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尽处待春归》 第1章 影子盗贼 六月十五的夜晚,明亮如水的月色下,东齐帝京一派繁华景象,从朱雀门到玄武门,贯穿南北的大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除了龙津桥那片的夜市,帝京里今晚最热闹的就数胭脂街了。 胭脂街,帝京里秦楼楚馆扎堆的地方。从今晚开始,胭脂街将举办花国状元会,每一位到胭脂街的客人都可以花五钱银子买一朵特制的花签,花签可送给胭脂街内所有花楼里的任意一位姑娘,到七月初七女儿节那日,得到花签最多的姑娘不仅能成为胭脂街的花魁,还能得到瑞亲王的一个承诺。 花国状元会就是瑞亲王想出来的花样,瑞亲王魏起是东齐惠景帝的亲弟弟,自小受宠,养成了懒散的性子,成年封王后更是一心扑在吃喝玩乐上。惠景帝登基后更是无法管束他,也就由他去了。他便专注做一个逍遥王爷,先帝安排娶的王妃病逝后就没再娶,如今四十有余依旧无妻无子逍遥快活。 今晚刚一入夜,胭脂街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胭脂街内各楼馆的姑娘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招揽客人,老鸨们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地进账,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 其中最最热闹的两家是百媚坊和清雅居。 两家的姑娘都是绝顶出色的,区别是清雅居的姑娘卖艺不卖身,这在帝京的青楼里也是唯一的存在,然而清雅居的生意并不比百媚坊的差,这里的姑娘都极富才学,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善解人意,个个都是解语花,深受文人墨客们的追捧,生意并不比百媚坊的差。 清雅居内的幽兰阁是头牌姑娘寒烟翠的居所,屋内一张花梨木桌上放着一个梅红匣子,里面是四色小吃,梅子姜、桂花糕、糖荔枝和炒榛子。精致的白玉三足镂空香炉,燃着淡雅的白檀香,桌下铺着漠北的白驼绒毯。此时,俞菀璇正躺在白驼绒毯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块桂花糕。 寒烟翠推开房门看到这副情景没有丝毫惊讶,瞟了一眼躺着的人,问:“今晚没吃饭吗?” “刚从济州赶回来,没时间吃。”俞菀璇笑眯眯地坐起来,身上的糕屑扑簌簌地掉落在珍贵的白驼绒毯上,寒烟翠也不在意,径直进屋坐在镜子前一边用螺子黛瞄着眉,一边对身后的小丫头说:“锦儿,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吃的给她端些来。” 俞菀璇皱了皱眉:“我不想吃厨下的,你们家大师傅做的菜不好吃。” 寒烟翠一双流光溢彩的美目瞪了她一眼,从梳妆台旁的匣子里拿出一吊钱递给锦儿,吩咐道:“打发个小厮去龙津桥买鳝鱼包子和金丝肚羹。” 锦儿接过钱去了,俞菀璇眉开眼笑:“翠儿,还是你对我好。” 寒烟翠看了一眼她的打扮,俞菀璇身着黑色劲装,头发挽起,作男子打扮,眉目间有三分英气三分洒脱三分清丽还有一分漫不经心,她懒散地盘着腿倚靠在花梨木桌旁,拈起一块梅子姜仰头放入口中,却衬得满屋的精致黯淡无光。 “今晚又准备去哪位大人府上逛逛?” “中书令王大人的府邸。” 俞菀璇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近两年来出现在帝京里赫赫有名的“影子盗”,专门劫掠官家富户,巡防营和皇城司的领头换了一茬,别说能逮到她,连点蛛丝马迹都没能揪出来。 寒烟翠从铜镜里看着俞菀璇,道:“听说皇城司副指挥使换上了魏承泽,他可不是一般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你可别大意。” “哦,就是那个传说中温润如玉、文武双全的肃亲王府大公子么?”俞菀璇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见过?”寒烟翠画眉的手一顿。 “当然没有。”俞菀璇边吃着桌上的小食边说:“听玉诗楼那些茶客说的,肃亲王府大公子并非嫡出,而是老王爷当年在外征战时与一女子所生,虽然文武双全,但生母不详,朝中始终有人反对老王爷立他为世子。而二公子魏承宣虽是嫡出,但游手好闲放荡不羁,完全以瑞亲王为榜样,是以肃清王府至今仍未立世子。” “所以你千万得小心,老王爷很是器重他,除了老王爷的教导外,自小还延请名师,可不是一般的角色。” “那我倒是想会会他。”俞菀璇反倒十分跃跃欲试。 寒烟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认识俞菀璇两年,两人是同乡,她知道俞菀璇是影子盗,但对她的身世、师承一概不知,寒烟翠从来不问,俞菀璇也从来不说,别人是交浅言深,而她们俩却是交深言浅。 寒烟翠目有忧色:“韩羽皓呢?你不会一个人去吧?” 俞菀璇朝她眨了眨眼:“他还另外有事,今晚三更再行动。” 三更已过,热闹的帝京渐渐归于平静。 月亮也隐匿到了乌云后面,帝京的街道幽暗且静谧。趁着夜色,俞菀璇和韩羽皓潜进了内阁中书王若希的府上。中书令的府邸几进院落,俞菀璇和韩羽皓却能轻车熟路地穿过中庭的花园来到一座小阁楼前。 这阁楼据说是王若希的发妻李氏生前住的地方,李氏死后他怕睹物思人就命人封了这座阁楼。在寒烟翠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俞菀璇冷笑两声,这老狐狸可是胭脂街的暗客,而且在发妻死后不到两个月就悄悄接了养在别院的外室回府,他能睹物思人才有鬼了。 悄无声息地进入阁楼,韩羽皓手脚利落地移开靠墙的书柜,露出里面的暗门,回头朝俞菀璇点了点头,俞菀璇掀开墙上的画,墙上有一个凹进去的槽,俞菀璇拿出一方小巧的白玉狮子,道:“现在就看贾大师的手艺了。” 白玉狮子印嵌入机关上,暗门缓缓转动,打开的瞬间两人都警惕地往旁边闪了闪,门后一点动静都没有,韩羽皓抬脚就准备进去,俞菀璇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扯到身后,斜睨了他一眼,他不大服气蹙了蹙眉,还是站回了俞菀璇的身后。 俞菀璇屏气凝神走近密室,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甩亮了火折子,火折子亮起的瞬间墙上映出了数道人影,俞菀璇跟韩羽皓都差点跳了起来。 定睛一看,墙上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刀剑,都是开了刃的极是锋锐,那些人影便是火光折射出来的他们俩的影子。 深嘘了一口气,俞菀璇点亮了密室里的灯烛,整个密室都是兵器,刀剑长枪,盾牌钩矛应有尽有。 俞菀璇细细看了一遍这些兵器,发现了一个六角形带暗钩的暗器,她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暗器便拿在手中打量着,道:“这什么情况?老狐狸要谋反?” 韩羽皓不屑地道:“他一个文官,估计杀只鸡都不敢,他有胆子谋反?再说了,谋反的话这点兵器哪里够,一个巡防营都武装不起来。” 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俞菀璇隐约还是觉得不太对劲:“那你说他弄这么多兵器回来要干什么?你都说了他是个文官,刀都拿不起来,他要来干什么?” “他喜欢兵器不行吗?朝廷对兵器管理很严,私藏大批兵器是要治罪的,他只好建个密室藏起来了。”说罢这小子又略带鄙夷地道:“达官贵人都有怪癖,去年那王都统家的密室里不就藏了一水儿的春宫图和红肚兜儿吗?” 俞菀璇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低声训斥他:“不是让你忘记这事吗?你一个小孩子整天记的都是些什么事!” 因为蒙着面,俞菀璇只看见他眼尾一挑,眼神清澈而冷静:“这算什么事?饱暖思淫欲,不是人世间的常态么?” …… 他这一脸冷静地模样让俞菀璇无言以对,他才十七岁的年纪却像三四十岁这般老成,俞菀璇很是担心他是不是以前在和尚庙住久了得了后遗症,万一以后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她怎么跟他家老祖宗交代?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他眼神一凛,“有风。” 韩羽皓摸索着墙缝,忽然伸手一推,墙面一转,墙后竟然露出一个幽暗的密道。 “哟呵,居然还别有洞天呐。”俞菀璇凝了神色,拿起火折子走进密道,密道内阴暗潮湿,向着地下蜿蜒。仿佛通往幽冥鬼域。 不到一盏茶功夫,密道前方出现了两个岔口,俞菀璇皱了皱眉,回过身跟韩羽皓道:“你走左边,我走右边,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这里汇合。” 韩羽皓拉住俞菀璇的袖子,摇了摇头:“不行,太危险了,一起走吧。” 俞菀璇想了想,也是,这密道不知道通向哪里,万一有什么危险一个人也难应付,便选了左边的密道。 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便有一个向上台阶,看来是到尽头了,俞菀璇推开顶上的石板看去,这里竟然是一间堆满了柴草的柴房,柴房不小,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两人对视了一眼,猫着腰来到门口,打开一条缝看了看外边没人便出了柴房,眼前十分熟悉的场景让他们俩都愣了一下,这竟然是胭脂街妓馆百媚坊的后院! 朝廷不许官员狎妓,这老色坯为了嫖妓竟还专门修个密道,真是用心良苦……白费两个月功夫没找着想要的东西。 正想原路返回,忽然后院闯进来一个醉鬼,俞菀璇刚好气闷扯下了面巾,他竟然淫笑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朝她扑过来叫道:“小美人儿,原来你在这,叫爷好找……” 韩羽皓一脚过去踹在他肚子上,他跌倒在俞菀璇脚边,“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腥臭扑鼻,俞菀璇抬腿将他踢远了些。 那醉鬼吐完后清醒了一些,一眼看见了俞菀璇靴子里露出的一截匕首,再看清了他们俩这一身黑衣的装扮和要杀人的眼神,顿时惊恐大叫起来,一时间整个百媚坊都惊动了。 俞菀璇韩羽皓想回到密道已经不可能了,只好飞身上了墙,往城中僻静处跑去。胭脂街现在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动静一出立刻惊动了周围巡防营的官兵,说起来,巡防营这两年异常辛劳也都是俞菀璇和韩羽皓的功劳。 被发现后最好就是分开走,两人一个眼神就达成所有的默契,俞菀璇一声呼哨将大部分官兵引了过来。帝京的大街小巷基本都印在了俞菀璇的脑子了,她施展轻功,七弯八拐地朝小巷子里钻,很快就将尾巴甩掉了。 偏僻的小巷里安静地连虫鸣声都没有,俞菀璇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这时候又从乌云的后面冒了出来,朦朦胧胧地像半块烧饼。俞菀璇还没来得及联想到更多,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意从心底里升起来,猛然回头,身后的屋檐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了一道人影!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跟着她多久了?俞菀璇竟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气息都感受不到,这如果不是顶尖高手那就是鬼了。 俞菀璇抑制住微乱的心跳,静静站在巷子里一动不动,月亮很识趣地慢慢亮起来,借着如水的月光俞菀璇看清楚了那个站在屋檐上的人影,他着一袭深蓝色滚银边云纹锦衣,发束玉冠,足踏朝靴,身姿挺拔如劲松修竹,手中轻握一柄长剑,剑鞘折射着淡淡的微光,因为背光,她不大看得清他的容貌。 这是个人,可俞菀璇此刻倒宁愿他是鬼。他单单站在那就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力。 他倨傲而清冷地开口道:“影子盗?身手不错。” 他能这么说至少是跟了俞菀璇有一阵了,既然前面没有动手,说明不是巡防营的人。而他一身的凌厉中透着一丝贵气,也不像粗放的江湖人。 不明白是敌是友那就变被动为主动,而且俞菀璇一向不喜欢仰着头看人。足下发力,她身如轻燕地上了屋檐,站在了他对面。此刻俞菀璇才完全看清他的样子,这是个长得极俊的男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眸光深沉锋锐,薄唇微抿,下颌冷峻。但俞菀璇现在没心思欣赏他的美貌,毕竟这是她入江湖以来从未遇到过的顶尖高手,也是老和尚说的人外之人,虽然他看起来也没年长几岁。 这算是今晚倒的第三次大霉,俞菀璇脑子里飞速想着脱身之策,唇边挽起一个笑道:“今晚月色宜人,不知阁下有没有兴趣一起赏月?” 她一出声,他深沉如海的眸光里有了一丝波动:“大名鼎鼎的影子盗竟是女子。” 俞菀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周身的气息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丝的松散,果断出手袭向他的面门,趁着他后退躲避,拔出了靴子里的匕首划向他的手腕。 “叮”地一声锐响,他用剑鞘挡住了匕首的进攻,俞菀璇挑了挑眉,这剑鞘是什么制的?她的匕首名为“裂云”,削铁如泥,比一般地兵器锋锐许多,这剑鞘居然一点裂痕都没有。 他显然没料到这女子出手这般狠辣,但也没慌乱,他眸光冷锐,一股肃杀凌厉之感骤然袭来。 高手对决拼得都是心念与意定,一开始俞菀璇这气势就不如他,抢了一个先手才没落下风,再过十几招就不好说了。 这时,巡防营的官兵循着响动追到了这巷子,为首的是巡防营统领纪云。他一眼看到与我缠斗的那个男子,面上有惊诧也有欣喜。 这神秘的男人已经够难缠的了,待会巡防营的人围上了想要脱身就难了。俞菀璇心念急转,猛然后倒避过他的一掌,以足为中心绕过半圈,跃到了离官兵们更近的位置。 她伸手从怀中摸出三枚铁莲子朝纪云的头面脖子射去,他正策马上前必然躲不开,跟俞菀璇交手的男子毫不犹豫地飞身越过去,剑鞘横扫将三枚铁莲子统统打落。 俞菀璇再次从怀里摸了一把形似铁莲子的暗器朝他们激射而去,趁着他们抵挡的空隙,她眼尾上挑道了一句:“后会有期。”便施展轻功没入了幽暗的巷子。 第2章 帝京热议 清晨的阳光照亮东齐帝京,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上,玉诗楼开始了日进斗金的一天,十七八个跑堂的小伙子手脚麻利地来回穿梭,迎客、倒茶、传菜,忙得不可开交。短短两年一跃成为帝京第一大酒楼,玉诗楼里不仅菜肴素来有“民间御膳”之称,自酿的美酒更是一绝!每天卯时初刻,从早茶早点开始,玉诗楼一楼大堂里总会聚集一帮子老茶客喝茶聊天,巳时才开二楼雅间接待饮酒吃饭的客人,这是玉诗楼的规矩,自开张以来便雷打不动,从不提前一时或延迟一刻。 定下这个规矩的便是帝京朱雀大街玉诗楼的主人俞菀璇,酒楼和妓馆是消息最多的地方,每天早上一帮子茶客聚集的时候,就是她获取各种消息的时候。 而今天在冷清的二楼雅间里,俞菀璇正漫不经心地咬着一块桃仁饼,脑子里还在想着昨晚的事。 韩羽皓也起来了,走进来坐下,拿筷子夹了一个包子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去清雅居过夜了?你一个女子别老去那些地方?” 俞菀璇很是无奈,这混小子明明比她小三岁,可是少年老成,跟个爹似的,一点都不可爱。她坦白道:“昨晚遇到了一个高手,差点栽了。” 韩羽皓正咬着包子,忽然一顿,放下筷子打量着俞菀璇道:“那你伤了没有?” “当然没有。”俞菀璇道:“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不知道跟了我多久,我居然都没能发现。” “帝京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高手?连你都搞不定。”韩羽皓没有夸一下她的意思,而是陷入了沉思,俞菀璇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韩羽皓十分了解她的身手。 “难道那人就是肃亲王府的大公子,新上任的皇城司副指挥魏承泽?”俞菀璇摸着下巴,可那人带着一身杀伐煞气,跟传说中温润如玉的肃亲王府大公子相去甚远吧。 “一个帝京里的贵公子能有这么好的身手么?” “那可不一定。”俞菀璇说道,她总是感觉昨晚那人的内功心法有些熟悉,在此之前她绝对没见过他,还有那把剑,交手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出鞘,但俞菀璇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来。 这时,楼下茶客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内容,忽然都兴奋了起来,声音越聊越大,打断了俞菀璇的思路,她问道:“那帮茶客聊什么呢?这么兴奋?” 韩羽皓笑了笑:“聊你不感兴趣的内容。” “说来听听。” “两件大事,第一件,阿勒图派了使臣团前来朝贡,使臣团中有王子阿日斯兰和公主温珂,不知是否有和亲的意图。” “求娶公主还是把公主嫁过来?”阿勒图原是西域小国,在北戎和西羌中间,一直都在夹缝里求生存,十年前阿勒图发生内乱,西羌趁此机会朝阿勒图出兵打算一举吞并阿勒图,穆邪王当时还只是一个部落的首领,硬是率军扛住了西羌的攻势。从此得到了大部分部落的认可,穆邪王上位后立刻与东齐交好,年年朝贡,以求东齐庇佑。北戎和西羌咬牙切齿,谁都想吞了它,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穆邪王更加坚定了与东齐交好的政策,今年派了王子和公主来朝贡,定是想以结亲来巩固两国关系了。 “应该是嫁公主过来吧,当今陛下膝下适龄的公主里只有敬贤皇后所出的曦嬿公主,陛下能舍得她下嫁番邦?” “唉,陛下也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了,人家公主如花似玉,嫁给他也是糟心。” 韩羽皓道:“那也不一定是嫁给陛下,嫁给陛下的皇子,或者皇亲国戚也行啊。” “陛下子嗣稀少,大皇子已娶亲,二皇子夭折,三皇子病弱,太子尚未成年,还有谁合适?说说第二件大事。” 韩羽皓的语气都带了一点仰慕:“定北侯府的小侯爷、飞云骑主帅近期要回帝京述职,去年乌康国公主嫁到了西羌,两国联姻,三个月前西羌突然朝阿勒图边境发兵,引扬帅出兵救援,乌康国随即出兵绕过布金山直扑平南关,扬帅早有预判,领兵三万将乌康大军拦截在乌勒河,乌康大败而归,扬帅真不愧是边境战神。” “飞云骑主帅?”好像很是耳熟,“叫什么名字来着?” “扬影枫。当然,不止阿勒图,全帝京有未嫁女儿的人家都得兴奋起来,当然,除了你。”韩羽皓喝了一口茶,凉凉地斜睨了俞菀璇一眼。 扬影枫,伴随着这个名字,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段话:北辰,剑长三尺三寸,剑鞘以密银与珂锻成,轻盈且坚韧,一侧刻北斗七星;剑身以极北寒冰海底的陨铁制成,剑芒若流水,剑气寒似冰,出鞘若龙吟,锋利无比,吹毫断发。是数百年前铸剑大师淳于致遗世之作,堪为绝世神兵! “原来是他!”俞菀璇猛然一拍桌子,把韩羽皓吓得茶都喷了出来。北辰剑的主人,飞云骑主帅扬影枫,难怪带着一身的杀伐之气。她连忙朝韩羽皓问道:“你不是很仰慕他的吗?快跟我说说他。” “怎么?你看上他了?”韩羽皓有点诧异,思忖道:“他要是能做我姐夫当然很好,只不过人家的身份跟你有云泥之别,不是抢过来就可以当相公的人,你可想好了。” 俞菀璇压根儿也没听清楚他在叨些什么,不耐烦地道:“你快说吧。” 从韩羽皓那里,俞菀璇得到了关于扬影枫的各类消息,事无巨细。 扬影枫,已故定北侯扬潇与先帝之女怀瑾公主的独子,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在他三岁那年,西羌联合北戎出兵十万跨过达尔汗山进犯东齐边境,定北侯扬潇率军征战,血战十日将西羌与北戎联军挡着了落日原,这一场大战虽胜,东齐将士亦是损失惨重。然而蛰伏于一隅的小国乌康突然发难,来了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扬潇与东齐将士为保边境血战而亡。 怀瑾公主惊闻噩耗,悲恸之下引起难产一尸两命。偌大的侯府转眼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 陛下疼惜他,将他接入宫中养在了敬贤皇后膝下,据说两年后陛下不知何故又将他秘密送出了宫廷,之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 就在人们快要忘记这个小侯爷的时候,十年后十五岁的扬影枫忽然出现在西北军营里,率三千骑兵绕雪峰、过冰河,在上河原发起奇袭,歼灭北戎三万大军,一战成名!此后戍守边关立下战功无数。其人冷静睿智,谋略过人,是东齐最耀眼的将才,最得圣心的臣子。 十八岁那年回帝京述职,陛下命百官出城门相迎,东齐开朝三百余年无人能出其右,其麾下十万将士号称飞云骑,骁勇善战威震边关。 据说当年他回朝时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最后不得不出动巡防营和皇城司的官兵来维持秩序。如今四年已过,这位飞云骑主帅仍未婚娶,是以他要回朝述职的消息一传出,帝京中无数名门贵女的父母们早早就准备好了大大小小的礼物,一时间帝京的媒婆都成了香饽饽。 “难怪他要半夜偷偷摸摸入城,原来被这人山人海的相亲阵仗搞怕了。”俞菀璇摸着下巴恍然大悟,接着又问:“那他为什么不成亲?” 韩羽皓扫了俞菀璇一眼,凉凉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成亲?” 俞菀璇被噎了一下,她今年已经二十了,东齐女子十四岁及笄后就可以开始张罗婚事了,一般十五、十六岁定亲,十七八岁就可以嫁人了,像她这样拖到双十年华的少之又少。 “你什么时候惦记上他的?难怪这些年你谁都瞧不上,原来早就有意中人了,竟然瞒这么紧,连我都不告诉。” “惦记谁?”俞菀璇纳闷。 “扬帅啊。”韩羽皓道:“不然你打听他做什么?” 俞菀璇无语凝噎,她惦记谁也不能惦记上扬影枫呀,这小子脑子进水了。俞菀璇一口喝完杯里的茶,拍拍手就准备出门。 “去哪儿?” 俞菀璇没好气地说:“去找我未来的相公。” 经过一晚的热闹与喧嚣,一大早的胭脂街是帝京里最安静的地方。清雅居里除了洒扫的小厮,其他人基本都还在沉睡中。俞菀璇径直走进去,洒扫的小厮都认识她,“璇姑娘,您这么早就来了,恐怕姑娘们还没起来呢。”对于一个女子来青楼,小厮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事儿,你忙。”说罢她径直上了四楼的幽兰阁,清雅居头牌寒烟翠的住所。 寒烟翠刚起来,正在梳洗。俞菀璇就躺在寒烟翠房里的软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红珊瑚珠串,调侃道:“翠儿啊,这红珊瑚可是极品啊,你可真行,连波斯的富商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寒烟翠正在对镜梳妆,闻言道:“你喜欢就送给你,我这屋里的东西你看上哪样都是你的。” 俞菀璇把珠串随意地绕在指尖甩着圈,“你自个留着吧,我可不稀罕。” “知道你不会要我才这么说的。”寒烟翠细细地画着眉,道:“说吧,大清早来找我什么事?” 俞菀璇捻动着手里的珊瑚珠串道:“那个定北侯府的小侯爷、飞云骑主帅扬影枫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啊,两年前他回来述职那次你还没到帝京,没见着那全城沸腾的盛况,不是听说他近期又准备回帝京述职了么?到时候永定巷又要被各家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了。” “对于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寒烟翠漫不经心地道:“你家弟弟不是很仰慕他么?问他不就好了。” “他知道的也就是那些,我听说他进宫后曾被陛下秘密送出宫,十年后突然出现在边境,惊才绝艳一战成名,他这十年肯定是习艺去了,我想知道他的师承。你这消息多,有没有打听过?” 寒烟翠皱了皱眉:“谁没事打听这个?况且这是宫里的事,即便有宫里的官员知道也不敢随便说,这是要掉脑袋的,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俞菀璇道:“我昨晚遇到他了,跟他打了一架,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但是又感觉有些熟稔,反正很是奇怪。” “你昨晚遇到他了?!”寒烟翠忽然正色起来,转过身拉着她的手:“没受伤吧?” 俞菀璇笑道:“当然没有。” “我还奇怪你怎么就突然想打听他的事了,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 俞菀璇瞟了她一眼:“你怎么跟韩羽皓一个德行?” “毕竟是全帝京待嫁女心里的完美夫婿嘛,看上他很正常。” “怎么就正常了?”俞菀璇实在不能理解,“他常年驻守边境,好好的姑娘嫁过去,要么跟着去边境饱受风霜,要么在帝京独守空闺,这么惨的事还要争得头破血流。” 寒烟翠以一个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你懂什么?肃清王府大公子魏承泽也算是文武双全,除了身世不大好,其他都无可挑剔,这几年也有不少人家想跟他结亲。可扬影枫一回来就不一样了,他不仅位高权重,还是皇帝的亲外甥,最重要的是他早早就没了爹妈,嫁过去就是掌家娘子,富贵不用说,还不用受公婆的气,这样的人别说嫁过去当正妻,就是做妾都有人争破头。” “怎么?你想做妾?” 寒烟翠理了理刚梳好的鬓发,对俞菀璇露出一个风情万种,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如果他不介意我是贱籍,愿意娶我,我倒是可以考虑。” “你若是拿下花国状元会的状元花魁便可让瑞亲王给你脱籍了。” “就算脱了籍,在世人眼中我始终是个曾在贱籍的女子,即便只卖艺保持清白之身也嫁不了好人家。” 俞菀璇痞痞一笑道:“我养你不就好了,你也别想着去给定北侯府的小侯爷做妾了,他这个年纪了还没娶妻,又常年在军营,天天跟一帮大老爷们混在一起,难保不是个断袖。” 寒烟翠伸手过来拧了她一把:“俞菀璇,你这话要是传到外边,估计你今晚就会被全帝京的贵女买凶灭口!” 俞菀璇笑道:“那我今晚便不回玉诗楼了,去老和尚的庙里躲躲。”话刚说完,她猛地一拍桌子:“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老和尚不是知道很多宫廷和江湖的秘事吗?扬影枫这事说不定他也知道。” “慧觉大师不是常年云游在外吗?你上哪找他去?” 俞菀璇挑唇笑道:“几日前他就回来了,让我过去喝茶我还没去呢,也是时候去看望看望他老人家了。” 第3章 回京述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皇城,帝京中的大臣们如往常一般前来上朝。太傅柳元升和内阁首辅裴怀章总是第一个到达勤政殿的人,两人一进殿就愣住了,今日居然有人比他们俩更早。 殿中站着一位身着武将朝服的青年,长身玉立,这肃穆的勤政殿也掩盖不了他满身的英武之气。 “见过柳大人、裴相。”青年率先朝他们两人行礼。 “影枫!”柳太傅惊喜地上前拉住他,扬影枫的父亲扬潇曾是当今陛下幼年时的伴读,都受教于柳太傅。 裴相也很是欣喜,“扬将军怎么提前回来了?” 扬影枫微微一笑:“怕陛下又要弄出大阵仗,所以将行程缓报了两日。” “朕就该治你个欺君之罪。”惠景帝收到了扬影枫入朝的消息,等不及就赶过来了。 裴相乐呵呵地打趣道:“陛下昨日早朝还问了将军的行程,这般念着将军怎舍得治罪?” 一众大臣到了勤政殿门口见这场景都愣了,陛下已经到了,一贯严肃的裴相和柳太傅都乐呵呵的,而据说还有两日才到帝京的扬影枫将军此刻已经站在了勤政殿上。 所有大臣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今日的早朝气氛格外轻松,陛下分外和蔼可亲。 退朝后,家有爱女的大臣们不着急回家了,还没等他们凑到扬影枫身边,惠景帝身边的常公公满脸带笑走过来恭敬地道:“扬将军留步,陛下在雍华殿召见。” 扬影枫点头,帝都的和煦繁华掩盖了他身上的杀伐之气,锋锐的眉眼间也带起些温润,他微微一笑,仿若初春山花在林间次第蔓延:“烦请常公公带路。” 常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从当年送怀瑾公主出嫁到接幼年的扬影枫入宫,再到现在看着他长成这般俊朗挺拔的国之栋梁,这位常伴帝侧八风不动的大内总管一时忍不住感慨:“两年不见,小侯爷越发肖似侯爷和公主,您不在帝京,陛下也是时时念叨着您。” “陛下的身子可好些?” “唉……”常公公叹息一声:“政务繁重,陛下又太过勤政,先皇后在时陛下还听些规劝,如今除了曦嬿公主,再没有人能规劝得了陛下,今年春天的咳疾也比往年难愈。陛下一向爱重将军,还望将军多劝陛下保重龙体。雍华殿到了,将军请。”常公公推开雍华殿的门。 大殿御案后是惠景帝伏案批阅折子的身影,听见殿门开启的声音便抬起头来,一张严肃的脸在看到那挺拔英朗的青年后泛起了笑意。 “臣叩见陛下。” “快起来。”惠景帝绕过御案扶住扬影枫的手臂,亲切地拉着他。“私下里用不着行大礼。” “陛下虽忙于国事但也要保重龙体。”这么近的距离,扬影枫这才看到了惠景帝已经斑白的双鬓,那张曾经棱角分明的脸也苍老了许多。 “朕没事。”惠景帝摆了摆手,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纹,“倒是你,西北苦寒,如今又是边境不稳战事频繁,你在边关这么多年,朕总是不能放心。” “劳陛下挂心,臣一切安好。” 惠景帝拍了拍他的手,温和地问道:“听说你是昨晚半夜入的城,即便要瞒着朕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扬影枫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陛下,您知道的,臣若白日入城恐怕……” “哈哈哈……朕知道了。”惠景帝笑起来,两年前他回京述职时被围堵的场面闹怕了。笑罢又责备他道:“这事还得怨你自己,都是你不愿成亲闹的,若你成亲了自然就没这些麻烦事了。” “那臣宁愿这般麻烦……”反正不久之后他就回西北军中了。 “你……唉……”又一次催婚失败,惠景帝懊恼叹息之后还是只能妥协道:“不说这事了,今晚宫中举行家宴,你就别出宫了,去偏殿休息一下。” “陛下,今晚不行,臣归京之时回了师门,奉师命去拜谒慧觉大师,今晚需去往华严寺。” 提到慧觉大师,惠景帝也没了脾气,再次妥协:“好吧,那你去趟东宫,璟儿日日都想着你,若是知道你回来了不去看他怕是今晚又要来闹朕。” “臣遵旨。” 太子名永璟,乃先皇后嫡出。惠景帝与先皇后是少年夫妻,十分恩爱,先皇后育有一子两女,最先诞下的长公主与扬影枫同岁,当时惠景帝还与扬潇商量等两个孩子大些就为他们俩指婚,可惜长公主在两岁那年不幸夭折,后来定北侯府出事,扬影枫被送入宫中,敬贤皇后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同样也是扬影枫抚慰了敬贤皇后失去孩子的伤痛,其后才有了曦嬿公主和太子。 惠景帝子嗣稀少,除了敬贤皇后的孩子外,后宫之中只有淑妃育有大皇子永昭和三公主曦婉,王昭仪的二皇子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后又生育四公主曦媛,荣妃育有三皇子永彦,其余妃嫔均无所出。 大皇子比扬影枫年长一岁,娶羽林郎将凌牧之女凌氏为妻;曦嬿公主年十七,未尚驸马;曦婉公主年十五,曦媛公主年十三,尚未及笄;三皇子年十二,自小体弱多病;而太子年纪最小,只有十岁。 扬影枫五岁离宫,十年间每年都会回宫里住几日,与皇子公主们关系很好,十五岁上战场后便没再回帝京,直到边境战场上成为传奇,在朝堂和后宫同样也是,十岁的太子对他最是仰慕。 得知扬影枫要回京述职,太子便日日缠着惠景帝问扬影枫的行程。 刚到东宫,小太子便像一只活泼的鸟儿一样飞了出来,在远远便喊道:“影枫哥哥!” “臣参见太子殿下。”扬影枫谨守着宫中的礼仪规矩对太子行礼。 “影枫哥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小太子眉飞色舞地跑上前。 一道清婉温柔的声音从太子身后传来,“璟儿,礼不可废。”跟在太子身后的是一位身着浅紫宫装的美丽女子。 没想到曦嬿公主也在东宫,扬影枫随后朝着她行礼:“臣见过公主。”。 太子经过曦嬿公主的提醒,收敛了方才的兴奋,轻咳了一声,挺直了脊背对扬影枫说:“免礼。” 而曦嬿公主姿态端庄面带微笑地对扬影枫还了一个礼:“兄长安好。” 长姐如母,敬贤皇后薨逝后,曦嬿公主便承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责任。太子封东宫后,虽有太傅和教养嬷嬷教导,曦嬿公主也时常来东宫督导太子的课业。她虽只有十七岁,才学礼仪却无可挑剔,惠景帝爱如掌上明珠,是以今年已经十七了还未曾为她选中满意的驸马。 扬影枫视敬贤皇后如母,对曦嬿公主和太子也比其他的皇子公主更亲近些。 将近午时,扬影枫才从宫中出来,神武门外停了一辆四角坠了流苏的华丽马车,拉车的两匹马毛色油亮,一看就是上好的良驹,这么奢华的马车扬影枫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果然,他走近马车时,车窗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说:“好久不见啊扬将军,我特意来救你了。” 这一脸不正经的人就是肃亲王府二公子魏承宣。 帝京里的人都不明白,肃亲王府规矩森严,肃亲王冷肃、王妃庄重,大公子是帝京世族子弟中礼仪规矩方面的表率,这样的门楣怎么就养出了一个性格跳脱没一点正形的二公子?虽说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恶事不沾边,可斗鸡走狗、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若非他是府里唯一的嫡子,肃亲王府世子的头衔恐怕早就落在大公子身上了。 肃亲王魏清是陛下的亲兄弟,魏承泽、魏承宣跟扬影枫也是表兄弟,几个人幼年时同在宫学启蒙,因着魏承宣,魏承泽和扬影枫没少挨柳太傅的板子。魏二公子连拖带拽地将扬影枫拉上马车。 “你信不信,你再往前走,今天可能就不用回府了。”魏二公子吊儿郎当地摇着扇子笑道。 宽大华丽的马车里,扬影枫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丝毫不领情:“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脱身。” 魏承宣“啪”地一收扇子,道:“嘿,你个没良心的!白费得我早早等在这。” 扬影枫喝了一口茶,看了魏承宣一眼:“说吧,你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死乞白赖的非要从我这里讨个人情。” “你这人真无趣,难得回来一趟,我找你就不能是叙叙旧么?” “我还有事,就不陪二公子浪费时间了。”扬影枫说罢利落地放下杯子,站起身就要撩开马车帘子。魏承宣连忙拽住他的衣袖,急道:“有事有事。” 扬影枫斜睨他一眼,收回衣袖从容坐下,动作优雅地重新沏了一杯茶。魏承宣也难得收敛了风流公子的面目,难得地摆出一张正经脸:“这两年你不在帝京可能不知道,城里出现了两个大盗,武功高绝,专盗城中官家大户,两年内间断作案近十起从没失手过。巡防营和皇城司头头换了一茬都没有抓住这两人一片衣角……” “影子盗?”扬影枫问道。 “你知道?”魏世子惊讶地顿了顿。 扬影枫不可否置。 魏世子两条挺秀的眉毛皱成了麻花:“你这远在天边的人都知道这事,看来是真麻烦了。” “据我所知,这影子盗只盗钱财,不伤人命。反而因此牵连出了许多的贪官污吏,肃清了朝廷风气,如今这朝堂上倒是干净了不少。” “按说这也算好事,可坏就坏在上个月,皇城司副指挥郑军被圣上骂了一句废物后,这个烫手山芋就落到了我大哥头上。你知道的,父王一心想立我大哥做世子,奈何朝中那些老顽固总拿他的身世说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万一那影子盗整出了大事,我大哥就离这世子之位更远了。”王府外的人都以为肃亲王的两位公子为着世子的位子明争暗斗,没人知道魏二公子对这个位置避之不及。 “你就真的不想做世子?” “我什么品性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魏二公子嗤笑道,“做世子有什么好的,累死累活的还不如好好享受这花花世界。”魏二公子表面没正形,其实对自己的追求有着深刻的认知。“别说这个了,你快给我大哥想想法子怎么才能抓到影子盗?” “我昨夜回城时遇上了,他们身手的确了得,帝京里的武将,即便承泽都不是对手。” “什么?!”魏承宣差点跳了起来,激动地叫道:“你跟他们交过手?那你怎么没逮住他们?” 不是他不想逮住她,而是他没料到那女子身手极好又狡猾多智,一时大意竟让她逃脱了。原本以为江湖上能有这般身手的女子屈指可数,要查起来也不是太难,然而暗卫查了一晚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那女子虽然以黑巾覆面,可声音、身形看起来应该还不到双十年华,江湖上有这等身手的女子都远远超过了这个年纪并且不会出现在帝京。 她是谁? 她的武功路数变化极快极多,几招的交手,扬影枫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可她所使的内功心法倒是与自家门派的心法有几分相似,这也是扬影枫困惑的地方。 “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说啊?”许久没得到扬影枫回应,魏二公子着急起来。 扬影枫没有搭理他,放下茶盏道:“你回去告诉承泽,影子盗的事我会替他解决,他只需加强帝京外城的布防就好。” “好好好!”魏承宣喜出望外,满口应承道:“我马上回去转告大哥。本公子骑马,这马车就留给你了。”掀开车帘准备下车的时候突然回头冲扬影枫眨了眨眼,“你帮了我大哥这么大忙,本公子是不会亏待你的,千万别走前门,你家前门的大街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你坐本公子的马车从后门回去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第4章 慧觉大师 瞌睡遇见枕头,俞菀璇刚想着要去看看老和尚,华严寺的信鸽就带来了消息,老和尚让她今晚带上淬月剑上华严寺。 浓黑的夜色中,一匹快马朝着城郊的露云山而去,露云山山势绵延数百里,其中多峡谷高山,离帝京最近最高的山便是初雾峰,初雾峰的半山腰上建有一座气势磅礴的皇家寺院名华严大寺。 那匹快马刚到初雾峰脚下便被勒停,俞菀璇将马系在山道的树旁,一展轻功,矫健而迅速地朝着华严大寺而去。 寺中的大殿皆依山而建,青砖黛瓦,大气磅礴。大殿之后是僧舍,僧舍后便又有一条曲径通幽的山道沿着山势而上,山道的尽头是近山顶的一个小院落,四面环绕着青松绿柏,伴有幽兰清香,一道山泉自后山引下流经院落,夏日的夜晚,泉音虫鸣相得益彰,宁神定心暑意全无。 一位青年男子与一位苍须老僧对坐于泉旁,竹炉汤沸,茶香袅袅。这一老一少,一僧一俗俱是气息内敛举止从容之人,一时月色宁静,远观如画。 扬影枫神色恭敬的执晚辈之礼道:“大师对清瑶师妹的救命之恩,师门上下铭记在心,近日听闻大师回到华严寺,影枫特来致谢。” 苍须老僧捋须一笑道:“将军门数百年来护卫家国,血染战场英烈无数,老衲深感敬佩,况且老衲的师父智远禅师出家前亦是将军门中人,算起来你我亦是同宗,这般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话锋一转,慧觉大师微微一叹:“只是那孩子病了这许多年,如今仍需用药,否则病根难除。” 扬影枫点头道:“大师留下的方子,她一直遵照服用。” 慧觉大师叹道:“可惜了,若早些治疗,她也能习武,将军门下也许能出一位女将。” “虽不适合习武,但她于医术和易容一道却是造诣颇深,已远胜这世间的许多人,亦可弥补缺憾了。” 说话间,只闻得山下华严寺正殿前突起喧哗之声,霎时燃起数十只火把,照得正殿前的空地亮如白昼。 扬影枫和慧觉大师同时站起来到院前俯视着下边。正殿前几十个僧人举着火把围成一圈,似乎把什么人围在了里面,火光人影重重交映,一时也看不清楚,扬影枫眉心微蹙:“有人闯寺?”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 而身边的慧觉大师却一捋银须,面带微笑:“是她来了。” 扬影枫凝目望去,距离虽远但于他却是无碍。只见耀目的火光圈里围着的竟是一个身着天蓝色箭袖束腰衣裳的女子,她抱剑在怀,站在火光中间,下颌微抬道:“可是老规矩?” 领头的武僧眉目沉肃,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女子而有丝毫放松,手中长棍一晃,沉声道:“请吧!” 她一开口,后山上的扬影枫便墨眉一挑,清冷的眼眸漾开一缕波澜:竟然是她!那晚他遇上的女子,让巡防营和皇城司头疼不已的影子盗!没想到这么快便再次遇上。 听她的话似乎经常来这华严寺,跟寺中的武僧也交过手,双方虽然剑拔弩张,但却没有带着杀气。可若只是切磋,那些武僧也没必要如此慎重。不由得对眼前的这场争斗生出几丝兴趣。 “今次你一个人?”领头的武僧道。 俞菀璇凤目斜睨,笑得凛然:“一个人又怎样,那臭小子每次都来拖后腿,这次不来倒好了,是单挑还是阵挑?” 领头的武僧显然被她的张狂刺激到了,眉眼一沉,目露精光,手一挥,立刻从大殿里跑出六个筋骨强健的武僧,手持长棍齐齐朝地上一拄,尘土轻扬,悍勇之气毕现。 然而俞菀璇扫了他们一眼便微微皱眉,天罡北斗阵?老和尚特意让她带来淬月剑来,不会那么简单吧? 领头武僧冷眼一扫,沉声吼道:“结阵!”大殿里再次跑出一群武僧,依旧是手持长棍,七人一组,但分站四方,每人的起手式也各不相同。二十八个人,对应二十八星宿的站位,四面合围,东卧青龙、西据白虎、南连朱雀、北接玄武。这阵势连接紧密,环环相扣,即可各自为阵又可合而为一,比天罡北斗阵厉害何止数倍。 俞菀璇凝眸细看,心念疾转,面上的笑容越发浓烈,她朗声道:“老和尚,你猜今晚这阵法多久能破?”言语中傲然自信,霸气凛然。语罢蓦然出剑,直挑东方青龙阵。三尺青锋寒光熠熠,剑身带着一线血色,在月色下诡谲而妖异。 “淬月?!”扬影枫面色微变。 “没错,那就是淬月。”慧觉大师看了一眼扬影枫腰间的佩剑道:“与你的北辰齐名的绝世名剑。” “淬月剑失踪将近百年,无数人曾找寻过这把绝世名剑都没有线索,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慧觉大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这近百年间淬月都被供奉在佛旁消弭戾气,淬月剑是鬼才欧阳冶所打造,他精通巫蛊之术,在制剑时将邪术附在了剑身上,淬月自出世以来,剑下亡魂无数,杀戮之气极重,定力不足者甚至都无法触碰。老衲的师父智远禅师偶然得到了这把剑,也险些因为杀戮过重而堕入魔道,后来他出家赎罪,同时秘密地将这把剑供奉到佛前超度剑下亡魂。” 智远禅师出家前是将军门弟子,对于他为什么突然遁入空门,师门的记载并不清晰,扬影枫也是此时方才得知这样的秘辛。扬影枫看着山下那个在阵中穿梭的女子,道:“这剑为何会到了她手上?” 剑影火光之间衣袂飞扬,招式凌厉,剑气森森。然而这二十八星宿阵并没有那么好破,如此凌厉的攻势下,武僧们依然严守自己的方位,丝毫不乱。 慧觉大师没有回答他,却笑道:“影枫认为她今夜能否破阵?” “不瞒大师,在下曾与她交过手,她确然身手了得,但今夜要破此阵恐怕有些勉强。” 慧觉大师眸光微闪:“你与她已交过手?” “是,但只过了三招。” “为何是三招?” 扬影枫忆及那一晚,唇角微挑:“她撒了一把榛子做暗器,借机逃了。” “哈哈哈……”慧觉大师笑得甚是开怀,“这丫头一向诡计多端。” “她与大师可有渊源?”听慧觉大师的语气,似乎与这女子熟识。 “她叫俞菀璇,是老衲的徒弟。”慧觉大师看着那个蓝衣女子,一向清淡的眼神中带着些许的骄傲,这轻飘飘地一句话却让从容的飞云骑主帅彻底惊住。虽然猜到了那个蓝衣女子与慧觉大师有些渊源,却没想到这渊源竟会这么深。慧觉大师竟会收一个俗家弟子,而且还是个女子。 慧觉大师是谁?精通佛法的一代高僧,德高望重天下皆知,史籍里有一段记载:东齐元德六年,帝于德昭殿召觉,畅谈数日,帝叹觉才华惊世欲迎为国师,觉笑言:吾已入佛门四大皆空,名利俗物皆浮尘,陛下文韬武略皆备且心胸广阔,如能广纳人言,不拘贫富,视才拜官,定能开治太平盛世。帝深感其言,励精图治,国力强盛空前。靖德元年,帝再迎觉出国师,拒。帝遂敕封其为华严大寺主持,临终,帝曾叹曰:若得觉为国师,盛世可延矣! 那是文宣帝与慧觉大师的一段故事,慧觉大师所预言的太平盛世正是宣帝的“元德之治”,他所提出的治世良言被宣帝刻在德昭殿的屏风上,供所有的臣子敬仰。这样一位连当今皇上见了都要以礼相待的人,怎么会与一个江湖女子扯上关系?而且这女子还是个名声响当当的盗贼。 知道扬影枫的疑惑,慧觉大师缓声道:“十多年前,青州静海寺方丈云深大师来信说一向供奉在佛旁的淬月剑忽然躁动,老衲便应邀前往查看。到寺的第一天便遇上了她,那时她不过是个小女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怀里揣着佛前的供果和馒头,身形矫健灵活,四五个寺僧竟然都抓不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逃出山门。老衲当时甚是疑惑,世人再饥贫亦不敢偷盗佛前供果,唯恐佛祖菩萨怪罪,为何这小女孩这般无所畏惧。云深大师道这小女孩入寺偷盗食物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曾被抓住过,她却说这佛爷是木雕泥塑的,又不会吃东西,那么好的馒头放着也是浪费。云深大师也曾主动给她馒头,她却扭头不要,说是不想要大和尚的施舍,不欠他的人情。” 一个小女孩竟有这般古怪的念头,扬影枫勾了勾唇角:“难道她偷拿佛前的馒头就不算欠寺里的人情了?” 慧觉大师亦笑道:“老衲后来也这般问过。云深大师道她说她拿的是供在佛前的食物,就算是欠也是欠佛祖的情,跟大和尚们没关系,而且她每次来都会拿一支野花供奉给佛祖,算是跟佛祖交换食物。” 扬影枫点头赞许道:“这么小便拒绝施舍,还懂得借花献佛,实是个性分明的孩子。既然知道原由,为何寺僧还要驱赶她。” “呵呵,她可是相当记仇的,对那些打骂过她的寺僧,时不时便要折腾出点花样整得他们灰头土脸。她天赋奇高,仅偷看几次寺僧习武便能记住许多招式,一来二去,静海寺的寺僧几乎拿她没办法。”慧觉大师接着道:“老衲入寺的第三天傍晚,几个尘心未尽的寺僧恼恨她颇深,竟然在各殿的供果上抹了一层蒙汗药。她昏沉中逃入了供奉着淬月剑的菩萨殿,后来为自保竟然拔出了淬月剑,锋利的剑刃割伤了她的手,想必你知道淬月剑的可怕。 扬影枫眉心一跳:“据说淬月剑的剑身附着着邪气与散不去的亡魂,被淬月所伤者皆会如坠冰窟,感受到亡魂的冰冷与挣扎,过程极为痛苦,许多人因此而陷入疯魔,这也是淬月的可怕之处。” “没错,老衲与云深大师匆匆赶到时她已被淬月所伤,当时她面容痛苦蜷缩在地,手中仍紧紧地握着淬月剑,仿佛在与之抗争,她手上的血不断流到剑身上,寺僧都惧怕不敢上前,老衲和云深大师正要施救,却发现剑身上的寒意正在慢慢收敛。它在佛旁供奉了一百多年都没有完全消弭的邪气,没想到却消散在这个小女孩手中,我们当时震惊异常。淬月剑竟然择她为主,淬月剑上附有巫蛊之术,一旦择主后便与主人血脉相连,非死不能解脱。老衲推算了她的命理,这孩子命星光芒过盛,父离母亡,命途坎坷,劫数颇多。现在又被淬月认作主人,命数更是多变。要知道淬月之主极易心生魔障,踏上血腥之途。” “所以大师收她为徒,为的是将她引入正道。” 慧觉大师笑道:“是啊,可是收她为徒过程还颇为周折,她要求老衲救活她的弟弟,我们这才知道她还照顾着一个奄奄一息孩子,而她去寺里偷食物也是为了救他。这丫头见过黑暗依然心底有光,心境坚定,纯粹、干净,也因此她才可以压制住淬月剑的杀戮之气。她性子一向有些飞扬跳脱,偶尔也顽皮胡闹,但却绝对不是奸邪之辈。”慧觉大师突然叹息一声:“影枫,老衲今夜与你说这许多,实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扬影枫肃然行礼道:“大师请说,在下及整个将军门都义不容辞。” 慧觉大师叹道:“星辰归位,那丫头宿命里的劫就要开始了,人不可逆天而为,该来的始终都会来的。在这些劫数里,她也许会陨落归元,也许会涅盘重生。日后她若有性命之忧时,请你务必救她。” “若遇危难,晚辈定当护她平安。”扬影枫略有踌躇道:“只是晚辈常年驻守边关,恐怕难以顾及……” “天道术数,变幻无常。你们早前的相遇就已是开端。”慧觉大师轻声一叹道:“日后她遇劫时,若最后仍然避不过,那也是她原本该有的结局。” 虽然不理解慧觉大师的话,但扬影枫依旧郑重地点头道:“晚辈定当尽力。” 第5章 同门渊源 慧觉大师目光遥望山下,忽然微笑道:“你看,她就快破阵了。” 扬影枫抬眼望去,果然见那星宿阵已现乱势,眸中浮现赞赏之色道:“果然聪明。” 她知道人才是阵的根本,阵势再精妙,布阵的人武功的强弱、反应的速度还是有差距的。她专挑武功稍弱反应稍慢的武僧下手,打破四阵之间的接应平衡,再各个击破就容易得多了。但这说起来容易,在这么复杂多变的阵里要找到这些细微的差距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 说话间,蓝衣女子已经把十几个武僧打倒在地,剩下的已经不能结阵,她收住剑势扬声笑道:“大和尚们辛苦,下次再练了什么阵法记得早些通知我。”说罢也不顾武僧们墨云一般的脸色,沿着山道朝后山小院而来。 俞菀璇并不知道这个时辰老和尚的院子里居然有外客,她推开小院门见到泉旁对坐着两人时怔了一下,那位客人是一位身着白色绣云纹窄袖锦衣的青年男子,肩背挺拔,姿态翩然,眉目清俊逼人。将桌上的两杯早已凉透的茶倒去,另拿了一只莲纹白瓷杯,此时红泥小火炉上冻石壶里的水已泛起了鱼眼泡,白衣男子执壶,醒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从容优雅。慧觉大师本是茶道大家,也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 看清楚他的面容后,俞菀璇蓦然一震,这人竟是那晚与她交手的飞云骑主帅扬影枫!此时的他周身看似从容淡然的气度,却仿佛未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内敛英气暗藏! 慧觉大师乐呵呵地朝她招了招手道:“璇丫头快过来。” 俞菀璇心中暗道:他跟老和尚认识?那晚不过过了三招,他就查到她的师承并且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看这样子也不像是专门来找茬的,于是收敛心神,走到在桌边大方落座,装作不认识:“这位是?” 扬影枫朝她点了点头,眸光清湛带着初春的微寒,抬手为她斟了一杯茶:“在下扬影枫。” 俞菀璇勾唇笑道:“幸会。”她伸手拿起茶盏颇为潇洒地一饮而尽。 慧觉大师无奈地摇头道:“这可是上好的庐山雨雾,这般牛饮甚是浪费。” “喝茶一事最重要的原是为了解渴,不知是谁将它变成了风雅之事。我打了这半天架,早就口干舌燥了,此时能得清茶一杯如饮甘霖,滋润肺腑酣畅淋漓。”她瞥了老和尚一眼,挑眉笑道:“我不过遵从本心而饮,何必矫揉造作。” “好好好,好一个遵从本心,是老衲狭隘了。”慧觉大师倒是很高兴,对扬影枫道:“你看我这徒儿可是特别刁钻?” 扬影枫勾唇:“在下日前已领教过。” 俞菀璇轻哼了一声,瞥了一眼扬影枫放在一旁的佩剑,道:“听闻扬将军身手高绝,那晚我们只过了三招,甚是遗憾,不如今晚再比试一番如何?”她还没见识过北辰剑的模样,这般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慧觉大师笑道:“影枫是将军门弟子。” 俞菀璇心中暗暗一震,他竟然是将军门的弟子!难怪那晚交手时总觉得他的内功心法有些熟稔。 将军门是江湖上一个极为神秘的门派,据说三百多年前,东齐开国皇帝与结义兄长起于草莽,一起推翻前朝暴政,在新朝建立前夕,那位结义兄长放弃了皇位,归隐江湖建立了将军门。将军门门规森严,门下弟子不多,但每一个都资质极高,是将帅之才。将军门虽是个江湖门派,却从不参与江湖争斗,门下弟子也从不随意暴露身份,东齐历代一些沙场名将据说就是将军门下弟子。 慧觉大师的师父智远禅师出家前就是将军门的门下弟子,只是后来因为淬月剑的缘故在静海寺出了家,若论起来,俞菀璇跟现任将军门门主同辈,扬影枫还得尊称她一声师姑。 还没等她趾高气扬地唤他一声“师侄”,慧觉大师及时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影枫比你年长几岁,你可唤他一声‘师兄’。” 师兄?开什么玩笑?俞菀璇站起身,眉眼低垂俯视着扬影枫:“比试比试?” 扬影枫有些啼笑皆非,这女子怎生这般好勇斗狠,非要他较个高下。而慧觉大师不但没有阻拦,反而有些兴致勃勃:“北辰与淬月已有百年未相遇,老衲倒想看看这两柄绝世名剑出鞘争锋。” 既然慧觉大师都这么说了,扬影枫也不好再推辞,道:“请师妹赐教。” 这声“师妹”刺激了俞菀璇的神经,她拔出淬月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一线妖异的血红,眼眸中有着点点兴奋地意味,挑了挑眉:“赐教不敢,‘师兄’可千万别让着我。” 她身形一动,扬影枫就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了,这女子一开始就使出了极为凌厉的剑招身法,剑锋如光,剑影似雪,纷纷扬扬从四面八方向他围袭而来。仿佛漫天飞雪中响起一声悦耳的龙吟,北辰的剑光如同耀目的烈日在雪影中穿梭,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两剑相交,电光石火间,剑气生出的寒意在山间弥漫,剑锋烈烈压弯了周围的树梢,林间的鸟儿纷纷惊起。 慧觉大师茶席间含笑观望,丝毫没有被影响。雪影纷纷最终没有困住蛟龙,剑光消失在瞬间,两人持剑而立,山间一阵清风拂来,蓝衣女子利落地收剑入鞘,爽快地道:“我输了。” “哈哈哈,这么些年总算有人能制住璇丫头了。”慧觉大师笑得很是开怀,看着白衣青年,赞赏地道:“影枫已可上窥剑道至境。” 扬影枫也收剑回到茶席,“大师谬赞,目前将军门弟子中还无人能如璇姑娘一般使出这么凌厉飘逸的扶摇剑法。”他这话绝不是恭维,在那一晚的交手和看她破星宿阵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女子不简单。她的师父是慧觉大师,她会的当然不仅仅是将军门的招式,她却用了将军门的剑术跟他较量,扶摇剑法是将军门高深的剑术心法之一,这一辈的弟子中能达到这样境界的寥寥无几。这一场酣畅淋漓地较量下来他才真正觉得这女子身手高绝,将军门中除了他之外,其余弟子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俞菀璇在这一场比试中输的心服口服,威震边关的飞云骑主帅名不虚传。想他不过年长她几岁,却是武功高绝,战功赫赫。兼之清俊风雅的容貌,从容淡然的气魄,如此龙章凤质惊才绝艳的人物,难怪帝京中的女子要争破头了。 “璇丫头天资也极高,练功若能勤苦些也不止是现在这境界了。” 俞菀璇喝了口茶摇摇头慵懒地道:“我又不打算称霸武林,这般辛苦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思,老和尚这般执着可不好。” 连慧觉大师都被噎了一下,扬影枫墨眉轻抬,唇边泛起几不可见的笑意。 自华严寺回来之后,俞菀璇安分了几日,她影子盗的身份如今已经被扬影枫知道了,他定会对她“多加关照”。 玉诗楼的后院有间小阁楼,是俞菀璇和韩羽皓的住所。 这晚,俞菀璇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挖出了一坛“青衿”,坐在阁楼顶上看着外边街道上的热闹人潮。韩羽皓上来坐在她旁边,看了一眼坛子里的酒,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于是安慰她道:“虽然你跟他身份有差距,但你未嫁他未娶,你还是有机会的。” 俞菀璇正嗑着瓜子,闻言怔了一下,吐了瓜子壳问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在这里伤春悲秋没有用,喜欢就要自己去争取。” 俞菀璇一头雾水,斜了韩羽皓一眼,“你到底在说什么?神神叨叨的。” “你不就是喜欢扬帅又怕自己高攀不上么?”韩羽皓一副看透她心事的样子。 “你说什么?!”俞菀璇总算听明白了这事,挑高了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他了?” 韩羽皓看了一眼旁边的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是因为喜欢人家又怕高攀不上,才在这里借酒浇愁么?”而且这女人好几天没出门了,一看就不正常。 估计被他说中了,这女人恼羞成怒,一巴掌就要招呼到他的后脑勺上,韩羽皓侧身躲过一击,俞菀璇却是虚晃一枪,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耳朵:“我看你是很久没被揍,皮已经痒得不行了!” 韩羽皓忍着痛继续教导她道:“男人呢一般都喜欢温柔体贴一些的女人,你若是改一改脾性,单就长相来说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看着他已经被揪红的耳朵,俞菀璇还是松开了手,道:“与其操心这些,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她出其不意地伸手握住韩羽皓的手,六月的天里,他的手却如雪一般冰冰凉凉。 韩羽皓想抽回手,俞菀璇却没有给他机会,她掌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向韩羽皓,穿过他的掌心流向四肢百骸。 “去年的八月二十之后你体内的寒气才开始涌现,现在还只是六月,这寒气已是压制不住了。”俞菀璇的脸色不大好,韩羽皓也不说话,两人沉默了许久,俞菀璇才道:“后日让孟叔和你去静海寺吧。” “我不去。” “听话!”俞菀璇沉下声音。 韩羽皓偏过了头,这时带着倔强脾气的他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俞菀璇放缓了声音哄着他:“你体内的寒气越来越霸道,单靠雪蓟丹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了,让云深老和尚给你梳理一下筋骨,今年的冬天你也能轻松些。” “师父回华严寺了,找他梳理筋骨就行。” “云深老和尚那有很多灵丹妙药,而且雪蓟丹也要重新配过了。” “我不想回青州。”少年屈膝而坐,一手搭在膝上,下颌靠在手臂上,清澈的眸子里有浓重的伤色。 这才是理由啊……俞菀璇心里叹息一声,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韩羽皓跟俞菀璇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他是她捡来的弟弟。 他本是青州首富韩家的小公子,十多年前因为他父亲因为生意场上的事与人结仇,对方出重金请来幽夜阁的杀手将他全家屠尽,他父亲临死前的一扑替他挡下了一掌,但葵阴掌的掌风还是伤了他的心脉。 她从瓦砾堆中将他救出,从此两人相依为命,但这个掌印始终牵制着他的命脉,每年冬至阴寒之气倒袭,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小命。唯一的解法便是以墨莲子入药,由旁人用高深内功洗髓方可彻底祛除寒毒。但墨莲子本就罕有,万金难求,她来帝京化身影子盗的原因之一也是寄希望于京城官家富户的宝库中能藏着这类宝物。 他们在一起的十四年,经历风霜雨雪,他是她生命里不可割舍的弟弟,而她也是他相依为命的姐姐。 俞菀璇道:“你和孟叔先去青州,我把玉诗楼的人安顿好就随你去青州,在帝京找了两年没找到墨莲子,也许我们该去别的地方找找看了。” “不找了,随缘吧,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也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墨莲子了。”韩羽皓眸中的伤色已经散去,看着俞菀璇笑道:“云深大师说没有墨莲子,我最多只能活到弱冠之年,可我原本在三岁那年就应该死去。璇姐,因为你,我多活了十四年,已经够了。” 俞菀璇心中一酸,瞪着他咬牙道:“不够!你才十七岁,怎么就活够了?!找遍天涯海角都得找,我就不信这世上一颗墨莲子都没有了!” 毕竟才是十七岁的少年,即便少年老成也远远不到看淡生死的地步。韩羽皓心里也很难受,这些年璇姐看上去恣意潇洒,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他们找了墨莲子十年都没能找到,如今他体内的寒气越来越难以压制,随时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若他死了璇姐怎么办呢?她同样自小父母双亡,这么多年身边能当做亲人的除了他就只有慧觉大师了,慧觉大师已经年迈,而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也陪不了她多久了。 韩羽皓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相依为命多年的两人不知还能互相依靠多久。 第6章 风云初起 定北侯府的管家严伯最近很伤脑筋,自从他家小侯爷回朝述职的消息传出,侯府门口的道路基本就被堵死了,帝京里的媒婆几乎倾巢而出。然而礼物可以拒绝,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的画像却是怎么都不能推却的,才短短两天时间,这些画像就收了一屋子。 小侯爷一回来就忙得几乎不见人影,连他都没见过几面,哪里腾得出时间看这些小姐的画像。而媒婆和各府送过画像的人家几乎天天派人来打听消息,严伯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侯爷好不容易从边关回来一趟,也没能好好休息片刻,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这其中的辛苦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也希望侯府能早日有一位能干的女主人掌家,替小侯爷分担一下,但是他家小侯爷似乎对成亲的事根本没有上过心。看来还是要他这把老骨头替大人好好管着这府里的事了。 此时朝堂上的气氛却有些沉闷,原因是阿勒图的使团还有几日就要到帝京了。此次阿勒图的阿日斯兰王子和温珂公主一起来东齐朝贡,国书中虽未提及,但和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是选一位和亲公主过去还是娶阿勒图的公主成了今日朝堂的议事重点。 北戎和西羌一直对东齐虎视眈眈,乌康国当年趁火打劫,导致了定北侯扬潇战死,三方都盯着东齐,是以跟阿勒图保持友好关系非常重要。 既然阿勒图有和亲的意思,东齐自然不能拒绝。惠景帝已多年不纳后宫,几位皇子也不合适娶公主,唯有嫁公主。 誉国公率先出列开口道:“陛下现有三位公主,曦嬿公主正值适龄,臣以为……” 还未说完,龙座上的皇帝陛下便一个冷眼扫过来,“曦嬿公主乃敬贤皇后所出,是朕嫡女,岂能下嫁番邦!”转头看向礼部尚书,冷冷地道:“礼部怎么说?” 天子之怒岂非寻常,没摸准脉的誉国公顿时一身冷汗,而被点名的礼部尚书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道:“曦嬿公主身份尊贵,阿勒图为属国,依礼确实不妥。” “曦婉公主已过及笄之年,按东齐民间的规矩,也可以议亲了。” “东齐民间断没有次女先长女出嫁的规矩。”太尉沈符站出来道。“曦嬿公主未尚驸马,曦婉公主怎可越过长姐议亲?于大人,老夫说的可对?” 沈太尉是淑妃的父亲,怎舍得自己亲外孙女嫁到那蛮荒之地。他提出的这个理由也合情合理,礼部尚书于显也不敢得罪沈太尉,连忙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站出来点头称是。 内阁首辅裴怀章斟酌之后道:“陛下,臣以为既然国书上面没有写明,说明阿勒图也没有一定要和亲的意思,穆邪王要的是我国的态度,若我国重视阿勒图此次的朝贡并给予等量的回礼,表明两国唇齿相依的态度,那么也不是非要和亲不可。” 这个答案也比较符合惠景帝的意思,惠景帝沉冷的脸色刚有些缓和,还未开口,不识趣御史中丞苏品之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两国相交,最牢不可破的当属姻亲关系,还是和亲稳妥些。” 一直没开口的扬影枫忽然说道:“陛下,昨日下朝时苏大人还与臣说起府中长孙女年十六,适合婚配。臣记得前朝与番邦和亲时若无适龄公主,可择重臣之女册为公主前往和亲,臣以为陛下可效仿前朝。” 这话一出,把苏中丞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可没想把自家孙女搭进去。于是慌忙道:“陛下,臣之孙女品貌不济,才学不佳,不足以担此重任。” 底下的几个大臣都冷笑起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牵扯到自身得失的时候谁都能说得慷慨激昂。 朝中大臣谁都知道苏品之这老狐狸想搭上扬影枫,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家孙女嫁过去,每日下朝都要以各种目的邀扬影枫过府一叙,虽然其他大臣也想把自家适龄的女子嫁过去,但没苏品之做得这么出面,私下里对他也是嗤之以鼻。 扬影枫这一招,逼得苏品之在朝堂之上说自家孙女样样不好,以后不仅没脸再纠缠着扬影枫,恐怕苏小姐还会成为整个帝京的笑柄,能不能找到个好的夫家也很难说。 裴怀章说道:“陛下,阿勒图使臣尚未到达,臣认为可见过使臣,知晓其意图后再议此事。” 惠景帝面色微沉地点了点头:“就依裴相之言,此事推后再议。” 一散朝,裴怀章就拦住了扬影枫,“可否与扬将军私下说几句话?”于是两人便一起上了裴府的马车。 两人聊完了朝堂上的事,裴相问道:“扬将军似乎也不赞成和亲。” 扬影枫道:“不管是我朝公主外嫁和亲或是他国公主嫁过来,都是背井离乡,带着两国友好的使命远离故土,远离自小熟悉的人和习惯。若是两国交好日子尚且好过一些,若两国反目,和亲女子都不会有好的下场。热血沙场男儿事,国家命运没必要让无辜女子背负。” 裴相笑着打趣道:“扬将军这般怜惜女子,难怪府上的门槛会被提亲的人踏破了,若我家有女儿,也定想将她嫁给将军。” “裴相说笑了。” 马车正走在朱雀大街上,街道的一头忽然骚动了起来,动静之大,马车里的裴相和扬影枫都听到了声响。 “怎么了?”裴相隔着车窗问随车的护卫王振声。 王振声朝街道的尽头看去,忽然脸色一变,叫道:“不好!好像是有马惊了!”他一把跃上车,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想将马车赶到路旁。 一匹浑身黝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正沿着朱雀大街狂奔而来,马上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她马术应是不错的,双手紧紧拽着缰绳,极力控制着骏马奔跑的方向。后边有两个人骑着马朝这边追来。一位骑术精湛的少年,还有一位是新上任的皇城司副指挥使魏承泽。 骏马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朝裴相的马车冲过来,马上的女子开始惊慌失措,缰绳忽然脱了手,眼看就要掉下马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扬影枫足踏车辕,飞身上去接住了她。 一道蓝色地身影闪过,俞菀璇自玉诗楼的窗台跃下,稳稳地落在马背上,猛然使劲拉紧缰绳,骏马长嘶前蹄立起。骏马性烈如火,虽已不再奔跑,却不断地腾挪跳跃,而俞菀璇却仿佛粘在了马背上,衣摆飞扬间双手收紧缰绳,夹紧马腹,骏马再次嘶鸣立起,而后终于安静下来。 俞菀璇恣意张扬地笑容落入了许多人眼中,而那被扬影枫救下的女子也在低头道谢时含了几分羞涩。 那骑术精湛的少年看起来岁数和韩羽皓差不多,面容很普通,唯有那一双眼睛明澈干净,很诚恳地向扬影枫和俞菀璇道谢。 少年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两兄妹来帝京游玩,遇上了一个大宛国的商人卖马,这匹马实在是千里驹,妹妹看上了要买,商人却说这匹马性烈,不适合女子,妹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很好自然是不服气,趁商人不注意直接上了马差点酿成大祸。 魏承泽正好遇上便追了上来,他下马关切地询问裴相是否受惊,却发现裴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驯服烈马的蓝衣女子,神情复杂。 “她是谁?”裴相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魏承泽看向那个马背上的女子,乌发挽髻,只用了一根式样简单的白玉簪子簪住,身着一袭蓝色窄袖衣,骑在马上显得腰身修长,清丽的眉目间却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飞扬洒脱,鲜活而明亮,仿佛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与魏承泽所见过的文雅娇弱的帝京贵女分外不同,他也想知道她是谁。 “俞菀璇,玉诗楼主人。”扬影枫回答了裴相的问题,而一向清冷的飞云骑主帅说出这句话时却带了隐隐的笑意。 马背上的女子目光掠过来,看向他们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眸中的笑意都收敛了起来。她利落地下马,把缰绳交到差点被吓死的大宛商人手上便转身离去。 朱雀大街上的这场骚乱很快平息,魏二公子赶来看热闹却什么也没看到。 裴相忽然说不大舒服,要先回相府,正巧赶来的魏二公子便接下了送扬影枫回府的任务。 一路上,魏二公子为着没看到这场热闹分外遗憾,在马车里絮絮叨叨。 扬影枫受不了他的唠叨,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你就这么想看惊马?” “惊马有什么好看的?我想看的是玉诗楼主人!”魏承宣悔恨得直拍大腿。 “你认识她?” “你太看得起我了。”魏二公子带着无限的遗憾长叹一声,“我想认识她,却没这个机会。” 扬影枫挑了挑眉,要知道魏二公子可是帝京头一份的纨绔子弟,能让他顿足长叹的绝不是寻常女子,扬影枫问道:“说说看,这位玉诗楼主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魏承宣眼睛一亮,开始了滔滔不绝:“她是两年前来帝京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小姑娘,出手阔绰,直接出价一千两银子盘下了将要关门大吉的玉诗楼,当时谁都不看好她。结果玉诗楼一开张就惊艳帝都。不仅菜色一绝,自酿的酒更是把帝京一众酒楼都压了下去。生意好自然就有眼红的,很快就有人上门找茬了,没料到这姑娘也是个硬茬子,最出名的那场是庆福楼二掌柜带了打手上门,结果十多个打手都被金叶子削断了手筋,俞姑娘还放话说那金叶子就当是给他们的医药费,若是不够明日她再去庆福楼给刘掌柜赔罪,结果吓得刘大掌柜当晚就亲自上门道歉了。将这些刺头一一摆平后,玉诗楼就算站稳脚跟了,之后她就越发低调,很少再露面。” “你中意她?” 魏二公子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唉……也不是中意吧,就是觉得这样的女子太少见了,想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可惜,我就在庆福楼二掌柜大闹的时候远远见过她一面,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可她出手的时候可真是英姿飒爽、风华绝世啊。” 扬影枫不可否置,她当街驯服烈马的风姿的确可以算得上英姿飒爽。 “唉,不说这个了。”魏承宣摆了摆手,转了一个话题:“听说今天朝堂上在讨论和阿勒图和亲的事。” “你消息倒是灵通。”扬影枫笑了笑,大概跟他说了一遍朝堂上的事。 没想到魏承宣差点跳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馊主意呢?让重臣之女封公主外嫁,我们家阿妍可是适龄,万一陛下采纳了你的建议挑上阿妍怎么办?” “陛下无意靠和亲来维系两国关系,你大可放心,况且肃亲王府一向得陛下器重,陛下不会让承妍郡主去和亲的。” “我怎么能放心,我可不想我亲妹子去那等苦寒之地。”魏承宣瞪了他一眼,忽然用扇子一敲手心,乐道:“你还是娶了我妹子吧,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心仪你,反正大家门当户对,我爹一向很看重你,你呢也不用再被那些媒婆围追堵截了,一举多得。” 扬影枫伸手敲了敲车壁,“老徐,停车。” “哎哎……”魏承宣一把扯住他,“我这提议不好么?我妹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你也是见过的,那么美丽温柔,又是郡主之尊,当得起你侯府夫人。” 扬影枫并没有理会他。 魏二公子又道:“不娶妻也无妨,你难得回来,本公子就带你好好领略一番帝京女子的风姿。” “我可没那么闲……” 话未说完便被魏承宣打断:“你既不娶妻府上也没个侍妾,再这么下去整个帝京的人都要怀疑你是断袖了!”接着朝车门外嚷道:“老徐,去胭脂街。” “少爷,这个时辰恐怕百媚坊和清雅居都还没开始做生意呐。” 魏承宣掀开马车窗帘对车外随行的小厮道:“东来,你先去,叫百媚坊的姑娘们打扮起来,本公子一会儿就到。” “是,少爷。”东来立刻上马朝胭脂街而去。 魏二公子放下帘布,得意地对着车中的扬影枫道:“百媚坊姑娘擅歌舞,清雅居的姑娘擅诗书,咱们先去百媚坊看歌舞,晚上再与清雅居的姑娘去明湖泛舟,月下吟诗也是极好的。” 马车在魏承宣的絮叨数落中缓缓向胭脂街而去,一刻钟后便停在了百媚坊的门口。老鸨自然认得这是肃亲王府的车驾,连忙一脸谄媚地迎上来道:“二公子可是有一阵子没来啦,姑娘们都想您了。这不,你一声令下,姑娘们全都打扮好了,就等着您了。” 一席话说完,却不见马车里有任何动静。老鸨迎到马车门边上笑道:“二公子?您还舍不得下车呐?” “二公子?”马车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东来心中一惊,冲上去打开马车门。马车里只有他家二公子一人,呆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正怒目圆睁地瞪着他。看到二公子没事,东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可是马车里的扬将军哪去了?世子爷这是被点了穴道可怎么好?东来看了驾车的老徐一眼,老徐却是一脸茫然。 一行人不会解穴,没办法,只得速速驾车回府。很快,肃亲王府二公子大清早逛胭脂街却不知何故匆匆打道回府的消息立刻成了茶楼酒馆的热门话题。 第7章 曦嬿公主 玉诗楼后院的阁楼上,俞菀璇躺在一张竹摇椅上嗑瓜子,一旁的韩羽皓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埋怨她:“即便是马惊了险些撞上裴相的马车,你也不该这么出风头,魏承泽不也追来了么?” 俞菀璇剥着瓜子闲闲地道:“魏承泽降不住那匹烈马。” “扬将军不也在么?” “我哪知道他在裴怀章的马车里,如果我知道他也在我就不管这闲事了。” “不行,我不走了。”少年将行囊丢到了床上,“没我看着你,你一定要惹事。” 俞菀璇头疼扶额,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像爹一样的弟弟,她这时还只能好言哄着他,举起手:“我发誓行了吧,我发誓不出头不惹事,解决好这里的事就去青州找你。” 少年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最后再问了一次:“你对扬将军真的没有一点喜欢吗?” 俞菀璇感觉头更疼了,这小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会认为她喜欢扬影枫,“我就见过他几面,怎么就喜欢他啊?再说了,论起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师姑,我们差着辈呢。”她不想继续被这小子唠叨,于是找了个借口开溜:“我去找找孟叔,看看路上还要再准备些什么,你慢慢收拾东西。” 六月的天变化多端,早上还晴空万里,下午就阴云密布,俞菀璇回来的时候韩羽皓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但人却不见了。 傍晚天空下起了雨,城门外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俞菀璇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给韩羽皓理了理发带,不经意间,这小子已经和她一般高了。俞菀璇叮嘱道:“路上别惹事。”又朝驾车的那位魁梧的中年汉子道:“孟叔,辛苦你路上多看着他。” 老孟回道:“放心吧,姑娘,我一定将小公子平安送到静海寺。” “好了,上车吧。”俞菀璇拍了拍韩羽皓的手臂。 韩羽皓忽然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直觉告诉俞菀璇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眯了眯眼盯着他:“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韩羽皓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把你的画像送进了定北侯府。” 就在俞菀璇准备捏死他的时候,韩羽皓矫健地跳上马车,老孟也十分配合地一扬马鞭,马车便沿着青石官道而去。韩雨涵掀开车窗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蓝衣女子撑着油纸伞站在雨中风姿出尘,他却蓦然心底一沉,仿佛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他握紧了窗棂想看清楚,但雨幕中那道身影渐渐模糊。 送走了韩羽皓,回到阁楼里,没了他的絮叨,身边好像一下清冷了。推开窗户,屋檐上的雨水落下来,夏夜的风裹着细雨吹到俞菀璇的脸上。 她的眼眸里浮上了一丝黯然,竟然还是见到了,她曾在暗夜里偷偷地见过他,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今天这猝不及防地相遇可能会导致某些不可预见的后果,俞菀璇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过两日了结了所有的事情,她也该走了。 昨日的雨直至半夜方停,清晨的初雾峰上空气清新如洗,草色青翠欲滴。华严寺内的僧侣正在大雄宝殿内做早课,浑厚整齐地诵经声涤荡着尘世的红尘气。寺后的小院落内茶香袅袅,一代高僧神色肃穆,在茶案后挽起袍袖朝茶盏里注水,滚烫的沸水如银龙点水,准确的注入茶盏之中,盏中的茶叶渐渐舒展,溢出青碧之色。 这等一流的茶艺世所难见,然而茶案对面盘膝而坐的女子显然无心观赏,只一心把玩着手中一颗硕大的明珠,啧啧称赞:“这颗东海明珠可真是漂亮呢!老和尚,借我拿回去玩几天吧。” “那怎么行!这可是供奉菩萨冠顶的明珠。”在一旁烧水的小沙弥明远忍不住大声反驳道。 自从明远被师父派来伺候师祖,他就看这蓝衣女子不顺眼,只要师祖回寺,这女子便时常来寺里挑衅武僧,寺里的武僧每次都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师祖对此却一笑置之,还经常请她品茶!以他的修为实在不能理解师祖的做法。 可这次她也太过分了!那晚不仅破了师兄们辛辛苦苦练的阵法,让师兄们郁闷了好些天,今天甚至还跃上菩萨金顶取下了冠顶的夜明珠来把玩还算带走,这不是亵渎菩萨么?! 俞菀璇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抛着手中的夜明珠笑道,“出家人应该无嗔无怒,视金银如瓦砾视钱财如粪土,小和尚如此执着于一颗明珠想来六根未净,看来我要提醒一下你师父罚你多抄几遍经书。” “才不是!”明远气结,小脸涨得通红,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 “明远下去做早课吧。”慧觉大师面带笑意缓缓道。 “是,师祖。”明远恭敬地合掌行礼,走之时还不大甘心地瞪了蓝衣女子一眼,那蓝衣女子却回了他一个鬼脸,小和尚心中又是一阵气闷。 慧觉大师满脸无奈地笑了笑:“羽皓走了你就来折腾明远,爱捉弄小孩子的毛病一点都没变。” 俞菀璇嗤笑道:“明远小和尚比韩羽皓好玩多了,那小子从小就爱板着一张脸,怎么逗都不笑。” “可他对你却是关心备至,昨日他来了华严寺,又一次问起关于你的劫数之事。” 俞菀璇目光平静地笑了笑道:“是劫躲不过是缘避不了,又何必徒增烦恼。我今年二十岁,走的哪一步不是劫?出生无父,幼年丧母,还成了淬月之主,即便一步一劫也活到了现在。” “你自小聪慧,心境开阔,从不纠结于过往,为师甚是心安……”慧觉大师微笑的看着她,充满智慧的眼神中透着欣慰,“这十年对你悉心教导,如今你的身手在这世间已是少有敌手,淬月铸成之初并非邪剑,乃执剑之人怨生心魔,嗜杀成性而致剑下亡魂无数。淬月择你为主,若有一日你心生执念,怨愤难平,极有可能会被淬月反噬。” 俞菀璇笑容浅淡:“生而为人,怎么可能没有执念呢?” “佛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璇丫头认为哪一苦是为最苦?” 思虑良久,俞菀璇缓声道:“也许是‘死’吧,最近总是梦到我娘,她离世时我还太小,现在倒是越发能忆起她的样子。我不相信来世,就算有来世我也不会再有这一世的记忆了,所以我很惜命,老和尚大可放心。” “对你的父亲也不再有怨恨了么?” 俞菀璇唇边带着笑意,眼眸中却是漠然:“怨恨他我娘也活不过来了,我自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他也不知晓这世间还有我的存在。说到底终究是我娘与他的恩怨,与我何干?情之一字,最是伤人,我娘这短暂的一辈子就困在执念里面,放不下解不脱。” 慧觉大师眼中有一丝不忍和心疼,小小年纪便经历这诸多苦难,幸而她天性爽朗开阔,只是……“所以你便心如霜雪,摒弃情缘了么?” 俞菀璇打了个哈欠:“现在这般日子过得舒心自在的不是很好么?你也说了我命中带劫,又何必去连累他人?” “唉……丫头……”慧觉大师叹息一声,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情”之一事都看得太过透彻,她一直说韩羽皓少年老成,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心绪淡漠,二十岁的年纪比一个修心几十年的大和尚都通透,不过这样也好,心有执念必会被淬月所伤。 此时太阳已渐渐升高,山下的大殿旁响起三声厚重的钟声,预示着早课的结束。俞菀璇看着山下大殿里僧人们鱼贯而出的身影道:“墨莲子还是没有消息么?” 慧觉大师一顿,叹道:“老衲四处云游寻访多年也没能找到墨莲子。” 俞菀璇道:“他的寒毒如今越发难抑制,来帝京两年也没有得到墨莲子的消息,或许该去别处看看,他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寺中住持智光大师在院门外道:“师叔,诸位娘娘和公主的銮驾已到山下,请师叔一道前往山门。” “好。”慧觉大师应了一声,叮嘱俞菀璇道:“法会结束后你再去大殿,别惹事啊。” 俞菀璇白了他一眼,道:“让明远小和尚送一份斋饭上来,我大清早就过来还没吃早饭呢。” 在山下大殿的明远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估计听到这个消息对俞菀璇的怨念又会加重一层。 蓝衣女子在山中小院安静地吃早饭,山腰的寺中却热闹非凡。几百名禁军将寺庙围得水泄不通,一副华丽的銮驾由山门依次而入。华严寺本就是皇家寺院,每年六月二十五皆由皇后带领高品阶的妃嫔和公主到华严寺礼佛,为天下及百姓社稷祈福。敬贤皇后仙逝后,圣上未再立后,此次祈福礼佛由三皇子生母荣妃主理。 大殿里,香案蒲团祭礼齐备,以荣妃为首,后宫的各妃嫔公主依照品级在大殿里排开。上香、献花,注油、点长明灯……繁冗复杂的祈福仪式,众后妃及公主皆容色沉静肃穆,一丝不苟。仪式过后已近午时,寺里早已备下丰盛的斋饭,用过午膳后由慧觉大师讲授法课。申时三刻,法课毕。后宫妃嫔公主皆是柔弱娇贵的主子,折腾一天下来早就累得不行,由寺僧带领去往寺内早就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太阳下山后,山里便笼上了一层轻雾,寺僧做完了晚课也各自休息去了,大雄宝殿里安静了下来,只余佛前悠悠的烛火在微微晃动。曦嬿公主虔诚地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十七岁正是最活泼的年纪,她身上偏偏带着不符年龄的沉稳端庄还有通身皇家的贵气,许久,她缓缓睁开双眼,环顾着宽大的大殿似乎在寻找什么,良久,终是微微叹息一声。 “曦嬿公主殿下可是有什么烦恼?”一道清越且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处传来。曦嬿公主抬头望去,高大的释迦牟尼佛,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施与愿印,微微垂眸,带着慈悲的微笑。一位女子坐在佛陀的莲花座上,双手支着下巴,眉眼间带着调侃的笑意,蓝衣长发,清丽洒脱,一如两年前初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姐姐!”曦嬿公主绽开一个微笑,明艳照人,轻声嗔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快下来吧,怎可这般亵渎佛祖呢?” 俞菀璇挑眉笑道:“众生法相,万有皆空,我心明净,何来亵渎佛祖?” 曦嬿公主看着她,如水的眼眸中有着真诚的羡慕:“你总是这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真好。” “众生有众生的苦恼,公主不愁衣食住行,不愁柴米油盐倒是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羡慕。”俞菀璇旋身跃下,盘腿坐在蒲团上道。 曦嬿公主握着俞菀璇的手道:“这一年来姐姐可还好?” “我好得很。” “姐姐不要再做影子盗了,自从父皇命魏承泽为皇城司副指挥使我每日都在担心你,一直让玲珑打听,每次听到他们说找到影子盗的踪迹了我都会胆战心惊。” 俞菀璇朝她眨了眨眼,丝毫不在意地道:“你放心,魏承泽可抓不到我,而且找不到墨莲子,我准备离开帝京了。” “姐姐还会回来吗?”曦嬿公主的心蓦然一沉。 “也许不会了。”听到这个回答,曦嬿公主的手不由自主抓紧了俞菀璇的手。对她来说,俞菀璇不仅仅是救命恩人。 母后膝下只有她和永璟,母后逝后,太子年幼,宫中妃嫔便如饿狼一般环伺在周围,父皇操持国事,并不能将他们姐弟保护得滴水不漏。她身为长姐默默地替幼弟挡着周围的明枪暗箭。 两年前的六月二十五日,她在华严寺大殿上为母后祈福,谁料殿中檀香被换成了迷香,她险些遇刺,是那晚这突然出现的蓝衣女子救了她一命,那洒脱爽朗,满面笑意的蓝衣女子自称是影子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一晚,陈淑仪莫名其妙地受到了惊吓,回宫后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口中一直念叨着皇后娘娘饶命,而陈家接着也被影子盗光顾,不仅丢了许多财物,还丢了多年贪墨受贿的账册,第二日一早,这账册就出现在了京兆尹的桌面。没有悬念,陈家被革职查办,陈淑仪打入冷宫。 陈淑仪没有生育,最大的可能便是当了淑妃或者荣妃的棋子,按照旧例,原本永璟十岁再封东宫,因为这事,父皇提前将八岁的永璟封为太子,入主东宫,连东宫服侍之人都亲自挑选,彻底断了后宫的黑手。可以说若没有这个蓝衣女子便不会有今日的曦嬿和永璟,她对这个蓝衣女子又何止感激这么简单? “曦嬿,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们有幸能共同走一段,但是后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曦嬿公主忽然落泪,倾身拥住她哽咽道:“我知道,姐姐的恩情曦嬿铭记在心。对不起,姐姐帮我良多,而我却没能帮姐姐找到墨莲子。” “墨莲子本就世间罕有,你不必介怀。” 曦嬿抱着她不愿放手,第一次相见就救了她,第二次相见开解她,让她明白世间之苦总有办法化解,给予她成长的力量,而今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良久,俞菀璇拍了拍她的背道:“天色晚了,公主该休息了。”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名字吗?” “我叫阿璇。” 第8章 煮茶夜话 即便是夏季,山间的风也带着几分凉意,祈福法会期间华严寺四周基本都被禁军围了,俞菀璇离开大殿时也不得不小心绕开禁军。 回到慧觉大师的院子,没等她舒口气,蓦然看到院内的青松下,一位极为俊朗的青年男子穿一身玄青色锦衣,发束玉冠,抱剑斜倚在树旁,神色凝定,意态悠闲,如山中的清风,似空中的朗月。 “师兄,你也来找老和尚喝茶?”俞菀璇随口打声招呼,虽然很不情愿,但实力和气场摆在那,俞菀璇也没胆子唤他一声“师侄”。 “我来找你。”他抬眸看着她,目光清湛如湖水,又犀利如刀锋。“我竟不知你与曦嬿熟识。” 俞菀璇微眯了眯眼,他刚才的大殿里,可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这人的修为比她高了不止一层,这样的人决不能是敌人。俞菀璇笑道:“原来师兄是来听故事的,那咱们今晚就来个煮茶夜话好了。” 俞菀璇自顾自地在石桌边坐下,点燃炭火,架起泥炉。扬影枫便在对面坐下,慧觉大师的茶艺天下无双,而俞菀璇煮茶却恣意而随性,她不按茶艺的流程洗盏撵茶,反而将茶叶放在陶罐中置于炭火之上烤,茶叶传来微微的香味时直接将沸水注入,一股浓郁的茶香便扑鼻而来。 扬影枫轻抿一口,这茶原本应是清雅之味却变得略带焦香,茶香浓郁,倒是另外一番滋味。 “好喝吗?”俞菀璇笑问。 “不错。”扬影枫勾了勾唇角,摒弃传统,不拘一格,从这茶里就能知道这女子不同寻常的性子。 俞菀璇也轻抿了一口茶,说道:“故事有些长,师兄想从哪一段听起?” “曦嬿知道你是影子盗?”扬影枫离宫时,曦嬿公主刚出生,他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他知道曦嬿是守礼知节、明辨是非的人,在大殿上,她知道俞菀璇是影子盗,却仍将俞菀璇看成长姐一般就足以让扬影枫震动。 “将军不知,后宫争斗的惨烈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曦嬿公主看似安逸无忧,实际上每日都要踩在刀尖上。”袅袅的茶香里,俞菀璇将过往的阴暗一一道出。 扬影枫知道历来后宫都不会缺争斗,也知道很多阴暗的招数,却没想到曦嬿和永璟在后宫中过得如此艰难。 “我帮曦嬿公主也有自己的私心,我要找一味药,名为墨莲子,来帝京去搜刮贪官富户的库房也是为了它,找了许多年,甚至连国库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没有这味药。” “你告诉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帮你一起找?”扬影枫很是了然。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俞菀璇愉快地给扬影枫续了一杯茶。 扬影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可不像是有病在身。“说说看,你为何要寻墨莲子?” “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俞菀璇笑了笑,红泥火炉里的银霜炭爆了一点火星,炭灰弹到了一旁的莲纹白瓷杯上,在一片洁白中留下了一个黑点。“想必逗留在玉诗楼附近的人已经告诉师兄韩羽皓出城的事了。” “嗯。”扬影枫也不遮掩派人去盯着她的事情。 “他是我弟弟,可我们俩没半点血缘关系。那一年他三岁,我六岁。我是流浪的小乞丐,他是青州首富韩家的小公子。”浅淡的笑容浮现在俞菀璇的脸上,她的记忆回到了十四年前,“他被家仆带到街上玩耍,因人多与家仆走散被我遇上,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饥肠辘辘。我在流浪的两年里,为了生存当然什么坑蒙拐骗的歪门邪道都学了一点,看见他身着锦衣,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玉牌,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便将他骗至小巷,想打晕他抢了玉牌去换钱买馒头,没想到刚准备动手便被他家的家仆寻到。那些家仆见我一个小叫花子竟然敢打他们少爷的主意,自然不会放过我,但那小公子发了慈悲心,拦住了家仆还给了我银子,我很是感激他,可当晚韩家就出事了。” 俞菀璇眸光幽暗,声音沉了下去:“韩家忽然起了大火,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附近几条街的街坊都惊动了。可奇怪的是整个韩家没一点动静,甚至没有一个人跑出来。我从狗洞里钻进去,整个韩家被屠尽,我在他爹身下将他拖出来时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我将他救出来,用他当日施舍给我的银子寻了大夫,也只是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后来遇上了老和尚。但也没法彻底治好他,这十多年来每到入冬他便是他的劫难,唯有以墨莲子入药才能救他,即便这样他也没时间等下去了。” 她说完后,扬影枫略顿了顿,方才开口:“是中毒还是内伤?” “葵阴掌造成的内伤,他爹挡在他身前,他得以捡回一条命,但葵阴掌的掌风伤了他的肺腑,在体内形成了不可化解的寒毒。” “灭门的是幽夜阁?”葵阴掌是极为阴毒的功夫,江湖上只有一个神秘的暗杀组织幽夜阁的杀手才习这类功夫。 “对,如果找到幽夜阁,也许就能有墨莲子的下落,可近几年来幽夜阁在江湖上几乎已经销声匿迹,再也打听不到一丝踪迹。” “既有同门之谊,幽夜阁和墨莲子的事将军门会助力。” “如此就多谢师兄了。”俞菀璇拿起茶盏,伸手跟扬影枫手里的茶盏碰了一下,“今日以茶代酒敬师兄一杯,改日再请师兄喝酒。” 扬影枫因她这举动怔了一下,弯唇一笑,饮下盏中的茶。 明远小和尚做完晚课送师祖回到小院时,扬影枫已经离开了,俞菀璇还赖在这里。见明远小和尚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米虫,俞菀璇转了转眼珠子,压低声音幽幽地道:“听说这每到十五月圆之夜,天地阴气大盛之时,就会有食心鬼出没,尤其爱吃小孩子的心肝……” 正好一阵山风吹来,明远小和尚脸色一变,说话都不利索:“胡……胡说,师父说这个世间没有、没有鬼怪的。” “哦,是吗?”蓝衣女子摸了摸下巴道:“可是这初雾峰为什么终年云雾蒙蒙呢?我听说啊这是一些妖气,华严寺选建在这里便是为了镇住这里的恶妖的,可是月圆之夜往往妖气甚重,还能不能镇住就不好说了……” “明远。”看到小和尚一副要吓哭的样子,慧觉大师轻咳一声打断俞菀璇的话,摸了摸明远光溜溜的小脑袋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立身为正则不惧邪魔。” “师祖……明远,明远知道了。”小和尚吸了吸鼻子,合掌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眼见老和尚又护着小和尚,俞菀璇极为不满翻了个白眼。 慧觉大师失笑道:“明远年纪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是在教导他,这个世间人心险恶远胜于各种妖魔鬼怪,不是么?”俞菀璇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时候离开帝京?” “再过一阵吧,把帝京里的事都解决了就走。”蓝衣女子眸中有着玩味的笑意。 “我先走了。”她挥挥手地道了告辞,追上山道上的明远小和尚,朝他做了个鬼脸,顺便捏了一把他圆嘟嘟的脸蛋,便闪身离去。声音却遥遥传来:“听说妖怪最喜欢你这种白白胖胖的小和尚了,你可以小心哦。” 她轻功极好,片刻间便不见了踪影,在蜿蜒的山道与树丛间,一阵夜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明远小和尚的脚步一顿,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接下来的几日,俞菀璇都待在玉诗楼里,掌柜老陈一直在跟她清算着玉诗楼的资产,老陈本是醉香楼的掌柜,被诬陷排挤赶出了醉香楼,俞菀璇把他召进来后他一直兢兢业业,玉诗楼在帝京站稳脚跟后她就交给了老陈打理,寻常从未理过账。 她本想将玉诗楼交给老陈,老陈却惶恐得死活不肯答应,她只能考虑将玉诗楼易主,几日的清算下来,玉诗楼这两年的经营得当,资产极高,短时间内恐怕是难找到可以接手的人。 老陈这回上来不是来跟她对账,而是有些为难地说:“东家,裴相今日又来了,已经进了松风阁,您要不要去见见?”玉诗楼装潢高档,酒菜一绝,向来是达官贵人寻常小酌宴、请宾客爱来的地方,老陈在这当掌柜也见多了,但裴相却从未来过。近几日不知为何,裴相每日都来,并且要求面见东家,即便一次没见到也不发火,只是眉间平添几丝愁容,老陈看了都不忍心。 “不见。”俞菀半躺在竹榻上看书,随口就回绝。 老陈没有马上下楼,而是劝道:“我知道东家不喜见客,但裴相已经来过好几回了,他在朝中举足轻重,若是一味回绝,恐怕回招来祸事。” “不会,您老放心好了。” 老陈暗自叹了一口气,搜肠刮肚地想着这次该用什么理由回绝裴相又不会得罪他,俞菀璇忽然放下书,说道:“给他送一壶‘杏花春’、一壶‘巴山夜雨’。” “是。”老陈领命下去。 玉诗楼自酿的美酒里,这两种酒不算是最好的,老陈也不大明白为何东家要送给裴相这两种酒,按理来说应付裴相这种大人物应该送“烟云醉”、“天琼酥”这些顶顶好的酒才是。 他不敢违背俞菀璇的意思,规规矩矩地将这两壶酒送进了松风阁,并表示东家这段时间不在帝京,并非故意拒见裴相,还望裴相见谅云云。 裴相倒是没有为难,只是在听到这两壶酒的名称后,双目里悲怆难掩,执壶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杏花烟雨江南春,二十年过去了,他依旧被困在那场雨中不得解脱。 俞菀璇躺在竹榻上,将手里的书盖在了脸上,竹榻轻轻地摇晃,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时光。 那是一间不大的酒坊,从记事起就四周就充斥着各种酒香,她被放在一个可以摇晃的竹榻上,看着云遮雾罩般的蒸汽里一位身着粗布蓝衣的女子忙碌的身影。 那女子的手忽然穿过迷蒙的雾气,指尖伸到她嘴边,笑得温柔:“阿璇尝尝,这是杏花春。” 酒香里带着杏花的清甜香味诱惑着她张嘴含住那纤细的手指,然而指尖上的辛辣刺激得她皱起了小脸,从此她记住了这个叫“杏花春”的酒香。 竹榻渐渐停止了晃动,夏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着竹榻上女子乌黑的发丝,盖在脸上的书纸张簌簌,隐约可见一点濡湿。 第9章 当街遇刺 阿勒图使臣到帝京那日,为表隆重,惠景帝安排了大皇子魏永昭率领部分重臣出城迎接。 阿勒图三年一次朝贡,往年朝贡远远没有今年的声势浩大,不仅是王子和公主都来了,车轿后面更是有绵延数里的贡礼。 帝京的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从西门而入到内城的宣德门正好经过朱雀大街,是以朱雀大街两边的酒楼饭馆都挤满了人,靠窗的位置更是一座难求,大家都想看看阿勒图王子和公主长什么样。 俞菀璇手里拿着一个蜜桃啃咬,倚在阁楼的窗边看热闹,看着阿勒图的阿日斯兰王子骑着马走过,这位王子穿着异域的服饰,腰佩宝石弯刀,一张稍显稚嫩的脸让他看起来倒不像有二十岁的年纪,他很热情地挥手跟周围的百姓打招呼,俞菀璇莫名地觉得这身影看起来有些熟稔。 温珂公主则坐在宝石和鲜花装饰的马车里,一袭红色衣裙热烈而奔放,面蒙轻纱,装扮华丽,掀开马车帘的一角朝百姓挥手。她前后都是阿勒图的王族侍卫军,最后是阿勒图的士兵押运着一条长长的驼队,每头骆驼身上都托着两个黑漆描金的箱子。 看这架势,倒真像是来和亲的。 蓦然间,一道亮光闪过俞菀璇的眼睛,那是兵器反射过来的太阳光芒,下一个瞬间,十几个身着普通百姓衣服的人突然从人群中暴起,扑向车队中的阿日斯兰和温珂。 俞菀璇屈指将手中的桃核激射出去,让一柄砍向阿日斯兰的胯下骏马的长刀势头缓了一缓。趁着这个空隙,马上的阿日斯兰毫无惧色,抽出了腰上的弯刀斩向刺客。 围观的百姓乱作一团,巡防营的人被人流冲击得四下分散,皇城司的人倒是反应极快,一下就上去护住了阿日斯兰和温珂,跟随大皇子出城的部分禁军则把大皇子和大臣们围了起来。 魏承泽正在与刺客的头目交手,他的身手在帝京一众门阀子弟里头算是拔尖的,但他这一身的功夫几乎没有过什么实战的经验,面对凶悍毒辣的江湖杀手还是经验不足。 眼看刺客一剑就要挑到他的下颌,他避无可避,“铿”地一声锐响,一柄剑身上带着一线血红的长剑挡开了那致命的一剑。 刺客首领被这一剑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在看清那柄长剑时的瞳孔瞬间张大,执剑的人身着一袭湖蓝色长袍,腰系革带,长发束起,很是利落的男子打扮,那张脸那身段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女子,她挽起嘴角,笑得意气风发,“不错嘛,寻常人接下我这一招手里的兵器已经没了。” 魏承泽认识她,她就是那日当街驯马的女子,玉诗楼主人俞菀璇。在这混乱的街头,她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刺客首领,对魏承泽撇了撇头:“这个由我来。” 魏承泽来不及多想,此刻保护好阿勒图的王子和公主才是最重要的,他迅速组织皇城司的人围剿刺客。 这次行刺要的是一击必中,在帝京里动手本就是风险极高,帝京里有巡防营、皇城司,皇城内有禁军、羽林卫,城外还有护卫京畿的驻军,一击不得手就没必要再继续了。在帝京内行刺阿勒图使团,即便使臣没有任何损伤也必然会伤害到两国交往,那么这次行刺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刺客首领昂首打算发一声呼啸让手下的人撤退,对面的女子却没让他得逞,她手中的淬月剑朝他咽喉要害直袭而来。 刺客首领不得不闪身躲避,而那女子身法极快,剑光如影随形地粘着他,让他抽不出一丝空隙发号施令。 阿勒图使臣团在朱雀大街遇袭之事迅速传入皇城,在勤政殿内的惠景帝和百官皆震惊,惠景帝急命禁军统领林云川前去增援,务必保障阿勒图使臣的安全。 朱雀大街上,巡防营已经疏散了百姓,重新组织起来配合皇城司围剿刺客,双拳难敌四手,即便刺客都是亡命徒,也禁不住四面刀剑。而他们还在苦苦支撑是因为一直没能接到首领的撤退信号,刺客首领此时嘴里发苦,正被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逼得四面楚歌,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刺客首领双目露出凶光,在俞菀璇一剑刺来时右手使剑虚晃一下,被淬月剑刺入右边肩窝,而他也得到了一个机会,左手掌内凝聚的一股黑青之气就朝俞菀璇的肩头袭来。 俞菀璇眸光陡变,迅速收剑后撤的同时腰肢后仰,那诡异又凌厉的掌风险险地从她面部扫过。刺客首领得了这个空隙,不顾肩上的伤,迅速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刺客们得令转守为攻。 后撤的指令发出得太迟了,想要全部脱身已经不可能,刺客们训练有素,两两成一组,不惜以一死一活的代价在巡防营和皇城司的包围中快速地荡开一条血路。 林云川和扬影枫是同时到的,知道这些刺客绝非普通的江湖杀手,扬影枫也策马赶来。现场死伤极多,甚是血腥,好在阿勒图使臣和大皇子及前来出迎的大臣没有损伤。 扬影枫一眼就看到了俞菀璇,他赶过来的目的是因为她,行刺发生在朱雀大街,她一定按耐不住会出手,卷入了这场风波想要脱身就有点难了。 她这番出手出奇地狠绝,林云川也看到了那个跟刺客交手的蓝衣女子,看清她的身法和手中的淬月剑后,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林云川提剑上前加入战团,凌厉的剑锋横扫过去,刺客首领暗道不妙,这个蓝衣女子已经让他应接不暇,被淬月剑伤到的右肩里有一个阴冷的寒气在往骨头缝里钻,看清林云川身上的软甲官服后,刺客首领心里一阵绝望,禁军统领林云川到了,这回他是要交代在这了。 林云川亦是将军门下弟子,将军门这一代弟子只有五位,大师兄傅司铭镇守南疆;二师兄便是林云川,为禁军统领;扬影枫排行第三;第四是将军门掌门楚谦之女楚清瑶,可惜她先天有心疾未能习武;最后一位便是骠骑将军高循之子高朗,目前跟随扬影枫在西北大营历练。 林云川出自将军门又是禁军统领,身手比俞菀璇更为高绝,他加入后刺客首领再难抵挡。他手下的该死的已经死了,该撤的也都撤了,刺客首领低笑两声,猛地朝俞菀璇的剑上撞过来,俞菀璇了然他的意图,及时收剑,一脚踢出正中他的胸前,林云川将剑鞘掷出,点了他的穴道。 本是去追刺客的魏承泽也回来了,逃脱的刺客没追到,转过几条街后忽然有人掷出几个黑丸,一时间街巷布满黑色烟雾,那几个刺客已不见踪影,巡防营正在搜寻。 倒在地上的刺客首领眼中猩红,俞菀璇上前一步捏住他的下颌,“咯啦”一声脆响将刺客首领的下颌骨卸了,接着两拳招呼到他脸上,扯下他面上的布巾,刺客首领口中鲜血直涌,随着鲜血涌出的是两颗臼齿并一颗细小的黑色药丸。她目光狠绝,唇边勾出一个冷入骨髓的笑:“想死?门都没有!” 刺客首领直到此时才露出惊恐的神色。 这一系列狠辣地动作让魏承泽看惊了,她跟这刺客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不成她认识这些刺客? 扬影枫则是微微皱眉,她这一番举动必会为她带来不小的麻烦。而林云川也带着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再看一眼一旁扬影枫的神色,显然他认识这个女子。 阿勒图的使臣还在,魏承泽不及多问,让手下的人将刺客首领诏狱,便和林云川一起护送阿勒图使臣及大皇子回宫。 骑在马上的阿日斯兰饶有兴味地看了俞菀璇一眼,随即打马跟上队伍。扬影枫没有立刻回宫,原本陛下要在勤政殿接见阿勒图使团的,如今出了这些事,接见也取消了,他此刻回去也没多大意义。 布满血腥的朱雀大街上,俞菀璇和扬影枫互看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她转身回玉诗楼,扬影枫也跟了过去。 玉诗楼里也是一片狼藉,老陈带着店里的小二正在收拾,玉诗楼刚开张的时候有不少找茬闹事的,对于东家会武功这事他们习以为常了,只是这么大动静的屠杀还是第一次见,看俞菀璇的眼光也敬畏起来。 见她进来,老陈连忙上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东家可有受伤?” “没有,你们继续收拾吧。”俞菀璇的衣服袍角都沾了血迹,转身上了阁楼。 扬影枫跟了上去,到俞菀璇房间前却驻足了,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他一个成年男子怎么能随意进去。 俞菀璇从来没有这样男女大防的思想,她跟韩羽皓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不能让成年男子进出她的房间。她疑惑地看着门外站着的扬影枫:“师兄,怎么不进来?” 他也算半个江湖人,不用守着这么多规矩,扬影枫给了自己一个理由,这才踏入俞菀璇的房间。 在扬影枫的理解里,女子的闺房应该温馨雅致,可俞菀璇的房间跟普通的客栈布置差不多,除了基本的家具,别说胭脂水粉了,甚至连女子必备的妆台都没有。唯一跟客栈不同的是窗台边有一张可供小憩的竹摇椅,竹摇椅旁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瓜果碟,可见主人寻常便爱待着这里。窗台上有半个足印,方才俞菀璇便是从这里跃下去的。 俞菀璇将沾满血的淬月剑放在一旁,自顾在桌旁倒了一盏茶一股脑喝下,也没想着要给扬影枫倒一杯,许是知道他待不久。果然,喝完茶后她直接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幽夜阁的杀手。” “你确定?”扬影枫双眸微沉。 “他跟我交手时使出了葵阴掌。”俞菀璇走到扬影枫面前微微偏过头,将伸手捏起一侧衣领给他看,“你看,这就是葵阴掌留下的痕迹。”刺客首领使出葵阴掌的时候俞菀璇堪堪躲过,但衣领上被掌风劈开了一点缺口,在经纬交织的锦缎上留下了一块黝黑的印记。 她跟扬影枫的距离很近,以至于除了衣领的那道痕迹,扬影枫还瞟到了她衣领下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以及她那圆润小巧的耳垂。一向从容不迫的飞云骑主帅有些尴尬地后退了一步,俞菀璇却没发觉任何不妥,拉好了衣领接着道:“十四年前,就是幽夜阁的杀手将青州韩家一夜灭门,我找了他们许久,这回倒是送上门来了。” “十日前帝京就开始在各个城门戒严,没有路引身籍的人进不来,他们使的都是刀剑,怎能躲得过搜身?” 俞菀璇挑了挑眉道:“帝京不远的济州有一位贾大师,是造假物的高手,别说路引身籍了,就是私印虎符都能……”说到这里,俞菀璇忽然想起了什么,自顾低语道:“我知道在哪里能弄到这么多兵器了。” “什么?”扬影枫没听清她的声音。 俞菀璇抬头看着他,目光狡黠,笑得也像只狐狸,“师兄,最近胭脂街在办花国状元会,明晚我带你去逛逛?” “线索在胭脂街?” 俞菀璇侧头白了他一眼:“和聪明人说话真没意思。” 第10章 夜探密辛 因朱雀大街的行刺事件,所有的商铺昨晚都不得营业,帝京里那些习惯了夜生活的人哪能按捺得住,第二日一入夜,胭脂街的花国状元会照旧如火如荼地举行,胭脂街入口许多人还在买花签,其中百媚坊的花魁虞媚娘和清雅居的花魁寒烟翠得的花签最高,两人几乎不相上下。 这时一位公子拿出了五十两银子为百媚坊的虞媚娘买花注,引来大家一阵欢呼,俞菀璇当然不能让寒烟翠落后,随即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全买了寒烟翠的花注,理所当然地引来一阵更大的欢呼。 而那个身着深蓝绸衫,发束玉冠,手摇玉骨折扇的年轻公子在给寒烟翠买了花注后转身却进了百媚坊,这让围观的人都大惑不解。 俞菀璇一进百媚坊便看到了坐在二楼雅座上的扬影枫,虽易了容,但他挺拔如松的坐姿和清冷孤傲的气质与这靡歌艳舞的青楼格格不入。 俞菀璇来到他旁边坐下,桌上只点了一壶峨眉雪芽,俞菀璇调侃道:“来青楼喝茶?你是怕别人看不出咱俩有问题。”她转头叫来了跑堂,一口气点了一壶兰陵香,外加翡翠虾仁、蜜煎香糕、醉香鹅脯等七八样小食,还顺手赏了跑堂几钱银子。 跑堂眉开眼笑,越发恭敬的问道:“二位公子要不要叫两位姑娘作陪?” 俞菀璇瞥了一眼对面安然喝茶的扬影枫,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酒菜快些上。” 在银钱的驱使下,酒菜很快摆齐,俞菀璇夹起一块鹅脯塞进嘴里,油润又带着陈年花雕酒香的鹅脯盈满舌尖,她一脸享受地感叹:“百媚坊的姑娘都比不上这道醉香鹅脯。” “你倒是对这里熟得很。”扬影枫抬眉看了她一眼。 “来青楼不一定要找姑娘玩嘛,人生在世,吃喝至上。就比如百媚坊这道醉香鹅脯,选用化州养了三年以上脂膏肥美的大鹅,宰杀后立刻用陈年花雕酒腌制三日,再用滚油煎过,这滋味在别处就吃不到。” 扬影枫提醒她,“我们来这的目的好像不是为了吃饭。” “现在还不是时候,迟一些才能行动。”俞菀璇笑眯眯地夹了一块翡翠虾仁吃,又给扬影枫也倒了一杯兰陵香,眼睛却看向一楼大堂的舞台上,一位西域来的舞娘穿着艳红色的轻纱衣裙在翩翩起舞,肤白貌美媚眼如丝,勾得台下的人神魂颠倒。她兴奋地拉着扬影枫的衣袖,“你看,这是百媚坊重金聘来的波斯舞娘,跳的胡旋舞可好看了。” 扬影枫默默地收回衣袖,瞟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给自己倒了一杯峨眉雪芽。一个时辰后,俞菀璇吃喝够了,歌舞也看尽兴了,才对扬影枫使了一个眼色。随即起身下楼,往后院走去。扬影枫待她下楼后才跟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不动声色地去了后院。 前边大堂的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后厨也过了忙碌的高峰,此时后院基本没什么人,俞菀璇带着扬影枫闪身进了柴房。柴房内有一座废弃的灶台,灶台下便是一个黝黑的洞,俞菀璇甩亮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洞里有一道台阶向下延伸。 这么隐秘的地方她是怎么发现的?扬影枫看向俞菀璇,她冲他得意一笑,低声道:“自然是从这密道的另一端钻过来发现的,密道的另一头可是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 俞菀璇说完就要走下台阶,扬影枫却伸手拉住她,微弱的火光下,他轻声道了一句:“我来。”拿过俞菀璇手里的火折子率先下了暗道。 以往干这样的事都是她在前,把韩羽皓护在身后,她也习惯了这么做,现在她却被人护在了身后,心里忽然冒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进入密道后,这一点异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在幽暗潮湿的密道里,她闻到了一股极微弱的血腥味。 俞菀璇猛然拉住扬影枫的衣袖,扬影枫也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危险的意味,他修长的手指轻点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她继续往前走。扬影枫内功修为高深,但凡密道里有细微的动静他都能察觉。俞菀璇暗暗摸出了靴筒里的匕首“裂云”藏在身后,防止裂云的因烛火产生反光。 上次走出来用了两炷香的时间,这次走过来却慢了许多,火折子的光已经照到了前面的石墙,扬影枫不急着推开,而是上前细细地听了听,确认石墙那边没有动静才伸手推开石墙,满是兵器的密室呈现在眼前。 俞菀璇第一时间嗅到了这里的血腥味比密道里的重很多,循着血腥味过去,俞菀璇很快就发现了几柄刀剑上的血迹,“师兄,你看。” 扬影枫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屏气凝神,密室外似乎有些响动,类似有人说话,隔着石墙听不清楚。忽然扬影枫眸光一闪,拉着俞菀璇闪身回到了密道。在密道内,俞菀璇也听到了石墙移动的声音,说话的人已进了密室。 两人沿着密道往回走,又一次来到密道的分叉口,俞菀璇拉住扬影枫低声道:“师兄,我上次只走了左边这条道,咱们今天试试右边这条通向哪里?”话音刚落她已经进了右边的密道。 密室里的人不知道会不会进入密道,况且这条密道通向哪里都不知道,也有无法预测的风险,这种时候去探索是不明智的。但俞菀璇的好奇心已经按捺不住,加上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助力,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扬影枫只好跟着她进了右边的密道,这条密道兜兜转转竟比左边那条密道长了许多,也不知通向何处,好在一路过来都没遇上什么危险。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走到了尽头,而这密道的尽头竟然是一个天然的洞穴,两人从洞穴里出来就看到了天上明晃晃的月亮。 周围草木茂密,显然已经出了帝京。俞菀璇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刺客不需要路引身籍就能顺利进入帝京,兵器也是现成的,这回老狐狸跑不了了。” 扬影枫面容冷峻:“那是谁的府邸?” “中书令王若希。” 转出来不远就是通往帝京的官道,此刻城门早已关了,俞菀璇拿出两条黑面巾,递了一条给扬影枫,俏皮地挑眉道:“师兄,当一回影子盗吧。” 这时候他必须要回城,也不能让人发现,扬影枫在俞菀璇充满调侃的眼神里接过了黑巾,两人像壁虎一般攀上城墙。 三更已过,城内许多的铺子已经关门,巡防营的官兵在各个街道巡逻,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但这张网却奈何不了俞菀璇,她对帝京内的各个街道甚至巡防营官兵出现的时间了如指掌,她穿梭在大街小巷,完美地避开所有的巡逻官兵。 难怪影子盗在帝京两年都没能被抓到,扬影枫跟在她后面总算是知道了原因。他们俩此时隐在屋角的阴影处,等待着一队巡防营官兵走过,队伍里的一个士兵打了个哈欠,立刻招来了领头的一阵唾骂:“都给我清醒些!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是在我们这一块出事,上面怪罪下来我先要了你们的脑袋!” 显然上一回阿勒图使团当街被行刺的事让巡防营的人被整顿了一回,大家都心有戚戚焉,领头的话音刚落,一队昏昏欲睡的人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突然有个士兵惊叫起来:“头儿,你看,那边怎么突然冒烟了?!” 俞菀璇和扬影枫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俞菀璇心下一沉:那个方向是胭脂街。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冒出来,她也不顾的那队巡防营官兵,一个旋身上了屋顶,扬影枫没拉住她,也只能跟着她一起上了屋顶,朝起火的方向过去。 一个士兵结结巴巴地道:“那,那,那是,是什么?” “不是刺客就是影子盗!”领头的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发狠道:“妈的!给我追!” 俞菀璇和扬影枫速度很快,但是赶到的时候百媚坊已经被大火包围了,楼里人声嘈杂,四下奔逃,周围巡防营的官兵和百姓都在救火。 “我们被发现了?”俞菀璇皱着眉问道,两人隐在屋檐上看着百媚坊的火势。 “我们动过了密室里的刀剑,有可能被发现了,为了掩盖证据只能烧了百媚坊,看来那些刺客有可能就藏在百媚坊里。” “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容易隐藏身份,百媚坊不简单……” “小心!”一支白羽箭突然朝俞菀璇射来,扬影枫忽然将俞菀璇拉入怀里,两人一起顺势滚下屋檐。俞菀璇甩出袖中的绳索扣紧檐角,扬影枫搂着她稳稳落在地上。 “我小看了魏承泽。”俞菀璇勾了勾唇角,扬影枫拉她的一瞬间她已经看到了那支箭就是魏承泽射的,许是把他们俩当成了纵火犯。扬影枫的身份不能被发现,俞菀璇笑道:“师兄,你先回去,我去引开他,明日我再去找你。”也不给扬影枫说话的机会,她再次跃上屋檐。 魏承泽正打算去追,却没料到影子盗居然如此嚣张,还敢再次跃上屋檐,魏承泽提剑轻踏马鞍,跟着跃上屋檐。炽烈的火光下,那位影子盗朝他挑衅似地眨了眨眼,转身朝西南方奔去。 这隐隐熟悉的眼神和背影让魏承泽一震,他忽然收回了手中的剑,也不再继续追去。 两天之内帝京连续发生大事,先是阿勒图使臣在朱雀大街遇刺,接着便是帝京最大的青楼之一百媚坊深夜走水,而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逃出来了,唯独百媚坊的花魁虞媚娘被烧的面目全非。 一时间繁华热闹的帝京都冷清了下来,一向喧闹的大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以往这个时辰聚集在玉诗楼的茶客们也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俞菀璇照旧在二楼吃早点。客人少了,来盯她的人却又多了一拨,最开始是扬影枫的人,后来又多了相府的人,今早上又来了皇城司的人。原本安排好玉诗楼的事她就可以走了,因为幽夜阁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十多年前屠杀韩家满门,害得韩羽皓如今命悬一线的刺客组织,不趁此机会把他们揪出来灭掉她睡觉都不安稳。 第11章 牢狱之灾 入夜,俞菀璇大大咧咧地出了门,在她踏出玉诗楼的瞬间身后立刻多了几条尾巴,俞菀璇很淡定地一路逛过去,逛着逛着就去了龙津桥边的州桥夜市上。虽然大街上的人少了,夜市上的人还是挺多的,俞菀璇不时在小摊上买些小食,一刻钟后她就出现在了定北侯府,而盯梢她的人还在夜市里不断地寻找她的身影。 定北侯府的书房内,扬影枫面无表情地看着俞菀璇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份份用羊皮纸包着的小食摆在紫檀桌上,这是俞菀璇在夜市上买来的姜虾、醉蟹、羊肉包子、水晶脍、樱桃煎等六七样小食,末了她甚至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了一双筷子。 “师兄,一起吃吗?”俞菀璇随意招呼一声便直接用手拈起一个羊肉包子咬了一口,鲜嫩的羊肉汁水淋漓,而她一脸满足。 “我吃过了。”扬影枫仍旧是面无表情,他自小在师门养成的入夜不食的习惯,即便从军多年依然保持这样的自律。如果不是慧觉大师亲口说出来,他绝不会相信这女子是慧觉大师的弟子。 慧觉大师说她性子飞扬跳脱,偶尔有些顽皮胡闹,这个评价还是太保守了,这女子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不仅敢当街降烈马,阿勒图使臣当街遇刺也敢去参一脚。可她也是心存善念,不管危不危险,终是救下了许多人。 他从未见过这般恣意率性的女子。 “师兄,牢里的那个如何了?”俞菀璇夹了一块水晶脍塞嘴里含糊地问道。 “那倒是个硬骨头,一个字都没说。”扬影枫看了她一眼,“他被淬月伤了,伤口越发溃烂下去,加上他不吃不喝,估计也撑不了几天。” 俞菀璇剥着蟹壳,脑子却在盘算。百媚坊被烧了,密道和密室估计也被毁了。若是那刺客首领不开口挨上几天死了,她就找不到幽夜阁了。 “王若希那老狐狸现在巴不得他马上就死了,他若死了老狐狸就高枕无忧了。” 扬影枫道:“承泽把他看得很紧密,王若希还没有本事可以插手诏狱,但只要等上两天他也永远开不了口了。” “若是放出点风声让老狐狸以为他开口了,你说老狐狸会怎么做?” “灭口?”扬影枫眸光一闪,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来灭口的必定也是幽夜阁的人,牢里的棋子既然保不住就不要了,咱们跟着新的棋子必然能找到下棋的人。”俞菀璇掰下螃蟹腿,笑眯眯地看着扬影枫:“师兄,我想入诏狱。” 扬影枫斜睨了她一眼:“你以为诏狱是什么地方?” “反正魏承泽已经盯上我了,我也给他透点风,让他抓我进去。”俞菀璇专注地剥醉蟹,剥得一手汁水也完全不在意,“你再给我兜着些,咱们合作把幽夜阁的老巢找到一窝给端了。” 半晌没见扬影枫出声,俞菀璇抬头看着他,“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扬影枫不得不承认俞菀璇的这个法子确实有可能钓出幽夜阁的人,但风险也极其高,相当于她去捅马蜂窝,他替她兜着,一旦没兜住,两人都会被马蜂蛰死。 “你先说说裴相怎么突然盯上你了?” 俞菀璇明显怔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掰螃蟹腿:“我哪知道啊?我可没去偷过他府上的东西。” “裴相人品高洁,为官清正,他怎会无缘无故派人盯着你?” 俞菀璇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一贯带笑的眼角眉梢带上了冷意:“为官清正不代表人品高洁,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见不得人的过往?” 内阁首辅裴怀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文武百官皆敬仰的人物。众人皆知朝中除了定北侯府的小侯爷,最得陛下圣心得便是这位裴相。他并非长安人氏,也没有强大的背景,但他凭借着过人的才华一步步得以走到如今的位置。 他出身江南望族,书香门第,祖上也有数人入朝为官。他自幼聪慧好学,十七岁中举人,二十岁中进士,一时风光无限。在谢恩宴上得荣亲王独女纭璃郡主青眼,荣亲王位高权重,只有这个独女,爱如掌上明珠,一心想让她嫁入权贵之家,对这个刚刚位列朝臣的读书人自然瞧不上。奈何一向柔弱乖顺的纭璃郡主铁了心,不惜绝食割腕,荣亲王无法,求先皇赐婚。 两人婚后恩爱,纭璃郡主身子一直不好,多年来无所出,随着裴怀章在朝堂的地位上升,想与他结亲的人家也渐渐多了起来,可裴怀章却硬是没纳妾。荣亲王见女婿如此重情,也渐渐放下成见,成为他在朝中的助力,加上他本人学识渊博、勤奋上进。助力新皇登基,外放查处贪腐、治理河堤,在朝正直敢言、处事稳当,一路青云直上,最终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无论是他的人品,为官作风或是他对纭璃郡主之情,皆是得世间称赞。 扬影枫的目光中有些微探究之色,俞菀璇忽然笑道:“你看,王若希都能跟江湖杀手扯上关系,谁知道裴怀章背地里是不是好人?”她眼中的冷意也只有那一瞬间,仿佛刚才的只是幻觉。 百媚坊走水的那日,魏承泽看到了影子盗的身影,他在识人辨物方面一向敏感,一眼就看出了那个身影与玉诗楼主人极为相似,尤其是她回头看他的那一眼,眼眸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狡黠灵动与街头训马时意气风发的女子简直一模一样。 他对她起疑,派去盯住玉诗楼的人还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却有人在半夜将一封密信递进了皇城司的大门。 第二日清晨,玉诗楼刚开门便迎来了皇城司副指挥魏承泽亲自带队的一众人马。这些官兵一声不吭就冲进玉诗楼内一通翻找,原本要进玉诗楼的茶客们都纷纷在门外驻足,面面相觑地观望着。老陈不愧见过大世面,保持着镇定上前朝魏承泽拱手行礼道:“不知玉诗楼何处有差错?竟让魏大人亲自上门搜查?” 魏承泽不动声色,骑在马上等着搜查的结果。他不言语,老陈也不敢再问,店里的厨子小二都集中在了大堂内。 一刻钟后,副将面色严峻匆匆而出,手上拿着一个小布包裹,双手捧着呈给魏承泽道:“大人,这是在二楼雅间兰韵阁上的横梁处找到的。” 魏承泽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只三寸来高的羊脂玉净瓶,洁白油润,细腻光滑。他面色一沉,这回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闹了这么大动静,正主还没出现。魏承泽挥了挥手,一旁的副手拿着一纸公文便上前大声道:“玉诗楼主人俞菀璇在影子盗一案中有重大嫌疑,现押至诏狱待查。” 老陈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就是阎罗殿啊,进去的人就算能活着出了也得脱层皮,他立马拱手求情道:“魏大人,求您明察啊!我们东家是好人,绝对不是影子盗啊!” 店里的伙计也纷纷求情,玉诗楼里的人基本都是受过俞菀璇和韩羽皓极大恩惠的,除了忠心耿耿之外也不相信那个女子会是那大名鼎鼎的盗贼。 “一个玉瓶就能证明我是影子盗?”随着一道清越带笑的声音,俞菀璇从二楼台阶缓缓走下,皇城司的兵将都愣了一下,刚才搜查的时候没发现楼上有人啊,她是从哪冒出来的?只见那女子身着一袭清爽的蓝衣,长发束起,发间只有一支简单的玉簪,长眉清眸中有三分骄傲、三分洒脱、三分爽朗,唇边还有一分慵懒的微笑,犹如春风拂过冬日的原野,处处充满生机勃勃的气息。 似乎每一次见她,都不是同样的她。唯一相同的就是她几乎都穿蓝色的衣裳,浅蓝、湖蓝、深蓝、暗蓝……不管什么款式,几乎都与蓝色相关。魏承泽见过的这个年纪的帝都贵女们穿着都是花枝招展的,春日宴马球会上各种颜色五彩缤纷,花枝招展。而她却偏爱这稍显冷清的颜色,这颜色稍稍遮掩了她的光芒,若是灿烈的红色,她将更加恣意飞扬,比太阳更为耀眼。 “大人?”副将及时将魏承泽的思绪拉了回来。 看了一眼副将手上拿着的玉瓶,这只羊脂玉净瓶他是有印象的。魏承泽道:“这是于阗国的贡品,四年前江淮水患,当时还是济州司马刘学政安抚灾民治理水患有功,恰逢于阗国前来进贡,陛下便将这只羊脂玉净瓶赐予刘大人以示嘉奖。然而去年失窃了,已升任户部侍郎的刘大人也因遗失御赐之物而获罪,如今这玉瓶在玉诗楼搜出来,姑娘如何解释?” 俞菀璇瞟了一眼羊脂玉瓶,面对质疑毫无惧色,笑道:“民女不知这是何物,亦不知是何人藏于玉诗楼。玉诗楼乃是酒楼饭馆,做天下人的生意,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市井小民,玉诗楼从不拒客。此物出现在玉诗楼的雅间里并不能证明什么,可有人看见这是民女所藏?大人且细想,盗贼盗得宝物应是立刻销赃得到银钱,就算要藏也不会藏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房梁之上。不过若是栽赃就说得通了,玉诗楼在帝京多多少少也惹了些眼红的人。” 俞菀璇的一番话让围观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魏承泽眉峰一抬,道:“无论如何,此物在你玉诗楼出现,你便有嫌疑。本官需查封玉诗楼,将你带回诏狱关押,待细查之后再做定论。”魏承泽话音刚落,皇城司的兵将便齐刷刷地围上前,围观的人们纷纷变了脸色迅速后退。 魏承泽也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见识过这个女子的身手,这也是他来玉诗楼搜查要带这么多人马的原因,她不是会轻易就范的人。 然而这个蓝衣女子却又一次出乎了魏承泽的预料,一句“民女愿配合大人调查。”如石落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周围的人们目瞪口呆,诏狱在百姓眼中是一个阴暗、血腥的代名词,通常进了诏狱不死也得脱层皮,而她居然毫不畏惧,她这是无知还是无畏? 玉诗楼的伙计和掌柜老陈却变了脸色,老陈“噗通”一声跪在魏承泽面前,颤声求情道:“魏大人,我们姑娘是菩萨心肠,绝对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请您明察啊!”玉诗楼的伙计们也纷纷下跪求情。俞菀璇一把扶住老陈,道:“大家都起来,不必求情。”她转眸看了一眼魏承泽,“我相信魏大人定会查明真相,还民女一个公道。”那个清湛带笑的眼中带着刀锋一般的犀利明锐,让魏承泽心头一震。 第12章 诏狱交锋 七月流火,天干物燥,帝都的大牢里却是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酸臭腐败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长时间关押在这幽暗的地方,绝望充斥着每一个角落。犯人们或疯癫或痴呆,各种胡言乱语声、惨叫声里偶尔传来狱卒的几声唾骂声,这里的一切都符合人们对于地狱的想象。 俞菀璇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牢里,昨日被押入诏狱后,魏承泽被传入了宫中,便由提点蔡晋接手审问。蔡晋审案是出了名的,不管什么样的犯人在他手下都要把事情吐得一干二净。但蔡晋却没审过这么“乖顺”的犯人,那个女子有问必答,审了一下午,似乎什么都答了,但他们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临近傍晚,蔡晋逐渐失去了耐心,一怒之下斥了声“刁妇”就要动大刑,俞菀璇面露惧色:“大人,我都这么配合了,您还要动大刑?结案书写好了就拿过来,我保证乖乖签字画押!”话音刚落她那双灵动的眼眸中却流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可是大人,影子盗的事已上达天听,定是要送刑部复核的,届时我再翻供,若大人手上的证据经不起刑部的调查,大人头上这乌纱恐怕就难保了。” “你!”蔡晋审案多年,第一次被气到胡须都在发抖,上前抢过鞭子就要甩过去,俞菀璇状似惊恐地往后靠了靠,闭着眼又叫道:“大人是打算直接灭口了?想死无对证?我提醒一下大人,我若出了事,御史台一定第一时间能收到消息,那帮老爷子前两天在玉诗楼喝茶还聊起最近正愁找不到茬上折子呢。” 这话一出,蔡晋要甩出去的鞭子生生收了回来,最后扔在了脚边。蔡晋就没有哪次审问弄得这么憋屈过,左右都不成,再审下去只会把自己气死,索性只好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回了大牢,先关几天杀杀她的锐气。 角落里有一双眼睛目睹了全程,当晚这精彩的审案过程传到定北侯府时,一向清冷的飞云骑主帅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他的担心着实有些多余了。 魏承泽回到皇城司第一时间去了诏狱,那个蓝衣女子正在石床上盘腿趺坐,面容宁静,闭目不言,似乎她的牢房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将所有的嘈杂隔绝在外。朱雀大街的那场刺杀,她救过他一命,他尚未谢过就将她押入了大狱,自小礼仪周全的魏承泽心里有些膈应。 这时正是放饭的时间,俞菀璇的牢房前却没有任何东西。魏承泽看了一眼狱丞:“怎么回事?”狱丞连忙解释道:“是蔡大人吩咐不给她饭吃,饿她几日的。” “即便是死刑的犯人也没有那条律法规定不给饭吃的。”魏承泽瞥了一眼狱丞,“开门,把饭拿过来。” “是,是。”狱丞忙不迭地应声开门,狱卒赶紧拿了一份饭过来,魏承泽接过道:“你们先下去吧。” 粗瓷大碗里是大半碗紫红粗糙的米饭,一小撮泛着暗绿色的咸菜,两片白水煮豆腐。这样粗粝的饭菜连帝京的乞丐都不会吃,他将碗放在石床上,道:“你若不想吃,只怕熬不到再审便要饿死在这里。” “我怎么会不想吃?明明是蔡大人想要饿死我。”俞菀璇睁开眼笑眯眯地拿起碗筷,吃得认真而细致。 这又出乎了魏承泽的意料,道:“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俞菀璇端着手里的饭碗朝他伸了伸道:“嗯,这天牢的饭菜还不错。” “什么意思?” 俞菀璇很快吃完放下碗筷,道:“魏大人出身王府,自小养尊处优,自然没经历过挨饿之苦。每逢天旱水患虫灾之年,百姓们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这牢里的饭菜对他们而言堪比鲍参翅肚。” “朝廷年年拨款赈灾,每年受灾最严重的州县都会减免税赋,即便每年都有天灾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惨状。” “原来魏大人不仅养尊处优,竟还如此天真。”蓝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挑了挑眉,眼眸中带上了些锋锐:“远的不说,且说四年前江淮水患,济州、兖州等八州尽数遭灾,这件事魏大人应该还有印象吧。其中最严重的济州,大半房屋倒塌、粮食几乎颗粒无收。当时的济州司马是怎么做的呢?他下令将灾民民尽数赶出城外,那一年的济州城外饿殍遍野,更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烈境况。” “四年前济州……”魏承泽眉心跳了一跳,当时的济州司马正是因遗失羊脂玉瓶而丢官的前户部侍郎刘学政。 俞菀璇看到了魏承泽的表情变化,讽笑道:“哦,看来魏大人是想到了。正是这位刘大人,为了驱赶灾民甚至还调动了当地驻军。而朝廷下拨的大部分赈灾银粮中饱私囊。每逢天灾,受灾严重的州府几乎都会出现刁民抢粮的事情,唯有那一年的济州风平浪静,刘大人还因为赈灾有功获得了陛下的赞赏,此后几年竟一路青云爬到了户部侍郎的高位。” 魏承泽出身王府,性格正直善良。见识过宫廷内斗和官场倾轧,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外部州省官场里惨烈黑暗的内幕,一时间心绪纷乱,良久,他看着那个蓝衣女子,目光如剑:“这些事情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蓝衣女子抬头看他,眼眸犹如一潭深湖:“因为四年前我恰好在济州。” “所以你化身影子盗,偷盗玉瓶,借朝廷的手惩罚刘大人。”魏承泽将话题引入正题。 俞菀璇却没那么容易被套话,她粲然一笑:“魏大人还请用证据说话。” 她这是捏准了他没有实证在手,提及此处,魏承泽忽然紧盯着俞菀璇道:“韩羽皓呢?” 俞菀璇面色没有一丝改变,回答流利不假思索:“他身有寒疾,每年冬天发作时摧心蚀骨,每隔几年便要去青州静海寺找云深禅师调理,前几日他已经出发去青州了。” “如今还是盛夏,即便要调理也不用现在就赶去。” “他的寒疾非同寻常,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前往青州调查。”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甚至她的表情都没有半分破绽。影子盗成双出没,密信上说俞菀璇和韩羽皓是影子盗,罗列出来的却没有一条实证,都是猜测之言。按俞菀璇的说法,韩羽皓若是身患寒疾时时需调理又怎么能做盗贼呢?百媚坊走水的那晚,街道上巡防营官兵看到的是两个人,那时韩羽皓已经离开帝都,若俞菀璇是影子盗,那另外一个又是谁呢? 魏承泽再次以探究的目光看向俞菀璇时,她已不再言语,闭目趺坐,清丽的面容上有一种宁静淡然的神态。魏承泽心里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不知何时在哪本佛经上偶然看过一句话:结跏趺坐,形似莲花,摄此手足,心亦不散,魔王见之,其心忧怖。这分明是佛家的禅坐之态,魏承泽眉心微蹙:这女子周身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拨不开看不透。越是神秘越是想一探究竟。 入夜,牢里只有几点昏暗的烛光,更显得偌大的天牢幽暗阴晦。几个狱卒拿着鞭子最后巡视一遍牢房,时不时抽打着牢门训斥囚犯。一位狱卒走到俞菀璇所在的牢门前时,停顿了一下,衣袖下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掉落下来,他身手利落迅速用脚接住,足尖一踢,那小瓶子便悄无声息没入了牢中的稻草里,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他仿佛什么也没做过一般,继续朝前巡视。而牢中的蓝衣女子依旧闭目趺坐,纹丝不动,只是唇角微微挑起。 夜渐深,牢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忽然,一缕若有似无的酸腐之气在牢里渐渐弥漫开来,俞菀璇蓦然睁开眼,居然用迷迭瘴!迷迭瘴与迷香不同,这股类似是深山老林里枯枝败叶腐烂后产生的气息与牢里的气味极其相似,不易被人察觉,事后更查不出因由。人吸入迷迭瘴后会立刻陷入昏迷,即便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头脑迷糊四肢无力。俞菀璇唇角勾起,这伙人果然非同一般,她预先备下的可抵御迷香的药丸倒是无用武之地了。 刺客首领被关在死牢,手脚以及琵琶骨皆被粗大的铁链缚住,铁链的另一端牢牢穿入墙中。他本就有伤,被关的这几日又受了不少刑,此时浑身血迹斑斑,神志昏茫。忽然鼻端闻到一股熟悉的酸腐之气,他唇边露出一缕轻松的笑,终于来了,他可以解脱了,远离这无尽的痛苦和折磨。酸腐的气息越发浓重,沉重的身躯却越发轻松,神志即将坠入无穷的黑暗。 忽然,他双颊被人用力捏住,嘴被迫张开,几滴水样的东西滴进了嘴里,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痛刺激得他神志一清。 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位蓝衣女子,清丽的脸上带着幽冷的笑容,是她!在朱雀大街上用淬月剑伤了他的女人!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呼吸渐促…… “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看来你也并非什么硬骨头?”蓝衣女子嗤笑,上前拍了拍他的面颊。 她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仿佛知晓他心中所问,蓝衣女子诡异一笑:“你不是等着解脱吗?我就是来看热闹的,看你的同伴送你最后一程。” 在迷迭瘴的作用下,刺客首领很快昏迷了过去,俞菀璇也悄然隐入黑暗中。一道如鬼魅般黑色兜袍的身影飘进大牢,带着死亡的气息。黑衣杀手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缓缓接近昏迷过去的刺客首领,黑袍闪动间,一把泛着蓝光的匕首扬起,挑开他额前垂下的乱发,确认是昔日同袍,他细长的双眼里闪过冷如刀锋的寒芒,手一挥,顷刻间匕首便刺入他的心脏。 “叮”一声刺耳地声响,一道身影从杀手身后的黑暗处袭来,兵器相碰,火花四溅。黑色兜袍后退一步,那道身影迅速紧逼而上,招招狠绝直击要害!黑色兜袍料到诏狱中会有埋伏,然而未曾想到诏狱中的这个高手竟然没有中迷迭瘴! 他反应很快,迅速调整过来,双眸中闪现狠辣的凶光,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手的面目,只知那人同样用的是匕首,但出手极快。他也不遑多让,两人眨眼间就过了十多招,那人貌似一个趔趄,他抓住机会匕首往那人脖子划去。那人却突然笑了一声,一道寒光竟直接将他的匕首削断了!黑衣杀手震惊,紧接着一脚正中心口,胸口处仿佛有烈火在沸腾燃烧,他刚要挣扎着起来,一动便接连吐出几大口鲜血,口中的毒丸也被鲜血冲出。耳中只听见一声冷笑:“这下好了,免得我还得动手打碎你的牙。” 黑色的兜帽被撩开,昏暗的烛光里,他忍着胸中强烈的痛楚抬头看去,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正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眼中透出不可置信。 那女子的匕首泛着可怕的寒光,抵近他的心口,突然一声锐响,一支短小的袖箭朝蓝衣女子的后背射来,她反应极快地闪身避过。地上的黑衣杀手瞅准时机将手中断了一半的匕首激射出去,匕首瞬间没入刺客首领的心口,鲜血喷溅在他狰狞的脸上,他怪笑一声逃出了诏狱。 俞菀璇没有追出去,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看扬影枫的了。 这时,一位狱卒走了过来,微低着头,昏暗的烛火看不清他的眉目,俞菀璇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将“裂云”上沾的血迹擦拭干净还入鞘中,递到他手上。“刚才那支袖箭给我看看。” 狱卒从袖中摸出那支箭递给俞菀璇,就着昏暗的烛火,俞菀璇细细看去,又放在鼻端嗅了嗅,对狱卒说:“告诉你家主子,这箭上有一股松脂油的味道。” “是”狱卒低声应道。 片刻钟后,牢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13章 迷雾重重 天还未亮,王振声就急匆匆地穿过相府的长廊来到书房敲门,裴相公务繁忙,夜间常宿在书房。 “怎么了?”裴怀章三更过后才就寝,此时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 王振声神色有些凝重,来到榻前低声道:“相爷,诏狱里出事了。” 裴怀章瞬间清醒,披衣坐起,面色陡变:“出什么事了?她呢?!” “听说诏狱内关押的刺客被杀了。” 不是她出事,裴怀章暗自舒了一口气,“随我入宫,刺客在诏狱内被杀陛下必定震怒。”裴怀章起身穿衣,王振声也立刻给他拿来了衣饰。 先是阿勒图使团入城前遇袭,接着便是诏狱的刺客被杀。陛下震怒,兵部、刑部、、皇城司、巡防营,上上下下被训斥。最后下旨命内阁首辅裴怀章主审此案,禁军、皇城司、巡防营等全力配合,随时听候调遣。 裴相的声名地位都摆在那里,处事刚正果决,各级官员都不敢推诿敷衍了事,生怕一不小心落下渎职的罪名。他行事也是极为利落,接手后便立即从诏狱着手,将那夜诏狱值守的狱丞、狱卒全部提来问话。另派刑部提刑司细细勘察现场,事无巨细,统统都得查仔细,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做为皇城司副指挥使,魏承泽也是焦头烂额。他第一时间去了诏狱,现场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而当晚值守的狱卒及犯人全都中了迷香毫无察觉。犯人手足、琵琶骨都被铁链穿在了墙上,他是没有反抗能力的,那么和刺客打斗的究竟是谁呢? 还有就是迷香,诏狱内的狱丞和狱卒是经过训练的,一般江湖上的迷香很快就能察觉。这次不仅所有人都没有察觉,醒来后四肢无力、胡言乱语。可以说整个诏狱内没有人证看到当时的场景。 魏承泽伸手揉了揉额角,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俞菀璇,她当时也在牢中,离关押要犯的牢房很近。而且她武功不弱,聪明机变,也许对当晚的事能知晓一二,想到此处,魏承泽当即去了关押俞菀璇的牢中。 俞菀璇依旧闭目盘腿趺坐,面色如常,安静淡然。魏承泽打开牢门,进入牢中道:“本官问你一些事,希望你如实回答。” “我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俞菀璇睁开眼睛,一手托腮看向他。被关在这阴暗潮湿血腥味浓重的牢中,寻常人早已被焦虑恐惧折磨得面目全非,唯有她,神情清爽,谈笑自如。 魏承泽不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昨晚你可有发现异常?” 俞菀璇笑道:“魏大人,昨晚我早早就睡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魏承泽眉目骤冷,打量着她道:“昨晚中了迷香的人现下四肢无力、头脑混乱,为何你却没事?” 俞菀璇抬眼瞅着他,唇边勾出一抹笑:“大人,您可说错了,他们昨晚中的可不是迷香,而是迷迭瘴。” “迷迭瘴?”魏承泽心中一凛,他甚至没有听过这种迷香,这是什么东西。 俞菀璇一副大发慈悲地样子给他解释道:“迷迭瘴不是迷香,而是一种瘴气,非常少见。带着点酸腐之气,跟这牢里的气味差不多,效果那就比一般的迷香厉害多了,你也看到了。” “你既没中瘴气,那昨晚这里发生的事你都知晓了?”魏承泽似乎看到了突破口。 “不知晓。”俞菀璇摇了摇头,看着魏承泽骤然变黑的脸色,摊了摊手道:“大人息怒,我虽知道这是迷迭瘴,可也吸入了一些,很快就睡过去了。” 直觉告诉魏承泽,这女子在撒谎,她一定知道些什么,魏承泽还想再继续问下去,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连带着狱丞近乎卑躬屈膝的声音,他转身看去,只见狱丞在前面点头哈腰地开道,引着一位身着紫青祥云袍的中年男子进来,牢中昏暗,但魏承泽一眼就认出了那位男子,这样的气魄除他之外无人再有,他立即侧身行礼道:“裴相。” 魏承泽这一侧身,俞菀璇便正正对上那中年男子,她的目光幽静如古井深潭,直直看向他。而这清丽的面容落在裴怀章眼中却犹如炸开了一朵烟花,那一瞬即逝的记忆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传闻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裴相震惊得手微微颤抖。 魏承泽因是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手上也看出了异样。跟随在一旁的狱丞朝着俞菀璇喝道:“大胆!内阁首辅裴相在此,还不赶快见礼!” 这一声呵斥让裴怀章收回了神志,抬手虚扶示意魏承泽不必多礼,但目光还是定在俞菀璇身上。俞菀璇动也没动,面上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裴相定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语气却甚是温和:“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女子缓声道:“民女姓俞,名菀璇。” 裴相似乎身子震了震,接着追问道:“哪个俞?” 蓝衣女子挑了挑眉,甚是随意地道:“天上一人,足踏一月一刀。”语气虽然平淡,但这句话中却含了桀骜与大不敬的意味。 她居然这般解释自己的姓氏,魏承泽一惊,脱口低喝道:“放肆!” “无妨。”裴相倒是没有介意,这让魏承泽和狱丞都愣了一下,裴相似乎对自己的异样毫无察觉,反而继续问了她年岁、家乡、父母之名。 俞菀璇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冷意,道:“民女自幼便是孤身一人,不记得父母之名,不知晓家乡在何处。” 这倒是与魏承泽调查到的俞菀璇的背景一致,只不过裴相为何会突然问起俞菀璇的身世?而俞菀璇却对裴相带着一点莫名的敌意。她混迹江湖与生意场,一向聪明乖觉,连他都不会轻易得罪,又怎会如此直接地得罪内阁首辅? 裴相暗暗叹息一声,看到魏承泽充满疑窦和探究地目光,这才回过神来道:“这位姑娘长得倒像是本相的一位故人。”其余的他并未多说,也未追究蓝衣女子的言行,让狱丞带路去了囚犯被杀的现场。 裴相仔细看了现场,与刑部的勘察文书一致,又在议事厅招来了昨晚值夜的狱丞和狱卒,即便服了药,狱卒和狱丞依旧头脑昏沉,答非所问。裴相没有怪罪,让他们下去休息了。 裴相朝魏承泽问道:“昨晚诏狱里所有人都中了这种迷香?” 魏承泽答道:“也许裴相刚才见过的那个女子知晓昨晚的事。” 果不其然,魏承泽看到了裴相明显的神色变化,“她如何能知晓?” “她是玉诗楼主人,前日皇城司收到一封指控她是影子盗的密信,下官带人搜查了玉诗楼,找到了前户部侍郎刘学政大人遗失的御赐羊脂玉瓶,因此将她押入诏狱待查。”魏承泽接着道:“昨晚的迷香不是一般的迷香,吸入迷香的狱丞和狱卒至今都头脑不清,裴相刚才也看见了,她的对答与常人无异,对昨晚诏狱内发生的事应有部分知晓。” 裴相听完后道:“把她带过来吧,我想单独问她。” 魏承泽吃了一惊,阻止道:“不可,那女子武功高强,不能在这议事厅单独审问。” 裴相整了整衣服,站起来道:“那我去牢里问,你们都不要跟来。” “裴相……”魏承泽来不及阻止便被王振声拦了下来,他肃然道:“魏大人,相爷有分寸。” 裴相在牢中待了一刻钟,没有人知道他跟俞菀璇说了什么,裴相出来的时候神色也很正常,只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诏狱。 魏承泽再次进去时,俞菀璇依然闭着眼睛盘腿趺坐,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神色宁和。直觉告诉他裴相和俞菀璇之间有着某种关联,但他们俩都是心思如海,难以捉摸的人,他猜不透。 所有人都走后,牢中瞬间安静了下来,俞菀璇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思绪纷乱,往事纷涌而来,这么多年已经说服了自己当他是个陌生人,可如今真的见了面,还是没办法心绪平静。俞菀璇只觉得有一口气压在心里,到底还是意难平…… 俞菀璇入诏狱的第三日,因为没有找到直接证明她就是影子盗的证据,俞菀璇被释放。出了诏狱后,她没有回玉诗楼,溜达过几条街道后就失去了踪影。魏承泽收到线报也只能无奈地摇头,一般人想要跟踪她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只好安排人盯着玉诗楼。 今日宫中举行宫宴,阿勒图使臣到来后遇袭,接风宴便推后了,待阿勒图使臣休整好之后再举行一场盛大的宫宴。 因为带着歉意,此番宫宴规模极大,皇亲国戚、朝廷重臣都要参加,给足了阿勒图面子。 扬影枫回府时已过亥时,早就接到消息的严伯已经让墨石墨玉准备好了热水。 扬影枫的寝院和书房一样,除了严伯和墨石墨玉,一向是不许外人擅入的。他进到房内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冷声道:“出来吧。” 一道清脆熟悉的声音自房梁上传来,带着些许抱怨:“你可真够忙的,大半夜才回府。” 扬影枫没想到居然会是她,在桌边坐下,拿了个青釉小盏,边倒茶边道:“大晚上你一个人待在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俞菀璇自房梁上跃下,眨了眨眼:“有什么不妥?反正除了你也没人能发现我藏在这。”她忽然嗅了嗅,道:“你喝酒啦?还是三十年的玉浮春陈酿。” “你鼻子倒是灵敏。”扬影枫本意是想说她一个姑娘家晚上待在男人的房间有损清誉,毕竟男女授受不亲,然而俞菀璇根本没往这一处想,倒显得他刻意了。“事情已经有眉目了,我在安排布局,过两日就可以去收网。” “真的?”俞菀璇也拿了一只青釉小盏,伸到扬影枫面前,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找到他们的老巢,先说好了,收网的时候带上我去。” 扬影枫给她也倒上一盏茶,道:“主意是你出的,收网的时候也有你一份。” “那就这么说定了!”俞菀璇很是满意,一口气喝光了茶,放下茶杯道:“‘淬月’还我吧。” “你打算去哪?慧觉大师已不在华严寺。”扬影枫知道有好几拨人在盯着她,除了玉诗楼连城门口都设有暗桩,据他所知,俞菀璇在帝京是没有其他去处的。 俞菀璇俏皮地眨了眨眼:“当然是去清雅居找我的花魁娘子了,你若要寻我就让人去给清雅居的花魁寒烟翠递个话就行。” 清雅居的姑娘虽然卖艺不卖身,但终归是青楼烟花之地,扬影枫当即就否决了,他轻抿一口茶道:“你就住这吧,外边都是盯着你的人,你住这我也省得去联系你。” 俞菀璇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住侯府?开什么玩笑,这跟住诏狱有什么区别?她立刻回绝:“我不住!” 扬影枫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道:“慧觉大师让我‘关照’你。”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扬影枫算是知道了这个女人惹事的本领,不放在眼皮子底下根本看不住。 “我用不着关照!”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你离开帝京之前必须住这。”扬影枫的语气也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俞菀璇正准备跳起来跟他打一架,门外忽然传来了老管家的声音:“小侯爷,可沐浴好了?” “进来吧。” 严伯推开门进屋里的瞬间就愣住了,他家小侯爷的寝房内居然有个姑娘,这姑娘什么时候来的?府里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姑娘一身简洁利落的打扮,蓝衣乌发,眉眼清丽,倒是十分标致的模样。 “这……这位是?”严伯有些磕巴地问道。 “我叫阿璇。”这姑娘倒是自来熟得很,眉眼带笑,落落大方。 扬影枫也淡定得很,“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要在府上住一段时日,麻烦严伯待会带她到客房。” 俞菀璇瞪着他,他倒也不在意,打量了她一眼,对严伯道:“备些热水给她沐浴,再让厨房准备些饭食。”俞菀璇这才发觉自己身上都有味儿了,在诏狱里待了三天,也没吃过什么好饭,现下也确实饿了。 “哦,好,好……”严伯应着,目光却在打量着俞菀璇,这姑娘长得真好,与小侯爷在琉璃灯下简直是一对璧人。这么多年,小侯爷身边从来不曾有过哪位姑娘,更遑论将姑娘带回府上了。这么一想,严伯顿时欢喜不已,觉着这姑娘真是越看越漂亮,越看越跟小侯爷登对。他关切地问道:“姑娘这么晚还没吃饭呐?” “忙事情忙忘了。”俞菀璇只好讪笑着扯了个谎。 严伯马上出门一连声地道:“墨玉,墨玉!快,去让姚师傅开灶做饭。” 俞菀璇追出去道:“哎,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行,不用这么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年轻人哪能随便饿肚子呢?不好好吃饭身体哪吃得消?”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扬影枫晃动着手中的茶盏,眼眸中有隐隐的笑意。 第14章 定北侯府(上) 第二日早晨,俞菀璇刚起床,门外的两名大丫鬟便立即进来给她行礼道:“奴婢岚诗、岚画伺候姑娘梳洗更衣。” 俞菀璇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不必劳烦两位姑娘,我自己来就可以。” 岚诗岚画见状也不勉强,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恭敬地道:“姑娘,您的衣物已送去浆洗,这些是奴婢为您挑的,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奴婢再给你更换。” “好好好,多谢多谢。”俞菀璇笑道。 岚诗岚画退出屋外候着,更多的是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府中的女子好奇,据说是主子带回来的贵客,吩咐好生照顾。定北侯府一向规矩严,严伯又特意交代了这姑娘住在侯府的事不得外传,她们虽好奇,却也不敢怠慢,尽心伺候着。 岚诗岚画留下的托盘,一盘是各类金银珠玉首饰,一盘是几套颜色款式各异的衣裙。花样繁复华丽,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俞菀璇却有些为难,她没怎么穿过这些制式繁复的女裙。为行动方便,她所有的衣裳都是改制过的窄袖袍子,又有区别于男子的服饰,让她看起来有种介于男女之间洒脱疏阔的美。 俞菀璇挑拣了半天,最终选了一件薄荷浅绿色面料,绣着浅黄色暗云纹的衣裙,款式稍简单,虽不是她穿惯的蓝色,但也凑合吧。 收拾妥当,启门出来,岚诗岚画只觉眼前一亮,薄荷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洁净,穿着裙子就不能再束发了,她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簪了白玉簪。她身形修长苗条,裙子穿上身显得明艳大气,极是好看。 岚诗岚画引着她到饭厅用早饭,严伯已经吩咐厨房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饭,见俞菀璇到了,连忙迎出去道:“姑娘用早膳吧,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看着这一大桌子,够好几个人吃的早膳,俞菀璇有些目瞪口呆道:“侯府的早膳都这么丰盛吗?” “不知姑娘爱吃什么,老奴就吩咐厨子每样都做了一些。”严伯热情的招呼着俞菀璇。“姑娘快来坐下用膳吧。” 俞菀璇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扬影枫,问道:“师……那个,你们家主子呢?” “小侯爷一早就要去上朝,不在府中用早膳。” 俞菀璇看着这一桌子的早膳,有些为难,正色地道:“严伯,明日不必如此浪费,清粥馒头,能吃饱就可以。” 一顿早膳下来,严伯对俞菀璇越发满意,这姑娘长得漂亮,性子也好,不挑剔不矫情,落落大方,跟小侯爷很是相配。 用过早膳,严伯吩咐岚诗岚画带俞菀璇在府里游玩,小侯爷临出门前特意交代了,这姑娘性子较活泼,不必拘束她,在府中她想做什么都随她喜欢,看来小侯爷也很是将她放在心上,严伯甚是欢喜。 侯府很大,比俞菀璇之前去过的那些达官贵人府上都大,单这一大片园子在帝京就是除了御花园外的头一份。 午后,俞菀璇坐在荷花池子边的水榭里,将手搭在水榭栏杆上,荷花池上一点微凉的风吹过来,她逐渐开始犯困。 “姑娘可要回房休息?” 俞菀璇打了个哈欠,托着腮问道:“岚诗,你说那些大家闺秀平时在家都在做什么呢?” 岚诗想了想,道:“习字、作画、练琴、刺绣。” 俞菀璇暗自叹了口气,这几样没一样是她喜欢的。看来她真的不是大家闺秀的命,在侯府关了这半日她就受不了了,比待在大牢里还难受。难怪师兄宁愿待在边境,侯府虽大也是个囚笼,得找些事来消遣才行。 俞菀璇正琢磨着,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嬉闹声,几个十一二岁的低等丫头小厮在踢毽子玩。岚画也循声望去,笑着向俞菀璇解释道:“主子不常在府中,做完了事丫鬟小厮们都爱各自玩些小游戏消遣,姑娘可是喜欢踢毽子么?” 俞菀璇忽然来了兴致,笑道:“多年不玩了,走,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扬影枫回府的时候已近未时,严伯边替他更衣边道:“小侯爷今日难得回来这么早。” 扬影枫换好衣服后,忽然想起平时他更衣都是墨石墨玉在旁伺候,今日却不见了踪影,便随口问道:“墨石墨玉呢?” 严伯摇了摇头笑道:“在后花园呢,都是一帮爱玩闹的孩子。” 扬影枫走到园子,远远就听到了喧闹声,一群人在热烈而兴奋地数着数:“一百八十二、一百八十三、一百八十四……”远处的小荷塘边,十几个下人围在一起,人群的中心,一个身穿薄荷绿云纹纱裙的女子正在踢毽子,宽大的裙摆被她不甚文雅地撩起一角系在腰间,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身姿轻盈,花样百出,引得围观的丫鬟小厮频频叫好。 扬影枫远远地看着,薄唇微弯,果然是一个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人。 “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越到后面,丫鬟小厮们越是兴奋,叫声越来越高:“一百九十九、两百!”一个回旋踢,伸手一抄,毽子稳稳地落回她手中。 “太厉害了!” “姑娘,你真行,也教教我吧!” …… 一片崇拜赞美声过后,新的一轮踢毽子又再度开始,这次是十几个人站成一圈,不止那些小丫头和小厮,一向稳重的岚诗和墨石也在其中。 毽子在众人的脚下飞扬,欢笑声不绝于耳。这时,人群忽然齐齐发出一声哀叹,原来是墨玉用力过大,毽子飞上了旁亭子的檐角上。岚诗忙吩咐:“赶紧找个长杆子挑下来。”一旁的小厮们立即要去寻长竹竿。 俞菀璇拦住他们道:“不用找竿子,我去拿。”说罢,纵身一跃就上了亭子顶,底下一群人一边诧异她的身手一边急道:“姑娘,你可小心些。” “没事儿,这屋顶不算什么。”俞菀璇拿着毽子一转身,忽然看到了站在园子里一棵翠柏下的扬影枫,他身着云白轻袍,发束玉冠,腰间系了一枚青玉环佩,与那书上描述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般无二。她怔了一下,底下的丫鬟小厮也发现了扬影枫,纷纷低头行礼。 扬影枫摆了摆手,丫鬟小厮们顿时作鸟兽散,他仰着头看向亭子顶上的俞菀璇,道:“这就上房揭瓦了?” 俞菀璇轻松地跃下,笑道:“师兄,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府?” “我若迟一些回来,只怕这府里是要翻了天吧。”扬影枫看了她一眼,裙摆的一角还系在腰间,眼前的女子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但她笑容暖烈,艳若朝阳,仿佛可以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哪能呢……踢个毽子打发时间而已。”俞菀璇不慌不忙地挥手将系在腰间的裙摆拂下。扬影枫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穿裙装,薄荷绿的衣裙配上浅黄色的暗纹,她就像一朵初春的迎春花,明媚而娇艳。 “跟我去书房。” “去书房干嘛?”俞菀璇抛着手中的毽子有些不解。 “教导督促你习文武二艺也是慧觉大师嘱咐我要‘关照’你的内容之一。” 俞菀璇突然醒悟过来老和尚这是给她下了一道紧箍咒啊,她潇洒地将手中的毽子向后一甩转身就走:“我不去!” 然而一刻钟后,俞菀璇还是乖乖坐在了书房里。原因无他,技不如人而已。扬影枫命人搬来了一张花梨木书案摆在了他的紫檀木书案旁边,方便随时监督她。 俞菀璇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默写《十目心诀》,半个时辰后就将几叠纸甩到了那张紫檀木书案上。 扬影枫放下笔,纸上的字迹看似随意懒散,实则笔端锋锐,没有半分柔和婉转,字如其人果然是不错的。慧觉大师把自己这个女弟子交托给他,扬影枫也颇为无奈,她是淬月剑的主人,若自身不够强大,很容易被剑意控制走火入魔。《十目心诀》是将军门的基本心法口诀,数千字之多,她能一字不差地写下来可见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 慧觉大师通晓天下武学,在他门下学艺十多年,俞菀璇却还未能达到顶尖高手的境界。原因是她过于随性,而慧觉大师出身佛门,身上也带着七分佛性,万事随缘。但他也知道若是俞菀璇不够强大便不能驾驭淬月剑,所以借机将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了扬影枫,扬影枫要做的首先就要治治她这懒散、心无定性的毛病。 扬影枫即便回朝述职事情也非常多,他整理了一大堆书堆在了俞菀璇的书案上,无视俞菀璇眼里的刀光剑影。 待他处理完桌上堆积的军报和公文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一旁埋首在书堆里的人已安静了许久。扬影枫起身走过去,俞菀璇趴在桌上睡着了,或是嫌弃书桌太矮,几本圣贤之书就这么被她当了枕头,脸上还盖着一本《孙子兵法》,书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小巧的耳垂和淡粉的唇角,西斜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听着这安稳的呼吸声,他心底居然生出了一丝岁月静好的安宁。 怎么会有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扬影枫顿了顿,走上前将她脸上的《孙子兵法》掀开,被夕阳的光芒一照,那人从书桌上抬起头,勉强睁开的眼睛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与茫然,看见是他后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可以开饭了吗?” “《南华经》看了吗?” “我说过这些东西我早就看过了,我又用不着考状元,看这么多遍干什么?!”被关在书房一下午,俞菀璇受不了了。 “来。”扬影枫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出了书房,俞菀璇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只好跟出去,他在书房外的院中折了一根竹枝,“看好了。” 只见他以竹枝为剑,使出一套扶摇剑法,俞菀璇看着看着就怔住了,与她所使出的凛冽如寒霜飞雪的扶摇剑法不同,扬影枫的剑意大气磅礴,若北冥之鱼,扶摇直上九万里,仿佛有生命一般生生不息。而他手中的只是一段竹枝而已,若是北辰剑,那将是何等的威慑!难怪老和尚说他已上窥剑道至境,俞菀璇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 一套剑法使完,扬影枫看向俞菀璇:“可看出了扶摇剑法的奥义?” 俞菀璇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扬影枫的剑法,接过竹枝立刻就使了一遍,她的身影穿梭在夕阳的余晖里,随着剑招游走,一边道:“扶摇剑法源自庄子的《南华经˙逍遥游》,所以奥义是‘御六气之辩’?把握阴、阳、风、雨、晦、明,方能生生不息。” 扬影枫眼神中流露出罕见地赞赏之色,这丫头悟性真是惊人,仅仅看他演示了一遍扶摇剑法就能结合《逍遥游》探究出这套剑法的奥义。虽然及不上他的剑意连绵,但比起她在华严寺上的那次已经进步了许多,将凌厉隐藏在了剑气里,基本做到了藏而不露。 严伯已经在院外站了许久,他想让小侯爷跟这姑娘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眼看着太阳落了山,墨玉过来说饭菜已热过两回了,严伯这才进了书房的院子。 饭厅的桌上摆着一道熘鸡脯、一道糖醋里脊、一道白菜焖火腿,一碗莲子炖老鸭汤,一大碗松软喷香的粳米饭。墨玉摆上碗筷,岚画盛汤,严伯笑眯眯地问道:“不知这些菜合不合姑娘的口味,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让厨房做便是了。”他殷勤地盛了一碗饭递给俞菀璇。 俞菀璇不习惯让老人给自己盛饭,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扬影枫道:“严伯辛苦了,你们都下去用饭吧。” 打发走了下人,俞菀璇这才放松下来坐下开吃,她吃饭很随性,不似世家大族的女子般守着规矩细嚼慢咽。扬影枫虽然不用人伺候,但他的吃相就比俞菀璇好非常多。因为常年在军中,他吃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放了碗筷。 “师兄,将军门的门规是不是特别可怕?” 扬影枫看了她一眼,道:“食不言寝不语。” 俞菀璇才不管这一套,她只能勉强算半个将军门的人,她夹了块里脊咬了一口,道:“师兄,虽然你这府上的厨子不错,这糖醋里脊做得也只有八分到位。” “侯府的厨子自然比不上有‘民间御膳’之称的玉诗楼。” “玉诗楼的朱师傅做什么菜都好吃,就是不会做鱼。翡翠楼的黄师傅做的鱼羹就极好吃,我以前吃过洞庭湖边千意楼的鱼羹,基本没差别,我都怀疑黄师傅是不是翡翠楼从千意楼那边挖过来的……” 一顿饭下来,基本都是俞菀璇在说,扬影枫偶尔搭茬,但这样的氛围是扬影枫没有感受过的。 他出生侯府,后又入宫,从小便被教导各种礼仪。再后来将军门也是门规森严,即便吃饭睡觉也要当做修行,在吃饭时这样的谈天更是从不允许,他也一直认为“食不言寝不语”除了是一种礼仪,更是养生之道。但在俞菀璇各种东拉西扯的话头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安宁与舒适,是身心从未有过的放松。 第15章 定北侯府(下) 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给闷热的夏天带来一丝清凉。俞菀璇睡得甚好,一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推开雕花木格窗,清晨雨后的的天空,清丽明朗。 经过昨日,岚诗岚画都跟俞菀璇熟络起来,岚画知道她爱玩,便提议道“昨夜下了雨,想必荷塘里的荷花甚美,我们与姑娘去赏荷吧。” 雨后荷花开得极艳,青叶承珠美不胜收。见俞菀璇喜欢,岚诗笑道:“姑娘喜欢这荷花,不如叫墨石摘几朵来玩赏?” “让他找一条小舟来,我们自己去,你们准备一个干净的容器收集荷花里的露水,记住,只要荷花芯里的,荷叶上的不要。再摘点莲蓬,挖几根莲藕,我今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朝会散去,扬影枫被惠景帝留在雍华殿内许久,肃亲王二公子在宫外等了许久才见到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劫上了马车,扬影枫颇为无奈:“又有何事需我帮忙?” 魏承宣朝着赶车的老徐道:“去翡翠楼。”顺手放下车帘,“当然有事,我已经打发墨玉先回去了。本来想去玉诗楼的,没想到出事被封了,现在还没开张,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翡翠楼了。” “你常去玉诗楼?” “当然,你不知道,这玉诗楼的酒可是帝京一绝,可惜了,前段时间牵扯了影子盗一案关门了,想请你吃顿好的都没办法。”魏承宣语气中满是遗憾。“我一直想见见玉诗楼主人的,我大哥又不给我进诏狱,前两日倒是把她放出来了,可她直接就失踪了,唉,也不知道玉诗楼什么时候能开张……” 扬影枫受不了魏二公子的絮叨:“如果你拉我上车是为了扯闲天,那我就不奉陪了。” “诶,我马上说正事。”魏承宣一把拉住他,“陛下留你是不是为了刺客那事?” 扬影枫斜睨了魏二公子一眼,他寻常一副纨绔公子的样子,但对很多朝中事都很敏感,一下就能猜中核心。“你让承泽今晚过府来找我。” 魏承宣打了一个响指,笑道:“果然还得是你。” 马车正经过南横街的路口,扬影枫曲指敲了敲车壁,道:“老徐,停车吧。” 魏承宣连忙拉住他,满脸疑惑,“你去哪儿?” 扬影枫简洁利落地答道:“回府。” “不是吧?!”魏承宣差点跳起来,攥紧了他的衣角,叫道:“不是说好去吃饭吗?你这中途跑路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去吃饭了?”扬影枫反问的这一句噎得魏世子直翻白眼。 “上回百媚坊你不去,这回翡翠楼你也不去,本公子想请你吃个饭都这么难?那我今晚去你府上吃饭。”魏二公子彻底耍起了无赖。 扬影枫睇了他一眼跃下马车:“恕不招待。” 魏承宣掀开车窗的布帘冲着扬影枫的背影叫道:“要不要这么绝情啊?”那个挺拔的背影却没有回应他。东来伸头进来问道:“二少爷,咱们现在回府么?”魏承宣看了看天色,没好气地道:“这时候回府干嘛呀,我先去翡翠楼,你去找许佑年和顾南淮,本公子花钱订的酒菜可不能浪费了。” 南横街靠近侯府的后门,扬影枫在门外敲了几声便有小厮过来开门,见是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主子,您怎么从后门回来了?”侯府后门紧挨着荷塘,那边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扬影枫朝那边看了一眼:“今日又折腾什么呢?” 小厮笑道:“听说璇姑娘今日教他们酿酒呢,还去荷塘里摘了荷叶,现在正给大伙做叫花鸡了,就在荷塘边上。” 这般飞扬跳脱的性子,可偏偏最擅长蛊惑人心。短短两日,整个侯府的下人都被她收入麾下。收到消息的严伯马上迎了上来,笑道:“墨玉说您跟魏二公子走了,老奴以为您不回府用饭,这不璇姑娘在那边做叫花鸡呢,您也过去凑凑热闹?” “我过去她们就得散了。”扬影枫看着荷塘的方向微微一笑道:“她来了之后府里的下人们都不大好管了吧?” “老奴倒是觉得璇姑娘来了之后这侯府里多了许多生气。”严伯苍老的脸上透出缅怀地神色。他在侯府三十多年了,看着扬潇封侯娶妻生子,看着年幼的扬影枫痛失双亲,这侯府里的悲喜他都经历过,他早已把这当成了家,看着、守着,即便扬影枫待在侯府里的日子少得可怜,他仍旧把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大概是府里常年人少冷清,如今小侯爷突然带回来这样活泼俏皮又漂亮的姑娘,严伯自然满心欢喜。 “让她们热闹一会吧。”扬影枫也知道府里沉闷,他们难得开心,“过了申时再叫她到书房。” “姑娘,这鸡这样就能熟了?”岚诗很是怀疑地看着俞菀璇动手扒开地面上的灰烬,挖出两个圆圆的泥球。 “当然熟了,香着呢。”俞菀璇敲碎外边烧硬的泥壳,打开包裹的荷叶,一股浓香扑面而来。一群人齐齐发出惊叹,俞菀璇伸手撕下一个鸡翅递给岚诗,“尝尝吧。”岚诗矜持,不太敢去接,俞菀璇见状,直接塞到了她手里,笑道:“吃这叫花鸡就得用叫花子的法子,拿碗筷来吃就没意思了。”众人深以为然。 两只叫花鸡很快就被一抢而空,大家都没试过这么新鲜的吃法,连府里的大厨姚师傅都赶来凑热闹,并连连夸赞俞菀璇手艺好。 眼看着申时快到了,严伯才来叫俞菀璇去书房。 俞菀璇脚步沉重地跟着严伯问道:“你家主子平日都这么早回府的吗?” 严伯乐呵呵地答道:“小侯爷在帝京也很多事忙,寻常出门早朝以后都要傍晚才回府,可能因为姑娘在府里,小侯爷这两日才早些回来。” 俞菀璇却会错了意,这人是为了折磨她才回来得这么早的!她就不该住到这来! 心情不好,俞菀璇门也懒得敲便推门进来,扬影枫正提笔在书案上勾画着什么,头都没抬,问道:“玩尽兴了?” 俞菀璇翻了一个白眼,侯府就跟个大笼子似的,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穷极无聊随便找点乐子罢了。 见她没出声,扬影枫也不在意,专注地看着书案上的羊皮纸。俞菀璇偷瞄了一眼,似乎是一幅山水画,他又画了几笔这才道:“过来吧,给你看一样你感兴趣的东西。” 俞菀璇走近书案,还真是一幅山水画,不过与一般的山水画不同,这幅画并没有山水画的意境,而是将地形地貌描绘得很清楚。 “这是地图?”俞菀璇问。 “这是露云山余脉的山形地势。”他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凹点,“这地方叫黑虎峡,是其中一个隐秘的山谷,幽夜阁就藏身在此。” 俞菀璇的目光立刻被这地图吸引了,这图勾勒得十分细致,她一眼便看出因地处露云山余脉,黑虎峡四周峰峦险峻,林草丰茂又时常有野兽出没,外人轻易不敢涉入其中,倒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地。 俞菀璇还没来得及细看,扬影枫手一挥就收了图,下颌朝那张花梨木书案抬了抬,“把你学过的各种内功心法和各派武功写下来,我要一一考校。” “你确定?”俞菀璇自小在静海寺受教于慧觉和云深两位大师,江湖上各大门派武功基本都知晓。 “写吧。”扬影枫将手中的笔递了过去。 这一写就到了夜幕降临,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方才严伯说有人过府,扬影枫去了前厅,临走前叮嘱她认真写完,不要乱跑。 丢下笔,她捏了捏有些酸的脖颈,看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各派武学,俞菀璇也有些惊讶,她学过多少东西,但自己从来没有细数过,如今一一列出来才发现自己竟学了江湖大多数的门派武功,其实很多她只掌握了皮毛。 出了书院,路过荷塘,俞菀璇一时兴起,随手折了一节树枝,将脑子里今日列出的武功招数一一使了出来。 脑海里的招式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俞菀璇出招越来越快,酣畅淋漓,就在她跃上荷塘的亭子时,听到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扭头看去,荷塘旁的水榭里居然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手中拿着一幅画,因为猝然看到她,另一只手上的青瓷酒盏摔到地上碎裂开来。 可不能让人发现她在定北侯府,俞菀璇来不及想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一个闪身跃下亭檐落在荷花塘上,身形飘逸足下踏花,几个起落就越过荷塘消失在园子里。 这年轻公子便是肃亲王府二公子魏承宣。他今晚跟着大哥魏承泽一起来侯府,大哥和影枫谈的事他没兴趣,便去了荷塘水榭。命墨石搬来一大堆各家送入侯府的美人图欣赏。 魏承宣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品评着美人图,“冯浅茵,御史冯至尉之女,嗯,跟她爹一样鼻子太塌,不好;何芷蕙,永靖侯何堂章之女,嗯,这眼睛不大行啊,三白眼,一看就是败家娘们儿,不好;卢婉,长安首富卢富贵之女,温婉有余才情不足,大字不识的女子也想来做侯府夫人,简直做梦……”翻了一张又一张,如同在菜市场挑瓜捡菜一般,挑剔的魏二公子几乎将这些美人图翻了个遍,却没有一位美人能入他的眼。 “咦?”魏承宣忽然拿起一张图,仔细看着,这美人图的构图就甚是奇怪,一般的美人图画的都是正脸,这幅美人图画的却是侧颜,虽是侧颜,却也是清丽明媚,而且这美人是站在楼台瓦檐之上,明月皎皎,乌发飘飘,蓝衣广袖,却有飘然潇洒之态。作画的手法稍欠老练,但意境却是极好。一旁题了八个字“清风入梦,明月在心”。除此之外,并没有姓名题款。这些都是各家各户送入侯府待选的美人图,谁会连这么重要的名款都不提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荷塘那边有异样的响动,抬眼望去,荷塘的亭檐上居然有一位身着绿裙的女子,清风广袖,身姿飘摇,魏二公子震惊之下失手摔了酒盏。那女子看到了他,只不过月初的月光不甚明亮,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只一瞬间,那女子的身形就飘下亭檐,飘过荷塘,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魏二公子看了看幽暗的荷塘又看了看手里的画,强烈地怀疑自己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一阵微风从荷塘上吹过来,水榭里的灯笼晃晃悠悠地摇曳,四周的虫鸣声都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魏二公子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前厅里,扬影枫将黑虎峡的地形图摊在桌上,把朱雀大街行刺一事的内幕一一告知魏承泽。 魏承泽脸色凝重:“这么说,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 扬影枫道:“西羌、北戎与乌康在边境虎视眈眈多年,三个月前边境那一战也是多有蹊跷,西羌出兵阿勒图,我们前脚去救援,乌康后脚就出兵平南关,平南关一战,西北大营损失两名大将。现今乌康国主苏日勒精明狡猾,若不是得到确切消息,他绝不会朝平南关出兵。于是我与陛下商议回朝述职,借着阿勒图使臣朝贡一事钓出背后的鱼。” “你早就预料到阿勒图使臣会在朱雀大街遇刺?” “我知道有人会下手,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会下手,我命秦岩带着飞云骑精锐暗中一路护送直至帝京。可我没料到他们居然能在帝京里动手,朱雀大街上的事出乎了我的意料,而我也意外发现了这事跟中书令王若希有牵扯。” “诏狱里的事也是你安排的?”魏承泽脸色不大好看。 “找不到刺客就没有指证王若希的证据,牢里的一定不会开口,我们只能用他引出一枚新的棋子,再顺藤摸瓜找到幽夜阁所在的地方。” “俞菀璇呢?” “她是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又与这些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魏承泽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影子盗?” 扬影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另一个答案:“她是将军门弟子。” 第16章 明月在心 魏承泽掩饰内心的震动,抬眸看着扬影枫,他的神色平静,目光淡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在魏承泽的认知里,扬影枫是不会说谎的人,但他也不相信俞菀璇是将军门弟子。 “这件事不止牵扯王若希,还牵扯到了京郊的武卫营,后日,你就按我的部署行动,这次要把这些国之奸邪一起揪出来。”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扬影枫知道所有的事,并且一直在暗中筹谋,而整个过程魏承泽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心里有些疙瘩。 “承泽,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这件事太过于黑暗复杂,涉及各方势力纠葛,你品行纯良,阅历不足,你若提前知道内幕绝不会如此平静,容易被暗中的人看出端倪。”扬影枫的神情没有一丝的傲慢,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魏承泽吐出心中的憋闷气息,扬影枫现在能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见并没有看轻他。他把扬影枫当成兄弟,不怕扬影枫有事瞒着他,而是怕对方的不信任。 “承泽,皇城司内关系网阴暗复杂,不适合你。你父王与我想法一致,这件事了结后,你便借着赏赐的机会请调到西北大营。那里虽苦寒,却是个历练的好地方,有了军功傍身,你父王要立你为世子也无人反对了。” 魏承泽却苦笑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世子,未来继承王府。我虽是长子却是庶出,怎么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阿宣其实很聪明,只要收敛一下性子,完全可以承担起王府的责任。” “你可知他为了你已经在宫门口堵了我两回。”扬影枫薄唇微弯,肃亲王府二公子其实是特别重感情的人。肃亲王年轻时征战沙场,有一回重伤被一位民间女子所救,养伤期间二人产生感情有了魏承泽,肃亲王回帝京请旨要娶那女子为正妻时,当地突发瘟疫,那女子一病而死,魏承泽侥幸活了下来。一年后先皇又将戚国公之女许给了肃亲王为正妃,魏承泽的母亲因未成婚而无名分,魏承泽是长非嫡,身份尴尬。肃亲王妃生性善良,从未苛待过魏承泽,对于肃亲王立世子一事更是从不干涉。然而魏承宣从小就是个惹事精,三岁那年爬树掉进池塘,多亏了魏承泽救下,魏承泽还因此高烧数日差点丧命。魏承宣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从来没有膈应,加上自己喜欢逍遥,不愿被世子之位束缚,除了只剩独苗的定北侯府,肃亲王府大概是唯一没有兄弟阋墙戏码的王侯之家了。 这时,魏二公子忽然脚步踉跄地进了前厅,魏承泽连忙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魏二公子脸色有些白,哭丧着脸道:“他府里不干净,咱们快走。” 魏承泽和扬影枫一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这府上闹鬼!”这句话一出,那两人齐齐白了他一眼,扬影枫不紧不慢地道:“看来你平日里亏心事没少做啊。” “明明是你煞气太重!”魏承宣回瞪他,反呛了一句。 “说说看,你见着什么了?”魏承泽忍不住笑道。 “我在后园荷塘那边喝酒看美人图来着,正看到一幅没落款又没正脸的美人图,忽然听到响动,就看见旁边的亭檐上站着一个穿绿裙的姑娘,跟那古怪的美人图一模一样,她瞥了我一眼就飘走了……”魏承宣想起那画面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伸手夸张地比划道:“那么大的荷塘,她一下就飘过去不见了踪影,不是女鬼是是什么?我看就是有人要算计你,画了一幅鬼画送你府上来治你。” 姑娘?这倒是奇了,魏承泽看向扬影枫正想调侃几句,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闪,问道:“是她么?” “是。”扬影枫也不再隐瞒,薄唇微弯,一向深沉的眼中隐隐带上了细碎的光。 帝京里的女子,除了她,再没人能有这样的功夫一口气越过那宽阔的荷塘,她竟然住在了定北侯府,魏承泽心底莫名地有些黯然。 “是谁啊?”怎么看样子他们俩都认识那“女鬼”? 显然他大哥和扬影枫并不打算告诉他答案,魏承泽道:“走吧。” “魏二的马车留下。”扬影枫道。 “凭什么?!”魏承宣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炸毛跳起来,他原以为他们三个人是好兄弟,结果却发现他被剔除在外了,这个结果让魏承宣难以消化。 魏承泽和扬影枫对视了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于是给魏承宣顺毛:“阿宣,我们不是刻意瞒你,这里边的事太复杂太危险,了结之后一点告诉你。” “这事了结之后我让你见一位你一直想见的人。”扬影枫微微一笑,丢出一个诱饵。 “我想见的人?”魏承宣迷惑的一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玉诗楼主人?你认识她?你怎么认识她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魏承泽扶额,伸手拉过他将他拖走,魏承宣还一直叫道:“这事什么时候能了结啊?你别骗我啊!不然本公子拆了你的侯府……” 盛夏炎热,院子里却微风习习,扬影枫沐浴后只着了中衣,领口微敞,坐在石桌旁就着烛火看最近收到的各路消息,墨眉入鬓,眸光深沉如海,透着些许凉薄与淡漠,发梢尚且带着沐浴后的润泽,眉目俊美惑人,偏偏姿态挺拔,没有一丁点阴柔之气。 俞菀璇刚跃上墙头便看到这么一幅画面,惊得她差点一个跟头摔下去。不是被美色迷了眼,而是她压根没想到扬影枫此时会在院里。 根据墨石提供的消息,他家主子送走肃亲王府的两位公子后就去了书房,一般主子会在书房待到子时才回寝院。这死小子敢卖假情报给她! 其实真的不赖墨石,扬影枫确实去了书房,书房里空空如也,花梨木书案上那张宣纸满满地写满了各门派心法和武功招式,知道在慧觉大师门下她所学的东西定然不会少,但没想到她学了这么多,而她学这么多门派的功夫更多的是出于好奇心,学而不精,贪多嚼不烂。她天资高,人又聪明机变,若能勤苦些,必定有所成就。 接着他又去了荷塘,水榭的桌上还堆满了美人图,都是帝京各家送过来给他相看的女子,他从未看过。最上面打开的那张确实如魏承宣所说的很是古怪,一位身着蓝衣的女子站在楼台瓦檐之上望着皎皎明月,无提名无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俞菀璇,因为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了许多回,他将画卷收起就回了寝院。 俞菀璇问起墨石的时候,墨石以为主子还在书房,导致了俞菀璇差点背上‘采花’之名。 “干什么?”扬影枫也没想到俞菀璇这时候竟然翻墙过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很平静,只是伸手拢了拢衣襟,“这院子没门吗?” 俞菀璇自知理亏,咽了咽口水,笑道:“我下回一定敲门,夜深了,你早些睡吧。” 扬影枫放下手中的一叠信笺,一副了然地看着她:“不想知道幽夜阁的事了?” “当然想。”俞菀璇跃下墙头,自觉地坐在石桌的对面,即便对面的男人只穿了中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扬影枫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道:“在这等着。” 他从寝房出来时穿了一件云白色的外衫,显得风姿秀逸。他将地形图在桌上铺开,俞菀璇歪着头调侃他:“师兄,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武将。”武将应该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他倒是生得高鼻薄唇清朗俊逸,比帝京里那些大冬天还摇着扇子的纨绔子弟贵气多了。 “看图!”扬影枫瞥了她一眼,面容冷淡,实则是为了掩盖内心突然冒出来的尴尬。 “那日你亲自去跟的?”俞菀璇细细看了一遍地形图,能画出这么详尽的地图,除非扬影枫亲自去了一遭。 扬影枫难得调侃了一句:“你都不惜下大狱了,若非我亲自去跟,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恐怕你得把我这侯府拆了吧。” 那日俞菀璇给刺客首领喂下的是追魂香,来刺杀的人一旦沾上他的血就会带上一股特殊的香气,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禽鸟能识别,只要跟上禽鸟就能找到幽夜阁的老巢,但是寻常人想要跟上禽鸟基本不可能。 “后面出现的那个同伙呢?能在朱雀大街上庇护那些刺客身手可不一般,我可是特意引他出手的。” “飞云骑副将秦岩去跟的,那人消失在了京郊武卫营附近,秦岩没办法进武卫营,所以没查到到底是谁。” “那支带着松脂油气味的袖箭呢?”俞菀璇不信扬影枫查不到那人是谁。 果然,扬影枫道:“松脂油是用来涂抹保护皮甲的,恰好武卫营新来了一批皮甲,还在军需处未下发。” “这么说,这人是军需处的?” “这人是军需处的就能对上了,黑虎峡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峡谷,进出不易,里边的人必定得有物资供应,若军需处有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抽调军资养刺客。” “王若希府上的那些兵器也能解释了。”俞菀璇一拍石桌,“我就说这老狐狸整日里偷偷去青楼找姑娘,怎么密室里就找不到银子呢?” 扬影枫抬眸看着她,俞菀璇连忙澄清,正色地道:“我已金盆洗手。” “能挪用军资的一定不是小喽啰,军需处的曹成早些年立过军功,在战场上受伤瘸了一条腿才被调回帝京,后来就分配到了军需处。而他是王若希的侄女婿。” “什么时候去灭了他们?”她语气轻松地说出这狠绝的话。 “黑虎峡易守难攻,四周山高林密,若是大张旗鼓地攻进去极易打草惊蛇,刺客若是逃散就很难斩草除根。”扬影枫修长的手指点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道:“这个地方是一处断崖,明晚秦岩带领飞云骑精锐在这个点与我们汇合,我们从这里上去突袭。承泽率领皇城司的兵马把黑虎峡的路都围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刺客。” “曹成那边怎么办?” “明晚‘影子盗’会偷盗宫中宝物逃入武卫营附近,禁军林统领会亲自去武卫营捉拿‘影子盗’。” 俞菀璇眼睛一亮:“林统领?是不是上回朱雀大街上,后面才出手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统领?” “长得很好看?”扬影枫斜睨了她一眼。 俞菀璇轻咳了一声:“当然,身手也很厉害,比我厉害。” “他叫林云川,将军门弟子,排行第二,你也得叫一声师兄。” “难怪身手了得。”俞菀璇摸了摸下颌,又抛出了一系列问题:“比你厉害吗?为什么他能留在帝京做禁军大统领,你要去边关打仗?” 这些问题都不好回答,扬影枫只好下了逐客令,抬手指了指前方的院门:“夜深了,你该回去了。侯府的院子都有院门,还有,以后不要随意进男人的寝院或房间,尤其是晚上。” 俞菀璇总算知道他在顾忌什么了,她反而挑了眉,痞气笑道:“你放心,影子盗只取钱财,不杀人不放火不劫色。”她故意把不劫色三个字咬得很重,然后翻墙而去,留下一串愉悦地笑声。 扬影枫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个没有半分矜持的女人还真是世所罕见。 他收起地形图回到房中,桌上还放着他从水榭里拿回的那张画,画中的女子蓝衣长发,侧颜清丽,姿态如谪仙一般翩然出尘,倒是很符合画上所题的“清风入梦,明月在心”八个字。不知是谁把她的画像送了进来,若非知晓俞菀璇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眼看去,他还真是会被这画中清风明月一般的女子所吸引。 俞菀璇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聪明、狡黠、随性、恣意飞扬,与他见过的女子完全不一样,而且还是个爱惹事的主,但她心底很干净,干净到即便修为不够,像淬月这样缠绕无数冤魂的邪剑也无法影响到她。 扬影枫收起这副画像,随手放在了房里的书架上。 这幅画仿佛真的有些邪性,他当晚居然梦到了那个蓝衣女子,她如那幅画一般站在楼台瓦檐之上,夜晚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蓝衣长发,她像一朵盛开在月下的蓝莲花,风姿绝世。 下一刻,她忽然回眸一笑,身形一动飘然跃下扑进他怀里!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环抱着她,她埋首在他的颈窝处,轻暖的气息覆上他的脖颈,而他抱着她的双手也真实地感受到她纤细的腰肢,甚至衣料上的轻滑的触感…… 第17章 幽夜之行 为了不让人起疑,扬影枫和俞菀璇一大早坐着肃亲王府的马车出城,魏二公子的马车十分豪华舒适,连垫子上都绣着苏绣。 马车一摇一晃地把俞菀璇的瞌睡都摇出来了,她打了个哈欠,将手支在马车中间的小桌上,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坐在一边的扬影枫低眉看去,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俞菀璇如鸦翅一般的长睫,高挺秀气的鼻梁和淡红的唇角。她今日又穿了蓝衣,于是扬影枫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起昨晚的那个梦,他连忙将视线移到马车的窗棂上。 这时马车压到了石块,猛地一摇晃,俞菀璇一下失去重心往前面的桌角磕去,扬影枫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她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俞菀璇一脸茫然地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神迷蒙地看着扬影枫:“怎么了?” 无意间的懵懂之态反而最撩人,扬影枫抑住内心的波动,淡淡地道:“昨晚干什么去了?” 俞菀璇撑着他的手臂坐起,伸了个懒腰,道:“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没睡好。” 一提这个扬影枫心里悸动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感到有些挫败。俞菀璇没发觉任何异常,掀开窗帘的一角偷瞄了一眼。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一看是肃亲王府魏二公子的马车,不敢问也不敢拦。顺利出城后,早有人安排了两匹马等在官道上,扬影枫和俞菀璇下车换马,朝露云山而去。 栖霞镇竹桥村是帝京城周边的一个普通村镇,距离帝京五十余里,地处露云山余脉,风景秀丽,有众多奇险幽深的峡谷,吸引着众多喜爱游历山川的人前来探奇,因此村镇上经常有陌生人来往村民都习以为常。蜿蜒的山道上游人不多,茂林修竹间,有一男一女沿着山道朝着山中走,男子身形挺拔,容貌俊美,女子甚是活泼,走在男子前面十几步之外,一路嬉笑玩闹。男子虽不言语,但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女子,隐有温柔之色,一看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爱侣。 一般看景的游人都是白日入山,天黑之前出山。而此时将近申时三刻,太阳已西斜,路上的游人都朝着山下行去,那两人依旧朝着山中走。一位砍柴的老樵夫正下山,好心提醒道:“这位相公,天快黑了,山中猛兽多,快与你家小娘子下山吧。” 扬影枫看了一眼刚消失在山道拐弯处的女子道:“她喜爱这山中景色,我们再看看就下山。” 老樵夫咧嘴一笑,挑着柴朝山下走去,声音里带着羡慕:“真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啊。” 扬影枫微微一怔,俞菀璇的身影忽然又出现在了拐角处,正一个劲地朝他招手。 “怎么了?”他抛开那些乱入脑子里的杂念,加快脚步跟上去。 “是这片林子吧?”拐过山石,道路旁出现了一片林子。 扬影枫朝四周看了看,点头道:“就是这。” 俞菀璇拿出匕首在树干上划了几道,两人就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林子里草木丰茂,几乎没有人的踪迹,两人沿着兽道行走,不时在树上做些记号。夕阳落下前,扬影枫和俞菀璇已经到了预定地点,那里是一面陡峭光滑的石壁。 俞菀璇靠在石壁上安静地看着夕阳,夕阳的余晖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撒下点点柔光,收敛了性子的她倒是有了温婉的气韵。 “怎么了?”注意到扬影枫的目光,俞菀璇偏过头问道。 扬影枫这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很失礼地盯着一个姑娘看了许久,为掩饰尴尬便随口问道:“你喜欢蓝色么?怎么总见你穿这颜色的衣服?” 俞菀璇勾了勾唇角:“习惯了,年幼时家贫,我娘只能买回最便宜的粗白布自个用蓝靛染了给我裁衣。但我娘手巧,能染出各种花样,因此常常引来邻里孩子的羡慕。” “你爹呢?” “不知道。”俞菀璇的回答干脆利落,“我娘从没跟我提过他。”第一次知道还有“爹”这个名词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在她人生中打一场架的时候,她的粗布蓝衣除了能引起其他孩子的羡慕,更多的还是嫉妒。大家都是穷孩子,凭什么她能穿有花的衣裳?于是几个孩子合起伙来欺负她,俞菀璇从小就不是善茬,一场架打下来,她的头发乱了衣裳破了,那几个孩子也没讨得好处,被挠花了脸,滚了一身泥巴。一个孩子摸着手臂上新鲜的牙印子带着哭腔叫道:“她是疯子!是野种!她连爹都没有,以后谁都不要和她玩!”她这才发现,邻居家的孩子都有一个叫“爹”的男人,而从她记事起,她家里就只有她和娘两个人。 “对不起……”无意间竟提起了让她难过的往事,扬影枫有些抱歉。 “有没有都一样,其实本来我跟我娘也过得挺好的。”只是半年后的江州突发洪灾,洪灾之后又是瘟疫盛行,那些曾经欺负嘲笑她的邻居孩子不是丧生在洪水中就是死在了瘟疫里,她和娘亲侥幸逃过一劫,但因为常年操劳,娘亲的身体本就不好,瘟疫过后越发虚弱,入冬之后就不行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离开了她。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山下,夜幕覆盖了大地,俞菀璇眼里的柔光也消失了。其实是不一样的,若她有爹,娘就不用这么辛苦,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个孤身带着孩子的女人会遭人多少白眼,那些年娘过得有多艰难。若她有爹,或许娘不会这么早就去世。即便她对世事看得很通透,娘亲去世的因由也是她心里的一道伤口。 夜色渐深,山间温度骤降,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感到了丝丝的凉意,俞菀璇笑道:“若是有酒就好了,咱们两个没爹没娘的人可以聊会天。” “回城之后再与你喝酒。”暗夜中,扬影枫的声音低沉好听。 俞菀璇笑道:“你说的啊,不许反悔。” 林子里忽然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扬影枫和俞菀璇都警惕了起来,在深山野林里,遇到什么猛兽都有可能,俞菀璇甚至把“裂云”拔了出来反手握在身后。有扬影枫在她身前,她倒不是很紧张。 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二十多个跟他穿着打扮一致的男子,看到扬影枫后齐齐抱拳低头行礼:“扬帅!” 为首的黑衣男子便是飞云骑副将秦岩,此次带领了一百名飞云骑精锐秘密跟随扬影枫回帝京,他取下后背的一个长形包裹恭敬地递给扬影枫道:“飞云骑二十五人已到齐。” “好,行动。”扬影枫一声令下,秦岩带领着几名士兵取出了绳索系在腰间。扬影枫将包裹打开,里面是北辰剑和淬月剑,两把绝世神兵并在一起散发着冷锐的幽光。 俞菀璇被那几个如壁虎一般在光滑的岩壁上攀爬的士兵吸引了目光,他们并非轻功高手,而是完全凭借着巧劲和灵活地身手。不多时就攀到了顶,将腰间的绳索一头系在崖壁的树上,一头甩下,下面的士兵迅速跟着爬上去。俞菀璇看得入神,道:“飞云骑的将士都这么厉害吗?” “当然不是。”扬影枫把淬月剑递给她,“这是神风营的精锐,主要负责突袭夺城。” 俞菀璇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动作灵敏快速的士兵,传闻中的十万飞云骑里有一万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万人分在神风营、神机营、神卫营、神箭营四个战营里,各有所长且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此番一见,果然是厉害。 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扬影枫,身为飞云骑的最高统帅,这人得厉害成什么样子,俞菀璇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轻易得罪他。 扬影枫和俞菀璇凭轻功也很快就上到了崖顶,脚下就是瘴气迷蒙的黑虎峡,黝黑阴暗,仿佛是蛰伏在黑暗中的一只野兽。 幽冷的山风吹过,两人的衣袂猎猎飞扬,扬影枫侧头看着俞菀璇道:“如果消息准确,黑虎峡里面还有二十名杀手,二对二十,害怕吗?” 俞菀璇忽然笑了,张扬无比:“本姑娘就喜欢以少欺多。” 秦岩偷眼打量着俞菀璇,其实不止秦岩,那二十多名飞云骑精锐都在暗暗打量她,能站在扬帅身边的一定不是寻常女子。 扬影枫回过头对秦岩道:“记住今晚的任务。” “是!”秦岩答应一声,又对站在崖边的两人抱拳道:“还请扬帅和姑娘千万小心。” 俞菀璇朝他笑了笑,率先攀下断崖,扬影枫也跟上,两道身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那一晚,黑虎峡内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依山而建的屋舍燃着连绵的大火,火光中依稀可见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首。扬影枫和俞菀璇并肩而立,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血迹。还剩下的四五个杀手也都喘着粗气,看着他们俩的目光也带着微微的惊惧。 俞菀璇看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笑道:“虞媚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遮掩什么?” 其中一个黑衣人大笑一声,将脸上的黑巾扯去,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竟是那百媚坊大火中死去的花魁虞媚娘! “俞菀璇!”虞媚娘冷笑道:“你不好好做你玉诗楼的生意,非要找死来淌这趟浑水!” 俞菀璇反呛她:“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做你的花魁,非要做一个满手血腥的刺客?” 虞媚娘手中剑光突然暴起,其余几个刺客也同时出招,他们知道今晚已经难有活路,此刻便是放手以命相搏。剑光如暴雪一般围绕着他们,高手对决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稍稍的疏忽便会立刻失去性命。 秦岩带领着二十五名飞云骑完成任务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战团,他身后的一名将士就要冲上去,秦岩一把拽住,低声道:“不要冲动!” 那名将士看着战团,握剑的手紧了又紧,在看到一个刺客的剑就要刺到扬影枫的后心时,他忍不住叫道:“三哥,小心!” 扬影枫一个侧旋挑开身后的剑,手腕翻转一剑就划破了刺客的喉咙,目光朝这边一扫,秦岩头疼,这下完了…… 虞媚娘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拨人,即便在黑暗中,那伙人也个个尽显锋锐之气。只这一瞬间的疏忽就被俞菀璇察觉到了,她一剑逼过来,虞媚娘避无可避,一旁的手下扑上来挡在她前面,以命换下她一命。 虞媚娘心里丝毫没有感激,而是冷笑:这蠢材以为这样就可以救她么?整个黑虎峡的刺客已被屠尽,现在只剩下她一人。 “剩下的这个我来。”俞菀璇上前一步,目光森冷。 “别逞能。”扬影枫握上了她的手腕,指尖之下感受到她的脉息微乱。她修为还不够,这般拼杀已经耗去了太多的内力。 “我得亲手了结最后一个。”俞菀璇坚定地拂开他的手,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被溅到脸上的血,血痕划过她清丽的脸,让她脸上的笑看起来有些妖异。 虞媚娘率先出手,招式凌厉狠辣,俞菀璇一反先前以快打快的进攻招数,专注防守从容不迫。虞媚娘手中的剑划了一个圆弧从右至左削向俞菀璇的脖颈,俞菀璇举剑格挡,同时闪身避过,虞媚娘蓦地冷笑一声,左手突然扬起,一枚短箭自袖中飞出射向她的心口,因着距离极近,俞菀璇难以避过。她迅速以右脚为支点,身子猛地向后倾倒,身形划了半个圆弧,袖箭射中她的左肩,而她手中淬月剑向上一削,鲜血喷溅,随着虞媚娘的一声惨叫,她的左手从手腕处被齐齐削断! “阿璇!”扬影枫身形一闪上前拦腰截住她。俞菀璇垂下手腕,鲜血顺着淬月剑滴落,将剑上的那道红线染得鲜艳无比。 “没事!”俞菀璇咬牙站起,淬月剑抵在了虞媚娘的心口上。无惧她目光怨毒的目光,冷声道:“我替青州韩家来送你们下地狱!” “青州韩家?”虞媚娘喘了一口气,她杀人太多,早已记不清了青州韩家是什么地方了。 “十年前的青州韩家灭门应该没有你的份,可你是幽夜阁的人,只好跟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虞媚娘突然大笑起来,满身血污几近癫狂,带着绝望和疯狂:“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在地狱里等着你!” 蓝衣女子眉眼如霜,微微俯身道:“好好看清楚,做了鬼也不要认错人!”手中的淬月剑脱手而出,穿过虞媚娘的心脏,虞媚娘双目圆睁,七窍流血,一张绝丽的脸只剩下了狰狞…… 第18章 医馆治伤 “这死女人竟然暗算我。”俞菀璇这时才感到左肩剧痛无比,她已经很久没受过伤了,此刻龇牙咧嘴地捂住了左肩。 “谁让你逞能!”扬影枫黑着脸点了她肩井、大椎、曲池等左肩到左臂的大穴,暂时止住了血。他拉过她的手腕把脉,脉象还算平稳,因男女有别,只好去到镇上再找医女包扎。 “我哪知道她还有精力暗算我?” 眼看自家主帅脸色越发暗沉,秦岩赶紧上前道:“扬帅,东西都拿到了,咱们先撤吧。” 扬影枫没应他,而是看了一眼隐在那二十多人里的一个身影,冷冷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道身影也不敢再躲藏,乖乖站出来,一脸谄媚地道:“三哥,我前两日到的。” 扬影枫面容冷肃地看着他道:“擅自离营,回去自己领三十军棍,秦岩知情不报领二十军棍。” “三、三十军棍……”那人声音都颤抖了。 俞菀璇饶有兴致地伸头看过去,那人与韩羽皓一般年纪,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此刻那张脸却皱成了苦瓜。称扬影枫为三哥又是这个年纪的人便是将军门的小弟子,高循将军之子高朗了,现年十六岁,自小异常顽皮,即便在门规森严的将军门里也是一个令人头疼不已的存在。去年刚满十五岁就被门主楚谦迫不及待地丢去了西北大营历练,天不怕地不怕的高朗一直都很敬仰扬影枫,在他手下被治得服帖了不少。扬影枫回帝京述职没带上他,他干脆丢下一封信就悄摸地奔来了帝京,秦岩一看到他就知道要糟…… “是。”秦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有认罚。 “今晚我也出力了,就不能将功抵过么?”高朗还在垂死挣扎,三十军棍,只怕他屁股都要开花…… “明日遣人将他送回西北大营。” “打都打了,还要把我送回去?”他一脸地不可置信,就差跳起来反抗了。 俞菀璇见他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应该有的样子,不像韩羽皓,少年老成,一点都不好玩。她这一笑牵扯到了肩上的剑伤,又疼得脸色发白。 这伤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扬影枫没时间再跟他掰扯,一行人匆匆下了山。一路上高朗不停地悄声问秦岩,这女子是谁?打架怎么这么凶悍?她跟三哥什么关系……遗憾的是秦岩同样什么都不知道。 魏承泽带领皇城司的兵马将黑虎峡的各个出口围的跟铁桶一般,有两名刺客受了伤后逃出来都被斩杀。魏承泽看着峡谷内隐隐的火光内心焦急,但他相信扬影枫,所以像钉子一般坚守在这里。 一夜未眠,黎明前最黑暗之时,手下来报有一行人正从黑虎峡里出来。借着火把的光亮,魏承泽看清了正是扬影枫一行人,他身后的那个蓝衣女子右手捂着左肩,眉头微蹙,火光之下的脸上明显可见一层薄汗,左肩到手臂的衣袖几乎都染上了血。 魏承泽眉心一跳,上前道:“你们受伤了么?” 扬影枫看了一眼俞菀璇,对魏承泽道:“给我一匹马,她肩上中了一箭,我带她到附近的镇上先处理伤口,你和秦岩先将证据递送回京。” 没等魏承泽多问几句,扬影枫便将俞菀璇扶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他一手掌住她的左肩,一手握紧缰绳朝栖霞镇而去。 “魏大哥!咱俩好多年没见了!”扬影枫走后,高朗立刻跳到了魏承泽面前。 魏承泽还在看着扬影枫和俞菀璇离去的方向,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下,借着火光看着这个跳脱的少年,五官确实依稀似曾相识,但他想不起是谁? “我是阿朗,小时候跟魏二哥偷摘御史大人家双色牡丹花被狗追的阿朗!”为唤起魏承泽的记忆,高朗不惜爆出幼年的糗事。 魏承泽蓦然想起来了,骠骑将军高循的小儿子高朗,与自家弟弟当年被称为“帝京双害”,两个小孩每日都能惹出祸事,周围住的各位大人府上几乎都遭过殃。大一些时候高家对外宣称将高朗送出去游学了,实际是送去了将军门,他天资极好,被将军门收入门下做了小弟子。他走后魏承宣消停了不少,周围的各家大人也算是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在这?”魏承泽总算记起了这个“小祸精”。 “我许久不回帝京了,回来玩会儿。”高朗丝毫不提擅自脱离大营回来被罚的事,皱了眉问道:“你知道跟我三哥在一块的那女子是谁吗?” 魏承泽一怔,“你不认识她?” 高朗眨了眨眼:“当然不认识!我都没见过她。” “你不是有个师姐吗?” “我师姐虽然擅长易容,但半点武功都不会。”高朗想起刚才那个女子打斗时凶悍的模样,啧啧出声:“她杀人跟杀鸡似的眼都不眨,怎么可能是我师姐。” 这么说扬影枫是骗他的?俞菀璇并非将军门弟子,那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是什么身份竟然值得扬影枫用谎言来替她遮掩? 秦岩看魏承泽表情不太对,预感高朗可能又惹事了,于是与魏承泽说道:“魏大人,扬帅嘱咐我们将证据带回,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帝京吧。” “好。”目前这才是第一要事,魏承泽分得清轻重缓急。 “他们俩把里边的人全灭了,不需要人证的么?”高朗不大清楚此次行动的目的。 魏承泽解释道:“即便留着活口他们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有这些证据就够了。” 另一边俞菀璇和扬影枫到栖霞镇的时候天还没亮起来,在马上的颠簸,导致肩头与皮肉摩擦,即便扬影枫一手掌着她的肩头,还是出了不少血。 即便栖霞镇是个大镇,有医女的医馆还是很少,连续敲了两家医馆的门,另一家直言只能看妇人疾病,看不了金创跌打,另一家一位四十多岁的医女倒没有拒绝,可一看这伤势就怵了,有些犹豫不决。 俞菀璇已经流了太多血,等不了了,扬影枫拿出了一片金叶子递过去,道:“那麻烦你准备东西,帮她解下外衣,我来动手。” 俞菀璇瞪大眼睛,她第一时间倒是没想到男女有别,而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看着扬影枫:“你行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扬影枫这句话一说完,俞菀璇感觉伤口更疼了,思来想去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她已经失血过多,看东西都有些头昏眼花了。 医女一边准备着银刀药碗,一边问道:“那位小郎君不是小娘子的夫君吗?” “不是不是。”俞菀璇连忙澄清,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和他是同门师兄妹,行走江湖到此被山间捕猎的机关误伤了。” 医女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低声说笑道:“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吧,被家里人追赶时误伤了,你放心,我是不会说的。” “那个,不是……”俞菀璇没想到医女会得出这样答案,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什么没经历过,一看那小郎君瞧你的眼神儿就知道了。”医女准备好东西后又解开俞菀璇的衣带,俞菀璇左手动不了,医女给她脱下左肩上的衣物后又用一张干净的布巾围在了她的肩颈,只暴露出伤处。“你们既还没成夫妻,守礼是应该的。” 伤口处的血痂与衣物粘在了一起,脱下是扯到伤口,俞菀璇已经不想费力气跟女医解释了,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一切准备妥当,扬影枫进入内室,对俞菀璇说了一声:“得罪了。”便查看她的伤口,袖箭从锁骨上方穿入,因当时的距离近,袖箭插得很深。 扬影枫拿起浸在药碗中的银刀放在灯盏上烧了一会,拿起一块布巾递给俞菀璇:“咬着。” 俞菀璇偏过了头:“不用,来吧。” “忍着点。”扬影枫下手极快,话音刚落银刀便挑进了伤口里,医女还未看清,他已经将箭头调了出来,鲜血溅出,他拿起涂满药膏的厚布巾压上了伤口。这些动作几乎都在一瞬间完成,药膏对伤口产生剧烈的刺激俞菀璇才感到疼痛闷哼了一声。 烛光下,她的脸上都是细密的汗珠,脸色发白,却带着夸赞的口吻调侃道:“可以啊师兄,我是第几位受害者?” “记不清了。”扬影枫拿过一条布巾给她擦脸上的汗。 止住血后,扬影枫丢下银刀出了内室,医女接过手给俞菀璇包扎。刚刚包好,扬影枫又敲了敲门,递进来一套刚买的衣服。 医女一边给俞菀璇穿衣,一边夸道:“你家小郎君长得俊医术了得,还这么体贴细心,小娘子可真是有福气,这样好的小郎君家里怎么就不同意呢?” “是他家里不同意,他家高门显贵,我配不上。”俞菀璇伤口疼着呢,没心思应付她便随口胡扯道。 “唉……如今都讲究门当户对,小郎君既然愿意跟小娘子私奔,那定是会娶了小娘子的,若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家里也就同意了。我这有祖传的……” “不用,多谢你了!”这话题走向延伸得太快,俞菀璇招架不住,刚穿上外衫便忙不迭地跑路。 扬影枫在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衣带还没系好皱了皱眉,他雇了一辆马车停在医馆外,两人上车后俞菀璇还偷偷朝马车外瞥了一眼,没人跟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慌什么?”扬影枫勾了勾唇角。 “你不知道,那大娘想象力太丰富了。”俞菀璇有些艰难地系着衣带。 “你若是没顺着她的话胡扯,她能想到给你卖生儿秘方吗?” 俞菀璇系衣带的手一抖,“你居然偷听!” 扬影枫有些无奈,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就在门外,想不听也不行。还有,我家没有门当户对的要求。” “诶,那你到底中意谁啊?”一提这个,俞菀璇两眼放光,肩上伤口的疼痛都缓和了不少,“我听说四年前你第一次回京述职,在宫宴上救过户部尚书江斌的嫡女江琯琯,人家对你情根深种,今年就年满十九了还未出嫁。还有曦嬿,陛下想亲上加亲,可我问过曦嬿,她说与你只是兄妹之情,陛下只好作罢,还有柳太傅的孙女……” “你关心这些事做什么?”扬影枫抬眸地瞥了她一眼。 俞菀璇兴致勃勃地道:“你不知道,朝阳门那边挂了一个赌,就赌你最后会娶哪家女子?我原本是不屑的,但如今近水楼台,不如你告诉我你以后会娶哪家姑娘,我押一把大的,等你成亲的时候我分你一半做贺礼。” …… 俞菀璇咬咬牙:“要不四六分,你拿六总行了吧。”她的提议只换来了扬影枫的闭目养神,俞菀璇翻了个白眼,真小气! 没了感兴趣的话题,失血过多的俞菀璇渐渐泛起了瞌睡,这马车远不如魏二公子的马车舒服,也没有小桌子可以供她趴着睡,俞菀璇只好微微朝右边侧身,避免左肩与车壁碰撞。困乏感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她闭上眼睛,马车一摇一晃,她的头也不时磕到车壁上。迷迷糊糊中她靠上了一个温暖的垫子,舒适感一上来,头一歪就彻底昏睡过去。 作为垫子的扬影枫垂下眼帘看着那个女子,她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头枕在他的肩窝睡得很沉,怕她摔下去,他一手拥着她。这回跟梦境更像了,他的心跳得有些快,所幸她睡得很沉,并没有察觉。 来时淡红的唇角此刻变成了苍白色,她不知梦到了什么,一手拽紧了他的衣襟,双眉微蹙唇角轻抿。 马车行进得很慢,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渐渐热了起来,失血后青白的脸颊也染上了绯红。扬影枫的手覆上俞菀璇的额头,果然是发热了。她睡得很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扬影枫皱了皱眉又探上她的脉门,指下的脉搏跳动很快很有力,不是虚弱昏迷的脉象。 这女人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的么?身上有功夫的人都睡眠浅,即便受了伤也不会像这样睡死过去,她倒好,睡到起了高热都没醒。 扬影枫无奈,只好一手拥着她,一手与她一只手交握,掌心相贴。他催动着内力,一股微凉的气息顺着他的掌心流向她的四肢百骸,这股微凉的气息驱散了俞菀璇身上的热意,她自发地靠得他更近。 她的唇几乎要碰上他的颈侧,这对扬影枫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他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也从不知道女子的身躯是这般娇软,柳下惠当年是怎么做到无动于衷的? 第19章 女儿佳节 不知过了多久,俞菀璇从睡梦中醒来,头靠着车壁,还是入睡时的姿势。脖颈处传来黏腻的感觉,她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师兄,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不开窗透透风?”俞菀璇的抱怨却换来车上另一个人的冷眼,这人她惹不起,于是她支起了马车上的窗格看了看外边,天色居然已经开始擦黑了。 “这么快就天黑了吗?”俞菀璇有些懵,她睡了一整日么? 快?这一日,扬影枫已经充分理解了“度日如年”这个词的意思。她烧了一日,他抱了她一日,她退热出了一身汗,他身上的衣裳也没比她的干多少。 在外赶车的车夫听到俞菀璇的话笑道:“小娘子不必忧心,今日一定能入城。” “天黑就关城门了,赶不上了吧。”俞菀璇倒不是十分在意。 “今日是女儿节啊,今晚城中有热闹的集会,关城门会比以往推迟一个时辰,小娘子一定能入城赶上集会。”赶车的车夫笑道,看来是把俞菀璇当成了赶去帝京过节的小姑娘。 东齐礼教不似前朝那般森严,未婚少男少女一年中有四次自由相看的机会,一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二是初春清明之后的踏青节、三是七月初七的女儿节、四是八月十五的中秋节。这几个节日里,少男少女们可以自由地出门玩耍,尤其是女儿节,及笄后的小娘子若是看上了哪位小郎君,可送给对方一个香囊,小郎君若是也中意小娘子便会回一个锦袋,香囊和锦袋里装着各自的姓名家世,若是互相都满意,节后便会告知家中,若家中也满意这段姻缘就算是成了。所以女儿节也是东齐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女儿节?”俞菀璇掐指一算,今日已经七月初七了,还真是女儿节。“大叔,那你一定得赶上啊。” “小娘子就放心吧!”车夫乐呵呵地笑道,响亮地甩了一鞭,加快了速度。 扬影枫正闭目养神,闻言对她道:“你身上还有伤,今晚哪都不许去。” “今晚我得去见一个人。”花国状元会在今晚要选花国状元,没了虞媚娘,寒烟翠就是最大的赢家。但谁也不能保证半路会不会杀出一匹黑马来,所以她今晚一定要去清雅居,保证寒烟翠拿下花国状元的头衔。 “不许去。”他并未睁眼,声音却不自觉地冷了一分。 俞菀璇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瞪着扬影枫,他闭着眼也接收不到她眼中的飞刀。俞菀璇摸了摸下颌,她肩上有伤,这会更不是他的对手,她得仔细盘算一下。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车终于到了城门口,由于今晚城中热闹,马车不允许进城,扬影枫和俞菀璇在城门口下了车。 今晚的帝京真的是热闹非常,从城门口开始,所有的街巷灯火通明。扬影枫没在帝京过过女儿节,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热闹程度,这就给了俞菀璇非常好的机会。 回定北侯府要经过龙津桥,那里正是最多人的地方。 街边布满小摊,卖吃食、杂货、首饰,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俞菀璇许久未逛过大街,这会像刚下山的猴子一般。 “师兄,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吧。”两人一夜一日未进食,俞菀璇此时饿得很了,直朝龙津桥边的州桥南夜市上去。 人太多,扬影枫根本拦不住她,只好跟着她走。俞菀璇左肩上有伤,为免被人挤着,扬影枫走在了她的左侧。 “老板,来两碗旋切羊肉,多加点羊汤,再来两个胡饼。”俞菀璇盯着那锅熬地稠白的羊汤,口水都要掉出来。 “羊肉汤!胡饼!”摊主手脚麻利地迅速将两碗羊肉汤端上桌,俞菀璇左手抬不起来,右手拿着饼咬了一口,就着碗沿吸溜一口羊肉汤,顿时觉得通体舒畅。 早上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下午烧得半死不活,到了晚上转眼又生龙活虎了,完全看不出来受过伤的样子。 吃完了羊肉胡饼,还没走几步,俞菀璇又去买了一碗沙塘冰雪冷元子,因是夏季,冰雪冷元子的摊上坐满了人,她只能站着吃。左手不方便,便直接将碗递给了扬影枫:“帮我拿着。” 扬影枫只好伸手接过了碗,道:“刚吃了热的又吃凉的,小心闹肚子。” 俞菀璇舀了一勺元子送进嘴里,冰凉清甜又腻滑,她含糊地道:“不会,这摊的冷元子是帝京最好吃的一家。” 俞菀璇完全忽略了在路人眼中他们两人的举动是有多亲密暧昧,扬影枫在这灯火阑珊处看着她也莫名地觉得心底的一块地方变得十分柔软而熨帖。 吃饱喝足回到大街上,人潮越来越密集,俞菀璇正盘算着怎么把扬影枫带去胭脂街,前面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呼,另一个女子脆生生的责备道:“走路也不小心一点!”接着声音转柔:“小姐,你没事吧。”人潮涌动,难免有磕碰,人们都不太在意。 俞菀璇却忽然挑眉一笑,反手擒住一个逆行而来的男子。那男子忽然被人抓住手腕,露出手中捏着的一块玉佩,他面露慌张,只见寒光一闪,另一只手竟拔出一把匕首朝俞菀璇划去。 “哟,还带着刀呐。”俞菀璇语气轻松地调侃了一句,闪身避过,右手一个小擒拿手扼住男子的手腕,男子吃痛匕首落地,俞菀璇朝他膝弯处狠狠一踢,男子立刻痛呼一声跪倒在地,面容苍白冷汗淋漓。 突见有人当街行凶,人流一下子惊慌起来,那位被人磕碰的女子再一次倒霉地被惊慌的人流撞倒,这次倒是幸运的很,有人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待她稳住身形看清拉住她的那人,瞬时怔住,面上也泛起微红。她身边的小丫鬟猛地拉住她的手,惊喜地在她耳边道:“小姐,这不就是……” “多谢小侯爷相救。”她垂着眼眸掩下眸中的激动之色,朝着扬影枫福身一礼,微微颤抖的手指多少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竟然认识他?扬影枫仔细看去,认出了这个女子正是户部尚书江斌的嫡女江琯琯,他收回手冷淡地道:“不必客气,今夜人多,江小姐出门该带几位侍卫小厮才是。” 将小姐身边的绿衣小丫鬟比她还激动,“我家小姐只是想着出来随便转转,没想到竟真的能遇见……” “碧儿!”江小姐的脸瞬间透出微红,打断丫鬟的话,收拾完小毛贼的俞菀璇将这几幕尽收眼底。师兄在这帝京果然处处桃花盛开,那小丫鬟话里有话,这位小姐今晚出门就是为了偶遇师兄的,没想到运气好,还真遇上了,缘分啊…… 江小姐有些娇羞地微微垂下头,但目光停留在扬影枫身上。女儿节出门,茫茫人海中偶遇心仪郎君的戏码可不是时时都能上演的,最重要的是俞菀璇看到了脱身的好时机,俞菀璇当即将玉佩塞进了扬影枫手里。此时正好巡防营的士兵赶到,扬影枫只好简单解释了原委,待巡防营士兵押走那窃贼,扬影枫回头才发现俞菀璇早已不见了。 江琯琯脸色绯红如天边云霞,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扬影枫将玉佩递给碧儿,淡淡地道:“街上人多不甚安全,带你家小姐尽快回府吧,以免府上忧心。” 江琯琯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扬影枫,璀璨的灯火下,他更是俊朗非凡,那双墨黑的眼眸如暗夜般深沉,看似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冷漠与疏离,他点头致礼便转身离去。 碧儿不甘心地跺脚道:“真是的!他怎么也不说送送小姐。” 江琯琯痴痴地看着他玉树临风的背影,手指摩挲着那块玉佩,面上绽开清雅的笑意:“今晚能遇见他我已经很高兴了。” 扬影枫走出不远就有一位面目平淡的人与他错身而过,嘈杂的人声中,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扬影枫耳中:“姑娘去了胭脂街。” 胭脂街今晚比帝京里任何一个地方都热闹,街口的花国状元排行榜上,清雅居寒烟翠不出意外的遥遥领先,子时才出最终结果,清雅居内,寒烟翠的一曲《寒江吟》引来许多文人雅客的追捧,街口的花签数又涨了不少。 俞菀璇正在幽兰阁里边用竹签扎玛瑙盘里的糖荔枝吃,听见门响动,笑道:“这么快就上来了?” 寒烟翠上来更衣换妆,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看清是她后先是一喜,然后又嗔怒地在她手臂上打了一巴掌:“知道你被押进了诏狱我都急死了!昨儿又传‘影子盗’偷盗了宫中宝物逃去了京郊武卫营,这么久你一个信儿都没有,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哎呦!”俞菀璇痛呼一声。 “怎么了?”寒烟翠急急问道。 俞菀璇嗔了她一眼:“你别这么用力,我肩上有伤。” “怎么伤的?快脱了衣裳让我看看。”寒烟翠说着就要上手解她的衣带。 “别别别……”俞菀璇连忙拦住她的手,调侃道:“你别一上来就要脱我衣服,传出去不好。” “死相!不敢让我看的一定是伤重了!”寒烟翠直接揭穿她,“我不看一眼不放心,你快脱了!” “没有,真的是一点小伤而已。”俞菀璇没办法只好解开衣带,慢慢脱下外衫,里头的中衣的肩部已经被染红了,寒烟翠看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底下纱布已经跟伤口粘在了一起,寒烟翠也不敢贸然揭开纱布,只得另拿了一件中衣给她换上。 俞菀璇见她红了眼眶,笑道:“行了,打住啊,哭花了妆一会上不了台了。” 寒烟翠瞪了她一眼不出声,俞菀璇瞟了一眼桌上的香梨,朝她调笑道:“翠儿,给我削个梨呗,这糖荔枝吃多了也口渴。” 寒烟翠瞪了她一眼,无法,认命地拿起小银刀给她削梨,“你这么些天上哪儿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还有,谁伤的你?” “说来话长,这伤就是你的死对头虞媚娘弄的,果然越漂亮的女人心越毒啊。”俞菀璇又扎了一个糖荔枝送进了嘴里。 寒烟翠削梨的手一顿,有些惊愕地道:“虞媚娘?百媚坊起火那日她不是……” “那日她没死,这事很复杂,反正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昨晚已经被我给灭了,你就安心当你的花魁状元吧。”俞菀璇接过寒烟翠递过来的梨咬了一口,道:“脱籍后你准备回江州吗?” “原本打算回江州的,前段时间我打听了,家里的老宅已经被发卖了,即便我把老宅买回来,也是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寒烟翠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你不如还留在帝京吧,我把玉诗楼给你。”俞菀璇笑眯眯地说道:“我要给韩羽皓找药去,玉诗楼里的大多是苦命人,玉诗楼在你手里他们才能在帝京里生活下去。” “我在帝京十年,所有人都认识我,不管我做什么营生帝京里的人都会带着异样的眼光看我。” 俞菀璇拉住她的手道:“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无论什么样的出身,这世上总有瞧不上你的人,你瞧得上自己就行。” “你从诏狱出来也没来我这,这么些天你住哪了?” 俞菀璇含糊道:“住一个好友府上。” 寒烟翠轻笑道:“我倒不知,这帝京除了我,你还能有其他好友?” “我最近认识的好友。”俞菀璇轻巧带过,岔开话题:“最近有没有墨莲子的消息?” 寒烟翠摇了摇头,敲门声响起,门外的小丫鬟轻声道:“姑娘,谭妈妈差人来叮嘱,过一会儿就该您上场了,让您准备准备。” 寒烟翠应道:“知道了。”说罢便换了一件金雀轻纱羽衣,又对着镜子整理妆容。 俞菀璇啃着梨,嘴里含糊道:“够美了,足够让全帝京的男子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寒烟翠自嘲道:“他们喜欢的不过是这张脸,有朝一日年老色衰,在他们眼中还比不过路边的一株狗尾巴草。” 俞菀璇笑道:“所以你接手玉诗楼啊,我都给你打好江山了,你去稳坐江山就行,凭你的脑子和在帝京的影响力,玉诗楼稳赚不赔。我去闯荡江湖,你给我财力支持。” 寒烟翠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想得很好,你去逍遥自在,我来挣钱养你。” 俞菀璇叹道:“咱们俩这辈子也别指望嫁进富贵之家,只好指望自己了。” “我是不能,但你可以啊,你若有朝一日嫁给权贵,记得苟富贵勿相忘。” “你见过哪个权贵之家会娶无父无母无家族根基的女子为新妇?”寒烟翠噎了一下,俞菀璇接着道:“咱们若是不愁吃不愁穿不缺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何必一定要嫁人呢?” 寒烟翠自嘲地笑了笑,又拍了拍俞菀璇的手道:“阿璇,你是没遇上喜欢的人,若是遇上你就知道了,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在这世上你只愿跟他到白头。” “怎么又想起他了?他都已经抛下你跟别人成亲了,你再惦记也没用。” “不是他的错,他也没办法,谁让我身在贱籍呢?”寒烟翠面上带笑,嘴里却发苦。 门外的小丫鬟又催了一遍,俞菀璇推了她一把:“以后不许再想他了,现在先把楼下那些男人稳住,保住你的花魁状元争取脱籍才是要紧。还有,待会让锦儿找一套男人的衣服给我。” 寒烟翠看了一眼丢在一旁的衣物,随即教训她道:“整日穿得不男不女,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穿女裙多好看。” “别闹,穿女裙不方便,哎……” 寒烟翠不再理会她,直接出了门。 第20章 花国状元 扬影枫记得俞菀璇提过清雅居的花魁寒烟翠是她的好友,那么她来胭脂街定是在清雅居了。 他自行找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坐下,打量着清雅居,装饰大气简洁并有许多绿植点缀其间,大堂中间是护栏围着的台场,歌舞伎表演的场地,周围摆满了桌椅。每个男人身边基本都会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陪着。这些女子的衣着并不暴露,言谈举止间也不见放浪形骸,多是与客人表演点茶、插花等技艺,亦或是聊诗词歌赋等风雅之事。 坐定不一会儿,四周就响起了喧闹声,楼上下来一位身穿金雀轻纱羽衣的女子,她姿容绝世丽色袭人,梳着繁复的发髻,发髻上金钗珠翠耀目。想来这便是清雅居的花魁寒烟翠了,她伴随着响彻清雅居的呼声来到大堂中央的台场上。 丝竹之声如云烟一般飘起,台上的那名女子翩翩起舞,身姿柔软婀娜,摆臂回眸,启齿一笑便能魅惑众生。 在幽兰阁内的俞菀璇等来了锦儿,却没等来她要的男人衣裳。锦儿捧来了一套浅蓝色浮光锦面料的衣裙,笑道:“璇姐姐,这是高昌国商人特意为小姐带来的一匹浮光锦,小姐见是你喜欢的颜色就留了下来,前段时间着人按你的体量做了这套衣裙,你快试试。” 浮光锦出自高昌国,一匹价值百金,光线照耀之处光彩摇动,观之炫目。这么贵重的料子寒烟翠却留给了她。 这下不穿也不行了,在锦儿的协助下,俞菀璇穿上了这身浮光锦的衣裙,锦儿又将她的发髻打散,在俞菀璇的强烈要求下梳了一个简单的流云髻,同时也拒绝了锦儿要给她戴的珠翠发饰,只系了一根浅蓝的发带。 锦儿惊叹道:“璇姐姐,你要是认真打扮起来,绝不比姑娘差。” “行了,嘴这么甜我也没银钱赏你,去看看你家姑娘的花签稳妥吗?”俞菀璇看了看时辰,已经过了亥时二刻。 锦儿应了,不一会就回来了,略带着些兴奋与得意:“璇姐姐放心,我家姑娘的花签原先就比第二名魁月楼的白菡萏姑娘多出小半,今晚姑娘的一曲《寒江吟》又赢得了不少花签,现下跳的舞是《朝凰》,楼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姑娘的花国状元定是稳妥了。” 正说着,寒烟翠回来了,刚跳完《朝凰》的她脸色绯红,更添丽色。她看到俞菀璇这身打扮十分欣喜:“我就说你穿上一定好看,外边可热闹,你怎么不出去看看?” 昨晚打了一晚上的架,加上受伤又奔波了一日,俞菀璇没什么精神出去凑热闹,待到子时看着寒烟翠拿下花魁状元她就回去了,想到这个俞菀璇愣了一下,回哪去?定北侯府?她把扬影枫甩在大街上,回去不得被他罚死。回玉诗楼?估计还有人天天在那盯着,还是留在这安全些,俞菀璇道:“我不想去,今晚我就睡你这了。” “想在我这留宿就得答应我的条件,出去看看,今晚来了好多公子哥儿,去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寒烟翠换了件水红色的纱裙,硬是将俞菀璇拖出了门。 幽兰阁在第四层,居高临下,将整个清雅居收入眼中,客人们都被台场上的表演吸引了目光,没人会关注楼上。 楼下花团锦簇歌舞风流,俞菀璇却意兴阑珊。 寒烟翠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了楼下一位坐在稍稍有些偏僻位置的青年男子,他只是在那端坐喝茶就给人一种清冷孤高的气息,与这里嬉笑欢闹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五官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显然是家世优渥的贵公子,但却面生得很。 寒烟翠多看了两眼便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清冷又锋锐的目光扫过来,寒烟翠只觉身上一冷,他的眼睛漆黑如渊,深不可测。 那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到了她身旁,即便隔着距离很远,寒烟翠也感觉他拿着茶盏的手一顿,而寒烟翠的身边正是支着下颌发呆的俞菀璇。 这就很微妙了,寒烟翠用手肘碰了碰俞菀璇:“阿璇,楼下有一位很俊的公子在看你哦。” 怎么可能?俞菀璇翻了个白眼,即便她没易容,帝京里能认出她来的人其实寥寥无几,“是看你的……”一句话未说完,她也察觉到了那道视线,扭头看去,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 “怎么?真认识?”看到她神色的变化,寒烟翠问道。 俞菀璇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有些头疼:“我刚在街上甩了个烫手山芋绊住他来见你,没想到他竟然找这来了,估摸着他现下心情不太好。” “你来之前是跟他在一起?”寒烟翠挑了挑眉,笑道:“这公子长得可真俊,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最近。” 寒烟翠忽然福至心灵,用团扇掩唇笑道:“你不会就是住在他府上吧?”俞菀璇突然被口水呛了一下。 寒烟翠扫了她一眼,了然道:“你说你住在一位最近认识的好友府上,原来就是他呀。可以啊,璇姑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不声不响找了个这么俊的男人,居然还瞒着我。” 俞菀璇瞪了她一眼:“你别胡说,这人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寒烟翠奇道:“哟,你还有害怕的人呐?” “我打不过他,你满意了吧。”俞菀璇很坦诚。 寒烟翠肃然起敬:“他到底是谁啊?” “帝京闺阁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朝阳门赌摊上长年榜上有名的人。” “如意郎君?”寒烟翠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地笑道:“难道是近日回朝的飞云骑主帅、定北侯府的小侯爷?”果然龙章凤质,一表人才,与你倒是相配得很呐。 俞菀璇瞪着她:“但凡我身边出现过的男人,就没有你觉得不相配的。” 寒烟翠掩唇笑道,“你都直接住到人家家里去了,还怕什么?” “……”俞菀璇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件事,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说我没提醒你,那个帝京闺阁女子的如意郎君朝你这边过来了。”俞菀璇背对着栏杆,寒烟翠朝她眨眨眼笑道:“好好的女儿节你不陪着人家来这里凑什么热闹,有这么好的去处还来我这里挤。” “你别瞎说……”还没等俞菀璇去捂寒烟翠的嘴,她已经一个转身进了幽兰阁并关上门,俞菀璇咬咬牙,出卖好友背后捅刀没人比这死女人更厉害了。 俞菀璇眼看着扬影枫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明明走得不疾不徐,她仍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他总不会在这里跟她打一架吧。 “师兄……”俞菀璇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扬影枫点了点头:“轻功不错,看来有时间我得和你请教请教。” “没有没有,大街上人多,一不留神就走散了。”扬影枫比俞菀璇高了差不多一个头,他离得这么近,俞菀璇跟他说话只好微微仰着头。她一袭浅蓝色的浮光锦衣裙在灯火下熠熠生辉,黑晶般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这一幕恰好落在二楼雅座里的魏二公子眼里。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蓝衣女子此时简直就跟画里的人一模一样!而她旁边那个男子不是扬影枫又是谁? 正在嗑瓜子的魏二公子一个不小心把瓜子壳呛进了气管里,憋得脸色青紫,身为狐朋狗友的许佑年和顾南淮吓坏了,唯恐他出现什么闪失,又是灌茶又是捶背,好不容易把那要命的瓜子壳吐出来,魏承宣第一时间是奔去栏杆上看向四楼,然而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仿佛他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 魏二公子不甘心,又四面环顾一圈也没发现那两个人的影子。许佑年和顾南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顾南淮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你找什么呢?”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扬影枫啊?” “定北侯府的小侯爷?”许佑年一惊。 “飞云骑主帅扬将军?”顾南淮一愣。 两人也跟着环顾一周,清雅居里灯火通明人潮如织,帝京里的青年贵公子倒是看到好几个,于是两人双双摇头。 顾南淮道:“他不会来这种地方吧。” 魏承宣挠了挠头,想想也是,可他刚才明明就看到了扬影枫站在四楼与那蓝衣女子四目相对。自从在定北侯府看过那幅画之后,他越发觉得自己中邪了。 子时已到,胭脂街的街口处在众人的见证下正式开始清点各楼姑娘的花签数,清雅居寒烟翠以超过魁月楼白菡萏半数的花签拿下花国状元。 俞菀璇站在远处的楼阁上看着她接过这次花国状元会特意打造的一副红宝石头面和瑞亲王盖了印的云版纸,笑道:“帝京的事可算是了结了。” “准备离开帝京了么?” 俞菀璇点头:“嗯,去找墨莲子。” “这段时间我已通知各处暗线,都没有墨莲子的消息,你打算去哪里找?” “去没去过的地方,去可能会有墨莲子的地方。”俞菀璇看着帝京辉煌的灯火,目光亦有些迷茫。“我不想等到失去他了才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去努力。” 扬影枫忽然勾了勾唇角:“我发现你一直的努力都只是在帮助别人,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为曦嬿,甚至为青楼里的一个花魁。这算是佛门的修行么?” “算是遵从本心。”俞菀璇也笑了,看着扬影枫道:“你不也一样,不娶妻不袭爵,舍弃帝京繁华在那苦寒的边关一待数年,不也是为了这天下素不相识的芸芸众生么?” 聪明绝顶的人倘若互相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后就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交流,眼神交汇的时候就能看到对方的内心。俞菀璇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心有灵犀的神奇,仿佛突然之间就能透过眼睛看到扬影枫深不可测的心底。 女儿节之后的十天里,帝京里又出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刚得了花国状元头衔的清雅居花魁寒烟翠跟瑞亲王兑现承诺,她没有要金银珠宝,而是请求脱籍。消息一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身在贱籍的女子即便脱了籍,稍稍有家底的人也不会娶回家中,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有姿色的贱籍女子唯一的出路便是在青春年少之时积攒财富,人老珠黄时才有安身立命的资本,想嫁一个好人家基本不可能。 寒烟翠在帝京声名极大,几乎人尽皆知,东齐男女婚嫁前必要互通家世。一些有脸面的人家还会互相着人调查双方家世,看看是否有污点,上报的家世是否属实,所以就算她脱了籍出了帝京也不可能嫁到一个好人家。 据说寒烟翠已将放籍书写在了加盖了瑞亲王大印的云版纸,就算京兆尹也没办法不让她脱籍,帝京里仰慕她歌舞双绝的贵公子们无不扼腕长叹。 第二件事更大,女儿节前一晚,大名鼎鼎的“影子盗”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到宫里去了,宫里的禁军和外城的巡防营不是一个级别,一下就被发现了。影子盗轻功绝佳,一路逃出宫城逃出内外城,直奔了京郊的武卫营而去。 禁军的林大统领带着惠景帝口谕彻查武卫营,当时一批军需物资正要送出大营,被林统领劫了下来,一番查找问询,军需官曹成支支吾吾解释不清这批物资要运往何处。 一番调查下来,竟翻出了曹成勾结中书令王若希常年偷卖调换军需物资的铁证,还揪出了通敌的文书。短短几日,官场上如日中天的中书令王若希就被抄家下狱。 这十日里,俞菀璇待在定北侯府养伤,任凭外边天翻地覆也看不了热闹。无聊之下只能自己找乐子,今日酿酒明日放风筝后日投壶,还在园子里做了一架精巧的秋千……扬影枫每日早出晚归,任凭她把侯府折腾得天翻地覆也不管。家里的下人们都乐呵呵地跟着她折腾,严伯对她好得不得了,每日都围着她转,连扬影枫回府都不出门来接了,仿佛她才是侯府的主人。 第21章 帝王之才 今日的早朝后裴相、柳太傅和扬影枫被惠景帝留在了宫里。 这几日处理了王若希通敌叛国的事,惠景帝又憔悴了不少。一阵猛烈的咳嗽让柳太傅、裴相和扬影枫三人都担忧地互看一眼。 常公公连忙端来一碗汤药伺候惠景帝服下,胸中的疼痛渐缓,惠景帝才开口道:“三位爱卿都看到了,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越发力不从心才使得朝中出了这样的奸臣!” 裴相连忙道:“陛下可千万别把什么事都往身上揽,奸人有不臣之心绝非陛下罪过,陛下万望保重龙体才是紧要之事。” 惠景帝看向下面的三位臣子,年迈的太傅、中年的裴相以及年轻的扬影枫。柳太傅今年已经七十,历经三朝,原本早就可以告老还乡,可太子年幼,仍需太傅教导学业及帝王之术。扬影枫心思沉稳细致,也是辅政良臣,只是边境各国虎视眈眈,他不得不将他放到边关。除了柳太傅朝中也仅剩裴怀章风骨清正、处事果断,是他可以倚重的人,可仅有裴怀章也是独木难支。 惠景帝摆了摆手道:“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如今朝堂不稳,太子年幼,三位爱卿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国之栋梁,今后朝中之事就要交托给你们了。” 听出了惠景帝这是有托孤的意思,柳太傅连忙劝道:“老臣虽年迈,也愿为国事鞠躬尽瘁,可太子尚且年幼。为了太子,为了东齐,还望陛下保重。” “这次王若希通敌叛国多亏了影枫在暗中调查才揪出来,但朕不太相信他一个人有胆子做下这等事。” 柳太傅道:“陛下,王若希早年曾在边境的陇州任过职,许是那时便与乌康国勾结上了。” “我同意陛下的观点。”扬影枫道:“王若希只是一个文臣,即便他能做到中书令,手上也没有兵权。王若希在陇州任职早在二十年前,而且还是一个小小的通判,以后能不能入朝谁都说不准,乌康国怎会屑于与他合作?” “这倒是。”柳太傅闻言也赞同地点头。 “扬将军觉得他的背后还有人?”裴相诧异,细想之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扬影枫道:“抄家当天王若希就已自尽,曹成只是给他提供军资军械,给他养着杀手。在杀手行刺阿勒图使臣后,曹成心中害怕想退出,被王若希拿捏住家人做威胁,具体背后还有谁他一概不知。” “此事朕会着人继续暗中调查。”惠景帝又是一阵轻咳,对扬影枫说道:“五日后阿勒图使臣回国,你也一道回边关,务必让阿日斯兰王子和温珂公主平安回到阿勒图。” “臣遵旨。” “唉……朕是一点都不想让你去边关啊。”惠景帝皱着眉叹道,“定北侯府只剩你这一条血脉,当年朕答应送你出宫习艺已经很愧对皇姐了,若你有什么差池,百年之后朕也无脸见皇姐。” 柳太傅安慰惠景帝道:“影枫如今能继承定北侯遗志,戍卫边关安稳社稷,想来侯爷与公主在天有灵是很欣慰的。” “太傅这么说也没错,可戍卫边关与娶妻生子并不冲突啊,你看看帝京里与他年纪相仿的儿郎们哪个还未娶妻的,就算有未娶正妻的,也该有个侍妾吧。”惠景帝苦口婆心地说道。 “这倒是。”柳太傅一脸关怀慈爱地看着扬影枫,“老臣可是听说影枫回帝京以来有无数媒人上门提亲,递送未嫁女子画卷,影枫就没一个中意的?” 明明是留下来议论朝政的,怎么话题又扯去了他成不成亲的话题上了?扬影枫有些哭笑不得:“待边境安稳,臣自会成家,不劳陛下与太傅忧心。” “你看看,每次都这么敷衍朕!”惠景帝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此次温珂公主有意与扬将军联姻,您并未同意,想是心里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不如说与将军听听,说不定将军能中意呢?”裴相一向对惠景帝的想法摸得很准,那日宫宴上阿日斯兰王子提出温珂公主倾慕扬影枫,想联姻促进两国交好,惠景帝一口就回绝了。他一直操心着扬影枫的婚事,甚至还承诺只要扬影枫喜欢的女子,无论身份地位,他都同意指婚,可偏偏对送上门还是有利国家的婚事一口推了,那只能说明惠景帝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朕给他挑的他一个都瞧不上。”惠景帝瞥了扬影枫一眼,没好气地道:“也不知道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姻缘就由他们自己定吧,陛下少操些心。”柳太尉笑着劝道。柳太尉家里的孙辈都成婚了,他没有儿女婚事烦恼。 “是啊,陛下,姻缘天定,扬将军龙章凤质,何愁没有良配啊。”裴相至今膝下无儿无女,纭缡郡主没有生育,裴相也不愿纳妾,所以也用不着烦恼。 “陛下,您不就是想让臣早日袭爵,成婚生子么?”扬影枫微微笑道。 “你知道就好!” “但在臣看来,爵位是父亲的荣耀,臣袭不袭爵并不重要,把父亲的遗志放在心里才重要。若要娶妻也必娶心爱之人,若此生无缘相遇也不必强求,血脉承继于臣而言也并不重要,守护江山国祚绵长才是臣应当为陛下为百姓做的事。” 柳太尉和裴相频频点头,惠景帝也不好再说他什么,这轮逼婚又一次败下阵来。 出了勤政殿,柳太傅要去往东宫检查太子的功课,惠景帝也多日未考校太子,于是一同去了东宫。 到东宫门口,惠景帝示意常公公不必通传,他想看看太子这个时候到底是不是在认真读书。于是与柳太傅不动声响地进了东宫,东宫的下人在常公公的眼神暗示下也不敢出声通传。 二人一路来到书房外,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已经被常公公支走了,书房内传来太子尚且稚嫩的读书声。惠景帝与柳太傅对视一眼,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太子正在读的是《离骚》,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时忽然问道:“皇姐,百姓们的生活真的这么辛苦吗?” 而后传来的是曦嬿公主的声音:“咱们东齐看似繁华富庶,但也仅仅在于常州、苏州等江南一带以及咱们帝京,其他州府其实还有很多百姓都过得很辛苦。” 太子疑惑道:“可是父皇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百姓们的日子还这么艰难呢?《左传˙襄公十一年》里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是不是百姓自己懒惰呢,若是人人勤劳,怎么会过得艰苦呢? 曦嬿公主温柔地道:“殿下,世间人有百样,有人勤劳自然也就有人懒惰,不是所有百姓都会辛勤劳作,也不是所有勤劳的百姓都会有好生活。” “父皇为了这部分不勤劳的百姓每晚都批阅奏折到深夜岂非不值得?” “璟儿。”曦嬿公主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并且直呼了太子的名讳:“身为帝王不是只为一民一城,而是要为整个天下。除了你我,天下的百姓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是努力让辛勤的百姓能得到好生活。你是储君,也是未来的帝王,治国才华帝王之术都可以慢慢学,但你一定要有爱民之心,只有把百姓放在心里才是一个好的帝王。” 惠景帝没有进去,而是与柳太傅悄悄离开了书房。 柳太傅面有愧色地弯腰行礼道:“陛下,是老臣没有尽心教导太子。” “太傅不必自责,太傅在朝几十年,连朕当年也是太傅教导的。”惠景帝拉住柳太傅的手道:“是璟儿还小,对为君之道对他来说还太过艰深,太傅慢慢教导就好。” “太子聪慧,加上有曦嬿公主时时督促指点,将来必是明君。” “曦嬿若是男儿,朕必定许她储君之位,只可惜……”惠景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惠景帝对曦嬿公主爱若掌上明珠,不止是因为她是皇后所出的嫡女,而是在惠景帝的数名子女中,唯曦嬿公主有帝王之才,只可惜她是女儿身。曦嬿公主已年满十七,他却迟迟不为爱女择婿,一方面是想找一个文武双全的男子与她匹配,他中意扬影枫,可扬影枫和曦嬿两人从来是以兄妹相处,无半分男女之情。一叶障目,除了扬影枫之外,惠景帝也看不上其他的儿郎。另一方面是太子还小,惠景帝深知后宫向来不是干净的地方,他没有这么多精力时时照顾太子,有曦嬿在便可保太子安然长大。 扬影枫回到府中时除了门口还有小厮守着,各处都不见人影。跟着他回来的墨玉一边走也一边伸头四处张望。 扬影枫停下脚步,墨玉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背,墨玉连忙低下头,扬影枫低低一笑,问道:“她今日又折腾什么呢?” “璇姑娘说现下是莲子最好的时候,今日去摘莲蓬,现下应该是在荷塘那边。” “待会咱们也过去看看。” “好嘞!”墨玉瞬间开心起来。 扬影枫换下朝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带着墨玉朝荷塘水榭走去。 荷塘那边果然十分热闹,几只小舟出没在藕花深处,府里的几个大丫鬟小厮和俞菀璇都在小舟上,小厮们负责撑船,俞菀璇和岚诗岚画妙琴妙棋摘莲蓬,欢声笑语不断。 俞菀璇赤足站在船头,一手捧着一把素淡的荷花,一手伸出去摘莲蓬。“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此时的她倒像一个温婉俏皮的江南女子。 等她们摘够了上岸才发现水榭里的扬影枫,以前扬影枫基本不在府中,加上侯府规矩严,丫鬟小厮们看见扬影枫都不敢抬头。这回他在府里住了许久,加上俞菀璇的存在,丫鬟小厮们这才知道主子虽然不苟言笑,但绝不是凶神恶煞之人,再看到主子时也不似之前那般惶恐。 下人们都走后,俞菀璇在水榭一边剥莲子一边问道:“今日回来这么早,事情都了结了么?” “我再不回来这侯府就要变样了吧。” “不就摘了你几个莲蓬,至于么?”俞菀璇手指灵巧地剥开莲子的外壳,剔出苦涩的莲心,新鲜的莲子清脆微甜非常好吃。 扬影枫见她剥莲子的动作熟练,便随口问道:“你是江南人氏?” “应该是吧。”俞菀璇将莲子一个一个从莲蓬里剥出来,放入桌上的白玉盘中。 “应该?” 俞菀璇垂眸专注地剥着莲子,道:“不记得了,我娘去世的时候我才五岁,后来到处流浪,哪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只是从记事起就住在湖边,每到夏季湖里就涨水。” 同是没爹没娘的人,扬影枫自小锦衣玉食,五岁的时候去了将军门也是备受师父关爱,而俞菀璇活得比他艰难太多。他不再问下去,而是低声道:“我得到了墨莲子的消息。” 俞菀璇一震,抬眸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扬影枫道:“查抄王若希府上时找到一份他与乌康国来往的密信,其中有一份提到了他曾在乌康国嫁公主的时候秘密给国主苏日勒送了一份贺礼,其中就有一颗墨莲子。” “这么说墨莲子在乌康国?” 扬影枫摇了摇头道:“不一定,王若希是在乌康国嫁公主的时候送的,不知苏日勒是将墨莲子留在了乌康还是作为嫁妆给公主带去了西羌,我已着人前去打听,过些时日就会有消息。” “不管是在乌康国还是在西羌,我一定会去拿到。”找寻了多年的墨莲子终于有了下落,俞菀璇心情大好,笑眯眯地献宝:“师兄,为了感谢你找到墨莲子的线索,我给你做一道莲子羹。” “不必了。”扬影枫知道她对吃食有些执着,但下厨这种事看起来就跟她沾不上边。“不擅长的事用不着勉强。” “你等着。”居然不信她,俞菀璇拿起剥好的莲子就去了后厨。 第22章 雪花陈酿 俞菀璇的莲子羹一做好就惊住了侯府里的厨子们。 白玉碗里浮着一朵翠绿的莲蓬,莲蓬里一颗颗莲子饱满圆润,栩栩如生。这碗莲子羹被端到扬影枫跟前时,他也挑了挑眉,即便在宫宴上也没见过这般精巧的莲子羹。 莲蓬竟是豆花做的,用菜汁入豆汁中染了色制成嫩豆花,再做成莲蓬状,挖出一个个孔,莲子取了莲心去了苦味,熬制成后再一颗颗放入豆花中,淋入羹汤。最难的部分不是做豆花,也不是熬莲子,而是要在嫩豆花上剜出一个个小孔,稍稍大力一些豆花就碎,一般人根本做不了这活。 莲子羹一入口,清甜绵密的滋味盈满口腔,不会过分甜腻还隐隐带着一股荷花的清香,于是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不错。” 俞菀璇挑眉:“才只是不错而已吗?” 一旁的严伯拉过俞菀璇笑着低声道:“璇姑娘,小侯爷说的‘不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他这么吝啬的吗?”俞菀璇瞥了他一眼。 严伯怕她生气,连忙悄悄解释道:“小侯爷对吃食一向不大上心。” “没品味。”俞菀璇丢下三个字就走了。 严伯差点急得直跺脚,忍不住对他家主子抱怨道:“小侯爷,对姑娘家可不能像对军中的那些糙老爷们,姑娘家都得哄着点儿才好。” 扬影枫放下碗,对严伯道:“她是侯府的客人。”一句话向严伯点明了他对俞菀璇的定位。 “唉……”严伯叹了一口气,又不太甘心问道:“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小侯爷真的无意吗?” 扬影枫浅淡地道:“侯府不是她会长久停留的地方。” 严伯仿佛明白了什么,默不作声地收碗退下,黑檀木托盘里的白玉碗空空如也。府里只有严伯知道小侯爷是不吃甜食的,年幼时即便是夫人亲手做的糖糕他也不吃。 扬影枫坐了许久,目光一直停留在墙上挂着的两把剑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北辰与淬月的剑鞘折射着耀目的光芒。 傍晚时分,晚霞铺满天空,眼看着到了摆晚膳的时候,严伯来到书房请扬影枫去用晚膳。 严伯在前引路,像是有什么极高兴的事,背影微微佝偻着,脚步却很是轻快,引他去的地方也不是饭厅,而是去了园子。 那边隐隐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不用想定是俞菀璇在搞事情。果然,园子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桌子,备下了酒水菜肴,旁边搭着一个炉子,炉里炭火正旺,俞菀璇拿着一把铁签串着的肉串在炉上炙烤着,香气就是从这里飘出来。 见他过来,俞菀璇连连招手:“来得正是时候。”说罢将手里的刚烤好还滋滋冒油的肉串分了几串给他。 扬影枫看了一眼桌上的两个黑釉酒坛,眉头一皱,还没开口,俞菀璇就抢先道:“灭幽夜阁那天你说过和我喝酒的,不许反悔。” “你还有伤,不许喝酒。” “这点小伤早就好了!”俞菀璇活动了一下左肩给他看。咬了一口刚烤好的肉串,“我秘制的炙肉,你快尝尝。” 严伯忽然又匆匆折返回来道:“小侯爷,肃亲王府大公子和二公子来访。” “带他们过来吧。” 俞菀璇咬着肉串调侃道:“师兄,你不是把我供出来了让魏承泽来抓我的吧。” 扬影枫挑了挑眉:“肃亲王府二公子魏承泽十分仰慕你,那日我答应引荐他跟你认识做为他借马车给我的交换条件。” “你这是出卖我吗?” “是。”扬影枫回答得干脆利落,刷新了俞菀璇的认知。果然人不可貌相,背后捅刀子的一定是你最熟悉的人。 魏承宣当然是来找扬影枫兑现承诺的,然而当他来到园子里看到炉火旁正在烤肉的俞菀璇时,手里贵重的白玉骨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分崩离析,宛如他现在的心情。 他数次以为自己见鬼了,还偷偷摸摸地去庙里烧了香,没成想那个吓了他两次的人竟然就是他最想见的人。 尤其是当他亲哥把这些糗事说出来引得俞菀璇笑得毫无形象时,他的羞愤简直到达了顶峰,然而没等魏二公子拂袖离去,俞菀璇的两串炙肉立马安抚了他受伤的心灵。 “哇,这炙肉怎么这么好吃?”魏二公子差点跳起来。 俞菀璇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魏承泽,十分大气地说道:“不好意思惊吓到你,我在这里给你赔罪。” 两人性格相仿,脾气相投,很快就冰释前嫌。论吃喝玩乐魏二公子样样在行,俞菀璇也不差。比起被困在帝京的魏二公子,俞菀璇行走江湖吃过各地美食,见识过许多各地的新鲜玩意,把魏二公子羡慕得不行,对俞菀璇甚至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俞菀璇和魏承宣相谈甚欢,魏承泽和扬影枫在另一边说正事。 魏承泽道:“我向陛下上书请调到西北军营,昨日陛下已经下旨,命我为宁州府参将。” 扬影枫拍了拍他的肩膀,“西北苦寒,宁州是抵御外族的一线,每年都与外族有纷争,辛苦,也是最易挣军功的地方。你父王已上了年纪,世子之事迟迟未定,他老人家心里难安。” 魏承泽看向那边跟俞菀璇喝酒吃肉东拉西扯的魏承宣道:“阿宣看似顽劣,其实性子果决,比我更适合做世子。” 扬影枫也看过去,微微一笑:“他更喜欢成为瑞亲王那样的人。” 魏承泽的目光又转向了俞菀璇,“那日我问了高朗,你唯一的师妹压根不会武功,她到底是谁?你为何替她遮掩?” 扬影枫淡然地道:“她的师承有些复杂,我不能告诉你,但她的确是将军门中人,她的师父德高望重,她也不是奸邪之辈。” “她既是将军门中人,为何高朗却不知道?” “这里涉及了本门里数年前的一些密辛,高朗不知道很正常。若按辈分来算,她与我师父才是一辈。”慧觉大师德高望重天下闻名,若世人知道他有一位俗家女弟子,必定会引来多方的揣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越少人知道这事越好。 话说到这个地步,魏承泽也没有再探究到底的必要了。那厢,俞菀璇和魏承宣用小杯子不过瘾,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瓷碗。大碗喝酒不是闹着玩的,魏二公子没试过这么豪放的喝法,两碗下肚人就肉眼可见地开始摇晃。 魏承泽连忙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碗,皱眉道:“怎么喝这么多,别再喝了。” “那里……那里就多,多了……我,我还能喝三碗。”魏二公子已是脸红脖子粗,说话都开始磕巴了,伸手想去把瓷碗夺回来,却一下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就睡了过去。 魏承泽头疼扶额,俞菀璇看着趴在地上的魏承宣,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道:“他自己说他能千杯不醉的。” 扬影枫慢条斯理地闻了闻坛子里的酒,是陈年的雪花酿,嗤笑道:“他说的千杯不醉仅限于青梅酒那样的淡酒。” 送走了头疼的魏大公子和醉酒的魏二公子,俞菀璇摇了摇黑釉坛子,还有小半的酒,可不能浪费了,她倒了两碗出来,递了一碗给扬影枫,笑道:“师兄,你一直在边关,酒量怎么也得比魏二公子的好吧。” “自然是比他要好的。”扬影枫接过酒碗与俞菀璇碰了一下,俞菀璇一仰头便干了一碗酒。这般喝法只有军中那些粗犷的汉子才做得来,扬影枫不由侧目,却看到了她如月般皎洁干净的侧颜,些微酒水顺着流畅的下颌滑到洁白的脖颈最后消融在衣襟处,爽朗洒脱与明媚娇艳交织在一起,连月色也仿佛熏染了酒香。 “酒量不错啊。”雪花酿虽是寻常的酒,陈年的雪花酿却是容易醉人的,魏承宣常年混迹酒楼饭馆,酒量其实并不低,几碗下去也扛不住。 俞菀璇缓声道:“我娘是酿酒师,祖上曾在江南开过很出名的酒坊,后来得罪了官府就败落了,到我娘这一代仅剩她一人,外祖为了不让家族的酿酒技艺失传就全部传给了我娘,我从小就在我娘经营的小酒坊里长大,自然酒量就好。” “你娘没有跟你提过关于你爹的事么?”扬影枫有些不解,毕竟在这个夫纲为尊的朝代,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没爹的孩子是很难立足的。 “没提过。”俞菀璇翻动着炙肉,即便她被嘲笑,与邻居孩子打得浑身青紫,娘也没提过一句关于“爹”的事,这事是在娘临死前才说的。“知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所谓,这么多年也这样过来了。” 怎么会无所谓?扬影枫看着俞菀璇,她因专注地看着炉火上的炙肉而看不到她眼中的神色。扬影枫却知道幼年失去父母独自成长的艰难,她绝对没有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在意。扬影枫相对于俞菀璇来说又好上许多,至少在失去了父母之后还有惠景帝的庇护与敬贤皇后的疼爱,后来又有师门依托。俞菀璇一年多以后才遇上慧觉大师,他难以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在无人庇护的情况下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沉默良久后,扬影枫道:“五日后,阿勒图使臣将返程,我亦会回西北大营,你要去寻墨莲子我们便一路同行。” “阿勒图使臣就回去了?”俞菀璇正吃着一串炙肉,有些含糊地问道:“不是要联姻么?没听说温珂公主要嫁给谁也没有哪位公主要去和亲啊?” 扬影枫也拿了一串肉放到了炉火上,道:“阿勒图无非是想加强两国关系罢了,不一定非要联姻。” 俞菀璇突然笑得意味深长:“师兄,我怎么听说温珂公主有意要嫁给你呢?” “你哪听来的消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嘛,你以为朝堂议事就是铁桶一般什么都传不出来吗?”她“嘿嘿”一笑:“朝阳门那边关于你婚事的赌局最近都加上了温珂公主的名字了。” 扬影枫斜睨着她:“你倒是很关心这个赌局。” “那当然,我现在是最有可能最先得到内幕的人呀。”俞菀璇凑过去道:“看在咱俩是同门又一起打过架的份上,若你以后喜欢上哪家姑娘一定提前告诉我。” 扬影枫看着她清澈的眼眸,良久,忽然轻声道:“若我喜欢一个既和我是同门又和我一起打过架的姑娘呢?” 俞菀璇此时与他离得很近,星光下他的眉眼英朗清润,俞菀璇却被他的那句话震得头脑发懵,炙肉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爆出几个火星,这声音却吓得俞菀璇失手打翻了酒碗…… 之后的事俞菀璇貌似不太记得清了,第二日早晨醒来的时候,俞菀璇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难道昨晚喝醉了么?她只依稀记得她的炙肉还没吃完就匆匆结束了这局,回到来爬上榻就睡了,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竟然梦见她发热时双手搂着扬影枫的腰倚在他怀里睡去,猝然惊醒却出了一身汗,再接着睡又接着做梦,她睡了一晚上却像是一晚上都没睡。 最后连扬影枫说的那句时她究竟是不是在做梦都分不清了,陈年雪花酿的后劲真可怕。 接下来的两天,俞菀璇远远见着扬影枫就躲,吃饭、练功时躲不过了也尽量少说话,而扬影枫倒是正常得很,最后俞菀璇得出的结论就是那晚一定是喝醉了做梦来着。 两日的反常让侯府里的下人们都感到不太对劲,严伯还细心地追问过两次她身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两日之后俞菀璇自我感觉那晚的事是做梦之后就恢复了正常。 她悄悄出府办了最后一件事,与寒烟翠道别。寒烟翠已上报官府脱籍,俞菀璇将玉诗楼里的人和房地契一一交给了她。从此帝京朱雀大街玉诗楼的主人就换成了鼎鼎大名的清雅居花魁寒烟翠。 俞菀璇从后院翻墙回到侯府时正好遇见扬影枫从书房出来,不出意外地又训了她一顿,俞菀璇确定那晚的事是梦之后面对扬影枫就淡定了许多。挥了挥手就走,丢下一句:“反正我以后也没机会翻侯府的墙了。” 扬影枫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有些复杂,那晚说出那句话后他其实很后悔。他这辈子注定要守在边关背负一身血腥与刀光剑影,随时会如父亲那般战死沙场,他不想他的妻子每日如他的母亲一般活在惶惶不安当中。若两情相悦夫妻恩爱更是难以承受失去一方的痛苦,他亲眼见过母亲的悲痛欲绝。 他心底里的那个女子是活泼自由的鸟儿,她属于广阔的天地,他不能让她困在侯府,也不能让她承受那样的惶恐。 第23章 卫家豆花 在定北侯府住了近一个月后,俞菀璇终于要离开了,府里的下人们很是不舍,严伯更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侯府虽好却不是俞菀璇能待一辈子的地方。扬影枫与阿勒图使臣一同离京,惠景帝让裴相代为相送至朝阳门。于是俞菀璇提前两日先行出发,到豫州淮安府再等他们汇合。 俞菀璇骑的是一匹浑身黝黑发亮、四蹄雪白的骏马,名为“踏雪乌骓”。正是那日在朱雀大街上受惊的大宛名马,烈马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认其他主人,俞菀璇也中意这匹高大威武的骏马,便与那大宛商人买了下来。 踏雪乌骓脚程快,俞菀璇两日就已经到了豫州境内,使臣队伍走不快,到永安府至少得五天。俞菀璇也无须急着赶路,骑着踏雪乌骓一路缓行。 她与韩羽皓也曾游历江湖,一起走遍名山大川,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偶尔行侠仗义,惩奸除恶,那是一段快乐悠闲的时光。 墨莲子无论是在西羌还是阿勒图,都不是容易拿到的东西,此行风险极大。虽然有时间可以绕道去一趟青州,俞菀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就当又骗了那死小子一回。 俞菀璇做了男子装扮,一路骑马缓行,这番出门除了天气炎热些,倒也算是快意。这日她行至西棠镇,西棠镇距离永安府已不远,听说西棠镇有一家豆花做得极好,她便沿街寻去。 这是一家名为卫记豆花的小铺子,不大的店里已坐满了客人,店门口支着一个小摊,一位容颜秀丽的少妇正低头打着一碗碗的嫩豆花,豆花用冰镇着,加上调好花生碎与特制的酱料,冰凉细腻的口感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喝一碗特别舒坦。一位长相憨厚的青年男子在店里跑堂、收碗、擦桌,忙得汗流浃背。 俞菀璇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忽然走上前,凑到少妇面前,带着调戏的语调道:“给爷来一碗豆花,要最嫩的,最好像你的脸一样能掐出水儿的。” 突然有陌生男子凑到跟前调戏,卫盈儿先是一惊,接着迅速后退了一步,本能地举起了手中打豆花的大木勺。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位身着蓝衣,面容俊秀的年轻公子。 “哟,几年不见倒是长进了。”蓝衣公子口中一副油嘴滑舌的腔调,弯弯的眉眼带着满满的笑意,夏日的阳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光芒,耀目而熟悉。 店里的青年男子也注意到了门口的状况,脸色一变,正要过来。卫盈儿细看了蓝衣公子一眼,突然惊喜地叫道:“是你!璇……”看着她的装扮又立马改口,“公子!你怎么会到这里?”她一把扔了手中的木勺,伸手拉住蓝衣公子的手。 青年男子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得一头雾水,卫盈儿激动地朝他道:“青哥,你不认识她了?这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经她一提醒,阿青也认出来了,他更是激动,话都说不伶利:“阿,阿青眼拙,没,没能认出是您!”说罢便朝店里的客人边鞠躬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了大伙儿,咱们家今天有大喜事,今儿就不做生意了,豆花都由店里请了,待会阿青就给你们一个个包起来。” 俞菀璇立刻拦到:“别别,别这样,不然我可走了。” “不许走,我爹娘时常念着你呢。”卫盈儿赶忙握紧了俞菀璇的手,将她边往后院拉边叫道:“爹!娘!你们快看看今儿谁来了!” 听着女儿的叫唤,正在后院磨豆子的卫大伯与卫大娘对看一眼,满是疑惑,自从搬来了这西棠镇,他们便与家里的亲戚们都断了联系,这会子能有谁来?扭头看去,只见盈儿拉着一个年轻公子进来,定睛细看,卫大娘忽然落下泪来,颤巍巍地上前抱住俞菀璇,哭道:“姑娘,老身没想到这辈子竟还能见着你!” 俞菀璇抱着卫大娘,轻拍着她微微佝偻的背安慰道:“大娘,见得着,你跟大伯还要长命百岁呢。” 卫大伯也举着袖子抹着眼角的泪。三年前,他们一家还住在蓟州,同样经营着这么一家豆花店。卫大伯手艺好,店里生意红火,一儿一女勤劳孝顺,生活充实快乐。没想到蓟州太守刘熙的儿子刘天成看上了卫盈儿,强要娶她为妾。刘天成在蓟州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斗鸡走狗,好色成性。卫盈儿与邻居家的儿子叶青青梅竹马,早已定过亲,就等着到年纪过门了,没想到遇到了这飞来横祸。 刘家势大,他们怎么斗得过?反抗的下场是阿青一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下了大狱,阿青的爹妈没熬过大刑在狱中去世,卫家的儿子卫恕也被打得重伤垂死。 三日后刘家就要成亲,卫盈儿与两老在绝望之下准备了白绫要一了百了,恰逢俞菀璇与韩羽皓路过蓟州将他们救下。随后事情急转之下,成亲前一日晚上,刘天成在妓馆内饮酒作乐,一夜未回府,第二日被发现暴死在妓馆,死因蹊跷。仵作验了半日,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纵欲过度突然暴死的结论。刘太守就这么一个三代单传的宝贝儿子,自然不肯轻信,随即拘押了妓馆的一干人等,动大刑审了多日,妓馆内上至老鸨下至仆役口供皆一致,并没有审处眉目。 这时有家奴来报,说是少爷要强娶为妾的卫盈儿一家都神秘失踪了。刘太守大怒,签下海捕文书,哪知卫盈儿一家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整个蓟州几乎翻了个儿,愣是没找到一点踪迹。一个月后,卫恕却出现在帝京告了御状,皇上命尹巡抚督查此案,除了证据确凿,还顺带翻出了刘太守贪腐作恶的种种罪行。若是没有俞菀璇和韩羽皓,卫大伯一家也许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卫大伯抹了抹眼泪问道:“姑娘怎么会来西棠镇呢?” 俞菀璇笑道:“我就是路过,听说西棠镇上有家铺子的豆花做得极好便想来尝尝,没想到是你们一家子,怎么不见卫恕大哥?” 卫盈儿道:“我们一家搬到西棠镇后,我大哥就从军去了,若是能在军中挣到功名,我们一家也就不怕人欺负了。” 俞菀璇认可地点头道:“卫大哥头脑聪明,也会些拳脚功夫,在军中挣功名的确是个快捷的出路。”她看着卫盈儿的发式,调侃道:“盈儿什么时候跟阿青成亲的?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卫盈儿一脸娇羞,卫大娘笑道:“这俩孩子两年前成的亲,如今孩儿都快一岁了。”卫大娘话音刚落,阿青便从屋里抱出了一个穿着团花小裳的孩子,孩子刚睡醒,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正张着嘴打哈欠,白白嫩嫩地实在是雪玉可爱。 俞菀璇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奶团子,朝他伸手笑道:“来,姑姑抱。” 奶团子一点都不认生,小手朝俞菀璇伸来,咧嘴就笑。俞菀璇抱着他爱不释手,问道:“告诉姑姑,叫什么名儿啊?” 卫盈儿笑道:“还不会说话呢,生在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我和青哥读书少,就取了一个‘晨’字。” “叶晨,这名字好啊。初生的太阳朝气蓬勃,也是你们家度过灾难,如今有了好的日子。”俞菀璇用手指轻抚他红扑扑的小脸蛋,笑道:“我们晨哥儿以后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卫大伯朝盈儿道:“快叫青儿收拾了铺子,到集市上多买些肉菜,咱们今儿好好谢上璇姑娘一回。”俞菀璇也没法拦住这热情的一家子,当晚卫家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卫大伯搬出一坛自酿的黄酒,热闹地像是过年一般。 席间,卫大伯问道:“韩小哥怎么没跟姑娘一块?” 俞菀璇道:“他幼年时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如今休养去了,我这回出来就是替他去寻药的。” 卫大娘闻言面露担忧:“严重么?需要什么样的药?” “这药极少,而且长在关外。”俞菀璇说得有些含糊。 “听说这些年关外很乱,时常打仗,你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又没个照应。”卫盈儿也担忧地说道:“那药只有关外才能寻到么?” “只有关外才有。” “大哥不是在渭城吗?”叶青忽然想到这事,“前些日子大哥来信说他已经换防到了渭城。璇姑娘若要去关外必定会经过渭城,可以找大哥帮打听打听,或者找一个靠谱的商队一起出关。” 俞菀璇问道:“卫恕大哥在渭城?” 提起大哥,卫盈儿眉目舒展道:“是呀,还被提拔为都尉了呢。” 俞菀璇也很高兴:“卫恕大哥有了军职,以后你们一家人的日子就更好了。”她端起酒道:“咱们都庆祝一下。” 卫家四口人都高高兴兴地跟着举杯,一旁竹摇篮里的小晨儿也在咿咿呀呀地叫嚷着。 第二日一早俞菀璇就去了镇上的一家银匠铺挑了一只精巧的长命锁,让银匠錾上了一个“晨”字,回去送给了小晨儿。 这不算是太贵重的礼物,叶青与卫盈儿谢过之后就收下了,小晨儿貌似也十分喜欢这只长命锁,卫盈儿与他戴在脖子上时,他不停地用小胖手拨弄玩耍,“咯咯”直笑,俞菀璇又将他抱过来逗弄玩耍。 卫盈儿看俞菀璇喜欢小晨儿,便打趣道:“看姐姐也是喜欢孩子的人,怎么还不嫁个如意郎君生个孩子?” “如意郎君哪是这么好找的,你以为人人像你这么好命,如意郎君勤劳踏实又知道疼人,而且从小就住在隔壁。”俞菀璇看着正在做豆花的叶青,反过来打趣卫盈儿。 俞菀璇故意说得很大声,叶青回头看着卫盈儿憨憨地一笑,卫盈儿便红了脸,俞菀璇更是调笑道:“哟,都成亲了还脸红呢。” “现在是说你,不许扯到我和青哥身上。”卫盈儿轻轻捶了她两下,娇嗔地道:“你就没遇见过能让你喜欢的男子?” “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在一起却没这么容易。”俞菀璇莫名气的想起了扬影枫,想起了在侯府喝雪花酿的那晚,当时感觉是在做梦,过了这么些天,她还是时不时会想起这事,那晚的风那晚的酒和那晚他说过的话都历历在目,真实得又不像是梦。 像扬影枫这样的男子,喜欢上他很容易,要跟他在一起却是不可能的。俞菀璇很清醒,所以她只当那晚的事就是一场梦。 “有情人总会终成眷属的嘛,你看我和青哥,经历了生死和绝望,最后还是在一起了。”卫盈儿拉着她的手道:“你这么好的人以后一定也会有个疼你爱你的人一直陪着你的。” 俞菀璇怀里的小晨儿也咿咿呀呀地咧嘴笑,伸手抓住俞菀璇的袖子玩。 在卫家住了两日俞菀璇便要走了,卫大伯一家极力挽留俞菀璇多住几日,然而他们也知道俞菀璇有要事在身,也是不能多耽搁的。 卫大伯与卫大娘都是明白人,知道俞菀璇不是寻常女子,金银钱财定是不肯要的。卫大娘匆匆从里间拿出一个红布制的小布包,塞到俞菀璇手里道:“姑娘,这里面是一道平安符和一片大佛寺的晨钟残片,年前大佛寺翻修,这晨钟年久残破被换了下来。但是据说上面铸有许多经文,大和尚们每天都敲,这钟极有灵性。咱们家捐了银子,得了这一块残片。恕儿在军中,难免会打仗受伤,本来是想托人带给恕儿的,现在给你了,你带在身上吧,姑娘这么好的人,佛祖一定会保佑你平安的。” 俞菀璇捏了捏红布包,果然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大佛寺离西棠镇很远,卫大娘不辞辛苦到大佛寺为儿子求来的平安符,现在却毫不犹豫地给了她,这是一个母亲的心意,俞菀璇万不能推辞。她小心地将红布包放进的怀里,郑重地道:“多谢大娘。” 第24章 永安官驿 俞菀璇离开西棠镇一日后就到了豫州永安府。永安知府两日前就接到了阿勒图使臣团要经过的消息,城门口的盘查比寻常严厉了许多,谁都不敢怠慢。俞菀璇入城后寻了一家客栈暂住,算算日子再过一日扬影枫和阿勒图使臣就到永安府了。 永安府正处于中原大地,土地广阔肥沃,富庶繁华。因为阿勒图使臣团的到来,这几日实施了宵禁,一入夜城中酒楼饭馆都纷纷关门。俞菀璇在客栈内睡过了时辰,醒来天已经黑了,街上空无一人,寻了许久才找着一个街边搭起来的面摊还在做生意。 宵禁期间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锅里的水在咕嘟沸腾,腾起阵阵白雾。面摊老板是一个老头儿,此刻正在一旁打着瞌睡。俞菀璇走过去敲了敲桌子道:“煮一碗面,另切些羊头肉上来。” 老头睁眼见来了生意,连忙起来擦桌收拾招呼,一边手脚麻利地抓了一把面条放进了锅里。煮面期间随口问道:“小郎君是外地来的吧。” “是。” 老头很健谈,又乐呵呵地说道:“最近宵禁,永安府的人这个时间点都不会出来了。” “那您老怎么还不收摊?” 老头很是骄傲地道:“街上巡夜的捕快老爷们都爱吃我这的面,以往巡夜后都爱过来吃一碗,这回宵禁,张头儿特意说让我不必收摊,他们夜里还得吃面。” “想来您这面是特别好吃了?” “好不好吃小郎君尝尝就知道了。”面煮好了,老头捞面、浇汤,加了一小撮腌菜。再切了一盘羊头肉一起端了上来。 俞菀璇吃了一口面,与寻常的羊肉面味道差不多,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羊头肉的滋味也很普通,老头还在期待她的评价,俞菀璇夹了些腌菜,入口的一瞬便感觉不同寻常,脆嫩咸鲜中又带着一丝隐隐的甜味,有了这一小撮腌菜,整碗面的滋味瞬间提升了许多。 俞菀璇点头道:“好吃,这腌菜是您自个儿做的?” “是呀,我面摊的生意就靠这些腌菜支撑下去。”正说着,面摊上又来了一位客人,一进来就坐在了俞菀璇的对面抱怨道:“不就是一个使臣团要路过吗?永安府搞什么宵禁,这个点连个吃饭的地儿都没有。” 俞菀璇抬头一看,愣了一下,竟然是将军门的小弟子高朗,高朗也认出了她,惊奇地道:“你怎么也在这?”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俞菀璇笑道:“我记得你应该早就要回西北了,怎么现在还在路上?”这小子擅自离营,那日扬影枫明明吩咐赏他三十军棍第二日就要押他回西北大营的。 “你以为小爷我被打了三十军棍之后还能骑马吗?”高朗瞪着她,又没好气地对一旁的老头道:“给小爷煮碗面,饿死了。” 俞菀璇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漫不经心地揭露了他:“哦,看来你们军中执法很严啊,三十军棍能打得你大半个月动不了。我怎么觉得应该是你借此机会偷偷在帝京玩了许久,可你没想到你师兄会提前出发,所以火急火燎地赶在他的前头,以免被他发现。”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高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要不是因为宵禁,高朗估计已经朝她动手了。他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现在动手的话会摊上更大的麻烦。 高朗与韩羽皓年纪相仿,没有韩羽皓的深沉,更多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气息,比韩羽皓好玩多了,俞菀璇怎么可能放过逗他。“你不知道吗?我就是在永安府等你师兄的,最迟明天晚上你师兄就会到永安府了,你现在还有心思在这吃面呢,再被他逮住可能就不是三十军棍可以混过去的了。” 高朗正要发飙,老头及时送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高朗一路未敢停歇早已饥肠辘辘,一碗热面条上来就顾不得了,抄起筷子就吃起来。吃到腌菜时同样赞不绝口,一碗面条下肚,高朗心情舒畅了许多,又叫了一碗,等煮面的间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三哥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估计我没回大营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小爷我不走了,就在这等着他。” 俞菀璇挑了挑眉,这小子果然比韩羽皓好玩多了。高朗忽然打量起她来,明明是女人却要做一副男人打扮,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但那天她受伤,三哥却很紧张,难道三哥中意的竟是这样的女人?高朗撇了撇嘴,不屑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一直跟在我三哥身边有什么企图?” 俞菀璇轻咳一声道:“按辈分算你得叫我一声师姑,看在咱们年纪相差不大的份上,你唤我一声师姐好了。” 高朗冷笑道:“你哄骗魏大哥就算了,还想哄骗我?” “你爱信不信,明日见着扬影枫你问他呗。” 看俞菀璇这一脸笃定,高朗心里又升起一丝疑惑,在脑子里把将军门上一辈的人都盘算了一遍,师傅那一辈只有师叔哪来的师姑?即便往上再算一辈也没有女子,只有他们这一辈有一位女子,清瑶师姐有先天心疾无法习武,若非她记忆惊人,医术、易容、奇门八卦之术绝佳,即便她是师傅的女儿也无法成为将军门弟子。这么一想,他又笃定了,双眉一扬:“你冒充谁不好,冒充我师姐,我师姐娴静温柔,哪里是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女人能比的?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离我三哥远点。” 俞菀璇一听这话另有内容,顿时来了兴趣,“这么说,你三哥喜欢的是你师姐?” “那当然。”高朗接过老头递过来的面条,一边吸溜一边道:“我三哥和师姐青梅竹马,以后当然是要成亲的。” “你师姐即便心疾已好,身子也是娇弱,你师父舍得让她跟着扬影枫去边关?” 高朗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师姐有心疾?” “都说我是你师姑了,你又不信。”俞菀璇瞥了他一眼,“你师姐娘胎里带的心疾,她自学医术也无法自医,后来慧觉老和尚到卧龙山为她调理心疾,她若照方吃药,算起来应该也痊愈了。” “即便我师姐心疾未愈,你也没机会。” 俞菀璇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稀罕他呢,我可是你们的长辈,长辈!”她不过是想得到些内幕消息,按这小子的说法,扬影枫与楚清瑶两情相悦,估计因为扬影枫驻守边关,楚清瑶身子有疾,所以迟迟未能成亲。难怪帝京这么多名门贵女他都看不上,原来是早有心上人,不过现在都离开帝京,也没法再去下注了,又错过了一个发横财的好机会,俞菀璇扼腕长叹。 落在高朗眼里就是这女人贼心不死,她不但心狠手辣,对他们师门的事也知道得很清楚,身份又神秘,他得提醒三哥千万不能被这个女人骗了,这就是他名正言顺在永安府等三哥的理由。 第二日傍晚,阿勒图使团顺利下榻永安府官驿,高朗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去见了扬影枫,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后,做出总结:“三哥,这女人不是善茬。” “你拖延回西北大营的时间就是为了给我这个提醒?”扬影枫坐在书案后抬眸看着他,灯火微微摇曳,不甚明亮的光影下,他的神色给了高朗很大的心理压力。 即便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白毛汗,也要死扛到底:“是呀,她谎话连篇、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还对咱们师门的事了如指掌,这种人不能留在身边。”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说她也是将军门的人。”高朗嗤笑道:“怎么可能!” “你求证过吗?” 高朗愣了一下,“咱们门中几代人里只有师姐一位女子,还要怎么求证?” “师父让你来军中历练,磨磨性子,如今快一年了,你也没有多大长进,看来是我对你的管教太松弛了。”扬影枫神色淡然,拿起一根银签拨了拨烛芯,屋内的光线骤然明亮了许多,他看了一眼高朗,道:“不顾军纪不遵军令,遇事的判断过于主观,不细心求证,眼高于顶,骄傲自满都是你的毛病。” 高朗自小就是个祸精,他爹没时间管将他送去将军门,在将军门习艺也时常将师父气得七窍生烟,于是他刚满十五岁就迫不及待地将他丢到了西北大营,要说唯一能治住这个祸精的也就只有扬影枫了。 他有些忐忑地问道:“那个女人真的是咱们将军门下弟子吗?还与师父同辈,是咱们的师姑?” “咱们门中曾经有一位前辈出家为僧的事你知道的吧?”扬影枫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桌子。 “知道啊,师父也说过,那位前辈曾是门中资质极高的人,也是战场上神一般的人物,具体的师父也没说清楚。” “那位前辈出家后的法号叫‘智远’,他在佛门收的弟子就是当世高僧慧觉大师,而她便是慧觉大师门下的俗家女弟子。” 扬影枫的话差点让高朗惊掉下巴,东齐第一高僧慧觉大师竟然有俗家女弟子?! 扬影枫接着道:“前辈出家是另有原由,并没有被将军门除名,他的武艺也同样可以传授弟子,按辈分来算,她的确与师父同辈。但也不算完全的门下弟子,所以按照年龄来算便是与我们同辈。” 高朗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扬影枫又道:“她与慧觉大师的师徒关系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以免惹出事端,没什么事你就休息去吧。咱们今次与阿勒图使臣团同行,一路上都要小心。” 高朗走后扬影枫看了一会儿刚送过来的军报和各路信息,秦岩领着俞菀璇过来了。 扬影枫从一叠消息中抽出一张纸卷递给俞菀璇道:“昨日收到消息,墨莲子作为王若希送的贺礼一起入了乌康公主阿依娜的嫁妆里送到了西羌。” 小小的纸卷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俞菀璇看完后道:“那我就得去一趟西羌了。” “你随队一路去宁州,路上若有墨莲子的确切下落再想计策,若没有,你再从宁州出边境入西羌。”扬影枫拿出一套黑色的战袍给她,“换上飞云骑的军服,扮做我的亲卫,随队上路。” 俞菀璇这才发现扬影枫身着飞云骑的战袍,墨衣黑甲威严肃穆,与在帝京里见到的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完全是两个人。俞菀璇倒是觉得身着战袍的他更好看,身姿健壮挺拔,容貌俊美无俦,锋锐如出鞘的利剑。 她好奇地抖开军服,黑色的衣裳,只有左肩处用银线绣了一缕飘逸的飞云。她拿在手上比了比,竟然很合身,“照我的尺码做的?” “嗯。”扬影枫低头看着消息,应了一声。 俞菀璇很想问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尺码,一抬头,看见扬影枫的剑眉蹙起,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句:“怎么了?”问出来了才想到这定是不能说的军事机密。 扬影枫没有瞒她,道:“清瑶师妹留书离开了师门,现在还不知道下落。” “她的心疾痊愈了?” “嗯,上个月吃完最后一次药就可以停药了,十日前她悄然离开卧龙山。” 俞菀璇摇了摇头道:“江湖险恶,她没有武艺傍身,即便易容术高明也很危险,她也太任性了。” 扬影枫微微叹道:“也许是被困得太久了,她聪敏灵慧,若非心疾,定是能有一番大作为。” 俞菀璇偷偷觑了一眼扬影枫,灯烛下,他的目光幽微,仿佛海一般深沉。看来高朗说得没错,扬影枫心里的女子定是楚清瑶。可恨这人瞒得死紧,不然她离开帝京前说不定还能赚一笔银子。 “怎么了?”俞菀璇没控制住,露出了一副想捏死他的表情,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什么,夜深了,我先走了。”俞菀璇抱起军服打算离开。 “去哪?官驿没这么多房间,飞云骑都在外边扎营,你今晚就住这。” 俞菀璇打量了一下房间,只有一张床,她干笑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咱俩住一个房间不太好吧?” 难得她还知道有“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跟她认识以来扬影枫就没见她有过男女大防的概念。“外边十人一帐,你是打算去挤挤?” “那我还是住这吧。”俞菀璇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爬上了那张唯一的床,“我睡床,你睡榻。” 扬影枫没出声,专注地看军报,俞菀璇就当他同意了。脱鞋上床睡觉一气呵成,不知怎么的,有他在的时候俞菀璇总是特别放松,她拥着被子迅速沉入梦乡。 听着她沉稳绵长的呼吸,扬影枫不知该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在她那里就是一句废话。 第25章 阿日斯兰 一夜无梦,俞菀璇睡得特别舒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桌上还有一盏微弱的灯火,扬影枫不在房间内,俞菀璇换上了飞云骑的战袍,将头发束起。飞云骑是东齐西北边境最精锐的军队,也是最艰苦铁血的军队,面对诸国虎狼环伺从不畏惧,守着国土不退一步,能穿上飞云骑战袍不知道是多少东齐男儿的梦想,俞菀璇换上这身战袍心底也隐隐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 晨光熹微,旭日初升,官驿外飞云骑副将秦岩与飞云骑将士已整装完毕,那一百人单单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足以掩盖朝阳的光芒,那是精锐中的精锐。 队伍最前面的那个骑在骏马上的男人,墨衣黑甲,肩后披风袍角猎猎飞扬,英姿勃发。作为他的“亲卫”,俞菀璇亦骑上踏雪乌骓来到他身旁,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卫,飞云骑的将士们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一丝好奇和探究。 倒是阿勒图使臣团里有一人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俞菀璇感受到了那道视线,回头望去竟是阿勒图王子阿日斯兰,那日遇刺他毫无惧色让俞菀璇颇有些好印象。见她望过来,阿日斯兰露出灿烂地笑意,俞菀璇也回了一个善意地笑。 扬影枫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那两人的目光往来,星眸微沉,声音低铿:“出发。”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速度不快,日落时分还未到德州,只能在郊外宿营。俞菀璇刚收拾好营帐,一位阿勒图的侍卫过来用流利的汉话对她道:“阿日斯兰殿下想请您过去说话。” 俞菀璇跟着他去了阿日斯兰的营帐,阿勒图王子殿下今年二十岁,比俞菀璇小了几个月,长得很是俊秀,笑起来脸上有一个梨涡,看起来像是一位干净单纯的少年。但俞菀璇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生在王族的孩子绝不会毫无心机。 阿日斯兰的母亲是穆邪王的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下大王子耿术后离世,穆邪王娶了第二个妻子生下了阿日斯兰和温珂,按照阿勒图的规制,大王子耿术原本应是阿勒图下一任的王,许是从小没有母亲关爱,耿术性情暴虐,视人命如草芥,在阿勒图内部并不得人心,穆邪王也越来越偏爱阿日斯兰。 这次让阿日斯兰出使东齐便是对他的历练。 既然他愿意笑脸迎人,俞菀璇当然也不会板着脸,开口的几句寒暄之后,阿日斯兰拿起金壶倒出一盏奶白色牛乳一样的液体,溢出醇厚的酒香,他递过一盏给俞菀璇,笑道:“这是我们阿勒图的马奶酒,进献给最尊贵的客人,谢你帮过我两次。” 俞菀璇怔了一下,双手接过酒盏,礼貌地道:“殿下客气了。”除了那日在朱雀大街上她阻了刺客的刀势,俞菀璇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还帮过这位王子殿下。 阿日斯兰知晓她的疑惑,解释道:“帝京惊马那日,你救下的是我的妹妹温珂公主。” 俞菀璇手中的酒微微一晃,她记得那日制住惊马后来跟她道谢的分明是个面容普通的少年,仔细看了他两眼,眼神倒是很像,这么说就是易容了。 阿日斯兰坦言道:“东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温珂一向很是向往,但我们一旦入了帝京便会被接入宫中,是以那日我易了容,温珂蒙了面,悄悄来看了一番东齐帝京。温珂看上了那匹大宛名马,没想到这马性烈如火,若不是姑娘出手,险些酿成大祸。” “殿下与公主实是大胆了些。”俞菀璇失笑,这兄妹俩竟然敢擅自离队进京闲逛,若那日惊马踩踏了人,扯上官司,这兄妹俩就难掩身份了。 “确实后怕得很。”阿日斯兰也不掩饰,举起了酒盏笑道:“后来姑娘竟又救我一次,我们兄妹俩受你恩惠,本以为没法报答,却能在回程路上相见,怎么也要谢一谢。” “好。”俞菀璇也干脆地举起酒盏,互敬之后一饮而尽,她第一次喝马奶酒,滋味奇怪,但也能接受。 阿日斯兰见她饮得一滴不剩倒是很高兴,又给她倒了一盏:“我见过许多你们中原人都喝不了马奶酒,有的甚至闻着就不舒服,没想到你倒是能喝。” 俞菀璇自得地笑道:“殿下,我会酿酒也会喝酒,马奶酒是马奶制的,带着发酵后的酸味和奶味,我们东齐的酒大多是粮食酿制,滋味香醇厚重,各有千秋,不过是地域之味罢了。” 阿日斯兰来了兴致,“那你跟我说说东齐还有哪些酒,我在宫里喝的酒叫‘玉浮香’,味道清淡不甚好喝。” 说起酒,俞菀璇喝过的那可就多了,于是滔滔不绝地与阿日斯兰边聊边喝,不到一个时辰,阿勒图的王子殿下就完全放下了身份,两人彻底混成了酒友。 俞菀璇本就性情疏阔,也不在乎他到底是心性单纯还是心机深沉,至少在喝酒的时候两人性情相投,差不多可以拜把子。 三壶马奶酒喝了个干净,俞菀璇挥手告辞,回到营帐时猛然看到一个黑漆漆的背影,带着冷肃的气息。俞菀璇挠挠头,退出去看了一眼,没错啊,这明明是她搭的营帐,为什么扬影枫会在这?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悦。 “阿日斯……啊不,殿下他认出我了,找我过去答谢救命之恩。”俞菀璇如实说。 “答谢了一个时辰,还喝了这么多酒?”扬影枫转身看着她,眉眼冷然。 “为表诚意喝点酒不是很正常么?”俞菀璇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倒是觉得扬影枫很奇怪,好像离开帝京之后这个人就不大一样了,是因为这一身衣服的缘故么?她有些疑惑地盯着他身上的战袍,越发觉得一定是这黑漆漆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少了些贵气多了些戾气。 扬影枫被她直勾勾地盯着有些不大自然,轻咳一声,肃然道:“你身着飞云骑的战袍就是飞云骑的将士,要遵守军中的规矩,行军途中不得饮酒。 好像这种时候喝酒确实不大妥当,俞菀璇态度良好地认错:“下不为例。” “去门口站着。”一句话阻挡了俞菀璇的哈欠。 诶?凭什么?!她都乖乖认错了为什么还要罚站?!而且这明明是她搭的帐篷,这个人鸠占鹊巢就算了,还打算让她滚蛋? “亲卫就要有亲卫的样子。”扬影枫睨了她一眼,“站岗到子时再进来休息。” 你大爷的!俞菀璇愤愤地甩开帐门出去,为了墨莲子,她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定是阿日斯兰请她喝酒没请他,让他怀恨在心了,在帝京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这男人竟是这般小心眼,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佛祖说得很对,世间一切都是虚妄相,阿弥陀佛,不能被美色迷了眼。 这时高朗脚步匆匆地来了,看到门外站着的俞菀璇,差点一个趔趄,也没拉的下脸叫她一声师姐,轻咳一声道:“大半夜的你站在这干什么?” 俞菀璇心情也不大好,朝他翻了个白眼:“你瞎呀,没见我身为亲卫在站岗吗?” 一句话把高朗震惊得倒退了两步,亲卫?三哥在军中多年,什么时候有过亲卫?他知道三哥带着她随队,却没想到给她安排了一个亲卫的身份。 “有问题吗?”高朗看她的眼神明显是在看怪物,俞菀璇也瞪着他。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高朗掀帐入内,接着俞菀璇就听到了他略带焦急的声音。 “三哥,师姐失踪了?” “嗯” “你就不担心她?” “她不是任性的人,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就离开师门。” “她不会武功也没有出过远门,江湖险恶,她没有任何经验啊。” “所以她才会独自离开,出来历练一番,她心思缜密,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高朗焦急,扬影枫倒是很淡定。俞菀璇琢磨着扬影枫定是已经知道了楚清瑶的下落,否则不可能这么淡定。仔细想想,楚清瑶从没出过远门,自然也不会到处乱跑,若她想与将军门下弟子一样历练就得去军中,有扬影枫和高朗在的西北大营应该就是她的目的地。 俞菀璇勾唇,她都能想到的事,扬影枫怎么会想不到?只要沿着将军门到西北大营的路径找,总能找到她,也就只有高朗那傻子才想不明白。 这时又听到了高朗刻意压低的声音,“这女子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你怎么敢让她做亲卫?” “所以要放在身边看着才安心。” 这句话一出,帐内没了声音,帐外的人也使劲翻了个白眼,倒也没在意,这就是老和尚专门给她找的紧箍咒,等她去了西羌,这紧箍咒就失效了。 高朗离开时看俞菀璇的神色有些复杂,其中还带了点同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混世魔王,竟能得到比他还惨的下场…… 好不容易挨到子时,俞菀璇又开始犯愁,昨晚在官驿好歹还有一张矮榻,今晚住营帐怎么办?营帐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难不成两人挤一张床? 俞菀璇悄悄掀开帐门,探进了一个脑袋偷偷瞧了一眼,扬影枫还在灯烛下写着公文,俞菀璇就没闹明白了,他不是武将吗?怎么要看的消息要写的文书比文官还多。 扬影枫头也没抬就说了一声:“进来休息。” “一张床咱俩怎么睡啊?” “你睡床,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 俞菀璇冷哼一声,谁想操心你呢,径直走过去脱鞋上床睡觉。真的躺上去睡意又没有了,闭着眼睛脑子却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眼皮一暗,扬影枫吹灭了灯烛,悄然出了帐外。 原来他不打算跟她睡同一个营帐,那他睡哪呢?周围黑下来,俞菀璇的困意也泛了上来,管他睡哪呢,她打了个哈欠便会周公去了。 第二日同样早早启程,阿日斯兰直接过来找她,“路途遥远,你一个姑娘家总骑马又风吹日晒的不好,不如与温珂一同坐马车吧,你们两人凑一起还能聊天解闷。” “多谢殿下好意,我是飞云骑的将士,怎么能去坐马车呢。”俞菀璇婉言谢绝。跟公主坐同一辆马车聊天,聊什么?会尴尬死吧,还不如骑马。她看向那架华丽的马车,车里的温珂公主正好掀开车帘的一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俞菀璇挑了挑眉,公主的目光正看着整队的扬影枫。 阿日斯兰也看到了这一幕,直白地笑道:“温珂喜欢他。” 俞菀璇来了兴致,“啧啧”了两声,又悄声与阿日斯兰说道:“那你要好好劝劝公主,那个人长得一副好相貌,可是心硬如铁,在帝京喜欢他的姑娘排起来能绕城三圈,他愣是没一个动心的。” “何止是帝京,在边境和阿勒图,喜欢扬帅的姑娘比草原上的花还要多。” “这么夸张?你们那的姑娘也喜欢这样的?” “我们阿勒图的姑娘都喜欢英雄,扬帅丰神俊朗,又是战场上神一般的人物,我要是姑娘也会喜欢他。” 俞菀璇打量着阿日斯兰,他若是女子恐怕比温珂公主还美,于是调侃道:“可惜你跟他没缘分呐,温珂公主跟他也没缘分,看在你昨晚请我喝酒的份上卖你一个我近来得到的消息。”俞菀璇凑近他耳边悄声道:“他看不上这些姑娘是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人了,而且那位姑娘可能已经在来寻他的路上了。” 阿日斯兰有些不解地看着俞菀璇,“我以为你跟他是两情相悦?” “怎么可能!”俞菀璇皱眉。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他身边,你们俩还同住一帐,我以为……” “唉,说来话长……”她没来得及解释,那边扬影枫的目光扫了过来,俞菀璇翻身上马,叹气:“他是我的克星。” 昨晚一起喝酒,一大早又凑在一起叨叨咕咕,扬影枫莫名地心情不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也清楚地知道不能在一起的结果。他努力让自己以平常的心境对待她,却发现只要她在,他的目光就忍不住地看向她,她与其他男子接近他心里便会有疙瘩。 从未尝过情爱的人一旦动心就如同洪水开闸,想收回来是不可能了。 第26章 戈壁遇险 半个月后,队伍过了利州,出了利州就是一马平川的戈壁,穿过戈壁就是东齐最后一座城池渭城,渭城以外就不是东齐的疆土了。 一路行来,俞菀璇不仅跟飞云骑的人混得很熟,跟阿勒图使臣团里的人也混得很熟,上至阿日斯兰和温珂,下至侍卫奴仆都能搭上话,唯独跟扬影枫倒是越来越“不熟”了。 他们同帐住了三天,过了德州就不再掩饰她的身份,除了阿日斯兰、温珂、高朗和秦岩,同行的其他人也都渐渐知道了她是女子,与扬帅、高朗师出同门。她也换下了飞云骑的战袍,穿回了惯常穿的蓝衣,洒脱而明丽。 扬影枫与她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淡漠冷肃,俞菀璇感觉不大习惯,在帝京的时候虽说他也一副淡然的样子,至少偶尔还能笑一下,现在完全就是一个冰块。 高朗和秦岩都没觉得奇怪,在他们眼中,扬影枫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夜宿戈壁,他们三人聚在一个帐里吃饭,所谓的饭就是几个肉饼,在这荒凉的戈壁上,能吃上肉饼就不错。秦岩道:“扬帅系着边关的安稳和天下的安定,肩上的担子极重,谁在这个位置上都不可能笑得出来。” “三哥从小就是这样,对谁都是淡漠疏离,你不用在意。”高朗接受了俞菀璇的身份后也渐渐放下了架子,尤其是那日在野外宿营,俞菀璇设了个精巧的机关捕到了一只野鹿,她烤的鹿肉把所有人都收服了,当然也包括高朗。 “他对你师姐也是这样?” “师姐身子不好,他可能对她说话也稍稍温和一些,但是也差不多。”高朗话音一转,“璇姐,我倒是觉得三哥对你比对师姐好。” “你别胡说。”俞菀璇斥道。 “我没胡说,不信你问秦岩。” 秦岩还真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他喜欢你师姐吗?” “师门上下谁不知道师姐喜欢三哥。”高朗嚼着坚硬的饼子,鼓着腮帮子道:“师姐的心疾好了,大家都想他们俩能在一起。” 原来所谓的心上人只是这小子的一厢情愿,俞菀璇给他翻了个白眼。 “干嘛这样看着我?” “不负责任的说话就是造谣懂不懂?”俞菀璇抬起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还好我没去朝阳门下注。” “什么意思啊?”高朗摸了摸被敲得生疼的脑袋,有些委屈地道。 “你们不知道,帝京朝阳门那边的赌摊上有一个长线的赌,赌的是你三哥将来会娶哪家小姐,我以为你知道内幕消息差点就回去下注了,谁承想你这是个假消息!” 高朗兴致勃勃地问道:“上头挂了几家小姐的名啊?” 俞菀璇想了想道:“挺多的吧,挂了好几年,赌注越积越高,我还想从他嘴里套出些内幕好赚一笔,谁知道他嘴巴这么严,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 高朗转头问秦岩:“你跟在三哥身边这么久,知道三哥喜欢哪家姑娘么?” 秦岩看了俞菀璇一眼,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心里却想的是这两个傻子,扬帅喜欢谁还看不出来,不喜欢她会让她在侯府住这么久?不喜欢她那日她受伤他何必这么紧张?不喜欢她会带着她一起随队上路?不喜欢她会让她穿飞云骑的战袍?连她的尺寸都知道。 可秦岩不敢说出来,扬帅喜欢人家姑娘又不跟人家说,他要是贸然把这窗户纸捅破了可能会被扒皮。 俞菀璇和高朗还在嘀嘀咕咕地猜测,帐外有人带着些兴奋的声音喊了一声:“阿璇。” 阿日斯兰匆匆进来拉起俞菀璇道:“快跟我过去,巴塔他们刚打回了几只野羊,待会咱们烤羊肉吃。”他又朝着高朗和秦岩道:“高小将军和秦副将也一起来,再叫上扬帅。” 说罢就将俞菀璇拖走了,一听有好吃的,高朗立刻就跟去了,秦岩去了主帐。 扬影枫刚回到帐中,听到外面的响动问道:“他们闹什么呢?” “扬帅,阿勒图的人打到了几只野羊,他们正杀羊准备烤羊肉呢,璇姑娘和高朗去了,您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不去。”扬影枫卸下黑甲,对秦岩道:“把今日送来的军报和消息都拿过来。” “是。”秦岩应声退下。 那边,巴塔和几个侍卫动作利落地将羊宰杀好,不多时就架到了火上,俞菀璇将匕首咬在嘴里,左手翻动着架上的羊,右手拿着一把刷子给羊肉抹上酱料。 羊肉混杂着酱料的香味飘散出来,温珂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朝主帐望两眼。俞菀璇看在眼里,刷完了酱料,将嘴里的匕首拿下来,调侃她道:“我说公主,你就是望穿秋水他也不会过来的。” 温珂一下就红了脸,俞菀璇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男人多得是。” 阿日斯兰笑道:“比如呢?” 俞菀璇伸手指着一旁的高朗,“比如这位高小将军,年少英俊,活泼开朗,哪里比不上那个不解风情的人?” “你别胡说!”高朗的脸上一阵姹紫嫣红,扑过来就要捂俞菀璇的嘴,被一旁的阿日斯兰按住。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俞菀璇:“那我呢?” “你也很好,一国王子身份高贵,难得又重情重义。”俞菀璇给出了很中肯地评价。 “那不如你跟我回阿勒图嫁给我做王妃吧。”阿日斯兰这直白的话一出,高朗、温珂都怔住了。主帐内的扬影枫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迅速洇开。 “你想得倒美!”俞菀璇脸不红心不跳,落落大方地嗤笑道。 阿日斯兰也不恼,仍然笑道:“你不是说我很好么?” “觉得你好就要嫁给你?那我能嫁的人多了去了。”俞菀璇倒是半点面子也不给他。 “那你想嫁什么样的人?”温珂公主也好奇起来。 俞菀璇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想过。” 高朗也调笑道:“她是准备出家做尼姑的人。” “说什么呢!”俞菀璇瞪了他一眼,“不嫁人也用不着出家,若是以后遇上中意的我就嫁人,到时候给你们都发请帖,你们每人得出一份大礼。” “如果你中意的男人不中意你呢?”温珂问。 “五花大绑捆起来拜堂!” “哈哈哈哈……” 俞菀璇的话引得众人大笑不已,主帐里的人换了一张宣纸,听到她这话,薄薄的唇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羊肉将熟之时越发香气四溢,大家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暗暗咽着口水,突然有人惊叫一声:“那是什么?!” 大家一惊,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的戈壁滩上看着让人心惊不已。 “是狼。”阿日斯兰的贴身侍卫巴塔浑身肌肉都紧张了起来,那一片绿油油带着狠厉的眼睛绝对是狼。“可能是被这肉香给引来了。” 阿日斯兰也是一惊,后又觉得不大对劲,这个时节物产丰富,狼不缺食物,他们这边一大群人又有火光,按理来说狼群不会来冒险。 扬影枫也过来了,大家盯着远处的那一片绿光,说实话,心里倒不是很害怕。飞云骑一百将士都是精锐,阿勒图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又有扬影枫、俞菀璇、高朗这些高手在,对付狼群不是难事。 阿日斯兰沉着地道:“将公主带上马车,保护好公主。” 一声悠长凄厉的狼嚎响起,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分外瘆人,得到号令的狼群呈弯月之势缓缓向他们靠近。 大家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兵器围成一个圈,动物怕火是天性,可这群狼在明晃晃的火光下依然毫不畏惧地朝他们走过来,这就让人不解了。 狼嚎声再次响起,狼群猝然发动攻击,几十头健壮的狼成箭形朝他们的圈子直插过来,一下将圈子打乱。 就在他们忙着抵抗的时候,侧后方的马匹突然凄厉地嘶鸣起来,竟有一小群狼无声无息地绕到了侧后方袭击马匹和驮重物的骆驼! 厉害!俞菀璇瞬间看明白了这场突袭。 先是一批狼在前边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另一批狼趁机对马匹发动攻击,怪不得这群畜生居然连火都不怕,原来是早有预谋,不得不说狼群的谋略还是很惊人的。马匹和骆驼受惊四下奔逃,一散开就被狼群围上来扑咬,丢了马匹和骆驼他们这群人就得死在戈壁滩上成为狼群的美食。 扬影枫显然也看出了狼群的意图,指挥飞云骑的将士稳住马匹。星眸微眯,携弓上马,一夹马腹就朝狼王的方向冲去。 在他一动的时候,俞菀璇也知道了他要做什么,叫了一声:“巴塔,弓箭!” “姑娘,接着!”俞菀璇接过弓背在背上,从箭袋里拿出三支箭,一使力拗断箭簇,点燃箭杆,她跃上踏雪乌骓,追着扬影枫也朝前冲出去。 三支点燃的羽箭架上硬弓,乌木硬弓被俞菀璇拉满,猛然朝半空中射出,三支带着火光的羽箭仿佛流星一般划过半空,照亮了狼王所在之地。 与此同时,前面的扬影枫借着这一瞬的光亮将一支羽箭射出,羽箭挟着雷霆之势朝狼王射去,一声凄厉的狼嚎响彻戈壁滩,狼群一听这声齐齐停止了攻击,像有人指挥一般齐齐收拢队伍朝狼王的方向撤退,前后都有掩护,井然有序。 俞菀璇和扬影枫骑在马上,手握长弓,漫天的星幕下,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不仅是对对方身手高绝的赞赏,也惊异于在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之下两人之间的默契。 俞菀璇心头一悸,不敢再看他那比星光还明朗的眼眸,转头眺望着狼群撤退的方向赞道:“这些畜生真是厉害,有勇有谋,分工明确,配合得天衣无缝。” 高朗赶到扬影枫身边:“咱们这边的人都没太大问题,秦岩还在清点人数和马匹行李。”说罢又对俞菀璇竖了个大拇指,一脸佩服:“璇姐,没想到你骑射也这么厉害。” 俞菀璇得意一笑:“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 高朗撇嘴道:“恭维你一下还当真了,你就不能谦虚一些。” 俞菀璇挑眉:“实力不允许。” 秦岩来报,两人受伤,跑丢的一匹马和两只骆驼都找回来了。扬影枫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远处。 “怎么了?”俞菀璇问。 “这个时候,这群狼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扬影枫眸色冷锐。 俞菀璇惊诧:“西北的狼这么多,你还能区分这是哪一个部分的狼群呐?” “领头的是白狼王。”他的话一出,高朗也惊了一下,白狼王是西北众多狼群里最狡猾最凶悍的首领,许多过路的商队旅人,若是遇上了白狼王带领的狼群,多半是九死一生,高朗还曾带队护送过一些东齐的商旅队伍。 白狼王带领的狼群占领着水草丰茂的若羌草原一带,而且这个时节,若羌草原上不缺食物,白狼王是不可能带领狼群转到这荒凉的戈壁滩的。 “除非,若羌草原一带有什么大的变动。”白狼王是带着狼群一路逃到这里,戈壁滩的猎物资源远没有若羌草原上的丰富,所以闻到肉香味的狼群也顾不上其他了。 “若羌草原在宁州西北方向,与北戎接壤,难道北戎那边在搞什么大动作?”作为将门之后、将军门弟子,高朗在行军打仗方面有着很高的敏感度。 扬影枫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观点。 高朗愤愤地咬牙道:“今年那群蛮子都吃错药了吧,乌康、西羌已经朝东齐发过难,现在北戎又蠢蠢欲动。” “秦岩,你把近期宁州方面的军报都找出来,待会拿到我帐中。”扬影枫吩咐道。 “是。”秦岩领命下去。 高朗准备去主帐跟与扬影枫一起研究战事,见俞菀璇拍拍手就准备走,拉了她一把:“璇姐,你去哪啊?” “回营帐睡觉啊。”俞菀璇回答得理直气壮:“打仗是你们的事,又不是我的事。” 高朗拽住她不放,拖着就去主帐,边走边义正言辞地训她道:“身为将军门弟子,怎么能临阵退缩?” “难不成我一个女子还得跟着你们上阵杀敌啊?” 高朗并不打算放过她:“那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可是见过你杀人时的狰狞场面,就跟宰鸡似的。” “你闭嘴!再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那日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装贤良淑德是不可能了。” “……”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拉拉扯扯地进了主帐。 第27章 初到渭城 俞菀璇和高朗在一堆厚厚的军报消息里翻找着与宁州和北戎有关的消息,旁边已经整理出一小叠了,扬影枫在一旁细细看着这些整理出来的军报。 一个时辰过去,在俞菀璇很想打哈欠时,扬影枫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拿过地图仔细查看一番,道:“北戎果然有准备在宁州用兵的意图。” 高朗不大相信,“宁州一向是兵力充足的州府,北戎敢动宁州?脑子摔坏了吧?” “不管怎么样,宁州要做好布防。”扬影枫放下手里的军报道:“阿朗,你带着一百飞云骑继续护送阿勒图使臣团回国,我让渭城的守军来接应你,剩下的路途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风险。我和秦岩从这里转道去宁州。” “是。”高朗正色领命,接下来就由他负责独立阿勒图使臣团的护送任务,他很是激动,立刻出去传令去了。 “我呢?”俞菀璇指了指自己。 “你和阿朗一起去渭城,我在渭城有一处院子,阿朗知道地方,你在渭城就暂住那里。” “好。”俞菀璇答应得很干脆。 她难得地乖顺反倒让扬影枫有些诧异,抬起头看着她叮嘱道:“关于墨莲子的消息我会让人直接送到院子给你,你就在渭城老实待着别惹事。” 俞菀璇翻了个白眼,在他眼里她就是个惹事精么?还要特意交代这一句。 “还有,也不许随意出城。” 俞菀璇直接出了帐。 第二日一早,队伍正在整理集结,戈壁滩的远处隐隐传来声响,随之而来的远处扬起一阵烟尘——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迅速飞驰而来。 众人警觉起来,阿勒图的侍卫们都拔出了刀。风驰电掣地队伍渐渐近了之后,高朗率先看清了飞扬的旗帜,顿时放松下来:“是渭城守军。” 俞菀璇一眼就看出了领头之人正是渭城都尉卫恕,卫恕下马朝扬影枫行礼:“卑职见过扬帅!” 扬影枫是认识卫恕的,并且很欣赏这个从底层士兵一步步靠军功升上来的男子,抬手扶住他的手臂,“昨晚传信,没想到今晨卫都尉就到了。” “昨晚接到扬帅之令,张都督不敢怠慢,便让末将连夜点兵赶来。” “辛苦你了。”扬影枫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朗与他也熟识,上前打招呼:“恕哥,好久不见!” “高小将军。”卫恕也微笑着朝他拱手行礼,看到站在高朗身边的蓝衣女子时,忽然目光一滞,笑容逐渐消失。 俞菀璇不急不缓地露出一个微笑:“卫大哥,好久不见。” “阿璇!”卫恕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 高朗见状一愣:“你们俩认识啊?”卫恕一直都是很沉稳的人,高朗极少见过卫恕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扬影枫也微微侧目。 俞菀璇和卫恕都没有搭理高朗,只顾着说话。 “说来话长,我之前路过西棠镇偶然去了你家的豆花店,盈儿说你从军了并且在渭城做到了都尉,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家里都还好吗?” “都好,小晨儿快一岁了,非常可爱。” “一直在边关,我还没见过孩子。”卫恕声音里满是遗憾。 俞菀璇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卫恕,“这是大娘去大佛寺求的平安符,本来是给你的,后来给了我,现在正好还给你。” 卫恕没有接,笑道:“娘给你的你就收着,这也是娘的心意。” “你在边关,家里人都十分记挂着你,你平安他们才安心。” “是你平安我们全家才能安心。” …… 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熟识程度不像一般的朋友,从两人的对话听来说是一家人都不为过。 秦岩来到他身侧道:“扬帅,该出发了。” 扬影枫按下心里的思绪,动作利落地上马,转头对卫恕道:“卫都尉,昨晚这里出现狼患,不太寻常,后面的路上还请都尉小心谨慎,务必保证阿勒图使臣的安全。” “是!”卫恕抱拳领命。“扬帅一路小心。” 扬影枫看向俞菀璇,她正看着他,他抬手将一个东西抛给她,转身策马扬尘而去。 俞菀璇打开手心,是一块淡青色的玉佩,细腻莹润,上面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青莲令?高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是将军门中号令暗卫和掌管情报网的令牌,三哥居然就这样给了她?! 高朗眼巴巴地看着那块玉佩,俞菀璇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给她了?那玉佩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熨烫着俞菀璇的手心。 此后的一路平安无事,三日后将阿勒图使臣送到两国边境,远远地看见了阿勒图将军都赫带领军队相迎,高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几日他吃睡都不大安心,就怕又出什么幺蛾子。 阿日斯兰王子和温珂公主礼貌地对高朗和卫恕表达谢意,温珂拉着俞菀璇的手依依不舍:“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回阿勒图吧,我带你好好玩,我们阿勒图可漂亮了。” “多谢公主好意,我还有事情没有解决,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去阿勒图找你。”俞菀璇婉言谢绝,这段日子以来,队伍里除了女仆,就只有俞菀璇一个姑娘,温珂时常与她聊天笑谈,早就把她当成好友。 “那你的事情解决以后一定要来。” “好。” 温珂回到马车后,阿日斯兰仍停留在她身边,“你需要解决的是什么事?也许我能帮你。” 想了想,俞菀璇放低了声音道:“我要寻一味叫‘墨莲子’的药,前些日子得到消息这药作为乌康公主阿依娜的嫁妆陪嫁到了西羌,我得想法子拿到这味药。” “是你需要这味药吗?” 俞菀璇摇头,“不是,是我的亲人。” 阿日斯兰笑了,半开玩笑地道:“只要不是你心上人要的我就帮你去寻。” 俞菀璇也笑了,“不管怎么样,你肯帮这个忙都要多谢你。” 阿日斯兰忽然伸手将俞菀璇拥进怀里,道了一句:“后会有期。”就放开了她。虽然只拥抱了一下,但高朗和卫恕却倒吸了一口冷气。男女授受不亲,阿日斯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俞菀璇,会损害她名节的啊! 突如其来的拥抱只是让俞菀璇愣了一下,西北民风淳朴豪放,不似中原礼教严明,俞菀璇本来也不是严守礼教的大家闺秀,倒是没有十分在意。认真地和他道了一声:“后会有期。” 回渭城的路上,高朗耿耿于怀小声嘀咕道:“刚才阿日斯兰抱你你怎么没揍他呢?” “不过是道别时礼节性地抱一下,他又没轻薄我。”俞菀璇白了他一眼,眼神清澈坦荡,“你三哥给我治伤的时候还看了摸了我肩上的伤口呢,我是不是要把他眼珠子剜出来、把他手给砍了?” 高朗差点摔下马,结结巴巴地道:“真……真的么?我,我三哥亲自给你治伤?” 俞菀璇懒得跟他废话,一甩马鞭,踏雪乌骓飞驰出去,将高朗远远甩在了后边。 渭城是东齐边境的城池,上游的乌勒河与渭水在形成了一片绿洲,是这片戈壁沙漠上的明珠。渭城周边水草丰茂,物产丰富,自古以来都是各地商旅互市交易之地,是东齐的边境重城。 扬影枫在渭城的宅院不大,他只有在巡边的时候偶尔过来,里边只有一个管家和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妇人。 原本将阿勒图使团送回国后高朗就要带着一百名飞云骑精锐回西北大营的所在地甘州,但却接到了扬影枫的命令,让他带领这一百飞云骑精锐继续留在渭城。 “怎么了?”俞菀璇收拾好房间出来,看到高朗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张信纸,整个人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 “三哥调了五万飞云骑前往宁州驻扎,宁州肯定要有战事,他却让我留守渭城……” “这不正好!”俞菀璇伸出双手捏住高朗的脸颊往两边一拉,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脸,“咱们俩就在渭城吃喝玩乐!” 高朗挥开她的手,倔强地道:“我想去宁州……” 扬影枫不让高朗去宁州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宁州局势紧张,而高朗的性子还得磨一磨才能上战场。俞菀璇清楚地知道扬影枫的意图,于是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打仗有什么好玩的,搞不好还得把命搭上,咱们该吃吃该喝喝。” 俞菀璇说教了半天,高朗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心就想去宁州。最后她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后脑勺,“死小子!你若是敢擅自去宁州,恐怕就不是三十军棍能抹平的了!老实待在渭城!” 高朗摸着后脑勺委屈巴巴,“不去就不去,你这么凶干什么?”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这时是该给甜枣的时候了,俞菀璇拉起他咧开嘴笑道:“走!姐姐带你吃喝玩乐去!” 纵然高朗幼年时的顽皮捣蛋有成为纨绔子弟的趋势,也被将军门收拾得一干二净了,说起吃喝玩乐,自然俞菀璇才是行家。 渭城是通商之城,往来商旅都经过这里,城中商铺云集,热闹繁华不亚于帝京。 俞菀璇带着高朗整日混迹于街头巷尾酒楼饭肆,高朗本就是爱玩的年纪,跟着俞菀璇没几日就对他服服帖帖,唯命是从。 宁州局势不容乐观,北戎在边境集结了大批兵马,宁州的士兵枕戈待旦,城内一派清冷肃杀。各路的军报消息雪片一般地飞进宁州都护府,秦岩每日往返于宁州大营和都护府之间,将厚厚的军报送到大营主帐。 这日午时刚过,秦岩就带回了军报。连日的煎熬让魏承泽双目都熬红了,看到又送来的一大堆军报,魏承泽有些承受不住地揉了揉眉心。扬影枫看了一眼魏承泽有些干裂的唇,伸手递过去一壶茶,“提提神。” 魏承泽倒出一盏,茶色红褐如酱,轻抿一口滋味苦涩,入喉之后才有那么一点茶叶的香味。魏承泽苦笑道:“所有人都说边关苦寒,也不知道怎么个苦寒法,现在总算深有体会。” “也不是所有的边境都苦寒。”扬影枫将手里一封来自渭城的消息递给魏承泽。 这段时间以来,秦岩逐渐摸到了一些扬帅的脾性。渭城那边的消息两日来一回,渭城消息来的那一日,秦岩去宁州城内取军报时总会将渭城的消息放在最上面。 魏承泽接过来一看,消息说的是俞菀璇和高朗被渭城张都督宴请,三人喝酒喝到半夜。魏承泽皱眉,这女人才去渭城几天?有什么本事竟然连渭城都督都请她喝酒?在帝京时他与张易结交过,知道他是胸怀大志的好官,这样的人怎么会与俞菀璇有这么好的交情? 魏承泽对扬影枫道:“你就放心让阿朗跟着她?” 扬影枫淡然点头:“阿朗跟着她能学到很多东西。” 看魏承泽一脸不解,秦岩主动解释了一番,前几日俞菀璇和高朗在渭城醉香楼与一男子大打出手,把人家打得娘都认不出。还没等人家报复上门,他们俩转脸就去告了人家偷税漏税。渭城商户极多,偷税漏税不少,尤其是其中最富的十几户,各家都有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互相包庇掩护密不透风。都知道渭城最富,征税和征粮却是最难。 新上任的渭城都督张易正愁怎么解决这事,突然就有人打破了这道壁垒,张都督借着这事严查下去,迅速以雷霆之势掌握证据将那家人查抄下狱。渭城其他的商户一看风向不对,立刻献粮的献粮、缴税的缴税,不到十日就解决了渭城的难题,张易不请他们俩喝酒才怪! 魏承泽笑了笑,看着扬影枫道:“倒有些像是影子盗的作风。” 扬影枫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 “就不怕阿朗跟着她走了歪路?”即便事情顺利解决,在魏承泽眼里用的也不是正当的途径。 “大道在心,只要不违背正道,有些事情用一些另外的手段解决起来事半功倍。”接触俞菀璇久了之后扬影枫才了解到慧觉大师的绝顶智慧和通透的思维,他教导俞菀璇从来不是刻板的,所以俞菀璇聪明懂变通,很多在他们看来很棘手的事到她那里就能完美解决。 不管是将军门也好,像肃亲王府那样的世家也罢,教导子弟都是正义为先,做事要光明磊落,这样教出来的弟子固然正气凛然,却也失去了灵活变通。世间很多阴暗不是仅靠光明的手段就能打败的。 第28章 渭城之危 八月十日,北戎在边境屯兵半月之后终于向宁州发起进攻。 宁州城防稳固,如今又有五万飞云骑驻守,魏承泽和宁州的众将领都想不通北戎人的脑子骑马摔了么?怎么会突然想要进攻宁州? 事出反常必有妖,扬影枫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地查看各路消息,关注各方动静不是为了防住北戎,而是在找出北戎真正的意图。 此刻扬影枫站在宁州高大的城墙上,看着战况,宁州城墙高大稳固,北戎是游牧民族,并不擅长攻城战,郭曲将军率领两万飞云骑足以抵抗北戎的进攻。 形势一片大好,而扬影枫的神色并不轻松,第一次见战争场面的魏承泽脸色也不大好看。 眼见北戎的攻势构不成威胁,扬影枫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郭曲将军,转身下了城楼,魏承泽也跟了上去,刚下到城墙底他就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扬影枫停下脚步,等着魏承泽,神色里没有轻蔑和不屑,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递给他。 倒是魏承泽感觉很惭愧,摆了摆手,没有接帕子,等胸中的恶心感全部过去,魏承泽低声嗫嚅道:“对不起,我……” 扬影枫拍了拍他的后背:“承泽,没什么好惭愧的,大多数第一次见到战场的人都会受不了,就跟第一次杀人一样,总要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你第一次见战场的时候也会这样么?” 扬影枫点了点头。一样吗?不一样,他第一次见战场的时候那不是战场,是地狱。 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草原上的牛羊被冻死无数,失去了生活依赖的游牧民族只能靠抢来维持生命。 一开始只是抢过往的商队,可冬天过路的商队少的可怜,抢商队不能满足他们的时候,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开始抢边境一些兵力不大充足的村镇。有了几回成功的经验后胆子渐大,盯上了虞城,在那一年除夕的夜晚突袭了虞城。 虞城一夜之间沦为铁蹄下的尘泥,扬影枫那时刚到西北大营不久,被编入先遣队紧急驰援虞城。 一场恶仗发生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地上的白雪和身体里流出来的热血交织在一起。放眼望去,城中的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青石道上随处可见断肢内脏,那多数死人的脸上都是不甘不屈的表情,那才是真正的战场,真正的炼狱。 扬影枫体会过这样的心境,而且比魏承泽今天面临的场面来得残酷得多。 魏承泽在帝京虽领着皇城司副指挥使的名头,却没有杀过人。这样的攻城战算是给他的一剂麻沸散,以后见到真正的战场时才不会心态崩溃。 想到这里,扬影枫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上秦岩速速回主帐。拿出近来所有的军报消息开始翻找。 “怎么了?”魏承泽有些不解,为什么突然要找几个月前的消息。 “我大概知道了北戎这次攻打宁州的意图,需要证实一下。”扬影枫在一堆消息里翻找着,突然抽出一张纸条,上面的内容是几个月前的开春时节,北戎发生了一场瘟疫,这场瘟疫只在牛羊等牲畜中传播,对人没有影响,所以这条消息在当时被很多人忽略了。 瘟疫导致了大批牛羊死去对于北戎这样的游牧民族来说是致命的,所以在冬季之前他们要储备足够的物资。因为有充足的时间,所以北戎这回不打算直接硬抢,而是使了一个计策,屯兵宁州,甚至进攻宁州都只是障眼法,他们的目标定然不在宁州。 能有足够的物资、更富庶的地方……扬影枫心底一凉——渭城! “怎么了?”看到扬影枫脸色剧变,魏承泽一颗心也提起来了,扬影枫是什么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飞云骑主帅,什么事能让他都紧张? “北戎的目标是渭城!” 魏承泽和秦岩都怔了,两人齐齐扑到地图前查看了一番。 秦岩道:“扬帅,北戎与渭城之间有渭水天险,北戎不可能发兵渭城吧。” 魏承泽也道:“渭城是通商互市之城,城中有各地商队,北戎攻打渭城,会把周边各国都得罪光吧。” “商队虽然给各国带来税收上的收入,但北戎若对周边各国许以重利,各国会计较北戎拿下渭城引起的那点损失?”扬影枫拿出另一条消息,“今年入夏以来,经过渭城的商队比往年少了十之二三。” 扬影枫指着地图接着道:“渭城与北戎之间虽有天险,若北戎从西羌借道呢?”魏承泽和秦岩的脸色也是齐刷刷一白,“周边的国家中,除了阿勒图与我们交好,西羌、乌康都是与北戎在利益上有勾连的同盟。若北戎军队从西羌借道又如何呢?渭城对于北戎来说是一块肥肉,对西羌来说就不一样了,占了渭城可以切断我东齐与阿勒图的连线。北戎只要物资,若北戎拿渭城的属权与西羌作为交换条件,若你们俩是西羌国主,这个交易做是不做?” 因为地域的原因,北戎拿下渭城也无法管理,迟早要被东齐占回去,不如给西羌做为借道的交换条件。北戎要物资,西羌要城池。而这笔生意对于西羌来说只赚不赔,不费一兵一卒,只是借个道没什么大不了,若北戎拿下渭城他们就白得一座城池,若北戎拿不下渭城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关键是渭城的位置重要,占领渭城,切断东齐与阿勒图的联系,对一直想吞并阿勒图的西羌来说这笔买卖实在太划算,就算借道有一定的风险也值得去冒。 渭城位置重要,寻常屯有一万有守城军,又有天险保护,加上是通商贸易之城,历朝历代以来都未曾受到边境战火的波及。 扬影枫在主帐把方才的推测说与众将听时,大家的第一反应与魏承泽秦岩一样都是觉得不可能。 午时已经过去很久了,秦岩还没带回消息,主帐内的气氛有些焦灼。众将都有些坐立不安,大家都在等秦岩带回来的消息,尤其是渭城方面的。 终于,当秦岩的身影出现在主帐时,大家紧张的情绪一下都聚在了脸上。 秦岩也同样焦灼,上禀道:“扬帅,今日都护府未曾收到渭城方面的消息。” “其他的呢?” 知道扬帅指的是将军门暗哨传过来的关于俞菀璇和高朗的消息,可秦岩同样摇了摇头:“也没有。” 消息断了,说明渭城真的危险了。 主帐内的空气一时间都凝固了,孙秩将军站出来道:“扬帅,末将愿领兵救援渭城!” 周庭将军也站出来附和道:“末将愿与孙秩将军一同救援渭城!” 扬影枫脸色凝重,剑眉微蹙,“即便现在从宁州调兵过去最快也要两日。” “若西羌与北戎勾结,那么西北大营的五万飞云骑便暂时不能动,否则甘、凉一线都有危险。”说话的是一位四十多岁书生模样的人,在一众粗犷的将领里分外显眼,但他说的话没人质疑,他便是飞云骑里的军师宋平。年轻时弃笔从戎跟随在扬潇麾下,运筹帷幄足智多谋赢得军中汉子的尊重,现在在飞云骑中扬影枫也得尊称他一声“平叔”。 此时宋平也皱紧了眉,盘算了一番后道:“如若救援不及便暂时放弃渭城,渭城之后是利州,失了渭城绝不能再失利州。”他向扬影枫抱拳道:“扬帅,现今应兵分两路,一路去渭城,一路去往利州。” “渭城就不要了?”魏承泽握紧了双拳,“城中百姓怎么办?”按北戎一贯的凶残习性,若攻下了渭城,城中绝对没有活物。 宋平道:“不是舍弃渭城,而是没有办法,渭城只有一万守城军,新来的都督张易虽是武将出身,但在帝京兵部多年,对于大战经验不足,要保住渭城很难,他目前最好的对策就是护着城中百姓往利州撤离。” “扬帅,您认为该当如何?”周庭将军开口问道。 不管大家讨论的对策如何,最后下军令的还得是他,扬影枫一直没有说话,主帐里的众将也都不再出声。现在这个局面很艰难,渭城是弃是救全看他的决定。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同意宋大人的意见,孙秩将军带五千人前往利州,我带五千人前去渭城,宋大人与郭曲、周庭两位将军守好宁州。” 宋平立刻阻止道:“渭城已危,扬帅您身为西北主将不能犯险去渭城!” “渭城还有救,只要她还在那里,北戎就没那么容易攻下渭城,我们从宁州马上出发,也许还能打北戎一个措手不及。” “谁?阿朗?”魏承泽问道。众将也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过后都觉得有些悬,高朗虽是将门之子,毕竟年岁还小,要守住渭城怕是很难。 扬影枫没有回答魏承泽的问题,他一贯的冷静沉稳,“我带五千兵马立刻出发,传令西北大营调一万飞云骑随后出发前往渭城!” 军令已下,各将都领命走了,主帐内只剩下了扬影枫和魏承泽。 扬影枫问:“还有事么?” “你不惜以身犯险亲去渭城是因为俞菀璇么?”早在帝京,魏承泽就看出了扬影枫对这个女子的不同。 扬影枫知道魏承泽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很坦然地笑道:“承泽,别看轻她,她不是柔弱的女子,渭城有她在,不会这么容易失守。” 魏承泽愕然:“你刚说能守住渭城的人不是阿朗而是她?”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江湖女子能守住一座城池?魏承泽不相信,他觉得北戎打到渭城时,第一个跑路的说不定就是俞菀璇。 “你就这么相信她?” “我信她。”信她会临危不惧,信她能守住渭城。 “我与你一起去渭城。” “你是宁州府参将,宁州有战事,你不能离开宁州。” 魏承泽离开主帐时有些微黯然,提起俞菀璇,扬影枫的眼神里除了欣赏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柔情。 可他心底里的酸涩又是什么?那个在帝京朱雀大街上驯服烈马的蓝衣女子,惊艳了满街的人,包括他…… 渭城此时已经乱作一团,北戎三万大军过了西羌的慕阳关,正朝渭城而来。 渭城都督张易召集了渭城的大小官员聚集在都督府商讨对策。 许多官员在渭城当了一辈子的官都没见过战火,也没想过北戎突然能打过来,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能出谋划策。 唯一有打仗经验的只有刚调到渭城的都尉卫恕。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卫恕身上,卫恕打过仗,但没指挥打过这种守城战,还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战役,他一时也是愁眉不展。 都督府内气氛凝重,基本都是卫恕和张易在商讨,其余官员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最后张易一拳砸在桌上,吓得众人抖了三抖,张易咬牙道:“弃城!卫大人领头,我断后,护送城中百姓往利州方向撤。” “大人,您是渭城都督,应该您带领百姓撤往利州,我来断后。”卫恕道,这个时候谁断后大概率就是一个死字。 张都督面容冷定,不容置疑,“时间紧迫,不要再讨论了,就这么定了。” “张大人,不能弃城!”俞菀璇突然出现在都督府,正在议事的大小官员都惊异不已。 “大胆!哪来的女子?还不快轰出去!”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官吏率先跳出来呵斥。 “璇姑娘有何高见?”张易没有生气,反而面露喜色。 “即便现在弃城而去也到不了利州,百姓拖家带口还带着金银财帛走不快,北戎占领渭城后若是追上来,大家觉得自己能快得过北戎的战马?到时所有人都逃不了。还不如死守渭城,等待援军。”俞菀璇条理清晰的分析利弊。 “我们只有这点兵力,要怎么守?”另一位官员理直气壮的大声道。 “我刚和高将军预演过,渭城有一万守城军,还有一百名以一敌十的飞云骑精锐,加上城中的成年男子。北戎是游牧民族,骑射厉害,攻城却不大行,我们只要扛住两天时间,定能等到援军。” “万一两日后没有援军怎么办?” “渭城有多重要各位大人心里都清楚,一旦被占想要夺回来难如登天,所以朝廷不可能放弃渭城,援军一定会到!”俞菀璇的肯定仿佛给了众人一粒定心丸,她这么一说好像也是,既然跑不掉还不如死守在这,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29章 守城之战 北戎要攻渭城的消息已经在城内扩散开来,张易下令关闭渭城城门,城内百姓顿时乱作一团。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安抚民心。 俞菀璇换上了飞云骑战袍,高朗和卫恕分别带领着飞云骑将士和守城军立在城门之上。 俞菀璇张弓搭箭,朝半空射出三支带着竹哨的响箭,尖锐的破空之声掩盖住了城墙下拥挤着要出城的百姓的喧闹之声。 大家都仰头看去,城墙上,一位身着飞云骑战袍的将军正在缓缓收弓,他目光冷淡,对一旁的卫都尉道:“开城门吧,谁想死的就出去,我们也不拦着。” 他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能传到城下每一个人的耳旁。 城下的百姓沉默了片刻,立刻有人大声叫道:“北戎的大军就快打到渭城了,不跑岂不是死的更快?” “你觉得是你两条腿跑得快还是北戎军队的马跑得快?”他垂眼看着城下嘲讽道。 城下又是一片静默,接着又有人愤怒地大叫道:“难不成我们就在这等死?” “渭城不缺粮食不缺兵器。”他唇角勾笑,冷冷地看着城下的人。“守城军在、飞云骑也在,留守渭城怎么就是等死呢?” 底下的百姓抬眼看去,守城军和飞云骑都如雕塑一般立在城墙上,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长城,尤其是飞云骑将士,静静立在城墙上就气势如虹。飞云骑威震边关,周边各国都不敢轻视。虽然不知道上头说话的将军是谁,但有飞云骑在,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张易适时站出来大声道:“渭城若失,大家的家业性命难保,我张易对天起誓,愿与渭城共存亡!城中百姓,年老体弱者、妇孺孩童及家中独子即可前往倚云楼下集合,统一护送出城。其余青壮年若选择留下抗敌即刻上前领取兵械,若要随队撤离本都督亦不阻拦!”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底下的百姓中忽然有一汉子站出来大声叫道:“吾愿保家卫国,誓与渭城共存亡!” “吾也愿与渭城共存亡!”又一人站出来。 接着城墙下的青壮年纷纷放下了手里的行李站了出来,“与渭城共存亡”的口号响彻云霄。 俞菀璇眼尾微挑,朝一旁的高朗使了个眼色,高朗朝她眨了眨眼。只有他们俩知道,最初站出来喊口号的几个青壮年都是他们俩安排好的托儿。人都有从众心理,生死存亡的道理都知道,柴火已经架好,只要有一个人出来点火,这把火就能燃起来。 渭城从来没有经历过战火,刚召来的青壮年只有一腔热血,这腔热血很快就会被北戎的大军浇灭,怎么让这堆火持续燃烧是俞菀璇接下来要做的事。 一百名飞云骑里神风、神机、神卫、神箭四营的人都有,而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守城方案是俞菀璇提出来的,张易、卫恕和高朗都赞同,现在真正的渭城最高军事指挥者实际已经是俞菀璇。 都督府内,卫恕来报:“阿璇,城中的老弱妇孺都从西城门出城了。” “卫大哥,你即刻安排妥当的人把守城中水源、粮仓和兵械库,这三个地方不容有失。” “好。”卫恕领命下去。 俞菀璇又对高朗道:“前方的人传回消息没有?” “刚刚来报,北戎的先锋部队离渭城还有不到三十里。” “做好准备没有?” “已安排好两千人已经在离城十里的胡杨林里设好伏,就等着揍他们了。” “弓箭准备齐全没有?” “备齐了。”张都督答道。 俞菀璇点头:“好,北戎先锋队在胡杨林里被痛击之后一定会影响士气,到城下再给他们一番打击,一鼓作气再而衰,他们士气低落之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傍晚时分,前方传来战报,北戎先锋队一千人在胡杨林里中了埋伏,折损大半。渭城里顿时士气大振,唯有俞菀璇高兴不起来,她总算知道扬影枫为什么一出帝京就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了,秦岩说得对,他担负了太多的东西,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若是他在,又会有什么好计策?以渭城的战力,能支撑两日已是极限,若是两日之后援军还没有到怎么办?俞菀璇第一次觉得心里没底,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很难受,她还不能跟别人说。现在大家都被她煽动得士气满满,这个时候她不能露一点怯。 “璇姐,北戎军队来了。”高朗的一句话打破了俞菀璇的思绪,看了看时辰,北戎来得很快,定是在胡杨林里吃了亏,此时急需鼓舞士气。 俞菀璇不打算给他们机会。 城楼上的守城军和渭城的青壮年都是第一次见识到战场,喊口号时群情激奋热血沸腾,可当在城墙上看到敌军铁骑如一层厚厚的乌云一般压过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禁有些胆寒,甚至有人拿着兵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北戎将领库尔邦,对于这次拿下渭城的任务十分自信,渭城守军只有区区一万人,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探囊取物。只要飞云骑不在,渭城即便有两万守军他也不放在眼,今晚他就能拿下渭城! 远远地望去,渭城箭楼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黑衣玄甲,分明就是飞云骑的战袍。库尔邦心里一阵“咯噔”,连忙对一旁的副将道:“不是说渭城只有一万守城军吗?那人是谁?” 那人站在箭楼之上显眼非常,副将自然也看到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从身材来看似乎单薄了些,不像是扬影枫或其他叫得上名号的飞云骑将领。他有些忐忑地道:“属下也不知。” “管他是谁,今晚拿下渭城,弟兄们也好快活快活!”库尔邦手一挥大声道。渭城最富,拿下渭城什么都有,库尔邦一句话激起将士的士气。 箭楼上的俞菀璇如一根定海神针一般钉在那里,八月西北的夜晚开始有了刺骨的凉意,西风烈烈旌旗翻飞。在这大军压境的紧张氛围之下,她忽然笑道:“阿朗,要不要比试比试?” 高朗紧张地盯着敌军,心不在焉地道:“比试什么?” “比试谁先把他们的大旗射下来!” 高朗目测了一下,摇头道:“这么远的距离,够呛,就算箭能射到也失了力。” “那你就算认输了哦。” “你能射到?别吹牛。” “若我把大旗射下来,打完仗后你叫我三声‘师姑’呗。” “别说叫你师姑,叫你姑奶奶都成。”高朗嗤笑,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射中。 俞菀璇意气风发地笑了,拿过一把乌木硬弓,凝眸远望,乌木硬弓慢慢张开,几乎被她拉成一弯圆月。 城楼上的人都有些惊异,乌木硬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拉开的。 库尔邦心里只有嘲笑,他们尚在射程之外,就东齐人的二流箭术,怎么可能够得着?库尔邦毫无惧色,带领人马继续逼近,制造出可怕的压力。 忽然,锐光一闪,一支白羽箭如流星一般破开长空激射而来,“哚”地一声钉在最前边狼头大旗的旗杆上,旗杆应声断裂轰然倒下。随之而来的是渭城城墙上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声! 俞菀璇知道狼头旗是北戎的战旗,这么远的距离射人很困难,射这战旗难度小一些,这一箭倾注了她深厚的内力,这一箭大大地挫败了北戎的锐气,也是这一箭,彻底激怒库尔邦,拉开了进攻的序幕。 北戎的士兵一向以勇猛着称,库尔邦一声令下,瞬间便化为一股汹涌的浪潮涌向城门。后半部分的士兵不断朝着城上射箭,掩护前半部分的士兵架设云梯,北戎的士兵箭术极佳,几乎都能将箭射上城楼。城墙上的卫恕指挥着士兵用盾牌沉着应对,他们身后架着十几口大锅,锅内煮着沸腾的热油。 先前一波的弓箭攻城非常顺利,城墙上不时有惨叫声传来,此时城下的十几架云梯迅速架设好,库尔邦立即下达第二波云梯攻城的命令,北戎的士兵蚂蚁一样涌了上来。 忽然,一勺勺淡黄油亮的液体自城墙上浇下,一声声凄惨的叫声伴随着无数阿勒图士兵摔下城墙。居然是热油!眼见云梯上的士兵一个不落地摔下来,后续的士兵见前边被热油烫伤满脸水泡的惨状也不敢再上前,库尔邦怒骂一声,开始第三波进攻,后面抬上来一根巨木直接撞向城门。 沉闷地声响从城下传来,俞菀璇手一挥,高朗带人从城墙上投下一块块巨石。 一夜过去,北戎攻势猛烈,渭城众人沉着应战。天亮时分,进攻一夜未果的北戎暂时鸣金收兵,城墙上的人都舒了一口气,大家保住了城池。双方伤亡基本差不多,都没能占到便宜。 现在是抓紧时间进食、休息的时候,俞菀璇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黑压压地北戎士兵。高朗给她递来了两个馒头,“先吃饭,吃饱才有力气想。” 俞菀璇接过馒头就咬,加上脸上还有些污痕,他装作一脸嫌弃的样子:“怪不得你这把年纪了还没嫁人,你说说谁敢娶你这样又凶悍又邋遢的女子?”接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递给她,“快擦擦吧。” 俞菀璇接过帕子没有擦脸,而是展开来细看,调侃道:“哟,这还绣着朵兰花呢?哪位小姑娘送你的?” 高朗瞪着她:“你少胡说八道,这是我娘绣的!” “那就别糟蹋了,收好了!”俞菀璇将手帕塞回他手里,朝远处的敌军抬了抬下颌:“待会他们吃饱了又是一场恶战。” “若咱们有足够的兵力,这会就冲出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高朗挥了挥拳,愤愤的道。 “我让你去准备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城中铁匠日夜赶工,已经快要做完了。”高朗的娃娃脸上少见地露出肃然之色:“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么?” “按照这样的情形来看,北戎对渭城势在必得,也许今晚就要走这一步。”俞菀璇咬着馒头答道,又挑眉看着他:“害怕吗?” 高朗手扶在城墙上,肃然道:“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没什么好怕的!” “说句怕死这么难吗?”俞菀璇白了他一眼,很坦然地说:“我就很怕死。” 高朗被馒头噎的直翻白眼,俞菀璇叹道:“这世间还有很多美食美景美人,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了。”她从怀里摸出那块青玉莲花递给高朗,“你拿着吧,知道你垂涎这块玉很久了,见着你三哥后还给他。” 高朗连连摇头:“这是三哥给你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再说渭城如果保不住,咱俩都得一块儿归西,青莲令谁拿着都一样。” “跟我一块儿归西?你想得美!”俞菀璇将青莲令硬塞到他手上,她早已暗中吩咐过暗卫危难之际一定要保护高朗。为了不让他多想,她挑眉笑道:“我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高朗冷笑:“祸害遗千年,你可能不止能活一百岁。” “借你吉言。”俞菀璇眉开眼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让高朗气结。 这样地斗嘴打闹有助于缓解紧张压抑的情绪,刚安顿好伤员上到城墙的卫恕听着也笑了笑:“阿朗,吵架你可吵不过她。” 俞菀璇回头见是卫恕,笑道:“他打架也打不过。” 卫恕对俞菀璇夸赞道:“你射断旗杆那一箭实在惊艳,军中男儿能有这样力道和准头的也没几个。” “不过是借着有些内力罢了。”俞菀璇被他一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若我以前练功能勤苦些,那一箭射的就是库尔邦的眉心了。” “所以咱们这场仗打得这么辛苦都怨你平日懒惰!”高朗抓住机会教训她。 “哦,有人说要叫我姑奶奶的,还没兑现呢?” “仗打完了再说。”高朗现在已经能做到当众耍赖面不改色了,俞菀璇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西风烈烈,三人站在城楼上目光决然,北戎时间不多,今晚拿不下渭城就没有机会了,所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恶仗。 第30章 援军到来 今日的天十分暗沉,西风越刮越烈,渭城的将士都还穿得很单薄,风从领口灌进去像针一样扎着皮肤生疼。 可谁也顾不上冷,渭城外是疯了一样的北戎士兵。酒足饭饱之际,库尔邦许下重诺,谁最先攻入渭城便算头功,赏牛羊五百,黄金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北戎士兵不要命的进攻,一边撞城门一边架云梯,谁都想抢这个头功。 倒下一批马上又冲上来一批,勇猛的势头看得渭城里的将士都头皮发麻。 鲜血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夕阳,城楼之处厮杀哀嚎之声不断。 “张都督,城门快要守不住了!”暮色笼盖大地,渭城城墙宛如被血洗过。卫恕冲上城墙急急地压低声音对俞菀璇道。 张易看着现在的局面,咬了咬牙,对俞菀璇道:“璇姑娘,咱们可能得走最后一步棋了。” “这步棋风险实在是大呀……”俞菀璇面色复杂,有些难以做决定,这步棋一旦没走好,赔上的是张都督全部的身家性命。 张易面色冷峻,决绝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招,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极其不利,若是城破大家都得死!走这一步也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眼看着一名北戎士兵已经爬到城墙头,手中弯刀一挥就削掉一个守城军的半个脑袋。俞菀璇夺过身旁的一柄长刀甩出去,长刀穿过士兵的咽喉,他一声惨叫都没有就摔到城下成了肉泥。 “没时间犹豫了!”城门再一次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隐隐的木料断裂之声。 “好!走最后一步棋!”俞菀璇一拳砸在城墙上,“我和阿朗立刻去做准备,卫大哥在这里,一定要保护张大人的安全!” “是!” 卫恕拿过准备好的白旗在城墙上使劲挥舞起来,高朗和俞菀璇各拿了一面黄旗朝己方士兵示意。 一见城墙上摇了白旗,库尔邦哈哈大笑,立刻下令暂停进攻。 张易站上城墙,朝着库尔邦喊话:“我乃渭城都督张易,只要将军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愿将渭城献与将军!” 库尔邦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喊道:“你先说说什么条件?” 本以为张易会要金银财帛,可他要的却是放城中百姓一条生路。库尔邦心里骂张易是蠢才不为自己打算。 副将舍合台恭维道:“将军,他们这些中原的官员大都酸腐,要的是虚名。保护那些蝼蚁有何用?” 军师问道:“将军打算答应他的条件?” 库尔邦冷笑道:“那些蝼蚁素来狡猾,不杀尽就是留祸患,假意答应他,进城之后格杀勿论!” 舍合台得令与张易喊话答应他的条件。 卫恕接到了城楼下高朗发出的信号,朝张易点了点头,张易拱手道:“既如此就请将军准备入城吧!” 沉重的城门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缓缓打开之时发出沉闷地声响,城内漆黑一片。城外的北戎士兵雀跃,胯下战马都在嘶鸣。渭城的富庶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像一头头饿狼,正盯着渭城这一块肥肉。库尔邦正要下令,军师拦住了他:“将军,城内这么安静,他们的士兵都去哪了?小心有诈!不如先派一队人马进去探探。” 库尔邦瞟了他一眼,讥讽道:“渭城的守城军本来就不多,打了一日一夜还能剩下多少?定是人都打没了才投降,怕他们作甚?” “燃起火把,随我进城!”库尔邦大手一挥,所有将士齐齐大吼一声,北戎大军杀入渭城。 城内安静如死,库尔邦毫不在意,兴奋地对士兵们嘶吼:“一个活口也不要留下!一枚铜钱都要带走!” 士兵们更是兴奋,一拥而入,饿狼一般疯狂往街道方向奔去。 倚云楼在渭城中心,站在倚云楼上可以俯瞰整个渭城。此刻俞菀璇就站在倚云楼上,眼眸亮若星辰,看着那一片火光从城门涌入,分作一条条火龙游向街道。 突然,街道上传来战马惨烈地嘶鸣,随即是人仰马翻的怒吼。俞菀璇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天际,羽箭发出尖锐的响声。 街道两边的楼顶上甩下一只只酒坛子,西北产烈酒,渭城特有的“西风烈”更是烈酒中的烈酒,遇火即燃。各条街道的地面撒上了三角刺,扎人扎马。人仰马翻之后再砸酒坛,瞬间各条街道燃成一片火海。 街巷里充满了嘶吼与惨叫,还未冲进街巷的北戎士兵大惊,此时库尔邦已消失在火海中,舍合台好不容易冲出火海,急忙收拢剩余人马退出街巷。 高朗和卫恕早已带领守城军将城门围了,退回去的北戎士兵与守城军交战在一起。 没有主帅又经过这么一轮被袭,北戎士气大落,即便这样他们依旧胜在了人数上。俞菀璇与飞云骑从街巷里预留好的路线撤出来,将北戎士兵围在了城门与街巷之间。 俞菀璇手持淬月剑从火海中杀出来,没有花哨的动作,一剑杀一人。舍合台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出手狠厉的人,火光中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舍合台可以肯定这就是那一箭将狼头旗射下的飞云骑将领。 舍合台一夹马腹冲上前,长刀朝她横劈过去,她反应很快,反手一剑就削断了马前腿,舍合台摔下马背就地一滚,这才看清楚她竟然是个女子!她穿着飞云骑的战袍,未着护甲,手上的剑也很奇怪,明明杀了这么多人,剑身却没有血污,只有一条细长的血线,显得分外妖异。 她手下都是杀招,出招极快,近她身的人几乎都被一剑封喉。舍合台惊恐地发现她的眼底在慢慢变红,唇角边带着邪魅的笑意,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阿修罗。 经过一夜血战的渭城彻底沦为炼狱,库尔邦一直没能从街巷中出来,大概已死在了火海中。眼见北戎三万士兵还剩下几千人,舍合台奋力突围,放弃渭城。 即便此时拿下渭城也没有了意义,东齐的援军很快就能到来,他们剩下的这几千人只能成为别人碟子里的菜。 舍合台的想法没有错,但他没料到东齐援军竟然来得这么快,他刚一撤就遇上了东齐援军,而且是东齐精锐飞云骑。 歼灭北戎残部的战事扬影枫直接交给了秦岩,他带着五百人直朝渭城而来。半路碰上北戎残部说明渭城保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唯有扬帅面色一直很凝重,一路快马加鞭赶赴渭城。 他们赶到渭城时天已大亮,渭城的惨烈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大家的设想,城门大开遍地残肢,空气中还弥漫着浓浓的焦糊味和血腥气。侥幸活下来的人无不带伤,甚至在看到援军来时眼里也没有一丝亮光。 “尽快救助活下来的人!”这是扬影枫到达渭城后的第一条指令。 曾经繁华富庶的渭城成了一片焦土,街巷上一些楼舍还有未燃尽的火舌,得知张易受了重伤正在都督府救治,扬影枫第一时间赶到都督府,果然卫恕、高朗都在。 “三哥!”高朗一见扬影枫差点激动地热泪盈眶,扑上去抱住他,哀嚎:“你总算是来了!” 扬影枫安抚地拍了拍他,虽说他到军中一年了,但这般生死大战却没经历过,别说是他,军中许多人都没经历过,何况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张大人情况怎么样了?” “被刀伤了胸腹,还在救治,卫大哥在里边。” 扬影枫对一旁的飞云骑道:“速去请施老大夫过来看看。” “施老大夫也来了?”高朗抖了抖,不过有他在,张大人也算是有救了。 “先进去看看。” 高朗带着扬影枫进到卧房,张易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两名临时叫过来的大夫没有过多治疗外伤的经验,正手忙脚乱地止血,卫恕则担忧地在床前看着。 卫恕抱拳施礼:“扬帅。” 扬影枫看着卫恕衣袍上布满的刀痕和血迹,道:“你也是一身伤,这里我会让人照看,你先去医治吧。”他环顾了室内一周也没发现某个人的身影,从进城到现在都没看到她,心底微微一沉,“阿璇呢?” 卫恕和高朗都是一愣,昨晚一晚所有人都杀疯了,精神高度紧张,北戎撤退之后紧绷的一根弦松懈下来。此时张都督受了重伤,渭城也乱成了一团,大家都没注意到俞菀璇的去向。 “璇姑娘出城了。”房间角落里,张易身边的一个亲兵忽然小声地答道。 “你看见了?这个时候她出城做什么?”高朗疑惑。 士兵声音有些颤抖:“不,不知道……我,我只是,只是看见璇姑娘骑着踏雪乌骓从北边出城了,她眼底通红,身子也在颤抖,不知是否受伤……”士兵不是紧张而是害怕,俞菀璇的神色诡异,仿佛入了魔一般。 扬影枫心里一紧,“她拿着剑吗?” “拿,拿着的……” 扬影枫脸色骤变,“阿朗,你照看着这边,我去寻她。”说罢已迅速出门。 高朗和卫恕不知道发生了事,只能面面相觑。 扬影枫出城后分辨着马蹄印朝前追去,一路上有零星血迹朝前延伸,扬影枫知道前面二十里的地方有一条饮马河,河水是雪山融水,寒冷清澈,常年不断流。 扬影枫的马是浑身雪白的夜照玉狮子,名为“飞霄”,不比俞菀璇的踏雪乌骓差,半个时辰就看到了蜿蜒的饮马河,远远就见踏雪乌骓站在河边不停地踏蹄,时不时嘶鸣两声,有些焦躁不安。 近了才看见俞菀璇大半个身子浸在河水里,淬月剑斜插在岸边,剑上的血线红得妖异。 “阿璇!”扬影枫的声音失去了以往的沉稳,带着一丝惊惧。 俞菀璇一僵,听到扬影枫的声音时,忽然松了一口气,弯唇道:“是你。” 昨晚一战,不得已使出了淬月剑,她功力不足,淬月剑沾染太多鲜血后她逐渐招架不住,一股嗜杀地兴奋感开始从脑后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意识到不对,用强大的定力稳住心神,北戎撤退后她用最后一点清醒地意志强迫自己立刻上马出城,否则一旦入魔便会失去心智。 饮马河四周荒无人烟,河水又冰冷刺骨,最适合此时已将近失去理智的她。在这冰冷的河水里浸泡了两个时辰,身体麻木的同时神志已渐渐恢复,扬影枫一来她就不怕了,如果她入魔,至少他有能力阻止她。 强撑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俞菀璇身上一软就滑进了河里。河水“哗啦”地响了一声,有一双手拉住了她,将她抱起带回了岸边。 她被冰冷的河水浸得浑身冰凉,嘴唇都泛着青紫。飞云骑的战袍已经湿透,墨黑的布料破损处还不断渗出血丝来。 两夜一日的煎熬已经让俞菀璇疲惫不堪,这会神志已清醒,加上扬影枫在,她便毫无顾忌地昏睡过去。 第31章 心悦一人 俞菀璇醒过来的时候外边的天是黑的,屋子里点着明亮的灯烛,鹅黄色的床帐绣着精致的花纹,枕被都带着淡淡地幽香,床前还有一架嵌着花鸟螺钿的屏风,看这布置应该是某位女子的闺房。 门轻轻地响动了一下,有人脚步轻轻地走进来,听脚步声应该是一位不会武功的女子。 脚步声转过屏风,露出一张圆圆的少女脸蛋,她身着银丝小袄,发髻上系着银色发带,上面坠着几粒小小的珍珠,在烛光下柔美可爱。见她已经醒了,脸上露出惊喜地笑容,唇边有两个小巧的梨涡,声音也像银铃一般,“你醒了?” “你是谁?”面对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俞菀璇也支着手肘朝她笑道。 “我叫银杏,我师父是西北大营的大夫,他让我过来照顾你。”银杏笑眯眯地端过手里的药坐在床边轻轻吹了吹,“你昏睡了好久,半个时辰前师父给你行过针,说你这个时辰就会醒,开了方子我就熬药去了。” “我自己来。”手脚能动时,俞菀璇不习惯被人服侍,伸手接过药碗,“你师父很厉害嘛,我什么时辰醒他都知道。” 一听人夸她师父,小丫头立刻眉眼发光,“是呀,我师父原来是宫里的御医呢,医术特别厉害。” 宫里医术特别厉害的御医怎么会到这偏远的军营做军医?说不定是治不好宫里贵人们的病被发配到这的,不好打破小丫头的崇拜感,俞菀璇很捧场地应和:“那真的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 银杏很单纯,难得有人这么夸她师父,她心里立刻把俞菀璇当成了知己,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你都昏睡两日了,外边好多人想过来看你都被扬帅拦下了。师父一直夸扬帅是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谪仙一样的人物,我昨天第一次见他,他守在你床前一直都很紧张,分明就不是师父说的那样。” 俞菀璇心中微动,端起药碗喝药,掩盖有些复杂的心绪。没想到这药居然这么苦,俞菀璇眉眼都皱在了一块。 银杏很熟练地从荷包里拿出一颗梅子塞到俞菀璇嘴里,笑眯眯地安慰她:“良药苦口嘛。”说着接过俞菀璇手里的药碗,要扶她躺下去。 “我不睡了。”俞菀璇以为只是睡了一日,没想到已经睡了两日,渭城这一战打得惨烈,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现在不能再睡了。 银杏坚持让她躺下去,“姐姐,这药里搭配了安神的方子,师父说你醒来喝了药还得再睡上一觉才能恢复呢。” 困意瞬间就翻涌上来,俞菀璇心里对银杏师父的医术又多了一层怀疑,这效果哪是安神汤?是蒙汗药吧? 又是长久地一觉,在俞菀璇沉睡的时候,扬影枫和飞云骑已经接管了渭城的一切事务,在他的安排下,一切都井然有序,张都督的伤势也有所好转。 高朗和卫恕身上的都是小伤,上药包扎又稳稳地休息了一日后也恢复了精神,此时将渭城的战况从头到尾地跟扬影枫陈述了一遍。 高朗讲得唾沫横飞,在他重点描述自己如何以一招“清风拂岗”横扫了三名北戎士兵后,扬影枫忍无可忍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讲述。 秦岩和此次一起来的飞云骑将领强忍着笑,高朗委屈地撇着嘴站到了一旁,卫恕则一五一十地从容上报战况。在他条理清晰地讲述下,渭城了一日两夜惊心动魄,而俞菀璇不输男儿的果决与谋略也让众将佩服,并对这个女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俞菀璇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她是被手上传来的刺痛感惊醒的,她本能地想抬手却发现动弹不了,床边传来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不要动!” 俞菀璇睁开眼睛,床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瘦小老头,一脸严肃,瞟了她一眼,冷哼道:“你体内的真气混乱,七日之内不能再用内力,老夫这几日为你行针,扬帅一会儿会给你梳理一次真气。” 银杏恭敬地站在白胡子老头的身后,想来这老头就是银杏的师父,西北大营的军医施仁重,俞菀璇朝她使了个眼色:“我什么时候得罪这老头了?” 银杏朝她摆了摆手:“师父的脾气就是这样,没有恶意。” 俞菀璇干脆闭上了眼,不再看那老头的臭脸,也忽视双手经络的麻胀酸疼。一刻钟后,他收了针,银杏也端上了一碗药,俞菀璇接过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白胡子老头对俞菀璇配合的态度似乎有些满意,态度也缓和了些:“待会银杏给你换药。” 施老大夫走后,银杏给俞菀璇换药,即便再次看到俞菀璇身上的伤痕,银杏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将手上的力道放的很轻,“姐姐,你疼么?” “不疼。”其实俞菀璇身上的伤都是些皮外伤,纵横交错看起来有些可怖,比起之前被虞媚娘所伤已经轻多了。 “你别看我师父很凶,其实他很好的,为了不让你留疤,昨晚给你配伤药的时候特意加了祛痕平疤的药。”银杏轻轻地将药膏抹在俞菀璇的伤处,给她包扎了起来。 刚刚换好药,高朗就过来了,奔到床前仔细看了看俞菀璇的脸色,才道:“还好还好,施老头凶是凶了点,医术却是极好的。” “不许说我师父坏话!”银杏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也在这?”高朗这才看见床尾的银杏,他也不甘示弱,立刻回怼道:“这是实话好吧,营中这么多大夫,你师父开的药最苦,扎的针最疼!” “你胡说!”银杏气鼓鼓地瞪着高朗。“我要去告诉我师父!” “你去吧,慢走不送!”高朗挥了挥手。 “银杏……”俞菀璇没来得及阻拦,银杏就跑出去了。她抬手给了高朗一个爆栗,“你跟个小姑娘置什么气?” 高朗摸着脑袋,有些委屈地道:“他们师徒俩都不是好人,以前在甘州大营不小心得罪过这小丫头,她转身就跟三哥告状,害我被罚去刷了一天的马。” “还有这一茬?你怎么得罪人家了?” “她熬药打瞌睡,我见火小了添了一把柴,结果把药熬糊了……”高朗撇了撇嘴,“这点小事,她都要去告状,可见这丫头心眼小的跟针一样。” “罚你去刷马还是银杏求情才轻罚了,不然你就得挨军棍。”扬影枫从门外进来。 “三,三哥,你怎么来了?”高朗讪笑,站起来就往门外跑,暗自腹诽定是那小心眼的丫头又去告状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俞菀璇笑问道:“阿朗跟银杏结的什么仇怨啊?两人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 扬影枫解释道:“那次银杏熬续骨膏,已经熬了一日一夜了,再用小火熬一个时辰就大功告成,银杏打了个小盹,阿朗手欠添了一把柴把药熬糊了。” “我是银杏一定会打死他。” “手伸出来。”扬影枫坐在床边,右手握住俞菀璇的左手,掌心相贴,一股温暖浑厚的气息缓缓从他手掌传递过来。 这本是很正常的梳理真气,可与他掌心相贴,除了感受他传递过来的真气,俞菀璇还感受到了他掌心里的薄茧,刮得她掌心的皮肤微痒,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顺着真气融到了她心里。俞菀璇心跳渐快,为了不被他察觉出来,俞菀璇又问道:“银杏说施老大夫以前是御医?怎么会到军营当军医了?” “施老脾气耿直纯粹,不喜宫中的勾心斗角,未免被迫参与一些阴谋心计,想请辞出宫陛下不允,于是便自请到军营做了军医。你怎么了?” 俞菀璇越发剧烈的心跳还是被他察觉了,她像是被火烫到一样撤回了手掌,将手收进被子里,表情极其不自然,“那个,刚喝了药,我有些不大舒服,我先睡会。” 扬影枫微微皱眉,从被子里拉出她的手,将手指搭在了她的腕脉上。她掌心微微濡湿,心跳很快却很有力,内息稳定不像不舒服的样子。她已闭上眼睛假装困倦要入睡的样子,扬影枫却看到一点微红覆上了她的耳根。 俞菀璇是什么人?疏阔爽朗不知男女大防为何物,把男子当兄弟的人。从耳根逐渐往脸上蔓延的那一点微红让扬影枫仿佛明白了什么,把完脉后没有放开她的手,声音低沉又带了一点隐隐的笑意:“是心里不舒服吗?因为有些话没能说出来。” 俞菀璇的身子僵了一下,想抽回手却被扬影枫稳稳地握住,他的真气又缓缓地传递过来,“我亦有过,因为心悦一人又有太多的顾虑,有些话想说却不能说。” 俞菀璇蓦然睁开眼睛,却坠入他深邃的眸色中,那本是不见底的深渊,此刻却似有璀璨的光芒流转,映出她呆怔的模样。 “很早之前,陛下就已打算为我指婚,我一直没有应允,我不想为了传宗接代延续侯府香火而随意娶一位女子,陛下因此被气得够呛。”扬影枫笑了笑,道:“后来我遇上了一位想娶的姑娘,可我却不敢开口了。我父亲死在战场上,我母亲悲痛欲绝难产而亡,我如今同样身在战场,不想我心悦的姑娘经历同样的悲痛。况且她是一只向往自由的鸟,我不想把她困在笼子一般的侯府里。” 俞菀璇不敢看他,偏过头看向床帐上精致地绣花,缓缓道:“如今你为何要说出来呢?” 扬影枫勾了勾唇角,“因为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我只想让她知道我心悦一人,此生不改。” 他从手心传递过来的真气引导着她体内混乱的真气渐渐归位,胸臆间的沉闷感逐渐消散。他的话也像黑夜里的星辰,照亮她的心底。 心悦一人,此生不改。 会有这样的真情么?曾经有人这么跟娘许诺过,然后为了前程舍下了她;曾经有人对寒烟翠也这么说过,同样也是因为前程抛弃了她。总之到了要取舍时,真心总是一钱不值,男人总会因为各种缘由违背诺言娶另外的女子。 这个夜晚俞菀璇很久都没睡着,一会儿忧虑一会儿开心。她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她是江湖女子,不仅在身份上与他有云泥之别,更是如他所说,她向往自由自在,侯府会是困住她的牢笼。 翻来覆去心绪凌乱,最后终究还是开心占了上风。威名赫赫的飞云骑主帅、全帝京未嫁的贵女做梦都想嫁的人竟然心悦她,即便不能在一起,做梦都会笑醒吧。 第32章 严师之辩 渭城一战,上至都督张易,下至守城小兵都认可俞菀璇的功绩。这一战若按军功来算,俞菀璇便是头功,前朝曾有女子扬名战场获封将军之名。俞菀璇此功若上报朝廷亦可封都尉之职。 俞菀璇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要任何功绩,理由是她只想逍遥自在,不想被这些虚名所累,高朗直呼她脑子坏了,本朝第一女都尉的名头就这么被她毫不犹豫地丢弃了。 扬影枫尊重她的选择,上报军功时将俞菀璇的部分隐去,她的功绩被分摊到了张易、卫恕和高朗的头上,其余众人皆按功行赏。 俞菀璇虽然没得任何赏赐,在渭城却混得风生水起。连张易都督都对她礼待有加,底下的小官吏哪敢给她摆脸色,当然,除了天生一张臭脸的施老大夫。 心情好伤势也恢复得快,第五日行针时,俞菀璇就自行去了济世堂,济世堂本是渭城的一处医馆,因为药品齐全被征用做了救治点,扬影枫从西北大营征调来的军医都集中在这里,受伤最严重的士兵都安置在济世堂。 俞菀璇一进来就见施老的大弟子甘遂在忙着捡药,二弟子田七在切药材。她朝田七打招呼:“你师父呢?” 话音刚落后院就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和施老如洪钟般的骂声:“叫什么?!这点疼都受不了还想做将军呢?百夫长都轮不到你!”滔滔不绝骂了一轮之后接着又放缓了声音道:“银杏,你给他端一碗元胡汤来。” 元胡止痛,俞菀璇挑了挑眉,这老头果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冲甘遂笑道:“甘遂,你怎么当徒弟的?你师父肝火这么旺你也不给他抓一副泄肝火的药?” “师父不是肝火旺,是太辛苦了,最近这段时间他老人家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甘遂叹了口气。 “那是你们家老头自己作的,换药都亲力亲为不用你们俩,把你们俩发配在这里捡药切药,让银杏去熬药,这不是浪费人力么?只能累死他。” “我们几个悟性不太好,师父说行医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一定不能马虎。”在切药的田七不大好意思的挠着头笑道。 “换个药又不会死人,不亲自动手你们几个什么时候才能出师?”俞菀璇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家老头自个医术是高,带徒弟是真差劲。” “这位姑娘说得很在理。”济世堂里的大夫们哪个不崇敬施老,即便俞菀璇说得很到位也没人敢附和,可偏偏有位刚看完病患回到大堂的年轻大夫认同。 “隋大夫。”济世堂的大部分人都认识他,跟他打招呼。 他穿着西北大营的军服,显然也是军中大夫,看样子十分年轻,面容平淡但举止得宜,身上带着一股清冷沉静的气质,即便在这忙碌成一团的济世堂里也不见一丝浮躁,与众人点点头即算打过了招呼。 俞菀璇朝他拱了拱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恰好此时内堂有人唤道:“隋大夫到了吗?快来看看这个病患。”他点头微微一笑就入了内堂。 “他是谁啊?”俞菀璇看着他的背影好奇地问田七。 田七小声地说道:“他叫隋风,一个多月前才来的,据说是此次应征军医大考中唯一一个甲等,还是我师父钦定的,尤其擅长解毒和外伤接骨。” “能让你师父这等吹毛求疵的人都看得上眼,看来这小子颇有些本事。” 俞菀璇话音刚落,施老如洪钟般地声音就在她身后炸起:“说什么呢?!” “没什么,说您老人家做事精益求精。”俞菀璇面不改色,镇定自如。田七就没有这么好的定性,被这嗓门吓得铡刀都没拿住,一刀就将鸡血藤切歪了,瞬间吓得面色如土。 施老眼睛一瞪就要开骂,俞菀璇立刻拉着他就走了,催促道:“您老快给我行针吧,我都等大半天了,待会还有事呢。” 拉走这个活阎王,总算是救了田七一命。 施老大夫行针时,俞菀璇还是没忍住劝道,“施老,您这么教徒弟,只怕您这三个徒弟没一个人能继承您的衣钵。” 施老眼睛一鼓,瞪着俞菀璇道:“那是他们资质不行,就银杏这丫头资质好些。” “银杏资质好,可您护得她太好,什么事只让她看着,除了给我换药,银杏就只能去熬药,甘遂永远在捡药,田七永远在切药,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啊?” “医术是人命关天的事,能马虎吗?!你看看田七,这么长时间了切个药都切不好,怎么往下学。” “您不在的时候田七切药就切得很好,净是被您吓的。”俞菀璇回呛他,“徒弟见了您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每天就光想着自己哪里做错了,哪有心思往下学?” “自古严师出高徒!”施老的声音拔高了几度。 “严非威严,而是严谨。”俞菀璇一点都不怵他,“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把自己的本领教授给徒弟时严谨不出偏差,而不是以威慑人。” 施老下针的手忽然一抖,俞菀璇“嘶”地倒吸一口冷气,“老头儿,辩论归辩论,不许挟私报复。” “疼死你!”施老冷哼一声,行完针甩手走了。 济世堂里俞菀璇呛声施老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高朗的耳朵里,他办完事路过济世堂连忙去看热闹。碰上银杏刚给俞菀璇出完针,银杏板着脸给了他一个白眼就走,高朗也不屑地嘀咕了一声:小心眼的小丫头片子。 见俞菀璇出来立刻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姑奶奶,您可真勇敢,敢跟那老头起争执。” “为什么不敢?那叫辩论,不叫争执,他又不会吃了你。” “你今天怎么到济世堂来了?这几日怎么没让三哥给你梳理真气?” 俞菀璇连忙道:“我已经好了,不用麻烦他了。”那晚之后俞菀璇就没见过扬影枫,他忙,她也在刻意避着他。虽然彼此之间明白对方的心意,但是都有顾虑。 高朗歪着头打量她几眼,笑道:“也是,你都能跟施老对着干了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塞到俞菀璇手上,“还给你。” 俞菀璇低头一看,竟是青莲令,她递还给高朗道:“这是你三哥的东西,他如今在渭城我也用不上了,你还给他吧。” 高朗没有接,挑了挑眉,“他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去还吧,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死小子……”俞菀璇抬手就要给他一下,高朗灵活躲开,朝她挥了挥手就跑出了济世堂。俞菀璇一怔,他这样子倒是和韩羽皓有几分相似,只是韩羽皓没他那么跳脱。 不知他在静海寺如何了?墨莲子虽然有了下落,可要拿到手却并不容易。秋风渐起,透着微微的凉意,若是没有墨莲子,这个冬天可能就是他的死劫。 忽然察觉到有异样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俞菀璇侧过头,只见隋大夫从内堂出来,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和她手中的青莲令。 俞菀璇朝他微微一笑,隋大夫回过神来也朝她点头致意,步出大堂经过俞菀璇身边时,俞菀璇抽了抽鼻子,忽然笑道:“隋大夫戴了什么香囊么?行动间有些淡淡的香气,甚是好闻。” 隋风脚步顿了顿,淡声道:“没有,在下从不佩戴香囊,许是方才在药库里沾染上的草药香。”他说罢脚步也没有停留,径直出了济世堂。 俞菀璇看着隋风那略显瘦弱的背影,勾了勾唇角,冬凌花芳香浓烈,同时也是治疗心疾的良药,长期服用身上便会散发出有些微香气,停药后三个月以上才会逐渐消散。原来她在这里。 隋风,随风,随枫,好名字。 俞菀璇挑了挑眉,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出了济世堂朝街上走去,走着走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经历过一场大战的渭城满目疮痍,即便经过数日的整理修复,不知多久才能恢复到以前那般繁华。 “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对帝京朝堂上的官员来说不过是奉承帝王的一句话,对百姓来说才是最大的期盼,百姓所求不过一生平安三餐丰足,经历过战火,俞菀璇才真正理解为什么扬影枫要守在边关,十万飞云骑和西北的所有将士为了这四个字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午时过后,俞菀璇才回了都督府,一进院子却看到了那个穿着墨衣玄甲的挺拔身影正坐在石桌旁,飞云骑所有将士的战袍都相同,不知怎的唯有他穿得最好看,俞菀璇归根结底地认为定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容色出众的脸。 以往她的目光都是毫无顾忌地看他,像是欣赏一件绝世美玉,如今见他却像是偷东西被抓了现行,眼神不敢与他对视,他不出声也不催促她,等着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桌旁,若这时俞菀璇抬头看他还能在他脸上看到温柔宠溺的笑意。可惜俞菀璇不敢抬头,只看着地面,纠结半天才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坐下,手伸出来。”扬影枫比她坦荡自如,声音里还带了一些的笑意。 俞菀璇以为他要给她梳理真气,下意识地就把手背在身后,“不必了,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手伸过来,抓住俞菀璇的手腕,拉着她坐下,又将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脉象稍快但平稳有力,内息还稍稍有些凝滞。 “听说你今日在济世堂跟施老辩论‘严师出高徒’?” 渭城的信息传播能力快赶上八百里加急了,“那老头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做他徒弟真辛苦。” “世间大多师父都是这么教徒弟的,你是非常幸运遇到了通透的师父。” 俞菀璇也很认同,老和尚对她和韩羽皓简直就是放养,若老和尚也和施老一样,可能她一天都受不了。 把完脉移开手指,扬影枫道:“渭城这边已经基本安顿好,陛下下旨让张易回帝京养伤,暂由利州接管渭城,过几日我会率军回甘州,你一同去。” 啥?俞菀璇抬起头:“我为什么要去甘州?” “一个月后西羌会在巴音草原上举行秋猎,这次的秋猎不同以往,西羌国主邀请了各国一起参加。” “包括咱们东齐?”她抬起头挑眉道。 “当然。” 俞菀璇笑道:“西羌办的怕是鸿门宴吧?毕竟渭城这一仗他们也出力了,北戎作为战败国也好意思去么?” “正是因为西羌出了力,所以借着秋猎进行和谈,顺便商讨一下战败赔偿的问题。”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与你去甘州?” “因为墨莲子。”扬影枫笑了笑:“乌康国不识货,王若希送出去的那颗墨莲子被当成了乌金玛瑙镶嵌在一串手串上,乌康公主阿依娜很喜欢这手串,常常带着,此次秋猎她定是要参加的。” 俞菀璇瞬间来了精神,到时东齐使臣会经过甘州到巴音草原,扬影枫安排她混入使臣团。秋猎期间人多散乱,不似在宫中守卫森严,要拿到手串容易的多。 俞菀璇笑眯眯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去甘州?” “两日后,待孙秩将军的五千人马从利州过来接管渭城后就出发。” 第33章 灿星皓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离开渭城前往甘州的路上大都是荒凉的大漠戈壁,夕阳西下时分,景色异常瑰丽。 选了一处地方扎营,俞菀璇不想动手,便指使高朗帮她扎营,答应高朗将踏雪乌骓借他骑半个时辰。 高朗很卖力地给她扎好营帐,俞菀璇也很痛快地兑现诺言。 只是现在一炷香时间都快过去了,高朗还是没能制服踏雪乌骓,俞菀璇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又一次被踏雪乌骓甩下马。 “璇姐姐,他这样没问题吗?”银杏跟俞菀璇住一个帐,即便她看高朗不顺眼,见他这样训马也不由得抹了一把汗。 “没事,摔不着他,大不了受些皮外伤而已。”俞菀璇很淡定,以高朗的身手怎么可能被摔死,她倒是很喜欢他那一股身上不服输的少年劲。 很多将士都被吸引了过来,军中之人都喜欢烈马,性子越烈的马被驯服后对主人越是忠诚。踏雪乌骓通身毛色乌黑发亮,唯有四蹄雪白,高大健壮,性烈如火,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神驹。 虽然眼见高朗被摔得很惨,大家也不敢嘲笑,也没资格嘲笑,因为他们上去只会被摔得更惨。所以他们看向俞菀璇的眼神不自觉地带上了敬畏,这么烈的马,那个女子是怎么将她驯服的呢? 半个时辰到了,高朗还是没能驯服踏雪乌骓,俞菀璇一个呼哨,踏雪乌骓朝她奔来,亲昵地低头蹭着她的手。 高朗一身邋遢,愤愤地瞪着踏雪乌骓,叫道:“你等着,小爷总有一天会让你服气!” 踏雪乌骓一声嘶鸣,仿佛嘲笑一般,把高朗气得半死。 高朗回到帐中解开上衣,刚才摔下马时手臂和后背都有些擦伤,手臂上的伤还好,后背的他却够不着。 帐门被人撩起,银杏提着药箱进来了。 高朗连忙扯过外衣遮在胸前,冲银杏吼道:“有没有规矩啊?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 银杏一进来发现不对就背过了身,一听这话又转了过来,理直气壮地道:“我叫你了,是你自己没听见。” “那你不会多叫几声啊?”高朗瞪着她,“你来干什么?” “帮你换药。”银杏举了举手里的药箱,决定不跟他计较。 “男女授受不亲,你让甘遂或者田七来。” “两位师兄现在没空!”银杏坐在旁边扯下他的外衣,“我是大夫,什么没见过?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 高朗想想也是,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索性心一横,转过去把后背对着她。 高朗平时看着高高瘦瘦的,此时光着上身后背的肌肉线条非常漂亮,银杏也不懂欣赏,倒出药粉就抹上了他后背的伤口。 “你是特地来报复我的吧!”高朗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银杏白了他一眼,手下利落地缠上绷带。不一会儿,后背上就传来一丝凉凉的感觉,伤口一瞬间就不疼了。 银杏边收拾药箱边道:“若不是看在你帮我和璇姐姐搭营帐的份上,我才不来给你换药呢,这回两清了!” 俞菀璇此时也在帐中扎针,不过这次帮她行针的不是施老而是隋风。 隋风下针比那老头子轻多了,手臂上扎满针却一点都不疼。 “隋大夫医术高明,怎么会想着来这偏远苦寒的军营里当大夫呢?” “边关将士守护国家百姓,我们身为大夫,拿不动兵器上不了战场,所以就守护他们的健康,同样也是为国效力了。” “说得好,隋大夫心怀大义,佩服!” “隋风听闻能守住渭城,姑娘居功甚伟,身为女子能有这等胆色也是叫人好生佩服。” 行针期间,两人聊了许多话题,越发有些惺惺相惜。 治疗结束后,隋风提着药箱走过营地,看了一眼帅帐的位置,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淡然之中又有微微的苦涩…… 入夜的戈壁滩温度骤降,戈壁滩上矗立着一座座常年被风沙冲击形成的古怪岩石,在暗沉沉的夜里仿佛是蛰伏着的可怕野兽。干燥寒冷的夜风刮过去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像枉死的亡灵发出的似凄怨又似嘶哑挣扎地呻吟。 俞菀璇在营地外围寻了个两人高的砂岩爬了上去,拿着一个冻得硬邦邦地夹肉烧饼慢慢地吃。戈壁滩上的风声虽然可怕,天空却是极美的,抬头就能看见漫天的星光,今晚月色也好,吃完饼子有些干渴,俞菀璇拿出一个水囊咬开木塞刚喝了一口,砂岩底下就有人道:“偷摸着溜出来原来是来喝酒的。” 俞菀璇差点被这一口酒呛死。 那人上来在她身旁坐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俞菀璇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瞪着扬影枫:“咳咳……你居然,咳咳……跟踪我!” “凑巧看到你擅自离营就跟过来看看。”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俞菀璇连忙道:“这回我可没穿飞云骑的战袍,算不得违背军规吧?”上回这人可是板着脸跟她说行军途中不能喝酒的,她都躲得远远的了,竟然还是给他逮着了。 扬影枫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夜间寒冷,你这几日不能用内力,可以喝点酒御寒,别喝多了。” “渭城的好酒都毁了,化成了红莲烈焰。”俞菀璇笑着放下手里的水囊,“余下的这些都淡的跟水似的,喝了也不能御寒。” 话音刚落,手心一暖,扬影枫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是真的冷,手凉地像一块冰,俞菀璇也贪恋着他传递过来的暖意,没舍得没挣开,反正也没人能看见。 “风大,回去吧。” 俞菀璇摇头,“回去也睡不着,我想在这坐会儿。” 扬影枫没有硬拉她走,松开她的手,扯下披风裹住她,再重新将她的手抓回手心。 “害怕吗?”他知道她为什么会睡不着,渭城一战有多惨烈他能想象,为了保下渭城那一夜她杀了多少人他也知道。她不是没有杀过人,但在江湖上的打架杀人和战场上杀人所要承受的压力完全不同。 魏承泽初见战场就被那种血腥逼得呕吐不止,阿朗在边关将近一年了,也上过战场,但是渭城一战之后的这几日,晚上几乎都是跟秦岩挤在一个屋睡,还噩梦连连。 之前几日扬影枫特意让施老给俞菀璇的药里加了安神的药物,银杏说她睡得很好,这两日不用药了,她的眼下果然多了些乌青之色,而今晚跟着她出来自然也不是凑巧。 “说不上害怕,只是总有些画面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俞菀璇也坦然答道。 扬影枫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微沉:“对不起,若那时没有将你留在渭城,若是我能早一点想到北戎真正的目的,你就不必经历这些。” “能有这些经历挺好的,经历过才知道太平盛世来得多么不容易,东齐的万家灯火都是用这样的代价换来的。”俞菀璇笑道:“老和尚说我命途多舛,后边还有大劫,在渭城的时候我以为活到头了,可是也过来了,不知道这算不算老和尚说的大劫。” “我答应过慧觉大师护你平安,也没能做到。” “你都把青莲令给我了,还不算护着我么?”青莲令除了能掌管将军门的情报一线,还能号令暗卫,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已经是最大程度在保护她了。 “所以你的顾虑是那场未知的大劫?害怕我们俩走不到最后?”他突然问出这句话。 知道他的心意后,俞菀璇也忐忑了很久,这般惊才绝艳英武俊朗的男子谁会不喜欢?她扯了扯嘴角:“除了未知的生死,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走不到最后的因素。比如身份,你是陛下的亲外甥,还是朝中重臣,你的妻子应该是八面玲珑温婉贤淑的名门贵女,可以融进帝京后宅贵人的圈子里替你应酬结交。我只是个江湖女子,说难听点就是个野丫头,刺绣女工一概不会,礼仪规矩一概不通,这样的我怎么能配得上侯门夫人这么大的一个身份?门当户对这一条是自古以来婚配最低也最重要的标准,两个身份有云泥之别的人是不可能并肩一起走的。”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我们都有很多顾虑,无非就是怕最后能在一起。我试想了一下,若是渭城一战,你没能活下来,我会不会后悔连心悦你都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们都处在刀光剑影当中,若最后都魂归混沌,会不会后悔从来没能一起并肩走过?”扬影枫这一番话如春风拂过雪原,融化了俞菀璇内心的坚冰,一颗绿芽从温暖的地面钻出。 是啊,未来如何尚且不知,何苦为了这些看不透的业障为难自己? 俞菀璇的手从扬影枫的手掌中舒展开来,指尖穿过他修长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握,脸上泛开笑意:“会。” 星光下的扬影枫清朗俊美的容颜、亮如星辰的眸色直入人心,薄唇微弯,修长的手指扣紧了她的手。 就着天上星空璀璨,身旁有心悦之人,即便戈壁滩荒凉无比,寒风凛冽,落在眼中也是最美的景色。 翌日,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高朗打着哈欠钻出营帐,远远就看见有两人骑在马上看着初升的太阳。那两人背影挺拔,并肩一处,逆着光有种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是我三哥和璇姐么?”高朗抬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眯着眼仔细辨认着。 “还用问吗?”秦岩斜睨了高朗一眼,年纪轻轻什么眼神?除了那个蓝衣女子,这世间只怕再没哪个女子能与扬帅并肩一处了吧。 “秦岩,你觉不觉得我三哥和璇姐看起来也很般配?”那两人的身影融进了朝阳的光芒里,如并生玉树熠熠生辉,又充满了蓬勃向上的生机。 秦岩分外鄙视地瞥了高朗一眼,这小子算是扬帅和璇姑娘身边最近的人了,这点眼力都没有,不是眼瞎了就是不开窍。秦岩想想应该是后者,毕竟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心思单纯不知情为何物,秦岩决定原谅他的无知,答道:“灿星皓月,交相辉映。” 高朗撇嘴:“我问你他们俩般不般配你念什么酸诗?” 秦岩觉得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夭寿,一转头集合队伍去了。 银杏也从帐子里出来了,昨晚璇姐姐回来后睡得很好,没有再失眠。后半夜银杏也睡得很沉,璇姐姐什么时候起来的她都不知道。现在看到这一双背影,银杏仿佛明白了什么,笑得比朝阳更灿烂。 高朗被秦岩无视之后浑身不痛快,转身迎面就看见银杏的笑脸,两个梨涡深深印在圆圆的脸上,说不出的可爱。 高朗挠了挠头,怎么一觉醒来看什么都变了。三哥和璇姐,一个从容冷定一个飞扬跳脱,怎么会看着般配?银杏一个心眼比针还小的小丫头片子怎么看出了可爱? 高朗归根结底,一定是昨晚睡多了…… 第34章 军中扬威 甘州是东齐最重要的边境州城,西北大营的所在地。 扬影枫是飞云骑主帅,在甘州是有一座府邸的,原本俞菀璇以为他会将她安排在将军府,可他却直接将她带到了西北大营。 女子不入军营原是自古以来的军规,自前朝出了一位女将后,这条军规基本就废除了,但军营都是男子汉扎堆的地方,一般也不容许女子入营。 俞菀璇本来觉得有些不妥,进到西北大营后却发现没人带着异样的眼神看她,军营里的人各司其职,每位将士都稳重肃穆,整个军营的气氛就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利剑,不出则已,一出惊天。 连皮猴一样的高朗回到西北大营以后都收敛了脾性,那副故作严肃的表情与他那张娃娃脸实在不相配,俞菀璇看得忍俊不禁。 目光一扫,俞菀璇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魏承泽。她侧头与高朗低语道:“魏承泽不是宁州府参将么?怎么在这?” 高朗道:“宁州一战后魏大哥主动要求到西北大营来的,说在军营里才能得到更好的锻炼。原来他上书就是请调来西北大营的,陛下怕他受苦,给他安排去了宁州。” 正好这时魏承泽的视线看过来,俞菀璇微微一笑算是与他打了招呼。 魏承泽只觉呼吸一窒,胸腔被心脏撞击地微微发麻。 自帝京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却一直都能知道关于她的消息。渭城一战是她力挽狂澜,上奏的军报虽然没有她的名字,可西北一线的人都知道是她保住了渭城。 她疏阔爽朗,不太遵循礼教,然而却没有人用礼教去约束她,仿佛大家都觉得这才是世间女子应有的样子。她无论在哪里都能结交朋友,上至高门显贵下至江湖草莽,但凡与她接触过都会成为她的朋友,这让从小承着规矩长大却没有多少真心朋友的魏承泽很是羡慕。 她与他的交集却很少,她救过他从来没来找他讨要人情,他抓她下大牢她也没来找他报复一番。 羡慕不知何时转化成了爱慕,魏承泽在心底里苦笑,他的爱慕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背负着肃亲王府的未来,他的妻子定是贵族之女,像俞菀璇这样身份成谜的江湖女子即便他想娶回来做侍妾都没有可能。 心底有清晰的认知,但再次见到她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悸动。 那个蓝衣女子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转了视线,而她视线的方向是影枫。即便距离很远,魏承泽还是看到了她眼底神色的变化,那是与看任何人都不同的眼神。 魏承泽心底的苦涩更甚,他忘了,影枫对那个女子向来也是不同的,影枫比他更了解她也更相信她。 俞菀璇不知道魏承泽的心思,跟他打过招呼后便跟着秦岩去了专为她和银杏搭建的营帐内。 银杏原本也不便住在军营内,施老将她安置在甘州城的一家医馆,银杏能跟着他学习的时间有限,但银杏资质极好,如今俞菀璇住在军营里,施老便可将银杏留在身边教学了。 西北大营的营帐比行军途中的简帐里条件要好上许多,床帐和基本的生活用品都齐全,甚至为了照顾她们两个女子,还在帐内放置了一架简单的屏风。 俞菀璇忽然想到了什么,营中将士并非每人一帐,有严格的等级划分,等级高的将领才有单独的营帐,那隋大夫怎么办? 俞菀璇打算借着请他把把脉的理由过去看看,忽然营内响起了响亮的号角声,俞菀璇愣了一下,没明白怎么回事,高朗过来寻她,脸色肃然,“璇姐,咱们去校场。” “去校场干嘛?这个号角声是什么意思?” “你去了就知道了。”高朗没给她答案,带着她往校场走去。 他们到时,校场上已经整整齐齐站满了飞云骑的将士,墨衣玄甲,气势惊人。 高朗拉着俞菀璇站在前排靠边的位置。俞菀璇这时才看清校场东边的高台上有一座黝黑的石碑,上边写着“英烈碑”三个朱红色力道遒劲的大字,红与黑碰撞出浓烈绝艳和苍凉肃杀两种气息。 苍凉的号角声停歇后,又响起了激烈雄壮的鼓声,一声声仿佛都敲击到人的心上。 鼓声毕,飞云骑主帅扬影枫站在碑前,飞云骑副将秦岩身姿笔挺地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个黑底描金的漆盘,上面并列着三尊三足青铜爵。 扬影枫拿过第一尊,单膝朝石碑跪下,他跪下的同时,校场上所有的将士都将左手下垂,右手握拳置于心口处,单膝下跪。扬影枫双手端起青铜爵与眉心齐平,神色庄重肃穆,声音沉沉,但校场上的每一位将士都能听见。 “一敬!渭城与宁州一战中死去的百姓,愿亡魂能安息!” “二敬!渭城与宁州一战中死去的将士,愿英魂归故里!” “三敬!为戍守东齐疆土而死去的所有将士,丹心忠骨,风雷长存!” 每念一句,敬一次酒,三尊酒敬完,校场上的所有将士齐声吼道:“丹心忠骨,风雷长存!” 猎猎秋风起,英雄何所归?经历过战场洗礼的人才能深切感受到这雷鸣般的吼声里裹挟着的英雄气息。 战场上的一幕幕又回到了俞菀璇的脑海里,这回不再是畏惧,而是敬仰,那些都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英烈之魂。不畏苦寒不惧生死! 祭奠过英烈碑后,俞菀璇回帐中换上了飞云骑的战袍,她本不太爱穿这战袍,战袍厚实远没有她的衣衫来的轻便。今日之后她却觉得能穿飞云骑的战袍,与这些丹心忠骨的将士们为伍是一种荣耀。 一大早,营中就如往常一般响起了操练之声,只是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常,其中像是夹杂着某种起哄的欢呼声。 恰好秦岩来帅帐送军报,扬影枫便随口问道:“校场上怎么了?” 秦岩笑道:“璇姑娘跟周将军他们比箭呢。” 扬影枫也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星眸中溢出春风般的柔色。到甘州后的这几日他都在处理一些积压的事务,与俞菀璇几乎没见过面。而她也知道他忙,没来寻过他,这让扬影枫心里倒是生出了一些歉意。 今日的军报也没有太多紧要的内容,他索性放下笔就去了校场。 校场已经围满了人,中间的俞菀璇和周庭各自拿着一把长弓,周庭将军是飞云骑神箭营的将领,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箭法百步穿杨例无虚发,俞菀璇与他较量毫无惧色。 起因当然是因为高朗说起那日在渭城的城墙上,俞菀璇一箭射倒了几百步外北戎狼头旗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谁都不相信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臂力和准头。高朗争得面红耳赤,随即直接将俞菀璇拖来了校场,俞菀璇也不怵,一番较量下来竟然谁都没能赢她。这就激起了军中男儿的好胜心,将神箭营的周庭将军找了来。 随即郭曲老将军、军师宋平和各营将领都被吸引来了,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女子是不是有真本事,关于她保下渭城是虚假传言还是名副其实。 “周将军,咱们俩要怎么比?” “姑娘是女子,应当由姑娘来定比试的规则。”军师宋平笑着开口道。 周将军没有异议,大家也都认同。 “周将军是神箭营将领,我们自然不能比试一般的项目。”俞菀璇笑道。 周将军点头道:“姑娘定题,本将应战便是。” 俞菀璇转了转眼珠子,开口就道:“细丝悬羽,你我骑马而过,射下羽毛者为胜,如何?” 其他人一听这个题目都开始摇头,一片羽毛系在丝线上,若是在中原少风的地方,箭术好的人还能射中。西北风大,羽毛会被吹得到处飘荡,还要骑马射箭,等于只有一次机会。对于周将军这等神箭手来说都有一定的困难,那个女子简直是自不量力。 细丝悬羽准备好后,周将军问:“姑娘先请么?” “将军先请。” 周庭将军点头,调整好弓箭,转身上马。 洁白的羽毛悬在细丝上晃晃悠悠,即便站定来射都是很大的考验,更何况还要骑马来射。 周庭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向前奔去,他张弓搭箭,紧盯着目标。上半身极其稳定,肩手一线,眨眼的瞬间,一支利箭就激射出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的欢叫声,射中了!周将军不愧是神箭营里百步穿杨的将领。 接下来就该到俞菀璇了,她骑上踏雪乌骓,手握长弓,姿态潇洒。不巧的是正有一阵风刮过来,白羽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飞。 魏承泽也在校场边上,问一旁的扬影枫:“这次也同样相信她么?” “同样相信她。”扬影枫看着校场上俞菀璇的身影,目光浅淡隐带柔色,唇角微弯:“不是信她一定能赢,而是信她会想办法去赢。” 魏承泽心中一震,渭城战前扬影枫也是这么说,原来不是相信结果,而是相信她不会放弃。 高朗搓着手紧张地抱怨:“该死的老天爷,什么时候起风不好,偏偏这个时候起风。”他可是下了赌的,璇姐若是输了,他得给人家打扫三个月的营帐! 在高朗的紧张忐忑中,在众人的注目下俞菀璇一声清叱,踏雪乌骓如闪电一般疾驰出去,俞菀璇拉紧弓弦,可白羽在风中飘忽不定,极难瞄准目标。俞菀璇沉着冷静,散发着强大的气场,眼眸微眯,随着弓弦发出一声清响,飘摇的白羽已被利箭钉在地上。 “好!这女娃娃真是好样的!”郭曲老将军率先发出一声夸赞,接着校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欢呼。 宋平也露出赞赏的微笑,高朗更是激动地跑过去给俞菀璇牵马,眉飞色舞兴奋地叫道:“璇姐,你可太厉害了,不然我就得给宋立那死小子打扫一个月的营帐了!” “早说有赌局啊,怎么不赌一把大的?咱们挣点银子好去甘州城吃喝玩乐去”俞菀璇也笑道。 高朗连忙竖起食指在嘴边,急道:“姑奶奶,你别这么大声,军中涉银钱的赌局是要挨军棍的!” “看你这么有经验,定是军棍挨过不少。” …… 说笑间已回到了起点处,俞菀璇下马,对周庭将军抱拳笑道:“蒙将军承让,能和将军比试一番,受教匪浅。” “姑娘不必过谦,这一局是姑娘赢了。”周庭将军微微一笑,很是大度地认输。 宋平也笑道:“姑娘这一箭的难度已经超过了周庭将军,的确是姑娘赢了。” 俞菀璇实事求是,不打算占一点便宜,“若是周庭将军遇到风时,必定也能射中,还是平局。” 郭曲将军爽朗笑道:“他能射中咱们都不意外,你一个女娃娃能射中咱们可就大开眼界了。” 军中之人只服气有本事的人,渭城的一战和校场上的这一箭基本奠定了俞菀璇在西北大营众将士心中的地位,她是女子不会有人在意,她没有军职穿飞云骑的战袍住在军营里更不会有人在意。加上她性子爽朗大气,没几日就得了军中年长的一众将官的喜爱。 尤其是郭曲老将军,他膝下三个孩子都是小子,眼巴巴想要个丫头愣是没能如愿,俞菀璇直接叫了他一声“干爹”,郭老将军差点激动地老泪纵横。 原本高朗年纪最小,在军中也备受老一辈将官的爱护,犯了事有人遮掩,挨军棍也仅是皮肉伤,所以他才有胆子敢做出擅自离营进京的事。俞菀璇一来,他的地位直线下降,早晨出操迟了一点点被负重罚跑。 高朗毕竟是将军门出来的,负重罚跑对他来说倒是没什么,只是心里不平衡,边跑边质问负责早晨操练的秦岩,“银杏和璇姐还没起呢?你怎么不去罚她们俩啊?” 秦岩冷着脸答道:“她们俩不归我管,而且她们俩早就起了。” “那怎么没见到她们俩?” “她们一早就进甘州城了。”宋平和郭曲将军正好路过校场。 璇姐居然去逛甘州城了,而且还不带他!宋平一句话让高朗心里的不平衡到了顶点。 “还有力气说话,看来这点沙袋分量不太够。”郭老将军挥手让士兵又送来了两个沙袋,“给他加点量!” 几圈跑下来,高朗气喘吁吁地瞪着这几个曾经极力护着他的男人,果然,男人都容易移情,最是靠不住的…… 第35章 平安绳结 高朗在军营校场受磨砺之时,俞菀璇与银杏在甘州城里美美地吃着羊肉面片。 甘州位置重要,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城内甘泉遍地而闻名,有塞上江南之称。 其实是银杏要入城,她及笄后施老不方便将她带入军营,所以被寄养在城中的杏林医堂,堂主张老大夫是施老的好友,将银杏看做自己徒儿教养。 入秋后天气越发干燥,加上气候转凉,咳疾病患增多,医堂忙不过来,施老便让银杏回城中帮忙,俞菀璇送银杏入城,顺便来城中逛逛。 银杏对甘州城十分熟悉,带着俞菀璇去吃了最好吃的羊肉面片,吃过面片后银杏要去医堂,对俞菀璇说:“璇姐姐想去哪玩呢?” “我也不知道甘州城有哪些地方好玩,随意逛逛吧。” 银杏笑道:“去甘泉寺吧,那里风景好,寺里的素斋也很好吃。” “我不大想去寺庙。”她就是在寺庙里长大的,对寺庙熟得不能再熟,也不打算重温吃斋饭,去找个茶楼听曲也好过去寺庙。 银杏强烈推荐:“甘泉寺的签很灵的,你可以去求个平安符或者姻缘签。” “用不着。” “去嘛。”银杏连撒娇都用上了。“去帮我求个姻缘签。” 这才是真实目的吧。俞菀璇挑眉:“哟,看上哪家少年郎了?” “这个你别管了,你今天一定得去甘泉寺!” 俞菀璇啼笑皆非,最后也只能听那小丫头的去了甘泉寺。甘泉寺在甘州西边的积翠山上,因寺里有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而闻名,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山上的路上没有多少人。 积翠山草木丰茂,因深秋时节而层林尽染,重重叠叠的色彩间,一条青石路蜿蜒而上,长年累月被踩踏磨得光滑平整,远远看着便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 甘泉寺虽比不上静海寺和华严寺大气庄严,但青砖黑瓦白墙在山林间也是自成一方静谧。置身其间倒真觉得是在江南某处的山间寺庙,压根感觉不出此处是西北边境地带。 俞菀璇不急着去求签,倒想在甘泉寺里多走走,顺便去看看那口着名的泉眼。绕过大殿,后边是僧侣居住的禅院和招待客人的静院。 俞菀璇往静院走时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他双手合十道:“这位女施主,今日静院有贵客,不接待其他香客,请这位女施主莫要往前去了。” “贵客?”俞菀璇好奇,“谁在此处?” 小沙弥也很老实地答道:“成郡王、南宜县主和扬将军。” 扬影枫?他竟然在这? 难怪银杏大早上非要拉她起来,说她两位师兄都没有空闲,让俞菀璇送她入城,之后又非要她去甘泉寺。这小丫头定是无意中知道了扬影枫今日应成郡王之约来甘泉寺的事。 成郡王的父亲是豫亲王,是皇室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二十多岁成亲之后才分到了甘凉一线边境的封地,豫亲王死后他的嫡子降级袭了郡王的爵位,南宜县主是成郡王最疼爱的女儿,由于封地偏僻,成郡王便想将南宜县主寻一门好亲事。 跟帝京的权贵们结亲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家虽是皇室血脉,从豫亲王那一辈就不受宠才会分封到这里,两代人下来差不多已经被皇室边缘化了。每年入京参加宫宴,帝京的权贵们虽尊称他一声成郡王,可他知道谁都没把他这个郡王放在眼里。 选来选去,成郡王看上了扬影枫,这位飞云骑主帅出身好、容貌佳、文武双全还是陛下最看重的。女儿能嫁给他就算圆满了,以后他若回帝京袭爵,女儿最低也是侯府夫人,若一直留守边关也好,离娘家近,时时能见着。 成郡王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就是没想到三年了,他明里暗里提亲都提了几次,甘凉几个州城的人都知道南宜县主等了三年没嫁就是在等扬影枫,可扬影枫硬是没答应这门亲事。 眼看着女儿都十八了,再等下去也是等不起了,成郡王不辞辛苦再一次来了甘州还带上了南宜县主,下帖子约了扬影枫在甘泉寺见面。 知道成郡王的目的,扬影枫也不好推拒,毕竟也是郡王的身份,只好来甘泉寺赴约。 原来是相亲来了,俞菀璇挑了挑眉,答应了小沙弥不去静院转身朝山下走去。小沙弥走后,俞菀璇绕了一个圈回到静院附近,轻而易举地避开郡王府的侍卫,俞菀璇顺利翻墙进了静院。 成郡王他们在静院里最幽静怡人的一处庭院,院子外的树木都开始落叶,唯有一棵桂花树枝叶繁茂,青绿的叶间开着一簇簇淡黄的桂花,香气扑鼻,也正好藏身。俞菀璇悄无声息地攀上桂花树,院子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院子里只有扬影枫、成郡王和南宜县主三人,院中一台青石茶桌,扬影枫穿着湖蓝色的轻衫,发束玉冠。端的是丰神俊朗,与他对坐的便是成郡王,上了点年纪的郡王爷显得有些臃肿,南宜县主端坐在成郡王身边,微低着头,姿态略显娇羞。 俞菀璇细看了看南宜县主,难怪成郡王爱如掌上明珠,南宜县主的容貌气质丝毫不输帝京中的贵女们。 “影枫啊,我就不与你寒暄这么多浪费时间了。”他们显然才坐下了没多久,刚喝了两杯茶。俞菀璇暗笑,来得正是时候,成郡王也是爽快人,开口就直接进入正题。 “前几次提亲给你送来的都是南宜的画像,这回我亲自把人带过来了,不是我偏爱这个女儿,我这女儿确实无可挑剔。” 成郡王话一出,俞菀璇差点都要笑出来,成郡王是在卖货么?不知道扬影枫坐在这父女俩对面是怎么保持住表情的。 “县主才貌俱佳,值得更好的郎婿。”扬影枫还是不买账。 他一说这话,南宜县主原本含羞带怯的脸就白了白,看来也是对扬影枫有意。 成郡王还是不死心,接着又道:“帝京里有的是权贵之女,你一个都没挑上不就是因为身在高位,若与权贵朝臣联姻容易引起陛下猜忌么?我们家虽是皇亲,现在也只有一个空名头,兵权和朝廷根基一概没有,又可门当户对,南宜琴棋书画礼教规矩无一不通,也不辱没了你,咱们两家结亲对谁都好。” 面对成郡王的穷追猛打,扬影枫也不再客套,直接挑明:“王爷多虑了,陛下曾给过口谕,无论哪家女子,只要本将中意便给本将指婚,家世身份一概不用避讳。”言下之意就是没看上县主,跟家世和什么朝廷根基一概没有关联。 成郡王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不会这辈子都不成亲吧?” “原是有过这样的想法。”扬影枫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院子旁散发着甜香的桂花树,道:“可本将已经遇上心悦之人,待边境平稳便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成郡王瞪大了眼睛,南宜郡主也愕然,随即把头低下,看来是准备梨花带雨了。果然,她带着些微的哭腔,低声道:“父王,女儿不适,先下去歇息了。”说罢起身行礼就走,脚步都有些飘忽。 “南宜……”成郡王叫了一声,回头对扬影枫道:“你小子最好别骗本王,否则本王饶不了你!”成郡王说罢就起身追女儿去了。 院子外的侍卫也跟着撤了,院子里恢复了寂静,扬影枫还坐在原处,另拿了一个杯盏倒出一盏茶,道:“听了这么久不渴么?成郡王带来的茶不错,要不要喝一杯。” 一阵闷笑从桂花树上传来,俞菀璇从树上跃下,笑得收不住声。 “有这么好笑吗?”扬影枫起身拉过她,伸手将落在她发间细碎的桂花一一拿下。 “没想到你相亲也这么好玩。”俞菀璇好不容易收住笑,“你把人家县主都气哭了。” 扬影枫有些无奈地笑道:“我不这么说,难不成要答应这门亲事?” “当然不行,你可是先答应了我的。”俞菀璇霸气地伸手就抱住他,将头靠在了他的心口。 扬影枫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投怀送抱,一怔之下心头微悸,也伸手环抱住她。俞菀璇的头顶刚到他的下颌,他微低头就闻到了她发间桂花的甜香,那股清甜的香味涌入四肢百骸,令人沉醉。 “唉……找个太出色的男人也不好,四周虎狼环伺。”俞菀璇埋首在他怀里叹道。不光是帝京,就连这西北边境都有无数女子盯着。 “你不是盯得很紧么?都跟着来甘泉寺了。”扬影枫笑道。 “我可不是跟着你来的。”俞菀璇离开他的心口抬起头,义正言辞地解释道:“是银杏硬要拉我来甘州城,还让我到甘泉寺求签,我无意中才知道你也在这,你背着我来相亲还敢恶人先告状。” “不是背着你,成郡王下了帖子相邀,我不好不来,我事先不知道他把县主也带来了。” 俞菀璇学着成郡王的语气道:“你最好别骗我,否则我饶不了你!”说罢又笑到不行。 扬影枫双手环抱着她,看着她欢快的笑颜,心底生出暖意,他越发想与她长长久久,就这样看着她嬉笑欢闹一直到白头。 出了院子,俞菀璇去大殿给银杏求签,扬影枫也不着急回营。自从回到西北大营,他几乎没有和俞菀璇单独相处的时间,在军营里也是匆匆见过几面,俞菀璇不在意,但扬影枫却有些愧疚,今日既然出来了就陪着她,她想干什么他都陪着她。 看着她从签筒里摇出了一支签拿到解签处换了一张签条,扬影枫笑道:“怎么不给自己也求一支?” “这是姻缘签。”俞菀璇拉着他的手,歪头看着扬影枫笑道:“我已经有姻缘了,用不着。” 扬影枫低低一笑,回握住她的手。俞菀璇拉着他去了另一边的弥勒殿,往功德箱里放了点散碎银子,在供桌旁挑选了两根编好的红绳,出了甘泉寺便拉过扬影枫的左手,将一根红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这是甘泉寺的平安绳,听说也特别灵验,咱们俩一人一根,长命百岁。” 扬影枫拿过另一根红绳同样系在了俞菀璇的左手腕上,牵起她的手,两人手腕上的红绳鲜艳夺目,他薄唇微弯:“与卿白头。” 本是两根普通的平安绳,被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情人间互赠的信物一般,饶是俞菀璇脸皮厚也红了耳根。她迅速拉下衣袖盖住了手腕上的红绳,并凶巴巴地警告他也不许把红绳露出来,不然回到西北大营被人发现就不得了了。 “你以为就没人知道?”扬影枫牵着俞菀璇的手走在山间的青石路上,轻笑道:“银杏为什么让你来甘泉寺?又是谁告诉她我今日与成郡王有约的?” 俞菀璇一怔,对啊,连银杏都知道,军营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吧。她有些郁闷,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在军营里,她和扬影枫明明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她不知道的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自己可能没觉得有什么变化,身边亲近的人只要不迟钝很容易就能看出不同。 “知道又如何?”扬影枫倒是不在意。 “有一个人可能会很难过……”俞菀璇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怎么的,明明这么多女子喜欢扬影枫,可俞菀璇跟扬影枫在一起却唯独在心底对那个人有一丝丝的愧疚。 “隋大夫么?” 他竟然知道?!俞菀璇有些讶异地看着扬影枫,扬影枫坦然道:“在你猜出她身份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楚清瑶,他的小师妹,留书离开师门后不知所踪。 “为解渭城之危,我调来了西北大营的飞云骑和部分军医,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认出了她。”扬影枫牵着俞菀璇的手慢慢走在山道上,“她易容术虽高明,但我与她相识这么多年怎么会认不出她来?她既有大志想来实现,我也不会阻拦她。” “可她除了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也是想着能留在你身边吧。”隋风,这个名字的意图还不够明显么? “我只当她是师门中的小师妹,从无其他想法。我会在能力范围内护着她,让她也能像将军门弟子一样投报国家,别的给不了她。”传信给师门,让师父别担心别怪她,在军营里给她单独的营帐,也有暗卫保护她的安全,她不愿显露身份他也就当做不知。 真冷情……俞菀璇侧头看了一眼扬影枫,忽然觉得上辈子定是积了大功德,这辈子才能与他两情相悦。 “怎么了?”看她表情有些古怪,扬影枫停下脚步问道。 “没什么,肚子饿了,咱们快回城里吃饭。”俞菀璇攥紧了他的手,快步走下山。 第36章 色相误人 甘州没有帝京繁华也没有渭城富庶,因着靠近祁连山,有雪水汇集河流滋养,便也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 俞菀璇和扬影枫来到城中已近午时,街旁的店铺旗帜招展,热闹非凡。俞菀璇早就说饿了,可进到饭馆却只点一道招牌菜,吃过就去下一家,再点一道招牌菜,一个午饭下来换了七八家酒楼饭馆才算吃饱。 这会她又拉着扬影枫去了一家茶馆,美其名曰喝茶消食,扬影枫看着桌上摆着的四五样茶点,只能唇角带笑轻抿一口茶。 俞菀璇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甘州特产的蜜瓜,赞不绝口:“这瓜可真甜,我在别处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蜜瓜。”一盘蜜瓜很快就被她消灭掉,她召来小二打算再要一盘。 “甘州的蜜瓜颇为寒凉,别吃多了。”扬影枫拦住她,“你若喜欢,日后我让人送些到营里给你。” 俞菀璇一脸巴结地给他续上一杯茶,笑眯眯地奉承道:“扬帅,你真是英明神武、顾全下属的将领。” “叫我什么?”扬影枫挑了挑眉。 以前她都唤他做师兄,到军营后也不好这么叫了,便随军营之人称呼他一声“扬帅”,俞菀璇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不对吗? “现在不是在军营。” 俞菀璇挠了挠头,试探地道:“还是叫你师兄?或者跟高朗一样叫你三哥?”见他都不太满意的样子,俞菀璇再换了一个:“影枫哥哥?”这个称呼说出口俞菀璇都觉得牙根发酸,但对面的人似乎颇为满意。 不行,这个称呼太肉麻了她受不了,俞菀璇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是唤你师兄吧。” 扬影枫不再勉强,若能与她共白头,还有一个称呼他更想听。 “这糕点好吃呀!”俞菀璇又惊叹起来,“这是什么糕?” 扬影枫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糕点,道:“这是金丝枣糕,用甘州盛产的金丝枣做的。” “这枣泥又绵又甜,糕也蒸得极好,比江南柳家的白玉糕还要好吃。” “你行走江湖是不是就专为了去寻好吃的?”扬影枫抿唇笑道,这人似乎特别爱好吃食,以前还跟他说过什么千意楼的鱼羹、翡翠楼的醉香鹅脯,每到一处地方她定要去寻好吃的。 “不止美食,还有美景、美女、美男子我都喜欢。”俞菀璇得意地道,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人,她忽然摆出一副浪荡公子地姿态伸手越过桌子摸了一把扬影枫的脸,调戏他道:“比如像你这样的俊俏公子我就很喜欢。” “承蒙喜欢,荣幸之至。”扬影枫没有恼羞成怒,而是一把捉住了她要撤回的手,微一偏头,似不经意间微凉柔软的唇角擦过她的手背。 俞菀璇像被火燎了一般快速抽回手,那热意却从手背沿着手臂往上窜,直烧的面如云霞。调戏不成反被调戏,俞菀璇不甘地瞪了他一眼,沉稳持重的飞云骑主帅在哪里学来了这等风流的做派? 而这一眼却落到了他粲然的星眸中,那里向来幽深如寒潭,此刻却化为清澈碧透的湖水,泛起的温柔涟漪激荡着俞菀璇的心弦。 在城中待了一日,眼见日影西斜,暮色将至,甘州城不同于帝京,入夜了是有宵禁的。扬影枫带着她走在一条街巷,这显然不是出城的路径。 俞菀璇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促道:“出城回营吧。” “明日再回营。”扬影枫顺手就把她的手握在了手心,带着俞菀璇来到了城内的将军府。 这是扬影枫在甘州的府邸,门口的下人恭敬地问安后便将他迎入府中,俞菀璇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稳稳地握住。 将军府的下人目不斜视,恭敬地问道:“敢问将军是否要摆晚饭?” “饿了吗?”扬影枫侧头问俞菀璇。 “一点点。”俞菀璇老实答道。 扬影枫勾了勾唇角,对下人道:“把南院的客房收拾出来,让厨下做些粟米粥和金丝枣糕。” “是。”下人领命下去,扬影枫带着俞菀璇走进将军府,甘州的将军府比不得帝京的侯府,但也有几进的院落,扬影枫大多时间都在西北大营,府里下人也不多,除了守卫就只有七八个打扫做饭的下人。 到了南院俞菀璇才发现不妥,客房和主屋在一个院子里,“咱俩住一个院子不太好吧。” “咱俩一间屋子都住过,住一个院子怎么了?”扬影枫有些好笑,自从两人在一起后,俞菀璇好像突然对男女大防开窍了。以前可以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在他面前躺下就睡着,现在住同一个院子都觉得不妥了。“我不常回府,府里只开了南院和书院,你实在不想住,我就让人把另一个院子收拾出来。” “这么麻烦还是算了。” “你今晚睡主屋,客房从来没人住过,东西也不齐全。”扬影枫将她带到主屋门口,“待会下人会准备热水,沐浴之后再用晚饭。” “好。”俞菀璇也不再推辞。 主屋是雕花木门,乌木窗框,里边的装饰也很简洁,扬影枫不是喜爱奢华的人,这一点在帝京侯府时俞菀璇就已看出。 门被轻敲了两下,两个小厮抬着一大桶热水进来,放进了后边的净室。府里没有丫鬟,俞菀璇也不需要。 在军营里不方便,她和银杏就只能用热水擦擦身子,这会泡进热水里只觉浑身都毛孔都舒展开了,舒服得她闭眼就能睡过去。 直到水开始变凉俞菀璇才舍得出来,穿好衣物擦干头发出去,院子里已经摆上了晚饭。扬影枫在桌旁看节略,他显然也沐浴过,没有束冠,发梢还带着些湿意。 俞菀璇忽然想起在定北侯府那一夜,她翻墙到他院中,他也是这般沐浴之后在院子里看消息,而且只穿着中衣,当时她只觉得受了惊吓,现在想起来,端的是美色无边……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扬影枫回头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又怎么了?快来吃饭,都要凉了。” 俞菀璇坐到桌旁,桌上只有简单地几道菜,扬影枫放下手里的节略,拿过碗给她盛了一碗粟米粥。粟米粥熬得粘稠,带着粟米特有的清香味,扬影枫饮食上很有节制,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俞菀璇却连喝了三碗。 刚准备放下筷子,下人又端上来一碟刚蒸出来热气腾腾的金丝枣糕,俞菀璇两眼放光,又朝肚子里塞了两块。 扬影枫摇头笑道:“还想着中午吃太杂了,晚上让你吃简单些调理一下肠胃。”照她这吃法,哪能有调理肠胃的效果。 俞菀璇吃饱喝足抹了抹嘴才道:“我肠胃好得很,用不着调理。” “你都吃哪儿去了,吃这么多怎么也不见长点肉?”扬影枫打量着她,俞菀璇在女子中算是比较高挑的,这就显得她看起来很纤瘦。 “我瘦吗?”俞菀璇站起来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围,好像是有点小,可能是渭城那一战太操心劳累了,在军中也没吃过太好的东西。提起这茬,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我衣裳尺寸的?”她自己都得用手比划才量得出自己的腰围,扬影枫是怎么知道的? 坐在旁边的飞云骑主帅忽然有些赫然,俞菀璇越发狐疑地盯着他。 “你一定要知道吗?”他越是这么说,俞菀璇越想知道,扬影枫薄唇轻抿,忽然伸手一个用力将她拉过来,俞菀璇没站稳摔进了他怀里,扬影枫一手抱着她,一手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窝上,微一偏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受伤那日在马车上我这么抱了你一整日。” 俞菀璇瞬间整张脸红透,咬牙切齿伸手就要去掐他,“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小人!” 扬影枫紧紧地抱着她,禁锢住她的手,笑道:“别乱冤枉人,是你自己主动靠过来的。” “你可以推开我啊!”俞菀璇恼羞成怒,难怪那日在马车上睡醒总感觉怪怪的,后来还做过类似的梦,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你都伤成那样了,我怎么推开你。”扬影枫慢条斯理地辩解道:“你那日还起了高热,我不抱着你用内力给你降温你得把脑子烧坏。” 俞菀璇想了想,好像那日醒后的确出了一身汗,她还以为是天气太热了。这么一想倒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俞菀璇正打算大度地说句原谅他时,才猛然发现他们俩现在的姿势是多么的亲密。 眼前的这张脸轮廓英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好看得不像话。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也拯救不了俞菀璇沉溺在这副色相里。她低头“吧唧”一下亲在了他的脸上,趁着扬影枫震惊之时,她迅速挣开他逃回了屋里。 扬影枫抬起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脸上被她亲吻过的地方,有些反应不过来。前一刻她还义正言辞指责他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下一刻他就被这人轻薄了……到底谁才是小人…… 俞菀璇自己也是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实施了脑子里的想法,逃回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占了他这么大一个便宜! 真是色相误人…… 俞菀璇天刚亮就离开将军府独自逃回了西北大营,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昨晚轻薄他的行为,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高朗一早起来操练看到俞菀璇就气不打一处来,逮着她就抱怨不讲义气,“昨日你跟银杏进城玩居然不带我!” “我们哪是进城玩啊,我送银杏去医馆帮忙好不好。” “那你送了银杏进城又不回来不就是去玩了么?三哥昨日也离营了,定是你们俩私下约好……”俞菀璇一把捂住高朗的嘴巴,这死小子嚷嚷这么大声,一会儿全营的人都要听见了。 “你小声些!” 这下高朗越发笃定他们俩特意背着他去城里玩了,被俞菀璇捂住嘴巴还在含糊地喋喋不休,俞菀璇一把将他拽进了营帐里,哄着他道:“我们没私下约好,你三哥是有事进城的,那个成郡王带着南宜县主来了甘州与你三哥相亲好吧。” “成郡王把南宜县主都带来了?”高朗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俞菀璇见状松开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是啊,成郡王铁了心要把县主嫁给你三哥。” “南宜县主再好三哥也不会中意的。”高朗忽然冲着俞菀璇道:“璇姐,三哥是不是中意你啊?” 俞菀璇一口茶喷了出来,高朗疑惑地道:“不是吗?秦岩、老郭、平叔他们都这么说。你们俩昨晚没回来,他们还加了两个菜庆祝了一番。”大家都莫名地高兴,只有高朗不高兴,三哥中意璇姐他没意见,他有意见的是这两人去甘州城里玩居然没带上他。 …… 俞菀璇没想到,这帮军中的大老爷们这么敏锐的吗…… “璇姐,我以后是不是得叫你三嫂了?” 俞菀璇面色不善地给了他一记眼刀,“叫我姑奶奶!” 第37章 篝火夜宴 俞菀璇与扬影枫在一起是西北大营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尤其是郭老将军,每次见到俞菀璇都要笑成一朵花,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隙。 本来这事也不算什么,扬影枫和俞菀璇各自都没有定亲,互相中意也不违东齐礼教。只是俞菀璇觉得若是两人最后没能在一起,大家难免会失望,毕竟他们是在刀光剑影中行走的两个人。 九月十五,朝廷的犒赏到了西北大营,在宁州与渭城一战中有功的将士们都得到了封赏,除了俞菀璇。 每当有封赏,军中就会热闹一番,封赏的当晚没有值守任务的将士们可以喝酒。是以午时一过,传旨的钦差刚走,军营里便开始杀猪宰羊。 校场上架起了一口口的大锅,俞菀璇在一旁拿着锋利的匕首“裂云”剥羊皮,她动作干脆利落,几下就把一头羊剥好。银杏看得津津有味,夸赞道:“璇姐姐,你真厉害,就像是在北戎那些游牧民族里待过一样。” 俞菀璇将带血的匕首甩在木桩上,用一旁的布巾抹了抹手上的血迹,笑道:“以前有个朋友在那边待过,我这本事就是跟他学的。你去药库里寻些当归来,一会炖羊肉时可以去膻提鲜。” “当归还有这作用啊?”银杏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当归就只能补血?”俞菀璇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待会给你长长见识见识。” 银杏一回头,却见魏承泽在身后,连忙施了一礼:“见过将军。”而后快步去了药库。 俞菀璇回头见是魏承泽,也没朝他行礼,弯唇道:“恭喜魏大人擢升右卫将军。” 魏承泽并不在意礼节问题,反而露出一些苦笑,“你是在嘲讽我么?”北戎这一回的目标是渭城,攻打宁州只是一个幌子,魏承泽作为宁州参将能受到封赏归根结底是陛下厚爱罢了。对于这次的擢升,魏承泽心里其实不太舒服。 “魏大人,你敢自请来边关就已经比很多人都有勇气了,我又怎么会嘲讽你?”俞菀璇拔下木桩上的匕首用布巾细细地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况且北戎确实攻打了宁州,宁州守将中得到擢升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人。” “渭城一战,你本应得头功,为何要放弃?”魏承泽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功勋于你们而言是垫脚石,可以踏着它走向更高的地方,于我而言却是负累,我来边境不是为了杀敌立功,渭城不过是碰巧而已。” 他抿了抿唇角,忍下心里的酸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你可知若你得了军功,有了不一样的身份,将来与影枫成亲时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俞菀璇将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掖回耳后,笑得疏阔坦荡:“我自小就没有父母教养,没有家族依仗,即便有军功也改变不了什么,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我始终都是一个粗陋的江湖女子。” 魏承泽急道:“我从来没有看轻过你……” “别人怎么看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得清楚自己。”俞菀璇看着魏承泽,目光澄澈,“魏大人,你也一样,太过在意别人的目光很累,因为每个人对你的看法都不尽相同,你永远不可能活得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样子来。” 她的话带给魏承泽极大的震动,他从小身份尴尬,即便在王府里父王和王妃没有苛待过他,弟妹都喜爱他,他始终在意外界的目光。所以努力练武习文、礼教规矩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帝京中谁不称他为世家弟子表率,可即便他努力完美自己,在父王要立他为世子时还是出现了许多反对的声音。原来在别人眼中,他始终都是身份不正的庶长子。 魏承泽喉咙有些发紧,这么些年来,他确实活得很累。 “璇丫头快来!”郭老将军的大嗓门在远远就朝俞菀璇喊道,一边给她招手,“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啊?”俞菀璇匆匆把匕首收好就朝郭老将军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魏承泽有些恍惚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心悦她,她通透自在得像一缕无拘无束的风。只是这一缕风从前不属于他,今后更不会属于他。 夜幕降临,星辰笼盖大地,篝火熊熊燃起,肉香酒香交织在一起,渲染出轰轰烈烈地热闹氛围。 第一块肉和第一杯酒照例由飞云骑主帅扬影枫率领众将士祭悼逝去的英烈,之后便开启了喧闹的夜晚。 军中之人饮酒向来豪气,郭老将军从一开始就护住了俞菀璇,霸气地瞪着一众人,“今晚你们灌谁酒都行,不许动我闺女!” 一贯稳重的周庭将军也嘲笑他道:“璇姑娘自然有人挡酒,哪轮得到你。” 大家极有默契地齐齐看向了扬影枫,郭老将军连连摇头,十分直白地道:“扬帅酒量不行,哪能挡得住!” 扬影枫微微一笑道:“郭老将军说得对,我甘拜下风。” 俞菀璇拿着酒坛子就倒了一碗,拍了拍郭老将军的肩膀,笑道:“干爹,今晚我们父女俩大杀四方!”说罢端起酒碗大声道:“多谢各位叔伯兄弟的关照,阿璇敬大家。” 一碗酒一饮而尽,面不改色豪气干云,顿时引发了铺天盖地地欢呼声! 郭老将军原以为俞菀璇是女子,酒量差,没想到这般豪气,顿时惊喜不已。这般聪明果决又爽朗大气的女子,他只恨不是自个儿的亲闺女! 眼看着她已经跟底下的将士组队拼酒了,魏承泽有些坐不住,对扬影枫道:“你不去拦着些么?” “她的伤已经好了,今晚就让她尽兴些。”扬影枫只是笑看着她,眼中的柔色半分不减。 喝了一阵酒自然就要开始玩乐,一伙人清理了校场就开始蹴鞠。 按抽签结果,俞菀璇与周庭将军分在了一队,和高朗成了敌对。高朗得意地朝俞菀璇放话:“我可是西北大营蹴鞠第一人,璇姐,你等着输吧!” “哟,口气这么大?今晚喝多了吧!”俞菀璇并不买账,跟她一队的周庭将军却笑道:“他还真不是吹牛,之前在营里蹴鞠就没人赢过他。” “那是因为我没来,我来了他就是第二名!”论吃喝玩乐俞菀璇就没输过。 一句话引发了激烈的对战,鞠球在场中翻飞传递,人影交错呼喝之声不绝。流星赶月、八仙过海……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俞菀璇和高朗旗鼓相当,校场边上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银杏也不停地给俞菀璇加油,因过分激动导致脸色红扑扑地像个甜美的大苹果。她声音清澈高亢,引得高朗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导致了他被俞菀璇钻了个空子,丢了宝贵的一分。高朗恨得牙痒痒,越发看银杏不顺眼,银杏也不甘示弱地给他回了一个鬼脸,气得高朗五内郁结。 施老看了一阵就将银杏拉走了,说要给军中的人调配解酒药,其实是怕银杏跟着俞菀璇走了样。银杏以前是多乖巧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啊,跟着俞菀璇这么些日子都变样了! 施老一边走一遍说教:“银杏啊,姑娘家得有些姑娘家的样子,蹴鞠是姑娘家该玩的游戏吗?” 银杏眨巴着眼睛,“甘州城里的姑娘家也会玩的。” 施老一怔,又道:“姑娘们在内院与同伴一起玩还是可以的,像这般在场上跟男人们混在一起玩是不行的,这么泼辣厉害以后没有夫家敢要的。” 银杏更加疑惑了,“扬帅不就敢要么?这么多好姑娘扬帅都没看上,偏偏就看上了璇姐姐,不就证明璇姐姐很好么?” …… 施老一阵语结,最后只能斩钉截铁地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扬帅,除了他没人会中意这样的姑娘,所以你别跟她学,姑娘家温顺知礼才有好人家能中意!” “哦。”银杏有些懵懂地应了一声。她觉得璇姐姐很好呀,大家不都很喜欢她么?“隋大夫?” 医帐里已经有人了,隋风正在配着解酒药,见施老和银杏过来,浅淡地笑了笑:“我想着今晚营中将士必定会喝多,应提前调配些解酒药。” “隋大夫想得很周到。”施老赞赏地点头,对这个年轻的医者,施老很是满意,他为人谦逊低调,年纪轻轻性子稳重,医术又精湛。看了一眼银杏,施老道:“银杏啊,你留在这帮隋大夫,为师去药库再拿些药材。” “好。”银杏连忙去照看这药罐的火候,好让隋风腾出空来继续去配药。 眼见银杏一边用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火,眼睛一边瞟向医帐外边,隋风淡然笑道:“你去玩吧,我来就行。” 银杏嘟着嘴有些蔫巴,“师父不让我去。” “为什么?”隋风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可爱。 “师父不喜欢璇姐姐。”银杏天性单纯,有些疑惑地问道:“隋大夫,璇姐姐不好么?” “她很好,她是这世间少有的活得洒脱自在的女子,聪明通透、勇敢果决,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和看法。”隋风眼眸中露出一些艳羡之色。 “我也觉得璇姐姐很好,扬帅喜欢她,大家都喜欢她,可为什么师父不喜欢她?” 隋风轻轻叹了一声:“你师父不是不喜欢她,而是世俗礼教对女子约束苛求,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活成她那个样子。” 校场上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呼喊,线香燃尽,两队打成了平手。 “闺女,你可真厉害!”郭老将军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军师宋平也夸赞道:“没想到璇姑娘蹴鞠技艺也这般精湛。” 魏承泽看着那个神色飞扬的女子,对扬影枫微微笑道:“她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想了想,扬影枫颇为认真地道:“可能刺绣女工不会。” 魏承泽也低低笑开,饮了一口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准备什么时候跟陛下请旨赐婚?” “现在还不是时候。”扬影枫唇角泛着笑意。 “你得想清楚,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在帝京做一个侯府夫人。” 扬影枫眸光一直都追随着那道身影,浅淡而温柔,“我也不想把她困在帝京。” 魏承泽怔了一下,“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扬影枫还没回答,高朗就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叫道:“魏大哥,你别一直躲在这边,那边开始投壶了,你也去热闹热闹!” 魏承泽没来得及拒绝就被高朗拖走了。 第38章 灼灼其华 子时,所有热闹已近尾声。篝火还在烈烈燃烧,校场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东倒西歪的将士们被架回了营帐。 高朗醉了,被他拖走的魏承泽也醉了,周庭和郭曲两位将军分别将他们两人送回了营帐。俞菀璇盘腿坐在地上,手撑在身后抬头仰望着星空,她没有醉,但今晚确实喝的有些多,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宛如盛开的桃花,眼眸里仿佛落入了夜幕中的万千星辰而熠熠生辉。 “今晚可尽兴了?”扬影枫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因为是仰着头,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又是另外一种风景,连一向锋锐的眉眼都柔和了许多,薄唇温润,唇角还有浅淡的笑意。 俞菀璇连忙坐直了身子,那晚没喝酒都挡不住这绝艳的男色,今晚喝了酒就更不好说了,万一酒意上头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薄了他……俞菀璇闭眼在心里默念了三句“阿弥陀佛”。 最后一句佛号还没念完,那人却把她从地上拽起,“走,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不去!”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地方去。 那人却不管不顾,拉了她上马,两人共乘一骑打马出营。 飞霄脚程快,驰骋之间冷冽的风扑面而来,俞菀璇被烈酒浸染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虽说校场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然而扬影枫和她半夜策马出营落在其他人眼里定是要生出许多是非,于是扭头斥道:“大半夜的到底要去哪儿?你发什么疯?!” “一会就到了。”扬影枫一手握缰,一手将肩后披风扯下裹住她,替她挡了寒风。 俞菀璇被闷在披风里,鼻端盈满了他身上如松柏青竹般的气息,原本被风吹下去的酒意似乎又涌上了头…… 不到一刻钟,扬影枫勒停了马,裹在她身上的披风被取下。耀眼的星光下,她眼前的是一片青草绿地,有水流淌过传来的叮咚声,青草地上氤氲着腾腾的雾气,这里竟是一处温泉! 谁能想到这荒漠沙丘的背后竟然有一处温泉。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扬影枫,他勾唇一笑,从马侧的皮囊中拿出一套飞云骑战袍递给她,“去洗洗吧,我在那边等你。” 这一夜蹴鞠投壶,她身上早已汗湿,衣裳上又沾染了许多酒气。大半夜在营中沐浴是不可能的,擦身都没有热水,眼下能有一处温泉沐浴最好不过。 扬影枫牵着飞霄转过了沙丘,俞菀璇脱下衣物浸泡在温泉水中,通体舒畅。酒意散去,看着草地上整齐放着的衣裳,俞菀璇的心仿佛也浸了温泉水。他竟然早已给她准备了衣裳,半夜也不顾人言带她来此处沐浴. 自从与他心迹剖白之后,俞菀璇越发理解了情爱的滋味。难怪这么多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有人在意有人照顾的感觉是真的好,尤其是像她这样自小没感受过太多温情的女子。可这世间通常欠缺圆满,就像这温泉水淌过她的手心一样,最终会流走,她与他,能走多远? 扬影枫没等多久,俞菀璇就回来了,沐浴过后的她穿着合身的战袍,头发束成马尾,在夜色中清丽又不失英气,只是脸上欠缺了些许笑意,眸中多了几分沉色,嘴角轻抿淡笑道:“走吧。” “怎么了?”扬影枫拉住她手。 “没怎么啊?”俞菀璇掩了眸中的沉色,挑了挑眉,笑道:“多谢你今晚带我来这么一处好地方,咱们俩该回去了。” 扬影枫却没放手,微一用力将她圈在了怀里,半真半假地威胁她道:“若你不说,今晚就不回去了。” 踟躇了片刻,俞菀璇终是抬头看向扬影枫,眼眸中有些许迷茫之色,“我们俩会有以后么?”她咬了咬唇角,“我是说若是我们俩都好好的活着,能并肩白头么?” “最多半年之内,西羌和乌康会与东齐定有一战。”扬影枫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我答应你,此战过后若我平安,就向陛下请旨赐婚。”他离开她一些,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笑道:“我会向陛下说明不回帝京不立朝堂,此生只在边关,你可愿一辈子在边关陪着我?” 这一番话让俞菀璇内心如翻江倒海,以扬影枫的战功和惠景帝对他的倚重,他未来定是东齐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可为了不让她困在帝京困在侯府,为了不让她为自己的身份为难,为了不让她的以后要周旋在帝京贵妇之间, 他宁愿放弃这些留在边关。 他知道除了生死,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什么,知道她的所有想法。俞菀璇心中酸软,眼眸中也有了一些薄薄的雾气,“你真的可以一辈子留在边关?” “只要你不怕边关苦寒,愿意留在这里陪着我。” 九月的寒风将两人的衣衫袍角吹起,连发丝都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俞菀璇看着眼前这个墨衣玄甲的俊朗男子,眸中的沉色散去,笑意浮起,“我愿意。” 星辰落于眼眸,在其间光华流转,俞菀璇沉溺在这璀璨的眸色中,光华越发逼近,一个吻落在她的唇畔。 俞菀璇一震,随即伸手环住他的腰身,生涩地回应着他,他唇上微微的凉意,却让俞菀璇心里燃起了一簇火焰,烧得身心酥麻。得到了回应的扬影枫一手拥着她,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不容她退却。 待他放开她时,她的呼吸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了,一向清澈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薄雾,完全没有了寻常跳脱飞扬的模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一句诗十分应景她现在艳若初春时节的桃花的脸色。 脸皮厚实如俞菀璇也顶不住他眼中浓烈的深情,只好埋首在他怀里,感受着他与她同样剧烈的心跳。 封赏欢聚的一夜之后,西北大营的一众将领都发现了扬帅和璇姑娘好像不一样了,以前虽然都知道这两人定是互相有意,但他们在明面上基本没有过什么交集,众将们也只是私下猜测并暗戳戳地调侃。而现在那两人的目光时常交织在一处,一贯清冷淡漠的飞云骑主帅唇边也时常有些笑意。 迟钝如高朗都看出了两人的不同寻常,以前大家都说三哥和璇姐在一起,高朗总是不太相信,即便他也调侃过璇姐,但璇姐从来没承认过,他心里也总觉得这两人的性子天差地别,怎么也不可能凑得到一起。 现在看来,这两人倒真是两情相悦的模样。高朗在脑子里算了算,按辈分来说他是要叫俞菀璇一声师姑的,若她以后嫁给了三哥,那就是三嫂了,与他平辈,这么看来倒是非常好的一桩事。 高朗兴高采烈地去找银杏,自从那日银杏递了一碗解酒药给他缓解了他宿醉之后剧烈的头疼后,他就决定把之前跟银杏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高朗这人一旦消去了心里的怨气后,就会反思自己,然后才发现之前的事确实是他做得过分,于是这些时日一有空就去医帐给银杏帮忙,捡药、熬药不亦乐乎。 银杏也终于不像之前那般看见他就横眉冷目,也肯给他一些好脸色了。 高朗到医帐的时候银杏正伏在小桌案上写细签,桌上是一排整齐的七八个精巧的小瓶子,高朗看着好奇,伸手想拿一个看看却被银杏一巴掌打到手背上,“别弄乱了,待会贴错了签就麻烦了。” 高朗也不生气,便问:“这是干什么?” “璇姐姐要离开一段时间,让我给她备一些路上可能会用到的药。” “她要去哪?怎么没听她说?”高朗一愣。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要去挺远的地方吧。”银杏把写好的细签一个个贴在瓶子上,又细细地嗅了嗅瓶子里的药丸,避免出差错。再抬起头,高朗已经一阵风似的走了。 营中遍寻不到俞菀璇的身影,高朗便去了帅帐,“三哥,璇……”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帅帐的书案前,扬影枫和魏承泽正在埋头看着什么,两人都有些皱眉,而俞菀璇则是在看悬挂在书案后的地图,他一进来,帐内的三个人都看向他。 “怎么了?”扬影枫问了他一句。 高朗原本要问的话已经压了回去,璇姐要离开的事三哥定是知道的,眼下他倒是对能让三哥和魏承泽都皱眉的事生起了好奇。“你们在看什么?” 魏承泽答道:“西羌秋猎,邀请了各国使臣。此番还涉及到北戎的赔偿商谈,原是鸿胪寺卿崔大人出使,五日前忽然有人举报崔大人之子在赌场输钱后打死了人,崔大人被牵连贬职,出使之人换成了沈淮西。” “沈淮西是谁?”高朗眨了眨眼睛,名字好似有些熟悉。 他小时候就被送去了将军门,虽是帝京高门之子,却对帝京里的人物不太熟悉,魏承泽解释道:“太尉沈符之子,淑妃的弟弟,大皇子的舅舅。” 高朗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熟悉,沈淮西是太尉沈符的老来子,十八岁就中举入仕,当时谁不称他是天才少年,加上家世显赫,他只需稍稍努力绝对能青云直上,然而沈淮西入仕之后却一改风格,懒散低调无甚作为,是以在朝十年只在朝中里谋了个闲职,若不是太尉在朝,只怕他早已被贬到穷山恶水的地方去了。 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人物,最近却忽然振作了起来,做了几件像样的事,得了陛下赞赏,加上姐姐淑妃的枕头风,沈淮西便入了鸿胪寺。之后在鸿胪寺做事得到了几位大人的赞赏,逐渐开始冒尖。本来这次出使是没有他什么事,崔大人忽然出事,其他几位主事不是年迈受不得颠簸就是身体出了毛病,鸿胪寺一下子竟找不出可以出使的人。 最后有人举荐了沈淮西,想到沈淮西的年少之名和最近的表现,惠景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在雍华殿召见了沈淮西。不知惠景帝和沈淮西说了什么,沈淮西出了雍华殿不久圣旨就下了,命他为此次使臣团的主事。 “有什么不对么?”高朗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 “沈淮西这个人我知道。”魏承泽一直身在帝京,对帝京里各个人物都是极其了解的。“他绝不是庸庸碌碌的人,可是这么多年,他只挂了个闲职,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他几面。为何他沉寂十年突然开始了上进?” “只能说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一直在看地图的俞菀璇忽然开口说道。 “不就是一次和谈而已,出来前肯定已经定好了和谈的条款,只不过换了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而已,你们这么紧张作甚?”高朗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哥璇姐和魏大哥都这般看重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太对劲。”魏承泽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沈淮西突然被委以重任实在是有些奇怪。 扬影枫和俞菀璇却有另一层的想法,只不过没有任何凭据,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想法。 第39章 东齐使团 十日之前,大皇子魏永昭、鸿胪寺少卿沈淮西及随行的官员、侍卫、仆从组成的东齐使臣团就浩浩荡荡从帝京出发了。 高朗看着名单愣了一下,“怎么大皇子也来了。” 魏承泽道:“西羌秋猎顺带和谈,沈淮西是去和谈的,大皇子则是代表东齐皇室参加秋猎的。”今年的西羌秋猎声势浩大,早早就邀请了各国,北戎、乌康、阿勒图及周边小国都派了本国的皇子参加,东齐自然也不能落后。 只是惠景帝子嗣不丰,皇子中目前唯有大皇子魏永昭成年,所以一些重要的国事都是大皇子承担,上回阿勒图使臣出使东齐就是大皇子出迎,还遇上了一轮刺杀。 大皇子魏永昭是沈淑妃所出,时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娶羽林郎将凌牧之女凌氏为妻,育有一子名云安。东齐立嫡不立长,即便大皇子再出类拔萃,不是皇后嫡出,也就注定与皇位无缘。 早些年间,据传后宫争斗暗流涌动就是沈淑妃与皇后之间的纠葛,皇后虽与惠景帝青梅竹马,但娘家式微,朝中没有厚重的根基。而沈淑妃的父亲沈符是当朝太尉,哥哥沈玉青在兵部任职,弟弟沈淮西当年也是帝京中的少年天才,沈家风头一时无二。 当时朝中已有大臣打算奏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敬贤皇后之位也是岌岌可危,好在后来敬贤皇后在将近三十岁时诞育了太子永璟,朝中的声音才消停了下去。也是因为诞育太子,敬贤皇后身子受损,调养几年未见起色终是香消玉殒。 前朝后宫风波不断,处在争议之中的大皇子似乎并没有觊觎皇位之心。成年后虽未封王,但也令赐了府邸别居,大皇子府上却一个幕僚都没有,也不结党钻营,与母妃强大的娘家也没有过多的来往。老实本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从来没有一丝一毫越矩的行为。惠景帝也颇为看重他,许多重要的议事都着他参与,去年凌氏诞下首位皇孙,惠景帝更是频频驾临大皇子府享受天伦之乐。 朝中有传言,此次西羌秋猎之后陛下将会加封大皇子为亲王。 东齐使团再有一日就要到甘州了,休整一日,后日从甘州出境,由飞云骑护送,各个将领领命下去后,帅帐里只剩了扬影枫和俞菀璇。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俞菀璇穿着飞云骑的战袍,结结实实的男子打扮,只是……扬影枫笑了笑,伸手取下了她发间的白玉簪——那是女簪,式样简单也不是名贵的玉料,因主人用了多年,散发出莹润剔透的光泽。 “从未见你戴过除了这簪子之外的其他发饰。”扬影枫拿着白玉簪笑道。 “我不爱戴发饰,这是从及笄那年就开始戴的,一直以来戴习惯了。” 扬影枫抬手取下自己的青玉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这样才没有破绽。” 俞菀璇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道:“这是你的,我用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的簪子借给你用,你的簪子放我这里保管,公平合理。” 东齐男女之间只有在定亲之后才能互赠簪子,有结发之意,扬影枫不会不知道。俞菀璇耳根微红,明明她脸皮比他厚实许多,以前总是她毫无顾忌地调戏他,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扬影枫将她拉入了怀里,声音微沉又有不舍:“阿璇,此番西羌秋猎不会简单,各方之间暗流涌动,你千万要小心,不要擅作主张卷入其中是非。” 俞菀璇难得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应道:“我的目的是墨莲子,只要拿到墨莲子,其他的绝不多管闲事。” 扬影枫轻笑,他认识这个女子以来,就见识过许多次她管闲事的本事,她的这条保证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他松开她,走进内帐拿出了淬月剑递给俞菀璇。渭城一战后淬月剑就一直由扬影枫保管,不管这把剑多么危险,它的主人始终是俞菀璇。 俞菀璇伤好后,扬影枫一直没有松懈对她的调教,俞菀璇也进步神速,只要不再遇上渭城那样的杀戮,俞菀璇已能很好地掌控淬月剑。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它。” “知道。”那一回差点入魔,俞菀璇也是后怕。帐外的光线已逐渐暗了下来,俞菀璇笑道:“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手指却被人牵住,扬影枫微一用力再次将她抱入怀中,明日使臣团就到了,后日她就要随队出发,这是极难得的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再让我抱一会儿。” 俞菀璇也环着他的腰身舍不得放手,两人静静相拥许久,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来,帐里再不点灯就要惹人怀疑了两人才分开。 “回去吧。”扬影枫声音低沉温柔,在光线昏暗的帐中,锋锐俊朗的五官有些模糊,眸中的爱恋却愈发分明。 俞菀璇心神摇曳,扶着他的腰垫脚就凑上去轻轻吻在他唇畔上,温柔缱绻。 次日,东齐使臣团到达甘州,甘州太守杨方同怕官驿过于简陋,早早腾出了太守府最好的几处院子迎接大皇子和鸿胪寺少卿沈淮西下榻。没想到大皇子拒绝了这个提议,带着一行人下榻甘州官驿。 杨太守不敢怠慢,当晚在官驿安排了接风宴,甘州城大小官员都来了,西北大营自然也要有人来,飞云骑主帅扬影枫、副将秦岩、参将高朗、右卫将军魏承泽一同前往官驿,俞菀璇扮做亲卫随行也一同来了。 不甚宽敞的官驿大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大皇子明显不太高兴,基本不太搭理杨太守,对扬影枫、魏承泽倒是颇为热情,拉着他们俩说话。 幸好新上任的鸿胪寺少卿沈淮西端着酒敬了杨太守,才保住了他的颜面。 高朗坐在末位没人搭理,正好顾着自己吃喝。军中伙食单一,高朗觉得自己还在长身体,这是难得的进补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俞菀璇也站在他身后,悄悄打量着大皇子魏永昭和他那舅舅沈淮西。舅甥两人年岁相差不大,长得倒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大皇子清贵儒雅些,而沈淮西看似清冷散漫,眼眸却深沉如渊,与杨太守笑谈时的笑意也达不到眼底,显然是有城府的人。 沈淮西庸碌散漫了近十年,为何现在突然要冒尖了?这次的和谈落在他头上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暗中操作?不怪扬影枫和魏承泽会起疑心,内阁中书王若希通敌一事还有重重疑点,宁州和渭城一战也显示了朝中还有人潜伏着,沈淮西这时候冒出来怎能不让人起疑? 没有实质证据之前怀疑终归只能是怀疑,俞菀璇垂眸瞥了一眼吃得正欢的高朗,忍不住用脚尖踢了他一下,瞪着他低语道:“给我留点,我还没吃。” 高朗拍了拍鼓鼓囊囊地怀里,低声道:“放心,不会忘记你的。” 俞菀璇满意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孺子可教。 这时,上座的大皇子忽然问道:“听说高循将军之子也在西北军中,不知可来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扫过来,高朗被噎了一下,忙喝了两口茶,到厅上行礼道:“末将高朗见过大殿下。” 他嘴角还残留着糕屑,衣襟上也被溅了些许茶水,大皇子忍住笑意,“这么多年没见,阿朗似乎还没长大。还是帝京里那个和阿宣一起到处惹事的小子。” “殿下可不能看表面,渭城一战高小将军可是居功甚伟,得到过陛下赞赏的,在这个年纪能有这样军功的只有扬帅了吧。”沈淮西打量了高朗一眼也笑道,说的是夸奖的话,语气却带着调侃。 高朗很想给他一个白眼,最后还是忍住了。嘴里说着恭维的场面话:“渭城一战能得胜是陛下的福泽、也是我东齐将士齐心搏杀,以血肉相抗的结果,末将不敢居功。” 大皇子赞赏地点了点头:“是本殿错了,阿朗在西北大营历练一年余,已是可保家卫国的少年将军。” 沈淮西笑道:“殿下,西羌境内涌入各国使臣团,人多复杂,为了安全起见,前两日陛下下旨多增加一队人马随殿下入西羌,高小将军年少骁勇,何不让他领队随行保护殿下?” 扬影枫和魏承泽暗暗皱了眉,扬影枫道:“殿下,日前接到陛下旨意时,末将已安排周庭和秦岩二位将军率飞云骑一百精锐随行保护殿下。” “殿下,阿朗年少,难以担此重任,还请殿下三思。”魏承泽也行礼劝道。 “此去西羌原就有侍卫随行,西羌也不是虎狼之地,用不着周庭和秦岩将军亲自率队随行,我看阿朗就很好,就让阿朗随行吧。” “殿下……”扬影枫还想再劝,大皇子摆了摆手,看向高朗,“阿朗,你可愿意?” 高朗心里已经将沈淮西骂了一万遍,现在大皇子这么问,他能说不愿意么?于是朝大皇子施了一礼,道:“末将愿意率队随行保护殿下。” “好,好!就这么定了!”大皇子很高兴,拉着扬影枫和魏承泽继续喝酒谈天。 沈淮西也继续跟杨太守拉扯着帝京故旧,高朗站起身回席时沈淮西眼角微挑,瞥了高朗一眼,眸中有着不明的意味。这一眼被角落里的俞菀璇看在眼里,她看了一眼心情郁闷的高朗,突然提出换阿朗去,总归不是好事情。 酒宴过半,大多数人都散了,只有一些大人物还留下来陪大皇子和鸿胪寺卿。 高朗和俞菀璇也趁此机会出了官驿先回大营,高朗掏出怀里的糕饼分了一半给俞菀璇,剩下的一半又包好塞回了怀里。 俞菀璇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偷拿了这么多,“你还留着那一半打算今晚再吃一顿?” “这是留给银杏的。”高朗回答得爽利而坦荡。 俞菀璇看着他,忽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明了的眼神,这小子显然是有些喜欢银杏的,只不过年纪还小,所有的感情还处于懵懂阶段。 “早知道今晚就不来了!”高朗忽然懊恼道,又咬了咬牙,“我就知道这个沈淮西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还是一样混蛋!” “你以前认识沈淮西?”俞菀璇好奇。“之前提起他时你不是连名字都记不得了?” “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高朗道:“那时我爹还没把我丢去将军门,他老爹生日,陛下赐给了一尊东海进贡的血玉珊瑚,趁着这老头做寿,我们偷溜进了后院,撞见这混蛋在假山后跟一个女子说话。我模糊听到几句,阿宣在我身后踩到石头发出了动静,那女子立刻隐入假山里去了,这混蛋居然关了院门放了府上养的獒犬来追咬我们,还好我们那时身量小钻了狗洞逃了出去,那獒犬太大只了卡洞里没追上,后来我和阿宣因搅乱沈符的寿宴还各自回家挨了板子。” “放獒犬咬你们,这得多大的怨气啊。”俞菀璇挑了挑眉,“那女子是谁?” “谁知道?”高朗耸了耸肩,“可能是他暗地里的相好吧,趁他老爹寿宴混进来私会的,被我们撞破了怕我们说出去才放狗追咬我们吧。” “谁知道?”高朗耸了耸肩,“可能是他暗地里的相好吧,趁他老爹寿宴混进来私会的,被我们撞破了怕我们说出去才放狗追咬我们吧。” “对啊,沈淮西好像没成亲吧。他都二十八九了为什么不成亲?”俞菀璇忽然想起来,在帝京两年,作为影子盗她又对帝京各个高官府邸和人口背景都了解过,现在想想沈淮西还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明明可以做帝京最耀眼的人,偏偏低调到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可能他中意那个女子他老爹没同意吧。”高朗又笃定地道,“肯定是这样,所以他才一蹶不振了十年。” 俞菀璇白了高朗一眼,“你的意思是他最近开始振作起来了是因为沈符终于同意了?十年,哪家的姑娘能等他十年?” 高朗挠了挠头,也想不明白,“管他呢,反正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俞菀璇也没能想明白,但是从今晚看来,沈淮西绝对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争取这次和谈的目的是什么?一个鸿胪寺卿能做什么? 第40章 出使西羌 高朗回到大营正准备睡觉就被叫去了帅帐,他们走后没多久宴会也散了,扬影枫和魏承泽回到大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朗叫了过去。 高朗心里本没把这件事看得太重,就像大皇子说的,秋猎虽然在西羌,但是各国都有使臣前去,并非是针对东齐的鸿门宴。何况使臣原本就有侍卫随行,他领一百飞云骑精锐不过是壮壮声势而已。 然而看到三哥和魏大哥的脸色,高朗不得不在心里把这件事重新审视一遍。也发觉的不太对的地方,三哥明明已经安排好了周庭和秦岩率队随行,若是站在大皇子的角度来说不应该拒绝才对,为什么大皇子要拒绝,反而让他来领队,高朗并不认为大皇子是在抬举他。 “阿朗,刚才跟你说的记住了没有?”魏承泽絮叨了半日,唯有这句话飘进了高朗的耳朵里。 “啊?什么?你刚说了什么?”看着高朗的一脸茫然,魏承泽快要给他气死。 扬影枫倒是很镇定,拍了拍高朗的肩,“也许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般,你只需尽职尽责护好大殿下就好,阿璇扮成你的亲卫与你同去。” 高朗恍然大悟,原来璇姐要离开大营一阵也是因为这事,魏承泽也一惊,皱眉道:“璇姑娘也去?” “原本就安排好她在队伍中的,她此去西羌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扬影枫没有明说俞菀璇此行的目的,高朗听说俞菀璇也去之后就更放心了。 俞菀璇回到营里时被一个小兵叫住,说是隋大夫在帐中等她。夜深人静,与男子同处一帐甚是不妥,她倒是没有忌讳,直接就去了隋风的营帐。 “隋大夫找我有事?”隋风有单独的营帐,帐中被他布置得如同医帐一般,到处都是医书和药材,此刻书案上点着一盏油灯,他正在认真抄写着医案。 见俞菀璇进来,隋风站起来从身后木柜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药瓶和一个信封递给她,“我知你此行施老和银杏已为你准备好了许多药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俞菀璇接过来,信封很薄,用手捻了捻,里面仿佛是空的一般。她打开信封,里面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俞菀璇抬头看向隋风,他面容普通,眼眸却清澈异常,微微笑道:“那日我在帐中擦洗身子,你在帐外拦住了要来寻我的田七时我便知道你已知晓我的身份。我对自己的易容之术极有自信,不知你从何处看破?” 俞菀璇也轻轻一笑,道:“我嗅觉极好,老和……呃,慧觉大师给你开的治疗心疾的药方中有一味冬凌花。” “原来竟是这样。”楚清瑶总算明白了自己在何处露了破绽。她微微笑道:“多谢你没有揭穿我的身份。” “我很佩服你,不仅有医者的仁人之心也有对国家的报济之心,孤身千里来到这里,同为女子,我知道你想做的事多有艰难,我又怎会揭穿你?”俞菀璇坦诚地道。 “那瓶药是我自制的易声丸,服用之后能改变声线,粗壮低沉如男子。一粒药丸的效用是一日,若想随时解除,饮用清水三杯即可。” “多谢你。”俞菀璇倒是很欣喜楚清瑶给她准备的东西。 “同为女子,我亦是很佩服你的勇敢果决,希望你此去西羌平安顺遂。” “借你吉言。”两人在灯下对视,目光清湛,彼此之间的心意已经清透如水无需多言。 俞菀璇都知道的事,三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一个刚进来的军医,想要有单独的营帐是不可能的,而她一来就有单独的营帐。这是后来楚清瑶知道西北大营的规制时,才发现三哥早已知道了她在营中。 楚清瑶和扬影枫一块在将军门中长大,她的身份在他眼中瞒不住,情思自然更瞒不住。可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她,从始至终,都是她在单相思罢了。 即便这样她也忘不了少年时他对她说过的话,因为心疾而体弱,门中所有人都尽心关照她,看多一会书都怕她劳累着。唯有他说让她多看书,寻找到自己的喜好,身体有疾可以治,不能让心里有疾。 她选择修习医术也唯有他在支持鼓励她,让她心底生出了济世报国之念,也对他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思。知晓心疾可愈之后她很欣喜,以前想与他共白头是奢望,如今变成了可期。 而父亲的一番话却给了楚清瑶一盆冷水,自家女儿什么心思楚谦一直是知道的。之前不想女儿成为弟子的负累,如今女儿心疾得愈,在扬影枫上山时,楚谦与他提过亲事,然而他却没有答应,他对清瑶只有师兄妹之情。 扬影枫是将军门下百年难遇的奇才,也是楚谦最得意的弟子,他自然希望女儿能有这样的好归宿,只是这弟子在情爱一途一贯冷淡,他若无意,楚谦也只能遗憾。 这一盆冷水并没能浇醒楚清瑶,他身边从来不曾有过其他女子,楚清瑶一直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特殊的存在。她孤身离开师门追随着他的脚步来到西北大营,既是全了自己的心愿亦是完成自己的理想。 然而在渭城,她看到扬影枫策马回来怀中抱着那个浑身湿透昏迷的女子时,心上仿佛坠了一个重物,止不住往下沉。一向清冷的三哥对那个女子是不同的,他会紧张会忧虑,甚至整夜守在床前照顾她,他看着她时,眼神缱绻而温柔。 楚清瑶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为什么她能在军中以女子的身份行走,为什么能得到一众人的喜爱?直到楚清瑶听到了她的事迹,这般勇敢果决、爽朗洒脱的女子连她都心生敬佩之意。 越了解她,楚清瑶越发觉得自己与她实在相差得太远,三哥喜欢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吧。 楚清瑶将心中的执念深深埋藏起来,情思难寄不是还有理想么?西北大营每日都很忙碌,忙碌之余她也学到了许多以前未曾学到的知识,愈发精进医术,这同样能让她快乐。 挣脱了束缚才能看到更好的自己。 楚清瑶帐中的灯火将近天亮才熄灭,而高朗此时却被值守的士兵连声催着起了床。 高朗心里又将沈淮西骂了一万遍。 他整装好出来,俞菀璇已经抱着剑在帐外等他了。她同他一样打扮,墨衣玄甲,梳着男子的发饰,发髻上簪着一支看着很眼熟的青玉簪,她举动原就爽利,这么一打扮,倒也看不出女儿之态,见他出来冲他抱拳玩笑道:“高将军,卑职今后就仰仗您的关照了。” 高朗志得意满地仰起头,拍了拍胸脯:“放心,跟着本将一定让你飞黄腾达。”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俞菀璇瞥了他一眼。 高朗清了清嗓子,有点穷人乍富的意味,“阿璇,说话注意点,在军中以下犯上是要挨军棍的!” 俞菀璇低垂了眼眸,抿着唇角,“是,将军,末将定然听从将军命令。” 天色刚亮,高朗率领着一百名飞云骑精锐已经整装完毕静候在甘州城外,扬影枫和甘州太守护送使臣团出城。 “望大殿下与沈少卿此行平安顺利,届时下官会在这城外迎接大殿下和沈少卿归来。”杨太守穿着齐整的官服朝大皇子行礼。 扬影枫看了一眼高朗身后的俞菀璇,她端坐在马上,朝扬影枫眨了眨眼,扬影枫唇角泛上了几不可察的笑意。 巴音草原就在祁连山脚下,从甘州城出发不过两日行程也就到了。秋猎是在三日后,若是太早到显得刻意巴结有失大国风范,所以一路上掐着时间,队伍行走得很慢。 大皇子从未领略过域外风光,甘州到祁连山一路戈壁大漠雪山草地相连,风景绝美,队伍缓慢行进恰合了他的心意,后来干脆骑马行走。沈淮西倒是没有大殿下的兴致,一路都待在马车里,连马车帘子也不曾掀一掀。 俞菀璇因都对沈淮西怀有疑虑,因此一路上都在暗中关注他的举动。到了夜间他下了马车就直接进了营帐,面都没有露,堪比养在深闺从不抛头露面的大小姐。 俞菀璇与高朗同住一帐,对坐吃饭时,俞菀璇这么一说高朗也觉得不大对劲,他对沈淮西没什么好感,立刻道:“待会我找个人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高朗派去的小兵以夜间宿营寒冷为由,到沈淮西的帐外询问是否要加些御寒的衣被,帐下的侍从却道沈大人舟车劳顿,已经睡下了。 高朗皱眉:“这么快就睡下了?他看起来也不是这么弱不禁风的人吧。” “不管怎么样,咱们盯着他就行了。” 沈淮西其实并没有睡着,他此行的确另有目的。扬影枫虽然一直在边境,但他是个聪明人,沈淮西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昨晚的夜宴上,他撺掇着大皇子拒绝了扬影枫安排的人,换上了高朗。高朗也是聪明人,但年岁尚小,对他来说够不上什么威胁,只是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那一百名飞云骑精锐中定有扬影枫安排的人,只是那人很高明,他没能察觉出来是谁。 从军之人大多粗放,暗中盯梢这种事,扬影枫手下除了周庭和秦岩,沈淮西想不出来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若这人一直找不出来,在秋猎时必定会阻碍他的大事,沈淮西有些烦躁,许久未曾入眠。 另一个帐内,俞菀璇和高朗分睡两榻,高朗同样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又把俞菀璇当姐姐,心无杂念很快就睡着。俞菀璇侧过头看着他的脸,想到了韩羽皓。这次是最好的能拿到墨莲子的机会,可因为沈淮西,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变数,若没有墨莲子,这个冬天只怕韩羽皓极难熬过去。 俞菀璇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外边有动静,高朗和俞菀璇几乎同时弹跳起身,冲出去时发现外边浓烟滚滚,多个营帐走水了。 “保护大殿下沈少卿!” 魏永昭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直缀,被侍卫护着撤出营帐,第一时间就找寻沈淮西的身影。看见沈淮西后急急问道:“舅舅可还好?” “没事。”沈淮西平静淡定。 所幸宿营地旁就有一条河,火势很快就控制住了,人没伤着,只烧了几个营帐。起火的原因是夜间起了风,从营地周围驱赶野兽的火堆里吹过来几个火星子,天干物燥风助火势一下就着了。 值夜的侍卫长惶恐不安地请罪,因发现及时没伤着人,魏永昭也没重罚,只将当夜值守的人罚奉半年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折腾了这一阵,大家都过了许久才重新入睡,反正不急着赶路,索性就将早上启程的时间推迟了一个时辰。 高朗和俞菀璇边整理着马鞍边低声细语,“璇姐,你觉得昨晚那场火是意外吗?” “不像是人为。”俞菀璇束紧马鞍,“这个时候搞事情对他可没好处,没准他也在猜这场火是不是我们作的妖。” 俞菀璇的猜测没错,沈淮西的确也在想这场火是意外还是人为。费了这么多心思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第41章 巴音秋猎 除了那夜的走水之外,一路上所有人都小心谨慎,再没发生意外。三日之后顺利到达了祁连山脚下的巴音草原。 草原民族善骑射,西羌先祖以捕猎养家以骑射立国,是以秋猎是西羌国中一年一度的大事。 西羌国主蒙根邀请了各国使臣来参加今年的秋猎,巴音草原上早早铺设数十顶羊毛大毡帐,雪白的毡帐在苍黄的秋草中格外显眼。 各国使臣陆续都到了,今年局势不同以往,各国边境关系都非常紧张。去年乌康国和西羌联姻,乌康公主阿依娜嫁给了西羌国主蒙根,接着乌康与西羌就攻打了阿勒图,东齐出兵协助阿勒图获胜。各国边境的和平一向脆如琉璃,这一战把这层琉璃打得稀碎,接着各国之间都产生了摩擦,一年下来大战没有,各种小的战役打了几十场。 再来就是前阵子北戎突然调兵攻打东齐宁州,之后又借道西羌突袭渭城,这一战可谓震惊各国,北戎差点就突破了东齐西境的防线。两场大战过后,周边各国都看清了一些形势,东齐的战力最强,与东齐结盟的阿勒图也受到了庇护。乌康、西羌和北戎则是利益共同体,看起来很强大,实则很脆弱,一旦利益分配不均就会分崩离析。 周围小国看清了这点,近期纷纷向东齐递送了国书。 这些小国家在西羌和北戎的眼里就是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可如果周边数个小国都与东齐结盟,连成了一片,那么西羌与北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所以这次秋猎西羌邀请周边各国一起参加秋猎,西羌国主对周边小国是意图拉拢还是震慑威胁不得而知。 总之,西羌国主蒙根摆出了一副天下一家亲的和善姿态,为了减少矛盾,东齐、北戎和西羌的三方和谈放在了秋猎的后边。 秋风乍起,彩旗飘飘,巴音草原广袤无边。西羌国主蒙根与王后阿依娜坐在主位,蒙根已经五十多岁了,阿依娜只有十八岁,是蒙根的第四任妻子。 其余各帐坐的都是各国的来使,基本都是王族。阿勒图大王子耿术和二王子阿日斯兰是一起来的、北戎来了一个王爷呼日格和王子巴雅尔,其他各国基本都有两位或两位以上的王族成员到来,而东齐的帐中主位只有大皇子魏永昭,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大皇子有亲卫护卫,高朗和俞菀璇只负责外围安全,两人此时站在外圈,高朗扫视了一圈之后,“啧啧”两声道:“西羌最漂亮的公主竟然嫁了个糟老头子,一朵花的年纪看起来倒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似的。” “前阵子阿勒图使臣来的时候不也是打算将温珂公主嫁给陛下吗?”两国联姻遣嫁公主,只求平稳安好,谁在乎公主嫁的是美少年还是糟老头。俞菀璇看了看西羌的王帐,有些奇怪地问道:“西羌的王子公主怎么没看到?” 高朗低声道:“蒙根的几个公主都嫁人了,早年间倒是有三个儿子,好像都死了,这些年娶了很多姬妾都没能生出孩子,西羌公主已经是他第四个正妻了,嫁过来一年了也没听说生了孩子。” 俞菀璇挑了挑眉,“那他还折腾什么?再过几年两脚一蹬,辛苦打下的江山还不是别人的。” “谁知道呢?” 一阵清越的铃铛声响起,秋猎的祭典开始了,中场用木头搭着高台,上面扎着各色彩绸,主持祭典的是西羌资历最长的祭司,那张苍老的脸犹如老树皮一般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他身着红黑色的祭服,脸上画着诡异的图案,口中念着冗长的祭词,偶尔摇动手中的法铃。法铃的声音细而悠长,有着摄人心魂的魔力,乌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漫长的祭词念完,西羌国主蒙根走上高台点燃神灯,献全羊、献圣酒,之后秋猎正式开始。 沈淮西是文官,主要是来和谈的,秋猎跟他没有多大关系,参加过祭典后就回了营帐。高朗要随行保护大皇子,专门派了几名飞云骑将士“保护”沈淮西的安全。 俞菀璇则趁机去找了阿日斯兰,关于西羌和阿依娜的事,阿日斯兰应该了解得比较多。 阿日斯兰见到她欣喜不已,“之前渭城遇袭,我真怕你出事,好在一切平安。”又见她一身男子装扮,疑惑道:“你怎么会来秋猎?” “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要找一味叫‘墨莲子’的药么?” 阿日斯兰点了点头,“记得,你说这味药在阿依娜手中,我安插了人手潜在她身边,那人回报说阿依娜带来的嫁妆里并没有这味药,是你的消息有误还是这味药在东齐和我们这边的名称不一样呢?” “你在阿依娜身边安插了人手?”俞菀璇眼睛一亮。 “各国之中还有哪里是净土?”阿日斯兰笑道,“我那个暗线原是潜伏在西羌王宫的,前两个月阿依娜的宫里死了一个侍女,机缘巧合将她调了进去。” “太好了!”事情居然这么顺利有些出乎俞菀璇的意料,“我要的那味药就在一串乌金玛瑙手串中,据说阿依娜很喜欢,时常戴着。” 阿日斯兰皱起了眉头,“若只是一串普通的首饰还好拿,她很喜欢的东西倒是不好拿了。” “这个我再另外想办法,我要怎么联系上你的暗线?” 阿日斯兰附耳跟她低语了一阵,俞菀璇点头。有个线人在阿依娜身边事情就好办多了,她认真地对阿日斯兰道:“多谢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阿日斯兰拉住俞菀璇的手,微低着头垂眸低笑,“你们东齐有一句话叫做‘以身相许’,既然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不如你就嫁给我吧,跟我回阿勒图。” 俞菀璇抽回手,脸色从容地笑道:“抱歉,‘以身相许’是不能了,我已许诺了他人。” “是他吗?”阿日斯兰挑眉。 “嗯。”阿日斯兰没有明说,俞菀璇已经从他眼里看到了答案,无需矫情,她坦然承认。 “我就知道是他。”阿日斯兰英朗的脸上笑意更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那时还不肯承认。” “我那时还没看上他。” “你心里早就有他了,是你自己没在意过心里的想法。”阿日斯兰一本正经地跟俞菀璇道,“男女都一样,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时其实内心已经喜欢了很久了。” “你对男女之情了解得很透彻嘛。”俞菀璇调侃他道:“喜欢过多少姑娘?” 阿日斯兰笑眯眯地答道:“记不清了。” “那你还说要娶我?” 阿日斯兰有些疑惑,“在我们阿勒图,男人喜欢一个姑娘,姑娘若也喜欢,男人就可以娶回家,若姑娘不喜欢就算了。我喜欢你,若你同意我就娶你啊,我已经娶了三个侧妃了,还没娶正妃而已。” 俞菀璇翻了个白眼,没看出来阿日斯兰竟是个风流种子,白长了一张纯良深情的脸,果然人不可貌相…… “你们东齐不是这样吗?男人都可以娶很多女子。” “对,都一样,但是我不一样,我的男人只能娶我一个,否则……”俞菀璇举起手掌在阿日斯兰脖子旁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阿日斯兰露出了一副悲悯的表情,“我很同情他……”话没说完就被俞菀璇揍了。 笑闹了一阵,俞菀璇回到正题,“你对西羌王室和阿依娜了解多少?快跟我说说。” “哪个国家的王室都复杂,西羌也不例外。”阿日斯兰把他知道的西羌王室的各种秘辛竹筒倒豆一般全抖搂了出来。 现任西羌国主蒙根这个王位坐着也不容易,西羌立国以来外忧内患不断,历代国主好战,打得国库空虚国力衰退,几十年前跟打仗输过东齐也输过北戎,当时都是送了公主去和亲才平息下来。从前任国主开始施行了休养政策,与周边各国修补关系才让西羌国力提升了上来。到蒙根上位后骨子里好战的血脉又觉醒了过来,联合北戎攻打东齐,那一战打得惨烈,也导致了扬影枫的爹战死沙场。西羌也没好到哪去,吃了大败仗引起了各部族的不满,有部族的首领就起兵造反,打了好几年内战。 蒙根的大儿子战死,二儿子在军中也莫名其妙地染了疫病身亡,还有一个幼龄的儿子也在战乱中失踪了,大概也是死在战乱中了。蒙根平息了内战后也不敢再好战了,开始专注娶老婆生儿子,可这么多年别说王子,连公主都没能生出一个。 西羌近几年国力开始回升,乌康想攀住这棵大树,也是打了个好算盘,蒙根没有儿子,阿依娜嫁过来,若是能生个儿子,待蒙根死后继承王位,乌康就有机会一步步将西羌收入囊中。可惜阿依娜嫁过来以后,乌康王室眼巴巴地盼了一年多阿依娜的肚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唉……她也挺可怜的。”阿日斯兰叹息了一声,“嫁给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男人,若生不出儿子,待蒙根死后她还得殉葬。” “这就是身为公主的代价,享受荣华富贵和一切尊荣,就要拿一辈子来交换。想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一些东西,只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太阳西斜时,第一日的秋猎就结束了。 魏永昭不大精于骑射,今日得来的猎物大半都是高朗射下的,相对于北戎、乌康这些善骑射的草原民族来说收获少得可怜。 于是北戎王子巴雅尔出言嘲笑道:“都说东齐重文轻武,从殿下身上看来是名不虚传啊。” 魏永昭也不恼,只是淡淡地道:“我东齐并非重文轻武,而是文官武将各司其职,文掌朝武戍边,扬影枫将军麾下的飞云骑威慑边关十年不是浪得虚名。” 魏永昭的这一番话不仅讽刺北戎朝堂文武不分还用飞云骑打了北戎的耳光,巴雅尔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同来的北戎王爷呼日格立刻斥责了巴雅尔。和谈还没进行,北戎是战败方,若东齐翻脸狮子大开口,国内才经历了饥荒与战败的北戎恐怕赔不起。 西羌国主蒙根也过来打圆场,东道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巴雅尔恨恨地走了,大皇子也不再计较。 高朗回到营帐就扑到了床上,抱怨道:“陪大皇子打猎太累了,一点都不自在。” “大皇子只是来做做样子的,明日他估计不会下场了,你守着他就行了。”俞菀璇随手倒了一杯茶给他。 高朗盘腿坐在床上,一口气喝尽,问道:“沈淮西今天怎么样?” 俞菀璇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是继续当他的大小姐,据说在营帐内看了一日的书。” “你今日去见阿日斯兰有什么进展?” “嗯,得到了非常重要的消息。”俞菀璇凑过去低声道,“后面几日我要单独去行动,若有人问起你替我遮掩些。” “你别做太危险的事,在这个地方出了事我可兜不住。” “我用得着你替我兜事?”俞菀璇笑骂了一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赶紧把衣服换了。”说罢便出了帐。 第42章 暗流涌动 俞菀璇出了帐外,太阳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在地平线,猎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侍从们正在宰杀今日猎来的野物。以野羊、野兔子居多,拔得头筹的是北戎王子巴雅尔,他今日猎到了一只马熊,虽说个头不大,但马熊在草原上是极凶悍力量极大的动物,敢猎杀马熊的都是勇士,所以他今日才洋洋得意地挑衅魏永昭。 秋猎的第一个夜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换过齐整的衣裳,各国来使陆续到场。让俞菀璇有些意外的是沈淮西竟也来了,他身着轻袍长衫,在一众穿着箭袖猎装的权贵之间显得有些突兀。 俞菀璇摸了摸下颌,撇开其他不说,沈淮西长得是真不错,身材高大匀称,一身广袖长袍穿出了飘逸洒然的兴味,发束玉冠眉目风流,整个人如明珠耀目。 这样一个难掩风华的人又怎会是庸庸碌碌的匹夫? 他沉寂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俞菀璇目光里的探究意味太过于外露,沈淮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转过头来时,俞菀璇已经快一步移开了目光。他这一身的气派吸引了许多人,尤其是在场的女子,草原的姑娘热情似火,看着沈淮西的眼神里都是不加掩饰的爱慕,是以沈淮西的眼光环视一圈下来依旧没有找出那道探究的目光,这个人的目光时不时在暗中看着他,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掐着时间,俞菀璇去了约好的地点,阿日斯兰的暗线——阿依娜身边的二等侍女娜仁已经在等着她了。 娜仁开门见山地问道:“主子说您想要王后的乌金玛瑙手串?” 俞菀璇点头,“是,你能接触到这个手串么?” “不能,我没能贴身服侍,寻常不能入王后的营帐。” “她有没有固定的独处时间或者什么时候身边的侍从会少一些。” “没有,王后常在国主身边,寻常都有很多侍卫保护,日常起居由两名贴身侍女海拉和苏雅服侍,那两人是从乌康国跟着她陪嫁过来的,忠心耿耿,与王后几乎形影不离……”娜仁似乎想到了什么,“寻常是没有机会的,秋猎期间西羌的王后都要去依兰湖祭神,今年想必也不例外。” 据娜仁所说,西羌秋猎除了开猎前的萨满祭祀之外,还有两个重要祭祀,分别在依兰湖和博日朗雪峰进行,依兰湖是西羌的圣湖,博日朗雪峰是深山。秋猎期间的月圆之夜,西羌王后都要去湖边祭祀圣湖女神,西羌国主则前往博日朗雪峰祭祀山神,以护佑西羌国运。而且祭祀圣湖女神时不能有男子在场,否则女神会发怒降罪,这是阿依娜身边人手最少的时候。 后日就是月圆之夜。 俞菀璇回到猎场时,酒宴正到了高潮,悠扬又厚重的马头琴声,充满力量的草原歌舞,热闹的饮酒作乐。俞菀璇看向坐在蒙根身后的西羌王妃阿依娜,一切的热闹仿佛与她无关,她面无表情像一尊木偶。她的腕间,绣着繁丽花纹的袖口下隐约可见一串乌黑光亮的手串,俞菀璇的心跳蓦然加快了一下——墨莲子,能救韩羽皓的墨莲子就在那手串里。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压制着泛起波澜的心潮。 夜近三更,酒宴已散。各国使臣已然回帐,喝得满面通红的西羌国主挥了挥手,底下的侍从领着一串迤逦的身影走过来,这些姿容艳丽面蒙轻纱的女子被分配到各国使臣的帐中。 俞菀璇挑了挑眉,因为看见沈淮西的帐中也去了一位女子,而且那女子并没有被退回,想来是西羌国主的盛情难却,沈大人也只好“勉为其难”与那女子共度良宵了。 俞菀璇回到帐中,帐内有轻微的鼾声,阿朗已经睡着了。想着墨莲子,俞菀璇没有什么睡意,悄摸着溜出去看看依兰湖。作为影子盗,她深知行动前的准备很重要,尤其是踩点。 根据娜仁的描述,依兰湖在猎场的东南面,距离不算远,骑马动静太大,俞菀璇便施展轻功朝依兰湖而去。 依兰湖在月色下犹如一颗华美的珍珠,泛着润泽的光芒,因为有湖水的滋润,这个时节湖边依旧水草丰茂,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还未走近,她敏锐地听到了湖边草丛里传来女子娇柔的嘤咛和男子低沉地粗喘的声音,混迹青楼的俞菀璇自然知道这是什么,面上一热想着避开。 草丛里传来了那男子的声音,隐忍中带着情动与低喘,“阿依娜……”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在俞菀璇的耳边,她矮身隐进半人高的草中。眼观鼻鼻观心,待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逐渐平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耿术,带我走吧,我受不了了。”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震动着俞菀璇的耳膜,竟然是阿勒图的大王子耿术! 在他们断断续续的缠绵和情话中,俞菀璇拼凑出了大概。 阿勒图的大王子耿术与乌康国公主阿依娜在一次偶然中相遇,然后一见钟情,可两国多年敌对,两人想在一起却是困难重重。不仅不能在一起,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去年阿依娜嫁给西羌国主之后,耿术性情越发残暴,引来了阿勒图朝中诸多大臣的不满。 阿依娜嫁到西羌后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蒙根在当年的内战中伤了下腹,即便娶了三任王后,纳了无数姬妾也无法再生育孩子,他性情也越发癫狂,床笫之间常常把妻妾折磨得体无完肤。除了第一任王后是在内战时中箭身亡,后面的两任王后都是不堪折磨自尽的,这种事当然不能外传,对外只能宣称病亡。 蒙根知道自己生不出儿子,娶阿依娜也不过是顺势拉拢乌康,阿依娜在蒙根眼里只是一个玩物,不过一年时间就把阿依娜折磨得不成人形。 月光下,阿依娜光裸着的肌肤上几乎全是青紫的伤痕,耿术满眼心疼,随即又溢出暴戾之色,“我一定要杀了他!” “不要!蒙根身边布满亲卫,你杀不了他的,我们走吧。你带着我走,去哪里都行!” “好,后日在这里,我带你走!” 阿依娜极是欣喜,颤抖着声音道:“你真的愿意抛下一切带我走?” 耿术轻抚着她的脸,深情地看着她:“有你才是一切。” 阿依娜紧紧地抱着耿术,两具躯体再次交缠在一起。衣物杂乱地丢在一旁,乌金玛瑙手串就在那堆凌乱的衣物上,黝黑光润。 即便近在眼前也不是拿走它的好时机,俞菀璇悄然离开草丛,而湖畔那情到浓时的两人对俞菀璇的来去丝毫未觉。 回到猎场,四周营帐内的靡靡之音也不断地钻进俞菀璇的耳朵,她不得不从衣摆处撕下一点布条塞住了耳朵眼,帐内高朗睡得正香,丝毫不受影响,被子拖了大半在地,手足俱露在外边。 俞菀璇无奈地过去给他拉了一回被子,自己躺上了另一张床榻,闭目睡去。 猎场的营帐里也不全是靡靡之音,沈淮西营帐内就很安静,之前进去的美人并没有被他赶出去,而是与他一起对坐在了灯下。 那美人也不是青春年少的少女,而是已经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但她在这年纪除了眼角眉梢有细微的皱纹外,眉眼间依旧留有丽色,可见年轻时必定貌美。 “柔姨。”沈淮西颇为恭敬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巴特尔,十年了,你长大了。”那女子满目柔色与欣慰,却对着沈淮西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是,我长大了,可以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沈淮西淡淡一笑,冷冽如风。 沈淮西原名巴特尔,是西羌国主蒙根的第三子,也就是那个在西羌内战中失踪的孩子。 他的母亲是蒙根的第一任王后,骁勇善战很得蒙根敬重,之后生下三子身份尊贵。那场内战中,她失去了两个儿子,在她中箭垂危之际命身旁亲卫和亲妹妹阿碧柔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送走。 亲卫和阿碧柔护着年幼的孩子逃出了西羌,隐瞒身份一路辗转来到东齐,将孩子送进了沈府,成了沈符的第三子,改名沈淮西。 而沈符敢冒死接纳这个孩子,不仅是因为他与这孩子有血缘,还因为他有狼子野心。 沈符的母亲是西羌来的和亲公主,与现今西羌国主蒙根的父王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妹,因战败被送入东齐和亲,被当时的皇帝赐给了一位低阶的朝臣为妻。 沈符的父亲早亡,母亲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来处,并给儿子从小就灌输了他也是西羌子民的思想。沈符也争气,举仕入朝一路青云做到了太尉,儿子入了兵部,女儿沈玉娥入选进宫生下大皇子封为淑妃。几十年来,沈符的野心从未有一刻被按下,在女儿生下皇子后更是膨胀起来,他暗中早已与西羌国主蒙根联系,偷递情报助力西羌壮大,蒙根想吞并阿勒图和乌康,沈符想掌控东齐,两人暗中勾结互相获利。 只不过沈符没料到,即便他传递了情报给蒙根,西羌和北戎联军还是没能打溃东齐,在落日原上被扬潇拦截大败。而后西羌内乱,蒙根和沈符不得不暂时收起各自的野心。 有阿碧柔的贴身照顾,沈淮西一直知晓自己的身世,十八岁中举入仕之后他开始潜伏下来接手沈符在帝京里培植的势力,与西羌再度取得关联。 蒙根伤了之后再也生不出孩子,在帝京里的沈淮西成了他唯一的继承人。而在沈淮西眼里,蒙根和沈符都老了,已经不适合站在风起云涌的战场,此番他回来就是为了改换身份取代蒙根。 阿碧柔自沈淮西成年之后就回到了西羌,阿碧柔的母族在西羌也是一支势大的族群,这些年因内战而几乎消耗殆尽。阿碧柔回来后重新凝聚了族群的力量,成为了沈淮西在西羌的眼睛和左膀右臂。 “巴特尔,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阿碧柔问道。 “金蝉脱壳。”沈淮西轻抿一口茶水,冷笑道:“蒙根已经力不从心,西羌在他手里不合适了。” 沈淮西提起这位生父毫无感情,若非他已生不出儿子,哪里会想得起他这个流落到东齐的儿子? 阿碧柔很是欣喜,对于姐姐留下的这条唯一的血脉,也是母族最仰赖的人,沈淮西一直没让他们失望,现在西羌里的重大决策大多都是他在做,他能回来接手西羌再好不过。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多年下来,阿碧柔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国主想私下与你见一见。” “现在可不是父子相见的好时机。”沈淮西唇角凝着一抹冷笑,“等我回来他有得是机会见。” 阿碧柔借着喝茶掩下一些复杂的情绪,他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凉薄,而且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凉薄,不管是对西羌的生父还是帝京里的养父,他都没有过多的感情。这样的人容易成就大事,也会失去很多。 沈淮西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勾了勾唇角,“柔姨,从没得到过的东西也就不会在乎失去。” 第43章 逃出生天 秋猎第二日,令俞菀璇惊讶的是沈淮西竟也来了,穿着一身箭袖猎装骑在马上,一扫文人的儒雅,倒也有些英武之气。 “他今天怎么不养在深闺做大小姐了?他会用箭吗?他不会从马上摔下来吧?”高朗却是一脸苦相,保护一个大皇子已经够累的了,沈淮西来凑什么热闹? “看他骑马的样子挺稳当的,不至于会摔下来吧。”俞菀璇不大相信沈淮西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肯出来也好,趁此机会试一试他。“今天你保护大皇子就行了,沈淮西我来看着。” 高朗感激涕零。 其实跟着沈淮西比跟着大皇子轻松多了,大皇子是来参加秋猎的,代表的是东齐的脸面,自然不能太掉价,他弓马不是很好,全仗着高朗的本事。沈淮西是来和谈的,秋猎不过是来玩一玩,猎得多猎得少无所谓。 今日天气晴好,一丝风也没有。沈淮西骑着马信步而行,俞菀璇带着几名侍卫和飞云骑将士也跟着他骑马闲逛,他也没有打猎的心思,半日过去了,他箭囊里的箭还是满满当当。 远处扬起烟尘,是魏永昭和高朗一行人过来了,他们今日收获颇丰,每个人的马鞍旁都挂了好几个猎物,还猎到了两只毛色火红的野狐。 “舅舅不试一试吗?”不在朝中时魏永昭对沈淮西的称呼亲近了许多。沈淮西与他年岁相差不大,魏永昭一向与他颇为亲近。 “你也不问问他拿得动弓吗?”北戎王子巴雅尔一行人也恰好到了这里,看见沈淮西空空如也的鞍侧嘲笑道。 “本官拿得动笔就好。”沈淮西眉目不动,冷淡地回了一句,“两日后的和谈,希望殿下依然能笑得如此开怀。” 巴雅尔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起来,他倒是给忘了,这个人是来和谈的东齐鸿胪寺少卿,这次和谈的主事者。巴雅尔心里腾盛起一股怒气,和谈什么?!不过就是败了一场仗而已,在他看来,东齐并非铜墙铁壁,为何不一鼓作气继续打下去,偏要来受这等窝囊气! 巴雅尔阴恻恻地笑道:“两日后的和谈,希望大人能平安到来。” 这句话就是赤裸裸地威胁了,在场的人脸色齐齐一变,高朗已经握住了马鞍一侧的剑。 俞菀璇在沈淮西身后丝毫没有紧张,这么多人在这里,她才不信巴雅尔敢动手。果然,巴雅尔放了这句狠话就打马离开了。 巴雅尔走后,魏永昭脸色很不好,也没心思狩猎了,与沈淮西一起回了营帐。让高朗多调些人手来护着沈淮西。 “殿下不必如此紧张。”沈淮西一脸淡定,动作轻缓地开始泡起茶来。 “这里并不安全,舅舅何必激怒他?”毕竟不是在东齐,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巴雅尔要是暗中做什么手脚他们也难以应对。 “一个北戎的王子,不足为虑。” 魏永昭心里总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 直到第三日傍晚依旧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晚照样歌舞升平,各国使臣之间交流畅饮,维持着一副天下一家亲的模样,巴雅尔也没再来找茬,魏永昭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 今晚是月圆之夜,入夜之后西羌国主与王后分别前往博日朗雪峰和依兰湖祭祀神山圣湖。祭仪早已准备好了,圣湖特殊,只许女子前往,护卫王后的皆是西羌女卫,而俞菀璇早已混入其中。 博日朗雪峰是草原各族都崇敬的神山,因在西羌境内,与其关系紧张的国家根本无从瞻仰神山风貌,这次倒是一个好机会,是以乌康、北戎等国使臣皆备了祭仪跟随前往,阿勒图大王子耿术饮酒作乐了一整日,这个时辰已经醉倒了,除了他和留守的侍卫之外,其余人都离开了猎场。 东齐虽然没有对博日朗雪峰的崇拜,各国使臣都去了也只好随大流一起。 “阿朗,你身边的那名亲卫呢?”出发时,魏永昭问道。几日下来,他对高朗身边的人还是有些印象的,这会没见他跟着倒有些奇怪了。 “他下午犯了些错,我罚他刷马去了。”高朗跟了俞菀璇一些时日,说起谎话来已经是面不改色了。 “你倒是越发有些将军的派头了,在历练几年便与影枫一般是我东齐的栋梁之材。”魏永昭笑道:“不过有一点别学他,你若是学了他不成亲,高循将军定要打断你的腿。” “殿下放心,他会成亲的。” “哦?影枫有中意的姑娘了?”魏永昭笑了,听到这话,一旁云淡风轻的沈淮西都忍不住偏过头来。 高朗不说,只是神秘地一笑:“殿下等着好消息就对了。” 魏永昭无法,只好笑骂道:“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弄得这么神秘?” “是成郡王家的南宜县主么?”沈淮西难得地开口道,“听说前阵子成郡王带着南宜县主来甘州跟扬帅议亲。” “没有的事,沈大人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传闻。”高朗笑道,目光却甚是犀利地扫了一眼沈淮西,成郡王来甘州大家都知道,可他是带着南宜县主来的就没几个人知道了,毕竟带着女儿上门议亲,若是不成,南宜县主以后只怕没脸出门。这事在甘州都鲜少有人知道,沈淮西远在帝京,又是不问世事的样子,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沈淮西淡淡地一笑掩盖过去。 博日朗雪峰在依兰湖的西边,相隔不远,从远处眺望和在雪山脚下仰望是不一样的,高耸的山峰终年白雪覆盖,山峦尖锐如一把利剑直插天空,今晚天气极好,蓝黑色的天幕下,一轮圆月镶嵌在峰峦之间,照耀得雪峰雄阔壮丽。 火把把雪峰脚下的祭台照得亮如白昼,祭祀正要开始,忽然有人惊呼:“那边出事了!” 大家的目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半边天空都被火光映红了! 那个方向是依兰湖! 所有人都惊了,来不及细想齐齐朝依兰湖的方向奔去。 天干物燥火势极大,依兰湖周围都成了火海,高朗瞳孔骤缩,璇姐今晚是在依兰湖的,不知道有没有逃出来…… 这时突然起了风,风助火势越烧越旺,草原上的火灾极其可怖,尤其是在有风的时候,风吹向哪里火就烧到哪里,赶过去的众人一时大乱,四下逃散。 高朗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职责所在,他只能紧紧跟着大皇子护住他往没有火的地方跑。 大火在草原上整整烧了三日,整个若羌草原几乎都遭了殃。行猎的大部队紧急撤离了若羌草原,去往西羌的行宫。 俞菀璇是在第二日晚上回来的,高朗看到她简直要跪地感谢菩萨保佑!虽然是灰头土脸的,好歹没缺胳膊少腿,不然三哥说不定会让他以死谢罪。 她是回来了,很多人却没能回来,西羌王后阿依娜和跟随她前往依兰湖祭祀的侍女、亲卫,东齐鸿胪寺少卿沈淮西、乌康使臣萨尼……粗略算了算,有将近百人都没能回来。 大火熄灭后,草原上遍布烧焦的动物尸体,美丽的若羌草原化为了一片焦土。 闹了这么大一场乱子,整个西羌都笼罩在阴沉沉的氛围之下,北戎和东齐的和谈取消了,各国都有人员伤亡,西羌国主因王后逝去而悲痛过度病倒,数日不能见人,安抚使团的事情一应交由其心腹大臣巴图来做。 草原大火原是天灾,即便各国接到消息都不好谴责什么,毕竟损失最大的还是西羌,西羌又给每个国家都贴补了赔偿。大火熄灭三日后,各国使臣皆踏上归途。 沈淮西烧成了飞灰,大皇子受了惊吓加打击,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言,高朗安慰也无用,只好让随队的大夫和侍从小心照看着。 回国途中,高朗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俞菀璇当时的情形。 俞菀璇开口的第一句就将他惊住了,“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俞菀璇从依兰湖畔见到耿术与阿依娜私会的事情说起,高朗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其间竟然还有这么多复杂的事情。 那日俞菀璇混入女卫跟着去到依兰湖,她知道耿术今晚会有行动,所以脑子里一直在想待会该如何行动,一直在等机会,一定要在耿术行动前拿到手串。 待她回过神来,鼻端嗅到了硫磺的气息,心下顿时大惊。此处宽广,若能闻到硫磺气息只能说明周围有大量的硫磺,那晚她过来时明明是没有这个气味的,定是后来人为,硫磺与此时枯黄的秋草颜色相近,轻易发现不了。 硫磺助燃,想想也知道是用来干什么。此时从远处射来一支火箭,俞菀璇无法阻拦,火星触地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所有人惊慌失措,俞菀璇在大火中寻到阿依娜的身影,拉住她跃入湖中。 此时的湖水冰冷刺骨,草原上的人基本不熟水性,即便为了躲避火源跳入湖中,多是在湖面挣扎溺死。俞菀璇自小生长在湖泽近旁,熟识水性,拖着阿依娜游到了湖中避开大火。 之后再拖着她游回大火烧过的岸边,一番折腾下来,她累得半死,阿依娜不识水性,即便被俞菀璇托着也呛了许多水,到岸边已经昏死过去。 俞菀璇把她翻转过来控出了心肺里的水,阿依娜醒过来面如死灰,她不是蠢人,这火是谁放的她心知肚明,他终究舍不下一切。 阿依娜蓦然拔下发间金簪朝自己喉中刺去,被俞菀璇一掌击在手腕上,金簪脱手掉在草灰中。 “我费力救你一命不是让你自尽的。” 阿依娜这时才看清这个就她的女卫,她的五官长相不像部族里的人,这才惊疑地道:“你……是谁?” 那女子勾唇一笑,“我是谁你不用管,总之为了一个男人自尽不值得。” 阿依娜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怎会知道…… “你用不着怕,我是来跟王后做交易的。”她一副亲善的模样,“给你两条路,第一回西羌继续做你的王后;第二就让大家以为你已经死了,趁此机会改头换面过新的生活。” 阿依娜脸上露出惨笑,眼中通红若泣血,“回西羌生不如死,父兄将我强嫁到西羌,乌康已经不是我的故土了,改头换面以后我又能去哪里生活呢?”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活下去?”俞菀璇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以前的你没有选择的权利,现在老天爷给你选择的权利了你却要去死,对得起这个机会吗?” “选择的权利?”阿依娜嘴里嗫嚅着,从出生到嫁人,她虽贵为一国公主却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利。她忽然咧开嘴大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我选过了,今晚就是我自己选的结果。” “好吧。”俞菀璇伸手在阿依娜手腕上一抹,那串乌金玛瑙的手串就顺滑地落进了她的手里。“我只要这个东西,你是想跳湖还是想自戕都随你。” 阿依娜怔住,“你要这个做什么?”这是她陪嫁的一件首饰,她很喜欢便一直戴着。乌金玛瑙珍贵,但也不是价值连城,她就为了这件首饰救她一命? 俞菀璇将手串收入怀中,“我是用来救人的,这东西是你的,也算你功德一件,若有来世,愿你死后投个好胎,下辈子过得舒心一点。” 若有来世……若没有来世呢?阿依娜看着幽深的湖水,忽然失去了勇气,方才在湖中呛水时她已体会过那种窒息,“你……等等……” 那个正要离去的身影停下了脚步,“怎么?改变主意了?” “我不想死,我要活着,让每一个给我痛苦的人付出代价!” 帐内昏黄的烛光摇曳了一下,高朗愣了半晌,才道:“西羌王妃没死?你把她安置到哪里去了?” “你只要知道这个结果就行了,至于以后得你管不着我也管不着。”俞菀璇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她把楚清瑶给的药丸和人皮面具用在了阿依娜的身上,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今后她要如何都是她的事了。 扬影枫让她别多管闲事,她听进去了,所以只管了一点。人各有命,她救阿依娜一命已是尽力,未来的路只能让她自己走下去。 一盏茶刚递到唇边,俞菀璇忽然脸色剧变,茶盏弹指飞出,撞到了激射过来的箭上四分五裂! 第44章 情到浓时 高朗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条路上还能遇上马贼! 这伙马贼是各国流民组成的一支悍匪,劫杀商队,无恶不作。他们从不踏入各国领土,一直浪荡在国与国之间的交界地,因为所处的地区敏感,也不值得出兵剿灭,他们借着劫来的钱财发展壮大,在十多年时间里已经形成了一颗毒瘤。 他们居无定所,像鬼魅一般游荡在各国交界地带,清理起来也非常麻烦,财大气粗的的商队在国与国之间贩货时常重金聘请镖队同行,东齐边境驻守的官兵无战事时也时常护送商队经过这些危险地带,高朗也执行过这类的任务。 这伙马贼还是很有眼力见的,不敢得罪军队,但凡有军队护送的商队一律不动。这次不知是眼瞎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明明他们不是商队,也打着飞云骑的旗号,这伙马贼居然敢下手劫杀。 很快高朗就发现了这伙人不像是马贼,虽然他们骑着马蒙着面拿着弯刀,身上穿的也是各色凌乱复杂的服饰,但人数众多,下手狠辣,行动之间也很有章法。不但杀人还放火。 马贼要的是钱财,杀人可以,绝不放火,因为大火会烧坏很多珠宝首饰,这伙人不一样,一开始就射了许多火箭过来,不是为了钱财,是冲着灭口来的。 俞菀璇一开始就不觉得这伙人会是马贼,他们箭术极准,下手又狠辣,带着一股狠戾的嗜杀。 队伍里除了飞云骑的将士和侍卫,其余都是不会武的侍从和随行的官员。侍卫围成一圈将他们护在中间,飞云骑的将士御敌。这伙马贼人数众多,用的又是不要命的打法,很快将他们的防线击溃。 魏永昭的亲卫们将他团团围住,反而暴露了他身份尊贵。一阵箭雨就冲着魏永昭射去,亲卫纷纷倒地,魏永昭手里也拿着剑,但他所学的功夫都是花拳绣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面上保持镇定,颊边紧咬着的肌肉和微微颤抖的手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俞菀璇和高朗即便武功再厉害也无法顾及所有,高朗率领飞云骑拼力抵御,俞菀璇则护在了魏永昭身边。 又是一阵羽箭射来,俞菀璇跃起半空,手中的淬月剑化为万千剑影,将羽箭一一打落。魏永昭有些震惊,阿朗的亲卫是什么来头?武艺这般高强。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锐器破空声,俞菀璇反应极快,凭着过人的敏锐和剑法将暗器接下。心中一凛,竟然还来了暗器高手,她挑起地上的一支羽箭,挥剑一击,羽箭朝着暗器发来的地方激射而去。 “叮”地一声轻响,那人已射落羽箭,可见暗器上的功夫十分了得。 这人躲在暗中不容小觑,她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所有的攻击都是冲着大皇子来的,她不敢掉以轻心。 前面高朗组织的防线被突破了一个口子,七八个人冲了进来,暗中的那人看准时机,几枚暗器朝大皇子身上的各个要害之处打来,冲进来的七八个人中有一人也杀到了近处,弯刀一亮朝魏永昭的身侧而来。 魏永昭要躲过这一刀不难,但是躲过这一刀之后暗器已至,凭魏永昭的身手肯定躲不过,电光石火间,俞菀璇已经做出了选择。横剑挑落暗器,同时拉住魏永昭侧身避过刀锋,魏永昭是险险躲过了,俞菀璇却暴露在了刀锋下,刀锋扫过,伤了上臂。 那人接着又是一刀划向俞菀璇的咽喉,狠辣凌厉! 远处一支羽箭挟着穿云破石之势,追风逐电般地穿过人群,精准地从那人后心射入,尾羽几乎没入体内,箭身穿出胸腔大半,一股沙场上孤勇独绝的杀意扑面而来,这一箭的气势惊得马贼乱了阵脚。 急促地马蹄声伴随着一个人矫健英挺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那人一袭墨衣玄甲,面容英朗眉眼锋锐,手握长弓,胯下的夜照玉狮子风驰电掣般的碾尘而来。 “三哥!”高朗惊喜地叫了一声。 扬影枫身后跟着的飞云骑同样飞驰而来,马贼一见立刻丢下一切撤退,死去的同伴尸体也来不及带走。 “三哥!你怎么来了?!”扬影枫到了近旁才勒紧缰绳下马,拍了拍高朗,目光却是落在了俞菀璇身上,看到她左上臂上破损的衣料和冒着血的伤口,面容更是冷峻。 他径直朝这边走过来,俞菀璇在他迫人的目光下伸手捂住了左上臂的伤口。他行至近前,朝大皇子行礼,“末将来迟,请殿下恕罪。” 魏永昭赶紧上前扶住他,“若非扬帅来得及时,本殿性命堪忧,还未及谢过扬帅。” 这一回下来大多数人都伤了,连高朗都挂了彩,连夜赶路也不适合,于是在旁边另寻了一处地方安营。秋猎这几日风波不断,他几乎没睡过好觉,自我感觉头发都愁白了几根,扬影枫和飞云骑来了之后高朗总算能安心了。 营帐重新扎好安置了大皇子,高朗正打算回帐,大皇子忽然道:“你那个亲卫伤得如何?” “应该只是些皮肉伤,三哥给她处理伤口去了?” “影枫亲自给他处置?”魏永昭有些讶异。 “她本是三哥的亲卫,此番是借调给我的,现在自然是要回到三哥那里去。”高朗随口扯了个谎,朝大皇子施了礼就抬步走了。 扬影枫帐内的榻边架了个简陋的小桌子,桌上摆着布巾、绷带和各种小巧的瓶瓶罐罐。俞菀璇坐在榻边,一手抓着衣襟,脸色微红,“我不脱!你给我直接包起来就行了。” “万一刀上沾着毒呢?”从初见面开始,扬影枫的脸色就没缓下来过,他心里到现在还在后怕,若不是及时赶到,那一刀即便不致命也伤她极深。 “伤口没有麻痒,肯定没有毒的,你帮我包起来吧。”伤在左上臂,她穿的是窄袖的战袍,要处置伤口只能解衣,这样的事任凭她再怎么厚脸皮也干不出来。 而面前的男人似乎听不懂她的话,盯着她冷声道:“你不动手我就替你动手了。”末了还加了一句,“上回也替你处置过,怎么没见你这般害羞?” 俞菀璇很想冲他吼道,上回能一样吗?好歹还有个女医给她脱衣服,又用布巾将她伤口周围都遮盖了起来,他只能瞧见伤口。她瞪着他,可气势显然比不过他,不多时就败下阵来,只好慢腾腾地松了衣带,脸上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拉下的外裳和中衣勉强能遮住胸前,其实她扮做男子时胸前都缠了束带,什么都不露,但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自解衣裳这件事,索性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触上了伤口,瞬间的疼痛刺激得她瑟缩了一下。扬影枫处理伤口很利落,确认伤口没有染毒,立刻清洗上药包扎,可谓一气呵成。 系好绷带后他才注意到她白皙润泽的肌肤,上回的剑伤在她的左肩上还留有一个小小的疤痕。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以及锁骨下若隐若现地起伏……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扬影枫压制着心里的绮念,将她的中衣并外裳一齐笼到肩上。 俞菀璇此时恰好睁眼,清凌凌的眼波一下落入了扬影枫的眼中,收到西羌变故消息时的紧张焦虑和方才那一刀带来的后怕一下涌了上来,他猛然吻上她的唇,在她略微干燥的唇上辗转流连,仿佛这样才能抚平他心底的焦躁。 俞菀璇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细致地回应着他。扬影枫叩开她的贝齿与她唇舌交融,两人的气息交错在一起,唇齿之间浓情流转。 他克制着自己稍稍离开她,幽微的灯烛将他锋锐的眉眼晕染得柔和,俞菀璇右手抚上他俊美的脸,感叹世间诸般唯色相最是难破,她凑上去吻住他,两人的身影再次交缠,不知何时他已将她压在榻间,彼此的心底升起无法言说的躁动,热意如藤蔓一般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扬影枫的手在不觉中抚上她的腰侧,手指触到腰带时猛然停了下来,“阿璇,不行……”他的声音是不同寻常的低沉暗哑,漆黑如墨的眼底翻涌着情潮,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俞菀璇反应过来刚才差点就要失控,脸上的霞色蔓延到了脖颈,慌忙闭上眼睛,想抬起手捂住脸,一动之下不仅触到了左肩的伤口,连肩上笼好的衣服又散了开来。 “别乱动。”扬影枫低笑。 俞菀璇不敢看他,也不敢乱动,由着他替她将衣物仔细笼好,又给她系好衣带。他又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些等不及想向陛下请旨了。” 他是什么意思俞菀璇当然明白,她的心跳已经剧烈到自己都能听见了,她慌乱地拉过被子连脸都盖住,“我,我要睡了。” “有我在,你只管安心地睡。”他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将被子拉下来塞在她的下颌,又给她拉好被角。 的确是有他在的地方,俞菀璇特别安心,多日的奔波劳累她也的确累了,不多时就沉入梦乡。 在梦里她并不安稳,她梦见了韩羽皓寒疾发作,命悬一线,在惊恐中醒过来时,外边的天还没有亮起来,她伸手到怀里摸出那串乌金玛瑙手串,黑暗中一颗颗摸着,直到摸到一颗表面略微粗糙的珠子她的心才安定了些,那就是墨莲子,能救韩羽皓的药引。 另一张榻上,扬影枫还在睡着,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帐内的黑暗,可以隐隐看到他的脸上完美的轮廓。 这个人简直完美得太过,俞菀璇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因为见了太多没有好结果的姻缘。最后还是像寒烟翠所说的,不是她看得淡,而是没有遇上那个对的人。 最初对扬影枫她只是欣赏、景仰,慢慢地就变成了喜欢,两情相悦的滋味就像蜂糖,互相看一眼都能甜到心底。情到浓时,她认真地想过两人的以后,不在意身份,不在意其他,只想与他朝朝暮暮。 可他是朝中栋梁,陛下的亲外甥,陛下对他犹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会允许他一辈子都留在边关吗? 第45章 风起之时 次日启程,魏永昭果然见到阿朗身边的那名亲卫已经在扬影枫身边,原来是影枫的亲卫,难怪身手了得。 他们正在看昨晚马贼没能带走的尸体,魏永昭走上前去,听见高朗道:“去年我带队出巡渭城时,曾在路上遇到过这伙马贼抢劫商队,他们很精明,一见我们来了就撤,说明他们的身手都不好,不敢跟我们正面交锋,昨晚却不一样,明显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也认同,昨晚这伙人的身手绝不是普通的马匪。”俞菀璇道,“还有一个暗器高手在暗中配合他们,目标是……” “是本殿。”魏永昭出声道。 扬影枫、高朗和俞菀璇回头,抱拳行礼,“殿下。” “他们不为求财,只为取命,目标就是本殿。” 扬影枫问道:“殿下可有什么眉目吗?” 魏永昭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本殿实在想不到何时与人结怨?若非要说有,那就只有在西羌秋猎时与北戎王子巴雅尔争执过几句,和谈没能进行,他也不至于要置我于死地。” 提起这茬,俞菀璇和高朗都想起来了,他们俩当时都在场,巴雅尔的确是放过狠话。 俞菀璇拔出匕首划开尸体心口前的衣服,那里赫然有一个鹰隼的纹身! “还真是北戎的人!”高朗有些吃惊地道。见大皇子迷茫不解,高朗解释道:“殿下,北戎国中崇拜鹰隼,国中男子自小便会在心口前纹上鹰隼的纹身。” 扬影枫道:“单凭一个纹身只能说明他是北戎的人,但不能确定这就是巴雅尔王子派来的人。” 俞菀璇看着尸体心口的纹身,细细地分析道:“北戎国内现在有两大派系,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北戎在渭城大败后,主和派占了上风,巴雅尔王子是主战派,对这次的和谈意见很大,他会做出这等事来也不奇怪。” 扬影枫道:“我会将此事修书上呈,等陛下和内阁处置吧。” 魏永昭也点了点头,忽然看了一眼俞菀璇,朝扬影枫道:“影枫身边真是卧虎藏龙,亲卫不但武功高强还对各国情况都能了如指掌。” 俞菀璇连忙低下头抱拳道:“殿下谬赞,属下跟在扬帅身边耳濡目染,不过是学到了一些皮毛罢了。”她习惯了与他们这么说话,完全没意识到有一个外人也在,还好魏永昭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不然大小也可以给她安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名。 但她担心错了地方,魏永昭很是欣赏她,对扬影枫笑道:“不知扬帅肯不肯割爱,将这小将与我做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俞菀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高朗的下巴也几乎要掉到地上,扬影枫倒是很淡定,“殿下恕罪,她不适合做殿下的贴身侍卫。” 魏永昭愣了一下,不过一个亲卫而已,他没想到扬影枫会拒绝,魏永昭不大甘心,于是直接问俞菀璇:“你呢?是想留在扬帅身边还是跟本殿回帝京?” “殿下,属下粗鄙不懂礼数,只适合留在边境军营里,做不得殿下的侍卫。”俞菀璇连忙答道。开什么玩笑,做大皇子的贴身侍卫,她是不想要命了。 魏永昭失笑,皇子的贴身侍卫可是有品级的,何况在帝京难道不比在这苦寒的边境要好?扬影枫不肯割爱,这小将竟也不愿离开。好在他并不勉强,点了点头就将这件事揭过去了,“男儿有保家卫国之志很好,本殿知道了。” 魏永昭走后,俞菀璇和高朗都长吁了一口气,高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吓死我了,大皇子怎么突然想让你做贴身侍卫呢?” “大概是昨晚我救了他吧,想报答一下我。”俞菀璇又自得道:“像我身手这么好的人,大皇子当然想招揽我了。” 高朗给她翻了个白眼,“你还美呢!好在大皇子脾气好没以权压人,若他非要你,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俞菀璇转头问扬影枫,这个问题抛给他比较合适。 扬影枫看着她,眸中隐带着戏谑的笑意,很淡定地道:“请旨赐婚。” 高朗的下巴又一次差点掉到地上,俞菀璇则红了耳根。 此后一路平安回到甘州,杨太守率甘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口处迎接,想着大皇子此番也算劫后余生,为了安抚大皇子受惊,杨太守今日包下了甘州的最好的雅香楼摆宴。 大皇子的脸色很不好,又一回拒绝了,被身后的官员拉了拉衣袖,杨太守才反应过来一同去的鸿胪寺少卿沈淮西没能回来,沈淮西也是大皇子的舅舅,大皇子心情应是很沉重。 杨太守不想这个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悄悄抹了一把汗,正要找补找补,大皇子却命令只在雅香楼里开了个雅间,席间只要扬影枫和高朗陪着就好,杨太守并甘州城的一众大小官员一概不许来。 西北的酒都很烈,魏永昭喝了一壶就有些上头了,不停念叨着沈淮西,“舅舅资质极好,十八岁就中举入仕,这些年实在是埋没了他的才华。”他声音沉痛,也不再用尊称,仿佛这些事压在心里许久,今天终于能吐露出来。 “殿下,沈少卿为何入仕之后无所作为呢?”高朗这句话才问出来,扬影枫便给了他一个眼色,他只是有些好奇,可官场和朝堂上的事复杂得很,有些话不应该问,高朗有些后悔,以为触及了某些敏感的事情,也没想过大皇子会回答他。 但大皇子却开口了,也许是喝多了,今晚的大皇子没有像平日里那样端着,“朝中派系复杂,舅舅天资聪颖背后又有家族支撑,朝中谁不想拉拢他,他要明哲保身就要庸庸碌碌不能出头。” 魏永昭这么一说高朗就明白了,沈家出了一个太尉又有一个淑妃,淑妃的儿子还是惠景帝唯一已经成年的儿子,若再出一个厉害的人物,朝堂就会失衡,有心人就会怀疑沈家有支持大皇子上位取代太子之嫌,所以大皇子要低调,沈淮西要藏拙。 魏永昭抹了一把脸,接着道:“我劝过他多回,让他不必顾忌这么多,可他从来不听。近来许是想通了,他被擢拔为鸿胪寺少卿与我一同去西羌时我还很高兴,没想到天妒英才,舅舅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他掩不住情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殿下节哀,是末将无能,没保护好沈少卿。”高朗也有些被他感染。 魏永昭的眼眶已经红了,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心底难过,他拍了拍高朗的肩道:“阿朗,不关你的事,当时你也尽力去寻了,当时那种情形谁都没有办法。” 他伸手又要去拿酒,扬影枫按住了酒壶,道:“殿下,多饮伤身。” “阿枫,今晚让我畅快地醉一回吧。”魏永昭拿过酒壶又倒满了酒。 从来没见过大皇子这副模样,高朗有些不知所措,朝扬影枫看去,扬影枫微微点了点头。 魏永昭从小就很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不争不抢,安静听话。幼年在宫学受教,他和扬影枫都是最安静的学生,但他的资质远不及扬影枫,又因为是皇子,几乎没什么朋友,连最闹腾的魏承宣都不敢去折腾他,连累受罚的常常是魏承泽和扬影枫。 他在这样的境遇里面很是孤独,所以在沈淮西入仕又不作为的时候觉得沈淮西和他是一样的人,不敢出头不敢争抢,沈淮西与他年龄又相近,魏永昭与沈淮西最为亲近,所以沈淮西死在西羌的大火中连尸骸都没找到,他才这般难过。 魏永昭彻底醉倒后,扬影枫和高朗将他送回了官驿,城门已关,他们俩只能回将军府,路上高朗感叹道:“大皇子是过得多憋屈,平时那样端着,什么事都不敢说也不敢做,生怕出一丝差错。” 扬影枫停下脚步,肃然地道:“阿朗,今晚大皇子说了什么你就当没听到,也不要与人妄评。” “哦。”高朗乖乖地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小声道:“我只是觉得他活得很累。” 扬影枫语气慎重地说道:“阿朗,大皇子的身份在宫中和朝臣眼中都很特殊,他自小性情过于温和,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很多事情他只能看得到一面,他以为自己低调就可以明哲保身,殊不知风会自来,一旦被风裹挟住,很容易被操控摆布。” 夜里一阵寒风穿过巷子,高朗瑟缩了一下,这些复杂得事情他压根儿就不想去想,“三哥,快些回府吧。” 朝廷与后宫岂是安生之地?魏永昭看不透,他却看得很清楚。魏永昭不争不抢,沈符、淑妃绝不是这样的人,施老为何不做御医自请到西北做军医?敬贤皇后早逝,曦嬿苦苦支撑护持幼弟,陛下为何这么早就要将永璟立为太子迁居东宫?至于沈淮西,也绝不是魏永昭口中那般,因为不想站队才沉寂十年。 既然沈淮西不想站队,为何要去考科举入仕?他完全可以待在家里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而且沉寂十年之后为何最近突然又开始冒尖?魏永昭眼光有局限性,看不到这些深层次的东西,。 寒风扬起扬影枫的袍角,他身姿挺拔步履沉稳,风有来处也终有止时,只愿风起之时他能护住要护的人。 俞菀璇本来打算回到甘州就出发去往青州,毕竟已经入秋,早一日将墨莲子送到青州就能早一日让韩羽皓摆脱寒疾。但她现在已经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这时候走不太妥当,于是扬影枫召了将军门暗卫护送墨莲子去青州,俞菀璇则留在了西北大营。 她脑子里还在想着暗卫如今应该走到哪了?路上千万不要出岔子,左臂上一阵疼痛拉回了她的思绪。 银杏皱着眉道:“璇姐姐,你怎么又伤了?” “打架嘛,哪有不挂彩的。”俞菀璇怕吓着银杏,便轻描淡写地道,又拉了高朗做挡箭牌,“阿朗的伤比我厉害多了,你明儿记得提点一下他。” 银杏冷哼道:“那他今晚还去甘州城吃酒席,喝多些酒,让伤口烂掉疼死他!” 俞菀璇“啧啧”了两声,“这么狠心?你舍得呀?” 银杏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舍不得?伤口疼的又不是我。” 俞菀璇笑着摇了摇头,高朗和银杏这对冤家前段时间和解了,高朗又整天往医帐里凑,大家都以为这两人会有些不一样的情谊,如今看来,这两人在男女之情上还是懵懂不开窍的小孩子。 下一刻俞菀璇就后悔刚才的想法了,因为银杏仔细看了伤口后问她这伤是谁给她处置的,处置得很妥当。 俞菀璇当然不能说是扬影枫给处置的,便说是自己处置的。 银杏立刻反驳她:“你伤在左臂上,一只手怎么处置?绷带怎么缠上去的?还缠得这么仔细。”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笑道:“是扬帅给你处置的吧?阿朗说你上回左肩上的伤就是扬帅给你处置的。” 俞菀璇捏了捏拳头,她就该把高朗的嘴给缝上! “璇姐姐,说说嘛。”银杏一边给她换药一边撒娇,大大的杏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是不是扬帅给你处置的?你们有进一步吗?” 何止进一步,差点进了很多步,她可没好意思跟银杏描述,伸手捏住银杏的脸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懂不懂啊?” “这么说就是有了?你们有亲亲吗?”银杏抓住了一些重点,一下子兴奋起来。 俞菀璇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银杏瞪大了眼睛,满脸遗憾:“这样他都不亲你?扬帅不会不行吧?不然让师父找个机会给他把把脉?”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银杏还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师父说这是人之常情,当大夫的没有这么多忌讳,我还看过春宫册子呢……唔……” 俞菀璇一把捂住银杏的嘴巴,这小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对别人的感情这么敏锐,怎么对自己的就这么迟钝呢? 第46章 边境战火 东齐帝京,入秋后天气转寒,一向热闹的街道显得有些萧瑟。位于东华街的沈府大门上挂了白幡,门外停着许多乌木黑漆所制的马车,都是前来吊唁的达官贵人。 沈淮西英年早逝,无妻无子,本不应如此操办丧仪。但他不仅是太尉之子,还是朝中之臣,又是在出使西羌时殉亡,惠景帝下旨着礼部前往沈府整治丧仪,以表郑重。 灵堂之上的棺木里空空如也,只摆着一套冠服,朝中前来吊唁的诸位大臣见此情景无不叹息,沈淮西怎么说也是个少年英才,虽说不知何故在朝中沉寂十年,但近来这半年间一改往日的散漫,做的许多事都完美得令同僚刮目相看。 可惜了他才刚要展翅,却得了个英年早逝的结果,连遗骨都没能找回来。沈太尉接到消息后一病不起,淑妃也在宫中日夜悲泣,如今府上主事的只有沈符的大儿子,在兵部任职的沈玉青。 沈玉青除了面有哀色之外,倒是一力支撑起了府邸的诸多事物,将丧事办得井井有条,让来府的吊唁的人们没有感到凌乱和怠慢。 这时大家才蓦然发现沈太尉的这个大儿子已挂朝职多年,没有弟弟沈淮西少年时的耀眼,也没有父亲沈太尉在朝中的根基,他默默地在兵部任职,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三日后,丧仪结束,城郊陵园的墓穴已准备妥善,沈淮西的衣冠下葬,昭示了这个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人已消逝在历史长河。 为了安抚沈家,也听到了朝臣对沈玉青的评价,惠景帝擢拔沈玉青为兵部侍郎。敬贤皇后仙逝后一直是淑妃和荣妃二人一起打理后宫诸事,为了让淑妃早日走出悲伤的心境,惠景帝将六宫之权全部交由淑妃打理。大皇子出使西羌经历了种种险境,在这个过程中坚毅冷静未失东齐国威,封为怡亲王。 死了一个沈淮西,换来沈家全族荣耀,沈家如今在帝京的风头一时无二。 十日之后,因病告假的沈太尉终于前来上朝,内阁首辅裴怀章与太傅柳元任一向与沈太尉政见不同,但沈太尉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表面上也要与他见礼几句,可沈太尉面色如常,丝毫没有痛失爱子的悲戚之感。 柳太傅叹道:“许是爱子能为国捐躯也深感荣耀吧。” 荣耀吗?裴相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他膝下无子,自然不能体会沈太尉的心境。他不由想起了另一个孩子——俞菀璇,即便不是他的孩子也是阿湘的孩子,他想护着她,若她能平安喜乐,他即便丢掉这满身的荣华也在所不惜,可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踪迹都没让他找到。 “唉……沈家这一遭不知是福是祸。”柳太傅的话将裴相拉回了现实,“入秋以来陛下的咳疾越发加重,在朝政上,你我二人还需少让陛下忧心。” 裴相也叹道:“即便国中许多事内阁能替陛下分忧,还有许多事仍需陛下操劳。内阁今日收到的奏报里就有一份关于西羌的,西羌国主蒙根近日寻回了失踪了十多年的三王子巴特尔,封为逐日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逐日王一上来就率兵攻打了北戎,北戎去年冬天遭灾还未恢复国力,与我国一战中又损耗了兵力财力,北戎被逐日王突袭直下了三座城池。” 柳太傅大惊,“如此重要的事,方才在朝堂上你为何不上奏?” “扬帅传抵内阁的奏报中特意说了这事暂时不会危及我国边境,可缓报陛下。”裴相道:“他知陛下近来过于操劳,关心陛下龙体。扬帅在边关多年,对战事的判断向来精准,我相信他。” 柳太傅闻言心里也安定了下来,“太子还年幼,现在只希望陛下龙体康健,缓两日再呈报陛下吧。”柳太傅叹了口气,忽然又忧心起来,“不知为何,近来老夫总有些心神不宁,也许是老了。” “太傅历经三朝,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对朝事的敏感程度是我等不及的,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兴许真有风波将起。”秋日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却是一点暖意都没有。 面前一位宫中内侍引着渭城都督张易迎面走来,张易连忙给他二人见礼。 对于张易这种有报国之心的同僚,柳太傅和裴相都是很欣赏的,张易在渭城一战中身受重伤,惠景帝特意下旨着他回帝京养伤。 裴相伸手扶住他,笑道:“都督的伤可大好了?” “多谢两位大人关心,下官伤已痊愈,现下入宫向陛下辞归渭城。” 柳太傅也和蔼地夸赞道:“渭城一战幸有都督英勇,守住西境防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谢太傅夸赞,渭城能保住是众将士舍命的结果,下官不敢居功。” 裴相道:“都督先行面见陛下,临行前本相再为都督饯行。” “多谢裴相。”张易弯腰一礼便随内侍走了。 三日后,惠景帝下旨,擢拔张易为云州太守。 消息传到西北大营,扬影枫看到这条节略便知晓了惠景帝的深谋远虑。云州与宁州同为扼守北戎的要地,西羌逐日王攻打北戎,拿下的北戎三城与宁州云州接壤,谁都说不好他会不会掉头冲向云州。 这一点扬影枫也已就想到,早已派周庭将军前往镇守云州。 西北大营的众将此刻都在帅帐内分析着西羌和北戎的战事,西羌大军在逐日王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北戎节节败退,已连续丢失五城。 高朗挠了挠头道:“这个逐日王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这般厉害?” 郭老将军也点头道:“他像是对北戎的情形了如指掌,北戎战力不弱,能连下五城不简单。” “我看他一点都不像是失踪了十多年,倒像是在暗中潜伏了十多年,把各国情况摸了个透,蒙根再找准时机把他接回来做为一个秘密武器。”俞菀璇在一旁开玩笑似的随口道。 “你这么说好像还挺有道理。”高朗笑道,朝扬影枫问道:“三哥,探子有打听出关于逐日王的消息么?” “还没有收到任何确切的消息,只知道他是突然回到西羌国内的,因为时间太短,至于他之前在哪里?又是怎么被寻回来的还不知道。”扬影枫翻过另一条节略,道:“还有一个消息,阿勒图穆邪王病重,两位王子耿术与阿日斯兰暗中争夺王位,可能会有一场内乱。” 大家的脸色都有些沉重,看来今年是多事之秋,各国都不安稳,边境战火连天,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守住东齐边境。 俞菀璇想的却是阿日斯兰,那个一脸清澈单纯的的男子绝不是简单的人物,在西羌,侍女娜仁跟她提及依兰湖祭祀的事,想必是对耿术与阿依娜的事有所知晓,阿日斯兰自然也知道耿术与阿依娜事。 从耿术与阿依娜私会那晚看来,耿术对阿依娜不像是逢场作戏,即便他食言也没必要置阿依娜于死地。俞菀璇忽然想到依兰湖的硫磺如果是阿日斯兰布置的呢?他想把耿术与阿依娜一起烧死在若羌草原,耿术若死,在阿勒图内部,阿日斯兰不再有竞争对手。 至于俞菀璇,是死是活他是不在意的,可他没料到耿术大概是犹豫了,没有去依兰湖,他的计划没有得逞。 想通这些,俞菀璇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在想什么脸色这般难看?”扬影枫一句话把俞菀璇的神思拽了回来。 刚才在帐内的众将都走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帐内只剩下她和扬影枫。俞菀璇之前已经把在西羌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过他了,现在她把刚才的想法说了出来,扬影枫的神色也有些冷峻。 俞菀璇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在西羌王后身边都能安插探子,阿日斯兰绝不是简单的人物,若他以后坐上阿勒图的王位,东齐与阿勒图打交道时只怕要留个心眼。” “人心总是难测,这些事情你别想这么多。”扬影枫拉住她的手道:“墨莲子已经送到了青州静海寺,你要不要回静海寺看看你弟弟。” “不去了,墨莲子送到我就安心了,云深老和尚会给他治疗。之前骗他离帝京,此时去只怕他情绪不好不利于治疗……”俞菀璇忽然看着扬影枫,道:“你不会是想支开我吧?你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扬影枫轻轻叹道:“边境各国情况复杂,随时有战事发生,在这里很危险。” 俞菀璇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即便有战事我也不怕。” “可是我怕。”扬影枫看着她,眸色深沉,“在渭城、在西羌甚至在归国的途中你都能遇险,我想起来就后怕,慧觉大师说过你命中带劫,我怕会失去你。” “那你更要把我留在身边了。”俞菀璇伸手环住他,靠入他怀里,“留在你身边你才能看着我不让我遇险是不是?墨莲子的事解决了,我不会再去其他地方,就留在你身边。” 扬影枫也抱住她,下颌贴着她的额角,“我怕顾及不到你。” “那我也不走。”俞菀璇稍稍离开他的怀抱,仰头看着他,调笑道:“我得看着你,你说打完仗就娶我的,万一我走了你反悔了怎么办?” 扬影枫也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此生只娶你一人,绝不反悔。” 俞菀璇拉下他的手笑道:“这世间多的是漂亮姑娘,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看上别人了,我不相信誓言的,好不容易骗到手的男人不能就这么跑了。” “世间漂亮女子虽多,俞菀璇只有一个。”扬影枫眸中满是柔情,“我喜欢看你洒脱自在的样子,自由快乐的像无拘无束的一缕风。” 俞菀璇忽然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开始心悦我的?” 扬影枫抱着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答道:“不记得了,也许是在华严寺的时候,也许是你住在侯府的时候,但肯定早于你。” “既然心悦我,在侯府的时候还整日折磨我。”俞菀璇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腰,在侯府时,他每日不是逼她默心法就是逼她练剑,她每日都想逃离侯府。 扬影枫轻笑:“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心悦你。”他的声音轻柔,像一支羽毛刮过俞菀璇的心脏,“看清自己心意的时候回想一遍,却寻不到是在何时就将你放在了心里。” 俞菀璇回想了一下,好像同样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不知不觉就将他们牵在一起。她靠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只想这个拥抱就这样到永远。 可是还有正事,俞菀璇贴着他的心口,问道:“说吧,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知道瞒不过她,扬影枫只好老实交代,“我要去一趟云州。” 俞菀璇抬起头看着他,两人在一起后仿佛心有灵犀,他稍稍一提她就知道他的想法,“你想去查那个逐日王?”逐日王正在与北戎打仗,日前拿下北戎的坎布城,那里离云州非常近。 扬影枫的声音肃然道:“嗯,这个人来历神秘,才恢复身份就立马出兵北戎,而且打得北戎节节败退。据周庭将军在传回来的消息,他打仗很有章法,我想亲自去查查这个人。” “你觉得他以后会跟东齐一战?” “不管他以后得目标是不是东齐,知己知彼总是好的。” “我陪你一起去。” 扬影枫叹道:“我就知道你会要求一起去,才想让你去青州。” 俞菀璇挑了挑眉得意道:“我可是影子盗,踩点查探最拿手,你不带上我带谁?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那里不是帝京,是战场前线,形势很复杂。” “我不管!反正我得去!”俞菀璇干脆耍起了无赖,又威胁他道:“你也别想背着我去,但凡你不在营中我就直接去坎布城寻你。” 扬影枫被她气笑了,只得妥协,“好,带你一起去,明日安排好营内的事项就出发。” 第47章 身份成谜 扬影枫把高朗打发去查上次的马匪,免得他像一颗牛皮糖似的要粘着一起去云州。 待高朗回来时,扬影枫和俞菀璇已经出发去了云州。 高朗捶胸顿足牵了马就要去追他们,被秦岩抢过了缰绳,“上次你擅自离营去帝京连累我也挨了军棍,这回就是把你绑起来也不许你出营。再说了,他们俩的马都是千里驹,走了大半日了,你追得上吗?” “都是同门,他们两个这般不讲义气,我要找他们说道说道!”高朗想夺回缰绳又被郭老将军拉住。 郭老将军瞪着他道:“谁和你讲同门之谊,人家是小两口,一起出门办重要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高朗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蔫蔫地去了医帐找银杏,银杏正在熬药,难得没有打击他,反而劝他,“扬帅不是让你去查马匪吗?这件事也很重要啊,说明扬帅信任你。” 好像也是啊,高朗心情渐好,接过手帮银杏看着药炉子。这时隋风进来,高朗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隋大夫好。”他时常来医帐,与军医们都混得很熟了。 隋风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高朗也不在意,继续给药炉子扇风。 银杏也招呼他道:“隋大夫,你帮我看看这副药,加点紫苏子会不会好些?” 隋风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药方,赞赏地笑了:“紫苏子温经散寒,利于血脉,很适合。你近来调方子越发稳妥了。” 银杏俏皮地笑道:“师父说您调方子才是真的周全,让我多跟你学学。” 两人挨得很近,满面笑意,银杏那个傻丫头就算了,隋风这般冷清的性子也笑成这样,高朗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手下加重了几分力道,炉火被扇得极旺。 银杏“哎呀”一声扑过来赶他,“你别扇这么大火,药会糊的。” “要求这么多,你自个来吧!”高朗一把将竹扇塞回了银杏手里,抬脚就走了。 银杏瞪着他地背影撇嘴道:“什么人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会阴一会晴的,吃错药了吧!” 隋风了然地看着他们,唇角浮起微笑,年少而慕少艾,可惜懵懂不自知。 俞菀璇和扬影枫骑的马脚程快,下午就到了木犀镇,吃过饭以后继续赶路,早一日查出逐日王的身份早一日安心。 西北地广人稀,城镇之间相隔甚远,过了木犀镇就没有可以住宿的镇子了,入夜后扬影枫和俞菀璇在荒野里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休息。 烤着火吃着干粮,俞菀璇仰头看向天空,今晚的天空干净如洗,漫天星辰璀璨,银河如玉带铺展,她笑道:“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星空是在天柱山。” 俞菀璇十六岁与韩羽皓离开静海寺寻找墨莲子,行走江湖的那两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夜色深沉,俞菀璇靠在扬影枫肩上眉飞色舞地跟他说着她经历过的种种江湖趣事,“……那个镇子里每年都要祭祀洞神,选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扮做新娘子抬进一个山洞里献祭给洞神,其实就是那个色胆包天的老巫师作祟,山洞里有暗道,献祭的女孩都被老巫师囚禁起来凌虐。后来我和韩羽皓扮做那些死去女孩的鬼魂把那老色胚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在他后院里挖出了十多个女孩的尸骨。那个镇子偏僻,人们没念过书,被糊弄了这么多年,可惜了那些死去的女孩儿……” 扬影枫笑道:“你行走江湖倒是做了很多行侠仗义的事。” 俞菀璇有些赧然,“坏事也做了不少,跟沙河帮帮主水龙王比喝酒,韩羽皓暗中给他的酒里下了泻药,他差点没拉死……” 扬影枫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阿璇,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喜欢恣意江湖,我却把你留在了边境。” “我喜欢江湖,更喜欢和你在一起。”俞菀璇抬起头看着他,手指穿过他修长的手指与他相扣,目光坚定又溢满柔情,“你本可以在帝京做个逍遥的侯爷,可你却选择将家国背负在肩上,你的心里装着天下安危,无惧沙场凶险。枫哥,我很庆幸站在你身边的人是我,能和你一起面对刀光剑影比逍遥江湖更令我心折。” “阿璇……”扬影枫内心涌动的情绪几乎将他的心智淹没,他伸手抚上她的脸,何其有幸能遇见她。 指掌下的长眉清眸、俏鼻红唇无一不在诱惑着他,她并非绝色,寻常也是不染脂粉的素净容颜,但偏偏她的每一分每一处都在他心里刻画得分外清晰。 指尖划过她如桃花般水润的唇瓣,下一刻他的薄唇就替代了手指覆了上去。夜色温柔静谧,唇齿相缠的两人都能听得到彼此胸腔里的心跳声。这一吻情浓意切,炽烈悠长,直到她的呼吸紊乱得难以为继,扬影枫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俞菀璇伏在他肩上微微喘气,平复着紊乱的心跳和呼吸,心里却有些郁闷,打架打不过他,连亲吻都占不了上风。 “怎么了?”她一动不动,扬影枫拍了拍她的后背。 俞菀璇脑子一抽没等反应过来就把刚才脑子里的想法表达了出来。 “那再来一遍,这回让你占上风。”扬影枫暗哑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在她的耳边。 俞菀璇猛地推开他,裹着厚绒披风缩成一团躺下,“我要睡了,明天还要赶路。” 丰神俊朗的飞云骑主帅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给她拉好披风,又将火生得旺一些。长夜寂寂,人生漫漫,有了她的陪伴,他孤寂的生命里便多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两日后,扬影枫和俞菀璇赶到了云州,云州太守正是才来上任的张易,他见到俞菀璇非常激动,渭城一战,他已经把这个女子当成的同袍战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情谊总是非同寻常。 太守府的议事厅里,俞菀璇、扬影枫、周庭和张易凑在一起分析着西羌和北戎如今的战况。 周庭将军道:“逐日王连下北戎五座城池,我想着西羌的战力如何会这么强大了?后来才发现是北戎的战马出了问题,这个季节的战马正是膘肥体健的时候,北戎的战马却瘦弱无力,所以几乎被打得无还手之力只能弃城逃走。” “战马出了问题?”俞菀璇有些不敢相信。北戎的战马是良种中的良种,怎么会出问题? 这几日张易和周庭一直在关注着北戎的局势,对情况也了解得很清楚,于是接口道:“去年北戎大雪遭灾,到后来国中实在没有吃的,便把给马储备的冬粮拿出来解燃眉之急,今年夏季又天旱,没能储备多少草料便向西羌借了草料,结果西羌给的草料中掺杂了浸了泻药的草料,很多战马泻得站不起来,一开始以为是马瘟,前段时间西羌打过来才查出草料的问题。” “北戎来攻渭城的时候,那些战马看起来没问题啊?”俞菀璇疑惑道。 “向西羌借草料是在渭城一战之后,北戎想将渭城洗劫一轮,结果没能如愿,所以才向西羌借草料解决燃眉之急。”张易解释道。 扬影枫挑眉道:“看来真的有必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个逐日王。” “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逐日王策划的?”俞菀璇问道。 “西羌与北戎交好多年,北戎死也想不到会遭到西羌的算计,这种剑走偏锋的法子蒙根想不出来。”扬影枫看着俞菀璇道:“就像你说的,他也许不是失踪了十多年,而是蛰伏了许多年。” “逐日王还在坎布城吗?”俞菀璇问张易。 “应该还在,他拿下城池后并不急着马上攻城,而是做好防守部署不给北戎夺回去的机会。” 俞菀璇又看向扬影枫,“那我们今晚就去坎布城?” 周庭和张易大惊,连忙阻拦:“不可!坎布城如今危险得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扬影枫就是为这个来云州的,“逐日王的野心和手段非比寻常,日后若与东齐敌对,一定是个心腹大患。” “那也不能扬帅您亲自去啊,万一出事了,西北边境可怎么办?”张易着急地劝道。 周庭将军抱拳道:“扬帅,让末将去吧。” 扬影枫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纵然周将军用兵如神百步穿杨也不适合去,此次是潜入暗查,将军并不擅长。” 周庭将军极力劝说道:“末将知道扬帅身手高绝,坎布城如今有西羌重兵驻守,城中刚历战火混乱不堪,此时前去若有不测,末将如何与陛下交代?请扬帅以边境安危为重,切莫做此等危险之事。” “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劝。” 周庭和张易拗不过他,也只能妥协。 为了掩人耳目,扬影枫和俞菀璇决定晚上出发,下午小睡了一会养足了精神,天色暗下来后各自换上了夜行的劲装。 两人的马太过打眼也留在了云州,换上了普通的坐骑,周庭和张易忧心忡忡地目送两人出了城。 坎布城是北戎边境,与云州比邻,中间隔了一个落日原,并无天险,多年来宁、云两州皆是重兵把守。十多年前,北戎与西羌联合进犯东齐边境,在落日原被扬潇挡在落日原,血战十日斩落北戎主力大军。若非这一战消耗了东齐大量的战力,又岂会被乌康国捡了便宜,导致了扬潇的战死。 路过落日原时,扬影枫放缓了前进的速度,俞菀璇知道这是他父亲血战过的地方,知道他心里难过,也拉了拉缰绳,陪着他放缓速度。 “要不要停留一下?”俞菀璇有些犹豫地问道。 “不用了,我们时间紧迫,赶路吧。”不过片刻,飞云骑主帅已收敛了眸中的情绪,还是一样的坚毅冷定,仿佛刚才的黯然只是错觉。 两人快马加鞭,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坎布城附近。城内驻扎了重兵,城外的巡防也没有松懈,扬影枫和俞菀璇弃了马,在夜色的掩盖下如同两缕轻烟一般朝坎布城飘去。 坎布城早已封禁,想正常入城是不可能的,只能趁着夜色翻过城墙。两人今日在议事厅内细细看了坎布城的格局,推断出四周城墙有一处可能会存在巡查的漏洞。 俞菀璇行走江湖两年,又做了两年影子盗,对地形地图一看就能印在脑子里,在黑暗中辨识方位的本事也是常人难及,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在地图上发现的那处位置。 扬影枫细看之下果然一丝不差,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俞菀璇心下满意,总算在某一方面胜了他一回。 艺高人胆大,攀城越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不是难事,果然如他们推断的那般,城墙的这出角落是巡防的漏洞,两人一路十分顺利,没费多大劲就入了坎布城,之前推断中还设想了遇到危险时的种种对策,结果一样都没使出来。 城中果然是重兵把守,随处可见巡查的士兵,比城外危险多了,两人好几次都差点和巡查的队伍正面碰上。 城中有将军门的暗线,虽然俞菀璇已经牢记了暗线所在的街坊区域,但要去到那里非常不容易,天已经快要亮了,一旦太阳升起来他们两人便无所遁形,当务之急是先掩盖身份。 最好的办法不是隐藏自己,而是变成和敌人一样的人。 巡查的士兵中总有偷懒的人,无论在哪里这都不变的规律,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困乏的时刻,俞菀璇深知在哪里能找到偷懒的士兵。 于是躲在一条巷尾抱着长枪打盹的两个士兵成了刀下鬼。扬影枫和俞菀璇换上了士兵的衣服,将士兵的尸体丢入城里的井中处理了。 有了这身衣服就好办多了,他们仍旧小心的隐藏行迹,毕竟巡逻队伍遇上两个落单的士兵还是要盘问的。天色大亮后他们来到了暗线所在的街区,找到门口墙脚下有莲花暗记的墙砖,用特殊的方法扣门,开门的是一个寻常的北戎百姓打扮的中年男子。 扬影枫拿出青莲令表明身份,那中年男子连忙将他们迎了进去。 “扬帅怎么亲自来了?”中年男子叫潘九,潜伏在北戎多年,从未见过扬影枫,只认青莲令。 “潘九哥,可有查出逐日王的相关消息?” 逐日王出现后,将军门的各处暗线都接到了调查逐日王身份的命令,坎布城被封禁后任何消息都送不出去。潘九摇头道:“这个逐日王神秘得很,我们安插在北戎军中的探子都没能查出他的底细。” “这么神秘?”俞菀璇问道,原以为坎布城的暗线会有一些有用的消息。 “据说他一直戴着面具,连长相都没人知道。” “怎么办?”俞菀璇抬眼看向扬影枫。 “既然来了,当然要去看看。” 第48章 重要机密 逐日王占领了坎布城后落脚在城中的大都尉府,内外守卫极其严密,寻常人连靠近大都尉府都难,更别说混进去了。 这个时候俞菀璇当影子盗时练就的本事就体现出来了,潘九给她提供了一张大都尉府的平面图,她利用两个晚上去周边查探了一番卫兵巡逻与换岗的时机,早上回来小睡了一下,下午一直在平面图上勾勾画画地忙活。 扬影枫当然也没闲着,与潜伏在西羌军中的探子联系上,暗中做了安排。经过一下午的努力,俞菀璇拿出了一张布满了线条和细密小字的地图。潘九凑上去看了一眼,完全看不懂是什么。 俞菀璇笑道:“这是进入大都尉府的路线,我能看得懂就好。”她细细看了一遍,闭上眼睛又默记一回。然后将地图折好,抬手就送到了灯烛上烧了。 潘九有些讶异,“怎么烧了?” “我已经都记在脑子里了,这东西留着没用。”俞菀璇转头问扬影枫,“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亥时一刻准时行动。” 潘九在一旁有些看不懂了,这女子什么来头?两天看下来竟然是她在指挥扬帅行动。他还在纳闷的时候,扬影枫道:“潘九哥,今晚我们行动之后会直接离开坎布城,城中会有搜捕行动,你千万小心。” 潘九点头道:“我在这里许多年了,自然有法子应对,倒是扬帅和姑娘千万小心。” 扬影枫和俞菀璇换上夜行衣,潘九给他们俩找来了质地极好的鹿皮软靴,即便踩在沙地上都不会有一丝声响。 与潘九道别后,两道身影立刻融入了夜色中。 因为有所准备,一路上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巡逻队来到大都尉府的外围。从都尉府后厨的围墙攀入,这是府里唯一一处防守松懈的地方。 一路过来很顺利,他们比预计时间早到了一刻钟。两人潜入后厨内等待行动的时间,俞菀璇抽动了一下鼻子,声音极轻地道:“我怎么闻到了一股莲子羹的味道?” 扬影枫挑了挑眉,俞菀璇又讪笑道:“可能是太久没吃过莲子羹了,有些想念。”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莲子羹,俞菀璇再嗅了嗅,那股清新淡雅的莲子味又消失了。 忽然外边传来一串脚步声,扬影枫和俞菀璇的耳目极其灵敏,立刻就察觉到了这脚步声是冲着后厨来的。两人的神经绷紧了,迅速拨开角落的柴草堆隐了进去,刚刚藏好,就有两个北戎的士兵点着灯烛进来了。在灶间的锅里一通乱翻,似乎是在找吃的,显然锅里什么都没剩下,那两人骂骂咧咧几句,干脆在灶间坐下,一个士兵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冷硬的饼子一分为二,两人一起吃了起来。 两人边吃边抱怨,“咱们西羌打仗从没试过攻下城池后不许去搜刮财物的,这样打仗还有什么意思?!” “就是!打仗不就是为了钱财和女人么?不给抢钱财也不给抢女人,辛苦打下这么多座城池有什么意思?” “我听说北戎的女人烈性彪悍,明晚咱们偷偷去掳一个回来玩玩。” “对,对,打晕了扛到这里来,绝对没有人能发现……”两个人淫荡地笑了起来,接着便开始回忆各自的情史,各种淫艳浪荡的词汇层出不穷。 俞菀璇和扬影枫此时挨得极近,几乎是贴在一起,俞菀璇脸上热意开始蒸腾。捏了捏拳头,有种要冲出去将他们俩灭口的冲动,忽然一双手就捂在了她的耳朵上。发热的脸颊和耳朵触上了他微凉的掌心,瞬间冷静下来。扬影枫心跳平稳,似乎一点都不受影响,俞菀璇都要佩服他的定力。 亥时一刻,外边的行动应该已经开始了,俞菀璇翻出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幸而不到一炷香时间,外边已经开始喧闹,那两名士兵也匆匆离去了。 俞菀璇和扬影枫一点时间都不敢耽搁,亥时一刻是埋伏的人手行动的时间,西羌攻打北戎携带了大量的粮草,今日粮草才到,是保证下一战的重中之重,扬影枫安排了探子在亥时一刻动手烧粮,存粮处一旦失火必然会引起逐日王的重视,不管火势大小他都会去查看,此时就是潜入他居处最好的时机。 逐日王但凡出现必戴着一个青铜獠牙的面具,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也无从查他的身份。既然看不到脸,能看看他居住的地方也能大概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人。 粮草失火,逐日王果然带着人出去了。大都尉府的守卫瞬间少了一半,俞菀璇和扬影枫跃上屋顶,解开瓦片,纵身跃下,顺着横梁摸进了逐日王居住的房间。 房间里的各类东西摆放得很整齐,说明逐日王是一个非常细致的人,这样的人往往非常可怕,房里的东西稍稍移了位都能察觉出来,俞菀璇和扬影枫不敢轻举妄动。 书案上摆着地图和朱笔,地图上标注了一些奇怪的符号,他方才应该是还在研究战略。 俞菀璇在看着地图,扬影枫则摸到了放置在书架下的一个小巧的铁箱子,箱子上锁着一把精巧的七巧锁,这肯定是重要的东西,只不过七巧锁是当今世上最难开的锁之一,扬影枫给俞菀璇使了个眼色。 俞菀璇得意的朝他眨了眨眼,七巧锁可难不倒她,她摸出一根铜签,捣鼓几下就开了那把七巧锁,扬影枫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里边是一张牛皮制的图,俞菀璇没看过这种图不知道是什么,扬影枫一眼看去就惊住了…… 他迅速冷静下来,把图原样叠好放回铁箱子里。时间有限,他们要赶在逐日王回来之前离开。探子能烧的粮草只有一小部分,制造骚乱足矣,逐日王很快就会回来。俞菀璇细细地把东西整理一遍,连角度都没有一丝差错。 整理好后两人原路上了屋顶,从预定路线出了大都尉府。出城的路线也是提前定下了的,一路也非常顺利,俞菀璇不明白那张图是什么,能让扬影枫脸色剧变。 回云州时也是一路狂奔,中途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喝水吃干粮,俞菀璇趁着这个机会问道:“那张图是什么?” 扬影枫的面容肃然,冷声道:“云州的兵力布防图。” 俞菀璇也吃了一惊,兵力布防图是一个州城防御的核心,能接触到的人少之又少,俞菀璇没看过很正常,甚至军中的低阶将领都没有资格看,这等机密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了逐日王手里? “他的下一个目标果真是云州?!”俞菀璇瞪大了眼睛。其实不用问就知道答案,有了布防图,拿下云州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难怪他拿下坎布城后按兵不动,又运来大量的粮草,原来下一个目标是云州!” 俞菀璇突然很庆幸他们冒险去了一趟坎布城,虽然没能查出逐日王的身份,但是得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现在只有马上回到云州,赶在逐日王行动之前重新部署,前不久云州的兵力才重新布置过,逐日王收到这个图应该不久,他们还有时间。 两人快马加鞭,一路上逢镇换马,一天就赶回了云州。 周庭和张易好不容易盼到他们俩平安归来,来没来得及松口气,只见扬帅面色分外凝重,他什么都没说,回到云州便立马下了一道帅令调集西北大营五万飞云骑到云州。 张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忐忑地问道,“扬帅,未有圣旨调集重兵怕是不妥吧。” “张大人,如今有紧急情况等不及圣旨,一切责任由本帅一人承担!” 张易怕他误会自己是胆小怕事之人,连忙解释道:“扬帅久在边关也许不知,朝中有小人作祟,不时散布着扬帅功高震主的谣言,此次若未奏报陛下便调集兵力,只怕会引来更大的风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张易是知道的,此前帝京里就流传着诸多关于扬帅的谣言,除了不遵旨意冒犯君威之外,更有甚者说他功高震主,图谋天下……自从张易在边关经历过大战之后对这类的谣言便深恶痛绝,但惠景帝对扬帅的信任与恩宠所有朝臣是看在眼里的,陛下龙体欠安,太子年幼,而扬帅手握重兵,一旦陛下驾崩,扬帅随时可以掌控幼主。三人成虎,谣言传得多了自然就有人开始相信了。 扬影枫冷笑道:“张大人所说之事本帅如何不知?但本帅所行之事,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黎民,无惧谣言中伤。” 张易正色肃容,对他弯腰一礼。 边关的将领都知道什么叫做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接到帅令后也不在乎有没有圣旨,立刻点了五万人马疾驰到云州。 郭老将军、宋平、高朗、魏承泽都来了,张易上书把卫恕也调到了云州。此刻云州将领云集。然而太守府的议事厅内只有扬影枫、郭曲、宋平、周庭和张易,高朗、魏承泽和卫恕都没能进议事厅。 明明一副大战在即的模样,偏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高朗闷闷不乐地盯着议事厅关闭的槅门,“搞什么?有什么机密连我们都不能听?” 卫恕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扬帅从坎布城回来后脸色就没轻松过。” 高朗眼睛一亮,“璇姐不也去了坎布城吗?她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魏承泽接口道:“我问过了,她什么都没说。” 高朗懊恼:“什么意思?他们在坎布城见鬼了?” “我们等命令吧,一定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不然扬帅不会下这么紧急的调令。”既然不让他们听,就一定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卫恕倒不是很在意这个机密是什么? 俞菀璇这几日都待在太守府的房间内,把那日在逐日王桌上看到的那幅地图描画出来,只是匆匆看了几眼,而且上面很多符号她不认识,所以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慢慢回忆,尽量把图画得完善。 魏承泽来问她坎布城里的事,她只能说不知道,兵力布防图不是谁都能见着的东西,发生泄密说明内部有内鬼,内鬼揪出来之前谁都有嫌疑,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内鬼也就无从得知他们知道防布图被泄密一事。 其实在议事厅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扬影枫也什么都没说,召集他们过来只是重新布置云州的兵力而已,毕竟还不知道谁是内鬼。 能接触到州城兵力布防图的除了云州的太守张易、扬影枫、郭老将军、宋军师这些高级将领,还有兵部尚书、侍郎和管理地图的主事,牵扯的人太多,一时很难查清楚,所以只能什么都不露。 扬影枫只说推测出逐日王要对云州用兵,云州的兵力布防要重新调整。大家虽然一头雾水,但出于对主帅的信任,也是什么都没问,接下指令就下去安排。 俞菀璇将那幅图送来的时候,命令刚刚布置下去,议事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些符号我看不懂什么意思?只能照葫芦画瓢地描下来。” “你能记得这些已经很厉害了。”扬影枫夸赞了一句。 那张图扬影枫也看了几眼,记得没俞菀璇这么仔细,两人在里边继续回想。直到掌灯时分,又补充完善了不少,这幅图便绘出了大概八九成的样子。 扬影枫细细地看着这张图,脸色终于轻松了一点,这是逐日王准备攻打云州的备战策略图,上面有详细的兵力部署,有了这张图,他就可以反将逐日王一军! “阿璇,这次多亏你。”扬影枫拉住了俞菀璇的手,看着她眼底微微的青影有些心疼,“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你才应该好好睡一觉。”从坎布城回来后他几乎没怎么睡过觉,脸明显地有些瘦了,但愈发显得轮廓英朗、眉峰俊挺。俞菀璇也握紧了他的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第49章 与子同袍 十一月初一,正是深秋刚过初冬来临的季节,一场大雪给云州城铺上了一层厚厚的云锦。 在云州城的古街上,青砖铺就的道路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屋檐下的冰挂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尽管寒风凛冽,军营里的操练依旧如火如荼,每日有许多将领轮番出入太守府的议事厅,表面上安静祥和的云州城早已笼上了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 到这会谁都知道了西羌那位逐日王停留在坎布城的意图,西羌与东齐之间必有一战,逐日王不着急对云州动兵,因为他掌握着云州的兵力布防图,他现在占着北戎的坎布城,为了防止进攻云州时被北戎从身后突袭,逐日王做了一系列的部署,将北戎赶至了漠北一带,待冬季的鹅毛大雪一下,便封断了北戎反击的线路。 扬影枫也不动声色,除了他和俞菀璇,底下的将领谁都不知道云州的兵力布防图已经外泄,他不能让内鬼发觉,只能暗中改变云州的布局,底下各个将领也是单独接令,相互之间并不知道其他人接到的命令,云州的布局被扬影枫一点点改变。 这一场大雪就是逐日王等的战机,十一月五日,西羌大军出坎布城越过两国交界,先锋部队与云州边境的骁骑营对上,骁骑营将领卫恕得扬帅军令假装不敌溃败而走,西羌越过第一道防线,对上了第二道防线——飞云骑神风营。一场厮杀,各有损耗。 十一月十日,逐日王带领的主力突然绕过了神风营的防线,朝延峡关杀过去,如逐日王所料,延峡关一带兵力薄弱,一路几乎畅通无阻,遇到的小股阻击造成的兵力损耗几乎可以不计。 十一月十四日,西羌大军在逐日王的带领下拿下延峡关,西羌士气大振。 朝中接到战报慌乱不已,云州若失,云宁一线都要保不住。而飞云骑主帅扬影枫依旧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每一步。 延峡关之后是苍云岭,那是扬影枫为逐日王和西羌大军准备好的灭亡之地。 纵然逐日王心思缜密,也没料到自己会落入圈套。他自信掌握了云州兵力的命脉,眼下的战果便是他预测的结果,加上西羌士兵目前炽烈的士气,此时是一举拿下东齐云、宁二州的时机,若能顺利拿下这两州,加上北戎的五座城池,西羌在西北一线几乎就奠定了霸主的地位,逐日王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战果来稳固他的地位。 十一月十七日,西羌大军步入苍云岭,迎面遇上郭曲将军、周庭将军带领的飞云骑神机营和神箭营,卫恕带领的云州骁骑营和秦岩带领的飞云骑神卫营从左右两翼包抄将西羌大军围在了苍云岭。 苍云岭的上空乌云沉沉,震天的马蹄声中,各种厮杀呐喊响彻云霄,飞云骑军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扬影枫站在高处看着苍云岭的战况,勾了勾唇角,对高朗道:“通知秦岩和卫恕,口子不要系太紧了,得给他一些喘气的时间。”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这是一头凶悍的饿狼,每一位将士的性命都很宝贵,减少伤亡也是主将的责任。 “遵令!”高朗眉眼间透着兴奋,抱拳领命。 俞菀璇走到扬影枫身边,“扬帅,我们也该去等着他了。” “战场凶险,你……” “我与你共同前行,生死不惧!”俞菀璇打断他的话,抬眸看向他,她与他一样身着一袭墨衣玄甲,也与他一样有一颗赤子之心。 扬影枫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女子,伸手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又立马放开,“好,我们出发。” 苍云岭一战西羌大军遭飞云骑围剿,尽管已经奋力厮杀但仍旧损失惨重。逐日王被亲卫们护在中间,陷落在军阵里。这时,手下忽然来报,东南方向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逐日王连忙下令,所有人朝东南方向撤离苍云岭。 逐日王带出来的西羌主力从苍云岭撤出来的只剩下了十之二三,他戴着青铜兽面铸成的面具,看不清面具下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从他紧紧抿着的唇角和把缰绳握到指节发白的手可以揣测他如今紧张、暴躁和不甘的情绪。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延峡关是云州兵力布防的薄弱地带,明明前期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出兵直攻云州转移扬影枫的视线,然后带着主力直扑延峡关,就算他此时注意到了延峡关的弱点,要调兵补救已是来不及。 可是飞云骑的主力为何全部出现在了苍云岭?扬影枫从什么时候识破他的计谋的?他真的是不可战胜的战神么? 从东南方向撤离苍云岭后,最合适的一条路就是穿过落日原回到坎布城,逐日王带领残部到达落日原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又进了圈套,要改变路线已经来不及了。前方出现了飞云骑的旗帜,为首一人墨衣玄甲,头戴银盔,英姿矫健,手握银杆红缨枪,马鞍旁挂着乌木硬弓和羽箭,即便还在远处看不清他的面目,逐日王也知道他是谁。 知道自己会有与扬影枫交手的一天,逐日王已经研究了他许多年,自认为对扬影枫了如指掌,可这一战之后他才发现扬影枫的可怕,他用兵如神,洞察先机,战法多变,完全没有规律可循。 十一月十七日,云州骁骑营与飞云骑神机、神箭、神卫三营在苍云岭合围,将西羌主力军斩落马下。 十一月十八日,飞云骑主帅扬影枫带领神风营在落日原歼灭西羌残部,逐日王重伤逃走。 这则消息传报到帝京时,朝中上下额手相庆。虽然没斩下西羌的主将逐日王的人头,但不影响这场战役对周边各国产生的威慑力,有扬影枫和飞云骑在,东齐的西北边境就是铁板一块。 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落日原,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掩盖了鲜血与杀伐,也掩盖了那些久远的厮杀声。 扬影枫骑着飞霄站在落日原上,雪花落在他的眉梢和铠甲上,瞬间融化成水珠滑落。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仿佛能穿透风雪,看到那些早已逝去的英灵。 俞菀璇策马走到他的身边,只是陪着他并不出声,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是想逐日王未除,也不是想西羌仍是心腹大患,而是想他的父亲。 定北侯扬潇也曾在落日原上经历过一场大战,那一战与西羌北戎联军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那一战惨胜如败,那一战是导致扬潇战死的起点,那一战之后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从此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俞菀璇伸手拉过他的手,扬影枫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握紧了她的手。 天地间不是只剩下他一人,他还有她。 鹅毛般的大雪很快将他们的乌发染白,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中并立在一起,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静谧而神圣。这一刻,所有的纷争、杀戮和痛苦都仿佛远离了他们,只剩下彼此之间的温暖和坚定。两人的手一直紧握在一起,腕间的红绳露出一点,在雪影中分外耀眼,就此并肩同行,直到白发苍苍。 夜幕降临,风雪渐歇。飞云骑驻扎在云州城外,扬影枫和俞菀璇刚到大营门口就被高朗急不可耐地拖走了。 他嘴里抱怨道:“你们两个又去哪里私会了?这么晚才回来,急死我们了!” “怎么了?”俞菀璇问道,难道又出事了? 扬影枫倒是猜到了一二,大战之后大家都没闲着,一直在处理战后的各种事务,今日好不容易处置完了,打胜仗后的喜悦和激动早就按捺不住,今晚一定又是一场狂欢。 果然,营中临时的校场上熊熊燃烧着篝火,酒坛子已经摆上,肥美的烤羊已经溢出了香气,所有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自豪。但没有主将的许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扬帅,你看……”郭老将军资历最老,由他出头,他搓着手笑,满是沟壑的脸上全是笑容。 “我同意。”扬影枫微微一笑,这句话一出口,迎来的便是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张易和卫恕也来了,所有在这场大战中流过血拼过命的人都聚在了一起,震天响的欢呼声中,扬影枫端起了一碗酒,然后高声说道:“今日共饮这一碗酒,愿我东齐盛世永在,国祚绵长!” 他的话语激起了大家的热血和豪情,所有人齐声高呼:“愿我东齐盛世永在,国祚绵长!” 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们为了家国天下,不惧生死,勇往直前。是他们,组成了东齐边境最稳固的长城。 “敬扬帅!”郭老将军端起酒碗,高声说道。 “敬扬帅!”所有人齐声高呼,然后一饮而尽。他们为有这样的主将而自豪,愿意跟随这样的主将出生入死。 俞菀璇看着扬影枫,心口胀满柔暖。这是她选择的人,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 平素不大饮酒的军师宋平也倒了一碗酒来到俞菀璇跟前,双手端着酒碗道:“宋平敬璇姑娘。” 最初之时,宋平对俞菀璇是有看法的,就算渭城一战她也有功,宋平也不大认可她,谁都看得出来扬影枫对这个女子有情,她待在西北大营本就违了惯例,宋平怕扬影枫就此沉溺女色。 落日原那一战,宋平看到了这个女子身上的血性与果敢,才明白为何渭城一战后这么多将领都敬服她。 “此前宋平以世俗愚昧的眼光看待姑娘,宋平愿以这碗酒换璇姑娘谅解!”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俞菀璇阻拦不及,只好也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宋大人言重了,除去性别和年龄,我们都是东齐子民,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说得好!”张易也端起一碗酒,“张易此生能识得璇姑娘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朋友,三生有幸!” 俞菀璇心绪激荡,又喝了一碗,为了不让心口的这股情绪继续蔓延,便笑道:“你们今晚是打算以车轮战胜我吗?” “我们哪敢啊!”高朗嬉笑着高声道:“把你灌醉了,三哥不得灭了我们啊!” 众人哄笑,俞菀璇伸手就要去拧他,“死小子!几天不揍你皮痒了是不是!” 扬影枫微微一笑,随他们调侃。这么一来他们胆子更大了,郭老将军拉着俞菀璇,大嗓门就吼道:“闺女,趁着今天天气好,你跟扬帅干脆就在这把亲订了吧,咱们军中之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我就是娘家人,老宋勉强做个夫家人,你们交换个庚帖,把这事定下来!” 俞菀璇红了耳根,拽着老郭:“干爹,你别瞎说……” 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震天响的起哄声中,老郭瞪了她一眼,“我哪瞎说了,难不成你不想嫁扬帅?闺女,咱们先把亲给定了,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什么话!我三哥才不会跑,他巴不得明天就成亲了!”高朗笑道。 俞菀璇抬头看了一眼扬影枫,他只含笑看着她,不阻拦不拒绝,似乎很是认同众将的做法,俞菀璇的心跳蓦然加快,不敢再看他。 “谁来做证婚人呢?”秦岩忽然问道,流程可以缩减,该有的人员却不能缩减。 大家都一愣,卫恕凑上来笑道:“郭老,您做见证人,我是她哥哥,做娘家人。” “好好好!”老郭笑得开怀,“快拿两张红纸来写庚帖!” “这么做不违反军规吗?”阻拦不了这群热情高涨的人,俞菀璇已是十分无奈,她好像记得军中是不能阵前定亲的吧。 “姑娘放心,现在已经是战后不违反军规。”宋平笑眯眯地道。 “……” 在一众人的欢呼笑闹下,扬影枫和俞菀璇互换了庚帖,虽然没有三书六礼,但在众人眼里就算是定亲了。今晚简直就是喜上加喜,大家都开怀畅饮,唯有魏承泽在一旁,唇角虽然挂着微笑,喝下去的酒却是苦涩难言…… 第50章 再回帝京 银杏与营内的大夫昨晚在云州城内,没赶上那场热闹,一大早刚回来,高朗来寻她换药时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了昨晚的场景。扬帅和璇姐姐定亲她居然没看见,银杏肠子都悔青了,系绷带时用力过猛,把不甘和怨恨都发泄在了高朗身上。 高朗差点冷汗都出来了,捧着手叫道:“你轻点啊,我这伤很疼的。” 银杏丢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疼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小伤有什么好疼的,秦副将伤得比你还重,我给他换药他一声都不吭。” “秦岩为什么也来找你换药?”高朗竖起了眉毛。 银杏觉得他这个问题简直莫名其妙,“我是大夫,当然会给所有伤者换药了。” “谁都可以,秦岩不行!” “神经病!”银杏觉得高朗简直就是无理取闹,给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出了医帐。 医帐的另一角,正在给一位伤患行针的隋风忽然轻声问道:“他们已经定亲了么?” “是啊。”高朗低头系着束袖笑答道,“昨晚大家都在起哄,他们互换了庚帖,昨晚营里别提有多热闹了,隋大夫你没能参加真是可惜了。” “啊……疼……”隋风手下的伤患忽然叫唤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隋风回过神来发现银针偏离了穴位,连忙调整过来,连声道歉。 高朗看了隋风一眼,忽然有些了悟,隋大夫怕不是喜欢璇姐吧,虽然他平日里冷清寡言,但他看着璇姐时倒是有些笑容,所以在听到璇姐和三哥定亲的消息时才会走神。 的人,但他对银杏和营中众人的关心却是大家都能感受得到的。高朗曾多次邀请他一起参加各种活动,但隋风总是以种种理由推脱,让大家对他的性格有些捉摸不透。 高朗心中不禁有些同情隋风,他时常来医帐,与隋风也算很熟了,此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意中人另嫁他人的确是很伤怀的事。思来想去只好憋出一句:“隋大夫,天涯何处无芳草嘛,璇姐那样凶悍的女子你降不住的,不如看看其他女子?” 隋风知道他误会了,忍不住笑道:“其他女子?银杏吗?” “银杏更加不行!”高朗脱口而出。 “为什么?”隋风的目光似乎能看到他的心底。 高朗一时有些慌乱,为什么银杏不行?因为……有一个答案忽然就冒了出来,但他下意识地否定掉了,有些结巴地道:“因为,因为银杏也很凶残啊,你看她给我换药把我得手都捆紫了。” “那你下次找其他人换好了。”银杏恰好进来,听到这句话冷起了脸。 高朗没想到银杏此时会进来,还好他脑子转得快,立马找补了一句,“都是因为你捆得这么紧,我得伤才能好得快。” 医帐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银杏也撑不住笑了。 “高小将军,有圣旨到了,您快些跟着去接旨。”医帐的门帘被带起,一个士兵在外边通报道。 “嘉奖的圣旨这么快就到了?”高朗挠了挠头,打了胜仗朝廷会有犒赏,但前两日才把详细的战报和个人功绩报上内阁,按理说内阁还在核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下圣旨。 “你磨蹭什么?赶快去就是了。”银杏直接把他推出了医帐。 宣旨的使者还在路上,大营门口处,扬影枫、郭老将军、秦岩等一众将领都整齐站好了。 高朗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刚站定便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四角坠着明黄色流苏的马车驶来,代表着车内有天子诏谕。马车在大营门口处停下,一位宫中内侍手中托着明黄的卷轴,高声道:“飞云骑主帅扬影枫接旨。” “臣接旨。”扬影枫上前一步恭敬跪下,身后的众将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飞云骑主帅扬影枫率军破敌万数,解云州之困,扬我国威,实乃我东齐之栋梁。今特旨诏扬影枫回京面圣述职。钦此。” 扬影枫磕头谢恩,接过了圣旨。大家心里都有些疑惑,扬帅不是才回帝京述职过吗?怎么又要回去述职? 内侍笑着对扬影枫道:“咱家想与扬帅单独说两句话,不知可否?” 传旨的公公别人不认识,扬影枫却是认识的,他是惠景帝身边内监大总管常公公的徒弟朱喜。他亲自来传旨,必然是帝京出了事或者陛下另有口谕。 “朱公公这边请。”扬影枫客气地道,将朱喜带到了帅帐内。 “可是陛下另有口谕?”帅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扬影枫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朱喜脸上的神色立马由轻松转成了焦虑,眉毛都拧到了一块,“扬帅,陛下近段时间因为云州的战事,常常夜不能寐,赵太医说陛下龙体亏损严重,所以此番陛下诏扬帅回帝京,还请扬帅尽快启程。” 扬影枫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是一惊。他深知陛下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近年来因为内忧外患不断,他日夜操劳,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他在帝京时曾多次劝谏惠景帝要注意身体。 扬影枫神色凝重,“就没人劝阻陛下少动思虑么?” 朱喜一脸为难,“扬帅,您知道的,除了先皇后,唯有您和曦嬿公主能劝劝陛下,云州开战以来陛下时刻关注边境状况,公主也不大能劝得了。” “陛下龙体欠安,我自然是要尽快赶回帝京的。”扬影枫沉声道,“朱公公,还请你回宫后替我向陛下转达谢意,并告知陛下,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立刻就启程回京。” 朱喜点点头,他明白扬影枫的意思,这是在让他向惠景帝报平安,让他不要担心。他心中对扬影枫的敬重又多了几分,这位年轻的将军不仅英勇善战,而且心思细腻,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 “扬帅,此去帝京,路途遥远,还需多加小心。”朱喜叮嘱道。 “多谢朱公公提醒。”扬影枫拱手道。 朱喜躬身行礼道:“奴才这就告退了。” 扬影枫点了点头,“有劳公公。” 他不再多言,告辞离开了帅帐。扬影枫站在帐内,眉头紧锁。 朱公公走后,扬影枫将众将召集至帅帐,分别安排了他离营以后得一切事务管辖。 高朗问道:“三哥,陛下怎么又要诏你回朝述职啊?” “陛下有陛下的理由,遵旨就是。”惠景帝的病情是机密,不能随意外泄,扬影枫也不能明说。 “三哥,我也……” “你留在大营,不许擅自外出。”高朗还没说完,扬影枫就打断了他的话。 高朗嘟着嘴,偃旗息鼓地退了下去。他又想起什么,还想开口却被郭老将军捂着嘴和秦岩一左一右架着拖出了大营。 俞菀璇也想跟着一起走却被宋平拦住,他笑道:“我们接了任务要下去忙,璇姑娘没什么事就在这多坐会吧。” 帐内的众将似乎都忙碌了起来,一溜烟走了个精光,俞菀璇哭笑不得,一回头,扬影枫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长臂一揽就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端嗅着她的发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次回帝京,我会向陛下请旨赐婚,等我回来就娶你。” 俞菀璇心里莫名地有些忐忑,笑得有些勉强,“我怎么有些许不太好的预感呢?陛下真的会答应让你娶我这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子么?” “陛下曾说过只要我中意的,不管是哪家女子,他都同意。” 俞菀璇张了张口,还是按下了想要说的话,最后化为一句:“好,我等你。” “等郭老将军他们处理完云州的战后事宜,你便跟着大军回甘州,若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去将军府上住,别惹事,别让我担心。”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柔情和不舍。俞菀璇感受到了他的情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转过身紧紧地回抱着他,仿佛想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五日后,扬影枫只带了副将秦岩一同回帝京,两人一路快马加鞭,仅仅八日便赶到了帝京。 惠景帝已经两日未上早朝,对外宣称感染了风寒。但惠景帝近来在朝中的神色状态底下的朝臣都是看在眼中的,这两日罢朝立刻引来了朝臣们的关注。谁也没胆子向宫里打听,只得在暗中揣测。 此时扬影枫突然回到帝京的消息传开,又将帝京的朝局激起了一些波澜。 玉诗楼里,茶客们正在议论着这事,大家都凑在了一起,声音压得很低。 “扬帅怎么这么快就回帝京了?云州的战事刚结束,怎么也要月余才能处理完边境的事务回来吧?”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事,说太子年幼,扬帅在朝中在军中皆有威望,将来若是掌权……” “你不要命啦?这种事也敢浑说!” “陛下现在什么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他这么着急赶回来是为什么?” “扬帅这次回来只带了一个副将,又没把飞云骑拉到帝京来,他能干什么?!” “这么说好像也是……” “你们说怡亲王会不会对皇位有想法?” “看此前怡亲王的表现不像是对皇位有想法的人。” “你太天真了,哪个皇子对皇位没想法?怡亲王正当盛年,太子却还年幼,也许他之前的表现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这些事哪是咱们能议论的?一个不好就要掉脑袋的!” 茶客们越说越兴奋,经此一提醒才发觉自己的言论早已超出了他们能说的范围,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提此事。然而,帝京的暗流已经涌动,各种猜测和传言在朝臣和百姓之间流传开来,使得整个帝京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而紧张。 扬影枫回到帝京后,立刻入宫面圣。这几日宫中的气氛也不轻松,宫中后妃都被陛下下旨留在各自宫中抄经礼佛,也不能再接见宫外各府的诰命夫人,朝臣也不上朝了,宫内安静了许多。 而扬影枫一到宫门口,立马就有人寻了禁军大统领林云川来,也无需递牌子等通传,显然是特意交代过。 林云川亲自带着他入了宫禁,扬影枫低声问道:“二哥,陛下如何了?” “你到雍华殿就知道了。” “你别打哑谜。”扬影枫心里有些焦急。 林云川停下脚步叹息了一声,“我也说不好,只能说陛下这会的病症来势汹汹,只怕……” 林云川没有说下去,但扬影枫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心底蓦然一沉。 雍华殿外,早早就等在了门外,常公公上了年纪,身子有些微微佝偻着,见到扬影枫过来立刻迎了上来,“将军总算是回来了,陛下盼了您许久了。” “陛下……如何了?” “喝了一碗参汤,如今睡了,但陛下交代过,不管将军何时入宫都让将军入殿。”说罢带着他去了雍华殿的东暖阁。 东暖阁里烧着地龙,一室温暖,惠景帝躺在宽大的龙榻上愈发显得消瘦,他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显然病情不轻。 与上回离京时简直判若两人,扬影枫心中一痛,跪下行礼道:“微臣扬影枫,叩见陛下。” 惠景帝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示意他平身,“影枫,你回来了。” “微臣耽搁了些许时日,望陛下恕罪。” “云州战事这么忙,你今日能回帝京定是一直都在赶路吧,辛苦了孩子。”惠景帝抬身要坐起来,一旁伺候的宫女立即上前将他扶起,支了几个厚枕托住他的腰背。惠景帝挥手让暖阁里的人通通退出去,才抬手让扬影枫过来。 扬影枫单膝跪在榻边的脚凳上,握着惠景帝枯瘦的手,室内温暖如春,惠景帝的手却冷如冰雪,扬影枫握着他的手,运起内息将一股暖流传递到惠景帝的体内,惠景帝笑道:“朕身子不好了,所以不得不让你赶回来。” “陛下别说这些话,陛下只是劳累了,休息几日就好,东齐的江山百姓还等着陛下治理。”其实握住惠景帝的手时,扬影枫便暗暗把了脉,脉悬如丝,是油尽灯枯之相,但他还是安慰着惠景帝。 “朕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然不会紧急召你回来。” “陛下……” “听朕说……咳咳……”惠景帝轻咳了两声,“璟儿刚满十一岁,即便登基也不能亲政,朕为太子设了四名辅政之臣,你是其中之一。” 第51章 辅政之臣 “陛下,微臣难担此重任!”扬影枫闻言一惊。 “影枫,你的能力如何朕岂能不知?幼主登基必然朝局不稳,云州一战后一道空白的诏书给你,之后你想继续留在朝中还是回边关都由你。”惠景帝握紧了他的手,“孩子,朕知道这些年朝野之中都有针对你的谣言,朕在深宫之中都有耳闻,可见宫外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子。但朕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朕比谁都清楚。” 扬影枫心中一酸,他自小就失去了父亲,惠景帝对他来说等同于另一个父亲,幼年时会把他抱在膝头批阅奏章,难得抽出的空闲时间也会带他去骑马放风筝。即便后来把他送去了将军门,也时时关注着他,每年都要求他回宫住上几日。 “微臣遵陛下旨意。”扬影枫郑重允下,他如何不知朝中暗流涌动?他可以无惧流言,可以留在边关,可永璟呢?他才十一岁,如何能应对朝中局势?他既然把陛下与先皇后当成父母,永璟便是他的弟弟,护持幼弟也是他必须要做的事。 惠景帝轻咳一声,扬了扬声音道:“来人,召太子与曦嬿公主。” “是。”外边的常公公立刻着人去传召。 惠景帝又道:“朕还有两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你和曦嬿的婚事。” “陛下,微臣与公主并无私情。”扬影枫连忙道,他知道惠景帝一直希望他能娶曦嬿公主,只不过他和曦嬿公主之间一直以来都是兄妹之情。“微臣斗胆向陛下秉明一事。” 未等惠景帝允准,扬影枫便开口道:“微臣已有心悦之人。” “哦?是哪家的姑娘?”惠景帝的微浊的眼底亮了亮。 “她并非生于权贵之家,无父无母,但她坚韧果敢,心怀大义,微臣愿用一生去守护她。”扬影枫的语气坚定而温柔,他将俞菀璇在渭城一战与云州战役中的功绩一一告知了惠景帝。 惠景帝听闻之后反而责怪起了扬影枫,“为何不将她的战功如实上报?” 扬影枫微微一笑道:“陛下,是她不肯。” “她如今还在西北大营?” “是。” 惠景帝捏了捏他的手,责道:“为何不带她入京,朕也想看看我东齐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是何模样?” “陛下介意她的身世么?” 惠景帝摇摇头,笑道:“身世不重要,世间之人有贫苦有富贵,不是人人都能生在帝王将相之家,只要她有一颗与你一样的心,能和你并肩共担风雨就足够了。”他的目光露出温柔怀念之色,“朕与先皇后从青梅竹马到两情相悦,最能体会在这世上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快乐,可是朕当了这皇帝之后,把先皇后带入了风云诡谲的朝堂中,先皇后早逝,朕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惠景帝喘了一口气,“枫儿,如今朕不得不把你也拖入了朝局之中,你心性坚定必然能应对,可她能应付得了各方的流言和压力吗?” “她心性坚韧,并非深闺娇花,刀光剑影的战场她都能陪着微臣一起走过,微臣相信她能一直站在微臣的身边。”扬影枫回答得坚定有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子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度风雨。 惠景帝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和赞许:“好,朕能亲眼看见你寻到此生挚爱,九泉之下见到你的父母才好交代。” “陛下,太子殿下和曦嬿公主到了。”常公公在殿外禀报道。 “让他们进来吧。” 暖阁的门开了一扇,一个身量不足的少年窜进来,带入了殿外的寒气,激得惠景帝轻咳了两声。 “璟儿……”他的身后,曦嬿公主的声音响起,但是阻拦不及,少年焦急地穿过纱帘和围屏,直扑到惠景帝的床边,眼眶通红地叫了一声:“父皇……”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扬影枫早已站在了一旁,对小太子一礼。又对随后而来的曦嬿公主道:“见过公主。” “影枫哥哥……”永璟乍一见他就扁了嘴,差点要哭出来,父皇病倒后的恐惧和焦虑一直压在他心底,这会子再也压不住。 “见过兄长。”曦嬿公主屈身一福,她一直将扬影枫看做大哥哥,即便扬影枫每次见她都执臣子之礼,曦嬿也坚持还以家礼。 “璟儿,不许哭。”惠景帝慈爱又严肃地摸着太子乌黑的头发,“你是储君,是东齐未来的君主,稳江山养百姓的重担都在你身上,你要坚定勇敢。” “父皇……”太子虽然勉力控制住了眼泪,但声音里的哭腔却怎么都掩不住。他不过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即将失去父亲的庇佑怎么能不悲伤? “嬿儿。”惠景帝朝曦嬿公主伸出手。 曦嬿公主上前握住惠景帝的手,轻声道:“父皇。” 曦嬿的长得像极了先皇后,美丽温婉,但性子却随了惠景帝,聪慧坚韧。传授课业的柳太傅和宫中的教习嬷嬷无一不夸赞,若曦嬿是男子,太子之位毫无疑问就是她的。即便她是女儿身,惠景帝也要护好这颗心尖上的明珠。 “嬿儿,朕再问你一回,你可有心悦之人?” “回父皇,没有。”曦嬿公主没有扭捏娇羞,面色坦荡自然。 “嬿儿,你及笄之后本该筹备婚事,但父皇一直没有为你赐婚。除了想找一位与你匹配的男子,最重要的是要与你两情相悦的男子。父皇不想把你们的婚事当做政治的牺牲品,只想你们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惠景帝握紧了女儿的手,道:“既然你没有心悦之人,父皇就要为你的以后做好打算。” “曦嬿听从父皇安排。” 惠景帝轻抚着女儿的脸,道:“朕走后,你扶持璟儿登基,做璟儿的辅政之臣。” “父皇!这,这怎么能行?”曦嬿公主蓦然抬起头。 一旁的扬影枫也是满脸震惊,惠景帝对他明言道:“朕为璟儿安排的辅政之臣是柳太傅、裴相、你和嬿儿。” 惠景帝这么一说,扬影枫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柳太傅是三朝元老,又是两代帝师,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裴相是内阁首辅,文臣之首,风骨清正。扬影枫出身将门,是飞云骑主帅,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地位无人能撼动。而曦嬿公主是正统嫡出的公主,稳固她的地位,她便能在宫中护持幼弟。 惠景帝这样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在永璟亲政之前,这四人不论在前朝还是后宫,无论在文臣还是武将当中都可以护着他,等待他长大,等待他有能力担起继承江山的重任。 这个辅政之位也是惠景帝给曦嬿公主的保护符,他若薨逝,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淑妃,届时曦嬿公主的婚事便全权由她做主,曦嬿想要寻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只怕是有些难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即便在无情的帝王家,也同样有爱子女至深的父母。 千里之外的云州,没了扬影枫约束的高朗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与俞菀璇在云州城内逛了一日,晚上又接到张易的邀请,去了太守府吃饭。 卫恕也在,在渭城共同经历过生死四个人聚在一起喝酒畅谈。 张易笑着端起一杯酒道:“先恭喜璇姑娘,日后做了侯夫人,可别不认识我们这些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兄弟们。” “侯夫人?张大人觉得陛下会同意他娶我这样的女子么?”俞菀璇剥着瓜子,一颗颗丢到嘴里笑道。 张易顿了一下,高朗大大咧咧地道:“你就放心吧,三哥肯娶亲陛下都要放鞭炮庆祝了,哪还在乎身份之别。” “陛下可以同意,但如果只是同意我做妾呢?以扬帅出身和如今在朝中地位,陛下怎么也得寻个世家大族的女子给他做正妻吧。”俞菀璇的话一出,三个男人都沉默了,俞菀璇又笑了笑:“侯夫人也不适合我呀,你们觉得我这性子能和帝京里的贵女们玩到一块?” “璇姐,你不会想退亲吧?”高朗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 卫恕挠了挠头道:“这个确实太为难阿璇,若扬帅能一直留守边关,那问题不就解决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陛下的那道圣旨让我觉得事情没有我们想的这么容易。” 张易低声道:“据一些小道消息,因为陛下病重所以才急召扬帅回帝京。云州这一战后,边关至少能平稳几年,陛下不大可能会让扬帅留在边关。” “璇姐,你可以的。”高朗拍了拍俞菀璇的肩,“像三哥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多少女子做妾都要争破头,不就是应付帝京的那些娇气的夫人小姐吗?打仗你都不怕害怕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不是应付不了,而是不想去应付,想想就头疼。而且……”俞菀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若他要成为朝中柱石,那我得身份就会束缚住他,成为他的绊脚石。” “扬帅不是看重名利的人,咱们现在揣测这些都还太早了,也许陛下真的就是召扬帅回去述职呢?”张易拿起酒壶给他们一一倒上酒,“万一陛下允了扬帅之请又同意他留守边关,那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咱们也别想岔了,先喝酒。” “老张你可以啊,这酒从哪找来的?”高朗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 “你们猜猜这是什么酒?”张易得意地道。 高朗和卫恕喝了两杯,两人只知道酒好不好喝,对年份产地并不了解。 “怀州的邀月醉,至少有七八年了吧。”俞菀璇漫不经心地答道。 张易一拍大腿,夸赞道:“还得是璇姑娘才是行家。云州前任太守乔大人是怀州人,来上任时带了整整一车的邀月醉,走的时候地窖里还剩了几坛,都便宜我们了。”张易也是好酒之人,最初对俞菀璇的欣赏除了俞菀璇帮了他一个大忙,还是在喝酒上两人有共同话题。 “这酒酿制的年份不好,那年的粮食可能遭了水,酿出来的酒味道也有些不太好。”俞菀璇轻抿一口,细细的品味了一回。 “这都能喝出来?”高朗瞪着手里的酒,又嗅了嗅,他觉得都一样。 卫恕对高朗笑道:“咱们俩没这本事,觉着好喝就行了。” “后日璇姑娘和阿朗就要回甘州了,咱们今晚就畅饮一回。”张易举起酒杯,卫恕、俞菀璇和高朗都一饮而尽。 “张大人为国为民,没有一点官架子,朝中像张大人这样的官员太少了。”酒过三巡,卫恕感叹道,当初张易来云州,上书想将他调过来之前询问了他,卫恕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像张易这样的官真的没几个。 张易摆了摆手笑道:“阿恕过奖了,还是有的,若说朝中之人还有谁是我得榜样,那便只有身为内阁首辅裴相了。” “哦对,裴相也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高朗附和道,“我在师门的时候就听说过他,有一年江北大旱,赈灾粮却被侵吞,裴相亲去江北,雷霆铁腕连斩三州太守,震慑江北官场。” “裴相做的这些事太多了,朝中若无裴相,只怕奸佞横行。”张易满脸钦佩。“更加难得的是裴相与纭缡郡主成婚几十年膝下空空,裴相都没动过纳妾的念头。” 高朗笑道:“他与纭缡郡主的事谁不知道啊,我小时候在帝京都知道,裴相二十岁高中探花,谢恩宴上被纭缡郡主一眼瞧上,荣亲王不答应,裴相大病一场,纭缡郡主以死相逼才得了陛下赐婚。” 卫恕有些艳羡地道:“这样恩爱的两个人哪里还容得下第三个人。” 高朗挑了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纭缡郡主不给他纳妾,当时谁都没想到柔顺的纭缡郡主竟然能以死相逼,逼得荣亲王向陛下请旨赐婚。她这么烈性,万一裴相纳妾,她又寻死可怎么好?” 张易笑骂道:“净胡说八道!” 高朗见俞菀璇一直没出声,便用手肘推了推她,“璇姐,以后三哥若是纳妾你会不会以死相逼?” “我犯得着吗?”俞菀璇斜睨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眼眸中的寒锐之色让韩羽皓打了个寒噤:璇姐不会以死相逼,只会灭了三哥和小妾吧…… “总之裴相就是一座丰碑,镇压着朝中想要作祟的宵小,我都不敢想万一陛下不在,朝中又没了裴相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张易叹道。 “张大人想多了,裴相出身诗书传家的望族,出身、人品、为官都毫无瑕疵,谁还能找出他的错不成?”卫恕笑道,端起了一杯酒,“我们就敬裴相,愿朝中风清气正,多一些裴相这样的好官。”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俞菀璇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慢了半拍才举起酒杯,饮这杯酒时掩下了眸中的冷色。 第52章 帝王遗诏 惠景帝休朝期间,宫里气氛凝重,宫外暗流汹涌,民间也是议论纷纷。也不能怪朝野之间谣言四起,这几日惠景帝只召见了扬帅、太子和曦嬿公主,除此之外,连淑妃、荣妃都没能见上惠景帝一面。 那日惠景帝召见了太子和曦嬿公主,淑妃在景仁宫发了一顿脾气,摔了一只于阗进贡的羊脂玉碗不解气,转手又褪下了手里的一只翡翠镯子。景仁宫的宫女太监们吓得面色如土,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毓秀连忙拉住淑妃的手拦住她:“娘娘别动气,这是陛下御赐打得东西,摔不得啊!” “御赐又如何?!这么多年,他何曾把本宫放在心上?”淑妃还是摔了手上的翡翠镯,幸而砸到了地上的绒毯没有碎裂,几个底下伺候的宫女太监忙忙地捡起来交给了毓秀,毓秀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娘娘,在这宫里耳目众多,即便在咱们景仁宫里头,有些话也不能说呀。”毓秀压低了声音忙忙地劝说道。 淑妃泪流满面,倒坐在合欢榻上,几十年的不甘与怨恨倾泻而出,“本宫与她一同嫁进东宫,我是太尉之女,她不过是御史的女儿,但她却得了宠爱,甚至本宫生下了皇儿也没能比过她,凭什么?!”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先太后娘娘是先皇后的表姑母,先皇后年幼时时常被接入宫中玩耍,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惠景帝青梅竹马,淑妃与先皇后一起嫁入东宫,许是先皇不想未来皇后家族势力过大,更大的可能是太子要求,先皇后成了太子妃,而淑妃只能做了太子良娣,一为妻一为妾。即便太子良娣也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位份,但对于太尉家的大小姐来说确确实实是委屈了。 先皇后所生的公主夭折后她整日哀泣,惠景帝除了上朝也整日待在关雎宫陪着先皇后,淑妃产下大皇子也只过来陪了两日,这让心高气傲的淑妃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近日惠景帝病重,淑妃与怡亲王、曦婉公主前去雍华殿探视都被常公公以陛下不愿被打扰养病为由拦了下来,可半日不到,陛下就在雍华殿召见了扬帅、太子和曦嬿公主。淑妃得到这个消息时怎么能不发脾气? 毓秀将声音压得极低:“娘娘且再忍忍,陛下这回定是病势沉重,所以才要召见太子和曦嬿公主,等陛下归了天,太子还这么小,您还怕咱们家王爷没有机会?” 淑妃用力地绞着手指,压制自己的情绪,“可陛下诏了扬影枫回朝,必然是要他留在朝中的,有他护持太子,太子这个位置就难以动摇。” 毓秀低声冷笑道:“扬帅再厉害手也伸不到后宫来,您现在掌着后宫呢,太子以后还不是捏在您手里。” “宫里边还有个曦嬿和林云川。”淑妃咬牙道,这些年若不是这两个人,她的儿子早就成为太子了。尤其是太子封了东宫之后,在东宫有曦嬿时时看着,出了东宫也有林云川跟着,简直把太子护得密不透风,她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陛下驾崩后,这两个眼中钉还不好处置吗?公主是女子,是要嫁人的,哪能一辈子待在宫里?至于林大统领,只要使些手段,把他换下来并不难。” “你说的对。”淑妃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端坐在合欢榻上,“本宫只要再忍几日就好。”不到片刻,她的肩背又垮了下来,愁容又爬上了保养得宜的脸上,“昭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温软,咱们明里暗里跟他说了多少回,他竟是一点都没把皇位放在心上,本宫一辈子争强好胜,怎么生出他这么没出息的孩子!” 毓秀上前一步半跪在淑妃跟前,将那翡翠镯子轻柔地给套进淑妃圆润白皙的手腕里,笑道:“咱们王爷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性子也好,孝顺。等陛下薨逝,咱们解决了太子,王爷身为长子,即位是水到渠成的事,到时王爷还能不坐这个位置么?” 淑妃吐出了胸口里的闷气,“咱们家谋划这么多年,一定会成功的。” 天刚蒙蒙亮,帝京里的诸位大臣就登上了自家马车,今天是休朝的第五日,朝臣终于盼到了惠景帝再度临朝的消息。 勤政殿内早早就烧了地龙,摆上了许多炭盆,站在殿内的大臣们都感到了一股热浪。裴相和柳太傅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担忧之色。随着常公公一声悠长庄重的“陛下驾到”,诸位大臣整齐地跪倒在地。 即便惠景帝喝了一碗参汤,也是虚弱得需要靠常公公和朱喜的搀扶才能勉力走上帝位。 赵太医是太医院首,负责惠景帝的龙体,之前曾百般劝说过,惠景帝一定要上朝。惠景帝深知自己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有些事情他一定要亲自当着百官的面说。 惠景帝刚坐下便觉头晕气促,深吸了两口气,勉力坐得端正,常公公在一旁看着几乎要落泪。 惠景帝没让诸位大臣平身,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朱喜便拿着一卷圣旨上前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忧劳夙夜日勤不怠,然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太子永璟恭孝仁厚,嗣皇帝位,文武之臣当协心辅佐,效忠嗣君。丧礼遵皇考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攸系,毋辄离封域,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各固守疆境,抚安军民,毋擅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各州府直隶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诏谕中外咸使闻知。” “陛下!”底下的诸位大臣俱是大惊,惠景帝临朝,一上来竟然就直接宣读了遗诏! 惠景帝没有说话,接着朱喜又拿出了另一卷圣旨展开,尖细又沉稳地声音再次响起在大殿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嗣君年幼,另设四位辅政之臣,一为太子太傅柳元升,一为内阁首辅裴怀章。另,封定北侯府嫡世子、飞云骑主帅扬影枫为定北王,封曦嬿公主为孝懿大长公主,共同辅政,效忠嗣君!钦此!” 这道圣旨一下,底下的大臣就不止大惊了,柳太傅和裴怀章辅政他们没意见,毕竟这两人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扬帅身为武将,为稳定军权,参与辅政也很正常,但异姓封王可是风险极高的事,前朝就有觊觎王位的异姓王爷,是以东齐开朝三百多年从来没封过异姓王爷,况且这个异姓王爷手握重兵,在军中地位超然,他若想谋逆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相比于这个,朝臣们更不能接受曦嬿公主辅政。历朝历代以来前朝与后宫界限分明,为防外戚专权,后宫从来不得干政,朝中这么多贤明的大臣不用,却偏偏封了曦嬿公主为辅政大臣,这不亚于在没混上辅政之位的朝臣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让他们怎么能接受?! “陛下,女子辅政有违纲常,请陛下三思!”沈太尉率先出声,勤政殿上除了柳太傅、裴相和扬影枫,所有的大臣都附议。 柳太傅和裴相对于这道圣旨也很惊讶,他们料到了惠景帝会让扬影枫辅政,却没想到还带上了曦嬿公主。 “女子如何不能辅政?”帝座之上,惠景帝声音平缓,“曦嬿公主十二岁作《论为政十律》,诸位之中有谁能在十二岁的年龄作出这样的文章?” 一句话就让底下的大臣哑口无言,曦嬿公主十二岁那年,柳太傅将当年的殿试题目布置给宫学里学生们,第二日,曦嬿公主就交出了一篇《论为政十律》惊艳了所有人。 柳太傅点了点头,对于曦嬿公主的才华,他是很认同的,当年的那篇《论为政十律》虽然用词稍显稚嫩,但内容见解之深,立意之高远却超越了参加殿试的学子们,当年的曦嬿公主只有十二岁,如今早已脱胎换骨,之前在东宫外听到曦嬿公主教诲太子之语也让柳太傅折服。 “陛下,女子之才华不在朝堂,应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啊。”礼部侍郎站出来劝道。 惠景帝咳嗽了几声,缓了几口气才道:“若女子之才只能相夫教子,我朝开设女学又有何用?” 东齐国中一直都设有女学,为百姓家的女孩子提供上学的机会,只不过民间始终还是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多数女子都只在女学中认识几个字,聪明肯学一些的不外乎是想以后能做女医、女先生,有条件的家庭请老师教女儿也不过是多学些琴棋书画以悦未来夫君,从来没人想过女子与男儿一般读书从政。 “陛下,我朝开设女学是为扫除民风之愚昧,女子入朝终是不妥。”沈太尉答道。 “太傅乃三朝元老,学问可为天下之师,今后亦是辅臣之一,不知太傅可有异议?” 柳太傅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曦嬿公主之才足以辅佐幼主,他时常出入东宫,自然知道后宫之中的一些是非,更何况惠景帝疼爱曦嬿公主,他不会为了太子牺牲曦嬿公主的婚事,这么安排绝不是他一时糊涂。 于是柳太傅开口道:“女子入朝为官也不是没有先例,前朝就有一位女将军英勇善战得以位列朝堂,公主聪敏灵慧,才华过人,确有能力辅政。” 柳太傅这一番话出来,朝臣的议论之声瞬间就小了很多,惠景帝又问:“裴相与扬帅意见如何?” 裴怀章站出一步道:“公主之才毋庸置疑,若能入朝辅政也可为天下女子做表率。” 扬影枫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臣无异议。” 如果不是这些天惠景帝一直在雍华殿里养病,朝臣简直都要以为他们几个是事先跟陛下商量好了的。辅政的三位大臣都没有异议,他们这些没捞着辅政之位的人若再有异议便是妒忌了。 而且这道辅政的圣旨是跟着惠景帝的遗诏一起下的,等同于惠景帝的遗言,谁敢不遵从?于是议论之声直接就消停了,虽然他们心里依旧有疙瘩,但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谁都不敢再出声,包括沈太尉。 消息传入后宫,这次淑妃的翡翠镯子没能逃出被摔碎的命运。 翡翠镯子的碎片触到了殿门口沈太尉的靴边,他阴沉着脸扫了一眼殿里伺候的下人,毓秀识趣地带着下人赶紧退出景仁宫。 “父亲,这下我们该如何应对?”淑妃红着眼眶表情狰狞简直要咬碎银牙,千算万算没算到惠景帝竟然来了这一手,把曦嬿封为孝懿大长公主又让她辅政,惠景帝一旦薨逝,后宫自然以曦嬿唯尊,她辛苦谋划这么多年却被惠景帝这一招搅得稀碎。 “慢慢来,我们还有机会。”沈符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怎么能慢?太子如今已经十一岁了,三年之后就能亲政,一旦他亲政,只怕我们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我们谋划了这么些年,先不说这三年里还有机会,即便他十四岁亲政也还是个小孩子,怕什么?”沈符轻抿一口茶,“三年后柳元任那个老东西就该告老还乡了,若是那时边境有战事扬影枫定会回西北,至于裴怀章,人无完人,一旦咱们抓住他的弱点就不会让他又翻身的机会。以后朝中都会是我们的人,咱们想到的一样一样都会到手。” 有了父亲的这番话,淑妃心里定了一些,想起来什么,走下来到沈符身边把声音压得极低问道:“三弟如何了?” 沈符动了动嘴皮,声音也是极轻,“此次伤得有些重,他正在养伤,只要他还活着,以后就会是咱们得一大助力。” “也是,我们也需要时间,就让他们先得意一回。”淑妃眯了眯眼,几十年都等过来了,她等得起! 第53章 云泥之别 惠景帝靠着一碗浓参汤和毅力勉强撑过早朝,一下朝便撑不住了,常公公和朱喜搀扶着他,还未登上龙辇,惠景帝咳嗽不止,最后吐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随侍的赵太医连忙施针稳住惠景帝的心脉,常公公让朱喜找来了轿辇,禁军大统领林云川将已枯瘦如柴的惠景帝抱上了轿辇护送回了雍华殿。 太医院里所有高阶的太医都聚在了雍华殿里,殿外是二品以上的朝臣及宗室亲王,殿内跪着的是闻风而来的后宫妃嫔和皇子皇女们。 惠景帝后宫妃嫔不多,子嗣也稀少,太子永璟守在惠景帝床边,下边原本应是以淑妃为首,然而朝堂上已下圣旨,曦嬿公主的地位已经超越了淑妃,此时以她为首,各妃嫔、皇子皇女依次跪在雍华殿中。 此时的惠景帝已是脸色黑青牙关紧闭,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一群太医都看了之后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由赵太医对常公公低语了几句,常公公绕过围屏,低声告知了曦嬿公主。 曦嬿公主立时落下泪来,撤了围屏,后妃及皇子皇女们跪在榻前,肃亲王、瑞亲王为首的宗亲、柳太傅、裴相、扬影枫等朝臣都入了殿,跪了满满一殿的人。 惠景帝转了转头,缓缓睁开眼睛,此时的他已是回光返照,精神反倒比之前好上许多。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永璟此时也顾不上父皇的教诲,拉着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惠景帝伸出干枯的手抚了抚太子的脸,“璟儿,父皇本应替你多撑几年,奈何你母后在泉下寂寞,父皇就要下去陪她了……你要听皇姐的话,遵循太傅的教导……” 惠景帝深吸了一口气,朝殿内跪着的众人道:“朕走后……务必遵循朕之遗旨,齐心辅佐新君……”他这句话说得艰难,但字字清晰,意味着遗诏已不容更改。 “臣等遵旨!”一向只重吃喝玩乐的瑞亲王魏起第一个以额触地,大声高呼。反正谁做皇帝谁来辅政跟他都没有多大的关系,惠景帝那道掀起波澜的遗旨对他的没有影响,他照样还可以做他的富贵闲人。 但瑞亲王起了这个头,底下的人也只能跟着高呼:“臣等遵旨!”不论底下的朝臣有多少对遗旨定下的四名辅政之臣有多么不满也要遵旨,此时抗旨不遵等同于谋逆,谁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 沈符还能保持着面容冷峻,淑妃则是一边哭一边把手中的帕子都绞成了麻花,哭是因为与惠景帝毕竟有数十年的夫妻之情,心有怨愤是因为他临赴黄泉时,眼里心里只有太子和曦嬿。还有他说的那句,先皇后在九泉之下寂寞,他要下去陪先皇后了。那她沈玉娥又算什么?!陪伴他数十载,在他眼中还不如一粒尘埃…… 惠景帝在群臣的呼应声中缓缓地地闭上了眼睛。 “父皇!”太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殿中瞬间响起了连绵的哀泣之声。宫中敲响丧钟,沉闷的钟声传遍了帝京的每个角落。 惠景帝并非突发暴病而亡,所以宫中早已有了周全的治丧准备。只是太子年幼,不能主持丧仪,柳太傅年纪大,治丧的一切事宜都交由裴相和定北王定夺。 惠景帝薨逝的消息传到甘州西北大营也是十日之后了,伴随着帝王薨逝丧报一起传来的还有扬帅被封定北王及被先帝钦点为辅政之臣的消息。 因先帝遗旨,各镇守边境的军营将官不必入京进香,但魏承泽例外,他是肃亲王之子,也是皇室宗亲,当即就启程回帝京。西北大营中升了白幡,人人胳膊上绑了一条粗麻白布,在营中摆香案,由宋平主持祭奠了一回。除了几位见过陛下的高阶将军、军师宋平和从宫中出来的施老大夫神色略显哀伤,其余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天颜,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夜里银杏回到医帐,见俞菀璇坐在桌旁,神色也有些茫然,不禁愣了一下,又了然地坐在了她身边俏皮地笑道:“璇姐姐,你是不是想扬帅了?” “没有。”俞菀璇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笑道。 “少骗我,你肯定是想了。”银杏拉着她的手笑,扬帅都走了二十多日了,璇姐姐怎么可能不想他,“师父说处理完先帝的丧仪后还要闭宫守制二十七日,接下来新帝登基,扬帅且有得忙呢,一时半会回不来。” “嗯。”俞菀璇随口应了她,眼神有些空泛,显然没在意她说了些什么。 银杏抿着嘴笑道:“扬帅可是咱们东齐开朝三百多年来的第一位异姓王,璇姐姐,你以后就不是侯夫人,而是王妃了!待新帝登基后扬帅还要回来这边交接,然后把你娶回帝京,你们俩就可以携手白头了!”银杏简直要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携手白头……恐怕有些难了……从扬影枫被召回帝京,俞菀璇就猜了他留守边关的想法可能没办法实现了。原以为他最多是回帝京继承侯府,没想到先帝竟然给他封王,还成了辅政之一。 他们之间的缘分就要断了吗…… 俞菀璇想了一夜,与其这样等着,不如回帝京一趟,是死是活她要主动给自己一个结果。 次日一早,俞菀璇换下了飞云骑的战袍,换上了自己常穿的蓝衣去寻了宋平。扬影枫走后,军中一切事务都暂时交给了宋平打理。 宋平刚起身,见俞菀璇这副打扮有些疑惑,笑了笑道:“璇姑娘这是何意?” “宋大人,我想离开一段时日。” 宋平笑了,他的想法和银杏的一样,“璇姑娘不必着急,扬帅现在正忙着呢,先帝的遗诏里特意说明了国丧期间不禁音乐嫁娶,等扬帅忙完这一阵必然要回来交接事务,姑娘到时再与扬帅一起回帝京也一样。” “宋大人误会了,我是另有要事。” 见俞菀璇神色郑重,宋平也肃然起来,思考了一下才道:“姑娘没有军职,按理不应约束姑娘,只是扬帅不在,姑娘离营若是有差池可怎么好?” “宋大人放心,我不会有事。” “老宋,我闺女想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吗?”老郭的大嗓门传过来,他也存了和银杏一样的心思,他家闺女想未来夫君了,要回去看一看怎么就不行? “干爹。”俞菀璇有些动容,她这一走也许就不回来了,这些人可能也不会再见到。 老郭拍着胸脯道:“没事儿,闺女,你想去哪就去,干爹给你兜着!” “老郭……”宋大人看出了俞菀璇的一些不寻常,想阻止她却被老郭搅黄了。 直到俞菀璇离营后,宋平才有些担忧地对老郭说道:“我觉得璇姑娘不太对劲,你这么让她走了,万一出事了,扬帅那边你怎么交代?” 老郭眼睛一瞪:“她就是找扬帅去了,能出什么事?要怎么交代?再说了,我闺女武功这般厉害,她要走你拦得住么?” 也是……宋平点了点头,俞菀璇没有军规能约束,又身手了得,来跟他说一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要走的确谁都拦不住。 “谁走了?”高朗打着哈欠冒出来,他只遥遥看到了远处马蹄扬起的沙尘。 老郭笑眯眯地道:“我闺女去寻她没过门的夫君去了。” “璇姐去帝京了?”高朗一下清醒过来,“为什么不带我?我也要去!” “你去校场!躲在这偷什么懒!”老郭瞬间变了脸,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去了校场。 俞菀璇的马快,第三日就在通州的雁云渡遇上了先一日出发的魏承泽。往日渡口上都有官渡船只,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日江面上寒风凛冽,所有的渡船都停了,需等明日看看天气如何再开船。 如果不搭渡船,绕行到江对岸至少也需要三日,于是俞菀璇和魏承泽回到了上湾镇,寻了一家客栈住宿。在楼上安置好行李后,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客栈的一楼有几张桌子,魏承泽挑了一张靠窗的,打算请俞菀璇吃一回饭。外面的天空乌蒙蒙暗沉沉的,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俞菀璇撑着下颌看着窗外的景致,眉心微蹙。 这种时候店里没什么客人,店小二很快就端上了菜,又拿来一个红泥小火炉,温上了一壶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魏承泽拿起温好的酒壶倒了两杯酒。 俞菀璇转过头来,笑了笑,拿起酒杯敬了他一回便一饮而尽,上湾镇临近江边,即便在寒冷的冬季也有各种河鲜,桌上的一碟清蒸鲈鱼做得极好,俞菀璇却没有什么胃口。 “鱼凉了就腥了。”魏承泽淡笑道,“怎么,还记着我得仇呢?我请你吃饭就吃不下?”这一顿是魏承泽请客,说是要谢谢俞菀璇当年在朱雀大街上替他拦了一刀。 “当然没有。”俞菀璇也笑道,“赶了一天路,现在没什么胃口。” “就这么急着见他?”魏承泽弯了弯唇角,虽然已经接受了俞菀璇和扬影枫两情相悦的事实,魏承泽心里还是有些酸涩,他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然而老天爷却在他刚刚体会到的时候就掐断了他的念想。 “嗯,急着见他,就当告个别。”俞菀璇缓声道。 魏承泽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喷了出来,“你,你说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如今已是定北王,先帝钦点的辅政之臣,我不过是个江湖女子,怎能与他相配?”俞菀璇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 “若是在意身份,影枫当初就不会与你在一起了。”魏承泽道,“你们交换了庚帖,也算是定过亲了,都到这一步了你要悔婚吗?” “成亲了都能和离,定亲如何不能悔婚?现在的形势已经不一样了,你说他娶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会不会被整个帝京的权贵们笑话?” “你这样的女子很好,影枫不会在乎外界的目光,若我能娶到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也不会在乎别人的目光。” 俞菀璇有些诧异地看了魏承泽一眼,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他的脸颊有些微红。 “我在乎。”俞菀璇淡淡地说了一句,伸筷子夹起一块鲈鱼送进嘴里,天气冷,这道菜早已凉了,果然一股腥味窜进口鼻间,上湾镇最出名的一道菜,吃的时机不对味道就不对了。 就像她和扬影枫,没有等来最好的时机,这段缘分即便没隔着生死也隔了一道鸿沟。 魏承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俞菀璇的顾虑没有错,影枫此生若不回帝京,只是个在边境的将军,他娶什么人可能不会有人在意。可偏偏他是定北侯府的世子,如今更是被先帝封王,辅佐幼主。这样的身份就让他不再能自由决定自己的亲事。 东齐寻常男女之间婚配都要问家世,更何况是像扬影枫这样家世,俞菀璇身世模糊,无父无母,与扬影枫相比何止是云泥之别,惠景帝若还在都不一定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你以后打算如何?”魏承泽声音微沉。 “回归到属于我的江湖中去。”俞菀璇扭头看向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从天上落下,纷纷扬扬,十分好看。她把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片雪花,冰冰凉凉的雪花一下子融化在她的手心。俞菀璇笑着问魏承泽,“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魏承泽愣了一下,问道:“是什么?” “国泰民安。”俞菀璇笑了笑,“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得很大,明年一定是个很好的年份。” 魏承泽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她眼中的一些东西仿佛被这冰冷的大雪浇灭。只好苦笑道:“下这么大的雪,明天也许我们我们还要被困在这上湾镇。”说罢忽然又想到,也许现在的俞菀璇是想要这场雪下久一些吧。而他也想让这场雪下久一些,他与她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在这辈子也许就只有这么短短几天。 第54章 一路同行 一夜大雪,俞菀璇在客栈二楼房间的窗子边上站了一整夜,身边的蜡烛燃尽,融化在桌上,烛芯化作了一缕轻烟。 清晨时大雪已停,魏承泽推开客栈的二楼推开窗,看到窗外银装素裹,上湾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仿佛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这一夜他也没能睡好,看着眼前的雪景,大概今日又走不了了。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俞菀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魏大人,你起了吗?” 魏承泽连忙去开门,“怎么了?” “雁云渡的官船今日仍然休停,但店家说雁云渡不远处有一个野渡,时常有当地的船家愿意行船,官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船,咱们去野渡吧。” 魏承泽想了想便同意了,他是要到帝京进香的,耽搁不起。“咱们收拾一下就走吧。” “好。”俞菀璇也回房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 两人来到店家指点的野渡口,茫茫白雪中,岸边停靠着一艘船。俞菀璇凑上前,船上有一个穿着蓑衣的船夫在钓鱼。 俞菀璇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道:“船家,能给我们俩行个方便吗?” 那船夫回过头,却是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精壮的汉子,看到那块碎银子眼里透出亮光来,咧开嘴笑道:“能,能,二位稍等,船上有些凌乱,待我收拾一番。” 那汉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渔具,又上船收拾船上的杂物。 魏承泽看着周围,天气寒冷又是在野外,一眼望去一个人都没有,他心里有些不安,低声与俞菀璇说道:“我感觉这个船夫有些异样,要不咱们还是再等一日看看。” 俞菀璇瞟了瞟暗沉沉的天色,道:“这样的天气,再等三日官渡都不一定能开,咱们就坐这船过去。” 魏承泽暗暗打量着那船夫,他体格壮实却步履轻盈,此时踏在船上收拾东西,水面一点波纹都没有,显然不是普通的百姓。 俞菀璇看见了魏承泽眼中的怀疑与忧虑,悄悄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低声笑道:“用不着担心,他玩不出什么花样。” 魏承泽看着她,原来她早就发现了船夫的异样,只不过魏承泽的担忧还是没能压下来,因为他水性不好,在岸上倒是不用怕,万一掉进江里边,此时的江水冰冷刺骨,武功再高都会要命。“要不咱们还是……” 没等他说完,船夫就大声招呼他们,“两位客官可以牵马过来了。” “好,多谢这位大哥。”俞菀璇率先就牵了马上船,魏承泽也只好跟了上去。 这船不小,收拾了一番后,两匹马都能带上去。“大哥,你坐这。”俞菀璇让魏承泽坐中间的位置,行船时这个位置摇晃要小一些,俞菀璇自己则坐在了船尾靠近船夫的位置。 魏承泽被俞菀璇叫的这一声“大哥”晃了一下神,俞菀璇从来都只叫他做“魏大人”,这般亲近的称呼从来没有过,他的心仿佛被羽毛扫过似的微颤了一下。 “大雪天不好行船,二位客官何事急着过江?”船夫收了船锚,双桨一摇,船顺着水流就荡到了江里。 “我们是在外做茶叶生意的行商,入冬了没什么生意就回帝京预备过年了。”俞菀璇的谎话随口就来,但她这谎话此时说出来就把魏承泽惊出了冷汗。船夫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人,她说这样的话不是正好挑起船夫的邪心么? 还没开船前船夫就暗暗打量过这两个人,他们的衣料打扮都是普通百姓能穿戴得起的,不说别的,单那两匹马就值不少钱。 今天没有风,江面上平静光滑得像镜子一样,只有这一只船荡过江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波纹。魏承泽面色冷峻,神情紧绷,俞菀璇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跟船夫扯闲天。 “您这位大哥看起来有些紧张啊。”船夫忽然笑了一下。 “哦,他一坐船就这样,不会水性,有些惧水。”俞菀璇笑道。魏承泽有些坐不住了,她一点隐瞒都没有,直接就把自己这边的弱点通通暴露给了船夫。 此时船已经到了江心,船夫停下了手上摇桨的动作,笑得有些诡异:“冬天生意不好,二位客官急着赶路就得加些银子了。” 果然有猫腻,魏承泽刚要有所动作,却听见俞菀璇笑道:“这个好说,要多少大哥尽管开价。” 船夫狞笑了起来:“不仅要银子,还得让二位一起祭祭江神。”坐他船的人就没有能活命的。 “哟,不知怎么个祭法?”俞菀璇十分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船夫藏在后腰的匕首刚拔出来,俞菀璇抬脚一踢,那匕首“咚”地一声就落入了江中。 俞菀璇“啧啧”了两声,“用这么不吉利的东西祭江神,只怕江神会发怒吧。” 船夫眼中冷光一闪,扑上来就要抓住俞菀璇的手,想把她甩到江里去,“小心!”魏承泽叫了一声。 俞菀璇闪身避开这一击,抓住了船夫的肩膀,伸脚一勾他的腿,船夫失去重心,“嘭”地一声闷响,直接摔下了江里。俞菀璇笑道:“是不是这样祭江神?” 即便是俞菀璇已经将力道控制得很好,打斗还是造成了船体晃动,魏承泽有些眩晕地扶住了船边。 即便船夫水性极好,在这极寒的天气里泡在水中也立时冻僵了手脚,在水里没游几下便脸色发青。这里是江心,经常有暗流,他想游回岸边是不可能了,于是努力踩着水颤抖着声音道:“没有……没有我,我摇桨,你们也得冻死在这里。” 魏承泽也想到了这一点,俞菀璇已经找出船上的绳索套成了一个圈甩出去套在船夫身上拉紧,却没有拉他上来。她笑道:“我也舍不得你死,我还等着拿你去官府里换赏银呢。” “你会划船么?”魏承泽有些尴尬地问道。他水性不好,自然也不会划船。 “当然会,不然我怎么敢上这条黑船。魏大人,坐好吧。”俞菀璇将绳索系在船边,到船尾扶住了桨把,轻轻一摇,船就调整好了方向继续朝对岸行去。 “你故意引他动手的?” “魏大人没看出来他的眉眼跟上湾镇上贴的告示里的通缉犯很像么?”俞菀璇提示了他一下。 魏承泽瞬间想起了他们进到上湾镇时的确有见到通缉犯的告示,但那画像上的人满脸络腮胡子,而且只看了一眼,他当然认不出来。可俞菀璇只看那一眼却认出来了,魏承泽感到有些惭愧。 船很快就靠了岸,魏承泽把泡在江水里的船夫拉上来,俞菀璇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痞笑道:“客栈的那老板跟你是同一条道上的吧,因为昨晚下了大雪,而我们急着赶路,他便没在客栈里动手。把我们引到江边,你在江里动手,他还能省去了收尸的工夫,不然他昨晚就动手了是吧?” 他已冻得浑身僵硬,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也是,是……道上的?”这人不是官家,也不像寻常的行商,对他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必定是江湖中人了。 “差不多吧。”俞菀璇挑了挑眉笑道:“算你们倒霉,黑吃黑你们还不够格。” 将船夫押送至官府,签状子拿赏银,俞菀璇像是非常熟悉这样的流程。这人以前拐卖妇女、入山为匪,匪窝被官府剿灭后,客栈的店主与他是一起逃出来的,两人流窜到上湾镇隐姓埋名,继续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拿了官府的五十两赏银,俞菀璇要分给魏承泽一半,魏承泽没有接,“我并没有为此事出到力,通缉犯还是你认出来的,赏银你自己拿着就行。” “拿着吧。江湖规矩,同行为伴,得利分钱。”俞菀璇不由分说将那锭银子塞到了魏承泽手里。 几日的同行下来,魏承泽跟着俞菀璇也算是体验了一回行走江湖,虽然是赶路,但俞菀璇总能找到当地好吃的饭馆酒楼。临近帝京,魏承泽忽然就不想回去了,若能与她这样一起逍遥江湖,不知会是多么的畅快。俞菀璇心里也闷得很,她这趟是来找扬影枫告别的,入了帝京就意味着离别越来越近。所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程。 即便拖得再慢这日中午也到了京郊的曲梁镇,因是国丧之期,临近帝京的曲梁镇上也挂满了白幡,酒楼饭肆禁卖酒水少了很多客人,大部分干脆关门歇业等国丧过后再开,免得惹来麻烦。 俞菀璇和魏承泽寻了个面馆吃面,面的味道不好,魏承泽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踌躇了许久才道:“二十七日的丧制期间,影枫一直留在宫中,你此时入京也见不到他,不然我给你寻个地方落脚,今日我入宫就给他带个话,让他寻个机会出来找你?” “不用了,不过也是再多等几日,我在帝京自然有落脚的地方,不劳魏大人操心。” 她可以与卫恕、高朗甚至张易称兄道弟,对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魏承泽苦笑,“你为何一定要叫我‘大人’?我们也曾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那就请魏兄以后忘记这些往事,就当我从来没去过西北,没去过战场,也不要与人提起我的姓名。”俞菀璇也放下了筷子,淡然一笑道。 “即便你能抹掉属于你的战功?你能抹掉所有人的记忆吗?” “他们只知道一个叫阿璇的人出现过,除了你和扬影枫,没人知道我的姓名。” 魏承泽一愣,好像是这么回事,在西北大营的人都叫她阿璇或者璇姑娘,没人提过她的姓名。 “为什么?”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以后的我属于江湖,我不想被这些名利带累,在江湖就是要逍遥自在才好玩。” “你真的能放下吗?” “许多事情时间久了就会释怀,咱们走吧。”俞菀璇潇洒的丢下几个铜板,“老板,结账。” 两个时辰后,俞菀璇和魏承泽便到了帝京的城门口,以往熟悉而高大的城门带给魏承泽的却是一些莫名地压迫感。进城后魏承泽要赶在宫门下钥前进宫,与俞菀璇分道扬镳之际,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街的白幡中,她牵着马走在大街上,背影显得很孤寂。 魏承泽直接入了宫,惠景帝的灵柩已经出京入了帝陵,宫中在含宸殿里设了灵位供封地偏远的宗亲前来祭灵,还是太子的魏永璟守制期间起居都在含宸殿的偏殿内。 “先帝薨逝,举国皆哀,殿下身系万民,万望珍重。”祭完灵后,自然要来面见太子殿下。 对于这个堂兄,太子还是很熟悉的,他连忙扶起魏承泽:“魏卿平身。” 惠景帝薨逝后的这二十多日里,魏永璟经历了失去父皇的悲痛,即便在丧仪上表现出来的稳重也不过是面上强装出来的。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要掌江山养百姓,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丧仪过后他一直都很茫然惶恐,直到这时他才深刻体会到了父皇在这个位置上的孤冷。 永璟从小就是崇敬扬影枫的,这些日子,作为辅政之臣的扬影枫陪着他在含宸殿守灵,给了小太子莫大的心灵慰藉,让他慢慢接受成为新君的过程。魏承泽到帝京的这一日,小太子的身上终于有了一点新君的样子。 面见过太子,魏承泽去了含宸殿的西侧殿,这里是扬影枫的起居处,每日内阁筛选之后转来的文书奏章都送到这里。扬影枫同样也要看一遍,再慢慢教导太子批阅下发。 这些日子他也体会到了惠景帝的辛劳。 魏承泽来的时候扬影枫还在看着奏章,他身着素服缓带,神色肃然专注,魏承泽恍然觉得他比小太子更有帝王之气,这个想法一出来,魏承泽自己先冒了冷汗,朝野内外都有这样的流言,如今惠景帝却把扬影枫拉到了这个位置,只怕今后的流言会更甚。 魏承泽与他在殿中聊了一会边境的近况,扬影枫看出了魏承泽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直接问道:“莫不是边境发生了什么事?” 扬影枫的眼神犀利,仿佛能看穿魏承泽的内心,但他还是极力隐瞒,叹了一口气道:“边境没事,只是你以后在这个位置上比在边境更危险了,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这里多的是暗箭难防。” 扬影枫负手而立,“如果连我都躲不了的暗箭,太子就更躲不了。” “你替太子挡箭,那你身边的人呢?”魏承泽低声道。 扬影枫知道魏承泽说的是谁,他的眼眸黑沉如渊,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扬影枫已经感受到了周围潜伏的危险,如魏承泽所说,这里比战场还危险,比他之前所想的处境更艰难。他若执意与俞菀璇成亲,便是把她一起拖进这危险中来。 要放开她的手吗?他舍不得…… 第55章 旧年往事 入暮,帝京朱雀大街玉诗楼的老板娘寒烟翠清了账便回了三楼的卧房,国丧期间有宵禁,她也正好休息一下。 一开始,她带着胭脂街花国状元的名头脱籍入主玉诗楼,使得玉诗楼的席位一座难求,一开始大家都是带着看笑话和猎奇的心态,她曾身在贱籍的过往还是会为她带来一定的麻烦,不时就会有浪荡子弟前来找事,玉诗楼的生意也曾一落千丈,但寒烟翠在胭脂街多年,人脉手腕有的是,整治起来毫不手软。如此半年,帝京许多人都被她所折服,玉诗楼的生意慢慢又恢复成了以前的规模。 近日有些空闲,她与老陈清理了这一个月的账目,伸手捏了捏有些酸胀的后颈,一推开门她就愣住了,房里的桌前坐着一个蓝衣女子,眉眼清丽,对着她笑得痞气十足:“国丧期间都这么忙,怕是把帝京的酒楼生意都抢了吧。” “你……阿璇!”寒烟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这一幕,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爬上玉诗楼屋顶喝酒。 寒烟翠穿着浅绿翠竹长裙,手臂上挽着长长的碧纱披帛,踩在木梯上,行动十分不便,抱怨道:“在哪喝酒不是喝酒,你偏爱上屋顶。” “谁让你穿这么麻烦的衣裳。”俞菀璇笑着伸手拉了寒烟翠一把。 寒烟翠借着她的力道终于上来了,缓了一口气斜睨她一眼,“首先,我没有轻功傍身,其次,我的衣裳符合当下的审美,你的穿着才是女子中的异类。”寒烟翠坚决维护自己的品味。 “好好好,咱们换一个话题。”俞菀璇从怀里拿出两只玛瑙杯,倒了两杯酒,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还是烟云醉的香味最能打动人心。” 寒烟翠整理好裙摆与她一起在屋顶的横梁处坐着,“那就说说你这半年都去哪了?那药拿到了吗?” “自然是拿到了。” 寒烟翠拿过一杯酒与她碰了一下,笑道:“恭喜你解决一件大事!”寒烟翠又细看了看她的神色,“怎么我感觉你像是还有什么事没解决一样?” “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停地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这回又是什么问题?” “男人的问题。”俞菀璇这直白的回答让寒烟翠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酒。 寒烟翠咳了半晌好不容易缓过了气,抹了抹咳出来的眼泪,追问道:“你嫁人了?” “当然……”俞菀璇故意吊了吊她的胃口,然后摊了摊手:“没有!” “这么说就是你准备要嫁人了?”寒烟翠一个笑容还没展开又收敛了起来,问道:“那男人呢?不要你了?” 俞菀璇抿了抿唇,“是我准备不要他了。” 寒烟翠急得拧了她一下,“你倒是一次说清楚啊,急死我了。” 俞菀璇把这半年的经历大致地给寒烟翠说了一遍,寒烟翠握着她的手臂,说到生死的紧要之处,寒烟翠的指甲几乎掐进了她的肉里。 “你能掐你自己吗?”俞菀璇龇牙咧嘴地移开她的手。 “对不住对不住。”寒烟翠安抚地摸了摸俞菀璇的手臂,“后来呢?你们都共同经历过生死了,这么好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要?” “要不起。” “俞菀璇!我真是想掰开你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寒烟翠咬牙切齿地戳着她的脑袋道:“他都不介意你的身份,你介意什么?!” “如果,裴怀章是我亲爹,你说我拿什么身份和他在一起?”俞菀璇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烟云醉的香气伴着辛辣滑下咽喉,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闷得慌,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像一块大石头不断拉扯着她下坠。 寒烟翠如遭雷击,张大的嘴巴合都合不上,“你,你说什么?” “裴怀章是我亲爹。”俞菀璇淡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秘密跟随了她二十年,以前说出这句话很难,但现在她心里的洪流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你也是江州人氏,应当知道江州的望族裴家,也知道内阁首辅裴怀章就是出自江州裴家。二十一年前,我娘在鄱阳湖边经营着外祖传下来的酒坊,偶然与裴怀章相遇相恋私定终身。裴家是江州望族,岂能让我娘这样身份的人嫁进府里?春闱将至,裴怀章说待他高中回来一定会娶我娘。他走后我娘发现怀了身孕,她一直等着,等来了裴怀章高中的消息也等来了他被圣旨赐婚,即将要迎娶纭缡郡主的消息。裴家当然不能让人翻出裴怀章过往的情事,我娘也知道裴家的想法,于是在裴家来人的时候跳湖自尽了。我娘怀着我自然是不打算死的,她水性极好,瞒过了裴家人,换了地方隐姓埋名把我生下来,可惜她也没能好好活下去,在我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寒烟翠眼中落下泪来,拉着俞菀璇的手,“所以,你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爹?” “我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这些年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他见面相认,只是后来无意中见了一面,大概是我跟我娘长得太像了,他对我起了疑,但我从没把身世告诉他。” 寒烟翠点点头,难怪阿璇离京后,裴相还来过两次玉诗楼,也打听过阿璇的消息。“这么多年了,应该也不会有人能查出来,你要嫁给扬影枫应该也没有问题吧?” “若他身在边境,不涉朝堂党争,自然不会有人在意我的身份。可他如今被封定北王,又是先帝钦点的辅政之臣,身份与之前大不一样。东齐寻常男女婚嫁要详查家世,何况是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人查出我的身世,牵连的是他们两个人。”俞菀璇唇边的笑容有些苦涩,“裴怀章负心薄幸,但在朝中却是不可或缺的人,新君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眼下四个辅臣,柳太傅年迈、曦嬿公主是女流,实际上撑起朝堂的只有裴怀章和扬影枫两个人。” “可是这一切为什么独独让你去承受了?”寒烟翠握紧了俞菀璇的手,心里酸疼得无以复加,因为裴怀章,阿璇从小过得很艰难,现在连一辈子的姻缘都要赔进去。 “阿烟,我看了太多人间疾苦,也从战场中走过来,知道天下安定对百姓来说有多重要,朝中有奸佞,他们两个眼下一文一武稳定朝局,此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两个。” “若是让裴相收你为干女儿,给你一个合理的身世,你不就能顺理成章地嫁给扬影枫了?”寒烟翠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裴怀章膝下无儿无女,他定然愿意认下俞菀璇这个女儿,这样身份、家世都能匹配了。 俞菀璇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在帝京这么久,应该听过不少关于扬影枫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流言吧,他还没封王之前就有这么多攻讦他的流言,以后会有更多,我若是裴相的干女儿,更加不能嫁给他了,强强联姻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死局么?”寒烟翠目露哀色,女子想求一个白头偕老就这么难么? 俞菀璇的手指扣了扣玛瑙杯发出悦耳的清音,“哪有这么多两情相悦花好月圆呢?有缘无分可能才是世间情感的常态吧。” 寒烟翠转身与俞菀璇相拥在一起,眼泪滑落脸庞…… 世事如一场大梦,昨晚却是真的一场大醉。俞菀璇和寒烟翠一直喝到将近天亮,然后两人同床共枕一觉睡到下午,寒烟翠的两只眼睛肿得跟桃一样,俞菀璇醒来时,寒烟翠正拿着两个鸡蛋敷眼睛,抬手递给俞菀璇一个,俞菀璇睡在里面的位置,翻个身缩进被子里继续睡,“我不要,你自己敷。”心里难受得是俞菀璇,昨晚哭得稀里哗啦的却是寒烟翠,今天眼睛不肿才怪。 “阿璇,你准备怎么跟他说?”寒烟翠边用鸡蛋揉着眼睛边问道。 “不知道。”俞菀璇的头埋在被子里,声音有些闷闷的。她一贯说谎脸都不红,从决定掐断这条缘分开始到现在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谎言。扬影枫对她的真心毋庸置疑,两人也交换了庚帖,这时候她却提出悔婚,不知道他会不会想不开…… “不然你就说你看上其他男人了,世间多得是负心郎,也不少你一个薄幸女。” “那他肯定得问我看上了谁啊?我怎么编啊?得找一个有名有姓真实的人吧,万一他去灭了人家怎么办……” “……” 寒烟翠沉默一阵,忽然道:“你就说一个跟你有深仇大恨的人,他去灭了人家正好。” “你专心敷眼睛吧。”俞菀璇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睡觉。 就在俞菀璇即将见到周公的那一刻,寒烟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阿璇,你会不会觉得很吃亏?” “吃亏什么?”俞菀璇迷迷糊糊地道。 “就这样放弃了全帝京女子的春闺情郎啊,多少女子想见他一面都见不到。” “哦,那就不吃亏。”俞菀璇眼睛都没睁,“她们连面都没见上,我不仅摸过,还亲过了。” 寒烟翠差点滚下床,爬起来剥开被子,摇晃着俞菀璇问道:“你跟她行过周公之礼了?” 俞菀璇也被她的大动静晃醒了,扯过被子盖上,三番四次被寒烟翠打断了睡意,俞菀璇没好气地道:“没有!” 寒烟翠把俞菀璇的脸强掰过来,认真地看着她道:“阿璇,留一个他的孩子吧。” 俞菀璇被她这话惊得睡意全无,“疯了吧你。” 寒烟翠的神色半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你不是轻易会动情的人,对他动过情以后大概很难再找到能让你动情的男子了,你也不是会随意找个男子就嫁的人,以后的日子会很孤寂,若是能有个孩子,还是你心仪之人的孩子,以后漫长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 “那你想过这个孩子以后长大了没有爹会如何吗?如果孩子的娘也遭了意外,这个孩子会有多艰难你想过吗?”俞菀璇眸色微沉,“阿烟,我就是这样的孩子……” “你跟你娘不一样,你有能力抚养这个孩子。”寒烟翠苦笑道:“阿璇,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当初没有这样做,现在很后悔,若能与他有一个孩子,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这般孤寂。” “可孩子是有生命有思想的,不是一株花草也不是一个宠物,为了安抚内心的孤寂而生下他,我不能这么自私。”俞菀璇自嘲地道:“他如今位高权重,这个孩子的身世很可能会对他有致命的影响,我不能走我娘的路,也不会让我的孩子走我走过的路。” 寒烟翠也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咱们俩还是好好挣钱吧,以后留着钱养老。” “有钱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咱们俩也可以像前朝的公主那样,养一群面首。” 寒烟翠一脸佩服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你真的是太敢想了……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你的未婚夫悔婚吧!” 俞菀璇再次扯过被子盖住脑袋,想不出来的事多想也无益,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再去面对。 在玉诗楼睡足了两日,二十七日的国丧守制之期到了,新帝登基,登基大典过后遵先帝遗诏,举行了曦嬿公主封孝懿大长公主和定北侯世子扬影枫封定北王的两场仪典。 新帝立后之前后宫由孝懿大长公主执掌,先帝后妃暂不迁宫,均尊为太妃,仍居旧时宫殿。 西北的军权变动不大,定北王扬影枫保留飞云骑主帅兵符,对十万飞云骑仍然有辖制指挥之权,西北军务交由周庭与宋平处置,每三日上报边境重要事宜。兵权在手就没有人敢看轻这个晋封的王爷,只要他站在新君的身后,就没有人敢撬动皇权,这就是惠景帝的安排,里面包含的是对扬影枫全心全意的信任。 处理完宫中的事务后,扬影枫总算抽空回了一趟帝京的府邸。定北侯府原是怀瑾公主与扬潇成亲时赐下的府邸,最初按的是公主府的规制,扬潇只是还是侯爵,府邸规格本就有些逾制了,也曾有御史提出要改规制都被惠景帝驳回了。如今扬影枫封定北王,府邸的规制也就不用变动了,只改了大门上的门匾。 曾经的定北侯府如今已是定北王府,看着那金粉新漆的四个大字,扬影枫只觉得心里很沉。 得知他回府,严伯满面笑容地迎出来,扬影枫有些奇怪,虽说国丧已过,但严伯也不至于能有这么高兴,连带着他身后的墨石墨玉都是一脸喜气。 严伯对他的称呼也改了,“王爷,您快些去书房。” 这就更奇怪了,严伯从来不会这般指挥他,他回府都是先去寝院更衣,严伯不可能忘了这个规矩。可严伯也不说,引着他径直去往书院。 书房里有什么? 他推开书房的门,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站在书架前,听到响动回头,那熟悉的眉眼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第56章 忍痛分离 竟然是俞菀璇……难怪严伯和墨石墨玉是那样的表情,笑意浮上扬影枫的唇角,一扫多日的疲惫。 “怎么来帝京了?”扬影枫走上前,将俞菀璇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在帝京历经风雨,各种景象仿佛过眼云烟,唯有此刻拥着她,才让他感受到了真实的温暖。 俞菀璇也伸手抱着他,埋首在他的肩窝里,他刚从宫中回来,还穿着朝服,只是以往的武将朝服换成了紫色的丝缎蟒袍,发束玉冠,腰间是祥云纹的嵌金玉腰带,收敛了战场上的杀伐戾气,显得丰神俊朗,自带王者的千钧之气。在新君身边待久了,衣裳上也染了淡淡的龙涎香。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初见他时他身上就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在遍地权贵的帝京里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以后帝京和朝堂才是他真正的归属,而她俞菀璇,只属于民间属于江湖。 她一直没有回答,扬影枫离开她一点,手依然环着她的腰身,看着她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饿了,能不能先吃饭?”俞菀璇笑道,她掩下眸中的情绪,换上一副笑脸。 “好。”扬影枫深邃的眼眸中浮起些许宠溺之色,“你先去饭厅,我更衣再过去。” 待俞菀璇走后,扬影枫却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以往的阿璇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这么安静,也不会突然就来帝京,一定是有事要跟他说。扬影枫隐隐知道她想说什么,心里却一直在否定这个猜测。 扬影枫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薄棉长衫,即便是深冬时节,他也不觉得冷。俞菀璇已经在饭厅等着了,扬影枫看了一眼桌上的十几道菜都是俞菀璇喜欢的菜肴,严伯不知道多高兴看见俞菀璇再次来府上,还特意把饭厅里伺候的下人通通都撤走了。 “饿了就吃,我在宫里吃过了,你不必等我。”扬影枫坐在她身边,拿起筷子就给她夹菜,笑道:“严伯和姚师傅对你的喜好已经了如指掌了。” “毕竟我也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嘛。”俞菀璇笑道,她其实没有什么胃口,那么多的话堵在心里怎么吃得下东西,但她不想这么快就说出来,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能久一点是一点,于是她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吃得很欢乐。 扬影枫是看过俞菀璇吃饭地样子的,她爱好美食,吃起来大快朵颐不拘小节,而现在,她虽然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实际从她过于矜持的动作来说这顿饭味同嚼蜡。她说饿了,却只吃了一小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她不说,扬影枫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两人在这样安静又诡异的气氛里吃完了一顿饭。 国丧之期已过,帝京解除了宵禁,扬影枫在宫中忙碌了一个多月,新君特许他休沐一日,俞菀璇当即就拉着他出了府。 再次夜游帝京,她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去龙津桥的夜市,上一次还是在七夕女儿节的时候,俞菀璇对帝京熟得很,反倒是扬影枫对帝京好吃好玩的地方一无所知。 “这次不会再找机会丢下我了吧?”扬影枫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上一回女儿节,俞菀璇为了去胭脂街,把扬影枫甩在了大街上。 “今晚不会。”俞菀璇握紧了他的手,笑容明丽。她只有今晚的时间与他在一起了,绝不会放开他的手。 入冬后的夜市没有夏天这么热闹,吃食也没有夏天的那么多,俞菀璇带着扬影枫来到一家朱记麻饮酥茶的铺子,铺子里的人很多,即便扬影枫身着素简的轻裘缓带,通身的气势是压不住的,从他一进铺子,许多道目光就聚在了他身上。扬影枫声名在外,帝京里能认出他的却没几个人,他亦不在乎这些目光。 俞菀璇却不能不在乎,因为两人牵着手,那些目光一下就转移到了她身上,犹如芒刺在背。她要了一碗麻饮酥茶,在柜台上放了几文钱,端着木碗拉着扬影枫匆匆离开铺子。 到了巷子拐角的无人处,俞菀璇才放松下来,端着木碗喝了一口酥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扬影枫笑道:“不是刚吃过晚饭么?” 俞菀璇不敢说刚才的氛围她吃不下,只好说道:“方才没吃饱。” “只买了一碗,我的呢?”扬影枫又笑道。 “我以为你不吃……”俞菀璇愣了一下,晚饭时他明明说他已经在宫里吃过了,而他这个人一向自律地很,所以俞菀璇只买了一碗,她连忙试图挽回这个错误,“我再去给你买一碗。” “不必了。”他忽然侧身,长臂撑在墙上,把她拦在了里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也让街外的人窥探不到这个角落。 巷子里没有亮光,俞菀璇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倾身压近她,薄唇落在她温软的双唇上,舌尖滑进她的齿间,将一个多月的思念倾泄在这一刻。想到即将要到来的离别,俞菀璇心脏骤缩,双手抱紧了他的腰身,急切地回应着他。 夜色迷蒙,月辉隐耀,手里的木碗陡落,剩余的酥茶溅湿了他们俩的裙摆和衣袍,两人都没有在意,各自压在心里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融进这一吻中。 逛了夜市又去逛瓦子、去明湖游船,俞菀璇像是一晚上要把整个帝京都游玩一遍,即便今日在宫里忙碌了一整日,即便书房里已经送来了厚厚一叠的消息节略,扬影枫也毫无怨言地陪着她游遍帝京。 直到三更鼓响之后,夜市散去两人才回王府。回到府上的两人也没去就寝,而是在后院荷塘水榭的长廊上喝酒,满塘的荷叶荷花如今只剩下干枯的茎秆。 桌上炉子里煨着的酒在翻滚,面前的酒早已凉透,两人也没有要喝的意思。俞菀璇的头枕在扬影枫肩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扬影枫的脸颊也贴着她的头顶,一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之间的氛围静谧而柔软。 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扬影枫拿过一旁的白狐裘披风盖在她身上,俞菀璇睁开眼睛,看着幽暗的天幕上一点点飘下来的雪,心也一点一点凉下去,再不舍也终要说出来。 她刚要开口,却听到了扬影枫的声音:“那日我回到帝京面见先帝,告知了先帝你我定亲之事,先帝很高兴,还责怪我没带你回来让他看一看。” 俞菀璇坐起来,眼眸里满是讶异的神色,扬影枫勾了勾薄唇,接着道:“先帝是我得亲舅舅,父母亡故后,他将我接到宫里养在敬贤皇后膝下,先帝和先皇后对我都特别好。我在宫里待了两年,五岁那年我立志要像父亲那样做大将军,先帝不许,我跟他闹脾气不吃饭,最后他拗不过我只好把我送去了将军门。” 扬影枫握紧了俞菀璇的手,“阿璇,先帝对我而言就是第二个父亲,新君年幼,朝堂不稳,我不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帝京朝堂,不喜欢被困在这个院子里,但我舍不得放你走,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他低沉的声线里带着一丝的卑微的挽留与哀求,他知道她来帝京的意图,知道她要走,他这样骄傲的人竟然为了留下她这般低声下气,俞菀璇瞬间心如刀绞,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们一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经历了刀光剑影,俞菀璇原本以为自己生命短暂,这段感情会因生命的逝去而消亡。结果是两人安然无恙却依然没办法走到一起,老和尚说的劫是情劫么?那这个劫真的非常难过,她很痛,痛到就像有把刀子地扎进胸腔,活生生的将她的心剜出来。 “我不能……”俞菀璇耳畔回响着自己的声音,他为新君、为朝堂做不到自私的为自己,她也做不到。“对不起……” 她心里痛得厉害,浑身都在轻抖,扬影枫抱紧了她,像是要把她箍进自己的血肉中去。 次日扬影枫醒来时,外边的天已大亮,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时才想到今天是他休沐,不用上朝。 还没缓过一口气,忽然就想起了昨晚,阿璇…… 阿璇说很冷,他和她就开始喝酒,扬影枫的酒量不怎么好,两人不知喝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不知怎么回到了寝院,阿璇和他说了很多话,他听不大清楚,她似乎哭了,冰凉的眼泪落在他的手心,他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吻上了她的眼睛……那吻又渐渐滑到了她的唇角,心中酸痛难言,缠绵悱恻之际他似乎将她压在了榻间……他仅存的理智一直在提醒他克制自己,但在酒力的作用下和分离的痛楚里,人的意志是很薄弱的,可后面的事他却想不起来了…… 桌面上放着一支青玉簪,那是他与她交换的定亲信物,青玉簪下还压着一张纸,她只留了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给她的东西,她通通没有带走,似乎要将他彻底遗忘。她像一阵风,轻轻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却将疼痛刻在了他的血脉与四肢百骸。 扬影枫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俞菀璇的字潇洒飞扬,与她的个性如出一辙,可这几个字却写得有些歪斜别扭。 阿璇,你能忘得掉吗…… 俞菀璇是在天亮前离开的王府的,同样也带走了不少于扬影枫的伤痛。他痛她也痛,他酒量不好,不多时就喝醉了,她扶着他回到寝院,他却紧紧拉着她的手腕,让她不要走。 她泪流满面,亲吻间脚下绊到了床边的脚凳,他与她一起倒在了榻间。他神志模糊,漆黑的眼眸里欲念翻涌,但他却始终克制着自己,俞菀璇一记手刀便让他彻底昏睡了过去。 俞菀璇将他的外衫除去,为他盖好寝被,手指轻轻描画着他英挺的眉眼,眼泪控制不住地落在他的脸上。自从娘去世后,她从没再哭过,可今晚,她几乎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她最后吻了吻他锋锐的薄唇,以前看过一本相书,说是薄唇者寡情,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忘了她吧…… 这一段情对她来说刻骨铭心,即便死去也忘不掉。 老和尚以前问过她,佛家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哪一种最苦?她当时选的是“死”为最苦,现在若让她再选一次,必然是“求不得”最苦,求而不得比死去更痛苦。 昨晚她犹如死过一回…… 帝京城门刚刚开启,俞菀璇就骑着踏雪乌骓出了城,最后回望了一眼帝京高大的城墙,俞菀璇想,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第57章 随心随缘 青州静海寺是东齐远近闻名的佛家寺院,也是俞菀璇待了十年的地方。 静海寺坐落在青州的群山之中,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清晨的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洒在寺庙的古老石阶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昨日刚下过一场雪,屋檐和竹枝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时间还早,寺里还没有什么香客,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径直就往后山去了,在山道上扫着积雪的小沙弥不认识她,连忙拦住她,双手合十道:“女施主,后山是师傅们的寝居和禅房,女子不方便,还请女施主勿要再前行。” 俞菀璇笑道:“小师父法号是……” “小僧法号悟真。”小沙弥很认真地回答道。 “哦,原来是悟字辈的小和尚。”她离开静海寺时寺里还没有悟字辈的小和尚,不认识她很正常,她笑道:“小师父知道后山有一个冲天院吧,我是来见院里的那位俗客的。” 悟真愣了一下,那位俗客是云深师祖安置在那里的,寻常连院门都不出,这个蓝衣女子是如何知道那位俗客住在冲天院的?“师祖说不得打扰那位俗客,望女施主见谅。” 俞菀璇忍不住挑高了眉,上前一步笑道:“若我一定要上去见一见呢?小师父想和我打一架?” 悟真连忙后退了一步,急急地道:“阿弥陀佛,小僧怎可与与女施主动手?女施主不要再为难小僧了……” “那我就偏要跟小师父打上一架了。” 这小和尚简直就是一根筋,俞菀璇正要好好捉弄他一番,做完早课的了济大和尚正好向后山行来,一眼就看见悟真在山道上低头合十念念有词,悟真面前的蓝衣女子脸上还挂着他十分“熟悉”的笑容。 了济一惊,那位可是惹不起的“混世女魔头”,他连忙上前见礼:“阿弥陀佛,师叔,好久不见了。”他一边合十行礼一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悟真面前。 俞菀璇是慧觉大师的俗家弟子一事,寺里辈分高的大和尚是知道的,在佛门论起辈分,了济应当叫她一声师叔。 这一声“师叔”如同一道惊雷炸在悟真的耳边。 “哟,了济大和尚。”俞菀璇笑道:“总算是遇到一个认识的人了,我要去冲天院,悟真小师父非要拦着我,我正打算跟他说道说道。” “师叔,悟真不是有意的,慧觉大师也在冲天院,您快上去吧。” “老和尚居然也在?那我就先上去了。”她挥了挥手,转身就上了后山,她轻功身法极好,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 悟真看着地上的积雪,她踩过的地方几乎连脚印都没有,他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师叔,那位女施主……” 了济叹了一口气,还好慧觉大师也在,他很认真地对悟真道:“你不必知道她是谁,在寺里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万别去惹她。” 冲天院在后山的一个角落里,牌匾上的字有些歪斜,却有十足的气势。那是她和韩羽皓住在这里时给这院子起的名字——一飞冲天,故名冲天院。 俞菀璇弯了弯唇角,如今再看到这个名字,也只能说是少不更事狂妄自大罢了。 推开院子的门,里面的陈设还是和旧时一样,院里的一个小凉亭下,韩羽皓盘腿闭目坐在蒲团上,慧觉老和尚站在一旁指点着他控制内息,“气入膻中,延任脉引向气海……” 那不容忽视地开门声响起,韩羽皓睁开眼睛看去,只见那一袭熟悉的蓝衣倚在门边笑看着他,韩羽皓立时偏过头红了眼眶。 慧觉大师乐呵呵地怨责她:“小皓儿的晖阳心法就快到第五层了,璇丫头偏选了这个时候来捣乱。” “他资质不好老和尚倒是怪起我来了。”俞菀璇挑眉反驳,一边走到韩羽皓身边,俯身低头看了他一眼,“哟,要哭了?” “骗子!”韩羽皓捏着拳头努力控制着内心激动的情绪,咬牙道:“你说处理完玉诗楼的事就来青州找我的,结果却失踪了大半年。” “都是意外,我无意中得到了墨莲子的消息,就替你拿墨莲子去了。”俞菀璇将他的脸扳回来,指下是温热的皮肤触感,她叹息道:“总算是好了。”在这样寒冷的时节,他能在室外练功,说明他已经在恢复了,不会再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韩羽皓突然站了起来,半年不见,他已经比俞菀璇高出了许多,身姿修长,眉眼的线条已经开始有些棱角分明,唯有下巴处还留有几分少年的圆润。 “怎么?要打一架?”俞菀璇挑衅地看着他。 韩羽皓突然伸手拥住她,眼眶通红,“以后不许丢下我了……” 俞菀璇的心忽然变得酸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着他:“不会了,不会了,等你好了咱们俩就一起逍遥江湖。” 做完早课的云深大师也上来了,墨莲子送到后的几日,云深大师就制好了药,韩羽皓身上的寒毒一点点地被拔除,加上他练的晖阳心法,现如今只需三日梳理一回,再有十日左右就可痊愈了。 云深大师给韩羽皓梳理筋骨时,慧觉大师和俞菀璇在院子里喝茶,“璇丫头,可是又经历了一番种种艰难?” “好几次都要没命了,还好,现在还活着。”俞菀璇装作漫不经心地喝茶。 “人还活着,魂魄已经开始枯萎了。”慧觉大师睿智的眼神几乎能看穿俞菀璇的神魂。 “能活着就很好了,还有很多人想活着都没办法活下去。”俞菀璇淡声答道。 慧觉大师看着她,这个孩子终究是困在了劫里,“没有什么想和为师说的吗?”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做出选择之前我想过后果。”俞菀璇目光沉寂,看着茶叶在沸水中翻滚沉浮,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我的记忆这么好,忘记竟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 “璇丫头,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你要学会的不是去忘记,而是与自己和解,世事千重变,别问是劫是缘。灵魂枯萎了,肉身就成了虚妄,感受不到世间的欢乐,最终会选择自我覆灭。”慧觉大师慢慢地开解着俞菀璇。 俞菀璇垂下了眼帘,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如今还做不到。“老和尚,情劫是佛家最难渡的劫之一吧,世上之人千万,那人却无人可替,有缘无分镜花水月,一念执着万般皆苦,这个劫真的很难过去……”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缘起缘灭,因果轮回,心不变,万物则不变。丫头,把情放在心里,有一天自会开花。”慧觉大师的声音悠远而深沉,像一道清音穿过她的心脏。 俞菀璇拿起茶盏,浅淡一笑:“随心、随性、随缘。” “好!”慧觉大师拊掌笑道,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俞菀璇与生俱来的聪慧与通透是许多修行多年的高僧都比不上的。 帝京的定北王府,扬影枫收到了来自青州的消息,阿璇果然是去了青州静海寺。 帝京现在是一团浑水,她留在这里也很危险,扬影枫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不适合留在帝京,但心里仍然有一道抹不去的伤痕,她把他的东西都留了下来,似乎一点眷恋都没有,果断地斩断了与他的联系。 他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那支曾属于俞菀璇的白玉簪,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从他在书房里看到她时,他就知道她是来与他告别的。她走得那样决绝,把他灌醉,连好好告别都不曾给他,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无力。 扬影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他知道,他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他还有责任,还有使命。 “王爷,该入朝了。”严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扬影枫站起身,将玉簪放回袖袋里,将那张关于她的消息的纸条折好放入了书架上的一个檀香木盒里。 东齐新君登基,改年号为嘉正元年,四位辅政之臣中孝懿大长公主为女子,不好抛头露面,于是在勤政殿中设了一道珠帘,每日早朝之时,孝懿大长公主便在珠帘之后听政。 年轻的嘉正帝魏永璟从一开始坐上龙椅的惶惶不安到如今的镇定自若,四位辅臣功不可没。尤其是金阶下的定北王和身后的孝懿大长公主,稳固了新君的地位也稳住了龙椅上的少年孤寂惶恐的心。 每日朝会之后,四位辅臣在御书房与小皇帝一起讨论复盘今日朝会的重点内容,提出解决方案,一点一点教会小皇帝如何处理国事。 孝懿大长公主提出的政见时常让柳太傅和裴相刮目相看,扬影枫之前虽是武将,常年驻守边关,但对于国中形势了如指掌,水利农桑无一不通,处理事情雷厉风行,利落果断,也是让裴相十分佩服。 柳太傅年迈精力不足,之前裴相还担心定北王和孝懿大长公主两人过于年轻,没有什么处理朝政的经验,恐怕今后他和内阁要忙得不眠不休了。但现在看来,有他们二人在竟是事半功倍,裴相也轻松了不少。 裴相道:“还有一事,阿勒图那边有消息称大王子耿术遇刺,危在旦夕,阿勒图还没公开这个消息,也不知真假。” “穆邪王日前已病重,大王子与二王子都在暗中相争。若是耿术出事,王位顺理成章就是二王子阿日斯兰的了。”柳太傅道,又叹了一声:“阿勒图如果发生内乱,边境怕是又要起风波,是不是要详查清楚这事?” 裴相看向扬影枫,“王爷是西北主帅,对边境各国的情况比我们知道得详细,王爷认为如何?” 扬影枫道:“这是阿勒图王位之争,影响不到大局,倒是北戎被西羌赶到了漠北,被夺的几座城如今还没能收回来,北戎与西羌迟早也会有一战,西羌的逐日王不是和简单的人物,有能力同样也有野心,现在已是西羌的实际掌权人,逐日王才是我们要盯住的人。” 朝政商讨结束后,裴相和柳太傅先行离开,扬影枫看了看书案后神色低落的嘉正帝,问道:“陛下怎么了?可有不适?” 小皇帝连忙摇头,眼中还是有化不开的沉郁,“没有,朕只是觉得周边各国虎狼环伺,掌权之人都极有野心和手腕,可朕如今什么都不懂,怕有负父皇的重托。” 长公主安慰他道:“陛下年纪还小,之前从未涉及国事,自然生疏,各国掌权之人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学着来的,陛下不必过于着急。” 扬影枫道:“前朝之中也不乏有如陛下这般年岁就执掌江山的帝王,同样也可以做的很好。” “可朕觉得自己太过懦弱,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扬影枫打断他道:“陛下,微臣带陛下去演武场骑马吧。” “可以吗?”小皇帝惊喜地站起来,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长公主。他早就想去骑马,可皇姐一直不许,以前只有父皇带他骑过几次,可父皇太忙,他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再去骑马。 “若有王爷陪同,陛下自然可以去。”长公主微微一笑。 “今后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微臣教陛下骑射之术。”扬影枫道。永璟长在环境复杂的深宫,又是先皇后唯一的嫡子,从小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生怕磕了碰了,哪里还敢让他骑马射箭,自然就导致了他过于柔软的性子,缺少了一些帝王的果决。 要改变这样的性子,唯有教习弓马之术,恢复男儿血性。 “兄长,我也可以一起习弓马之术吗?”私下里,曦嬿都是唤他为兄长。 “当然。”扬影枫点头答应,道:“女子也同样可以不输男儿。” 就像那个蓝衣女子一样,坚韧勇敢自信果决,如同太阳一般耀眼。但曾经属于他的太阳已经离开了,从此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有阳光,只剩下寒冷和幽暗。 第58章 除夕守岁 静海寺建在青州的兰亭山上,山后有一座赤霞峰,在峰顶赏月绝美。 韩羽皓的寒毒已经彻底拔除了,俞菀璇很高兴,非要拉着韩羽皓去赤霞峰顶赏月。韩羽皓苦笑:今晚正值除夕之夜,半点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怎么赏月? 山中无岁月,除夕夜对于静海寺的和尚们来说与寻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俞菀璇怕韩羽皓冷着,特意拿了一件大氅给他系上,赤霞峰是两人住在静海寺时常去的地方,即便是晚上,两人行走在山路上也没有丝毫阻碍。 一个时辰后就上到了山顶,俞菀璇生了一堆火,指挥着韩羽皓:“把我带来的那个包袱拿过来。” 韩羽皓拎起包袱,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异常的重,他打开包袱,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两小坛酒,还有许多装着调料的瓶瓶罐罐,碰在一起叮当作响,还有两个油纸包包着的东西,一包里面是葱油酥饼,一包大的竟然是一只兔子,已经扒皮去了内脏。 “你什么时候去弄的兔子?”韩羽皓惊了一把,寺里不准杀生,她什么时候去捉兔子了?还有葱油酥饼和酒,都是山下镇子上才能买得到的东西,璇姐根本没下过山,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当然是托人买的了。”俞菀璇自得地笑道,“附近有个老猎户经常要下山换盐巴,我让他顺路买的,兔子也是他杀好给我的。” 难怪她硬要来赤霞峰了,寺里的和尚们要受戒,禁止杀生和吃肉。俞菀璇以前这事也没少干,他们俩住在静海寺时只能跟着大和尚们常年吃素,俞菀璇还好,韩羽皓身上有内伤,得不到充分的营养整个人都病恹恹得。寺里有个大和尚出家前曾在宫里做御厨,他守戒不杀生,便悄悄教俞菀璇做菜,还好云深大师通情达理,只要俞菀璇不在寺里杀生,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韩羽皓还记得那几年璇姐时常能弄到烧鸡、兔子肉给他吃。 “今天可是除夕,咱们今晚就不陪老和尚一起吃素了。”俞菀璇笑道,一边手脚利落地穿好了兔子架在了火上。 韩羽皓有些纠结地看着那两坛酒,“师父说我刚痊愈,不能喝酒。” “又没让你喝。”俞菀璇瞥了他一眼。 “……” 今夜虽然没有月亮,但天气晴好,星河璀璨。赤霞峰顶上还有未化的积雪,点缀在崖壁间形成一幅浓淡不一的水墨画。 兔子在火上炙烤着,俞菀璇不时撒上一些调料,偶尔有一两滴油滴落在火里发出一声爆响,香味逐渐飘散开来。 “璇姐,你如何拿到墨莲子的?”她一走就是半年,墨莲子几乎已经绝迹,他们找了这么多年几乎都要绝望了,这唯一的一颗墨莲子要拿到手必定十分不易。 “也是运气好,你刚离开帝京我就找到了墨莲子的下落,过程还是有些许波折的,能拿到就行了。”俞菀璇撬开泥封,里面是青州特产的锦波春,酒香四溢。 “我想知道你这半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韩羽皓看着俞菀璇的眼睛,她的眼眸像一潭深湖,幽深而平静的湖水掩盖了许多东西。这几日他也看出了璇姐心里压着许多事,她时常会坐在院子里发呆,盯着一个茶盏看上许久,眼神却很空茫。晚上大雄宝殿没有人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在大殿里坐上半夜。这与半年前的她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仔细看过她的脸,韩羽皓简直要怀疑她是另一个人易容假扮的。 俞菀璇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胸中翻起了微辣的热意,她弯唇笑道:“去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想知道。”韩羽皓拉住她的手腕,固执的看着她。 “今晚天气好,我就跟你说一些小故事。”俞菀璇笑得漫不经心,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些经历让韩羽皓冒了一层又一层得冷汗,她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仿佛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她一次次的踩在生死边缘,在纷飞的战火中碾碎刀光剑影…… 韩羽皓攥着她的手已经湿润了,“那些大战我在寺里都知道,为什么从没听到过你的名字?” “因为我不想要那些军功,对我来说这些东西没有意义。”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一旦在天下人心里留下了名字,就会有人寻查她的身世背景。只要世上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呢?对你来说也没有意义了吗?” “谁?”俞菀璇心里一悸,她只说了战事,完全没提跟扬影枫的事。 韩羽皓讽笑道:“璇姐,你提起他时连眼神都是不同的,我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枉费了咱们俩混一起这么多年。” “没有意义了。”俞菀璇垂下眼帘,“今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谎。”韩羽皓看向她的手腕,刚刚他握住她手腕时就发现了里面有东西,现在袖子里露出了一截红绳。“那是什么?” “这是甘州甘泉寺的平安绳结。”俞菀璇将袖子掩下来,簪子已经还给他了,唯有这个绳结她舍不得拆下来。 “我没猜错的话他也有一根吧。”韩羽皓看着她笑道:“璇姐,你以前告诉我,说谎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一起骗进去,现在你连自己都骗不了了还怎么骗别人?” 俞菀璇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肩上,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些鼻音,“死小子,大过年的,你就想让我不痛快!” “好好好,以后都不提这事了。”韩羽皓坐过去将她揽过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拍着她的后背,“以后咱俩行走江湖,你看上哪家青年才俊我都给你绑来。” “如果我看上了很多家的呢?”俞菀璇抬起头瞪着他。 “那就全绑来,咱们占山为匪,他们全做你的压寨相公。”韩羽皓很认真地说道,俞菀璇终是撑不住笑了。 两人在赤霞峰顶待到了大年初一的凌晨,算是守完了岁。俞菀璇死活不肯回去,说要在这里等日出。韩羽皓无奈又只能陪着她继续待下去,毕竟是山顶,又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待到天亮肯定要染上风寒。 一个时辰后,俞菀璇困得不行才肯走,虽然没醉,但是眼睛都睁不开,她怀疑这酒是不是放了蒙汗药了,最后的那一段路韩羽皓背着她走。 少年的肩背有些单薄,但是肌肉结实有力,背着她走在山路上也不觉得吃力。俞菀璇似乎已经睡着了,头伏在他肩上一动不动,韩羽皓放慢了脚步,年幼时他病弱,走这条山路时常是璇姐背着他。现在他已痊愈,以后就由他来护着她,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可以为他舍命,他同样也可以。 除夕之夜的帝京分外热闹,这是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迎新年,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夜宴。 皇室宗亲、朝廷重臣和官眷们都参加了宴会。 户部尚书江斌的嫡女江琯琯也跟随父亲进了宫,宴会上她再次见到了扬影枫,他穿着紫色的蟒袍,看起来比半年之前瘦了一些,眼神也更冷峻,但周身的气势和丰神俊朗的容颜更胜从前,江琯琯偷偷看一眼便脸红心跳。 此时肃亲王大公子魏承泽走到扬影枫身边坐下,他年后就要回甘州,这段时间扬影枫十分忙碌,魏承泽想见他一面都难。 “她走了,你以后打算如何?”魏承泽是知道俞菀璇要离开这事的,他知道俞菀璇在扬影枫心里的的位置,她这样骤然离开,带给扬影枫的伤害必然不小。 “不如何。”扬影枫面色如常,“做我该做的事,尽我该尽的责任。” “你会忘了她么?” “连你都忘不了,更何况是我?”扬影枫看着魏承泽,目光清透锋锐,仿佛可以直接剖开他的内心。 魏承泽的手一抖,酒水洒在了衣袍上,有些慌乱,面色微红,“我……”魏承泽一直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早已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与她无缘,可他却忘不了她,只好把对她的情意一直深埋在心底。 “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不会忘了她。”扬影枫知道魏承泽的心事,他看得出来魏承泽也心悦她,但俞菀璇这个名字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魏承泽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一会儿,捏紧了手中的酒杯,然后说道:“我会忘了她。” 扬影枫笑了笑,没有回答。未来的路很漫长,充斥着黑暗与危险,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完成。他不能沉湎于过去的回忆,他需要继续前进。但扬影枫不会忘了她,她的笑容、她的坚韧,他们一起经历的每一次危机,每一次生死关头。那些记忆仿佛成了他心中的一盏灯,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陛下年纪还小,不能多饮,他离开后,大殿上的氛围轻松了许多,欢笑与热闹渐起,觥筹交错间充斥着虚伪与恭维,除了与几位大人喝了几杯,扬影枫没再碰过面前的酒。 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便借着更衣出了大殿。 殿外是汐雨湖畔,平湖掠影,吹来的风都带着清新的冰雪气息。远处是一阙琼楼殿阁,四处挂着绯色的宫灯,晕染出了一些带着年味的喜庆之意。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而犹疑的脚步声,扬影枫回过头,认出了身后的那女子是户部尚书江斌的嫡女江琯琯。 四年前扬影枫回帝京述职,恰逢中秋夜宴,朝臣携家眷入宫进宴,几位官眷女子在去春波桥下放灯,江琯琯穿着碧纱色的曳地长裙,不知被谁踩到了裙踞,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进湖里,扬影枫恰好在湖边,身手极快地将她救下。从此江家小姐的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男子了。 “王爷。”江琯琯鼓足勇气上前福了福身。 湖畔灯火昏暗,有瓜田李下之嫌,扬影枫走到宫灯下才道:“江小姐擅自离席很是不妥,快回去吧。” “王爷还记得我?”江琯琯有些激动。四年间,这是她第三次近距离与扬影枫接触,上一回女儿节在大街上遇到他,他送还了她被偷的玉佩,两次帮了她,让江琯琯坚信他们之间缘分不浅。 扬影枫没有答她,准备离开湖畔,江琯琯却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香囊递到了他面前,面色通红,手指都在颤抖,话也说不出来。 “本王已有心悦之人,江小姐自重。”扬影枫目光平淡地扫过那个精致的香囊,然后淡淡地说道。他并没有接过那个香囊,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江琯琯的手垂了下来,心中一阵失落和痛苦。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妥,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喜欢他,从四年前他救起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他。 等了他四年,父亲也曾向侯府提过亲,但送过去的画像和亲函都如石沉大海,连一点回应都没有。她已年近双十,父亲不允许她再这么执迷不悟,准备给她定下亲事,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所以她才鼓足了勇气送出了这个藏了四年的香囊。 可他没有接,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曾。 “小姐……”隐在假山后的丫鬟碧儿走了出来,扶住江琯琯摇摇欲坠的身子,也是红了眼眶,“近来有传言定北王已与心仪的女子,还曾为了那女子拒绝了与南宜县主的婚事,小姐总是不信,这回该放下了。” 江琯琯默默地收起香囊,缓缓走回宴会的大殿。她知道,她和扬影枫之间,终究是没有可能了,今后她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出嫁,只是,她很想知道那个女子是谁…… 扬影枫一走就被尾随而来的肃亲王府二公子魏承宣追上了,他本来是打算看一出好戏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魏承宣迫不及待地凑上前问道:“之前的传言是真的么?你真的有中意的姑娘了?” “与你无关。”扬影枫皱了皱眉,像赶苍蝇一样赶开他。 “你这么直接拒绝人家,一点面子都不给,就不怕那江家小姐直接跳湖了?” “她若是想不开只管去跳。”扬影枫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若是这么空闲,我可以建议肃亲王让承泽带你到甘州历练一番。” 魏承宣看着他的背影咋舌,这人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 第59章 针锋相对 大年初二过后,俞菀璇和韩羽皓拜别了云深大师和慧觉大师,离开静海寺,开启了江湖旅途。 刚到山下的乐清镇,韩羽皓就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们。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捕捉到了那一丝细微的异常。微微握紧了马侧的剑,感受着剑身传来的冰凉触感。而俞菀璇仿佛什么都没发现,松了松缰绳,任由踏雪乌骓闲适漫步。 韩羽皓轻轻拉了拉俞菀璇的衣袖,示意她注意周围的情况。俞菀璇轻轻的冲他摇了摇头。韩羽皓转头看向她,瞬间在她的眼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早就知道有人跟着,也知道那些人的来路,韩羽皓随即放松下来,两人在镇子寻了一处小饭馆吃饭。 盯梢的人没有跟进来,韩羽皓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俞菀璇。 “你什么时候惹的仇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帝京里派来的。”俞菀璇喝了一口茶,随口道。 韩羽皓明白了,难怪璇姐这么淡定。“你打算怎么办?” “过了镇子就甩了他们。” 韩羽皓挑眉:“这么绝情?” “做了了断就要彻底一些,藕断丝连对谁都不好。”俞菀璇垂下眼帘,掩下了眸中的情绪。他如今身在帝京,那里是权力争斗的中心,他不该有牵念也不该有弱点。她不能陪着他一起走,也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于是,乐清镇之后,扬影枫彻底失去了俞菀璇的消息。 帝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扬影枫在书房的窗前站了一整夜,次日五更刚过,严伯来唤他上朝时才发觉他满身冰寒,连手指都僵冷如冰雪。 “王爷这是何苦啊……”严伯心疼不已,连忙拿来一旁的白狐裘给他披上,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又让墨石墨玉赶快去拿手炉。 “不必了。”扬影枫摇头,对墨石墨玉道:“拿朝服来吧。” 满天的大雪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封住了他的心,他再也找不回那个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了,她的决绝,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朝堂之上,扬影枫如常处理政务,只是他的目光中少了些许温度,多了几分深沉。朝中事务繁杂,也容不得他分心。 阿勒图国内的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大王子耿术在殿中行宴之时遭到行刺,那名女刺客化妆成了波斯舞娘混进了殿内,耿术被当胸一剑伤了心肺,女刺客被耿术的侍卫当场斩杀。 后来女刺客竟被指认出是之前在若羌草原大火中失踪的西羌王妃阿依娜,而耿术伤重难愈,十日之后魂归长生天。 穆邪王受激病情加重,二王子阿日斯兰找西羌与乌康讨要说法,西羌坚决认为王妃阿依娜已在若羌草原的大火中逝去,且阿依娜与耿术并无深仇大恨,没有理由跑去行刺耿术。但乌康国主要求阿勒图送还尸身证实是否刺客真是阿依娜,阿勒图送去了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着一颗面目全非的人头,依稀可辨是个女子。 乌康国主苏日勒大怒,出兵阿勒图,两国大战一触即发。 朝中议事时,太尉沈符主张出兵援助阿勒图,两国素有邦交,且阿勒图如今内忧外患,正是结好之时。 而定北王扬影枫却否决了沈符的意见。 沈符冷笑道:“那上回西羌与乌康进犯阿勒图,王爷为何要率兵拦截乌康,保下阿勒图?” “上回是西羌与乌康主动进犯阿勒图,这次却是阿勒图率先挑起争端,东齐若被拖入战局,后患无穷。” “明明是乌康的公主阿依娜行刺耿术,如何是阿勒图挑起的争端?”沈符一派的御史中丞苏品之质疑道。 “阿依娜已嫁入西羌,早已是西羌王妃,西羌都不出头,乌康出头不是太诡异了么?”扬影枫冷然道,他又看向魏永昭,“怡亲王经历了若羌草原的大火,许多人死在那场大火中,是不是也包括了西羌王妃。” 魏永昭道:“确实如此,那场大火之后许多人失踪,找到的也烧成了焦尸,完全分辨不出人样,西羌王妃也是在那场大火后失踪,最后定为死亡。” 扬影枫道:“” “王爷的意思是这回是阿勒图内部有人故意制造战端?”裴相问道。 “穆邪王病重许久,眼下阿勒图的实际掌权人是二王子阿日斯兰。”扬影枫目光深邃冷淡,“阿日斯兰比穆邪王更有野心,而乌康国主也非明君,贪婪好战,两国之间的摩擦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此次行刺事件,很可能是阿日斯兰故意为之,想要挑起战争,借东齐之力压制乌康。” 裴相沉思片刻,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们要暗中观察,待局势明朗后再做决定?” 扬影枫点了点头:“不错。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东齐和西羌不出兵,乌康与阿勒图之战就会陷入胶着。”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扬影枫是飞云骑主帅,多年来在镇守边境,对西北各国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的决策一向稳重,朝臣们自然没有异议。 沈符却皱眉反对道:“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毕竟阿勒图与东齐有盟约在先。” 扬影枫冷笑一声:“盟约?东齐出兵卷入战争,西羌若是在背后出兵,敢问太尉要如何应对?” 沈符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便转向金阶之上的嘉正帝,“敢问陛下此事该如何定夺?” “这……”魏永璟愣了一下,他对边境的情况掌握得还不是很好,这会儿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扬影枫冷声道:“陛下对边境之事知之不详,太尉不必为难陛下。” 沈符也冷笑道:“只怕是有人想掌控朝政,故意不教导陛下处理边境事宜吧。” 这话不止诛心,更是要诛九族的。 朝臣的脸色齐齐大变,柳太傅站出来对沈符道:“太尉说的定然是老臣了,老臣不仅是帝师,也是先帝钦点的辅臣之一,陛下对朝事处置不足之处都是老臣之过,老臣愿意受罚。” 柳太傅是三朝老臣,两代帝师,他一出声,沈符也不敢再作祟,一场汹涌的风波就这样平缓地过去了。 朝后,柳太尉和裴相拉着扬影枫去了内阁,进了内室后,裴相责备道:“王爷何必与太尉在朝中争执?王爷身上的流言已经够多了。” 扬影枫眸色微冷,笑道:“裴相觉得我不与他争执,我身上的脏水就能洗干净?” “先帝薨逝后,沈符的确变得犀利了许多。”柳太傅沉声道。“在朝政上也时常与影枫针锋相对,许是先帝没有将他列为辅臣,妒忌之心作祟罢了。” “太傅别把沈太尉想得太简单了。”裴相道,“沈符针对影枫不止是妒忌,太傅别忘了沈符可是怡亲王的亲舅舅。” 柳太傅惊道:“你是说沈符想让怡亲王……” “没有证据之前都是猜测。”扬影枫打断了柳太傅的话。“但裴相有一句话说对了,沈符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王爷对阿勒图的二王子有什么看法?为何笃定这次争端出自二王子的野心?”裴相问道。阿勒图二王子阿日斯兰曾来过帝京,裴相见过这个人,看起来甚是纯良,在帝京里的表现也是中规中矩。 “裴相和太傅细想一下,‘死去’的西羌王妃是怎么出现在阿勒图宫中的?行刺王子是这么容易的事?没有人帮助她一个弱女子怎能成事?还有那颗面目全非的人头,西羌的人也许认不出,乌康国主必然能认出是不是阿依娜。”扬影枫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耿术与阿依娜有私情,阿依娜曾要求耿术带她离开西羌,耿术答应了却又食言了。” 裴相和柳太傅都震惊了,他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情,扬影枫道:“所以阿依娜假死逃出西羌,被阿日斯兰利用,刺杀耿术。耿术与阿日斯兰争斗多年,时刻防范着阿日斯兰,他必然难以下手,若刺客是阿依娜,耿术震惊之下,怀着怒火的阿依娜更容易得手。耿术一死,王位就归了阿日斯兰。他再利用阿依娜的身份向乌康和西羌发难,他想吞并乌康,若能把东齐拖下战场,他的野心更加容易实现。” 裴相叹道:“我相信王爷的判断,只是太尉在朝数十年,树大根深,王爷以后切莫再直接与他针锋相对,三人成虎,流言是能杀人的。” 柳太傅郑重地对扬影枫说道:“你要做什么事尽管去做,老夫即便舍了这条老命和声名也会护住你。” “太傅……” 柳太傅铿锵有力地道:“老夫已经年迈,朝政上许多事已然力不从心,你和裴相以后会是陛下的支柱,老夫在朝一天便不许有人妄图搅乱朝堂。” 扬影枫和裴相佩服惠景帝高瞻远瞩,有柳太傅在,才能稳住朝纲。 宫中的校场上,魏永璟和曦嬿正在练习骑射,扬影枫站在校场的一旁指点。今日的魏永璟显然不够用心,三箭射出,两箭都没上靶,倒是曦嬿公主三箭连中红心。 扬影枫与曦嬿对视了一眼,知道今日在朝堂上,沈符的那些话刺到了他,扬影枫走过来将小皇帝牵住马,道:“陛下的心思不在此,再练也是无用。”在校场上,他是师长,对待弟子向来严厉。 “影枫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小皇帝委屈巴巴,校场上没有其他人,魏永璟便只当眼前的人还是从前的那个他极其仰慕的兄长。 这一句称呼让扬影枫的心肠软了下来,但他的语气还是保持着严肃,君臣有别,永璟已经是帝王,不能再向从前那般随意。“陛下,宫中规矩森严,即便在无人时你也要保持君臣称呼。” “帝王就不能有亲情吗?”永璟已经红了眼眶。自从坐上皇位,皇姐、影枫哥哥似乎都跟他疏远了,他越发感到孤寂。 扬影枫伸手握住永璟的手,仰头看着他,目光深邃,“陛下,王道艰难,这条路是你一个人走的,微臣不能陪同,只能在一旁看着、护着。” “能护多久呢?”他十四岁就要亲政了,还有三年,魏永璟虽然从小是被当做未来江山继承人来培养,但幼年学习的同样是系统的书本,近两年来太傅才开始教授他《帝王策》,原本要等到十四岁有了一定的基础以后才开始逐渐接触政事,没想到惠景帝过早薨逝,魏永璟不得不接掌江山。 这时的他还很稚嫩,他才发现处理政事是这般艰难,政务不仅多如牛毛,涉及方方面面,还要不断地各方权衡利弊,他终于理解了父皇为何早早就白了头发,他本能地开始害怕坐在这个位置上,只因身后有长公主和扬影枫支撑,他才能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前两日批复宜州雪灾的折子,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曦嬿策马过来,尽量语气温柔地道。 “但还是不够……”一想起今日在朝中被太尉逼问,他做不出回答的样子,魏永璟就感到无比的挫败。 “我记得陛下幼年时养过花,那陛下应该知道养花的过程,理土、埋种、浇水、施肥、修枝,最后才能开花。”扬影枫放缓了声音道:“陛下现在就是一株花苗,本应还在按部就班成长的阶段,现在不得已要让陛下快速成长,我们不停地浇水施肥,但对于花苗来说,过多的养分不一定是好事。每个人能接受的程度是有限的,所以我们尽量把要交给陛下的东西控制在陛下能接受的范围内,让陛下尽量能按部就班地成长。在此期间,我们会为陛下撑着伞,等待陛下有一天能自己开花。” “朕,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开花?”魏永璟怔怔地道。 扬影枫取下魏永璟马鞍旁的弓,在箭袋中拿了一支白羽箭,张弓搭箭,一箭如流星,气势惊人地射穿靶心。然后对魏永璟道:“陛下,微臣五岁习艺,刻苦十年,十五岁才练就了这身本事上到战场杀敌。陛下四岁启蒙,要学的东西比微臣多得多,十四岁能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已是很了不起,陛下如今才十一岁,不必对自己有过多的苛求。” 魏永璟震惊在扬影枫射出那一箭的惊人气势里,扬影枫将弓双手托起到魏永璟面前,道:“陛下只需一步一步地学习成长,一切事情自有太傅、裴相、长公主和微臣替陛下承担。” 第60章 野心昭显 在怡亲王府后院的茶室内,沈符与魏永昭相对而坐。沈符的脸色如同乌云密布,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心思,而魏永昭则是一副沉稳的模样,不发一言,只是抬手给沈符倒了一盏茶。 那茶,色泽金黄,清香扑鼻。袅袅的茶香在室内缭绕,仿佛在为这紧张的气氛增添一丝柔和。然而,两人之间的沉默却如同厚重的云层,让人感觉到一种压抑。 沈符终于打破了这静谧的僵局,他沉着脸,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想好了吗?”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不敢小觑。 魏永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放下茶壶,淡淡地看了沈符一眼,道:“这个问题我早就给过您答案。” 沈符眼底的怒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今日在朝堂之上你也看到了魏永璟是何等的无用!优柔寡断,毫无主见,他只是运气好托生在了皇后的肚子里,但他不是一个能执掌江山的人!” 魏永昭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清茶,“他还年幼,有太傅教导,有定北王和裴相扶持,以后迟早是能独当一面的。” “呵……”沈符冷笑了两声,“扶持?在那个位置上久了,你敢说扬影枫对皇位和皇权没有觊觎之心?他如今身处高位又手握重兵,想要谋逆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不会。” “不会?你太天真了,人心是善变的。”沈符低头看着盏中的茶色,冷声道:“最重要的是他母亲是皇室公主,他也是有皇家血脉之人,他登帝位在天下人眼中并不算是篡夺江山。” 魏永昭神色冷淡地道:“您说永璟优柔寡断不适合这个帝位,我也一样,定北王勇毅果决,无论在朝在野甚至在军中都有着极高的威望,他登帝位倒也合适。” 沈符被他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差点就要掀桌子,“我沈家女儿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外祖父,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强求不来。”魏永昭看了沈符一眼,“若我母妃当年能做太子正妃,能封后,我自然而然就是太子,今日也会是帝王。可惜你们谋划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什么成效,我奉劝您一句,定北王和裴相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您若再执迷不悟下去,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看来魏永昭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气死他,从他想办法让女儿嫁进东宫开始就在谋划这些事情,结果这么多年没一件事情能如意。为了制衡朝局,他的女儿只能做了妾,这么多年来,即便生下皇长子也没能得到惠景帝的喜爱,先皇后逝去后,惠景帝宣布不再立后,直接断绝了淑妃的封后之路,最后惠景帝薨逝前还要留下一道膈应他的遗诏。 可以说沈符谋划了几十年,最后有可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把沈符气走后,魏永昭看了一眼对面那杯未喝过一口的茶,拿起来泼洒到地面上,又换了一个茶盏,重新倒了一盏茶出来。缓声开口道:“要喝一杯吗?不过你也可能喝不惯。” 茶室里的一堵墙忽然转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貌美的女子,只是眼角的细纹提示了她并不年轻的年纪,竟是阿碧柔。 “王爷怎知我喝不惯?我在帝京也待了数年,口音都与帝京人无异。”阿碧柔在方才沈符坐的位置坐下。 “难怪他放心让你来帝京。”魏永昭笑道。“他的伤势如何了?” “有劳王爷挂心,殿下的伤势已痊愈。”阿碧柔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赞道:“杭州进贡的碧螺春,果然是好茶。” 魏永昭有些遗憾的叹了一口气:“是好茶,可惜所剩无几。” 阿碧柔笑道:“待王爷登上帝位,想要什么样的茶没有?” 魏永昭勾了勾唇角,身为皇子,谁对勤政殿上的那个宝座没有过想法呢?只是他从小就知道那个位置与自己没有关系,早早掐断了这种心思。他是皇长子却不是嫡子,所以他不争也不抢,在宫中是一个不出声就没有人能想得起他的安静的存在。 他一直都知道外祖父和母妃的想法,也知道先皇后的早逝定然与母妃脱不了干系,但他眼里看到的是外祖父和母妃做了这么多努力,实际情况没有丝毫改变,母妃还是妃位,他也还是个皇子,而且因为外祖父与母妃的这些“努力”,导致了父皇的疑心,即便他成年迁居宫外都没能封一个郡王。 他已然放弃了所有的想法,即便什么都没有,他魏永昭还是皇子的身份,依然能有尊贵的待遇,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直到他见到了阿碧柔带来的一封信,那是一个在众人眼中已经死去的人给他写的信。 信里的内容让魏永昭极度震惊,在震惊中再次激起了他对于皇位的渴望。 沈符已经年迈,而且想法偏激手段过时,在朝中斗不过裴怀章,母妃目光短浅脾气急躁,在后宫连曦嬿都压制不了,现在朝中还多了一个扬影枫,这两个人想要成事是不可能的,不但不能成事,还有可能坏事。 那个人跳过了沈符和母妃,直接找上了他,那个人有心机有手腕也有强大的背景,足以成为他问鼎皇位的助力。 魏永昭与阿碧柔在茶室中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午时将近阿碧柔才离开。 王妃凌氏亲自来请他用午膳,对于这个结发妻子,魏永昭是真心喜爱的,在他不受关注没有地位的时候嫁给了他,尊敬他关怀他,与他相互扶持,给他生育孩子,即使现在已经贵为王妃,依然对他百般柔顺,连午膳都要亲自过来请。 魏永昭拉着她的手一起前往饭厅,凌氏道:“王爷,母妃近日身子不适,这两日您找个闲暇时间,咱们进宫去看看吧。” 魏永昭柔声道:“最近事多,实在抽不出空,想来母妃也不是什么大病,许是上了年纪肠胃不适或感染了风寒,你前去探望吧。”魏永昭心中冷笑,他母妃是什么人他清楚得很,无非想“说教”他罢了。他对凌氏道:“你劝着些母妃,让她少动思虑,多多休息才好。” “好。”凌氏点头应下。 “今年天气比往年冷上许多,年前你父亲腿上的旧疾复发,我想起府里之前有先帝赏赐的两瓶高丽进贡的虎骨参酒,据说对陈年骨伤有奇效,你找出来包好,我下午要去一趟武卫营,让兄长带回家给父亲。” “王爷有心了。”丈夫这般记挂着自己的父亲,凌氏心里十分感激。 王妃凌氏是羽林郎凌牧之女,其兄长凌城是京郊武卫营的都尉,凌氏也算是将门出身。帝京的护卫防御系统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戍卫帝京外围的武卫营,第二部分是城内的巡防营和皇城司,第三部分是大内禁军和皇家羽林。这三部分的帝京兵力只要能掌握其中之二,就能控制帝京。 魏永昭有心帝位,而王妃凌氏的父兄在未来必然会成为他的助力。 冬去春来,乌康国与阿勒图的战役终于爆发。 北戎去年与东齐一战失利,又被西羌在背后捅刀坑害了一把,西羌占领了北戎多座重要城池,赶到了漠北一带,军事实力衰退了下去,十年之内都不可能恢复到之前的地位。现在军事及国力最盛的是东齐,其次就是西羌。 西羌与东齐作为乌康和阿勒图的盟国皆不出兵,周边各国对于这场战争也都存着观望的状态。 如扬影枫之前所料的一样,东齐不动西羌就不会动,乌康与阿勒图的战役一开始就打得很激烈,双方各有输赢。然而两国的军事实力和国力相当,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大规模的战役极其损耗兵力和财力,打了一年之后逐渐变成了相持胶着的状态。 大战打不起,偶尔打打小战,总之谁都不肯先低头,咬着牙也要厮杀下去。这期间阿勒图穆邪王病重归西,二王子阿日斯兰坐上王位,对乌康的战役没有改变态度,两国的战争仍在持续。 又胶着着打了一年,周边的各国都看不下去了,最后由东齐和西羌出头,西北大小各国都派出使臣,一起在西羌的霍尔伊奇城进行多国和谈,解决西北边境多年混战的问题。 霍尔伊奇城在西羌的边境,与乌康和阿勒图接壤,把和谈地点设在这里,大家都没有意见。打了两年战的乌康与阿勒图也实在消耗不起了,这回等于是大家给这两个国家设了一个台阶,乌康与阿勒图自然也愿意就着楼梯走下来。 和谈的时间定在了寒冬腊月,这个时候是草原各国最闲暇的时候,大家都认可这个时间。 东齐来参加和谈的是定北王扬影枫,西羌参加和谈的是逐日王巴特尔,乌康和阿勒图来的则是国主苏日勒和阿日斯兰。 这次的和谈引起了各方的瞩目,身在江湖的俞菀璇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巧合的是她此时与韩羽皓就在西羌。 这两年里,俞菀璇和韩羽皓几乎已经将东齐境内游走了一遍,前些日子听到一个游商说今年博日朗雪峰上的优钵罗花在今年寒冬时节将要开花,优钵罗花是西域圣花,十年才开花一次,不仅圣洁漂亮还是可以救命的一味药材。 俞菀璇一下就来了兴致,非要去看一看传说中的圣花,韩羽皓只能陪着她一起去了西羌。 两人跟着商队来到西羌,博日朗雪峰与依兰湖都在若羌草原上,再一次来到这里,俞菀璇感慨良多。两年前的她在若羌草原上救下阿依娜,原意是想让她换一个身份生活下去,可阿依娜还是放不下心里的怨愤,选择去复仇。 阿日斯兰的心机深沉,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想也知道定是他帮助阿依娜进宫接近耿术,耿术不知道阿依娜还活着,乍见之下一时震惊才给了阿依娜得手的机会。 耿术一死,阿日斯兰的王位就稳了。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得到了王位的他还不满足,死去的阿依娜再次被他利用,激怒了乌康国主挑起战端,只是他没想到东齐会按兵不动。他是想借东齐之力吞并乌康,而东齐的这一举措让他陷入了泥潭。 俞菀璇不得不佩服扬影枫看待战争局势的透彻和远见,由于东齐没有参与这场争斗,西羌也不敢妄动,除了乌康与阿勒图,其余诸国都在抓紧时间发展各国国力。 东齐境内同样在这两年兴修水利、发展农桑、兴建学堂。对外来商队也放出了许多宽松的税务政策,增加贸易往来,一系列的政策下来,东齐的国力逐渐强盛。 俞菀璇在民间看得很清楚,惠景帝实在是有远见,把扬影枫拉进朝局。他这样龙章凤质的人只待在边关的确是屈才了。 “怎么?不去看优钵罗花,想去霍尔伊奇城了?”韩羽皓笑道,他们刚到若羌草原边上的一个小城镇,准备在这休整两日再去博日朗雪峰,在一个小摊上吃面时听到了霍尔伊奇城会谈的事,俞菀璇听到那个名字后就开始心不在焉,碗里的面都绞成团了还没动筷子吃上一口。 俞菀璇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道:“谁说我不去看优钵罗花了,大老远地跑来了自然要去看的。” 韩羽皓带了一些调侃道:“那之后呢?要不要‘顺路’去一下霍尔伊奇城?” “真啰嗦!吃你的面吧!” 韩羽皓耸了耸肩,亮了亮自己空空的碗底,“我早就吃完了,是你的面还没吃。” 俞菀璇被噎了一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已经坨在一起不好吃了,她丢下筷子,“不吃了,昨晚没睡好,我去补个觉。” 韩羽皓无奈地暗自摇头,明明很在意,明明忘不了,却总是假装不在意,假装已经遗忘,只要听到那个名字或者那个人的一些事情,她总会走神。 情之一事最是伤人,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年,她心里的东西一点都没放下。 第61章 重返甘州 两年后的甘州,景貌依旧。原来的甘州太守杨方同上了年纪,调任去了气候温润的江南,云州太守张易换到了甘州做太守。 此时甘州太守张易带着已升为参将的卫恕及西北大营的宋平、周庭、郭曲、高朗、魏承泽等飞云骑部将都来了,一起在城门处迎接定北王。 扬影枫离开甘州时是穿着利落束袖的武将朝服的,归来时却是一身紫色宽边蟒袍,衣襟和袖口用金线绣了富丽的祥云纹,披着白狐大氅,风帽上柔软的白色狐狸毛在细碎的风雪中飞舞,腰系白玉犀带,上边挂着一块青玉莲花状的铭佩,丰神俊朗中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眉如墨染,鬓若刀裁,只是那一双眼睛深沉如渊,清冷似雪。 今日来城门口迎接的人里绝大部分都是扬影枫的旧识,大家在心里一致觉得眼前这个定北王除了脸长得和从前的扬帅一样,其他的都不一样了。 扬影枫在朝两年,西北的兵权辖制还是在他手上的,这次去和谈他提前出发,绕了一点路去甘州,也算是巡查军营了。 西北大营还是原来的模样,众将在帅帐内一一与扬影枫进行汇报述职,直到半夜才结束。 高朗一出帐就伸手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寒噤地对宋平道:“平叔,那是我三哥吗?我怎么觉得帅帐里面比外边还冷。” 宋平叹了一口气,“朝堂比战场凶险了何止百倍,王爷不容易啊……” 高朗皱起了脸,“难怪璇姐不肯……” 一旁的秦岩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高朗的嘴巴,所有人都瞪着他,眼里齐刷刷地朝他飞出刀子。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郭老将军一个爆栗扣到了高朗头上,低声斥道。 俞菀璇悔婚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所有人都不理解俞菀璇为什么会突然悔婚,扬影枫封王之后想嫁给他的女子只多不少,为何独独她不稀罕?经过大家多次的推测与讨论,最后也没得出个靠谱的结果。 “秦岩,你应该知道璇姐的下落吧?”高朗低声问道,大家也都把目光转向了秦岩。 “不知道。”秦岩摇摇头,“她去青州寻了她的弟弟,之后就再没消息了。” “那这两年里,三哥还有没有中意过别的女子……” “王爷他哪有时间……”秦岩道。 魏承泽拍了拍高朗的肩膀,叹道:“他不会再中意别的女子了……” 深夜,帅帐里孤灯寂寂,扬影枫放下了手中的笔,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脑海中浮现出这两年在朝中的种种经历,那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让他深感疲惫。 陛下这两年进步非常大,很多事情已经可以独自处置,还有一年陛下就可以亲政了,只是即便陛下亲政,他想远离朝堂恐怕还是不可能。 扬影枫拿出了怀里的玉簪,那根极普通的簪子被他拿在手里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簪子上面仿佛还留有俞菀璇指尖的温度。他轻轻摩挲着,心中愈发孤寂与落寞。 她想要的自由,是他无法给她的。 如今她是真的自由了,掐断了与他所有的关联,连一点消息都不肯给他。这两年里她是否安好?是否有思念过他? 她是他心底的一道伤口,在每一个寂寂的深夜里都要疼上一回。 扬影枫深吸了一口气,将簪子珍重地放回了怀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和谈,解决乌康与阿勒图的争端。这次他也要好好会一会西羌逐日王,落日原一战逐日王身负重伤侥幸逃回西羌,算起来他们俩也是仇敌,这次的西羌之行可谓危险重重。 帐外忽然响起了秦岩的声音,“王爷,隋风隋大夫请见。” “进来吧。” 厚重的帐帘被掀开又落下,夹带着寒意扑面而来,随着寒意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身形较为单薄的男子。 然而他一开口却是柔和静婉的女声:“三哥。” 隋风揭下了覆在脸上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露出她原本如娇花一般的容颜。 “这两年还好吗?”扬影枫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淡笑道。 “嗯,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楚清瑶也清浅一笑,然后才道:“三哥,我想与你一同去一趟西羌。” “为何?”扬影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知道这个小师妹的性子,看似柔弱,实则很是固执,她决定要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去做,直接阻拦她是行不通的。 “听闻今年优钵罗花就要开了,这是只产在西羌博日朗雪峰上的圣花,十年才开一次,具有起死回生的药效,我想去西羌看看这花。” “和谈结束后我给你带些回来。” “优钵罗花摘下七日后就会枯萎,我想看一看这花还是鲜活时的样子。”楚清瑶道:“三哥,我只是想去见识一下优钵罗花,绝对不会给你添乱的。” 楚清瑶眼眸中满是期盼之色,扬影枫想了片刻便点头道:“好,你编入队伍中作为随行的大夫。” “多谢三哥。”楚清瑶眉眼弯起,温柔而清丽。 “阿朗认出你身份了吗?” 楚清瑶笑道:“认出来了,他性子虽然跳脱,但非常聪明,在军中历练了三年,如今总算是沉稳了些。” 扬影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那就糟了,你若是去了,他必定也是要跟着去的。” “那可不一定,这里有一个他舍不下的人。”楚清瑶神秘地一笑。 “银杏。”扬影枫直接用了肯定的语气。 楚清瑶说了一些高朗和银杏这对冤家从互相看不顺眼、打打闹闹到后来互相看对眼的事,这期间高朗还出了不少的糗事,扬影枫听着听着也忍俊不禁。 楚清瑶忽然收敛了笑意,踌躇了片刻,问道:“三哥,你还好吗?” “你想我回答哪一方面?”扬影枫唇边带着微笑,眸色却漆黑如渊,深不见底。 楚清瑶从看到他眼眸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从未放下过那个女子,以前的三哥虽然同样冷清,但他的心里是空的,只是没有人能进去。而现在,他的心已经满了,并且筑起了一道冰墙,任何人都接近不了。楚清瑶只能在心中轻叹一声,看着他有些心疼,“三哥,保重自己……” 楚清瑶离开帅帐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摇曳的灯烛下,他的身影孤高且寂寥,除了那个女子,这一生只怕都没有人能再走近他的内心。 次日,收到隋风编入随行队伍的消息时,高朗就找扬影枫闹了一回,央求撒娇,到最后撒泼耍无赖,扬影枫不堪其扰,总算是答应让他一起同行。 “你这个样子就该让银杏看一看。”扬影枫分外嫌弃地冷眼看着他。 高朗一抹脸,自得地道:“银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去准备东西吧,明日就出发了。” 去往霍尔伊奇城的路上,扬影枫自己骑马走在前面。他不习惯坐马车,但如今身份不同,定北王出行自然要有一副彰显身份的车驾随行。正好楚清瑶不擅骑马,扬影枫将她安置在了马车里。楚清瑶换回了女子打扮,她在西北大营扮做男子两年,乍一换回女装一时还十分不习惯。 秦岩带了一队飞云骑随行,飞云骑的众将对隋风已经很熟悉了,忽然见她竟然是女子,都暗暗吃了一惊,她在营中两年,医术精湛不说,能在西北大营待上两年的女子就够让人佩服了。知道她与扬帅、高朗是同门师兄妹时大家又释然了,将军门下弟子,难怪医术高明、心志坚定。 队伍休整的时候,高朗笑道:“师姐,好久没见过你的真面目了,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你如今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银杏,哪里还能记得其他女子的模样?”楚清瑶也反过来调侃他,引发了众人对高朗的一阵调笑。 楚清瑶将干粮拿去给扬影枫,两人站在一起的背影看起来非常般配,一位校尉感叹道:“隋大夫与王爷若能成一对也很好。” 高朗和秦岩齐齐瞪了他一眼,异口同声地道:“不可能!” 两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秦岩这两年一直跟在扬影枫身边,扬影枫对俞菀璇的情有多深他看得到,而高朗自从与银杏两情相悦后也可以体会到了三哥的执念,若心里认定了一个人,这辈子就只能是这个人,很难再改变,师姐再好,终究不是那个人。 高朗狠狠地咬了一口饼子,低声与秦岩道:“璇姐怎么就这么轻易舍得下三哥呢?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逍遥自在?” 秦岩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默默地吃着干粮。 被念叨的俞菀璇此时在博日朗雪峰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正和韩羽皓从博日朗雪峰的西坡上,穿过西坡的乱石堆才能见到雪线,优钵罗花还在雪线之上。 “冷吗?”韩羽皓问道。昨日博日朗雪峰上下了一场大雪,增加了他们行进的难度。 “不冷,定是有人对我有怨念。”俞菀璇揉了揉鼻子,瞥了韩羽皓一眼,“是你对不对?” 韩羽皓翻了个白眼,“对!从跟着你来西羌我就有怨念,去哪不好,非要来这么冷的地方看花。” “你懂什么?”俞菀璇嗤道:“十年才开一次的花当然要来看了,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错过又要等十年,说不定还没等到它再次开花我们就归西了。” “我可以等到下一个十年,你就不一定了。”韩羽皓讥讽的看着她笑道:“相思成疾夜不能寐很容易短命的。” “……” 俞菀璇团起地上的碎雪砸向他的脑袋,“死小子!让你胡说八道!” 两人一边打闹一边往雪峰上走,越往上空气越发稀薄,呼吸越发费力,两人也不敢再打闹了,平稳住内息往前行进。 “璇姐,你看,那是优钵罗花么?”韩羽皓忽然指着远处,惊喜地叫道。白雪覆盖的黑色岩石之上开着一朵碗口大的花,状如莲花洁白无瑕。这就是传说中的优钵罗花,十年一开,只在最纯净的雪山上绽放,象征着纯洁和高贵。 “应该就是了!”俞菀璇也很惊喜。 脚下是厚厚的雪层,两人施展轻功,轻踏雪面,就快要接近优钵罗花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细弱地声音,声音不大气势却很凶悍:“那朵花是我先看见的,你们不能动!” 俞菀璇和韩羽皓齐齐一怔,回头看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在阳光下非常刺眼,细看之下才发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俯趴在雪上,因为穿着厚厚的白色的羊皮衣,在刺目的雪色中不大显眼。他想站起来,挣扎了许久还是动弹不得。 “你是谁?凭什么你先看到的就是你的?”韩羽皓冷笑,“大家公平竞争,谁先摘到才是谁的。” 那人似乎极是怕冷,脸上都围着厚厚的羊皮毡,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即便他现在已经体力不支倒在雪中动不了,那双眼睛仍然带着炽烈凶悍的光芒,像极了草原上的狼。他颤抖着声音不甘地道:“我……我先到这里的!” “哟,跟我耍赖皮?”俞菀璇饶有兴致地抱胸笑道。韩羽皓则过去把他从雪地里拎起来,两人齐齐一愣,那只是个十二三岁身量未足的少年,已经被冻得四肢僵硬,被韩羽皓猛然拉起来,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怎么办?”韩羽皓愣了一下。 “带走吧,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丢在这冻死吧。”俞菀璇拍了拍那少年的脸,他浑身被冻得僵冷,嘴唇都青紫了。 “这个年纪也敢来爬这样的雪山,真的是不要命了!”韩羽皓无奈的把那少年背在了背上,他穿得很多,看起来臃肿,实际上轻飘飘的,韩羽皓背着他一点都没感到费劲。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到这来的。”俞菀璇感叹了一声。 “快走吧,再耽搁一阵他都快断气了。”那个少年的脑袋耷拉在他的肩上,呼吸微弱。 “我去把花摘了,他拼了命也想要这朵花,那就送给他好了。”俞菀璇施展轻功跃到那朵优钵罗花旁,伸手轻轻摘下雪山的圣花。 第62章 再见伤怀 博日朗雪峰脚下的一户牧民的毡帐里,从雪山上救下来的那个少年还在昏睡,俞菀璇和韩羽皓在一旁喝着马奶酒吃着炸团子,一位善良的牧民大婶端进来一碗热羊奶,问道:“他还没醒呢?” “没呢。” 大婶把羊奶放在一旁,看了一眼昏迷的少年,“唉,这么小的孩子上雪峰就是找死的呀。” “他定是没有了别的办法,不然也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搏。”韩羽皓道。 “是呀,优钵罗花每十年开一次,花又开在冬季极寒的时节,每到花开的年份,博日朗雪峰上都要死很多人。”大婶走之前又顺手朝炉子里塞了一块干牛粪,“他命好,遇到你们救他一回,也是他的福报。” 大婶离开后没多久,那少年就醒过来了,第一时间就被俞菀璇和高朗正在吃的炸团子吸引住了,眼睛都冒绿光。俞菀璇抛了两块过去给他,“吃点吧。” 那少年一把抓过炸团子狼吞虎咽起来,看得俞菀璇和韩羽皓有些心酸,韩羽皓拿过那碗一直热在炉子边的羊奶给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你慢些吃,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你从雪山上背下来的,你可别在这噎死了。” 那少年吃着吃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倔强地哽咽,“明天我还是要去雪山的。” 俞菀璇挑眉道:“不怕死啊?” “我一定要摘到优钵罗花,我都在山上找了两天了。” “你在上面待了两天?”韩羽皓一脸的不可思议。博日朗雪峰这么冷,他一个人竟然敢在上面待两天,被他们发现时不冻死已经是命大了。 “你舍命去找优钵罗花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救命?”俞菀璇问道。 “为了钱。”那少年很老实地答道。“我其实是乌康国的人,因为打仗,两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前些日子被部族里的首领拉去做了奴隶,首领残暴,姐姐迟早会被打死的,我若是能摘到优钵罗花换了钱就能把姐姐赎回来……” 韩羽皓和俞菀璇对视了一眼,俞菀璇从身后的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里面赫然就是那朵圣洁高贵的优钵罗花,木匣子打开的瞬间,清雅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毡帐。俞菀璇把木匣子递到少年的面前,“给你了。” 少年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听到俞菀璇的这句话,立刻从被子里爬出来,一下跪在俞菀璇和韩羽皓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羽皓扶住他,“别磕了,你别待会又晕过去,你叫什么名字?准备去把花卖给谁?” “我叫格斯尔,我要去霍尔伊奇城,过些天那里会有各国的贵人到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少年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地道。 “璇姐,咱们也去霍尔伊奇城吧。”韩羽皓道。 俞菀璇一偏头,很是果决地否认了韩羽皓的提议,“不去。” 韩羽皓稍一思索,道:“你看这小孩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咱们不和他一起去,没等他卖上钱估计就会被骗了抢了去。” 俞菀璇打量了格斯尔一眼,眼眸里有了一丝动摇,韩羽皓趁机道:“霍尔伊奇城这么大,和谈又不是在大街上,怎么可能会碰到他?” “谁说我是怕碰见他了?”俞菀璇瞪着他, “对对对,你不怕,那咱们就去一趟呗。” 格斯尔大致听了一些他们的对话,这两位恩人本事极大,和他们一路同行定会安全很多,格斯尔很是惊喜地问:“两位恩人也去霍尔伊奇城吗?” 俞菀璇还没开口,韩羽皓率先回答他道:“对,我们本来就打算去霍尔伊奇城看看热闹,对吧璇姐。” “太好了!谢谢两位恩人!谢谢两位恩人!”格斯尔又忙不迭地磕起头来。 俞菀璇连忙拉住他,“诶,诶,你别老是磕头,吃了东西早点休息吧,这花采下来七天就会干枯,你得赶紧卖出去才能挣个好价钱,咱们明天就去霍尔伊奇城。” 夜已经深了,韩羽皓和格斯尔已经睡着了,俞菀璇侧着身子,手指揉搓着粗糙厚实的羊绒毯子,莫名其妙的总是有些不大安心。就像韩羽皓说的,霍尔伊奇城这么大,他又是身份尊贵的定北王,怎么可能会遇得上。俞菀璇安慰着自己,慢慢睡过去。 次日,俞菀璇、韩羽皓带着格斯尔一起告别了牧民大婶一家,去往了霍尔伊奇城。 霍尔伊奇城与若羌草原距离不算远,两日就到了。霍尔伊奇城是西羌对外通商之城,有些类似于渭城,城中商队聚集,热闹繁华。 格斯尔着急把优钵罗花出手,俞菀璇却按住了他,打听到了城中酒楼饭馆扎堆的地方才把木匣子拿了出来。 这里是有钱人聚集的地方,不管是城中权贵还是富得流油的商队都喜欢在这边吃饭,这里才容易卖得出价钱。 格斯尔非常听她的话,俞菀璇又教了他买卖东西的技巧,格斯尔连连点头。俞菀璇和韩羽皓不方便参与在内,于是上了酒楼,在靠窗处找了个位置。果然,楼下的格斯尔把优钵罗花的盒子打开后立刻吸引了周围的人。 大家都被这洁白纯净的圣花所倾倒,一个衣着富丽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对格斯尔说道:“小孩,我出十两银子,你把这花卖给我吧。” “哟,大白天就有人说梦话,你当他是小孩,当我们也是小孩呐。”俞菀璇在楼上的窗边捧了一杯茶笑道。 周围的人都起了哄,十两银子就像骗买优钵罗花,简直是不要脸! “你闭嘴!”中年男人恼羞成怒。 “我出一百两银子。”俞菀璇伸出一根手指,一下就把价格抬高了十倍。 “真的吗?”格斯尔一脸惊喜。 众人都紧张了起来,一百两买优钵罗花都是赚大了,看这小孩的样子,对优钵罗花的价值似乎并不清楚,于是又有人开价,“我出一百五十两。” “一百八十两我要了!” “两百两!” “两百二十两!” …… 价格逐步攀升,格斯尔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报价声都有些懵了。这时街上忽然过来了一队人马,前边是穿着西羌军服的士兵开道,应该是哪国的贵客到了。 这边叫价的人把一部分的路给堵了,士兵们上前来驱赶,俞菀璇在酒楼窗前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边的人竟然是秦岩! 她倏然转到了韩羽皓身后,韩羽皓一愣,“怎么了?” 俞菀璇苦笑道:“还真是要碰上他了。” 韩羽皓朝那条队伍看去,队伍里的确实是东齐的人,他也怔住了,“怎么会这么巧……” 有时候人的直觉是非常微妙的东西。 韩羽皓站在窗前看去,队伍里有一辆规制极高的马车,拉车的事三匹毛色黑亮的骏马,车的四角坠着紫色的流苏,这是东齐亲王规制的马车。马车前有一位身着紫色金边祥云蟒袍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样的气度定是定北王无疑,他骑马,那车内坐的又是什么人呢? 韩羽皓低声把疑问说了出来,俞菀璇这时已经隐在了旁边的窗子的隔扇里,不敢冒头看一眼,“我哪知道啊?” 队伍缓缓经过酒楼,忽然传来了高朗惊喜的声音:“三哥,那是优钵罗花吗?” 接着一个略显冷清的熟悉的声音响起,“能拿来看看吗?”这个声音让俞菀璇的心跳剧烈到她能感觉到自己耳朵里的鼓膜都在震动。 有人将格斯尔带到了扬影枫面前,格斯尔定定地看着这个俊美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僵硬地不知道该怎么动作。 扬影枫在马上朝他伸出了手,格斯尔怔怔地将手中的木匣子递了过去。 扬影枫接过看了一眼就把盒子递进了身后的马车里,片刻后,马车里传来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子声音:“是优钵罗花。” 马车里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韩羽皓和隐在窗格后的俞菀璇都怔了一下。 “卖价多少?”扬影枫问道。 “方,方才,有人出……出到了两百四十两银子……”格斯尔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扬影枫眼神的授意下,秦岩拿出了两锭金子放到了格斯尔手里,“这是五十两金子,这朵花我们王爷要了。”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十两金子等于五百两银子,一下就翻倍,这下谁也争不起了。 队伍又渐渐朝前行进,俞菀璇才敢转过身子来看出去,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只这一眼就让她鼻子发酸,她坐回了桌前不敢再看。 韩羽皓将格斯尔安全送出城再回来时,俞菀璇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周围的酒客们讨论的话题都围绕在那位东齐定北王的身上。 他原是飞云骑主帅,边境诸国眼里的战神,后又封王,成为东齐朝中的中流砥柱。不管国家如何敌对,各国的百姓中仰慕他的人众多,这次见到真颜更是大为倾倒,马车中的那位神秘女子也成了话题的重心。 定北王重金买花搏佳人一笑的“风流”事迹一个下午就传遍了霍尔伊奇城。 俞菀璇就这么听着,神色如常,韩羽皓有些稳不住,“他们已经下榻驿馆了,咱们今晚去看一看?” “不去。”俞菀璇慢悠悠地咬着一个胡饼,看了能怎么样?给自己添堵吗?虽然他说过这辈子只娶她一人,但后来却是俞菀璇自己先的悔婚,她有什么资格再去干涉他的婚事?“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咱们明天就走。” 没想到他们却走不了了,各国使团基本都到了霍尔伊奇城,为了安全起见,逐日王下令将霍尔伊奇城封锁,和谈期间不进不出,保证各国使臣安全。 俞菀璇和韩羽皓只好暂时在城中住下,等待和谈结束。虽然无法离开,但霍尔伊奇城内往来商队众多,在城中买卖各国的奇珍异宝、珍稀药材,俞菀璇和韩羽皓连逛几日,也长了许多见识。 这一日,俞菀璇和韩羽皓逛到药商聚集的街巷,各国药材应有尽有,唯独优钵罗花稀少,有人一拿出来就被人高价买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师姐,咱们还真幸运,一来就买到了优钵罗花,这里抢都抢不到。” 竟然是高朗! 俞菀璇连忙拉着韩羽皓躲进了街巷的拐角内,俞菀璇悄悄侧眼看出去,高朗身边有一位面如娇花的貌美女子,穿着素净也掩不住她身上清淡温婉的气质。 “是她。”马车里的女子竟是楚清瑶。俞菀璇也是第一次见到楚清瑶的真面目,难怪以前高朗一直要把楚清瑶和扬影枫拉成一对了,她那通身的气质与扬影枫很相似。 “这就是马车里的那个女子?”韩羽皓低声问道。 “嗯,他的小师妹,和咱们也算是同门。”俞菀璇说罢拉着韩羽皓离开这条街巷,“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明日和谈结束咱们也回东齐了,论美食,还是咱们那边好吃,在这里吃了几天大饼子,未来半年我都不想再吃胡饼了……” 在俞菀璇的各种絮叨中,韩羽皓握紧了她的手,“璇姐,你别难过,你以后一定能嫁个更好的。” 俞菀璇回头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我没难过,为什么要难过,你说以后帮我找一群压寨相公的,记得你的承诺。” “……” 第63章 身中奇毒 诸国和谈在霍尔伊奇城内的官署中进行,西北的大小十五个国家基本到齐,除了北戎,北戎与西羌结怨至深,并未派出使臣。 此次主要是让乌康与阿勒图停战和解,和谈书是早就已经备好了的。乌康与阿勒图厮打了两年,最初开战的矛盾已经无关紧要了,两国都损失惨重,这两年国库都快要打光了,所以和谈书上没有界定责任,没有相应赔偿。 停战后由西羌援助乌康、东齐援助阿勒图,帮助两个国家战后发展。各国约定和平共处,贸易往来,不再挑起战端。 在这样的场合,各国之间即便有旧怨,在席间还是要维持表面的笑脸,唯有两个人跟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一位是东道主西羌逐日王巴特尔,他脸上戴着的银质面具遮到鼻端,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表情,除了一开始说了几句场面话,后面基本就没出过声;还有一位便是东齐定北王扬影枫,他倒是没有戴面具,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眼眸深不见底,唇边只有一点淡淡地凉薄的笑意,仿佛戴上了面具,让人看不透彻。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扬影枫的注意力只放在了对面的逐日王身上,落日原一战时两人都没离得这么近。除了看不到他的真面目,扬影枫处处都感受到了逐日王身上非同寻常的气息,他坐姿随意,看似散漫实则内息沉稳,定然也是高手。 据说他戴着面具是因为幼年时容貌被毁,丑陋不堪。这个说法扬影枫是不大相信的,幼年容貌被毁的人性子大都自卑敏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但逐日王一回到西羌就直接接手了西羌的政事,还直接跟北戎打了一仗,把北戎打得翻不了身,这不是一个在民间长大的孩子能做得到的事。 嘉正帝从小被当做储君培养,刚接触政事都是一头雾水,说明逐日王定是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下长大,受过名师的教导。他回西羌的时机也很微妙,在蒙根对西羌的掌控力逐渐衰微的情况下回来,一举接手西羌。 扬影枫在揣测逐日王时,逐日王也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回视扬影枫,两人如冰似雪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激起看不见的火花。 欢快的胡琴响起,八个艳丽的波斯舞姬踏着欢快地节奏步入席间,旋转之间身姿婀娜,繁复华丽的衣裙,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朵。 转变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舞姬的衣裙中闪出数十枚银针,分别朝逐日王与定北王袭去!银针才一发出,八名舞姬分成两队,拔出藏在衣裙间的软剑,攻向逐日王与定北王。 宴厅里一时大乱!人人朝门外涌去,阻挡了外边的侍卫,宴厅内定北王和逐日王被围在了剑光中。扬影枫和巴特尔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宴会上竟然能混进来八个舞姬,而且目标明确,只冲着他们两个人来。 扬影枫身手高绝,面对四人的围攻,即便没带兵器也游刃有余,他身形一动,如鬼魅般在剑光中穿梭,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误地挡下了刺向他的剑锋。他的动作流畅而优雅,仿佛在跳一支无声的舞曲。而巴特尔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身手,这些刺客又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并不畏惧死亡,一招一式都充满了狠辣和决绝。 眼看一道剑影扫向了逐日王的颈侧,扬影枫眉目一凛,将桌上的酒杯弹出击落了那一剑,而他身侧的那名舞姬忽然亮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锐利的银光划过,在扬影枫的左手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殿外的侍卫终于冲了进来,秦岩也将手上的北辰剑抛给了扬影枫,“王爷接剑!” 北辰剑入手,扬影枫的气势瞬间凌厉起来,他身形如风,剑光如电,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穿梭,动作迅捷而准确,北辰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剑尖所指之处,无人能阻其锋芒。 眼见被围,刺杀无果,八名舞姬齐刷刷地刎颈自尽,一时鲜血喷溅,场面十分骇人,连见惯了战场血腥的扬影枫都微微皱了眉。 “王爷,你的手伤了?”秦岩眼尖,看到了扬影枫手上的血迹,焦急地上前问道。 “没事。”扬影枫抬起手,他的手指掌修长,手背一道整齐的口子,看起来骇人,实际只是皮肉伤。 “多谢定北王出手相救。”被侍卫们紧张围起来的逐日王朝扬影枫行了一礼。又吩咐人赶快去找御医来给定北王处理伤处。 一场和谈夜宴在行刺后匆匆结束,这样的场合居然混进了这么多杀手,万幸没有出大事,逐日王大怒,下令严查,一时间整个霍尔伊奇城人心惶惶。 俞菀璇听到扬影枫在夜宴上受伤的消息时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后来听说只是一点点小伤才松了一口气,还调侃道:“几个刺客都能伤了他,看来在朝中两年他的武功退步了,我打败他指日可待。” “……” 韩羽皓默默抬头看了俞菀璇一眼,这女人的好胜之心已经无药可救了。“这时候你应该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查出刺客,城中封锁不解除,咱们还得继续留在这里吃胡饼子。” “霍尔伊奇城是西羌的钱袋子,封一天损失的税银足够西羌肉疼,西羌很快就会宣布刺客的身份。” “他们能这么快查出来?” “查不出随便安一个就好了,比如说没来和谈的北戎。” “听说这批刺客目的性很强,就是冲着逐日王和定北王来的。” “那安给北戎就更合适了,北戎流年不利,先败给东齐,后又被西羌进犯,连自己的国土都保不住,趁着和谈前来行刺是非常有可能的,大家也会相信这个理由。” 韩羽皓挠了挠头,“听你话里的意思,你觉得北戎不可能来行刺?” 俞菀璇笑道:“你觉得北戎的刺客能这么容易混进和谈的官署?西羌的守卫是吃素的么?混进来一两个是可能得,混进来八个就不太可能了。” “西羌有内奸?” “也许是逐日王自导自演的呢?两年前逐日王差点死在落日原,扬影枫现在又是东齐朝中的支柱,若他倒了,逐日王不就少一个强大的对手了?” “太复杂了……”韩羽皓甩了甩头,“咱们还是混迹江湖吧。” 俞菀璇的猜测一点都没错,这出刺杀就是逐日王安排的,目的是清除扬影枫,划破扬影枫的匕首浸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碧绝”之毒,即便只是划破了皮肤,见上一点血就足够了。这毒不会立刻发作,伤口上不麻不痒,无从察觉,三日后毒发,五日必死。逐日王在冰冷的面具下勾起了唇角,为了这一出戏,他安排了许久…… 果然如俞菀璇所说,两日后西羌就查出了刺客的身份,果然就是北戎派来的,幸好没出意外,逐日王亲自到官驿给各位受惊的使臣赔礼道歉,送上西羌厚礼,指派精锐兵马护送各国使臣出城。 “三哥,那些刺客真的是北戎的么?”出了城,高朗朝扬影枫便问道。 “北戎国力衰微,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挑事。”扬影枫道。忽然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他伸手捏上了眉心。 “三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事。”眩晕感只出现了一下就过去了,他面色如常,“可能是昨晚没睡得有些迟了。” “王爷,不然你去马车上休息一会吧。”一旁的秦岩劝道。王爷哪里是睡迟了,据值夜的侍卫说他昨晚基本没睡,只在天快亮的时候眯了一会儿,天一亮那逐日王就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休息。 虽说以前在边境王爷事情也很多,但没有战事的时候他晚上至少还能睡个好觉,在朝中两年,王爷殚精竭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时常三更以后才能休息,五更又要起了上朝,一忙就是一整天。 马车里只有一个楚清瑶,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有违礼教,扬影枫摇头:“不必了。” 看他精神面色都没有什么异常,手背上那道浅浅的伤早已结痂,秦岩和高朗又放下心来。 入夜,队伍在外宿营。扬影枫在帐中写奏报,又是一阵眩晕袭来。他放下笔,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白天的第一次眩晕之后到现在,期间又发生过几回,一次比一次密集。 扬影枫右手搭上了自己左手的腕脉处,脉象有些弦涩,除此之外并无异常。但这频繁的眩晕不大寻常,扬影枫又看了看左手背上的伤痕,完全没有麻痒之感。 想了片刻,他打算去找小师妹看看,刚一站起,又是一阵眩晕袭来,这回眩晕之感极其强烈,扬影枫站立不稳,一手撑在了桌上,打翻了桌上的杯盏。 帐外的守卫听到动静,低声询问了一声:“王爷可有吩咐?” 静默片刻,守卫没听到里边的回应,“王爷?”他又询问了一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守卫掀开帐帘的一角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眼吓得他心胆俱裂,帐内的扬影枫倒在了桌角边上…… 营里瞬间像炸开了锅,秦岩、高朗神色紧张焦急地守在榻前,眼睛紧紧盯着正在把脉的楚清瑶。楚清瑶竭力保持着神色的镇定,心里也慌乱得不行,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 这样不行,连基本的脉象都摸不清楚,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力维持着心神,再次按上扬影枫的手腕。 脉象略微弦涩,楚清瑶细细探查,终于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从身旁的竹藤药箱里拿出了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银针和银刀。 楚清瑶挑出一把小银刀在一旁的烛火上烤了片刻,慢慢挑开了扬影枫手背上的痂皮,鲜血渗出沾上了银刀,楚清瑶又道:“帮我倒一盏水,在药箱里拿出拿一个红色的小药瓶出来,倒一点粉末在水里。” 她话音刚落,秦岩已经倒来了一盏水,高朗也手脚麻利的找到了红色小药瓶,将药粉倒进了水里递给楚清瑶。 楚清瑶接过茶盏,将沾血的银刀浸入茶盏中轻轻搅拌片刻,白瓷茶盏里的水慢慢透出一抹浓艳的碧色来,这颜色本是极漂亮的,但此时此刻没人觉得好看,反而感觉极为妖异。 高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颤着声音问:“这……这是什么?” 楚清瑶脸色煞白,一下瘫坐在榻边,绝望地道:“这是碧绝……” 秦岩的后背冷汗涔涔,竭力稳住自己问道:“什么是碧绝?” “碧绝是一种罕见的毒草,采下后经过复杂的就是世间罕见的毒药,沾血入体,中毒者初时并无异常,三日毒发,五日身亡……”楚清瑶一边说眼泪一边止不住地流下来。 “没有解药吗?”高朗也哭了出来,拉着楚清瑶的手臂,“师姐,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给三哥解毒的,这是三哥啊,你快想想办法……” “碧绝毒性剧烈,一旦毒发几乎无力回天……”楚清瑶浑身都在颤抖,“今日已是第三日,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若是在甘州还有可能救,在这个地方……” “姑娘需要什么药材?”秦岩咬了咬牙,“我一日之内回到甘州带过来。”若是快马加鞭,不是没有可能。 “单有药材还不够,还要有内息高深之人做药人。” “我来。”高朗马上答道。 “阿朗,你不行。”楚清瑶摇头,“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喝下的药堪比毒药,喝下去之后要两个时辰才能取血,内息修为不够撑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毒发死亡。” “那我也愿试一试。”高朗泪流满面,“三哥不能有事,我可以撑住两个时辰。”西北大营里都是武将,外在修为很厉害,若论内息修为,除了扬影枫就只有高朗了。 “就算能撑两个时辰,你的身子也会伤损严重,三哥不会同意你这么救他。”楚清瑶也泪流满面,“何况你内息修为真的不够,若是连你也搭进去,三哥不会原谅我的。” “秦副将、高小将军,璇,璇姑娘来了。”一位飞云骑的士兵在帐外激动地道,他是认识俞菀璇的,突然看到她出现,几乎都不敢认。 帐内的几个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愣之间,有人掀开了帐帘,身着一袭蓝衣的女子出现在帐外…… 第64章 裂骨之痛 俞菀璇和韩羽皓是尾随着东齐的队伍离开霍尔伊奇城的,未免被发现,他们两人与队伍距离非常远。同行一段后,俞菀璇就打算转道去去西南,听说南疆巫蛊之术非常厉害,她突发兴致要去看一看。 韩羽皓对俞菀的好奇心和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爱去哪就去哪,他只要跟着她就行了。 晚上他们自然也是在荒野里露宿,正喝着酒御寒,东齐队伍所在的方向忽然起了很大的动静。 俞菀璇和韩羽皓靠近些查看,并不是有人袭营,但营内气氛极度紧张,观察了许久后,俞菀璇终是按捺不住靠上前去,却听到了一个飞云骑士兵紧张地语气:“王爷怎么会突然晕倒的?” 这一句话让俞菀璇丢下了所有的理智。 幸而队伍中飞云骑的将士识得她,俞菀璇得以进入大帐。 帐内的榻上,扬影枫双目紧闭似乎只是在沉睡,榻边高朗和楚清瑶已经泪流满面,秦岩也眼眶通红,双手不停地颤抖。 一阵沁骨的寒意从后脊梁处升起。 高朗扑过来拉着她,抖得不知所措,在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说完经过后,俞菀璇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地道了一句:“我来。” “璇姐!”俞菀璇身后响起一个男子声音,帐内的几个人才发现她身后的帐门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他拉着俞菀璇的手,目光深沉:“你别冲动……”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少现在看来,俞菀璇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冷静的了。 高朗明白了那个年轻男子是谁,他就是璇姐整天念着的弟弟韩羽皓。 “听着,我们时间不多,去甘州还有很长的路途,即便人能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俞菀璇迅速开始安排:“秦岩骑飞霄马上出发,韩羽皓骑踏雪乌骓等在黑山坳,高朗骑最好的战马等在鸿雁关。秦岩拿了药后到黑山坳交给韩羽皓,韩羽皓到鸿雁关接药送回来,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抢出时间。” 秦岩抱拳道:“我马上出发!” “好!”韩羽皓和高朗也不敢耽搁时间跟着走了。 俞菀璇又对楚清瑶说道:“清瑶,优钵罗花虽不能解碧绝之毒也可延缓毒性,麻烦你去熬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楚清瑶跳将起来,出到帐外忽然想到,俞菀璇是怎么知道她有一朵优钵罗花?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楚清瑶快步前去配药。 帐内只剩下俞菀璇和静静躺在榻上的扬影枫,时隔两年,再次见到这张魂牵梦萦的脸,俞菀璇伸手轻触他的眉眼,他面色如常,一点都看不出中毒的症状。 俞菀璇坐在榻边,看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挑开,血珠又重新渗出,她拿过药箱里的绷带轻柔地给他缠上。拉起他宽大的衣袖时,却发现他左手腕上还系着一道红绳,红绳已有些褪色,上面还是她给他系上的结,他从未取下来过…… 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俞菀璇突然之间崩溃,成串的眼泪掉落在他手腕的红绳上…… 一日两夜,看到高朗回来的那一刹那,楚清瑶的心安定了一些,一个时辰后,一碗浓黑的药汁端了过来。 这一日两夜里,俞菀璇一直守在扬影枫榻边。她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药碗,楚清瑶拿着药碗的另一端没有放手,目露忧色,“师姐,虽然你的内息修为很好,但这是毒药,喝下去两个时辰后才能取血,取血之后我才能给你解毒。这期间痛苦不堪,你的内息修为会化为乌有,你想好了吗?” “璇姐,要不然我来……”高朗也抓住了俞菀璇的手腕。 俞菀璇掰开高朗的手,“我喝不会死,但你喝就会,修为不算什么,救了他就是救了很多人。”她抬手毫不犹豫的将那碗药喝得一点不剩。 半柱香后,药力开始发作,疼痛是从手指开始的,然后渐渐蔓延到全身,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噬咬着她的骨头,俞菀璇疼得脸色苍白,大颗的冷汗冒了出来,她躺在另一张榻上,手指紧紧抓着被褥,指节用力到发白。 “璇姐……”高朗看她这样,心里难受到不行。秦岩和韩羽皓都回来了,大家心里也是绞成一团,可什么都帮不了她。 楚清瑶拿着一块帕子一边不停地给她擦汗,一边掉眼泪。 “别……哭,只是疼一下……而已,又不会死……”俞菀璇还能扯出一个笑来安慰楚清瑶,楚清瑶知道这有多痛,古籍医书上用四个字记载着喝这个药的疼痛——裂骨之痛。 就像是一点一点掰碎她的骨头,而这样的疼痛她要承受两个时辰…… 到最后,俞菀璇已经说不出话了,从头到脚都被冷汗浸湿,她咬破了唇角,抓裂了被褥,硬是没有叫出一声,所有的思绪被疼痛撕扯得支离破碎,她努力保持着清醒,看向另一张榻上安静沉睡的人。 扬影枫看似沉睡,实际上脉象已经紊乱衰弱,命悬一线,她只想要他活着,即便不能在一起,俞菀璇也想让他好好活着。有他在,东齐的朝堂才不会乱,边境才能安稳,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若他不在这个世上了,那这世间就失去了能让她留恋的价值。 她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腕,那里有一根与他左手腕上同样的红绳,他从未忘记过她,这就是她可以坚持下去的力量。 帐内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两个时辰竟是这样漫长,等得让人崩溃绝望…… 桌面的沙漏落下最后一点细碎的沙,楚清瑶拿起了一把在火上烧过的锋利的银刀极快地划过俞菀璇的手腕,鲜血汩汩冒出,流进一只装了半碗药的瓷碗中,鲜血与药汁融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取好血后,楚清瑶将药碗递给了高朗,秦岩立刻上前扶起扬影枫,高朗将那混着血的药汁喂进了扬影枫的嘴里。 这边楚清瑶给俞菀璇的手腕抹药包扎快速止血,拿过银针准确地刺入她身上的各处穴位后才松了一口气,“好了,可以喂药了。” 韩羽皓马上拿过一直煨在炭炉上的药,扶起俞菀璇,缓缓给她喂了进去,她浑身湿透,神志都模糊了,喝了药后疼痛渐渐消退。韩羽皓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了?还疼吗?” 俞菀璇苍白着脸笑道:“熬过来了又是一条好汉……” 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韩羽皓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楚清瑶将帐内的几个男人都赶了出去,给俞菀璇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和被褥,足足两个时辰的剧痛耗尽了俞菀璇的体力,换好衣物后她一下就沉睡了过去。 这一晚,秦岩、高朗、楚清瑶和韩羽皓四个人轮流守着两张榻上昏睡的扬影枫和俞菀璇。 俞菀璇足足睡了两日,这期间,甘州参将卫恕、西北大营的郭老将军、周庭将军和魏承泽亲率飞云骑前来保护接应。俞菀璇醒来时在马车上,身边是韩羽皓和卫恕。 她一醒过来,韩羽皓和卫恕立马上前,所有的担忧都涌到了眼睛里。 楚清瑶过来给她把脉,毒已经消退,随着毒消退的还有她的内息修为。 “干爹、卫大哥、魏大人、周将军,好久不见。”俞菀璇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依然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郭老将军上前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一块冰,郭老将军心疼得嚎啕大哭:“我的好闺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干爹,我还活着呢。”俞菀璇拍着他的手勉力的笑道。 大家都知道了这几日发生了什么,郭老将军一哭,这些在战场上的流血断骨眼都不眨的硬汉子都红了眼。 “周将军,以后若是还能比射箭,我定然比不过你了。”俞菀璇不想大家这么难过,开着玩笑道。 “姑娘在周庭心中永远是百步穿杨的高手。” “璇姑娘,你这两年还好么?以后有什么打算?”卫恕轻声问道。 “他醒了么?”俞菀璇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 “还没有,但是毒已经解了,师姐要过去看看他么?”楚清瑶道。 “不去了。”俞菀璇摇摇头道,“在他醒来之前我得走了。” 大家都是一愣,高朗不解地道:“你这样子还能走去哪里?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是啊,姑娘,王爷虽然不说,但心里从来没忘记过你,你为何这么坚决要离开他?”秦岩的语气也是少见地激动起来。 “我有我的理由。”俞菀璇扯了扯嘴角。 “什么样的理由让你敢舍命救他,却不敢跟他在一起?”魏承泽看着俞菀璇的眼睛问道。命都能不要,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东西? “为了朝堂稳固,为了社稷安定,为了国泰民安。” 俞菀璇给出的理由让大家齐齐一愣,大家互相对视几眼,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俞菀璇和扬影枫在一起朝堂会动摇?社稷会不安定?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俞菀璇笑道:“看在咱们关系这么好的份上,送给我一辆马车。” “师姐,你要去哪儿?你现在身子还很虚弱,况且你……”楚清瑶欲言又止,俞菀璇没了内息修为就不能再动武打斗,相当于鸟儿被折断了翅膀,她再也飞不高飞不远了。 “自然是去我想去的地方。”俞菀璇笑道:“我只是没了内息修为,又不是瞎了眼瘸了腿是不是?” 最终没有人能扭转俞菀璇的想法,大家把她送上了马车,郭老将军亲自套马,周庭和魏承泽检修马车的每一个部件,确保马车平稳安全,楚清瑶准备了各种补气补血的药丸,卫恕和高朗怕她冷着,给马车里面铺了上好的褥子。 “璇姐,你真的不再去看一眼三哥了吗?”高朗的声音里又带上了鼻音。 “不去了。”俞菀璇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又能怎么样?多看两眼她更加舍不下。 “阿璇,路上保重。”卫恕声音微沉,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俞菀璇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笑道:“放心,大娘给我的平安符我一直都带着呢。” 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小雪,俞菀璇裹着厚厚的狐裘与众人一一道别,韩羽皓驾车,大家站在纷扬的雪中看着马车驶过荒芜的原野。 “接下来怎么办?”魏承泽率先打破了沉默,影枫醒来以后自然会问起解毒的事,该怎么说?他又岂是这么好糊弄的人? 大家都不出声,看向楚清瑶,如何编一个合适的救治过程还得靠她。 楚清瑶也很头疼,“容我先想想……” “我说不了谎,我只要不提我闺女来过的事就行了。”郭老将军心情沉重地摆了摆手。 “老郭,就你这副表情,你就算不开口,我三哥一眼就能看出你有问题。”高朗道。 “那我尽量不出现在王爷面前,见着他时也尽量低着头。” “我也不擅说谎。”周庭将军道。 卫恕也跟着道:“我也是。” 高朗瞪着他们:“感情你们都不擅长说谎,就我擅长是吧?” 魏承泽道:“你还没多打紧,重要的是楚姑娘和秦岩。楚姑娘是救治王爷的人,救治的过程靠她来解释。王爷是要回帝京的,他一走咱们也不用演了,秦岩才是要长时间演下去的。” 楚清瑶和秦岩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苦笑。 在扬影枫醒来之时,众人总算统一好了口径。 毒性太烈,扬影枫即便醒了精神也不是很好,楚清瑶对解毒过程模棱两可地带过,扬影枫也没详问。 喝完药躺下后,扬影枫看着左手腕上的那道红绳,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和阿璇一起在屋檐上喝酒,她一袭蓝衣长发,爽朗洒脱,清丽动人。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见到她,才能和她在一起,扬影枫抿了抿唇角,终究是梦境,醒来后还是只有他一人…… 第65章 心疾难愈 定北王中毒之事被瞒了下来,回到甘州之前就下了封禁令,朝中除了长公主、柳太傅和裴相之外,其余朝臣只知定北王在霍尔伊奇城遇袭受了一点轻伤,对中毒之事一无所知,为了不让小皇帝不安,连带将他也瞒着。 扬影枫回到帝京后照常上朝,朝臣都关切地凑上去问安,他只是浅淡而礼貌地回应,大家也没能从他脸上看出有什么不对。大家也觉得正常,毕竟扬影枫封王前是西北大军统帅,战场杀伐不知经历过多少大场面,一个小小的刺杀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下朝后,怡亲王魏永昭走上前来,“阿枫,听说你在西羌遇袭,还好么?” 扬影枫抬起手背,伤处的痂皮都掉了,只剩下一道浅淡的粉红色的痕迹,“一点点小伤而已,劳大家挂念。” “你没事就好。”魏永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又聊了一些朝政之事,扬影枫便去了内阁。 魏永昭看着挺拔的背影皱了眉,根据阿碧柔传来的消息,扬影枫身中剧毒,基本上是必死无疑的。扬影枫回帝京的时间的确比原先定的延迟了几日,但他上了奏报,说要处置一些西北的军务,迟几日归朝,嘉正帝当然应允。 魏永昭想着定是扬影枫出事了,西北那边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一旦扬影枫殒命,消息怎么都瞒不住的。魏永昭安心地等消息就好,没想到等了几日竟然等到了扬影枫回朝的消息。 他原是不大相信的,阿碧柔信誓旦旦地说逐日王安排了许久,这次定然不会失手,今日在朝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瞬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闷在心里。 扬影枫是魏永昭走向帝位路上最大的阻碍,但这块大石头砸不碎搬不开,以前他还能耐着性子慢慢筹谋,可现在魏永璟还有一年就要亲政了,这两年魏永璟进步巨大,很多政事已经可以独立解决,也渐渐得到了朝臣的认可,他没有时间再继续耗下去了。 沈符被柳太傅和裴相联手打压,在朝中已经逐渐失势,他多年累积的人脉被外放分散在各处,权力被架空。而宫中的淑妃也没能斗得过长公主,连她自己身边的亲信保不住,全换成了长公主的人,可以说前朝后宫已经指望不上沈家了。 魏永昭还有机会,他身后还有两大助力,一是西羌的逐日王,二是王妃凌氏家族掌握的兵权。而他现在最大的优势是还没有人能发现他的野心,他隐藏得很好,与沈家疏远、不结党营私、不过分参与朝政,在朝臣眼中,他只是个没有什么能力的闲散王爷。 内阁的议事厅里,柳太傅、裴相和长公主早已等在里面,见他进来,长公主立刻站起来,眸光焦虑,“兄长可还安好?” “已经没事了。”扬影枫轻声安抚着她道。 “王爷可吓死我们了。”裴相轻舒了一口气,又敛眉问道:“你说刺客不是北戎的人,那会是哪国的人呢?” “应该就是逐日王手下的人。”扬影枫眸色深沉,“我怀疑他其实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谁?”柳太傅一怔,他们一直都在查逐日王的过往,查了两年都一无所获,所以这次扬影枫才亲自去了一趟霍尔伊奇城。 “沈淮西。”扬影枫话音刚落,柳太傅、裴相和长公主齐齐震惊,沈淮西是已经死了两年多的人,怎么会成了西羌的逐日王? “逐日王一直戴着面具,真的是因为相貌丑陋么?还是因为他之前有其他身份,所以只能戴着面具。而逐日王出现的时间和沈淮西‘去世’的时间恰好能连上,最重要的一点,沈淮西的尸体没有找到。”扬影枫一分析,他们三人又都觉得有道理。 柳太傅捋着白须回想道:“这么一说老夫倒是想起来了,沈淮西不是出生在沈家的,而是几岁之后才抱回来的,沈符当时对外说是外室所生之子,大家也都没有疑心过他的身份,沈淮西与沈符、沈家人长得确实不太像。” “这么说沈符是知道沈淮西身份的,这些年也与西羌暗中有来往?”裴相道。 长公主也道:“两年前通敌被处斩抄家的中书令王若希就是沈符的门生,王若希没有理由私通敌国,若幕后之人是沈符就说得通了。” “两年前的云州之战,我曾潜入坎布城,在逐日王的住处找到了云州的布防图,这两年我一直在找能给逐日王提供布防图的人……” “沈玉青?”裴相忽然接口道。 扬影枫挑眉道:“没错,沈玉青在兵部多年,要拿到布防图不是太困难的事。” 柳太傅怒道:“我知沈符权欲太重且对陛下年幼继承大统不满,却没想到他竟然狼子野心胆敢沟通外敌!” “太傅且消气,这些如今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扬影枫安抚着柳太傅,“逐日王究竟是不是沈淮西还不能确定,沈太尉有没有不臣之心也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们且行且看吧。” 柳太傅感叹道:“幸好这两年我们分散了他在朝中的根基力量,他如今也没有太大的能力去折腾了。” 长公主说道:“大皇兄倒不像是会与沈符同谋之人,他也许知道沈符的打算,但这些年他一直置身事外,连朝政都不大参与。” 裴相道:“人心难测,是狐狸迟早都会露出尾巴,宫里还请长公主多防着淑妃些。” “淑妃如今等同于被软禁在景仁宫,已经做不了伤害陛下之事了。”曦嬿微笑道。 “咳咳……”扬影枫忽然咳了数声,毒虽然解了,但身子到底伤损了些,还没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兄长快回府歇息,这些时日不要太过操劳了。”长公主很是担忧地看着他,倒了一盏茶递到了他手上。 扬影枫轻咳一阵,接过茶润了润喉咙,“一切要如常,不能让暗中的人看出端倪。”他从甘州回帝京,一路都有人盯着,在帝京里的眼线只会更多。 “王爷正常上朝就好,陛下如今已能独立批阅奏章,有太傅和长公主在不会出岔子,其余政事我内阁会处置,王爷还是要保重自己。”裴相道。 “好,辛苦诸位。”扬影枫应下。 寒冬已去,如今已是暮春时节,扬影枫站在府中的水榭里,湖中凌乱干枯的荷梗旁,一点点浅绿的嫩芽悄然冒出水面。 楚清瑶端了一碗药过来,“三哥,喝药吧。”扬影枫身上的毒解了之后还有脏腑的损伤,楚清瑶便从甘州跟了过来,一直给他调理。 扬影枫接过药,一口一口喝完,这药极苦但他眉都不皱。 “再喝三日的药就能停了。”楚清瑶接过他喝完的药碗道。 “之后你还回西北大营吗?” 楚清瑶微微一笑道:“在西北两年历练了很多,之后我想去游历一番,拜访各地名医,见识不同的药材,增进医术。” “好。”扬影枫点头,没有阻拦她,淡淡地笑道:“你不会武功,我让暗卫跟着你。” “三哥,药石只能治身疾不能医治心疾。”楚清瑶踌躇许久,终是忍不住劝道:“你的心脉凝涩,长此以往必然伤身。” “嗯,我知道了。”扬影枫浅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始终停留在湖面上。 楚清瑶也只好在心里叹息,心疾难愈,三哥不是神,他也有做不到的事,这世上能治愈他的唯有那个蓝衣女子,她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 酉时,节略奏报和各路消息按时送到定北王府。秦岩看着那厚厚的消息叹了口气,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熬到几时,秦岩默默的给书房换了两支粗大的蜡烛,之后便守在了门口。 一个时辰后,书房的门忽然拉开,扬影枫神色是极其少见的激动和紧张,连带着轻咳了几声:“秦岩,备马!” 秦岩愣了一下,有些紧张了起来,“王爷,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出城一趟,你留在府中。” 扬影枫骑上飞霄就走,秦岩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追了一段也追不上,只能转道去了肃亲王府,前些日子,肃亲王大公子魏承泽接到了调令,将回兵部任职。他这两年在边境积累了不少的军功,将他调回兵部顺理成章,肃亲王府也开始筹备立世子一事,魏承泽这两日才回到帝京。 秦岩追不上扬影枫,只好来寻魏承泽。 “王爷什么都没说,突然就出城了,这下可怎么办?”秦岩急道。 “影枫不是易冲动的人,他有分寸,先等等看。”魏承泽想了想,也没能想出什么头绪。“你先回府,不要去找,你们家王爷出城之事也不要声张。” 扬影枫出城后径直去往露云山的华严寺,在那些消息里有一条将军门的情报,他们查到了俞菀璇的行踪,她眼下正在华严寺。 想见她的心情是那样的急切,他顾不上其他所有,一路上都没有停歇。 暮春时节,华严寺周围被茂密的树林环绕,显得异常幽静。月光透过树梢,洒在青石板上,为这夜色增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扬影枫沿着小径一路前行来到了后院。 透过没有关严的院门,他看到院中的菩提树下放了一张软塌,俞菀璇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躺在软塌上,她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神情专注而静谧。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扬影枫站在院门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正要推门而入时,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明明是责备的话,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温柔:“师父说你不能再着凉,你偏要在院子里躺着,快把药喝了!” 一个年轻男子端着一碗药来到院中,细致地吹了吹才将药碗递到她手里,这是韩羽皓无疑。 俞菀璇皱着眉道:“我不想喝了,老和尚肯定在药里放了蒙汗药,一喝就得睡一天。” “不想喝也得喝,你再磨蹭一下药又凉了。”韩羽皓催促道。 “这药还得喝多久?” “半个月。”韩羽皓一句话击溃了俞菀璇的理智,她抬手就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除了喝药就没有其他方法?”俞菀璇哭丧着脸,这么苦的药再喝半个月,她得疯…… “后悔了?”韩羽皓斜睨了她一眼。 俞菀璇一凛,扬眉笑了一下:“不后悔。”说罢拿起碗一饮而尽,药力渐渐起了作用,俞菀璇很快沉沉睡去。 韩羽皓此时对着院门外道:“进来吧。” 扬影枫控制不住的情绪早已藏不住自己的行迹,他步入院子,终于看清楚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他蹲在软榻边上,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 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裹着厚厚的狐裘依然冷如霜雪,连韩羽皓都察觉到了他在院外,她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不是以往那个有着勃勃生机的俞菀璇了,她现在就像一块琉璃,一碰就要碎掉,扬影枫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怎么了?” “她喝了毒药,折了一身修为,为了救你……”韩羽皓叹了一声,看着扬影枫的目光并没有怨恨。扬影枫一直都是韩羽皓心里极为崇敬的人,璇姐离开他定是有自己的苦衷,这两年她的思念与伤痛虽然埋得很深,但韩羽皓都能看得到。 “说清楚。”扬影枫看着俞菀璇,眼眸里都是痛色。 他们所有人都将这件事瞒着,韩羽皓不想瞒,这是以璇姐的性命为代价救过来的人,他不想璇姐的牺牲不明不白,而扬影枫也有权知道真相。 第66章 无声陪伴 “为什么要这样做?”听完韩羽皓的叙述,扬影枫心痛得无以复加,他轻抚着她的脸,不敢想她义无反顾喝下那碗毒药后经历了怎样的痛楚,能生生耗尽了她内息修为的又是怎样侵魂蚀骨的折磨,那两个时辰里,她为了他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 俞菀璇已沉睡,不会再回答他的问题。夜里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俞菀璇在狐裘里瑟缩了一下,扬影枫轻柔地将她抱回了屋里的床榻上。 韩羽皓没有跟进去,默默地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屋外的寒意,留下屋内的一室温暖。 屋内燃着炭火,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扬影枫给她解了狐裘,她自发地缩进被子里,这样睡了一刻钟,她的手足还是冰凉如雪,在沉睡中都蹙着眉。 扬影枫握着她的手许久都没能让她暖起来,他解了外衫,躺在了俞菀璇身侧,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俞菀璇在他的怀抱中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温暖,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扬影枫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眼中柔情与痛色并存。她瘦了许多,尖尖的下颌搁在他的肩窝上,苍白而憔悴。她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飞扬洒脱的俞菀璇了,她原是徜徉在广阔天地间的一只鸟儿,却为了他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也许他才是她的劫。 “阿璇……”扬影枫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让她的痛苦和困扰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沉睡中的俞菀璇仿佛抱着一个温暖的火炉,融化了她身体里的寒冷,她逐渐舒展了四肢,睡得十分安稳。 屋外的夜色渐渐淡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扬影枫给她捂紧了被子,在她额上落下温柔的一吻。 焦急等了一夜的秦岩终于等到了扬影枫回来,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就上朝去了,把秦岩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俞菀璇睡足了十个时辰,傍晚时分醒过来,自觉身上的倦意和寒意都减轻了不少,一边吃饭一边夸着慧觉大师,“老和尚,你的药真不错,我好像没这么怕冷了。就是那药太苦了,能不能换个方子?” 慧觉大师还没回答,韩羽皓凉凉地道:“毒药你都敢喝,苦药怕什么?” 俞菀璇闻言,白了韩羽皓一眼,自得地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他一命等于救了天下苍生,值了。” 韩羽皓冷笑道:“你把自己赔进去,天下苍生不知道,连他也不知道,值吗?” 俞菀璇瞪着他,“我饿了,你去给我端饭!” 把韩羽皓打发走后,慧觉大师也缓缓开口笑道:“璇丫头,值吗?放弃爱人、舍弃性命,为了这天下苍生。” 天边的夕阳即将坠入山谷,把半边天空映得通红,夜幕与夕阳交织,形成一幅绚丽的画面,俞菀璇淡笑道:“我也是苍生之一,还有你、韩羽皓、寒烟翠……我不是为苍生,而是为我牵念的人和牵念着我的人。” 俞菀璇看着慧觉大师,笑道:“老和尚,我这回算不算又过了一劫?我救了这么多人,怎么劫数就不能少一点呢?” 慧觉大师开怀一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俞菀璇的药两日服用一次,第三日的夜晚,扬影枫又来到了华严寺。在院子外,扬影枫满怀愧意地对慧觉大师道:“对不起,我答应您护着她,却没能做到。” 慧觉大师浑然不在意,“影枫不必自责,一切自有天意。”慧觉大师忽然伸手拉过他的手,将枯枝般的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片刻后叹道:“你所中之毒十分霸道,解毒之后身子伤损,理应休养调理,若耗费过多的内力只怕容易落下病根。” 扬影枫淡然道:“她舍命救我,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慧觉大师一双看穿了红尘俗世的眼睛泛起了微澜,“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山风吹来,他缓步走下山道。 扬影枫在院外又站了许久,直到韩羽皓端着一个空药碗出来,“璇姐已经喝了药睡下了。” 扬影枫点头:“好。” “师兄,你既知道了璇姐为你所做之事,为何不见她?”韩羽皓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我何尝不想把她留在身边?只是现在帝京朝局暗流汹涌,她如今病弱又失去了修为,留在帝京会有危险。”扬影枫的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韩羽皓也明白了他的苦衷,扬影枫在朝中被许多人盯着,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破绽,一旦有人发现璇姐是他的软肋,所有的暗箭都会指向璇姐,现在的璇姐已经不能挡住这些暗箭了。 天下有情人这么多,相爱容易相守难,像师兄和璇姐这样经历了重重磨难还是没能在一起的人有多少呢? 床边燃着一盏灯烛,俞菀璇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她已不像上一次那般畏冷,脸色虽然苍白,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宁静和满足。扬影枫轻轻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脸庞,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柔情和愧疚。他知道,自己欠她的,已经太多太多。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和煦的内力缓缓流向她的手心,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睡颜,仿佛这样就心满意足。 “阿璇,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他轻声低语,如同怕惊醒了她的梦。 一夜又一夜,每隔一日,扬影枫都会在俞菀璇喝下药沉睡过去之后出现,俞菀璇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也不必再裹着厚厚的被褥入睡。 今晚是俞菀璇最后一次服药,她看着那碗药脸都皱成了苦瓜,“我不想再喝药了。”从前她身子强健,几乎没怎么生过病,这两个月她已经把这辈子的药都喝完了,尤其是这半个月,老和尚弄的药方苦不堪言,比施老大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一碗,喝完就不用再喝了。”韩羽皓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药是苦了一点,效果也很好对不对?” “后天咱们就跑路吧,我不想再看见老和尚了。” “好,你先喝药。”现在无论她提什么条件,韩羽皓都答应。 “我睡过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守在我房里?”俞菀璇忽然问道。 “没有啊。”韩羽皓面不改色的道,“你近来睡得安稳了许多,我就回我自己屋里睡了。” “我怎么老是感觉有人在跟我小声说话。”俞菀璇挠了挠头:“难道这山里闹鬼?或者有狐仙?” “这是佛门净地,哪个不长眼的鬼和狐仙敢来作妖,你快喝药吧!” 俞菀璇想想也对,可能是内伤过重,睡不安稳。她一挑眉,又道:“我想吃龙津桥的小食了,要梅红匣子装着的那些。” “姑奶奶,药要凉了!待会只会更苦!”韩羽皓的耐心耗尽,俞菀璇瞪了他一眼拿过药来,皱着眉一饮而尽。 扬影枫一直在屋外,她和韩羽皓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俞菀璇是感受不到的,待她睡去,呼吸变得沉稳绵长,扬影枫才走进屋内。 今晚是他陪着她的最后一个晚上,扬影枫想着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偏偏时间过得很快,恍然间月影已西斜。 撤回内力时,扬影枫摸了摸她的腕脉,平稳有力,她已经恢复得很好。无意中触到她腕间的红绳。扬影枫翻起她的衣袖,那道红绳同样有些褪色了,同样没有取下来过。 “阿璇,等着我……”扬影枫轻抚着她的眉眼,一个吻像羽毛一样落在她的唇上。 天色将明,扬影枫和韩羽皓站在屋外,初春的空气清新微寒,韩羽皓道:“师兄,后日我们就离开帝京了。” 扬影枫看着床上安睡的人,“她想去哪里?” “她现在也不适合到处奔波了,我准备带她去江南,寻一处气候温润的地方给她调养。”韩羽皓顿了顿,接着道:“师兄,我不知道璇姐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你,但我知道她对你怀有深情……” “我知道,我不会负她,终有一日我会去寻她,即便到了白发苍苍,若她愿意,我还是会娶她。” 韩羽皓笑道:“师兄,我会好好照顾她,等着你来娶她,你在帝京万事小心。”今晚之后扬影枫不会再来,韩羽皓只能提前跟他道别。 天色渐渐明亮,华严寺的晨钟响起,扬影枫深深地看了一眼俞菀璇的房门,转身离去。 俞菀璇傍晚时分醒来,床边的桌上放了一个梅红匣子,俞菀璇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龙津桥的四色小吃,梅子姜、桂花糕、糖荔枝和炒榛子。 门外传来韩羽皓的脚步声,俞菀璇把盒子盖上,坐回床边,装出刚睡醒的样子。 韩羽皓推门进来,问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俞菀璇伸了个懒腰,“舒服多了。”她假装无意间看到桌上的梅红匣子,笑道:“真乖!我说要吃龙津桥的小食,你还真去帮我买了。” 韩羽皓笑道:“那当然,你现在是我祖宗,我得好吃好喝伺候你。先别吃那些小食,穿好衣裳出来吃饭。”韩羽皓拿出了一件雪白的大氅道:“怕你冷着,我给你换了一件雪狐裘的大氅,风帽上用的还是雪貂绒,这下你不会再冷着了。” “哟,你上哪弄来的这么好的东西?”俞菀璇笑道。“花费重金给你买的,快穿上出来吃饭。”韩羽皓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俞菀璇翻看着大氅,上好的狐毛细腻柔软,边缘处针脚细致,还用了上好的银丝线锁了边。雪狐和雪貂做的大氅,千金都难买,而这件大氅无论用料和做工都不是民间能做得出来的。 还有桌上的那梅红匣子,里面的四色小吃是常规搭配,但韩羽皓知道她对榛子过敏,买小食的时候都把炒榛子换成了杏仁干、金丝梅等。这小食和大氅都不是韩羽皓买来的,不是他买的他又要隐瞒着,帝京中除了他,俞菀璇想不到还有谁? 他来过,也许还不止来过一次。 他知道解毒的事了吗?知道她心里依然有他,若是这样,俞菀璇已经很知足。彼此心里都有牵念,有曾经在一起时的美好,在以后分离的日子里足以填补心里的空虚。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67章 帝都江湖 嘉正二年岁末,宫内校场。 魏永璟骑在马上,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飞驰出去,他张弓搭箭,目光犀利,一箭射出正中箭靶红心! 他收弓勒马,回首看着校场另一端的定北王、长公主和禁军大统领林云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长公主有些激动地鼓起了掌,扬影枫则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魏永璟策马回来,林云川上前牵住马,伸手将他扶下马。扬影枫微笑道:“陛下的骑射进步很大。” 魏永璟看着林云川道笑:“都是林卿教得好。” 一开始长公主和嘉正帝的骑射都是扬影枫教的,后来他越发忙碌,骑射的教学就交给了禁军大统领林云川。 “陛下勤奋好学,自然就会有进益,微臣不敢居功。”林云川颔首道。 “皇姐也去试试?”魏永璟将手中的弓递给了长公主。将满十四岁的魏永璟差不多与长公主一般高了,到了变声期,他的嗓音有些微沙哑。 “好。”长公主接过长弓利落地上了马,谁知刚跑了几步,那马儿忽然发起狂来,前蹄人立而起,险些就将长公主甩下马!曦嬿一惊之下立刻冷静下来,扔了手中的长弓,双手勒紧缰绳,双腿夹紧了马腹。 “皇姐!”魏永璟大惊,要冲过去却被扬影枫一把拉住护在身后。 “殿下!”林云川已经飞身上前,一跃上马,双手拽紧缰绳,他力量极大,骏马的嘴都被勒出了血,悲鸣一声,前蹄软倒轰然跪地。 林云川抱着曦嬿就地一滚,减轻了落地的冲击力。 “殿下,您伤了没有?”林云川满脸紧张地扶起曦嬿。 “没有。”曦嬿就着他的手起来,却摸到了一手黏腻,她惊道:“林将军伤了?” “一点小伤而已。”林云川捂住了手臂,方才摔下来时手臂擦到地上被蹭掉了一块皮,血渗出了衣袖。 “皇姐!你怎么样?”魏永璟白着脸冲上前来,“快传御医来!” “我没事,林将军伤了。”曦嬿一边安抚魏永璟一边看向林云川。 而扬影枫却拦住了校场边要冲上来解决狂马的侍卫,“都不许动这马!” 那匹马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连带着吐出了一些暗绿色的草料,扬影枫和林云川对视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所想,这匹马被人下毒了! 这是扬影枫亲自给魏永璟挑选的马,魏永璟身量未足,还不能骑高大的战马,今年秋末,扬影枫在兵马司新进的马中给魏永璟挑了这匹性子温顺的马,这几个月以来,魏永璟和这匹马磨合地很好,从没出过岔子。 过了年魏永璟满十四岁,就要开始亲政了,这时候如果魏永璟出事,所有的流言就会压向扬影枫。 一直以来朝中都有定北王想取而代之的流言,小皇帝受伤不能亲政,定北王自然就能继续把持朝政。这些人铤而走险在魏永璟的马上下功夫,妄图一箭双雕! 扬影枫和林云川想到的,曦嬿和魏永璟也想到了,魏永璟寒声道:“林卿,朕要彻查此事!” “是!微臣定竭力查明此事!”宫里的皇家御马出了问题,自然也是林大统领的责任,况且还险些伤了长公主!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顺利,敢在宫里动手脚的人一定是有充分准备的,御马监饲养御马的太监被找到时已经掉落在马苑的井里溺亡了,捞起来的时候浑身酒气,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摔下去的,他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肺腑里都是水,也不是死后被推下井的,仵作最后得出了醉酒溺亡的结论。 御马监里一干人查了一遍,什么疑点都没找到,发狂的战马呕吐出来的东西也查到了,是曼陀罗,一种能致幻导致癫狂的毒草,同时也会致死。 查到最后,得出的结论大概是草料中不小心混入了曼陀罗,恰好被陛下的御马吃了,差点酿成大祸,御马监里的人上上下下处置了一波。 这件事过去,还有几日就到新年了。 下朝后,扬影枫与林云川走在宫道上,“三弟,你也认为那件事是巧合么?” “当然不是巧合。”扬影枫冷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御马监的草料是专供的,至少经过三道检查,即便三道检查都没能查出里面混有曼陀罗,养御马的太监也是有多年经验的,喂草料时不可能不仔细,何况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御马出事就死了。” “陛下即将亲政,有人着急了。”可偏偏查不出那人是谁!一股无力感纠缠着林云川,他不禁捏紧了拳头。 “这人非常谨慎,一击不成不会马上再出手,二哥,宫城之中你还是要加强守卫。” 林云川咬牙道:“我已经派人排查了陛下和殿下身边的所有人以及有可能会遇到的风险,御马的事是我疏忽,以后不会了。” “陛下亲政后,长公主的婚事必然会被再次提及,二哥,你……”扬影枫有些欲言又止。 “她在宫城中一日我便守着她一日,她若嫁人离宫,我也会守着她最在意的陛下。”林云川坚毅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柔色。 林云川爱慕曦嬿公主,这事唯有扬影枫知道,只因惊鸿一瞥,林云川放弃了到军中挣军功的机会,选择到宫里做了禁卫军,一步一步到了禁军统领的位置,只为守护着曦嬿公主。可他从来没表露过,先帝不知道,陛下不知道,连曦嬿公主都不知道。 扬影枫叹道:“二哥,你爱慕她这么久,就没想过要告诉她么?你能看着她嫁给别人?”他把教授长公主和嘉正帝骑射的任务交给林云川,也是想让他有个机会能与曦嬿接近,可这么长时间下来,林云川依然把自己的情意掩藏得死死的。 林云川轻抚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曾为救她而伤过,曦嬿对他而言是天上的皎皎明月,他配不上,“她能开心幸福就好。” “你不后悔就好。”扬影枫缓声道。 “你后悔吗?”林云川反问道。那个女子弃了他远走江湖,他却固执地守着心里的深情,拒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 “我会娶到她。” 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林云川忍不住笑了笑,“她未必会等着你。”他忽然又叹道:“咱们五个师兄妹里,看着也就最小的那个感情顺遂。” 前些日子传来消息,高朗已经和银杏定亲了,高循将军很满意这门亲事,说再等两年,等高朗性子沉稳一些再成亲,不能委屈了银杏。 将军门里总算是有了一件喜事,他们的师父楚谦为了这几个徒儿的婚事也是要愁白了头,将军门下弟子不仅聪明绝顶武艺高强,在感情上一个个还都是痴情种子。 大弟子傅司铭镇守南疆,早些年与南疆一个部族酋长的女儿相爱,而后部族反叛,东齐出兵镇压,那女子为了不让傅司铭两面为难服毒自尽。傅司铭便终身不娶留在南疆,守着那女子的故土。二弟子林云川痴恋惠景帝的掌上明珠曦嬿公主,两人身份有别,大概率也不能成。最出色的三弟子扬影枫光风霁月却天生冷情,前两年忽然与一女子定亲了,最后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他又成了看得见摸不着的高岭之花。四弟子是楚谦的女儿楚清瑶,偏偏看上高岭之花,一叶障目,世间其他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倒是年纪最小性子最跳脱的高朗要后来居上了。 “再熬几年,师父可能就笃定卧龙山风水不好,阻碍咱们的姻缘了。”扬影枫难得地说笑了几句。 两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到了宫门口才分开。 扬影枫回到王府,径直去往书房,问身后跟随的秦岩:“有消息送来吗?” “半个时辰前已经送到了书房。”秦岩话音刚落,明显感到王爷的步子加快了。 扬影枫来到书房,拿起桌面上的一封信,里面是厚厚一叠的信纸,字里行间事无巨细记录着俞菀璇半个月里的活动状态。 气候温暖宜人的江州落了第一场初雪,俞菀璇爬上树去摘梅花,低估了自己日渐增长的体重,从树上摔下来,幸好地上落了雪,没摔伤。她做了一盏兔子灯,挂在大门上,被住在隔壁的苏允棠趁夜偷走,俞菀璇当晚翻墙过去,把苏允棠从被窝里揪出来暴揍了一顿…… 看到这里,扬影枫微微蹙眉,半夜进男子房间,还把人家从被子里揪出来……扬影枫修长的手指不禁捏紧了信纸,心底泛起酸意…… 他慢慢地把信看完,一个鲜活灿烂的女子浮现在脑海里,能这么详细记录她一举一动的自然只有她身边的韩羽皓。 俞菀璇和韩羽皓离开帝京后去了江州,在那里买了一处小别院居住休养,韩羽皓每隔半个月便送来一封信,记录着俞菀璇的一举一动。 在信中,扬影枫看到了那个飞扬跳脱的女子渐渐回来了,虽然失去了内力修为,但她的性子似乎无甚改变。帝京里的寒烟翠也去了江州,玉诗楼交给了陈掌柜打理。寒烟翠在江州又开了一家云涧楼,每日忙得不可开交,而俞菀璇则每日里走街串巷,斗鸡走狗、逛青楼、泡茶楼四处玩乐。 还有苏允棠,二十四岁的江州首富,也是走马前台的纨绔子弟。出生在巨富之家,十七岁那年父母外出双双意外亡故,他头脑精明,手腕强硬,不仅一人稳住了庞大的家业还经营成了江州首富,人称江州棠少。 棠少有财有貌,风流倜傥,在江州吃得很开,但他不娶妻不纳妾,只做青楼画舫里的常客。去年夏天,棠少游清江,画舫上的两个歌姬争风吃醋最后演变成大打出手,棠少拉架时不知被哪个美人一推,脚下不稳竟摔下了清江! 棠少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完全不识水性,船上的小厮船工惊慌失措,随身的家奴跳下了江中,但雨季时的清江水急又有暗流,家奴怎么也游不到棠少身边,眼看江州首富就要殒命清江,本在隔壁画舫上看热闹的俞菀璇一跃而下,灵活得像鱼一般潜到棠少身边,从身后揽着他游回了岸边。 控出肚子里的水,棠少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到救自己的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顿时眼泛桃花,一骨碌爬起来酸气十足地拉着她的手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救他的姑娘笑容灿烂地一脚把他踹回了江中! 从此棠少就缠上了俞菀璇,时常制造一些偶遇事件,俞菀璇不胜其烦,有一段时间都不出门了,棠少可不是这么容易气馁的人,财大气粗地买下了俞菀璇隔壁的院子,与她比邻而居。 相处时日久了,俞菀璇发现棠少也不是这么讨人厌,两人有许多的共同点,精通吃喝玩乐,从此处成了狐朋狗友。 扬影枫拿出一幅画展开,画上的美人站在楼台瓦檐之上,明月皎皎,乌发飘飘,蓝衣广袖,飘然潇洒清丽绝俗。她如同一缕清风从他的指间划过,而他什么都没有留住…… 林云川说的那句“她未必会等着你”像一把锤子敲在了扬影枫的心上,她已经变回了原来的她,是否代表她已经彻底放下他、遗忘他了呢? 扬影枫很矛盾,他不忍看到她伤情,但心里更不愿她从此就放下他了。 扬影枫走出书房,严伯正指挥着府里的下人们清扫府邸,挂上喜庆的红灯笼,又是一年新春将至,她的身边有亲人好友,而他身边清冷孤寂。 第68章 婚宴绯闻 嘉正三年,新年过后,帝京里就有了两件大事。 首先便是嘉正帝年满十四岁,正式亲政,这三年里,小皇帝的成长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从一个惶然无措的孩童成长为如今沉稳持重的少年,坐在勤政殿龙椅上听朝臣上奏时的一举一动都是十足的帝王姿态,虽然气势上还略有不足,但在这个年纪已属难得。 孝懿大长公主不再在帘后听政,柳太傅、裴相和定北王也无需在朝后聚在御书房里与陛下批阅奏章,少了许多事的扬影枫终于多了一些闲暇时间。 第二件事便是肃亲王府世子魏承泽将要娶御史大夫陆茂的孙女陆姝妍为世子妃,陆家是书香世家,陆姝妍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消息一出,帝京里的人都要赞一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魏承泽与陆姝妍无论是家世、样貌、人品都十分相配。 而此时,即将要成婚的魏世子在定北王府里借酒浇愁。 已经喝了两壶酒的魏承泽面色微红,目光却很是空茫,拿过第三壶酒时,一旁的扬影枫按住了他的手,“少喝点。” 魏承泽苦笑道:“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敢放纵自己,让我喝一次痛快的吧。” 扬影枫默然地收回了手,魏承泽被立为世子后撑起肃亲王府,事情越来越多,他又是要求完美得性子,所以过得很压抑,他不想成婚,却又无可奈何。 “在边境的那两年竟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魏承泽目光中浮现怀念之色,边境虽然苦寒,但将士之间相处和睦,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同袍,没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纯粹干净。“影枫,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留在边境。” “这世间总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不必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魏承泽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痛楚,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能自己做过选择。 扬影枫抬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顺着咽喉一路烧下,心中酸胀难言,他也没能娶到自己深爱的女子。 魏承泽和扬影枫一直喝到太阳落山,两人的酒量都不大好,此时已是头脑昏沉,肃亲王府二公子魏承宣找了半天才知道魏承泽在定北王府,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大哥,你怎么来这喝酒也不说一声!我找你大半日了!” “何事?”魏承泽撑着额头问道。 “宫里御绣房今日送来了大婚礼服,母亲让你回去试一试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改的,我找了你一下午!”魏承宣抱怨道,看了一眼桌上地上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酒壶,他转头责备一旁伺候的墨石墨玉,“他们两个酒量不好,你们也不拦着点!” 墨石墨玉委屈地道:“两位主子非喝,小的也不敢拦啊。” 大哥这醉醺醺的样子哪里还能试婚服?魏二公子只好指挥着墨石墨玉:“快扶他们两个回屋,叫厨下快些做醒酒汤来!” 两个喝得昏沉的男人忽然一左一右拉住了魏二公子的袖子,迷迷糊糊地同时嘟囔了一句:“阿璇……” “什么?”是在叫他吗?魏承宣凑近了耳朵,那两个人直接醉进了梦乡,魏承宣扯回了衣袖,让墨石墨玉一人一个架回了屋里。 魏二公子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大哥和扬影枫喝醉的模样,他们两个都是自持稳重的人,鲜少饮酒,即便在宫宴上饮酒也很有节制,这是怎么了? 还好这两人酒品不错,没有大吵大闹,灌了解酒汤后两个时辰就缓过来了。魏承宣声音带着些责备:“大哥,御绣房的人在府里等了一日,你不回府也该着人回去告知一声。毕竟是宫里的人,咱们不能轻慢。” “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回去赔罪。”魏承泽揉了揉额角,从床上起来,脚下不稳,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魏承宣连忙扶住他:“你站都站不稳,怎么回府?我已经让人回去传话了,说你在外办事一时走不开,你再睡会,等酒气散了再回去吧。”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道:“大哥,你是不是另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魏承泽沉默了须臾,才开口道。 魏承宣看着他的眼睛,难得地正色劝道:“不管你喜不喜欢陆家姑娘,这桩婚事已经上达天听了,不能更改了,你别在这时折腾自己。若另有喜欢的姑娘,到时可以娶回家做妾室。” 娶回家当妾室?魏承泽自嘲地笑了笑,真心喜欢的一个人又怎么舍得让她做妾?他喜欢的那个女子从来没喜欢过他,她连王妃之位都可以不要,怎么可能会做妾?魏承泽的手搭上了弟弟的肩膀,“阿宣,你以后一定要娶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为正妻。” 亥时将至,魏承泽彻底酒醒,又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酒气恢复了以往温润贵公子的模样。 “王爷还没醒吗?” 墨玉答道:“王爷早就醒了,此时在书房。” 魏承泽点点头径自去往书房,书房里并没有人,魏承泽走进去,书架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只有一个侧脸,他一眼就看出了是俞菀璇,那种风姿气度,这世间除了她再无人能有。 魏承泽苦笑,睹物思人,一寸相思一寸灰,而他连相思的资格都没有…… 十日后,肃亲王世子大婚,娶御史中丞家嫡孙女,世家联姻,婚仪场面十分盛大。 帝京中的世家大族,朝中权贵基本都来了,肃亲王府内热闹非凡。 孝懿大长公主和曦婉公主代表皇家前来观礼,女宾席与男宾席隔着一道纱帘,曦婉公主不时抬眼偷偷觑向男宾席。 “婉儿,注意仪态。”身边的曦嬿柔和地提醒了一句,曦婉公主的生母是淑妃,虽然曦嬿在宫中与淑妃暗中争斗数年,但曦婉天性活泼单纯,曦嬿对这个妹妹还是很疼爱的。在这种场合,两人代表的是东齐皇室,不能丢了皇家脸面。 “是,皇姐。”曦婉吐了吐舌头,坐直了身子。 “看谁呢?”她们俩身份尊贵,坐在上席,底下的女眷们也不敢上来搭讪敬酒,曦嬿便笑问道。曦婉十七岁了,也到了尚驸马的年纪。 曦婉有些羞涩却又坦言道:“我想看看影枫哥哥。” 曦嬿有些讶异,“你中意定北王?” 曦婉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脸颊微红,直白地问道:“嗯,皇姐,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婉儿,他心里是有人的,你最好别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曦婉微微噘着嘴道:“都说他有心悦之人,为何他到现在都没娶了那女子?定是他拒婚的借口。” 男宾席上,扬影枫坐在席间打算喝几杯就离席,这样的场合一向跟他的气场格格不入。 喝有几分醉意的成郡王端着酒杯过来,“王爷,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您的喜酒啊?” 扬影枫勾了勾唇角,淡笑:“听闻郡王爷几个月前已经抱上了孙儿,怎么?还要来操心本王的婚事么?” 成郡王打了个酒嗝,手搭在扬影枫肩上,低声咬了咬后槽牙道:“你这混小子竟然敢骗我,当年说自己有意中人,硬是不娶南宜,害我的宝贝女儿伤心了许久。” “本王没有欺骗郡王爷。” 成郡王嗤笑道:“那你的意中人呢?不会香消玉殒了吧!” 成郡王本是喝多了,对扬影枫当年拒婚生了一丝不平,这句不经过脑子的话一出,他立刻感到了一阵寒意。 扬影枫虽是坐在椅子上,但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威仪是在战场厮杀和朝中争斗中历练出来的,此时他一双黑如深渊的眸子直直盯着成郡王,虽然面无表情,但眸中已经掀起了骇人的波涛。 男宾席间的温度骤降,席间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胆小的手中的酒水都抖了出来。 “郡王爷我带您去那边喝茶去。”魏承宣连忙过来打圆场,又朝一边的瑞亲王使了个眼色。 “就是,你酒量小还喝这么多,别在这胡说八道了,上那边喝茶去。”瑞亲王也赶过来和魏承宣一左一右架起成郡王就去了隔壁的茶席。 成郡王走后,扬影枫也站起来朝屋外走去,他一走,席间的氛围才算是解了冻,大家也都舒了口气。 男宾席间与女宾席只隔了一道纱帘,那边发生的事女宾席自然也都知道了。 扬影枫一走,男宾女宾席都起了细细碎碎的议论之声,无非是猜测定北王的那位意中人。 曦嬿只知道扬影枫心里有一个人,但具体是谁并不知道,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一侧头却发现曦婉不知何时离了席。 她心头一紧,抬手招来了贴身侍女玲珑去寻曦婉,玲珑在肃亲王府内寻了一圈也没找到曦婉公主,连忙来回禀长公主。 长公主思忖片刻,问道:“定北王去了何处?” 玲珑答道:“方才听说王爷已准备回府。” “你马上去寻定北王,别声张。” 长公主的猜测没错,曦婉混上了定北王府的马车。扬影枫掀开车帘看到曦婉跪坐在车内笑吟吟地看着他,顿时面色沉了下来。 他上车还是不上车成了一个难题,他若上车被人发现他与公主在同一辆马车上,必然有损公主清誉。 此时,陆续有大人从王府中出来,扬影枫也不可能一直站在车外,跟随行的墨玉低声说了几句,墨玉转身去寻长公主,扬影枫上了车,但脸色沉冷如三九寒天。 “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影枫哥哥,我听说龙津桥的也是很热闹,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你带我去看一看嘛。”曦婉压根不在乎他的脸色,伸手想拉扬影枫的衣袖。 扬影枫收手避开,“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自重。” 曦婉往他那边挪了一步,杏眼亮如星子,“影枫哥哥,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扬影枫面上的寒意更甚,声音冷漠:“殿下喝多了胡言乱语,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殿下请注意言行。” “影枫哥哥……”曦婉还想说什么,挪过去时压到裙摆失去重心扑到了扬影枫怀里,此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了成郡王的声音。 “王爷在么?”他似乎已经酒醒了,对席间说的胡话也有些后悔,正好出来看见扬影枫的马车,又听到里边传来一些声音,想着上去道声歉。马车外的墨石阻拦不及,成郡王已经掀开了车帘,“方才的事……” 一句话卡在了喉咙,成郡王瞪大了眼睛看着马车里的扬影枫和曦婉公主,一瞬间脸色白了又红。 饶是扬影枫马上挥落了车帘,车外的人也看到了车内的他和曦婉,刚到的玲珑和墨玉也张大了嘴巴…… 回到宫中,长公主面沉如水,带着曦婉直接去了通明殿,殿中供奉着东齐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下!” “皇姐……”曦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错了。” “错已铸成,你不仅丢了皇家脸面,更害了定北王和你自己,今后你要如何自处?”长公主的声音是少见的冷厉。她盯着殿中的侍女,“让她跪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她起来,违令杖毙!” “是!”殿中的侍女颤抖着应下。 “皇姐……”曦婉想拉住她的裙摆,曦嬿已经转身离去。 没两天,帝京之中已经传遍了定北王与曦婉公主的绯闻,各种版本的流言满天飞。 淑妃气急败坏,一边恼恨自己的女儿不自爱一边心疼她在通明殿里跪了两天,她从小娇养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苦。 淑妃顾不得其他,急急去了长公主的重华宫。 第69章 错乱姻缘 “淑太妃若是来求情的就请回吧。”曦嬿正在用早膳,表情淡然地道了一句。 淑妃暗暗咬了咬牙,如今后宫大权都在长公主手中,她不得不低下姿态,擦着泪道:“我知婉儿此次犯了大错,念在她也是你妹妹的份上,就饶了她这回吧。” 曦嬿道:“正因为婉儿是我妹妹,她犯下错才要罚,本宫有分寸,太妃不必多言。” “她跪了三日,已然知错了……” 曦嬿不再言语,抬眸看了玲珑一眼,玲珑会意,连忙对淑妃道:“太妃请回吧。” 淑妃忽然怒道:“婉儿犯的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错,跪了三日也足够了!” “在太妃眼里,什么才是大错?”曦嬿放下碗筷,抬眸看着淑妃,不辩喜怒,“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都知要爱惜清誉,她是皇家公主,却做出这等不自重的举动,不罚她,日后不知还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她爱慕定北王,定北王娶了婉儿就能平息流言了。” 曦嬿冷笑道:“太妃想得倒是简单,定北王是什么人,他若执意不娶,婉儿又该如何?” “他还敢抗旨不成?!” “定北王曾用军功换过一道先帝的口谕,即便是陛下也左右不了他的亲事,太妃不会不知道这事吧?” 淑妃语塞。 对于那些不同版本的流言,扬影枫充耳不闻,照常上下朝,处理公务,谁都不敢当面去向他求证流言真假。 曦婉毕竟是曦嬿的妹妹,皇室的公主,曦嬿没办法坐视不理,两日后下朝,曦嬿让玲珑把扬影枫请到了宫中的静华池边。 摒退了左右,曦嬿矮身一礼,“对不起兄长,是我没管好曦婉,连累了兄长。” “不是你的错。”扬影枫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攻讦他的流言多了,他不在乎再多几条。 曦嬿犹豫了许久才有些忐忑地道:“婉儿做出这样的事,清誉尽毁,不知兄长……” 扬影枫表情淡漠,语气凉薄地道:“本王是不会娶她的。” 婉儿想嫁给兄长果然是不可能的事,曦嬿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曦嬿想问一个越矩的问题,兄长的意中人是哪位女子?为何不成婚?” 扬影枫勾了勾唇角,目光流露出温柔之色,与方才凉薄的模样判若两人。“你认识她。” 他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曦嬿惊讶,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认识的世家女子,完全没有头绪,曦嬿微笑道:“兄长就别卖关子了。” “她曾救过你帮过你……” 扬影枫还未说完,曦嬿就叫出了那个名字,“阿璇!竟然是阿璇!兄长,你……怎么会是阿璇……”曦嬿又惊又喜,她没想到兄长竟然与阿璇有关联。“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在哪儿?我能不能见她一面?” “她叫俞菀璇,慧觉大师的俗家关门弟子。”关于她的记忆又一次浮上心头,扬影枫与曦嬿细细讲了俞菀璇的事,曦嬿听得一会热血澎湃,一会儿紧张得捏紧了衣袖,一会儿又心疼得皱紧眉头…… 短短一个时辰,道尽了俞菀璇三年里的经历。 “兄长,她离开定然是有苦衷的,如今陛下已亲政,你该去寻她了。”曦嬿很是心疼俞菀璇,兄长和阿璇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然两情相悦,就应该在一起。 “过些日子我便去寻她。”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她,扬影枫眸中的柔色足以融化寒冬冰雪。 曦婉在通明殿里跪了三日,这三日里长公主倒是没禁她饭食,只是饭食换成了极其简单的稀饭馒头,曦婉哪里受过这些苦,一开始赌气不吃,挨了两日,实在受不住了。第三日,她抚着酸麻的膝盖在殿中崩溃大哭。 通明殿的门终于打开了,曦婉一见长公主哑着声音道:“皇姐,放我出去吧,我知道错了……” “错在何处?”长公主走进殿中,看着供奉在上的东齐祖宗牌位淡声道。 曦婉抽噎道:“我不该……不该鬼迷心窍,擅自离席上了王爷的马车。” “你爱慕定北王没有错,可你不该做出这些不自重的举动,帝京现在流言四起,哪个世家大族还敢求娶你?” “那,王爷他……”曦婉低着头道。 “你就不要肖想了。”曦嬿斜睨了她一眼,淡声道:“回宫禁足一个月。” 刚开春的清江青碧透澈,两边夹岸的高山隐隐出现了一些浅黄浅绿的色泽,江面上的风还很冷,苏允棠硬邀俞菀璇来游清江。 财大气粗的棠少包了一整条画舫,明月楼的漂亮姑娘基本全来了,还请了江州琵琶弹得最好的歌姬盛柳姑娘随船演奏。 收到棠少请柬的时候俞菀璇本是不想来的,现在的气候乍暖还寒,江上风大,她可不想惹了一身的风寒回去。但因为这事,韩羽皓和寒烟翠差点打起来。 韩羽皓认为棠少是花花公子,接近俞菀璇不怀好意,就是垂涎她的美色,坚决不同意俞菀璇跟他出去游船。 寒烟翠却认为棠少对俞菀璇是真心喜欢,俞菀璇若能嫁给江州首富,至少下半辈子能过得舒坦。 “为什么不能去?!大白天的,一船的舞娘和歌姬都在,他能干什么?”寒烟翠嗓门大,气势惊人。 “万一他对璇姐用强呢?璇姐现在可不是从前了!”韩羽皓不甘示弱。 “棠少虽然风流,但从没做过这些龌龊的事,这一年里,我看得出来他对阿璇是真心喜欢,就因为你不断从中阻挠,不然他们俩早就成亲了!” “璇姐绝不能嫁给那个下流胚子!”璇姐救棠少还被棠少调戏的事韩羽皓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还想让她等着帝京那个负心薄幸的人啊?人家都要当驸马了,等一辈子都不会……”寒烟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韩羽皓一把捂住了嘴巴。 “你们瞒着我什么了?”俞菀璇扫了他们俩一眼。 寒烟翠甩开他,愤愤不平地道:“你能瞒多久?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那些都是流言,也许不是真的呢?我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扬影枫对璇姐的感情韩羽皓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相信扬影枫会舍得下这段感情。 “若没有发生什么事,怎么会凭空生出这么多流言?”寒烟翠理直气壮地道。 “他以前在帝京也和很多姑娘传出过流言,这次怎么就是真的了?” “以前的那些流言都是大概,这次的连细节都有!”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俞菀璇一头雾水。 “说你一直念着的那个人就快要做驸马了!”寒烟翠一双杏眼瞪着俞菀璇道:“据说肃亲王世子成亲那一日,在王府门口的马车上,很多人看到他和曦婉公主在马车里卿卿我我,帝京传言他就快成为曦婉公主的驸马了!” 俞菀璇的心忽然往下一坠,好像心底被抽去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 “璇姐,你别信这些流言,现下还没有圣旨下来呢。”韩羽皓连忙安慰她道。 俞菀璇眨了眨眼,“挺好的,英雄美人,天生一对。” “阿璇……”寒烟翠也没想到俞菀璇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想到阿璇应该会伤心一阵,之后就能缓过来,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平静,似乎早就不在意他了。 俞菀璇笑道:“我先不要他的,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非我不娶?”她起身抽走了寒烟翠手上的帖子,“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时候去游清江还真不错。盛柳姑娘的琵琶是江州一绝,多少人豪掷千金求一曲,棠少都花银子了,不去白不去。” 所以此刻俞菀璇在清江的画舫上,和棠少一起听曲看舞。 画舫里金碧辉煌,处处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春寒透体的时节,棠少却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轻绸衫,腰束玉带,摇着一把唐寅所题的桃花扇,端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然而棠少这费了一番心思的风流打扮在俞菀璇眼里没能激起一点水花,她斜倚在软榻上,姿态随意偏偏看起来又翩然洒脱,边吃着精致的糕点边看明月楼的姑娘们婀娜多姿的舞姿。 棠少在另一边的软榻上,摆出自认为最迷人的姿态,然而俞菀璇的眼睛始终没看向他。 棠少从轻咳几声到快要把嗓子咳出血了,俞菀璇才从歌舞中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你?受风寒了?”她又看着一旁棠少的小厮,“东福,怎么不给你们家少爷倒盏茶呀?” 棠少瞪着她,“我是想喝茶吗?” “那你想干什么?”俞菀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东福,叫怜儿姑娘来陪你们家少爷喝酒。” 棠少的脸色沉得如天边的乌云,东福瑟瑟发抖,“少,少爷,我去看看酒温好了没。”赶紧脚底抹油走了。 “俞菀璇!”棠少恼羞成怒,捏起一颗葡萄扔向俞菀璇的脑袋,“你就不能看我一眼!” 俞菀璇偏头躲过,上下打量着他,嗤道:“我是来看明月楼姑娘的,你有什么好看的。” “你一个女子,怎么比男人还爱看姑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你请我来不就是听曲看姑娘的么?” 棠少气结,“都下去!”姑娘们不知道棠少怎么突然黑了脸,站在一旁面面相觑,东福赶紧挥了挥手让姑娘们都下去休息了。 “你抽什么风?”俞菀璇瞟了他一眼,“不看姑娘看你啊?” “我不比那些姑娘好看吗?”棠少一双桃花眼里泛着深情。 俞菀璇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皮,又拍了拍他的俊脸,“下辈子让你娘把你生成一个女子,绝对是艳冠天下的红颜祸水。” “……” “俞菀璇!老子要娶你!”棠少豁然站起来,怒目瞪着俞菀璇吼道,那架势不是想娶她,倒像是要把她扒皮拆骨。 俞菀璇对棠少不时的抽风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正费劲地嚼着一块牛筋,口齿不清地道:“咱俩做朋友不好吗?做什么夫妻。” “老子就是喜欢你!”苏允棠双手撑在软榻的两侧,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吗?越得不到的你越不肯放手。”俞菀璇随手推开他,坐起来正色地道:“我定过亲了。” “定的哪门子亲?你都自己悔婚了!”棠少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斜睨着俞菀璇。 俞菀璇噎了一下,棠少能知道这事一定是寒烟翠告诉他的,这个内奸!“那我也不想嫁给你!” “他这么好你干嘛悔婚啊?既然都悔婚了就该忘了他,他可能早就娶了别人了。” “嗯,他可能很快就要娶别人了。” 棠少心中一喜,继续道:“那你就嫁给我呀,我棠少有才有貌又有钱,哪里比他差?” “你还真是哪都比不上他。”俞菀璇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棠少一听就炸了,“你报他的名来,我还就不信谁能比得过我!” “哎呀,我今日是来听盛柳姑娘的琵琶的,你别添乱!”俞菀璇赶苍蝇似的赶开他,“东福,让盛柳姑娘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东福,叫盛柳姑娘弹《十面埋伏》!” 东福为难地看了一眼俞菀璇。 棠少踹了他一脚:“我才是你主子,你看她干什么?!去,《十面埋伏》!” 东福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70章 假意成婚 从去年入秋以来,抚州、洪州接连发生大案,凶徒残忍狡猾,专挑新婚夫妇下手,洞房花烛当晚残杀新郎、奸杀新娘。在抚州作案两起、洪州作案三起,一时间人心惶惶,许多定了亲的人家根本不敢办喜事。 凶徒作案手脚干净利落,基本没留下什么有用的证据,两州知府因此焦头烂额,新年刚过,江州阮家公子与陈家小姐新婚当晚发生了同样的惨事,仵作勘验后确认与抚州、洪州的惨案是同一人所为。 三州知府没有办法,联名上奏请求朝廷派刑狱高手协助破案。 嘉正帝召内阁、刑部、大理寺共同商议,决定派大理寺正冯舒前往江州。 莺飞草长的时节,江州却蒙上了一层阴影,歹徒穷凶极恶、手段残暴,几个月以来连做六起大案,新郎和新娘死状凄惨。一向热闹的江州街道上都变得空落落的,大家没事都不敢出门。 街上没人,云涧楼的生意自然也就惨淡,此时楼里只有苏允棠一人在喝酒。他已经喝了许多,还在继续要酒。 寒烟翠看了直摇头,俞菀璇拉着东福问道:“你们家少爷又怎么了?” 东福小声地说道:“前两日被杀的阮家公子是少爷的发小,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阮家公子成亲那日少爷还去喝了喜酒,大家一起闹了洞房,谁曾想一夜之间,阮陈两家喜事变丧事,少爷心里难过,昨日还在家偷偷哭了一场……” 俞菀璇叹了一口气,拿着一壶酒坐到了他旁边,“你喝死他也活不过来了。” “不要你管!”棠少眼眶通红,眼皮浮肿,显然不止哭过一场。 “江州知府欧阳庆是你沾亲带故的亲戚吧,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尸体,也许我能从尸体上留下的刀痕看得出凶徒是哪一路的人。” 俞菀璇的话一出,苏允棠震惊地看着她,“你……你要看尸体?”在棠少的印象中,俞菀璇半点武功都不会,可能杀只鸡都不敢,她竟然要求去看尸体? “棠少,你对我半分都不了解,还说要娶我呢?”俞菀璇笑道,故意低下嗓音,阴恻恻地道:“我的手上可是沾满过鲜血的……” 苏允棠看了她两眼,侧过身去,没心情和她开玩笑,“我难过着呢,没心情和你逗乐子,仵作都看不出来,你能看出什么?” “谁和你逗乐子了。”俞菀璇揪着他的脸皮将他的脸转过来,正色地道:“仵作不是江湖人,只能判断伤口深浅,我也许能看出凶徒的招式,进而推断出凶徒可能是哪一派的人。” “你真的可以?” “不试试怎么知道?”俞菀璇瞥了他一眼,“死马当活马医呗,朝廷派来的人还得好几日才到,咱们先找找线索。” 府衙的停尸房内弥漫着一股腐败难闻的味道,春天天气尚凉,尸体不至于很快腐烂,但停尸房内还是堆了许多冰。 俞菀璇披了件大氅,用布巾掩了口鼻,正要掀开盖住尸身的白布,苏允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行吗?” “没事儿。”俞菀璇轻轻地揭开了白布,阮家公子和陈家小姐的尸身并排放在一起,脸上呈现尸体特有的惨白,苏允棠只看了一眼就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俞菀璇神色如常,细细查看了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刀口极薄极细,都是一刀毙命。她又低下身轻轻嗅了嗅两人的衣裳,在尸体的腐败味和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中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暖情香……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俞菀璇便道:“可以走了。” “你有什么发现吗?” “回去再说。” 云涧楼内,俞菀璇、棠少、韩羽皓和寒烟翠坐在一起,韩羽皓脸色黑沉地瞪着棠少,他居然敢偷偷摸摸带璇姐去验尸!停尸房那种地方阴冷入骨,万一璇姐病了他定要扒了棠少的皮! 棠少脸皮黑厚如城墙,一点都不在意韩羽皓刀子一样的目光,有些急躁地问俞菀璇:“快说说你有什么发现?” “伤口平整利落,极细极薄,应该是柳叶刀或者黑冰刃之类的兵器造成的。” 韩羽皓对江湖门派也是如数家珍,听她这么一说就接口道:“柳叶刀是平江柳氏的家传刀法,柳氏一族对族人和门下弟子管束极严,柳家也是名门正派,没听说出过这样穷凶极恶的败类。” “所以就只有黑冰刃了?”寒烟翠问道。 “若真是黑冰刃就有些棘手了。”韩羽皓皱了皱眉,看着寒烟翠和棠少一脸不解的表情,韩羽皓解释了黑冰刃主人的来历。 黑冰刃主人来历神秘,无人知道他的具体名字,只知他叫冥夜,使一把极薄极锋锐的刀,刀身黝黑,光似琉璃又滑如寒冰,江湖称为黑冰刃。 十多年前在江湖中突然出现,无恶不作,杀人无数,仅仅两年又突然销声匿迹。 俞菀璇和韩羽皓仅仅是听过这类的江湖传说,并没有见过黑冰刃及黑冰刃的主人。 “大概率就是他。”俞菀璇道:“阮公子和陈小姐的中衣上都染着淡淡的暖情香,暖情香除了催情,过量也会四肢乏力。几天过去了他们衣服上都还能有这个味道,当时的用量一定不小。他先用了暖情香,潜入新房后先杀新郎,所以新娘在受到侮辱时也没法喊叫反抗,之后再杀的新娘。” 寒烟翠听得这般残忍可怕的手法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这人就是个变态吧。” “还是个武功高强的变态。”俞菀璇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手,若她没有失去内息修为,用淬月剑还能和他拼上一拼,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了。“不抓住他,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被害。” “咱们设个局把他引出来。”棠少忽然道。 “怎么设?”韩羽皓问道。 “假装办一场盛大的婚仪,把他引出来。” 韩羽皓眉心一跳,“谁和谁成亲?” “当然是我和阿璇。” “你想得美!”韩羽皓和俞菀璇齐齐白了棠少一眼。 “我觉得还行吧……”寒烟翠倒是帮着棠少。 “行什么行!”韩羽皓瞪了寒烟翠一眼,他都要怀疑寒烟翠是不是收了棠少的好处了。“你知道冥夜多厉害吗?璇姐有危险怎么办?” “既然我们是为了抓到他,自然是要做万全的准备,官府衙役和赏金猎人都会埋伏在周围,我在阿璇身边,不会让她有危险。”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想保护我姐?”韩羽皓讽笑道。 俞菀璇想了片刻,“设局吧。”她目光清明:“一旦他流窜出江州,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他毒手。”阮公子和陈小姐门当户对情投意合,还未来得及做一天夫妻就双双赴了黄泉,而且死状凄惨,凶手作恶多端天理难容。 “这种时候谁还敢大张旗鼓地成亲,一看就知道是在做局,他没这么蠢吧?”寒烟翠道。 俞菀璇挑眉道:“他的脑子已经不正常了,越是像做局他反而越兴奋,对他来讲这是挑衅。” “你答应了?”棠少的眼睛亮了亮。 俞菀璇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答应跟你做局,没答应真的跟你成亲,请你清醒一点。” 棠少勾了勾唇角,假成亲也是成亲,好歹也走了一趟流程。 很快,江州首富苏家主人苏允棠要迎娶云涧楼主人的消息传遍了江州的大街小巷。 在此之前,江州人只知道云涧楼主人是一位叫寒烟翠的姑娘,压根不知道还有一个姓俞的姑娘。 按说云涧楼的规模不大,联姻算不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的棠少怎么就为这个姑娘动了娶妻的心? 况且现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棠少放出的话是这姑娘可遇不可求,错过会后悔一辈子,俞姑娘好不容易答应嫁给他,他当然要立刻成亲。一时间,大家都好奇江州云涧楼的俞氏女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棠少这般迫不及待。 韩羽皓纠结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跟帝京里的扬影枫说这件事,璇姐对棠少没意思,棠少对璇姐是动了心思的,况且两人还真的要走婚仪的流程。 帝京里关于定北王要娶曦婉公主的流言越演越烈,人心易变,韩羽皓也不确定扬影枫对璇姐还有没有可能,但是璇姐嫁给棠少,韩羽皓是坚决反对的,毕竟棠少的过往太丰富,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一辈子对璇姐好。 踌躇了两天,韩羽皓还是给帝京里去了信,可惜送信的人与扬影枫在路上错过了。 三州大案发生后,扬影枫也根据送入帝京的奏报中推测出凶手是江湖高手,官府不一定能解决,于是在大理寺正冯舒离京后,他请旨暗中微服南下,带着墨石墨玉扮做游历的贵公子。 帝京里除了嘉正帝、长公主、裴相等人之外,其余朝臣只知定北王称病不上朝,不知他已南下,帝京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秦岩打理。 他这一称病也表明了不会娶曦婉公主的态度,大家也都渐渐明了了肃亲王府马车上的事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已。原本帝京里有几家想求娶曦婉公主的朝臣在此事之后都收起了这些心思,谁都不想娶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女子。 淑妃为了这事愁白了头,自己的父亲沈太尉这两年里在朝中的势力逐渐式微,只剩了一个太尉的头衔,实际是个空架子。亲生儿子怡亲王也在疏远着沈家,除了每月十五必须得请安探视,其余时间根本不来宫里。 于是淑妃脾气越发暴躁,整日在景仁宫里哭闹、打骂下人,前两日一个被虐打的小丫头想不通投井自尽了,孝懿长公主以淑妃心绪不宁需静养为由将她迁居到了皇宫角落的静华宫,相当于被打入冷宫了。 沈家在朝中再也翻不起风浪。 扬影枫入江州的那一日,正是苏允棠向俞菀璇下聘的时候。虽是假成亲又时间仓促,棠少却一点步骤都没省,三书六礼做了个全套。 苏家的小厮在东福的带领下,聘礼一抬抬地抬出苏府,延绵了整条街道。围观的人们站在街边一抬抬地数,越到后面越是震惊,苏府抬出了九十九抬聘礼,这几乎是东齐娶亲的最高规格。 围观的人们无不羡慕嫉妒那个即将要嫁入苏家做少奶奶的女子。 “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竟能嫁得这么好的人家。”胜意楼上,茶客们看着满街的聘礼感叹道。 “那可不,棠少虽说以前风流了一些,可如今不仅肯娶那姑娘为正妻,还出了九十九抬聘礼,尚公主都够了。苏府内没有高堂,那姑娘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日子不知道有多逍遥。” “那位姑娘叫什么来着?” 一位茶客挠了挠脑袋,道:“闺名叫什么不是很清楚,一年前才来江州的,只知道姓俞,是云涧楼的主人之一。” 他的话音刚落,角落里一个身着云鹤暗纹月白锦衣的男子失手摔裂了手中的茶盏。有茶客朝他看了一眼,却瞬间失神,那男子的容貌该怎么形容呢?宋玉潘安也不过如此,比容貌更出众的是他通身的气质,高贵儒雅间又带着清冷凛然之气,单看他身后小厮的穿着就知他不是普通人。 茶盏碎裂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下了楼,那茶客回过神时他已没入了街道的人群里。 聘礼全部送进了云涧楼,堆得后院满满当当,东福递上长长的聘礼单子时,韩羽皓也被棠少弄出的这阵势惊住了。 “里边都是空的吧。”俞菀璇一点都不惊讶。 “姑娘说笑了,我们家少爷准备了许久的聘礼怎么能是空的呢?”东福笑道。 寒烟翠上前揭开一层红布,下面是实打实的一箱浮光锦,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光这一箱浮光锦就不止千金。 俞菀璇仍然不在意,都是做戏而已,反正之后都是要还回去给棠少的,她一点负担都没有。 韩羽皓和寒烟翠互相对视了一眼,但从这阵势来看,棠少就不像是来作假糊弄的。他们两人又同时看向俞菀璇,她专心致志地嗑着瓜子,对这满院子的聘礼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71章 替换新郎 当晚,棠少又亲自过来送嫁衣和首饰。 成亲在三日之后,锦绣坊十几位绣娘紧赶慢赶才完成了这件金碧辉煌、华丽璀璨的嫁衣,奇珍阁也做好了一整套的首饰。 大红绸缎的嫁衣上层层叠叠地绣满了吉祥的图案,上面坠着珍珠和各种宝石,如同繁星点点,璀璨夺目。至于新娘的凤冠,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一朵朵金丝累成的花瓣镶嵌其中,花心处都嵌着细碎的宝石装点,在灯光下闪耀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凤冠上的珠宝与嫁衣上的宝石交相辉映, “你的银子是不是太多了?”这华丽的衣饰俞菀璇压根没打算试穿。“咱俩做个戏而已,你搞得像真的一样。” “不做真一点他怎么能上当?”棠少理直气壮。 棠少是在金银窝里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很正常,俞菀璇也懒得理他,“府衙那边都安排好没有?” “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他进来就逃不出去。” “新房内呢?你们俩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万一要来个鱼死网破怎么办?”寒烟翠忧心忡忡地问道。她特意去了解过冥夜后越发担心,阿璇不是从前那个武功高绝的人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 “已经安排了几个武功高强的赏金猎人埋伏在新房内,加上韩羽皓,一定没问题的。”棠少笃定地道。 “韩羽皓人呢?”俞菀璇问道。 “是啊,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寒烟翠回想了一下,好像从傍晚开始就没见过他了。 韩羽皓此时在江州最有名的客栈茗墨轩里,茗墨轩也是棠少的产业,这里不似一般的客栈,而是别出心裁地建成了园林,间隔了一个个的小院,是江州名人聚会、过往客商会谈生意必来的地方。 扬影枫住的兰若庭里有小桥流水,青松竹柏,奇花异草,处处充满江南景致。 “师兄,你怎么突然来江州了?我给你的信这么快就收到了?” “我没收到信,我来是为了这三州的案子,这样的作案手法应是身手高绝的江湖中人所为,官府怕是难以处置。”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璇姐和苏允棠假成亲,把那人引出来。” “假成亲?”扬影枫拿着茶盏的手一顿,抬眸看向韩羽皓。 “怕你误会,我在信里已经说明了,他们不是要真的成亲。”韩羽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至少璇姐没有这个想法。” “那就是苏允棠有这个想法了?”在韩羽皓传过来的消息中,苏允棠是时常出现在阿璇身边的人。“他们的计划如何?” 韩羽皓把他们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扬影枫思虑片刻,道:“若那凶徒真是冥夜,黑冰刃削铁如泥,几个赏金猎人绝不是对手。” “那该怎么办?” “你明日等我消息。” 韩羽皓走之前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来江州不去见一见璇姐么?你和曦婉公主的事璇姐已经知道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想法。” “我会见她的,但不是现在。”凶徒能连做几起大案不留下线索,一定是在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官府的准备工作太繁杂,调动的人一多就容易泄露口风,凶徒躲在暗中探知消息,很容易就能从中寻找到漏洞,所以扬影枫暂时还不能与官府联系。 成亲当日的早上,俞菀璇就被一阵狂暴的敲门声吵醒,她搓了搓困乏的眼睛,鞋都没穿就走过去开门,“大清早的干什么?” 结果门一打开,寒烟翠带着苏府的两个喜娘四个丫鬟涌了进来,寒烟翠瞪着她道:“都几点了你还没起?”而那几个喜娘和丫鬟则喜气洋洋地齐齐道着恭喜。 “干什么?!”俞菀璇还没缓过神来,寒烟翠已经指挥着这些人把她架到了梳妆台前。绞面时疼得俞菀璇都要飙泪,她从没这么刻意地打扮过,对这些繁琐的流程知之不详,寒烟翠却是知道的,提前就让两个丫鬟按住了她,防止她中途逃跑。 喜娘和丫鬟手脚麻利,洁面、绞面、上妆、梳头,各人分工做事。俞菀璇不知道这些流程有什么必要,大红的绣帕一遮,谁能看得到她上没上妆。然而她现在被两个丫鬟按着,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好不容易弄好了妆容发饰,一群人又开始扒她的衣服,给她穿上一层层繁复华丽的嫁衣,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总算是大功告成。 喜娘笑眯眯地看着俞菀璇道:“姑娘底子好,一上妆跟天仙似的,今晚少爷掀盖头时必定要惊艳一番。” 寒烟翠拿出了一包红布包着的赏银打赏了几个喜娘和丫鬟,她们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寒烟翠坐在俞菀璇对面看着她那张令人惊艳的脸,笑道:“阿璇,你早该好好打扮,这样多好看。” “我能不能再去睡会?”俞菀璇被这一番折腾弄得疲累不堪,她只想扑到床上。 “当然不能了,你都上妆了,再去睡会弄花妆容的。”寒烟翠哄着她,“我陪你在这里说会话你就不困了。” 俞菀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早知道这么折腾,我就不答应做这事了。” “穿上这嫁衣感觉如何?”寒烟翠目光里流露出些许的羡慕,她从前爱慕过一个人,但却没能得到好结果,因为她曾在贱籍,这辈子估计没有穿嫁衣的一天了。 俞菀璇一脸不屑地道:“不如何,又不是没穿过。” “你什么时候穿过?”寒烟翠愕然。 “好几年前路过一个民风愚昧的地方,穿了一回嫁衣替一位姑娘出嫁,那时可没这么多复杂的程序。” “那你嫁给了谁?”寒烟翠好奇地问道。 “嫁给了当地民众信奉的一个神。”俞菀璇自己都觉得好笑,“第一次穿嫁衣嫁给洞神,第二次穿嫁衣是为了抓凶犯,不知道还没有第三次?”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别胡说。” “什么大喜的日子,都是做戏而已。”俞菀璇可没寒烟翠入戏这么深,她清楚的知道现在是在干什么。三书六礼虽然都走了一遭,但最重要的庚帖却是假的,上面的生辰八字都是随意写的,真正的庚帖她只给过一个人,而那人也许很快就要娶另一位女子了吧。“咱们俩这辈子也别想什么嫁人了,就这样逍遥快活过后半辈子吧。” 寒烟翠神秘地笑了笑:“你一定会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的。” “我饿了,你去给我弄些东西来吃。” 寒烟翠去了厨下许久才端了一碗翡翠元子回来,俞菀璇一看就皱了眉,“就没有其他的吗?” “吃其他的容易弄花妆容,你且忍一忍,今晚就能吃了。” 俞菀璇万分后悔掺和这事,有也好过没有,她很快就吃完了一碗翡翠元子。 东齐娶正妻都是在傍晚出娘家门,入暮后入夫家。不能吃也不能睡,即便寒烟翠一直陪在房里,时间也十分难过。就在俞菀璇受不了要爆发的时候,守在大门外的喜娘就过来报说花轿已经上门了,棠少穿着大红喜袍,意气风发地前来接亲,一路上都有小厮抬着竹筐在撒喜钱,真是大方又豪气。 寒烟翠拿了一旁的凤冠给俞菀璇戴上,纯金打制的凤冠沉甸甸地,俞菀璇心里暗暗抱怨棠少,怎么就不能弄个简单轻便一些的呢,反正谁也看不见。 戴好凤冠后,喜娘连忙拿了一块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喜帕蒙上了俞菀璇脑袋,将一把精致的团扇递到了她手上,和寒烟翠一人一边扶着俞菀璇出了门。 棠少咧着嘴笑得嘴角都酸了,但看着被扶出来的新娘子,心里的喜悦怎么也遮不住。虽然是场假结婚,棠少心里想着他办得这么隆重,阿璇心里应该也会有一些感动吧,他再努力一把,阿璇可能就真的会答应嫁给他了。 棠少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一边拜了神位,新娘辞别旧居。 韩羽皓上前背着俞菀璇上花轿,悄悄叮嘱道:“璇姐,你待会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千万别掀开绣帕偷看。”俞菀璇还没来得及答就被人扶进了花轿。韩羽皓又上了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始巡街,等待入暮时分再去苏府。 夜幕降临后花轿在苏府门口停下来时。外边响起了一阵喧闹之声,像是突然之间来了许多人围在迎亲队伍周围吵着要喜钱。俞菀璇在花轿内又被蒙着脑袋,加上沉重的凤冠,已经晕头转向,哪里顾得上这些声音。 而后轿帘被掀开一角,有人递给了她一根红绸,恍惚中看见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分明的骨节又显示出这人似乎有着很强大的力量。 这只手似乎有些熟悉,她此时脑子不太好使,也想不了太多,稀里糊涂地接过红绸,被人牵下了花轿,有喜娘立刻上前扶着她,在她耳边轻声提示她跨火盆、上台阶等。 苏府处处挂着红绸红灯笼,入目的所有都是一片鲜艳的红色海洋,大堂里人声鼎沸,俞菀璇知道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州府里的兵差、衙役。 她还在出神的时候,司仪嘹亮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喜娘扶着她转身朝向厅外,俞菀璇拜过堂有经验,拜完天地后就要转身拜高堂。她刚准备转身,喜娘拉住了她,低声道:“姑娘跟着我就好。” “二拜高堂!” 俞菀璇忽然想到了苏允棠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没有在世的高堂就朝天地的方向拜。 “夫妻对拜!”喜娘扶着她转身行拜礼,大堂上响起了热烈的道喜之声。俞菀璇心想这些人怎的一个个入戏这么深?弄得像真的一样。 “礼成!送入洞房!” 俞菀璇打点起精神,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她右手袖子里绑了袖箭,身上藏了“裂云”匕首,头上还有一支藏了银针的珠钗。 入了新房之后,喜娘将她扶到床边坐好,房间里很安静,俞菀璇早就受不了头上的绣帕和凤冠了,抬手就要掀开。 喜娘连忙按住她的手,称呼也改了,“夫人别动,红盖头是要等夫君来揭的,不然不吉利!” 正说着,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应该是苏允棠,喜娘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俞菀璇再次抬起手却又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她的怒气将要爆发,“过分了吧苏允棠!” 那人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揭开了十分遮挡视线的大红绣帕。眼前骤然一亮,俞菀璇抬眼看向他,眼里的怒气还没来得及收回立刻转为了震惊,眼前的人哪里是棠少?那人身着大红的喜袍,发束金冠,面容俊美无俦,竟然是扬影枫! 俞菀璇怀疑自己现在在做梦,明明是和棠少假成亲,怎么转眼就换了人了?!他不是在帝京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你你你……”俞菀璇震惊地话都说不利索。 “不想看到我?”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清。 在俞菀璇的印象中,他都是穿墨黑的战袍,即便穿便服也是素淡幽冷的颜色,现在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袍,却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目朗似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长久积郁在心底里的思念汹涌上来,俞菀璇猛然站起来扑进他怀里,扬影枫也紧紧地抱住她。 相思成疾地两人此时有了最好地解药。 一个紧紧的拥抱,两相同样的心跳是分离以后两人之间是否还有深情最好地诠释,足以击溃所有的流言。 “你怎么会来江州?” 扬影枫勾了勾唇角:“知道你要另嫁他人,特地前来抢亲。” 俞菀璇的脸红了一下,嗔道:“别胡说!” 扬影枫拥着她舍不得放手,“来处理三州大案,刑部和大理寺看了卷宗后推定这应是江湖高手作案,官府很难捉拿,所以明面上是冯大人来查案,实际是我来接手。” “棠少呢?”俞菀璇问道,明明是棠少来接的亲,什么时候换成他了? 扬影枫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脸色黑沉道:“你还想着他呢?” 棠少不仅把俞菀璇拖进这危险的浑水里,还打算假戏真做娶她,扬影枫知道的时候灭了棠少的心都有。 “没有没有,我现在只想着你。”俞菀璇赶忙安抚着眼前这个快要打翻了醋坛子的男人。 这句温软的话果然很有用,扬影枫松开了捏着她脸的手,但手指却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扬影枫从未见过这样的俞菀璇,画着如远山的黛眉,眼眸清透如水,面色白皙粉嫩,涂着口脂的唇如红樱,娇艳如初春的花朵。 他蓦然低头吻上她的唇,香软清甜犹如一滴甘露,滋润着他枯寂已久的内心。 第72章 新婚之夜 沉浸在充满柔情与缠绵一吻中的俞菀璇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然挣扎了一下,脸色通红,“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按照原先的计划,韩羽皓和几个武功高强的赏金猎人都隐藏在新房内护着她和苏允棠。 扬影枫揽紧了她的腰身,安抚着她,“有我在,不需要其他人,他们早就撤出去了。” 俞菀璇闻言放松下来,这才觉得头上的凤冠沉得快要把脖子压断了。 扬影枫帮着她把头上的凤冠取下来,抬手揉了揉她额角上被压出来的红痕,她一头的乌发披泻下来。扬影枫在身后将俞菀璇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从怀里拿出一支白玉簪子簪住。 俞菀璇抬手摸了摸,瞬间红了眼眶,转过身看着他:“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嗯。”扬影枫抬手帮她理好细碎的鬓发,目光浅淡温柔。 “何必这么执着?”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之苦深邃入骨。 “你也一样。”扬影枫的左手握 住俞菀璇的左手,抬起手腕,宽大的衣袖滑下手臂,露出两人手腕上一模一样的有些褪了色的红绳。 分离的三年里,他不曾将这红绳取下,她也不曾。 门外响起了两下敲门声,扬影枫打开房门,门外递进来一个托盘,托盘上一碟白玉糕,一碟莲子酥,一碗桂花藕羹,一碗虾子鳝糊细面。 俞菀璇饿了一日,一见这些哪里还记得起什么分离之痛相思苦楚。 “慢点吃,别噎着。”扬影枫知道她饿了一日,特意让人做了这些送过来。他一点都不介意她的狼吞虎咽,反而怕她噎着给她倒了一杯茶。 这厢温情脉脉,苏府的另外一间房里乌云沉沉,棠少躺在床上被点了穴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他完全不知道计划怎么突然变了?!在入暮时分,他接亲巡街回到苏府时,就在自家大门口,忽然被一群人涌上来,一片混乱中有人点了他的穴位,给他罩上了一件黑色的大氅把他架走了,夜色昏暗,大门外围观的人们根本没注意到新郎被掉包了。 他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穿着大红的喜袍,正接过喜娘手里的红绸,一手掀开轿帘的一角,把红绸递进了轿中…… 把他架走的人他认识,是府衙里的一个差役,是江州知府欧阳庆身边的亲信。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突然换人了?事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厅堂那边隐隐传来喧闹声,棠少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虽然是假成亲,但他是花了银子花了心思的,结果到拜堂入洞房的时候跟他没关系了…… 到底那个截胡的男子是谁?!棠少咬牙切齿,想杀人的心都有,奈何动弹不得。 仿佛过了一万年,门外才传来动静,欧阳太守带着那名亲信进来了。棠少也不管他是自家长辈亲戚兼当地父母官,瞪着他的眼睛里要飞出刀子来。 欧阳庆是棠少的表舅,直接忽略了棠少的目光,也没让亲信给他解穴。亲信搬来凳子,欧阳太守在床边坐下才安抚着棠少道:“你先别激动,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这事有上面的人要插手,我也没办法。” 欧阳太守使了个眼色,亲信上前解了棠少的穴位。 棠少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上面的人?谁啊?大理寺正冯舒?他不是知道并且同意我们的计划吗?怎么临时改了却不告诉我?!” “你小声些!”欧阳庆瞪着棠少,“不是冯舒。” “不是冯舒是谁啊?!”棠少有些懵,除了冯舒,帝京里还来了其他人接手这个案子么?他忽然有些了悟,“是那个替了我去拜堂的男人么?” 欧阳庆压低了声音,表情郑重地道:“对,那凶徒武功高强,行事狠辣,即便你在房中安排了人也不一定是那凶徒的对手!” 棠少见他表情郑重,也收敛了一些激动的情绪,“我们不行他就行吗?他这分明是强抢民妻!” “他是帝京里位高权重的人,是你我都得罪不起的人,他要如何安排轮不到我们说话!”欧阳庆警告着棠少,“你今晚就老实待在这里,不管那边发生什么都不许你去掺和!” “阿璇怎么办?”她知道突然换了一个人跟她拜堂么?万一那个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了阿璇,对她用强怎么办? “这些都不用你管。” 棠少才不管这些,跳起来就要冲出门去,欧阳庆的亲信上前就擒住了棠少的肩膀,不到十招就棠少就被重新点了穴安置回了床上。 欧阳庆站起身道:“你好好地睡一觉吧,其他的事你管不着。” 欧阳庆走后,棠少在心里把他这个表舅骂了个狗血淋头,忽然又想到,韩羽皓是一直跟在队伍里护着俞菀璇的,他没闹出什么动静就说明这事他知道,棠少心里又稍稍安定了一些。 俞菀璇吃饱喝足开始犯困,折腾了一天她已经累死了,那凶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就不来了,这么一想,困意更是猛烈。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扬影枫将她打横抱起,她吓了一跳:“干什么?” 扬影枫连称呼都改了,笑道:“夫人不会以为洞房花烛就是吃饱休息吧。” 俞菀璇面色一红,说话都打结,“那个,不是……” 扬影枫已经把她放在了铺满了大红鸳鸯锦被的床上,他也脱了云靴上了床,顺手放下了红绸喜帐,俞菀璇心跳得很快,一脸紧张,她没想过这个假结婚要弄假成真。 扬影枫却转头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俞菀璇这才意识到凶徒可能已经来了,她细细嗅了一下,果然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扬影枫将一颗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 新房内的暖情香越来越浓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撬开窗子潜入了房中。喜帐内,扬影枫将俞菀璇护在身后,房中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灯烛,在喜帐上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有扬影枫在,俞菀璇一点都没有紧张害怕的感觉,反倒好奇心膨胀,恨不得现在就撩开帐子看看那背负着三州六件命案的凶徒到底是谁? 喜帐外的人似乎停住了脚步,仿佛察觉到不对,他猛然朝窗子奔去。帐内中银光一闪,扬影枫提剑追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俞菀璇猛然撩开帐子,那人已经与扬影枫缠斗在了一起,灯烛幽暗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但他手上拿着的果真是一把通体漆黑、泛着琉璃光泽的长刀,黑冰刃,果然是冥夜!” “铿——”两把兵器交接,擦出了火花,两人暂时分开。 冥夜的声音阴沉又沙哑,仿佛是地狱里淬炼过的声音,“北辰剑?竟然是将军门中人……” “十多年前你为祸江湖,赵乾师叔死于你的黑冰刃之下,今日我便为师叔报仇。”扬影枫目光锋锐,手中的北辰剑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剑身发出细长悦耳的龙吟之声。 扬影枫和冥夜都是顶尖高手,所持的兵器又都是绝世神兵,打斗起来各种招式层出不穷,从屋内打到院子里,俞菀璇也追出去看,被韩羽皓一把拉住不让她靠得太前。 整个苏府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欧阳庆也在其中,被重重保护着。即便没有武功他也不敢不来,定北王在里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就得提着脑袋去面圣。 可眼下这情形,谁都不敢上前,也帮不了忙。欧阳庆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幸好是把苏允棠那小兔崽子换下来了,连定北王这般高绝的身手都没能迅速解决这凶徒,要是苏允棠在里边,不管里边放多少个赏金猎人都是死。 黑冰刃的刀光和北辰剑的龙吟交织在一起,如电闪雷鸣一般可怕。 棠少不知怎么就解了穴,跑过来就看到这样激烈的打斗场面。 韩羽皓守着俞菀璇在一旁也是看得入神,相比起来,她当年用淬月剑和扬影枫打过的那一场简直就是小打小闹,这才是顶尖高手的对决,胜负都在毫厘之间。 越看下去她越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忽然有个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怕。” 俞菀璇一怔之下偏头一看,竟是棠少。俞菀璇蓦然抽回手,专注地看着扬影枫,完全忽略了棠少一脸受伤的表情。 这女人的眼珠子都快粘在那个男子身上了,就因为他和她拜堂了么?还是因为对方是帝京权贵,她就一眼看上人家了? 就在棠少心酸受伤的时候,那边扬影枫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脖颈处的一刀,反手一剑刺入冥夜的前胸,险中求胜惊出了俞菀璇一身冷汗。 她冲到扬影枫身边,紧张地看着他,“没事吧?” 扬影枫安抚着她,“没事。” 差役们一拥而上,冥夜眼见不敌,眼中露出疯狂之色,黑冰刃脱手掷出,直朝着穿着大红嫁衣的俞菀璇而去! 谁都没想到他竟会突然朝俞菀璇出手!“小心!”韩羽皓和棠少瞳孔震动。 一声刺耳的锐响,黑冰刃被斩成两段,断刃回弹穿透了冥夜的心脏,冥夜当场毙命!扬影枫揽着俞菀璇,手中的北辰剑发出震颤人心的嗡鸣,而他身上一瞬间聚集的杀意也令棠少胆寒。 方才他与冥夜打斗得最紧要时也没有这么强烈的杀意,他还一剑斩断了黑冰刃,只为护着他身边的那个女子。 他是谁?棠少有些茫然了。 “王爷,您没事吧?”大理寺正冯舒和江州太守欧阳庆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爷?棠少耳中也在嗡鸣,帝京里的贵人、位高权重、武功高绝又姿容俊美,那便只有一个人了,定北王扬影枫!他和阿璇是什么关系?为何他们两人看起来这般亲密?她紧张他,他护着她,还穿着大红喜服的两人看起来真的像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夫妻。 在场唯一知道真相的韩羽皓不忍棠少备受煎熬,主动上前给他答疑解惑。 “般配吗?” “他们俩认识?”棠少故作镇定。 “你知道璇姐悔婚的事吧,定北王就是那个与她定亲的人……”韩羽皓同情地拍了拍棠少的肩膀,“你还是趁早认清现实吧。” 棠少一脸懵地道:“她脑子有问题吗?跟定北王悔婚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定北王看上了她什么?” “那你又看上了她什么?”韩羽皓笑着反问。 棠少张了张口却又答不上来,看上她什么?她刺绣女工一样不会,吃喝玩乐倒是样样精通,不拘礼节、随性洒脱。棠少见多了那些表面上知礼善良背地里虚伪自私的大家闺秀,俞菀璇的真性情真善良很难不让人心动,定北王也喜欢这样的女子? 说明他和定北王品味一致,棠少心里平衡了,文能辅政稳朝堂,武能上马定边疆,天下血性男儿,谁不敬仰定北王?棠少也是其中之一。从现在开始,俞菀璇也成了棠少敬仰的人之一,与定北王悔婚,也就阿璇敢干这样的事。 第73章 花好月圆 解决了三州大案的凶徒,苏府内一片狼藉,大理寺正冯舒和江州知府欧阳庆也在忙着整理证据收尾结案。 扬影枫带着俞菀璇上了马车,俞菀璇折腾了一天,一上马车就靠在扬影枫的肩头睡过去了,到了茗墨轩门口他不忍叫醒她,便将她抱下了马车。 她没了内息修为,五感与普通人无异,加上累极了,扬影枫将她放在床上,她自发地滚到了床帐内侧。 繁丽的婚服上绣着诸多珍珠宝石硌着她皱了眉,扬影枫只得给她解了外衫,她累得狠了压根就没醒。只是辛苦了扬影枫,解衣服时还得不断压制着心底的绮念。 扬影枫去净室洗了个澡出来,俞菀璇身上地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他只能无奈又认命地躺在了她身侧,在拥她入怀时,心里的满足感足以抚平这些年分离带来的伤痛。 感觉到有些热,俞菀璇睡得不大安稳,迷迷糊糊之际,抬手一摸竟然摸到了身边躺着一个人,她睡在那人的肩窝上被那人揽在怀里,俞菀璇惊跳起来,惊醒了身边的那人。 “怎么了?”那人从睡梦中醒来,声音有些沙哑模糊。 借着窗格内照进来的月光,俞菀璇看清了躺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是扬影枫,不甚明亮的微光下,他的脸有些朦胧,却好看得惊人,尤其是两人现在还穿着大红的中衣,气氛太过微妙,她很容易上头,于是讪笑着越过他打算跑路,“那个,不好意思,太累睡着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扬影枫一把拉住她的手,俞菀璇重心不稳跌在他身上,手撑在他的胸口,他胸腔内平稳跳动的心脏和皮肤的温度熨烫着她的手心,他笑得有些促狭,“天都没亮,夫人打算去哪里?” 眼前的情形实在太过暧昧,俞菀璇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之前把她抱上床时说的那句“夫人不会以为洞房花烛就是吃饱了休息吧。” 她的脸上云蒸霞蔚,像涂了一层上好的胭脂,故作镇定地道:“我回云涧楼。” 扬影枫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脸上烫得吓人,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目光柔软,笑道:“你在紧张什么?” 明知故问!他把她压制在床上动弹不得,俞菀璇只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一双如湖水般澄澈灵动的眼睛撩动着他的心弦,原本只是想与她开个玩笑,这一下开始有些失控了。 扬影枫低头在她耳边道:“三年前你离开我的那晚,我们有没有……”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干。”俞菀璇慌忙澄清。那晚虽然她把他打晕了,但没占他任何便宜。 俞菀璇显然是误会了,眼前的男人黑眸中翻涌着情潮,这回他不会再放她走了,他低声诱惑着她,“阿璇,我们三年前交换过庚帖,今日拜过堂,已经是夫妻了。” 隔着薄薄的中衣,他身体的温度熨烫着她,引燃了她体内的火,燃烧了三年里的思念与深情。俞菀璇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他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已分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且当是一回梦吧,俞菀璇微微抬起头吻上他的薄唇。 这一下彻底颠覆了扬影枫的理智,他狂烈霸道地回吻着她,长指挑开她腰间的衣带,火热的手心抚过她细滑的肌肤,带起阵阵颤栗……她是他此生舍不下的执念,他不会再放手…… 垂下的碧纱帐遮住了窗外的月光也掩下了紫檀木床中的春意盎然。 一晌贪欢加上昨日婚仪流程的疲惫,俞菀璇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成亲的大红喜服挂在屏风上,中衣也被丢在了床下,她犹豫许久终于伸出手去拿中衣。 门外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有人悄声进来又掩上了门,俞菀璇立刻缩回被子中去假装还在睡,进来的人定是扬影枫,她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了昨晚的某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心脏不可控制地欢快跳跃起来。 扬影枫的耳目何其灵敏,一进来就知道俞菀璇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就这么看着她,仿佛在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最终是俞菀璇败下阵来,她蓦然睁开眼睛瞪着他,“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我特意来给夫人送衣服的。”扬影枫唇角弯着完美的弧度。 他穿着一袭墨色绣金线云缎锦衣,腰束玉带,衬得体态修长,温润如上好的墨玉。果然是人靠衣装,在繁华的帝京待了三年,他身上的清冷贵气有增无减。 “衣服留下,你出去!”男色当前也不能影响俞菀璇分毫,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夫人果然薄情。”扬影枫摇头笑道:“难怪三年前能走得这般决绝……” “出去!”俞菀璇忍无可忍地将一个枕头甩到了他的俊脸上。 扬影枫抬手轻松挡下这一击,不再逗他,带着心情极好的笑意出去了。 他准备的是一套湖蓝色银丝收腰百褶裙装,他知道俞菀璇不喜欢时下繁复的女裙,简单大气又贴身的裁剪,还是俞菀璇喜欢的颜色,穿在身上清爽与娇艳并存,让人移不开眼,她用簪子简单地挽了头发就出了房门。 门外是墨石墨玉,俞菀璇一见他们俩就热情地打招呼,墨石也很高兴地唤道:“璇姑……” 墨玉捏了他一把,墨石反应过来,和墨玉一起恭敬地给她行礼:“夫人安好。” 墨玉捧上一套薄绒的披风,笑道:“春寒还未过去,主子说夫人出了房门就要穿上披风,以免着凉。” “不用,我不冷。”俞菀璇耳根微红,她和扬影枫不仅拜了堂还有了夫妻之实,对于这个称呼也不能反驳了,“你们主子呢?” “主子在前庭,韩公子过来了。”墨石一边答一边在前面引路。 扬影枫和韩羽皓对坐在流水亭里,韩羽皓笑道:“是不是该唤王爷一声姐夫了?” 扬影枫对这个称呼很是满意,抬手给韩羽皓斟了一杯西湖龙井,“该谢你在这一年里给了我她的消息……” 韩羽皓连忙摆手道:“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璇姐,我怕她会打死我。” 俞菀璇已经走到了庭中,她也不大听得清楚他们说了什么,盯着韩羽皓道:“什么不能告诉我?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羽皓淡定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这是师父亲自采制的丸药,每日一粒,一年以后你就能慢慢恢复内息修为。” “真的?”俞菀璇将信将疑地拿过瓷瓶嗅了嗅,里面一股奇怪的药味。 “慧觉大师还能骗你不成?”扬影枫笑道。 “你不知道,小时候有一回老和尚说有一种药能短时间提升内力,骗我喝了整整十日。”俞菀璇痛诉幼年时过于天真被骗的“惨痛经历”,“老和尚的德高望重是装出来骗人的。” 韩羽皓笑道:“是你才开春的时节非要下河去摸鱼,得了风寒不肯吃药又转成了时疫,师父才骗你喝药的。” 扬影枫拉着她的手调侃道:“慧觉大师收了你这么个能折腾的弟子,真是受了不少罪。” “姐夫,她以前没一天不闯祸的,静海寺年长的师父们看到她就头疼……” “你闭嘴!”俞菀璇要扑过去揍韩羽皓,被扬影枫拦腰抱住。 春日的午后,兰若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云涧楼的雅间里,棠少又一次喝多了,寒烟翠拿酒上来时也不忍心骂他,只能劝了一句:“少喝点。” 棠少一把拉住寒烟翠,“你不许走,陪我喝点!”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天下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 今日一早在江州府衙,大理寺正、江州太守呈上连夜拟好的结案呈文给定北王过目。棠少恰好过府衙上报定损,定北王那一身的风华让一向自视甚高的棠少自惭形秽。 阿璇曾说他无论长相身份地位都比不过她那位未婚夫,棠少到时不信,现下才知道阿璇没夸大其词,他还真是比不过……而且她的这位未婚夫还是棠少敬仰的人,他不得不放手…… “天下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你好歹还有钱,每日锦衣玉食的,比大多数人都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没了,爹妈没了,好兄弟惨死,连我喜欢的女人都要被人家截胡……” 寒烟翠白了他一眼,“阿璇本来就和定北王定过亲,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你,你清醒一点!” “对呀,阿璇是怎么认识定北王的呢?” “说来话长,怕你听不懂,还是不说了。” “那就说说你吧,喝酒要有故事。”棠少拿了一个杯子,给寒烟翠也倒了一杯酒。 “我?”寒烟翠笑了笑,“我和你差不多。” “怎么差不多了,说说看。”人在经历了很惨的事时最好地安慰就是发现有人和他一样惨或者比他更惨,棠少现在就急需找一个比他还惨的人来安慰他。 “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跟你说说。”寒烟翠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寒烟翠本姓夏,父亲是江州下辖荣县的县丞,二十年前江州的一次大洪灾,朝廷拨下救灾钱粮,经过层层贪污,但荣县时已所剩无几。夏县丞一怒之下举报上峰,然后举报的密信根本上不到内阁就被截了下来,贪官污吏们联手做了证据把贪污的帽子扣在了夏县丞头上。 夏家被抄家,男子充军女子归入贱籍,寒烟翠姿容出色,被重点培养,教授了琴棋书画,而后机缘巧合被太常寺的司乐使看中选去了帝京教坊。 寒烟翠在教坊与一青年相识,互相爱慕,但那青年却是太史令李继的二儿子,因喜爱乐器常年待在教坊,家里认为不务正业,对他不满已久。当他提出要给寒烟翠脱籍去她时,李继的怒焰爆发,动用关系将寒烟翠剥了外裳钗环赶出了帝教坊。 寒烟翠被初来帝京的俞菀璇救下,之后不久就得到了李继二儿子娶亲的消息,她心灰意冷之下便去了清雅居,成了帝京里红极一时的花魁娘子。 “棠少,咱们俩的遭遇是不是差不多。”这些充满血泪的过往就这么被寒烟翠平淡地说了出来,她似乎说的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听到寒烟翠比他还惨的往事,棠少好像没能缓解自己的难受,反而心里更堵了,“你没替你爹申冤么?” “我爹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谁会愿意替他翻案,更何况我那时身在贱籍,谁又会替我出头?”寒烟翠笑了笑,“但是这些仇都已经报了,那些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这些对我来说都成了过往,放下了自己才能过好日子。” 棠少醉眼朦胧,忽然觉得寒烟翠也是姿容过人,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棠少的纨绔脾性又冒头了,拉着她的手开始说胡话:“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俩都是江州人,这就是缘分,反正家里地红绸红灯笼还在,不如你嫁给我吧。” 寒烟翠地脸瞬间黑沉如锅底,抽回手一脚把棠少踹到了桌底,“想得美!” 棠少捂着闷痛地胸口躺在地上扭曲着脸,怎么现下地漂亮姑娘都这么凶神恶煞呢?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一点淑女地气质都没有,君子怎么好逑呢? 第74章 清明时节 棠少睡了一觉醒来,之前说过的混账话通通都忘记了,他想不明白寒烟翠怎么看他的眼神像看蟑螂似的,一脸的嫌弃。 “东福,我得罪过她吗?”棠少看着柜台上拨弄着算盘珠的寒烟翠,摇着扇子问。 东福看着自家主子,有些为难的道:“少爷,你昨日说要娶寒掌柜。” “我说过这话吗?”棠少挠了挠头,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然后又理直气壮地道:“即便本少爷说要娶她,她不是应该高兴吗?” “少爷,您昨日说家里的红绸红灯笼还没拆,将就着就可以娶寒掌柜,这是终身大事,哪个姑娘愿意这么将就啊。” “我那不是喝醉了说的醉话吗?她这么记仇干嘛?”棠少有些尴尬地整了整衣襟,触到胸口有一处十分疼痛,他忽然记起了什么,“那天她还踹了我一脚是吧?” “是……” “她还给我脸色看,本少爷还没找她要医药费呢。”棠少故意大声说道。 寒烟翠一边出门一边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抛给东福,“带你们家少爷去找大夫,顺便看看脑子。” 棠少气结,追出门去,“寒烟翠,你说谁脑子有病呢?” 寒烟翠已经上了马车,棠少不管不顾也跳上了马车,非要跟寒烟翠讨回一个口头公道。 两人吵了一路,直到道路渐渐颠簸起来,棠少这才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马车竟然出城了,他才后知后觉地问:“你出城去哪啊?” 寒烟翠白了他一眼,“去荣县。” “去荣县干嘛?”棠少一头雾水。 “我看你不仅脑子有问题,眼睛也有问题。”寒烟翠不耐烦地指了指车上放着的香烛纸钱,“清明将至,当然是去祭扫先人。” 棠少恍然间又记起那日寒烟翠说过自己的身世,出于某些同情,棠少适时闭了嘴。寒烟翠本以为棠少会要求下车回城,结果他一点要回城的意思都没有,寒烟翠忍不住皱眉道:“你是打算跟着我去荣县吗?” “都出城这么久了,难不成你让本少爷走路回去啊?”棠少用折扇撩开车帘,看着窗外官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春色,挑眉道:“本少爷去荣县踏青总可以吧,你就当载我一程,车马费与我的医药费相抵了。” 寒烟翠无可反驳,只好偏头看向窗外,仿佛多看他一眼可能会折寿。 寒烟翠去往荣县时,俞菀璇和扬影枫正在去往宁泽县。 既然已经成了真正的夫妻,俞菀璇也不打算再瞒着自己的身世,借着清明时节去祭扫她的母亲。 车轮碌碌前行,马车里扬影枫和俞菀璇十指相扣,俞菀璇靠在他的肩头,跟他说着自己幼年时的趣事。 俞菀璇眉飞色舞地说道:“我那时虽然个头矮小,但打架十分厉害,常常把邻居家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赢的次数多了,周围的孩子才不敢来惹我。” “看来韩羽皓跟我说的没错。”扬影枫掐了掐她的手笑道:“你的好勇斗狠都是天生的。” “你听他胡说八道。”俞菀璇微不可察地暗了暗眼眸,“因为我从出生就没有爹,所以我从小就被周围的孩子孤立和欺负,我打架都是保护自己罢了。” 扬影枫之前就察觉到俞菀璇的身世隐藏着一些秘密,因为她提起自己的身世都是模糊带过,从来不肯细说。他隐隐觉得她的身世不简单。他耐心地听着她慢慢地说下去。 “我娘名叫俞湘,祖籍江州寿春县,之前与你说过我外祖是当地很有名的酿酒师,我娘继承了家里的酒坊,做着酿酒卖酒的生意。”俞菀璇声音轻缓而平静,“直到她在一次偶然间认识了一位青年书生,我娘很漂亮,被那青年书生一眼看上,之后他时常到我娘的酒坊里照顾她的生意,一来二去两人情愫渐生,才子佳人,私定终身。可那青年家里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他是族中长房长孙,自幼聪颖,是族中长辈最看中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他娶我娘这样一个寒门的女子。” 扬影枫握着俞菀璇的手紧了紧,难怪她对身份之别有这样的执着,原来是因为长辈的遭遇。 俞菀璇知道扬影枫内心所想,“枫哥,我悔婚不是因为害怕经历我娘的遭遇,而是另有原因。” 她接着说道:“那青年倒是对我娘很痴情,非她不娶,家里没办法,只好退了一步,他父亲答应他只要他春闱高中,便答应让他娶我娘为妾。我娘也不在意名分,他便答应了家里的要求。可两个月后,除了接到他高中的消息,也接到了他被帝京权贵之女看中,已与之定亲的消息。我娘不肯相信,要等他回来亲口说明,可一道圣旨到来击碎了她的信念也掐断了她的生机。那家人自然要瞒下他与我娘的情事,我娘孤身一人,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我娘也知道这一点,但她已有身孕,于是在他们到来之际投湖自尽。我娘自小生活在湖边,熟知水性,瞒下了所有人置之死地而后生。” 扬影枫瞳孔微震,不是因为俞菀璇阿娘的遭遇,而是故事里的那个青年,俞菀璇的亲生父亲,与帝京里一段佳话的男主人的经历十分符合。 “没错,我的生父就是当朝首辅裴怀章。”俞菀璇的语气云淡风轻,“我娘临死前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他,只当他已死,只当自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 “所以你……” “所以当我知道你和他一起被钦点为辅政之臣时,我就知道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了。”俞菀璇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他是负心薄幸,但在朝中却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以你王侯的地位,我若要嫁你必然要清查家世,裴怀章当年的事就会被牵扯出来,有心人一旦利用起来便能同时压制你和他两个人,朝局会乱,天下不安,江山都有可能动摇,我做不到这么自私。” “阿璇……”扬影枫一把将她紧紧拥入了怀里,心如刀绞、薄唇微颤。终于知道了她当年悔婚的缘由,他以为他过得很难很煎熬,但阿璇比他更难更煎熬…… 因为没有父亲,她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又因为有这个父亲,她为了朝局为了天下为了百姓,剜心一般舍他而去。 “枫哥,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要如何抉择?”俞菀璇埋首在他颈窝里闷声问道。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扬影枫拥紧了她,内心的疼痛久久不能平复,“如今陛下已亲政,朝局渐稳,此番回帝京后我便辞去朝职,今后只陪在你身边,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俞菀璇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扬影枫轻抚着她的脸微笑道:“我退出朝堂就不会再有人在乎你的身份。” “可是……” 他低头在她唇上留下轻如羽毛的一吻,堵住了她要说的话,“我同样厌倦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名声富贵如过眼云烟,只有你才是我往后余生最大的惦念。” 宁泽县靠近鄱阳湖,俞菀璇母亲俞湘便是葬在湖畔。小小的坟茔有一块白石墓碑,墓碑上空白无字。 俞菀璇把祭品一一摆上,道:“我娘当年是假死逃脱,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在碑上留字。” 扬影枫点燃三支香,袍裾一撩便跪在了墓前。神色肃穆执香至额前,敬香之后再三次叩首,完全是以子女晚辈之礼祭拜。 俞菀璇怔了一下,他是亲王之尊,本不用行这么大的礼,但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份。 待他礼毕,俞菀璇朝他伸手,扬影枫却没有站起,反而拉着俞菀璇一起跪下,郑重地将两人婚事一一告知。俞菀璇扣紧了他的手指,内心柔软而熨贴。 几年前,俞菀璇在附近置了一座精巧的小院子。靠近湖畔,夜间听闻阵阵鄱阳湖边的水声,心绪宁静。俞菀璇挖出埋在院子里的酒拉着扬影枫上屋顶喝。 “你怎么喝酒都爱上屋顶?”扬影枫小心地扶着她,笑道。 俞菀璇拉着他坐下,笑道:“与明月共饮,与清风同醉。” 春日的夜晚,湖畔的风微寒,扬影枫又下去拿了一件披风上来,俞菀璇道:“我不冷。” “湖边风大,又是在屋顶上,易染风寒。”扬影枫坚持让她披上,给她系好系带。她当年为救他喝下的药极其伤身,身子底子连普通人都不如。他寻了许多药让韩羽皓弄给她喝,总算才是养回了一些。 俞菀璇倒出两杯酒,一股清新冷冽的酒香飘出来,她道:“枫哥你尝尝这酒,绝非寻常味道。” 扬影枫其实不大擅长品酒,接过来轻抿一口也尝出了这酒的与众不同,一入喉清新香洌中夹带着独特的苦涩,咽下后口中又慢慢有了回甘。“这是什么酒?” “‘青衿’,我娘独创的酒,取名自‘青青子衿’。”俞菀璇也轻抿了一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负了我娘,我娘最后还在念着他?甚至死前还叫着他的名字,直到我长大以后根据我娘留在的方法酿出‘青衿’,尝过这样的味道之后才知道,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是这一段情。”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扬影枫的母亲也因情而亡,从前的他投身战场,不愿意触碰情感一事,自觉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很好,但是“情”字总是不可预测,甜蜜、伤怀、牵念、相思……生死可以看淡,情却百转千回,蓦然回首,那人就在身旁才觉得世间完满。 月色下的鄱阳湖波光粼粼,一点点孤灯渔火闪烁在湖面上,晚风吹拂过两人的衣袂,俞菀璇已经喝了好几杯青衿,还要继续倒酒时被扬影枫拉住了,“在冷风里喝酒伤身,别喝多了。” “这才几杯而已,不多。” “春天宜将养,不许再喝了。”扬影枫拿过酒坛放在一边,俞菀璇挑眉,一个轮手绕开他的手臂抓住酒坛。 没有内力,招式还在,俞菀璇笑道:“咱们再打一场,你不许用内力,我赢了可以继续喝,输了就不喝了。” “可以。”扬影枫挑唇爽快答应。 俞菀璇武学驳杂,招式层出不穷,可扬影枫应对起来却很轻松。没有内力支撑,俞菀璇不多时就有些体力不支。忽然丹田之处升起了一点微热,那是她失去已久的内息,俞菀璇惊异之下,本能地运力于掌。一招曲阳掌向扬影枫袭来。 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一掌,扬影枫没在意,在一触手时却发觉了些微内息的存在,他故意偏了手,那一掌击上了他的胸口。 扬影枫闷哼一声以手撑地,皱着眉,满脸痛苦。 俞菀璇被吓了一跳,连忙扶着他,急道:“枫哥,你怎么样?对不起,我不知道……” “骗你的,这样的内息怎么伤得了我?”扬影枫捉住她的手笑道。 俞菀璇恼羞成怒,只想一掌劈晕他……居然敢吓她,这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捉弄人了。 “看来慧觉大师的药很有用,在服完药前不许再喝酒。” “你耍赖,方才分明是你输了!”俞菀璇反驳。 “那又如何?”扬影枫挑眉。 俞菀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堂堂定北王居然明目张胆地玩赖……他勾唇一笑,一下将她抱起,“‘谋杀亲夫’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话音刚落,俞菀璇就看清了他眼眸里那不加掩饰的欲念,成亲那晚的腰酸背疼又冒了上来,她抖了抖,“能不能以后再还?” 他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已经欠了三年,不能再拖欠了,再欠下去我怕你还不起。” 他抱着她进屋,脚朝后一踢,掩了房门,一个吻就落了下来。 春夜清寒,夜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昏暗的帐中俞菀璇已经睡去,扬影枫在背后拥着她,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内心宁静而温暖。 第75章 烽火再起 清明祭扫后,扬影枫和俞菀璇即将前往帝京时,忽然接到帝京急报,西羌国主蒙根临终前悍然撕毁霍尔伊奇城签下的各国和平条约,命逐日王集结十万大军压向甘凉一线,要一雪苍云岭的耻辱! 边境局势骤然紧张。 春日的午后,阳光穿过窗外的嫩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扬影枫接到急报后脸上一点紧张的神情都没有,只有冷然的笑意。 俞菀璇端着一碗鲜笋鲈鱼羹进来时,他眼底还有未来得及掩下的冷意。 “发生什么事了?”俞菀璇心里微沉,将羹汤放在桌上问道。 扬影枫伸手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把她圈住,才道:“阿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替陛下解决,处理完这件事后,我便与你一起逍遥江湖。”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暂时撇下她了,俞菀璇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扬影枫没有马上拒绝她,而是将那急报递给了俞菀璇。 这是朝廷的急报也算是机密,他就这样给她看,一点都不避疑?俞菀璇愣了一下,展开那封急报。内容写得很简短精要,俞菀璇很快看完,沉默了一阵后道:“蒙根临死前说的糊话逐日王也遵从?他脑子没病吧?” 扬影枫道:“根据线报,蒙根死前早已衰弱地说不出话了。” “那就是逐日王编造出来的谎言?十万大军就想拿下甘凉一线,他不是疯了就是另有目的。” “他的确是另有目的。”扬影枫看着俞菀璇问道:“逐日王身份神秘,至今我们都没能得到他身份的确切消息。之前西羌王妃阿依娜行刺耿术的事给了我一个想法,阿依娜能在那场火灾中转换身份,其他人也可以。” 俞菀璇心里一跳,她经历过里边所有的事,对其中一些事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后来发生了很多变故,她不再去想这些事,就这样尘封下来,现在突然提及,一个答案就呼之欲出:“沈淮西?” 扬影枫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逐日王出现的时间恰好是在若羌草原的那场火灾之后,并且迅速接手了西羌的政务,一个流浪在外多年的王子不可能一回来就能独揽大权,除非之前他已经暗中掌控了西羌。” “沈淮西这个人本身就很值得怀疑,十八岁就中进士,也不是个草包,却在帝京官场里碌碌无为多年。”俞菀璇一拍桌子,“当时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是他呢?” 如果逐日王就是沈淮西,细想后面发生的事,俞菀璇的后背冒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在霍尔伊奇城,刺杀扬影枫的刺客就是他安排的,目的是致扬影枫于死地,而他差点就成功了。 俞菀璇的手心也微微汗湿,握着扬影枫的手,盯着他的眼眸咬牙道:“你是想告诉我现在你要去做的事很危险,让我留在这里等你?你做梦!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阿璇,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没了内息修为,你跟着我会很危险。”扬影枫回握着她的手柔声道。 “我正在慢慢恢复,没有内息修为我还有脑子,一定不会拖累你。”俞菀璇神色认真而坚决。 扬影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他了解俞菀璇,即便不带着她她也会想办法跟着去,还不如放在身边,边境的危局是虚张声势,真正的危局在帝京,把她放在边境,有一群人看着她也许更好。于是扬影枫妥协,“好,带上你一起去。” “你说的,不许反悔!”俞菀璇眉开眼笑,“吧唧”一口亲在他的俊脸上。 “夫人是在调戏我?”扬影枫微微眯起双眸,眸色转深,带着某种危险的光芒。 俞菀璇这才后知后觉得发现他们现在的姿势十分暧昧,某人战力强悍,她实在不敌。明日他就要去边境了,为免明天早上又睡过头,她连忙跳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规避风险,将桌上那碗鲜笋鲈鱼羹端给他,分散着他的注意力,“我熬了很久的鲈鱼羹,你尝尝,绝对是市面酒楼里吃不到的味道。” 扬影枫哪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接过鲈鱼羹尝了一口,勾唇夸赞道:“嗯,比宫里御厨做的都好吃。” 俞菀璇得意地挑了挑眉,“那当然,江州盛产春笋和鲈鱼,这都是用最新鲜的食材做的,宫里哪能吃到这么新鲜的东西。” 扬影枫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俞菀璇低头喝了,食材新鲜怎么做都好吃,扬影枫一边跟她闲扯一些趣事一边喂她吃鲈鱼羹,等俞菀璇后知后觉地发现时,已经差不多把一碗鲈鱼羹喝完了。 “这是专门做给你吃的啊。”俞菀璇有些不好意思,他到江州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俞菀璇体恤他辛劳,特意给他做了春笋鲈鱼羹,没想到全进了自己的肚子。 扬影枫再次把她拉过来圈进了怀里,笑道:“你太瘦了,得好好补一补。” “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韩羽皓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很多补药,整天给她熬药吃,以至于她看见药碗就想吐。 她如今脸色红润,比起一年前的苍白透明已经好了非常多,但是比起以前还是差了许多。扬影枫知道真相后问过楚清瑶,她喝下的药极其伤身,即便小心仔细地将养也要数年才能恢复过来。这都是为了救他,扬影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怎么了?”俞菀璇见他眸色深沉,不由得问道。 “没什么。”扬影枫伸手掐了掐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笑道:“养胖一些再为我生个孩子。” 俞菀璇面色微红如三月桃花,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扬影枫一手箍住了她的腰,一手捏住了下巴,一个温柔缱绻的吻就落在了她温软的唇上…… 十日后,扬影枫、俞菀璇和韩羽皓到了甘州的西北大营。 郭老将军在见到俞菀璇的那一刻激动得虎目含泪,银杏出落得越发漂亮,上前一把抱着俞菀璇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璇姐姐……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还活得好好的呢。”俞菀璇笑着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别哭了,听说你都和阿朗定亲了,再哭他会笑话你了。” “我才不管他,他自己都想哭。”银杏说得没错,在场的将领都红了眼眶,当年俞菀璇喝下毒药救扬影枫的事大家都知道,又因为俞菀璇留下的话,这些年这件事大家闷在心里谁都不敢提,也没有人能知道俞菀璇走后是死是活,所以再一次见到她时,大家心里的激动掩盖不住。 银杏好不容易收住情绪放开俞菀璇,一抬眼就见俞菀璇的手被王爷牢牢地握在了手里,心里一阵欣喜,“璇姐姐,你们……” “我们已经成亲了。”扬影枫一句话掀起了惊涛骇浪,整个大营都要被抬起来,若不是战事吃紧,估计马上就要摆一场大晚宴。 大家都没变,又都有了些变化。甘州太守张易政绩斐然,若不是西羌突然调兵,他已升迁回帝京任职。卫恕已经成亲,娶了张易的侄女,两人成了亲家。高朗已经沉稳了不少,收敛了少年时期的顽劣,真正有了清润稳重的将军之气。宋平军师一向挺直的背有了微微的佝偻。郭老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声如洪钟,越发老当益壮。周庭将军鬓边也生了几丝白发。施老还是老样子,肝火旺爱训人,他的弟子甘遂和田七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施老见着俞菀璇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她去诊脉,发现俞菀璇身体底子恢复得还不错时脸色好看了一些,又诊出俞菀璇竟恢复了一些内息时更是满脸惊异,追着俞菀璇问是谁给她调治的,俞菀璇就是不说吊着他的胃口,把他气得头顶冒烟,银杏在一旁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西北大营还是原来俞菀璇熟悉的西北大营。 如扬影枫所料,西羌只是虚张声势,驻扎在两国边界上,打了几场试探性的小规模战役,基本没讨到什么便宜。 扬影枫一到西北大营的消息传开后,西羌这几日都偃旗息鼓不敢妄动。 帅帐内,战事汇报完之后扬影枫遣散了众将,只留下了宋平、郭曲、周庭、高朗和秦岩。 他看了秦岩一眼,秦岩拿出了几张纸递下去给他们几人传看,半柱香时间后,大家都看了一轮,几个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那几张纸再次回到扬影枫手上时,他将纸伸到烛火中,大家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燃烧卷曲化为灰烬,心里也像被火燎过。 有些事情即便在营中也不能说,只能看,看完之后烧掉,只放在心里。 “这一去危险重重,可能会牵连整个西北大营和飞云骑,大家怎么想?” “末将相信王爷的判断!”高朗率先站起来道。 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同样目光坚定,“末将也相信王爷的判断。”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部署。”扬影枫铺开了手中的羊皮地图…… 在扬影枫到西北大营的第三日,帝京周边的村镇忽然起了时疫,染疫的人群迅速扩大,为免时疫触及帝京,武卫营封锁了主城的出入口,羽林军封锁了皇城的出入口。 原本负责主城安全的应是巡防营、负责皇城安全的是皇城司,什么时候轮到武卫营和羽林军接管了?这里边绝对有问题。 扬影枫给他们几人看的纸,上面写的就是他推断的内容。 逐日王是早已“死去”的沈淮西,与怡亲王魏永昭勾结,逐日王大军压境,迫使扬影枫远离帝京,利用春季时疫封锁帝京,断绝帝京与外界的联系。 下一步便是逼宫谋逆。 只要扬影枫被牵制在边境,魏永昭要成功上位不是不可能。而因为时疫接管帝京主城与皇城的武卫营和羽林军都与魏永昭有关联。 扬影枫从一年前才开始怀疑上魏永昭,因为魏永昭之前表现得实在太过于纯良,半点要争位的心思都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扬影枫和柳太尉、裴相都把矛头对着沈符和淑妃,以为他们两父女才是朝堂动荡最大的因素。 后来扬影枫才发现沈符和淑妃也许就是魏永昭的挡箭牌,魏永昭对沈符和淑妃表现冷淡,在淑妃迁居冷宫之时也不站出来求情,已经失去了为人子的基本孝道。魏永昭的做法固然能撇清与沈家的关系,但在扬影枫眼里却不正常,与他向来优柔寡断的形象不符,扬影枫这才开始关注起魏永昭来。 之后他一直在暗中留意着魏永昭,发现他心机实在深沉,明里不大关注朝政,实际上对很多政务了如指掌,他对岳父凌牧的关心程度大大超过了对自己亲生母亲,还有一个走商队的女子时常出入他的府中…… 若沈淮西就是逐日王,那么魏永昭小心掩藏的心思就只有夺位,陛下一天天长大,他的机会也就越来越渺茫,但他始终是一个埋藏着的炸弹。所以扬影枫去了江州,还把这个消息不动声色地传到了魏永昭的耳朵里,就为了试探他,确定自己的判断。果然,他按捺不住了。 那个行商的女子又一次入了怡亲王府,之后跟着商队去了西羌,后来就有了西羌要伐东齐的消息。 这一切都如扬影枫的猜测那般进行下去,几乎没有偏差。接下来,大概就是要如何逼迫嘉正帝退位了。 扬影枫不可能单枪匹马独自杀回帝京,他要带着飞云骑一起,但这一切仅仅只是猜测,若他判断正确,他们这一遭就是去勤王,若判断有误,把原本抵御外敌的飞云骑拉回了帝京,那就是勾结外族谋逆!诛九族的大罪。届时不止扬影枫,飞云骑和所有的将领都要受牵连。 这些年,缠在扬影枫身上的流言就没有一刻消停过,即便远在边境,西北大营的众将领都是有所耳闻的,但他们仅仅凭着单纯的信任,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通通交付,选择相信他,这样扬影枫心里十分感动。 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与同袍,他绝不会将他们拖向深渊。 第76章 帝都危局 夜已深,俞菀璇回到帅帐时,扬影枫刚沐浴过,穿着雪白的中衣,头发束成马尾,发梢还湿漉漉的,洇湿了他肩膀。他完全不在意,双手撑案,神色专注地看着一幅地图。 俞菀璇瞟了一眼,那不是边境的局势图,而是帝京周边的地形图。即便俞菀璇对现在的局势不闻不问,她也知道现在真正的危局并不在边境。俞菀璇拿了一块干布巾给他擦头发,“洗了澡头发总是不擦,小心以后头疼!” 扬影枫合上地图,环过她的腰笑道:“不是还有你给我擦吗?” “明日你就要走了,自己擦吧。”俞菀璇将布巾塞到了他手里。 “你知道了?”扬影枫揽着她的手紧了紧。 “我又不是傻子。”俞菀璇笑着,眼底却是黯然,她知道帝京有危局,也知道明日他就要走,她很想像以前那样与他并肩一起面对刀光剑影,但帝京危局不比边境,她可以死皮赖脸跟着他来边境,却不能要求跟着去帝京,她拿出一份厚厚地叠的整齐的牛皮纸页递给他。 “这是什么?”扬影枫接过来展开,竟是帝京内外城的地图,包括了所有的大街小巷,连原先中书令王若希府上那条暗道都标注了出来。比扬影枫见过的所有帝京地图都要详尽。 “这是我和韩羽皓画了一日才画出来的。”俞菀璇得意地一笑,“我们在帝京做了两年影子盗,对帝京熟得眯着眼睛都能找到路,这份图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扬影枫心底翻涌着浪潮,将俞菀璇拥进怀里,久久不肯放手。 后半夜,扬影枫就要出发了,俞菀璇给他整理了衣袍,他身着飞云骑的黑衣玄甲,英挺犀利,还是当年威震边境的飞云骑主帅模样。 这一去危险重重,即便顺利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的,俞菀璇把一个红布包塞进了他的衣襟里,“这是大佛寺晨钟的残片,可以护身的,给你了,平安回来。” 扬影枫环紧了她的腰身,低头在她脖颈处留下一吻,在她耳边深情缱绻地道:“等我。” 扬影枫离朝就是为了试探魏永昭,他一直以来将野心隐藏得太好,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让扬影枫没办法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这些年扬影枫、柳太傅、裴相和长公主已经把沈符和淑妃打压得失去了兴风作浪的能力,大家都放松了警惕,唯有扬影枫一直没有放下对魏永昭的怀疑。 于是扬影枫决定设一个局试探魏永昭,恰逢三州发生奸杀大案,扬影枫离开朝堂,这对魏永昭来说是个绝好机会,趁着现在嘉正帝刚刚亲政根基不稳,他若有野心便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所以在扬影枫接到西羌突然要对东齐用兵的消息时,他几乎可以肯定西羌逐日王就是沈淮西,并且与魏永昭有联系。 魏永昭谋逆之心已经显露,即便扬影枫早在帝京做好了布置,但他不在帝京,不可能应对随时出现变数的局势。 四月初正是皇家春猎,巡防营属兵被派往露云山猎场清场去了,一部分禁军和皇城司则去了猎宫戍守。这个时候帝京周边突发大规模时疫,奇怪的是,帝京内还未出现相关病例,宫城之中接连有数名宫女太监病倒,连嘉正帝和长公主都起了高热,太医院内乱成一团,几个太医轮番诊脉都暂时无法判断嘉正帝究竟是不是染了时疫。 嘉正帝和长公主接连病倒,一向淡泊的怡亲王站出来名正言顺地代理了朝政,雷厉风行地命武卫营封闭了外城,羽林军封了内城,到了这个时候,敏锐一些的朝臣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因为细究起来,这两部人马都怡亲王的人。 此时帝京朝堂里能稳住大局的人还有柳太傅和裴相,然而这两位朝廷重臣竟然齐齐失了踪,后来发现不止这两位,连肃亲王、瑞亲王等皇亲国戚都不见了踪影,这是要变天了……朝臣们纷纷称病休朝,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帝京局势骤然紧张,然而因为帝京层层地封闭,城外的人对里面的一切都无从知晓。 天空乌沉沉的笼盖着阴霾,春日里的帝京一丝阳光都透不下来。 禁军统领林云川当机立断封闭宫禁,一部分禁军去了猎宫,林云川手里的人不足以护卫整座宫城,他便将长公主与嘉正帝移到了雍华殿层层保护起来。 现在最难的是没有人能把消息递出去,能解帝京危局的唯有扬影枫,但他现在被拖在了边境,远水解不了近渴,林云川心里也没底这宫禁能守住多久。 他回到雍华殿,太医、内监和宫女们都在忙碌,长公主和嘉正帝高热不退,大家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上宫外情况不明,一位胆小的宫女手一抖,差点将药煲打翻。 林云川没有责备她,亲自倒出药送到了偏殿,他很想看一眼曦嬿,但碍于身份和男女大防,只是沉默地将药碗递给了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玲珑。 看了一眼殿中的屏风,林云川转身就走,还未走出门口,玲珑却失声叫道:“殿下!殿下!” 林云川再也顾不得其他,和守在殿中的张太医一起奔到床前,躺在床上的女子手脚微微抽搐,牙关紧闭。 赵太医急急把脉后道:“快把殿下扶起来。” 曦嬿此时因为抽搐,身子僵硬,玲珑力气不够扶不起来,林云川道:“我来。”上前接替玲珑将曦嬿扶起,坐在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此时谁也不顾不得男女大防,赵太医立刻施针,片刻后才稍稍稳住病情。 赵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道:“殿下高热不退引发惊厥,得把药喝下去,先把高热退了才行,不然很是危险。” 玲珑急道:“殿下一直昏睡着,药一点都喂不下去。” 怀里的女子身体热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手脚却冰凉如雪,这是经络淤塞,血气不畅。林云川抱着她,将她的双手都攥进了掌中,内力顺着掌心导入她体内。 赵太医和玲珑都知道林云川这是在救人,谁都没有阻止他,玲珑将殿门掩了,赵太医也配合着继续施针,两刻钟后,曦嬿的手脚开始回暖,身体的热度也降低了一些。 “拿药来。”林云川道。 玲珑赶紧将还温热着的喂到了长公主的唇边,看着她慢慢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安心下来。 林云川将她放回枕上平躺时,曦嬿忽然紧紧抓住了林云川的衣襟,林云川不防,被她猛地一拉,一下离她的脸极近。曦嬿因高热而有些干裂地唇嗫嚅道:“父皇……” “殿下。”林云川心里一阵酸疼,先帝薨逝的三年以来,长公主背负着她这这个年纪的女子不该背负的重量踽踽独行。不,还要更久以前,从先皇后仙逝后,她就独自面对着宫中的幽暗波涛,本应是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年纪,担起了护持幼弟的责任。 长公主今年已经二十岁,早已过了女子婚嫁之龄,朝堂内外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她永远在人前是一副高贵端庄、刀枪不入的模样,只有在这会烧得糊涂之时才放下了伪装,那一声弱弱的“父皇”撕开了林云川的心房。 她的手指在林云川浅灰色的衣襟上更显白皙纤细,林云川尽量后仰着头,然而她却很用力,玲珑上前都掰不开,林云川只好用匕首割裂了衣襟,他很想就这样陪着她,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宫外已被魏永昭围住,他要想办法把消息送出去,要保护陛下和她。 “照顾好殿下。”林云川对玲珑和赵太医嘱咐了一句便出了偏殿。 肃亲王府上,世子魏承泽穿好了夜行衣,准备趁夜出城。 “夫君千万小心。”世子妃陆姝妍满眼都是担忧,不止父王,连她的父亲御史中丞陆茂也在上朝的路上失踪,帝京已被羽林军和武卫营控制,以控制时疫为由,不准任何人在街上闲逛,他们连府门都不能出。 “辛苦你照顾好家里。”魏承泽只是淡淡地嘱咐了一句。 “妾身明白。”陆姝妍眼眶微红,柔婉地应道,在他身后替他整理着腰带。 未出阁之前她就听说过肃亲王府大公子魏承泽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满城的姑娘爱慕威震边关的定北侯府世子,而她却私心喜欢魏大公子,知道自己要嫁给他的时候,陆姝妍雀跃欣喜。成婚之后,魏世子的确温润如玉,对她也很好,只是这些好里边似乎带着淡淡的疏离。陆姝妍以为这是他们俩之前都不相识,自然会有陌生感,然而他们已经成婚好几个月了,魏承泽对她依然是淡然疏离。陆姝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得夫君喜欢,她只能秉承着三从四德的古训,对他百依百顺。如今他要冒险出城,她也不能阻拦他,陆姝妍只想在他离府之前抱抱他,手刚伸出去就响起了敲门声。 “大哥,准备好了吗?”是魏承宣的声音。 魏承泽上前一步打开房门,陆姝妍只好收回了自己的双手,收敛了面上的不舍做出端庄稳重的姿态。 “准备好了,走吧。”魏承泽理了理扎好的护臂走出房门。 “夫君……”陆姝妍追上一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声道:“路上小心。” 魏承泽点点头,和魏承宣一起出了院子。 帝京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一辆华丽的马车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车轮撵着青石板路发出引人注目的声响。 “什么人的车驾?快停下!不知道现在宵禁吗?!”一队羽林军追了上来,为首的一人大声喝道。 驾车的小厮惊吓了一下,就要勒紧缰绳,车内的人醉醺醺地道:“东来,别理他们,也要出城!耽误了爷会美人儿爷扒了你的皮!” 小厮一个激灵,甩手一鞭,马儿嘶鸣一声扬蹄飞奔起来,冲过朱雀大街,朝东门行去。 “站住!”羽林军立刻追了上来,出了内城,守在外边的武卫营也听到了动静,围了上来,一群人终于在东门前把马车拦了下来。 羽林军将领正要发怒,武卫营的将领连忙拦住了他,因为他眼尖地发现这马车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黑檀木的车驾,三匹骏马,车身上的装饰和紫色的流苏,这显然是亲王府的车驾,然而车上没见挂牌,也不知是哪位亲王。 车内的人因为马车的急停,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怒道:“东来!你会不会驾车?小心爷罚你去刷恭桶!” 驾车的小厮哭丧着脸道:“爷,小的已经说过了这个时候不能出城,你非要出,现在咱们都要被拦下来了。” “我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爷的车驾!”车内的人怒气冲冲地一把掀开车帘,外边一片火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车外的羽林军和武卫营也看清了他的模样,一身熏人的酒气,发束歪歪扭扭地金冠,身着凌乱的衣服,武卫营的将领认出了他的身份,客气地朝他一礼道:“原来是二公子,不知二公子何事着急出城?” 魏二公子摇摇摆摆地走下马车,若不是东来扶着,还差点摔了一个大跟头,他醉醺醺地笑道:“爷约了美人今晚去城外的十里亭赏月,你们别拦着爷的路,误了美人的约,爷弄死你们!” 羽林军将领看了看乌沉沉的夜空,哪来的月亮,城外时疫严重,哪来的美人跟他赏月?他眼皮直跳,恨不得将这个烂醉的纨绔子弟一拳打醒,手下的人却暗暗拉了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别动气,这位是肃亲王府的嫡子魏承宣魏二公子,帝京首屈一指的纨绔子弟,家世显赫天不怕地不怕,无人敢惹,大人最好别得罪他。” 肃亲王府嫡子,的确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角色,羽林军将领强忍下怒气,武卫营的将领好声好气地劝道:“二公子别为难小的们,如今城外时疫严重,帝京戒严也是为了大家好,二公子暂且回府,待时疫过去二公子再出城吧。” “什么狗屁时疫?!爷才不怕!”魏二公子大袖一挥,抬腿就要出城。 东来一头汗地拉住他,又小声地朝武卫营的将领道:“大人行行好,骗骗我家公子爷就说让他出城,公子爷喝醉了分不清方向,待他上车后小人掉头回府,麻烦诸位送送,小人也不想给诸位大人添麻烦。” 东来的话倒还中听,武卫营的将领连忙对魏承宣道:“二公子,您先上车,咱们这就开城门。” “这还差不多。”魏承宣一摇三晃地上了马车,东来调转了马头。 武卫营的将领朝羽林军将领使了个眼色,羽林军将领忍着一肚子怨气护送着这尊大佛回府。 回到马车上的魏承宣瞬间眼神清明,他压根没喝酒,只是将酒倒在了车内和身上,在嘴里含了一下,造成醉酒的假象,闹了这一场,把东门的大部分守卫吸引了过来,掩护大哥顺利出城。 第77章 赴京勤王 扬影枫判断魏永昭有谋逆之心后,立刻秘密抽调飞云骑四万人奔赴帝京,郭老将军、秦岩、高朗随行,宋平、周庭将军稳住边境。 四万人马既要瞒住帝京又要瞒住西羌,瞒住西羌好办,只要让西羌认为扬影枫还在边境,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在外游历的楚清瑶收到消息也到了边境,她易容之术高超,将身形与扬影枫大致差不多的韩羽皓易容成了扬影枫的模样,每日出现几回足以震慑西羌。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逐日王一旦收到消息,甘凉一线就会有危机,所以最终是要早日解决压在边境的西羌大军。 要瞒住帝京却不简单,四万大军由扬影枫、郭曲、秦岩和高朗分别领兵一万,分路行军,昼伏夜出,派出先锋部队扫清路上那些来自帝京的眼线。 途经各州时有扬影枫以定北王的身份压着,州府的官员也不敢往上报送消息。大家都收到了帝京封城的消息,州府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帝京定是要出事了,定北王率军回帝都到底是去勤王还是争皇位谁都不好说,毕竟这么多年关于他的流言就没有消停过,真真假假也不好判断。 情况不明贸然站队不是老油子们的选择,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定北王,万一他真的主宰天下,现在得罪他等于为以后寻了死路。即便他没有成功,也可以以不敌飞云骑为由脱罪,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四万飞云骑一路奔袭,既没有受到阻拦也无人朝帝京汇报。 帝京周边的时疫是魏永昭命人在各个水源里下了毒,中毒后的症状与时疫极其相似,大规模相同病例出现,又是在春天这个易发时疫的时节,所以一时间误导了大夫们的判断。但中毒与时疫毕竟是不同的,所以魏永昭要在短时间内控制帝京,他不惜动用了埋在宫禁中多年的眼线让一些宫女内监和长公主、嘉正帝一起中毒,但他没想到林云川敢擅自封闭宫禁。 林云川在先帝时期就任禁军大统领,即使很得先帝和陛下信任,林云川也是个很低调内敛的人,魏永昭倒是小看了他。 于是魏永昭顺手将擅闭宫禁、软禁陛下意图逼宫谋反的罪名安在了林云川头上。 武卫营和羽林军只听从上峰的命令,也分不清楚究竟谁在谋反,然而围攻宫城对于武卫营和羽林军的将士来讲还是很有心理压力的。宫城在他们心中就是神圣肃穆的地方,是皇权的中心,攻打宫城的行为才像是谋反。所以即便武卫营和羽林军的人数占上风,几日下来,只拿下了外围的宫殿。 禁军人手不足,林云川收缩地盘,守住宫城西院,西院是后宫之地,有高墙阻隔,是防守的好地方。陛下和长公主及宫中太妃、皇子公主等都护在里边。他是将军门下弟子,即便没上过战场,也是熟读兵书,魏永昭实际上只得了勤政殿及御书房等几座空荡荡的宫殿,一点用处都没有。 移居偏殿的沈淑妃也被林云川抓过来另关在了一处屋子里,他打算把淑妃当做最后的筹码,一旦受不住至少还能保证嘉正帝和长公主的性命。 魏永昭在勤政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他筹谋多年就为了这个帝座,魏永璟不过是命好,托生在了皇后的肚子里,得了个嫡子的名头,论其他,他哪一点比不上魏永璟?凭什么魏永璟能坐上这个位子? 魏永昭原是打算拿下宫城后,以陛下患时疫薨逝为由接掌皇权,按现在的情形来看,短时间内他破不了林云川和禁军的屏障,而魏永昭现在最等不起的就是时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他谋逆的事情传出帝京,各地勤王的大军定然会涌向帝京,他手里只有武卫营和羽林军,必败无疑。而且他最怕的是定北王收到消息,他威震边境的“战神”称号可不是花银子买来的。 魏永昭的外祖父沈符和岳父凌牧一起来了勤政殿,凌牧一身威风的银色铠甲,面上却带着愧色,“王爷,林云川太厉害,我们还是没能拿下西院。” 魏永昭眼底浮上一层阴霾,狠狠地盯着勤政殿上那威武霸气的龙椅,“用火攻,一个不留!” 沈符和凌牧齐齐大惊,凌牧急道:“王爷三思!火势一起,咱们的事就掩不住了,天下悠悠众口难堵,将来这帝位坐得不稳当!” 沈符也急道:“你别冲动,淑妃娘娘还在里边,林云川是困兽犹斗,先射一封箭书进去,只要陛下写下退位诏书,咱们就保他们性命,你也能名正言顺。” “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待我登上帝位,站在权利顶端,还有谁敢嚼舌根子?”魏永昭冷声道:“你们是想等到勤王大军杀到帝京才动手么?” “可你母亲……” “沈太尉怎么年纪越大做事越发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魏永昭不耐烦地提高声音道:“我们没时间慢慢计划,为了母妃一人要搭上我们所有人?我们失败了难道母妃能活下去?一把火烧了西院,待我登基后再追封母妃。”魏永昭声音沉冷,毫无温度,决绝地转身出了大殿。 沈符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么多年,他竟没有看出来魏永昭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影子,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西院的重华宫内,曦嬿和魏永璟已然大好,太医先前判断这不是时疫而是中毒,对症用药后恢复得很快。 宫外忽然响起了一些喧哗声,殿内的侍卫纷纷拔刀把嘉正帝和长公主围在中间。魏永璟也猛然起身拿起桌上的长剑,将长公主护在了身后,他已经不是那个胆小懦弱的小皇帝了,皇姐护了他这么多年,现在到他护着皇姐了,虽然心里不免还是有些紧张。 殿门打开,林大统领大步踏入,连日的操劳他消瘦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下颌处也生了许多胡茬,但他整个人却如出鞘的剑一般锋锐。 “叛军要用火攻,请陛下和长公主速到栖雨阁!”栖雨阁是西院一处用汉白玉造的水榭,林云川退守西院时就想到了叛军有可能会用火攻这一点。 殿外传来沈淑妃厉声的斥责:“别碰我!你们这些下贱的奴才!”接着又传来她疯狂的大笑,“我儿是将来的帝王,本宫是太后!到时一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火油的气味已经飘了进来,曦婉拉着淑妃哭着劝道:“母妃,快走吧,怡亲王不会再顾及我们了……” “啪”的一声脆响,沈淑妃一巴掌扇在曦婉的脸上,厉声道:“闭嘴!你这个死丫头!就因为你的不知廉耻,毁了你自己不算还坏了昭儿的好事!” 沈淑妃发髻凌乱,见人就指着鼻子骂,宛如疯妇。 “母妃……”曦婉捂着脸泪流满面。 “婉儿,走。”曦嬿上前拉走了曦婉,禁军和侍卫们紧紧跟上,留下沈淑妃一人在重华宫前又哭又笑。 魏永昭这边刚准备点火,武卫营来报,帝京东门外突然冒出了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打着的竟然是飞云骑的旗号! “不可能!”魏永昭瞬间脸色铁青,咬紧了颊边的肌肉。“飞云骑远在甘州,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到了帝京?!” “末将不敢胡言,还请王爷去城墙上看看。”武卫营的将领也有些颤抖,飞云骑是东齐最着名的军队,他只听说过并没有真正见过,但看猎猎招展的黑底飞云旗和惊人的气势,他几乎肯定这就是威名赫赫的飞云骑。 魏永昭只好暂停了火攻计划,先去了外城。 东门城外地势开阔,魏永昭站在城墙上一眼就看到了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清一色的墨衣玄甲,为首之人身姿挺拔,手持一杆银杆红缨枪,单手控马前行。 即便间隔距离还很远,连眉眼都看不清楚,魏永昭也一眼就认出了为首那人正是定北王扬影枫! 他扶着城垛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身旁是武卫营的统领凌展,凌展被城外这支队伍的气势所震惊,他们缓缓而来,仿佛一朵沉沉的乌云,里面藏着闪电和雷暴。 “王爷,这是飞云骑么?”身为武将,凌展也没见过这支被称为边境长城的军队。 “飞云骑在甘州御敌,这不可能是飞云骑!”魏永昭怎么也不敢相信扬影枫悄无声息地把大军拉到了帝京,为何他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难不成他们还能从天上飞过来? “为首之人看着像是定北王……”凌展极目远眺,他见过扬影枫几面,距离太远,他不敢确定。 “是他又如何?飞云骑又如何?”魏永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看去,虽然飞云骑气势惊人,但看着兵力并不多,这定然是速度最快的神风骑,只有神风骑才有这样的速度可以在短短数日之内赶到帝京,而且扬影枫不可能把十万飞云骑都拉到帝京,魏永昭心里定了定,“他就这点人马,武卫营和羽林军加起来将近五万人,还怕他不成?!” 魏永昭这么一说,凌展也细看了看城下的兵力,确实不多,大概也就是一万人。但这是威震边境各国的飞云骑啊!战力之强悍不说以一当十,以一当五肯定是有的,武卫营和羽林军都是护卫帝京的,寻常只是训练,战力哪能跟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飞云骑相比?这一点魏永昭不懂,凌展却是懂的,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绝望…… 城外的确实是扬影枫带领的一万神风骑。 两日前在通州遇上了正飞奔前往甘州报信的魏承泽,魏承泽说明帝京的危险局势后,扬影枫便带了一万神风骑一路狂奔,先行到达帝京,给魏永昭一个震慑。 一万飞云骑缓慢推进,像钝刀割肉一般,让城墙上的武卫营士兵们心底直颤,逼近城墙时,扬影枫勒住了马,缓声开口,声音低沉却能让城墙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怡亲王谋逆!尔等速开城门,之前的事便既往不咎!否则便与之同罪,诛九族!” 武卫营的大多数士兵和低层将领最初都以为是防时疫才封闭城门,后来也渐渐察觉出不太对劲,可谁也不敢造次,毕竟这种时候走错一步很容易就掉脑袋。现在定北王这话一出,武卫营的将士开始有了动摇。 “西羌进犯边境,定北王此时却率大军出现在帝京是何意?定北王才是那谋逆之人!”魏永昭冷冷地出声反驳。 怡亲王的说法好像也对,底下的将士都糊涂了,到底谁才是谋逆之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扬影枫挑了眼尾看向城墙上的人,冷冷地道:“魏永昭,本王给你两日时间想清楚,你若肯开城门就死,我便给你留个全尸且保你家人性命。” 魏永昭冷笑,正要与凌展集结兵力开城门与之一战,扬影枫取下了马鞍上的乌木硬弓,一尾白羽箭像流星一般射上城墙,一箭射下城楼飞檐处的铁铃铛。 帝京的城墙很高,他在底下是个仰角,能把箭射上城楼就很厉害了,他这一箭竟然将飞檐处悬挂铁铃铛的铜线射断,这是何等的臂力与准头? 这一箭完全震慑住了凌展和武卫营的将士。 魏永昭这边的士气被扬影枫一击再击,跌落得所剩无几,这时候出战即便人数是飞云骑的数倍也占不了任何便宜,况且飞云骑也不是吃素的,弄不好城门都守不住。 魏永昭果断放弃了出城一战的想法,帝京城墙巍峨厚实,只要不开城门,扬影枫和一万飞云骑短时间内不可能攻进来,城中粮草储备充足,既然野心已经包里,魏永昭索性也放开了,他有的是时间耗下去。 宫城西院,林云川将陛下与长公主安顿好,却迟迟不见外边的人有进攻的趋势,魏永璟手中的剑都捏出了水,时间一长也忍不住面露紧张,问道:“他们为何不攻?难道是又有什么更恶毒的计策?” 林云川安抚着他道:“陛下放心,他们要是有更好的计策早就用了,不会等到现在,许是勤王之军到了。” 魏永璟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内外城都被他封死了,不会有人得到消息的。” “帝京被封数日,帝京之外的人迟早会发觉不对劲的。其他人臣不敢说,定北王一定会来搭救陛下,陛下一定要稳住。”林云川坚定地道。 听到“定北王”三个字,魏永璟心底又升起了希望,他一定会来的! 第78章 暗度陈仓 魏永昭气急败坏,在雍华殿内连摔了几个玉盏。王妃凌氏将侍女们留在了殿外,独自一人推门进殿,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却没有一点富态,反而脸颊和身形都显得有些消瘦。 魏永昭看见她进来稍稍收敛了脾气,伸手去扶她,轻声责备道:“不是让你在偏殿里静养吗?怎么又过来了?” 魏永昭封闭内外城后为了安全起见,把凌氏一起接到了身边,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不许任何下人告诉她当前的局势。凌氏不是傻子,即便没有任何消息,自己的丈夫在做什么事她还是知道的,他一向淡然温和,能发这么大脾气,定然是事情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凌氏对身份地位没有任何执念,出嫁从夫,丈夫要做什么事,她便全力支持他做什么事。 凌氏忽然伸手环住他,将头轻轻地靠在魏永昭肩上,柔声道:“王爷,不管发生什么事,妾身都会在您身边。” 魏永昭一手环着她,一手轻抚在的肚子上,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魏永昭的手心感受到了起伏,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动摇。若他没有谋逆,此时也许还在王府中享受着一天中最舒畅的时光,与爱妻在花园里散步赏花,看着儿子魏云安在花园里活蹦乱跳地扑蝴蝶,期待着未出生的孩子能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儿…… 另一个声音立刻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才能不比魏永璟差,他为东齐承担了许多大事,迎接阿勒图使臣团被行刺、在西羌遇草原大火、回国途中还还差点丧命……他九死一生的时候魏永璟在做什么?他做着储君做的事,最后因为出身没能成为储君。 虽然封了亲王,却是个没有实权的亲王,先帝对扬影枫的重视都远远超过他。他的妻子虽是亲王妃,在帝京后宅妇人的圈子里却没什么地位可言,那些趋炎附势的贵妇们压根就看不上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妃,她不说不代表她不在意。即便她不在意,安儿呢?他死后,后代的荫封会一步步降低,安儿还能当个郡王,之后的一代一代逐渐成为平民。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他走上这一条路没有错! 魏永昭环紧了凌氏的腰,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柔声道:“静儿,你回偏殿好生将养,什么都不要想,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后不会再有人敢看不起你,我们的孩子也会富贵无极。” “妾身什么都不求,只求王爷平安。” 安抚了凌氏后,魏永昭召来了心腹侍卫吉耀,面色阴沉,“那边没有消息传过来么?” 吉耀摇了摇头,皱着眉有些紧张地道:“王爷,阿碧柔已经近十日没有来过消息了?是不是那边摆了我们一道?” “不会,我许给他的东西都是他想要又轻易拿不到的,他不会食言。”魏永昭揉了揉眉心,“召凌牧和凌展过来,明日我们要把城外的一万飞云骑解决掉!” “是!”吉耀刚要走又被叫住。 “把西院好好看着,不能出任何乱子。”魏永昭凝眉,若是事情到了不可控的时候,西院里的人就是他最后的护身符。 一万飞云骑在城外扎营,帅帐内,魏承泽一拳砸在桌案上,焦急地道:“帝京城墙厚实,易守难攻,即便后边的三万飞云骑到了,只要魏永昭不出来,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扬影枫比魏承泽冷静,“他比我们着急,他谋逆的事已经掩盖不住了,我已向各地驻军发出勤王号令,他撑不了多久。” “可是拖得越久陛下越危险,只怕把魏永昭逼急了他来个玉石俱焚。” “他不敢。”扬影枫冷笑道:“欲望越大的人越怕死,只要我们在城外,魏永昭就不敢动陛下,他只会把陛下当成最后的护身符。”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等。”扬影枫道:“最迟明日,三万飞云骑就会到达帝京,我要等神机营和神箭营。” 魏承泽眼睛一亮,“你已经做好了攻城的计划?怎么不早说,害我担心了半日!” 扬影枫拿出了另一份地图在桌上铺开,魏承泽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他在帝京长大,又曾任皇城司副指挥使,对帝京可谓十分熟悉,闭着眼都能找到路。但看到这份地图,他甘拜下风。 这幅地图绘得十分详尽,有一些极幽暗狭窄的巷子魏承泽根本没听说过也没去过。就比如他们肃亲王府在东十字街,而太庙在另一条街上。寻常若要去太庙就得绕过两个街坊区域,至少半个时辰。但在地图上却有一条不起眼的暗巷,从王府到太庙半刻钟都不用就能走到,实际上王府后门跟太庙后院是相对的,他在帝京这么久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 魏承泽又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从一座府邸穿出,演变成两根,一根画到了胭脂街的百媚坊,一条穿出了城墙,延伸到了露云山。 “这条红线是什么意思?”魏承泽指着地图问道。 扬影枫修长的手指沿着红线划过,“这是一条城郊通往帝京的暗道,也是我们这次解帝京危局的关键。” 魏承泽目瞪口呆,固若金汤的帝京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 “这是谁绘的图?”魏承泽既惊叹又佩服,绘制这张图的人实在太厉害,对帝京全貌了解得细致而透彻。 扬影枫一直轻抿的唇角有了一点笑意,眸色也变得柔润,低沉的声音里仿佛染上了三月的江南烟雨,“是我夫人。” “你什么?”魏承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夫人。”扬影枫扬眉,重复了一遍,这些日子都在紧张的行进,他没有一点空余的时间去想她,此刻蓦然想起她,唇边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魏承泽的耳朵旁嗡嗡作响,他什么时候成的亲?在哪成的亲?他此生会娶的女子只有一人——俞菀璇。他找到她了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本应是无比令人高兴的事,魏承泽心里却渗出了丝丝苦涩,即便知道自己今生与她无缘,还是无法放下。 俞菀璇能画出这样详尽的地图,侧面证实了她就是当年横行帝京的影子盗,所以他们两人的缘分从那时就开始了么? “今晚我去探一探。”扬影枫的话拉回了魏承泽的思绪,毕竟过了几年,要去确认一下那条暗道是否已经毁坏塌陷。 “我和你一起去。”魏承泽知道这一趟的必要性,他没有阻拦扬影枫,“你是主帅,不能出事。” “好。” 宫城西院,又迎来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今晚的夜色不似前几日那般幽暗浑浊,明晃晃的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际上,曦嬿站在栖雨阁外的水榭旁遥遥看着星空,眼中无喜无悲。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生死不重要了,这样的星空也许是看一日少一日。 “夜间露重,殿下切莫再着凉。”林云川手臂上挽着一件披风走过来,交给了曦嬿身边的贴身侍女玲珑。 “那日多谢大统领相救。” 明白过来曦嬿指的是她高热那一日的事情,林云川的脸色微红,幸好有夜色遮掩,旁人也看不出来。他低头行礼道:“那日冒犯殿下,殿下不怪罪已是微臣之幸,何敢居功?” 曦嬿比他坦荡许多,“救人一事上本就无需在意身份性别,性命总是比其他的重要。” “无论何时,微臣定会护着殿下。”他这一句臣下对主上的敬言却让曦嬿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他眼眸中如星光一般的坚定的光芒忽然让曦嬿的心跳微乱。 看着他远去的挺拔背影,曦嬿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忽略了什么,似乎有个人,一直都在她身边,而她从来没有在意过,现在回想才发现,因为那个人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是很正常的事,但他经常做的却不是他应该做的事。 永璟未封东宫前,曦嬿对他几乎是寸步不离,但上下宫学她是不可能跟着的,而那几年,上下宫学的路上都是林云川亲自护送。他是禁军大统领,完全没必要这般护着一个还未封东宫的皇子。现在细想起来,诸如此类还有非常多。 他是过于忠心还是对她有意?曦嬿心里一阵悸动,除了刚才的那句话,他几乎从来没有表露过任何的情绪,是她想多了吗? 曦嬿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这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日朝阳的时刻,她却在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一夜未眠的不止帝京城内外的人,还有正在赶来的三万飞云骑。 天色将亮之际,魏永昭已是十分困乏,才刚睡下,门口就被急促地敲响。他猛一睁眼,心跳剧烈,恼怒地道:“何事?” “王爷,凌将军遣人来报,城外又来了许多人马!”吉耀急急地禀报道。 “不过是扬影枫召来的乌合之众,怕什么?!”魏永昭斥责道。 “不是乌合之众,看着……看着像飞云骑……”吉耀的声音有些微微地颤抖。 魏永昭从榻上跳起来,“不可能!”西羌十万大军压境,扬影枫怎么敢把飞云骑都拉来帝京? 魏永昭没有过多的接触过军事方面,不知道甘、凉二州历来都是防御的重点,易守难攻,即便西羌出动十万大军,扬影枫留下六万飞云骑也能守得住城池。 他迅速起身,与吉耀一起去往东城门,城外的火把连成一片,看起来确实有几万人之多。天边出现了鱼肚白,魏永昭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后脊梁爬上来,春日微寒的清晨,魏永昭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扬影枫和魏承泽顺利通过密道进了帝京,摸到了肃亲王府找魏承宣。这些时日魏承宣也没闲着,打听到了柳太傅、裴相和自己的父王都被软禁在了太庙里,而陛下和长公主有林大统领与禁军护着,围困宫城西院,暂且安然无恙。 这些消息非常重要,扬影枫和魏承泽刚回到城外大营,三万飞云骑就到了。 “王爷,咱们何时行动?”即便长途奔袭,郭老将军依然精神矍铄,满是皱纹的脸上半点不见疲色。 四万飞云骑杀气腾腾,如今正是士气高涨之时,而且魏永昭定然也得到了消息,为免久而生变,扬影枫决定速战速决,立刻召集众将进了帅帐,制定攻城计划。 帅帐内,扬影枫展开俞菀璇绘制的帝京地图,上面已经画好了各个进攻路径。郭老将军魏承泽为一队,秦岩高朗为一队,各领两万人马分别从东门和南门攻城,把城中的武卫营和羽林军的兵力都吸引到东门和南门;抽调神机营与神箭营最精锐的一千人,扬影枫亲自带领从密道潜入帝京,直入宫城解救陛下。 “三哥,你只带一千人,太危险了。”高朗反对道。 扬影枫道:“你忘了二哥还在宫里,我带了一千都是精锐,有禁军接应,没有问题。你们在城外的进攻会把城中的大多数兵马都吸引过去,我在里面就不会危险。” “可是……” 秦岩拍了拍高朗的肩膀,“阿朗,这是最佳的方案。” “你们先休息两个时辰,养精蓄锐。” 城外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飞云骑,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凌牧和凌展两父子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的飞云骑,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 这是东齐最英勇的军队,扬影枫也是所有武将心目中的战神,他们俩父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与之为敌。 凌牧有些苍凉地低声道:“阿展,为父走了一步错棋,也许要连累整个家族了。” 凌展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手心微微汗湿,咬牙道:“父亲,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且还不到最后一步,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当初魏永昭跟他们两父子透露自己的野心时,做出决定的不是父亲一人。魏永昭是皇子,有大义名分,凌牧想振兴家族,凌展也想有能大展身手的一天,虽然知道这是谋逆,依然愿意搏一次。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历史上也不乏夺位之后成为明君的皇子,不过是胜了流芳百世,败了遗臭万年而已,能与飞云骑与扬影枫交战一场,无论胜败都值了! 第79章 成王败寇 申时,扬影枫带领着一千飞云骑精锐秘密去了露云山。 亥时,帝京东门和南门的飞云骑同时发起攻城,城中一片慌乱,凌牧和凌展分别守着东门和南门。知道飞云骑的战力强悍是一回事,真正领略又是另外一回事。 魏永昭也在东门上,看着底下攻势凶猛又不失章法的飞云骑,他心底也乱成一团,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白,猛然拉过一旁的一位副将道:“对面指挥的将领是谁?有定北王吗?” 副将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答道:“对面有两位将军,似乎都不是定北王。” “吉耀!”魏永昭声音里有掩饰不住地焦躁,“你马上让人去南门看看,定北王在不在?” “是!” 魏永昭莫名地感到心慌,按理说扬影枫应该在东门外指挥战役,可他并没有发现扬影枫身影,若扬影枫也不在南门,此时会在哪里?魏永昭的后背忽然冒出了涔涔冷汗,等不及吉耀回报,速速带领一队人马赶回宫城。 那边,因重要兵力都去了东门和南门,如扬影枫所料,城中守卫空虚,他带着一千飞云骑精锐几乎没受什么阻拦就到了宫城。 看着犹如神兵天降的飞云骑,而且为首的还是定北王!宫城外驻守的羽林军大惊失色。 扬影枫朝天射了三支响箭,两声短促一声悠长,这是将军门的暗号,宫城西院内的林云川心上一阵狂喜,命禁军开了西院,与扬影枫里应外合,杀得围守西院的羽林军落花流水。 扬影枫奔进西院,见到了被禁军层层护住的魏永璟。“陛下可还安好?” 魏永璟被困在西院多日,此时一见扬影枫,多日的焦虑紧张害怕一下子涌了上来,他不顾帝王威仪,一下扑入扬影枫的怀里,眼泪滚滚落下,“影枫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毕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谁都不忍苛责,扬影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慰道:“陛下受苦了。” 而东门和南门也抵挡不住飞云骑的攻势,凌牧和凌展只能放弃城门撤兵。魏永昭率人赶到宫城外时,基本上大势已去。 扬影枫和林云川骑在马上,身后是禁军和飞云骑。 “怡亲王魏永昭谋逆犯上,是诛九族的大罪,尔等速速放下兵器还可轻罚,否则便与之同罪!”扬影枫睥睨着魏永昭身后的武卫营和羽林军,许多低阶的士兵都只是听从命令行事,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若全部斩杀,削弱的到底还是东齐的军事实力。扬影枫这一番话既给了士兵们活路也瓦解了魏永昭的势力。 武卫营和羽林军的将士在这个阵势下哪里还敢反抗?谁都不想被诛九族,于是魏永昭的身后响起了一片铁器碰撞的声音,大家纷纷丢掉兵器卸下盔甲投降。 只有凌牧凌展两父子和他们一手培养起来的嫡系还站在魏永昭身后,他们两人知道,即便此时丢掉兵器也不会得到宽宥,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然而魏永昭此时却非常镇定,仿佛失败的人并不是他。 “魏永昭,你还不束手就擒?!”林云川厉声道。 “束手就擒?”魏永昭冷笑里带着嘲弄,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听到了某个天大的笑话。“还没到最后一刻,我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他话音刚落,被禁军护着的宫中女眷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殿下!” 扬影枫和林云川齐齐一惊,只见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玲珑正将一把匕首抵在长公主白皙的脖颈上! “皇姐!”魏永璟一声惊叫,本能地就要扑过去,被扬影枫猛然拉住,那把匕首反射着锐利的光芒,晃得人心底凉成一片。 林云川握紧了手中的剑,长眉拧紧,他怎么也没想到在长公主身边多年的贴身侍女玲珑竟然是魏永昭的人!难怪长公主和陛下会突然发了“时疫”,他查了所有可疑的人,唯独没有怀疑过这个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对她忠心耿耿地贴身侍女!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没想到,包括曦嬿本人。 她保持着镇定,道:“玲珑,本宫自认待你不薄,为何要这样做?” “你闭嘴!我自有我的缘由!”一向温顺体贴的侍女变成了另一个人,冰冷的薄刃紧贴着她的脖子,挟持着她慢慢往魏永昭那边走去。 围着的禁军让开了一条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难怪魏永昭这么镇定,原来他还有一张埋得最深的底牌。眼睁睁看着曦嬿落到了魏永昭手里,林云川和魏永璟皆咬碎了银牙,恨不得把魏永昭千刀万剐! “把淑太妃和曦婉公主带上来!”魏永璟的眼眸中浮现罕见的狠厉。 很快禁军便把已经神志凌乱的淑太妃和惶恐惊惧的曦婉带到了魏永璟面前,他夺过禁军手里的刀,架在了曦婉的脖子上,狠声对魏永昭道:“你若敢伤皇姐一根头发,朕便立时让你母亲和妹妹下黄泉!” “一个疯疯癫癫的太妃和一个嫁不出去的公主于我而言有何用处?你要杀便杀。”魏永昭面上一派无所畏惧,带着嘲讽,“魏永璟,你要是真敢动手杀了她们两个我还能佩服你一星半点。” 曦婉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永昭,他还是一样的容貌,但眉眼里冷漠与绝情昭示着他已经不是那个疼她宠她的大皇兄了。 “动手啊?你不敢吧?”魏永昭嗤笑道:“一个是父皇的妃子,一个也算是你的皇姐,你敢杀吗?” 魏永璟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魏永昭张狂地大笑道:“魏永璟,就凭你这样心慈手软的人还想坐稳帝位?你不过是会投胎,占了个嫡子的名分,若是无人扶持,只怕你的皇位一天都坐不稳!”他瞟了一眼扬影枫,道:“这个皇位若是定北王来坐,我魏永昭心服口服,可是你,无才无德,蠢笨不堪,凭什么坐在这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你想要江山帝位?”扬影枫冷然开口,魏永昭已经走火入魔,除了江山帝位,只怕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本来就该是我的!”魏永昭有些激动,将手中的匕首压了压,曦嬿的皮肤立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细细地血珠渗出来,她的脖颈白皙,衬得那道口子触目惊心,“魏永璟,曦嬿的命要用退位诏书来换!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魏永璟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刀砍了魏永昭。 “璟儿。”曦嬿无畏无惧,声音一如既往的恬淡,她已经许久没有唤过他的名字了,魏永璟立时落下泪来,颤颤地嗫嚅:“皇姐……”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曦嬿的仪态依然无懈可击,缓声道:“太傅教导你的《帝王策》第一句话是什么?” 魏永璟下意识地答道:“治国之道重在为民。” 曦嬿很欣慰地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璟儿,你并非胆小懦弱,而是珍重性命、宽厚仁慈,这是为明君的必要条件。视性命如草芥的人永远无法领悟治国之道,也无法成为明君……” “你闭嘴!”魏永昭狠狠地打断了曦嬿的话,恼羞成怒地捏住了曦嬿的肩膀。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来,幼年在宫学,他资质平平,一篇《孟子》总要多日才能默记出来,而曦嬿只需看几遍就能背诵,虽是女子,却总能得到太傅的夸赞。她十二岁那年写了一篇《论为政十律》被大肆称颂,更是把他衬到了尘埃里。 魏永昭对魏永璟是怨恨,对曦嬿更多的却是嫉妒,嫉妒她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天色渐暗,对峙着的双方都点燃了火把,一片火光倒映在曦嬿明澈的眼眸里,魏永璟、扬影枫和林云川同时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决绝。 “殿下!” “皇姐!” 呼喊不及,曦嬿已经扬起脖子朝匕首上划去,魏永昭也是大惊,速度奇快地捏住她的肩膀,同时拉开了匕首。饶是他反应迅速,锋锐的匕首还是在曦嬿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刀痕,鲜血一下喷溅出来。魏永昭没想到曦嬿会不惧死,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住时,林云川和扬影枫已然出手。 扬影枫迅速控制住魏永昭,林云川也把曦嬿夺了回来,下手如风点了她颈间的穴位,又按上她的脖颈止血,在他怀里的曦嬿昏过去之前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掩盖不住的痛色。 场面一度混乱,凌牧和凌展殊死一搏,父子俩都是武将出身,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顾忌了,凌家的家传大斩刀法还是很厉害的,一时间竟然让人近不了身。 扬影枫将魏永昭交给了高朗,一旁的秦岩将一杆银枪抛给他,“王爷!接枪!” 扬影枫接过银枪,眉峰一挑,一枪刺出矫若出水银龙,一下就将凌家父子的大刀阵破开一个豁口。 银枪泛起的点点寒光犹如流星乍坠,寒芒闪动间与大刀相接,碰出火星,颇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势,凌家父子被打乱了节奏。眼见不敌,凌牧与凌展在忙乱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当扬影枫的银枪朝凌牧袭来时,他竟不闪不避当胸撞了上去,手中的长刀驻地,稳住身形,一旁的凌展一刀砍向扬影枫。 这是凌家大斩刀法中一命换一命的绝命之法,誓要置对手于死地。 扬影枫被凌牧拖住,只能弃了银枪施展身法后退,避开刀锋,然而这样的绝命刀法没有这么简单能避过,凌展的刀里还暗藏着另一根暗刺,他一甩刀锋,暗刺飞出,直击扬影枫的胸口,而他避无可避! “王爷!”一旁的秦岩惊叫,眼睁睁看着那根暗刺直直穿透扬影枫的盔甲刺入他心口! 然而扬影枫只是眉头蹙了一下,一手制住凌展的刀背,凌展被长柄大刀上传来的一股如洪水般的力道震得脱手后退了两步,刀柄随之撞上来,击中他的胸口,肋骨脆响,凌展吐出了两口鲜血。 “王爷!”秦岩和高朗直奔过来,魏永璟也推开了禁军的护持跑到扬影枫身边。 “我没事。”扬影枫伸手拔下嵌在盔甲上的锐刺。手抚上了胸口,只有痛感并没有受伤,像是有什么东西替他挡了一下。 秦岩和高朗见他胸甲上并没有血渗出,方才抹了一把汗,扬影枫伸手从胸口处摸出了一个红布包,红布已穿裂,露出里面一块带着锈迹的厚铁片,铁片上已有一个深深的凹陷,若不是这铁块,只怕他已然重伤。 这是临行前俞菀璇给他的东西,说是大佛寺晨钟的碎片,没想到还真救了他一回。 高朗睁圆了眼睛,“这是什么?” 扬影枫眼眸中的杀意慢慢消退,换上了一丝柔色,他勾了勾唇角,“护身符。” 凌牧身死,魏永昭和凌展被拿下,剩下的人已不堪一击,飞云骑很快结束了战斗。 “长公主如何?” 魏永璟道:“皇姐没伤到要害,太医已在救治。” 见扬影枫没事,郭老将军也松了一口气,飞云骑已将所有叛贼都捆了,他上前禀报道:“陛下,叛贼如何处置?” 魏永璟咬紧了牙,盯着魏永昭,脸上尽显戾气。“怡亲王剥夺封号,贬为庶人,怡亲王府与凌府九族尽诛!”魏永昭毕竟是皇室血脉,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就与皇家没关系了,如此才能诛九族,魏永璟在这一点上做了考量。 成王败寇,魏永昭心里早已接受了这个结果,听到这道命令,他脸上毫无惧色,只是他身怀六甲的王妃与安儿,他要给她们留一条活路。 “魏永璟,我用西羌的秘密与你交换我妻儿性命。” 扬影枫抬眉,西羌的秘密,那必然是逐日王了。扬影枫已经知道逐日王就是沈淮西的事,但他没有开口,凌氏与魏云安是无辜的,不应跟着魏永昭陪葬。 “朕不需要!”魏永璟冷厉地盯着魏永昭,“从你谋逆的那一天开始你就将他们带入了深渊,你要承担得起这个后果!” 魏永昭直直地看着魏永璟,这一刻,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才真正有了帝王之色。 魏永昭能看到的扬影枫自然也看得到,他亦没有开口求情,这是一个帝王的决定,除了仁慈宽厚,帝王也需要狠辣果决的一面。帝王之路从来都是无情孤寡的一条路,魏永璟才刚刚踏上这条路。 心口处一阵难言的刺痛传来,仿佛有一把刀插进去搅动着他的心脏,扬影枫皱眉,抬手捂住了心口。 “三哥,你怎么了?”高朗最先察觉到扬影枫的异常,连忙扶住他,“是不是刚才被伤到了?” “快让太医来看看!”魏永璟见他一瞬间苍白的脸色,也紧张了起来。 扬影枫抬起左手,刚想说没事,忽然手腕上的红绳断开掉落下来,扬影枫眸中涌现了一丝惊惧,“阿璇……” 第80章 奇兵突袭 扬影枫率四万飞云骑走后,如何守住甘凉一线成了最紧要的事。 首先便是不能让西羌发现突然少了这么多人,旗帜和营帐不减,营造出还有十万飞云骑驻守的模样。韩羽皓易容成扬影枫的样子正常巡营,而这些只能唬住西羌一时,逐日王不是傻子,迟早要发现不对。 帅帐内,宋平和众将聚在一起商讨计策。 “除了六万飞云骑,甘州、凉州都有驻军,我们只要守好防线,逐日王就没办法轻易拿下甘凉一线。”孙秩将军道。 “逐日王这时候大军压境不是凑巧,很可能是得到了帝京里的某些信息。”俞菀璇道,逐日王就是沈淮西的事虽然她已经很笃定了,但没有确切证据,她也不好在这里明说。 宋平却听出了一些门道,眉眼一挑,“璇姑娘有什么想法?” 俞菀璇道:“若我是逐日王,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不是按兵不动,而是在等动兵的时机,我怀疑逐日王的目标并不是甘凉一线。” 周庭将军闻言一惊,“璇姑娘可有什么依据?” 俞菀璇摊了摊手,“没有。”只是凭直觉和她所接触过的沈淮西这个人,他心机深沉,即便和魏永昭结盟,也不可能出动十万大军压境只为拖住扬影枫,他一定还有后手,没有十足的好处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帅帐里的众将都皱了眉头。 韩羽皓眉峰一凛,“有没有后手,咱们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宋平很中意这个年轻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围魏救赵,我听璇姐说过之前北戎攻打渭城是从西羌借道。”韩羽皓指点着地图道:“那我们也可以从阿勒图借道攻打西羌的古勒城。” “你这么笃定阿勒图肯借道?”俞菀璇笑道。 宋平眼眸一亮,笑道:“阿勒图不仅会借道,说不定还会与我们一起攻打古勒城。” 大家都有些不解。 韩羽皓道:“阿勒图与古勒城之间有一条通商的商道叫古阿走廊,可以通往波斯诸国,以前是归属阿勒图的,三十多年前被西羌强占了,阿勒图商人只能走另一条路通商,那条路常有沙暴,商队十去八难回,导致了阿勒图的行商渐渐落寞下去。商队能给国家带来多大的利益阿日斯兰不会不知道,能夺回古阿走廊他一定求之不得。” 孙秩将军一拍桌子兴奋地道:“如此一来,咱们就能解甘凉一线的危机了。”他重重地拍了拍韩羽皓的肩膀:“可以啊,这位小兄弟!” 俞菀璇也悄悄朝韩羽皓比了个大拇指,其实这事俞菀璇早就在心里盘算过,只是她想给韩羽皓一个机会,韩羽皓一直很仰慕扬影枫和飞云骑,对飞云骑和边境诸事一直多有关注,若能与飞云骑并肩作战一回也算圆了他的一个梦想。能跟她想到一起,他也没让她失望。 商议的结果是孙秩将军和韩羽皓率五千飞云骑赴阿勒图。 第一次穿上飞云骑的军服,韩羽皓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自小内敛冷淡,俞菀璇都少见他有情绪波动大的时候。 俞菀璇伸手替他拉平衣襟,叮嘱道:“千万别大意,战场厮杀不是江湖争斗,不能手下留情。” “我知道。”韩羽皓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也正色地叮嘱她道:“你记得按时吃药,别惹事别闯祸,不然我可没法跟姐夫交代。” 又来了……俞菀璇白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 接下来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阿日斯兰果然同意借道,派出两万大军和粮草协助孙秩将军和韩羽皓攻打古勒城。 有援军和粮草押后,五千飞云骑轻装前行,突袭西羌古勒城,打了西羌一个措手不及。 古勒城是西羌的钱袋子,不容有失,驻扎在甘州城外十里的西羌大军果然有了撤军的迹象,张易、卫恕、宋平、周庭和俞菀璇在甘州城墙上看着远处飘动的西羌旌旗。 张易道:“这一手围魏救赵算是解了甘凉一线的危机。” 宋平目光凝重,摇了摇头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俞菀璇也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么些时日,逐日王一定已经知道了扬影枫回援帝京的消息,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但是甘凉一线一向是东齐军事防备的要地,无论是城墙工事修筑还是兵力储备都是充足的,他的目标恐怕不在这边。 “要不要报给王爷?”卫恕问。 “王爷在帝京比我们这里更加凶险,不要给他添乱了。”宋平说完这句话忽然想到俞菀璇还在一旁,怕她担忧,又道:“王爷征战多年,向来战无不胜,昨日王爷已经到了通州,此次到勤王之战一定会顺利的。”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哪能保万全呢?”俞菀璇笑了笑,“但是我相信他会平安回来。” “璇姑娘,你跟王爷不补请一回筵席,咱们飞云骑的弟兄可不认啊。”周庭将军笑道。 “等王爷回来的那天一定补请筵席。”俞菀璇爽朗大方地笑道。 宋平也呵呵笑道:“待大家都平安凯旋了,咱们一定要热热闹闹办一场喜事。” 大家都期待着各路兵马凯旋,齐聚甘州的一天。 然而宋平和俞菀璇的直觉是对的,逐日王的目标并不是甘凉一线,而是云州。 第二日傍晚,宋平接到密报,西羌大军并非全部撤往古勒城,有大概五万人马朝北边去了,进了库里沙漠,斥候跟到沙漠边缘不敢再进。 “逐日王什么意思?”卫恕已经看不懂逐日王的意图了,库里沙漠是连商队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地方,逐日王派了五万人过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逐日王去了古勒城吗?”周庭问道。 宋平皱眉道:“不清楚他是去了古勒城还是去了库里沙漠。” 俞菀璇疑惑道:“他知道我们攻打古勒城是为解甘凉一线的危机,即便这样,还敢调走了五万人,剩下的人他只能保住古勒城,难道他可以不要古阿走廊?”大家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现在谁都猜不透逐日王的心思。 沈淮西精明老练,绝不会做亏本生意,有什么会比古阿走廊更值得他去要?库里沙漠那边并没有商道,他去那里是要做什么? “古阿走廊的商队都去往哪些国家?”俞菀璇问道。 卫恕答道:“都是去往波斯、安息、大食等国,贩卖香料、丝绸这些商品。” “还有铁矿。”张易补充道,“据说大食国那边有丰富的铁矿,近年来西羌商队也从那边运铁矿回来。” “这么大老远运铁矿回来成本不是很高?划算吗?”卫恕疑惑地问道。 “卖给国家怎么不划算?”张易笑道:“西羌没有铁矿,打制兵器和马蹄铁都要用,西羌商人运铁矿回来根本不愁销路,还能卖个好价钱,比香料珠宝好销多了。” 铁矿? “云州!”宋平和俞菀璇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云州就盛产铁矿!难怪逐日王刚刚接掌西羌政权就要朝云州下手,通过商队买回来的铁矿价格高昂,若是那些商人坐地起价,掏空国库也不是不可能,若能拿下云州,西羌就有了铁矿的来源,所以他可以为了云州放弃古阿走廊。 细细看着地图,穿过库里沙漠,再绕过纳岗雪峰便可直插云州! 听宋平和俞菀璇解释了一番,众将都是一惊,宋平即刻排兵布阵,卫恕马上赶往云州,先加强云州的守备。 宋平和周庭带飞云骑即刻整装出发云州。 俞菀璇与宋平、周庭同行,在路上,俞菀璇提出这样的速度赶不上西羌,应该率一支先锋队到纳岗雪峰阻击一下西羌,延缓西羌行进的速度,为云州的部署抢出一些时间。 最后周庭将军和俞菀璇带三千人马抄近路赶去纳岗雪峰,宋平带着大部队直奔云州。 已是春末的西北忽然又下了几日的大雪,这几日的大雪延缓了西羌军队行进的速度,让俞菀璇和周庭在纳岗雪峰截住了西羌的先遣队。 没想到的是,逐日王竟然在先遣队里。 西羌的先遣队也只有五千人,狭路相逢,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俞菀璇的内力恢复了四五成,自保没有问题,又有周庭将军在,即便他们人数少于西羌,然而西羌经过沙漠的跋涉,此时的战力不如他们,胜算还是很大的。 “是该叫你一声逐日王还是该唤一声沈大人?”俞菀璇毫无惧色,笑看向对面戴着青铜面具的逐日王。 逐日王傲然一哂,竟然伸手就揭去了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的果真是沈淮西的脸,俞菀璇早就知道答案还没什么,周庭将军却是大吃一惊。 俞菀璇挑眉笑道:“周将军不必讶异,沈大人也不是叛国,西羌才是沈大人的故土。他敢当众露脸给我们看,是笃定我们不能活着回去了。” “看来当初是我小看了你。”沈淮西半眯着眸子看着俞菀璇。在若羌草原时,俞菀璇还是高朗身边的一个亲卫,他当时就感觉她不简单。后来在苍云岭及落日原,他都见过她,能跟在扬影枫身边的人,必定不是寻常的人物。“可惜你要死在这了。” “逐日王,你该后悔没有跟你的大军在一起。”周庭将军傲然地拿出马侧的弓箭,“你死了,你身后的大军就废了。”擒贼先擒王,没了逐日王,后面的大军就没了指挥的人,如何能进攻云州?能在这堵住逐日王简直就是天赐的运气。 周庭是飞云骑的神箭营的将领,箭术第一人,亲卫门连忙用层层盾牌将逐日王护在中间。 大战触发,两军厮杀,这里是雪峰脚下,大家都摆不出战法阵型,只有最原始的兵器相搏。 “轰隆”一声沉闷地声响从头顶传来,不是雷声,仿佛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周庭抬头看了一眼,瞬间胆寒! 他们此时在纳岗雪峰的侧峰边缘,由于几场大雪,纳岗雪峰侧峰峰顶千万年不化的冰雪层不堪重负,在两军交战的声响中竟然裂开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缝隙。 但不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只有周庭、俞菀璇和沈淮西才注意到了雪峰的变化。 “快撤!”周庭将军不顾一切命令士兵们后撤,沈淮西也同样撤兵。 但已经迟了,累积了千万年的冰雪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巨大的震撼力仿佛要把山峰撕裂,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眨眼间就到了眼前! 狂涌的雪浪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 俞菀璇骑着踏雪乌骓一路狂奔都比不上雪浪的惊人的速度,满目的白色铺天盖地,瞬间侵吞了山脚下的几千人…… 刚到云州的宋平接到这个消息时眼前一黑,差点摔下马背。 针对云州的一场大战因为纳岗雪峰发生的一场雪崩消弭于无形。 第81章 命悬一线 时值春末,下了几场雪的西北突然天气回暖,甘州西北大营的将士们都换上了轻薄的外衫。唯独医帐内燃着一盆盆温暖的炭火,烤得进入帐内的人无不浑身汗湿。 即便如此,帐内还是有许多人在,施老大夫、楚清瑶,施老的弟子银杏、田七、甘遂还有军中的大夫都在,只为了救治此刻昏迷不醒的俞菀璇。人人汗流浃背,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纳岗雪峰发生雪崩后,宋平和卫恕立刻带人赶了过去,西羌的将领也带着人赶到了,双方都默契地各自搜救着自己的人,没发生任何冲突。 距离雪崩发生已经过去一天了,即便雪崩当时有活着的人,被埋在雪下一日也要冻死了。但没有人放弃,上层的浮雪被清理开,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情形。 因为雪崩的巨大冲击,人、马和兵器都被堆在了一起,搜寻起来难度极大。所有人抑制着悲痛的心情整理着牺牲将士的遗体,卫恕忽然听到了雪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嘶鸣。 他立刻让周围的士兵们保持安静,再细细一听,果然有马的嘶鸣声从雪下传来。宋平和卫恕立刻带着士兵们朝那一块地方清理。 一匹浑身黝黑的马卧倒在雪中,竟是俞菀璇的踏雪乌骓!它已筋骨损伤严重,仅剩最后一口气,发出了求救的嘶鸣。 它护在身侧的主人,手中握着淬月剑,面色如雪,仿佛在冰雪中沉睡过去。卫恕颤抖着手把俞菀璇抱上来,意外地发现她竟然还有一丝脉搏。 “针。”施老简单地一个字,甘遂立马明白,递上了一枚长长的银针。又马上拿了一块帕子擦去了施老额头上的汗水。 楚清瑶这边也施针完毕,银杏递上了一碗刚熬好的药,楚清瑶给俞菀璇灌了几口,接着又问道:“水烧好了么?” “好了。”田七立刻答道。 “马上抬进来!” 几个人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木桶中是浓浓的冒着热气的药水,施老起了银针,帐内的男子都撤了出去,楚清瑶和银杏给俞菀璇宽衣浸下了木桶里。 “璇姐姐,你一定要坚持住啊。”银杏哽咽着用布巾给俞菀璇一遍遍擦着身子,她身上有许多交错的伤痕,有陈旧的有新添的,看得银杏的眼泪一串串地落进木桶里。她带着希冀地看着楚清瑶,“她会挺过来的对不对?” “会的。”楚清瑶也同样红着眼眶给俞菀璇擦身。雪崩时,踏雪乌骓替她挡了粉身碎骨的冲击力,但在极寒的冰雪下,俞菀璇还能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楚清瑶猜测应该是与淬月剑有关,淬月剑本身阴寒之气极重,超越了冰雪的寒意,俞菀璇是淬月之主,与淬月一脉相连,淬月抵御了冰雪的寒气,给了俞菀璇存活下来的机会。 但俞菀璇已经不是从前的俞菀璇了,能不能活下去谁都不敢下定论,周庭将军和三千飞云骑将士已殉国。西羌也没能好到哪里,逐日王也死在了这场雪崩里,此时的西羌面临着国无主君的尴尬局面,接下来群雄逐鹿是必然的结果,西羌再也没有了进犯东齐的条件。 可以说是周庭将军、俞菀璇和三千飞云骑将士用性命换来了这个结果,而俞菀璇是这场雪崩里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经过一个时辰的药浴,俞菀璇冰冷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暖意,但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韩羽皓和孙秩将军凯旋归来,韩羽皓盔甲都没卸就赶去了医帐,看着沉睡的俞菀璇泪流满面。 帝京传来消息,定北王勤王功成,诛杀逆贼魏永昭,平定帝京叛乱。原本是喜事一桩,此刻西北大营里的众人却是愁容满面。跟随着消息来的还有一封单独给俞菀璇的信,谁也不敢拆,谁也不敢看,谁也不敢回。 已经五天了,俞菀璇的体温已经恢复了,然而人却是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怎么办?”足智多谋的军师宋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召集了所有人一起商议,仿佛大战前的筹备会议。 问题抛出去了却没人敢接茬,帅帐里死一般的寂静,宋平叹了一口气,又问道:“璇姑娘目前如何?什么时候能醒啊?” 施老微微摇了摇头道:“从脉象上看是已经平稳下来了,至于为何醒不过来,老夫惭愧,实在不知原因。” 大家的目光又投向了楚清瑶,楚清瑶也为难地道:“我和施老一样。” 又是死寂了一回,韩羽皓沉声道:“把璇姐带到帝京去吧。”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了一下。韩羽皓接着道:“璇姐一直昏迷不醒,也许是还没见到她最爱的那个人,没听到他的声音,可能见到了她就醒了。” “我怎么听着这话有些瘆得慌,感觉璇姑娘见了王爷之后就能放心咽气了。”孙秩将军话一出口立刻招来了所有人利剑一样的目光,他咽了一口唾沫,连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找补道:“我这臭嘴胡说八道,璇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宋平皱着眉思忖良久便同意了。 璇姑娘出事是瞒着王爷的,往帝京报上去的消息里详细阐述了对阵西羌的一切策略行动,包括联合阿勒图奇袭古勒城,助阿勒图夺回古阿走廊;北上云州及周庭将军率三千飞云骑在纳岗雪峰殉国,唯独不敢提及璇姑娘的事。这个女子在王爷心里有多重宋平和飞云骑众将都是知道的,王爷镇压了怡亲王叛乱,现在还得收拾帝京这个烂摊子,定是忙得昏天黑地,这时候若让他知道璇姑娘出事,怕王爷承受不住。况且帝京比边关条件好上许多,璇姑娘到帝京兴许能很快好起来。 与西羌的这一场战事结束,宋平作为西北大营主将,要回帝京述职。恰好甘州太守张易升迁为吏部侍郎,由卫恕护送入赴帝京任职。于是宋平、张易、卫恕、韩羽皓一起护送着昏迷不醒的俞菀璇入帝京,楚清瑶和银杏作为大夫随行。 他们也不敢拆看王爷写给璇姑娘的信,为了稳住王爷,让韩羽皓模仿了俞菀璇的字迹给王爷回了一封信。俞菀璇的字跟她的性子一样随性洒脱,没有什么章法很难模仿,即便是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韩羽皓也很头疼。 韩羽皓也不敢写多,“安好勿念”这四个字硬是写了几十张纸才写出一份以假乱真的来。 信和奏报送出去了,一行人也准备出发前往帝京。重点照顾的俞菀璇,马车上铺了厚厚的棉被和褥子,防止行进过程中颠簸,各种各样的药材也满满当当装了半车。 一路上也不敢赶路快走,楚清瑶和银杏都轮流在车里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俞菀璇,幸好俞菀璇的脉象很平稳,只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即将行至梁州时,前方远处的道路忽然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大家都戒备起来,虽然他们打着官家的旗号,但梁州这一带悍匪不少,有可能就遇上不怕死的。 那队人马堪堪到近前时,卫恕才看清为首的一人正是高朗! 许久未见,高朗很是兴奋,还没下马,就一一大声打招呼:“张大人、宋军师、卫大哥!”见到后头的韩羽皓和楚清瑶,他又敛容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师兄、师姐。” 后头的马车里,银杏掀开车帘的一角,高朗没想到银杏竟也来了,忙策马上前,满面笑意,“银杏?你怎么也来了?”他在马上弯下腰低声道:“这么想我吗?” 银杏看着他立刻红了眼眶。 “怎么了?”高朗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太久没见你,我……” 他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璇姐呢?所有人都在,连银杏都来了,不可能璇姐没来。而且他会来梁州是因为前几日三哥接到了璇姐的信,当即脸色就变了,丢下了所有事直接就离了帝京。 高朗虽不明白什么原因,但也知道定是因为璇姐。 此时不见她,高朗心底立刻冒出了一层侵骨的寒意,他抖着声音问道:“璇姐呢?” 银杏一边哭一边掀开了车帘,高朗一眼就见到了车里平躺着的女子,浑身的血一凉。 知道来龙去脉后,高朗又暗暗缓了一口气,第一眼他还以为璇姐已经没了,只要还活着就好,璇姐要是没了,三哥可能也要没了。 银杏哽咽道:“可是这么多日了璇姐姐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兴许见了三哥她就能醒了。”高朗安慰着银杏道。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卫恕问道,就算是来接应他们,也没必要跑来梁州这么远。 “因为三哥觉得璇姐可能出事了……”高朗微微叹道。他也没想到这两人之间还能有这样的心灵感应。“攻破帝京的那日,三哥忽然觉得心口疼痛,他手上那根一直带着的和璇姐手上同样的红绳突然断了,他就怀疑璇姐出事了。之后给边境去了一封信,前几日收到回信时他突然就要离京,丢下了帝京的烂摊子,不顾群臣反对,直接就出了帝京。”高朗看了看车里安然沉睡的女子,叹息道:“没想到璇姐真的出事了。” 大家都感叹扬影枫和俞菀璇之间的牵绊与心灵感应,这样的两个人若是不能长长久久便真的是月老无能天道不公了。 韩羽皓愣了一下,他明明照着璇姐的笔迹写了“安好勿念”几个字的回信,王爷怎么就看出了不对? 他不知道的是,扬影枫的那封信里是一张空白的信纸,什么都没写,就为了试探俞菀璇是否出事,他笃定除了俞菀璇其他人不敢拆信,也知道若是俞菀璇回信也绝不会回“安好勿念”这几个字,还有她的字迹飘逸洒脱,寻常人极难模仿,信上的字与她的字有九分飘逸却少了那一分的洒脱。 所以扬影枫知道俞菀璇定是出事了。 “王爷在梁州吗?”张易问道。 “三哥心急如焚,怎么可能等在梁州?”高朗话音刚落,前方又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高朗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看着前面为首一个身姿英挺的人,瑟缩了一句,“他到了……” 可能是预先想过了最坏的状况,扬影枫见到俞菀璇后竟然很平静,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唯有楚清瑶看到了他在轻抚那个女子如雪的容颜时眼底涌动的痛色。 接下来的路上,扬影枫始终在马车里陪着俞菀璇,大家都期盼俞菀璇等到扬影枫后能醒过来的结果一直都没有出现,于是众人不禁又忧心起来。 若俞菀璇就这么一直沉睡下去怎么办? 秦岩在帝京里不断传来消息,都是在催促扬影枫回帝京,经历了一场叛乱后的皇权摇摇欲坠,长公主受伤,柳太傅年纪大了,被关押在太庙多日也生了病在府上休养,此时扬影枫却突然离京,裴相一人独立苦苦支撑。 然而扬影枫对这些消息充耳不闻,他给俞菀璇净面、擦手都不假以他人之手。 高朗却有些着急,“三哥,你擅自离京已经引来了御史们的弹劾,不如你先回帝京吧,我们护着璇姐慢慢到帝京就行了。”据说陛下收到的弹劾折子都堆满御书房的书案了。高朗愤恨不已,三哥不顾危险解救帝京危难之际,那些言官一个个关门闭户躲在府中当缩头乌龟,现在倒好,一个个争着冒头弹劾他,高朗恨不得将这些言官一刀一个解决了! 来帝京经历了这一回,高朗真的是对帝京朝堂一点好感都没有了,难怪他老爹宁愿常年驻守在外,真不知三哥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随他们去。”扬影枫正细致地给俞菀璇的手抹药膏,在冰雪中冻了许久,她手指关节多处被冻烂,施老配了冻疮膏抹了几日已经没有最初时的这么触目惊心了,创口也在结痂好转,但扬影枫还日日给她净手涂擦药膏。 “三哥……” 扬影枫抬眉看着他,眸色平静,唇边带着凉薄的淡笑,“阿朗,人但凡站在高处,四面都会有风来,站得越高风就越大。” “我感觉这些风都凛冽如刀……”三哥再不回帝京,那些风言风语便会越演越烈,现在陛下对三哥还念着救命的恩情不理会这些弹劾,可三哥迟迟不回帝京,难保陛下会认同弹章里的那些“傲慢无礼”“藐视皇权”等字眼。 “风有起时自有终时。”扬影枫一派淡然,眼里除了那个沉睡不醒的女子再无其他。 第82章 心魔难胜 内阁首辅裴怀章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事情一波接一波,基本没有停歇的时候,整个内阁几乎灯火通明。 裴怀章的案前堆满了奏章,但是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得很有序。此时内阁侍书唐渊又送来了一叠奏章,堆在案角上那一叠已经堆得高高的奏章上,有些忐忑地道:“相爷,这些又是弹劾定北王的折子。” 裴怀章看着那堆得老高的奏章,有些头疼得揉了揉太阳穴,扬影枫只给陛下上了一份“离京有要事”的不明不白的折子后就走了,酝酿了两日,帝京里御史们的弹章便递进了内阁。 对于御史们说扬影枫“功高自大、藐视皇权”,裴怀章是不相信的,可扬影枫上的那一份折子什么都没明说,御史们抓住了这一点上书,裴怀章也压不住,只得将这些弹章呈报了嘉正帝。 嘉正帝年少气盛,当朝就发脾气甩了那些折子。读书人最重颜面,嘉正帝这般扫了言官的面子更是引来了反弹,这几日对定北王的弹章更是如雪花一般飞进内阁。陛下已经言明但凡是关于定北王的弹章一概不看,裴怀章也不好再送到御前,一来二去,案前的奏章堆积成山。 “你对定北王擅离帝京的事怎么看?”内阁侍书唐渊是一位入仕不久的年轻人,同样经历了帝京叛乱,他做事细致周全,又肯吃苦耐劳,裴怀章很是看好这个年轻人。 对于裴相的突然提问,唐渊有一时的惊诧,但没有慌乱,有条有理地答道:“下官认为定北王擅离帝京的做法虽有不妥,但从他之前戍卫边关、辅佐陛下,如今又勤王平叛,对陛下的忠心绝无虚假。言官们弹章里的一些内容属实有些过激了。” “哦?你详细说说。”裴怀章喝了一口浓茶提神。 唐渊正色道:“有些奏章里提到之前的云州一战,定北王曾秘密去过坎布城,此事未曾上报即有通敌之嫌,还有提出渭城一战,兵行险招,放敌军入城之后再歼灭,毁了曾是通商门户的渭城等等。下官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定北王正是不拘一格才能用兵如神。况且渭城一战保住了百姓,避免了战火蔓延;云州一战更是打得西羌落荒而逃。如此功绩却被刻意揣测抹黑,下官实在不能认同。” “你能站在中立者的角度看问题,不偏颇任何一方,很好。”裴怀章颇为赞许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又道:“先帝对定北王极为爱重,本相也自认识人眼光不差,所以相信定北王离京定有缘由,也相信他对陛下的忠心,只是他这回的做法确实不妥。定北王辅政之时铁腕治事,得罪了不少心胸狭隘的朝臣,这才招来了许多的弹劾。” “立身正则不惧邪。”唐渊道。 裴相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否认了他的观点,“定北王能在朝堂上辅政靠的可不是单纯的一腔正气。”还有他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杀伐果决,处事利落完美,周全各方,一点把柄都不会留给对手,连在朝堂上屹立了数十年的柳太傅都服气,可惜这一回的不完美就招来了祸事。 “下官很是敬佩定北王。”唐渊由衷地说道,眼中也流露出敬仰之色。定北王也不过年长他几岁,却能屹立在朝中成为辅政之臣,绝不是因为他是先帝亲外甥的缘故。 “唐侍书,去帮我找定北王的副将秦岩秦将军过来一趟吧。” 这一声“唐侍书”让唐渊有些受宠若惊,在内阁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他不过是一个整理文书案牍的小官,能被首辅大人记住名字实属难得,他难掩心中的激动,行礼告退时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留守帝京的秦岩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自从跟着王爷来帝京,他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这要命的主子时常一声不吭就跑路,去哪儿不说,去干什么也不说,除了要担心他出事,秦岩还得留在帝京给他收拾残局。 这回也是,突然就离京了,幸好高朗还在帝京,秦岩连忙就让他带人跟着去了。平叛刚结束,帝京朝堂乱成一团麻线,这要命的主子偏要在这时离京,据说弹劾他的折子堆满了内阁,帝京的风言风语也越传越烈,他派人传了无数次消息也没能把王爷给催回来。 这会儿突然接到内阁首辅裴相的召见,知道裴相要问什么,秦岩头疼不已。 “王爷去了何处?”果然,一见面裴相就问了王爷的去处,幸而裴相的语气还算平和。 “王爷去了梁州。”秦岩老实答道,见裴相眉头一皱,连忙又补充道:“王爷如今已在返京途中了。” “王爷为何突然要去梁州?”裴相百思不得其解。 “王爷原是要去甘州的,只不过在梁州遇上了宋军师,就不去甘州了。” 秦岩这一解释,裴怀章更加理不清了,怎么又是要去甘州了?西羌不是已经撤军了么?难道边境还有什么危局?裴相喝了一盏浓茶醒了醒神,道:“你从头说说王爷为何离京?” 秦岩咽了一口唾沫,也知道自己这是把裴相绕晕了,最近事多,他也快昏头了,于是理了理思绪才道:“王爷南下查案时在江州成了亲,之后西羌大军压境,王爷便带着夫人去了边境,后来王爷回帝京平叛,夫人留在了边境。前几日王爷收到边境的信,末将猜测大概是因为夫人,所以王爷才匆匆离京去往甘州,但在梁州就遇到了宋军师一行人。末将昨日收到高将军传信,王爷已在回京途中,其余只字未提,末将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秦岩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且用词也斟酌过,璇姑娘虽然已经和王爷成亲,但王妃都是要经过皇家金册御封的,璇姑娘还没有受封,所以称她为“夫人”很恰当。 裴相却一副惊诧的表情,还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成亲?扬影枫在裴怀章的眼里就是冷清淡漠、不近女色的人,连曦婉公主闹出这么大阵仗都没能嫁进王府,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得他青眼? 转念一想,裴相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怒意,他竟然为了去接自己的夫人,直接丢下了帝京的一切事物,即便引来朝臣的弹劾也不在乎,堂堂定北王为了一个女子竟已分不清轻重缓急了。 “是哪家的姑娘?”裴相的声音带了一点冷意,脸色也不如方才的和气。 “这……”秦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璇姑娘的家世他也不清楚。 “总不会是半路遇上的家世不明的女子吧?”若是这样,裴怀章倒是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扬影枫是遇上了修炼千年的狐狸精了,被迷了神志。 “不是不是。”秦岩连连摆手,“夫人与王爷是同门。” “即是同门,姓氏家门总该是有的吧。” 仔细一想,秦岩还真是犯了难,王爷唤她“阿璇”,他们也就称呼她为“璇姑娘”,具体璇姑娘的闺名叫什么,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哪里好问啊?“这个……”秦岩有些忐忑的答道:“夫人姓俞,闺名里有一个‘璇’字。” 裴相又一次差点打翻了茶盏,不顾自己的失态,他追问道:“哪个‘俞’?” 秦岩一脸为难,“末将不知……末将是在四年前跟随王爷回京述职时第一次见的夫人,王爷从不提及夫人的姓氏闺名与家世。”秦岩怕裴相误会,又强调道:“夫人聪慧果决,与王爷共同历经过生死,也曾救过王爷性命。王爷与夫人的感情深厚又坎坷,好不容易才终成眷属。此次必定是夫人出事了,王爷才擅自离京的,待王爷回京,一切便有答案了。” 秦岩走后良久,裴怀章手中的茶也已凉透,他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坐姿一动都没有动。是她吗?姓俞,闺名里有一个“璇”字,他寻了她四年,一直都没有她的下落。 秦岩提到了定北王是在江州与她成的亲。江州,是他几十年都没回过的故乡,那里有他最美好和最痛苦的记忆,她一直在江州吗?会是巧合吗? “相爷,夫人亲自给您熬了一碗燕窝银耳百合粥。”府里的小厮提着一个食盒过来了。 裴怀章回过神来,道:“放下吧。” 小厮放下食盒打开,拿出了一碗温度正好的粥,赔着笑道:“夫人说您政务太忙,熬夜伤身,要小的一定看着您吃下去。” 裴怀章放下了手里早已凉透的茶盏,接过粥吃了几口,道:“近来时节不好,你们在府中小心伺候,别让夫人又犯了咳疾。” “是。”小厮应诺。 细腻丝滑的口感,没有过多的甜腻,是他喜欢的口味。与纭缡郡主成婚二十多年,她对他一如既往的好,从来没有过一点郡主尊贵的架子。当初他在心里恨过她的,二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早已冲淡了过往的一切,他慢慢开始接受她,珍惜这段感情,可唯独阿湘始终是他忘不掉的人…… 五日后,定北王终于回了帝京。 在各路眼线都盯着的定北王府门口,定北王亲自抱着一个女子下了马车进了王府,由于不敢靠得太前,谁也没看清那个女子是什么模样,但这一幕足以让各路的眼线们瞠目结舌。 不到半日,定北王为了一位美人擅离帝京的传闻就铺满了大街小巷、酒楼茶馆,定北王与那位美人的故事也演绎出了各种不同的版本。 外边谣言满天飞,都被隔绝在了定北王府的高墙外。 定北王府主院的寝居内,接到消息几乎同时赶到帝京的慧觉大师正仔细地给俞菀璇诊脉。 扬影枫、韩羽皓、楚清瑶、银杏、高朗在床旁等候,屋内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谁都不敢出声打扰慧觉大师。 俞菀璇一直没能醒过来,施老和楚清瑶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一点效果都没有,慧觉大师现在是大家唯一的希望。 慧觉大师诊脉诊了许久,才将爱徒的手放回了锦被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大家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慧觉大师缓缓开口道:“身子已经无恙,是被淬月剑魇住了心神。” 大家一怔,唯有扬影枫稍稍明白了一点慧觉大师的意思,“犹如梦魇?” 慧觉大师点头,眉头微蹙,有些艰难地解释道:“淬月是一把杀戮之剑,剑下亡魂无数,阴邪之气极重。璇丫头是淬月之主,被埋在冰雪之下能活下来全凭了淬月自身超越冰雪阴寒之气护持。但同时,因为重伤被淬月的阴邪之气反噬,魇住了心神。所以导致了她即便身子已经恢复,但神志却没办法恢复。” 银杏一听几乎站立不住,高朗立刻察觉到了,伸手揽着她,有些焦躁地道:“那我们不如把这邪剑毁了,剑没了,璇姐就能从梦魇中醒过来了吧?” 慧觉大师道:“璇丫头幼年时曾被淬月所伤,血融入了剑中压制了剑上的邪气,所以淬月择她为主,从此与她一脉相连,若毁灭淬月,她也会随之消亡。” 韩羽皓忽然周身发冷,“也就是说,璇姐能不能醒过来只能靠她自己的意志?若她不能脱离梦魇,一辈子就会这样沉睡不醒?” 慧觉大师沉声道:“大概就是这样。” “师父,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韩羽皓颤抖着声音道。 慧觉大师摇头道:“没有,每个人都有心魔,只能凭她自己走出来。” “我相信她。”扬影枫走到床边缓缓蹲下,目光温柔地看着俞菀璇,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她不是个软弱的人,我认识的俞菀璇坚强勇敢,无所畏惧,她一定会战胜心魔醒过来。” 楚清瑶哽咽道:“心魔不同于梦魇,万一师姐醒不过来呢?” 扬影枫伸手到锦被下握住了俞菀璇的手,坚定地微笑道:“我等着她,陪着她,不管多久。” 第83章 金殿正名 夏初,宫中的静华池里铺满了碧绿的荷叶,一朵朵荷花含苞欲放。 曦嬿公主在池边的亭子里,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抛下,惹得池中的锦鲤争相抢夺。平叛一役里,她被魏永昭挟持,利刃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伤痕,但她并没有穿封领的宫装或用丝巾遮挡,而是让这道伤痕大大方方地面世。 “殿下,御厨房做了碧翠豆糕,您早膳没用多少,要不要端过来尝尝?”曦嬿的贴身宫女锦秋有些讷讷地问道。 经过玲珑的背叛,宫里的人基本都清洗了一遍。锦秋原是绣坊的一个小宫女,突然被长公主选中到重华宫来当贴身宫女,她惶恐不已,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出错掉了脑袋。时日稍长,她慢慢知道了长公主并不是她想象中随意打骂下人的主子,相反长公主的性子很好,即便她偶尔犯了小错也不会斥责,她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一点点适应现在的生活。 “好,端过来吧。”曦嬿将手中的鱼食递给了内监,又净了手才拈了一块豆糕吃。 她只吃了两块便道:“婉儿喜欢豆糕,一会你送到静心阁去吧。” “是。”锦秋应诺了。 魏永昭被处决前虽然被褫夺了封号,削去了皇家的身份,但与曦婉始终是同一个娘胎里的亲兄妹。淑太妃已疯癫被打入冷宫自生自灭,曦婉自请削发出家,然而一个未嫁的皇家公主削发出家于礼不合,于是便在宫中静心阁里带发修行。 “殿下,陛下已下朝了,召殿下去雍华宫。”一位内侍前来禀报道。 “知道了。”曦嬿起身,亭子里伺候的内监宫女们立刻跟上。 雍华殿内,魏永璟烦躁不安,一听到殿外“长公主到”的声音,立刻命人打开殿门将长公主迎入。 摒退殿中的下人后,魏永璟便道:“皇姐可曾听到了外边的谣言?” “关于定北王的那些么?”曦嬿淡然地道。 “皇姐可有什么想法?” “璟儿。”曦嬿没有称呼他为“陛下”,拉着他的手,眸色坚定淡然,“我相信兄长。” “可现在外边的谣言越演越烈,定北王却一点要站出来解释的意思都没有。”魏永璟有些烦躁地道:“他明明已经回了帝京,今日却告假没有来上朝,御史们参他的奏本都要堆到勤政殿的梁顶了,皇姐且看看这些奏本。”魏永璟从案上拿过几本折子递到了曦嬿手中。 全是参奏定北王的,甚至质疑渭城和云州一战的功绩,还有关于他带回府的那个女子,有人说这女子曾出现在西北大营,指责定北王违反军规沉溺女色等等。 曦嬿看完后仍神色如常,问道:“璟儿如何想?” “朕不是不信任他,他突然离京朕不问缘由也不追究,甚至替他挡了朝臣的口诛笔伐,但他回来了总要给朕和朝臣一些解释吧。” “兄长绝不是傲慢不知礼数的人。”曦嬿安抚着魏永璟,微微低头思忖着什么,神色有些不安,“定北王带回府的那个女子是谁?” “现在没人知道那个女子是谁?都说他是为了那个女子离京的。” “她是受伤了么?不然遣个太医到王府上看看?” 魏永璟疑惑地看着曦嬿,皱眉道:“皇姐,你这么关心那个女子是为何?” “没什么。”曦嬿一句话轻轻揭过,璟儿那时年岁还小,曦嬿没有跟他具体说过俞菀璇的事。 此时的定北王府门口,裴怀章的侍卫王振声递上了拜帖。一下朝,裴相没有如往常一般去内阁处理政务,让王振声套了马车也不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定北王府。 严伯接了拜帖后也不敢怠慢,一面叫墨玉送给王爷,一面将裴相请到了府中用茶,裴相这个级别的人物,不管王爷见不见都不敢让他站在府外侯着。 扬影枫接过拜帖后一点都不意外,秦岩已经说了裴相曾找他问话的事,扬影枫知道裴怀章过来不是来商讨政事的。 “劳裴相久等。”扬影枫步入前厅时,裴相正端着茶盏出神。 裴怀章回过神来,放下茶盏应了一句:“无妨。” “前些时日听闻王爷已在江州成婚,还未及恭贺王爷。” 他果然是来打听阿璇的,扬影枫微微勾唇,“仓促成婚,倒让裴相见笑了。” “不知尊夫人是哪家闺秀?”裴怀章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这么突兀的问题厚着脸皮问出了口。 “裴相不必多番试探,她就是裴相想寻的人。”扬影枫直接道出了答案。 “哐啷!”一声,上好的官窑瓷盏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裴怀章的衣袍,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她……” 裴怀章正想问问俞菀璇的现状,扬影枫声音微沉,“她如今很不好。” 想起帝京的传言,定北王是抱着她回府的,裴怀章的脸色“刷”地一白,脚下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裴相应该也知道了纳岗雪峰崩塌一事,当时她也在,那一战周庭将军和三千飞云骑壮烈殉国,唯有她侥幸活下来,可如今也是昏睡不醒。” “她,她怎会……” “她离开帝京后并不是去了江州,而是去了西北。”扬影枫将俞菀璇在西北大营的经历都告诉了裴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裴相一度听不下去,前襟尽湿。 而扬影枫告诉他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他心疼俞菀璇,而是有一件事必须要裴相帮忙,“想必近来裴相也听了帝京的流言,本王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容人污蔑于她。” 裴怀章拭去眼泪,努力平复着自己情绪,“你要如何?” 扬影枫挑眉,眸色如渊,“明日朝堂之上,本王要为她正名!” 裴怀章再一次被震动…… “我能见见她吗?”他没有说“本相”,也没有打官腔,甚至声音里还带着一些卑微的乞求。 扬影枫垂眸了良久,站起身道:“跟我来。” 主院的寝房里燃着清雅安神的香,檀木床上挂着绣金细花床帐,帐子的四角坠着祈福的香囊。俞菀璇盖着薄薄的锦被,呼吸平稳,就如寻常的入睡一般。 裴怀章第一次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她有着与俞湘极其相似的眉眼,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安睡,裴怀章却不敢伸手去触碰她。 自从四年前在帝京见到俞菀璇后,裴怀章着人回江州细细调查了当年的事,才知道阿湘没有死,还生下了他的孩子。后来江州遭遇了大洪灾,洪灾之后又起了瘟疫,死了无数百姓,消息到这里就断了。 可想而知,阿湘和这个孩子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都是因为他。他自此每一日都活在愧疚与痛苦之中,每一日都想见一见俞菀璇,如今见了他更是心如刀割。 “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或许明天,或许一年,或许一辈子都醒不过来。”扬影枫看着裴怀章道:“阿璇她并不想与裴家有关联,今日让你见她也许已经违背了她的意愿,只是我想成全你身为父亲的心愿,今后无论阿璇醒或不醒,希望你别再来打扰她。” “好……”一个字,咽下了满口的苦涩,他对不起她们母女,也没有资格要求她认祖归宗。 傍晚,曦嬿公主收到了一封定北王府的信,阅毕,吩咐道:“锦秋,你去让芳荔姑姑将本宫的朝服找出来熨烫好,明日本宫要随陛下上朝。” 锦秋一怔,自陛下亲政后,长公主就再也没上朝听政,朝服和冠冕都收起了,长公主再没穿过这套先帝御赐的朝服。锦秋不敢怠慢,连忙去寻掌管长公主服饰的芳荔姑姑。 五月十二日,天气极好,天刚亮天际就现了绚烂的朝霞。 宫门缓缓开启,朝臣鱼贯入宫,赶赴勤政殿上早朝。今日勤政殿里的人似乎格外多,也多了些许不太熟悉的面孔。同朝为官,即便不常见自然也是认识的,那些人中有西北大营的军师宋平、飞云骑神风营主将高朗、神机营主将郭曲、前任甘州太守即将升任吏部侍郎的张易,连已经恩准荣退的柳太傅都来上朝了。 “孝懿大长公主到——”随着殿外的内监一声尖细悠长的禀报,曦嬿穿着端庄繁复的朝服,头戴金花瑞风冠冕出现在殿外。 朝臣们一边行礼一边在心中暗暗讶异,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连孝懿大长公主都来了?陛下亲政后,长公主虽已不再随朝听政,但她毕竟有先帝亲赐的辅政之权,她来上朝参政,满朝文武谁都不敢质疑。 “陛下到——” 满朝文武及帝座旁的孝懿大长公主齐齐屈膝伏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已荣休恩养的柳太傅也在朝时,魏永璟怔了一下,抬头见长公主也在,魏永璟便吃了一惊,怎么连皇姐也来了? “陛下。”身旁的朱喜轻声提醒。 魏永璟回过神来,沉稳地走上帝座,道:“众卿平身。” “开朝——”随着朱喜一声响亮的声音,各位大臣便可开始上奏。 裴相率先出列道:“陛下,臣替定北王请奏,请陛下允准其今日携一非朝中之臣入朝。” “定北王何在?”魏永璟有些疑惑。 “在宫外等候陛下旨意。”裴相答道。 虽然不知道扬影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魏永璟还是点了头,“准。” “传定北王上殿……”连绵的声音延绵起伏传至宫外。 不多时,只见定北王身着朝服,怀中竟抱着一位蓝衣长发的女子,脚步铿然地走过宫道,一步一步走入勤政殿,他身后还跟着飞云骑副将秦岩。 他说的携一非朝中之臣竟是一位昏迷的女子! 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惊了魏永璟和一干朝臣。 魏永璟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御史中丞陆茂率先质问:“定北王这是何意?” 扬影枫脸色淡然,一双眼眸漆黑如渊,薄唇微启:“陛下,臣今日上朝有两件要事禀明陛下。近来帝京有诸多传言,想必陛下与诸位同僚都听闻过,臣怀中之女子是为臣妻。” 扬影枫仿佛听不到周遭的议论之声,自顾自地说下去:“内子姓俞,闺名菀璇,江州人氏,与臣同出一师门。惠景十三年八月初十,北戎佯攻宁州吸引飞云骑主力北上,十二日北戎三万大军借道西羌攻打渭城,适时渭城仅有一万守城军及一百飞云骑精锐,是她定下了守城之计,与张大人、高将军浴血奋战守住了渭城;惠景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西羌逐日王率大军攻占延峡关,逼向云宁一线,十一月十七日,她随飞云骑神箭营参与苍云岭一战,大败西羌;十一月十八日,随神风营在落日原歼灭西羌残部;嘉正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西羌逐日王再次率军攻打云州,她与周庭将军率三千飞云骑于纳岗雪峰阻击西羌先锋部队,不料纳岗雪峰雪崩,周庭将军与三千飞云骑殉国,唯她一人侥幸活下来,至今昏迷不醒。她虽是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勇敢与果决,一次次地为国而战,臣不忍她因臣之故被流言所污蔑,是以今日在这大殿之上为她正名!” 扬影枫一句一句,条理明晰,清透的声音回响在勤政殿,仿佛一把锤子,敲击着殿中众人的心房。 陆大人出列道:“既有如此多的战功,为何之前的军报节略里丝毫不曾提及?” 扬影枫扬眉道:“她说过,军功于她而言是为负累,她不愿要军功赏赐亦不想青史留名,所以在军功簿上从未留名,但西北众将、十万飞云骑皆知她的功绩!” 前甘州太守张易出列道:“臣张易,原为渭城都督,曾参与渭城一战,臣能证明在渭城一战中璇姑娘确实为守城主将,立下守住渭城的头功!” 肃亲王世子魏承泽也出列道:“臣魏承泽,曾入西北大营历练,可证明璇姑娘功绩!” “臣西北大营军师宋平,可证明璇姑娘功绩!” “臣飞云骑神风营主将高朗,可证明璇姑娘功绩!” “臣飞云骑神机营主将郭曲,可证明璇姑娘功绩!” 一道道嘹亮的声音响彻勤政殿,震撼了朝臣也震撼了魏永璟,帝座旁的孝懿大长公主已是红了眼眶。 “按照军规,女子入军营已是不妥,如今王爷此举可是要给她拟定封赏?”陆大人开口道,语气里却饱含了不认可的态度。 “有何不可?”一向温婉端庄的长公主站起身来,声音是少见的激动,“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前朝亦有女子从军得以封赏朝堂官职的先例,她的功绩接受封赏绰绰有余!” 魏永璟有些惊异地转头看向曦嬿,即便是听政的三年里,遇到再大的事皇姐也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 “为国尽忠者不分男女,有这样的巾帼英雄是东齐之幸,应为其正名。”柳太傅一句话便定了朝堂争论的结果。 “臣附议!”魏承泽第一个站出来回应。 “臣附议!” “臣附议!” …… 第84章 抽身隐退 御史中丞陆茂是肃亲王府世子妃的祖父,魏承泽第一个站出来附议,等于当朝驳他的颜面,把陆大人气得头晕眼花。 魏永璟也被眼下的场景所感动,开口道:“她既已为定北王之妻,当御赐金册,着礼部拟定封号,钦天监择吉日册封,军功由兵部核定之后另行封赏。” “陛下且慢,臣此举只为正名,不为封赏。此外臣还有第二件事要禀奏。”扬影枫道。 “定北王还有何事?” “臣自请离京,今后不再接任朝职,不再参与政事。” 这话一出,朝堂震动,魏永璟愣怔在帝座上,底下的朝臣也窃窃私语。 定北王居然要请辞离京?!他不仅是先帝钦定的辅政之臣,现在又有平叛救驾之功,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无人能撼动,可他却要请辞? 誉国公阴阳怪气的道:“王爷怕不是对陛下的封赏不满吧?” “国公爷是年老耳背还是已经听不懂人话了?”扬影枫横眉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回敬了一句。 “王爷乃朝中栋梁,切要三思。”柳太傅出言劝道,随后给一旁的裴相递了一个眼色,哪知裴相却无动于衷。 裴怀章知道扬影枫请辞是为了什么,阿璇如今昏迷不醒,需要人陪伴与照顾。他一辈子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唯独亏欠了俞湘和阿璇太多,如今何妨自私一回? 魏永璟有些无措地看向长公主,皇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要发生这些事,所以才来上朝,可他发现皇姐也是一脸无措地表情。 魏永璟自父皇薨逝后一直都依赖着定北王,感觉只要有他在,自己的心就能落到实处。若是定北王离朝,魏永璟不敢想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他微微握拳咬牙道:“朕不准!” 这是魏永璟第一次驳回定北王的上奏。 但扬影枫已下定了决心,今日即便有损帝王颜面他也要请辞离京。“陛下,臣有先帝遗旨,请陛下御览。” 朝中众臣皆面面相觑,定北王手中怎么还会有先帝的遗旨?他身后的秦岩拿出了一卷明黄色龙纹绢帛卷轴上前展开。 嘉正帝、孝懿大长公主及满朝文臣武将皆下跪听旨。 秦岩缓缓打开卷轴,上书的内容大意是定北王奉先帝遗诏辅佐新帝稳固江山朝堂,如今陛下亲政,四境安平,允准定北王请辞离京。 魏永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朱喜上前双手接过了圣旨交到了魏永璟手中,魏永璟细细看着圣旨上的内容,墨色有些陈旧,很明显是定北王的字迹,但无论是绢帛的材质还是上面的朱红的玺印都昭示着这是一份真的圣旨。 扬影枫解释了圣旨的由来,“当年先帝病重召臣回京,在雍华殿中召臣,将陛下与东齐江山交托,臣自觉难担此重任,但也不忍辜负先帝信任,是以答应先帝为陛下辅政。先帝知臣无心朝堂,便赐了臣一份空白的圣旨。言明陛下亲政后,臣便可自定去留。” 原本扬影枫已将这份空白的圣旨密封在了书房的檀木盒子里,这辈子都不打算用了,但一年前,他知晓了俞菀璇为救他不仅舍了一身的修为还落下了伤损时,他便决定待陛下亲政之后就远离朝堂,后半辈子都陪在她身边。 圣旨便是那时写下的。 先帝的圣旨是连当朝皇帝都不能违背的东西,魏永璟一时没了主意,圣旨由孝懿大长公主及柳太傅、裴相、瑞亲王、肃亲王、陆大人等朝中皇亲及重臣都看了一遍,大家都沉默了,这的的确确是先帝时期的圣旨。 而这份圣旨也击碎了覆在定北王身上的所有谣言。 手上攥着先帝赐予的空白圣旨,定北王若想坐上至尊之位简直易如反掌,连起兵谋逆都不需要。可见先帝对定北王的十足信任,相信他无心权利帝位,相信他会对幼主忠心。 先帝同样也把定北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知道他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因此给他留了这道空白的圣旨,让他在江山稳固、四境安平的一日能有选择的余地。 下朝之后,魏永璟难抑心中的烦躁与委屈,在雍华殿发了一通脾气。曦嬿来到殿外时,魏永璟已经将包括朱喜在内的所有人都赶出了殿外。 “吱呀”一声轻响,曦嬿推开殿门,殿中的魏永璟立刻怒道:“朕说过任何人不要来打扰朕?你们都聋了吗?!” “璟儿。”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常,曦嬿步入殿中,大殿内门窗紧闭未点灯烛,一派幽暗中,只见魏永璟抱膝缩在椅子上,听见皇姐的声音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他不过还是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啊,曦嬿心疼的走过去蹲下身,将魏永璟拥入了怀里。“璟儿不要怕。” “皇姐……”魏永璟抱着她,仿佛抱着一根救命稻草,“朕不想做皇帝……” “璟儿,皇姐知道你很难,但这是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曦嬿抬起他的脸,用帕子轻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太傅离开了,皇姐以后也要嫁人离开宫城,如今影枫哥哥也要走,你们一个个都要离开朕……”魏永璟哽咽道:“影枫哥哥为什么不能多留几年?即便朕已亲政,可还是有很多事情理不清头绪,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抛下朕?” 曦嬿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道:“璟儿,没有谁会和谁能同行一辈子,尤其是帝王,王道艰深,只能独行。” 魏永璟忽然恼恨起来,“他是不是为了那个女子?” “璟儿!”曦嬿冷斥了一声,随即又放软了声音,“那个女子是皇姐的救命恩人。” 魏永璟惊诧。 曦嬿将当年与俞菀璇相识的经过娓娓道来,随后摸了摸魏永璟的乌发,叹道:“璟儿,你当年还小,不懂后宫里存在的重重危机,若没有她,今天也就没有皇姐,你能不能活到今天登上帝位也未可知。” 魏永璟光是听着皇姐当年的经历就觉冷汗涔涔,不禁攥紧了皇姐的手,这些年皇姐为了护着他可谓日夜不宁殚精竭虑。 “她救过皇姐,也帮了皇姐很多。”曦嬿对俞菀璇充满了感念,对魏永璟正色道:“不仅如此,她还护卫过国家和百姓。兄长这些年为辅佐你而留在朝堂,替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他二人为了这江山稳固分离三年。如今兄长为她而舍天下,谁都没有资格阻拦。” “皇姐……” “走吧,皇姐带你去一个地方。”曦嬿握着他的手拉着他站起,朝门外吩咐道:“朱喜,来给陛下更衣。” 一个时辰后,易服做普通打扮的曦嬿和魏永璟出现在了定北王府。 近距离看到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和在大殿上遥遥相望是不一样的,曦嬿立刻红了眼,坐在床边握着俞菀璇的手不肯放。魏永璟想着皇姐说过的关于这个女子的种种,心里也很是酸涩。 他步出庭院,初夏的院子草木繁茂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魏永璟心里却沉得很,扬影枫跟着出来站在他身后。魏永璟看着两人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低声问道:“离京后准备去哪里?” “还不知道。” “你一定要离开帝京吗?”魏永璟回过身,微仰着头看他,眼尾微红,黑晶般的瞳孔里依然如幼年一般满满都是对他的景仰与依赖。 魏永璟不仅是陛下,也是他的弟弟,扬影枫心里酸软,但他却不能妥协,“陛下,臣已做到了对先帝的承诺。如今陛下亲政,臣也该离开了。陛下要谨记,身为帝王,对臣下可以信任但绝不可过于依赖,这容易滋长臣下的权欲之心。帝王之路只能一人独行,陛下要学着依赖自己。” 魏永璟有些落寞地道:“魏永昭说朕的性子优柔寡断,不是合格的帝王,朕也认为如此。” “以前的陛下的确是如此,但平叛那日对魏永昭处决时,臣看到了不一样的陛下。陛下决断周全,臣在陛下身上已经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真的吗?”魏永璟眼眸微闪,父皇在他心里是一座高山,他一直觉得自己无法翻越。 “陛下成长得很快,先帝与臣在陛下这般年纪时也做不到如陛下那日的决断。”扬影枫眼眸中带着赞赏之色,微笑道:“亲贤臣远小人,多思多听,广开言路,臣相信陛下今后会是明君。” “你以后还会回帝京吗?” “臣永远是东齐的子民,只有陛下有需要,臣一定会站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尽忠效力。” 魏永璟从袖中拿出一份诏书递给扬影枫,“定北王的爵位是先帝亲封的,朕允你离京,从此不涉朝堂,但保留爵位。无论你在哪里,都是东齐定北王!” “臣,谢陛下。”扬影枫单膝跪地接过诏书。 定北王请辞离京之事在帝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他与俞菀璇在西北征战及金殿正名的事也被说书先生编成了许多故事在各个酒楼茶馆中传唱,帝京里无人不艳羡那位昏迷不醒的女子。 肃亲王府内,刚下朝回来的魏承泽回书房换下了朝服,世子妃陆姝妍推门进来,“夫君要出门么?” “嗯。”魏承泽随口应了一声。 陆姝妍上前为他整理腰带,低声道:“祖父近日身子不爽,妾身一会回去探望,夫君可否陪妾身回一趟娘家?” 魏承泽声音淡淡地道:“陆老大人此时可能不大愿意见我,你自己回吧,路上小心些。”陆茂的病就是那日在朝堂上给他气出来的,他第一个站出来为俞菀璇正名,下了陆茂的面子,他心里怎会舒服? 魏承泽自顾出了门,留下陆姝妍在书房中怔怔站了许久,直到她的陪嫁丫鬟彩鸳来报:“世子出门是去了定北王府,听闻定北王今日就要离京。” 陆姝妍唇角溢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看向书房一侧书柜上的檀木盒子,这盒子魏承泽从不许人动,她之前打扫时无意中碰掉下来才发现里面是一张画卷,画上是一个蓝衣女子在驯服一匹烈马,马儿神骏前蹄扬起,那女子收紧缰绳,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陆姝妍认得出这是魏承泽画的,那女子画得眉目生动,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陆姝妍心里一动,又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夫君的随笔吧,这世间哪有这般能训烈马的女子? 直到她听到了俞菀璇的故事,以及在魏二公子眉飞色舞的叙述中,她知道了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女子,并且与她的夫君有过交集。为了这个女子,她的夫君在朝堂上甚至站在了祖父的对立面……那一刻,陆姝妍才知道不是自己不好,而是她的夫君心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定北王府外,魏承泽匆匆勒住马,见门外侯着的马车,他舒了一口气,幸好赶上了。 扬影枫从马车上下来,微微一笑,“知道你会来。” “你这一走,朝堂上定又有一番变化。” “你是来劝我的?”扬影枫挑眉。 “当然不是。”魏承泽轻轻摇头,抬眸看了一眼马车又快速移开眼神,道:“我知道你离开朝堂不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陛下能尽快独立,还有一点更重要的,经过平叛一役,东齐武将几乎都以你马首是瞻,这不是一件好事。”当年扬影枫仅仅手握西北十万飞云骑的兵权就招来了这么多的流言,若他继续留在朝堂之上,只怕流言永远不会平息。陛下正在成长阶段,难免不会被这些流言影响。 “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身入江湖。”扬影枫弯唇道。自他懂事起便决意跟随父亲的脚步,五岁入将军门习艺,十五岁开始戍守边关,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会在边境。 魏承泽心绪有些复杂,唇角微抿道:“江湖路远,照顾好她,别忘了帝京里的故友们,时常递信回来。” “好。”扬影枫轻缓点头,他知道魏承泽心里始终藏着一份情意。 魏承泽看着马车逐渐走远,最终,他没能再见上她一面。 第85章 待春归处 嘉正四年,怡亲王掀起的那一场叛乱史称“嘉正政变”,这场叛乱改变了帝京朝局。 嘉正帝彻查了朝中众臣,但凡与魏永昭有密切来往的,即便没有参与叛乱也被革职查办。怡亲王府、沈家、凌氏一族全部诛九族,朝堂来了一场大清洗。剩下的忠臣之中,柳太傅年事已高,被软禁时又怒急攻心染了病,平乱之后便荣养在府,基本脱离了朝堂,平叛有功的定北王竟然也在此时请辞离京,经历了三个月的大清洗,东齐朝堂上一时空落了不少。 平叛有功的人自然也受到了嘉奖和提拔,张易、魏承泽受到了嘉正帝的重用,高朗接替扬影枫成了飞云骑主帅。 宋平也看中了韩羽皓的实力,力邀他加入飞云骑。韩羽皓对飞云骑一向景仰,只是俞菀璇还未清醒,他想守在她身边。 扬影枫离京后带着俞菀璇回了江州,这里是她的故土,气候温润宜人,也适合休养。八月中秋,各地的“秋老虎”威力极大,江州靠近鄱阳湖,并不十分炎热,入夜以后反倒有些凉意。 十五的夜晚,月色宜人,扬影枫、韩羽皓、苏允棠、寒烟翠四个人在院子里对饮。 少了一个人喝,这清甜醇厚的桂花酒也寡淡无味。 扬影枫拿出一封信递给韩羽皓,“平叔又来消息问了一回,他是真的惜才,周庭将军和三千神箭营的将士殉国后,神箭营至今没能恢复之前的战力,秋后在西北大军里会有一次遴选。” 韩羽皓的手指摩挲着信封,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垂下了眼眸。 棠少一把抢过韩羽皓手里的信,语气激动地道:“这可是飞云骑啊!多少儿郎都想去的地方!你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我都替你可惜!谁都不知道阿璇什么时候能醒,若是她一辈子醒不过来,难道你一辈子就守在这?” 棠少话音刚落,立刻感受到了来自韩羽皓和寒烟翠利剑一般的视线。 棠少瞬间冒了一层白毛汗,“对,对不起,我嘴贱胡说的。” “你说的是事实。”扬影枫倒是没有否认棠少的话,对韩羽皓道:“她也不希望自己绊住你的脚步。” “就是!”棠少连忙附和了一句,“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你也想去?”寒烟翠挑眉道。 “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有资格?”棠少很有自知之明,又笑道:“再说了,咱们俩是要把生意做到东齐各地的,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一走可能就赶不上你们俩成亲的场面了,不如在我走之前,你们俩先定亲吧。”韩羽皓笑道。 几个月的时间,棠少和寒烟翠已互相看对了眼,棠少不在意寒烟翠曾在贱籍,愿意娶她为正妻,这一点就让寒烟翠动了心。 韩羽皓这么一说,寒烟翠霎时红了脸,棠少却暗暗朝韩羽皓竖了个大拇指,他已经向寒烟翠提过定亲的事,寒烟翠却总是不答应,说两人约定的要把酒楼生意做大的事还没着落,定亲的事暂不考虑,其实是寒烟翠想对棠少多考验一番。 棠少这个人之前虽然风流纨绔,但后来想娶俞菀璇是真,如今想娶寒烟翠也是真,奈何寒烟翠始终不松口,他也没办法,如今韩羽皓算是帮了他一把。 棠少十分有眼力见地上前给韩羽皓斟满了酒,“兄弟,感谢你的的仗义相助,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苏允棠!”寒烟翠耳根红透。 “我想娶妻有错吗?”棠少理直气壮。 欢笑声冲淡了方才有些沉闷的氛围。 后半夜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的气温瞬间就降低了下来。 扬影枫给俞菀璇换了一床厚棉被,她还是那样安静地睡着,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扬影枫握着她的手和她说着今日里发生过的事,“你放心,韩羽皓到飞云骑后,我会让人在暗中护着他,不会让他有危险。苏允棠和寒烟翠要定亲了,到时江州城里会很热闹,你是最爱热闹的,早点醒过来就不会错过了……” 他声音轻柔,事无巨细,一点一点跟她说着。 门外的韩羽皓红了眼眶,即便璇姐醒不过来,扬影枫也会这么等下去,但是这样太苦了……没有时间,看不到希望,他全凭对她的承诺和爱一日日地等下去。 冬末春初,新年伊始,今年的气候温暖,院内的桃花早早就冒出了花骨朵。 棠少和寒烟翠在定亲之后定下的婚期就在三日后,寒烟翠百忙之中也不忘来看俞菀璇。在她跟俞菀璇说着话时,忽然发现俞菀璇的手指动了动。 寒烟翠不敢相信,抑制着突然剧烈地心跳,伸手握住了俞菀璇的手,试探地唤了一声,“阿璇?” 手中确然传来俞菀璇手指地触动,寒烟翠“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惊吓到了在院中说话的棠少和扬影枫,两人飞奔进来,寒烟翠抱着俞菀璇,伏在她身上大哭,而床上的俞菀璇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她被淬月剑魇住的一年里,表面上看起来她是在沉睡,实际上她的五感依旧在,期间发生的事情她全都知道,只是醒不过来。 扬影枫为她金殿正名、为她远离朝堂、对她不离不弃,这些她通通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在等着她,她才有了抵抗淬月剑里那些亡灵怨念地力量。 三日后的大婚,棠少几乎把江州的豪绅权贵全请了来。俞菀璇作为女方贵宾出席还引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因为一年前,棠少第一回成亲时的新娘正是她,当时也是请的宾客也是这一拨人。大家当时对假成亲的事不知内情,只知棠少大婚娶的是云涧楼的老板娘俞菀璇,后来大家只听说洞房时抓住了三州大案的淫贼,明明成了亲的棠少又开始以一副孤家寡人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谁都搞不清楚状况,谁也不敢多问。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新娘换成了云涧楼另一位老板娘,前新娘反倒成了女方宾客?棠少这是钱多了没处花,轮流娶云涧楼的老板娘过家家呢? 但前新娘身边坐着那位男子却不容小觑,他身着墨蓝色云缎锦衣,腰束玉带,单单衣襟和袖口上的金线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用得起的,眉目英挺俊朗,通身的贵气与举手投足的雅致就足以显示他必定地位超然。 但谁都不认识他,也没有人敢贸然上前打招呼。 直到棠少的表舅,江州太守欧阳庆踩着点过来,在众多的宾客里一眼看到女方席上的扬影枫时,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欧阳庆是见过扬影枫的,他没想到苏允棠第二次大婚定北王居然又来了……定北王请辞离京的事他知道,定北王虽已远离了朝堂,但身份地位依旧如故,欧阳庆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惶恐地请罪:“不知王爷莅临江州,下官有失远迎。” “欧阳大人不必多礼,本王与大人同是宾客,同来贺新人。”扬影枫淡淡地道。 不是来办差的就好,欧阳庆暗暗舒了一口气,又说了许多的场面话。直到发现定北王看他的眼神不大友善才讪讪地去了男方席位,但俞菀璇和扬影枫已经成了大堂上的焦点。 “失策,忘了欧阳庆跟棠少是亲戚。”俞菀璇有些懊恼。 扬影枫笑道:“礼也送了,你若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我们就先回去。” “我不走,我要看新人拜堂。”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她和扬影枫拜了堂成了夫妻,当时她不知道新郎已经换人了,心里还在默念,让天上的月老不要当真。 “若有遗憾,选一个黄道吉日,咱们再办一次婚仪。”仿佛能看穿她的内心,扬影枫低声道。 “不要,太麻烦了。”成亲那一日的流程简直比打仗还累,俞菀璇连连摇头,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吉时到——新人入喜堂!”堂内司仪的声音响彻大堂。 风流倜傥的棠少牵着遮着红盖头的寒烟翠入了喜堂,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棠少的父母亡故,两人仍旧朝着堂外的方向完成这一拜。俞菀璇当时没有想到,扬影枫的父母也已亡故,而且在婚仪之前,扬影枫把堂前香案上那张写着假生辰八字的庚贴换成了当年他们交换的庚贴,所以她和扬影枫的拜堂完全符合了礼法。 “夫妻对拜——” “礼成——” 看着两位新人被簇拥进洞房,俞菀璇很是感动,扬影枫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把一个什么东西绕在了她的手腕上。 俞菀璇低头,竟是甘州甘泉寺的红绳。 她的红绳已经断在了纳岗雪峰上,在她的红绳断裂之时,扬影枫手上的红绳也断了开来,这两道红绳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两人命中注定的情缘。 “我让韩羽皓去甘泉寺求的红绳,今日刚送到。”扬影枫细致地系了一个同心结,“今后我们的缘分不会再断了。” 俞菀璇看着他们两人手腕上缠绕的红绳,心底感慨万千,也许是红绳有灵,也许是心有灵犀,感谢上苍让他们两人都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俞菀璇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手腕交缠,往后余生可以相依相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