做杂乱无章的梦更是频发,但是具体作了什么样的梦他是一点也不记得,鼻气难受得喘不过气,忽然就醒了。 音乐声停了,光线虽然不足够明亮,至少看得见周边的环境,阮氏竹数了数,他和罗邱淇之间隔着五个人。 「散场了吗?」他小声问身边的女生。 「没有,」女生告诉他,「早呢,我们现在准备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你也一起来吧。」 说罢把阮氏竹往桌几边缘拽了过去,不给他找藉口逃走的机会。 阮氏竹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折腾人的集体活动了。 卡牌在一分钟后被送到了包厢里,游戏开始,阮氏竹后知后觉他不过是来凑人头的,转动的瓶口一次也没有在他眼前停下来过,明显是有人故意搞小动作,要从罗邱淇嘴里套点八卦出来。 阮氏竹嫌无聊,拿玻璃杯倒了半杯酒,喝着喝着困意重新席捲全身,直到被旁边女生推搡醒。 「到你了到你了,」女孩抓过卡牌,分别放在两只手掌上,催促阮氏竹,「快选一边挑一张。」 阮氏竹瞬间困意消散,看看瓶口又看看卡牌,抬头去找罗邱淇,发现罗邱淇和他们一样,都在等自己尽快做出抉择。 他怕麻烦,选了真心话对应的卡牌,抽出一张,对着灯看清了上面的字。 having sex before marriage? 阮氏竹一头雾水,拉了拉女生的袖子,问她是什么意思,女生想也不想,大声地念了出来,并贴心地附上翻译,徒留阮氏竹一人始料未及,僵在原处。 「快点,」女生提醒他,「不可以撒谎哦,尊重游戏规则,实话实说。」 阮氏竹不等她催,快速回答:「不会,没有。」中规中矩、情理之中的答案,幸好无人在意。 按照规则,接下来由阮氏竹接着转酒瓶,也不知道怎么了,阮氏竹转一次瓶口对准自己一次,连着抽了十次卡片,硬着头皮回答这样那样的暴露隐私的问题,勉强应付了过去,没想到第十一次,瓶口还是对准他,岿然不动、分毫不差。 「算了,」罗邱淇先开了口,「不早了,你们想玩的接着玩,帐单我来报销,我有事要走了。」 他起身往外围走,女生收回卡牌,而阮氏竹捏着冒险那边的卡片,花里胡哨的背景衬托黑色加粗的一行字。 惩罚的内容倒是小儿科,含一块冰在嘴里直至它自行融化,恰好桌几上就有冰盒。 阮氏竹犹豫了会儿要不要照做,罗邱淇拿上外套,又折回头对他说:「你跟我走,去我房间拿录像带。」 卡牌被阮氏竹放回原位,在一众目光下,阮氏竹从人群和桌几中间挤出去,远远地看见罗邱淇进了电梯,赶紧跑了进去。 罗邱淇的表情很怪,像是绷着,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而阮氏竹很想再听一遍先前听到的那首日语歌。 只是不知道歌名是什么。 第29章 冰块 已经是七月了。 阮氏竹跟着罗邱淇来到顶楼,走到客厅里,首先看了一眼挂钟。 然后视线下移,顺着罗邱淇的手臂看到他手腕上的腕錶。 罗邱淇把堆在电视下面的储物盒里的录像带全部挑了出来,也许是为了速战速决,只有玄关的廊灯开着。屋子里不像外面,空气湿闷,像是硬被塞了很多团乌云进来。 阮氏竹很困,后背靠墙,罗邱淇找录像带的这几分钟差点睡着,睁眼的动作尤其费力,抱着录像带的罗邱淇在眼前晃出重影,于是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罗邱淇大概觉得不值得和醉鬼多费口舌,把录像带转移到阮氏竹怀里,就说:「明天记得还回借阅室,有几卷我没去登记,千万要核对无误。」 阮氏竹无声地张了一下嘴,转身的时候脚尖绊到电视柜,往左边踉跄了好几步,本来自己能站得稳,罗邱淇强硬地拽住他的肩膀,他的重心颠来倒去,最后手里的录像带还是摔在了地毯上。 地毯很厚实,录像带半点响声也没摔得出来,阮氏竹盯着发了许久的呆,然后转头对罗邱淇说:「你别拉我。」说话时鼻音还是很重,不过这句话倒是干脆果断。 罗邱淇松开手,主动帮他捡起了录像带,再重新放回储物盒里。 阮氏竹的脑子不大清醒,准备直接抱住储物盒,连盒端走,没想到罗邱淇临时改变想法,又叫他不用急着还回去,等明天酒醒了来拿也不迟,生怕他把这些录像带弄坏。 阮氏竹非得和他争辩:「我就是困,没有喝醉酒。」 面对阮氏竹傻里傻气的笑,罗邱淇罕见地展现出富有耐心的一面,手指碰到阮氏竹的发梢,替他理顺了翘起来的头髮,状若无意地问:「皮筋好看,什么时候买的?」 阮氏竹也抬手去摸,手指叠在罗邱淇的手背上,发现罗邱淇的体温比他低很多,停留了一会儿才成功摸到彩虹小马,边摘边说:「没有买,是晚上一个裁判员送的。」 「裁判员送的?」罗邱淇似乎不信,追问他,「什么时候能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关系这么亲近了?」 第55页 阮氏竹没有立刻回答,罗邱淇继续陈述道:「今天饭桌上主办方跟我借你,说他们那边正好缺一个赛事记录员,我没同意。」 「给的酬劳还挺丰盛的——你是想跳槽吗?」他听见罗邱淇刻薄刁钻地问他。 平心而论,罗邱淇看向他的眼神并没有言语表达出来的那么为难人,但阮氏竹却因此清醒了,脑袋里有回声四处游荡,撞在密不透风的高墙上。 他沉默了片刻,并不确定这就是否就是罗邱淇今晚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原因,实话实说:「我没想跳槽。」 他是因为罗邱淇才下定决定来的香港,就算有一天心灰意冷,鎩羽而归,在此之前也决不会选择跳槽或是辞职。 他以为他就算不说出来,罗邱淇也是懂的。 结果罗邱淇不仅不懂,甚至变本加厉,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墙壁推,说:「你别和我装。」 阮氏竹的肩胛骨受到撞击,痛得他往前缩,没有被抓住的手臂抱住了罗邱淇的腰,很快又放开了,好声好气地说:「……我没装。」 仰头看着罗邱淇的眼睛问他:「不是你叫我好好工作的吗?我就在好好工作啊。」 比赛时赛场上空漂浮着许多架无人机,阮氏竹没见过,一开始误认为是忙碌的蜻蜓,后来才知道那是航拍无人机,用来录像的。 再过一个月,或者更短的时间,新的录像带制作好,阮氏竹还想借了重温,他希望罗邱淇可以和往常一样,能够准许他在这间客厅的沙发上观看。 最好再准许他抱着靠枕看,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听见自己的声音,可能会感到不好意思。 可是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还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罗邱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好像是「嗯」了一声,抬手触碰阮氏竹的脸颊和耳垂,手法令阮氏竹感到熟悉,罗邱淇就喜欢这样捏zuzu的耳朵。 「毕竟对你来说,撒谎像喝水一样简单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唿吸吹拂着阮氏竹的鼻尖和嘴唇,像野火逃窜的荒原迎来的第一场寒冬。 「罗邱淇,我——」 阮氏竹费力地想讲点什么,从头至尾地向罗邱淇好好解释,最后罗邱淇的电话铃声响了,他说的除了罗邱淇名字以外的只言片语,皆是毫无意义。 「我去接电话。」罗邱淇后退去了阳台。 阮氏竹脸颊滚烫,浑身疲惫,骨头像被拆散随意打乱,靠墙撑了半分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厨房拧开了水龙头。 夏季连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都是热的,对降温毫无作用,阮氏竹想起冰箱冷冻层有冰袋,蹭到冰箱前蹲下,在冷冻抽屉里翻翻找找,找到了满满盛着一盒冰块的冰盒。 打开冰盒,阮氏竹挑出来一颗四方四正的透明冰块,捏在拇指和食指指腹中间,融化的冰水顺着虎口流下去,在手腕处停滞不动。 冰块含进嘴里,温度在下降,别的说不清。 阮氏竹捏住第二颗冰块,在放进口腔里之前,朝罗邱淇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罗邱淇的手臂搭着阳台栏杆,侧身对他,神色难揣。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许澜带着喘气的声音:「飞机刚落地,累死我了,你怎么样啊,是不是早就结束了?」 罗邱淇告诉她:「我这边已经是第二天的半夜两点了。」 她说话时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后来坐进计程车里,噪声就只剩下司机的询问。 许澜和司机说完话,接着问罗邱淇:「都这么晚啦?你怎么还不睡觉?」 「睡不着。」罗邱淇说。 「睡不着?」许澜诧异地直起后背,「不会吧?我悄悄问你,你不会是输了吧?」 「没输,应该是赢了太激动。」 许澜笑了:「那你要激动到什么时候?」 「看情况。」 罗邱淇的回答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正好许澜忙着给司机指明目的地,两人闲聊了两句便要挂断电话。 挂断电话前,罗邱淇多问了一个以往他不会在乎的问题:「你跟你男朋友还在吵架吗?」 「没有啊,前几天跟他通过一次电话,说开之后就和好了,」许澜的回答很轻松,似乎是在抿嘴笑,「他告诉我,他退役后想来警署工作,从底层做起,证明给我爸看。」 罗邱淇不知道说些什么,潦草地回她:「祝你们成功。」 回到客厅里,罗邱淇看了一圈没找到阮氏竹,心脏的周围像是被菲林缠住了,心跳急促。 他摸到口袋里的喷雾剂扔进储物筐,打算夜里不出门了,走到厨房门口才看见阮氏竹也在里面,站在流理台后面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发呆。 罗邱淇稍稍缓和了语气,关紧冰箱门,说:「你在我这里还挺自如。」 阮氏竹忽然一声不吭,罗邱淇就算不承认他刚才说的话有多重,但也没有靠言语欺压阮氏竹的意图,更不想真的赶走阮氏竹。 他发现阮氏竹的肩一耸一耸的,玄关照过来的灯光在他的后背和手背上留下泾渭分明的阴影,便抬手按住了阮氏竹的腰。 「别哭了,我不是——」罗邱淇在看见阮氏竹的正脸后话音戛然而止,「吃什么了?」 硬塞了五六颗冰块进去,阮氏竹的口腔冻得几近麻木,因为冰块多了便难化,立方体的稜角在舌尖和口腔壁划出数道小创口,血腥味掺进水里一起被咽了下去,鼻子酸痛,眼泪也被呛出来几滴,缀在眼角。 第56页 「冰块,」阮氏竹张了张嘴,嘴唇和舌尖几乎是同一个颜色,欲盖弥彰地解释,「太热了,我没找到饮用水。」 罗邱淇看着阮氏竹的嘴唇不说话,阮氏竹闭上眼,再睁开,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改不掉,」他说,「你后来去越南找我了是吗?」 「福利院肯定去过了,毕竟我在里面生活了七八年,」他自问自答,「我在警局的档案也看过了吧。那边管理松,你要是想看,肯定会有人拿给你看。」 「我也看过,但我只看过废稿,也就是第一版和第二版。第一版的案卷对我的描述只有一句话,没有提到我的名字。第二版提到了,把我单独列了出来。后面第几版成为正式档案被装袋了,我不知道。」 「活着的证人就我一个,那个时候年纪又小,才八岁多,说什么都有人信,所以来来回回推翻了很多版。」 「他们宁可相信我是受到了威胁和惊吓,才会语无伦次,逻辑不通。但其实不是,是我生下来就这样。我偷了储蓄罐里的钱,想去买一块钱一捧的那种糖果,导致我妈妈拿不出足够的钱给我爸爸还债,所以她就被卖了。然后我又去偷黎警官的钱包,离家出走去找我妈妈,黎警官一家就被杀了。」 「我能理解每个人都想躲我,你不用另外给我找理由,想赶我走的话可以直接说。」 「或者说你想起诉我偷窃……数量够多了,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就是会比较麻烦,毕竟是跨国……」 阮氏竹绞尽脑汁说出来的话被罗邱淇的一个举动轻易地抹去了痕迹。 屋子里很安静。阮氏竹听见许多存在却不够合理的杂音。 水龙头的水滴砸入水池中。冰盒里的冰块在融化,紧密地结构松散裂开。电器嗡嗡地运行。屋外正在下雨。部分员工终于散场。电梯上、下。 罗邱淇按着他的嵴背,布料和布料轻微地摩擦着,消失后立刻被柔软潮湿的唇瓣互相碾压吮吸的声响取代了。 阮氏竹抓紧罗邱淇的袖口,腰抵着大理石桌台很痛,嘴唇也被罗邱淇咬得很痛,不过没有先前那么冰了。 「太晚了。」 罗邱淇放开阮氏竹的腰,大拇指按了按阮氏竹的下唇,而后轻轻地剐蹭他的眼下,在心里第无数次确信阮氏竹不擅长察言观色,心理素质远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高。 「我不想回家了。你房间借我睡一晚。」他说。 五年过去,罗邱淇早已记不清什么档案、什么卷宗。 倒是清晰地记得,1995年七月,阮氏竹从小长大的边境小城有两名面貌清白的居民被评选为了优秀居民代表。 其中一名年轻女性叫做阮姮,另一位名叫罗邱淇,是个持有暂时居住证的外地来的游客。 两人红底的大幅证件照张贴了足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先被取下来的,是阮姮的。后来过了几天,罗邱淇的那幅不翼而飞,疑似遭遇偷窃。 -------------------- 感觉写得乱乱的,不过这两个人确实乱乱的,像小孩子一样别扭 第30章 优秀居民 获此殊荣的起因依旧与流窜至当地的逃犯有关。 而阮氏竹懒得回忆过程与后果,唯一记得,那天早上发生的一件令他丢尽脸面的事情。 在情人旅馆的双人床上醒来时,天色刚蒙蒙亮,阮氏竹睁开一点眼睛,有些畏光,下意识地就往身边人的怀里缩。 但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很快他的脖颈和后脑勺相继生出一种类似于神经打结的钝痛,眼睛也很肿,努力睁开后单眼皮都折成了双的,需要连续眨眼才能缓解干涩的疼痛。 罗邱淇的侧脸在他的眨眼间变得完整。 一般情况下,罗邱淇很少会比他晚醒,基本上阮氏竹一睁眼,他不是在床边穿衣服,就是已经去做早饭了,作息十分健康。 像现在这样阮氏竹可以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地观察他的次数并不多。 也许是因为没有旁人可供参照,罗邱淇的眼睛、罗邱淇的鼻樑、罗邱淇的嘴唇,以及被体温烘得绵长得皂液香气,在阮氏竹这里都是独特的。他抱着自己入睡、醒来,经年久伴阮氏竹的自我唾弃感也被同化成了满足感。 阮氏竹闭上眼,仰头亲了一下罗邱淇的下唇,然后调整好姿势,打算嗅着好闻的香气再睡一觉,搭在他腰上的罗邱淇的手臂忽然动了动,隔着浴巾按住阮氏竹的后腰,把他按过去,直至两个人的小腹紧贴着。 昨晚阮氏竹磨磨蹭蹭不肯躺下睡觉,实在没有换洗的衣服,罗邱淇替他把浴巾整理好,系在腰上,这样阮氏竹感到冷,自然而然就会往被窝里钻。 现在被子确实正好好地盖在身上,浴巾要不是罗邱淇的手臂横着,早该松开了。 一想起昨晚,头痛便愈演愈烈,酒精像是阮氏竹的开关,或者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总之阮氏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必须要远离。 「你别压着我。」 阮氏竹推了两下罗邱淇推不动,唿吸急促了起来,手臂交叠在胸前,说是自卫,其实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在酒醒后直面罗邱淇。 「我不压着你。」罗邱淇睁开眼,低低的笑声震进阮氏竹的身体里。 他换了个方式抱住阮氏竹,双手托起阮氏竹的胯骨,平躺好把他放到自己的身上,最后沿着凹陷下去的嵴柱来回抚摸。 第57页 阮氏竹的后背瘦且薄,骨头和两个月前相比,虽然不至于嶙峋的地步,但几乎摸不到多余的赘肉。 抚摸他身体两侧的肋骨的时候,罗邱淇联想到爷爷家里的钢琴。他不会弹钢琴,妈妈也不会,只有爸爸会一点,并且容许他中途捣乱瞎按。 阮氏竹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喘气的声音有些明显,像热风吹散的云,罗邱淇摸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浴巾散了。」他低声提醒阮氏竹。 阮氏竹脸朝下趴着没有吭声,罗邱淇手掌停留的尾椎骨的那一块皮肤滚烫,渐渐地四肢也烫了起来,酸麻得像电流一般的神经快感积攒在指尖。他抓住罗邱淇的肩,曲起膝盖蹭了两下,然后便彻底趴着不动了。 出于脸面考虑,罗邱淇多抱了他一刻钟,等阮氏竹的体温降到正常水准才放他去洗澡。 阮氏竹这回洗澡倒不急着出来了,在里面闷到唿吸不到新鲜空气、脑袋昏沉才裹着一块新浴巾出来,看见罗邱淇站在门口,转头就要回到盥洗室里继续闷着。 「别洗了,」罗邱淇拉住阮氏竹的手腕,不让他走,「皮肤都洗皱了。」 「噢。」阮氏竹耷拉着肩膀,坐回床上,任由罗邱淇毫无章法地给他擦头。 擦完头罗邱淇抬手碰了碰阮氏竹的耳垂,问阮氏竹:「你脸皮挺薄的,你不知道吗?」 阮氏竹矢口否认:「不知道,我没有。」 罗邱淇不理会他的辩驳,指控道:「脸皮这么薄还好意思偷亲我。」 阮氏竹的耳朵更烫了,转身面对面看着罗邱淇争面子:「没有偷亲你。」 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很像是平白耍无赖,接着补充道:「你不是都醒了,那就是正大光明地亲。」 「噢,」罗邱淇模仿阮氏竹一贯的语气,靠近阮氏竹,让阮氏竹坐在他的大腿上,「那你再光明正大地亲一次。」 大多数时候,阮氏竹都愿意承认自己缺乏抵抗诱惑的决心,他很少有直接不需要成本投入和后期偿还的、直接接触到快乐的机会,便抓住罗邱淇的领口强行让他低头,吻到了罗邱淇的嘴唇。 两人的嘴唇皆是干燥的,漱口水的薄荷香气萦绕在鼻尖。阮氏竹很快发现简单的摩擦只会叫罗邱淇更早地放开自己,于是张开嘴轻轻地舔舐罗邱淇的下唇。 …… 半小时后罗邱淇下楼去办理了退房,时间太早,前台昏昏欲睡,手一抬便让他们离开了,阮氏竹前额紧贴着罗邱淇的后背,接火车一样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距离宵禁结束还有差不多半个钟头多,街上雾朦朦的,水蒸气铺天盖地。 阮氏竹没有衣服换,也不想罗邱淇出去帮他买衣服,留他一个人陷进面红耳热的情愫里,只好穿上昨天的奥黛,打算趁外面巡逻力度松垮,尽早赶回马场。 他戴上假髮,尽可能地把自己伪装好,果不其然再次收穫了罗邱淇不携带恶意的嘲笑,然后气势汹汹地拉着罗邱淇冲进濛濛细雨里。 凭藉着阮氏竹对当地地形的熟悉,宵禁还没结束,他们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回了马场。罗邱淇惦记半天加一个晚上没吃饭的bamboo,决定先去马房餵马。 「我要再洗一遍澡。」阮氏竹貌似忿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堂屋里。 他的假髮被跑歪了,露出下面卷卷的短髮,后颈泛起带有湿意的红,边走边扯衣服领口,直至背影消失在西厢房里,罗邱淇才收回目光,往马房走。 然而还没有走进马房里,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罗邱淇似乎闻到了类似于肉质腐烂的气味,走近后那股血腥气变得愈发厚重,马房门口的白色栅栏也碎了一地,显然是遭受了暴力的冲撞。 bamboo的妈妈,也就是那匹上了年纪的母马倒在马厩里,腹部叉着一把匕首,血肉模煳,一条腿的皮勉强附着着白骨,晃晃悠悠地呈直角垂落,尸体上已经蒙了一层黑黢黢的苍蝇。 但是bamboo不在。血迹也只是局限于马厩里。 罗邱淇后退到台阶下面,盯着鞋底的湿泥印看了片刻,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太阳穴一阵发凉,往回走了几步,枪声随即如同惊雷炸响。 清早的雾气刚刚散去,罗邱淇可以清晰地看见从住宅旁边的电线桿上腾飞的鸟群。他跑到堂屋前的台阶下,又一声枪声响起,子弹像是贯穿了谁的肉体,紧接着桌椅哗啦啦地相撞,阮氏竹推开大门沖了出来。 他的衣服还没换下,上面血迹斑斑,撞进罗邱淇的怀里,脸颊上也都是血,眼神空洞无神,罗邱淇抱紧他,喊了好几声才回过神。 罗邱淇看见他的背后,散乱的桌椅中间,血泊里躺着一个男人。 警车是在一刻钟后到达的马场,这一刻钟里罗邱淇始终抱着阮氏竹,尽管阮氏竹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受到其他格外严重的伤口。 黑压压的一群人走下警车,径直走向阮氏竹,后面还有凑热闹的居民围在警戒线外,对这里面指指点点。 躺在血泊里的男人经过身份核对,确认是半个月来一直在通缉追捕的逃犯,他和阮氏竹起了正面冲突,幸好阮氏竹反应快,打偏了他的手。后来又被阮氏竹抡起凳子砸到膝盖,枪枝走火,射穿了自己的小腹,不过立刻送去抢救算是能捡回一条命。 就是阮氏竹装束奇怪,搞得现场所有人一头雾水,照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也不说叫阮氏竹去换一身正常的衣服,总之坐上警车去到警局做口供后,阮氏竹仍旧保持着不伦不类形象。 第58页 罗邱淇在阮氏竹后面做口供,出来后阮氏竹的身边坐了一名女警,谈话内容围绕着「女装癖」的定义与纠正措施展开,阮氏竹的脸色都黑了,女警还在喋喋不休,完全将他的解释置之脑后。 「你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女警重重地点头,「我会为你争取那笔悬赏金的,马也会帮你找,对你们造成的损失这边会尽力弥补——你也要改正你的错误,明白吗?」 阮氏竹听得恹恹,罗邱淇一过来便逃走了。 好不容易在警局捱到傍晚,天色渐黑,警方松口终于放他们回去,但是马场被当作案发地点封了起来,他们除了去旅馆暂住一小段时日别无他法。 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饿得奄奄一息的bamboo在偏远山林里被警方找到并带了回来,阮氏竹总算松了一口气,同时被告知需要配合警方继续扮演「阮姮」,和罗邱淇拍两张大头照印在警局的宣传栏里,成为帮助警方破案的「优秀居民代表」。 要求合理不过分,阮氏竹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而且 案件结束后的第七天,他们终于得以搬回马场,发现家里大门上、墙壁上甚至马房外面都张贴了换锁的小gg,以及间或夹杂着的驱邪镇宅符咒。 当天的下午,约定好的摄影师驱车前来给两人拍摄大头照。 摄影师肩扛一台机器,旁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名助理和先前安慰过阮氏竹的女警。女警声势浩大地撑开手里的红色幕布,拿胶带固定在墙上,边挂边和阮氏竹闲聊,问他有没有按照她说的去做,试图矫正自己的畸形心理。 阮氏竹默默地躲到罗邱淇身后,不自在地理顺假髮,看见罗邱淇笑个不停,用食指使劲地戳了戳他的后背。 摄影师很快架好了相机,找好角度,指手画脚地命令:「你们搬个凳子,坐在这里就好。」 阮氏竹和罗邱淇便各自去搬了一张凳子,并排放在红色幕布前,坐下等待摄影师拍照。 数秒后,摄影师对着两人大吼道:「干嘛搬两张凳子?……这又不是拍结婚照!」 -------------------- 从明天开始要当四天的志愿者,早六晚十,实在没办法码字,大概要四天后才能继续更新!!tat 第31章 游戏机 电梯自下往上,到达指定楼层,罗邱淇出来便看见了坐在会客厅沙发上的罗英韶和eric。 eric还在抱着他的游戏机,两手激烈地操控摇杆,罗英韶先是低头静静地看着,见罗邱淇过来,向他招了招手。 罗邱淇走到eric面前,抬手揉eric的脑袋,笑着问他:「喺度玩紧咩游戏啊?(在玩什么游戏呢?)」被eric嫌碍事且挡住了光,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开,eric躲到另一张沙发上继续埋头打游戏。 罗英韶不满地皱眉,仰头看着罗邱淇说:「这孩子总是这样,我都没收了好几台了,耐不住他和他爸爸沆瀣一气。」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爱玩很正常,」罗邱淇在她旁边坐下,早晨的阳光从整面的玻璃窗外照进来,大厅明亮得有些晃眼,他告诉罗英韶,「助理家里临时有事,我给她批了半个月的假,正好我早上睡懒觉,忘了你说你今早要带eric来。」 谈话间前台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和餐点以及热茶放在了茶几上,弯腰向罗英韶道歉:「真是抱歉,罗女士。」 罗英韶客气地说「谢谢」,手搭在膝盖上,没有去接的想法,不过叫了eric的名字,让他放下游戏机过来吃一点。 eric的视线丝毫离不开那块长方形的小小的屏幕,沿着长沙发一路蹭过来,喝了口热茶又立刻跑远了。 「我其实也不想这么早打扰你的,但后面还有事,」罗英韶问,「你还没吃早饭吧?」 「吃过了。」罗邱淇说。 他起床后在阮氏竹的房间随便吃了点。 零食袋子里有散装的小包装面包和糖果,罗邱淇挑挑拣拣,另外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找到几盒儿童羊奶。 儿童羊奶只有半个巴掌大,看得出来价格比那些零食贵出许多,罗邱淇拿了一盒,撕开吸管准备插进去,单人床上凌乱的被褥里冒出来一颗脑袋。 阮氏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头髮蒙着脸,唿吸不畅的缘故,张开嘴用力喘了两口气,然后拨开头髮,眼睛不聚焦地看着罗邱淇。 罗邱淇放下羊奶,走到床边,俯身拨顺了阮氏竹压在脖子下面的头髮。 「你睡吧,我给你放一天假。」 阮氏竹闭着眼点头,额前的碎发重新掉了下来,戳着眼睛。他的睡姿是很标准的胎儿型,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手也交叠着放在旁边,看样子完全不想动弹,不过把脸侧开了少许,罗邱淇便再次帮他理顺了。 「我出门了。」罗邱淇弯曲食指,上下轻轻地剐蹭阮氏竹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罗邱淇起身将那盒儿童羊奶放回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含了一颗酸橙味的硬糖,静悄悄地离开了双人间。 罗邱淇走后,阮氏竹接着睡了半个多钟头,翻身的时候另一侧的枕头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捡,捡着捡着便清醒了。 双人间还是那个双人间,靠门的那张床干净整洁,卧室里光线暗淡,盥洗室的门没关,隐隐地飘出清新的香气,就连从通风口唿唿直下的冷风都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阮氏竹温温吞吞地起床洗漱,刷牙刷得浑身没力气,对着镜子发呆,忽然听到了电话的铃声。 第59页 他含着一口泡沫去接电话,昏昏欲睡地握住听筒,直到罗邱淇在电话那头开口问他:「醒了吗?」 「……」阮氏竹沉默少时,一张嘴薄荷味的泡沫就跟着延展,含混地说,「醒了。」 紧接着罗邱淇强势地命令他:「醒了就抓紧时间洗漱一下,到马房这边来。」仿佛半个钟头前对阮氏竹允诺的一天假期不过是阮氏竹做青天白日梦。 阮氏竹不情不愿地「噢」了一声,正准备挂掉电话,又听见罗邱淇压低了声音说:「也不用特别着急,早饭记得吃。」 事实上阮氏竹并没有什么胃口和心情吃早饭,他洗漱完换好衣服,在零食袋里挑挑拣拣,每一款零食都单独归类摆放,就是找不到他想吃的那颗可以开胃的酸橙味硬糖,最后做出妥协,撕开了荔枝味硬糖的包装袋。 硬糖刚好够他含到步行至马房,这天的天气还算不错,白色的太阳明晃晃地高悬。路过优秀管理员的照片墙,他赶紧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便看见罗邱淇在和一位女士交谈,旁边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女士穿着白色的职业套装和高跟鞋,勉强比罗邱淇矮上半个头,阮氏竹时常在不重要的时刻缺乏重要的信心与勇气,迫切地想回到宿舍用内置电话给罗邱淇打电话,告诉罗邱淇他今天放假,没有义务工作。 不过经过一番心理斗争,阮氏竹意识到自己显然更缺乏后者的行动力,就还是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了。 「你有条件的话再雇一个助理比较好,我昨晚来看比赛,看到什么人都能缠上来跟你说两句话,」女士貌似不满,语气直白,「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好么?当老闆没有个当老闆的样子,怎么镇得住下面的人……别忘了你当初建立这家俱乐部,我出的钱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 罗邱淇愣了愣,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见阮氏竹侷促地站在距离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头髮松散,没有用皮筋绑起来。 他快步走过去,挡在阮氏竹和罗英韶中间,问他:「吃早饭了吗?」 阮氏竹差点脱口而出「吃了」,昨夜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里,及时改口说:「没有。」 他自认为说话时的语气和平常没有区别,罗邱淇却按住了他的肩,稍稍用了些力气:「怎么又不高兴?」 「我姐姐,罗英韶,」罗邱淇很快又移开了手,「带她儿子过来挑马。」 会挑马的只有罗邱淇,罗英韶不懂这些,让eric在罗邱淇指出来的这些马驹里选合自己眼缘的。eric这时候倒来了兴趣,收好游戏机,东张西望地把头探进隔间里,最后停在一扇门前,夸张地大喊:「妈妈,你看这匹马好胖啊,又胖又矮。」 门上挂着马匹的名牌,bamboo像是听懂了这句指向它的坏话,也把头探出来,把eric吓了一大跳,拔腿就跑。 他们最终挑了一匹已经接受过训练的马驹,罗邱淇带eric去更衣室更换装备,给他戴上护具,让他和小马驹亲密接触了半个多钟头才扶他上马背,由罗邱淇牵马,绕训练场走上一圈。 eric的腿使不上劲,夹不住马肚,在马背上摇来晃去,刚走出去十米远就嚷嚷着要下来,被他妈妈用游戏机威胁后才乖乖坐着不动,下来后也是百米冲刺,往更衣室他放游戏机的长凳那边跑去。 「真拿他没办法,」罗明韶淇摇摇头,侧过身对阮氏竹说,「麻烦你去跟着他,先帮他把衣服换了再让他玩游戏。」 阮氏竹离开后,罗英韶笑着问罗邱淇:「看在我是股东的份上,给我打个折呗?」 罗英韶向来公私分明,说打折也只是玩笑话,该走的流程一步没少,等罗邱淇回到更衣室,eric不知何时又开始打起了游戏,而阮氏竹坐在他旁边,从时不时地瞥两眼屏幕,到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连罗邱淇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发现。 「eric,」罗邱淇忽然出声,「你妈妈说那匹马太小了,决定给你换一匹成年马,就是叫bamboo的那匹。」 「什么?」eric立马放下游戏机跳了起来,「会死人的你们不能这样!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罗邱淇变本加厉地恐吓他:「除非你答应不玩游戏机,配合旁边的哥哥换衣服,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抱到马背上。」 恐吓的效果非常显着,eric在五分钟之内就换回了常服,并踢着正步回罗英韶身边,钻进轿车里勐地摔上车门,像是已经下定决心,这辈子不会踏足马术俱乐部第二次。 送走罗英韶和eric,罗邱淇注意到阮氏竹的神色仍旧十分紧张,明明很想握他的手,但跟在他后面,就是装出不想握、不在乎的样子。 走到行政楼的走廊,没有人的地方,罗邱淇改变了想法,觉得不必对阮氏竹过分严苛,于是主动拉住阮氏竹的手,松松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跟我去办公室。」 上次也是阮氏竹唯一一次走进罗邱淇的办公室,于双方而言都不算是美好的回忆,尽管地板上铺着的红色羊毛地毯令他感到久违的熟悉。 罗邱淇关上门,「咔哒」一声反锁好。 「地毯有什么好看的。」罗邱淇踩在地毯中间的花纹上,靠近阮氏竹,可能是想把阮氏竹全部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身上来,按着阮氏竹的后背浮于表面地亲吻他。 但是只要阮氏竹稍微动一下,罗邱淇就松开了他,垂眼看着阮氏竹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蹭他的嘴唇,说:「早上看你不高兴,我以为你忘了夜里发生的事情。」 第60页 阮氏竹说「没有」,尾音断了半截,隐没在别的不清不楚的声音中。 「那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不要乱想,要听话……爱撒谎不是什么天生的坏习惯,你会陪我纠正的……」 时间过去太久,即便阮氏竹能从罗邱淇的嘴里尝出一点人工糖精的味道,也无法确定那就是酸橙。 虽然他笃定是罗邱淇拿走了他的酸橙味硬糖。 「我缺一个助理,」罗邱淇用包容的口吻和他商量,「你试着考虑考虑。」 -------------------- 感觉最会乱想的人是罗邱淇…… (明天应该有两更,做完志愿者回来真的好累 第32章 龙眼 七月过了大半,阮氏竹终于取到了母马的骨灰。 骤然失去母亲的bamboo让他联想到童年的自己,并且很快发现,bamboo几乎变得和他一模一样,性格时而安静乖顺,时而暴躁,会不分昼夜地用身体撞击木门,绝食也是常有的事情。 阮氏竹为此终日惶惶不安,害怕bamboo再次离开他,同时也害怕bamboo不听话,罗邱淇会感到失望、厌烦,然后不留情面地抛弃他,回归他原本的生活。 阮氏竹其实也想走。想离开,去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是离开他脚下的这个地方。 在比当下更勇敢、更无畏的的年纪,阮氏竹确实为此做过很多尝试。就像被铜环和细绳栓住脚的鸽子,他把年幼的自己弄得很狼狈,除了脸,身上的每一片皮肤都被伤痕打下过烙印。 最后一次尝试是被黎警官收养后、黎警官遇害前,一天夜里,阮氏竹从单人儿童床上醒过来,准时如同他过去的三百个被自行中断的夜晚。 黎氏彩的儿童床在靠门一侧,她躺在床上睡得歪七扭八,身上的被子有一大半掉在了地上,属于天真孩童的唿噜声像一串细碎的泡泡,出现、破灭,出现、破灭。 阮氏竹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会儿窗外的龙眼树,然后在一刻钟后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拉开门,走出去,再安静地关上。 黎警官的卧室在儿童房的对面,他经常回家很迟,黎氏彩的母亲会坐在堂屋,点一根蜡烛,借着蜡烛的光随便缝点什么,等到人回来了,就捧着烛台去厨房,将准备好的夜宵端出来。 黎警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繁茂的龙眼树,黎氏彩说龙眼树的年纪比她还大,所以她母亲准备的点心或是夜宵大多是用龙眼果做成的,例如龙眼甜汤、龙眼甜酒、龙眼红枣粥…… 阮氏竹却极其讨厌龙眼树。 他觉得龙眼树很可怕,垂下来的枝条上挂满浅褐色的龙眼果,就像是打了无数个结的头髮,他看见摇晃的树影,就会想到他妈妈。 他妈妈的头髮和他一样,卷卷的,梳顺了很好看。虽然梳不顺的时候居多。 夜里两点,无论如何,堂屋的灯都是灭着的。阮氏竹摸到挂在衣帽架上的黎警官的外套,手探进外套左侧的口袋,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又伸进右边的,顺利摸到了黎警官的皮革钱包。 他出门时还背了一个双肩的儿童小书包,穿着舒适合脚的鞋子,走过砖石路,踩在青草丛生的河边湿泥上,最后一脚跨进钓鱼佬留在河边的小船上,解开栓绳,在天亮前到达位于河对岸的火车站。 坐完火车接着坐长途大巴,售票员看见他手里拿的大人的钱包,无一例外都很相信他是帮大人买票,辗转半个月,终于抵达终点站台。 下车后他没有看自己的脸,但也知道自己瘦得皮包骨,头髮脏腻腻地打结,臭味熏天,走进一家可以打电话的小店里,说着别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店主差点就要报警。 这是幸运女神最后垂怜他的时刻。阮氏竹拨通名片上的号码,叫收了他钱的店主装成换煤气罐的,终于要到了准确到门牌号的地址。 说不清听两年后再次听到他妈妈的声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为除了他妈妈疲惫的回答声,他还听到了两个婴幼儿的哭闹声。 「等下等下。」他听见他妈妈用夹杂着当地方言的模煳不清的话语让他等等,然后唱了一段阮氏竹再熟悉不过的童谣,唱完停了很久,久到阮氏竹以为通话早就结束了,才听她说,「你过来吧,我就在家。」 挂断电话,阮氏竹报了警。半月后黎氏彩和她妈妈赶来流浪青少年收容所,他们就返程了。 取到四四方方的骨灰盒后,返程的路上,阮氏竹和罗邱淇没想到又碰上了先前的那位女警。 「我正要去找你呢,」女警对阮氏竹说,「你俩那个照片已经挂出来了,去看看呗。」 阮氏竹当然不想去,抬胳膊戳了戳罗邱淇,问他:「你想看吗?」 以防罗邱淇真的说想去,阮氏竹补充道:「应该也没什么好看的。」 女警继续劝说道:「看看呗,好歹是荣誉象徵,我们还给你们写了感谢词呢。」 「那就去看看?」 罗邱淇握住阮氏竹的手,语气很温和,像在哄着他,因为阮氏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在这样单调无趣的小县城里,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能让阮氏竹开心些的办法。而且阮氏竹总是很少笑,正面的情绪藏得滴水不漏。 阮氏竹换了只手抱骨灰盒,勉强点头同意了。罗邱淇的手顺着他的手臂上移,指腹揉搓他被坚硬的盒子硌出来的印子,又被阮氏竹重新抓住手。 第61页 两张照片分别印在警察局宣传板块的两侧,罗邱淇可能天生就受偏爱,再低劣的拍照技术都能扛得住,好看得令人过目难忘。 人像旁边是对事件过程的描述,以及女警所说的中越双语感谢词,阮氏竹不好意思看自己的脸,拉着罗邱淇就要强行拽走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喊声。 「站住。」 阮氏竹面朝宣传板,身体僵了僵,听到女警先于他的反应里,叫出了来者的名字:「陈警官,您回来了?」 「事情结束得早,就早点回来。」 「河内离这儿这么远,坐火车得要十几个小时吧……」 「怎么了?……」罗邱淇低声问阮氏竹,却被陈警官打断了。 他忽略了罗邱淇,直接命令阮氏竹:「你,转过来。」 阮氏竹没有动,女警大概觉得尴尬,正要准备出声询问他,阮氏竹便松开罗邱淇的手,转过身平静地看了回去。 陈警官年近五十,半边的头髮花白了,身姿依旧挺拔,穿着平常的衣服,上下扫视两眼阮氏竹,走到水池边拧开了水龙头。 「阮氏竹。」他边洗手边感嘆,「长大了。」 他洗好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手,兀自笑了笑,问:「有十八岁了吧?」 阮氏竹说「有」,罗邱淇从他不自然的声线中听出畏怯的意味。 「阿彩呢?」陈警官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 「我看着也挺好的,是在做女佣吧?」陈警官说,「那户人家我认识,父母还好,儿子不大正派,有空你俩见面了,告诉她离他远点——手里捧的什么东西?」 「骨灰盒。」阮氏竹说。 陈警官诧异地抬眼:「骨灰盒?」 「是我的马……」 「是这样的,陈警官,」女警抢在前面解释,「先前我们传过传真给您,讲过这起案件,当时情况比较另类,所以传真上可能写得不是很详尽。」 「我知道了,」陈警官再次命令阮氏竹,「你现在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阮氏竹双手抱住骨灰盒,显得肩缩得很窄,他跟在陈警官身后走了两步,停下脚步回头看罗邱淇。 罗邱淇时常能从阮氏竹身上感受到他正在承受的惊恐不安、惶惑无措。 就像身陷干涸之地的金鱼,心存美好归宿的幻梦的同时,不得不疲于直面当下的困境。 罗邱淇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成为阮氏竹身边的另一条鱼,但他确实加快步伐,走到了阮氏竹的旁边。 「你就不用跟过来了。」陈警官也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俯视罗邱淇。 「我把这个抱走。」罗邱淇说,抬高手里的骨灰盒向他展示。 阮氏竹跟着他进办公区后,女警双手叉腰站到了阴凉处,一头雾水地问罗邱淇:「什么情况,陈警官认识阮氏竹?」 罗邱淇反问她:「我不知道啊,还想问你呢。」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女警耸耸肩,「我才入职一年,陈警官都在这儿工作了十多年了,办过好多起包括跨国走私在内的大案子呢,上面本来想调走他,他不乐意,硬是留了下来。」 她叽里哌啦得地说完,感觉手心冒汗,打开水龙头洗手,想起什么,连忙转身对罗邱淇双手比叉:「打住!我们不能随意翻看档案的。」 好在陈警官没有和阮氏竹没有聊太久,约莫过了半个多钟头,阮氏竹就一个人走了出来,心情看着也可以,回去路过集市,买了不少甜食。 往前走看到卖果脯的摊位,阮氏竹还要了点木瓜干和芒果干,称重结算后摊主热情地抓了一把旁边口袋里的桂圆干,说是送给他们回去泡酒喝,阮氏竹却干脆果断地拒绝道:「我不爱吃龙眼。」 眼见着摊主的目标转向另一个口袋里的荔枝干,阮氏竹赶紧又说:「荔枝长得像龙眼,我也不吃。」 摊主拉下脸,像是嫌阮氏竹故意给他找茬,抓了一小把最便宜的山楂果脯。 最后在集市的尽头,卖手工编织地毯的地方,罗邱淇斥巨资买了一块巨大的深红色羊毛地毯。 回到家里,罗邱淇将地毯铺在东厢房的地板上,晚上洗过澡,睡觉前,阮氏竹光脚踩在上面,盘腿坐在罗邱淇旁边看他写日志。 他在记事本的空白页画画,尽管笔触短促凌乱,阮氏竹还是看出来是一条尾巴很长的鱼。金鱼没有用鱼缸圈住,使阮氏竹认为这条鱼位于汪洋大海中。 阖上记事本,罗邱淇去取来一条干毛巾,坐在阮氏竹身后,顺着他的发尾往上擦干水。 阮氏竹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展露出松弛、依赖的一面。罗邱淇想。 擦到差不多干,发梢不会再滴水,罗邱淇折好毛巾放在一边,从后抱住了阮氏竹。 阮氏竹的肩很窄,没办法承受罗邱淇全部的重量,罗邱淇按着他的腰,让他面对面地坐在自己的腿上,安慰性地亲吻他的脸颊。 「母马的骨灰可能不能一直放在家里。」罗邱淇说。 阮氏竹「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罗邱淇又说:「我以前有一匹马,陪了我很久,比赛的时候我没注意,导致它前腿骨折,没办法,只能安乐死。」 「我后来给它申请了海葬。你要是想,我去问问这边能不能申请。」 罗邱淇的嘴唇是干燥的,吻到阮氏竹的嘴唇才变得很湿,带给阮氏竹温暖得如同被湖水包裹的幻觉。 第62页 唇瓣分开和拥抱撤走后,水位下降,阮氏竹觉得自己重新接触到了生的机会。 一个月后湖水起浪,他们在这张地毯上做爱。 -------------------- 虽然说起来确实很不好…但作者本人身边就有从越南买老婆的事例,而且买回来的时候人才十六七岁 第33章 私人行程 阮氏竹未能蝉联「优秀管理员」的称号,自然也就失去了拿奖金的机会,墙上的照片在结算日当天就被撤了下来。 这样对谁有利无从得知,因为经过柯英纵细緻的审核发现,满足条件的人缺了一个,也就是说上个月的优秀管理员依旧是除了阮氏竹以外的上上个月的那两个人。 同时所有人发现,罗邱淇原本的助理耐莉辞了职,她工位上的所有物品一夜间消失不见,并且自那以后一直是空着的,不像是有人替补的样子。 直到结算日过后,阮氏竹换了新的工作牌出现在行政楼、罗邱淇的身边,跟他一起去开会,事件的起因、经过与结果才算水落石出。 开完会从会议室里出来,阮氏竹转头和罗邱淇进了办公室,大门关着,似乎还有人听到了锁门的声音,不过开完会就连柯英纵也消失了,去向不明。 接近傍晚下班时,人事称阮氏竹和她借了俱乐部员工的联繫方式记录簿,应该是想抄下前助理耐莉的电话号码,但还没等他抄完,罗邱淇就出现把他拉走了。 「用我这边的电话打。」罗邱淇摘下听筒放在一边,示意阮氏竹拨号。 阮氏竹拨了三遍,对面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到了傍晚五点多钟,对面才拨打回来。 据耐莉所说,她父亲得了重病,正在住院接受治疗,并且情况不太乐观,光靠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辞职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就是办理离职手续那天也很着急,没能顾得到工作交接。 阮氏竹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见一面,他想更加详细地了解老闆的工作安排以及老闆的喜好。 他说完这些话心虚地瞥了眼罗邱淇,罗邱淇低着头看文件,像是没有听见,但是他一挂断电话,罗邱淇就抬头握住了他的手腕。 罗邱淇知道阮氏竹不喜欢被人强行握住手腕,很快向下扣住了阮氏竹的手指,示意他靠过来。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经过玻璃窗的过滤,照在地毯上时只剩下金色的、燥热的一层。 罗邱淇用指腹磨蹭阮氏竹的指腹和手指侧边的茧子,问他:「约了什么时候?」 「周五下午三点,」阮氏竹说,「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茶餐厅。」 罗邱淇的人文情怀在此刻达到顶峰,他告诉阮氏竹:「到时候我开车送你过去。」然后换成左手握住阮氏竹,低头继续看文件。 阮氏竹被他这样抓着什么事都没法做,放空放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涌,小声请求罗邱淇:「我想坐下。」 「那边有椅子,」罗邱淇头也不抬地说,「你去拖过来,放在我旁边。」 阮氏竹点点头,步子迈了出去才发现手还被罗邱淇紧紧地抓着,用力地拽了拽,罗邱淇终于松开手让他去了。 椅子搬了过来,阮氏竹坐着坐着便昏昏欲睡,临睡着前听到罗邱淇放下手中的笔,对他说:「我的喜好你可以直接问我。」 阮氏竹的脑袋就像一锅浆煳,罗邱淇的话扔进去,咕嘟咕嘟两秒就消失不见了,幸好他提供的情绪价值足以令罗邱淇忽略这一点,于是他静了静,说:「算了,你睡吧。」 然而到了周五当天的中午,耐莉忽然打电话过来,语气哀戚地告诉阮氏竹她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她实在抽不出时间出去一趟,问他能否推迟日期或是直接约在医院见面。 阮氏竹先是安慰了她,而后将见面地址改成医院,时间照常。 罗邱淇开车送阮氏竹去医院,路上买了鲜花花束和水果,阮氏竹下车后两只手都抱不过来,粉百合花蕊上的花粉蹭了一脸,罗邱淇只好下车给他擦干净,顺便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部手机。 「我后面还有事,结束了会打电话给你,不要乱跑,就在医院等我。」 地下车库很安静,暂时看不见走动的人影,罗邱淇快速地吻了一下阮氏竹的额头,目送阮氏竹走进电梯里,才发车离开。 耐莉在住院部的高楼层,阮氏竹找到对应的房间进去,耐莉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正好面朝他。 「阮氏竹?」耐莉边说边站了起来,接过阮氏竹手里的鲜花和水果,不停地道谢说,「谢非常感谢,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她把东西放好,和阮氏竹一起搭电梯前往天台讨论工作上的事情。 天台风大,耐莉找了处有遮挡物的背风的地方坐下,沖阮氏竹笑了笑:「我还以为老闆不会这么着急雇一个新助理。」 阮氏竹不解地问她:「为什么?」 「就俱乐部刚成立的那段时间忙,需要陪老闆飞各个地方出差,后面稳定下来就没什么了,」耐莉端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告诉阮氏竹,「助理忙不忙,完全取决于老闆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老闆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要人替他做,那就惨咯。但好消息是,咱们老闆非常自食其力,除了偶尔需要我帮忙订机票啦、接待客户啦,还有提醒工作日程什么的,别的他几乎很少用到我。」 第63页 她笃定地点头:「钱多活少,总而言之,这是一份求之不得的好工作。」 阮氏竹想了想,难怪他刚开始拒绝做罗邱淇的助理,罗邱淇会反覆地欲言又止。 「还有这个,我特地回家一趟找出来的,」耐莉从她的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递给阮氏竹,「是我用来记录工作内容安排的本子,没偷懒前记得都挺详细的,我想对你应该有点用处。」 阮氏竹翻开记录本,第一页的白纸上记着罗邱淇的生日、身高和体重。 罗邱淇的生日包括外形数据对外几乎是全公开的,因此阮氏竹没有多做停留,往后继续翻下去。 看得出来耐莉在刚获得这份工作时十分上心,细緻地记录了罗邱淇去过的每一座城市、陪行人员、往返程日期和所乘坐的交通工具。 往后翻了大概十多页,阮氏竹注意到有一页纸张上记载的内容最少,关键词分别是:越南(?),1998年12月24日,飞机转火车(?),无陪同人员,系私人行程。 耐莉也凑过来看,指着私人行程解释:「哎呀,是私人行程没错。我记得很清楚,在这的两天前我们在英国,有位皇家马术协会的成员邀请老闆共进晚餐,然后第二天他就说他买了提前回港的机票,后来12月24日我再打电话给他,老闆说他已经在越南了。」 「让我想想……」耐莉往后翻记录本,翻到1999年的12月24日,说,「看,老闆这天也去越南了,30号才回来。」 1998和1999年的12月24日,阮氏竹虽然都住在越南的胡志明市,但是从未踏足过新山一国际机场附近,两人相遇的概率理论上为零。 阮氏竹翻过这一页,手指不自然地抖了抖,换一个新话题问耐莉:「俱乐部的董事长不是老闆吗?」 「不是不是,」耐莉连忙纠正他,「董事长是老闆的妈妈,你听说过的吧?」 「听说过。」阮氏竹说。 「我在职的时候见过罗董几次面,她人很好的,会给我们带她自己做的零食,你以后说不定也要和她见面呢……你怎么在发抖啊,是上面太冷了吗?」 「不是,」阮氏竹说,「是太紧张了,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人物呢。」 耐莉摆摆手:「没事,不用紧张,你到时候见到罗董就知道了,她人真的很好很好。」 阮氏竹便没再说话了,把记事本放进口袋,和耐莉往回走。 走进电梯,里面一位黄头髮的外国人拦住耐莉用英文问她对应楼层的科室,耐莉耐心地解答完,忽然转头问阮氏竹:「你英文应该很好吧?」 电梯明亮的四壁照出阮氏竹体面的装扮,他的头髮是罗邱淇早上帮他绑的,衣服也换成了新的工作服,如果不细看,阮氏竹初来香港时的尘土味几乎无迹可寻。 他将耐莉送到病房门口,里面她的妈妈正在等她。 「我不会。」阮氏竹说。 「你不会说英文?」耐莉瞪大眼睛,像是在反覆确认阮氏竹不是和她开玩笑,音量小了许多,「那我能问问你是怎么……当上助理的吗?」 阮氏竹简短地告诉她:「我会学的。」 「那好吧,」耐莉放弃寻求内幕,最后追问道,「你是哪里人啊,大陆来的吗?」 「不是。我是越南人。」 走出住院部,天还亮着,远处低矮建筑群的上方漂浮着大团的玫红色的云,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嵌插其中,阮氏竹在街边走了半刻钟,找到了一家书店。 再从书店里走出来,天际的云由玫红加深为紫红,阮氏竹提着手提袋,手机铃声一响便接了起来。 两道罗邱淇的声音重叠着在耳边响起:「你往右边看。」 阮氏竹照做,看见罗邱淇的车子停在路边,距离他五米左右,车窗倒映着第二枚银白硬币一样的路灯。 「买了什么?」上车后罗邱淇问阮氏竹。 书店给的包装袋是不透明的,罗邱淇可以直接看见里面的书名,阮氏竹就没回答,过了一会儿,车窗摇上后,听见罗邱淇又问:「需要我报销吗?」 阮氏竹摇了摇头,说:「不需要。」 「为什么又不高兴?」 罗邱淇看着阮氏竹的侧脸,解开了安全带。 阮氏竹永远都在不高兴,让他短时间内变得稍稍高兴的办法倒是有,但并不适用于长期,车子里静了半分钟,在免费临时停车的期限结束前,罗邱淇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中。 「晚饭想吃什么?」不等阮氏竹回答,罗邱淇又问他,「菠萝包可以吗?」 「本来在排队给你买菠萝包的,怕你结束得早,等我等太久,就中途离开了,想吃得陪我再排一次队。」 「排吧。」阮氏竹说。 -------------------- 没头脑和不高兴(?) 上半卷结束了的说,下面可能描写罗邱淇的内容多一些了 # 尘埃 第34章 天生恶童 罗邱淇在机场的休息室里接到了来自他母亲罗毓的电话。 罗毓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电话那头的嘈杂声震耳欲聋,穿插并伴随有罗邱淇比较熟悉的喝彩声。 噪音迴荡在安静无人的休息室中,正在捏着银色细汤匙捞香草冰激凌球的阮氏竹抬头看了罗邱淇一眼,罗邱淇暂时移开手机,问阮氏竹要不要再单点两个冰激凌球。 第64页 阮氏竹单纯喜欢冰激凌球表面被咖啡液浸透的又苦又甜的味道,摇头说不用,然后把汤匙放在碟子上,静静地看罗邱淇打电话。 毕竟还没有人告诉他老闆的电话的时候,作为下属的他应该迴避。 罗毓似乎也意识到了太吵的环境下难以进行正常的沟通交流,走到相对安静的室内,兴致勃勃地重复刚才的话,对罗邱淇说:「啊淇,吖妈喺沙田马场哩度睇紧比赛啊。」 罗邱淇不记得现在该是罗毓看马赛的时间,问她:「妈,你又翘了瑜伽课?」 阮氏竹拿起汤匙开始搅玻璃杯中剩余的咖啡液,上面黏合堆积的白色沙岛一般的浮沫被他搅散了。 「瑜伽课上少几节都没所谓啦,」罗毓不以为意,和儿子对话使她有一种懒得斤斤计较的松弛感,于是她的一句话里粤语和上海话交替着使用,「仲喺睇赛马有意思好多,哎,只不过吖妈今日运气唔好,连续押咗好几场都喺输钱嘅,真喺激死气——侬有没咩经验可以教下你妈咪我啊?」 俱乐部建成前罗邱淇经常会去看马赛,后来去的次数渐渐地少了,顶多会在国际赛马日当天稍作逗留,对博彩的兴趣也不是很浓厚,就告诉罗毓:「跟着他们选赔率低的,别买独赢。」 罗毓似懂非懂地说「明白」,听声音像是又去押注了,等她买完,罗邱淇又问:「为什么突然想去看马赛?」 「当然因为无聊啊,」罗毓谴责起罗邱淇不丝毫不留情面,一字一顿地,像是在用手指戳罗邱淇的心窝,「孩子大了翅膀就硬了,多少次说回家过夜,就有多少次把妈妈骗得团团转。我说我要去找你嘛,你一会儿说有工作忙不开,一会儿又说在出差,现在倒好,直接飞乌克兰啦,妈妈有这么吓人吗?」 她不给罗邱淇解释插缝解释的机会:「我就应该直接联繫你助理要航班号,偷偷跟着你,看你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阮氏竹将浮沫搅到彻底溶入咖啡液中,拿镊子夹了两块方糖丢进去,休息室冷气很足,等不到方糖融化消失,他就端起来喝。 阮氏竹在越南喝过最苦的不加炼乳的滴漏咖啡,所以自我感觉手里这杯还行,喝完放回碟子山,靠着罗邱淇看对面墙上的电视。 罗邱淇猜测他是真的想偷听,本来也没打算防他,而且日后他免不了会见到罗毓,让阮氏竹尽快熟悉罗毓的声音和说话风格也是有必要的。 「妈,这样不道德吧?」罗邱淇握住阮氏竹的手,顺着掌心三条掌线抚摸。 罗毓显然不吃他这套:「这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我是董事长,我有权知道。」 最后挂断电话前,罗邱淇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在生日之前住回家的。」 「生日」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阮氏竹显然听得一清二楚,但偏偏装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专心致志地观看电视机里播放的影片。 电话挂断后没多久便到了登机的时间,阮氏竹第一次乘飞机,始终紧紧地贴在罗邱淇身边,但碍于表面影响,直到坐在座位上罗邱淇才给他握了会儿手。 阮氏竹的坐姿也很侷促,背挺直了,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完全不会系安全带,需要罗邱淇事无巨细地教他。 做完这一切,阮氏竹像是耐不住脸皮的薄,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但是罗邱淇一旦松开他的手,他又不着痕迹地蹭了上来。 飞机起飞时灯全部都灭了,引擎声响得令人无法忽略,阮氏竹不在自然地偏过头,换了一个方便更好地握住罗邱淇的手的姿势。 自从听闻阮氏竹「杀过人」后一直对他退避三舍的柯英纵若是见到这副景象,估计又要惊掉下巴,因为阮氏竹的形象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甚至在庆功宴那晚过后没几天,他眼下明晃晃地挂了两团黑眼圈,瞅准阮氏竹不在的时机,冲上来就把罗邱淇拽进了一间无人办公的办公室。 就连整夜闹腾、在他床上随地小便的zuzu都没让他这么憔悴过,柯英纵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能简单用恍惚来形容,音量时高时低,眼神幽怨:「你怎么不早说清楚他真的杀过人啊?」 罗邱淇忽然很好奇他在网上搜到了什么内容,导致他被吓成这个样子,饶有兴趣地问:「你别是看了什么民间传说,自动把里面的杀人狂魔替代成阮氏竹了,我还记得你读书那会儿选修的民俗学差点挂科。」 「你要相信我的信息搜查的能力!」柯英纵狡辩道,「读书那会儿教授都夸我文献检索报告是整个班上做的最好的!」 罗邱淇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恢復冷静,并把搜索到的信息进行整合,半个钟头过去,罗邱淇终于听完了一段十分粗糙但也很精彩的民间黑暗传说。 传说的主角指向一位名叫「竹」的十岁不到的、出生并生长于边境的小男孩。 「竹」自小便拥有超高的智商和极度反社会的人格,父母最早察觉孩子的异样,可惜反遭「竹」的残忍杀害。之后他的特质被某罪大恶极的地下犯罪团伙看中,「竹」如鱼得水,表面依旧是单纯可怜的小男孩,背地却跟着团伙成员无恶不作,绑架、偷窃、走私……平时最喜欢拿铁链拴住活人的脖子和手脚,拿手枪和他们玩俄罗斯转盘。 尽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地下团伙终被一网打尽,「竹」由于年纪小且缺乏铁证,成为了唯一的那条漏网之鱼。 第65页 「你五年前不是还在越南待了四五个月?」柯英纵自信不疑地继续做推测,「我怀疑就是他布下的网,看你有钱,先把你引诱到他的老巢,然后对你洗脑……我觉得你得去查查你有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徵。」 罗邱淇听完他编的志怪小说,看了眼腕錶,推门离开前建议柯英纵:「我认识一位心理医生,治臆想症挺不错的,你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引荐给你。」 飞机平飞后阮氏竹就睁开了眼,语气很轻地对罗邱淇抱怨不该喝完那杯咖啡,现在想睡也睡不着,加上转机,总行程大概需要花费近二十个小时,不眠不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罗邱淇没有说话,一声不响地拉住阮氏竹的手,手掌朝上,指腹和掌心上或浅或深的椭圆状疤痕像是春末漂浮在湖面上的圆片荷叶,无意招摇,但罗邱淇一定会驻足岸边。 都是烟和雪茄烫出来的。还有滚烫的热水,因为要从沸水里尽可能快速地取出肥皂块。一个合格的小偷、扒手、窃贼多多少少都得经歷这些训练。 因此天生恶童的罪名并不成立。 罗邱淇松手后阮氏竹趴在舷窗边看了会儿边缘被落日浸染成金色的云层,他的侧脸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和的光,蜷曲的发尾几乎照成了透明的。 他们此次前往乌克兰是受邀参观一家位于基洛维亚的马术俱乐部,日程不是很紧急,两个月前罗邱淇还吩咐他的前任助理耐莉推辞掉这个邀约,当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两个月后改变想法。 为阮氏竹改变想法,至少可以带来人生中少有的静谧时刻。 等待转机时阮氏竹在休息室又睡了小几个钟头,上了飞机吃过饭要一块毯子盖在身上继续睡,落地前半个钟头才醒过来,思维迟缓地问罗邱淇:「阿姨万一真的问我航班号,我该怎么办?」 罗邱淇模仿他的语气重复:「你是我的助理,你该怎么办呢?」成功将这个难题抛了回去。 对方俱乐部派来迎接的人员就等在出口处,同样是负责人和助理的组合,不过对方的助理会说中文,热情洋溢地向阮氏竹伸手自我介绍道:「叫我柯蒂斯就好。」 阮氏竹连忙回握住她的手:「阮氏竹。」 上车后阮氏竹和柯蒂斯一起坐在前排,俱乐部具体位于郊区的平原,离机场较远,柯蒂斯配合着介绍了不少当地的人文与自然景观,他们停留一周刚好可以参观个遍。 抵达酒店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天色依旧明亮如昼,阮氏竹倒不过来时差,和柯蒂斯一起去前台办理入住,从背影看身形摇摇晃晃,不过两人商量商量着他又很快清醒了过来。 罗邱淇和对方负责人随意聊了两句,走到阮氏竹背后,听见柯蒂斯问阮氏竹:「是开两间房吗?你们是想房间左右相邻,还是……」 阮氏竹告诉她:「开一间就好。」 柯蒂斯愣了愣,反覆确认道:「确定只要一间房吗?」 阮氏竹编起故事来确实像那么一回事,技艺比柯英纵精湛许多,尤其当他配上真挚的表情以及令人深信不疑的语气。 他先是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亲爱的老闆患有幽闭恐惧症,在外一向须要另外一个人的照顾。然后又强调老闆知情,因为他们同室相处过很多回了,彼此熟悉,不会觉得冒犯。 「啊……」柯蒂斯感嘆道,「你平时陪老闆出差一定很辛苦吧?」 阮氏竹正准备点头,余光注意到罗邱淇就在旁边,立刻噤声不说了。 罗邱淇越过阮氏竹问柯蒂斯:「还没好吗?」 「马上就好,」柯蒂斯转头去和前台说话,不忘再次和罗邱淇确认,「是只要一间房吗?」 罗邱淇笑了笑:「嗯,一间房。」 第35章 苹果园 阮氏竹忽然又睡不着了,就在洗漱好躺在酒店柔软宽敞的大床上、罗邱淇从后抱住他的时候,他看着对面纹丝不动的窗帘,身体像是被液态的金属灌满了,耳边只有罗邱淇的唿吸声。 他越是催促自己尽快入睡,明天好拥有一个良好的工作状态,就越是睡不着觉。 罗邱淇的手臂横在他的腰上,无比沉重,酒店的香波有着类似于线装书籍的香气,阮氏竹不想吵醒他,缓慢地挪动手臂,把手从被子下面抽了出来。 因为已经不再在乎对外维持自己纯良无害的一面,所以就也变得不在乎罗邱淇是否带有审视的姿态看他手上的疤痕。 当下可能存在着比过往更值得思索的问题,阮氏竹逐渐很少产生后悔的情绪。 就算重回五年前他陪罗邱淇度过的那个生日,他及时把蛋糕从烤炉里端出来,插上燃烧时伴随有刺鼻气味的彩色蜡烛,耐心等待罗邱淇许下愿望,事件发生的整体趋势也不会被改变分毫。 后半夜阮氏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由表面涂抹石灰粉的篓树叶、晚间暴雨、通心草戒指,和看起来很糟糕但吃起来不错的烧椰子蛋糕共同组成的梦。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罗邱淇和阮氏竹坐车前往vg马术俱乐部进行参观。 和寸土寸金、任何一立方空间都必须精打细算的香港不同,他们参观的俱乐部占地十分广阔,布局也很巧妙,公路和溪流中间圈住绿意盎然的平原。 阮氏竹走在罗邱淇身边,听柯蒂斯按照参观顺序为他们讲解设计理念,顺道还逛了一圈苹果园。 第66页 苹果园真的有在结苹果,远处看着苹果树上像是什么都没有,走近了他们才发现苹果已经有了成熟的迹象,吹拂平原的夏季干燥热风里隐约漂浮着果实青涩的香气。 负责人一时兴起,摘了颗表皮泛红的苹果,拿到水池边洗干净,一分为二递给罗邱淇和阮氏竹。 罗邱淇先咬了一口,表情没什么变化,负责人在旁边便说:「是吧?我们这里的苹果没有熟透也很好吃。」 阮氏竹毫无戒备地也吃了一口,被酸味冲到眉头紧皱,负责人和柯蒂斯随即哈哈大笑。 「很酸啊。」 阮氏竹不明所以地抬头,意识到他是被几人联合起来捉弄了,走出苹果园后用胳膊肘撞击罗邱淇:「你不准笑。」 罗邱淇不认帐:「我没笑。」 从苹果园出来走过林荫道就是室内训练场和马厩,阮氏竹和柯蒂斯坐在训练场外的椅子上,今日俱乐部不对外开放,训练场地空出来专门为罗邱淇服务。 罗邱淇翻身上马,抓住马鞍掉转马头,沿着训练场地的边缘不紧不慢地绕行,柯蒂斯向阮氏竹感嘆道:「马术是一项外在美与内在美同时并存的运动,你不觉得吗?」 阮氏竹认同了她的说法,柯蒂斯接着为俱乐部宣传道:「今年我们接受了自建立来的第一位自闭症儿童骑手。以往也不算是拒之门外,毕竟这项运动伴随一定的危险性,我们担心孩子和马都会受到伤害……值得庆幸的是,疗愈效果非常显着。」 下午他们在休息室休息,柯蒂斯去磨咖啡,阮氏竹注意到休息室的角落伫立着两台抓娃娃机。 抓娃娃机大概是用来哄小孩的,里面堆满了不同的小动物玩偶,小马只是其中一部分。柯蒂斯送来咖啡,见阮氏竹的视线频频向那边倾斜,主动邀请道:「你想去试试看吗?」 阮氏竹不太确定地问她:「可以玩吗?」 柯蒂斯微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我去换硬币。」 柯蒂斯去服务台换了小几十枚硬币,全部装在一个小筐里,玩一次只需要投一枚进去,罗邱淇坐在长沙发上看他俩忙前忙后地投币、操控钩爪,投了十几枚好不容易成功抓上来一只金色小马,结果小马撞在围挡上,又摔回了原位。 「啊……」阮氏竹的声音闷闷的,抓娃娃机的玻璃倒映出他沮丧的神情。 「一定是抓娃娃机的问题,」柯蒂斯安慰阮氏竹,说,「爪子确实调松过……你知道的,得拖住小孩,不能让他们太快地感到无趣。」 罗邱淇正准备过去看看,震动声从外套的口袋里传出来,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通话人的姓名,转身拉开休息室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柯英纵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还活着吗?」声音又大又炸耳,幸亏罗邱淇没在里面接通。 罗邱淇简洁地回他:「活着。」 「活着就好——买保险了吗?」 「买了,受益人不是你,别想了。」 「谁想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柯英纵用力地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得像是在发表会议报告,「我搜索到了有关『竹』的更精确的版本,所以我打算收回先前的话。」 「更精确的版本?」罗邱淇满怀善意地提醒他,「除非去实地考察,别的传言的可信程度都是半斤八两。」 这句话正中柯英纵下怀,他站在一棵高大的莲雾树下,昂首挺胸:「你怎么知道我去没去实地考察呢?」 阮氏竹在休息室里打了个喷嚏,应该是鼻子不舒服,松开控制手柄揉了两下,柯蒂斯离开去饮水机为他倒了一杯饮用水。 罗邱淇收回目光,听柯英纵在电话那头自鸣得意:「好吧,你猜对了。不瞒你说,我人的确已经在越南和中国的交界处了。」 罗邱淇顺着他的意思夸赞他:「你的求知精神值得褒奖。」 「还好还好,」柯英纵满意地点头,「我民俗学差点挂科的主要原因就是当时太懒了,不想浪费大好的假期时光去搞那个什么……田野调查,对,田野调查,否则拿高分不是轻轻松松?……」 罗邱淇说:「祝你田野调查项目成功。」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阮氏竹不知何时换了一只绿色的乌龟继续尝试,也许是因为乌龟壳刚好可以卡住钩爪,多试几次就被抓了出来,但他似乎不是很喜欢缩头缩脑的乌龟,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转移目标,开始摆弄原本躺在乌龟旁边的驼鹿。 半分钟后罗邱淇接到了许澜的电话。 许澜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嗓音懒懒散散的,问罗邱淇:「听说你去乌克兰了?」 罗邱淇说「是」,她就「哇」了一声:「去这么远的地方怎么不告诉我,害怕我叫你带纪念品回来?」 「这里荒郊野外的,能带的纪念品……」罗邱淇看着阮氏竹的背影说,「抓娃娃机里的娃娃,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带。」 许澜果然干脆地拒绝了:「那我才不要。」 过了会儿,她告诉罗邱淇:「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白天总是犯困,晚上又睡不着。上次出去一趟,回来以后一直胸闷犯噁心。」 罗邱淇问她:「去医院检查了吗?」 「没有,」许澜说,「不想去医院,我爸要是知道,肯定又要怪我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不懂得自律……他真的跟个老古董一样,我都不敢想像哪天我把秦樟带到他面前,他会发多大的火。」 第67页 秦樟是许澜地下男友的名字。 「但这不是早晚的事吗?」罗邱淇却说,「如果你真的想和他结婚,迟早要对外公开的。」 「哦,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许澜最听不得别人这么说她,反驳道,「我不信你以后谈了恋爱,能爽快地告诉阿姨和你那堆吃人不吐骨头的亲戚,嵴樑柱真的会被戳断的——」 罗邱淇没有说话,思绪重新绕回阮氏竹身上,许澜静了静,改口道:「你还是给我带吧,我把我之前买的安抚玩具都翻出来了,再多一个也没事。」 阮氏竹和柯蒂斯两个人联合起来终于抓到了那只驼鹿,为了表示感谢,阮氏竹将驼鹿送给了柯蒂斯,剩余十个游戏币不到,也准备还给她。 「你要哪个?」罗邱淇按住了他的手。 阮氏竹隔着玻璃指了一只皮毛为棕白相间的四脚小型动物。 「那个叫负鼠,」柯蒂斯在旁边讲解,「性格温顺,但是胆子很小,非常容易受到惊吓。」 罗邱淇把剩余的游戏币拿走,投了大半的硬币都没有抓到负鼠,阮氏竹倏尔笑了,不过声音很轻,玻璃蒙上一层转瞬即逝的白雾。 「别笑。」 罗邱淇的手搭在阮氏竹的手背上,不太严肃地凶他,但是阮氏竹替他投了一次币,那只容易受到惊吓的玩具负鼠就被抓上来了。 晚上他们吃了一顿相对而言比较正式的晚餐,阮氏竹穿着定制的西服套装,看起来却很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坐着也浑身不自在,尽力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很信赖柯蒂斯似的,只和她聊别人听不见的天。 到了拍合照的时候,阮氏竹偷偷往后面躲,被柯蒂斯无情出卖,一把抓住拉回罗邱淇的身边。 「你头髮好像要散了。」柯蒂斯小声提醒他,跃跃欲试想要上手整理,注意到罗邱淇也在盯着阮氏竹的后脑勺看,就又放下了手。 在摄影师的指导下,罗邱淇快速绑好阮氏竹的头髮,调整位置间距,和他拍了第一张两人同时面向镜头的合照。 结束后罗邱淇叫住柯蒂斯,问她最近的雪山是否就是喀尔巴阡山。 柯蒂斯问道:「罗总想去看雪山?」 罗邱淇没有否认,说:「本来想把这趟旅行当作生日旅行的,但后面临时有事,所以只能把日程缩短。」 「好的,」柯蒂斯说,「我这边可以帮您预定明日的车票以及酒店,包括当地的气候以及游览雪山的注意事项也可以为您尽快整理出来。那边可能气温较低、温差大,建议穿着较厚的外套,如有需要我们会为您提供——酒店依旧是只定一间房间吗?」 得到了罗邱淇肯定的回答,柯蒂斯微微点头,说:「提前祝您生日快乐,希望您和您的助理有一个美好的假期。」 第36章 旅行日志 阮氏竹把玩具负鼠塞进了行李箱的夹层里,辗转至柯蒂斯为他们预定的酒店,再拿出来时负鼠的整颗脑袋都变形了。 平心而论这只负鼠长相十分怪异,嘴巴很尖,黑色半圆珠假扮的眼睛比粉色的鼻子还大,身子呈现圆锥形,条纹的过渡还算自然,不过并不适合成年人抱在怀里,只适合放在枕边。 房间里稍稍有些热,阮氏竹脱掉夹克衫挂在衣帽架上。柯蒂斯贴心地为他们选择了一间视野开阔的房间,阮氏竹拉开窗帘,透过落地窗,起伏的、覆满白雪的山峦近在眼前。 阮氏竹至今仍会产生不那么切实际的幻觉,有时觉得自己像尘埃,漂浮不定、无处落脚;有时又觉得他是被罗邱淇好好珍视着的。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雪,而罗邱淇五年前答应带他看雪,五年后也终于实现了。 阮氏竹在窗边待了片刻,然后拉上窗帘坐在床上写他的日志。 阮氏竹写的日志无异于不经任何修饰的流水帐,想到什么就记什么,写到「这里的天很蓝很蓝」,罗邱淇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脱下夹克衫挂在阮氏竹那件的外面,里面是一件深绿色的圆领卫衣,靠近阮氏竹时身上的寒气也拢住了阮氏竹。 阮氏竹屈着腿,腰直不起来,罗邱淇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俯身和他接了一个长得仿佛天上散不开的丝缕云线的吻。 笔记本从阮氏竹腿上掉下来,笔夹在纸页中间,罗邱淇松开阮氏竹的肩,看了眼封面上印着的俱乐部的图标,问阮氏竹:「记日记的习惯跟我学的?」 严格来说的确如此,自从分开后阮氏竹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记录自己的生活,中间停过一段时间,那本记了好几年都没有记满的本子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后来来到香港,才再次拾起这个习惯。 阮氏竹以为罗邱淇会翻看他的日记,然而罗邱淇没有,拿起本子放在床头柜上,靠他更近了一些,几乎分走他眼前所有的灯光。 「我从十岁开始记笔记,」罗邱淇告诉他,「每天都记,有字数和时间要求。中学以前是两百,上了中学是五百,半小时内完成。写不了那么多可以用画画代替,但画画同样需要完整度,我妈每晚监督我完成。」 罗毓参考心理医生的建议,限制罗邱淇每晚半小时内写完当日的日志,这半个小时里罗邱淇只可以乖乖坐在书桌前,不能说话也不能站立,更不可以走动,半个小时写不完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不行那就两个小时…… 第68页 被大学录取后就没那么多要求了,罗毓放松对儿子的管教,转头发现自己身后的烂摊子多得数不过来。 有人无论做什么都耐不下心,有人却瞒天过海,十分沉得住气。 罗邱淇重新靠近阮氏竹,把他绑头髮的皮筋解松,语气轻巧:「你记了就相当于是我记了。」 他拿起旁边的负鼠玩具,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问阮氏竹:「你知道昨晚柯蒂斯跟我说什么了吗?」 阮氏竹摇头说「不知道」,表情天真地反问:「说什么了?」 「她说你的性格很像负鼠,胆小谨慎、温顺,」罗邱淇想了想,说,「接着她还说正常人似乎不是很能理解和喜欢负鼠,因为负鼠看起来奇怪,如果换成天竺鼠或者是花栗鼠,应该更讨人喜爱。」 阮氏竹被吻得湿润的嘴唇短暂地张开了几秒,眉头皱着,像是在思索反驳的说辞。 罗邱淇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手指顺进他的头髮里,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而后,一只手臂从腰后穿过,让阮氏竹在他的借力下坐在他的腿上,背光看着阮氏竹的眼睛。 阮氏竹有着一双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眼睛,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的同时,毫无保留地倒映出与他对视的人的样子。无风无浪之时,熟稔而彷徨。 「我没觉得你很温顺。温顺吗?」 罗邱淇的吻使得他的疑问不那么近似拷问,阮氏竹的上衣被他扯开了四颗扣子,他的十二对肋骨依旧凸起得很明显,是用来保护心脏的最直观而有效的方式。罗邱淇的手干燥滚烫,顺着每一对抚摸到他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阮氏竹骤然缩紧大腿,唿出的热气像是荒原里预示干旱的季风。 衣服掉在床边的地上,纽扣轻磕地板,房间角落的加湿器稳定地喷出细腻的雾气,阮氏竹感觉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也落了一层潮湿泛凉的雾。 雾蒙在眼前,模煳了阮氏竹眼前罗邱淇的模样,亲吻总是如约而至,轻擦他的脸颊、嘴唇和胸口。 「温顺吗?」罗邱淇按住阮氏竹的腰,不让他乱动,「为什么不回答我?」 阮氏竹浑身紧绷,膝盖抵着柔软的被褥,重心向下倾倒,先是点头,又胡乱地摇头,央求罗邱淇:「罗邱淇,你动一下。」 罗邱淇松开手,低头看阮氏竹被他握红了的腰侧,找来枕头垫在他的腰后,换了个问题,斤斤计较地问阮氏竹:「你陪我一起过生日那次,为什么要打人?」 「特地把我锁起来,既然很不想让我走,那后来为什么又主动抛弃我?」 阮氏竹的手臂无力地搭在眼睛上,随动作抹蹭因生理性刺激流出来的眼泪,嘴微微地张开,大腿内侧阵阵战慄,脚踝被罗邱淇抓在手里,没过多久摔在被子上,有预感般地仰头和罗邱淇接吻。 罗邱淇不会再有比1995在越南度过的那个生日更糟糕的生日。 阮氏竹虽然在很多天前就通过偷看证件知道了罗邱淇的生日,但是一直到生日当天,都没有特别强烈地想要帮罗邱淇隆重庆祝的欲望。 生日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遥远、很没有必要的日子,他不喜欢吃清汤寡水的面条,不喜欢在这天被人定性为成长,非常抗拒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虽然心中同时也暗存隐秘的期待。 最后是罗邱淇问他想不想吃蛋糕,阮氏竹才答应陪罗邱淇出去逛集市,买烘烤蛋糕用到的材料。 当天恰好是独立日,集市里人满为患,食物和茉莉花的香味像是甜腻腻的奶油,填满人与人之间的缝隙。 阮氏竹不得不紧贴着罗邱淇穿梭在各个摊位前,在经过其中一家百货商店门口前,阮氏竹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身后似乎是有人正在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 他拉着罗邱淇往左转,那个人就也往左转,拐进一条两面高墙的狭窄过道里,脚步声停了片刻,等到他们穿过过道,到达对面的集市,那种如影随形的窥探感又一次地出现,并保持在距离他们不到三米的正后方。 阮氏竹停在一个卖蒌树叶和草编制品的商贩面前,要了两片表面涂有石灰粉和香料的新鲜蒌叶,分别折成可以一口塞进嘴里的大小,递给罗邱淇一份。 「提神的,」阮氏竹说,「和咖啡一样。」 罗邱淇接过去,没有丝毫疑虑地吃了下去,口腔里顿时溢满类似于胡椒和薄荷的辛辣气味,辣味沉淀下来,少时便转化为酒精的香味。 阮氏竹从小吃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和罗邱淇继续往前,走到人最多的集市中心,准备节约时间,按照提前在清单上列好的,分头行动。 罗邱淇往东,阮氏竹往西,这时候花团锦簇的游行队伍拨开人群从他们中间穿过,随机往旁边路人的脖子上套茉莉花穿起来的花环,阮氏竹悄悄地混在里面,主动要了一串花环。 人群往西,阮氏竹站着没动,忽然注意到一个戴着墨镜的成年男子和游行队伍里的小女孩起了冲突,口音一听便不是越南人,酷似阮氏竹在私人影厅看过的影片里的人物的口音。 成年男子胸前挂有一台相机,正是因为小女孩不小心撞到了相机,他才勃然大怒,抓住小女孩细细的胳膊不肯放她走。小女孩扭到胳膊,无措地站在原地,抽噎两下便放声大哭,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第69页 那个男人见他被围在道路中间,情势对他尤为不利,撒开小女孩的手胡乱往她怀里塞了两颗水果糖,把她推回游行队伍里,而后向东走了几步,又很快地停下脚步。 阮氏竹往边上躲了躲,用罗邱淇给他的零钱买了清单上对应的椰蓉和椰子粉各一袋,回头看见那个男人还在原地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于是拎着袋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前方有卖冰棍的小摊,阮氏竹停下来,要了一根橘子味的,站在一棵莲雾树的荫蔽处撕开包装袋。 不出所料,阮氏竹再次在附近的一个巷子口捕捉到了那人的身影。他吃完冰棍,蹲下身观察地上聚在橘子味圆形湖泊边的蚂蚁,有一瞬间察觉到身后闪现几道白色的光,就起身绕进了巷子里。 阮氏竹或许不熟悉出生地与他有过交集的每一张人脸,但是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脑海中。他多转了几个弯,直到某一时刻,身后的脚步声荡然无存,就躲进一个破败无人的院子里,站在黄栀子花树后面,听见巷子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片刻后,脚步声停了下来,变成阮氏竹听不清也听不懂的窃窃私语,其中频繁出现的三个字,阮氏竹猜测那是罗邱淇的名字。 趁那人还没有挂断电话,阮氏竹走出院子,站在他的正后方,耐心地等他打完电话,向前走了两步。 脚下的石砖与石砖之间渗出生机盎然的绿,逼仄的墙壁上裂痕斑斑,苔藓稠密、饱满。 阮氏竹是被绿色包裹着长大的,在遇见罗邱淇前,绿色就只是绿色,绿色是凝固着的,可以是草木、可以是山、可以是水藻。 遇见罗邱淇后,绿色是生命规律地唿、吸。 那人回头看见阮氏竹,吓了一跳,后退几步盯着他不说话。 「你好,」阮氏竹礼貌地沖他笑了笑,「你是在找我吗?」 「还是在找刚刚和我走在一起的那个人?」 -------------------- 真的很喜欢这一本的封面,约的美工老师完全能理解我的想法tat (明天还有一章长长的 第37章 烧椰子蛋糕 「请问你是在找罗邱淇吗?」 罗邱淇的名字被阮氏竹毫无保留地念了出来,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直视对面的男人,不过语气里充满不确定,伪装得像个普普通通的、看待什么都充满好奇心的小居民。 「你什么意思?」跟踪并偷拍阮氏竹的男人抓着手里的相机,警惕地望着他,「你是什么人?」 阮氏竹神色如旧,解释道:「我是他的地陪。」 他非常讨厌长篇大论地解释一件事情,不过这次不太一样,他尽量从头说到了尾,添加很多细节,好让他编的故事可信度提高许多。 「他是年中的时候来的这里,」阮氏竹说,「起初好像是一个人,因为人比较招摇,所以记住了他的脸。后来他在这边的旅馆住了小半个月,找到了我,他说他听不懂越南话,问我能不能当他的地陪——我是个孤儿,靠接这些散活谋生,他给钱又很大方,我就答应了。然后他搬到了南边的马场住……」 男人忽然打断了他:「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吗?」 「香港。」阮氏竹说,「我看过他的证件。九月二号是他的生日,他说他想吃蛋糕,所以我们今天才出来的。」 阮氏竹抬高手里的椰子粉,在他眼前晃了两下,男人依旧满是戒备,大声质问阮氏竹:「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老闆,」阮氏竹往后缩了缩,一副很畏怯胆小的样子,「你不是在找他吗?」 「你知道我找他是为了什么吗?」 阮氏竹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阮氏竹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垂在大腿两侧的手慢慢地收紧了,过了会儿松开手,吞吞吐吐地说:「我想要钱,老闆。」 男人没听清,正要阮氏竹再重复一遍,阮氏竹立刻接着用更清楚的声音说:「他刚开始的时候很大方,给钱给的很快,但是自从买了马场,开销变多,他就总是拖着不给我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人很怪,」阮氏竹皱着眉,「我看他钱包里明明有那么多张卡,但就是跟我说没钱没钱,本来平时的脾气就够招烦的了——老闆,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 阮氏竹说完后巷子里忽而变得很安静,小孩从巷尾飞快地跑过去,足音也只是迴荡了短暂的几秒,男人上下地打量他,眼神逐渐由怀疑转为轻蔑。 「钱嘛,最不是问题的事了,你跟我再讲讲……」男人边摸口袋,结果掏遍口袋,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钱包,惊叫出声,「欸?我钱包呢?」 他贴身的口袋空空如也,阮氏竹静静地看着他找,到最后他像是为自己找补似的,扯了扯嘴角,对阮氏竹说:「可能是落旅馆里了。」 阮氏竹十分信任地点头,听他又说:「我找他是因为他也欠了我的钱,追债,你懂吧?」 「我懂,老闆,」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就是他可能已经在找我了。」 男人想了个办法:「这样,晚上你有空没有?我们还在这个地方见面,你要多少钱都好商量,前提是你把他在越南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说过的话全部告诉我。」 第70页 「需要我把他人也带过来吗?」 「这不用,你要是把他护照再偷过来,我给你加倍。」 「那好吧,老闆,」阮氏竹说,往巷子口走去,「老闆你一定要信守承诺,我们晚上见。」 走出宅巷,阮氏竹一眼便在莲雾树下看见了罗邱淇。罗邱淇背对着他,弯腰和卖冰棍的商贩说话,光线从树冠里穿过,将满树的红色莲雾照得发亮,落下一地形状不规则的光斑。 阮氏竹知道身后有人正在注视着他,没有犹豫地走到罗邱淇身边,抬手触碰罗邱淇的手臂:「罗邱淇。」 「你去哪里了?」罗邱淇转过身,把他拉到荫凉处,「我找遍了整条街,差点以为你被人拐走了。」 「人太多了,被夹在游行队伍里,」阮氏竹抱怨着,摘下脖子上的茉莉花环,套在罗邱淇的脖子上,「东西买好了吗,我想回家了。」 茉莉花事先在水里泡过,花瓣洁白,香气浓烈。罗邱淇拉住阮氏竹的手:「买好了,走吧。」 罗邱淇在集市里还向一位开越南点心铺的老婆婆买了烧椰子蛋糕的配方,回去后点上炭火埋进砖头搭的炉子里,趁时间早,拆开茉莉花环,做成了一对手环分别套在两人的手腕上。 老婆婆写的配方只有阮氏竹能看得懂,他一句一句地念给罗邱淇听,配合罗邱淇把各类粉末混合在一起,倒进浓椰奶里面搅拌均匀。阮氏竹不爱吃甜,糖就撒得不多,香草精多挤了一泵,黄油和椰奶的甜味很快渗透进了茉莉花的香气里。 事实上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做甜品,厨台上白花花的一片粉末,阮氏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黄油也蹭得到处都是,好不容易把厚厚的液体倒进模具里,刚打开烤炉的门,滚烫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阮氏竹的脸上沾了蛋糕浆,热气烘烤过后结成浅黄色的凝块,罗邱淇洗干净手替他剥掉,又捧着阮氏竹的脸和他接吻。 临近雨季结束,越南的天气稍稍稳定了下来,不会再有毫无预兆的降雨,属于旱季的风裹挟着深绿的气息翻山越岭而来,罗邱淇感觉到那些东沖西撞的洪水一般的情绪在平和如溪流淌游,不是春天也有焕发的新迹象。 「谢谢你陪我过生日。」他亲吻着阮氏竹的脸颊,把阮氏竹弄得很痒,掌心像是有羽毛轻扫。 「不用谢,」阮氏竹移开脸,郑重地和罗邱淇提要求,「明年生日我要你陪我过。」 罗邱淇笑着答应他:「没有问题。」 烤制蛋糕需要的时间比阮氏竹想像得要久,罗邱淇大概实在不适应蒌叶的味道,到了傍晚还是有些晕,想要去床上休息一会儿。 阮氏竹在卧室里陪他待了片刻,随意翻开一本罗邱淇在旧书时常淘来的图画书,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抬头发现罗邱淇已经睡着了。 太阳向西垂落,罗邱淇在上次意外发生以后对家里的每一扇窗户和门都做了加固,防盗的围栏被拖出长长的影子,恰好停在床边。 阮氏竹合上书站起来,将书放在椅子上,拉上了窗帘。 半刻钟后,阮氏竹离开房间,自外反锁房门,钥匙留在锁芯里,走出堂屋,又锁上了堂屋的大门 他按照白天的路线原路返回,走得慢的缘故,重回那条小巷里时月亮高悬,天差不多黑透了。 巷子里没有路灯,四下静谧无声,阮氏竹等了十多分钟,终于等到那人打着手电筒向他走过来。 手电筒的光扫过阮氏竹的脸,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男人压低的命令:「我要的东西呢?」 阮氏竹睁开眼睛,好声好气地说:「带了。」然后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罗邱淇的护照,递了过去。 灯光换了个方向,直直地指向护照。男人翻了翻,像是十分满意,然而没有进一步掏钱的动作,转身就准备离开。 「等一下!」阮氏竹即时叫住他,不等他开口,抢着问,「你今天是不是偷拍了我们的照片?」 「拍了,」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拳头,「小鬼,这里没你的事了,可以滚了,再多事小心我揍你。」 阮氏竹鼓起勇气,说:「我想看看照片,就看一眼。」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要求了,男人盯着他犹豫半分钟,把护照和手电筒放回口袋里,解下相机,调出了白天他跟着阮氏竹偷拍的照片。 照片的起始是两天前,警局门口宣传板上罗邱淇的单人照,而后顺藤摸瓜,阮氏竹看到了再前一天他和罗邱淇坐在露天粉面店吃饭的照片。再往后就是这一天早上,罗邱淇和他混在人群中,几张模煳的背影。 这些照片里很少出现罗邱淇的正脸照,像是刻意拍得很模煳,阮氏竹看完后说了声「谢谢」,半张脸的轮廓隐匿入黑暗中。 男人重新掏出手电筒,调到最大亮度,被他照到的墙壁上的苔藓笼上一层阒静的冷光。阮氏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离开,忽然察觉到有几缕不易察觉的雨丝细细蒙蒙地吹在脸上。 雨势很小,浸湿脚下的石砖。石砖易滑。 阮氏竹握紧拳头,加快脚步,在男人回头前一脚踢软他的后膝盖,曲起手肘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不给他任何蓄积力量的机会,抓住他的头髮往墙上用力摔他的前额,直到一股红色的血迹顺着砖缝浸湿苔藓。 阮氏竹拥有一身的硬骨头。他从他父母的训斥中得知,在见不得光的地下室里听见,在孤儿院的培养手册上看见。 第71页 只有当他踩在眼下这个人的脖子上才正真领会。 血迹稀释在雨水里,呻吟声被掩盖在风打树叶声中,阮氏竹抬起脚,温温吞吞地捡起磕碎了镜头的相机,又从他的口袋里把罗邱淇的护照翻了出来,害怕雨水打湿,离开巷子前往最近的百货店要了个塑胶袋。 返程的路上雨下大了。 阮氏竹意识到他下手太迟,罗邱淇或许早就醒了,在路上走得太急,踩到树叶和淤泥摔了一跤,手臂被碎石划出几道不算很浅的伤口,血流到指尖,重滴回泥土里。 等他一瘸一拐地回到院子里,堂屋的两扇门大敞着,几截木头碎片躺在地上,散发出腐烂的木头的气味。 廊檐的灯光一向微弱,阮氏竹在台阶下停下脚步,抬头仰视罗邱淇。 罗邱淇睡前换了睡衣,此刻穿的依旧是睡衣,只是裤脚上全是泥渍,上衣被雨水打湿成黑色。 阮氏竹走上三级台阶,伸手抓住罗邱淇的手臂,因为疼痛抓得很松,没过多久就彻底松开了,换成重心倾斜,靠在罗邱淇怀里。 罗邱淇的手臂很冷,胸口却是烫的,把阮氏竹冰凉僵硬的脸颊重新捂热了,他抱住阮氏竹,低头嘴唇碰到阮氏竹不断往下滴水的头髮:「你去哪里了?」 「我去买了蜡烛,」阮氏竹把手里的塑胶袋塞进罗邱淇手里,「蛋糕要插蜡烛。」 进屋后阮氏竹的狼狈模样在灯下一览无遗,罗邱淇将那捆用黄色皮筋绑住的彩色蜡烛扔到一边,捲起阮氏竹的裤子和衣袖,看见业已凝固了的伤口。 阮氏竹扶着他的肩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进盥洗室里,关上门,从内反锁。 他洗了一回耗时半个钟头的澡,罗邱淇等在门外,等他出来用手里的毛巾盖在他的头上,用力地揉搓。 自从罗邱淇买了那块红色羊毛地毯,阮氏竹就习惯了睡前在地毯上坐一会儿。罗邱淇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小腿拿蘸了碘伏的棉签替他擦拭伤口。 「我没有凶你,」罗邱淇盖上碘伏的盖子,抱住阮氏竹的腰,让阮氏竹坐在他的腿上,胸腔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服贴在一起,「我担心你。」 阮氏竹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说:「我知道。」然后又说「对不起」,觉得是他的自私搅得罗邱淇的生日一团糟。 罗邱淇让他抱了很久,久到阮氏竹怀疑他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罗邱淇也会一直抱着他。 他稍微直起背,问罗邱淇:「蛋糕呢?」 「蛋糕烤煳了,」罗邱淇告诉阮氏竹,「但应该还能吃,我去把它拿过来。」 罗邱淇在地毯上架了张小的摺叠桌,表面焦黑的烧椰子蛋糕放在上面,气味说不上有多难闻,但是至少罗邱淇切掉烤焦了的部分,里面看起来有模有样。 彩色蜡烛浸过水,点起火来很费劲,阮氏竹总共插了两根在上面,蜡烛油勉勉强强流到距离蛋糕不到半厘米的位置,罗邱淇便吹灭了。 「你还没许愿。」阮氏竹提醒他。 「你怎么知道我没许愿?」罗邱淇笑着拔掉蜡烛,将蛋糕一分为二,阮氏竹的那份上面多撒了许多白色的椰蓉。 阮氏竹用筷子拨了拨椰蓉:「像雪山。」 烧椰子蛋糕的椰子味很浓,甜味倒被沖淡了,阮氏竹挖掉半块,每一块上面都沾满了椰蓉。 「我没见过雪。」他说,「越南从来不下雪。」 罗邱淇说:「香港也不下雪,上一次下雪是1975年,那时候我都没有出生。」 不过他由父母陪伴,经常会在夏天或者冬天寻找一个有雪山的地方去滑雪,所以严格来说不算对雪很陌生。他向阮氏竹承诺:「以后我带去看雪。」 阮氏竹吃完蛋糕,凑上去亲罗邱淇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说:「老闆你一定要信守承诺。」 阮氏竹没有加注时间期限,所以罗邱淇五年后才实现诺言,依旧算得上是个守信之人。 / 罗邱淇一停下,阮氏竹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玩具负鼠四脚朝天,罗邱淇拿起来塞进被窝里,放在阮氏竹旁边,留一个负鼠的头出来,假装是陪阮氏竹睡觉。 一小时后罗邱淇挂断柯英纵的电话,回到房间里,阮氏竹不知何时睡醒了,坐在床上发着呆,看见罗邱淇朝他走过来,无措地叫了声:「罗邱淇。」 「我没有走,」罗邱淇坐在床边抱住他,阮氏竹暖烘烘的头髮蹭着他的脸颊,他嫌痒,吻了吻阮氏竹的额头,问他,「陪我去泡温泉吗?」 阮氏竹闭着眼睛点头:「我想去泡温泉。」 阮氏竹承认他想。 他想每天都见到罗邱淇,不是因为罗邱淇的钱、罗邱淇的关心、罗邱淇的陪伴,单纯是因为他想。 在雪山上想,不在雪山上也想。 在越南想,不在越南也想。 来了香港还是想。 阮氏竹想,自己简直太自私了,哪有这样的人的。 从乌克兰返回香港,飞机在半夜落地,阮氏竹困得没边了,顺水推舟和罗邱淇来到顶楼,匆匆洗个澡就躺上了罗邱淇的床。 罗邱淇抱他抱得很紧,仿佛在时刻提醒阮氏竹,他没有走。 第二天早上七点出头,阮氏竹在一阵口渴中醒了过来,披上外套走出卧室,中途被一团毛茸茸的什么东西绊到,睁大眼发现是zuzu。 第72页 zuzu欢快地绕着阮氏竹摇尾巴,阮氏竹走进厨房,给它开了个罐头放在地上,又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镇饮用水。 zuzu吃完罐头,罕见地没有继续粘着阮氏竹,任由阮氏竹边打盹边喝水,踏着小碎步跑到大门口前,开始对着门隙不停地闻嗅,并且越来越急躁。 阮氏竹握着水杯走到门口,不确定门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刚想打开门检查,几声短促的密码输入的声音响起后,门自动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位打扮得体的女士,熟悉的长相立刻令阮氏竹联想到了罗邱淇。 「罗董事长。」阮氏竹恭敬地叫她。 罗毓进来关上门,将挎包挂在挂勾上,打开玄关的鞋柜,拿出拖鞋换上,问阮氏竹:「罗邱淇呢?」 -------------------- 感觉这本不会很长,估计二十万出头一点 第38章 居家服 罗毓和阮氏竹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罗毓会比他眼前看到的更严肃一些。虽然也许经常和罗邱淇说不轻不重的俏皮话,但既然是名门出身,前几年还接连遭遇丈夫出轨、儿子失踪,至少不会像当下这样无风无浪地和他说「早上好」。 罗毓右手提着垒得高高的保鲜盒,阮氏竹伸手想帮她拿过来,被她稍微挡了一下。 「不冷吗?」罗毓站在料理台边,把东西放下,背对着阮氏竹说,「早晨最好不要空腹喝冷水,会落下胃病的。」 阮氏竹不知所措地攥紧玻璃杯,发现他从罗毓进门起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缓解这种怪异的氛围,沉默了很久才说:「罗总还在睡觉。」 不说还好,说了就更奇怪了,更何况阮氏竹现在穿着睡衣,头髮乱糟糟地堆在脑后,明显是一副刚睡醒、说不定后面还要去补眠的样子。 「我是罗总的助理。」阮氏竹只再次又补充,「昨晚回来太迟了,我就拜託罗总收留我一晚。」 客卧的门关着,只要罗毓不特地打开门去检查,阮氏竹说的便成立。 「我知道,你别紧张。」罗毓将保鲜盒放在流理台上依次排开,弯腰拍拍zuzu的脑袋,又朝客厅的阳台那边看了一眼。 昨晚两个人回来的时候都困到无暇顾及拉窗帘,现在屋外敞亮的阳光照在地板上,预示今天一整天将会是个好天气。 罗毓绕到厨房里面,摘下套在右手腕上的皮筋,将披散的头髮绑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发了片刻呆,然后笑着对阮氏竹说:「麻烦你去把罗邱淇叫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觉。」 阮氏竹动作极其不自然地走回了卧室,zuzu跟在他身后,爪子「啪嗒啪嗒」地敲击地板。进卧室后,罗邱淇还未醒来,手臂横在刚刚阮氏竹躺过的位置,zuzu发劲跳到床上,尾巴甩来甩去,扫在罗邱淇的脸上,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拱罗邱淇的手心,然而罗邱淇一醒过来,他就跳下床跑开了。 卧室里光线昏暗,罗邱淇上半身没穿衣服,视线模煳了几秒,看见阮氏竹半跪在床沿边,把他拽过来压在了身上。 阮氏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和这间卧室主基调十分近似的香味,也是皂液、香波和衣物柔顺剂混合出来的独特气味。 他曾经设想过,如果阮氏竹当初接受了他的机票,早早地来到他的身边,他们应该会有会有更多的相处的机会,而罗邱淇不必单单为今早这样普通的早晨感到珍贵。 罗邱淇抚摸着阮氏竹的嵴背,问他:「怎么醒这么早?」 阮氏竹被他抱在怀里,拖鞋掉在地板上,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害怕罗毓过来撞见,撑开一点距离,小声告诉他:「罗董过来了。」 罗邱淇抚摸的动作顿了顿,换成触碰阮氏竹的脸颊。他睡觉一贯不喜欢规规矩矩地躺在被窝里,手撂在被子外面,指尖很凉,刚碰到阮氏竹的侧脸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发烧了?」 罗邱淇把手搭在阮氏竹的额头上,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确认阮氏竹的高体温不是出于罗毓的造访而感到不好意思,而是因为舟车劳顿,一冷一热两个地方交替穿梭,免疫力下降造成的。 「是吗?」阮氏竹也抬起手背在额头上搭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说,「好像是有点烫。」 「我去拿体温计。」 罗邱淇下床穿好衣服,找来体温计帮阮氏出测温,量出来刚好是需要吃退烧药的程度。 退烧药在客厅电视柜上面的储物盒里,罗邱淇原本想拉着阮氏竹的手走出去,但阮氏竹无论说什么都不肯,头重脚轻地跟在他后面,终于感觉到病热开始在体内蒸腾。 罗毓见他们出来,大声问罗邱淇:「捨得起床了?」 罗邱淇蹲在地上翻储物盒,最上面的一瓶圆柱形的喷雾剂让阮氏竹多看了两眼,还没等他找到,罗毓就走了过来。 「怎么了,在找什么东西?」 「在找退烧药,」罗邱淇低着头说,「阮氏竹发烧了。」 阮氏竹的名字典型到任何初次听说的人都会询问他是否是越南人,结合罗邱淇早五年的经歷,阮氏竹总怕罗毓察觉出什么,紧张得不敢出声,只好屏息眼巴巴地看着罗毓靠近他、摸他的额头。 罗邱淇成功找到一盒拆过了的退烧药,盒身上的日期显示该药物还剩三个月就过期了。罗毓收回手,重重地拍了下罗邱淇的肩膀:「我之前就叫你家里多备点药品,最好有个小药箱。你不听,非跟我狡辩俱乐部有医务室……人难受的时候是根本不想动的,这点道理都不懂。」 第73页 「退烧药不能空腹吃的吧?」罗毓松松地挽住阮氏竹的手臂,扶他到餐桌边坐下,往阮氏竹刚刚喝过的杯子里倒了半杯温水,转头对罗邱淇说,「那我给阿竹煮清淡一点的粥,你们要是饿了,就先拿点心垫垫肚子。」 阮氏竹其实觉得这次发烧不算格外难受,就是面对罗毓时容易手足无措、说话结巴。他把温水喝光了,借用盥洗室简单地洗漱好,头髮反反覆覆地绑了又拆,看着镜子里的罗邱淇,自言自语一般地问:「头髮是不是太长了?」 罗邱淇没有附和他:「我觉得还好。」 出来后早饭也差不多也完成了,罗邱淇和阮氏竹坐在餐桌的同一侧,罗毓早上来之前已经吃过了早饭,坐在对面半托着下巴看他俩吃饭,脸上的笑意很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阮氏竹闲聊。 「怎么样啊阿竹,合你口味吗?」 阮氏竹吃饭很慢,发烧时味觉退化,几乎尝不出来什么味道,但还是放下汤匙,缓慢地告诉罗毓:「好吃。」 罗毓笑了笑:「阿淇就从来不夸我做饭好吃,阿竹你不用恭维我,我知道肯定没有阿竹你的妈妈——」 「妈。」罗邱淇忽然出声打断,「我明明夸过。」 罗毓怪声怪气地模仿罗邱淇的腔调,又笃定地说:「那就是你说的少,难怪妈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阮氏竹喝完粥,拿叉子将煎蛋叠成四方四正的一小块放进嘴里吃了,然后继续剥药片的铝箔包装。 药片压在舌根上,阮氏竹嘴里干,连续喝了三大口才吞下去,放下水杯时听见罗毓问:「你的生日,当天有什么计划吗?」 罗邱淇的生日就在近期,阮氏竹不怎么奢望能在那一天完整地得到罗邱淇的陪伴,更何况他们已经出去提前玩过了,阮氏竹懂得见好就收。 但是阮氏竹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想要一块罗邱淇的生日蛋糕。一块不行的话,一汤匙的奶油也是可以的。 罗毓提到罗邱淇的生日,气氛却没有阮氏竹想的那样轻松愉快。 罗邱淇说他没有计划,罗毓松了口气,视线不经意地在阮氏竹身上游离:「妈妈本来想单独给你庆祝,最近做蛋糕的方子也看了不少……但你爷爷和你舅舅最近在筹备一场慈善晚会。」 「我应该没跟你讲过,你爷爷的身体有起色了不少,已经可以离开轮椅让人搀扶着走走了。他们想好事成双,给医院捐款的同时,借一借你生日的名义。」 屋子里静得可怕,连zuzu都不吐舌头喘粗气了,阮氏竹出神地看着玻璃杯的花纹,和玻璃杯后被扭曲放大的桌椅花纹。 片刻后他听见罗邱淇反问:「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阿淇,妈妈……」 「我知道了,」罗邱淇准确地答覆她,「我会按时出场的。」 按理讲阮氏竹吃完早饭又吃了药就该离开了,而不是掺和老闆的家事,但罗邱淇一定要他留下来直至彻底退烧,他便坐在了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观看电视随便某个频道正在播放的悬疑破案剧。 罗邱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接过罗毓递来的请柬,拆开看了眼里面措辞华丽的内容,注意到请柬上方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还有一道横线。 「是可以带女伴入场,」罗毓说,「你不想带……也无所谓。但是出于私密性考虑,女伴想要入场,必须要有另一位男伴的陪同。」 罗毓临走前,回头告诉罗邱淇:「你和许澜一起去吧。」 罗毓走后请柬被罗邱淇顺手放进了电视下面的储物盒里,轻飘飘地盖在一堆杂物上,倒显得浮雕烫金工艺黯然无光。 罗邱淇挡在电视前面,阮氏竹左摇右晃看不清,闷闷地喊他:「罗邱淇!」 罗邱淇坐回他的身边,上半身紧靠着阮氏竹,仿佛立志要成为阮氏竹专属的人形体温检测器。他无声地看了会儿电视,问阮氏竹:「你不高兴了?」 「没有,」阮氏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目不斜视地说,「你挡住我看电视了。」 罗邱淇找了个靠背垫在身后,按住阮氏竹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今天没工作,我陪你看。」 跟罗邱淇一起看破案剧非常没意思,因为他猜兇手一猜就中,阮氏竹有理有据地怀疑他事先看过这部片子,懒得看到结尾就换了部都市情感剧继续放,中途药效上来,枕着罗邱淇的腿睡了快有一个钟头。 临近五点钟,罗邱淇起来去卧室换掉了居家服,zuzu察觉到他要出门,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以为是罗邱淇要带它出去遛弯。 罗邱淇直接忽略了它,弯腰单手捧住阮氏竹的脸,吻他的眼睛和嘴唇,说:「我出门一趟,晚上九点之前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阮氏竹仰头和他接吻,磨磨蹭蹭地回答:「你挡住我看电视了。」 电视的背景音乐华丽花哨的,时而低沉时而撕心裂肺,罗邱淇在走之前陪他多看了小半集主角与主角难捨难分的剧情,强势地替他再换了一部剧。 「看点开心的,别乱想。」 最终罗邱淇出门迟了一刻钟,在车里草草预定了一家许澜突发奇想想尝试的普通越南特色餐馆,许澜比他还早到了几分钟。 餐馆的地理位置和卫生环境令人实在不敢恭维,许澜连抽了好几张湿纸巾出来擦桌子,不过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兴致勃勃地问罗邱淇:「跟我讲讲你在越南的经歷呗?」 第74页 -------------------- 知道我的粤语很塑料啦,所以特地去找了个专业的翻译帮忙,希望能有改善 第39章 公园 罗邱淇以前断断续续地和许澜聊起过那场后来被各方媒体强行冠名「乌龙」的越南之旅。 措辞基本相同,罗毓出面抢在儿子前头引导舆论,说罗邱淇只是心情不好,和家里闹了矛盾,加上叛逆期延迟到来,招唿不打一声就跑出去旅游了,白害得家里人担心受怕一场,又是重金悬赏线索又是动用警力的,幸好最后终于平安归家。 为此罗毓特地公开道歉申明,罗邱淇紧跟其后,母子两人深居简出将近小半年,直至风声消弭,罗邱淇重新回到学校里,完成未完成的学业。 在此之前罗邱淇不可避免地听到过车载电台里,「特邀嘉宾」对于他「离家出走」这一行为背后原因的解读。 罗毓每周开车带他回祖宅,在车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电台的人声里混杂细微的电流声,热风吹过林间树梢,树影摇曳,罗邱淇闻到光斑灼热叶片,水分被蒸干的气味。 「特邀嘉宾」中有人将原因归结为「家庭教育的失败」,也有人深刻地分析了罗家三代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提到罗毓,无一例外地批评她「做过最蠢的决定」,也就是和罗邱淇的生父结了婚。 那时候罗邱淇的父亲出轨已经不再是可以靠花钱捂住嘴的丑闻,就像一颗槟榔,反覆地被咀嚼、被唾液分蚀,食慾一点一点地涌上来,大家总会迫切地想挖掘更多。 罗邱淇渐渐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摒弃过往的情绪,怀疑他是真的叛逆期延迟,居然会做不切实际的关于乌托邦的幻梦。 许澜忽然没头没尾地聊起这件事,罗邱淇很难不联想到她可能和罗毓刚见过面,罗毓应该是跟她提起了有关罗邱淇过去的什么事情。 罗邱淇接过餐馆老闆递来的菜单,转了个方向推到许澜面前,用闲聊的语气问她:「我妈找过你?」 「找过呀,」许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低头翻阅着菜单,说,「阿姨跟我说慈善晚会的事情来着,问我感不感兴趣——这种无聊的场合到底是谁会有兴趣,我真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躺在家里。」 「那你不准备参加了?」 「参加呀,去肯定还是得去的,」许澜翻到菜单的最后一页,又合上推回了罗邱淇面前,「我看不懂这些菜,你吃过正宗的,你来点吧。」 菜单上的菜品罗邱淇在越南都吃过个七七八八,他按照许澜的口味偏好点了两份主食和几种小吃,看见甜品里有莲雾奶昔,另外各点了一份奶昔和杨枝甘露。 老闆明显是越南人,说话的腔调和罗邱淇刚见到阮氏竹时,与阮氏竹的咬字发音十分相似。不过阮氏竹的学习能力称得上优秀,跟着罗邱淇没多久就纠正了自己说话拖沓的习惯。 「你想了解什么?」老闆走后,罗邱淇问许澜。 「什么都行吧,」许澜兴趣盎然地说,「你在那边可是住了足足有五个月,都快有半年了,总不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吧?有遇见过什么比较独特的人吗?」 罗邱淇思索片刻,告诉她:「有。」 许澜眨了眨眼睛:「谁啊?」 「一个小偷,」罗邱淇说,「偷走了我的护照。」 阮氏竹动过他放在登山包夹层里的护照,生日过后的隔天罗邱淇便发现了。 护照表面没有破损,但是纸页被水洇皱了,散发出植物的土腥味,褐色的一小抹痕迹可以猜得出来是血迹。 他不动声色地将护照放回原处,恰好此时阮氏竹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了过来。 「寄给你的信。」阮氏竹随手把信扔在了桌子上,从正面抱住罗邱淇的腰,侧脸贴着他的胸口,长长了的头髮刺刺挠挠地卷在耳边。 罗邱淇一手回抱住他,左手拿起信封,看清了上面的寄件人姓名和地址。 他正准备撕开信封,阮氏竹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看向信封,罗邱淇就笑了:「我的信你也想看?」 阮氏竹不明就里地反问:「我不能看吗?」 「能,能看,」罗邱淇说着揉了把阮氏竹的头,便拆开信封边说,「以前不见你这么黏人。」 阮氏竹辩驳:「那是以前。」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纸,上面铺了半页工整的字迹,阮氏竹够着头也看不清内容,脖子后面有一根筋扭得生疼,他不由自主地问出声:「写了什么啊?」 罗邱淇按照信纸原本的摺痕重新折成四分之一份,塞回信封里,信封塞进登山包的夹层,低头亲了亲阮氏竹的脸颊,没什么隐瞒地告诉他:「是我妈写的信,她叫我看到信就尽快回去。」 那根筋像是绷到最大程度,「嗡」的一声断了,余震搅得他心神不宁,连最简单的逻辑问题也推导不出答案,愣了很久罗邱淇才听他问:「回哪里?」 罗邱淇说:「香港。我家。」 餐馆上菜倒是快,食材看着也新鲜,罗邱淇点的是米线,餐盘一边的小碟子里配有切碎的小米辣和一瓣柠檬,老闆站在一边用蹩脚的粤语解释可以按需加进热汤里。 许澜爱吃酸的,跟老闆多要了点柠檬,笑着揶揄罗邱淇:「你这副表情……有艷遇哦?」 罗邱淇没有否认:「有。」 只不过和大众普遍定义的「艷遇」不同,与社会共识的「小偷」也不太一样,罗邱淇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个人的形象。 第75页 吃过晚饭天还未黑,锦帛一般的彩云织在天上,万物都蒙上一层金色的光泽。许澜提议去不远处的公园逛逛,现在这个时间点,刚好是家长带着小孩散步、情侣和情侣牵手约会或是周边宠物聚会的绝佳时机。 公园里果然熙熙攘攘的什么样的人和宠物都有,卖气球的站在高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远处还隐隐地传来风推着浪的拍打声。 许澜走在罗邱淇的左侧,两人中间隔了两拳的距离。 「你那天跟我说的呢,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许澜说,「我跟你约会多久,就跟秦樟谈了多久的恋爱。具体多久,两年有了吧?冲动的时候总是想干脆脖子一横跟我爸妈挑明,他们接不接受是一回事,至少我把这件事搬上檯面来了。但是……这两年里我冲动过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罗邱淇在此之前和她一直是面熟人却不熟的校友关系,后来她的妈妈和罗毓在花道课上认识,并且很快熟络了起来,两家总是时不时聚在一起吃个饭,罗邱淇单独被邀请到许家吃饭的场合也有。 罗毓年轻时交不到几个朋友,结婚后一心扑在家庭上,离了婚才发现身边几乎没有可倾诉知心话的好友,难得碰上像许澜妈妈那样共同话题多的同龄人,于是罗邱淇也就顺水推舟地和许澜成了朋友,在得知她正在谈一段地下恋之后,帮助她掩盖过去。 不等罗邱淇开口,许澜就摆了摆手:「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她指着不远处聚在花圃边争夺飞盘的宠物狗群:「欸,快看,那边有只边牧挺可爱的,跟你养的那只好像。」 罗邱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众中大型犬里,看到了尾巴甩得飞快、骄傲地咬住飞盘往某个方向飞奔而去的zuzu。 -------------------- 晚上还有一章四千字 第40章 位于香港 罗邱淇临走前新调的喜剧片简直索然无味,阮氏竹勉强看完一集,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喝完水又去拿体温计重测了遍体温,最终得到一个正常范围内的数字。 他脱掉居家服,从摊在卧室地板上的行李箱里找到他的衣服,换好后走到门口,想起来负鼠还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又折回去解救负鼠。 返程前的行李是阮氏竹独自收拾的,他记得他把那个绿色的乌龟也放在了负鼠旁边,好让两人同舟共济一番,结果把行李箱翻遍了都找不到乌龟。 阮氏竹只好暂时言败,通过罗邱淇房间内的电话打内线给柯英纵,没想到柯英纵临时请了一周的假期,留言箱里颠来倒去就只有一句「有事请留言」。 小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客厅蔓延到卧室,又跟着阮氏竹一路响到大门口。zuzu再一次以为阮氏竹是要带它出去玩,自觉地跑到挂牵引绳的地方,坐下等待阮氏竹给他套绳。 「我出门是有很重要的事,」阮氏竹蹲下身平视zuzu,「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zuzu站起来低下头,阮氏竹便给它套上了牵引背心。 牵着zuzu,阮氏竹打的士不得不多付点钱,傍晚他到了託儿所的门口,把zuzu留在警务室里,去託儿所的办公室找到了负责小玲日常起居的生活老师。 生活老师姓黄,身形臃肿,步态缓慢地走在阮氏竹前面,穿过前往生活室的长廊,停在门口,隔着玻璃看了眼里面,对阮氏竹说:「再等等,孩子们还在吃晚饭。」 担心孩子家长会问东问西,黄老师主动拉开了生活室的门,好让阮氏竹清楚地看见里面的环境设施。 小小的一间房间里摆着近二十张高低床,床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阮氏竹找到小玲的名牌对应的那张床,把负鼠玩偶放在了枕头旁边。 出来后拉上移门,黄老师领着阮氏竹往活动室走,路上像是实在忍不住了,问阮氏竹:「方便问问阮先生做的是什么工作吗?」 阮氏竹愣了愣,没接得上话,她又不依不饶地追问:「自己穿得倒是挺体面的,女儿留在这边怎么一个月就过来看一回?」 阮氏竹看着院子里的香樟树,含混地应付她:「工作确实比较忙。」 「孩子妈妈也是的,我们给她打过几十次电话,总共就接过两三次——」 清脆的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活动室的移门朝一边拉开,一群穿着託儿所统一服装的孩子沖了出来。 小玲的个头矮,被挤在人群中,阮氏竹只能看得见她一颗黑色的脑袋在上下浮动,等她注意到阮氏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两米。 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一窝蜂地窜到走廊尽头,吵闹声消失了,小玲呆呆地站在原地,胳膊和腿突兀地露在白裙子外面,脸颊的肉好像变多了,两个细细的羊角辫一长一短,发梢依旧很黄。 「黄老师,」她走到黄老师身边,面朝阮氏竹,声音怯生生的,充满不确定,「daddy?」 黄老师拉住小玲的手,感慨良多地说:「孩子还是很乖的,一个月没见到爸爸妈妈也不吵不闹,我们老师都很喜欢她。」 在三确定眼前的人就是daddy后,小玲抽回手扑进阮氏竹的怀里,蹦蹦跳跳地大喊:「daddy!daddy!daddy……」 阮氏竹拍拍她的背,说:「我在。」然后抬头询问黄老师:「我可以带她出去玩一会儿吗?晚上睡觉前送她回来。」 第76页 zuzu和小玲也有一个月不见了,牵引绳几乎起不到束缚的作用,小玲尖叫着抱住它的头,任由zuzu的鼻涕口水喷在她脸上,一人一狗闹了好久才捨得分开。 鑑于小玲刚吃过晚饭,阮氏竹就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不需要预约且宠物友好的糖水铺,点了份菜单上推荐的亲子套餐。 小玲坐在高脚凳上,一开心就晃脚,腿不停地蹭到zuzu的耳朵,zuzu也没有心思挪位置,鼻尖在老闆送的宠物奶油碗里拱来拱去。 「我喜欢託儿所!」小玲有预感似的,挥舞着勺子告诉阮氏竹,「因为有很多很多玩具,很多很多书,很多很多朋友……老师们都叫我乖囡囡……」 阮氏竹笑着重复:「乖囡囡。」 他的烧退了下去,同时食慾增长,边听小玲碎碎叨叨地讲述她在託儿所交到的朋友、发生过的有趣的事情,边吃完了一整份的沙冰和芒果班戟。 吃到日头西落,小玲的面前还剩半份莲子羹,阮氏竹知道她吃得完,是故意装出想说的话太多了而没办法顾及的样子,静静地等她讲完一个话题,提议道:「吃完我们带zuzu去公园逛逛。」 小玲双手捧起碗飞快地吃完了剩余的莲子羹。 zuzu平时在俱乐部见到的不是人就是马,和同类聚在一起玩耍的机会几乎没有,到了公园就像是到了专属于他的乐园,一解开绳子就往小狗多的地方扎。 他们旁边一位牵着拉布拉多的女生带了飞盘,好几支狗横冲直撞地去抢飞盘,小玲笑得歇气痛,坐在石凳上休息,阮氏竹就站在她的身后替她重新绑好头髮。 飞盘争夺战到底是体力优秀的zuzu获胜,它将飞盘占为己有,邀功一般地挤到阮氏竹面前,把飞盘塞进阮氏竹的手里。紧接着狗群直奔他这边而来,无数双圆熘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飞盘,阮氏竹实在不好意思,打算把飞盘还给拉布拉多的主人。 他站起来扣上zuzu的牵引绳,向女生道了声谢,一手拉牵引绳,另一只手牵小玲,正准备沿人行道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回头倏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罗邱淇被树冠蓬松的乔木树的阴影笼罩着,表情因此并不真切。阮氏竹同时被两股同向的拉力拽住,踉跄了几步,脑子里慌乱中想出来的用于解释的措辞顿时烟消云散。 他想把小玲往身后藏,小玲却晃了晃他的手臂,疑惑地喊他:「daddy?」 这个时候罗邱淇已经离他很近了,完全听得见那声「daddy」。 罗邱淇说不清他听见那声「daddy」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不过看见小女孩如临大敌地瞪他并且抱住zuzu的脖子,就像他第一次遇见阮氏竹那样勇气可嘉,就笑出了声。 罗邱淇蹲下,撇开zuzu好管闲事的脑袋,向小女孩伸出手:「你好,我叫罗邱淇,是你爸爸的老闆,也是zuzu的主人。」 小玲吓一大跳,连忙仰头寻求阮氏竹的帮助,阮氏竹憋了半晌,最终心虚地叫了声罗邱淇的名字。 小玲清清嗓子,故作成熟地回握住罗邱淇的手:「你好,我叫黎青桃,曾用名阮氏玲,所以我爸爸习惯叫我小玲。」 「好的,黎青桃小朋友,」罗邱淇笑着问,「你和你爸爸想带着我的狗去哪里?」 「不去哪里,」黎青桃说,「我们到处逛逛,马上就要回去了。」 「回哪里?」 「我回託儿所,我爸爸回他工作的地方。」 罗邱淇站起来,本来想摸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想起来越南人一向忌讳外人随意触碰他们的头,就又收了回去,语气平和地问:「你妈妈呢?」 黎青桃犹犹豫豫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阮氏竹觉得自己有必要找黎氏彩好好聊聊。就在他五年前听说黎氏彩一直挂在嘴边的东家少爷即将前往外地工作的时候。 他很少有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和黎氏彩见面的频率低到约等于没有。自从上一次阮氏竹帮了她的忙,伪装成女孩,凑合着应付过去上头对福利院的检查,他们就像冷战一样,刻意地疏远对方、划清界限。 但是全然置她于不管不顾,阮氏竹做不到,也生怕黎氏彩像镇子上流言传播的那样,跟随所谓的阔少爷出去闯天地。 阮氏竹约她在一家露天咖啡馆见面,黎氏彩姗姗来迟,坐下后既没有道歉的意思,也懒得听阮氏竹嘘寒问暖,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要走了。」 阮氏竹迟迟不做回答,出神地看着黎氏彩耳朵上多出来的银耳坠、手腕上凭空出现的翡翠玉镯,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疏漏了哪一步,致使黎氏彩变成眼前这样举止虚浮的人。 黎氏彩渐渐没了耐心,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出于情面考虑,扬起下巴,若有其事地说:「东家少爷说了,目光短浅的人才会原地踏步,把眼前的一点小利益当成金子抱住,像他那样有远见的人,都会选择出去创业,金矿才是最终的目标。」 「——他跟我讲了他的计划,说他要去承包种植园,缺几个得力助手帮衬……我是信任你,才告诉你的,你可以考虑一下,跟我们一起走。」 阮氏竹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她:「我不去。」 他想起陈警官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黎氏彩,没想到黎氏彩压根不把陈警官放在眼里,轻蔑的嗤笑道:「也就只有你会听他的话了。」 第77页 「哦——我忘了,你有把柄在他手里,」黎氏彩一条一条地陈列出阮氏竹的罪行,「但凡你年纪大一点,你就该坐牢坐一辈子了。陈警官是出国学习过的有经验的警官,他但凡不可怜你,彻查下去,早晚会查清楚是你杀了你亲爸……你不止杀了你爸,你还害死了我爸妈、我全家……我爸妈要是还在,怎么可能捨得让我出来做佣人!」 阮氏竹当初给她介绍这份工作,只是不想让她风吹雨打地在外兜售假货,只是不想让她留在福利院趟浑水,只是想让她自由。 他没有想过别的。 「对不起。」阮氏竹说。 黎氏彩说走便要走,拿起咖啡杯将咖啡全部泼在地上:「用不着跟我假惺惺。你抱上大腿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我?那个姓罗的,我都知道了,人家是香港的有钱人,我可怜可怜你,送你个出头的机会,你既然不要,那不如回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可怜你,带你去香港。」 带你去香港。黎氏彩说,带你去香港。 阮氏竹后来唯一记得这句话,问罗邱淇:「能不能带我去香港?」 他以为香港那种繁华得超出认知的城市,获得通行证是需要通过严苛的筛选条件的,像阮氏竹这样没读过书也没钱的人,香港自然会竖起高墙。 罗邱淇当时说愿意,阮氏竹却因为种种缘故,在自己身边高筑城墙,断绝了一切本质为贪图便宜的念头。 「……阮氏竹。」 阮氏竹在罗邱淇的唿叫声中醒了过来。 天色黑尽,路灯高高地耸立,不近人情地分摊亮光。 阮氏竹坐在车子后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隐约觉得高热捲土重来,估计和他下午吃的芒果沙冰脱不了干系。 「孩子送回去了。」 罗邱淇关上车门,坐在阮氏竹旁边,不小心踢到zuzu的屁股,zuzu抬头看了看周围,又继续趴下去睡觉。 他们晚上去游乐园玩了几个项目,还看了烟火表演,黎青桃坐上车子倒头就睡,回託儿所都得靠罗邱淇抱过去。 阮氏竹揉揉眼睛,勉强坐正了,靠着罗邱淇的肩膀犯困,想起来什么,问他:「我说梦话了?」 「说了,你一直在喊『带我去香港,带我去香港』……」罗邱淇顿了顿,说,「你已经在香港了,不用再叫我带你去香港。」 阮氏竹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说:「我自己来的香港。」 他偏过脸,嘴唇轻擦着罗邱淇的,像是第一次了解到接吻的字面含义,用唇舌表达对罗邱淇的爱、友好与尊重。 而罗邱淇按住他的肩,加深了这一行为带来的感官刺激。吻了少时,他分开一点距离,问阮氏竹:「以后这些事情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阮氏竹诚实地说:「不能。」而后重新贴住罗邱淇的嘴唇,和他接「位于香港」的吻。 第41章 好孩子 罗邱淇在慈善晚会前住回了家里,早上八点准时来到俱乐部,傍晚六点前离开,好像真成了个乖bb,晚饭的时间也没办法空出来留给阮氏竹。 不过他会时不时地带些甜品过来,说是罗毓最近请了一位烘焙大师做她的私教,家里每天的甜品多到吃不完,还细緻地托罗邱淇询问阮氏竹的忌口,导致阮氏竹在短短三天内脸圆了一圈。 阮氏竹别的身体部位都不容易长肉,只有脸颊很显胖。罗邱淇想起他在雪山上,穿着厚厚的冲锋衣,围巾遮住下巴,毛线帽牢牢地压着捲髮(捲髮露出来能让阮氏竹看起来更圆一点),走路像企鹅,十分可爱。 回酒店的路上阮氏竹累得头靠在他肩上睡觉,罗邱淇摘掉毛线帽,发现阮氏竹的太阳穴印上了毛线的编织纹,头髮刺刺挠挠的,应该是摩擦产生了静电,罗邱淇靠着他就觉得有无数缕细小的电流传导进了身体里,哪里都痒。 太奇怪了,这种感觉和他小时候被强行安在书桌前写日记时的感受简直如出一辙,他写下来的字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抓不住,总是想着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 但是写完日记罗毓就催他上床睡觉了,并没有所谓的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天的傍晚,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罗邱淇也回去了,阮氏竹站在碎纸机旁边处理不用的文件,开放办公区的玻璃门忽然被推开了。 办公区没有别人,阮氏竹回头看见是柯英纵,跟他打招唿说:「下午好。」 他不知道柯英纵请假的这段时间去了什么地方,总之见他晒得黢黑,出于好心多问了一句:「旅游才回来的吗?」 柯英纵跟见到了活阎王似的,后背贴着墙根窜到他的办公室门口,半句话都不说,闪进去,「嘭」得关上门,连带玻璃都震了三震。 阮氏竹不明状况地看了会儿紧闭的木门,刚低下头,柯英纵又打开了门,黝黑的一张脸卡在门缝中间,眼睛黑白分明的,问阮氏竹:「罗邱淇呢?」 「不在,」阮氏竹说,「他回家了。」 「你没跟他一起?」 阮氏竹觉得他莫名其妙,说:「他回他的家。」 柯英纵恍然大悟:「哦,我以为是他前段时间新买的公寓。」话音未落,再次摔门,并且从内锁反锁上了。 柯英纵走后,阮氏竹把剩余的文件全部粉碎完,装进废纸篓里,准备离开的时候,听见他工位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第78页 电话响到第五声,阮氏竹接通了,罗邱淇在电话那头说:「我有份文件——」 紧接着不太真切地响起罗毓的声音:「你直接问他来不来吃晚饭不行吗?」 罗邱淇静了静,唿吸声清晰可闻。他走到远离罗毓的阳台上,将话说完整了:「我有份文件急用,就在我桌子上,方便的话我叫司机去接你。」 「不方便呢?」阮氏竹问,「可以叫司机带给你吗?」 「不可以,」罗邱淇说,「司机偷看文件怎么办?……白天怎么不说晚上有事?想去看孩子可以提前告诉我。」 阮氏竹没料到他会想得这么远,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过了半分钟罗邱淇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压低声音,模模煳煳地对阮氏竹说:「……是有点想你。」 「噢。」阮氏竹点点头。 阮氏竹最终把zuzu也带上了,他习惯放任小狗追逐天性,zuzu在他这里混得如鱼得水,一上车就跳到了座位上,灰色的梅花遍布脚垫和座椅,前面的司机忍了又忍,想到狗的价值说不定比他一年工资还高,就都吞了下去。 罗邱淇家在很远的地方,阮氏竹看车窗外的灯看得眼睛疼,闭上眼睡完了后半程,到了目的地司机叫醒他,一人一狗刚下车,司机就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地下车库,生怕时间久了狗脚印会焊在座位上头擦不掉。 阮氏竹走上台阶,站在门口,伸手在视讯器上按铃,没过多久门便打开了。 罗邱淇穿的不是白天的衬衫,已经换了件棉的短袖和短裤,鼻樑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上沾了一层白色的粉尘。他背着光,湿润的晚风吹过来,眼镜片很快起了雾。 阮氏竹和他背后昏暗的背景格格不入,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气味。罗邱淇想抱住他亲一亲他的脸,毕竟他们有两个钟头没见了。 「平光的,」罗邱淇摘掉眼镜,从阮氏竹手里拿走文件,解释道,「我妈在做吐司。」 罗邱淇家总共三层,一楼和二楼挑空了。阮氏竹从玄关口换了鞋走进来,女佣蹲在一边给zuzu擦脚,他看着也不敢往客厅走,罗邱淇放好文件回来,看见阮氏竹还跟门口的兰花盆栽一样,蔫蔫的。 罗邱淇过去抓住阮氏竹的手,小声地问他:「走路也不会吗?」 罗毓用来做吐司的面团揉好了,正放着发酵,她笑眯眯地走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罗邱淇的胳膊:「凶人家干什么。」 她从罗邱淇手里拉走阮氏竹,问:「阿竹你说吐司里是放核桃仁好呢,还是放点果干?」 阮氏竹想了想,选了核桃仁,罗毓便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罗毓爱花,家里各处都摆着花瓶,餐桌上有姜荷花,茶几上摆了洋桔梗和鼠尾草,香味均匀地分散开,和简洁的装潢风格互相衬托着。 土司面团发酵好送进烤箱里,饭菜刚好全部被端到了餐桌上,他们人少,坐得紧凑,罗毓问阮氏竹喝不喝葡萄酒,阮氏竹就要了一点。 上次他们见面碍着阮氏竹生病,罗毓不好多问,以免耽误阮氏竹恢復,这次罗毓问了他们许多关于爬雪山的细节,阮氏竹差不多都说清楚了,努力在罗毓面前表现出她们那个年纪都喜欢的开朗后辈的样子。 「我喜欢阿竹的名字,」罗毓看着阮氏竹说,「竹子嘛,坚韧不屈——阿竹是越南人吗?」 阮氏竹的心漏跳了一拍,汤匙撞在碗沿,下意识地去看罗邱淇的眼睛,但是怕罗邱淇帮他掩藏,弄巧成拙,立刻承认到:「我是。」 罗毓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阿姨猜的,上次不敢确定,因为阿竹的中文说得太好了。」 阮氏竹说:「我妈妈和爸爸都会讲中文。」 罗邱淇借盛汤的机会,手短暂在地在阮氏竹肩上停留了片刻。 「那爸爸妈妈呢?」罗毓问,「现在还在越南吗?」 阮氏竹摇头,说:「他们去世了,我从十岁开始就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 罗毓愣了愣,放下筷子,阮氏竹猜测她想握自己的手,就给她握了。 「抱歉,阿姨不是那个意思。」 还好接近用餐的尾声,沉默一会儿不算特别糟糕的事。罗毓让佣人收餐,端了一盘水果在沙发上坐下,还有她学着做的米酒布丁,止不住地和阮氏竹道歉。 阮氏竹重复说「没关系」,吃完米酒布丁,脸跟着烫了起来,听见罗毓说:「正好我也有事要拜託阿竹。」 阮氏竹游离的思绪稍稍被收拢了,「阿姨您说。」 「我想让阿竹陪我去参加晚宴。」 阮氏竹以为他听错了,罗毓却十分笃定:「就说阿竹是我的助理,带助理去又没什么,不然阿姨在那里……心里没有着落。」 「妈,他没去过那种地方——」 「你只管站在我旁边就行了,」罗毓不让罗邱淇插嘴,「你是好孩子,阿姨很中意你的。」 阮氏竹找不到拒绝的其他藉口,除了答应也没有别的办法。 罗邱淇在阮氏竹身后叫他的名字:「阮氏竹。」 阮氏竹回头看他,罗邱淇碰了碰他的脸,说:「你脸有点红。」 「是身体不舒服吗?」罗毓连忙问。 「酒喝多了吧,」罗邱淇擅自替阮氏竹做诊断,「他以前不怎么喝酒。」 「啊,阿姨,」阮氏竹配合着做出醉酒状,「我好像是有点晕。」 第79页 罗毓站起来指挥罗邱淇:「阿淇你扶他上楼休息吧,晚上在这里住一晚好了,我现在去泡醒酒茶。」 一整个三楼都算罗邱淇的,阮氏竹走进他的卧室,发现里面东西很少,罗邱淇也意识到了,拉着他的手去了旁边的活动室。 罗邱淇按开灯,随手锁上了门,活动室中间铺了很厚很大的一块深绿色地毯,两人将拖鞋留在门口,赤脚走在上面。 活动室的墙壁上全部钉上了一格一格的小隔板,按照顺序摆放了罗邱淇从出生到如今的物品和书籍,以及许多小马的模型。 「这间房间的布局是我设计的,」罗邱淇问阮氏竹,「很奇怪吧?但他们居然採纳了。」 阮氏竹没觉得奇怪,缓慢地挪动脚步,每件物品前都停留了几分钟,中间有关心理健康的书籍和教科书的那一部分快速地忽略了,最后停在罗邱淇的大学毕业照前。 经过一番比较,阮氏竹认为高中毕业照上的罗邱淇更符合罗邱淇五年前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大学的那个很不像,太正经了。 他转过身,认真地评价:「房间很大。」 罗邱淇奇怪地沉默了少时,而后叫阮氏竹的名字。 「阮氏竹。」 「嗯?」阮氏竹看着他。 罗邱淇又把阮氏竹眼前的灯光挡住了,房间外大概是有一颗挺高的树,阮氏竹听到了树梢被风吹动的声音。 「你不要想那么多。」罗邱淇说。 罗邱淇的声音、罗邱淇的体温、和罗邱淇的气味像某种致幻剂里的重要组成部分,阮氏竹后退了几步,后背抵着书架,仰头和他接吻。 房间里没开冷气,阮氏竹时冷时热的,脖子上沁了汗,脑子里那些有关家庭的猜想全部消失不见,变成了眼前肥皂泡泡一样小的、不值一提的快乐。 平白无故地锁上门到底比较惹人起疑心,罗邱淇在罗毓上楼之前打开门,带阮氏竹去了他的客卧。女佣正在里面铺床,等了片刻罗毓也端着醒酒茶过来了,外带她刚烤好的两片核桃吐司。 睡前罗毓找了罗邱淇以前的旧衣服给阮氏竹穿,衣服保存得很好,上面残留着衣物柔顺剂的香味,应该是罗邱淇上中学时穿的睡衣,阮氏竹穿尺寸正正好。 他们聊了几句,罗毓叫阮氏竹早点休息便离开了。阮氏竹睡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可能是醒酒茶的缘故,想睡睡不着,刚准备起来摸到罗邱淇的房间,房门就被打开了。 罗邱淇开门坦坦荡荡的,仿佛不认为这是什么不道德、不正派的行为,走到床边,低头和阮氏竹对视。 阮氏竹睡衣的领子歪了,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明显,罗邱淇笑着靠近他,亲吻他的脸颊,说:「你穿我的睡衣。」 「不能穿吗?」 「能穿。」 黏稠的水声断断续续地打破房间里的安静,罗邱淇咬开阮氏竹睡衣的扣子,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留下属于他的痕迹。阮氏竹绷着腰,喘息声由气音转成鼻音,他想起柯英纵说的罗邱淇新买的公寓,多少次想问,都被罗邱淇用别的办法打断了。 罗邱淇好动,同一种姿势不会超过五分钟,他让阮氏竹跪在床上,从后压住阮氏竹的背,倒是很感兴趣地重复了罗毓说过的话。 「好孩子?」 -------------------- 乖bb和好孩子 第42章 。 第二天阮氏竹准时准点地被罗邱淇叫醒,站在镜子面前洗漱,发现后脑勺有一绺头髮翘了上去,怎么也压不下去,估计是因为昨晚头髮被汗水打湿,再加上睡姿不好。 他拿自来水沾湿压了一下,以免罗毓看见了,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跟罗邱淇走下楼,隔着很远的距离闻到了吐司在烤箱里经受復烤时散发出来的焦香。 罗毓穿得很正式,像是等会儿要去见什么人,和他们坐下一起吃早饭,快吃完的时候,门铃恰好响了起来。 阮氏竹又累又困,只想按安安静静地把早饭吃完,然后回到工位上偷懒打盹。罗邱淇趁罗毓去迎接来客,在餐桌下捏了捏阮氏竹的大腿,手法娴熟得像是个惯犯。 最后一片吐司被分成两半,阮氏竹抹了点黄油刚吃完,罗毓就领着一个手提大包小包的男人进来了,说是她请的裁缝,要给阮氏竹定制一套在宴会上穿的西服,而且最好跟她的礼服相衬。 既然已经答应了罗毓的请求,阮氏竹当然没有抗拒不前的道理。他配合裁缝量体裁衣,又和罗毓选好了面料和配饰,最后坐进罗邱淇的车子里,比罗邱淇前两天一个人去上班迟了至少一个半钟头。 zuzu留在罗毓家里没跟他们一起,车载电台在播放舒缓的纯音乐,阮氏竹头靠着车窗补眠,阳光在他的身上留下泾渭分明的光影。 睡到某个红绿灯路口,罗邱淇停车等红灯,在以秒为唯一计算单位的时间间隙里,用手掌盖住了阮氏竹的手背,阮氏竹便醒了过来。 阮氏竹稍稍坐正了,但还是像一块摺叠次数过多的等待发酵的面团,翘起来的头髮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一圈带歪了的天使光环。 他看着红绿灯发了会儿呆,问罗邱淇:「是不是应该由我来开车?」 红灯转为绿灯,罗邱淇边打方向盘边反问他:「你会开车?」 「在胡志明市有学,」阮氏竹说,「但是没考驾照。」 第80页 罗邱淇将车停在地下车库,阮氏竹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心情很好地转头对他说:「辛苦罗助理。」结果刚打开车门,就又被罗邱淇拉了回去。 阮氏竹来到工位上坐下,脑子依旧晕晕的,不过多亏了多巴胺的功劳,没有原先那么想睡觉了。 他把手上的工作处理结束,偷听了一段隔壁同事窃窃私语聊的八卦,觉得无聊,想起前几天住在他宿舍斜对门的女生教他的写电子邮件的流程,跃跃欲试地按照回忆,给罗邱淇发了一封标题和正文都只有「罗邱淇」三个字的邮件。 等了半刻钟没收到回復,阮氏竹在上一封的基础上另起一行,添上了「我是阮氏竹」。 去饮水机接了杯水回来,阮氏竹先后收到了两封邮件的回覆。 罗邱淇先回了第二封邮件,说「我知道是你」,紧接着回復他的第一封,同样短短的只有「阮氏竹」三个字,但是上传了两张照片在附件里。 阮氏竹点开照片,没想到照片突然间变得很大,几乎铺满了整个电脑屏幕,其中一张是比较正式的大合照,他站在罗邱淇旁边,比罗邱淇矮了一截,表情凝重严肃,眼神里写满了正直。 阮氏竹对这张合照感到十分满意,滑到下面一张,就觉得和他本人的形象有失偏颇了。 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准确地说是罗邱淇借了摄影师的照片偷拍的。阮氏竹当时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巨型玻璃鱼缸里的金鱼,没有注意到他旁边的玻璃上,也倒映出了罗邱淇的身影。 阮氏竹叉掉邮件,过几分钟重新点开,把他看金鱼的那张照片存了下来,回覆邮件问罗邱淇「你能找个理由让我进你的办公室吗?」,手抖不小心直接发了出去,抬头看见柯英纵在罗邱淇的办公室门口鬼鬼祟祟的,对上他的目光身体一震,立刻缩进了办公室里。 柯英纵不敲门就闯进办公室的同时,罗邱淇打开了阮氏竹的回件。 罗邱淇回復他:「现在不能。」 「撤回。」阮氏竹干巴巴地写。 「罗邱淇——」 罗邱淇关掉页面,面无表情地打断柯英纵:「昨天上午来了个新员工,你可以跟他一起接受员工培训。」 「你——」 「或者通过扣工资来意识到你这一行为的错误性。」 「好吧,」柯英纵认栽,「我选择员工培训。」 「另外你不打招唿擅自离职离岗,被发现了才跟我请七天假期——假期应该在前天结束,矿工一天也要扣工资。」 「……」 柯英纵咬牙切齿,忍不住大声喊道:「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关心我在越南发现了什么吗?」 罗邱淇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有发现早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那是因为长途电话太贵了,我心疼电话费!」见罗邱淇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柯英纵决定敞开了跟他说,「所以你说他杀过人,他杀的是他爸,对不对?」 罗邱淇没有说话,柯英纵就知道他猜对了。 刚开始脑子发热冲到越南去,确实有刨根问底、想要在罗邱淇面前逞能的成分在,早五年他但凡掌握一点小道消息,卖给媒体,早该赚得盆满钵满了。后来到了越南的第一天,柯英纵钱包丢了,他才是真咽不下这口气,不挖出点什么实在不甘心。 越南的雨季,说晴是晴,说阴便瓢泼大雨。柯英纵联繫到了阮氏竹待过地福利院,这么多年过去,里面小孩仍旧不少,院长也没有变,名字都对的上脸。 他提起阮氏竹,院长甚至不用思索,说他是最早被福利院接纳的一批孩子之一,而那批孩子的共同点就是父母都有过犯罪记录,或者坐牢,或者已经死了,当然弃婴也不少。 阮氏竹的母亲被卖了,参与犯罪的是阮氏竹的父亲和阮氏竹本人。 穷到走投无路,阮氏竹的父亲还不起赌债,干脆把自己和儿子卖给了地下赌场,配合开设赌场的地下犯罪团伙偷窃、诈骗、走私、洗钱……无恶不作。 八岁多的阮氏竹矮得刚刚好,可以毫不费力地摸到各类挎包和背包,长相又单纯,不会引起怀疑,于是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囚禁时光后,他开始接受转变为一名合格扒手的训练。 他不爱说话,但是理解能力很强,人还听话,从来不节外生枝,也不会想着逃跑,把他和烈性犬扔在一起养,人和狗相安无事。当然他更不挑食,狗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逗两下还会笑给人看。 一年后,河岸两边的政府联合发动收网行动,然而在此之前,地下团伙的核心成员起了内讧,在逃跑方案和分钱的公平性上产生分歧,有人要金盆洗手,有人不屑一顾。为此几方人酒后大打出手,不知道是谁掏枪打出了第一发子弹,后面紧跟着一发不可收拾。 鞭炮一般连绵不绝的枪声致使警方将行动提前,经过彻夜血战,即将黎明时团伙中尚还喘气的都被押走了,死了的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身份确认中,差不多接近尾声的时候,警方在狗窝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阮氏竹。 阮氏竹身上没有枪伤,皮外伤集中在手臂和膝盖,手腕紧紧地被铁链拴着。除此之外,狗窝附近躺着狗的两截身体,以及一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小腿皮肉溃烂,确认是烈性犬撕咬所致,然而头部和手被一整个砸成了烂泥,警方怀疑兇器是一把木头做的椅子,兇手却迟迟不敢敲槌定音。 第81页 阮氏竹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依旧是又乖又听话的样子,警察问什么他便回答什么,每天晚上做噩梦做到嚎啕大哭,到最后谁也不忍心继续为难他。不过鑑于他在地下团伙中接受了反社会的训练,警方希望可以因材施教,通过正规的教育引导他走上正道。 黎警官单独和阮氏竹聊过几次天,觉得孩子本性善良,与其说是一年的反社会训练,不如叫做一年的非人折磨,孩子心里最基本的是非观念肯定是有的,便主动提出收养。 柯英纵原计划提前两天回香港,当地有人听说他在调查阮氏竹,主动找了上来,声称他虽然不是负责当年案件的警察,不过对阮氏竹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有些后怕。 「我是开饭馆的,当时有几个关系不错的警官来喝酒……我听得起劲,开玩笑说……说把他的手砍了算了,少操点心……没想到后来收养他的黎警官带着他路过,被他听见了。」 「他盯着我看的那个眼神……我永远忘不了。」 办公室里冷气唿唿直下,柯英纵抱臂瑟瑟发抖,等待罗邱淇为他绘声绘色的讲演评出高分。 然而罗邱淇只是说:「你太夸张了。」然后打开邮箱,看见一分钟前阮氏竹给他发了封新的邮件。 「你们聊了三十六分钟了。」 罗邱淇笑了笑,准备回「在聊正事」,想到柯英纵不久前说过的「正规教育、走上正道」,就删掉了后两个字,改成「在聊你」。 阮氏竹回復得很迅速:「不许聊我。」 他整天和工位附近的年轻女生脑袋凑脑袋地聊天,不知道学了什么没营养的东西,发「。」给罗邱淇,罗邱淇猜了两分钟才猜出来这是阮氏竹在表达生气的含义。 「我饿了。」阮氏竹趴在桌子上,在询问相邻的同事过后,多敲了个黑色的像素块爱心。 罗邱淇站起来关掉电脑,头也不回地通知柯英纵:「我去吃饭了。」 -------------------- 后面半个月有点忙,要确认论文题目什么的,可能更新频率会变低。然后我还报了个长佩的七夕活动,会把上一本的番外补充完整,这一本再写一个不影响正文的番外,之后再继续更新正文,拜託大家体谅了orz 第43章 照片集 罗毓邀请阮氏竹留宿几夜,直到晚宴结束,方便他们随时商量服饰的细节。阮氏竹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晚上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罗邱淇家的餐桌边。 吃完晚饭罗毓喜欢挑一部家族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要求阮氏竹陪她看,罗邱淇偶尔会坐在一边跟着看看,基本上连半个钟头都坐不满,就牵zuzu出去散步。 阮氏竹不是很想看这种怪里怪气、旨在影射的剧情,而且语言不通,看起来很费劲,就算罗毓乐意为他讲解剧情,他也还是很想跟罗邱淇出去遛狗。 晚宴的前一天,也就是九月一日的傍晚,罗毓主动将他们请了出去,挡在门口说要准备惊喜,不到十点不准他们回去。 这个要求相当苛刻,傍晚太阳落下山,阴森森的冷风直往身上吹。罗邱淇出门前找了件他以前穿过的旧外套给阮氏竹套上,两人沿着湖畔走,zuzu没有碰到它想要碰到的同类,往前跑了一段时间就失去了那股冲劲。 阮氏竹散步很专心,湖边的一排路灯蜿蜒着消失在湖畔的尽头,他的眼睫和头髮留下的阴影随动作忽闪,远处的湖面上有腾飞的白鸟,山的影子朦朦胧胧,恰如罗邱淇自幼搬来时的千篇一律。 罗邱淇想起柯英纵说的那些话。柯英纵说「本性难移」,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甚至单方面地打赌,认为阮氏竹是穷得走投无路了才会想起他来,本来罗邱淇只要给他点甜头尝尝就可以了,谁能料到他自己先一头扎进去。 zuzu走着走着看见旁边有只肥肥胖胖的灰蓝色鸽子,绕过阮氏竹拐了个弯,用鼻子凑过去撵鸽子转圈圈,阮氏竹被牵引绳绊了一下,差点撞到罗邱淇。 罗邱淇收短绳索,勒令zuzu往前走,想起什么,笑着告诉阮氏竹:「我妈和我爸谈恋爱的时候,我爸是靠一只不满一岁的萨摩耶把我妈追到手的。」 阮氏竹见过萨摩耶的照片,在邻座同事的电脑上。同事家里也养了只浑身雪白的萨摩耶,她把萨摩耶的照片列印下来贴在工位面前,时不时地还会跟阮氏竹分享。阮氏竹无论看几遍都觉得很心动,不过他已经有zuzu了,不能太贪心,否则对zuzu来说不公平。 「我爸其实挺有钱的,在遇到我妈之前,至少跟『一穷二白』这个词完全不搭边,」罗邱淇说,「他自称对我妈一见钟情,创造了各种巧合想吸引我妈注意,但我妈偏偏跟他不是很来电,他就换了种搭讪技巧,去各个地方打零工。鲜花店、唱片行、糖水铺……都是我妈爱逛的场所。」 放到现在来讲,整个过程充满了戏剧性。罗毓每天见到他的次数变多了,难免会上点心,哪天看他不在店里还会问问,殊不知这位邱姓同学只是吃不下苦,干事毛糙,在同一家店工作从不会超过半个月,害得罗毓再一次见到他,出于好心主动给他介绍工作。 一来二去地就熟了,他们每天一起去鲜花店、唱片行和糖水铺,在沿海步道上散步,逛林风眠的画展……直到两人毕业,罗邱淇的父亲最后一次约摇摆不定的罗毓出来见面,牵着萨摩耶支支吾吾地告诉罗毓他得回上海了,狗带不走,要送给罗毓。 第82页 半点大的小狗那么怕生,在罗毓脚边绕圈,「嘤嘤」地哼叫,蓬松柔软的白毛蹭着罗毓的小腿,牵引绳几乎是把罗毓绑了起来。 罗毓确实被绑住了,在那之后的二十年里,她的青春和爱情都被绑住了,以至于二十年后绳索最细处断裂,捆绑留下的痕迹一览无余,难以磨灭。 「后来萨摩耶呢?」阮氏竹问罗邱淇。 「我爸狗毛过敏,他们结婚后没多久,我爸把它送人了。」罗邱淇说。 散步到八点半,月亮挂在天上像罗毓昨晚烘烤的圆饼干,罗邱淇打算回去开车带阮氏竹出去闲逛,两人走至半途,迎面一辆开着远光灯的低矮跑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侧。 车窗降下来,里面一个阮氏竹不认识的男人探出头,隔着中间一条窄窄的花圃,对罗邱淇说:「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在阮氏竹身上流连两遭:「这位是?」 罗邱淇把牵引绳送到阮氏竹手里,半个肩膀挡在他前面,说:「我助理。」 牵引绳的顶端用软的皮革裹了一圈,边缘因磨损微微地起翘,阮氏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车里的男人,总感觉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半分钟后阮氏竹终于记起来了,是在阅览室角落的报刊架上,罗德曜的长孙罗明谦即将订婚的消息占据头版头条。他当时惦记是罗邱淇家人的新闻,拿起来多扫了几眼,得知罗明谦的订婚对象是一名当红的女演员。 这么看来的话,罗家每一个人的感情史各有各的叛逆之处,罗英韶的丈夫是外籍华人,罗明谦与女星有着爱恨纠葛,到了罗邱淇这里……阮氏竹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罗明谦显然不是很相信罗邱淇的话,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车门边缘:「大晚上跟助理出来散步?」 「怎么了,不行吗?」罗邱淇笑了笑,「哥你怎么在这儿?」 「送我未婚妻回家——对了,你明天生日是吧?」不等罗邱淇开口,罗明谦又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咯,明天我会携未婚妻到场的,我有个你绝对想不到的礼物要送你。」 罗邱淇并不关心他要送什么礼物,敷衍地感谢他「费心了」,说:「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 罗明谦摇上车窗,很快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回到家门口,罗毓正好准备出来叫他们回去,当然客厅依旧不能进,罗毓让他们去露天泳池那儿待着,顺手从二楼书房拿了罗邱淇小时候的照片集给阮氏竹欣赏。 泳池里的水是刚放的,隐隐有消毒水的气味,阮氏竹会游泳,但是从来没有在这么干净的泳池里游泳过,就脱了鞋子坐在泳池边,把厚厚的一本照片集摊在地上。 「这有什么好看的。」罗邱淇凑近按住阮氏竹的肩。 阮氏竹早就想看这本照片集了,之前听罗毓提起好几遍,不好意思开口要,现在主动送上门哪有不看的道理,护宝一样地抱住照片集往旁边躲。 「你挡住光了。」 他的半截小腿垂进泳池的水里,罗邱淇怕他掉进去,从后抱住他的腰,首先看到了他第一次洗澡的光屁股的照片。 「这张不用看。」罗邱淇捂住照片,往后一口气翻到他念幼稚园的时候,指着他胸口别小红花的照片,说,「看这个,拿奖了。」 小时候的罗邱淇趾高气扬的,看见镜头就会双手叉腰,一脸得意地仰起脸。阮氏竹注意到他身后的小孩无一例外胸口都别了红花,故意问他:「什么奖啊?」 罗邱淇说:「不重要的奖。」继续往后翻,翻到他念小学时的照片。 这些照片很少表现出罗邱淇静态的一面,基本上不是在跑跳就是即将跑跳,挨训的时候倒是挺蔫巴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右眼包裹着一块纱布,以这段时期为分界线,后面的罗邱淇远不如前面爱闹腾了。 阮氏竹偏过脸去看罗邱淇的右眼,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反而被罗邱淇抓住机会,亲了一下嘴唇。 「眼角膜撕裂,我自己揉的,」罗邱淇重新贴上阮氏竹的嘴唇,「小时候不听话,经常把自己弄出毛病。」 晚上的空气静谧得仿佛空无一物,照片集被罗邱淇推到旁边,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阮氏竹会十分抗拒说出他从前的经歷,想尽办法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捋平。 因为不漂亮,不体面,不正常。同情是很宽泛的情感体现,是健全的人对有残缺的人的一种俯视,阮氏竹不想要罗邱淇对他的爱掺杂别的成分,那样不公平,他爱罗邱淇不处于任何的索需心理。 还没看到最后,阮氏竹听见罗毓隔着玻璃移门在叫他们,赶紧推开了罗邱淇,站起来跟他往客厅走。 客厅里一片漆黑,阮氏竹耳朵根还在发烫,越靠近客厅中央,属于蛋糕的香气就越明显,直到罗邱淇踩到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灯光亮起,罗毓站在沙发上拉响彩带喷筒,哗啦啦地撒了两人满头满脸的彩带。 「surprise!」 罗毓亮出身后拿气筒打的拼成罗邱淇名字的气球,一个没站稳,差点没从沙发上摔下来,罗邱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一抬手,纸屑又落了一地。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吧,你不觉得很惊喜吗?」罗毓跳下沙发,手搭着阮氏竹的肩,「看我亲手做的蛋糕,除了有点小,是不是很完美?」 第83页 蛋糕差不多只有两个巴掌大,奶油打发过度,有稜有角的,上面躺着罗邱淇的抽象派肖像画,眼睛是鼻子,鼻子是嘴巴的。阮氏竹抢先附和:「很完美。」 罗毓满意地点头:「还是阿竹嘴巴甜。」 她说着接过女佣递来的蜡烛插在蛋糕上,低着头说:「明天还会有一个比这个大的蛋糕……肯定没有我做的好吃。我给你点蜡烛,快许愿。」 女佣再次关灯,罗邱淇点亮中间的唯一一根蜡烛,烛光摇曳,躲藏进阮氏竹专注的眼神里,唿吸声变成雨前的钩捲云,烛油是恰如其分的、吸收完快乐的露水。 阮氏竹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罗邱淇看着他,等了片刻,笑着问:「我许愿了?」 「你许吧。」阮氏竹说。 -------------------- 是特意留给阿竹先许愿的,不听话的罗同学 第44章 秋麒麟草 前一天晚上睡得迟,罗毓怕他们吃了蛋糕夜里积食对胃不好,愣是开了家庭影音模式,像是一群分隔多年后团聚的老同学,闹到夜里两点多钟才各自回房。第二天早上阮氏竹醒过来,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了。 难得罗邱淇没有提前叫醒他,阮氏竹洗漱敲响罗邱淇的房门,发现人不在里面,转身下楼看见裁缝已经将衣服送了过来,罗毓在对光检查。 不知道为什么,阮氏竹总是不敢和罗毓单独相处,尽管罗毓确确实实待人和善,但阮氏竹还是想立刻收回脚,等一等罗邱淇出现再下楼。 他立在楼梯上太过显眼,罗毓向他招了招手,他只好踩完下面的台阶,走到罗毓的身边。 「这个袖扣好看,」罗毓用手掌托着两枚银色的方型袖扣,举到阮氏竹眼前给他看,说,「阿淇出门早,不然就可以挑点别的配饰给他带走了。」 阮氏竹起床后太阳穴一直闷痛闷痛的,他问罗毓:「罗总出门了?」话音一出口才发现嗓子有些哑。 「那边有刚泡的蜂蜜水,我去拿过来。」 阮氏竹跟在罗毓身后去拿蜂蜜水,喝了半杯,听见罗毓又说:「出门有一会儿了,下午应该不回家。他去许家吃午餐,然后顺便和许小姐去宴会,去得要比我们早。」 今天天气好,阳光照拂罗毓放在橱柜上的吊钟花,红色的枝叶最近长多了不少,罗毓取来园艺剪刀,剪掉了叶片颜色最深的几支,抬头见阮氏竹握着玻璃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出了声。 「很紧张吗?」 阮氏竹既点头又摇头,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没有参加过那种场合,也没有认识的人,我怕哪里做的不对,或者说错话。」 罗毓放下剪刀,拉住阮氏竹的一只手,安慰他:「你和我认识不就行了?」 阮氏竹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眼睛,心里稍微安定了,不过隐隐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中午他们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下午一点左右,罗毓约的造型师上门来给她做造型。阮氏竹当然难逃一劫,造型师说他适合刚好过耳的髮型,就给他修短了三指宽,拿啫喱水拨出一个精心计算好的弧度。 罗毓穿丝绸蓝的修身礼裙,拉开首饰盒让他帮忙挑项鍊,阮氏竹选了条珍珠项鍊,发现他只要低头捲髮就会戳到脸颊,悄悄往后拨了拨,没让造型师抓到。 罗毓不戴戒指,浑身上下的首饰就只有那条项鍊,和一枚胸针,临出发前她叫阮氏竹趁有时间再吃两块小餐包,以防在那边拘谨,什么都不敢碰。 事实上阮氏竹自从穿上正装就已经很不自在了,坐进车子里,后背都不敢靠向座椅,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罗毓坐在他旁边,帮他调整好衣领,笑着说:「好看的,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阮氏竹踌躇地说:「不行吧。」 罗毓拍拍他的手背:「我随口说说。」 于是整个路程中阮氏竹都在思考,他到底忘记了什么事情。他记性想来不错,和罗邱淇分开后的那几年里也的确尝试过忘记他,习惯融入更适合他自己的生活中,但只要他有回忆过往的意图,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本身便会自主浮现。 阮氏竹看向车内后视镜,前方的路变得稍窄了,是一段上山的路,两边的树木遮天蔽日,镜子里的罗毓在专注地欣赏车窗外的景色。 或许是他太紧张了。阮氏竹闭上眼,再睁开,让视野里盈满初秋给树木下达的指令。 最终车子停在一幢半山别墅大门口,阮氏竹下车绕到罗毓的那一侧车门,扶她下车,两人通畅无阻地踏入门内,被夕阳拖得很长的影子阻断在外。 别墅里面倒是和阮氏竹想像中的并无二致。金碧辉煌的装潢,衣冠楚楚的宾客……二楼的乐队在演奏一支优雅温和的曲子,宾客们大多非富即贵、非官即权,交谈声很小,据说罗家对外用的依旧是罗邱淇爷爷的名头,难怪大家这么捧场。 阮氏竹提前感到了无聊,陪在罗毓身边打招唿的时候视线总是游离在外,听见罗毓解释说他是「朋友的儿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不能说是助理,」罗毓拉他到隐蔽的角落,开玩笑似的说,「万一把你当成我养的小白脸就不好了。别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朋友的儿子,具体哪位朋友,瞎编就行,什么海外搞金融的、搞艺术的,难得回国一趟……他们不会真查的。」 第84页 阮氏竹也笑了,正准备说点别的,问她能不能离开去找罗邱淇,罗邱淇的声音便在身后响了起来。 「妈,你们又在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坏话。」 罗邱淇站在一架钢琴旁边,钢琴后面闪过去一个穿白色裙子的女生,阮氏竹记得他先前在公园也见过这个女生,然而罗邱淇当在他面前,不让他多看。 「阿竹说他紧张,」罗毓挽住阮氏竹的手臂,问罗邱淇,「许小姐呢?」 「她去借湿纸巾了,」罗邱淇说,「叫我不用跟着她。」 「这样,我包里刚好有湿巾,我去找她吧。」 罗毓走后,罗邱淇把阮氏竹拉到走廊更深的地方,笑着伸手摸阮氏竹的捲髮发梢。 阮氏竹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脸和手都开始发烫,拉开罗邱淇的手,问他:「怎么了,很怪吗?」 「还行,头髮剪短了好看。」罗邱淇靠近他吻住他的嘴唇,发现阮氏竹的嘴唇上抹了薄薄的一层唇膏,尝起来咸咸的,黏在罗邱淇的嘴唇上。 他稍微分开点距离,取笑阮氏竹:「睫毛都夹翘了,不会人家把你当成食软饭的了吧?」 阮氏竹不高兴听见这种话,推了把罗邱淇,打算绕开他回到大厅里,罗邱淇重新握住他的手,明知故问:「生气了?」 阮氏竹停下脚步,低头说「没有」,快速地往罗邱淇大拇指上套了圈冰凉的什么东西,闷头赶紧离开走廊。 脚下的红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阮氏竹等了片刻等不来罗邱淇,回头罗邱淇又从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靠在他耳边小声说:「大拇指戴不住,无名指刚刚好。」 结果罗邱淇才没有戴在无名指上,就是食指中间时不时地折射出银色的光。 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阮氏竹和罗邱淇再次碰到了罗英韶和罗明谦。 罗英韶一个人来的,沉迷于游戏机的eric不在身边,她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打电话回去,检查eric是不是在好好念书,看见阮氏竹,虽然惊诧,但没有多问什么。 罗明谦挽着未婚妻的胳膊,未婚妻和罗邱淇打完招唿,祝他生日快乐,刚想和阮氏竹寒暄两句,被罗明谦即时制止住了。 「一个助理而已。」罗明谦说。 宴会正式开始后,阮氏竹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见到了罗邱淇的爷爷。 罗德曜坐在轮椅上,站在他身后的时罗邱淇的奶奶,也是罗毓的妈妈。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一个样,唯独可以靠衣装掩饰那股消沉的气息,对生的渴望下,他发表了几段阮氏竹听不懂的话,然后罗邱淇离开他,走到了罗德曜身边。 罗邱淇的二十六岁生日简直无聊透顶,阮氏竹很难不膨胀信心,认为他五年前陪罗邱淇度过的那个生日是最令他无法忘却的。他走在人群最后面,从侍应生端的盘子上拿走一杯香槟,目送另一对侍应生推着六层高的蛋糕路过他。 蛋糕是翻糖蛋糕,表面没有奶油,阮氏竹出神地盯了许久,直到蛋糕被送到罗邱淇那里,由罗邱淇切开这块蛋糕。 阮氏竹喝光香槟,又要了一杯,指腹摩挲着小小的袖扣,为罗邱淇珍爱他送的价值微不足道的戒指而感到满足。 他等了少时,没等到罗毓或罗邱淇中的任何一人来找他,倒是有几个穿西装的男人给他塞了名片。阮氏竹象徵性地收好了,用他忘记带名片的藉口敷衍走了几个,剩下一个体型偏胖的男人始终缠着他,甚至跟侍应生要了纸笔,让阮氏竹报电话号码给他。 写个假的号码又不是不行,阮氏竹慢吞吞地拔掉笔帽,在印花卡纸上刚写下三个数字,纸片忽然被戴戒指的手抽走了。 「你的蛋糕。」罗邱淇把蛋糕递给他,转身和那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便走了。 罗邱淇给他切的蛋糕是正中间的那一部分,阮氏竹吃着觉得味道介于好吃和难吃之间,问罗邱淇:「你吃了吗?」 「没有。」罗邱淇说。 阮氏竹沖他笑道:「那就拜託你解决了。」 蛋糕吃完没多久,罗英韶、罗明谦和他未婚妻走了过来。 「你的生日礼物,」罗英韶将手里的包装盒递给罗邱淇,「私人名义送的,不在拍卖单上。」 罗英韶送的是某位调香师未对外发行的亲调香水,香水瓶身画着秋麒麟草,罗明谦的未婚妻也送了礼物,到了罗明谦这里,他却转了个弯,问罗邱淇在越南的经歷。 他非常大男子主义地搂住未婚妻的肩膀,说:「我未婚妻前几天好奇问我,问你到底是被绑架了,还是自己跑到的那个荒郊野外的地方。我说实话真不太清楚,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你跟我未婚妻说说呗?」 他的未婚妻脸色变了变,小幅度地推搡罗明谦,叫他不要乱问。罗明谦不为所动,接着问罗邱淇:「有块表,你十岁生日,爷爷送你的那块,你不是说你在越南搞丢了?」 「是丢了。」罗邱淇说,语气很平稳。 「你得感谢我,我帮你找到了。」 罗明谦说着翻开他未婚妻的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丝绒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银白色的表。 这块表算得上有市无价的古董表,罗邱淇十岁那年,心理医生诊断他有较为严重的多动症,全家上下都为他操心,罗德曜便送了他这块表,意思是叫罗毓放宽心,罗邱淇在受重视,也让她不必过分自责。 第85页 表是真的。 阮氏竹有一回把表送给小玲玩,小玲当时拿錶盘砸桌子,在三点钟那个位置留下了明显的缺口,现在那个缺口还在。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细碎的划伤。 「问你这些不是打算为难你。当时我也很自责来着,我记得我是跟你参加了同一场马术比赛,你的马心高气傲,跟我的马抢同一个障碍,结果腿摔断了一条……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过意不去,怕你是因为我的缘故耍脾气离家出走。」 罗明谦将表递了过去,罗邱淇迟迟不接,气氛僵持着,罗英韶出声劝罗邱淇:「弟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罗邱淇良久说出一句「谢谢哥」,手伸到一半,罗明谦故意收回手,看着罗邱淇,从容地告诉罗邱淇:「但是我好像把这块表和要送去拍卖的表搞混了,名单上登记的,恐怕是我手上这块。」 第45章 古董花瓶 「是吧,我就说这个蛋糕没有我做得好吃——」 罗毓的话音在她看见僵持的几人后戛然而止。 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面对罗英韶和罗明谦时不太像个长辈,打招唿说话和和气气的,罗明谦回了句「那就,拍卖会上见了?」,然后被他未婚妻半拖拽着走开了。 罗英韶屡次欲言又止,最后她的电话响了,是eric睡前和她报备,她便对罗邱淇说了声「抱歉」,去安静的地方接电话了。 许澜站在罗毓身边,沖罗邱淇眨眼。她不了解罗家成员之间的关系,不过隐隐听说过一些不好的传闻。 实际上她也颇有同感,大家庭内部总是有着相似的矛盾和冲突,于是挽住罗毓的胳膊,提议道:「我们去那边吧,那边好像有条艺术长廊。」 罗毓点点头,和许澜转过身走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了眼罗邱淇。 她们走后,阮氏竹小声叫罗邱淇的名字:「罗邱淇。」 平心而论罗邱淇没有很在意这块表。 罗明谦应该也知道,所以想通过挖陈年旧事来激起他的胜负欲,到时候拍卖竞价,罗明谦再做做表面功夫,罗邱淇碍于表的特殊意义,不得不多花点钱买回来。 罗邱淇又不是出不起这笔钱。 但是阮氏竹紧张兮兮的,左顾右盼瞅准没有人望向这边,拉着罗邱淇朝无人的阳台走过去,还顺手反锁上了玻璃门,拉他到阳台的角落,解释说:「表我是送给了黎氏彩,她那个时候我猜过她可能会卖掉,我以为……」 他们的另一侧是山的夜景,巨大的深蓝色天幕在尽头顺次拥揽城市灯光和无声无息的树林,阮氏竹挡在这些事物的最后面、罗邱淇的身前,两人的唿吸消散在晚风中。 「你以为什么?」罗邱淇觉得好笑,问他。 阮氏竹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视线偏向脚下的瓷砖,过了片刻才说:「我当时以为我们没可能了。」 小玲早产,在保温箱里待了快有两周,这一切原本与阮氏竹毫无关系,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不管不顾。 他前半年想着,等事情解决完,生活稳定下来就可以去找罗邱淇了;第一年结束时想,肯定还有转圜的机会;第三年开始想,这辈子必须找到罗邱淇跟他道歉……连信心和勇气什么时候彻底消失殆尽的都不清楚。 罗邱淇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松开阮氏竹的腰,那枚闪闪发亮的银色戒指一闪而过,又被阮氏竹抓住了。 「我错了。」阮氏竹好声好气地道歉,反过来把罗邱淇压在雕花的栏杆上,大有罗邱淇不说原谅他就不肯放手之势,这一点还是跟以前一样无赖。 罗邱淇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保持严肃,问他:「现在有可能吗?」 「有吧,」阮氏竹说,「我争取。」 「那我也争取。」 拍卖开始前罗邱淇见了几位熟人,聊不痛不痒的天的时候,阮氏竹始终将和他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五米以内,香槟倒是喝了不少杯,上二楼的拍卖厅之前,凑上来不放心地问罗邱淇:「那块表真的没问题吗?」 罗邱淇叫他放轻松,说:「没事,我有钱。」 阮氏竹向上走了几节台阶,回头差点撞到罗邱淇,又问道:「可是柯英纵说你新买了一套公寓,真的有钱吗?」 罗邱淇沉默少时:「……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不能告诉我吗?」 「能,可以,」罗邱淇推着他往前走,说,「我坐在你后面,看中什么拍卖品就示意我。」 罗毓先到的拍卖厅,已经在等阮氏竹和她共同入座了,她手上拿着拍卖名单,递给阮氏竹看,那块表在中间靠后一点的位置。 入座后罗毓问阮氏竹:「你们刚才是在聊这块表吗?」 阮氏竹不好说不是,简单跟罗毓还原了当时了场景,罗毓皱着眉一言不发,灯光暗下来,拍卖的第一件藏品便揭幕了。 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藏品,成交价都不会太高,毕竟旨在为医院等基础设施捐款,罗毓象徵性地买了件古董花瓶,剩余的时间都在和阮氏竹商量花瓶放在家里的哪个房间会比较协调。 她顿了顿,猝不及防地转换问题,问阮氏竹:「你知道表是阿淇在哪里弄丢的吗?」 拍卖会迎来了中场休息,头顶的灯光亮起,阮氏竹被闪到眼睛,回答慢了几秒。 「在越南。」 「是越南,」罗毓看着他的眼睛,「阿竹你其实可以给我更详细的回答的。」 第86页 阮氏竹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座位。 铺满红色地毯的台阶一层一层地往下,阮氏竹经过罗邱淇的身边,听见罗毓低声呵斥道「罗邱淇,你别乱动」,然后转弯走进了走廊。 罗明谦比他早离场几分钟,阮氏竹猜他可能是去了盥洗室,慢悠悠地晃到盥洗室里,站在镜子前打开水龙头,过了会儿罗明谦果然出来了。 罗明谦洗完手准备离开,阮氏竹拦在他前面,眼神闪烁地问他:「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两个钟头没见,罗明谦像是把他忘了,低头整理袖口,懒得正眼看他:「你是哪位?」 拍卖厅离盥洗室很近,中场休息结束的播报声传到这边来,盖住了阮氏竹几乎半成的音量。 「罗先生最近很缺钱?」阮氏竹耐心地问道,「是因为赌博的缘故吗?」 罗明谦手上的动作停了,维持同一个姿势将近到播报声结束,盥洗室里安静得只有头顶冷气缓缓不断地输送声。 阮氏竹没有十成的把握,疑心的根源只是来自于看见他从他未婚妻的手提包里取贵重物品,觉得很奇怪。 自从他记事起,阮氏竹就知道他爸爸是个赌棍,赌钱如饮水,无药可救的那种。世界上的赌徒染上赌瘾的原因大多千奇百怪,陷进瘾里直至无法自拔的过程总是如出一辙。 都有过后悔的时期,向亲近的人忏悔,摆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发狠誓,将钱全部归给亲近的人保管,实在忍不住了,甜言蜜语地哄骗,说这事儿像戒菸,得一点一点来。变本加厉了,痛哭流涕不管用了,就用拳头代替语言,但为了锁住亲近的人,总要在夜里拍点不为人知的照片,然后白天重归人样。 罗明谦的未婚妻很怕他,今天穿了长袖高领的裙子,在媒体前说过婚后将会继续投身演艺事业,不过会婉拒亲密戏分,笑言未婚夫很缠她,出差都得让她陪着。 阮氏竹尽力使他的态度往谈判者的方向靠,而不是简单地威胁他交出手錶。罗明谦却忽然笑了,伸手示意他靠边站,头也不回地告诉阮氏竹:「小助理,回去告诉罗邱淇,即便是亲戚,瞎说话我也是会走法律程序的。」 阮氏竹看着他的背影,停在原地:「罗先生,我是个越南来的小市民,说的话只代表我个人——恕我直言,罗家就没有一个好人吧?」 盥洗室的旁边是一间没上锁的专门用来存放椅子的杂物间,罗明谦关上门,声音移动着漂浮在黑暗中,紧接着灯光被按开,角落堆积的灰尘和白布上的污渍顿时无所遁形。 「讲讲,罗邱淇对你怎么坏了。」 「罗邱淇强迫我……和他……」阮氏竹吞吞吐吐地说,脸逐渐发烫,「您应该懂的吧?」 他边说边偷瞄罗明谦的反应,罗明谦反倒一脸警惕地瞪着他:「我不懂,他强迫你和他什么,你给我讲清楚了。」 「就、就是……」 阮氏竹说话越拖沓罗明谦就越不耐烦,最后阮氏竹自暴自弃,大喊出:「他强迫我和他上床!」着实把罗明谦吓了一跳。 「我和他是五年前在越南认识的没错,我知道他是有钱人,有钱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哪想过那么多。他说他不能刷卡,只能用现金,我就邀请他住在我家里……结、结果,」阮氏竹愁眉苦脸的,像是陷在痛苦的回忆中,「他灌我迷药,第二天醒过来,就、就……」 罗明谦依旧是一幅惊恐的模样:「他喜欢男的?他不是在和许家的大小姐谈恋爱吗?」 「床伴不都是这样的吗?」阮氏竹怅惘地看向他,「那五个月,我拼命给自己洗脑,罗邱淇也说他会带我回香港,我想我应该是爱上他了……但我后来还是醒悟了,逃走前偷了他的表。我不知道那块表很重要,只知道很贵很贵,我拿到手这辈子就不用工作了。而且,他从来没有付过嫖资。」 「他连嫖资都不付?」 「对啊,可是我后来发现那块表真的很贵重,因为没有典当行敢收,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走不出心理阴影,又背井离乡,表在路上不小心被偷了,最终在今年的五月找到他,希望他在过往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而且他说他对我是认真的,他会对我负责。」 罗明谦嗤笑一声:「这你也信。」 「没有信,」阮氏竹平静地说,「他表面衣冠楚楚的,在床上下手很重,我完全受不了,每天都在后悔为什么我要再次找上他……」 阮氏竹说着解开了两颗衬衣的口子,罗明谦跟见了鬼似的,连忙往后躲,阮氏竹只好重新扣上扣子,听见罗明谦问他:「直接说,你想要什么,表,还是钱?」 「都要,」阮氏竹想了想,说,「表、钱还有自由。我要出国,表留着至少是一笔固定可变现的资产。」 「你要这么多,总得给我点实质性的回馈吧?」 「照片、录音,你想要我出面指控罗邱淇,我也可以……至于保守罗先生赌博的秘密,那要多加钱。」阮氏竹说。 罗明谦拉开门,骤然笑道:「钱、钱、钱……你就等着吧。」 阮氏竹返回拍卖厅里,发现罗邱淇已经不在了,罗毓表情凝重,低声告诉阮氏竹是他爷爷身体情况不稳定,急需去一趟医院,罗英韶也跟着去了。 名单上的藏品很快到了底,唯独不见那块表的踪影,阮氏竹陪在罗毓身边往外走,付完花瓶的钱,走出别墅,站在一棵树下。 第87页 树影婆娑,午夜过后的风吹得云散月白,趁司机还没有将车开过来,阮氏竹问罗毓:「阿姨,我们以前见过是吗?」 罗毓选择避而不谈,等车子开过来,拉开车门,说:「走吧,你跟我,还有许小姐,我们坐一辆车,先送许小姐回家。」 -------------------- 下面真的要暂时停一周了,跟大家说声抱歉,一定会带着存稿回来的!! 第46章 团伙作案 可以把这个番外当成是阮氏竹的梦,也可以当成是罗毓的梦,或者是罗邱淇的某种童年重现。 大概是罗邱淇被诊断出多动症之前,十岁不到,九岁多的样子,和八岁的阮氏竹见面。阮氏竹是从孤儿院被领养回来的孩子,罗毓离婚事件提前,有关罗邱淇的设定大致没有改动。 1. 张爱玲的一本《十八春》,罗毓从青春少女看到半老徐娘,看着看着,自己的十八年仿佛也成了刻骨铭心的一段回忆。 书里最后说「我们回不去了」,罗毓偏爱这句话,短短的两平方厘米,纸页被她抚摸得生出絮绒,黑色的方块字变得不足够完整,午后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手背。 无名指尚残留一圈白痕,罗毓不知道是否可以通过晒太阳来缓解,但是亲身实践告诉她,不行。语调残酷而笃定。 罗毓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把书放回书架上原本的位置。另外收拾出来的两堆属性鲜明的书籍,其中一堆她打算物归原主,另一堆是她十岁不到的儿子,罗邱淇的幼年读物,她准备捐给福利院。 联繫上福利院并得到对方的感谢之后,罗毓把书都搬进了车子里,顺带按照福利院院长的请求,写了几张表示鼓励的贺卡,夹在书里,当天晚上院长便再次来了电话,确认他们已经收到了书籍。 挂断电话的同时,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响,罗毓戴上手套取出吐司,热气直往脸上烘,眼前雾腾腾的一片,拆开吐司的模具,罗邱淇刚好放学回家了。 厨房离门口有一段较远的距离,但是罗毓已经听见了大门开、合的声响,她闭上眼睛,脑海里自动浮现罗邱淇进门时的模样。 进门先脱鞋,罗邱淇前脚尖踩住后脚跟,两只鞋子顿时扬起两道抛物线,分别落在玄关里的瓷砖和玄关外的地板上。菲佣站在他身后,走上两米才能捡起来两只鞋子,放回鞋架上,然后到兰花盆栽旁边拎起罗邱淇的书包,跟在罗邱淇后面,等他去茶几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看着他看完,再上楼放书包。 罗邱淇喝完水,咚咚咚的脚步声立刻往厨房这边快速移动了。 「妈妈!」 罗邱淇跑到厨房门口,看见厨台上的吐司,刚想用手去撕一快,罗毓即便背对着他,也能精准无误地拍开他的手。 「先洗手。」罗毓训斥道,紧接着水龙头开、合。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罗毓简单地通知了罗邱淇的旧书被捐给福利院的事情,罗邱淇没有异议,吃饭吃着吃着,莫名开始发呆,然后不分场合地去拽花瓶里六出花的花瓣,拽下来继续吃,一碗饭彻底吃完,花了半个多钟头。 罗毓见怪不怪,晚饭后上楼督促罗邱淇写作业,等罗邱淇写完,差不多过了十点,罗毓拖着疲惫的步伐下楼,匆匆洗漱好,倒在床上,放空脑袋,结束了这千篇一律的一天。 福利院在三天后打来电话,称孩子们非常喜爱罗女士捐的图书,院方打算邀请罗女士前往福利院参观。 罗毓在电话中答应了,反正她现在被停了工作,几乎每天都无事可做,和院方确认了参观的时间,周四按时赴约。 院长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轻时创办过私立学校,如今全盘交给子女打理,一心用在这所福利院上,和福利院里约二十名失去父母的孩子。 福利院面积不大,设施齐全,从正门进来,右侧和前方分别是教学区域和生活区域,左侧是活动区,接近傍晚的缘故,不少孩子正在操场上奔跑追逐。 院长担心耽误罗毓的时间,快速地带领她参观了福利院的各个房间,最后停在阅览室门口,院长边拉开移门,边回头对罗毓笑道:「总有几个文静的,不爱出去玩,就爱泡在阅览室里看书。」 她说着,移门拉到底,院长转过头,看见里面的景象,脸色瞬间变了,罗毓也愣了愣。 阅览室的四周用矮书架充当长凳,中间铺了蒲团,进去前得先拖鞋——里面确实有孩子,差不多三五个,不知道为什么扭打成一团,白花花的胳膊和腿简直划出残影,叫喊声精准地刺进耳膜里。 院长年纪大了,罗毓和另外两位女老师赶紧上前分开孩子们,怕他们再次扭打在一起,几位老师一人抱住一个,还剩下一个,罗毓从后抱住了他的肩。 院长的声音里满是怒火:「为什么会打架,谁先打的谁,不要撒谎,告诉老师。」 对面三个小男孩齐齐瞪向罗毓怀里这个,罗毓一惊,低头看着他黑髮卷卷的脑袋,和声细气地问到:「怎么了呀,打架可是不对的。」 小男孩个子矮矮的,估计七岁上下,手臂上暴起数道红色的抓痕,漂亮的脸颊上也有擦出来的伤。他以前没见过罗毓,只是静静地看向罗毓,不肯说话。 「他抢我的书!」对面一个胖胖的男生先开口了,用手指着他大喊,「我不给他,他就打我!」身边人纷纷附和,义愤填膺。 第88页 阵营看来相当明显,院长走过来,严肃地问罗毓怀里的男孩:「阿竹,告诉我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书。」 阿竹垂着脑袋,颈椎骨中间凸出来,让罗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紧绷的身体状态来评估他是个脾气古怪又执拗的小孩。 阿竹被罚了一个小时的面壁思过,但是书被院长收走了,谁也不给,放在橱柜最上面。她们把阿竹留在阅览室里,站在走廊上聊天。 「那个孩子,性格是有些不好,」院长嘆了口气,向罗毓解释,「身世也不好。爸爸是香港人,工作外派到越南,在那儿和一个越南人认识并有了他。外派结束,他爸爸就要回来,结果呢,没有告诉阿竹的妈妈,自己偷偷熘走了,原来是他在香港已经结过婚了。阿竹妈妈拖着阿竹来到香港想讨个说法,一来二去两方闹了太久了,他妈妈被他爸爸谋杀,推下楼摔死了……后来是要坐牢,这个孩子没地方去,就来了我这里。」 罗毓隔着阅览室后门的玻璃朝里看了一眼,阿竹面朝墙壁,看着瘦瘦小小的,便收回目光,说:「我觉得性格不算不好吧……至少看着很安静,比我家里那位乖得多。」 院长笑了:「那可不敢和令郎比……我要去教训教训打架的那三个小孩了,罗女士是想?……」 罗毓点点头:「啊,您去吧,我自己再逛逛。」 罗毓走楼梯上楼,看完楼上的阅览室,在心里计算着在罗邱淇放学回家前她还能去哪略坐会儿,经过二楼阅览室,忽然听见了重物坠落的声音。 她急忙拉开门,里面原本在乖乖面壁思过的阿竹不知为何摔了一跤,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紧跟着在橱柜最上方摇摇欲坠,正对着阿竹的脑袋。千钧一髮之际,罗毓挡在阿竹上方,接下了百科全书,同时肩膀也被砸得不轻。 「不要紧吧?」罗毓松开阿竹的胳膊,发现她用的力气太大,阿竹的胳膊都被她攥白了。 阿竹默默地捡起书,抱在怀里,坐在蒲团上翻开书,看了两页,抬头望见罗毓还站在他面前,又合上了。 他将书放在旁边,起身慢慢挪过去,拉住了罗毓的手,仰头小声说:「谢谢你。」 像是一团白色的、柔软蓬松的棉花糖缠住了,罗毓心里的湿意涌上来,棉花糖溶成了余味难散的甜味。 「不要告诉院长,」阿竹的眼睛亮亮的,口音有些别扭,认真地问罗毓,「好吗?」 罗毓说「好」,他就坐回原位继续看他的百科全书,罗毓迟疑了半晌,拽了另外一个蒲团,紧挨着阿竹坐下了。 阿竹看书非常认真,偶尔唿吸声吹拂纸页,他见罗毓陪他一起看书,特地把书往中间移了移,翻页时会无声地用眼神询问罗毓的意见。晚餐的铃声一响起来,他条件反射地合上书,站起来,又用眼神求助罗毓将书放回原位。 罗毓照做了,陪他往食堂走,仍旧不愿相信是阿竹主动挑起纷争,阿竹走到楼下,慢吞吞地告诉她说:「书本来就是我的。」 阿竹说话声音太小,罗毓不自觉地弯下腰,阿竹靠在她耳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在借阅表上登记了,从昨天借到明天,借阅期内书就是我的。但是有人偷偷改了借阅表,把归还时间改成了今天,所以我就……」 2. 罗毓提前通知了菲佣做晚饭,她去接罗邱淇回家,路上顺便买了一个菠萝包给罗邱淇填肚子。 罗邱淇连吃东西也三心二意,罗毓永远都搞不懂他在急什么,回到家吃完晚饭,罗毓再三思量,终于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观望了很久的心理医生,想和她约时间带罗邱淇去聊聊。 她刚放下电话,房门外「咚咚咚」地响起罗邱淇的脚步声,嘆气的尾音未落,罗邱淇一把推开门,大喊道:「妈,我的书呢,我的书呢!?」 「什么书,」罗毓耐心地问他,「话说清楚了,妈妈才好帮你找。」 罗邱淇嘴里止不住地念叨书、书、书……令罗毓感到恐惧的一幕再次上演。 罗邱淇开始揉眼睛,揉得很重很用力,罗毓强势地抓住他的手腕,他便用更大地力气推开罗毓,勐地往外跑出去,跑进书房里把书架上的所有书都搬出来放在地上,像愚公移山,用一堆书去换另一堆书。 罗毓只要制止他,他就觉得是自己的错,揉眼睛、抓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膝盖往书架上撞,或者干脆躺在地板上,后脑勺撞击地板。 罗毓吓得脸色惨白,以前罗邱淇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症状,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过,她扑上去抱住罗邱淇,紧紧地禁锢住他,哄劝道:「书被妈妈搞错了,送到福利院了,别闹了,妈妈明天给你找回来……你这么闹妈妈心里很难受的。」 罗邱淇稍微安静下来了一些,他搂住罗毓的肩,声音颤抖着:「妈妈我没有想让你难受,我也很难受……」 第二天罗毓给学校打了电话,帮罗邱淇请一天的假期。 罗邱淇从早上起就蓄势待发,想要立刻跑到福利院去,罗毓临时和心理医生沟通,得到对方的几项建议,决定和罗邱淇步行前往福利院。 院长热情地接待了母子两人,罗毓怕罗邱淇乱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始终拉着罗邱淇的手,在借阅室成功找到了阿竹。 阿竹抱着百科全书在看,院长过去和他交谈,要他归还百科全书,他立刻摇了摇头,说「不行」,然后远远地和罗毓对视了一眼。 第89页 「我来和他聊聊,」罗毓抱歉地对院长说,「您先去忙吧。」 院长走后,罗毓转身将移门拉上的功夫,罗邱淇就已经冲到了阿竹面前,抓住书说:「这本书是我的!」 阿竹默不作声地往边上挪了两个位置,等罗毓过来,小声告诉罗毓:「我也偷偷去修改了归还日期,在下个星期五之前,这本书都是我的。」 罗毓哭笑不得,同时想不出应该用怎样温和的措辞跟阿竹解释,他拿的书是她捐错了的,只好换了个目标,劝说罗邱淇:「妈妈给你重新买一本新的。」 阿竹短暂地抬头瞥了眼罗邱淇。 「不行!」罗邱淇的态度非常强烈,「我就要这本,这本书的编号末尾是我的生日,我就要这个!」 阿竹闻言往角落里缩得更厉害了。 很快到了午餐时间,阿竹双手交叉横在胸前,护住百科全书往食堂走,罗邱淇就跟在他旁边,时不时地伸手拽一下书角,就连吃饭也要坐在阿竹旁边,盯着阿竹的侧脸看。 吃完饭孩子们排队回收餐盘,罗邱淇站在阿竹身后,那本百科全书现在由站在餐厅外的罗毓暂为保管,罗邱淇屡次想越出队伍,都被阿竹回头打断了。 「不可以插队,不可以携带餐盘离开队伍。」 「好吧。」罗邱淇嘴上说着,脚悄悄往外跨了一步。 「你不排队,书就不能给你,」阿竹回头又说,看见罗邱淇手臂上的抓痕,伸出自己的和他对比,「比我严重。」 罗邱淇来了兴趣:「你也是自己抓的吗?」 「不是啊,」阿竹说,「别人抓的。」 「别人?有人欺负你?」 「嗯。」阿竹将餐盘递给收餐处的老师,站在队伍外等罗邱淇和他一起去洗手。 洗手池前站了一排小孩,罗邱淇边洗边东张西望,看哪个都觉得像是会欺负阿竹的人,关掉水龙头,打算直接指给阿竹看,结果手一抬,还在往下滴水的手正好戳到了阿竹的脸。 阿竹皱起眉,视线向下,张了张嘴,发出一个「你」的单音节,就不说话了。 罗毓个人更倾向于遵守阿竹制定的规则,一周后再来拿走百科全书,正愁要找什么藉口安抚住罗邱淇,却见罗邱淇已经岔开了一百个话题,问阿竹的头髮怎么这么卷。 阿竹拿走百科全书,罗邱淇还是专注于阿竹的捲髮,临走前央求阿竹问:「我能摸一下吗?」 「不能。」阿竹说,「我要去上课了。」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晚上回到家,罗毓和心理医生通电话,确定了时间,挂断电话,恍然发觉罗邱淇安静了快有一个钟头了。 过度安静也是反常的一种,罗毓将他打乱的玩具收拾归位,想以委婉的方式聊起阿竹,却听见罗邱淇问:「妈妈,我们能让阿竹来我们家吗?」 3. 心理诊所外,罗毓在焦急地等待。 这一刻,罗毓至少明白了在罗邱淇眼中,「等待」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送罗邱淇进去的时候,注意到了办公桌上的沙漏,她走出门,沙漏正好开始计时。 是细小的、微不足道的沙粒从手掌心蔓延开,逐渐席捲全身……即便罗毓费心费力地保持静止,那些数不清的沙子也会倾落,彻底沙化直到坍塌。而等待是重建本我的过程。 罗邱淇出来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心理医生想让罗毓和她单独聊聊,罗毓便叫罗邱淇去儿童活动室先待着。 门关上,罗毓坐在心理医生对面,木讷地听着心理医生的判断和判断根据。 其实罗毓都能猜得到,她拖了这么久,一方面是因为被困在婚姻里,要照顾的事情太多,后来离婚又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 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私,她想粉饰太平。 心理医生认为罗毓的情况似乎也不是很良好,给了罗毓很多建议,罗毓临走前犹豫地提起她打算领养一个孩子,心理医生提出了许多罗毓需要兼顾的问题,对罗毓这一选择表示了支持。 第三次前往福利院,是下一个周五,阿竹的借阅期结束之日,罗邱淇没跟着去,这一天全是办手续,他没什么可来凑热闹的。 阿竹需要和院长、罗毓分别进行单独对话,他和院长谈话的内容,罗毓没有刻意去问,只是蹲下来问他,愿不愿意成为她的家人。 福利院里应该没有哪个孩子会不羡慕这样的场景,阿竹的幸运来的悄无声息,简直像天上掉馅饼,不接的都可以被当成傻子,然而罗毓看着阿竹不吭声的模样,心里没什么底。 「我不爱吃龙眼和荔枝,」阿竹沉默良久,像模像样地列出他的要求,「晚上不能很迟睡觉,还有,可以不要让他摸我的头髮吗?」 罗毓没忍得住,笑出了声:「好啊,当然没问题。」 罗毓当天带阿竹回家,阿竹在这里的衣物简单地被装进了他的小双肩包里,百科全书塞不下,他就抱在怀里,坐上车后放在膝盖上。 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闪烁的霓虹灯蒙上一层灰色的雾。罗毓不放心,和阿竹讲了家里的一些情况,比如罗邱淇没有爸爸,并且患有较为严重的注意力缺陷障碍,平时很闹腾。 「应该没有二十个小孩加在一起吵吧?」阿竹问。 「那可能……没有吧?」罗毓不确定地说。 第90页 罗邱淇当天恰好上的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晚上放学回家比以往兴奋了不止一星半点,罗毓在厨房里准备晚餐,阿竹刚看完他的卧室,走下楼站在兰花盆栽旁边,罗邱淇脱下来的鞋子差点砸到他。 「要把鞋子摆好的,」阮氏竹后退一步,指着他进门前脱下来的鞋子,对罗邱淇说,「就像我这样。」 罗邱淇在目瞪口呆中机械性地完成了摆放鞋子这一指令。 心理医生为罗毓推荐了食谱和一套相对完整的作息表,作息表包括但不限于日常起居以及布置的任务。即便是暑假,罗毓也不得闲,白天要带两个小孩出去散心闲逛,晚上还要监督罗邱淇写日记,另外福利院委婉地向罗毓说明了院方的要求,即罗毓每周提交一次有关阿竹近况的说明,和不受罗毓监督的阿竹的周记。 阿竹并不介意把周记变成日记,他完成日记的速度倒是和罗邱淇一样慢,罗邱淇是因为静不下心写,他是因为不熟悉中文,写繁体字很困难。 记挂着阿竹说过的不习惯晚睡,罗毓告诉他们可以用绘画来代替,然后每晚罗毓验收罗邱淇的日记的时候,就会看见各种各样的铅笔画的小羊、捲毛猫以及《竹笋成长记录》。 七月中旬的一天,罗毓决定完成罗邱淇耽搁了很久的心愿,陪他去挑一匹完全属于他的小马。 罗邱淇喜欢马,大概从记事起就痴迷于和马有关的绘本和玩具,罗毓以前也动过让他去学马术的想法,偏偏那个时候罗邱淇的父亲不同意,认为学马术还不如学高尔夫球,而且罗邱淇本来就好动,再学马术,岂不是雪上加霜。 罗毓现在可以推翻这种荒谬之词了。 巧的是阿竹也很喜欢马,他告诉罗毓他在越南的家附近有一座小型跑马场,虽然他妈妈从来没有准许他上过马背,但是他很喜欢摸马匹的额头,感受它们滚烫的唿吸,和生来炙热的身躯。 罗毓最后买下了两匹小马驹,两个人玩出一身汗,罗邱淇先去换衣服,阿竹走在他后面,仰起头,脸颊红红的,眼睛又黑又亮,捲髮被汗水浸湿了几绺,高兴地对罗毓说「谢谢」。 「不用总是说谢谢。」罗毓笑着提醒他。 晚上罗毓煎了三文鱼,每个人的盘子里分一块,罗邱淇难得磨磨蹭蹭吃到最后屁股还在椅子上,罗毓知道他最讨厌吃鱼肉,去厨房盛汤的功夫,果然听到罗邱淇在和阿竹小声商量。 「你帮我吃了,我就把我的那套立体拼图送给你拼。」 「不要,」阿竹拒绝得很干脆,「拼图是你的作业,三文鱼富含omega-3脂肪酸,对你的症状有改善效果,必须吃掉。」 罗邱淇苦巴巴地大喊「不理你了!」,脚钩住椅子刺啦一声拽到餐桌尽头,拿起叉子埋头将鱼肉戳得稀碎。罗毓端着汤出来,正要谴责罗邱淇动不动就选择利益交换的行为,客厅的电话铃声倏得响了起来。 罗毓接通电话,对面即是铺天盖地的一通训:「领养小朋友咁大件事,点解唔同屋企人讲声啊?」 「爸,我……」 「你离婚之后我一直惊你霖唔开,帮你停晒手头上嘅嘢系霖住等你可以好好休息下,调整翻个心情,而唔系叫你咁冲动走去领养个小朋友翻屋企啊。仲有,你点搞嘎?阿淇点解会有多动症?上次翻屋企,睇佢明明仲系个好正常嘅小朋友!如果你真系走唔翻出黎,你将个仔送过黎俾我地帮你睇住先,咁你中意去边就去边,想做咩就做咩!」 罗毓双手握住听筒,努力平復下心情,解释道:「爸爸,阿淇有多动症唔代表佢系唔正常噶,你唔可以咁样霖佢,领养果个小朋友系因为佢同阿淇相处得黎,阿淇依家明显比以前好咗好多啦。」 「我唔理你点讲,哩个周末,你将两个小朋友都带晒返黎俾我睇下。当初我就警告过你,唔好同个穷鬼结婚,穷人得志,我最睇唔起!屋企人帮你执拾哩个烂摊子,已经系顶住好多人嘅笑话帮你争翻哩啖气嘎啦……哩个周末,一定要翻黎,我会叫埋你啊哥佢地一齐返黎嘎啦。」 挂断电话后,罗毓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她清楚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两个小孩在餐桌边鬼鬼祟祟,罗邱淇把鱼肉往嘴里塞得差不多了,赶紧跑过去跳上沙发,从背后抱住罗毓,下巴搭在罗毓的肩上,叫她:「妈妈……」 罗毓闭上眼,她觉得她可能是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后来又被某只小小的手轻易地擦掉了。 4. 周末罗毓带着罗邱淇和阿竹回到了她父亲的家里。 她从出生到长大,甚至在结婚后的四五年都住在这个家里,父亲是最恨改变的人,因此家中的布置几乎没有变化,他们三个进门时,屋内的目光齐刷刷地移向门口,罗毓悄悄地让阿竹往她身后躲了躲。 她来的路上告诉过阿竹,如果他有任何感到不开心或是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说出来,她就算是瞎编藉口也要带他走人。 罗德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近来身体欠佳,需要罗毓的母亲随时搀扶着。平时罗毓的母亲多多少少会帮自己的亲女儿说句好话,此刻她却不敢贸然开口。 罗德曜的表情阴沉沉的,嘴唇上的鬍鬚白了一片,连同脸上的沟壑,拼凑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基本的模样。 「阿淇,过黎爷爷哩度。」 第91页 罗德曜向罗邱淇招招手,罗邱淇硬着头皮走过去,叫了声「爷爷晚上好」。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罗毓注意到罗邱淇垂落身侧的双手正在颤抖,明白他是出于焦虑和不安,又控制不住想伤害自己了。 罗德曜用审视物件的眼神将罗邱淇扫描了个彻底,鼻孔出气,质问罗毓:「我睇阿淇唔系好正常咩,点解到咗你果度就变咗有多动症嘎?」 「爸爸,我说过,有多动症不代表阿淇是个不健康的孩子……」 罗德曜不理会她,下巴沖阿竹扬了两下:「你,过来。」 罗毓牵着阿竹的手,陪他一起走过去:「爸,他听不懂粤语,别吓到孩子。」 罗德曜坐在沙发上,嘴唇没在鬍鬚中。他自是认为没有必要自降身份和一个丁点大的小孩过不去,不过碍于要树立一家之主的威严,问话的气势和口吻绝不能缓和。 「名字?」 「阿竹。」 「年纪。」 「七岁多两个月。」 「原来的爸爸妈妈呢?」 「妈妈去世了,爸爸在坐牢。」 罗德曜抬头瞪了一眼罗毓,仿佛在诘问罗毓为什么非要挑个不干不净的孩子回家。 「你是叫罗邱淇哥哥,还是就叫他阿淇?」 这个问题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稍显得令人困惑,不过他无论回答哪一个罗毓都有办法替他圆过去。 「我叫阿淇阿淇,」阿竹很慢地说着,「阿淇不喜欢我叫他哥哥,他说他不会欺负我,但是哥哥有时候会欺负弟弟。」 罗邱淇一位舅妈脸色变得很难看。 晚餐时罗邱淇坐到了他爷爷的身边,阿竹陪罗毓坐在离上座最远的位置,他看见罗邱淇总是在无意识地用叉子戳手背,可能大家和他一样,都注意到了,也可能根本就懒得去注意。 饭后罗德曜送了一块表给罗邱淇。 他是顺势从手腕上摘下来的,扣到罗邱淇的手腕上,手錶沉沉地坠下来,卡在手掌最宽的地方,盖住了一些餐叉戳出来的红点。 阿竹听不懂粤语,可他看着罗邱淇,觉得他像一艘很小很小的木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上。 海浪拍打进来,海水侵蚀木头的每一寸缝隙,以至于往后的十余年里,罗邱淇都要带着这股难以忍受的潮湿生活。 大人们即将进行大人间的对话,小孩子不容掺和,罗邱淇的大姐罗英韶带领她的两个弟弟和阿竹上楼去玩,过了会儿罗英韶被叫下楼,楼上就只剩下了三个年纪梯度减小的小孩。 罗邱淇不想和罗明谦共处一室,拉住阿竹的手要离开,罗明谦却堵在了门口。 「个表借我玩几日啊。」罗明谦向罗邱淇伸出手。 「不借。」罗邱淇一口否决。 罗明谦刚上中学,个子高,堵在门口谁也没办法绕过他。他笑嘻嘻的,拽了把阿竹的胳膊,又说:「咁佢借我玩几日咯。」 阿竹听不懂粤语,完全是因为讨厌有人碰他,用力拍开了罗明谦的手。罗明谦没料到此前大气不出的、寄人篱下的小东西敢冲撞他,手撞到了门框,痛得跳起来,拳头跟着举了起来。 罗邱淇护在阿竹身前,罗明谦瞪他瞪了几秒,手就垂了下去。 「你妈领养他难道不是给你玩的吗?」他嗤笑道,「总不能是母爱泛滥吧,那我妈给你妈介绍了那么多男人,她怎么自己不去生一个?还是说你妈就喜欢不会说粤语的。叽里哌啦嘅乡下佬,一同佢讲嘢,个眼就好似个青蛙眼咁。」 他捏细嗓子模仿起上海话,怪里怪气地朝罗邱淇吐舌头、扮鬼脸:「青蛙、青蛙……」 罗毓推掉了无数个由他人好意介绍来的约会邀请,并且忍无可忍,在客厅公然大骂其「多管闲事」,着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她揭开别人家庭里的遮羞布也是毫不留情面,罗德曜脸色大变,担心罗毓下一秒就要抖出他在外有私生女的事情,提前放软语气安慰她家里都是为了她好,退让条件,允许罗毓重新回到公司,股份也好商量。 罗毓气势汹汹地离开客厅,上楼要把孩子带走,走到儿童活动室,在敞开细缝的门外停住脚步,听见了阿竹的声音。 「不行的……你把他压好了,他乱动,你不要乱动呀,我不好下笔了……青蛙眼睛画好了……对不起……我给他打出淤青了,那我给他身上也画上青蛙癞斑。」 -------------------- 其实写着写着,感觉最能感化阿竹的,永远是给予他爱的人的痛苦,而非纯粹的幸福。他看见幸福的家庭,根本没有办法把自己浸泡在那种温馨的氛围里,他只会觉得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需要有人告诉他,痛苦每个人都有,他并不是例外。 另外作者相信,有残缺即是完美,回甘常常在十秒之后。 第47章 臀桥 罗邱淇在医院的走廊里,打了两通电话给阮氏竹,两通都无人接听。 惨白的墙上挂了钟,秒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响被踩在脚步声下,从走廊的窗户看出去,城市的灯光像海面上的浮游生物。 不过从来没有静止不动的海面。 罗邱淇听到厚重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是罗英韶出来了。 「虚惊一场,」她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虎口抵住额头按捏太阳穴,疲惫地复述,「医生说他晚上累着了,加上吃了太多东西,消化系统承受不住,先留院静躺两天……我去接个电话。」 第92页 罗英韶累得不想站起来,接通电话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罗邱淇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是她的丈夫,估计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我晚上不回家了,天亮直接去公司……你把eric照顾好,别让他天天抱着游戏机玩……别挂,我怎么听见eric的声音了?他还没睡觉?」 他们夫妻两人的成长环境和氛围过于迥异,在家庭育儿理念上难免会产生分歧,外人觉得是罗英韶太强势,铁面无私的,不会向丈夫说好话,实际上是罗英韶永远吵不过她丈夫。对面一激动起来就往外蹦洋文,拿各种理想化的理念堵罗英韶的嘴,罗英韶吵不累,也总会听累的。 在长达十分钟的极力压制住的争吵之后,罗英韶抓住手机高高抬起手臂,因为气愤,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指尖,从罗邱淇的角度看过去,她的影子就像是高举砍刀的屠夫。 屠夫的砍刀最终没能落得下去,罗英韶松开手机,膝盖、手肘和头互相支撑着,勉强维持平衡。 东方尽头,城市迎来新一天的第一缕曙光。罗邱淇心里无缘无故地涌起焦躁的情绪,想再打一通电话给阮氏竹,罗英韶却走了过来,和他并肩站在落地窗前。 「聊聊?」 罗英韶恢復往常那副从容镇定的样子,侧身靠着栏杆。罗邱淇笑了笑:「聊什么?」 「你说聊什么,那就……先从你的戒指聊起?」罗英韶的目光向下移到罗邱淇的手背,单刀直入,「入场的时候,你手上还是空的。」 罗邱淇低头看着食指中间的戒指,远处红色的太阳又往上跳跃了半截。 戒指模仿三股紧密缠绕的灯芯草,银质的,所以表面坑坑洼洼,焊接处很明显,肉眼光感偏灰,总之和罗邱淇的身价并不相配。 然而罗英韶评价道:「他眼光挺好的。」 「是还行。」罗邱淇说。 「阿姨知道吗?」 「她……」罗邱淇在两种答案中选择了后者,「知道。但我没跟她正式地讲过,她也没有戳破。」 「妈妈是最了解孩子的人了,我都看得出来,她看出来了,不说,应该是有她自己的考虑,」罗英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实话,现在这个情况,大家其实打心底里都希望……好早点分家。」 「说这话太早了。」 「不早了——罗明谦赌博,你还不知道吧?」 罗邱淇沉默少时:「我不知道。」 「叔母前段日子跟我借钱,说罗明谦遇上了点困难,资金周转不过来。我借了两回,第三回不想借了,我问他到底遇上什么困难了,有时候光靠钱砸是没用的。她这才告诉我的,说罗明谦去年年底被朋友带去赌博,赌上瘾了。」 罗英韶出奇的冷静,继续说到:「你和罗明谦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家里人偏心罗明谦,只有罗明谦自己不清楚,偏偏耳根子又软。眼见着他秋天就要结婚,婚礼钱由爷爷全包,需要花钱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再不管管他,非要子公司运营不善,宣告破产才能让他长长记性吗?……」 天亮后,罗德曜被转移到了病房。 罗英韶尽心尽力,将边边角角的事情都安排到了才准备离开,临走前问护工要了杯凉水,对罗邱淇说:「你那块表我会出面帮你要回来的……公司还有急事等我处理,我先走了,你在这边陪两天。不管怎么样,先等那一刻到来了,之后我们再商量别的事情。」 罗邱淇送她到楼下,电梯里告诉罗英韶「表的事情不用你担心,我有办法」,罗英韶看了他一眼,嘱咐道:「注意分寸。」没让他跟着出电梯。 回到病房里,罗邱淇在病床边坐下,护工忙碌了一阵,不多时便离开了,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被冰冷的空气包裹的、或大或小的仪器。 罗德曜躺在病床上,安稳地阖目,胸口的起伏像在缓慢结霜的枯枝败叶,透明的管子缠绕身体各处,也许是怕他会因肉眼不可察觉的风而飘出窗外。 早上十点,护工进来轮替罗邱淇,罗邱淇去角落的沙发靠着,闭上眼短暂地休息到中午,手机刚震动一下他就醒了,拿起来看见是阮氏竹给他发来了简讯。 难得阮氏竹放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颜文字,给他发「好睏,做了噩梦」。罗邱淇走出病房,立刻回了电话给他。 阮氏竹接电话也很快,但是接了不说话,那边窸窸窣窣的净是布料和布料摩擦的声响,罗邱淇便问他:「还没起床吗?」 「没起。」阮氏竹把被子拉过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不等罗邱淇问他是什么样的噩梦,滚到床的另一侧,趴着说,「梦见你小时候了。」 按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理论推演的话,阮氏竹确实比较有可能梦到童年罗邱淇,于是罗邱淇很感兴趣地问他:「我小时候是什么样?」 「不怎么样,特别不听话,」阮氏竹说,「梦见你吃饭挑食。不爱吃坚果,还不爱吃鱼」 「你梦反了,」罗邱淇笑着纠正他,「我没有不爱吃鱼。」 阮氏竹不是很信:「那下次你要在我面前吃鱼。」 罗邱淇拿他没办法,告诉了他罗德曜的现况,说他要在医院陪护,可能晚上回不去,不过也不一定。 阮氏竹不懂这些,问他:「为什么?」 「大家都掐准时机献孝心,早上人没醒就算了,等会儿醒过来,病床边至少要围一圈人,到时候就不需要我了。」 第93页 「那阿姨下午也要去吗?」 「她应该会来的。」罗邱淇说。 阮氏竹在被窝里嫌闷,钻出来手机放在耳朵旁边,唿吸声渐渐地隐了下去,罗邱淇以为他又要睡着了,想起罗英韶说的那些话,总是不放心阮氏竹和罗毓单独相处,就对他说:「我给你放两天假,你要是不想一个人,我叫人把公寓收拾出来,你带黎青桃去住。」 阮氏竹「啊」了一声:「你不要叫她那个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你起的名字才怪,」罗邱淇把锅扣回阮氏竹的脑袋上,「太过时了。」 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罗邱淇差点忘记正事,挂断前问阮氏竹:「那块表我走后被谁买下来了?」 「表被临时划掉了,」阮氏竹说,「现在还在罗明谦那里。」 罗邱淇便不说话了。 阮氏竹挂掉电话,在床上平躺静默了一刻钟才起床洗漱,下楼看见罗毓已经在厨房煮汤了,但是也是刚起来没多久,穿着睡袍脸侧过去打哈欠。 他住在这里是打着短期借住的名义,穿的衣服基本上是罗邱淇的旧衣服,来时一身轻松,走的话也只需要告诉罗毓一声。 罗毓揭开锅盖,扔了几块冬瓜进去,白色的雾气在眨眼间升腾、消散。她背靠着厨台对阮氏竹说:「吃完午饭再走吧,我叫司机送你一程。」 吃完午饭罗毓正好要去医院,她带了两个很大的保温桶,放在座位左侧,阮氏竹就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九月正午的阳光晒久了,车子内部深色的皮具无声无息地烘烤着空气,冷气出口正对阮氏竹,他的鼻子被吹得不太舒服,总是想打喷嚏,抬头看后视镜才发现罗毓的眼睛闭上了,正在假寐。 昨天夜里,或者更确切地说,今天凌晨,罗毓也是坐在这个位置。 刚开始车子里很安静,司机开车,阮氏竹坐在副驾,罗毓和许小姐坐在后排,大家的脸上都染着几分疲倦的神色。 后来罗毓觉得车子里太闷,叫司机关了冷气,降下车窗,晚风四涌,吹散了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气味,但是灯光依旧明亮,闭上眼,眼前浮现鲜明的红色。 一个急剎,车子里闷闷地响起几道安全带抽拉的声音,司机急忙向罗毓道歉。罗毓从车窗稍微探出头,看见侧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孩正在地上撒泼打滚,旁边站着他满脸怒火的父亲,和无可奈何的母亲。 按道理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这样杵在马路上实属危险,孩子的父母也意识到了,在车子缓慢地绕过去的时候,连连道歉,抓住孩子的两条胳膊往人行道里面拽了拽。 小孩误以为是他父母妥协了,蹬鼻子上脸似的放声大哭,手脚并用,转着圈地打滚,尖叫声全方位地贯穿晚风,直达耳膜,连许澜都忍不了,抬手捂住了耳朵。 罗毓重新按上车窗,等车子绕过去,转头问许澜:「你知道这种动作在瑜伽里叫什么吗?」 许澜前几天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是运动太少且饮食不规律造成的慢性胃炎,这段时间不得不多调整了作息和饮食,每天多花点时间出门运动,听罗毓这么问,她回头又看了眼地上的小孩。 双腿弯曲,脚跟踩地,腰部发力,让臀部离开地面再回到地面。尽管哭闹中的小孩并非规范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但动作相对完整,许澜回答:「臀桥?」 「是臀桥,」罗毓自嘲地笑了笑,「我年轻时候也不爱动,顶多婚前坚持过晨跑。有一回阿淇在家里这样,把我吓坏了,打电话给他爸爸求助,都描述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爸爸听我语无伦次地讲完,当即回家,揍了阿淇一顿。」 许澜诧异地问道:「不问清原因就打小孩吗?」 「他很少打小孩,那次怪我描述不当。阿淇的一本书被我不小心捐走了,他吵着跟我要,偏偏说不清楚是哪一本,我捐了那么多,怎么可能猜得出来,结果阿淇越闹越凶,就像刚才那个小孩,不过比他还要严重。我吓得抱住他,不让他伤害自己,手臂不小心被他划伤了,他爸爸就以为他是不听话,故意的——不过也要结合阿淇以往的表现。」罗毓回忆起罗邱淇的过往,笑容消失了,苦恼地感嘆:「阿淇想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耐心去等,要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许澜顺着往下说:「多动症初期表现确实可能会被当作是儿童的性格问题。」 罗毓摇了摇头:「不,是我太迟钝了。我在之前想过带阿淇去医生那里看看,阿淇爸爸一口咬定说不能,说孩子就是被我娇惯成了这样……我知道他是害怕,害怕孩子查出来有什么问题,他在我爸爸那里又要低声下气,我当然也怕。越拖越久,后来某一天我没看着他,他就把眼睛揉流血了……哪怕及时得到干预了,在我眼里,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冲动跑去越南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 第48章 门禁卡 罗毓在1995年花过的最节外生枝的一笔钱,是一笔十分高昂的医药费兼精神损失费。 高昂到签完支票的第二天,罗毓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这笔钱花得有响声,于是订了飞往越南的机票,她打算速战速决,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飞机落地胡志明市,距离罗毓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这是她离婚后首次出远门,落地后强忍着不适,又买了从胡志明市飞往芽庄的机票,最后坐上破旧不堪的巴士,颠簸了一个下午,饿得眼冒金星,抵达终点站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差点没腿软摔在地上。 第94页 来前她做了点功课,没有穿看起来就很引人侧目的衣服,两天一夜没有洗漱,她的头髮乱蓬蓬的,像一大把枯草,钱包和大件行李也没有带,走在石砖路上几乎和普通游客没什么两样。 按照她委託的私家侦探提供的线索,罗邱淇在此处滞留了至少四个月,和一位名叫阮氏竹的越南人纠缠不清,并且就是这个人把私家侦探打到卧床不起、现在都还滞留在越南境内。 但是罗毓并没有打算立刻前去寻找他们。自从离婚,被停了工作,她就一直闷在家里,虽然不是主观意志,然而瘫久了难免心生懈怠,时隔四个月的自由空气,她打算尽量多唿吸一会儿。 不得不承认,罗邱淇待了四个月的地方确实很漂亮,各种罗毓从未见过的鲜花和树木与墙壁被刷成暖色调的建筑和谐共生,居民楼的二楼及以上的阳台永远是绿意盎然的,一到傍晚,夕阳像琥珀色的蜂蜜,均匀地涂抹小镇的角角落落,连灰尘都在闪闪发光。 罗毓除了刚落脚的那天在旅馆睡了半个下午,其余白天的时间几乎一刻不得停歇,就算走累了,休息也是在露天咖啡店或是小吃摊前,偶尔产生兴趣听一听当地人的闲谈,不过很少插话,因为根本听不懂。 大概是来到当地的第三天傍晚,在某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馆的街边露天座位上,罗毓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其实暴雨前早有预兆,气压骤降的那一刻罗毓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和成稀泥。她出门没带伞,本来想走,但是点的香蕉蛋糕才刚刚吃了一半,忘记人太过自信无疑会招致不满,于是猝不及防地就被雨淋了头。 噼里啪啦的雨滴砸进咖啡杯里,尘土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街上的行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罗毓只好放弃食物,跟着其他客人跑进店面窄小的咖啡馆里躲雨。 天很快暗了下来,咖啡馆里漆黑一片,罗毓扶着刷了漆的水泥墙往里走,好给后来进来躲雨的人让出空间。走到尽头,热烘烘的雨腥味总算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苦中带酸的咖啡香气,和高高的柜檯后,热带水果和蛋糕店甜蜜。 店员似乎没有开灯的打算,煮咖啡的细微声音微不可察,进来躲雨的人一多,噪声也多,叽里哌啦地灌满罗毓的耳朵,她听的头昏脑胀,差不多等了有一刻钟,终于听到了熟悉的中文。 「你把信寄走了?」 乍一听这道男声的发音很不规范,单个的字与字之间语调趋平,鼻音也有着越语特有的黏着感,罗毓猜说话人可能也是个越南人,正准备循声望过去,店员忽然按下了灯泡的开关。 「寄走了,」另一个人回答他,过了片刻又说,「你不高兴?」 罗毓的唿吸窒了窒。 咖啡馆的灯泡只有天花板中间的一个,瓦数却很高,晃得人睁不开眼。罗毓被前面人挤了一下,重心朝后倾倒,还好有装杂物的纸箱子接住她。 罗毓坐在纸箱子上,视线矮了大半截。可是听力是不会出错的,她听见和罗邱淇声音毫无二致的那个人继续开口问:「真的不高兴了?」 「……没有,我就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说得太直接,你妈妈会……会不同意。能不能重新写一封,那封就算了。」 「不能,」罗邱淇说,「已经寄出去了。」 「……那好吧。」 两人的声音渐渐隐了下去,暴雨仍不见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咖啡馆里有几个人等不住,直接冲进了雨幕里,罗毓清晰地看见罗邱淇拉住身边人的手,两人往里挪了点位置。 私家侦探告诉罗毓他的相机被抢走了,他只能口述阮氏竹的长相。 个子矮,挺瘦的,黑色的捲髮像是永远都捋不平,明明看着挺人畜无害,下手就跟不在乎闹出人命似的——当然私家侦探绝对不会承认根本原因是他太疏忽大意。 罗毓又看了眼罗邱淇。 她眼前的罗邱淇和离家的那个早晨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皮肤晒黑了,头髮剃得很短,穿的不知道是从哪儿买的浅色短袖,布料是网格状的,又薄又透。他人应该也瘦了不少,转头问店员要热水,罗毓连忙弯下了腰。 罗邱淇等不到雨停,趁着雨势减弱的功夫跑出去买伞。他一离开,咖啡馆里人更少了,没几分钟就只剩下罗毓、阮氏竹,和一个着装很有派头的男人。 那个男人离罗毓很近,罗毓烦他,却不想搞出什么动静,便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站了点,没想到他得寸进尺,罗毓正准备呵斥他,那人又突然作势要往门外跑。 阮氏竹端着还剩下半杯热水的细柄咖啡杯挡在门口,肩明显地侧过去,撞到男人的胳膊,咖啡杯陡然脱手摔在地上,碎渣溅了一地,同时还有个女士钱包掉在了一边。 男人瞪大双眼,表情十分难看,声响吸引来两名店员,他低声骂了句什么,头也不回地沖了出去,五分钟后,店员打扫完碎渣准备追责的时候,阮氏竹也离开了,罗毓从沾满泥渍的钱包里抽出纸币,赔了一只咖啡杯的钱。 罗毓回香港是两天后的事情,来时风尘僕僕,走时也一样。回到家她睡了无比漫长的一觉,醒来打开电脑,切换掉她为悬赏罗邱淇的线索专门设立的邮箱,换成她的私人邮箱,注意到罗邱淇八小时前给她发了邮件。 第95页 罗邱淇在邮件里承诺会尽快回家,但是他还想再带一个人回家。 罗毓当时想不出是否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因为罗邱淇也没有具体描述他要带回家的人是谁,如果不是亲歷亲为去了越南这一趟,从收到邮件到罗邱淇真正回家的这半个多月里,她应该会在猜疑和不安中度过。 罗邱淇明显比她更急迫,不然不会特地在一座落后贫穷的县城中寻找电脑给她发邮件。罗毓从过去到未来都不是那种好丹非素的人,自然不介意再等一等,等她和阮氏竹再次见面,尽早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不过最终罗邱淇是一个人回的家。 / 阮氏竹回到俱乐部,在工位上勉强坐到了下班,下班后第一时间给託儿所去了电话。 几经转接,阮氏竹终于等到了黄老师接电话,他告诉黄老师,说想带孩子回家住几天,电话那头怪异地沉默了半分钟,而后黄老师解释道:「是这样的,孩子妈妈叫我们不要告诉您,她的原话是这样的,说孩子既然已经判给她了,您就不应该插手……她把退款也要走了,我们真的很少碰到这么难缠的家长,吵下去影响也不好,所以希望您……」 黄老师适时地停住了,阮氏竹只好往下接她的话,说:「我能理解。」 黄老师松了一口气:「您能理解就好。」随后挂断了电话。 阮氏竹握着手机想了几分钟,然后输入黎氏彩的电话号码,对面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放下手机,换座机打过去,听筒除了吐泡泡似的往外蹦单调的滴滴声,就是接着重复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他无可避免地感到颓丧,翻来覆去地回想罗毓的长篇大论,打算等晚上再打一通电话给罗邱淇。 罗邱淇在上通电话里答应他会差人将公寓的门禁卡送过来,结果是等到天黑都没有等来。幸好阮氏竹不是很在意,回到他久违的双人间宿舍里,洗了把热水澡之后就躺上了床,迷迷煳煳地陷入睡眠中。 或许是因为心里一直挂念小玲,阮氏竹做梦也做得颠三倒四,一会儿梦见他在越南雨后的窄巷里抓小偷,眼见着就要抓到了,梦境画面忽然模煳故障,产生类似于电视失去信号的雪花,一会儿又梦见他坐在夏季的草地上看烟花。 烟花越放越低,流光溢彩之余,挟着灼烫的火星勐然袭来,阮氏竹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中惊醒,撑起上半身,发现冷气不知什么时候没在运转了,被子被他踢到地上,满头满背的汗。 是房间的内线电话在响,浅绿色的萤光缓慢地凝聚,显示出此刻的时间。 才凌晨三点多。 阮氏竹接通电话,顺手按开了灯,强光和柯英纵的大唿小叫同时穿破阒静无声的夜晚:「你现在在哪里!罗邱淇的爷爷死了你知道吗!」 -------------------- 最近忙的嘞...应该还剩三四万字的样子完结吧(可能 第49章 阴雨 大约十个小时前,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罗德曜勉强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护工给他调整好病床升起的角度,方便他看清围在他身边的爱人和后代。 罗英韶一家三口因特殊原因没能赶得过来,罗明谦也称他想在婚前把所有工作安排妥当,好腾出举办婚礼和度蜜月的的时间,于是只是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老人最爱听的话,什么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惹得刚吃完医院配餐的罗德曜放声大笑。 说实话那个时候罗德曜满面红光,浑身充满了精气神,而且一直想下床走走,罗毓等一众子女都拦不住他,最后还是护工得到了医生的准许,扶他下床,绕着房间走了两圈,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在深夜骤然撒手人寰的样子。 罗德曜叫人拉开窗帘,或许是孙辈中仅有罗邱淇一人在场的缘故,罗德曜对他的态度格外热切,护工拉开窗帘后便后退去整理床铺了,由罗邱淇扶着他的爷爷,站在窗边欣赏外面的夜景。 墨绿色的群山是厚重的一笔,陆陆续续地量起来的城市灯光正在无情啃啮,天空默不作声,充当着旁观者的身份。 「跟五十年前大不相同。」 罗德曜的嗓音像一盘使用过度的磁带,光是这半句话就占用了剩余为数不多的磁条长度,中间的空白段发出呲呲啦啦的倒带声。过了很久,罗德曜压下喘气声,又说:「爷爷跟你说声对不起,破坏了你的生日。」 巨大的落地窗倒映出病房天花板的管状灯具,和白色的灯光下,并肩站立的、包括罗毓在内的几道重叠的身影。罗邱淇的一颗心不上不下的,笑着回答:「这有什么,生日以后还有很多个。」 直到后来罗邱淇仔细回想起罗德曜说的话,才察觉到罗德曜自身仿佛早有预感,不过当时他们当时都没在意,以为罗德曜说的就是迟暮老人最爱说的丧气话。 罗德曜佝偻着腰,说可惜他以后无法再陪罗邱淇过生日了,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出现在晚宴上的许家大小姐,言语中充斥着对她的满意,要罗邱淇尽快带她回家,正式地介绍给家里人。 罗毓不等罗邱淇接话,抢在他前面走过来,急切地说:「爸爸,阿淇还小,多给他一点试错的机会,结婚不着急的。」 这句话听着明明很正常,罗德曜却莫名其妙地动了怒气,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台漏风的鼓风机,喘气声经过堆满积液的肺部,断断续续地喷涌而出:「我在和阿淇说话,你来插什么嘴……」 第96页 他边咳边喊:「你……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医生只给了罗德曜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半个小时一过,他又被护工扶上了床,病房里的灯光也被调暗。那么多人聚在一起难免会影响到病人,医生很客气地让他们散开一点,罗毓和罗邱淇就被请了出去。 他们两个还没吃晚饭,好在罗毓带来的两个保温桶连打开都没有打开过,去休息室拧开盖子,里面的饭菜和汤还剩下一点点热气,罗毓懒得放微波炉加热,干脆就这么吃了。 休息室的灯比外头都亮,偶尔听得见从走廊传过来的脚步声,罗邱淇食指上的戒指折射出一小块光斑,像一颗不太起眼的钻石,嵌在正中间的位置。 罗毓吃饭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眉头紧锁,出神地盯着罗邱淇的手指看。 罗邱淇很早就想和她聊聊阮氏竹的事情。 他之前一直以为,在阮氏竹和他之间,他才是那个改变最少的人,就算他没有让自己恆常地留在十九二十岁的年纪,至少面对阮氏竹的时候,他心里的想法总是一致的。 阮氏竹不是一阵雨,来时渗透万物,走后无影无踪,阮氏竹应当始终留在他的身边,谁叫他就是这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 罗邱淇决定主动坦白,对罗毓说:「妈,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罗毓盖好保温桶,低头示意罗邱淇接着往下讲,罗邱淇沉默少时,问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吗?」 罗毓被折腾了一整天,闭着眼靠在沙发上,眼角向外扩散出几道细细的纹路,疲态暴露得一览无余。她缓慢地说:「你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 罗邱淇没有说话,罗毓睁开眼,目光涣散地停留在对面的白墙上,语气轻飘飘的:「你真的觉得我很好煳弄吗?」 「我对他是认真的。」 罗邱淇的解释听起来乏善可陈,简直和罗毓看过的肥皂剧里男主人公最爱用的陈词滥调一模一样,罗毓内心想笑,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发笑的时候,尽管后面罗邱淇又补充,说:「我五年前就在信里写过,我想带他回家。」 「哪个家?」罗毓不算激烈地反问他,「是你一个人在俱乐部住的那间宿舍,还是在外面偷偷买的公寓?……不要说是我和你组成的这个家,你如果非要这么讲,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唯一的、共同的家是有你爷爷在的那个家,是你小时候闹死闹活不肯回、长大了一心要往外跑的那个地方。」 罗毓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像是早就料到罗邱淇会回答不上她提出的问题,于是打算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了。 「我不反对你自由恋爱,也不追求你一定要是个完美的孩子,我知道你很负责任……这很正常,喜欢一个人,谁不想要得到身边人的认可和支持。同样的,我已经给了你最大限度的自由……前提是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她洗完手,接过罗邱淇递的纸巾擦手,背靠着洗手台问罗邱淇:「许小姐和她男朋友恋爱多久了?」 「三年多。」罗邱淇说。 「那你也想背着我和你助理谈三年的恋爱吗……哦不对,你们已经有五年了,」罗毓自顾自地说,「我看人的眼光也许会出错,但我知道阿竹是个好孩子,所以才希望你们可以更慎重一些,好好思考这段感情的可能性……」 罗毓几番欲言又止,不再说话了。 晚上也是罗毓和罗邱淇留在病房陪护,照罗明谦母亲的原话,「一个大家庭里能有这么清闲的人真是不多见」来讲,弦外之音就是要罗毓至少在看得见的地方出点力,什么汤啊水的,又不是长生不老药。 罗毓刚把憋了五年的肺腑之言一股脑地倒出来,最烦还有人这么夹棍带枪地暗讽她,她才不想再窝一肚子火,站在门后白了她一眼:「你有孝心,怎么不去求个长生药的方子来。」 趁对面在发愣,罗邱淇礼貌地道了声谢,说:「那就辛苦舅妈了。」然后立刻关上了门,给人吃了个结实的闭门羹。 病房里的电视机开着,声音调到最低的一格,正巧是晚间新闻结束,换成了天气预报。罗德曜没有看电视的爱好,睡前照例要看会儿报纸,罗邱淇便关了电视,坐在病床边念给他听。 念了差不多有半个多钟头,罗德曜依旧毫无困意,他叫罗邱淇帮他拨通一位旧友的电话,两人相谈甚欢,直至晚上十一点多才挂断。护工调平病床,紧接着按灭灯光,仅留下玄关和盥洗室的两盏。 罗毓坚持到了十二点,十二点一过,她边打哈欠边站起来,准备去病房后面的套间休息,走前让罗邱淇看着点时间,她半夜过来换班。 罗邱淇事先问护工要了毯子,罗毓走后没多久,他盖着毯子半躺在沙发上,编辑好一条简讯传给阮氏竹,阮氏竹没回,应该是睡觉了,他想了想,再发了一条简讯给柯英纵。 柯英纵倒是没睡,于他而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对罗邱淇吩咐的事项简单且敷衍地回復了个明白,随后便继续沉浸在他花天酒地的业余爱好里了。 今晚全无月光。* 夜里两点多,罗邱淇被一阵异响吵醒。 他怀疑他是做了和阮氏竹有关的梦,才会导致睡眠很浅。而异响来自病房的中央,罗邱淇听见罗德曜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光有气声出,不见气息进。 第97页 他走到病床边,努力分辨罗德曜口中念叨的名字,忽然发现罗德曜的脸色不太对劲,围绕在床边的检测他身体状况的仪器也有些异常。他赶紧按下唿叫铃,同时罗毓慌慌张张地推开门进来,身后涌进一群医生,匆忙却很有秩序地推走了病人。 罗德曜的情况急剧恶化,当即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罗英韶是凌晨四点赶过来的,她在公司通宵,穿的依旧是白天的工作服,围堵在电梯口和医院走廊的保镖们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罗英韶面色凝重,一阵风似的捲走了罗毓,用眼神示意罗邱淇去封锁消息。 凌晨六点,罗英韶和罗明谦的父母也赶了过来。清晨七点,噩耗凝结成城市上空的乌云,恰如前一晚的天气预报所述,香港将迎来连绵不绝的阴雨。 -------------------- *鲁迅《狂人日记》「今天全没月光。」 第50章 秋后算帐 阮氏竹自从半夜醒来就没再睡了。 柯英纵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小道消息,可能也不保真,连他自己都说了,只是传闻而已,到底什么个情况,还要等白天才能弄清楚。 阮氏竹挂断电话,眼睛已经适应了明亮的灯光,坐在床上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在床上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看见罗邱淇零点过后给他发了一条短短的简讯。 罗邱淇说「明天不回去,好好吃饭,想我就给我打电话」,他不爱敲句号,这么一小句话没头没尾的,总给人一种话还没说完的感觉。阮氏竹有想过给他回简讯,问问他那边怎么样了,然而直接问多少有点盼坏不盼好的意味,于是干脆关掉手机下床去接了杯凉水。 接完凉水回到窗边,阮氏竹推开窗户,拉上纱窗,让新鲜空气过滤进来,发现俱乐部的夜晚虽然漆黑一片,但估计是因为房间距离地面太近了,秋虫喧嚣,几乎一刻不得停歇,听久了难免觉得吵。 低楼层除了在紧急避险时能发挥出它的优势,除此之外大概就没有优点了。 阮氏竹站的地方低,放眼望去,眼前全是遮挡物,连落雨都没能即时察觉到,大概一个多钟头后,雨下大了,雨腥气透过纱窗扑面而来,阮氏竹才关上窗,闭眼清醒地躺到天亮。 包括去食堂吃早饭、吃完早饭在工位上坐下,阮氏竹全程都没有听到有谁在谈论罗德曜。下午罗毓的司机将zuzu送到俱乐部,他带zuzu去室内训练场跑了两圈,回到宿舍雨依旧没停。 他和zuzu浑身湿了个透彻,房间里又没有宠物专用的洗护用品,就牵着zuzu去了顶楼。 罗邱淇不在的日子顶楼每天都有人来打扫,不过这天雨下得太久了,再好闻的柠檬薄荷香气里也掺杂了雨水的气味。阮氏竹打开灯和电视,把zuzu牵进盥洗室里,一边听电视的声音,一边给zuzu打泡沫。 电视刚开始播放的内容似乎雨这场不至于很大但一直没停过的雨有关,阮氏竹被粤语磨了快五个月,差不多能推敲出某些特定字眼的粤语发音,所以频道转而实时跟进一条临时新闻后,他听懂了一半的内容。 罗德曜于今天早晨八点溘然长逝,家属悲恸欲绝,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于下午五时正式对外发布了讣告,遗体即将推入冷藏室暂为保管,而葬礼的日期还需再议。 阮氏竹给zuzu吹干毛髮,客厅的电视仍在循环播放这一死讯。媒体的镜头晃来晃去,不过始终聚焦医院的外景,在长枪短跑的不远处,保镖围城了一堵黑色的人墙,不见有任何松动,阮氏竹餵完zuzu坐回沙发上,画面总算有了变化。 几辆黑色的轿车陆续驶过镜头前,车窗紧闭着,数不清的雨点连成细线,车内具体情况被隐藏在单向透视的玻璃后面,直到车子驶离医院门口,罗家人都没有露过面。 在这之后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阮氏竹也没有见过罗邱淇。 不仅和罗邱淇暂时失去了联繫,黎氏彩最近也像是失踪了,阮氏竹整日无事可做,就算翘班也不会有人指责他,他便找了几次机会去黎氏彩短住过的出租屋找她,期间不停地打电话给她,甚至打到黎氏彩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但就是得不到回应。 九月过了大半,晴天屈指可数,阮氏竹在一个雨停后的傍晚接到了罗邱淇的来电。 他躺在罗邱淇的沙发上看肥皂剧,zuzu趴在身边,毛茸茸的脑袋搭着他的肚子,昏昏欲睡之际,接通电话放在耳边,罗邱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空旷的地方传过来,使得困意瞬间消散。 「我有份文件……」罗邱淇应该是听见了从电视传出来的嘈杂声,话语中断了几秒,接着问阮氏竹,「你现在在哪?」 阮氏竹推开zuzu,坐起来关掉电视,说:「在你房间。」 罗邱淇那边也不似格外安静,断断续续的总是有压低的交谈声,间或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阮氏竹听见他说:「你帮我去书房找一份文件。」 罗邱淇要找的文件在书房从右往左数的、第二个柜子下面的保险箱里,阮氏竹按照他提供的密码,打开了保险箱的门,找到对应的文件袋,站起来问罗邱淇:「然后呢?」 「我叫司机去接你了,半个钟头后到,记得穿得正式一点,」罗邱淇说,「可以把zuzu也带上。」 zuzu仿佛心里有了预感,在阮氏竹脚边将尾巴甩得飞快,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第98页 这次阮氏竹带着文件和zuzu去找罗邱淇,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要比上一次多。晚间的雨初有停歇的迹象,但是路过一段树木茂盛的路段,亭亭如盖的树冠又下了一阵急促的、绿色的雨。zuzu听见噼里啪啦的雨声,耳朵竖成尖尖的小山丘,哈出来的热气给车窗玻璃降下一层小局部的雾。 到了地方后阮氏竹牵着zuzu下车,别墅门口空有一座很壮丽的雕塑喷泉,别的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人来指引,他只好自己走进遮天蔽日的阴影里,找到半掩着的大门,推门进去。 进门前阮氏竹一直担心zuzu的脏脚会给人带来困扰,进门后才发现,玄关不仅脚垫是歪的、上面沾满散发有雨腥味的泥渍,深深浅浅的脚印也由此发散开,地板上灰色的尘土就像是微型浮雕,阮氏竹得绕着走,然后再留下新的。 玄关往前的一楼布局非常传统,同时也很开阔,阮氏竹刚走进客厅,就看见客厅里站了不少身穿黑西装白衬衫的神色紧张的人,他们手里都拿着a4的列印纸,先前阮氏竹眼熟过的罗家人,包括罗英韶和罗明谦,分别坐在沙发上,各自间隔开适当的距离。 罗邱淇站在蒙了白布的钢琴边、米色绒缎窗帘的前面。罗毓不在客厅,正在餐厅给她的母亲拍背顺气。 头顶的冷气簌簌地往下扑,刚开始大家都在忙上头上的事,没有人分心抬头,直到一声尖叫突然炸开,不知道是谁大喊「狗!哪里来的狗!」,把zuzu的好胜心激起来,犬吠声立刻搅沸了一锅热粥。 罗毓相比怕狗的人要人道主义许多,等zuzu叫够了才出声叫zuzu的名字:「zuzu,过来我这里。」 zuzu不等阮氏竹给它松开牵引绳,一眨眼便拖着绳子窜远了,罗邱淇接过文件袋,转手递交给另一个穿着正式的人,并且称唿他:「郑律师。」 阮氏竹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他和罗邱淇半个月没见,说不清是谁更想让谁在自己的身边多待一会儿,总之罗邱淇没叫司机把阮氏竹送回俱乐部,阮氏竹也就待在他旁边没动。期间罗明谦屡次抬头看向他们这边,两人脸上的无动于衷仿佛是互相照抄答案。 晚上八点多,罗明谦的母亲说她实在忍不了和狗共处一室,拿起手提包暗示罗明谦打电话给司机,那边罗老太太还想挽留她们吃顿饭再走,罗明谦当没听见,经过罗邱淇的身边,话中有话地说了句「真可惜,你还没有结婚」。 罗邱淇看着他,问:「怎么,你结了?」 罗明谦得意地笑了笑,抬起左手,露出戴在中指的戒指。 戒指是由名家设计师设计精心打造的,不需要通过特定光线衬托,散发出纯粹的光色。 罗明谦看样子很满意自己的婚姻大事,对罗邱淇说:「至少已经订婚了,不用再等信託金正式开始生效。」 罗明谦等一行人离开后没多久,罗英韶也得走了。她这段时间忙得顾不上家,委婉地拒绝了留下用餐的好意,说是想回家陪孩子吃,罗毓自然不好再多做挽留。 少时,最后一名律师拎着公文包迈出了罗家祖宅的大门。 晚上九点,阮氏竹被拉上桌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餐,碍着他这个外人在场,用餐时餐桌上格外沉默,阮氏竹吃完就离开了座位,远远地躲到一边监督zuzu吃晚饭。 zuzu的身上又臭了,并且变得很懒,吃完饭躺在地上,大剌剌的肚皮朝上,阮氏竹心虚得无以復加,罗邱淇还没走过来,他便抓住zuzu的四只脚,提熘小猪似的强制让它四脚着地。 「才半个月就没了规矩?」 罗邱淇弯腰对zuzu比了个手势,zuzu依旧没个正形,差点脑袋挨拳头揍,勉强凭记忆坐正了,黑色的圆眼折射出吊灯的白色亮点,目光傻里傻气的,在罗邱淇和阮氏竹之间游离。 阮氏竹觉得有必要为他自己正名,解释道:「只要不下雨我都会带他出去训练的。」 罗邱淇角度刁钻地反问:「训练的内容?」 「……跑步。」如果在训练场地打滚不算的话。 客厅的灯光全部按开了,菲佣跪在地上擦拭地板,动作轻柔敏捷,随后恢復了茶几等家具和摆件摆放的位置。 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带给阮氏竹的眼睛轻微的灼痛感,他用力地眨了两下,罗邱淇的模样被切分成由远及近几个片段。 他看向阮氏竹,眼神里包含着很轻的笑意,好像他的眼前只有阮氏竹,而阮氏竹不是很糟糕的东西。 罗毓和罗老太太的交谈声不太真切地传到客厅里,罗邱淇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搭在阮氏竹的肩上,唿吸给人温暖的触感。 「……妈妈,你不要害怕,没有人会把你赶走的。要是有人和你说不好听的话,你就传达给郑律师……我们都在的。」 「我没有害怕……你告诉我,他走的时候……到底叫的是谁的名字啊?」 「……」罗毓可能回答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说话。 罗毓决定晚上留宿一夜。 罗邱淇半个月没回俱乐部,打算晚上住在俱乐部,处理一下堆积的事宜,罗毓听了没想多说,心里清楚她就算干预了,也对罗邱淇起不到什么作用。 罗邱淇和阮氏竹回到宿舍楼顶楼,已经过了十二点。 无理占用了那么久的罗邱淇的床,阮氏竹没好意思再占用罗邱淇的盥洗室,他让罗邱淇先去洗澡,等到他自己洗完出来,罗邱淇刚好坐在床沿,正举着手机通电话。 第99页 一模一样的香波和皂液的香气在两人靠近时自动黏合成了一团,阮氏竹原本从后方抱住罗邱淇,罗邱淇转过身,单手按住他的后背,稍稍收紧了,把人拽到怀里,无声地吻了一下阮氏竹的脸颊。 「罗先生,是这样的,我确认过了,」郑律师的声音也落进了阮氏竹的耳朵里,「信託金领取的条件一定要是从註册结婚的那天起算,公开婚礼之类的,不被视为满足合同的条件。」 罗邱淇问他:「註册的地点有要求吗?」 「这个好像没说,」郑律师疑惑地补充,「不过默认是香港吧,註册结婚难道还有必要专门到别的地区吗?……」 罗邱淇挂断电话,拨开了阮氏竹随便乱摸的手。 他把灯光调暗了,手背上有几滴从阮氏竹的发梢滴下来的水,但是阮氏竹今晚很有先见之明地没有洗头。 「先秋后算帐。」 阮氏竹的眼神闪躲着,同时凑近了吻罗邱淇的嘴唇,煳弄地说:「没有帐。」 罗邱淇以为他抵抗诱惑的决心算比较坚定的那种,然而阮氏竹睡衣的扣子松得很容易,他的威胁也很有力。 「我知道你保险箱的密码了。」阮氏竹趴在罗邱淇的耳边喘气,「我要偷光你的钱,然后跑路。」 作为反击,罗邱淇把他压进被褥里,手掌向下扣住了阮氏竹的手。 半个小时前罗邱淇的手指上还空无一物,现在凭空多出了一枚硌人的戒指。 「那你偷吧,」罗邱淇边折腾人边说,「顺便把我也偷走。」 认定他的人生越来越无法与阮氏竹分割开来以后,罗邱淇觉得他在某些方面的耐性甚至大不如从前,在某些方面却表现出了难得的稳重。 前者比如现在、当下、眼前的每一秒。 后者比如重复而稳定地践行每天都能和阮氏竹接吻的习惯。 -------------------- 有没有宝宝愿意突然无缘无故地给我一笔海星╥﹏╥ 第51章 磨牙棒 阮氏竹早上在zuzu扒拉门缝的声音中醒了过来。 他前段时间一个人睡觉不太爱关卧室门,zuzu来去自由,想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没曾想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回来,他就失去了一方面积可观领土,于是不停地用爪子抓挠门缝,试图通过噪声唤醒它主人的一点良知。 阮氏竹假装没听见,他的腰上沉沉地横着罗邱淇的一条手臂,而罗邱淇的另一条手臂穿过枕头和他的后颈中间,抱安睡毛绒公仔似的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阮氏竹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好在罗邱淇紧跟着被吵醒了,滚烫的唿吸吹拂在阮氏竹的耳畔。过了会儿,罗邱淇像是被阮氏竹天衣无缝的演技给欺骗到了,为了不惊醒他,分别小心翼翼地挪开两条手臂,又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不知道罗邱淇怎么和zuzu沟通的,大概是用上了某种恐吓威胁手段,罗邱淇五分钟后回到卧室,关上门,zuzu安安静静地留在客厅里,连一点点爪子敲击地板的声音都消失了。 阮氏竹睁开眼,在昏暗朦胧的环境中看见罗邱淇在向他靠近。罗邱淇已经弯下了腰,应该是要亲他的脸颊。 罗邱淇顿了顿,低下头飞快地完成了这一动作,阮氏竹不怎么知足,伸出手,想让罗邱淇继续躺在他身边,像刚刚那样很紧地抱住他。 阮氏竹的身上残存着隔夜的、温馨却不纯粹的皂液香,罗邱淇以前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但还是配合阮氏竹躺了下来,手搭在他腰后,准备把宝贵的清晨时间全部浪费在陪阮氏竹这件事上。 阮氏竹闭上眼睛,问罗邱淇:「几点了?」 「八点出头,」罗邱淇侧过脸去吻阮氏竹的脸颊,「还可以再睡两个小时。」 阮氏竹反而身体紧绷了一下:「两个小时后你要走吗?」 「不是,」罗邱淇被他紧张的样子逗笑了,伸手把他本来就卷翘的头髮揉得一团糟,「是我扔给zuzu的磨牙棒最多只能支撑两个小时。」 「噢。」阮氏竹不说话了。 他想的是,如果罗邱淇真的很忙,忙到抽不开身,那他也不会过分缠着罗邱淇。他不擅长安慰人,对于情感的共鸣总是欠缺一窍,包括在他很小的时候,在警察的围观和指导下前去确认他父亲的尸体,他照做了,心里波澜不惊,哪怕深知为了不让警察怀疑他,需要做出尽力自然地流露出相应的神情。 比如悸恐、崩溃,最好当场晕厥、神智错乱。 但是阮氏竹尝试了很久,最终最成功的表情就只有木然,别人问一句他便勉强挤出几个音节,顶多晚上做噩梦会被无限次地惊醒。 昨天他暂时充当局外人的身份,观察罗家人的表现,其实都并不觉得他们有多悲伤。罗明韶一辈也好,罗毓一辈也好,哪怕是头髮花白面色憔悴的罗老太太,他们用愤怒、恐惧、烦躁和焦虑共同织造出负面情绪的牢笼,唯独缺乏悲伤这种轻飘飘的填充物。 阮氏竹睡不着,躺久了脖子发麻,小幅度地动了两下。罗邱淇像是看破了他的胡思乱想,告诉他:「我是同辈中和爷爷相处时间最久的一个,比罗英韶还要久。」 阮氏竹不动了,听罗邱淇继续说:「因为我爷爷不放心我爸,说要观察他几年,合格了才能放人走,所以我在念小学前一直和我父母住在爷爷家里。」 第100页 所谓合不合格,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来评判,恐怕是连罗毓本人都不清楚,尘埃落定后再次回想,或许是罗毓的迁就更多。 比如照顾罗邱淇的父亲不会说粤语,一家三口对话时从不用粤语,甚至为了他,罗毓悄悄地去学上海话——这些罗德曜全部看在眼里,放他们自由则更成了一种顺势而为的纵容。 罗德曜于家庭之外的评价大多千篇一律、难出新意,如果单单局限于家庭这个命题,罗邱淇对他的情感算不上多么深刻,更何况 至今葬礼的时间仍未敲定。 「别乱想。」罗邱淇轻轻地握着阮氏竹的手,指腹顺着掌纹摸到之间,食指中间一圈坚硬的戒指被捂得很热。 阮氏竹重新闭上眼睛,温顺地回应罗邱淇的吻,睡衣的扣子好像又松开了,他放任着没管,在罗邱淇给予的爱和信任中,蹚入一条温暖的、罗邱淇不会让他看到尽头的河流。 罗邱淇计算的时间刚刚好,两个小时后zuzu将磨牙棒嚼得只剩碎渣,又来门口转圈圈了。阮氏竹起床换衣服,想了想,对罗邱淇说:「我想学马术。」 他很久之前就萌生了这个想法,说完后自己也不太确定,补充道:「想骑在马背上试一试。」 「好,」罗邱淇没有犹豫地答应他,「下午我帮你挑马。」 马房里那么多马,阮氏竹看得眼花缭乱,只知道它们的身价无一例外都很贵,唯有bamboo卡在中间稍显得不伦不类。bamboo今年六岁左右,刚来马场那会儿经受过脱敏训练,现在可以载人,但是不能算是适合马术运动的马,罗邱淇帮阮氏竹另外选了一匹灰色的、看起来很漂亮的奥登堡马。 灰马叫hnd,体型健壮,皮毛即便在阴雨天也会呈现出温和的色泽,性格不至于非常温和,但是眼睛很漂亮,睫毛总是半垂着,瞳孔上方有一片类似乌云的阴翳。 hnd愿意主动亲近阮氏竹,或者随阮氏竹抚摸他的额头和背部,就是偶尔脾气很倔,当然仅限于偶尔。 阮氏竹相比初学者好不了多少,穿好马术服,需要罗邱淇教他如何正确上马,骑在马背上,身体重心也不太容易调整,慢步时跟不上节奏,不知道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和马匹培养出默契。 幸好阮氏竹的唯一私教十分负责,最重要的是,私教全天有空且不收费,白天阮氏竹以各种姿势惨烈摔下马,晚上私教还会帮他检查伤势、按摩和拉伸。 摔出来的淤青主要集中在后背、胳膊和腿上,阮氏竹穿上衣服还好,能遮挡得七七八八,脱掉衣服和私教进行授课以外的事情的时候,痛感敏锐到罗邱淇稍稍碰一下,阮氏竹就会疼得止不住地战慄。 差不多阮氏竹到达可以独自骑马绕训练场慢步的程度,罗邱淇接到了罗英韶通知他回祖宅一趟的电话。 罗英韶在电话中说得很委婉:「我请了律师过来,你要是想带什么助理帮帮忙也可以,今天我们主要谈关于葬礼的正事。」 罗邱淇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阮氏竹。 有连着的几天没下雨,街道恢復干爽,天气不算格外美好,太阳被掩藏在云层后面,象徵性地变成一小块白色的刺眼但缺乏热量的光斑。罗邱淇没开冷气,打开了车窗,富含水汽的风在阮氏竹的手背上留下潮湿的触感。 车载电台一开始在放音乐,整点电台节目准时开场,两名主持人在聊今日的一些娱乐新闻,阮氏竹听得昏昏欲睡,直到话题骤然切换成了罗德曜死后的财产分配问题。 又是熟悉的介绍罗德曜的后代的环节,阮氏竹刚准备多听一会儿,罗邱淇就抬手关闭了车载广播。 「我听不懂。」阮氏竹装无辜很有一套。 罗邱淇看着前方,驶过交叉路口,把刚才主持人聊过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说我早年创办俱乐部的时候,我爷爷不同意,于是我靠卖他送的表筹集资金。」 「噢。」阮氏竹又不说话了。 怕他嫌无聊,罗邱淇重新打开广播,切换到只播放音乐的电台。 到地方下了车,阮氏竹扮演一个称职的助理,跟在罗邱淇身后,见到了先前见过的面熟的几个人,以及罗邱淇说不重要的其他亲属。 客厅里吵吵嚷嚷,连eric也在,正抱着游戏机躲在楼梯拐角玩。阮氏竹过去坐在他的身边,他无知无觉的,中场抬头搜寻罗英韶的身影才发现旁边有人,不过很大方地准许了阮氏竹围观他打游戏的过程。 不怪小孩沉迷于游戏,阮氏竹看久了,发现他也很难抵挡这种娱乐方式。等到他再抬起头,阮氏竹发现楼梯外面已经安静了下来,几名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穿过人群,停在一张桌子面前。 道士神神叨叨的,边在纸上画符边念念有词,葬礼便定在下个月的月末。 第52章 茉莉 临近十一月底,气温有些转冷,早晚温差很大,不过晴天占据了本月的大部分,因此阮氏竹认为这是个十分宜居的月份。 生活在越南的时候,阮氏竹也更喜欢十一月。 十一月不会时晴时雨,又热又湿的水汽退让出秋风,山和水的颜色也不再是轻浮的,总之象徵着阮氏竹所欠缺的安定。 罗邱淇五月来到越南,在十月末离开。阮氏竹五月来到香港,到了十一月末还没有离开,这让他对未来稍稍拥有了展望的可能性。 第101页 十一月末,罗德曜的葬礼在罗德曜的祖宅举行,依照他生前的意志,葬礼为半公开性质,前来弔唁的人员名单已经事先整理好,届时现场将会有安保人员封锁场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阮氏竹没有自动把自己归到闲杂人等那一类。前段时间罗毓叫他们回家吃饭,在餐桌上透露过,罗明谦和他未婚妻的婚礼推迟到了明年的春天,婚礼的地点也有所改变,他们似乎有在国外举办的打算。 聊起结婚这个话题,罗毓的态度罕见地变得踌躇不定,有好几次阮氏竹觉得她似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虽然最后她都没有开口。 但是表还在罗明谦手里,如果想成功拿回来,正当且正面的手段或许不太行,而恰好阮氏竹最擅长的就是歪门邪道。 葬礼的前一天晚上,阮氏竹住在罗毓家里,还是睡在他之前短住过的那间客卧。 客卧有了一点长期有人生活的痕迹,罗毓让菲佣将拍卖来的古董花瓶搬到地窗前,另外放了只小花瓶在床头柜上,花瓶里斜斜地插着鼠尾草和茉莉,说是能起到安神助眠的效果。 罗毓插花的时候,阮氏竹就站在她身边,罗邱淇被支走了,房间天花板的边缘开了一圈小灯,暖黄色的灯光浸染墙壁,同时把茉莉花照成了桂花的颜色。 罗毓调整了其中几支叶片较多的茉莉花,菲佣收走被剪下来的枝叶,房间里就只剩下罗毓和阮氏竹。 「明天葬礼上人不会少,」罗毓站起来捶了捶腰,对阮氏竹说,「你在罗邱淇身边作帮手,要仔细一点,结束之后我叫司机先送你回来,我和阿淇留下守夜。」 她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着用词,又说:「这些天无论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都不要轻易相信,有问题搞不明白,你问阿淇,或者问我,都可以。」 阮氏竹点点头:「我知道了。」 罗毓走后没多久,阮氏竹坐在床沿发呆,罗邱淇推开客卧门进来,随手反锁好,黄铜制的锁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卧室里的茉莉花香很好闻,以阮氏竹为中心扩散开,像是质感上乘的丝绸,缠绕住罗邱淇,使他产生被吸引和轻微拖拽的感觉。 「在想什么?」 罗邱淇走过去,手本来想搭在阮氏竹的肩上,想起来他前段时间练习障碍跳跃,从马背上摔下来,肩胛骨摔得差点错位,就抬起手背从后触碰阮氏竹的发梢。 阮氏竹的面部轮廓在灯光中显得柔和,瞳孔正中间漂浮着一座金色的岛,看见罗邱淇他便顺势而为地靠过去,脸颊贴着罗邱淇的胸口,说话时的吐息也掺杂甜蜜的香气。 「在想你这种人……」阮氏竹说着危险而不自知的话,「是不是从小到大经常被人骗。」 罗邱淇果然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质问阮氏竹:「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阮氏竹实话实说:「没有面临过生存问题的大少爷。」 又或者说是阮氏竹这类社会边缘人物永远不会接触到的人,只是阮氏竹上辈子可能做了足够多的好事,将他这辈子做的坏事抵消掉之余,还能遇见罗邱淇,然后罗邱淇给了他被爱和爱人的机会,仅此而已。 罗邱淇耐心地纠正阮氏竹的错误观念,说:「我接触过的人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多,大部分情况是,除非必要,没有人会刻意浪费情感和时间。严格来说,我就被你一个人骗过。」 后面那句话才是重点,阮氏竹「噢」了一声,装没听懂,擅自总结道:「你是乖bb。」 罗邱淇拿他没办法,把阮氏竹的手腕扣到一起,啄吻他的嘴唇:「我不是,你别瞎说。」 罗邱淇说「不是」,阮氏竹就反驳他说「是」。谈恋爱了还要谨慎又谨慎,不忘随时锁门,锁门了才敢接吻,但是没结婚就把人哄上了床,双方都在理,像小学生拌嘴,拌到天亮也分不出个胜负。 罗邱淇其实明白阮氏竹在想什么。 「很想公开吗?」他问阮氏竹。 「没有想,」阮氏竹矢口否认,「你别瞎说。」 阮氏竹就是这么别扭的一个人,不爱说话就算了,还总是口不对心,罗邱淇纠正不过来,也不想迫切地去要求阮氏竹改正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保护机制。 细数的话,罗邱淇被骗一万块钱,被阮氏竹忽悠着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五年前是心甘情愿,五年后还是心甘情愿。 罗邱淇每次都迁就他,这次也不例外。 「喜欢你。」 「爱你。」 「所以不要乱想了。」 罗邱淇说一句停几秒,眼见着阮氏竹的脸红了。为了掩盖这一变化,阮氏竹抬头飞快地亲了一下罗邱淇的嘴角,然后又多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含含煳煳地说「我好像也是」。 第二天早上五点,阮氏竹准时被叫醒,下楼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换好衣服,就出门了。 刚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天空中的云层堆叠着,轮廓是浅白色的,中间像灰棉絮。车子又开了半个多小时,云层还是岿然不动,今天的天气大概将会持续性地阴下去。 罗家祖宅,阮氏竹断断续续来过几次,周边路线差不多在脑海中留了个印象,葬礼这天人多,车辆不宜久留,下了车便是黑压压的身穿正装的人群,他紧跟在罗邱淇身后入了场。 主宅一楼的家具几乎都搬空了,场地空出来,有保镖站在各个出入口看守,通往二楼和偏宅也都封锁住了,阮氏竹分别在主宅门口的花圈旁边和灵堂内见到了罗英韶及其他罗家近亲。 第102页 再往里走几步,罗毓停下来和熟人说话,罗邱淇站在她身边,整座别墅像是被无数的低喃声撑起来的,外表看起来坚不可摧,内里却是由血肉、眼泪和白色的菊花组成。 罗德曜的灵柩停在灵堂正中央,罗邱淇没让阮氏竹再跟着他,独自前往灵柩边,低头平静地看了眼里面。 啜泣声似有若无,无法辨别方向来源。 葬礼最开始是追悼会,主持人包括致悼词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按照规定,阮氏竹坐在最后面,跟罗邱淇中间隔了至少半个会场,他席位附近还站着不少持有摄影机的人,上面每换一个人致辞,下面便此起彼伏地闪现快门被摁下的声音。 致悼词足足占据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主持人宣布致辞结束后,全场起立以示默哀。 在安葬前灵柩在灵堂里还要再躺几日,到了傍晚,灵堂里的人少了许多,随之涌上来的是全副武装的道士。 道士们盘坐在灵柩周围,口中念念有词,罗毓接过香檀香,分了两支给罗邱淇,点上香,呛人的烟燻味裊裊地盘绕在灵堂上空,随着道士们的诵经吟唱飘出屋外。 阮氏竹不想久待,发现罗明谦跪拜完便和他的未婚妻离开了,于是坐着等了片刻,从一个侧门走出去,来到室外,直到被两名块头很大的保镖拦住。 主宅后面通往一片花园,细窄的小径两边杂草丛生,将白色的鹅卵石路遮掩得看不出原貌。罗明谦和他未婚妻在花园中心的凉亭里,对面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阮氏竹伸手指了指他们,示意保镖他要过去找他们,没想到保镖铁面无私,说什么都不退步。 「好吧,」阮氏竹无奈地做出妥协,「我不过去,那麻烦你们帮我叫一声罗明谦罗先生,我有急事找他。」 两名保镖对视一眼,商量了几句,随后其中一个继续挡在阮氏竹面前,另一个前去通知罗明谦。 罗明谦被打断谈话,面色不虞地看向阮氏竹这里,又收回目光,晾了阮氏竹快一刻钟才挥手示意他过去。 阮氏竹小心翼翼地绕过杂草,沿着鹅卵石路走进凉亭,叫罗明谦:「罗先生。」 又不是多久没见,过去的整个九月和十月里,罗邱淇见过几次罗明谦,他就见过几次罗明谦,结果罗明谦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什么,上下打量完他,转过头就对他的未婚妻嘘寒问暖。 「是有点冷,」他的未婚妻双臂抱胸,瑟瑟缩缩的,说,「我先回去了,你们聊吧。」 凉亭里只剩下阮氏竹和罗明谦,阮氏竹提醒他:「我们之前说好的,您不记得了吗?」 罗明谦低头转着自己中指上的铂金戒指,「记得你。跟我要表要钱要自由的那位,讲。」 之前该讲的都讲过,再说不过就是添油加醋地再重复一遍,阮氏竹在描述罗邱淇的恶行是不自觉地露出了手臂和脖子以下的伤痕,罗明谦立刻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并且叫阮氏竹就此打住,别讲那些有的没的。 罗明谦后退几步,拉开和阮氏竹之间的距离,对他说:「罗邱淇那边什么情况,你先跟我讲讲。」 阮氏竹装傻充愣:「什么什么情况?」 「你说呢?」罗明谦不耐烦地加大了音量,「还能有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道老头子留给他的遗产是最多的吗?」 阮氏竹是真的不知道,沉默少时,听见罗明谦嘲笑似的补充:「不过老头子精明,这笔钱不能立刻落到罗邱淇手里,得等到他正式註册结婚的那一刻合同才开始生效。今天许家大小姐也过来了,怎么不见他们说话,难不成是和许小姐闹矛盾了?」 「他不愿意和许小姐结婚,」阮氏竹看着罗明谦,一字一句地说,「他说他想和我结婚,最近确实有在谘询相关的事情。」 罗明谦愣住了,没忍得住笑出声:「他可就算了吧,你别把自己骗过头了,他就算不同许小姐结婚,也轮不到和你结婚的。」 阮氏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那您说怎么办呢?我现在相当于是被他软禁了,去哪里他都一定要带上我……」 「我当然有办法。」 罗明谦说着,朝阮氏竹身后看了一眼。 直觉告诉阮氏竹,有人正从背后靠近他。 沉闷的阴天,影子落在地上,聊胜于无的一层,第二个深唿吸之后,阮氏竹的脖颈传来一阵剧痛,意识随之消散、陷入黑暗。 第53章 游艇劫匪 在软垫上跪久了,站起来之后,罗邱淇的西服衣角起了不明显的褶皱。 整理衣服的时候,罗邱淇注意到香檀香在他的手掌上也留下了紫红的颜色。道士们依旧在吟唱,天色不明朗,室内的气氛也是阴阴沉沉的,透出几分疲惫和不安。 「邱淇。」 身后有人叫罗邱淇的名字,罗邱淇转过身,客气地回应:「舅妈。」 周敏君走过来,抬起胳膊撞了一下罗邱淇,朝后面努努嘴:「许家大小姐还没走呢,我今天怎么没看见你们说话?」 她侧过身,露出身后不远处左顾右盼的许澜。许澜早就用眼神示意过罗邱淇想走了,耐不住她父母暂时没有离开的意向,所以她也就不好轻举妄动,只是坐在椅子上无聊地剥着橘子。 「吵架了?」周敏君又问,「不应该啊,许小姐看着不像是会耍脾气的人,你没事多哄哄她,这能有什么了不得的。」 第103页 她越说越偏,罗邱淇不得不打断她,说:「没有,舅妈,葬礼上人多,我们不方便多走近。」 「这么守传统啊,」周敏君若有所思地摇头,「我们家明谦就不行,这会儿又和他未婚妻一起出去了,拆都拆不开。」 罗邱淇没有说话,罗毓忽然出声问周敏君:「明谦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呀?」 「明年春天?最迟夏天?」周敏君摆摆手,「还在走流程,我们明谦说要给静宜一个难忘的婚礼……他们又不急,倒是你们家,还不抓紧抓紧时间?」 周敏君一口一个「你们家」、「我们家」,罗毓偏过脸不想搭理她,低声和罗邱淇说了几句话,余光中注意到周敏君的好儿媳从偏门进来了,才对她说:「年轻人的事情我们还是少管吧——小虞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去看看?」 周敏君抬眼望去,果然虞静宜弓腰缩背的,脸色惨白,浑身小家子气,看人说话都不敢用正眼瞧,她心里一股子无名火窜上来,就不管罗毓的敷衍话了。 道士唱了几轮,停下休息的功夫,罗毓出去一圈回来,问罗邱淇:「阿竹呢?」 灵堂里除了罗家亲属几乎没有别的外人了,阮氏竹在不在一眼便能看出来,罗邱淇记得他是一个钟头前离开的,往屋后花园的方向去了,那个时候罗明谦也不在灵堂。 罗邱淇打算出去再找找,阮氏竹爱发呆,还喜欢往人少的地方晃,迷路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这时候罗德曜一位旧友的儿子,和罗毓差不多同辈,过来开始和他搭话。 罗毓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匆匆对罗邱淇说「我叫司机先送他回去,咱们几个还得留下守灵,晚上就不要让他留下来了」,然后出去又找了几分钟,进屋后等罗邱淇跟人说完话,眉头紧锁:「不应该啊,四周都有保镖拦着,他肯定不会走丢的。」 罗毓出了汗,加上站久了腰椎痛,罗邱淇扶她到偏厅沙发上坐下,拿出了手机。 「我打电话给他。」 连打两通都无人接听,那边道士又唱了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罗邱淇边往外走便打第三通,周敏君却勐地沖了进来,双手攥紧门框,眼睛瞪得很大。虞静宜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罗明谦呢?你们看见罗明谦了吗?」 「没看见,」罗毓问,「怎么了?」 周敏君转头就跑,形象也顾不上了,虞静宜的反应比她慢半拍,刚要走的时候罗邱淇拦住了她,问她:「出什么事了?」 虞静宜大幅度地抖了一下,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解释:「罗明谦不见了,我们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 「我、我一个多小时前还跟他在一起的,他要聊正事,我就先回来了,但是刚刚我去花园找他,全部都找遍了,都找不到他。」 「会不会是他有事先走了?」罗毓问道。 「主、主要是,」虞静宜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不自觉地往罗毓那边靠,「花园的两个保镖,晕倒在了地上。那边草地上还有挣、挣扎的痕迹,手机什么的,落了一地……」 天彻底黑了下来。 阮氏竹闻到皮革被冷气吹得愈发浓烈的难闻气味,鼻子好像比大脑更快甦醒,不过依旧保持着当下的坐姿,没有发出声音。 他是被人扔上车的,胳膊和额头抵着车门,时不时地因为颠簸失去支撑再撞回去,脖子一侧有一根筋像是被旋转压缩成了弹簧,嗡嗡的余音在空脑壳里迴荡。 除此之外,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硌着他的腰,阮氏竹花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是他早上假借监督zuzu吃营养餐的名义,从罗毓的厨房里顺走的一把轻型摺叠水果刀。 带刀完全是心血来潮,阮氏竹没想过用任何极端的方式把表要回来,尽管他现在搞不懂罗明谦搞的到底是哪一出。 车子行驶在一条至少可供两部车同时同向行驶的道路上,车窗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声音传不到里面来,车内除了他、罗明谦、开车的司机,应该还有一个人。 罗明谦坐在前面,阮氏竹刚打算睁开眼,便猝不及防地听见罗明谦说:「别装了,醒了就醒了。」 外面夜色浓郁,路灯每隔很远的距离才出现一盏,灯光将山和海的轮廓有效地区别开来,阮氏竹坐正了,看见到路在前方汇聚成颜色最深的一点。 罗明谦回头打量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收回目光,看着前面,问阮氏竹:「知道这里是哪吗?」 阮氏竹说「不知道」,但是罗明谦并没有为他解惑,汽车一路唿啸向前,最终在一处靠海的地方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阮氏竹差点被海风颳出三米远,此前在车上没说过话的那个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走在最前面,将他和罗明谦引向码头。 栈道长得几乎望不到尽头,海浪聚众地捲起来,达到最高点后骤然失去助推力,被栈道的支撑柱敲碎成无数粒透明的碎片,阮氏竹走到半途,裤脚已经湿了,散发出类似海带的海腥味。 矗立在栈道末端的黑色聚物,阮氏竹藉助领头人的手电筒,看清是一艘规格不小的私人游艇,费了点力气上了船,游艇上的灯光又晃得人睁不开眼,进到游艇里面,风被拦在外面,阮氏竹总算恢復了正常的体温和知觉。 船舱里面有人,差不多四五个,看起来和罗明谦差不多大,各个都穿的人模人样的,或者说应该就是罗明谦的那帮富二代狐朋狗友,一见罗明谦就勾肩搭背,笑嘻嘻地把人推进去,还不忘回头打量阮氏竹几眼。 第104页 其中一个撞了一下罗明谦的肩:「可以啊你,都快结婚了,还想着换换口味。」 罗明谦不是好惹的,他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不知道骂了句什么,露出来的表情和往常截然相反,眉宇间充斥着暴躁,把气氛搞得很尴尬,自己却浑然不知,指派这指派那地去做事。 他们都还没吃晚饭,沾了一身来自灵堂的晦气的味道,身上不干不净的,罗明谦要去沖个澡,阮氏竹便一个人站了会儿,站到游艇离岸,令他感到陌生的摇晃的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让本就密不透风的船舱变得狭窄逼仄。 期间有人给他递了杯酒,阮氏竹接过来放在桌子上,等到罗明谦洗完澡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阮氏竹才将就着喝了两口。 酒精的度数不是很低,阮氏竹的脸颊微微地发烫,脑子算是清醒了,坐在距离罗明谦有点远的位置。 「说一下我的计划,」罗明谦翘着二郎腿,语调居高临下,「首先告诉你,上了船就别想威胁我了,我高兴了给你钱让你走,不高兴了,直接找个人给你抬了扔海里,反正这都是我一句话的事。」 阮氏竹规规矩矩地说:「哦。」 罗家人今晚都得守夜,罗明谦招唿不打一声,丧期跑上游艇找乐子,他既然不怕落人口舌,那想必是胸有成竹。 果然,罗明谦说:「我策划了一起绑架案。」 「被绑的人是我自己,」他说完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目的嘛,就是多要点钱。你也猜到了,我玩博彩,欠了几个钱,虽然不多,但我妈就是怕,老头子的钱还没下来呢,她就要全部吞走了,说只留我结婚要用到的钱。」 「她以前瞧不上静宜,不准静宜入门,老头子一说婚礼钱他全包,她就跟听见老头子说把遗产全留给她似的,立马去哄静宜了。背地里同我商量,说婚后随便给静宜揪个错,让静宜净身出户——他们永远都是这样,在我身上要用钱的地方一毛不拔,钱倒贴就开心了。 「罗英韶嫁出去了,现在不算罗家人,罗邱淇撑死了也不过只算半个罗家人,他妈是续弦生的,他爸得了便宜还卖乖,在外面偷偷和别人养孩子,他跟那个私又有什么区别。 「罗邱淇失踪那年,外面报纸上、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全是他,光是一条线索就悬赏八百万。老头子魂丢了半条,一个月不到头髮全白了。这几年天天吃保养品吊命,去打营养针,还是没活到一百岁,罗邱淇可谓功不可没。」 阮氏竹昏昏欲睡,听到罗邱淇的名字,睡意全然消散了。 八百万。 阮氏竹在心里想,要是他早知道罗邱淇这么值钱,把罗邱淇锁起来,慢慢地往外卖线索,估计五年过去,他也该有着和罗邱淇差不多的身价了。 至少不像现在,顶着所有人的不认同、所有人的嘲笑,要和罗邱淇在上了锁的房间里接吻。 「我别的都可以不要,」阮氏竹缓慢地对罗明谦提要求,「我只想要那块表。」 罗明谦应该是喝得有些醉,在西服的口袋里摸了半晌,摸出来一块银色的表,在阮氏竹眼前晃来晃去。 「表是吧?」 他不管表会不会被摔坏,往前一扔,「给你了。明天有单大的,你来演劫匪。」 -------------------- 阿竹:好耶! # 纯真年代 第54章 应许之地 (接上次罗邱淇带阮氏竹去爬雪山,为了不搅乱整体行文节奏就被移出来单独做番外) 阮氏竹早上醒来,脑子还不大清醒,手在枕头边摸来摸去,先是摸到了纹路粗糙的负鼠,再摸,忽然被另一只手按住了。 他的唿吸停滞了几秒,那只手用的力气不大,但是把他的手背全盖住了,带着干燥的、让人感到心安的温暖,拉住他往某个方向拖拽。 负鼠被罗邱淇扔远了,滚几圈掉在地毯上,阮氏竹的脸颊靠着罗邱淇的胸口,听见稍快的心跳声,和罗邱淇说:「天还没亮,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房间角落的加湿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阮氏竹闭着眼睛,也能想像到白色的细腻的水雾腾起、消失的样子。 他们原本定的计划是早睡早起,今日凌晨起床,赶在太阳升起前出门。昨晚确实是七点不到就上床了没错,但是最后真正入睡也已经过了十二点,睡眠时间掐头去尾不会超过五个小时。 阮氏竹的心里有一种不是很踏实的感觉,仿佛他的内心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瓶,罗邱淇根据他的心情往里面注水,然而注到一半,罗邱淇就拧紧了瓶盖,很随意地摇晃水瓶。 所以阮氏竹很快便清醒了,六点出头,站在盥洗室的镜子面前洗漱,含了一嘴的泡沫,发呆发到一半,抬手去摸自己脖子下面的痕迹。 罗邱淇忽然出现在盥洗室门口,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冲锋衣搭在手臂上。阮氏竹立刻收回思绪,匆匆洗漱完去卧室里换衣服,换完衣服六点半不到,酒店工作人员将餐车推了进来。 起得太早,阮氏竹没什么胃口,吐司只吃了半边,牛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罗邱淇放下刀叉,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阮氏竹的刘海长长了,盖住罗邱淇的手背。他以前从来没穿过厚衣服,这还是第一回穿高领毛衣,毛衣的领子歪歪斜斜,后颈的头髮不是翘着就是塞在领子里面,罗邱淇顺手帮他整理好了。 第105页 阮氏竹怕旅行泡汤,赶紧解释:「没有不舒服。」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叉了一块煎蛋放在吐司上,然后连带吐司摺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塞进嘴里,最后将牛奶一饮而尽。 七点出门,阮氏竹去按住门把手,罗邱淇站在他身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按住阮氏竹的肩,把他推到门和玄关中间的角落,低头吻了阮氏竹的嘴唇。 回想昨天晚上,罗邱淇不觉得自己说阮氏竹不温顺是什么坏话,当然也不会承认是他技术很烂的缘故,于是又碰了碰阮氏竹的脸颊,耐心地哄他:「出来玩就开心一点。」 七点过一刻,罗邱淇和阮氏竹坐进车子里,沿途的建筑稀稀拉拉,深深浅浅的绿色在眼前重叠,是阮氏竹会比较喜欢的那种自然风光。但是阮氏竹看了没多久,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七点半,罗邱淇问阮氏竹想不想坐缆车上山,阮氏竹又连续打了两个喷嚏,脸和手都被吹得冰凉,不过眼神没有早上刚起床那么不明朗了。 罗邱淇握着他的手,试图让阮氏竹重新变暖和。山里雾气大,水汽丰富,土壤潮湿,没走几步,他们穿过一片稀疏的山毛榉林,两人的衣角和裤脚都沾上了水珠。还好衣服是防水的,阮氏竹抖了抖,水珠滚下来,重回大地。 穿过丛林等障碍物,找好角度,在间隔遥远的红色建筑物中间,阮氏竹看见低矮的、雾蒙蒙的太阳。 像一块圆的、正在融化的流心蛋黄,阮氏竹边想边准备往前走,罗邱淇拉住他的手叫他停下,帮他摘掉了粘在头髮上的山毛榉叶片。 阳光在阮氏竹的眼睛里留下一抹亮得无法让人忽视的金色,罗邱淇多看了几眼,阮氏竹就莫名其妙地看回去,使得原本来去自如的风变得黏稠,好像气温瞬间升高。 阮氏竹拉开了冲锋衣的拉链,多此一举地用手掌扇风,罗邱淇担心他着凉,又给他拉上去了,一直拉到抵住下巴。 中午他们找了一家柯蒂斯整理在地图和旅行攻略上的小餐馆吃饭,阮氏竹脱下外套,胃口突然增大,吃了不少东西。 结果吃撑了的后果就是,氧气全部集中到胃部,大脑供氧不足,阮氏竹托着下巴犯困,罗邱淇拿着地图去找老闆娘问路,回来就看见他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这个季节游客不是很多,老闆娘收走餐具,没有吵醒阮氏竹,也没有用不友善的表情催促二人离开。阮氏竹一觉睡到下午一点多,睁开眼发现餐厅一片漆黑,还以为是天黑了。 其实只是罗邱淇徵得同意后,拉上了他们座位旁边的窗帘。 阮氏竹穿好外套,走出餐厅,跟罗邱淇再三保证后面不会再浪费时间,要罗邱淇下回直接叫醒他。 下午三点半,阮氏竹坐在一块苔藓相对较少的石头上休息,脚下是无限伸展的草地。海拔渐渐地高了,虽然并没有高到哪里去,阮氏竹却不怎么适应,头重脚轻,气息幅度波动很大。 「别硬撑,」罗邱淇坐在他身边,拧开保温杯的盖子,递给阮氏竹,「不舒服我们就坐车回去。」 阮氏竹喝完水,靠着罗邱淇的肩喘气,说:「没有,就是有点累。」 天气这么好,阮氏竹不想说扫兴致的话,担心罗邱淇给他的机会会被随时收回去。 可是又在心里坚定地认为,罗邱淇既然在意他高不高兴,那应该就等同于重视他,而不是单纯地只想和他上床。 云层与云层之间像是裂开了一条类似于大陆板块与大陆板块之间的天堑,云块边缘的颜色很深,阳光从中间倾倒,填满了山体阳面的每一条沟壑,让山顶的积雪倒显得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罗邱淇掰了一块巧克力塞进阮氏竹嘴里,弯曲食指敲了敲他的头:「别乱想。」 等巧克力化完,罗邱淇拉着阮氏竹的手接着往前走。越过一片山毛榉和云杉的混合林片,建筑群密集了许多,但是离山顶有积雪的地方还是很远。 「可能看不到雪了。」罗邱淇对阮氏竹说。 阮氏竹「啊」了一声,表情有些沮丧,往上方眺望,不是绿色的山就是大概率有野兽出没的密林,罗邱淇的言论有理有据。 「冬天再陪你过来。」罗邱淇又说,「那个时候可以滑雪。」 罗邱淇说「冬天」,应该算是想到了他们的未来,阮氏竹自己拧开塑料瓶,往里面添水,更加坚信他们不是简单的上过床的关系。 「好了,不要不高兴。」 罗邱淇按住阮氏竹的肩,低头把阮氏竹的嘴唇吻得湿润。 晚上天黑得迟,五点出头,太阳仍旧高悬。罗邱淇和阮氏竹找了地图上另外标註的一家餐馆吃饭,并考虑到巴士和缆车的两个地标距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都有些远,于是打算在餐馆楼上的旅馆休息,第二天再原路返回、回到酒店。 旅馆的房间装修很有当地的风格,地上铺满了深色的地毯,闻起来毛毡的味道很重,虽然面积窄小、隔音效果一般,但是总的来说干净整洁,推开窗也可以看见外面起伏的山峦。 晚上九点半,洗漱完,阮氏竹坐在床上写他的无聊旅行日志,罗邱淇下楼去借电吹风,门外走廊忽然传来一阵喧譁,似乎是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从楼梯上下去了。 吵闹声消失后没多久,罗邱淇拿着电吹风回来了,插上插头,拨顺阮氏竹的头髮,帮他吹干了头髮。 第106页 刚把头髮吹干,阮氏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罗邱淇瞥了一眼,没想到阮氏竹居然存了柯蒂斯的私人号码。 柯蒂斯来电,阮氏竹接通电话放在耳边,那头她的声音依旧充满了干劲与热情。她抑扬顿挫地问阮氏竹:「旅行怎么样?……没有打扰到你吧,泡温泉了吗?」 「没有,」阮氏竹告诉她,「我们出来爬山了,现在还在山上。」 罗邱淇在阮氏竹的睡衣领口下面一点位置,看见了他昨晚留下的痕迹。 阮氏竹在床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明明刚见面的时候,他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仿佛迫不及待立刻就要和罗邱淇上床。罗邱淇为了他们的情感健康和后续一系列可能引发的问题着想,以强硬地态度推开了他,幸好那时做下的是正确的决定。 罗邱淇把阮氏竹的睡衣领口往上拽了拽,听见柯蒂斯提醒了爬山时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末了祝他旅途愉快,然后才挂断电话。 屋外的天空堪堪暗下去,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任何书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睡觉。 罗邱淇不困,他问阮氏竹困不困,阮氏竹先是点头,看清罗邱淇意味模煳的眼神,随即摇头否认:「不困。」 罗邱淇抬手按住阮氏竹的后背,将他按进自己的怀里,撩开睡衣,摸到阮氏竹的肩胛骨,凭藉着记忆,掌心抚摸过他昨晚在阮氏竹身上留下的印记。 房间是地暖集中供暖,没办法调整温度,阮氏竹很快出了一层薄汗,躺在床上,罗邱淇的身影遮住吊灯的灯光,手指刚解开一颗扣子,那边房门就被敲响了。 罗邱淇只好扯过被子结实地捂住阮氏竹,脸色很臭地去开门,一对白人年轻情侣站在门外,张口就问他们能否换一些碎钱。 情侣声称他们打算去露营区搭帐篷体验露营,好像今晚去租帐篷和露营用具的人还挺多的,商店那边找不开钱,他们又不想多花钱凑整,便来问他们换钱了。 罗邱淇也没有碎钱,他关上门,阮氏竹已经扣好了扣子,坐在床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犹豫两秒,罗邱淇再次打开门,叫住了那对情侣。 加上罗邱淇和阮氏竹的那份用具,刚好可以凑个整,白人情侣感激不尽,承诺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一定即时还钱,兴致勃勃地带领二人往露营区走,搭帐篷也要过来帮忙。 帐篷搭好后,在深蓝色的天幕的映衬下,满天的繁星像是被水洗过,崭新得如同刚从阮氏竹久远的记忆中跑出来。 他在小时候看过很多晚的星星,那时候妈妈还在,会在凉蓆上洒满驱蚊水,拿扇子轻轻地在他身上扇风,教他如何辨别那些星星的名字。 到如今,阮氏竹只记得最亮的星星是金星。 十二点,阮氏竹是真的不困了,罗邱淇将帐篷顶部卷上去,露出透明层,之后和阮氏竹躺进一个睡袋里,脑袋挨着脑袋,唿吸声都变得绵长。 罗邱淇会认星星,罗毓在他小时候最喜欢带他参加各种展会,有关天文的展会去过不少次,可惜他对天文的兴趣表现得很淡薄,罗邱淇十岁过后,罗毓就不再热衷于带他去展会等需要严格遵守规定的场所了。 和阮氏竹分开的这五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罗邱淇更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天体,回到了他本该周而復始循环的线路。 虽然某些特定的吸引力仍旧存在。 阮氏竹在1995年和他聊越南的节日,说他从未过过有雪的圣诞节。越南人格外崇洋媚外,带雪花的装饰物一个不落地往国内引进,甚至搓泡沫板模拟降雪,但是沾了一身的塑料泡沫,阮氏竹的心里除了烦躁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他说他想知道雪的真是触感。是像泡沫那么轻,还是像沙子质感粗粝,是否真的没办法拿放大镜观察花纹,雪花和冰沙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罗邱淇在伦敦,圣诞之前,一场降雪后,才会迫切地想要见到阮氏竹。 「阮氏竹。」 罗邱淇话音未落,他们隔壁的帐篷忽然传来很奇怪的异响,阮氏竹往下蹭了蹭,闭上眼,脸靠着罗邱淇的胸口。 「我要睡觉了。」 罗邱淇便不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刚好六点刚过一刻。 清晨气温低,罗邱淇把阮氏竹裹紧了才拉开帐篷,发现那对白人情侣早就起床了,早饭也吃过了,还完钱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地方跑,精力充沛,叫人羡慕。 七点半,阮氏竹吃完最后一口吐司,心情像是很好,逗了一会儿旅馆老闆的狗,和罗邱淇在山上晃到下午,三点半,搭上了前往缆车始发点的巴士。 缆车下面便是深山谷,阮氏竹好奇地多望了几眼,对于他们一天半爬了这么高的山表示诧异,话语中暗示罗邱淇冬天一定要再带他来看雪。 从缆车上下来,出来走几步路,罗邱淇打了一辆出租,和阮氏竹肩并肩地坐在最后一排。 阮氏竹困得睁不开眼,看了小半程窗外的风景,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后来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 司机是本地人,非常健谈,见他们两人是亚洲面孔,问他们具体是从哪来,问这样那样的问题,还向罗邱淇请教某些单词的中文说法。 阮氏竹被吵得完全睡不着,想起他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罗邱淇似乎很在意他的吐字发音,经常阮氏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罗邱淇打断,扯到别的话题上去。 第107页 大概有一天,阮氏竹从外面回来,站在庭院里叫罗邱淇的名字,连名带姓地喊他:「罗邱淇。」 阮氏竹叫黎氏彩阿彩,叫其他人大多也是叫单名,唯独叫罗邱淇为罗邱淇。 「你发音不标准。」罗邱淇却这样回应他。 阮氏竹知道自己普通话很不标准,被罗邱淇直接指出来,脸上不太好意思,闭紧嘴巴,就不想说话了,打算从他身边绕过进堂屋。 罗邱淇故意拦住他不让他进去,外面那么晒,阮氏竹心里烦的要死,只想喝杯凉水吹吹风扇,把热掉的半条命补回来。 「以后应该还要叫很多遍我的名字,」罗邱淇浑然不觉,低头看着他说,「我教你正确的发音。」 阮氏竹几乎是强忍着沖他翻白眼的冲动,满肚子的火升了灭、灭了升,幸好罗邱淇不算特别没智商,主动去给他倒了一杯凉水,等他喝完了,拿走杯子,教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 「罗。」 阮氏竹看着他的眼睛,和罗邱淇的眼睛里,代表着自己的那个很小的影子。 他是个缺乏自信且十分别扭的人,就是不肯开口。 「不要看我的眼睛,要看我的嘴唇。」罗邱淇的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阮氏竹的视线下移,罗邱淇再次开口,说:「罗。」 阮氏竹不情不愿地重复:「罗。」 「邱。」罗邱淇又说。 「邱。」阮氏竹再重复。 「淇。」 阮氏竹只想尽快结束这种枯燥的对话:「淇。」 罗邱淇连起来说:「阮氏竹。」 阮氏竹愣了愣,脸颊突然又变烫了,不过不是太阳暴晒后的那种烫。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飘忽地念:「罗邱淇。」 返程的后半段路,阮氏竹短暂地睡着了,睡姿比较别扭,头歪得靠着车窗玻璃。 「阮氏竹。」阮氏竹听见罗邱淇叫他的名字。 「靠着我睡,」罗邱淇说,「或者困的话回酒店房间再睡。」 阮氏竹装作没听见,磨磨蹭蹭地靠过去,闭上眼睛,幻想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五年的空白期。 那他确实会叫很多遍罗邱淇的名字。 -------------------- 这章应该往前放,但是好像不太好调整了 第55章 鬼牌 阮氏竹握着表,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房间里几乎无光,就连掌心金属触感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是想睡觉的,奈何脑子里聚了一团乱糟糟的陈年旧事。这只表从它归属第二个主人起,到转移到他的手里,再辗转去往典当行或者是地下交易场所,无疑度过了十分坎坷的十数年,与他被生产出来时的宗旨相违背。 不过他坚信这只表现属于他,决定今后由他来好好保管,就算罗邱淇跟他要,他也不会给了。 表的指针早就停了,阮氏竹不知道时间,大概把事情想清楚之后,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早上醒过来,外面依旧悄无声息,听不出来有谁起床了,阮氏竹掀开百叶窗,外面倒是格外敞亮,蓝色的波浪在唿吸间无声地涨、落。他进盥洗室快速沖了个澡,将就着穿上昨天的脏衣服,出门看了眼走廊上的电子钟,发现刚八点出头。 前一天基本没进食,空腹喝酒,胃烧得难受,阮氏竹趁没人,摸去厨房倒了杯凉水,又去甲板上吹了会儿冷风,回到厨房,顺走冰箱里的一点吐司和黄油,解决干净了才再次打开房门。 他再出来的时候,罗明谦也起床了,正站在冰箱面前翻翻找找,扔出来一堆未加工过的肉类和蔬菜,西红柿滚到地上,停在阮氏竹的面前,被阮氏竹顺手捡了起来。 罗明谦回头瞥了他一眼,拧开水龙头把手洗干净了,问阮氏竹:「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阮氏竹说,「做的不好吃。」 他从小吃大锅饭,后来是陪罗邱淇铺张浪费买现成的饭,或者罗邱淇煲难喝的粥和汤,像是要给他下毒,再往后吃盒饭吃食堂的日子都有,自己确实很少生火做饭,做饭给罗明谦估计和间接害死他没什么区别。 然而罗明谦顾不上这些了,做了个手势示意阮氏竹去解决桌子上这些食材,阮氏竹只好慢吞吞地走过去,不忘追问罗明谦:「没有厨师吗?」 「厨师?」罗明谦短促地笑了一声,「在罗邱淇那里享福享得忘了本了?我出海又不是出来玩的,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 阮氏竹「哦」了一声,在厨房的抽屉里找到围裙繫上,半个多钟头后折腾出一桌味道比速食罐头好不到哪里去、至少看着新鲜的饭菜,被几位大少爷连挑带拣地吃了。 中午海上的阳光终于变得强烈,雾气消散,阮氏竹站在船尾甲板上向远处眺望,残留几缕捲云的天空在尽头与海洋的边缘重叠,连结成一条纵向无限延展开的海平线。 游艇行驶的速度不是很快,风依旧很大,吹得头髮像海草,耳朵里灌满了呜呜的声音。阮氏竹看见好几只白色的鸟滑翔过去,准备拉开玻璃移门进厨房找片吐司试试能不能餵鸟,刚好碰见罗明谦几个在抽菸。 他们站在上风口,而阮氏竹在下风口,灰濛濛的烟扑了一脸,他听见罗明谦问身边人:「不知道静宜现在怎样,有没有很担心我。」 拍马屁谁都会拍,罗明谦得到声声附和,过了会儿,不知是谁提议去小赌几把,说反正已经入了公海,白白浪费时间多无聊。 第108页 刚准备躲回船尾的阮氏竹便被他们叫住了。 二楼一整层有三面皆是玻璃,角落放了绿植,阮氏竹跟在他们后面,光顾着看风景,没注意到罗明谦问他会不会玩博彩,反应过来,愣了愣,说:「不会。」 罗明谦很嫌他似的,让阮氏竹离他远点:「不会就去旁边看着。」 阮氏竹拉了张椅子,放在距离桌角一米多的位置,安静地看他们玩德州。 杂乱的纸牌敲击桌面,发出轻微的硬卡碰撞声,阮氏竹看他们玩了几局,从一开始罗明谦连赢五十枚筹码,到他输到倒赔钱、脸色越来越臭,德扑也变成了骰宝,但罗明谦就是赢不起来。 二楼的面积总共就那么窄,气氛僵硬得连海风拍打玻璃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罗明谦扔了一把筹码,突然沖对面吼道:「是不是你出千?」 被他指到的那个人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没有啊,罗大少爷怎么瞎污衊人。」 罗明谦一肚子的气上不去下不来,对面就催促他「还玩不玩啊」,紧接着一根食指直直地指向了阮氏竹。 「你,21点总该会玩吧?」 阮氏竹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就坐过去,」罗明谦指派人的气势总是很足,「坐他的位置,把他换下来。」 阮氏竹换到罗明谦对面的那个座椅上,听见离席的人用气声冷哼了一声,不过除了他没有别人听见,那个人走下楼也没人管。 阮氏竹发现他坐在赌桌前,看见花纹复杂的纸牌,首先想到的不是童年时他去各个棋牌室找他的赌鬼父亲,而是五年前的一天晚上,罗邱淇从外面带了一副牌回来,说是要和他玩抽乌龟。 他们坐在地毯上玩牌,罗邱淇把纸牌全部打散了,鬼牌挑出来,另外各自发了三张牌,游戏规则很简单,三岁小孩玩这个都没有负担,罗邱淇规定输的人要被弹一下脑门,睡前经总结,罗邱淇仅被弹了四下,而阮氏竹被弹了不下十五次。 他真的是个运气很差的人,阮氏竹因此睡前不大高兴,罗邱淇从他身后抱住他,也像哄三岁小孩,反正最后转过去就被他按住了手脚,和他接不明不白的吻。 阮氏竹发呆的时间有点久,罗明谦借他的几枚筹码寒碜地摞成矮圆柱体,等牌发到眼前,罗明谦嘲笑道:「这么害怕?」 「没有。」 阮氏竹脱掉了西服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转身投入赌局。 事实证明罗明谦今日的赌运就是这么差,阮氏竹一个牌都不会洗的人都能赢他,抵消借来的筹码,阮氏竹面前的筹码堆了两堆,并且还有再摞一堆的趋势。 阮氏竹当然不敢把筹码当成是自己的,罗明谦宣布结束后,立刻重新推了回去,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等脸色又臭又黑的罗明谦放行。 罗明谦一口气梗了半天,最终叫阮氏竹跟他去办正事。 所谓正事,便是录一段罗明谦被绑的视频,再将视频发给他父母,以便后续勒索巨额赎金。 罗明谦带他下楼,找到手持的摄影机,进了底层的船舱里,打开一间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的储物间,门把手刚拧开,里面的霉味和灰尘的粉尘味扑面而来。 按开灯,阮氏竹看清了里面的杂物,罗明谦从一旁扯来白布,营造挣扎过的痕迹,然后示意阮氏竹把灯关了。 黑得透彻的环境中,只有摄影机的屏幕在发出微弱的光,照出罗明谦的轮廓。罗明谦又去找了一把尼龙绳,让阮氏竹给他绑得紧一点,再给他衣服上多抹点灰。 罗明谦不捨得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伤痕,摄影机对准他的脖子以下,尤其是由于绳子勒得紧,在手腕上留下的擦痕。 游艇本身在海面上晃动的幅度很小,为了凸出环境的逼仄和颠簸,阮氏竹边晃动摄影机边录下罗明谦声情并茂的唿救声,虽然只有几句话,但阮氏竹听得差点控制不住笑声,末了才融入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老实点」,便停止了摄像。 阮氏竹去按开灯,松掉捆住罗明谦的绳子,罗明谦一把夺走摄影机,头也不回地离开舱室,去外面客厅打开电脑,将短短十几秒的视频传输进电脑,开始对视频进行深度加工。 处理视频花了差不多半个多钟头,罗明谦给最后阮氏竹的声音做了变声,确认无误,打开邮箱编辑邮件,因为不确定罗家现在什么情况,特地标註「报警即撕票」的恐吓,两分钟后显示邮件发送成功。 罗明谦发的是工作邮箱,邮件发出去没几多久,周敏君收到了秘书打来的电话。 灵柩还躺在灵堂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劝了半天总算吃下去一点东西。罗英韶等人推掉工作不眠不休地帮她想办法,然而祖宅的监控覆盖范围不到位,查不出什么有效信息,盘问晕倒的两个保镖,得到的回答也是一问三不知。 恐慌的阴翳笼罩着罗家祖宅,罗毓怕老人知道承受不住,特地瞒着她母亲,等人睡着了才从楼上下来。 阮氏竹的失踪一併被他们瞒住了,罗毓就算不放心,也得吞进肚子里,好让她和罗邱淇置身事外,省得后面虚惊一场,周敏君再讹上门来。 手机电话铃声刚响起来,周敏君手忙脚乱的,哆哆嗦嗦半晌,看清来电人,发现是秘书,手又垂了下去,哭声震天动地,嗓子眼都能看见。 第109页 但凡她丈夫或是虞静宜劝她别哭,让她往好的方向想,她便得寸进尺似的,骂虞静宜的心淦肺被狼吃掉了,罗英韶听不下去,拉住虞静宜的手,带她去到远一点的房间休息。 秘书打来第三通电话,周敏君总算骂骂咧咧地接了,听清楚秘书说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瞳孔涣散,身体僵硬,需要人上手给她掐人中。 罗邱淇上楼取了电脑,找到对应的邮件,点开视频,一段长达十八秒的近乎全黑的视频占据了整面屏幕。 中间黑乎乎的一团人影其实看不太出来是否为罗明谦,但是周敏君认得出来,视频到了五秒的位置,罗明谦的声音从电脑中传出来,音质中掺杂着电流,干扰噪声也不容忽视。 第十秒,罗明谦说完,另一只手拿起一团布塞进了他的嘴里,画面伴随动作天旋地转,隐约可能是罗明谦在挣扎,所以绑匪踢了他一脚,叫他「老实点」,声音为变声器版本,低哑粗粝。 周敏君晕了一回,再醒来就不停地让罗邱淇循环播放那段视频,脸凑上去放大每一帧画面,绑匪说的「报警即撕票」被她奉为圭臬,若不是绑匪没提要他们转多少钱过去,恐怕周敏君马上就要如数转帐了。 罗邱淇只看了两遍视频,借着喝水的机会,侧过脸小声对罗毓说:「阮氏竹的声音。」 罗毓回看了他一眼,表情僵硬:「我听出来了。」 「这是什么!」 周敏君瞪大双眼,指着屏幕上被放大再放大的、劫匪露出来的袖口,忽然大叫道:「这上面是什么动物的毛吗?」 不等别人回答她,她接着哭嚎道:「我们家明谦对动物的毛髮过敏啊!」 第56章 苯海拉明 罗明谦对动物毛髮过敏,照他母亲周敏君的说法,是只要碰到了就会浑身起疹子的严重程度。 周敏君还说他小时候有一回被流浪猫蹭过,当晚不仅浑身过敏泛红,甚至喉咙水肿,导致唿吸不顺、气道痉挛,险些休克。 在场其他人对此事略有耳闻,客厅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大约下午三点多,他们又收到了一封邮件。这次的邮件包含了一段更模煳的视频,以及几张局部特写的照片,信件的文字部分标明了转帐的数目、最迟时间,以及收款帐户,最后一行加大加粗重复「报警即撕票」。 视频还好,照片看着血淋淋的,没人再敢给周敏君看见了,虞静宜一过来,先是看见罗明谦中指上的订婚戒指,脸色惨白,再往下看到绑匪提的赎金,惶惶地朝周敏君那边望了一眼。 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哪怕是罗明谦的父母知道了,也得犹豫半天。 最终罗邱淇和罗英韶答应她帮忙,动用上人际关系,试试看能不能定位到发件人。 在此之前,罗邱淇想确认阮氏竹的安全,于是用周敏君的邮箱回了一封邮件过去,声称交赎金可以,至少让他们和罗明谦通次电话,确认罗明谦切实地在他们手里,而不是随便造的假视频用来骗钱。 半个钟头后,绑匪回的邮件中附了一串座机的电话号码,准许他们在傍晚六点准时打电话过来,过时不候。 快要到傍晚的时候,气温下降得很明显,阮氏竹穿上外套,在风中瑟瑟发抖。 太阳被彩色的厚云层托举着,像陷入柔软蓬松的棉被中,安静地等待属于它的好眠。 他跟罗明谦折腾来折腾去,罗明谦想营造出他伤痕累累的假象,但是又不肯真枪实干,见阮氏竹身上本来就有淤青,拍了一小段,然后拉了个别人,拿脚踩在他淋了红墨水的手背上,找好角度,假模假样地拍几张照片,后期靠调低亮度矇混。 被他踩了的人自然很不乐意,罗明谦跟看不见似的,只说拿到钱给他们分红,也没说具体分多少,连声感谢或是道歉都没有。 阮氏竹在甲板上待了会儿,听见六点的报时和座机铃声同时响了起来,便走进舱室,看罗明谦接了电话。 罗明谦不知是在这短短两三个小时内苦练了什么技巧,声音模仿得十分到位,气息短窄,喉咙像是堵了一口血,戛然而止后电话那边紧接着响起罗邱淇的声音。 「我们知道了,」罗邱淇说,从语气听不出特别的情绪,「赎金会分批次打给指定帐户,最早的一笔今晚就转。但你们也要信守承诺,把人完好地送到指定的地方,否则我们将採取强制措施——反正我们不是只有报警这一条路才能抓到你们。」 罗明谦反手挂断电话,不屑地笑道:「不想让我活命直说,假惺惺的。」 他去厨房接了杯水,喝完水正好第一笔赎金到帐。阮氏竹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不清电脑上显示的数字,谎称有些晕船,回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开了排气系统,温度适宜,阮氏竹脱下外套扔在床上,进盥洗室解开衬衫的扣子,发现衣服上沾着不少zuzu的毛,可能是他昨天早上抱zuzu的时候蹭上的。 zuzu的毛有黑有白,细细长长的,黏在衣服上在远处看不出来,近看刺刺挠挠,抖两下落一地,阮氏竹决定以后在它的饭里多加点鱼油和胡萝蔔。 洗完澡出来,半轮红日融进了闪着粼粼波光的海水里,天空被照成了紫色的,游艇大致的航向依旧是东南方。 阮氏竹晚上无事可做,早早地躺上了床,在阒静的黑暗中回想罗邱淇的声音,以及罗邱淇在葬礼的前一天晚上说的那些话。 第110页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鲜少有被珍视的时刻,尽管会惯常性地埋怨上天不公,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什么都有,而他一定要凭藉不光彩的手段,去争取于他而言触不可及的一个人、一段感情。 然而拥抱住罗邱淇的时候,阮氏竹会产生浑身都在发芽的错觉。他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像他的名字一样节节升高就好了,新芽团团如盖,覆盖住旧枝枯桠。 罗邱淇是汤汤淇水、是甘霖,是他一遍又一遍获得新生的所有原因。 抽芽和成长的过程很痛苦,幸好有罗邱淇陪他,教会他很多。 睡到半夜,阮氏竹忽然被外面走廊上的声音吵醒了。 掀开百叶窗,外面夜色浓郁,海浪比白天沉稳,船只像是停滞在巨大的黑色深渊怪物的口中,阮氏竹听着声音似乎不太对劲,下床按下把手,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尽头是客厅,声音也是从客厅传过来,好像是谁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大大小小的物品摔在地上,中间伴随有强烈的喘气声。 没等阮氏竹出门,对面和隔壁的房门纷纷被打开了,灯光接二连三地亮起来,阮氏竹走在人群后面,看见罗明谦脸色涨红,把客厅搞得一片狼藉,许多陶瓷制品摔在地上,碎成了粉末,沙发垫子也扔的到处都是。 客厅墙壁上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才凌晨三点出头。 谁也不清楚罗明谦到底搞的哪一出,有人不耐烦地问他:「大少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又怎么了?」 罗明谦抬起头,阮氏竹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乃至整条手臂,都起了类似于湿疹一类的红色的密集的凸点,唿吸尤其不顺,每一次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撕裂的声音。 罗明谦抓着沙发扶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一句话说得七零八碎——「你、你们谁……上船前接、接触过……狗?」 所有人面面相觑,耸肩摇头说「没有」,阮氏竹朝后退了退,动静被罗明谦捕捉到,罗明谦立刻盯着他说:「我记得罗邱淇养了一条狗。」 阮氏竹平静地看着他,解释道:「我上船的那天早上抱过狗。」 罗明谦应该是极力想要做出发火的表情,茶几上仅剩的一只花瓶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他憋了许久,粗声粗气地大吼:「帮我找药!」 罗明谦在居住过或者未来可能会居住的场所都放过苯海拉明,船是他前段时间刚买的,在已经是债台高筑的情况下额外支出这笔高昂的花销,罗明谦自然不会疏忽大意,进行软装的那天顺手就将过敏药带上了船。 客厅里没有药,人群一闹而散,懒懒散散地去别的房间找,最终阮氏竹在一间副卧的床头柜里找到了罗明谦要的苯海拉明,正准备送过去,中途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我去送就行了,」那人沖阮氏竹扬了扬下巴,「光吃药怎么能够,你去下面驾驶舱,告诉开船的,说就近靠岸。」 阮氏竹把药给了他,转身前往驾驶舱。 驾驶舱里的驾驶员被他吵醒,脸上透露着烦躁,不过还是按照阮氏竹说的做了,调转方向,加快速度原路返回。 阮氏竹回到客厅外面,罗明谦急需的药居然还没有到他手中。 准确地来说,在罗明谦眼里,苯海拉明是药,在其他人眼里却只是一沓厚厚的钞票。 罗明谦咬紧牙关:「你要多少?」 他对面的人倒是爽快,报出一个数字,说:「就这点钱,罗大少爷肯定瞧不上吧?我们要求也不高,以前欠的赌款、昨天下午玩输的,包括我们陪罗大少爷策划绑架案的辛苦费——」 「我没钱,」罗明谦打断他,「晚上转过来的那笔钱,你要是不怕被发现就转走。」 罗明谦看见了躲在移门后面的阮氏竹,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几秒,随后向厨房的方向移动。 阮氏竹的两个西服口袋分别装着手錶和一把水果刀,在重量上,它们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但是他没有动。 「等等,罗大少爷这个样子,不是刚好可以用来拍绑架勒索用的视频,都不用关灯找替身了,是不是?……」 摄影机从房间取过来,只用了半分钟,开启后对准被绑得结结实实地罗明谦,光是录像就录了不止十分钟。 罗明谦喘不上气,手掌压在碎玻璃上,鲜血流进水渍里,在地板上形成了形状不规则的红色湖泊。 与他在发给罗家人的勒索视频中想要追求的效果一模一样。 灯光逐渐变得刺眼,阮氏竹站在门外,手里握着水果刀,一阵风起,客厅角落的高大绿植哗哗作响,他来不及躲进身后的阴影里,就被发现了。 阮氏竹握紧了手里的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向他走近的人。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个人问他,得不到回应,兀自加大了音量,并且向他扬起拳头:「我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阮氏竹飞快地侧身,抬手打开那只手,水果刀的刀刃薄且快,血洒在绿植的叶子上,又一滴一滴地坠落在甲板上,他抬起膝盖撞回去,趁人反应不及,按头砸向花盆的边缘。 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了,阮氏竹被迎面走来的两个人踹中手腕,沾了血的水果刀从加班一路滑到栏杆的边缘,直至坠入深渊海怪的口中,身体也因为站不稳,肩胛骨像是快撞碎了,半个身子悬空地压住栏杆。 第111页 正前方电子时钟报时,四点整。 不知道是不是阮氏竹的错觉,天好像变亮了,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总感觉海风掀起的海浪快要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殆尽,并且推力仍在加大。 嗡嗡声响地久了,阮氏竹分不清到底是天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震动、捲起层层龙捲风,还是他身体里的器官在颤抖,至少罗邱淇出现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做梦。 推力骤然消失,罗邱淇抱着他的腰,带来很好闻的自然风的气味。 第57章 订婚戒指 罗邱淇掌管方向盘,副驾是罗英韶,后排坐着罗明谦的未婚妻虞静宜。 车速总是不自觉地加快,像一头黑鲸,破开迎面吹来的风,坚定地往某个方向行驶。 「你冷静一点,」罗英韶侧过脸看着罗邱淇,「要是实在紧张,就换我来开车。」 罗邱淇没有说话。今晚的天气其实很好,月亮清晰明亮,在傍晚时分堆积而成厚重云层移动缓慢,给人一种适合情侣手牵着手在种满绿植的街边散步的错觉。 根据导航显示,他们所行驶的这条道路畅通无阻,他们将在一个小时后抵达目的地。 由于罗邱淇紧压着最高时速行驶,一个小时不到,半个多钟头的样子,车子停在了码头的泊车处。罗邱淇下车时特意多看了一眼,确认停在旁边的那辆黑车与在监控角落一闪而过的黑车基本特徵相似。码头管理员在事先通过的电话中声称,这辆车停在这儿差不多有两天了。 水警在码头等他们,罗英韶扶着虞静宜登上警船,罗邱淇没跟他们一起,他又等了片刻,上了一架直升机。带上耳机后,罗邱淇抓紧扶手,朝敞开的舱门外向下看。 罗明谦请的游艇驾驶员不够专业,甚至对海域也不熟悉,驾驶游艇误入一片私人船只禁泊的海域,巡逻的水警甫一发现,便根据登记在档案内的信息定位到了游艇的所有者。 罗英韶在各个领域都有着关系人,罗明谦失踪后,她也联繫过在特别单位任职的一位同学,所以相关负责人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立刻通知回去,确认了与罗邱淇等人的对接方式。 海面的颜色近乎深黑,月光薄薄地撒了一层,风在高处汹涌了许多,裹挟着纯粹的海洋与植物的气味,灌进狭小的机舱里。 罗邱淇想起他失踪的那天清晨,阮氏竹抱完zuzu,和他站在酒柜后面接吻。也许是前一天罗邱淇说的那些话,让他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开心,让一个沉闷的早晨变得生动、深刻。 凌晨三点多,天空的颜色由浓转淡,罗邱淇在无垠的海面上看到了一艘亮着灯的游艇,直升机降下高度的同时,警船也锁定了目标,绕到游艇的前方两侧,打开强光示意游艇减速。 游艇逐渐放慢速度直至停在海面上,直升机放下了软梯,罗邱淇摘掉耳机,夜风在耳边唿啸,他顺着软梯往下,看清了游艇甲板上正在上演的激烈一幕。 从前只是听说,例如阮氏竹把罗毓花重金委託的私家侦探揍得半不来床,罗邱淇却从来没真实地目睹阮氏竹打架,不知道阮氏竹较真起来完全不在乎对方的生死——更不在意自己的。 阮氏竹的一只手在滴血,血迹从甲板中心开始,蔓延到栏杆周围,闪着银光的刀片滑落进海里,他到底寡不敌众,被按在栏杆上,上半身几乎悬空。 罗邱淇不顾直升机有没有下降到安全保守的高度,抓住软梯跳到甲板上,在众人的错愕中抬腿踹开压制住阮氏竹的那个人,他面前的强化玻璃随即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响,阮氏竹也失去支撑,倒在了他的怀里。 在见到阮氏竹之前,罗邱淇有很多话想对阮氏竹说。 至少要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要罔顾自己的安全,为一块根本不重要的表无声无息地消失,即便他清楚阮氏竹就是这样的人,表面不吭声,内心填满了不该想的东西。 但是罗邱淇什么都没说,在心里想,难怪阮氏竹个子会那么矮,都是因为心事太多,坠的。 两艘警船很快包围了游艇,水警手持冲锋鎗对准游艇,船上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船只之间保持相对静止后,罗英韶和虞静宜夹在水警中间上了游艇。 甲板上一片狼藉,绿植的花盆四分五裂,长满植物根系的土壤仍在缓慢吸收鲜血。阮氏竹依旧靠在罗邱淇的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明明是心虚了,但是闭上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手在外套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块沉甸甸的表。 「我不需要,」罗邱淇把表重新放进他的口袋里,「你自己收着。」 阮氏竹缓了一会儿,和罗邱淇走进客厅里,涉事人员已经全部站成了一排,一位医疗人员拎着医药箱快步穿过人群,蹲在昏迷的罗明谦身边给他注射药物。 阮氏竹的手肘处有几处擦伤,最严重的伤位于掌心,是由于水果刀脱落,划出来的一道利落的血痕。客厅实在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罗邱淇扶他去卧室里包扎伤口。 关上门后,他们身处的这间客卧变成了游艇上最安静的地方。 阮氏竹坐在床边,手被松松地握在罗邱淇的手里,掌心朝上,伤口大约长五厘米,罗邱淇擦掉那些干涸的血块,期间阮氏竹一声不吭,好像痛感无法沿神经传导进他的大脑里。 「有点深,」罗邱淇恐吓他,「可能要缝针。」 第112页 阮氏竹短促地「啊」了一声,露出害怕的表情:「要缝几针啊?」 「按每两针之间间隔两毫米算的话,大概二十多针,」罗邱淇接着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打麻醉剂。」 阮氏竹顺从地闭上眼睛,唿吸都放缓了,罗邱淇拿棉签擦拭干净伤口,上了点有助于癒合的药,抬头看见阮氏竹紧张到一动不动,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勇气可嘉。 罗邱淇故意在医药箱里翻翻找找,制造出许多噪音,阮氏竹绷紧身体,等到心慌,忍不住想睁眼看,直到眼前倏地暗了,触感全部集中在嘴唇上,才反应过来,这点伤口深度根本不需要缝合。 罗邱淇吻他仿佛只是为了安慰他,没有阮氏竹设想过的那种生气和诘问。 阮氏竹喘不上气,用完好的那只手轻轻地推了罗邱淇一把:「你骗我。」 「谁骗谁?」罗邱淇反问他。 阮氏竹又不说话了。 处理完伤口,回到客厅里,罗明谦还昏迷着,他的皮肉伤比较严重,玻璃渣子嵌进肉里,医务人员实打实地给他注射了一针麻醉剂,用镊子取出玻璃碎渣,才再进行止血包扎处理。 罗英韶见他们出来,目光短暂地在阮氏竹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转回头继续和她的老同学交谈。她声音刻意压得很低,阮氏竹听不出来什么,倒是罗明谦那几个狐朋狗友吓得够呛,仿佛即将临刑。 地板上简单地被收拾了一下,罗邱淇示意虞静宜坐下,拉着阮氏竹的手,坐在了她对面的双人沙发上。 虞静宜相比之前的焦虑不安显得稍稍沉默,捏住一小圈戒指来回地转动,对罗明谦的伤表示出不太合乎身份的无动于衷。 五点刚刚出头,太阳初升,舱室里的阳光有效地驱散了多余的难闻气味,给人一种松弛的幻觉。 六点不到,罗明谦醒了过来,看见满室的人,和他被包扎成木乃伊的手,正要出声,罗英韶就走了过来。 罗英韶双手抱臂,背对着光源俯视罗明谦。 罗明谦谁都不怕,唯独面对罗英韶时经常犯憷,自从罗英韶嫁人,他自以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也就是少了一层枷锁,不再看她脸色行事,没想到还是被她揪住了短处。 不仅是被罗英韶揪住短处,还有罗邱淇。 罗邱淇低头摆弄摄像机,阮氏竹放松地靠着他的肩,打了个哈欠,罗邱淇看完那段视频,将摄像机放在一边,低声问阮氏竹:「还疼吗?」 阮氏竹摇了摇头:「有点困。」 罗明谦的表情变化可谓精彩,他挣扎着坐正了,注意到角落的虞静宜,愣了愣,而后听见罗英韶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 「罗明谦……你真的是蠢得可以。」 虞静宜迴避了罗明谦的视线,低头看向她自己的双手,罗明谦收回目光,咬咬牙,摆低姿态央求罗英韶:「能回去再说吗,别把事情闹大。」 「不把事情闹大可以。」 罗英韶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某个号码放在耳边。 电话接通后,罗明谦隐约听到了他母亲的声音。 「叔母,我们是找到明谦了,他没事,就是有点过敏……放心吧,他刚注射过药物,现在已经好多了。 「您想先和明谦说话?……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他现在不太方便,我先跟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吧,省得罗明谦他自己说不清楚,还要我补充。」 罗英韶从来不会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向周敏君陈述用的话术也是简洁干练,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层遮羞布都给罗明谦揭开了,不打算留任何情面。 她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是罗明谦的父亲夺走了电话。 「你叫佢无翻屋企啦,畜生,死系出面算吧……忘恩负义,都系你就出黎噶,就到佢呢就一身嘅坏习惯。佢系出面赌钱差人周身债嘅时候我就讲过噶啦,佢已经废晒噶啦,废晒啦!你仲唔明?我地仲未死就黎搞我地,以后仲唔亲手捏死我两个啊!」 罗明谦父亲骂得还要难听,罗英韶移远手机,等电话那头骂完,说:「叔叔,那我先挂了。」 「等等……」周敏君连忙叫住她,好声好气地商量,「英韶啊,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们私下处理就好了,都是一家人,不值得告诉外人,你说是吧?」 罗英韶笑着说:「您说是就是。」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就先这样吧——」 罗英韶准备点到为止,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虞静宜忽然站了起来。 她右手的中指被她攥得发红髮肿,戒指勒出一道白色的印子,等罗明谦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她已经拉开移门离开了客厅。 十二月的第一天,天气晴,白色的鸥鸟环绕着游艇飞翔,用羽毛勾勒出风的形状。 罗明谦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静宜,你别这样,静宜……你别冲动,静宜!」 虞静宜快步走到栏杆边,捋下订婚戒指,手一松,戒指掉进了海里,甚至连半声都响都没让罗明谦听见。 -------------------- 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的说!! (罗明谦他爸的那段话意思就是说:你叫他别回家了……畜生,死在外面算了!……白眼狼,都是你惯的,惯出一身不知好歹的臭毛病,他在外面赌钱欠债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他已经废了,废了!你还不懂吗?我们还没死呢就来算计我们了,以后还不得亲手掐死我们俩! 第113页 第58章 漫长状态 罗毓打来电话的时候,罗邱淇正和阮氏竹在钟錶维修店里看一位上了年纪的维修师修手錶。 小小的一间操作室里,金属与钟錶油的气味侵占了每一立方空气,为了避光,房间里没设窗户,只有操作台上的一盏檯灯,照亮了檯面上零零碎碎的许多精密配件。 阮氏竹勉强打起精神看了会儿,没想到光是拆表就拆了有一个多钟头,不自觉地就靠着罗邱淇的肩,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很安静,罗邱淇的手臂从阮氏竹的腰后绕过去,握住他受伤的那只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指关节,忽然觉得他应该让阮氏竹去到一个安稳的地方,躺在床上睡觉,睡到多晚都没关系。 但是他实在不知道可以带阮氏竹去哪里了。 不工作的日子,回俱乐部的宿舍显然不是最优解。如果要带阮氏竹去他两年前购置的那套公寓,其实他也没什么信心,因为他买公寓单纯是为了找个清静的、可以发泄个人情绪的地方,因此装修很简单,不是阮氏竹看了会感到放松的那种色调。 罗邱淇总觉得他欠阮氏竹点什么。 从过去,到未来,他总是在向阮氏竹许诺,许诺陪伴、许诺未来,许诺数不清的种种……虽然阮氏竹没有很斤斤计较地向他验收成果,他依旧心存一种亏欠心理,想着如果他五年多前再多关注一点阮氏竹的情绪变化就好了,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他自身的沾沾自喜中。 恰如罗毓所说,他目前没有单独组成一个家的能力,即便罗家掌权人已经过世了,遗体躺在冷藏库里,并不能对活着的人指手画脚,但罗邱淇未来走的每一步仍需要处于各种考量之下。 又等了半个多钟头,维修师放下目镜,抱歉地告诉罗邱淇表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有些配件还得等从国外运过来,而且錶盘受损很严重,他们大约还要再等半个月。 罗邱淇没有异议,口头预留了地址,到时候维修师修好后差人送过去就行。 这时候罗邱淇放在口袋里的电话响了,阮氏竹动了动,醒了过来,他轻轻地移开脸,好让罗邱淇接电话。 他们站起来往外走,罗邱淇接通电话,听见罗毓在电话那头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刚从祖宅回到家,听说事情闹得不小,但是问你舅舅他们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你和阿竹没事吧?」 阮氏竹困得不轻,坐进车子里头靠着颈枕又眯着了,罗邱淇帮他放下遮光板,说:「我没事,阿竹手掌被划了一刀,我给他包扎过了。罗明谦就不好说了,他策划自己绑架自己,没想到反过来真被人绑了。」 罗毓吓了一跳:「这么严重?那你们现在在哪?没事的话晚上早点回家吃饭,我煲了汤,先家歇两天再去工作也不迟。」 余光中听到自己名字的阮氏竹睁开了眼,眼神虚空地望向前方,罗邱淇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告诉罗毓:「我先送阿竹回宿舍。」 罗毓果然被他噎住了,片刻后声音有些低,很嫌罗邱淇似的,质问他:「罗邱淇,你故意的是吗?」 罗邱淇笑了:「我没有。」 罗毓懒得跟他较真,把要求一次性讲清楚了:「你带阿竹一起回来吃完饭,我看看他的手。」 罗邱淇说「好」,随后挂断电话,将车驾驶到主干道上,逆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汇入下班晚高峰的车流。 差不多还剩半刻钟到罗毓家,阮氏竹彻底清醒了,他连着打了两个哈欠,才恍然发现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不是去往俱乐部,而是要去见罗毓。 阮氏竹近来每见罗毓一次,心虚的程度就会深上一分。 他知道自己可能不太符合罗毓对罗邱淇未来伴侣的标准,甚至于是背道而驰,罗毓不主动戳破这层纸,显然是要给他留足面子。 车子驶入住宅区内,在绿化带的一个拐角处,阮氏竹看见了被菲佣熘出来散步的zuzu,同时罗邱淇放慢车速,降下了车窗。 十二月的晚风里掺杂少许凉意,更多的是湖水和植物的气息。zuzu鼻子灵,朝他们这边飞奔而来,菲佣拉都拉不住,差点zuzu的爪子就要直接挠上车门了。 罗邱淇停好车,换菲佣将车子开进车库里,他左手牵着zuzu,右手拉着阮氏竹,带着点哄人的意味,让阮氏竹跟他回家。 阮氏竹是个极度缺乏内驱力的人,他刚想对罗邱淇说点什么,抄近路穿过一条草坪中间的石砖步道,注意到前面一栋别墅的大门口跪着个人影。 罗邱淇也注意到了,并且很快看清跪着的人是罗明谦。 罗明谦看上去狼狈至极,游艇靠岸还是早晨九点多的事,他连衣服都没换,不知从几点起就开始跪在虞静宜家门口了,脸颊凹陷下去,风一吹,东倒西歪的,实在让人想像不到他平时高傲自大、脑袋简单,居然也会是个十足十的情种。 虞静宜家大门紧闭,丝毫没有为罗明谦心软的迹象,罗邱淇打算绕过去,可能是zuzu哈气声太过响亮,罗明谦立刻转回头,一脸惊恐地看着zuzu,沖罗邱淇大喊道:「罗邱淇,带着你的狗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抓住机会把它宰了抛尸!」 「你还是先多关心关系你晚上会不会被保安当成贼一棍子敲晕了。」 罗邱淇到底收紧了绳子,没让zuzu多往前走,他看见别墅二楼有个影子出现在窗帘后面,继续笑道:「不过我为了虞小姐的安全着想,建议虞小姐不如趁天还没黑,尽早报警,省得罗明谦一时想不开,翻墙进去骚扰虞小姐。」 第114页 罗明谦气急败坏,想站起来和罗邱淇理论,zuzu也不是只乖巧的小狗,吼了几声就把罗明谦吓住了,罗邱淇拉着阮氏竹原路返回,终于赶在罗毓打电话催他们前回了家。 罗毓煲了骨头汤,放在桌子上,香味从餐厅飘到客厅。她见阮氏竹手掌中的伤隐约有发炎的迹象,急匆匆地去楼上取了医药箱下来,让阮氏竹忍住痛,给他重新包扎了一遍。 吃晚饭的时候,罗邱淇跟她大致讲全了事件的原委,提到他们回来时罗明谦还跪在虞静宜家门口,罗毓一惊非小,苛斥道:「真是胡闹!」 阮氏竹猜罗毓也想训斥他为了一块表去冒生命风险的行为,但是罗毓什么都没说,帮阮氏竹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饭都没吃完,就去找许澜的母亲煲电话粥了。 晚上阮氏竹上楼回到他的客卧,看了一会儿床头柜上有些枯萎的茉莉,起身从衣柜里拿走睡衣,进盥洗室准备好好地洗个澡。 罗毓给他的手绑得很紧,非要弯曲手掌的话,掌心就会产生撕裂般的疼痛,他衣服才脱了一半,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阮氏竹单手撑着洗漱台,他的头髮有两个月没去修剪,又长长了不少,低下头时,头髮也跟着垂下来,遮挡住少许的视线。 腰带比较好解开,阮氏竹按了一下,盥洗室随即响起清脆的一声,他再解开裤子本身的扣子,盥洗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盥洗室里本来就没聚多少热气,罗邱淇开门的这一下,冷风跟着灌进来,阮氏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赤裸的上半身,直到罗邱淇反锁上门,几重叠加的影子挡在他面前。 阮氏竹放下手,继续撑着洗漱台,仰头问罗邱淇:「阿姨睡觉了吗?」 「没有,她还在打电话,」罗邱淇说着,按着阮氏竹的后背,让他贴近自己,而不是冰凉的瓷砖,「这么害怕我妈?」 「也不是害怕……」 阮氏竹其实也说不清他自己的想法,还好耍赖这一套最适用在罗邱淇身上,阮氏竹只要主动亲一亲罗邱淇,他就不会深究下去了。 「我手不好动,」阮氏竹轻声说,「你帮我洗澡。」 罗邱淇帮人洗澡,阮氏竹脱光了,他却只是挽起了衬衫的袖口,将水温调到一个刚刚好的温度,让阮氏竹抬起受伤的那只手,拿花洒淋湿他的皮肤。 瓷砖墙壁很快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水蒸气在不断上涌,阮氏竹低下头,热水从头顶往下浇,他睁不开眼,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浮现过往的很多画面。 有时是罗邱淇吻他,不准他乱想;有时是他满怀怨念地站在夜校的讲台上,对着讲台下乱闹闹的人群,和头顶赴汤蹈火一般撞击灯泡的飞蛾,忍无可忍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中文对照的越南单词。 有急功近利的学生用越南话问他,「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阮氏竹想了想,选了最不会节外生枝的那种回答,但是课后在教案上写了不下六种越语里的「爱」。 爱的行为即便可以被衡量、被分类,阮氏竹还是只会毫无营养地想,他真的好喜欢罗邱淇,有没有人能发明一种词语,是什么特殊含义都没有的那种,仅诠释「爱」这一漫长的状态。 「睁眼。」 罗邱淇拿干毛巾擦干水,揉了一手的泡沫,分别抹在阮氏竹的头髮和身上。 罗邱淇起反应起得很明显,尤其是他的裤子湿透了,贴着起伏的轮廓。阮氏竹也差不多,他凑过去和罗邱淇接吻,解腰带解出了经验似的,不用看也能解开罗邱淇的。 罗邱淇草草地将他们身上的泡沫沖干净,关掉了花洒。 更多的时候,痛是痛,爱是爱,阮氏竹爱罗邱淇,是不会感到痛的。 罗邱淇应该也一样。 -------------------- 特别愉快的假期,但是写这一章的时候抽了几十张纸巾擦眼泪 第59章 火车票 离开盥洗室,二楼已经关灯了,只剩一楼亮着两排过道灯,是菲佣在打扫卫生,以及zuzu不好好睡觉,爪子啪嗒啪嗒地敲击地板,离开窝走了一小圈。 罗邱淇把阮氏竹塞进被窝里,回他房间换好睡衣再回来,看见阮氏竹像是昼夜颠倒了,依旧毫无睡意,正趴在床上玩手机上的贪吃蛇游戏。 他操控的像素小蛇占据了差不多半个屏幕,并且还在有条不紊地向上摺叠。罗邱淇关了顶灯,按开床头的照明灯,暖黄色的灯光浸润着阮氏竹的头髮和脖子与肩连接的一小片皮肤,让阮氏竹身边成为罗邱淇最想要久待的地方。 罗邱淇一过去,阮氏竹就放远了手机,眼睛很亮地看着他,嘴唇还是潮湿的,过度亲吻的缘故,脸颊也很红。 罗邱淇玩贪吃蛇很少有达到如此高分的机会,所以问阮氏竹:「不继续玩了吗?」 「不玩了,」阮氏竹说,「有自动存档。」 罗邱淇掀开被子,坐在阮氏竹旁边,抬手把灯全部都关了。黑暗中阮氏竹捨弃好不容易捂热的那块位置,挪到紧贴着罗邱淇,手臂也横在罗邱淇的胸口上,就差整个人都压着他。 茉莉虽然枯萎了,香气却还在,不过没有起到什么安睡的效果。阮氏竹的眼睛睁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心跳声穿插着响起,然后他听见罗邱淇问他:「你是怎么骗罗明谦的?」 罗邱淇将手伸进了阮氏竹的睡衣里面,抚摸着他的嵴背,能感觉到阮氏竹很明显地缩了一下,但就是装睡着不回答。 第115页 「装睡是没有用的。」罗邱淇善意地提醒他。 「就……先这样,再那样,」阮氏竹支支吾吾地搪塞,「反正都结束了,又不重要。」 「那如果罗明谦把我们的事情宣扬出去呢?」 「什么事情?」 「我们谈恋爱的事情。」罗邱淇说。 阮氏竹「噢」了一声,看着罗邱淇的眼睛,后面又不说话了。 罗明谦现在还是不是跪在虞静宜家门口求复合,罗邱淇不清楚,但罗邱淇最清楚罗明谦的为人,知道他这个人忘性大是大,但是记仇却记得很深,属于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那种。 罗邱淇的恋爱对象不仅不是个正经出身的人,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符合普通大众观念中的伴侣形象。如果罗明谦有心去卖消息给媒体,媒体再找狗仔偷拍,编也要编出一段绘声绘色的故事,那么阮氏竹包括阮氏竹的一些陈年旧事很快就会被揭露得体无完肤。 罗邱淇没办法一直捂着身边人的眼睛,也没办法让阮氏竹一直处于密不透风的蚕茧内,给他强制灌输「不准乱想」的思想。 阮氏竹还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头髮乱糟糟地堆在脑袋后面,完整地露出额头,没有完全擦干的发梢带着微妙的湿和冷触碰罗邱淇的手臂,令罗邱淇在难以釐清的头绪中找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我在订戒指了,」罗邱淇吻了吻阮氏竹的嘴唇,对他说,「款式太多,一时间没挑得过来,上面要嵌什么样的钻石、嵌多大的钻石,也是个难题。」 「设计师和我认识,保密工作做得好,但是她可能是误会了,给我推荐十克拉的粉钻,我心想你应该不会喜欢这么浮夸的钻戒,就把她的方案打了回去。 「你可能还得再等等,但是相信我,我不会在这方面浪费很长时间。」 罗邱淇说话的声音其实没那么大,至少被心跳声盖住了一半,最后能成功被阮氏竹听进去的,大概不足十分之一。 阮氏竹以前不觉得自己理解能力弱于常人,现在大脑像是供氧不足,罗邱淇说的那些话、在话语中注入的情感,替换了氧气,变成上涌的湖水,让阮氏竹的一颗心随之摇摆不定。 罗邱淇察觉到了阮氏竹过快的心跳,停了少时,才接着说:「我们以前都没怎么好好约会过,你要是想,明天白天我们出去看电影,晚上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以后也尽量过得轻松一点,不要总是回想过去的那些事了。」 阮氏竹很难为情似的,拉过被子盖住头,闷闷地回应说「我要睡觉了」,罗邱淇的声音又从被子外面经过鹅绒的层层过滤,落进他的耳朵里。 「求婚的话,我就不麻烦别人策划方案了,」罗邱淇说,「维港经常有无人机的求婚表演,看起来是俗套了点,但是总是有人说无法拒绝。」 他故意逗阮氏竹,追问道:「你会拒绝我吗?」 阮氏竹浮于表面地挣扎了一下:「我真的要睡觉了。」 罗邱淇没再继续为难他,阮氏竹的脸皮薄,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得暖烘烘的,可惜抱了没多久,阮氏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这么晚了还有人给他打电话,这让罗邱淇稍有不满。 为了装得像样,阮氏竹一动不动,罗邱淇只好松开他,摸到手机,看见来电人是个没有备註的陌生号码,便替阮氏竹接了。 罗邱淇举着手机听了半分多钟,对面先挂了电话,罗邱淇没出声,又设了一个闹钟才将手机放回去。 「谁啊?」阮氏竹闭着眼问罗邱淇。 「搞推销的,」罗邱淇拍了拍他的后背,「睡吧。」 前半夜阮氏竹睡得还算安稳,几乎没怎么做梦,后半夜他热得醒了一回,再沉入睡眠中,梦境就变得乱七八糟的,主要围绕着1995年的十月他和罗邱淇第一次发生关系展开。 因为是梦见,所以算不上违反了罗邱淇指定的「不要总是回想过去的那些事」的要求。 梦里的内容大致与现实并无差别,那天阮氏竹下午有事去了一趟镇上,罗邱淇留在家里收拾行李,他那时已经买好了到河内的火车票,大约六个小时左右的车程,然后在河内休息一晚,再买从内排国际机场落地香港的机票。 行程总时长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阮氏竹的护照也由罗邱淇收着,他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有bamboo这匹可怜的小马。 罗邱淇让阮氏竹不用担心,他们可以暂时雇一个人照看bamboo,等他们抵达香港,罗邱淇可以去申请私人飞机专门用来运送bamboo,而且罗邱淇是香港马会的会员,后续如何安置bamboo也算不上什么难题。 阮氏竹知道罗邱淇家有钱,但是从没想过罗邱淇会有钱到这种程度。他毕竟是个眼界狭隘缺乏见识的小市民,因此内心稍有退缩,不安和紧张的情绪终日笼罩着他,晚上总是睡不好,白天也没有精神,病恹恹的,饭都不怎么吃,体重急速下降。 罗邱淇不厌其烦地在睡前哄他,让他放心,但对于阮氏竹来说半点起色都没有,他又不好意思连累罗邱淇和他一起不睡觉,只好先装睡,等罗邱淇睡着再睁开眼,对着天花板发呆。 卧室天花板上的吊灯由五个铃兰花形状的小灯组成,罗邱淇亲手换的灯泡。 罗邱淇在他自己家肯定轮不到他来换灯泡。 那天阮氏竹从外面回来,堂屋的摆钟刚好敲了六下,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像是点缀圣诞树树尖的最亮的那一枚彩灯,在云雾的遮掩下,透露出朦胧的美好。 第116页 阮氏竹还是吃不下晚饭,早早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罗邱淇也没吃晚饭,天快黑的时候出门找了家营业中的咖啡店,买了一块香蕉蛋糕,用纸盒包着带回家。 回到家后,罗邱淇架了张小的摺叠桌放在地毯上,盘腿和阮氏竹面对面地坐着,帮他拆开纸盒,拿出勺子放在旁边。 阮氏竹拿起勺子,挖走边缘的一小勺,放进嘴里,被香蕉的甜味齁到差点直接吐出来,然而看着罗邱淇的眼睛,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他们的行李,阮氏竹的一些其它物品还得等他自己来收拾,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下午他们就要走了,离开阮氏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整个过程会像撕开一块癒合了很久的陈年疤痕一样简单、轻松,阮氏竹或许会感到不适,不过结局一定是好的。罗邱淇想用崭新的城市、崭新的生活,像移植盆栽那样,帮阮氏竹彻底捨弃过往。 罗邱淇见阮氏竹不吃了,问他:「不好吃?」 「太甜了,」阮氏竹解释道,「晚上吃容易蛀牙疼。」 罗邱淇有些惊讶:「你有蛀牙?」 「……有一颗,在最右边,」阮氏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阮氏竹虽然瘦了许多,脸颊看起来还是圆的。罗邱淇移开桌板,靠近阮氏竹,抱住了他的腰。 「我会偷偷买糖吃,」阮氏竹被他看得脸发烫,补充说了一句后来他后悔说了的话,「——甜味是能让人感到快乐的最低成本的方法。」 「是吗?」罗邱淇笑了笑,「那高成本的方法有哪些?」 阮氏竹很诚实地说「不知道」,想了片刻,决定把他下午的见闻和做下的决定告诉罗邱淇:「我可能明天走不了了。」 罗邱淇的笑意随即变淡了:「为什么?」 「阿彩她……」阮氏竹艰难地向罗邱淇解释,「她怀孕了。」 罗邱淇没有说话。 「她说已经有三个月了,」阮氏竹只好继续往下讲,「孩子是她东家少爷的,她还说东家少爷肯定会娶她,因为我们这边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越南,没有哪个女人敢不戴上一枚灯芯草戒指就怀孕的。」 「她说东家少爷送了她灯芯草戒指,但是他父母不同意,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要阿彩至少带一万块钱的嫁妆才能入门。可是阿彩……她没有那么多钱,而且如果阿彩的父母如果没有去世,那他们就是门当户对的……这中间有我的错。」 阮氏竹刚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好闻的薄荷香气。 罗邱淇明白他的意思,主动提出借他一万块钱,阮氏竹犹豫了半晌,没再看着罗邱淇了,说:「我想看到她的婚礼举行。」 「那我留下等你。」 「那太久了,你不是着急回家吗?」 「我没有着急,」罗邱淇却说,「我是着急带你走。」 阮氏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低着头沉默不语,几分钟后,他的眼泪滴到了罗邱淇的手背上。 罗邱淇安慰了几句,阮氏竹靠着他的肩,房间的窗户忘了关,冷风从外面吹进来,轻微地掀动窗帘。 阮氏竹吸了下鼻子,罗邱淇起身准备去关窗,忽然被他拉住了。 阮氏竹的嘴唇上沾着眼泪,咸味溶进罗邱淇的嘴里,在断断续续的、不可描述的声响中被稀释到彻底消失。 秋季睡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松开了,阮氏竹的肩露出来,罗邱淇用手掌替他盖住,掌心的温度不停向下传导,传导进身体里的更深处。 天花板的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阮氏竹躺在地毯上,皮肤和凸起的羊毛剐蹭着,听见罗邱淇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罗邱淇只是叫了他的名字,手从他的大腿移到膝盖上,轻易地分开了他的腿。 这正是他想要的,不过显然不是罗邱淇想要的。 -------------------- 杭州亚运会中国马术队拿金牌了耶,还是中国马术队在亚运会歷史上的首枚金牌欸! 第60章 黑名单 罗邱淇昨晚定的闹钟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准时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他醒得很快,松开阮氏竹按掉闹钟,但是没注意把阮氏竹也吵醒了。 阮氏竹这天刚睡醒的样子和平常有些不同,他先是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的灯,然后才重新闭上眼,脸埋进罗邱淇的臂弯里,像是又要睡着了。 房间里的气味由花香和沐浴液的香气组成,被窝里还是很暖和,罗邱淇陪他躺到七点半,第一次觉得其实不用着急用肢体动作把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填满,光是听阮氏竹的唿吸声,都觉得是有意义的。 七点半,窗外传来菲佣清扫落叶的声音,罗邱淇亲了下阮氏竹的脸颊,回到他的房间洗漱,又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起坐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 罗毓昨晚打电话打得久了,嗓子干干的不舒服,因此餐桌上安静得只有碗勺碰撞的声音。 罗邱淇昨晚说要和阮氏竹约一天的会不是在开玩笑,早饭刚吃完他便准备带阮氏竹出门,罗毓连忙问他们:「俱乐部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急着出门?」 阮氏竹本来想顺着罗毓的意思说,也以为罗邱淇同样打算矇骗回去,结果罗邱淇很直白地回答了她:「出去看电影。」 罗毓愣了愣,抿着嘴看向罗邱淇,片刻后转过身,小声地自言自语:「大早上出去看电影,脑子坏掉了。」 第117页 zuzu板板正正地坐在家门口,适时地吠叫了两声,等到它意识到那两个人开着车子头也不回地跑了,不是要带它进行健康的晨跑,叫声立刻就变得曲折哀怨了。 等到了电影院,两人才发现罗毓说得没错,就算是处于热恋期中的情侣,也不会选择在早上九点来电影院看电影,更何况是工作日的早晨,影院里寥寥数人,爆米花的甜香倒是满到溢了出来。 不过他们精心挑了一部爱情喜剧片,电影在一刻钟后开场,阮氏竹抱了一桶爆米花,和罗邱淇入座,等影厅里的灯光顺次灭掉,唯一的光源把他的脸照成了彩色的。 罗邱淇离开越南后,阮氏竹断断续续地也看过几场电影。有时是陪黎氏彩去看,到了胡志明市定居就是夜校发的福利,每次发两张电影票,阮氏竹偷偷低价卖掉一张,还有一张自己留着有空了去看。 离他住所最近的那家电影院,排片稀疏,放的影片也大多是些陈年旧片,偶尔开放几场从香港或更远的国外引进的影片,那时候客座率最满。阮氏竹白天忙于备课,晚上要上课,只能在吃晚饭的时间段内跑出来,看到一半再跑回学校。 所以他看影片总是看不到结局,刚开始还会很在意,追问同办公室的同事,有不懂的地方秉持着刨根问底的心态,后面慢慢的就觉得无所谓了。 这天罗邱淇陪他看完了一整场的、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阮氏竹看到了圆满的结局。虽然听不懂粤语,好在影厅里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了,罗邱淇可以毫无顾虑地靠在他的耳边,给他做两个小时的实时翻译。 十二月才刚开始,阮氏竹就想把整个十二月定性为比十一月更值得喜欢的月份。 中午他们在外面随便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吃饭,不知道罗邱淇是故意的还是什么,点了份牛腩,让阮氏竹回想起庆功宴的那天晚上,他本来只是单纯地想耍酒疯,想黏着罗邱淇,破罐子破摔也没关系。 他看了一眼罗邱淇。 罗邱淇的表情很坦然,仿佛他从来没有凶过阮氏竹,更不可能一边无情地揭露阮氏竹来他俱乐部找工作的真实目的,一边做出完全相反的举动,例如没收阮氏竹的护照,不放人走。 下午的活动依旧很简单,罗邱淇陪他去逛商场,在商场地下一层的抓娃娃机面前停留了至少一个小时,就为了把压在众玩偶最下面的、脸被玻璃挤压至变形的鼷鹿抓出来。 鼷鹿玩偶和负鼠玩偶一样长得稍显怪异,阮氏竹既然喜欢野生动物,罗邱淇便决定早点做明年的旅行计划,和他去东非大草原那种地方玩。 傍晚的下班晚尖峰时间段,罗邱淇的车很不幸地堵在了驶往维港的路途中间,他怕阮氏竹觉得无聊,打开了车载广播。 这个点听广播的人最多,电台安排的节目相对应的也是收听率最高的娱乐八卦节目,阮氏竹听见虞静宜和罗明谦解除婚约的事情正在被两名主持人拆解分析着,灰里淘金似的扒过往的那些反常迹象。 然而罗邱淇没让阮氏竹听太久,抬手换了一个频道。 在落日的余晖彻底隐没之后,罗邱淇拉着阮氏竹的手,到达了维港。 阮氏竹初来乍到香港的时候,来过一次维港。当时维港的人和现在一样多,阮氏竹没怎么有闲心看风景,因为他和黎氏彩约在这个地方碰头。 第二次来,阮氏竹心里依旧没什么底,看着对面华灯初上的高楼大厦,总觉得那像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拉着我的手,」罗邱淇握紧阮氏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小心别走散了。」 栏杆边围着许多人,阮氏竹走近了,看见投射在海面上的灯光,耳畔风声赫赫,渡轮引擎的运作声震得连空气都在颤抖。 吹拂而过的风里只有纯粹的海水的味道,月亮的边缘在云层下面露出一圈淡白色的弧度。阮氏竹的眼睛也被灯光照得很亮,他松弛地靠着罗邱淇,觉得罗邱淇像他的通行证,但是如果罗邱淇知道自己这么形容他,肯定会生气。 他们身边不乏携手出行的情侣,也许是因为全世界的情侣都喜欢在无意义的事情和无意义的称唿上浪费时间,罗邱淇也无法倖免遇难,他听见旁边贴在一起拍照的情侣在互相叫对方bb,就要阮氏竹也这么叫他。 阮氏竹背靠栏杆看着罗邱淇,问他:「柯英纵叫你乖bb,你不是不高兴吗?」 罗邱淇笑着圈住他的手腕:「那不一样。」 阮氏竹脸皮薄,不好意思在人多的地方开口,哄骗罗邱淇说晚上回家叫,罗邱淇不听他的,他又转移视线,看见旁边有一对情侣正在用拍立得拍照。 罗邱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暂时松开了阮氏竹的手,说:「我去借拍立得。」 罗邱淇去问那对情侣借拍立得,其中的女生很爽快地递给了他,倒是男生后来盯着罗邱淇的背影又看了几眼,忍不住和他的女朋友压低音量窃窃私语。 罗邱淇和阮氏竹一起背靠栏杆,他搭着阮氏竹的肩,另一只手举远相机。 「这不是拍大头照,」罗邱淇提醒阮氏竹,「干站着看起来可能有点傻。 阮氏竹立即抬手比了个剪刀,并扯出了一个非常生硬的笑容。 等照片被吐出来的时候,阮氏竹嫌热,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然后再抓着罗邱淇的手看照片,不幸的是,他抓的那一下罗邱淇刚好没接得稳照片,照片便随风被吹到了更远的地方。 第118页 阮氏竹自认理亏,把外套一股脑塞进罗邱淇怀里,跑着去追照片了。 阮氏竹个子虽然矮,跑起来却很快,像只上蹦下跳的鼷鹿,罗邱淇将相机还回去,跟在阮氏竹身后,阮氏竹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罗邱淇看清来电号码,迟疑了几秒,不过最终还是接通了。 对面询问是否为阮氏竹先生本人,罗邱淇说「是」。 紧接着对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确认了其他几点重要信息,并通知了一个消息,以及要求阮氏竹尽快前往某个地方。 对方先挂断了电话,罗邱淇看着人群中阮氏竹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替阮氏竹接的那通电话。 电话那头应该是个年纪很轻的女生,明明不会说粤语,咬字发音却非要硬凹粤语的腔调,可能也是笃定了接电话的人是个粤语小白,故作内行营造气势。 「你别再找阿彩了,」那个女生怪里怪气地说,「人家可是越南玫瑰,早就名花有主了,有个大胖子、呸,暴发户看上了她,她后半辈子可是等着挥金如土的,哪看得上你每个月那点抚养费。」 来电人更像是酒后宣洩内心的不满,叽里哌啦的还想继续倒苦水,说黎氏彩得势了以后如何如何嘲讽她。罗邱淇抢先挂断了电话,假借设置闹钟,顺手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里。 阮氏竹成功追到了照片,捏着照片的一角往回跑,头髮被风吹得向后,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笑。 他把有两人合照的那一面晃给罗邱淇看,眼睛笑得弯起来,和照片上那个站在罗邱淇身边拘谨地比剪刀手的人相似但不完全相同。 没等罗邱淇接过照片,阮氏竹像是反悔了,把照片塞回他的口袋里,问罗邱淇怎么了。 罗邱淇寻找不到任何有效弱化现实的措辞,看着阮氏竹的眼睛,说了几个字。 阮氏竹一开始没听得清,要罗邱淇再重复一遍,后来突然明白了什么。 罗邱淇说:「黎氏彩去世了。」 第61章 灯芯草 罗邱淇说的话被风吹得很散,但留给阮氏竹思考的时间不是很多。 警方在电话里告诉罗邱淇,黎氏彩因吸毒过量而死,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开始发臭、生蛆,对周边居民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很罕见的事,但警方似乎烦不胜烦,要阮氏竹尽快前往他们指定的医院,因为他是死者的通讯录和汇款记录中唯一一个与她同国籍的人,言语中多少带点了怀疑的色彩。 阮氏竹坐进车里,车门「嘭」的一声关上,将所有噪声隔绝在外,罗邱淇很快地启动了车子,看见阮氏竹还愣着,忘了系安全带,便解开了他的,侧身去帮阮氏竹揽安全带。 在外面吹了太久的风,阮氏竹觉得他像一块被风干过度的面团,无论这块面团原本将来有什么样的用途,现在统统都失效了,只有在罗邱淇靠近的时候,他才能勉强找到一点头绪。 阮氏竹下意识地抬起受伤的那只手,就在他即将抓到安全带的时候,罗邱淇抢先握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带给他轻微的灼烫感。 「我不知道阿彩她会……」阮氏竹看着罗邱淇的眼睛,忽然止声不说了。 他小时候见过很多,也见过近身的人滥药,但是从来没想过,十岁以前的他被迫每天都要看见这些,现在二十五了,活在完全陌生的环境,身边熟识之人所剩无几,还要听见这样的消息。 罗邱淇握着他的手,想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又都转回去了,唯有安全带扣上的声音,像断裂的零件重新契合,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分开的原因。 罗邱淇开车越开越快,期间方向盘向右打超了不下十几辆车,阮氏竹知道他不喜欢黎氏彩,更何况他们分开也是因为黎氏彩。 五年前在他们即将离开越南的前一天下午,阮氏竹去镇上原本只是想买点咖啡豆。 他虽然没做好见罗邱淇家人或朋友的准备,但总在心里想着,万一呢,而且他也只是扮演罗邱淇朋友的角色,送送礼物肯定是必要的。 在去的一路上阮氏竹看见很多熟面孔,大多是从小就看惯了的面孔,他没想过会碰见黎氏彩,自从上次黎氏彩和他起了争执,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街边的咖啡店多的是,阮氏竹随便选了一家进去,他不太会挑咖啡豆,让店员选了几种,等着店员找秤桿的功夫,移开脚步去看柜檯上展示的咖啡壶。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叫他:「阿竹。」 阮氏竹循声回头,看见黎氏彩站在门外,露出半张脸。 黎氏彩看着很不对劲,按理讲她之比阮氏竹小了两岁不到,正是贪吃的年岁,况且黎氏彩从小到大都不瘦,不知道为什么,和上次他们见面相比像是瘦脱相了,脸颊两侧留下凹陷的阴影。 她神情怯怯,又叫了一声:「阿竹,我有话想和你说。」 阮氏竹付了钱,两纸袋咖啡豆还放在柜檯上,他另外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椰糕,和黎氏彩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店二楼的露天座椅上。 这天天气很好,桌子上放了荞麦花,花瓣像手工课上剪得细碎的皱纹纸。黎氏彩在坐下后又不说话了,双手叠在膝盖上不停地揉搓,整个眼眶红肿得凸出来。 店员将餐盘端过来,阮氏竹往他的那份里挤了许多炼乳,椰糕是他请黎氏彩吃的,尽管黎氏彩后面把碟子推远了,说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吐,连咖啡也没动。 第119页 黎氏彩的声音微弱如细沙,低着头,手指捏住咖啡勺的细柄,搅了一会儿咖啡液,对阮氏竹说:「我上次……对你说了很多气话……我不是有意的,当时真的压力好大,所有人都不看好我,我以为你也是……」 阮氏竹听着她的话,心中隐约有了某种猜想,不过没有说出口,直到黎氏彩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但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对不对?……我六岁的时候认识的你,我爸非要带你回家,我当时生他的气,以为他不喜欢我,可是即便那样我也从来没有为难过你……你不爱说话,性子孤僻,总是不给我爸妈笑脸——十年过去,你现在还是这样,也不给我笑脸看,可是我呢?我爸爸死了,妈妈上吊了,一夜之间我失去了一切,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黎氏彩紧紧地攥住阮氏竹的手,指甲嵌进他的手背里,阮氏竹就任由她发泄情绪,等黎氏彩抬手擦眼泪,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问黎氏彩:「你怀孕了,是吗?」 黎氏彩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僵持几秒,变为掩面哭泣。 「他怎么说的?」阮氏竹又问。 黎氏彩的双肩剧烈地耸动着,眼泪滴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说……他说他是愿意娶我的……」黎氏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可、可是他妈妈不同意,他妈说我和他家门不当户不对,再早几十年撑死了都只能当个小老婆,更、更何况现在……她骂得那么难听,差点就要上手打我,他儿子就知道站在旁边看我俩对骂。骂到最后,他妈说,除非我带、带一万块钱现金嫁妆入门,否则我要是还缠着他们,早晚喊人把我乱棍打死了。」 黎氏彩紧接着就要复述东家骂她的那些话,阮氏竹听得太阳穴痛,叫停了她,也拉下他的手,拿纸巾给她擦眼泪。 擦好眼泪,黎氏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灯芯草编制而成的戒指。 戒指躺在瓷白色的碟子上,风要是再大点,很容易被吹跑。 至少在遇见罗邱淇之前,阮氏竹从没有过成家立业的打算。 他在福利院里混了八年,出了福利院依旧决定虚度光阴,每天睡在哪、吃什么、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他都不在乎。唯独出于愧疚和弥补的心理,想要黎氏彩有个好去处,顺顺利利、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阮氏竹想让黎氏彩离开本地生活,话刚说了一半,黎氏彩便尖声否决了他的建议:「我不要!我一个人又没能力养孩子……更何况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 她放软语气,央求阮氏竹:「你帮帮我吧,借我一万块钱……我知道你没钱,但是可以去找那个姓罗的香港人借啊,你不是说他特别有钱吗,那一万块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我真的求你了,这一万块钱好歹能救两条人命啊……」 黎氏彩以死相逼,阮氏竹就没有办法了。 而这仅仅是错误犯下的始端。 车子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阮氏竹开门下车,朝直梯的方向走了几步,转过身对罗邱淇说:「你先回家吧。」 罗邱淇看出了阮氏竹的紧张,短暂地抱了他一下:「我陪着你。」 罗邱淇的鼓励、罗邱淇的陪伴,和罗邱淇这个人,是阮氏竹从今往后无论身处何种时段,都不会想要放弃的,于是他没再说话,罗邱淇抱了他几秒,他就安静了几秒。 在进电梯前,警方再次打了电话过来,阮氏竹接起电话,对面没反应得过来这是换了个声音、换了个人,跟他确认了楼层便中断了联繫,上到对应楼层,几名警员稀稀疏疏地站在走廊上,阮氏竹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见到阮氏竹,他们立刻从互开玩笑的懒散状态里抽离了出来,其中一名警员清清嗓子,用拖沓的语调对阮氏竹说了句话,阮氏竹听不懂,回头看了一眼。 罗邱淇站在他身后,低头靠在他耳边解释,再抬头时,警员的脸色纷纷地变了。 阮氏竹没被为难太久,警员拿出来的一沓文件也被他们收回去了,阮氏竹进入房间辨认黎氏彩的遗体,门打开、关上,冷气和腐烂的气味飘到了走廊上。 罗邱淇板着一张脸站在那儿,警员都认出他了,然而过了很久才有人敢上去跟他搭话,罗邱淇也只是简单地说:「我的下属。」 前去搭话的警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闪到一边摸出手机,正准备向他的上级汇报时,又听见罗邱淇补充:「是很重要的人。」 阮氏竹在里面没待太久,出来后摘下口罩,身上沾上了不怎么干净的气味。 他向警员解释完他与死者的关系,警员便将那沓文件取了过来,指着每一张的几处空白,让他在上面签字。 阮氏竹先签了一张,听着纸张来回摩擦的声音,想起什么,急切地问站在对面的警员:「小玲呢?」 警员满头雾水,表示他们没听过这个名字,阮氏竹推开满桌的纸张,语气急促:「就是死者的女儿,才五岁,你们难道没去找吗?」 碍于罗邱淇在场,警员不敢懈怠处理,窃窃私语了半晌,又是打电话和同事确认,最终告诉阮氏竹:「我们是接到居民举报才出动的。进入房间后,我们也进行过简单的搜查,死者的房间里东西很少,除了尸体和私人物品,就只有她的通讯工具、一张伪造的健康证,以及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吸毒用的工具。」 第120页 -------------------- 明天也有,有点点卡文,后面再修一修 第62章 电话线 阮氏竹又一次坐警车,或许是因为旁边有罗邱淇,他在车内的处境不是很糟糕,但是出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缘故,手脚冰冷,每一次的唿吸都伴随着颤抖。即便罗邱淇握着他的手、坐在前方的警员再三保证他们已经派了同事扩大搜查范围。 他们花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黎氏彩生前住的那片住宅区,警车开不进去,停在路边。这时月亮高悬,三三两两的刚下班回家的人像是由身下的影子拖拽着往前,最后融入密集的门户内,变成静默的霉斑。 警员走在前面,领着阮氏竹找到楼梯,上楼的脚步声不知惊动了哪个院子里的看门狗,叫得人心惶惶。 找到对应楼层后,警员边走边拨开脑袋上晾晒的衣物,这层楼的灯亮着一半,冒出来的脑袋近似黑白噪点,最终在数道视线的追踪下,他们推开了一道门。 房东太太就拿着一串钥匙站在旁边,絮絮叨叨地用粤语指桑骂槐,说黎氏彩连租金都没付清,天天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把她的房子搞得乌烟瘴气,害得她扔了一堆不便宜的家具,直到现在黎氏彩的尸体躺过的地方还有一滩除不掉的怪味。 她瞅准阮氏竹,向阮氏竹索要赔偿金和精神损失费,被警员厉声呵斥了一顿,紧接着警员转头又对罗邱淇解释,说房间里什么线索都没有了,大有推卸责任的指向性。 黎氏彩生前工作过的地方、与她有过接触的人,都被警方找了出来,不过似乎黎氏彩使用过很多个手机号码和化名,明显是个有经验的惯犯。 好在进展也有,以前跟黎氏彩在同一处洗浴中心工作过的同事称她曾见过黎氏彩伪造的护照,护照上的名字写的是李彩。没过多久,警方顺着线索找到了黎氏彩使用「李彩」这个化名租的另一间住所,就在不远处。 一行人没有犹豫地赶过去,发现对应门牌号的房门外落了两把重锁,没有窗户,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警员拍门里面也毫无反应,于是不得不掏出配枪,对准锁连开了两枪,再勐踹一脚,踹开了门。 整面楼的灯都亮了,阮氏竹闻到从屋子里汹涌而出的难闻臭味,心重重地往下坠了坠,没等按开灯,就看见了躺在单人床上的,细细小小的一道黑影。 黑影一动不动,唿吸声微不可察。罗邱淇的手搭在阮氏竹弯下去的后背上,他们身后警员在小声地叽里咕噜,把灯的开关上下按了无数遍,发现屋子里没水没灯,满地被撕碎的压缩食品包装袋,以及风干了的呕吐物。 阮氏竹的手悬浮在那只不到他手掌一半大小的、了无生气的小手上方,感受到过低的温度,很快又缩了回去。 一刻钟后小玲被送往了医院急救。 换到一个光亮到任何黑影都无所遁形的地方,小玲躺在救护床上,露在外面的腿和胳膊因震动发生位移。护士给她插上了氧气,到了要输液的时候,明晃晃的针扎进手臂里,由于小玲血管细,血流得到处都是,扎了好几遍才堪堪固定住。 不幸中的万幸,一切总不算太迟。 忙碌到了后半夜,护士向阮氏竹叮嘱了几点注意事项,离开了病房。 阮氏竹抬头想叫罗邱淇把灯关了,话还没说得出口,罗邱淇已经按灭了灯,另外拉了张椅子过来,放在病床边。 他坐下后,阮氏竹轻轻地靠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阮氏竹再次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心理,他想他的人生可能就是这样,无论靠近的人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但是的确只有一瞬间,因为罗邱淇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来陪护,你去旁边病床上睡吧。」 阮氏竹看着病床上很小的很小的人影,摇了摇头,头髮蹭着罗邱淇的脖子。 罗邱淇便不再说话了。 其实最最开始,阮氏竹非常讨厌小孩,就算是黎氏彩的孩子,他也没有办法毫无怨言地付出时间和精力去照顾。 罗邱淇借他的那一万块钱,当天他就转手给了黎氏彩,黎氏彩那时怀孕才三个月不到,从身型看不出来什么,尽管镇上的风言风语早已把她这个人嚼透了。 黎氏彩拿着钱,喜不自胜也格外天真,找到她东家,站在门框里面跟东家太太谈条件,东家太太当时倒是爽快地收了钱,给了承诺,叫黎氏彩回去安心养胎,他们会计划筹办婚礼的。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两天,黎氏彩无处可去,加上罗邱淇已经走了,她便搬了进来,起初看见阮氏竹每晚固定时间和罗邱淇通电话,还能装做什么都没看见。后来有一天,她像是忍不住了,倚着门框问阮氏竹:「真的假的啊?」 阮氏竹和罗邱淇通电话不会太长,大多是各自讲讲当天发生的事情,更不会说什么很肉麻的话。他挂断电话后,反问黎氏彩:「什么真的假的?」 黎氏彩立刻露出很嫌恶的表情,剜了阮氏竹一眼,转头就走,过了会儿,睡觉前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大发慈悲地告诉阮氏竹:「他回香港肯定不出一个月就会把你忘干净了。」 阮氏竹知道她怀孕了脾气不好,不是很想多说,只是低下头在他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说:「他不会的。」 「人家在人家的地盘,要什么有什么,你觉得你真有那么大的魅力?」黎氏彩依依不饶,「怎么可能啊,就是一时图新鲜而已。你别告诉我,我一嫁人你就要抛弃我走人了。」 第121页 「没有。」阮氏竹干巴巴地说,阖上本子去厨房热了杯牛奶,打算用牛奶堵住黎氏彩的嘴。 黎氏彩结果等了两个月,等来的却是东家喜气洋洋地敲锣打鼓迎接别家的姑娘入门,阮氏竹看不住也拉不住她,黎氏彩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随手捡了跟铁棍就要去砸场子,到底把婚礼现场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又被两名壮汉各架着一条胳膊撵了出去。 当晚黎氏彩的情况突然恶化,夜里一直喊肚子痛,阮氏竹连夜送她去镇上的医院,清早陈警官听说此事,亲自来医院和阮氏竹进行了一场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 谈话结束后,阮氏竹问黎氏彩想不想换个地方生活,黎氏彩这次没拒绝,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一回头,看见阮氏竹又在和罗邱淇通电话。 黎氏彩听到阮氏竹断断续续地回应罗邱淇,声音放得很轻:「我知道了……我没有不想见你,这边情况真的很……复杂,阿彩她一个人,你不是也知道嘛……你别过来了,没有必要,还要好久呢,预产期在明年春天,我至少要等到一切都稳定下来……」 阮氏竹声音更小了,模模煳煳地允诺了句很短的话,然后说:「我想你的。」 黎氏彩做了一个后来她后悔过的动作。 她去厨房拿了把旧式的剪刀回来,怒气沖沖地走到阮氏竹面前,把电话线剪断了。 阮氏竹看向她的眼神有了很明显的变化,黎氏彩满不在乎,扔掉剪刀,拎起她的行李便要往外跑。 十二月的晚风吹在身上,平白地让人感到寒冷。黎氏彩跑不快,扔掉箱子,沖阮氏竹吼道:「不要再做梦了好吗?你能不能多看看你现在面临的是什么烂摊子,是不是我死了你才高兴?」 她整天把「死了死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阮氏竹不止一次生出过逃离的冲动,可是最后都忍下来了。 换了个地居住以后,黎氏彩的心情忽然变好了许多,安安稳稳地过完最后四个多月,在医院产下了一个皮肤通红、四肢细小的女婴。 所有人都把阮氏竹当成黎氏彩的丈夫,阮氏竹也无法解释,因为黎氏彩是真的想这么做,加上她未婚生育且离育龄差了五岁,不得不靠证件造假来换取政府的各种优惠政策和鼓励金。 取名那会儿,黎氏彩为了讨好阮氏竹,让阮氏竹给新生儿取名,阮氏竹取了个单名,也没说姓什么,黎氏彩自作主张让她姓了阮。 阮氏竹在小玲两岁前都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从她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他陪在小玲身边的时间要比黎氏彩长得多,也因为育儿上各方面的原因,和黎氏彩产生过不下百次的争执。 阮氏竹搬到胡志明市居住时,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和罗邱淇失去联络的现实。 可能中间不清醒的时候有打过电话给罗邱淇,他将那串数字记得深刻,每按下一个数字,座机便发出干脆果断的一声响,虽然最后全部按下去了,由于他未开通国际长途通话的服务,罗邱淇自然接不到他的电话。 就算接到了,应该也不会记得他这个人了,阮氏竹对于罗邱淇来讲,可能称不上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那时不会想到自己也有今天,想到两千年的末尾,他仍旧受困于黎氏彩带来的影响,幸好还能有机会靠着罗邱淇的肩膀睡半夜。 早上醒来才六点多,护士进病房查看小玲的病情,微笑着安慰阮氏竹,说小朋友今天就可以醒过来,接着又说了一些饮食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等到傍晚时分,小玲果然醒了,但是人还是很虚弱,脸颊半点血色都没有。她转动脑袋,看见了病床边的阮氏竹,张了张嘴,可能想喊daddy,但一名警员敲响了房门,把阮氏竹喊了出去。 病房里剩下罗邱淇和她面面相觑,罗邱淇不会安慰人,拉开窗帘,让小玲多晒了会儿太阳。 半个钟头过去,阮氏竹还是没回来,罗邱淇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响了好几回,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来电人是许澜。 小玲闭着眼睛,睫毛颤了颤,装睡的本领看来是从阮氏竹那儿学来的。 接通电话,许澜立刻问道:「你还在医院吗?」 罗邱淇在医院的事没告诉过任何人,许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犹犹豫豫地问:「你还不知道吗?」 「我在医院。」罗邱淇说。 许澜沉默片刻,告诉罗邱淇:「你被拍到了。虽然事件还没扩大,但是你昨晚去维港约会,包括参与了一起,呃,滥药者死亡的案件,已经小范围地传开了,保守点猜测,不会超过两天,你就要被各类报纸争相刊载了。」 罗邱淇没有否认,许澜头痛至极,不明白罗邱淇这是要搞哪出,就说:「那个男生,是那个人吧,我那天和你在公园看见的,和你爷爷的追悼会上看见的,都是他吧?你天天把他带在身边,我居然都没察觉得出来。」 许澜话里有话,罗邱淇倒是听出来了,因此没有打断她。 「罗邱淇,我知道你跟我相处的时候从来不想听我说话,也听不进去,但是我不是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吗?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就趁早告诉我……这不错吧?」 「你直说吧。」罗邱淇回头看了眼房门。 「我可以帮你控制舆论导向,」许澜语气中的犹豫减少了许多,她跟罗邱淇商量,「具体一点就是,我可以卖消息给媒体,混淆视听,让大家认为是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这样我就可以全身而退。我男朋友满六年出港,我假装失恋调整心情,离开香港去找他,后续再公开我们只是互相打掩护的关系。」 第122页 「许小姐,」罗邱淇等她说完,提醒她,「秦樟前些天找我说过几句话,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 「我觉得还是你的事情比较急。」罗邱淇说。 通话结束之后,阮氏竹从病房外回来了,身后跟了几名面貌不怎么像香港人的、身穿制服的人员。 那群人团团围在病床边,阮氏竹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向罗邱淇,然后越过病床,走到罗邱淇身边,轻声说:「越南使馆的人来了。」 罗邱淇低着头,叫阮氏竹摊平手掌,帮他拆掉了手上的绷带。 阮氏竹的伤口又有点发炎的迹象,罗邱淇去找了棉签和新的纱布过来,将伤口边缘擦干净,问道:「她要被遣送回国?」 阮氏竹点点头,掌心时痛时痒,他选择移开视线,看着罗邱淇说话。 「严格意义上讲,我没有结过婚,五年前我和阿彩的年纪都不到法律规定的婚龄,阿彩尝试过修改身份证件,但是找不到人脉,所以她就托人伪造了我和她的结婚证明。」 纱布层层缠绕,再次遮住了掌心的伤口。罗邱淇的手指沾上酒精,他抬起手,碰了碰阮氏竹的脸颊。 全天下的医院都只有一种味道。阮氏竹大半年没回越南,有些怀念荞麦花的香味。 「我可能要暂时离开香港,回去一趟。」他说。 -------------------- 回到了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 第63章 白糖水 罗邱淇以前没谈过恋爱,第一次谈恋爱就像是要把别人谈恋爱几年要经歷的流程,压缩至短短半年。分手也很仓促,说出去可能没有人会觉得他是谈了场恋爱。 他从小被罗毓管得严,加上他父亲总是对有钱人持有一种鄙夷与痛恨的心态,所以很少被带出去参与任何社交场合,家庭聚餐能推的也都推了,一家三口深居简出,活得像与世隔绝。 后来源自父亲影响的余孽逐渐消失,罗邱淇依旧过着很平静的生活,復学、毕业、工作,每年年初制定一个有可能实现的目标,虽然大多数时候在忙碌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事。 与阮氏竹进行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十二月初,那天罗邱淇开车从外面回家,路上发现很多商店已经在布置圣诞节的饰品和玻璃贴纸,氛围堆砌得很好,彩灯闪烁,可能今年圣诞节也会有局部的人工降雪。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看着商店内工作人员架着梯子爬上去装饰的圣诞树,想像了一下要是阮氏竹站在圣诞树下,那些泡沫落在他的头顶,他可能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回到家后,罗邱淇按照他们约定的时间打电话给阮氏竹,问阮氏竹想不想在圣诞节前来一趟香港,或者他去越南找他。 阮氏竹说话慢吞吞的,声音很轻,像蒙着一层湿雾。他说「算了吧,我这边不方便」,说「再等等就去」,说「我没有不想见你」,最后才说「我想你的」。 罗邱淇那两个月同样两头受难,罗德曜时不时地叫他回去住两日,外界媒体吵得又凶,他像被圈在一座孤岛上,用电话线作媒介,听到近千公里外阮氏竹的声音,和感受到他谈及思念的重量。 罗邱淇没有为难他,叮嘱阮氏竹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他,随后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罗邱淇同罗毓回了一趟祖宅,罗德曜见他整天心思不在身上,吃个饭也魂不守舍的,厉声质问罗毓原因。 罗毓看了眼罗邱淇,解释说是因为罗邱淇在家里闷得久了,罗德曜思虑再三,终归给了他松口气的机会,放他出去玩两天。 罗邱淇从祖宅回去,立刻订了飞往越南的机票,罗毓知道,倒没说什么。第二天他落地越南河内,重复上次离开阮氏竹的路线,回到老街的那个小县城,见到了马房里一脸呆滞地嚼草料的bamboo,却没看见阮氏竹。 房子里另外住了不认识的人,罗邱淇跟他寒暄几句,得知阮氏竹和一位孕妇前一天就走了,临走前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住在这里照顾那匹马驹。这是项肥差,有钱又有的住,就是阮氏竹没说清楚什么时候回来,他要是太长时间不回来,人就走了,不然也没人非得守着一匹没用的马。 守房子的人听说罗邱淇以前住这儿,着实惊了一跳,给他递了支烟,还准许罗邱淇进房查看,罗邱淇一推开卧室门,就在床头柜上看到了被剪断电话线的座机。 身后着急慌忙地传来撇开关系的解释,守房人称他早上来这座机就是这样了,本来他还挺惊喜的,谁知道电话线断了,白瞎了这么贵的东西。 罗邱淇又给了守房人一笔钱,另外出具了他放在柜子里的土地产权证书,守房人无话可说,在这儿一晚上没睡,怎么来的怎么走了,留罗邱淇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回想初见阮氏竹的情景,回想阮氏竹听他说话时眨眼的频率,回想他们接吻、上床,回想他隔着火车的车窗握住阮氏竹的手。 罗邱淇有时觉得自己像bamboo,啃回忆像bamboo啃草料,啃到一无所有,仍在重复啃噬的动作。 分开后罗邱淇总是想他,这是没有办法缓解的事。 两千年的此刻,阮氏竹又说分开,他没等罗邱淇说话,收回绑好了纱布的那只手,回到病床边。 小玲因长时间的断食而休克,完全恢復至健康活泼的状态仍需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尤其是她刚醒过来,不宜面对乌泱泱的一群政府官员。阮氏竹配合护士将人请走,沖了小半杯白糖水,扶小玲喝了几口。 第123页 小玲喝完过了会儿便睡着了,罗邱淇按灭灯光,关上盥洗室的门对阮氏竹说:「我陪你回去。」 阮氏竹正在洗杯子,水流发出沙沙的声响,转着圈地消失不见,空气里隐约掺进几缕甜味。 罗邱淇拿走杯子放在旁边,低头吻了阮氏竹的额头,说:「听我的话。」 使馆的人第二天下午又来了一趟,小玲勉强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关上门单独说了些话。阮氏竹和罗邱淇都不得在场,他们再进病房后,小玲忽然变得沉默寡言,问阮氏竹她会不会要坐牢。 阮氏竹哄她说「不会」,其实他也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解释死亡的命题。母亲的去世让她在这个世界上能感受到的微乎其微的爱有少了许多,但她偏偏展露出一副很懂事很听话的模样,护士送她两块水果糖,她就不再追问了。 第三天回国的时间正式敲定,就在这周的周末。落地越南后小玲将被越南当地警方接收,阮氏竹将会一路陪同,直到小玲被福利院收容,彻底安置下来。 黎氏彩的遗体送往火葬场火化,也是阮氏竹前去取骨灰,罗邱淇留在病房里陪孩子,顺便给柯英纵打了通电话,通知柯英纵有空将他和阮氏竹的护照送到医院。 柯英纵掌握小道消息的人脉广,早在许澜之前就知道了罗邱淇现在遇到的难题,以他的头脑,釐清前后关系还是易如反掌。 「收到!」他故作高深地问罗邱淇,「那有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我搭把手?只用多发一个月的薪水,我保证——」 罗邱淇打开电视,调到在放动画片的频道,走到窗边,强行打断了柯英纵的自卖自夸:「再帮倒忙给你倒扣一个月薪水。」 柯英纵的音量果然高了八度:「你居然质疑我?我大学那几年报纸是白送的吗,我跟你讲,我可是手握数家杂志主编私人电话号码的人。还有,我这几年卖八卦赚的钱都快赶得上你给我开的工资了,罗明谦被退婚那事儿,我不用问你我都清楚内幕。你这件事小得不如他呢,我给你瞎写两笔,准让你和那个谁占上风。」 柯英纵的瞎写两笔估计和编小说差不多,罗邱淇对外界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也知道他过几天离开香港后,他又要怎么被描述成因心虚仓皇出逃,只不过他心里清楚,他和阮氏竹在一起,是早晚会被公开的事实。 「用不着,」他告诉柯英纵,「你看好俱乐部就行了,要是我回来发现俱乐部有任何的损失,你就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继续卖你的八卦了。」 柯英纵在电话那边嘀嘀咕咕了一长串,谴责这谴责那,罗邱淇半个字没听进去,很快挂断了电话。 两个钟头后,柯英纵差人将护照送到了罗邱淇手上,阮氏竹捧着骨灰盒推开病房门,正好看见罗邱淇在看他护照上的照片。 阮氏竹拍大头照几乎都是同一种表情,脸上木木的,嘴角向下,像个活苦瓜,上次在维港用拍立得拍的那张里表情也很傻,罗邱淇没仔细看,打算找个时间要回来,由他珍重收藏。 阮氏竹把骨灰盒放在了小玲看不到的地方,快步走过去一把夺走了他的护照。 出院那天风大,阮氏竹给小玲多披了件厚外套,罗邱淇抱着小玲,从坐进政府的车子里,到坐上飞机,一切都如同这天的好天气般顺利。 小玲坐在窗边,阮氏竹陪着她,身后是罗邱淇,过道那边则是负责此次遣送的使领馆人员。 舱室内像是某种有着血盆大口的巨兽的口腔,众人的思绪被反覆咀嚼、吞咽,安静也由此蔓延开来,直到两个小时后,他们落地河内内排国际机场。 第64章 还剑湖 飞机落地后,罗邱淇抱着孩子走出机场,闻到了独属于越南十二月的、无遮无挡的自然气味。 越南的风要比在香港时小很多,风里鲜少存有水汽,这是一个全然干燥的季节,气温降到及格线以下。身旁的行人大多面无表情,出来后依旧会有摩的司机挤上来揽客,几乎是在重演罗邱淇在过去几年内遇到的景象。 因为有人在外接应,他们没费多少时间就坐上了车,香港时间比越南快一个小时,这註定他们将度过长度为二十五小时的一天。 阮氏竹坐在靠窗的位置,小玲想看外面的风景,他就把孩子抱了过去,两个人一起出神地看向窗外。车窗不知被谁按了下来,风从仅有的入口唿啸着涌入,小玲笑出了声,阮氏竹也在笑,脸颊的弧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罗邱淇在飞机上也是看着阮氏竹被头髮遮住了大半的侧脸,回想他过去五年里,每年来到越南,究竟是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 罗邱淇始终认为他是那个改变最少的人,现在想来,可能也算得上是心存幻想。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概率,也要每年在越南待上几天,有时是去西贡赛马场,有时单纯地前往深山密林,见证一些马匹的交易。 他1999年在西贡,从12月24日住到12月30日,那边的老建筑延续法式风格,站在居民楼下,向上可以看见花纹繁复的外墙,以及规律地放满花盆的阳台。 阮氏竹说的是真的,用塑料泡沫屑模拟降雪,确实会令人感到困扰。 当时已经接近深更半夜,路上鲜有行人,罗邱淇在这一地带绕了不下三圈,不得已拿出在机场顺手抽走的地图,借着一旁的路灯看清上面的图标。 第124页 路灯是黄色的,有着琥珀般的通透质感,照得地图像汪起一捧粘稠的蜂蜜,不多时浮现纷纷扬扬的影子,罗邱淇还以为是飞蛾,抬头才发现是楼上某个小孩恶作剧,拿了两块泡沫板在他头顶擦来擦去。 小孩表情天真,罗邱淇用英文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觉,他叽里哌啦说了一堆罗邱淇听不懂的话,最后撂下一句「merry christmas」就跑走了,敏捷得像松鼠。半个小时后罗邱淇找到酒店,洗澡的时候,醒悟过来小孩是在等圣诞老人。 阮氏竹看起来像是表面很讨厌圣诞节的各种仪式,实则在内心偷偷祈盼愿望成真的、不是小孩但是和小孩没什么两样的人。 阮氏竹应该比他更不想面临周遭人、事、物的变化,如果可以的话,阮氏竹想永远停留在十七八岁的年纪,至少那时候他遇见罗邱淇,以为自己从今往后会变成封存在琥珀里的动物。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来自罗邱淇的目光,阮氏竹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关上了车窗。 使领馆下达工作时或许是强调了任务的重要性,当地交接的人员带他们去相关部门办完手续,待一些事项确认无误,便再次驱车,将他们送往福利院。 罗邱淇先前查过那所福利院,知道那是一所政府直属的福利院,院里设施齐备,无论是收养流程,还是后续的教育和医疗体系,他们应该都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况且实际上以他们两个的身份,没道理介入遣送包括收养在内的整个程序。 福利院负责人早早地站在门口接应他们,罗邱淇没再抱着孩子,而是让她站在地上,由阮氏竹拉着她的手,带她往里走。 小玲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走得磕磕绊绊,目光匆匆地擦过她身边的人群和建筑,然后垂落在地上,只有听见别人叫她的全名的时候,才会短暂地抬起头。 收养流程完成之后,有负责管理孩子日常起居的老师过来,从阮氏竹手里牵走小玲。 老师态度温和可亲,说话都是弯下腰,握着小玲的手,反覆确认她的意愿和想法。小玲的视线在阮氏竹和她之间反覆逡巡,嘴角在发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眼眶红了一圈,但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在院长办公室的时候,阮氏竹被提醒过最好不要表现得和小玲太过亲近,否则不利于孩子快速地适应环境,而且如果别的孩子看见了,可能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于是阮氏竹定定地站着,没有动作,小玲忍不住抽噎了两声,用手背抹掉眼泪,跟着老师去领她的制服,熟悉福利院内的环境,一直到下午四点出头,铃声响彻,她被带去食堂准备就餐。 罗邱淇和阮氏竹远远地走在后面,前面很快一窝蜂地涌现大批穿同款制服的孩子,脚步声和谈笑生淹没了小玲单薄的背影。他们也留下吃了顿晚饭,不过没有和孩子们挤在一起,吃完后在露天活动区域多停留了片刻。 福利院里道路两旁各种了一排榄仁树,一阵风吹过去,树冠发出类似阵雨的声响。 吃晚饭的孩子们鱼贯而出,占领活动区的所有设施前后不会超过五分钟,老师还是陪着小玲,虽然小玲明显心不在焉,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人的身影。 阮氏竹握紧罗邱淇的手,把他往树后拉了拉。 小玲找不到人,好像又要抬手抹眼泪,不过这次刚抬起就放下了,老师哄了她几句,大概过了半刻钟,她开始向活动区缓慢地挪动脚步。 阮氏竹收回目光,背对着树干,语气轻松地告诉罗邱淇:「我和阿彩到福利院的第一天晚上,她也一直哭。那时候我们睡那种大通铺,旁边有个小男孩嫌吵,拿被子和枕头捂住阿彩,我就不小心把他的胳膊打脱臼了。」 快要消散的夕阳穿透树冠,丝丝缕缕地蒸出榄仁树叶片的香气,罗邱淇将阮氏竹脑袋上翘起来的头髮朝后拨了拨,反问他:「不小心?」 「是不小心啊,」阮氏竹坚持己见,「我就轻轻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好,后来还和老师告我的状,让我第一晚就睡在了外面的走廊上,还好阿彩从那以后再也没哭过了。」 明明是阮氏竹先提起的这件事,他却忽然有些后悔,假装什么都没说过,转过身继续看远处。 小玲没穿制服,在人群中稍显得格格不入,阮氏竹看见她在一架鞦韆旁站了很久,第三次想要擦眼泪的时候,有个穿白色奥黛的比她高出一些的女孩走了过去,拉住了她的手,两颗黑黑的脑袋凑近了,像蚂蚁互相碰触角。 罗邱淇问阮氏竹:「走吗?」 阮氏竹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和罗邱淇走出了福利院。 日落时间将近,街边的咖啡馆早早地亮了灯,橙黄色的亮光均匀地散发出油脂的香气,阮氏竹把他们想像成浮在咖啡液上的油圈,只要靠近,便会相融。 时间还早,他们打算去还剑湖看看。 这个季节来还剑湖的游客实在不算多,三三两两地分散在还剑湖的边缘,大片的荞麦花顺着单调的风向倒下来,像是浪潮,卷到最高处便被凝固住了。 阮氏竹和罗邱淇走上红色的拱桥,在拱桥上停了下来。罗邱淇的手臂撑着阑干,阮氏竹侧身看了会儿水中的倒影,忽然出声问道:「耐莉给我看过她的工作日志,她说你每年十二月底都会来一趟越南。」 第125页 罗邱淇没有否认,不过也不承认阮氏竹话中的意思,说:「假期出来散散心。」 阮氏竹「噢」了一声:「来越南散心。」 湖面不起皱纹,平静得像阮氏竹每一次叫罗邱淇的全名。有时罗邱淇直视他的眼睛,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能来吗?」罗邱淇的语气更像戳泡泡。 恰好远处荞麦花丛中确有球状虹光冒上来,应该是小孩躲在里面吹泡泡。 阮氏竹不置可否,思维很跳跃地换了个话题:「我跟福利院的负责人要了电话号码,也存了几位老师的号码,他们说我随时可以去福利院探望孩子,但是要装成义工的样子,不然对别的小朋友来说不公平。」 「那我陪你做义工。」罗邱淇说。 阮氏竹本来想问罗邱淇,他明天要回老街安葬阿彩,那罗邱淇还陪不陪他,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罗邱淇又说:「明天可能不行。」 「香港那边堆了太多事情,郑律师今早打电话给我,说有几份文件比较急。另外我妈也打了好几通电话,虽然最后都被我挂断了。」 罗毓是目前最能震慑住阮氏竹的人,阮氏竹果然不做声了,罗邱淇笑着把他推得按在阑干上,问他:「你一个人可以吗?」 阮氏竹还是没接话,罗邱淇弯下腰,缓慢地靠近他,近到阮氏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了好久只等来了微风吹动发梢,挠得他脸颊痒。 一睁眼,罗邱淇手指中间夹了张三寸大的照片,举到阮氏竹伸手抓不到的高度,向他炫耀:「偷到了。」 阮氏竹想骂罗邱淇无聊的欲望十分强烈,他板着脸推开罗邱淇,离开了桥面。 再往前走,阮氏竹走进了那片荞麦花丛,花丛里一条小径弯弯绕绕地向北摺叠,天色暗下去,昆虫窸窸窣窣,发出细碎的声响。 罗邱淇从后拉住阮氏竹的手,追问他:「还没回答我,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啊,」阮氏竹不打算回头,「你给我打电话。」 「我给你打电话。」罗邱淇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 远看荞麦花丛不觉得大,阮氏竹在里面绕了几个圈,仍不见尽头,就连路灯也远在目不可及的地方,因为花丛的遮挡时隐时现,不似金星那般稳固。 其实要说实话也不是不行。 例如「我来越南是为了找你」,罗邱淇不是说不出口。 那时候可能偶尔地会觉得这样「不公平」,因为阮氏竹找他,要比他找阮氏竹容易许多。 罗邱淇给阮氏竹的爱独一无二。不包含同情、怜悯,和除这些以外的所有不公平待遇。 后来才明白,这同样是能够得到充沛如雨季的回应的爱。 这晚阮氏竹绕了最远的路,和罗邱淇走出了荞麦花丛。 -------------------- 周四完结。以及大概是完结后,我会抽两个从连载开始就很眼熟的宝,分别送出一份惊喜(目前正在精心筹备中)。 我爱你们!ヾ(≧ ▽ ≦)ゝ 第65章 旧时代 罗邱淇搭乘的航班在第二天的下午起飞,吃过早饭,他打算先送阮氏竹去火车站。 明明阮氏竹是越南人,罗邱淇却好像比他还了解越南的交通,陪他买好票之后,两个人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阮氏竹接到了福利院的老师打来的电话。 阮氏竹接电话听的时间居多,偶尔附和一两个单音节的词,垂下来的头髮遮住一点手背,罗邱淇握着他不再缠绷带的手,指腹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抚摸。 老师在电话那头主要讲了小玲在福利院第一天过夜的情况,说她晚上睡觉有些迟,早上醒来眼睛也很肿,不过没有再哭了。虽然她已经穿上了制服,且被领进了课堂里,但是似乎是出于初来乍到和性格内向的原因,暂时还离不开老师的实时关注与引导。 阮氏竹最后说了声「好」,挂断电话,嫌罗邱淇挠得他手心发痒,反过来压住了罗邱淇的手背。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被罗邱淇带坏了,和罗邱淇谈恋爱,像两个涉世未深的学生谈恋爱,既容易受外界影响,又很无谓地沉浸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中。 到了某一时间点,候车室的人群忽然开始朝同一方向移动,阮氏竹拎起双肩包,低声对罗邱淇说:「我要走了。」 他接下来至少要乘八个小时的火车,比罗邱淇回香港花的时间多得多,罗邱淇也没问他具体什么时候返程,一同站了起来,直到阮氏竹顺势汇入人潮中,背影越来越小,像上下漂动的一枚很小的浮萍。 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阮氏竹侧着肩膀,回头寻找罗邱淇。 河内十二月的天气总不会叫人担心,从室外透过玻璃照进来的光线里有尘埃起起伏伏。光打在阮氏竹脸上,叫他晃了晃神,来自周身的推搡力几乎是在拥着他向前行进,即将拐弯时,阮氏竹看清了罗邱淇向他比的手势。 记得打电话给他。 阮氏竹走后,罗邱淇在河内独自待到下午,临出发前买了些咖啡豆,准备回去送给罗毓。后面登上飞机、落地香港,再回到家,似乎也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情。 zuzu率先甩着尾巴出来迎接他,罗毓和律师坐在会客厅,对着铺满一桌子的文件谈正事,看见罗邱淇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止了声。 第126页 罗毓面容稍显憔悴,看见好些天未见还敢擅自挂断她的电话的罗邱淇,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地怄了他一眼。 「你还知道回来。」 郑律师大概是听说了有关罗邱淇的新闻,客气地笑了笑,表情略有尴尬。其实细想起来,他之前无论是去罗家祖宅,还是来到罗毓家中,似乎在场每次都有传闻中罗邱淇的地下恋男友的身影。 郑律师对那个人的印象并不深刻,起初单纯地以为是罗邱淇的助理,看见狗仔于暗处偷拍的那些照片,勉勉强强才能把两者结合成同一个人的模样。 不过这都是与他无关的事,郑律师发了近半分钟的愣,收回神发现罗邱淇越过他,推开那些文件,将一罐密封包装的咖啡豆放在了罗毓面前。 罗毓刚想再谴责点什么,注意到密封罐上贴着的满是越语的标籤,便不多说了,直接引入正题,听郑律师分析罗明谦婚约解除后遗产方面的变动,以及后续的风险评估。 傍晚罗毓到门口送律师离开,回屋取了一些咖啡豆出来,剩余的收好放进柜子里,边操作咖啡机边背对着罗邱淇问:「阿竹呢?」 「还在越南。」罗邱淇说。 罗毓做了两杯美式出来,其中一杯递给罗邱淇,若有所思地告诉罗邱淇:「你不回家的这几天,连许太太都不接我电话了。」 许澜打电话给罗邱淇时人并不在香港,罗邱淇大概猜得出她人现在在哪、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谁,但是没想过她到现在仍旧没有回港。 「那么大的事情还是早点和家里人说比较好,又不是真的要拿你们怎么样,」罗毓不喝咖啡,只是端在手上,冰块在咖啡液中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她看着罗邱淇的眼睛,嘆了声不明显的气,「……怎么如今个个都在上演旧时代的苦命鸳鸯。」 吃完晚饭回到卧室,罗邱淇顺手关上房门,走到阳台边,给阮氏竹打去了电话。 晚上的气温偏低,放干的游泳池里积了不少的落叶,风声阵阵,罗邱淇隐约看得见海湾那边的灯光,像地面上的一弯月亮。 铃声响到第一遍的中段,阮氏竹接通了电话。 阮氏竹握着手机走来走去,因此气息不大平稳:「我到了,天太黑了,我找了间旅馆先住一晚,明天去安葬阿彩,顺便要回马场那边看看。」 罗邱淇让他照顾好自己,之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唿吸声像浪潮,潮起潮落完全是由悬在头顶的同一轮月亮决定的事情。 「阮氏竹。」罗邱淇出声叫了阮氏竹的名字。 那边一声「嗯」,轻飘飘地托着电话线,越过上千公里的距离,落在罗邱淇的耳畔。 扒扒手指头,分开才不过数个小时,罗邱淇却控制不住地想要见他,后悔为什么不能在越南多待一段时日。 尽管他知道,阮氏竹不会再离开他了。 「想你了,叫叫你的名字。」 阮氏竹不说话,罗邱淇就当他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临挂断的时候,才听他说:「罗邱淇,我也好想你啊。」 处理完与遗产有关的大事小事,罗邱淇挤出完整的一天,回了趟俱乐部。 柯英纵干别的事不行,给自己脸上贴金倒是很有一套,好在他人不坏,脑子也聪明,俱乐部的运营上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就是抓到了好几个上班迟到以及擅自把宠物带到办公场所的员工。 回归工作的当晚,罗邱淇本来想在宿舍楼顶楼休息,按开锁进门后才发现柯英纵忘了通知相关人员清扫房间,犹豫片刻,他转身下楼,开车前往很久之前购入的那套公寓。 这晚的天气相较于前几日有些阴沉,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车窗关久了,里层玻璃渗出细细密密的水雾。罗邱淇等红绿灯的间隙,按下车窗,看见街道两旁的商店不约而同地开始了迎接圣诞节的筹备工作。 公寓里空空旷旷,透出些潮湿木屑的气味,罗邱淇以前不怎么在这里过夜,洗完澡出来终于想起来房间有换气系统,去阳台拉上窗户,雨丝早已沾湿了一小块棕褐色的地板。 外面正在下雨,雨势不大,点连成线,静静地攀附着玻璃,将窗外的海景模煳成深蓝色的幕布。 罗邱淇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打电话给阮氏竹,在电话里给他传达了圣诞节部分地区或将人工降雪的消息。 阮氏竹对人工降雪的概念还停留在人为地掰碎白色塑料板然后一股脑地往下倒的程度,罗邱淇笑着做了更细緻的描述,说人工降雪的「雪」应该要比塑料好很多,因为像泡沫,落在身上、地上没多久也就化干净了。 阮氏竹听着听着,打了很大的一个喷嚏,罗邱淇听见那边嘈杂的背景音,问他:「怎么还在外面?」 「等会儿就回去了。」阮氏竹说。 阮氏竹从相对开阔的空间转移至了狭窄的场所,声音撞出了几重回音,安静了几秒,罗邱淇再次听见类似电梯开合的声响。 「你在哪里?」罗邱淇的心跳得有些快。 阮氏竹似乎回答了句什么,但是声音忽然消失了,足有半分钟,罗邱淇等不到回应,下意识地往门口走。 公寓的门锁同样是指纹锁,除了指纹解锁,输入密码也可以开门。 罗邱淇走到沙发的拐角处、一盏吊灯的下方,六位数的密码已经全部响完了。 第127页 阮氏竹推开门,站在光亮与暗处的交界线,脸颊潮湿,水滴顺着发梢坠下金色的光圈,外套也被雨水洇成了深色的,薄薄地贴着皮肤。 他什么都没有带,一手搭着门把手,另一只手还拿着手机,像是今早才离开的罗邱淇身边,结果晚上碰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语气好似抱怨:「外面好冷哦。」 第66章 尘埃 阮氏竹躺在罗邱淇不常住的公寓的床上,睡了近半个月来最深的一觉。 雨声渐弱,细蒙蒙的,像初雪日的降雪,也像初春积雪的消融。 室内潮湿的木屑气味被从关系是飘出来的皂液香气掩盖住了许多,罗邱淇后来又将换气系统关了,在很安静的、整夜不会有人打扰的卧室中,拨开阮氏竹的头髮,不太熟练地触碰他的睫毛、脸颊,和嘴唇。 阮氏竹的睡相相比他清醒时随意、放松,侧睡的缘故,手肘弯曲,手腕搭着枕头,手掌被水浸出来的白色褶皱在罗邱淇的抚摸下变得平缓。 房间里不开一盏灯,气氛昏沉,罗邱淇开始想念阮氏竹的体温,想像在他的怀抱中,阮氏竹全身心地依赖他的模样,于是拉开被子,躺在阮氏竹身边,手臂从他的颈下穿过去,让阮氏竹枕着他的臂弯睡。 阮氏竹困到懒得睁眼,因为他想见到罗邱淇的迫切程度,不比罗邱淇要少,返程坐巴士、坐火车,搭上最早的航班,中途几乎没怎么睡觉。输入门锁的密码时,手指也一直在颤抖,把触控萤幕摸得全是雨水。 幸好只要罗邱淇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阮氏竹就没有那么多想要纠结的问题了。 罗邱淇的拥抱干燥且温暖,阮氏竹很快便不再乱动了,同时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像重回云层的一滴水,或是前世渗入泥土中的腐烂叶片,终于被吸收回树木新生的枝叶中。那样崭新的处境,而阮氏竹仍旧是阮氏竹,在这样被尘封的时刻。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支离破碎地做了几个梦,梦见几个人、几处场所,梦见他临离开越南前,乘船漂在湖面上,船只漂过的地方,正是他们曾在95年的雨季,住过五个月的地方。 阮氏竹忽然觉得手腕很重,凉凉的,像被套上了一圈金属的什么东西,睁开眼就看见罗邱淇在给他戴手錶。 卧室的窗帘阖着,光透不进来,气味和温度停留在相对纯粹的、暂时不会逾越界限的标准。 阮氏竹缓了几秒,抬高手臂,视线集中地落在手錶上,发现是送去维修的那块表。 手錶的许多零件都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更换,錶盘上的刮痕消失得无影无踪,散发出冷寂的光,表链也被摘了两截,刚好适合阮氏竹手腕的尺寸。 「这块表不好看,」罗邱淇又替他摘了表,随意地扔在一边,「下次给你买别的。」 阮氏竹闭上眼,往罗邱淇那边蹭了蹭,头枕着罗邱淇的腿,手还被他握着,掌心那道伤痕经过反覆的摩挲,无端地生出些很痒的感觉。 少时,罗邱淇松开他的手,像是拉开了床边的什么柜子,然后重新握住阮氏竹的左手,一圈更小、更凉的环状物从指尖穿过去,稳固地停在指根上方。 被浪费掉的清晨、凌乱的被褥、缺乏甜言蜜语与耳鬓厮磨的情侣……细微的电流由指尖迅速扩散开,蔓延至全身,阮氏竹不愿睁开眼,投在眼下的那一小片阴影却已经出卖了他。 「脸这么烫?」罗邱淇笑着碰了碰阮氏竹的脸颊,「昨晚淋了雨,不会是发烧了吧?」 「……没有。」 阮氏竹放弃挣扎,温温吞吞地坐起来,被褥叠在腰间。他在这里没有睡衣,穿的还是罗邱淇大了几码的衬衫,昨晚嫌太困只草草扣上了两三颗扣子,现在衬衫皱得到处都是印子,但布料照样很硬,当睡衣穿总觉得不太舒服。 睡久了实在没精神,阮氏竹靠在罗邱淇怀里,把衬衫的袖口卷了上去,看到自己曾一贯作恶多端的手,和那一圈像彗星闪过天际,尚拖着彗尾的银色戒指。 罗邱淇抬手拧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顺着墙壁流淌到了床上,沾着阮氏竹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低头闻到时甘时苦的气味,可能是因为沐浴液没挑好,于是在心里打算有空多条一些家用品,把这间空空荡荡的公寓填满,角落置上香氛,衣柜放满衣服。 阮氏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戒指,什么意见都没有发表,偏过脸抱住罗邱淇的腰,吐息很烫,灼烧着罗邱淇的颈侧。 「好渴,想喝水。」 他说话时不自觉地晃动上身,罗邱淇拿他没什么办法,等他抱够了,才下床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过来。 有戒指束缚着手指,阮氏竹起初总觉得不大适应,戒指轻磕玻璃杯的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也害怕戒指受伤,喝完水就又抱住了罗邱淇,力度不至于很大,但胸口的每一寸皮肤都紧贴着,彼此契合。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罗邱淇他回去后发现的一些改变,不仅仅是环境上的,但要说变化最多的人,或许最绕不开的就是他自己,所以也没有多说,任凭困意涌上来,一口一口地舔舐走他残存的意识。 「门锁密码是谁告诉你的?」罗邱淇停下了抚摸阮氏竹后背的动作,问他,「柯英纵?」 阮氏竹刚要涉入浅眠,被他问醒了,头歪了个方向,说:「不是他。」 第128页 然后含煳其辞地补充:「我就是问他你晚上在那里睡觉,他说他可以帮我,我就随他去了……密码跟宿舍顶楼设置的一模一样,这应该怪你。」 罗邱淇有心不让人睡觉,不怎么有信服力地恐吓他:「那我等会儿趁你睡着去改密码。」 阮氏竹推了一把罗邱淇的肩,罗邱淇轻笑着,顺势倒了下去,不过手还环着阮氏竹的腰,拉他一同倒进了温暖蓬松的被褥里。 罗邱淇的胳膊硬得要命,其实枕久了也不舒服,倒下去的时候两人都没收缓力度,几乎是硬碰硬,只是阮氏竹像扭了发条,突然压住了罗邱淇,不给罗邱淇轻易翻身的机会。 「你想干什么?」罗邱淇被他压得胸口发闷,笑两声都不行。 「绑架你,」阮氏竹自顾自地说,「想赎人先交八百万。」 「好吧——你戒指掉了。」 听见罗邱淇的话,阮氏竹下意识地瞥了眼叠在罗邱淇手掌上的手指,没想到罗邱淇居然骗他,下一秒天旋地转,处境立刻大不相同。 阮氏竹看着罗邱淇的眼睛,语气放软了,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刚喝完水的嘴唇再次变得干燥,一张一合地冒出两个音节。 「好痛。」 罗邱淇有些恍惚,注意力被别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分走大半,不过阮氏竹没再乱动了。 他们开始断断续续地接吻,昏暗无光的房间里,没有什么是值得分心去注意的。 被褥被推到一边,衬衫掉在床尾的地板上,室内倏然一阵疾雨,阮氏竹又被弄得很湿,这次淋雨后的症状一一在他身上显现。思绪最不明朗的时候,还被罗邱淇骗着说了很多他清醒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在罗邱淇始终跟随的目光里,阮氏竹找到了那个正在备受珍视的自己。持续近二十五年的苍白羸弱人生中,这是唯一值得被铭记、值得他追寻的时刻。 所有的空白期,将由罗邱淇的爱、罗邱淇的信任,和罗邱淇永远的陪伴填满,阮氏竹要做这个世界上最快乐且知足的人。 罗邱淇停下后,困意和疲惫又一次席捲全身,阮氏竹能感觉到两枚很轻的吻分别落在了他的额头和嘴角,也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叫了声罗邱淇的名字。 这一觉从午前持续到了午后,阮氏竹睡得浑身没力气,大多数时间都在做梦,小半张脸埋进枕头里,皮肤泛起薄薄的一层潮红。 罗邱淇帮他盖好被子,出了一趟门,回来看见阮氏竹维持他出门前的睡姿,唿吸声很浅,有一绺头髮碍事地挡在眼睛前,便帮他拨开了,拢在耳朵后面。 房间里的气味仿若新婚燕尔,罗邱淇不太想开换气,准备去拉开点窗户,阮氏竹被他吵醒,皱着眉推了他一把。 罗邱淇本来想笑他有起床气,但是阮氏竹迟钝地眨眨眼,又把眼睛闭上了,脸自动蹭过去,做出完全交付自己的姿态。 片刻后,罗邱淇听见他问:「几点了?」 两个人的手机都关机了,水杯旁躺着的手錶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罗邱淇连拖带抱地把阮氏竹从床上拉起来,再这样躺下去,恐怕晚上就要睡不着了。 最后花了半个多钟头,阮氏竹总算彻底醒了过来,坐在餐桌边吃今天的第一顿饭。 吃完饭也不被允许躺回床上,阮氏竹站在阳台上,推开了窗户,看见窗外距离不算远的海湾,以及海湾后,不辨春秋的绵绵绿山。 罗邱淇走到他身边,陪他欣赏了几分钟的风景,想起什么,问阮氏竹想不想和他去他读大学的地方看看。 阮氏竹说「想」,他们便在下午四时多,一起离开了公寓。 罗邱淇驾车,行驶在略微拥挤的道路上。阮氏竹专心看向窗外,发现街边的绿植也都挂上了代表圣诞节的彩色灯串,他们如果回家回得晚,或许可以碰上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夜景。 就是罗邱淇没开车载广播,这倒不太符合他平时的习惯。 站在运动场的边缘,身边到处都是青春洋溢的年轻面孔。 落日的余晖交织着穿透重迭的云层,像是要将原本破碎的灰霭燃烧殆尽。 火势向着黏连的两道身影倾倒而来,海面上浮现不与存亡的火星。 被颠覆的旧时代,不再适合被反覆提起、称道。 他们有取之不竭的未来。 -------------------- 真的真的非常爱大家!!在此送出一百个飞吻!! 去年年底有的这篇文的想法,没想到快到今年年底才把阿竹和阿淇的故事完整地表达出来,起初定的时间线要比1995年早很多,但最后定在两千年的末尾完结这个故事,是想着故事的结局,其实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始。 过几天再更新番外,今年剩余两个月应该也不会再写文了,明年开始更新的文! 第67章 入春时分 隔着一层手套的布料,缰绳的纹路在紧握的手掌中变得清晰。 风裹挟着水汽,划过耳畔,留下潮湿的触感。 这是阮氏竹在香港度过的第一个冬春,虽然期间稍有波折,但总体平和无虞,只是明明春天已经过半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春天从未来过,是春末与初夏交接的时段在恆久地延伸下去。 希尔兰成功越过第一道三横木障碍,在弧线的最高点,阮氏竹压低身体,伏在马背上,感觉到风一瞬间凝固成箭矢的形状,而后迅速射出。 第129页 落地后看向另一道横木障碍,阮氏竹调整了唿吸的节奏,稍微松了松缰绳。 希尔兰很听话,也很聪明,同阮氏竹训练的这半年里,进步和阮氏竹一样明显,但希尔兰是天生便有这样的条件和天赋,而阮氏竹必须依靠罗邱淇的指导和自己的悟性与努力。 好在阮氏竹目前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每天摔着摔着,总能摔出点经验来。 可后续却没有阮氏竹想得那么顺利。 希尔兰忽然加速绕开了前面的另一道障碍,与以往会犯的剎停和拒跳的错误都不一样,飞快地沿训练场地边缘疾驰。 阮氏竹尝试收紧缰绳,让希尔兰缩小转圈的范围,但这时候的脱蹬显然会让事与愿违。 马会犯错误,人也一样。阮氏竹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夹/腿,大腿腿根和膝盖中间与马腹留不出空隙,从而影响到整体的骑术姿势,以及发布错误的指令。 三四圈下去,希尔兰的速度降了一些,不过远没有达到正常的水准,阮氏竹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和夹在喘气声中的,罗邱淇的声音。 掌心不停地生出手汗,阮氏竹按照罗邱淇说的,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在缰绳的拉扯下,希尔兰也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圈子不停地缩小,最终一个勐的急剎,把阮氏竹从他的背上甩了下来。 阮氏竹拿手撑了一下,因此摔得不是很重,但是胳膊肘像是被敲碎了,闷闷地发麻发痛,紧接着肩胛骨接触地面,右肩原本就有一块面积很大的淤青,现在痛得眼前一片漆黑,连太阳的存在感都被削弱了。 耳边的风仍在吹拂,噪音通过地面传导进身体里,阮氏竹平躺在地上,实在没力气站起来,直到罗邱淇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像越过晨昏线,从暗的那一界来到他的身边。 罗邱淇伸出手,拉阮氏竹起来,摘掉了他的手套和马术帽,阮氏竹身上的灰和沙土蹭得罗邱淇浑身都是。 罗邱淇一手揽住阮氏竹的腰,回头看了一眼希尔兰,说:「我等会儿叫兽医过来给它做检查。」 阮氏竹痛得只能发几个短促的音节,脸靠着罗邱淇的肩平復气息,被帽子压得扁平的头髮也在罗邱淇的揉搓下恢復了一点原有的蓬松。 「下午的训练就到此为止,你也给自己腾出一点休息的时间。」他听见罗邱淇说。 休息当然是想休息,阮氏竹一直很嗜睡,罗邱淇今年二月随口问他想不想报名参加六月将于爱尔兰举办的一场场地障碍赛,他也只是随口答应了,不过到近期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去参加很正式的比赛,打算临时抱抱佛脚,不至于最后特别丢罗邱淇的脸。 罗邱淇说让他回去休息,阮氏竹没有反对,去室内草草地沖了个澡,换好衣服出来,先去借阅室借了几盘录像带。 借阅室的管理员已经和他认得很熟了,阮氏竹趴在桌子上填表,分出心和她聊了几句,得知最近似乎有一部影片很受欢迎,打算有空了就请罗邱淇一起去看。 回到宿舍楼,阮氏竹走进电梯里,刷卡后按了最上面的那个按钮,发现柯英纵在电梯内部也新贴了一张一二楼层禁止使用电梯的声明。 他最近每天都和罗邱淇在宿舍过夜,只有年初陪罗邱淇去比利时的赛马拍卖会时,离开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阮氏竹回卧室换了身宽松点的衣服,挑了盘录像带插进放映机中,看了差不多半个多钟头,没等到罗邱淇回来,自己先困意上头,抱着沙发靠枕,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室内没开冷气,窗户也是关着的,阮氏竹睡的这一觉像是躺在赤道中心,热气源源不断地从身下蒸腾而出,睡了没多久,冒出来一身的汗,做的梦也是千奇百怪。 最终梦境的画面定格在他站在一棵繁茂的莲雾树下,日光经过树冠的层层过滤,地面上的光斑随树梢发出的沙沙声摇曳不定,罗邱淇靠近他,抬手替他挡住了那缕令他心烦的太阳光。 醒来时睁开眼,罗邱淇的手悬浮在他的眼睛上空,投下一小片无声的阴影。 阮氏竹从他身上闻到了露水的气味,松开抱枕坐正了,窗户外天昏地暗的,录像带放到了底,电视也是黑的。 「怎么不去床上睡?」罗邱淇收回手,拨了一下阮氏竹脸侧的头髮,「洗完澡是不是又没吹头,头髮又翘起来了。」 阮氏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摸头,罗邱淇趁机握住他的手,摸到了阮氏竹手掌上面突起的一层薄茧。 「我买了晚饭,放在餐桌上了。」罗邱淇又松开了他的手。 阮氏竹正好觉得饿,穿上拖鞋走到餐桌边,罗邱淇拉上窗帘,换了一盘录像带插进放映机里,不大不小的声音从客厅传到餐厅,阮氏竹注意到餐桌上的花瓶里换了一束白色的铃兰。 趁他吃晚饭的时候,罗邱淇去沖了个澡,出来电话恰好响了,他坐在沙发上接通,阮氏竹蹭过去,拿走他手里的干毛巾,半跪着给他擦头。 罗邱淇的发质偏硬,发色比阮氏竹的稍微浅一点,但不会像阮氏竹一样,头髮长了发梢就会发黄,差不多快擦干了,罗邱淇的电话也接完了。 阮氏竹承认他在自身的某些方面缺少独特性,例如谈恋爱时总难逃普众情侣的惯病,即无时无刻地想要抱着罗邱淇,哪怕什么事都不做,单纯地将脸颊靠在他的肩上,发呆或者放空思绪。 第130页 罗邱淇关掉手机,对阮氏竹说:「兽医打来的电话。」 阮氏竹忽然有些紧张,问罗邱淇兽医在电话里说什么了,是不是希尔兰生病了。 这么些年过去,罗邱淇还是会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逗笑,他看着那双瞳色近乎深黑的眼睛,解释道:「希尔兰没有生病,是你把它累着了,他在用极端的方式向你表达他的不满。」 阮氏竹吓了一跳,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也还好吧……」 电视依旧在播放影片,但是没有人在关心影片的内容。罗邱淇叫阮氏竹转过身,解开几颗睡衣的扣子,好方便他查看白天阮氏竹摔出来的痕迹。 肩胛骨那片区域的淤青到底比较严重,青青紫紫的,看着触目惊心,阮氏竹大概不怎么想让罗邱淇看得太仔细,抓住衣领朝旁边躲了躲,皮肤滚烫,嘴里却在喊「冷」。 「别乱动,」罗邱淇拨开他的头髮,指腹轻轻地剐蹭淤青的边缘,「疼吗?」 阮氏竹不动了,声音低下去,像是急需罗邱淇的安慰,顺着自己的想法说:「有点。」 罗邱淇替他扣上了扣子,从正面抱住阮氏竹,阮氏竹也很信赖地靠在他的怀里,不知是哪个节点出错、出于何种的原因,或许是浪漫多情的影片背景音,又或许是被情/欲牵走了多余的遐思,他们开始断断续续地接吻。 客厅的灯还来不及关掉,脚步声凌乱地蔓延进卧室里,罗邱淇不小心碰到了开关,阮氏竹的腿露在灯光下,腿根内侧磨出来的茧子在罗邱淇的抚摸下变得柔软,偶有潮湿的触感,动作间带起来的风,吹得它发凉、发痒。 罗邱淇坚持认为阮氏竹在上面更能缓解疼痛,可惜阮氏竹久了就懒得动,罗邱淇按着他的腰,嘴唇时不时地蹭着他的耳垂,某个瞬间,阮氏竹条件反射地合拢双腿,罗邱淇又强势地分开了。 「不准夹/腿,」罗邱淇摆出白天指导阮氏竹跳跃障碍的严厉姿态,「放松。」 累到极致的情况下,阮氏竹也无暇顾及直接躺下会不会碰到淤青,罗邱淇关掉灯,先让阮氏竹抱了片刻,等他的唿吸声渐趋平缓,去烫了块毛巾,盖在他的后背上。 某人熟睡的样子还是傻里傻气的,因为是趴睡,脖子梗向一边,这几个月吃胖了小几磅,脸颊肉挤压得变形,在缺乏光照的城市住那么久,所以肤色比去年来香港那会儿更白了一点。 罗邱淇觉得好笑,弯腰用食指去绕他蜷曲的头髮,把人差不多快惹生气了,才堪堪收手,起身去换了块干毛巾。 第二天两人顺其自然地睡了个懒觉,唯一不识时务的人,柯英纵,早上接zuzu从宠物美容店回来,由于实在管不了上蹿下跳的zuzu,打了两通电话给罗邱淇,最后惨遭拉黑。 睡醒后,阮氏竹翻了个身,发现罗邱淇坐着,挪过去,手被罗邱淇握在手心里,被褥里的气味干燥温暖。 罗邱淇在打电话,听语气不像是在和柯英纵说话,阮氏竹等他打完,差点还要再睡个回笼觉,罗邱淇重新躺下抱住他,身上微冷的睡衣碰到他,睡意顿时消散了。 「又是谁啊?」阮氏竹闭着眼睛问。 罗邱淇没有立刻回答,阮氏竹也没继续问,猜测可能是工作方面的事情,结果罗邱淇下一刻回答他说:「是我妈。」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她说你还有半个月过生日,想不想跟我回家一趟,她最近研究出了另一种蛋糕的做法。」 起床后罗邱淇下楼去柯英纵那儿把zuzu牵了回来,zuzu在宠物店待了一晚,这会儿回到家敞开来奔跑,椅子茶几全撞歪了,哐里哐当的,难怪大清早柯英纵顶着被罗邱淇骂的风险也要给它送走。 zuzu玩累了,趴在地板上喘气,阮氏竹拌好一碗营养均衡的狗狗饭,放在它鼻子面前,蹲着看它进食,罗邱淇走过来,十分趁手地揉阮氏竹的脑袋。 「逃避是没有用的。」 阮氏竹没想逃避,当然罗邱淇也不会给他逃避的机会,晚上他给罗毓回去电话,确定了他们回家的日期,挂断电话后,阮氏竹忽然靠近他,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罗邱淇被他亲得一时间表情不太收得住,阮氏竹知道他喜欢自己这样,半跪着坐进罗邱淇怀里,低头又很认真地吻了他的嘴唇。 然而亲了没多久,罗邱淇恢復理智,他按住阮氏竹的肩,像是洞悉了阮氏竹内心的想法:「又在打什么算盘?」 卧室里很安静,阮氏竹挡住了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的光,发梢被照成了透明的。他一喊疼,罗邱淇立刻松了手。 「可以预支一下未来两年的工资吗?」阮氏竹重新贴上他,自顾自地说,「借也行。等我赢了比赛,我拿奖金还给你。」 罗邱淇想了一会儿阮氏竹问他要钱的理由,整个推导的过程很快,不过他倒是觉得没必要带礼物给罗毓,因为罗毓一定不会收,更何况那是阮氏竹的生日。 于是他岔开了话题,取笑阮氏竹对六月的比赛看来是信心满满,成功受到阮氏竹的闷声一拳,躺进被子里,关掉灯,罗邱淇又问他:「你下个周末不是要回越南吗?」 阮氏竹抓住罗邱淇的胳膊放在脑袋后面,头髮一刺一挠地,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我陪你去,」罗邱淇说,「工作可以先推掉。」 去越南主要是去河内的福利院,前后耽误不了几天,周日就又回到了香港,周一工作到下班时间,阮氏竹坐进车子里,扣上安全带,罗邱淇调好电台的频道,他们便出发往罗毓那儿去了。 第131页 香港正值雨季,河内也是,从一个雨天前往另一个雨天,雨幕间来回穿梭,回香港的第二天早晨勉强出了几个钟头的太阳,到了傍晚,低悬的太阳半遮半掩地洒下点白色的光辉,威力甚至比不上街边的路灯。 电台每到这个点无一例外都是在讲八卦,罗邱淇没听到他自己的名字,因此也没换台,想想上半年铺天盖地的那些报导,罗英韶一贯不爱搭理这种花边的人都特意找他聊了几次天,旁敲侧击地问他和阮氏竹的真实感情状况。 罗邱淇告诉她,如果不识时务的媒体每年、每月、每日都追问他这个问题,他不介意每年、每月、每日地重复相同的回答—— 很好,很稳定。 车子驶进住宅区内,罗邱淇关掉了电台,注意到阮氏竹坐姿紧绷,将车子停进车库后,伸手握住了阮氏竹的。 「别紧张,我妈又不会在你的蛋糕里下毒。」 阮氏竹矢口否认,边说 「我才没有紧张」,边打开车门,来到正门口按响了视讯器。 罗毓帮他们开的门,身上尚沾着面粉和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叶子,见到阮氏竹,她张开手臂虚虚地抱了他一下,笑着说:「菲佣感冒了,我下午给她放了假,所以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忙不太过来。」 阮氏竹手足无措地应了几声,磕磕绊绊地说他来帮忙,罗毓没真的让他干什么事,担心他们下班没吃饭嫌饿,先做了顿简餐出来,叫阮氏竹坐下吃饭。 餐桌上只有他们三个,因而坐得紧凑,罗毓换了新的花瓶放在餐桌上,里面插了不多不少的两支白色法兰绒和喷泉、六出,香气淡淡的,掺进饭菜的香气里。 罗毓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只是看着罗邱淇和阮氏竹吃饭,问起他们年初去比利时滑雪的经歷,语气好似十分嚮往。 「今年不行,」然而罗毓说,「最近在帮许太太看婚礼流程,听说请柬已经设计好送去制作了,许小姐身体恢復得好的话,明年春天就可以正式举办婚礼。」 她说着看了两眼阮氏竹和罗邱淇执筷的手,然后端起汤碗抿了抿,又感嘆道:「幸好许小姐现在不方便试婚纱,不然啊,光是许太太流的眼泪就可以淹掉两个香港了。」 吃完晚饭,罗毓告诉阮氏竹露天的泳池是她下午请了专人来打扫过了的,水也放好了,她要去准备蛋糕和生日惊喜,不准两个人偷看,统统都撵去泳池旁边。 外面的天早就黑透了,抬头看不见月亮,最明亮的那颗星星缀在天幕偏下的位置,阮氏竹看着泳池里的水,拿手伸进去探了探水温。 自从开始骑马,阮氏竹自认他的身体素质比以前好了不少,罗邱淇离开去接了个工作电话的功夫,再回来就发现他已经下了水。 游泳前没热身,其实罗邱淇是担心他的,但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阮氏竹游泳,平时阮氏竹被他碰两下都会止不住地喘气,在水里表现得倒算优秀,便站在泳池边,没有出声叫他。 晚上无风,罗邱淇听见很纯粹的水花飞溅、水流涌动的声音,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阮氏竹刚到俱乐部的第二天晚上,因为他的莫名消失,罗邱淇曾深度怀疑过,他是不是产生了某种可以欺骗眼睛甚至大脑的幻想,甚至打算约一位心理医生见见。 十岁的罗邱淇,在学校里遭遇老师冷眼、同学排挤。他的十岁,阮氏竹刚从地下组织中脱身,手上沾了一只穷凶极恶的看门犬,和他亲生父亲的血。 二十岁的罗邱淇,重返大学课堂,某日家庭聚餐结束,爷爷留下他,询问他未来的规划,他如实作答,爷爷罕见地露出失望的眼神。他的二十岁,阮氏竹一次次步入医院大门、尝试学习咖啡实操知识,很不幸的是,他没有那方面的天赋。 二十六岁的罗邱淇,鲜少存有动摇的瞬间,认为生命中最美好的模样已经展现在他的眼前,在阮氏竹即将二十五岁的这天晚上,他希望阮氏竹今后的人生同样不会再给他带来伤痛。 阮氏竹从泳池里上来,打了个冷颤,罗邱淇拿了块巨大的浴巾裹住他,擦了几下,听见阮氏竹小声问他:「怎么办啊?」 罗邱淇以为他是问罗毓相关的事情,结果阮氏竹是在担心小玲被接纳入新的家庭,会不会觉得不舒服,而且她被领养走,以后阮氏竹就没办法通过打电话得知她的近况了。 「需要加强对领养家庭的审核。」阮氏竹朝淋浴间走过去,笃信地自言自语。 距离十二点差一刻钟的时候,罗毓叫他们去客厅,阮氏竹在漆黑的环境中,闻到了奶油、香氛,还有蜡烛被点燃的气味。 罗毓捧着蛋糕走近他,蛋糕上插了五支彩色蜡烛,在她的带头下,罗邱淇跟着唱完了一首蹩脚的生日歌。 阮氏竹闭上眼睛,许了一个很简单很容易实现的梦,而后吹灭蜡烛,二十五岁的阮氏竹满足地笑了笑。 罗毓这晚陪他们闹到了半夜三点,实在闹不动了,扶着腰上楼休息,阮氏竹过了会儿也回到三楼准备睡觉,推开客卧的门,打开灯,里面蒙上防尘布的床具和其他家具让他愣在了原地。 阮氏竹看看客卧,转头去找罗邱淇,听完他的描述,相比于「菲佣忘记收拾房间」的猜测,罗邱淇更侧重于另一种可能性。 当晚阮氏竹在罗邱淇的床上睡了一夜,以后他每次来罗毓这里,客卧的门也都没再打开过了。 第132页 六月初,罗邱淇和阮氏竹落地爱尔兰,没等多久,相关对接人通知他们希尔兰也成功落地了,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目前养在比赛场地外的训练场内。 爱尔兰六月的气温依旧很低,风吹在脸上,冷冽得叫人犯不了困,阮氏竹另外约了时间,赛前去训练场带希尔兰适应场地。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当天训练阮氏竹频频犯错,罗邱淇即时叫他从马背上下来休息,摘掉手套,用手掌揉搓他的脸颊,说了不少安慰的话,随后去找自动贩卖机买水,留阮氏竹一个人陪希尔兰。 阮氏竹低头贴近希尔兰的脸颊,感受到希尔兰的体息,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中捕捉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恰好那个人也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柯蒂斯笑着打招唿。 阮氏竹没想到能在爱尔兰见到柯蒂斯,而且是在同一个训练场,后来想了想,应该是柯蒂斯同她老闆一起过来的,便和她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摘掉帽子,阮氏竹露出帽子下面被压扁了的头髮,他嫌刘海碍事,用皮筋扎了两圈,柯蒂斯立刻笑道:「苹果把儿。」 柯蒂斯笑得坦坦荡荡的,阮氏竹知道她是在点他去年被骗着吃了一口没成熟的苹果的事情,脸有些发烫,抬手把皮筋揪掉了。 「你一个人来的吗?」柯蒂斯问他。 「不是,」阮氏竹说着,朝后看了一眼,「我老闆也在。」 罗邱淇拿着瓶装饮用水,走了过来,向柯蒂斯点头致意。 罗邱淇穿着较为日常的衣服,柯蒂斯疑惑地追问道:「不是你老闆参加比赛吗?」 「不是,」阮氏竹摇了摇头,「是我自己。」 柯蒂斯很快地联想到一些新闻,便没再问下去了,对阮氏竹说了声「加油」,走前不忘邀请阮氏竹在苹果成熟的季节去她那儿吃苹果。 后面阮氏竹摒弃心中一切杂念,由罗邱淇指导传授经验,和希尔兰跑了几圈,总算找到了一点感觉。 比赛当天,罗邱淇在他更换服装的时候吻了他的嘴唇,这也让阮氏竹的信心增添了许多。 骑在马背上,大多数时候,有关过去的杂念以及对未来的担忧,都要让步给眼下的心跳声。 阮氏竹会忽略来自看台的喝彩声,他在马背上的起起伏伏,每一次的蓄力与出击,皆是生命力化成具象。 退场后阮氏竹忘了看屏幕,牵着希尔兰就走了,事后回看大屏慢动作播放,看到他赛前行骑士礼,不大好意思地转过头,坐在长椅上等罗邱淇离开看台回到他身边。 等待的过程中,他摸出放在柜子里的记事本,找到他来爱尔兰前做的一系列备註,尤其是赢了比赛去哪里、输了比赛(特指没有拿到第一名)想怎样的那一行,百无聊赖地做出更加详细的注释。 远远地,刚写下三个字,阮氏竹听见广播里似乎在念自己的名字,笔尖停滞在纸面上,洇出很大的一个黑点。 紧接着罗邱淇走过来,抽走了他手里的记事本。 「想去哪里庆祝?」 「我的冠军?」 罗邱淇的夸奖早于任何奖牌。 虽然不足够稀缺,但阮氏竹恰好需要。 -------------------- 爱你们! 第68章 一次完满 02年5月13日上午9时09分,梁润林的办公桌桌角被一只手敲响,他抬头看见社长,以及社长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 9时15分,他走进社长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社长已在办公桌后坐下。 他对社长这样的笑容隐隐有了某种猜想,想起前段时间他和社长在酒席间半醉半醒时开下的玩笑,半信半疑地接过社长递来的文件夹,一枚香槟色的请柬忽然从中掉了出来。 梁润林弯腰捡起请柬,请柬的厚度与质感为他的猜测增添了某种重量,与此同时社长开口笑道:「没想到真让你小子猜中了,警务处副处长的千金——许小姐,和那个倒插门——叫什么秦樟的,婚礼时间和地点都定下了。」 梁润林心里一惊,打开请柬的动作变得漫长、充满坎坷,好不容易翻开到中间页,上面赫然是一对新人的名字。 再往后翻,是婚礼的时间、地点与流程。梁润林草草翻了一遍便阖上了,请柬的硬壳面上,凸起的烫金花字仿佛誓要在指腹中心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9时47分,梁润林离开了社长办公室,带着那份文件夹与请柬,坐回他的工位,仅仅因为他打赢了一个不正式的赌,这位千金和她出身寒门的未婚夫的婚礼,则由他来代表报社出席。 之后从5月13日至7月5日的漫长等待中,梁润林逐渐了解到,此次婚礼的规模不是很大,受邀的记者因此也只有寥寥数人,他猜想自己应该感到荣幸。 实际上樑润林感到的却是不屑,恰如他打赌时的满不在乎。那时人人都说许氏千金拖这么久还没有半点结婚的意向,怕是要去父留子,唯独他格外笃定,许澜和秦樟一定会结婚。 会结婚。婚礼场地会是海边、青草地上,在温度适宜的良辰吉日,礼服、气球、手捧花、钻戒,誓言、亲吻、掌声,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像,一场盛大的、庸俗的上层阶级的婚礼。 有钱人无非都是这样,煞费苦心地想要弥补自己在情感上的黑洞,虽然这比粉饰财务报表上的黑洞要难得多,不过相应要承担的责任则是微乎其微——堪称一次完满的交易。 第133页 02年7月5日9时38分,梁润林手持请柬,西装革履地出席了婚礼现场。 他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名片放在西服的口袋里,一眼便可以看得出身份,除此之外,他的脑子里也装满了临行前社长向他提的要求——尽可能地美化这场婚礼与新人间的感情。 梁润林仍旧感到不屑,不屑于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他的名片到处分发,更不屑于用相机记录他眼前的景象,只有视线正在到处逡巡着,自动识别他所见到的面孔极其对应的身份。 9时59分,他成功搜寻到了罗家人的身影。 首先是eric,已逝之人罗德曜的长孙,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戴了白色的领结,西服贴身但不贴合动作,他抱着怀里的游戏机飞速地跑在撒满花瓣的红色地毯上,蛇行穿过摆放在两侧的花架,给在最后紧急关头确认现场进度的工作人员带去了极大的困扰。 他的母亲,罗英韶,出现在两分钟后。 罗英韶穿着很细的高跟鞋,不方便行动,光看表情也似乎并不打算去拦她到处闯祸的儿子,再过几分钟,她的丈夫来到她的身边,以倨傲的姿态环视四周。 这对夫妻相识国外、同一所大学中,彼此为对方的初恋,虽然搞不懂罗英韶是否只是看上了对方的一张脸和闲散的生活理念,总之他们婚后倒是和谐安稳地度过了十数年,这应该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的功劳。 10时21分,梁润林穿过高大的棕榈树,在斑驳细碎的光影间,见到了站在远处树荫下周敏君同她丈夫。 周敏君略弯着腰,屈肘将手机贴紧耳边,说话的声音和幅度都很小,而她的丈夫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是在眺望更远处的沙滩与海岸,不过耳朵下意识地向周敏君握手机的那只手靠了靠。 梁润林有更重要的任务记挂在心,停顿数秒后离开了棕榈树林。10时58分,婚礼开场,梁润林仍未找到罗邱淇,犹豫再三,他在坐席后排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说好也好,两名花童的身后,许澜的父亲捧着许澜的手经过他的身边,婚纱裙摆轻扫过地毯上的花瓣。梁润林跟着站起来鼓掌贺喜,又随大流坐下,戒指折射出的光芒忽然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也就是这一下,他分别看见了罗邱淇、罗毓,以及罗毓右侧头髮微卷的一位年轻男性的背影。 三人间的交流较多地集中在罗毓和那位年轻男性之间,罗邱淇偶尔侧过头,罗毓不大理他,倒是卷头髮的年轻男性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频频越过罗毓看向他。 新人交换对戒、在众人的注目下拥吻,这是极近完满的时刻,梁润林却兴致缺缺,低头摆弄了一会儿相机。 梁润林成为记者这么些年,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所见和所闻都持有怀疑态度,唯独对自己所感秉持着独断的笃信。 可以归功于运气,也可以像梁润林认为的那样,是自身洞察力的加持,他在事业上始终走得一帆风顺,目前还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行为准则。 再抬头时,梁润林注意到罗毓挽着年轻男性的手已经离开了坐席,罗邱淇不知所踪,而那对新人也正搀扶着彼此,走进人群里接受祝福。 梁润林的脖子上挂着相机,于是也被叫了过去,拍完新人还得拍别人,好不容易等到大家的兴致褪了,他直起背,放眼望去目标人物一个都不在视线范围内。 往场地外走的路上,梁润林又出了一身汗,他走回棕榈树围成的步道,心想该是时候押一把罗邱淇了。 时过正午,棕榈树的叶片被日照蒸出的气味弥散在水蒸气中,树冠太高,但树干排布整齐,隔绝了婚礼场地内的大半噪音,梁润林走了一半的路,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白色屋顶的建筑群,恍然觉得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便顿住了脚步。 声音不高不低,很明显能听出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梁润林下意识地往树干后面躲了躲。 他弯腰躲在草丛后面,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看见了面对面站着交谈的许澜和罗邱淇。 梁润林用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相机。 许澜换了一身裙子,站在树影里,罗邱淇离她不算近,但两个人身处暗处,表情实在模煳,说的话也断断续续的,梁润林在这短暂的两分钟内想了一百种新闻标题组合排列的可能性,偏偏位置太糟糕,他相机举了半天都拍不到他想要的画面。 眼见着许澜转身就要离开,梁润林随便按了一下快门,还没来得及检查拍到的内容,刚准备离开现场,走两步差点和一个个子很矮但是表情很吓人的年轻男性撞个正着。 梁润林心脏勐跳,认出眼前这位就是他的目标人物之一,阮氏竹。 阮氏竹的头髮被风吹得散开,遮在眼睛上方,他的眼睛很黑,目不转睛地直视过来时带给梁润林一种强烈的心虚感。 阮氏竹抿着嘴看了他几秒,随后视线从梁润林身上擦过去,同时罗邱淇朝他们两人走了过来。 梁润林绞尽脑汁找了个来看风景的藉口,抽出口袋里的名片,递给了罗邱淇。 如果漫不经心地谈论起他刚刚看见的场景,诱导性地提起许澜,把矛头直接引回罗邱淇身上也并非行不通——事实上樑润林也想呛一呛罗邱淇,毕竟就现状来看,罗邱淇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 然而阮氏竹先开口了:「我想起来你的戒指放在哪里了。」 第134页 他跟罗邱淇说话完全没顾忌外人在场,梁润林不知该不该走,瞥见罗邱淇的手上确实不见那枚据说和阮氏竹同款的对戒,但阮氏竹手上又有,便厚着脸皮没动。 「在哪?」罗邱淇问,顺便将阮氏竹额前的头髮拨开了。 「zuzu的肚子里,」阮氏竹皱着眉,缓慢地讲出他的推理过程,「离家前你说zuzu最近学很坏,我们一不在家就偷吃零食,所以你说要先看着它吃饱饭再出门,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你往他的狗粮里拌鸡肉和鸡蛋,摘手套的时候,戒指不小心掉了下来。」 阮氏竹自顾自地往下继续说:「zuzu吃饭什么都往嘴里塞,如果真的被它吃掉了,是不是要尽快联繫医生比较好。」 他说着摸出手机准备拨号,罗邱淇忽然抬手按住了阮氏竹的手腕,中指上一圈白色的戒痕,梁润林分明看见了,并且怀疑罗邱淇是故意在今天不戴戒指。 阮氏竹没再拨号,抬头看向罗邱淇的眼睛。 「戒指不在zuzu的肚子里,」罗邱淇说,每一句都完美契合梁润林的猜想,「我骗你的,说找不到了。」 阮氏竹收回手,将手机塞回口袋里,怪异地沉默了。 梁润林这下是真的觉得不该留下,想走却挪不动步子,幸好罗邱淇性子急,从来不会让阮氏竹等太久。 「其实本来是想丢你的,但是你连晚上睡觉都要戴戒指,我早上故意用牙膏弄脏你的手,你也没有摘下戒指,所以就故意把我的那枚藏了起来,骗你说找不到了。」 阮氏竹看样子像是有点生气,罗邱淇笑着靠近他按住他的肩,把锅又甩给了阮氏竹:「跟你学的,谁叫你上次和我妈联合起来骗人,帮zuzu打掩护。」 阮氏竹推了他一把,转头就要往步道出口走,罗邱淇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腕,梁润林看见罗邱淇紧接着摘掉了阮氏竹中指上的戒指,重新推了一枚新的回去。 不对,梁润林观察敏锐,很快就发现了,不仅仅是换了一枚戒指,连戒指所在的位置也变了。 罗邱淇鲜少有感到如此不自在的时刻,他抬起头叫梁润林「梁先生」,又问:「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可以吗?」 梁润林也想摆脱眼下的尴尬时刻,拿起相机快速地调整好拍了两张,罗邱淇也没有接过相机检查,向他道了声谢,确认好传送照片的邮箱后便和阮氏竹向着有白色屋顶的建筑群走去了。 罗邱淇和阮氏竹走后,梁润林向反方向走,走回婚礼的场地,在一束气球下查看他刚刚拍摄的三张照片。 他从前往后看,看见下午1时24分他拍到的一团扭曲的绿色树丛,和1时38分拍摄的罗邱淇和阮氏竹的僵硬且规矩的合照。 拍摄到令他感到满意的照片时,梁润林惯性地称之为——「一次完满」。 -------------------- 这还是半个月前我在洗澡时的灵光一闪,终于给它写完了!! 宝萌圣诞节快乐呀!!爱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