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敌国之后[女尊]》 第1页 [古装迷情] 《嫁入敌国之后()》作者:鲸屿freya【完结+番外】 文案 全文已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 乱世之中,身如飘萍。 崔冉一夜之间,从金尊玉贵的皇子,成了敌国的阶下囚,被剥去华裳,摁进泥里,任人践踏。 他披头散髮,双目失神,只盘算着今夜是自缢还是跳井,那胡作非为的军妇却被一刀穿透,用刀尖挑着丢开。 马背上,敌国皇女脸色冷漠,「这个归我。」 后来,北国的深夜里,他死死咬着双唇,将刀尖抵在她的咽喉上。 她手搂在他腰上,连眼都不睁,只嗤之以鼻:「你要是有胆子,就动手。」 排雷: 1.女尊,男 2.真强取豪夺戏码,女主不是好人 3.女非男c,男主有过婚约但无感情,介意勿入哦 ——————————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冉,赫连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亡国皇子和大灰狼 立意:在乱世中也有一丝温柔,和人性的些许光辉。 第1章 1 . 饮雪天南(一) 北风捲地,草木黄落。 一支队伍将官道占得满满当当,其间各色人等,老弱男子,参差不齐,前后零零落落的拉开二三里地。 多数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已经有士兵在道旁搭灶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不过是一锅清水咣当的热汤,将干硬的饼子泡进去,使得它略微容易入口一些。 「咳,这鬼天气,柴也点不着,水也烧不热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锅边有人抱怨道。 立刻就让一个年长些的兵堵了回去。 「有口热饭吃就知足吧,往后还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才有生火做饭的工夫了。」 她从布兜里掏出一块不比拳头大的肉干,道:「趁早切了下锅,一会儿煮热了给殿下端过去,咱们的汤里还能落一星肉味儿。」 正说着,忽见一个满面菜色的男子,期期艾艾地挪到跟前,眼神直往锅里打量。 「想干什么?」她仰头问。 「求您行行好,」男子低头哈腰的,「我爹病了有半月了,什么也吃不下,想讨一口热汤喝。」 那士兵望着他,笑了一笑,忽地站起身来,一脚踹在他心窝子上。 「咱们还不够分呢,有你腆着脸讨的份儿?死了才好呢,赶着你们这群走得不如羊快的东西,真是晦气。」 崔冉坐在一棵老树底下,正远远看着那男子跌在地上打滚,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一扯。 他回过头去,见是自幼跟在身边的墨玉,神色慌张。 「殿下,快走。」 他顾不得说什么,站起身来跟着就跑,且一路须得猫着腰,以防让人发现了。 自打天亮开始行路,到这会儿才刚刚歇下一口气,连一刻都没坐热,又要起身。一跑起来,只觉得胸口胀痛得厉害,吸进肺腑里的空气冰冷,都带着铁锈味儿。 官道旁尽是旷野,原没有什么林子小径可以躲避,只是如今秋天里,蓬草长了一人多高,矮着身子钻进去,勉强倒也能掩住身形。 他跌跌撞撞,让墨玉牵着跑出没多远,就见前面两个人,正隐在草丛里向他招手。 是他母皇的一个君侍,姓柳,带着自己亲生的十皇子。 他一喜,加快了脚步要赶到跟前,却没瞧见草底下藏着一处低洼,一脚踏空,身子就扑在了地上。原就脏污不堪的衣裳,更沾了一身尘土。 饶是如此,在跌下去的那一刻,惊唿声硬生生地掐在嗓子里,不敢露出半分。 不然,便是要将所有人都给连累了。 「殿下,殿下。」墨玉慌着来扶他,压低声音,「您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脚踝疼得钻心。 「无妨,」他咬牙道,「快走。」 墨玉搀起他,几人专挑草长得高的地方,一路小心,又尽可能加快脚步往前跑。 他们在来的路上留心看过,这片草甸子后面,应当有村落人家,只要逃到那里,扮作寻常流民求人庇护,大约还能捡得一线生机。 谁料,才刚跑出没多远,就听官道那边传来骂骂咧咧的叫嚷声。 「人呢?那几个陈国皇帝养的小蹄子呢?」 随即便是一阵男子的哭叫声,像是在被打骂逼问。 终究是隐约听见有人道:「往那边去了,我刚瞧见的。别打了,别打了。」 十皇子崔容年纪尚小,一下就哭了出来,泪珠子挂在脸上,六神无主。 「你们快跑。」崔冉急道,「别管我了。」 「这怎么成?」墨玉紧紧扶着他,「要走一块儿走,哪有丢下您的道理。」 而另一边,柳君牵起崔容,已经匆忙向前跑去,只来得及沖他点点头,道一声:「九哥儿,自己珍重。」 身后窸窣声不断,夹杂着叫骂,越来越近。那是北凉士兵穿过草丛快速靠近的声音。 崔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疼得脸色发白,却仍要挤出笑来,用力推墨玉的手。 「听话,你先走,我稍后来寻你。咱们散开了反而不好找,没有那样容易让她们捉了去。」 墨玉只拽着他的手臂,拼命摇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不能,奴就和您在一块儿,一步也不离开。」 他心急得不行,又劝不动,正没命似的往前赶路,却听身后有人一把拨开杂草,随即便是一声狞笑。 「跑啊,我让你跑!」 说着,他就让人扯住了肩膀,一下掼在地上。 他一时间头晕眼花,鼻腔里尽是枯草的气味,呛得难受,落地的那半边身子像散了架一样疼。只听见墨玉在哭喊尖叫。 还未抬头,眼前忽地一暗,身上重重压了个人。 是个黝黑粗壮的北凉士兵,正咧着黄牙沖他笑。 「你做什么!」他惊得脱口而出。 对方用大手捏着他的下巴,笑得阴恻恻的。 「小蹄子有几分姿色,心就野得很,成天不老实。待老娘好好治治你,就不老想着跑了。」 军中女子粗鄙,一张口气味大得很,熏得他一阵反胃,本能地偏开头去,干呕了两声。 脸上立刻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什么破烂货,也跟老娘矫情?老娘肯弄你,是给你脸面。」 说着,就不管不顾地,伸手来扯他的衣裳。 崔冉脸上火辣辣地疼,咬紧了牙关,拼力护住自己的前襟,那士兵扯了几下没扯开,便越发暴躁,拳脚噼头盖脸地往他身上落。 他听见墨玉在喊:「混帐,你们放开殿下!不许碰他!」 一抬眼,正见墨玉被另一名士兵掐着颈子,提在半空,犹自哭叫踢打,忽地狠狠一口,咬在那士兵手上。 「妈的,」那士兵勐然甩手,将他丢在地上,「活得不耐烦了。」 说话间,手起刀落,墨玉陡然就不动了,大股的鲜血从胸前涌出来,眼睛犹自望着崔冉的方向。 「墨玉!」崔冉肝胆俱裂。 那士兵只朝尸体啐了一口,「凶得很,又没姿色,不如你艷福好啊。」 压在崔冉身上的那人就道:「你再看看,前头捉回来的两个怎么样呢,要是不好,一会儿我弄完了,就把他让给你。」 正说着,就听前面吵吵嚷嚷的,有三四人捉着柳君和崔容回来了,皆扯着头髮拖行,形容狼狈不堪。 见了这厢情形,都笑道:「你倒痛快,先吃上了?」 「这一路上都快憋疯了,不是人过的日子。」那人边撕扯崔冉的衣裳边道,「这陈国皇室的男人,也让咱尝一口鲜,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那几人见她这般模样,也纷纷不甘落后,对着地上两个男子就上下其手。 一边还要道:「这个年纪太大了,没意思,这个小的倒还有些滋味。」 一时间,遍地狞笑几乎盖过了哭叫声。崔冉别开头,不敢看墨玉的尸身,却仍被浓重的血腥气激得一阵阵欲呕。 「你放开我,放开!」他徒劳地踢打反抗着。 不过眨眼的工夫,脚上的鞋袜就被夺去了,远远地丢开。 先前杀墨玉的那人过来,牢牢箍住他的手腕,摁在地上。其力大无比,崔冉立时觉得手腕像要被捏碎了,疼得他忍不住痛唿出声。 就听那人道:「你快些,我还等着呢。」 那压在他身上的士兵得了人帮手,欢喜得很,急忙就扯开他的衣襟,又要去剥他的绸裤,口中各种淫言秽语,不堪入耳。 崔冉被牢牢制着,任人摆弄,听着柳君和崔容的哭喊声,忽地就累了,只避过那些士兵狰狞的脸,定定地望着头顶上的天。 亡国之人,还能如何呢? 自从北凉人攻破京城起,他们这些人,就再也称不上是人了。任凭从前是什么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如今也只像尘泥一般。 他们这些被掳掠的男子,出京城时约有三千人,至今已经折损千余了,除去病死的、累死的,余下便都是经不住作践,找了各式各样的法子自寻了断的,又或者,是被活生生凌虐至死的。 前日里,他才刚看着朱才人的尸体从井里被捞上来。 是不堪北凉人的侮辱,正逢夜宿荒村,趁着士兵没看住,就跳进井里去了,次日早上才被捞起来,他正好见着了,尸身苍白浮肿,与往日形容大异。 饶是如此,还要让士兵唾骂,说是坏了一口井水。 他觉得,他也是要走这一条路的。 与其被磋磨得连个人样都没有了,不如早些自己死了的好。 便在今日夜里吧,寻一处树梢,或是另一口井,怎么都好。至少如今死,还是在陈国的土地上,算不得客死异乡。 正这样抱定了主意,忽听得马蹄声由远而近,那按着他手的士兵抬头张望了一眼,忽地惊慌起来,急着喊他身上那人。 「头儿,快,快起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崔冉身上胡作非为的那人,身子勐地一僵,眼睛瞪大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崔冉低头看下去,只见从她胸腔里突出一抹雪亮刀尖,距离他的身子也只差一寸。 鲜血滚烫,泼了他一身。 他惊得「啊」一声叫出来,本能地向后躲。一抬头,就顺着刀柄瞧见了马上那人。 一双寒冰一样的眸子,漠然地看着他。 第2章 2 . 饮雪天南(二) 这个归我。 余下的四五名士兵都起来了,没了片刻前耀武扬威的嘴脸,个个伏在地上求饶,口中直道「殿下饶命」。 柳君和崔容得了解脱,哭着拾起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手忙脚乱地盖在身前,聊作遮挡,脸上却并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色,反而越发苍白,像是时刻要背过气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崔冉一动也不敢动。 那具尸体伏在他身上,犹自温热,双眼暴突。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沾到皮肤上,黏腻腥膻,令人恐惧作呕。 马上的女子看了看他,刀尖一挑,那尸体便从他身上翻落下去,滚在一名士兵身边。 慌得那人越发磕头求饶不止。 这女子穿了一身光亮的皮甲,左臂上有一只小小的银雕狼首。崔冉瞧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谁。 北凉的三皇女,赫连姝。 负责押解他们这一队贵族男子的将领。 而此刻,她只冷冷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道:「出发前我怎么吩咐你们的?」 几名士兵以额贴地,不敢言语。 她便用刀尖点了点那具尸体,「不说,就和她一样。」 几人瑟缩成一团,哪里还有方才的气焰。终有一人发着抖,小声道:「不得姦污被俘的男人。」 「原来还没忘呢。」她淡淡道。 她的刀垂向地下,方才那人的血还积在血槽里,此刻正顺着刀尖缓缓滴落,落进枯黄的草丛里,点点刺目猩红。 「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那些士兵抖得跟筛糠似的,连声道:「小的们知错了,都是一时煳涂昏了头,求殿下饶小的一回,往后再不敢了。」 就听她骂:「管好你们裤子里那点东西。这些男人押回了白城,不是献与大可汗,就是分赏给有功之臣,也是你们能碰的?你们长了几个脑袋?」 几人又是磕头求饶。 她这才道:「罢了,都是本王麾下的人,处置你们,丢的还是我的脸。快滚,要是再有下次,别怪本王没说在前头。」 又瞥一眼几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把他们带回去。」 士兵们忙不迭谢了恩爬起来,就要来拉他们。 崔冉的绸裤方才几乎被扯掉了,松垮地堆在脚腕上,有宽大的外衣掩着还无妨,但让人一拽,就险些要被看破了身子。 「放开我。」他急道。 话音一落,拉扯他的士兵还真放手了。大约是刚挨过责骂,不敢造次。 他急忙去提绸裤的时候,只觉得背嵴上一寒,抬起头来,就见赫连姝去而復返,骑在马上,俯视着他。 「他是谁?」 身边士兵忙答:「回殿下,这是陈国的九皇子。」 她居高临下,目光冰凉。 崔冉的一身衣裳,早已被撕扯得不堪入目,方才那士兵被杀时,更是泼了他一身的鲜血,此刻在冷风里,已经开始风干,布料僵硬板结。 露在外面的小腿原该是白皙修长的,却被血迹染得斑驳,在风里微微发着抖。 赫连姝看了他几眼,忽道:「这个归我。」 崔冉的身子勐地一僵。 他身边士兵亦怔了一怔,立即低头应道:「是,是。」 「下去吧,没你们的事了。」 士兵将近乎瘫软的柳君和崔容扯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远了,只余崔冉跌坐在地下,独自面对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赫连姝骑在马上,目光落下来,冷得令人害怕。 什么叫做……归她了? 四周尽是旷野,荒草长得一人多高,方才那些士兵退下了,便忽地冷清得很,只剩下风吹过草丛的声音,萧萧肃肃的,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像天地之间,只余了他们二人,和两具渐凉的尸体。 血腥气仍被风裹着,阵阵往他的鼻腔里钻。 崔冉忍不住地往后缩了一缩。 然后,他就瞧见马上的人一扯缰绳,马打了个响鼻,蹄子踢踢踏踏,竟要向前迈来。 他本能地抬手护住头脸,脱口而出:「不要。」 四下里只闻风声过,马蹄声徘徊了两下,就停了,并没有如预想中向他奔来。 他慢慢将手臂放下来,抬起头,只见赫连姝的背影对着他,身下的马尾巴左右甩动,和主人如出一辙的不耐烦。 「愣着干什么?」她冷声道,「穿上衣服,滚回去。」 崔冉怔了怔,才将手再度伸向自己的绸裤。 他臊得厉害,原是想借外衫遮掩,轻手轻脚地将裤腰提了上来的,无奈坐在地上,总不灵便,更兼手怕得发抖,不听使唤。磨磨蹭蹭的,又恐惹怒了面前这尊阎王。 他瞧着她背影冷峻,并没有要转回身来的意思,咬了咬牙,终是撑着地面站起身。 脚踝方才扭过,坐在地上时不觉得,乍一吃力,疼得钻心。 他也顾不得了,匆忙穿好了绸裤,又裹紧外衫,在风里吹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感到一丝暖意,还有被包裹妥当的安全感。哪怕衣料上尽是血迹,板结难闻,终究是好上许多。 赫连姝听着他的动静,没有回头,只问:「好了没有?」 「好了。」他低声答。 她策马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一眼。 「那就走回队伍里去。」 崔冉点了点头,脚下却没有动。 「怎么了?」 「你先走,我稍后就来。」 话音刚落,赫连姝就笑了一声,神色像是将他看穿了一样。 「还想跑?」 崔冉低着头,声音轻轻的,「我没有。」 「最好是没有。」她冷冷看着他,又向远处漫无边际的荒草一扬下巴,「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跑到外面,指不定哪天就让狼吃掉了。或者,比这还不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她从马上微微俯下身来,忽地一勾唇角,「你知道如今的世道上,年轻又有几分好看的男人,是什么遭遇吗?」 崔冉一言不发。 「会被人捡了去,要是还有一口饭吃,饿不死,就当作是个不要钱的夫郎,白天逃荒,夜里玩弄。穷人家姐妹几个共夫的不在少数,母女同享的也不是没有。要是哪天饿得过不下去了,就杀来吃,好赖也算一口肉。」 她瞧着他逐渐发白的脸色,笑得森然。 崔冉没忍住,以手捂嘴,低低地呕了几声,只觉得胃里翻涌得厉害,血腥气混着她的话,一阵阵往肺腑里钻,令人不敢细想。 赫连姝这才像是有些高兴了,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缰绳。 「你在前面走,我骑马跟着,不许和本王耍花招。」 他无奈,回头向草丛里看了几眼,到底是只能依言往回走。高头大马就跟在他身后,马鼻子里的热气都能扑到他的背上。 方才那些士兵胡来时,为防他踢打挣扎,将他的鞋袜剥了,此刻他赤足走在泥地上,脚底泥土碎石,粗粝不堪。且他不知道,秋日里的枯草竟是这样干硬扎人的,踏在上面难受得厉害。 他靠长及地面的外衣掩着双足,缓缓向前走。 之前扭的那一下有些重,其后又半刻不得歇息,一路奔逃躲避追兵,此刻虽不及细看,但想必是肿胀得厉害了,走起来一步一拖,疼痛难忍。 他正咬牙撑着,却听身后人问:「怎么,瘸了?」 生怕自己走得慢,又惹了她发怒,他只能如实答:「先前扭了脚,现下走不快。」 身后的人静了一静,忽地马蹄声加快了几分,踢踏从他身旁过。 崔冉只道她是嫌自己走得慢,误她的工夫,终于打算丢下他先走,便向一边让了让,以免挡她的路。 却听她道:「躲什么?」 一抬头,就见她的马停在他身侧,她坐在上面,冷冷挑眉。 他微微错愕,还未开口,却见她忽地俯下身来,一把扯住他上臂,用力往上一拉。 崔冉只觉得身子盪在半空,晕头转向,全身的重量都悬在那一侧上臂,偏生她力气极大,手像铁钳似的,死死箍住他,疼得像要将那条手臂生生从他身上扯下来一般。 他忍不住「啊」的一声痛唿出来,胸口重重撞在马鞍上。 赫连姝只管拽他上马,却并没有扶他坐好的意思,他面朝下俯卧在马上,就像什么作为战利品的猎物,被耀武扬威地横挂在马前面示人。 马的脚步并不等他半分,一走起来颠簸晃动,他唯恐滑落下去,顾不得脸面,慌忙伸手去抱马脖子。 赫连姝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像是瞧见了什么乐子似的,笑了几声,欢畅得很。 笑完了,却又皱着眉头,将身子向后让了让。 「脏得很,离本王远些。」 崔冉看了看自己血迹斑驳的衣裳,吃力地抬起上半身,方才疼出来的泪光还盛在眼眶里,眼尾红红的。 「你前面说,我归你,是不是?」 赫连姝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脸绷得紧紧的,刚松动片刻的神色又蒙上了一层冰。 「又想打什么主意?」 「我这一身血腥气,即便我能忍,你也忍不了,没的脏了你的地方。」 崔冉从小没骑过马,此刻以这般难受的姿势挂在前面,随着马的颠簸,只觉得头晕目眩,说话时也要吃力喘息。 「你让我寻一处水边,将身上洗一洗吧。」 第3章 3 . 饮雪天南(三) 你的男人,总不好让人…… 赫连姝紧皱着眉,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好一会儿,像是没从他脸上发现要耍花招的企图,也的确是忍不了那一身血腥气,才低低地哼了一声。 「罢了,把本王的马都弄脏了。」 马走得快,他们先前心惊胆战的,花了那样大的力气才跑出的一段路,骑马却不过片刻,就回到了官道上。 队伍仍在原地歇脚,士兵三三两两地蹲在道旁,拿铁盔盛了热汤喝,喝得满头髮汗,畅快得很。那些被俘的男子则没有这样的饭食,只瑟缩在一边,靠些冷硬的饼子和馒头充飢。 见了他们回来,皆噤了声,满脸惊疑畏惧,一路目送。 方才几人逃跑未果,闹将起来,众人皆知道了,又见士兵拖着面无人色的柳君和崔容回来,好一顿打骂,却不见崔冉和墨玉,只道是他们凶多吉少,没准已经都死了。 此刻乍见了崔冉,一身鲜血,气息奄奄,被挂在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赫连姝的马前,人人恐惧同情。 皆道是这般模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赫连姝只昂着首,策马缓缓穿过官道。 官道的另一边,有一处小河,正是先前士兵们打水做饭的所在。这会儿许多人已经吃罢饭了,在河边清洗自己的铁盔,也有爱干净些的,掬水洗洗手和脸,使得连日赶路一身风尘的人显得没那么腌臜。 马在河边停下,近旁的士兵纷纷行礼道:「殿下。」 赫连姝瞧了瞧自己马上的人,朝着河一努嘴。 崔冉低头望了一眼河水,没有动弹。 面前的人就哧了一声,「怎么,还要本王伺候你下马不成?」 他略抿了抿嘴,声音低低的:「不是。」 赫连姝在马上松动了一下身子,挑眉看着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那模样很明白,她不急,有的是时候和他慢慢耗,但要是不想落得个和刚才那士兵一样的下场,他最好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又望了望河边聚着的那些士兵,终是道:「此地人多,我不可于女子面前洗浴。」 此话一出,赫连姝几乎是要笑出声来了。 「小皇子,你在这儿和我矫情呢?」她扬了扬唇角,笑容里满是嘲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已经让人给看完了。」 崔冉脸上陡然一烫,红得像要滴血,片刻前让人扑在地上肆意欺辱的恐惧,復又袭来,令他一阵阵地反胃,全身发寒。 他闭了闭眼,捱过那一阵强烈的不适,重新睁开眼时,看见赫连姝的眸子雪亮,带着探究的意味。 他再开口时声音微哑:「所以你杀了她,我感谢你。」 赫连姝像是忽然语塞,随即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某种煞气。 「本王杀她,是为她违反军纪,不是为你。」 崔冉垂下视线,像是低笑了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重复:「我不能在女子面前洗浴。」 眼前的人脸上就露出显然的不耐烦。 「你要用水,本王的将士也要用。」她看一眼河边挤得热闹的士兵,「吃完了饭总要洗涮,怎么,难道我还得将她们赶走,给你让出地方来不成?」 崔冉无奈地笑了一笑。 「我怎么敢有这样的要求,我只求能找一处僻静背人的地方,洗净身上血污。还望你能成全。」 赫连姝抬头望了一眼。她这一支队伍,因为押送的只是孱弱男子,还有一些金银珍宝,所带的兵已经不算很多。但难得遇见水源,谁能不往前凑,因而仍是挤挤挨挨的,目之所及的河道边,人满为患。 「你自己瞧瞧,」她道,「你能找到哪里去。」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想避开人,就只能往远处走,瞧这架势,不走出二三里地不行。他一个柔弱男子,且是脚上有伤的,还不知要折腾多久。 她脸上就更加没有好神气。 「都是忙着赶路的,没人有工夫看你,下到河边胡乱洗洗就得了。就算是让人瞧见了一眼半眼又怎么样,谁还乐意记着你?哪儿就这么金贵了。」 她瞥他一眼,语气不屑,「都亡国了,还拿自己当金枝玉叶呢。」 崔冉的身子在冷风里,勐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喉头滑动了一下,像是艰涩难堪。 但他硬生生地将那阵哽咽忍了下去,反倒挤出一丝笑来。 「你方才不是说,我归你了吗?」他望着她,目光如水,「你是凉国的皇女,你的男人,身子总不好让人随意看了去。」 赫连姝像是一口气提到喉头,偏了偏头,「呵」地一声笑了出来。看她的模样,像是拿舌尖舔着后牙,神情说不上是好笑还是无奈。 「行,」她盯着崔冉,「你行。」 她拿眼神往地下示意了一下。 「去吧,你乐意走多远都行,但一会儿队伍开拔,可不会等你。要是赶不上,你就留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明白了吗?」 崔冉看了看远方被荒草遮挡了的河道,沉默了片刻。 「怎么,怕了?」她挑眉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动了动身子,开始往下爬。 他这姿势原就挑得不好,面朝下横挂在马前面,只能倒退着下地。马镫离得远,本来也踩不着,何况他视线受阻,看不清,心就更慌。 他手攀着马脖子,试探着将腿往下伸,以期能探到地面,自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不稳,身子骤然向下滑了几分,慌得他本能地去抓马鬃。 马吃痛,扑打着前蹄嘶鸣。 他吓得「啊」一声叫出来,紧闭双眼,眉目都缩成一团。 随即就让人拽住了。那人扯着他后背的衣裳,像拎小鸡一样,重新将他拎回马背上。 他听见赫连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像是郁结不已。 「本王的马都要让你扯秃了。」她道,「这辈子,还没人敢这样对待我的马。」 崔冉喘着气,伏在马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马,闻言缩了一缩,像是不敢再拉扯,但也不敢放,就这么僵着。 他看起来像是真怕了,眼尾湿红一片,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忽地一扯缰绳,驾着马掉头就走开了,仍将他挂在马前面,在一众士兵讶异的目光中,穿过人群,走向河的上游。 片刻后,马停在一处僻静水边。 这里距离士兵打水洗涮处,已经隔了很远了,河道转过一个小弯,连那边的人声都听不大见。四下里旷野寂静,只有风过茅草。 偶有草屑被裹在风里,扑到脸上,一阵刺刺的痒。 「这总行了吧?」赫连姝语气不善道。 崔冉抬头看了她一眼,喉头微微滞了滞,终究是低声道:「谢谢。」 说罢,又要小心试探着下马。不料才刚一动,立刻让人喝住了。 「别动。」赫连姝阴沉着脸,「你愿意折腾,我的马可不想陪你折腾。」 说着,手就向他伸来。 崔冉知道,她又要用那一招。被她扯着胳膊拽上马的疼痛记忆犹新,使他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身子,目露恐惧。 立刻就让赫连姝瞪了一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躲什么?」 「……疼。」 他声音低低的,埋着头,像是有些怕,但脸上又写着宁愿自己往下爬的坚定。 一身衣裳原也不算干净,被血迹染得越发脏污,先前被士兵撕扯过,只匆忙掩了衣襟,方才这一番折腾,又散开一些,松松落落地遮在肩头,头髮也散乱。 反衬得一张脸苍白又单薄,因着一路落难,越发地瘦了,下巴尖尖的,往人身上一搁就要扎人似的。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矫情。」 话音刚落,手再次向他伸来,动作既快,又精准,并不给他半分躲闪的余地。 但却不是粗暴地扯他臂膀,而是一手绕过他腋下,环住他上身,将他身子的重量都放到自己身上,不过轻轻一提,就将他半扛半抱起来。 崔冉只来得及倒吸了一口气,就被她俯身稳稳放在地上。 他重新脚踏实地,仍惊魂未定,只见马上的人沖他扬了扬眉,眼中划过一丝像是得意的笑。 「去吧,」赫连姝挺了挺身子,「给你一刻钟,把自己洗干净,时候到了我就走,你要是没赶上,就留在这野地里餵狼。别和我玩什么花样,听清楚了?」 崔冉思索了片刻,也有些没听明白,她这话究竟是怕不怕他跑了,只点点头,「知道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人,终究还是有些迟疑,「那我洗的时候,你……」 「本王没兴趣!」赫连姝陡然翻脸,横眉竖眼的,「姑奶奶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稀得看你?」 说着,手里缰绳一拽,那马也跟通人性似的,冲着崔冉打了一个响鼻,甩甩头,十分不屑似的转过身去。 她坐在马上,只留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快滚。」 崔冉静默了一小会儿,转身缓慢地向河边走去。 步履蹒跚的工夫,还听身后有人像是用力拍打着自己的皮甲,低低的抱怨声让风带进他的耳朵里。 「好端端的沾姑奶奶一身血,晦气。」 第4章 4 . 饮雪天南(四) 好歹也得让你沾点好处…… 崔冉拖着疼痛的脚踝,慢慢地走到河边。 他生长于陈国的皇宫,是君后所出的嫡皇子,自幼众星拱月,锦衣玉食,从未有如今天这般,在野外的一条河边,一个陌生女子的看守下,赤着足走向河水沐浴。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手轻轻解开自己的衣衫。 衣裳已经从里到外,被鲜血浸透,中衣也未能倖免,到这会儿已经被风干了大半,像纸浆煳的一样,板结在身上,乍一剥下来,丢在地上还硬挺挺的。 底下的皮肤上也尽是血,干涸成一片片的褐色血痂。一想到这是另一个人的血,一个几乎欺辱了他的粗鲁女子的血,就令他作呕。 衣衫褪尽,身子在旷野的风里被吹得微微瑟缩。他向着河里缓慢走去。 河是一条无名野河,大约平日里也少人来,河岸上乍看是好的,踩上去才发现,脚底下尽是淤泥,且夹杂着草根,滑得厉害。 他没留神,一下险些给滑进河里去,不由得低低地惊唿了一声。 就听身后赫连姝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了?」 他一回头,见她将头往这里偏了一偏,似有要转过身的意思,慌忙道:「我没事,你别看!」 赫连姝的身形一顿,果然又将头转了回去,只是隔着那样远,他竟也像能看见她头顶的火气。 「本王不稀罕!」 崔冉抿了抿唇,小心地扶着岸边,下到河里。 刚一踏进去,立刻就哆嗦了一下,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深秋的河水已经非常的凉,这种荒郊野外的凉,与他从前在宫中偶然掬一把凉水完全不同,不但冰冷刺骨,且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离开岸边十余步的地方,河水就渐渐地浑起来,看不清底下究竟藏着什么。越看,越让人心慌。 脚底下是滑腻的淤泥,长着青苔的石头,和不知道是些什么的粗粝杂物,令他战战兢兢的,举步维艰,害怕下一步踩到的会是什么。 他犹豫地捧起水,淋在自己的身上,立即就打了个寒颤。 血迹干涸,难以搓洗,清洗起来既慢,又冻人,淋过水的身子让风一吹,冷得直哆嗦,雪白的小臂上一片鸡皮疙瘩,久久难消。 他想了想赫连姝说的「一刻钟」,还是咬了咬牙,向河水深处走去。 若是将身子浸没在河中,最多是冷一些,须熬一熬,但应当会洗得快许多。 他并不知道,河床不是平缓地向河中心延伸的,有些地方,可能前一步还是平坦地带,下一步就是深不见底,激流暗涌。 刚走出没几步,他就忽地觉得脚下一空,还未及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陷下去,猝不及防地喝了一口水。 他控制不住地惊叫出来,反将水呛进了肺腑,冰冷的河水带着腥气灌进去,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冻得木僵。 他手忙脚乱,挣扎着向后爬回浅滩处,听见远处的赫连姝在问:「又怎么了,还活着没有?」 崔冉狼狈地以手撑地坐起来,咳得声音断续,勉力答她:「没,咳咳,没事。」 她这回果然端正坐在马上,没有半点要回过头来的意思,只背对着他,声音冷冷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在河边洗洗就得了,别往水深处去,要是被沖走了,我可不捞你。」 崔冉经此一遭,也不敢再莽撞,只在岸边浅水处匆匆清洗了身子,正要上岸,想了想,又将染血的衣裳也囫囵过了水。 衣裳一拧,淡粉色的血水淅淅沥沥的,直往下淌。 虽不能完全洗净,但好歹是减淡许多。毕竟押解途中,又没有衣裳可换洗,这一身还要继续穿下去的。 他尽可能快地收拾好了自己,回到马旁,轻声道:「我洗好了。」 赫连姝便回过身来。 但一见他,就陡然瞪大了眼,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想干什么?」 眼前的人一身的水气淋漓,墨发尽是湿的,蜿蜒披在肩上也就罢了,连衣裳竟也透湿,虽然是拧过水,但仍是紧紧地贴在身上,布料带着褶皱和残余的血迹,衬得他身子越发薄得像纸一样。 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处干燥的地方。 崔冉的声调倒是很平静,「衣裳太脏了,穿不了。」 赫连姝看着他冷笑,「你不怕湿,我的马还怕。」 他垂着眼,默然了片刻,「那我跟在马边上,走回去就行。」 马上的人像是被他逆来顺受的模样激怒了,勐地伸手一拽,就将他扯到马背上。先前送他下马时的那两分客气荡然无存,仍是粗鲁急躁,力大如铁。 崔冉被摔到马鞍前面,捂着自己被扯疼的一边胳膊,将抽气声忍在喉咙里。 就听赫连姝道:「你这样磨蹭,要走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让本王的队伍都等着你?」 他没有言语,只小心伏在马前面。 他浑身透湿,散发的寒气都能扑到赫连姝的身上,让风一吹,更是冷得发抖,身子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不但手脚冰凉,连心口都像一丝热气儿也没有了,要活生生在寒风里冻成冰雕似的。 赫连姝瞄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那么想死?」 他头髮上的水珠不断落下来,将衣裳打得更湿,也有滑落到身下马匹上的,在油亮的马毛外头汇成细细的水流,小河似的往下淌,闹得那马不时就要甩甩脖子。 「什么?」他发着抖小声问。 「我没见过这样冷的天气里,将自己里外湿个透,还在露天里晃荡的。你等着瞧好吧,过两天得了风寒,可没人给你请郎中。」 赫连姝说着,嗤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们陈国的男人可真有意思,矫情得连命都不要了。还不如直接投河死了痛快点呢。」 崔冉抬头看了她一眼,无话可说。 马回到官道上的时候,众人该吃饭该歇脚的也差不多了,见了他们回来,且崔冉又是这么一副水里捞出来的模样,神色各异,皆惊疑探究。 赫连姝像是没瞧见似的,只将马停在一驾车边,把他从马上拽下来。 守着车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生得黑壮,脸颊两块红,赶紧站起来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她指一指崔冉,「在你车上腾个地儿,让他坐着。」 「是,小的明白。」那士兵连忙答应着,就要动手归置。 这车不是崔冉从前坐的,富丽又宽敞的马车,甚至连个车厢都没有,不过是一驾板车前头套了两匹马,车上装的尽是从陈国掳掠来的金银财物,或装袋或归箱,乱糟糟地堆了老高,外头用绳子固定,顶上又盖了两块雨布,就算是成了。 崔冉望着那挤得满满当当,很难说还能腾出什么地方的车板,轻声道:「我可以自己走。」 「自己走?」赫连姝垂下视线,往他长及地面的衣摆看了看,「天黑前要到下一处扎营地,就凭你也想把队伍都拖累了?」 他将肿痛的脚又往衣摆下面缩了缩,没敢说话。 就听着她吩咐那士兵:「替本王看好他,不许跑了,也不许生事。哦,对了,要是他耍什么花样,半道上就可以丢下去,不必来问本王。」 对面忙赔笑道:「您说笑了,小的哪敢擅做这个主张。」 赫连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确定是怎么一个意思。 说话间,那士兵倒当真在已经拥挤不堪的车上,挪出一个空当来。地方不大,刚够坐下一人,背靠着堆成山似的财物。 赫连姝就看着崔冉,「上去吧。」 崔冉望了一眼,身子却没有动弹。 「又怎么了?」面前的人俯首盯着他,脸色微沉。 他在她不耐烦的语气里,手指在衣袖底下不安地紧了紧,觉得自己是有些不识抬举。 但是,若当真要坐上车,让人载着行路,才越发令他惶恐。 自从被北凉的军队俘获,离开京城,被押解北上,他们这些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锦衣玉食的贵族男子,就再也不被当做人看待了,其景况与牲畜无异。 不论是老是幼,皆是被驱赶鞭策,白日里无休无止地行路,夜里常是荒郊露宿。从前姿容丰美的男子,一个个的都没了人样,常有走着路倒下去的,便再也没有起来。 而今,他若是沾了赫连姝的这一点光,坐上车去,一会儿行起路来,那些步履蹒跚,被士兵驱使的男子,该怎样看他呢? 他一想到那般场景,就觉得无所适从,浑身难受得厉害,好像被剥光了衣裳,让人明晃晃地打量似的。 「我,我不想。」他极轻声道,「还是让我跟着走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此话一出,一旁那士兵不由得觑了他一眼,大约也很惊讶于他竟敢拂这人的意的勇气。 赫连姝却只盯了他片刻,忽地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扛起来,在他的惊叫声中,将他丢到车上。 崔冉摔进那在金银财宝中腾出的一个小小空缺里,一时没敢出声。 就见她站在他跟前,蓦地轻笑了一下,透着几分邪气,「让你坐,你就坐。不是很想做本王的男人吗?那好歹也得让你沾点好处,是吧。」 第5章 5 . 饮雪天南(五) 讨她几分欢心,又何妨…… 队伍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是在傍晚时分。 北凉人寻了一片地势开阔处,邻着另一条河,比白天途经的那条更大,的确很适合安营扎寨。 放眼所见的士兵大多忙碌,抱着扎营所用的东西,或是木柴锅碗一类,来回穿梭,但脸上又都透着即将能够歇息的轻松,间或也有说笑打骂的,甚是喧闹。 驾车的是个老兵,大约这些事情已经用不上她动手,她一时无事,就倚在车前面和崔冉闲话。 「你这个模样,像是不行啊。」她瞧着他身上半干不干的衣裳道,「一会儿病了,难办得很。」 崔冉缩在车上,无力地打了个颤。 这半日下来,他倒是有些懊悔了。湿透了河水的衣裳层层叠叠,堆在身上,哪怕今天日头尚好,到这会儿也一件都没有晾干,经风一吹,反倒是源源不断地将他身上的热气带走了。 此刻夕阳落在他身上,他都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只觉得身子冻得又木又僵,头已经微微地疼起来。 他一直坐着的地方,身下的车板已经被洇了一滩水迹,一旁的箱子上也沾了些。 他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抱歉,将你的车弄湿了。」 这些被押解的陈国男子,对北凉军队向来是既畏惧,又厌恶,尤其是一些性情严谨,自矜出身的贵族,哪怕是被打骂欺辱的时候,都不肯露出半分软态来,仍要义正言辞斥责她们,平日也多讥嚯不忿,并以之为气节。 乍然遇见他这样和气说话的,对面倒是愿意和他多话几句。 「车板子湿了倒不打紧,过两天太阳一晒,任它什么也干了。」那士兵打量他一眼,「倒是你这小郎君,快要入冬的天气,湿成这副模样,再让风一吹,怕是身子都不想要了。」 崔冉让她一说,自己也有些怕起来,只是这时候悔也没有用了,低了低头,亦无话可说。 对方觑着他,轻嘆了一口气。 「你不必怕我,我的大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她道,「我也看得出来,咱们殿下看得起你。」 崔冉越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赫连姝对他,便称作是看得起吗? 这士兵仍在问,带着两分小心,「但是,你是怎么惹着殿下了,怎的大冷天里,弄了一身水。殿下生这样大的气?」 他陡然语塞,耳根子止不住地红起来。 原来对方竟以为,是他惹怒了赫连姝,她为施惩戒,才将他弄成这样? 他倒也没有想将这事冤在她身上,但又决计没有脸面承认,是自己犯傻想清洗衣裳,又没有可换穿的,才落到这样地步。 于是只支吾了两声,语焉不详,「不,不是。」 对方只当他是羞,不愿让人细问,也便将这一节揭过了,却并没有放弃劝解他。 「咱们殿下性子是不错的,只要你顺着她的脾气,不与她生事,她也不会薄待了你。」她道,「既是她看得起你,你便主动些,讨她几分欢心,又何妨?」 崔冉怔了怔,想起那人一刀将她自己的士兵当胸穿透的场面,不由对「性子不错」这个说法深表怀疑。 面前这老兵还在说:「我也是瞧你年纪轻,才多话几句。我知道你是陈国人,这一路过来得苦,但不论心里头怎样想,眼下的日子才是顶要紧的,要是能让自个儿好过两分,为什么梗着脖子呢,对吧?」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去看近旁的军帐。 军队扎营是有讲究的,须得是大营围小营,军职低的在外围拱卫,地位越高的越往里头去,要再往细里论,各个帐篷之间的排列,相隔距离,都有说法,但这些他便看不明白了。 此刻放眼望去,只见士兵一片忙碌,各司其职,营帐已经搭建得七七八八,帐篷一立起来,视线就更受阻,看不清个所以然,只瞧见一片高低错落的帐顶。 赫连姝作为主将,这支队伍的首领,所居之处应当是在营帐的最中心。 他向那压根看不见的地方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我该怎么……讨她欢心?」 那士兵就「嗐」了一声。 「你一个男儿家,心思怎的还不如我这个女人活络。便直接往她帐子里去呗,多露些笑模样,同她软声软气说几句话,再往后的事你也都明白。」 崔冉在她这种无须多言的语气里,忽地打了个颤,觉得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去,身上半湿不干的衣裳更冷了。 「不是我要吓唬你,」面前那人道,「从此地到白龙城,还有千里,如今的天气已经冷了,再往前的路就更难走了,且能冻掉耳朵。你们这些柔柔弱弱的男人,恐怕一半都活不下来。」 她瞧着他,像是真心相告:「伺候好了殿下,没准就能活一条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活命。崔冉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几乎苦笑出声。 落到这般境地,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这样的日子,也很难说是值得苟且偷生,还是索性早些死了痛快,还能免受往后的折磨。 他听得明白这士兵的意思,但想了想,仍是轻声问:「军中不是说不许……」 赫连姝亲口说的「姦污」二字,在他唇边打了个转,终究是没有脸面说出来,转而改了一个欲盖弥彰的说法。 「不是说不许同被俘的男子做那回事吗?说是都要押解去白龙城,进献给你们的大可汗,再作分赏。」 那士兵响亮地笑起来,「小郎君,还是没看明白啊。」 她拿下巴点了点远处,营帐中心的方向,道:「咱们殿下是什么人?是三皇女,大可汗的亲生女儿,少年英才。这回远征的将领里头,只有两位皇女,其中一个就是她。你们这些人押回了白龙城,大可汗赏下来,有好的还不是紧着她先挑?」 她的口气极自然而然,「她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崔冉知道她也算是为他好,只是这话听在耳朵里,总是像一根根刺扎着似的,难受得厉害,觉得自己像是祭祀时的牺牲贡品,被剥洗干净码在一处,给端上去。 「我再想想,」他匆忙低下头道,「谢谢你了。」 这士兵看看他,嘆一口气,抻着胳膊腿儿站起来。 「你们这些陈国人啊,就是把脸面看得太重,它再好看,还能有命值钱吗?咱们殿下年纪轻,模样又好,也不委屈人,要换了咱们凉国的男儿家,让殿下看上了,那得是阖家载歌载舞的,把人送进王府里才行。」 她说着就往远处走,道:「罢了,你就自个儿想想吧,我吃饭去了。」 她一走,就独留崔冉一个,孤孤单单缩在车上。 深秋的时节,天黑得快,太阳只一转眼的工夫,就从远处的林子里下去了。夜风吹起来,比之白日里顿时又凉了许多。 让那士兵这样一说,他才想起来,他今夜的饭还并没有着落。 行路艰苦,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水源,都有生火做饭的条件,平日里还是多靠干粮果腹。即便像今日这样,算是运气好的时候,热饭热汤也是只供给北凉士兵的,并没有他们这些俘虏的份儿。 他们的干粮都是些死面饼子、馒头一类,十天半个月发给一次,自己携带在身上,须得省着吃,捱到下一次发放的时候。刚发下来的时候是好的,却在寒风里迅速干硬,变成一咬就落一地渣的死疙瘩,须得就着凉水,才算好下咽一些。 饶是如此,仍旧是保命的宝贝。时常能见到爹爹含泪饿着肚子,省下口粮给小儿吃的,也有人一觉睡醒,发现装干粮的布兜被掏空了,放声大哭。 而他的那一份,一向是由墨玉保管的。 墨玉既忠心,且心细,哪怕是流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他早已不是什么皇子,墨玉也始终尽心尽力地照料着他。 只是如今墨玉死了,他的口粮也丢了。 崔冉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里,往车上的箱子之间又缩了一缩,试图依靠它们挡风,令自己稍许暖和一些。 他自早上起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此刻腹中飢饿,且隐痛,像是脏腑已经贴在了一处,在自己消磨。 他正想着,要是那士兵一会儿还回来,央求她替他找一口吃的,会有几分可行,忽听近旁有人说话。 「哟,这怎么车上还有一个呢?」 他一抬头,就见两个兵站在面前,笑着打量他。他的脸立刻就白了。 「这些男人没胆量躲到车上吧?」其中一个盯着他道,「这个长得还行,怕不是赶车的动了心思,想在车里藏一房夫郎?」 两人都笑起来,笑声桀桀,在暮色里像乌鸦似的。 崔冉背后抵着箱子,半分也躲不得,正瑟缩间,忽然有人问:「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冷淡,却带着压迫感。 那两人顿时变了脸色,回头叫了一声「殿下」。崔冉在她们让开的视野里,看见了赫连姝的脸,冷峻如严霜。 她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名士兵立刻逃也似的走远了。 她站在暗下来的天光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冉。 崔冉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陡然想起了片刻前那老兵说的「主动一些」,突然很不自在。 「你怎么来了?」他轻声道。 就听眼前人嗤笑了一声,「我来看看,你冻死了没有。」 第6章 6 . 饮雪天南(六) 那便拿本王当你的主人…… 也说不清是让她这话提醒了,还是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浑身不由自主地发凉,总之,崔冉忍不住抱了抱双臂,在风口里微微蜷缩起身子。 让赫连姝看见了,笑意就更浓。 「下来。」她道。 崔冉瞧了瞧她的脸色,没敢对她的话流露出疑问,依言下得车来,默不作声地站在她面前。 她只简单地抛出一个字:「走。」 说着,就抬步向营帐的方向走去,并没有半分要等他的意思。 崔冉只犹豫了一瞬,就提步跟了上去。 尽管他明知道,那帐子里并不是好进的,但方才那士兵说的一句话不错,命比脸面重要。即便他从前是如何金尊玉贵,诗书礼教,经过这么些日子,脸面也快丢得不剩下什么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他可以死,但不能是饿死的。只要跟在赫连姝身边,至少会有一口吃的。 在车上坐了小半天,他都快忘了自己的脚踝上还带着伤,乍一下地走动,早前扭伤的地方阵阵刺痛。但或许是得了休息的缘故,稍活动了几下,倒比白日里疼得轻一些。 他咬了咬牙,忍住那一阵疼,紧跟上赫连姝的脚步。 这会儿营帐基本已经搭建完成了,入夜,营地中间的空地上,火塘已经燃了起来,一旁的土灶上架着大锅,里头煮的东西像是比晌午对付的那一顿好些,他瞥见些萝蔔白菜,和着汤水,热腾腾的一大锅。 围在火边的士兵人手一副碗筷,将干饼子掰碎了,舀一大碗热乎的汤菜泡进去,吃得满头大汗,大声谈笑。 崔冉打她们身边过,肚子不争气地响动了几下。这要是落在以前,便是很失礼的。他脸上微红,也不知道让前面的人听去了没有。 赫连姝的帐子,在整片营帐的最中心,既高大又宽敞,一眼便能认出来,比寻常将士的帐篷气派许多。 他走到门前,却踌躇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 尽管他也知道,都自愿来到跟前了,还摆出这副情状,显得很有一些惺惺作态,令人耻笑,但心底里却止不住地有一种念头—— 这道门一踏进去,就好像自投火坑一样了。 赫连姝侧身站在门边,见他停步,挑眉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怕了?」 他低着头,一时没想出应答的词来。 他以为她难免是呵斥几句,或讥讽或打骂,总之定会将他逼进帐子里去,不料她只是转过身,一掀门帘,自己闪身就进去了。 只丢下一句:「要是不想进来,就自己找地方睡去。」 崔冉愣了片刻。 四周来往的人不少,见了他一个男子站在主将的帐子外面,眼光忍不住都往他身上打量,神色各异,带着种种猜测戏嚯。 他被看得极不自在,一低头,终究还是将帘子掀起一角,从侧边飞快地钻了进去。 帐子里比他想像的还要大,也可能是太空旷了,只墙边放着一张案,旁边错落立着几处灯架,除此之外再没有能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在挑高的帐顶下面,显得格外的空落。 赫连姝看着他的神色,就微讽似的笑了一笑,「小皇子,可是觉得本王这里破落了?」 他收回目光,轻声答:「没有。」 那人自顾自地往里面走,随手解下身上的皮毛斗篷,往地上一丢。地上倒是铺着厚厚的地毯,是北凉的纹样,花果鸟兽,繁茂艷丽。 帐子靠里的地方,多铺了几块毛毡和毯子,堆叠得高高的,勉强像是个床铺的模样。 她走过去坐下,沖站在原处的他道:「就那么喜欢站着?」 他掂量了一下她的意思,慢慢地走近前去。 就听她道:「行军途中,带不了那么多东西,夜里有块地方睡就行了,学不来你们陈国人的那些讲究。要是没住过这样的帐子,就得学着习惯。」 崔冉没说话,只拖着步子走到她跟前。 帐中地毯柔软,比起先前赤足行路,已经舒适许多了,只是脚上有伤,走得仍然是慢,赫连姝看着他微跛着走过来,就抬了抬眉。 「伤这么重吗?」 她说着,竟忽地伸手来掀他衣摆。 他猝不及防,双足一下就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少年的足纤细白皙,虽然沾了少许尘土,仍不掩其本身的漂亮,踩在绵密的长绒地毯上,像琉璃一样,带着某种精緻且脆弱的美感。 崔冉的脸勐地一下红到脖子上,仓促要从她手中夺回衣摆,重新将双足遮住,连声音也忍不住失了分寸:「你做什么!」 他急着向后退,结果反倒是让层层叠叠的毛毯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就跌进了那张囫囵拼凑的床铺,躺在了赫连姝的身边。 赫连姝垂眸看着他,神色有些莫名。 他通红着脸,紧咬着下唇,还要将双腿努力蜷缩进衣裳底下,不让她瞧见。 「你在干什么?」她皱眉问他。 他双手死死扯着衣摆,将自己遮得严实,只不说话,肩膀微微发抖,整个人瑟缩在重重毛毯之间,越发显得单薄得厉害。 赫连姝就摇了摇头,神色微有不悦。 「本王好心问你一句,像是能吃了你似的。罢了,好人当不得,倒像是本王错了。」 他望了望她阴沉的侧脸,踌躇了片刻,终究是低声道:「男子的足是不能让人看的。」 眼前的人怔了怔,转回头来,脸色仍是沉着的,话音却缓和几分,「为什么?」 「没,没有为什么。」 崔冉嗫嚅着,几乎将脸埋进毛毯里去,只露出小小的一角,和鬓边一缕碎发,声音闷闷的,像是难以启齿。 「这是只有才能让妻主瞧见的,外人,尤其是外女,一个也不能看。」 话虽如此,自己说出来时,却已经先丢了底气。 规矩礼教里,男子的足若是让人看去了,就如同被看破了身子一样耻辱。贵族男子,只有请罪时才披髮跣足,以示卑微。 可是自从国破家亡以来,他们这些落难的男子,衣不蔽体,跣足行千里者不在少数。都到了命如草芥的份上,哪还谈得上什么礼仪颜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果然,面前的赫连姝立刻就笑了两声。 他只道,难免就是一番讥讽,他埋头不声不响地受了也就罢了。 却听她道:「那你的鞋呢,干嘛不穿?」 一抬头,见她神色如常,不像是嘲讽,反倒是真心问他的模样。 崔冉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如实答:「白日里丢了,我想去草丛里找来着,没来得及。」 他低着头,就感到赫连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打了两个转,带着令人不安的温度,然后听她忽地笑出声来,其声朗朗,竟有几分清越。 「所以你宁可走得难受,也不肯对我说实话?」她瞧着他问,「就这么怕我?」 他没说话,她大约从他脸上读出了「不怕才是有鬼」这层意思,笑得越发开怀,甚至有几分自得。 「你们陈国的男人,真是有意思。」 崔冉也不知道,她话中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神像带着钩子似的,竟还往他的衣摆底下瞟了两眼,惹得他脸上又是一阵热意,不声不响地将衣摆又往下扯了扯。 赫连姝扬着唇角,大喇喇地分腿而坐,手臂架在膝头,越发衬得身旁的他谨慎瑟缩,整个人像要陷进了毯子里一样。 「对了,」她忽地出声,「你有妻主没有?」 他看了看她,「你们不是有名录吗?」 他们这些男子,在被押解上路之前,皆有军中通文书的军官挨个问询记录,从姓名年纪,到本家出身,婚配何人,是否育有子女,都要记录在册,往往是阖家被俘,扶老携幼地哭啼上路。 她身为主将,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赫连姝却只笑了一声,「我懒得看那些,我只管把你们押到白龙城,其他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冉苦笑了一下,只能道:「父后替我张罗过一门亲事,但还未嫁,你们不就来了吗。」 他说这话时,面上并没有半分怨愤,声音也轻轻的,却忽地像是这厚织的地毯和大帐,都不足以让他蔽身似的,他仍是独自一人,坐在草木枯折,更深露重的秋夜里。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你那未婚妻,什么人啊?」 「问我也不知道。」他笑得淡淡的,「不过是几年前的宫宴上,遥遥看过一眼,也没说上过话。听说是个左骁卫将军吧,旁的就没了。」 「哦。」她点点头,大约是觉得他答得还算老实。 崔冉抱膝坐在她身边,一想到自己是与敌国的将领有来有回地说着话,正觉得此情此景怪异得很,忽听她道:「也不需要知道,反正你往后就和她没关系了。」 他一抬眼,就见赫连姝垂眸望着他,像是狼王端详自己叼回洞窟里的猎物。 见他瞧她,她还着意往他衣摆底下瞥了一眼,看着他再度红起来的脸色,满意地笑了笑。 「既是让本王看过了,那便拿本王当你的主人好了,也算不得委屈了你。」 第7章 7 . 饮雪天南(七) 本王也不稀罕和你睡。…… 不是妻主,而是主人。 崔冉从她的用词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层意思。他像是冷似的,身子微微缩了一缩,唇边的笑意反倒上扬,透着苦涩。 不然还能是怎样呢?他们这些人,在北凉人的眼里,就连牛羊也不如,只能说是个物件儿,谁要是喜欢,就拿去把玩两日,玩儿腻了,就丢在道旁。要是有不许人随意亵玩的,那是这物件有几分价值,要拿去献给她们的大可汗,或是旁的什么亲王贵族。 赫连姝身为皇女,愿意将他收在身边,给他这件东西套了箱子落了锁,在她们的眼里,大约还是值得感激涕零的一件事。 他在她意味深长的眼光里,无所适从地低下头。 他知道,此时聪明的人应该有所表示,但自幼学成的矜持和自尊,令他难以开口。 恰在此时,帐子外头却传来人声:「殿下,末将送饭来了。」 赫连姝松动了一下身子,撑着膝盖站起来,「进来。」 掀帘进来的是一个高瘦的女子,模样也年轻,大约和她岁数不相上下,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崔冉坐在地下,看不清里头摆的究竟是什么,只闻到一股饭菜香气,钻进他空了一整天的脏腑,陡然搅得人飢饿难耐。 那人见了他,不由愣了一下,一边将托盘放到墙边案上,一边还偷眼打量他。 让赫连姝看见了,就忽地笑了一下,仿佛很和气的模样,却让人瞧着有些发寒。 「这是本王的副将,她没在本王的军帐里见过男人,才多看了几眼,你不要见怪。」她用下巴指指那女子,又冲着崔冉说,「来,自己告诉她,你是我的什么人。」 那副将闻言,拿惊愕的眼神在二人之间一扫,立刻垂下了眼去,站在一旁,活像个木头桩子似的。 崔冉一惊,脸色白了一白,没有出声。 就见赫连姝笑得愈发明媚,「不饿吗?」 让她一提,他胃里越发空落,甚至有些隐痛起来。 他觉得,便是将方才瞥见的,士兵们守着的那一口大锅全放在他面前,此刻的他怕是也能吞下。 他便听着那人不紧不慢道:「怎么了,不过是让你通报一声身份,怎么就吓成这样?本王身边的一应事务,都是这位副将照管着,她总得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才好替你取一份饭食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帐子里宽敞,且安静,赫连姝和那副将皆不慌不忙,等着他答话。 外面隐约传来士兵说笑走动声,再细听,还有男子的哭叫,虽然刻意避得远,仍有那么一丝半缕,穿过重重营帐传进来。 与那些男子相比,他似乎已经幸运得令人艷羡,他只要矮下身段,认一声,就能得到一餐热饭,和赫连姝的庇护。 崔冉咬了咬下唇,双手藏在衣袖底下,互相抠得生疼,才从嗓子里挤出极细的一声:「我,我是殿下的……奴。」 欢畅的大笑,蓦地从赫连姝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她像是极高兴,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似的,目光灼灼,像是夜色里的枭,盯着崔冉,唇角扬得高高的。 「你听见了,」她头也不回地对身边那副将道,「下去吧。」 那人应了一声,利落地就退了出去。 赫连姝迳自走到案边坐下,从托盘里拿起筷子,声音愉快,「没看出来,你比本王想的有眼色。」 崔冉埋着头,闭了闭眼,双手已经被自己抠出了印痕。 远处的人望着他,微微挑眉,「你是自己过来吃饭,还是要本王餵你?」 他愕然,品了品这句话的意味,缓慢地站起身来走过去。 托盘摆在案上,上面有两副碗筷,一模一样的热汤菜,满满当当的盛在碗里,面上还散着几缕热气。 他看清的时候,脚步就顿了一顿,「这……」 赫连姝坐在案边,咧嘴笑得开怀,相比片刻前威逼利诱的架势,这会儿倒显得有些真心,只是透着几分捉弄得逞的坏水。 「自己好骗,可怪不得我。」她拿筷子放进碗里,「坐下吃吧。」 崔冉默然了片刻,终究是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 和他先前在外面大锅里看见的不同,汤里有肉,他猜想是小灶另做的。 肉并不新鲜,应当是晒成了肉干方便携带,又下进锅里煮软的,咬下去绵绵烂烂,有些木僵,称不上有多少滋味。要是在从前,这样的东西连宫里的下等宫人都不吃,但在如今,便是难得的珍馐。 他面对这月余不曾见过的油星子,不愿吃得太急,让对面看了笑话,缓缓地去撕一旁的面饼。 赫连姝看着他纤瘦的手指动作,忽地轻声道:「其实我们在家时也不吃这个。」 他抬头,等着她下面的话,她却不说了,只将饼扯成大块,囫囵扔进汤里。 一顿饭沉默地过去,待到月上柳梢,外面的人声渐渐减弱的时候,崔冉却再度踌躇起来了。 「干什么?」赫连姝坐在床铺边擦刀,随口问他。 她手底下的刀刃,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他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怎么,想伺候本王睡觉?」 崔冉心里酝酿的心思陡然被戳穿,勐地后退了两步,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他眼睛的余光瞧见那人站起来,缓步走到他跟前,暗樱桃红的羊皮靴,站定在他的视野里。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调侃里又带着几分诧异。 「你不会还真想吧?」 他头埋得低低的,盯着地上,脸上写尽了难堪。 北凉女子是个什么模样,他这些日子来早已有了切身体会。这是一群毫不讲礼仪章法的蛮族,对他们这些被掳掠的男子,简直像狼群对羊羔一般,肆意欺凌,冷酷扑杀。 这位为首的三皇女,也不过是狼皮上戴了一顶冠冕,略微像几分人模样罢了。 她想要的东西很明白,只是出于某种独特的趣味,喜欢听他主动说出口而已,就像方才一样。 「你白日里说,我是你的人。」他低声道,「我受了你的照拂,也应当回报。」 其实心里头是想过,该说得更软和,更圆滑一些,好讨这尊阎王多几分欢心,但当真说出口时,却不知怎么的,就变得有些生涩,且不伦不类。好像他这条自幼长在皇宫里的舌头,怎么也捋不出曲意逢迎的模样。 赫连姝看着他,笑了一声。 还没待他弄明白其中意思,腰上却忽地让人一搂,身子一晃,惊唿之间,已经被扛在了她肩头。 他本能地想挣扎,又怕惹了她发怒,只能仓皇在她耳边喊:「你做什么?」 话音里已经带了些微的哭腔。 赫连姝将他重重扔进床铺里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煞白了,只眼尾是红的,映着眼中泛起来的水汽,像早晨带露的凤仙花似的,纤细又柔软。 她看着他,有些嘲讽,「这会儿又怕了?」 他咬紧了牙关,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知道,有些气节刚硬的男子,宁愿自求一死,也不肯让北凉人玷污了。今天白日里,他让那些粗鄙士兵欺辱的时候,确也曾闪过这个念头。 但是如今他细想来,却终究是不甘心。 他父后豁了一条命出去,换他能活,不是为了让他悄无声息地自寻死路的。 眼前的人是北凉的皇女,军中大将,她虽冷酷粗暴,却并不是要他性命的意思。假若跟在了她身边,虽是深入狼穴,却也避过了更多的恶狼。 只要留得命在,总有来日。 他勉力摇了摇头,忍着恐惧的颤抖,使声音平静,「没有,我甘心的。」 「哦,是吗?」赫连姝弯了弯唇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她忽地伸手捉住他脚踝,用了力一扯。他双腿冷不防被分开,架在她身子两旁,脸色瞬间白得如纸。 「啊……」他忍不住轻唿出声,眉头紧紧地蹙在一处。 「怎么了?」赫连姝淡然看他。 他兀自喘了两口气,像是往下忍了忍,才轻声道:「疼,别碰。」 她愣了一愣,才发现恰巧握到了他的伤处。 他那侧脚踝肿着,白皙的皮肤底下,微微泛着青紫,让她五指捏着,像是一段随时能被摔碎了的玉。 她丢开他,冷冷道:「一捏就碎,还伺候呢。」 崔冉伏在床铺上,不敢言语。 就见她转身向一边,自顾自脱了靴子,又脱衣裳,动作干脆利落,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只剩贴身一件中衣。 他从未见过女子这般,忍不住向旁躲了躲,恰巧她一扭头,就看见了。 「明明不愿意陪本王,装个什么劲儿啊。」 他闻言肩头一缩,料是要挨她责骂,不想她却冲着帐子一角指了指,「睡不惯就到别处睡去,本王也不稀罕和你睡。」 他没料到她还是个好说话的,竟就这样轻纵了他,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僵硬地起身,向那处角落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啪的一声,两条厚毛毯落在他脚后面。 「裹严实点儿,别睡帐子口上,冻死了可没人管你。」 第8章 8 . 饮雪天南(八) 爱穿不穿。…… 皇女的营帐,和风餐露宿相比,简直像是金屋琼楼一般。 尽管不远处就睡着一尊掌握众人生杀的阎王,崔冉还是一躺下去就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沉,且不似往日里,好像眼皮子一合,下一刻就被士兵驱赶呵斥着起身上路,这一回是实打实睡到他自己醒来的。 帐子里的光线仍旧昏暗,他动了动嘴唇,却觉得有些不好了。 昨日里一番惊吓颠簸,又湿了水吹了风,躺下去的时候,只隐约觉得有些头疼,这会儿经过一夜,四肢却也绵软起来,浑身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嗓子里也干渴燥热,像蕴着一团火,吞咽时刺得疼。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赫连姝坐在案边,手里执着一卷书在看。见了他,抬眼道:「醒了?」 他见她身边灯台上仍点着烛火,不由讶异,「现在什么时辰?」 声音一出口,沙哑得明显。 那边的人就道:「大约午时过了吧。」 他闻言,悚然一惊,「怎么这样晚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一天的路程都该走过半了。 赫连姝就笑得有几分玩味。 「你倒是真能睡,能怎么办,只有让队伍原地待命,等你睡醒了再说。」 他在她半真半假的语气里无所适从,只能急着翻身起来,「我……」 她这才摇着头,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外面,「下雨了。」 崔冉这才留意到外面的雨声,沙沙的一片,还不小,打在头顶的帐篷外面,留神听久了,令人生出一种恍惚感,催人昏沉。 他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果然见外面雨丝密集,打在远近的帐篷顶上,水花白茫茫的一片,好在他们的帐子都有油布防水,门外不知何时又堆了些沙包,水并没有漫进来,只顺着顶上往下滑落,形成一道雨帘。 「大白天的,你点灯做什么?」他顶着发昏的头脑,回身问。 赫连姝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既然你醒了,那就把门帘捲起来吧,再过来把灯熄了。」 他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照着她的吩咐做完了,也不知道后面该干什么,直愣愣地在旁边站着。 不出意外地就挨了她讥讽。 「我是让你熄灯,又没让你在这儿插蜡烛。」 她说着,放下了手中书卷,从旁边摸出一个小兜,抛给他。 「起太晚了,没留饭,吃这个吧。」 他接到手里,打开看了看,里头装的是一种圆圆的东西,白里透黄,像是个头小些的馒头,散发着奶味儿,和几许酸气。 他掏出一块,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下去。 和预想中柔软的口感截然不同,入口成渣,又酸又咸,浓烈的膻气激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出来。 见赫连姝看着他,他硬是捂着嘴,别转头去,强忍了几下,才勉强咽下去,只觉得舌根子都不像是自己的。 就听那边赫连姝大笑出声。 「就这么吃不惯?」 他忍得眼泪汪汪,满面苦涩,「这是什么东西?」 「酪,羊奶做的。」那人挑了挑眉,「不是说要伺候本王吗,吃不惯我们凉国的东西可不行。」 崔冉抿紧了唇,默不作声。 对面终究还是发了慈悲,招手示意他过去。 「里面有水,大约还温着。」她指着一个草编的罩子道,「吃不惯就还来,别糟蹋了本王的东西。」 他将布兜默默递还她,自己倒了水来,一口气喝了两杯,才觉得那种古怪的味道从舌头上消下去了。 没过上一刻,外面就来了人,还是昨晚那名副将。 她明见着门帘开着,也不径直进来,还要站在外面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末将求见殿下。」 「进来吧。」赫连姝道。 她传了人进来,也不管这人原先为的是什么事,先随口问:「这雨像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是吧,」那末将答,「秋雨嘛,就这样。」 「嗯,只是这脚程耽搁起来,有些麻烦,怕是要让二姐她们等了。」她望着外面雨幕,出了一口气,「你怎么看?」 对面「哟」了一声,斟酌了一番,才答她:「算算日子,二殿下的队伍该是过了青河一带了,咱们这脚程上,是得稍微赶一赶。但是……冒雨赶路,咱们是没什么,可那些男人顶不住,怕是死的人要多。」 赫连姝的神色平淡,没有一丝波动。 「反正人数也多,再怎么死,最后总能剩几百个到白龙城,也够了。」 崔冉站在一边,为她话音里的不屑蓦地打了个寒颤,手里的杯子没拿稳,险些摔了,他慌忙去扶,磕出噹啷一声。 赫连姝就凉凉一眼扫过来。 「怎么,听着不高兴?」 他知道,若为保命计,便该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她对他的容忍度,远没有到能让他插嘴军务的份上。 但一想到那千余名柔弱男子,他还是鼓足勇气道:「我不敢,只求你能怜惜人命。」 「怜惜人命?」她嗤笑了一声,「你们走得一天比一天慢,都快入冬了,队伍还耽搁在半道上,谁来怜惜我的将士啊?」 崔冉沉默地低着头。 「这样吧,」她活动了一下手腕,「你求我。要是求得本王高兴了,没准就让他们歇几天,等雨停了再出发。」 这很公平。不,应当说,对他是一项划算的买卖。 他跟在她身边,不论她待他态度好坏,一时总是性命无虞的,可那些男子就不一样了,在路上摧折了一个来月,他们个个羸弱不堪,假如还要冒雨赶路,恐怕真如那副将所说,要病死不少。 如果他豁出脸面求她,能换他们活命,那会让他良心好过许多。 只是,他昨夜已经明摆着讨不来她欢心,他也不知道如何恳求,才算是能够让她满意。 他尝试着,屈下膝去,跪在她身侧的地毯上。 「我求你,恩准他们等雨停了再上路。」 昨日受凉后的风寒有些起来了,他跪下去时,头上一沉,身子晃了晃,不得已用手扶了一下地,才能跪稳。 就听赫连姝的鼻息粗重了几分。 「你煳涂了,」那副将小声道,「殿下要是真想让冒雨赶路,怎么还下令今日不拔营?还不快谢恩。」 他一晃神,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头顶上那人道:「话怎么这么多。」 那副将连忙告罪,让赫连姝斥了两句,就退下去了,临走放下一件东西,崔冉低头跪着,也没留意是什么。 直到那东西被抛到他面前。 「拿去穿。」 他定睛一看,不由错愕。 那竟是一双男子的鞋,面上绣着竹叶,瞧料子绣工,大约还是出自富贵人家。 「这是哪里来的?」他问。 赫连姝就随意摇了摇头,「我哪儿知道去,可能是死人身上的吧,正好让她们找了来。」 她瞧了一眼,甚至还颇为赞许,「尺码大约和你的差不多。」 崔冉盯着那双精巧的绣鞋,身上勐一阵发寒。 「我不穿!」 他过于激动,声音又哑得厉害,几乎撕裂。赫连姝朝他看过来,方才的几分和气立刻就不见了。 「为什么?」 「这是死人的。」 面前的人嘲讽地牵了牵嘴角,脸色像蒙了一层霜。 「死人又怎么了?这里距离白龙城,还有千里,军队里只有女人的皮靴,你是宁愿赤着脚走完后面的路,也不愿意穿一双死人留下的鞋?小皇子,有那么金贵吗。」 崔冉在她冰冷的语气里,打了一个哆嗦。 「我们陈国人和你们不一样。」他哑声道,「哪怕是人死了,我们也要替他穿戴好衣裳,整理了仪容,好生安葬下去。即便是平民百姓,没有东西可以随葬,也没有从死人身上扒东西的道理,我们做不来。」 话音刚落,就激怒了赫连姝。 她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就要往前拖行,崔冉本就头脑昏沉着,让她拽了一下,身子也不知道借力,硬生生被勒得咽喉发紧,忍不住呛咳出声。 她瞥了他一眼,手一撒,将他扔回地上。他跪坐在地,捂着脖子,不断喘息。 「看不起我们这些蛮子,是吗?」她竟主动提了这个词,衬着冰凉笑意,格外瘆人,「我们祖祖辈辈草原上讨生活的人,是学不来你们那些诗书礼乐。」 她陡然站起身来,踱开几步,声音低沉。 「你要是有幸活着走到凉国,大可以去问问,谁家的青壮女子是都在的,不曾死过的。草原是什么地方?我们凉国人习惯搭伴放牧、打猎,也不知哪一天出去,就要死几个人,她们身上的食物、水,还有皮衣和弓刀,是要跟着埋下去,还是留给同伴保命更实在?」 只听她笑声发凉,「如果是我死在战场上,她们一样会把可用的拿去,没有例外。」 崔冉坐在地上,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时无话可答。 她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在门外透进来的光亮里,像一只身姿挺拔,稜角锐利的鹰。 「你不爱穿,就随你的意,本王懒得管你。要是在这帐子里待得不舒服,就给我出去,别腻腻歪歪的碍我的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第9章 9 . 饮雪天南(九) 他的哥哥。 其实赫连姝并没有当真赶他,只是整整一个下午,都阴沉着脸,帐子里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天晚的时候,外面的雨渐渐止了,崔冉到底是不敢再和她待下去,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要躲到外面透气,她连头都没抬,像是没听见他的动静似的。 外面有些凉,透着雨后的草木香。 士兵们在帐篷里闷了一日,到这会儿该做饭的工夫,正逢雨停,都很高兴,个个出来活动筋骨,抱薪打水。柴淋了雨,生火有些难,遍地飘着灶膛里的黑烟气。 崔冉不愿在营地中央多走动,唯恐让那些莽妇瞧见了,又惹出事端,只拣边缘的地方慢慢地走。 被掳掠的男子,便都聚集在那里。 平日里扎营时,帐篷是没有他们的份儿的,一个个的都尽可能拿厚衣裳裹身,躺在野地里,挤挤挨挨的拥在一处,以期换来一点可怜的温暖。 但今日下雨,要是让他们待在大雨里,那就和雨中赶路没有分别了,是要出人命的。 北凉士兵终究是寻了几顶破旧的帐篷给他们,人人紧贴着躲在里面,挤得密不透风,虽然不够完全避雨,总是聊胜于无。 这会儿,趁着雨势停歇,他们也在近处稍走几步,透一口气儿。 崔冉就是这时候听见有人叫:「九哥儿,九哥儿。」 声音细细的,像是怕人听见了,又像是不大确准似的。 男子在家中常称排行,哪怕是这样叫了,也未必是在叫他,不过他还是循声回头望了一眼。 就见一个清瘦的男子,站在一处帐子边上,见了他,脸上陡然绽开欣喜的笑容,提起衣摆紧着跑了两步,向他赶过来。 「我还道是看错了,不想真是你。」 他望着那人面目,不由怔了一怔,「五哥?」 眼前的是陈国的五皇子崔宜,比他大上好几岁,前些年已经嫁人了,从前都在宫里时,待他倒是向来亲善,只是自从出嫁,也只剩下年节时见一面了。 如今乍然相见,却是在这般身如飘萍的景况下,一时间,两边都红了眼眶。 「五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他一时激动之下,就说了一句蠢话。 陈国京城里的贵族男子,几乎被掳掠殆尽,北凉人专挑着富贵气派的宅邸去的,何况他是皇子,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逃得脱。 不过是被押解的人数众多,始终不曾碰面罢了。 崔宜只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来抚他鬓边碎发,眼睛里蕴着泪光。 「我昨日听说,有几人试着逃跑,被那些兵抓回来了,其中一个让赫连姝亲自带走了,一身都是血。后来有说那便是你,慌得我一夜没能睡。」 他拿手按了按眼角,低声道:「他们都道你怕是活不下来了。」 崔冉的喉头狠狠一堵,酸涩得厉害。他忍着哽咽,道:「没有,你放心,我这不是好好的。」 对面拉着他,上下看了几番,像要确认他是不是有伤瞒了他。 他就道:「赫连姝没有动我,昨日那一身血是旁人溅上的。」 崔宜这才长舒一口气,牵着他直道「平安无事就好」,说着,又要将他往不远处帐子里带。 「说来也巧,昨夜大雨,北凉人无法,只得支了几顶帐篷让我们避雨。黑夜里人挤人的,动弹不得,我竟发现身旁坐着顾少使,这才和宫里的人见上面。若不是这一场雨,还不知要到哪日才能遇上。」 帐子里仍坐着许多人,里头透着潮湿后捂久了的气味,并不好闻。 崔宜领他进去,沖一处角落里道:「你们看,我将谁带回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抬头看他,崔冉就在里面看见了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昨天一同逃跑失败的柳君和崔容也在其中,脸色差得很。 见了他,众人皆惊喜。 崔宜口中的顾少使就站起身来,招唿他过去坐,「这一日之间,运气都落到咱们头上了。昨夜我才刚遇上五哥儿,今日他就带着你回来了。」 他在众人挪出的一小块地方坐下,就听四周纷纷关切。 这个道:「如今好了,总算是见着人了。」 那个又问:「北凉人可曾对你如何?身上伤着没有?」 他只轻轻摇头,「没有,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他开口时嗓音仍沙哑,透着虚浮,不远处的柳君便道:「还是受了罪了。」 说着又问:「你身边伺候的那侍儿呢,如今怎么样了?昨日出事之后,便不曾再见过他。」 提起墨玉,崔冉忽地打了一个颤,这一日的时间过得太长,好像已是经歷了太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令他无暇细想。这会儿陡然听人问起来,墨玉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神,和胸腔里涌出来的血,才忽地又浮现在眼前。 他觉得自己很卑劣。墨玉为护他而死,他却直到别人问起才想到。 「死了。」他低声说。 众人唏嘘了几声,也不细问。 在被押解北上的一路上,不明不白就死去的人太多了,没有人值得被细问,也不会有谁去深究另一个人的死状。 只有崔宜温声安慰了一句:「别去想了,咱们活着的人得往前看。」 他点了点头,双眼只望着地上,有几分发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他觉得身上冷得很,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衣袖掀起来的当口,缩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崔容忽然问:「九哥,你手臂上怎么了?」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袖子底下,双侧小臂竟都有擦伤。不重,已经结痂了,只是看着有些怕人。 崔宜急着拉起他袖子来看,蹙眉道:「是不是她们欺负了你?你前头还瞒着不肯说。」 他愣了愣,自己也端详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大约是昨日在河里摔的。 那会儿他耐不住一身都是血,执意要去河里洗净,没留神脚底下的河床不全是缓坡,险些给跌进深水里去,仓皇扒着石头才爬上来。这伤大概就是那时候蹭破的,他竟一直也没注意。 「没有,」他连忙将手臂遮住,有心宽慰,「这是不当心摔的。赫连姝她,也不算是穷凶极恶,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这话一出,近旁的柳君却轻轻「啧」了一声。 「瞧这孩子,都让吓煳涂了。」他微拧起眉头,「这北凉人,对咱们非打即骂,压根不拿人当人看,做了多少腌臜事。她们的头子,便是恶鬼中的恶鬼,『穷凶极恶』这四个字,都说不尽她的罪状。」 他言语激愤之间,也不是有意,听起来却有些像在责崔冉的意思。 一旁顾少使就轻声道:「九哥儿还年轻,哪里晓得这些,能平安回来已经是比什么都好了。」 说罢又嘱咐崔冉:「她此番没有伤你,便是大幸,但千万不可以为她能有几分人性。如今既是回来了,往后咱们都护着你,离她远远的。」 崔冉在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怔了一怔,忽地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并没有蠢到以为赫连姝是什么善人,她粗暴,蛮横,喜怒无常,但她终究没有欺辱他身子,给了他一处角落过夜,还有热饭食。 他以为,在一群时刻要将他们这些男子撕成碎片的恶狼中,她是略微有耐心的那一头,哪怕这背后的真实原因可能只是,她身份高贵,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吃相丑陋。 那边柳君仍旧在问:「你昨夜是怎么过来的?当真在她的帐子里头?」 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他们的眼光,假作没听清,只对身旁崔宜道:「帐子里有些闷,我想出去透口气。」 崔宜半扶着他手臂,陪他穿过人群,「那在门外稍走一走也就罢了,别再让那些兵惹上了。」 他点点头,站到帐外的空地上,任空气带着柴火味儿钻进肺里,一时无言。 他方才,应当是说错话了。他竟在一群被折辱至此的男子当中,说北凉人的将领,还不算是穷凶极恶之辈。如今回想起来,确是话里话外,都像是在替她开脱。 从前在宫里时,他当真叫做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如今竟会为了两床毛毯,一餐热饭,而误以为她对他有几分仁慈了。却忘了,若不是北凉人攻入京城,他们谁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命运。 而赫连姝,就是其中一员大将。 他竟因为狼露出的两分笑模样,一时放松了警惕。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道还好方才没有说,他夜里怕是还要回中军帐,不然还不知众人要怎样看他呢。 正出神间,衣袖却被崔宜拉了拉,紧张道:「快回帐子里去,别让她们捉住了。」 他一怔,抬眼就见几个士兵,拉扯着一个男子,从不远处走过来。路边原本在闲逛说话的人,立时间躲的躲逃的逃,将路让得干干净净。 士兵打骂,男子哭叫,这一幕早已是见惯不怪的,后头有另一人踉踉跄跄地追过来,也不知是这男子的谁。 崔冉正要避走进帐篷里,却忽听身后稚声带着哭腔,直钻进耳中。 「哥哥,救我。」 第10章 10 . 白梅抱霜(一) 挨打了,人也没救成。…… 他脚步勐地一顿,忍不住就迴转头去。 那被擒住的男子原来年纪还轻,不过十四五的模样,生得是极秀气的,披头散髮间,一双眼睛清亮,直直地望着他。 见他回头,又含着泪重复了一遍:「哥哥,帮帮我。」 那般无助目光,陡然将他望得洞穿,身子竟是僵硬着转不开。 崔宜拉他衣袖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声音低低的:「阿冉。」 他还没有说话,那些士兵中已有人一眼瞪过来,骂道:「快滚,别多管闲事!」 这一耽搁的工夫,后头追的那人已经赶上来,是个刚到中年的郎君,看面貌,从前也必是柔弱温顺,养尊处优的,只是如今形容已是落魄了,跌跌撞撞地来拦,口中道:「几位奶奶,求您饶小儿一遭。」 以他的力气,又能拦什么,让那些人一扯,就跌在地上,手仍紧紧攀着那少年的衣裳不放。 一时间,几人卷作一处,大的求,小的哭,乱糟糟一团。 其余的男子既怕,却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地来看。崔冉身后的帐子里不知是谁,轻声说了一句:「瞧着倒像是静王府的女婿和孙儿。」 一句话过,却也没人接茬,甚至连嘆息声都没有。 任凭从前是什么世家望族,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个比一个命贱。 那少年还小,没经过事,方才慌得走投无路,来向崔冉求救,这会儿见了自己的爹爹,越发哭得哑了嗓子,直喊:「爹爹救我,我不想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立时就让士兵揪着头髮,扇了一个耳光。 「晦气东西,奶奶们给你脸面,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爹爹急得无法,仓皇跪在地上,去抱那士兵的腿,「我儿实在太小,求您行行好,对他网开一面吧。再不然,让我替他,可好?」 话音未落,勐地被当胸一脚,踹在心口上,身子一下仰过去,几乎背了气。 少年放声大哭,扑在地上直喊他爹爹。 几名士兵围拢在他身边,轮番踢打不休,其声悽惨,一时间远近一片帐子都听见了,但都只远远地看着,无人近前。 北凉军人皆闲闲抱手,大摇大摆,仿佛看戏一般悠然自在。其余被俘的男子便更惊惧,眼中俱是惶恐,像是躲鬼一般,瑟缩在各处角落里,唯恐有人见此情景,被勾起了念头,也要拿他们效仿。 就听那些士兵在骂:「什么东西,老的脸皮厚,小的也不识抬举,在这儿演什么父慈子孝呢。」 崔冉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忽地扬声道:「你们在这里欺辱人,难道就不怕违反军纪吗?」 崔宜的手蓦地一紧,想要拉住他,却拽了个空,让他的手滑脱了出去。 他上前一步,眉目端肃,直视着那些人。 对面乍然见了这不要命的,却也冷不防愣了一下,「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独个儿站在夜风里,身形寥落,鬓髮让风吹得扬起,不断拂着自己的脸颊。 「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命如草芥,随时可以让你们践踏的人。」他轻声道,「但我知道,你们的军纪是不得欺辱被俘的男子,违者要被严惩。」 他直视着那问他话的人,「昨日里刚有一个,因违反军纪被处死了,为你们自身计,还是快些放了这对父子。」 身后传来崔宜压低的声音:「阿冉,快回来,别说了。」 他听起来像要来拉他,却被旁人扯住了的模样,有人在道:「他自个儿不要命冲出去,你管不了他,要是真闹将起来,咱们这些人怕都要搭进去了。」 另有人低低地感嘆:「疯了,这是疯了。」 崔冉背嵴上一阵微凉,肩头忍不住抖了一抖,头却昂得高高的,神色平静。 那士兵便露出不耐烦的脸色,「这是哪里来的小蹄子,在这儿胡说八道呢。」 说着就转头去问旁人:「有这事儿吗?」 「听他胡侃呢,」身后就有人笑,「咱们军中处置谁,轮得到他一个男人知道?你也真是的,什么谎都敢信。」 先头那人自觉丢了脸,啐了一口,丢下那对可怜父子,直冲着崔冉便来。 「你想逞英雄给他们作伴儿是吧?行,老娘成全你。」 崔冉一下就让她扳住了肩头,踉踉跄跄地往前跌了几步,摔在那少年身边。因着雨刚停,地上泥泞得厉害,立刻就沾得一身狼狈。 那少年惊惧望着他,面上似有愧色。他无力地牵了牵唇角,想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却立时被扯起来,噼头盖脸就是几个耳光。 女子的手劲儿大,他霎时间就被打懵了,只觉眼前发黑,耳中嗡嗡的一片响。 稍缓过来一些,才见那士兵揪着他的衣领,在他面前笑得狰狞。 「小烂货,再和你奶奶叫板啊?」 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已经尝到了血腥味。崔冉吃力地喘息了几声,语气仍平静:「我亲眼看着那人死的。你们不信,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他勉力护着头脸,胸中血气上涌,若不是咬牙忍住,只怕一时让那血气翻上来,肺腑便要损了。 身后帐子里,惊叫声连连,许多人已经捂了眼睛不敢再看。 他正闭眼捱着,忽听有人拦了拦那动手的士兵,道:「哎,也别真打死了,他长得不错,先尝尝再说。」 那人果然停下手,扳起他下巴,眯着眼端详了片刻,咧嘴笑开来。 「也是,长了个骚货的模样,难怪性子烈些。」 崔冉方才挨打时,都没有动过,听见这话,却身子勐地一颤。 「别碰我,」他咳了两声,仰着脸道,「我是你们皇女帐子里的人。」 面前的士兵愣了愣,随即爆发出大笑,「脑子转得倒不慢,谎扯得都没边了。」 说着,就要伸手来抠他的嘴,「让姑奶奶看看,这条小舌头是怎么长的,扯起犊子来一套接一套的。」 崔冉的脸被她挖得生疼,一边躲,一边费力道:「这话是她亲口说的,我也是她亲自带回帐子里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北凉人,染指了皇女的男人会怎样,你们便试试吧。」 话音一落,落在身上的拳脚当真顿了顿,像是对方也在思索他话里的真假。 只是不远处的帐篷里,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他听见有人道:「不是吧,他当真矇混进中军帐去了?」 他只觉道道目光如芒在背,低着头只顾喘息,也无暇去看旁人。 头顶有另一个士兵低声道:「昨夜好像是说,殿下带了一个人回帐子里来着。咱们要不然还是悠着点,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倒不好办了。」 那踢打他的人像是想了想,吐了一口唾沫,一脚踏在他背上。 「行吧,真是晦气。」 她这一脚,倒并没有打算对他如何,不过是为发泄罢了,然而崔冉被打到如今,已是受不住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他只觉得背嵴像要折断了一般,喉头一甜,身子止不住地扑下去,面朝下伏在泥地里,眼前阵阵发黑,一时间什么都辨不清。 只听那些士兵道:「这样不中用,别真给打死了,快走吧,把刚才那两个带上。」 崔冉头晕眼花中,听见那少年哭喊,本能地想伸手拉他,手臂却疼得厉害,几乎举不起来,只勉强挨着了他的衣角,半分力也使不上。 他心道,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终究是救不了一个人。 那些士兵却忽地停了手,将那少年重新掼回地上,纷纷面向一处行礼,「殿下。」 崔冉的心里蓦地一松,连带着身子也松泛下来,软软地倒进地上泥泞里,只觉得整个人累得很,只想沉沉睡去。 他没有力气抬头看,只听见赫连姝的声音:「这是在干什么?」 几名士兵踌躇了片刻,方才下手最狠的那人就站出来,道:「回殿下,有两人不安分,小的们稍微教了一点规矩。这男子想护着他们,小的们拳脚一时没收住,也将他给碰伤了些。」 她抬头小心望着赫连姝,「他说,他是您帐子里的人。」 崔冉听见脚步声靠近,随即,身子就被翻了过来。他一身狼狈,躺在泥水里,望着那张明艷飞扬的脸。 「不错,本王见过。」她淡淡道。 那些士兵立刻抱拳请罪,「小的们鲁莽,请殿下责罚。」 「是他自己乱跑生事,吃了教训,也怪不得别人。」赫连姝垂眼打量着他,「能走就起来。」 崔冉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音,沉默地挪动身子。骨头仿佛散了架一样,动一下都疼得厉害,他只能以手撑着地,缓慢地爬起来。 赫连姝就站在他跟前,冷眼瞧着,没有半点要施以援手的意思。 见他站稳了身子,转身就走,不发一言。 崔冉既无力,也不怎么敢与她多话,拖着疼痛的双腿,就要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假作听不见身后帐篷里的窃窃私语声。 却忽见赫连姝偏了偏头,声音冷淡:「那两个男人快点带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第11章 11 . 白梅抱霜(二) 你看不起本王。…… 大帐外面盖着厚厚的毛毡,将寒气尽数隔绝。 赫连姝扫了一眼刚送进来的热水,声音冷硬,透着几分嫌弃,「把自己洗一洗,别脏了本王的帐子。」 见他不动,顿了顿,语气又加重了一分,「洗脸就行了,衣服别动,病死了没人救你。」 崔冉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盯着花纹繁复的地毯。 他在落过雨的地里滚了一遭,身上脏污得厉害,遍身都是泥水,长发散乱着,映着一张惨无血色,只有泥点斑驳的脸,比叫花子还要不如几分。 他对她的话仿若未闻,只那样呆呆地坐着,于是她便更不耐烦。 「怎么,被打傻了?」 他用余光看着她走过来,在他身旁蹲下,随即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他便被迫与她的眸子对上了。 她的眸子是琥珀色,在烛火的映照里像是什么鹰隼的眼睛,审视着他,眉头微皱,手指轻动了动,像是嫌恶地避开了他脸上的脏污。 他忽地忍不住,就扯了扯唇角,却露不出笑的模样,只有苦涩和凉意。 「什么意思?」面前的人问他,眉心皱出深深的竖纹。 「你为什么,让她们将那孩子带走?」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也说不清是刚才那一顿打的缘故,还是早上的风寒有些起来了,抑或两者兼有,身上每一处关节都疼得厉害,四肢又绵软脱力,一说话,胸腔里像燃着一团火,灼得嗓子干痛。 赫连姝看他的眼神,却好像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不带走,难道丢在地上好看?」 她神色里的漠然与不解,落在崔冉眼中,忽然觉得荒唐得很。 「你知道,她们把他带走以后,会怎么对他吗?」他仰头望着她,声音虚弱,「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她活动了一下脖颈,「我瞧他也有十四五,不算小了。在我们凉国,这个年纪嫁人生女的多了去,再小的也有。」 崔冉在她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骤然哑声了片刻。 虽然坐在中军大帐里,风侵不入,雨淋不着,他却忽地觉得一阵凉气从地底下升起来,透过厚重地毯,像要将他整个人冻成冰坨子一样。 「不论年纪大小,都不是被欺辱亵玩的理由。你不是亲口说,军纪不准侮辱被俘的男子吗,你方才为何不管束她们?」 赫连姝像是没有料到,他会当面说出这一番话来,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后才挑了挑眉。 看那神色,仿佛觉得他颇有些趣。 「我这一队兵,拢共三千二百多人,要一个个管,管得过来吗?」 「你……」 崔冉一时噎住,就见她站起身抻了抻胳膊,笑得很自在,好像压根没有认为他是在质问她,只当做寻常闲话一般。 「我们凉国人长在马背上,近年是都归附了大可汗,建起了都城,略微安定下来了。再往前数几十年,我祖母那时候,还是各个部落各自为治,为了一片放牧的草场,或是别的什么小事,两边一言不合就提刀上阵,再正常不过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她在帐子里踱着步,语气散漫。 「胜者就抢对方的牧场、牲畜,还有男人,抢回来看得上的就留在身边生孩子,看不上的就丢去做奴隶。反正输赢常有,所有人都这么干。如今是向我母亲称了臣,各部互相之间不能再斗,但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改得了的,你要是告诉她们,被俘的男人不能碰一根指头,她们抓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她回头看他,笑得有几分揶揄,「应该说,正是因为有我压着,她们现在才只敢偶尔开荤,而不敢过分。」 帐中有几支灯架,立在墙边,上头的烛火哔剥响了一声。 赫连姝原本生得英气又明丽,此刻在烛光里,挺拔的眉骨和鼻樑却在脸上投下几分阴影,忽地显得阴沉得很,令崔冉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像是一头衣冠楚楚的狼,终于在他面前将人的衣裳撕开了一角。 「蛮子。」他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话音一出,自己先不由得向后缩了缩,目光却倔强,分明是害怕的,却执拗地仰着头,直视着她。 对面的人眯了眯眼,并不暴跳如雷。 她只缓步走回到他身边,半蹲下身来,唇角微微扬起,双眸被烛光照亮,里面倒映出他惨白的脸。 「小皇子,看不惯了?」她轻声道,声音轻柔,却令人越发悚然。 「我说错什么了,」崔冉微微发着抖,却固执地盯着她,「你们把男子当做什么?你们根本不把人当人看,就算立了国,学人穿衣戴冠,也还是蛮子。」 声音越说越低,沙哑混合着哽咽,几乎不成音调,却仍是要一字一字,说给她听。 赫连姝凝视了他片刻,忽地一抬手,用力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一瞬间怕得闭上了眼,手指紧紧抠着身下的地毯,身子却半分没往后退。 预想中的打没有落下来,她只紧盯着他,目光像要在他脸上剜出洞来一样,声音低沉:「你看不起本王。」 下巴被捏得生疼,他疑心骨头要碎在她手中了,却极吃力地扬了扬嘴角。 「是,我看不起。」 眼前人勐一松手,他的脸随着惯性,向一旁撇开去,力度之大,使得他的颈骨不详地响了一声,像是不堪重负。 赫连姝看着他撑着地喘息,眼神像要吃人一般,须臾,却阴恻恻地笑开来。 「是,我们抢男人,比不上你们陈国人会讲仁义道德。但至少,我们以战死为荣,不会眼看战败,皇帝先一把火把自己点了,女人纷纷争着投降,把自己的夫郎和儿子拱手送人。」 「你!」 崔冉勐地抬头,眼中一瞬间雪亮骇人。 她平静注视着他,像看狼爪下徒劳挣扎的兔子。 「怎么,本王说错了吗?」 他狠狠地怔了一下,喉头堵得生疼,眼中的亮光就慢慢消失了,眼尾垂落,两行泪忽地落下来。 挂在沾满了泥水脏污的脸上,狼狈不堪。 一只手伸过来,抬起他的脸,拇指蘸着他的泪水,粗暴地抹了一把。 「你们陈国的女人有本事,」她淡淡道,「男人被她们卖了,还这样卖力地替她们说话。」 崔冉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眼泪却没有止住的势头,反而变本加厉地涌出来。 「不要你管,」他极力稳住声音,「你又光彩到哪里去了。你拿军纪当儿戏,昨日杀人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赫连姝看着他模样,摇头笑出声来。 「你还是没明白。」她道,「刚才你想救的那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崔冉愣了愣,「听说是静王府的人吧,我不熟识。你问这个做什么,反正如今都是你们的俘虏罢了。」 她没有理会他这一句置气,语气反倒很平静。 「军中都是大老粗,丢下自家男人和孩子,出来这么些时候了,路上多辛苦你又不是瞧不见,个个憋得眼珠子发绿。这事儿就好像狼天天守着一大群羊似的,就算是我,也没法让她们一个个都改了吃素。」 她道:「你们这么些男人里,出身王府的遍地都是,算不得什么稀奇。让她们开几口荤,才不会惹事。你们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堵不如疏,是这样吧。」 崔冉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那昨日里,是为什么?」 「你指的是?」 「为什么要杀你手底下的兵,」他哑着嗓子,目光空茫,「为什么不索性让她们……弄死我。」 赫连姝看了看他,脸上忽然现出一种莫测的神色。 「哦,你当真不知道吗?」 她瞧着他摇头,唇边浮起了淡淡的一缕笑,「因为本王看上了你啊,我不是说了么,你归我。」 「我……」 崔冉一时愕然,语塞之间,就看见她的嘴角扬得越来越高,随后像是终于忍不住一般,哧地笑出来。 她一笑就收不住,兀自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看他,「真信了,小皇子?」 崔冉脸上涨得通红,咬紧了下唇。 「因为你是皇子。」她恢復了平日那种冷淡的脸色,「陈国皇帝的儿子,不是她们能碰的,明知故犯,我不会容忍。至于什么王府宗室吗……」 她轻蔑一笑,「不过是凑数带上的而已,只是顺道,没什么价值。我们的大可汗,和有头有脸的贵族,根本没兴趣,也就是赏给底下的人当奴隶罢了。让她们提前尝尝,也没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崔冉跌坐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看着面前的人,好像月余之前北凉军队破城时的恐惧,也比不上此刻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那些父子相护,哭声震天的男子,在她眼中不过一句「凑数」。 他忽地想起柳君那一句「恶鬼中的恶鬼」,竟深以为然。 「你……当真卑鄙。」他几乎咬碎了牙,一字一字恨声道。 赫连姝让他这样看着,并不怒,反而伸手抚过他脸庞,「不然呢?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特别?」 第12章 12 . 白梅抱霜(三) 不愿受她恩惠。…… 她的指腹上带着薄茧,抚过他鬓边的时候,一阵异样的痒,激得他蓦地后退,急声道:「你放开我!」 她倒也当真不与他置气,只垂下手,站起身来。 「本王许你进帐子,不是让你打着我的名号,去多管闲事。」她道,「今天你也看见了,我手底下的兵,不是手软的。下回再惹事挨了打,没人救你。」 崔冉体会着四肢百骸漫上来的疼痛,不由苦笑。 「何须今日才知道,」他低声道,「这一路上,被你们欺辱打骂,视作牲畜,又不是今日头一遭。」 赫连姝的眉头微微一拧,面上平添戾气。 他望着她神色,忽地只觉得好笑。 半日之前,他还打心眼里畏她,觑着她脸色行事,为了活命愿意委屈求全。且他心底里,尚有一分天真的误会,以为北凉人虽都是一般黑,她这个主将却还不是一无是处。 至少,她没有让人糟蹋他,还有柳君和崔容。若论治军,倒也算严明。 却原来,不过是为了他们的身份罢了。 他们这些皇宫里出来的男子,被视为掠夺的财宝中的上品,是要完完整整献给北凉的大可汗和贵族的,而那些出身次一些的,便可以随意践踏,任人取乐。 军中的淫风,他们的悲戚,全拜她一人所赐。 「既是我给你惹了事,也不该再留在帐子里。」他垂着头,声音低哑,「让我回外面去吧。」 赫连姝的脸上便写满了压抑的怒气。 「你是在威胁本王?」 「我怎么敢。」他甚至笑了一笑,只是无限苍凉。 面前的人紧紧盯着他,脸绷得吓人,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冰冷。 「本王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洗干净脸,睡到角落里去,明天让军医给你看伤。」 崔冉半仰着脸,双眼无神,像是帐中的灯火,也映不亮他的眸子。他一动不动,只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坚持。 直到她厌恶地背过身去。 「滚。」 崔冉走出大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重新飘起了雨。不大,但夹着夜风扑在身上,像是一团无边的冷雾,要将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也给吞没了。 四下里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多数人都回帐篷里了,只有少数士兵还围坐在火塘边谈笑划拳。 他躲着那些人,走到营地的外沿,拖着疼痛的步伐,寻进白日里见过的那处帐子里去。 里面的人已经七七八八地躺下,都准备入睡了,见了他,躺在口子上的一人愣了一愣,「哟,你怎么……」 起了个头,也没再往下说,但醒着的人都坐起了身来,单瞧着他。 俘虏的帐篷里没有灯烛,他看不清各人的面目,只借着外面微弱月光,看见一个个黑色的半身影子,沉默地立着,皆朝向他。一时间,竟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却见一人艰难穿过众人,向他而来,「九哥儿,你怎么样?」 他直到手被崔宜握住,感到那一丝暖意,整个人才像回神了一般。 「放心,我没事。」他道。 一开口,忍不住低咳了几声。原本就有些风寒在,又受了那一顿打,方才在赫连姝的帐子里暖和,还不大显得出,这会儿让冷风一扑,忽地就觉得肺腑里牵着疼。 崔宜忙扶住他,道:「快进来暖暖。」 他也未多想,正要跟着进去,却听里面有人低低在说:「不是都进中军帐里伺候了吗,怎么又让赶回来了。」 他身子一僵,只觉得手上让崔宜捏了一捏,像是无声地在安慰他。 他只道低头捂住耳朵,当做没听见罢了,不料这一句,竟像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层层叠叠的议论声,扑面而来。 有听着像是好心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让打成了这样,真是可怜。」 旁边立即就有人笑:「不是说自己是大帐里的人吗,那话是怎么说来着,哦,『你们染指了皇女的男人会怎样』。我瞧着,那几个兵倒是没有怎样,仍在逍遥快活,倒是他自己被赶回来了。怕是被打成这样,让人瞧着不中用了,没了兴致吧。」 自然,也有向着他些的,帮着说话,只是显得底气不那样足。 「你们少说几句吧,他再怎么说,也是为了护那孩子才挨的打,何必嘴上这样厉害。」 帐子里暗得很,离得稍远些,谁也看不清谁,人人都像枝头上的夜枭,隐在林间,不论口中发出什么动静,也只将自己掩藏得很好。 崔冉浑身发凉的当口,只觉得崔宜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在抖。 「五哥,我……」 他刚开口,就被骤然打断,崔宜的音调陡然拔高,在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尖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够了!」 崔宜是在宫中礼教底下长大的人,向来温柔又娴静,是他父后从前教养他时常用的例子,他从未听过他大声说话。 此刻显然是气急了的模样,声音抖得厉害:「他护着那孩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如今口舌这样厉害,那时候为什么不开口?」 帐子里静默了片刻,只听见他急促的唿吸声。 然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幽幽传来一声:「如今又不是皇子了,倒还训斥我们呢。」 崔冉赶在身边人再争之前,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五哥,不用说了。」 他望一望帐子里头。地方窄,人人都挤在一处,白日里或坐或靠,还能剩出一些空地,到了夜里须躺下睡觉,便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里面挤,也无谓要人给我让地方了。」他道,「我来得晚,便在门口睡就好了。」 崔宜沉默了一小会儿,「我陪你。」 二人在帐子口上坐下来,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众人又重新躺下,有人嘟哝了几声「大晚上的」,随即也渐渐止了。 押解途中,难得一夜安寝,各人都要抓紧任何一点时间歇息。 只有崔冉和崔宜,一时难以入睡,为着说话声不扰了旁人休息,还有意又往外坐了一些。 外面的雨又有些大起来,这顶破旧帐子本就是北凉人随意打发给他们的,有些漏风,裹挟着冰凉雨丝,从缝隙里钻进来,扑在脸上身上,崔冉就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你身子如何了?」崔宜不免担忧。 他将头枕在膝上,尽力忽视身上各处漫上来的疼痛,「我没事,一路都过来了,这一点算不得什么。」 崔宜却仍不放心,「可不敢掉以轻心,我瞧着都要吓坏人了。明日我去同他们说,说什么也要让你躺到里面去将养。」 「五哥……」他无奈,低低唤了一声。 要为他出面,还不知要受人多少奚落。 面前的人却像心意已决,半点不理他,只朝帐外望了一望,「我倒盼着这场雨多下几日了,好歹让你歇一歇,若要马上赶路,身子必吃不消的。」 崔冉坐在他身边,忽地感到既疲惫,又安全,像是小时候让宫人陪着去御花园里玩闹累了,回到寝宫里钻进父后怀里的那一刻。 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忍住了吸鼻子的冲动。 两相无言了半晌,他正疑心崔宜是乏了,忽听那边声音传过来,带着微微的哽咽,「对不起,阿冉。」 「五哥为什么这样说?」 「你被打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 他就轻笑了一下,「不出来才是对的,你若来帮,不过是多一个挨打的人罢了。那可好了,我们并排躺倒,谁也别照料谁。」 崔宜让他说得亦笑起来,气氛总算是轻松少许。 他便顺口又道:「何况你是当了爹爹的人,比起我来,更要保重自身。」 不料一句话落,对面却是沉默了。 他心头一凉,陡然升起几分无措来,心里直骂自己煳涂。 他记得,崔宜出嫁的第二年,就得了一个儿子,长到如今,也该有四五岁了,按理说也该在被押解北上的队伍里。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想来应该是被紧紧带在身边。 但他自打见到崔宜起,就不曾见过他的孩子,且连提一句也没有。这一路死人众多,夭折的孩子更是不少,难道已经…… 「对不起。」他连忙低声道。 身边的崔宜却轻轻笑起来。 「无妨,清儿还好着。」他道,「他并不在此地,因而你不曾见着他。」 「这是怎么说?」 「我妻主有一好友,是司农寺少卿,以她的品级家世,不在北凉人的掳掠之列。城破的时候,我们将清儿託付给她,让她带着一同逃难。」 他望着门帘外漏进来的一缕月色,轻声道:「不论将来如何,总比跟着我这样没用的爹爹好。」 崔冉忙安慰他:「五哥这是说什么话。他再大一些,必定感念你替他用心良苦。」 「我又不求这个,」身边人含泪笑了一声,「只是我瞧不见他长大的模样了。」 「你不要这样想,世事哪有一定的。」崔冉柔声道,「我们不过是眼下过得难一些,等将来回去了,你既知道那友人的名姓、官职,只要留心打听,哪有找不见的。孩子长得最快,到那时,只怕站在你跟前,你都不敢认了。」 崔宜笑着应了一声,眉眼温柔。 帐外雨声淅沥,沉沉夜色浓。 第13章 13 . 白梅抱霜(四) 想了,也不承认。…… 上路是两日以后的事。 赫连姝倒还不算丧尽天良,果真一直等到雨停了,才让队伍开拔赶路。只是一连耽搁几日,脚程又被拖慢了一些,那些士兵面对一群柔弱难行的男子,难免没什么好脾气,沿途抽打叫骂不休,驱赶着他们前行。 崔冉在帐子里躺了两天,身上的伤是略微养回来一些,虽然仍是疼痛,但至少勉强能够行动。只是风寒却愈发地重起来。 他被崔宜扶着往前走,只觉得头昏脑涨,脚步虚软得厉害,止不住地打飘。 为防挨打,他们有意避着道旁士兵,往路的中间靠,却不料挡了一名将领的马。那人手中鞭子一扬,就要朝他挥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崔宜也顾不得什么了,忙着替他道:「求您行行好,我弟弟病得厉害,又是有伤在身的,若是再打,只怕更走不得路了。」 那人就冷笑:「死了才好呢,要没有你们这些东西,咱们都快到白龙城了,哪儿还在路上受冻。」 崔冉怕他替自己挨打,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低哑:「五哥,你回来。」 崔宜却走近那人马前,用身子挡着,不让她的鞭子落下来。 「将军您别说气话,」他软声道,「我们这些人若是死了,倒是不麻烦,怕的不就是伤了病了,走不快,反倒拖累您的脚程。」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呵」的一声,像是有些意外。 「你倒是会说话。」 她说着,忽地伸出手来,在崔宜脸上掐了一下。崔宜一瞬间脸色微变,下一刻却又强撑起笑来,不躲不闪的,只一派温顺。 对方便大笑出声,「算你有点眼色,那也行吧。」 看那模样,竟是要伸手来拉他。 崔宜不由得发慌,既不敢喊,也知道喊了无用,脸上顿时就白了。 崔冉亦心急,这人一旦被带走,即便是回得来,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了。无奈他一个男子,本就无力相抗,更兼病着,风吹也晃,原本是想护崔宜的,自己反倒被扯得一个踉跄。 那将领模样的人眉眼一横,就要举鞭子,「我看你是活得腻歪了。」 却听身边一阵马蹄声过,有一匹马从后面加快了两步,并行到她身边来。马上的人一袭黑狐斗篷,身形高挑醒目。 那人清了清嗓子,示意她回头,她一看之下,脸上的跋扈立时落了下去。 「殿下。」她连忙收了鞭子,抱拳道。 赫连姝只淡淡看她一眼,「嗯,你到前面来,本王有事交代。」 她忙应了,丢下他们跟上去,赫连姝的马连停都未停,就往前面去了。 崔冉这才敢舒出一口气,只觉得全身发软,又如劫后余生一般。 崔宜方才受了一场惊吓,还要忙着来瞧他,道:「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微喘着气,朝马匹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料却正瞧见赫连姝,在与那将领交谈的当口,竟还侧回头来看他们。 目光对上的剎那,她脸上冰冷,像要用视线将他刺穿一般。 崔冉眼帘一颤,立刻就垂了下来,只作从未见过,低着头继续向前赶路。 却听身后有熟悉的声音道:「九哥儿还是好福气的。」 他一回头,就见是几个从前宫中的君侍,正结伴而行,说话的便是柳君。 他从这话里听出了那么些弦外之音,抿了抿唇角,一低头,并不打算去接。 柳君身边的崔容却还年幼,正处在半懂不懂的年纪,抬头便问:「父君,九哥明明刚让人打伤了,又病得这样重,您怎么还说他福气好呀?」 他脸上顿时更难堪,眉头微微蹙起,却也避不过这一场奚落了。 柳君瞥了他一眼,声调缓和却清晰,「你小孩儿家家,懂得什么?别看你九哥如今和咱们走在一处,仿佛看着是一样的苦,实则分别可大了,他是有人在后头护着的,能与咱们一样吗。你说,这算不算是福气好?」 「有人护着?」崔容天真,扭头四处看,「是谁呀,我怎么没瞧见人?」 他便笑了一声,「你这孩子,还是个眼神不好使的。方才骑马过去的那不是吗?那便是你九哥的妻主了,往后可得记着多哄哄你九哥,他若是高兴了,吹几句枕头风,咱们的日子都跟着好过些。」 崔容张了张嘴,讷讷道:「可是,可是方才骑马过去的,不是北凉人的皇女吗?」 一旁终究有人看不过眼,低声斥了一句:「孩子面前,也说这些,天底下还有这样做父亲的呢。」 是从前宫里的贵君,姓陆。 他尚未生育过,却凭着家世和得宠,位份上反倒压了柳君一头,二人之间向来是有些不睦的。 柳君立时反唇相讥:「孩子么,各人教养自己的去便是了。」 眼看着要争起来,还是向来性子好的顾少使出来打圆场,道:「这天气当真是说不得话,一开口冷风直往嗓子眼儿里钻,我刚喝了好几口风,难受得紧。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让那些兵再盯上了。」 又道:「若是脚程快些,早到了扎营地,还能多歇息一会儿。」 听他这样劝,几人才不言语了,都闷头顶着寒风向前走。 崔宜朝着崔冉苦笑了一下,拍拍他手背,扶着他落开几步,跟在后面。 今日的运气倒还算不错,走的路少些,不过申时的光景,太阳还未落山,便见队伍慢下来,前面传话过来,让就地扎营。 崔冉听见有士兵路过时在说:「今儿个怎么歇的这样早,不是说要到前头有村子的地方再扎营吗?」 一旁就有人道:「你管那么多呢,殿下让扎咱们就扎,快些支帐子去吧。」 赶路的男子们听了,立即动起来,纷纷去寻树下、灌木旁,有所倚仗又能稍稍避风的地方,脚步竟是比前头行路时更敏捷一些。 只因没有雨水的日子里,扎营只有北凉士兵的份儿,像他们这样的俘虏,并没有帐篷可睡,只能裹紧了身上全部的衣裳,寻背风处囫囵躺一夜。而好去处又有限得很,先到先得,须与别人争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崔冉抱病走了一天的路,脚步都拖不动,更遑论与他们去争了,只由崔宜扶着,在路边草丛里坐下来,喘一口气。 「倒也是好的,」崔宜道,「若是再走,你身子也吃不消了。」 正歇着脚,见有人从不远处回来,捧着水囊,喜滋滋的。 崔宜就上去问:「劳驾,可是附近有打水的地方吗?」 那人倒好心,指着一处道:「那边有个小水潭,水不算太清,但总归还行吧。你们快些去,要是一会儿让那起子北凉人饮了马,水就喝不得了。」 行军路上,水源时有时无,全凭运气,各人都只有随身的一个皮囊,用以装水,路上解渴便全靠它。是以但凡听说有水,总是第一时间赶着去装满。 他们谢了那人,崔宜道:「你歇着别动了,我去就好。」 崔冉却倔强着站起身来,「走这几步,还不打紧。我们在一处,总是有个照应。」 于是便一同前去。 幸而水潭离得不远,隐在一处高高的蓬草丛里,寻到此处的人尚且不多。水面上浮着些枯草落叶,的确是称不上干净,但总好过没有。 他们将水囊装满了,正要走,崔宜却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潭边湿泥,忽然道:「九哥儿,我有一个躲开那些骯脏士兵的法子,你要不要学?」 崔冉一怔,问:「什么?」 却见他不说话,只忽地蹲下身去,掬起一把泥,就抹在了脸上。犹嫌不够,又拿手着意匀开,三两下间,一张白净面容就脏污得不能看了。 崔冉冷不防让他吓了一跳,轻声道:「五哥?」 就见他转回头来,一张被泥煳得难辨面目的脸上,只有秋水双瞳,温柔带笑。 「我前些日子,也用过这些法子,夜里本就暗,那些北凉人见你脸上黑漆漆的,便不会来细看你了。」他道,「只是泥浆干了之后,脸上有些发痒,绷得难受。」 崔冉失语了片刻,恍然间就明白了,他这些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 他的这位兄长,从前不但德行出众,更是以容貌俊美闻名,是真正的皎皎明月,琅琅美玉,然而落进虎狼的爪牙之下,便是令人觊觎的羊羔了。像今日那样的事,一定不曾少过。 只能是靠着这样的智慧,才能保全自己至今。 他微笑了一下,走上前去,蹲在他身边,也学着样捧起一把泥,咬了咬牙,一下拍在自己脸上。 泥土湿润,带着不好闻的腥气,且夹杂有粗糙土块,乍一上脸,很是难受,却也予人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崔宜望着他,也笑,伸手替他抹匀,轻声道:「小花猫。」 二人说笑了几声,将手在水里洗净,揣好水囊,就要返身离去。不料一回过身,却骤然惊住了,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赫连姝竟不知什么时候,牵着马站在他们身后,就在几步开外,静静看着他们。 一身黑狐斗篷,像一只寒鸦立在枝头。 第14章 14 . 白梅抱霜(五) 本王许你走了吗?…… 崔冉的手立刻就被身边人握了一握,肌肤相触,俱是冰凉。 赫连姝沉默地望着他们,半晌,才沖崔宜道:「你,走开。」 脸色极冷,仿佛与萧瑟北风融为了一体。 二人闻言,一时间谁也没动,并肩立着,就见她的手微微一动,按上腰间刀鞘。 「五哥,你先回去。」崔冉小声道,「我稍后就来。」 「不行,你……」 崔宜还要再与他争,让他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快走,不可再多话了。 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满面忧色地离开。 崔冉独自站在荒草地里,面对着这尊满面肃杀的阎王,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发热,头脑轻飘的缘故,竟不觉得多恐惧,只余苦涩和荒唐。 赫连姝站定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将手中缰绳一松,对那马道:「去。」 马好像听得懂人言,立刻抬步向他而来。 崔冉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马靠近自己,直到马鼻子里的热气都能扑在他脸上,才倏忽一个拐弯,绕开他,直奔着他身后的水潭去了。 马走了一路,也渴得厉害,饮水的响动大得出奇。 面前人这才冷冷笑了一声,「这么快就不怕了?」 他沉默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对面的目光徘徊在他脸上,眯了眯眼,露出几分嫌弃,「脸上这弄的是什么,脏死了。」 他仍是不说话,就又听她道:「本王从前去山里猎熊,泥里打过滚的都没长这样。」 崔冉站着任她奚落,一阵风过,自宽大袖口钻进去,扑得他全身打了个寒颤。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了,天气就越发地冷下来。队伍从京城出发时,尚是早秋,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并未来得及带厚衣裳,到了如今,已经是冻饿交加,人人袖着手发抖。 他原本就病着,这两日勉强行路,再一受寒,此刻头脑昏沉得厉害,两颊又烫得像火烧。 「若是无事,我先回去了。」他低声道。 声音沙哑不堪,听得赫连姝都愣了一愣。 他说罢,自顾自地举步就走,经过她身边时,却听铮的一声响,刀柄冰凉,直直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本王许你走了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要是在几日前,面对此情此景,他必会低头服软,不可能与她碰硬。然而如今,却是生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那日里,你不是让我滚吗。」 话音刚落,刀柄就又抵紧了一分。 「你真不怕本王杀你?」 他垂眸看了一眼,有气无力的,「你不会。」 赫连姝用力瞪着他,目光兇狠,半晌,才将刀一收,向身后营地的方向偏了偏头。 这意思崔冉已经很明白,是说他可以滚了,别再碍她的眼。 他拖着步子回去时,冷不防从道旁树下跑出一个人来,急着来拉他。初时还将他吓了一跳,再细看,才发现是崔宜。 崔宜急得眼眶发红,搀着他问:「她可有为难你?」 他摇了摇头,「你怎么在此处,不是让回去等我吗?」 「我哪里放得下心。离得近了,怕让她觉出来,越发要与你为难,这才躲得稍远些,提心弔胆地等着你。」 对面说着,还将信将疑,拉着他上下察看,「她当真不曾伤你?可不许瞒我。」 「没有,」他轻声道,「赫连姝她……没有动手伤过我。」 自然,例如拿刀柄抵他的咽喉,或是扳他下巴一类的事,那就多了。 崔宜闻言,略松了一口气,一边扶着他慢慢往回走,一边却也疑惑,「这北凉的三皇女,待你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我如今倒有些捉摸不透了。」 「还能是什么,」他扯了扯唇角,「玩物罢了。」 这句话,是近日里旁人常拿来讥笑他的。 崔宜一时便想错了,慌忙道:「阿冉,我从未这样想你,你也莫听他们闲言碎语,切不可这样看自己。」 他吃力地露出一个笑来,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这话难听,却也没有说错。我们在北凉人的眼里,不都是个物件儿吗,哪里谈得上别的什么。」 崔宜点头嘆了一口气,须臾,却又摇了摇头。 「我私底下瞧着,赫连姝待你还是有些不同。」他放低声音道,「是了,我一直不曾问过你,那夜你跟她回帐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前面就到了营地,人已经多起来,且嗓子着实疼得厉害,崔冉只道:「五哥,我晚些再同你细说。」 二人也便回去,只待寻到相熟的人,在近旁凑一块地方歇息。 不料到得营地中,只见男子们皆忙忙碌碌,有抱着油布一类的东西往来穿梭的,也有俯身在地上搭架子的。 看阵仗,竟是在支帐篷的模样。 「不是雨天才有帐篷吗?」崔宜不由奇道,抬头望了望天色,「没见今夜要下雨啊。」 身旁走过的恰是熟人。 顾少使,闺名唤作长欢,是个顶好性子的人,听他们问便停下脚步来,道:「谁说不是呢。今日可是出奇了,方才有几个兵过来,道是天气寒,赏咱们几顶帐篷。」 他朝远处那些五大三粗的北凉士兵看了一眼,轻声说:「也不知是怎么了,又是提前扎营,又是让搭帐篷的,这豺狼也生出了三分良心来。」 崔冉静默了一小会儿,向他笑笑,「不论怎么说,夜里有地方避风取暖,便是好的。」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道:「有哪里我可以插手的,让我也帮一些吧。」 顾长欢却忙着拦他。 「你这几日风寒发得厉害,伤也没好全,身子还要不要了?」他道,「到边上歇着吧,一会儿好了我喊你进来坐就是。」 说着,又打量他二人一眼,轻笑,「也不知是上哪里弄成这样,好好的人,怎么跟泥猴似的。」 他们还不待与他解释,却听一旁有人笑了一声,怪不是滋味儿的。 「脸面脏些有什么,又不是手脚不中用了。再者说了,咱们这些蹲在地下干活的,哪个不是又脏又累,谁比他干净了?」 声音响亮且清脆,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一回头,果然是从前宫里的才人,姓姜。 这人出身低,不如多数君侍那般识礼教,要脸面,哪怕是彼此不睦,也只在话里暗藏机锋。他是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牙尖嘴利的,从前便不大有人缘。 崔冉让他扯起嗓子这样一说,不由得就面红耳赤。 身旁的顾长欢还有心替他分辩:「九哥儿病着,咱们这么多人呢,也不是非得要他,便让他坐着歇歇吧。」 崔冉拦了他,道:「我没事,原该与大家一同动手的。」 姜才人就笑了笑,回头指指那堆还摊在地上的油布,「那正好,你替了我的手吧,我有些旁的事要办。」 说着,脚步轻盈,便往别处去了。 近旁有两个看不惯他的,压低声音道:「还旁的事呢,也不知是什么勾当。」 崔冉听在耳朵里,也没在意,就走向那堆油布打算动手。 顾长欢和崔宜都忙着来拉他,道:「你不与他争是好的,怎么还真自己动起手来。你只管歇着,我们来做便是了。」 他一弯下腰去扯油布,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险些没能站稳。但众人皆在忙,要是他一人在旁边歇着,又如何能好意思。 他只道:「不妨事,一起动手快得很。」 那边在做事的正好是陆贵君,见了他们拉拉扯扯,互相劝说的模样,倒是看不过眼,给指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九哥儿好心要帮忙,咱们也不好驳了他。只是他如今病着,这搭帐篷的活计,须得常常蹲起,他定是吃不消的,不如拣些别的事做。」 他道:「正好,方才咱们手慢了些,支帐篷的杆子让别人抢先拿去了,如今还差几根,五哥儿,你与他一同去寻人问问吧,看能不能再抱四五根回来。」 这活计于他们而言,的确是轻松的。 他们支帐篷用的是竹竿,分量不重,他们二人一同去取,费不了多少力气。这无疑是既体贴崔冉想做事的心,又对病中的他格外照拂了。 他二人应了一声,便去问人。 平日里面对北凉士兵,他们都怕得厉害,明知得不到好脸色,向来不敢主动开口。但今日不同,是上面吩咐下来要赏他们帐篷,士兵也不能与他们为难。 有路过的兵就给指了个方向,「这些事情应当是老金在管,你们上那边瞧瞧吧。」 他们谢过她,一路寻过去,见着那老金时,崔冉却不由得错愕了片刻。 原来她说的这人,竟是前几日遇上的驾车老兵,当日他崴了脚,又在河水里泡了一身透湿,便是被赫连姝丢到她的车上,载了一程。 她那日里待他和气,如今见面,他也问候道:「金大娘,又见面了。」 对面见他也乐,「哟,又是你这小郎君,怎的把脸弄成这样。」 紧跟着又自己接道:「行了行了,我懂。」 既然也算是熟人,就更好开口了。不料他们将事情说了,对方回身进一堆东西里找了找,却显得有些为难。 「不是我不愿给,怕是你们拿不了啊。」 第15章 15 . 白梅抱霜(六) 她倒还肯心疼你。…… 「这是怎么说呢?」 崔冉与崔宜对视一眼,皆有些讶异。 不过几根竹竿子罢了,他们方才也见过的,并不重,那些柔弱男子都能扛起来支帐篷用。 崔冉不由就微笑道:「大娘您也别太小瞧了我们,虽是从前四体不勤,倒也不至于连这些都拿不动。」 这金大娘却招手叫他们过去看,道:「不是这个说法。」 她解释了一番,他们才明白。原来,这军队里用于搭帐篷的杆子,是有两种,先前给他们的那一种,是竹子做的,分量轻,易于搬动,也是有意考虑到这些男子柔弱,力气小,好让他们省力些。 但竹竿子有一个毛病,便是压不住风,容易被吹动,且要是保管不得宜,会生出裂隙来,便更不堪用了。因而军中将士嫌弃它们,日常少用,带的也不多。如今四散出去,已是没有剩的了。 而多出来的,都是军中喜欢用的木桿子,用松木、榆木等制成,质地坚硬,扛得住风,用来搭帐子相当稳固。 不过与此同时,便是分量颇沉,他们两个男子,各人要抱两三根,很是有些吃力。是以,对方才有此一层担忧。 崔冉他们听了这话,有些无奈,但要为此回去再叫人,也是不值当。 陆贵君已是有意在照拂他们了,先不说此刻人人都忙着,没有闲手,单说他这几日明里暗里的,已经受了不少排揎,若是此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怕是更要有些难听话出来。 于是他便道:「不妨事的,劳大娘给我们几根,我们走得小心些,也就是了。」 金大娘见他坚持,便取出几根来,叮嘱他们小心拿稳了,又额外多说了一句闲话。 「瞧你这嗓子,怕是病得厉害了吧?那日里我就说么,你这个小郎君啊,性子拧得很,大冷的天儿里一身湿透,可不是要吃苦头了。」 崔冉只能笑笑,「谁说不是呢,都让您猜着了。」 对面盯他两眼,就朝营地中央的方向努一努嘴,「那边怎么说呢?我原想着你是往跟前去了,但你今日又来要杆子搭帐篷,怕是没有把我的劝听进去喽。」 他当着崔宜的面,没法细说,只能苦笑着敷衍:「这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了,总之我如今,便是您看见的模样。」 又说了两句,才返身回去。 木头杆子实打实的沉,抱在怀里压得双臂发酸,也走不快,崔宜边走边问:「怎么,你倒和这兵还有交情?」 「也称不上什么交情。」他道,「日前我被赫连姝丢过去,搭了她半天的车。她虽是北凉人,人倒还不错。」 崔宜垂眼盯着怀里的木桿,半晌,低低道了一句:「也好,她倒还肯心疼你。」 崔冉听着他这话,正在疑他指的究竟是金大娘,还是赫连姝,一时走神,就没留意一个孩子横向里跑过来。 孩子莽撞,结结实实撞在他腿上。他本就是病得全身发软的人,一个趔趄,怀中木桿就脱了手,铛啷啷滚在地上。 他一惊,只怕砸到孩子,慌忙蹲下身去问:「伤着哪里没有?」 那孩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顿时失了章法,好在崔宜对孩子比他有经验得多,此刻也放下东西,伸手去搂那孩子,口中道:「乖乖,咱们不怕了,你和舅舅说,有没有哪里碰疼了?」 孩子抽噎着摇了摇头。崔冉心里的石头刚放下一点,心说没有伤人便是万幸,不料远处却蓦地响起一声怒骂。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将我儿子怎样了?」 他还未及反应,只见一条影子冲到面前,伸手将他重重一推,他顿时就跌坐在了地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那孩子的父亲搂住自家儿子,一边上下抚摸察看,一边哭得悽惨,一叠声道:「我们家宝儿命苦啊,险些就要让人给打杀了。」 崔冉极是过意不去,忙道:「实在是我的罪过,快看看孩子可有哪里不好。」 不想这父亲一手紧搂着儿子,一手就挥舞着向他打来,噼头盖脸地骂:「你走路都不长眼睛,万一我家宝儿有个三长两短,你有几条命够赔?我必要与你没完!」 崔宜一时也拉不住,对方结结实实打了他好几下,犹不解气,竟要伸手去抄地上的木桿子。 「不可!」崔宜疾声喊道。 那木桿子刚举起来,却只闻一声钝响,谁也没看清是如何,竟从他手中飞了出去,足有一丈远。 这父亲呆了一呆,捂着虎口,想来是被震得生疼,骂道:「哪个混帐?」 一抬头,却陡然噤了声,方才还气焰极盛的脸上,勐一下变得惨白。 崔冉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就见赫连姝站在跟前,一身黑狐皮遮得人眼前都暗了一暗,手中长刀未出鞘,只横在半空,显见得就是方才格挡开那木桿子的正主。 她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父亲,目光森然。 对方骤然就慌了神,跪在她脚下,忙不迭地磕头,「侍身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饶我一遭。」 赫连姝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眼神冷漠,好像这个人在她眼中的结局已经註定了。 「在本王的军营里,大唿小叫,动手伤人。」她顿了顿,俯视着他,「本王不喜欢。」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只是在谈论一餐饭食,一匹布料的花色。那人却止不住地全身瘫软,伏在地上,前额紧紧地抵着泥土,连磕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只向身旁副将淡淡道:「带走。」 副将应了声,就上前动手拖人。吓破了胆的人身子是极沉的,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场面很是难看。 那孩子尚不很明白事,但也能感到事情不好,哭着上来扯副将的手,求道:「你别带走我爹爹。」 副将见这般情形,手底下倒是慢了一慢,抬头以目光请示赫连姝。 后者垂着眼,看着那孩子哭,脸色未动,一时间也没说话。 崔冉眉心蹙了蹙,终是不忍。这做父亲的虽是跋扈了些,倒也不必为此送掉一条性命。 他支着身子起来,顺势就转为跪下,垂首道:「稚子无辜,若是失了父亲,在军中却也难以存活。便求你饶他这一遭吧。」 赫连姝的脸上顿时就浮起了一种微妙的神情。 「你在为他求本王?」 「是。」 「可本王惩处她,又不是为你。」她似是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你怎么就认为,自己有资格替他求情?」 崔冉跪在她身前,只觉得让风吹得头昏,有些跪不住的模样,开口就忍不住咳了几声。 「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不忍见幼童丧父,才,咳咳……才斗胆求你。」 赫连姝似是嫌恶地瞥了他一眼,方对那副将道:「罢了,让人把他拖下去,打五鞭以示惩戒,你留下。」 副将连忙应声去安排。 那人捡了一条命回来,浑身瘫软,伏在赫连姝脚下不断谢恩。 她低头,踢了踢他,从鼻子里哧了一声,「谢你该谢的人去。离本王远些,免得撞在我刀上。」 那人狠狠一愣,回头望着崔冉,那眼神里并没有感激,反倒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也没待他谢,便有两个兵上来将他和孩子都带走了。 崔冉慢慢地从地上起身,崔宜赶紧上来扶他,站定了,只见赫连姝在面前注视着他,目光重又冷下来。 他只道以她的习惯,总要再教训他几句,她却只向副将道:「地上的木桿,你送去。」 说罢,转身就走,像是不屑于在他面前多停留一刻。 那副将也愣了愣,但立即执行了指令,俯身抱起那几根杆子。 崔宜还忙着要与她争,道:「我们自己来便是了,这样的事,如何敢劳动您。」 对方倒是爽朗的,一下就将东西都揽进了自己怀里,笑道:「郎君可别与我争,殿下吩咐下来的事,我有几个胆子敢偷懒?」 说着,就随他们往营地外围走。 女子到底是力气大上许多,将几根实心木桿一人抱着,也轻轻松松,健步如飞,只是到得地方的时候,将众人都给惊了一跳。 几个相熟的皆凑近崔冉他们身边,小声问:「这不是赫连姝身边那副将吗,怎的把她给招来了?」 偏这副将性子不错,见一众男子忙了半天,帐篷仍旧是个半成不成的模样,索性道:「你们歇吧,我来都来了,一併做了。」 军中之人本就是熟练了的,只见她敲敲打打,三下五除二,一顶帐篷竟就搭了起来。 众人省了许多工夫,自然是极高兴的,有胆大的便向她道:「将军当真好心,咱们都不知该怎样谢您。」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称不上什么谢,都是咱们殿下的吩咐。」 送走了她,众人闹哄哄地往帐篷里挤,都想占靠里头的、暖和些的地方,将自己安顿下来。崔冉他们无意去争,只跟在后面慢慢进去。 却听近旁有人窃窃私语:「我道是他与赫连姝早就断了呢,没料想,人家还关照得这样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第16章 16 . 白梅抱霜(七) 烧炭中毒。…… 他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并未转过头去。 就听一旁还有接话的:「哪儿来的什么关照呀,那日里让人给打成那样,还不是被从中军大帐里赶了出来。便是自家养的一条狗呢,在外头挨了打,不中用了,也没有急着当日便丢出门的吧?」 这话说得极刺耳,崔宜扶着他的手都颤了一下,默默收紧。 崔冉怕他按捺不住,要去与人理论,连忙拍了拍他手背,示意他宽心。 却听那边又道:「也是,让你这样一说,当真也怪惨的。不过你说,今日这副将又来帮手,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去,多半也就是见他落魄,随意施捨两分罢了。你还别说,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大约女子见了是有几分不忍心吧。」 「嘁,反正咱们是生不成这副狐媚样子。」 崔宜听他们越说越过,实在是忍不住了,回头便斥:「背后嚼人口舌,难道是什么体面事吗?」 他性子温柔,便是斥责别人,气势也是不强的,对面看他几眼,显见得是不怕他。 「这话说得,好像往北凉人的帐子里钻就多体面一样。」其中有人翻着眼睛道。 「你……」 「你指着我说又顶什么用,你且去听听,旁人说得可比这精彩多了。若是自己没有做,又哪里怕人说呢?」 对面瞧着他们脸色发白,作势轻笑了两声,「如今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高贵,还是不要拿皇子的派头来压人了吧。」 崔宜让他气得不轻,无奈口舌上争不过,又被崔冉一力拦着,只能低声道:「我从未想过以旧身份压人,只是我们虽一时落难,心里却还得拿自己当人,不该这样丢了礼义。」 自然,这话说出去,连石子儿落水都不如,连一分动静都换不来。 崔冉不忍他替自己出头,反要挨人奚落,拉着他道:「五哥,不与他说了,我们寻地方坐吧。」 「瞧我,都忘了你身上没力气。」 帐子里尽是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此刻七倒八歪的,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崔宜正扶着他寻空当,却听远处顾长欢抬手招唿:「来这里坐。」 他们挤过去坐下,就听一旁的柳君道:「瞧这脸色,比白日里还不如了。」 崔冉也只觉得身上烫,像是风寒又重了几分,只裹紧了衣裳,无力靠在一边。 柳君就嘆一声,「你瞅瞅,与北凉人勾连不清,又有什么好奔头,到头来还是我们管你。罢了,你好好养着神吧。」 他倚在边上,原本只想闭目养神片刻,不料渐渐地竟睡过去。 中途他仿佛睁过几回眼,半梦半醒之间,听崔宜他们问他要不要吃饭饮水,他眼皮重得厉害,也丝毫感不到飢饿,都给拒了。 再度醒来时,是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好像争吵的模样。 「怎么,自己没门路,还要眼红别人不成?」 他费力地睁开眼,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的帐子里是没有灯烛的,只有外面火塘里燃着的亮光,能透进来,将人囫囵照出个影子。 有人讥讽那人道:「你的门路,咱们可学不来。」 一语落下,帐中许多人都在笑,笑声中带着一些道不明的意思。 那人听着倒不如何生气,更像是吃准了能拿捏旁人,自在洒脱的模样,音调扬得高高的。 「你们要真有能耐,就到外面睡去,别用我的炭火。可别烤着火,嘴上又要不干不净地说我。这帐子里原就闷,酸气儿太大了,熏得人还怎么待呢。」 立刻就有人受不了,顶他道:「这帐子难道是你一人的不成,你也好意思撵别人,自己怎么不出去?」 「就是,咱们还不稀得和你睡一顶帐子。」 那人在纷纷指责声中,泰然自若,只不理他们,朝这边施施然而来,口中还对旁人道「都让让」。 崔冉睡得头脑昏沉,又听他们吵吵嚷嚷闹作一团,一时间都不明白所为何事。 「这是怎么了?」他低声问。 崔宜见对方走近,有些不好开口,旁边的柳君却不客气,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山鸡聒噪罢了。」 话音虽轻,却恰好能让那人听见。 那人两步跨到跟前,反唇相讥:「便是山鸡,那等年老落了毛的,也是没人要的。」 「你说什么?」 眼看着要争起来的当口,崔冉总算是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姜才人,难怪他听着说话的音调有些熟呢。 一旁的陆贵君连忙打圆场:「好了,拢共就咱们几个宫里人,原该是相互照应的,就别再闹起来了吧。」 柳君气得偏开脸,「谁要与这样不知廉耻的人相互照应。你问问他,可还记得自己是宫里人吗?怕是花楼里的倌儿都没有他这样做派。」 姜才人倒是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在众人面前着意晃了一晃。 「你们瞧,这是什么?」 未及看清,只闻见一股油香。对餐风饮露了月余的人来说,简直像是天上珍馐。 他得意洋洋地掰出一小块油饼,将其余的像宝贝似的重新包回去,当着众人的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什么宫里人呢,从前各位都比我位份高,锦衣玉食的,可如今还不是大家一块儿啃冷馒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道,「抱着那二两脸面,可换不来饭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说着,忽地问崔冉:「你要不要?」 崔冉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怔了怔,才道:「不用了,多谢。」 「我可是瞧着你病得厉害,搭帐篷的时候又替了我的手,才肯给你,旁人讨我都不给的。」姜才人撇撇嘴,「你既嫌我,那便罢了。」 他忙解释:「不是,是我病得难受,实是吃不下,反倒糟蹋了你的东西。」 对面听他这样说,才释然几分。 身旁柳君翻了翻眼睛,低声道:「不过几块儿油饼,一盆炭火的好处,竟也够你将自己卖给伙头兵,便不值钱到这等地步。」 「说得落到军中还能守身如玉似的,」姜才人不屑道,「能给到手头上的好处,傻子才不要。」 说到这会儿,崔冉总算是拼凑出了个大概。 大约是这姜才人,寻了灶头上一个管事的,将自己送进了人家的帐子里去,换得了取暖的炭火,还有吃食。但这等行径,在陈国贵族看来,无疑是最令人不齿的,下九流才干的勾当。 尽管众人心知肚明,为了活命,做这事的他绝不是头一个,但旁人都藏着掖着,唯独他反以为荣拿出来说,难怪要让人群起而攻之了。 他本人是极想得开的,还要来同崔冉搭话。 「我瞧你这病,是越发的不好了,可不是自个儿挺着能行的。越往北走,路上更冷,还不知要怎样呢。」他瞧瞧他,「我听说那个军医,她帐子里进出的人也不少。」 崔冉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听柳君厉声斥他:「你自己不要脸面也就罢了,没的再教坏了旁人。」 「我说错什么了?」对面就道,「你瞧他那副模样,死在路上便高兴了?往军医的帐子里去一回,不但能讨得风寒的药,没准还能将未好全的伤给看看。命和身子哪个金贵,你不晓得?」 说着,又觑一眼崔冉,「反正你也往中军帐里去过了,一回生二回熟,还有什么羞的。」 崔冉渐渐地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剎那脸上通红,本就发着热,这下越发像要烧起来了。 柳君气得不成样子,指着他道:「他是我陈国的皇子,丢了一回脸面,还要丢第二回 ?你们置陛下于何地?」 他听到这一句,终于是忍不住了,霍然起身。 病中无力,又起得太急,一时间身子晃了晃,险些跌下来,倒是成功让众人止住了争吵。 「九哥儿。」崔宜小心唤他。 他静了一静,低声道:「我没事。我身上烧得厉害,在里面反而难受,我坐到门口去透透风,你们不要管我。」 身后又争辩了几句,渐渐地也息了。 他独自坐到门帘边上,抱着膝缩作一团。 他听不得人提他母皇,一想起来,便是那日里情形,歷歷在目。 帐子中央点着炭盆,是伙头兵做完了饭,将余下的木柴丢在土灶里,外面再用泥煳上,给闷出来的炭。这种炭极粗陋,烟气大,从前宫里连膳房都不用的,与他从小见惯了的银骨炭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但不论怎么说,姜才人这一趟,着实是替众人换了一夜暖意。 平日里在寒风中睡惯了,此刻简直称得上是仙境,他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觉得睡梦里也暖融融的,一团和乐。 直到半夜里,他迷迷煳煳地醒过来。 身上说不出来的难受,头疼欲裂,还有些反胃噁心。他初时只以为是风寒高烧的缘故,想着到帐子外面去坐一坐,若是真要呕,也别脏了里头的地方。 然而刚一站起来,掀了门帘出去,却连一步都没踏稳,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他惊觉,自己的身子像是不听使唤了。 第17章 17 . 白梅抱霜(八) 今夜不让你滚。…… 他一瞬间慌得厉害,想要喊人,深夜里却也没有脸面搅扰他人。 硬生生撑着身子,咬牙坐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呕出几口清水,才勉强能够行动。 他弯着腰,钻回帐子里去,只想静静躺下,熬过这一夜。一进去,却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先前他身在其中,尚没有发觉,此刻乍然进去,便觉出来了。 帐中黑漆漆的一片,也看不清人,只近处传来微弱唿唤声。 他循声摸过去,先闻见了刺鼻的酸味,怔了怔,才发现那人已吐了一滩秽物,躺着动弹不得,向他哀求道:「救我……」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又去推邻近几人,不断唿喊,帐子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在里头待久了,头越发的昏沉起来,连带着唿吸也不畅,他连忙返身出了帐子,在野地里拼命灌了几口冷风,才找回几分清醒。 夜深了,四下里已是静悄悄一片,原该是有守夜的兵,也不见踪影,大约是躲懒去了。 他摸到几处帐篷外面,勉力唿救,里头的人却只当是又有男子遭人折辱,睡梦中不耐烦道:「滚滚,大半夜的还不消停,走远些去弄。」 崔冉绝望四顾,终于发现,这偌大的军营里,他能找到的,只有一人。 他就是这样撞进中军大帐的。 里面已经熄灯了,黑得厉害,他正在想,是该在门边通传一声,还是走近前去唤赫连姝,忽地只听窸窣一声响动。 一阵风朝着面门直扑过来,他还未及出声,胳膊突然被反扭,背上挨了一下,立时就被压跪在地上,喉头抵上一件冰凉的东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他忍不住「啊」一声叫出来。 摁住他的人像是陡然一怔,立刻收了力,他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须臾,灯就亮了,他听见赫连姝的声音:「怎么是你?」 他捂着脖子,连连呛咳,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冒金星,几乎背过了气去。紧接着就被人拉起来。 看清眼前人时,崔冉倒是错愕了片刻。 因着刚从床上起来的缘故,赫连姝并没有穿平日里的皮甲和斗篷,而是一身水红色寝裙,倒是显得异乎寻常地温和,身上的压迫感散了大半。 如果不是方才还拿刀抵在他脖子上的话。 她此刻望着他,没有往常的兇狠,只脸上写着吃惊,「你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 她伸手在他颊边捏了一把,半开玩笑,「怎么,把自己抹成这副德性,半夜来爬本王的床啊?」 崔冉却没力气理她。他被她扯起来,也站不起身,坐在地上喘息,「我,咳咳……我们帐子里烧炭取暖,人都晕过去了,求你救救他们。」 赫连姝的神色就微微一变,「烧炭?哪里来的炭?」 他忍着眩晕,简略解释了几句,就听她狠狠骂了一句,大步流星地出了帐子。 不一会儿,外面人声就大起来,像是远近的士兵都醒了,闹哄哄地赶往男子们睡的帐篷救人。 崔冉这才心头略松。他就知道,赫连姝奉命押解他们这些人去白龙城,哪怕心再硬,也必不会见死不救,让他们大批地死在途中。 他正瘫倒在地上喘气,就见她去而復返,掀开门帘时怒气沖沖的。 「你们当真是胆子大。」她道,「一顶密不透风的帐子里,挤了那么多人,也敢烧炭,怕是蠢不死你们。」 他听着她骂得凶,心里却只觉得极有安全感,忍不住牵了牵唇角。 立刻又挨了训:「还笑!」 赫连姝坐在他身旁,脸色阴恻恻的,「要是半道上死了这么多人,本王回去还不好交代呢。对你们发善心就是白费,早知道,不如让你们躺在野地里。」 崔冉常见她凶,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正逢心里松快,非但没让她吓住,反而越发微笑起来。 「还没谢你,发给我们帐篷,又让副将来帮手。」 面前的人像是陡然一哽,后半截气硬生生给堵在了胸腔里,再开口时,气势已经弱了一重。 「不必,」她闷声道,「有得谢我,不如将脑子长一长。还是一国皇子呢,连烧炭的禁忌都不懂。」 他心说,恰是因为是皇子,才不懂。这些自有宫人事无巨细地伺候,何须他知道? 但也不与她辩,只轻轻点点头,应了一声。 然后便眼见着赫连姝的神情又滞了滞,仿佛一拳打在豆腐上,很不得劲的模样。 「对了,你怎么样?也让军医来看看?」 崔冉摇了摇头,「我无事,我吸的烟气少,这不是还能来向你求救吗。那边昏迷的人多,无谓再让军医为我费神了,让她在那里忙吧。」 眼前人就粗声粗气,「随便你。」 一时无话。 人往往很奇怪,心急火燎的时候,许多事都能被忽视,一旦静下来,才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反噬。崔冉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托大了。 胸闷得难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本王今夜可以破例。」 「什么?」 「不让你滚。」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立时又牵出一阵咳。 「我不放心,」他道,「总得知道他们平安了,才好睡。」 于是又眼看着赫连姝的脸色更黑了两分。 「你倒是个圣人,」她讽道,「为了救他们,大半夜的闯进本王的帐子来,也不怕被我杀了。」 崔冉想起片刻前,在黑暗中被她按倒在地,半分不能动弹的情景,心里倒也认为她说得对。 她当时,的确是下了杀手。 与此番比起来,就知道她从前对他虽是粗暴,却当真手下留了情。 但他仍是扬了扬唇角,「你不会。」 「没有什么不会。」赫连姝冷着脸,「胆敢在本王睡梦中闯进来,我没有时间留情。」 崔冉看了看她冰霜般的脸色,也多少明白过来。 北凉人兇残尚武,她不是他从前在陈国见到的,富贵悠闲的亲王,整日只管赏花逗鸟。她是冷刀冷枪里杀出来的真阎王,这些年暗中想取她性命的,可能也不在少数。 面对悄然摸到她卧榻之畔的人,一念之间便是生死,她很可能没有工夫去分辨来人的身份,而是选择一律斩杀。 方才如果不是他吃痛,喊了那一声,此刻怕是已经死了。 要说不后怕,那也是不能的。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就听眼前人冷冷哼了一声,像是对他的警醒还有些满意。 这时,就听帐外有人来报:「殿下,那头帐子里的人都救出来了。」 赫连姝「嗯」了一声,道:「进来回话。」 她那副将便走进来,见了崔冉形容狼狈坐在里面,也是见惯不怪了,只禀报导:「人是都已经抬出来了,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有一多半能醒过来,这便是好治的。不论是头疼,还是呕吐,军医说煎几服药喝就没事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她道:「还有少数昏迷不醒的,就有些麻烦了,可能晚些再看是扎针放血,还是怎么弄。怕是免不了要死几个。」 「知道了,」赫连姝道,「死人不过百,我就当做是不错了。」 「殿下说得极是。」那副将忙拱手,「还好,帐中只有一盆炭火,烟气也不至于吸入得太多。末将以为,应当不会超过这个数。」 赫连姝就点点头,「下去吧。」 人刚要走,却被崔冉唤住了。他声音极弱,还要道:「劳驾,我兄长可有大碍?将军白日里见过他的,与我在一处。」 「哟,」副将挠挠头,「人太多了,乱糟糟地抬出来,我一时没瞧见。」 赫连姝就哧道:「还真理他?你走。」 说罢,盯一眼崔冉,「大黑天儿的,你是不是脑子让熏煳涂了?」 他自己想想,也有些赧然,便努力支撑起身子,「那我自己去看看。」 还没起来一点,立刻就被牢牢按了回去。 「少给人添乱。」赫连姝冷道,「你这副模样,没准还要人救你。老实待着,天亮了再说。」 崔冉抿了抿唇,也只能认同她。 他方才拼力提着一口心气儿,说话走动,还能勉强,此刻忽地闲了下来,发现没有什么自己可做的,陡然就觉得极疲倦,风寒的烧,连带着吸了炭气的晕眩,一阵阵地泛上来,整个人难受得不成样子。 他昏昏沉沉地垂着头,便听赫连姝问:「喂,怎么了?」 他捂着咽喉,费力喘了几口,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道:「没事,只是有些难受。」 声音细弱,几乎可称之为奄奄一息。 就见赫连姝一怔,目光略显复杂。她回头看看丢在地上的刀,便是片刻前抵在他颈间的那一把,绷着脸道:「可别,我刀都没出鞘。」 崔冉苦笑了一下,想说这倒与她没什么干系,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只觉得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在逐渐暗下来的视野里,仿佛是赫连姝抢上前来一步,伸手接住了他。 他听她拔高声音道:「哎!你干嘛!」 下一刻,便失去意识。 第18章 18 . 雁过孤城(一) 背后不要说坏话。…… 崔冉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的一觉了。 只是睡得过沉,反而生梦。 梦里,依稀间他还是陈国的皇子,锦衣华服,玉冠墨发,正坐在自己寝殿中,听尚服局的人来与他商讨,不久后他出降时,嫁衣上要用哪些个绣样。 他还记得,自己最中意的是凌霄花的图样,温柔繁丽,葳蕤生光。 那男官还笑盈盈同他道:「这个样子不落俗套,到底是咱们殿下最会选。奴替您做成凤穿凌霄的模样,一定好看。」 那时,他着实是养在深宫,不识世事,只以为自己会嫁人生女,举案齐眉,和和顺顺过一生。 直到宫人匆匆忙忙撞进来,一头叩在地上,「北凉人攻破城门了!殿下,咱们可怎么办呢?」 他哪里经过事,一时慌得六神无主。 身旁伺候的墨玉说,不论如何,此刻该先聚到他父后宫里去,再听定夺。于是便带了贴身的僕从,一路急急赶去。 到得君后的寝宫时,只听里面一片惊慌叫嚷,他只当是宫人恐惧,失了方寸。不料甫一踏进去,却见他的母皇手提宝剑,正用通红双眼望着他。 剑尖淌血,身后几步处,便是一具尸体。 他怔了怔,然后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那具尸体,是他的亲弟弟。 「九哥儿,」他母皇的脸色极为骇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来,朕先送你下去。」 他嗓子里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全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身旁宫人也并不比他强,竟是逃跑不及,眼看着他母皇步步逼近。 他父后原是跌坐在后面,近乎晕厥的,见了此景,忽地挣脱开宫人搀扶,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皇帝的腿。 素日雍容华贵,连髮丝也不乱的人,此刻玉簪半堕,涕泪连连,嘶声道:「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捨得斩杀,你畜生不如!」 他母皇双眼猩红,「我陈国的皇子,不能落到北凉人的手里。」 「那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 「你稍后同朕一起,另有去处。」 崔冉软倒在宫门边,眼看着自己的母皇如恶鬼而来,他父后却勐地一下,合身扑到剑尖上。 「父后!」他肝胆俱裂。 他父后满面是泪,紧紧抱着穿透胸膛的长剑,不许它抽出,只向他说了一个字:「跑。」 崔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拼了命逃离的,只知他被宫人藏在一处少人踏足的阁子中,一直躲到北凉人搜宫,将他揪出来。 他被押离皇宫的时候,只见应天门上燃着沖天大火,将半边天映得近乎白昼。 他咬着牙对北凉士兵道:「你们知道这座门楼有几百年吗?果然是一群只会杀人放火的蛮子。」 对方却笑得几乎将肺呛出来,笑完了才道:「你可别乱盖,那是你们的老皇帝,一把火将自己点了,烧到这会儿还没停呢。妈的,抬水都费了不少人工。」 那日之后,崔冉就权当是自己再世为人了。从前众星拱月的九皇子已死,留在世间,在北凉人的驱使打骂下北上白龙城的,只是乱世里的一粒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他因阵阵心悸从梦中醒过来的那一刻,却怔住了。 眼前不是军营大帐,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头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虽是最平常的陈设,落在他眼里,却仿佛隔世一般。 天光已亮,正从花窗里照进来。 他有些疑心自己仍在梦中,试着支撑身子坐起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咦,你醒啦?」 他勐地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是个少年,梳着北凉人常见的髮辫。 他一下就坐起身,本能地向床榻里头缩了缩,「你是谁?」 病中的人经不起这样大的动作,头上顿时就晕起来,一阵阵地牵着疼,他忍不住抬手抵了抵额角。 这时对方就走近了,声音清亮,「你别动了,郎中说你积的病多,得静养。哦,我叫鹦哥儿。」 「郎中?」崔冉抬头看他。 「是啊,咱们城里唯一的郎中。」 对方进门时捧着铜盆和帕子,大约是替他敷在额上退烧用的,方才正逢出去换洗。这会儿他一边拾起帕子一边道:「我也说不上来她的医术是精还是不精,反正城里拢共就她一个,治不好也没办法。对了,你还要不要凉水浸的帕子? 崔冉望着他,呆了一呆,讷讷道:「不,不用了吧。」 他立刻就愉快地丢下了,道:「我想着也是,这大冷天儿里的,还指不定是给敷好了还是敷坏了呢。」 说着,搓了搓冻红的手,「正好,这水真是冰得受不住。」 崔冉听了他这一连串的话,头脑越发的懵了。他环顾四周,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对方搬了张小杌子,在床边坐下来,与他细讲了一番,他才算是渐渐明白过来。 此地叫做蘩乡,是边陲上一座小城,早年间是陈国的领土,前几年让北凉人给收了过去。他们如今所在的,是官府的府衙。 说是两天前,赫连姝领着队伍进城,道是奉命押解陈国宗室男子,和一些贵重财物北上,途中劳顿,要在城中暂作休整,再重新上路。 县令哪有不从的,赶忙将府衙腾了出来,供赫连姝和几个官高的将领休憩,其余人等便没有这样好的地方安置,都打发去了城中民房。 而崔冉他,也不知为什么,被允许一同住进了府衙,大约是出于他昏迷不醒的缘故,还从府衙的下人里挑出了一个,过来照料他,这就是鹦哥儿了。 崔冉瞧了瞧他,有些不敢信似的,復又问了一遍:「是赫连姝让你来照顾我?」 「是呀,殿下亲自挑的我。」对面扬了扬下巴,像是颇有些自豪的模样,「你胆子真大啊,竟然敢直唿殿下的名字。」 他怔了一怔,忽然发现这一路过来,他对她从未有过尊称。哪怕是对她身边的副将,他也可称一声「将军」,唯独对她,从不肯开口叫「殿下。」 他能跪她,能求她,却偏偏于口头上,始终过不去这一道关。 他知道面前的少年人不过心直口快,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动听:「也没有什么妨碍吧,你们北凉人又不讲究名讳。」 鹦哥儿托腮看着他,忽地就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很介意,我也是凉国人。」 他脸上略微红了一红,「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对面却并不以为冒犯,反倒坦坦荡荡向他道:「这里本是边境上,要按你们的区分,我娘是凉国人,我爹是陈国人。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大在意,无非是城归谁管,我们就做哪国人罢了,我们只想把日子过下去。」 他看看崔冉,又添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是殿下派来监视你的,我就是个府衙里做杂活儿的下人,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挑了我。」 说着,还似是想了一想,歪歪脑袋,「大概是我长得讨喜吧。」 崔冉没忍住,轻笑了笑。 「嗯,」他看了看自己被子底下崭新的中衣,「这两日多谢你。」 不料对面却摆摆手,「倒也不用谢我,都说了我是做杂活儿的,其实不大会照顾人来着。这些都是殿下派人买了来,吩咐我替你换上的。」 崔冉无声地动了动唇,忽地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 这鹦哥儿倒也是个心思灵活的,就悄声问:「你是不是讨厌殿下啊?」 他垂着眼,没有应声。 「也是啊,你们不恨她才是见鬼呢。」对面自顾自道,「不过,她待你还是有点儿好的。」 崔冉手轻轻攥着被子,沉默了片刻。 他觉得,鹦哥儿这个「有点」用得很精准。 若说赫连姝冷酷无情,她至少救过他,也愿意在小节上施以恩惠。但若说待他好,她一样会揪他的衣领,拿刀抵他的脖子,对他冷嘲热讽,让他从帐子里滚出去。 他有些像她随手捡的一条狗,心情好的时候也可以逗弄几下,赏两块骨头,但若是触了她的逆鳞,也会被随时抛出去,让他自生自灭。说到底,不过一件玩物罢了。 何况,她是北凉皇女,军中大将,而他是已覆灭的陈国的皇子。 他的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全都拜她所赐。仇人施捨的几分好,真能称作是好吗? 「她吗,」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被面,「她就是个活阎王。」 鹦哥儿听得一愣,随即咯咯笑起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没想到你说话这样有趣,」他道,「我瞧你前头冷冷淡淡的模样,还当你不会说笑话呢。」 他面对愕然无措的崔冉,还像是认真想了想,「你别说,殿下看起来是有些凶,让你这样一讲,的确是有那个意思。」 崔冉不由苦笑,心说这孩子才是真有意思吧。 这时,却听门口轻轻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拿指节叩了叩门板。 门没关,他躺在床上看不见外头的人,鹦哥儿一抬头却瞧见了,愣了愣,立时跳起来,慌张道:「参见殿下。」 崔冉就眼看着一道身影走进来,声音淡淡的,「说谁是阎王?」 第19章 19 . 雁过孤城(二) 说不上三句就要吵。…… 崔冉一时间都惊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近床边。 她看也不看正惶恐不安的鹦哥儿,一双眸子只定定地望着他,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和几分嘲讽意味。 他低头避开,默不作声。 就听她对鹦哥儿道:「有空在这里闲话,不知道煎药?」 鹦哥儿倒也机灵,知道这是给了自己脱身的由头,立刻乖巧道:「殿下教训的是,药已经在炉子上了,奴这就去瞧。」 说罢,一熘烟儿地就跑了,还晓得把门给合上。 屋子里只余崔冉与赫连姝两人,沉默相对。 他抿了抿唇角,觉得从道理上来讲,对方肯救他不说,还替他请了郎中,又派了侍人,仿佛是应当道一声谢。然而方才背后说人,让人给听去了,碍于脸皮薄,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 两相僵持了片刻,就听赫连姝嗤笑了一声,「怎么,脑袋烧坏了?」 还是一如往常的口气。 他心里知道,她是一个专爱说难听话惹人,并以此为乐的恶劣性子,无奈没有学过该如何还击,只能闷声道:「没有。」 赫连姝就解了狐毛斗篷,在他床沿上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本王瞧着也是没有,还有精神骂我。」 崔冉脸上不由就红了一红。 背地议论,非君子之为。他再怎样说,也学了这么多年的礼教,乍然让这样一个蛮子当面揭穿,仿佛显得很贻笑大方。 赫连姝笑过了,也没有与他深究的意思,只在他床边活动了几下筋骨,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 他却颇有些不自在,小心地往床内侧又缩了一缩。 「干什么?」她抬眉看他,「嫌弃本王?」 他垂眼低声道:「在我们陈国,外女须止步于闺阁之外,更没有坐男子床沿的道理。」 虽是没有直言,面前人却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扯着嘴角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还不就是想说本王是蛮子。」 他垂在被子上的手轻握了握,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诚然,他心底里想说的就是这个。 赫连姝笑得漫不经心,拿眼角打量着他,「没那么多讲究吧,反正我这个蛮子的帐子,你也进了不止一次了,就连大半夜我好好地睡着,你也要进来找我。」 分明是迫不得已,偏让她说得好像他心思不正似的。 崔冉知道她有意要惹他害臊,打定了主意不接话,只作没听出弦外之音。但想起那夜烧炭昏迷的众人,却不能无动于衷。 「其余人,如今怎么样了?」他问。 「还行,死了四五十个吧,别的都活着。」 四五十个…… 他心头微微一紧,顶着挨她嘲讽的风险,小心问:「那你可知道,其中有一个叫崔宜的,就是我哥哥,可还好吗?」 果不其然,就听她「嘁」了一声。 「我知道你哥哥是哪一个?」她道,「你以为本王很闲吗,成日里就盯着你们这些男人的名字,都往脑袋里记,鸡毛蒜皮的事都归我管?」 崔冉让她讽了两句,也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事实。 他默默垂下头的时候,听她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就自己争气,等能下地了,自己去找。」 他「嗯」了一声,想起片刻前鹦哥儿同他说的话来。 「他们如今都住在城中民宅吗?」 「是啊,」眼前人斜眼看他,「也就你,沾了本王的光,才能在府衙养病。你看,是不是该谢谢本王?」 他气息滞了滞,刻意没理会她。 「那城中原本的百姓住哪儿?」 赫连姝瞟他一眼,脸上似有几分不悦,却硬要藏在冷淡的脸色底下,「不关本王的事。」 崔冉抬眼看她,睫毛在眼尾轻扑了一下。 「果然是你们北凉人的做派。」 「什么意思?」 「我们陈国的军队,不会强占百姓的房屋和财物,假如城中没有军营,一定是搭帐而宿,断没有去抢民宅的道理。」 眼前人「哈」地一声笑出来,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笑话似的,兴味盎然地瞧着他。 「你脑子真的没让炭熏坏吗?」她不可思议道,「先不说本王的兵都累了一路了,该休整两日,单说你们那些男人,一个个跟羊羔似的,让炭给熏得七倒八歪。让他们在冷风里再搭帐子住,你是怕他们死得不够快?」 她打量他几眼,神色玩味,「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曾经的皇子竟能出这种主意,你说,他们该怎么想啊?」 「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崔冉一下就哽住了,身子向前探了探,似乎急着与她辩,却什么也挤不出来。兀自愣了半晌,眼尾就有些红了。 赫连姝瞧着他的模样,不屑地摇了摇头。 「是,你们陈国人是讲礼仪风度。」她道,「那又怎么样,战场上一打就败,有什么用?」 「你再胡说!」崔冉陡然昂起脖子来,声音拔高了几分。 他到底还是病着,虽用了药,压下去不少,但此刻一急,还是牵出一连串咳声,咳得他直弯下腰去。 面前人看着他,嘴角无声向下垮了垮。 待他咳声渐渐止了,才道:「本王说错什么了?」 崔冉咳得颊上一片潮红,微微喘着气,却仍倔强,「我们眼下是败了不错,我陈国将士却从未不战而降,死战至全军覆没者比比皆是。便是如今你们攻破了京城,南方仍有义士在顽抗。」 他抬眼望向她,眼中盈满水汽,目光却雪亮,「你怎知道,有朝一日我们不能復国,没准还能一举攻进你们的白龙城呢。」 赫连姝盯着他,神情似乎愕然,半晌才笑出来。 「没看出来,倒是挺有志气的。」她摇头道,「但你怕是忘了,你如今是落在我手里。」 「那又怎样?」 「我不总是这样好脾气,」她眯了眯眼,「要想保命,你得学会顺我的意。」 她没有在意他是何神色,只扭头向窗外,似乎能望见远方。 「负隅顽抗又有什么好处。往那个方向大约二百里,有一座城,至今仍坚持着不降。你以为城中的百姓是满腔热血,誓要与城共存亡吗?」她凉凉地笑了一笑,「不,他们每一天都在哭求守军,开了城门放我们凉国军队进去。」 「不可能,」崔冉唇角抿得紧紧的,「我陈国百姓岂会如此是非不分,你不要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们一般没有气节。」 然后便听她大笑起来,不可收拾。 「小皇子,你知道吗,那座城守了近一年,里外不通,城中的存粮早就耗尽了。你说,当一座城里只剩下人的时候,还能吃什么?」 她不顾他脸色发白,道:「先是女人将自己的男人杀来吃,再是老人自尽,省下一份口粮,换成一份肉供给全家人吃,再往后,连孩子也吃了。面对自己的家人实在下不了口,就和邻居家互换,闭着眼睛煮进锅里都一样。哦,对了,他们为了良心上舒服一些,不说那是人,改口叫『两脚羊』。」 「别说了!」 崔冉蓦地喊出声,声音哑得几近撕裂。 她像是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我不过才说了这么点,你就受不住了?这可是你先和我提的。」 他一手紧捂着胸口,忍不住弯下腰去,脸色煞白,眉头紧蹙在一处,只觉得胃里既翻腾,胸腔里也憋闷得厉害,任凭他用力喘息,也缓不过来几分。 「别说了,」他轻声道,「除非你想我死。」 「我……」 赫连姝似乎哽了哽,脸色郁郁,翻了个白眼,闷声闷气地站起来。 「行,看在你有病的份上,本王不和你计较。」她气息粗重道,「本王走,这就走,行了吧?」 说着,转身就往外去,不料一开门,正撞上端药回来的鹦哥儿。 鹦哥儿让她吓了一跳,险些没把药给洒了,忙道:「殿下恕罪。」 「哼。」赫连姝站定了,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瞧瞧她,摸不着头脑,一边道「殿下您这么快就走呀」,一边端着药进屋,正瞧见崔冉捂着胸口喘息,一副近乎晕倒的模样。 他忙放下药,急道:「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就见赫连姝的脸又黑了几分。 「本王上哪里知道去?」她往屋里望一眼,怒气沖沖道,「谈不了天,就别找本王来谈,省得一会儿气出个好歹来,还要来同本王计较。」 鹦哥儿在这两人之间拿目光转了几圈,也闹不明白所为何事,只能赔着小心,将赫连姝丢在屋里的黑狐斗篷拾起来,送进她手里,低眉顺眼道:「殿下您别忘了斗篷,外头凉着呢。」 又道:「方才府衙里的人递话,说郎中晚些还要来,正好,让她一併给咱们公子瞧瞧,看究竟是怎么了,汤药上要不要再作些改动。」 赫连姝接过斗篷抖了抖,低低地哼了一声,「你一个做杂活儿的小子,都比他懂事。」 说着,大步就往外走,还不忘丢下一句:「是该让郎中好好给他看看,别一句三喘的,本王看着都烦心。」 第20章 20 . 雁过孤城(三) 皇太女的玉佩。…… 郎中是申时来的。 面黄肌瘦的一个人,裹在灰扑扑的旧棉衣里,若是不说,与黄土里谋生活的农人也瞧不出半分区别。 崔冉想起鹦哥儿那一句,「城里拢共就她一个郎中,治不好也没办法」,心底里不由微微发憷。 但还是依礼向对方问候了一声:「有劳娘子了。」 郎中不苟言笑,只在他床边杌子上坐下来,道:「病患,将手伸出来让我诊脉。」 崔冉默默地抬起手,自己卷了袖口,伸到床边。 从前在宫里时,给皇子诊脉,御医必得先跪后请,须道一声「得罪了」,隔着一方丝帕,细细探察他的脉象,且一旁有侍人全程紧紧盯着,半分规矩都不能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只是如今却不能有这些讲究了。 对方的手指直直落到他腕上时,他不自在地颤了一下。那手像是在冷风里冻了太久的枯木,几乎感受不到活人气儿。 不像赫连姝,哪怕她待他再粗暴,扯疼了他,至少她握着他的时候,肌肤相触之处是暖热的,好像她身体里永远有一团火,在北方的冬夜里燃烧不尽。 他为自己忽然有这番想头而心惊,同时感到不由自主的羞愧。 身旁的鹦哥儿却瞧不出他神色有异,仍是那副活泼多话的性子,对郎中道:「你给的药,咱们公子都喝了,但前头又有些不好,脸色发白,不停喘气,可吓坏人了。你再给瞧瞧,这药该不该要增减几分呢?」 郎中掀起眼皮看他,「这位小哥儿,诊脉最忌喧譁。你吵吵嚷嚷的,这病是你来瞧,还是我来瞧?」 鹦哥儿一抿嘴,不敢说话了。 她这才沉着眉眼,细探崔冉的脉象。半晌,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棉衣。 「没有什么大碍。」她道,「你的底子不错,这一路虽是又累又病,折损了几分,但总算还能顶得住。我先头开的药是对症的,你如今能醒能动,就是好事。」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这小哥儿方才讲的么,你是心火有些旺,我给你添两味药材,但也只是辅助,最要紧的还是放宽心,少动气。」 崔冉嘴上应着,心里却苦笑。那也得是赫连姝不出现在他跟前才行。 郎中说着,报了两个药名给鹦哥儿,顺口就指使他:「趁着天还没黑,你去把药抓来吧,正好晚上还能煎了喝。」 「好嘞,」鹦哥儿道,「那我顺道送你出去。」 不料这郎中却坐在床边,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低头去翻她的药箱。 「不忙,你自去吧。我既是来了,正好替他施一套针,活一活经脉,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 鹦哥儿挠了挠头,像是觉得稍有些不妥,却也想不出道理来驳她,终究是听她的,转身出去了。 崔冉坐在床上,一时间很是无所适从。 以这般衣衫不整的形容,与陌生女子独处一室,极是失礼,哪怕他尽力说服自己,对面是医者,仍然无济于事。 然而这郎中慢慢吞吞的,却始终不见从药箱里掏出银针来,反倒像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一般。直到听着鹦哥儿的脚步声走远了,她才忽地起身,向崔冉作了一个长揖。 「娘子这是做什么?」崔冉愕然。 眼前人抬起头来时,却已不是先前木讷冷淡的神色,一双眸子炯炯,在她蜡黄干瘦的脸上,格外醒目。 「草民拜见九皇子。」 他悚然一惊,忍不住身子向后缩了缩,「你如何知道我身份?」 这郎中干笑了两声,「近日大军自城中过,城内各家各户,挤了许多京城来的男子。谁人不知,九皇子如今在北凉主将身边,连带着一同住进了府衙,颇受照拂。」 崔冉让她说得,脸上止不住地微微泛红,心道这大约已是顾全他的脸面,转述时十分避重就轻的说法。 他想了想,轻声问:「请问阁下是何人,可是朝廷安排在此地的?」 对面却摇着头笑,「皇子误会了,我当真是一介郎中,祖祖辈辈长在这里,从未与朝廷有什么关联。」 她面对茫然不解的崔冉,只俯下身,从药箱底层掏出一件东西递与他。 竟是一只荷包。不是贵族常佩在身上的,织金缂丝的荷包,而是平民百姓所用的,最最寻常的那一种,蓝布的底,面上只粗粗绣了几针的花,大约也是为了标记,不与旁人混淆,而绝非是为了什么美观。 这一类,大抵是百姓用来装几个铜板,日常携在身上的。 崔冉迟疑着接过来,轻捏了一捏,只觉得里头装着硬物,不像是钱币的模样,就越发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这是……?」他疑惑道。 那郎中神色自若,只嗓音压低了几分,「这是皇太女託付给草民转交的。」 「什么?」 崔冉一下惊得坐起来,几乎想要掀了被子下床,近前问个明白,无奈病中身上不整齐,只得硬生生按捺住了,只眼眶忍得通红。 「你如何会见过皇太女?」他道。 对面嘆了一声,「上月也有一队北凉军,打从城里过,是他们的二皇女领着,押送的都是些宗亲贵族女子,还有官员。他们也在城中休整了几日,将我唤去,给伤了病了的大略瞧瞧,开几副汤药。」 她道:「我已是将老的人了,做了大半辈子的陈国人,如今这蘩乡城虽是归了北凉,我心底里认的还是陈国的朝廷。其中有一人,大约是见我医她们尽心,私底下寻到我,央我将此物收着,道是皇太女所託,要是赫连姝领军至此,我见她队伍中有皇族中人,便可以此物相递。」 崔冉握着手中荷包,眉头微锁,「我如何信你。」 「莫说是你,我亦不知其可信几何。」对面道,「不瞒你说,我也不曾同那皇太女说上话,只是寻我那人让我远远地作了个揖,就算是拜见过了。」 她似是凝神想了想,「不过那人自称叫做沈溪,任吏部尚书,也做太女太师,也不知你识不识得。」 崔冉听她这样说,脸色就忍不住动了一动。 「那你说,她长得什么模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模样么,大约是四五十岁吧。」对方道,「和我一般高,容长脸儿,花白头髮,瘦得很。」 他听在耳中,眼眶又忍不住红了一红。 宫中男子少见外官,但太女的老师时常要往来南书房讲学,因而他倒是碰见过几回的。前头说的每一条都对得上,的确是长成那般模样,只除了最后一项。 在他的记忆中,沈尚书是个匀称的身形,生得白净,面上带笑,向他们行礼时总是毕恭毕敬,半分不错。偶尔闲时,也愿意同他们浅谈几句学问,并不因皇子无须听讲而有所怠慢。 只是这一路风霜过来,哪有不瘦削的道理。别说是沈尚书了,连他自己,都早快瘦没了人模样。 「我确是识得的,几无所差。」他含泪道。 这边陲小城里,若不是亲眼见过,哪还有人能这般一五一十地道出京中大员的名姓官职,还有相貌体态呢。 他也顾不得身上只松松披了一件外衣,便挣扎起身来,跪在床沿上向对面行了一个礼。 「多谢娘子,让我知晓皇太女尚在人间。」 不论荷包里要递与他的究竟是什么,能够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那郎中摆了摆手,道:「使不得,莫要折了我的寿。」 说着,也不似想多留的模样,收拾了药箱便起身,「你也不须谢我什么,我不过是当了这么多年的陈国人,愿意行这举手之劳罢了。也就是府衙中传我给你看诊,我才恰好带给你,要是遇不上你,我也只将它丢在家中积灰,必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有意去寻什么皇族中人的。」 她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央我的那人究竟是不是什么尚书,我都一概不知。你一会儿静悄悄地看吧,看过也就罢了,莫将自己的性命送出去。」 说罢,背起药箱便走。 她合上门扇的那一刻,崔冉听见她哑着嗓子低嘆了一声,像是在兀自絮叨:「什么天下大事,都不如脑袋要紧喽。」 崔冉沉默了良久,才觉得身子冻得发冷。 他将自己缩回被子里去,估摸着鹦哥儿还没到回来的时候,用发抖的手,小心解开荷包。 首先倒出来的东西,是一块玉佩,那便是他先前摸着,觉得硬得硌手的物件了。他只瞧了一眼,就紧紧咬住了下唇,才没呜咽出来。 上面雕的是九尾凰。 这里面有一个缘故在。相传陈国先祖曾于战场上被困,忽有凰鸟飞来相助,翎羽九尾,神光熠熠,先祖方能率军突围。此传说真假几何,已不可考,但此后皇族世世代代,确以九尾凰为祥瑞。 这样上用的吉祥纹饰,即便是宫中,等闲也是不用的。唯独太女,身为东宫之尊,贴身的玉佩确是以此为饰,以示尊贵。 他握着玉佩,兀自感伤了半晌,才发现那荷包里头还藏着薄薄一片纸,他方才不仔细,险些没有发觉。取出来展开,却蓦地怔了一怔。 不过三四指宽的纸条上,似乎是用炭条写的字,勉强能够辨认。 「料想见此信者,当是我陈国皇室。太女在此,一切尚安。北凉皇女赫连姝,颇受倚重,恶贯满盈。望汝能忍一时之屈,伺机接近,博其欢心,以待来日復国。」 落款正是沈溪。 第21章 21 . 雁过孤城(四) 误会她了。 崔冉心里捂着这一桩事,这一夜睡得便不大好,前尘旧事,乱作一团。 次日睁眼的时候,只觉得身子极重,头脑也昏昏沉沉的,倒像是比之前还不如了。恍惚间,像是听见鹦哥儿在门口与人说话。 他细听了听,鹦哥儿仿佛在道:「公子自从昨晚喝了药,一直睡到如今,也不知道哪会儿才能醒呢。你既是与他相熟的,不如进来坐着等吧,外头实在太冷了。」 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好,那便多谢你了。」 他听着总觉得熟悉,费力撑起身子,就见崔宜正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沾着点点晶莹,竟像是雪花的模样。 他张口沙哑道:「你来了?」 崔宜一回头,又惊又喜,唤着他就要往跟前来,刚迈了两步,却又停了,匆匆去解自己的外衣,道:「瞧我,别将寒气过给了你。」 鹦哥儿在一旁就道:「你既醒了,那我去把药端来吧。」 崔冉用手臂撑着自己,吃力地坐起来。 「药一会儿再喝吧,」他轻声道,「这是我哥哥,我想同他说一说话。」 鹦哥儿倒也是个乖觉的,应了一声,立刻就下去了,落得他们二人清静。 崔宜走上前来,在他床边坐下,还未开口,眼圈先红了,忙着要将他往被子里摁,「说话便躺着说罢了,何须起身,五哥又不是外人。」 他摇摇头,只微笑,「我睡得也够久了,正好起来醒一醒神。」 他瞧着眼前人的头髮上都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让屋里的暖意一捂,就渐渐化成了水珠子,缓缓地往墨发里渗去。 「外面下雪了?」他问。 崔宜点点头,「是呢,昨夜里开始下的,还好,尚不算大。」 他扭头向窗外望了望。 隔得远,细雪是看不分明的,只觉得外头的景色是有些许朦胧,像是天地之间被蒙了一层极细的月影纱。 「今年的雪怎么下得这样早。」他无意识地喃喃。 一句话过,两厢却都沉默了片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不是雪落得早,而是他们从前长在南方,气候湿暖,一年里也只有腊月前后,能落几场雪,若是遇到格外暖和的年景,整年到头不见雪花也是有的。而如今已经是在北境上,哪里还能同日而语呢。 霜河日落,八月飞雪,这是从前在书里才听闻过的景象,如今倒也算亲身见着了。 还是他转开话头,道:「下着雪你还过来,也不怕冻坏了身子。对了,你是如何能来的?」 眼下他是在蘩乡城的府衙里,闲人不得轻易进出,瞧崔宜这般模样,也不似是走后门小道,矇混进来的。 昨日里赫连姝才道,让他自己争气些,待能够下地了,许他出去找崔宜,不料还没等他去,崔宜反倒是先来了。 眼前人抿唇笑了笑,「是尔朱将军领我来的。」 「谁?」 「便是赫连姝身旁的那副将。」 崔冉闻言,一时怔住,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就见眼前人似是有些自嘲的模样,「都道她心硬如铁,是咱们的仇人,却不料还偏有要受她恩惠的这一天。」 「她不是说不识得你吗。」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昨日里,她分明还满脸不耐烦,沖他道:「你以为本王很闲吗,我知道你哥哥是哪一个?」 崔宜望了他一眼,神情似乎有些复杂,沉吟了半晌,终究是轻声道:「她待你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崔冉的脸上便无端地热了一热。 尽管他明知道,对面绝不是这个意思,但仍是感到,让自己的亲哥哥说,敌国皇女对他另眼相待,是一件极丢脸的事。 听起来总仿佛,他已委身于敌,背叛了自己的故国一般。 「没有的事。」他低着头道,「我于她,不过是一件玩物。」 崔宜瞧了瞧他,仿佛欲言又止。 隔了半晌,才轻轻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试了一试,道:「我摸着仿佛还是有些烧,方才你那小侍人还道,你昨日里喝了药,烧已经退下去了呢。」 崔冉自己心里知道,这大约还是夜里思虑太重的缘故,嘴上只安慰:「风寒哪有不反覆的,左右如今有医有药,都不打紧。」 说着,却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抿了抿嘴,「五哥,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崔宜听他陡然换了脸色,压低声音,也不由诧异,就见他掀开枕头,又伸手进被褥底下,才掏出一个靛蓝色的荷包来。 「什么东西,藏得这样小心?」他疑道。 接过来打开,神色一瞬间就变了。 「这,这是……」 崔冉听着他如昨日里的自己一般,声音发抖,只轻轻垂下眼,「便是如你看到的这般了。我与那递信的郎中仔细对过,她所说那人的相貌年纪,与沈尚书确是对得上。」 崔宜紧紧握着那块玉佩,直握得指节微微发白。 「你心里怎样想?」他问。 崔冉双手抱膝,靠在床头,默不作声了一刻。 「母皇虽已不在了,太女却还在,如今处处有不降之军、不降之城,听闻南方还有不少义士。我想……」 他声音既低且哑,「若是此信不曾托到我手上,我大约也只以活命为最紧要之事,能偷生一日,便是一日罢了。但既是如今送到了我手里,我终究是陈国的皇子,如何忍心视若无睹。」 崔宜望着他,目光似极悲哀,一时间竟只字不言。 「五哥,」他抬眼道,「是不是我说错了哪里?」 对面只摇头。 「那你何故这样看着我?」 崔宜的目光闪了闪,略略偏开去。 「没什么,」他低声道,「只是一时怔神了。」 崔冉忙问:「是不是这几日休息得不好?也真是的,那一日吸了炭气,定是损了身子了,怪我煳涂,见你今日进来脸色尚好,竟也忘了问。」 对面就摇头微笑,「无妨的,你不必心急。那日里我的情形原也不重,喝了些汤药便没事了,何况尔朱将军受了赫连姝的吩咐,格外关照我些。」 「她……当真肯关照你?」 「还不是沾着你的光。」 崔冉怔了一怔,忽地很不自在,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听身边人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在同他说自己近来的际遇。 「听闻那日里,赫连姝说这般下去不行,病的病倒的倒,躺在野地里都得丢命。好在这座蘩乡城离得不远,便叫那些兵或用车拉,或用马驮,将人都运进了城里,又找了郎中来看。」 他道:「你放心,如今咱们挤在城中的空屋里,有四壁挡风,已是比先前好上太多了。咱们熟识的人都没事,便是十哥儿年纪小些,起先有些不好,这几日也都养过来了。」 崔冉听着,眉头不由微蹙了蹙。 「哪里来的空屋,不是赫连姝强占的民宅吗?」 对面闻言,却是很讶异的模样。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他道,「倒不曾有这样的事。连年交战,争来夺去的,这城里的人原也不多,许多屋子都是空置的,她同县令知会了一声,就让我们住进去了。」 崔冉讷讷动了动双唇,想起昨日里自己与她争的场面,忽地又觉得极不舒适。 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五哥,你仿佛是有意在同我说,她待咱们这些国破家亡的人,还肯施捨两分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面前的人静了一静。 「她待咱们好不好,都不重要。」 「那……」 「要紧的是,她肯不肯待你好。」 崔冉陡然失语,定定地望着这平静微笑的人。 「若以我从前的心性,我也必定嗤之以鼻。」崔宜轻声道,「只是我如今也想开了,打心底里觉得,若她肯真心护你,不论她是什么身份,这好能有几分,也总好过没有。」 他闻言,怔了一会儿,才问:「五哥,你是在劝我好好哄着她,不要去想沈尚书递信所说之事吗?」 眼前人半低着头,神色亦怅然,「我一个夫道人家,并不知道如何才算作是对。但在復国与你的性命之间,我总是觉得你的性命更重要。」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道:「这终究是府衙,我也不好待得太久了。你要记得好生喝药,少些思虑,在重新出发前将身子养好。」 他动手披上外衣。崔冉见那是一件破旧棉衣,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棉絮都像是钻出了不少,单单薄薄的,不由很疑心在这落雪的天气里,并不足以保暖。 「怎的,赫连姝让人关照你,却连件厚些的衣裳都不给。」他像是带着些闷气似的道。 对面就微笑,「哪还能指望这样多,如今已是很好了。」 他就指着一旁柜子道:「那上面有一身斗篷,是昨日里鹦哥儿拿来的,我瞧着大约还算是厚,你先拿了穿,不然可不是要冻坏了。」 崔宜摇了摇头,重新走近他床边,垂眼看着他。 「我不要了,那定是赫连姝给你的,别拂了她好意。」 他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手指微凉,「那字条记得处理了,千万不可让人瞧见。阿冉,无论何时,一定要珍重自身。」 第22章 22 . 雁过孤城(五) 你没有你说得那样坏。…… 再次见到赫连姝,已经是几日后的事情了。 那日傍晚的时候,崔冉蹲在院墙底下,正往铜盆里添纸,忽听身后有人道:「大冷天的站在外面,冻不死你。」 他微微一惊,但也从声音认了出来。转回身去,就见那道身影站在几步开外,冷淡地打量他,也不知是刚来,还是已经瞧了一会儿。 他的身子一让开,地上的铜盆就明晃晃地露出来,里头火舌舔着黄纸,蹿得老高。 对面垂眼瞧着,就问:「在干什么?」 霎时间,他还是有些慌张的,但很快又定下神来。 不许擅自烧纸,是从前宫里的规矩,可赫连姝是北凉人,他们那样不讲礼教的蛮夷之地,应当既没有烧纸的风俗,更没有这些个禁忌。 是以他便从容不迫地答:「在烧纸。」 果然,赫连姝是不懂得这些的,她走近前细细端详了几眼,才问:「烧这做什么?」 「祭人。」他轻声答。 像是与他的话相得益彰似的,铜盆里忽地「哔剥」一声,火苗又向上跃了一跃。 那人就挑眉望着他,「祭谁啊,你娘?」 他眉头微皱了皱,也没听出她究竟只是随口一问,还是有心想嘲讽他。但总归谈到他母皇,想必北凉人的口中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提及。 「不是,」他只低头道,「是我从前的侍人,墨玉。」 赫连姝双臂抱着胸,像是回想了一下,「哦,是那天你们逃跑的时候,死了的那个?」 他点了点头,「前几日他头七的时候,我还病在床上,今日天气尚好,没有下雪,想着出来烧些纸,也算祭一祭他。」 她瞥了一眼他手中余的黄纸,就轻笑了一声,「你们陈国人就是这些迂腐东西多,不像我们,在哪里死了,裹一张毯子就地埋了,马蹄一踏,没有那些麻烦事。」 转而又道:「不过你一个当主子的,肯祭他,也算是你重情重义吧。」 崔冉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纸慢慢送进那火焰里去。 鹦哥儿没有跟着,趁他出来的当口,正指使旁人洒扫地面,替换被褥。府衙里的人客气,见他是赫连姝吩咐进来的,不敢怠慢,许多杂事都不要鹦哥儿做,派了旁人来帮手。 他听得屋里有小侍人道:「咦,这褥子底下怎么还有一个荷包呢,是鹦哥儿你的,还是那位公子的?」 似是鹦哥儿凑过去瞧了一眼,也困惑,「不是我的,我也没在公子身上见过。罢了,总归是先放在那儿别动吧,我回头再问问。」 他心头不由微微一紧,仗着赫连姝听不明白,赶紧挑起别的话头。 「你来做什么?」他头也不回道,「不会单为了来看我烧纸?」 就听身后嗤笑一声,「你瞧着本王,像是有那个闲工夫吗。我就是来看看,你病得怎么样了,要是没死的话,哪天能重新出发。」 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中听。 崔冉顺口就道:「难道你在城中休整,是为了等我养病不成?」 不料一句话过,身后却忽地陷入了沉默。 他回过头,就见赫连姝垂眸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 他微微一怔,耳尖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热,只觉得此情此景很是怪异,「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那人又望了他几眼,才「哈」地一笑,抻着胳膊左右活动了几下,仰头望着树梢枯枝。 「我还当你们陈国男人含蓄呢,没想到挺会自作多情的么。」她道,「数千大军,等你一个,哪来的这么大脸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崔冉的脸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既羞且气,偏偏又从没学过这等情形下,该如何体面地争辩,越发只能憋得自己难受。 他将手中黄纸一把全抛进铜盆里,站起身,声音发闷,「你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屋了。」 刚迈了两步,却听那人在身后淡淡道:「我二姐领军过此城的时候,也停下休整过几日。我只说一来人困马乏,二来你们这些男人吸了炭气病倒,也没法立即赶路,略微多休息几天,也没什么。」 崔冉的脚步停在原地,没有回身,一时间竟琢磨不透她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弯子绕来绕去,怪异得很。 就听她又道:「我派人去前面探路了,说是前面的雪更大,我要是以此为由头,也可以再停几日。只是我们两军须在黑鹤城会合,再一同回去见大可汗,也不能让她们等得太久,后面的路上就得加快脚程了。」 他听在耳中,越发觉得离奇。 她自管她调度,来同他说什么。听这般意思,简直像是在告诉他,便是在城中多休息几日也无妨一般。 他不知该怎么接话,只低低地应了一句:「嗯,我听说了。」 「你能听说什么?」这人笑他。 他道:「是郎中说的,说上月另一支队伍打这里过的时候,也休整了几日,寻了她去替人看病治伤。」 赫连姝就轻声笑起来,「哦,不错,我二姐是个真菩萨。」 「什么?」崔冉不由得回身讶异道。 这北凉人兇狠如豺狼,且自己也向来以冷酷好战为荣,怎么今日倒说起这等笑话来。 就听她漫不经心道:「她是以心善仁厚出了名的,人人都这样说。你要是遇见的是她,大约能过得舒服不少。」 她望着他,忽地邪邪笑起来,「怎么,要不要我替你牵一牵线,让你到她跟前露露脸?要是她看得上你,你想在她身边伺候,也行。」 崔冉瞥她一眼,不愿与这没正形的多言。 她却仿佛当了真的模样,定定地看着他,「本王不骗你,我与二姐感情向来好。她要是收你,我必不和她争。」 他终于听不下去,低声道:「你拿我当什么看,随手便送人?」 他的本意并不如何,只是单纯地不喜听她这样说话罢了。 不论怎么说,他也是出身皇室,曾经被视为掌上明珠的人,哪怕是如今落魄至此,仍是没有习惯被作为物件一样提起,好像新得了什么有趣的玩艺儿,见人喜欢便大方地送出手。 哪怕他心里知道,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眼前的命运。 赫连姝见他微露愠色,却忽然好像很高兴的模样,咧开嘴笑起来,「哟,这么喜欢跟在本王身边?」 她像是一只枝头炫耀的喜鹊似的,笑得恣意,「那可怪不得本王了,我这人脾气不好,也不温柔,你受不住了别哭。」 崔冉无可奈何地瞧她一眼,也不能与她争,只道:「你没有你说得那样坏。」 「嗯?」她挑眉看他。 「我听我五哥说了,你让人照拂了他,许他来看我,也替他们寻了房子住,不是……不是什么强占来的民宅。」 他脸上略微有些不自在,停顿了片刻,轻声道:「谢谢你。」 眼前人像是怔了一怔,左右晃了晃肩,低低道:「废话真多。」 崔冉一个没忍住,抿嘴笑了一笑,让她瞧见了,眼睛就一瞪,「笑什么?」 「无事,」他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必总是凶神恶煞的。」 赫连姝闻言,手竟向斗篷里袖了袖,白眼快要翻到天顶上。 「本王这叫女子气概。都像你们陈国人,鸡仔儿似的。」 崔冉又无声地笑了笑,才道:「我能不能再求你件事?」 「什么?」她斜眼瞧他,「别得寸进尺啊。」 「没有,只是那日里我哥哥来,我见他身上棉衣单薄得很,都挡不了什么风。他有尔朱将军关照着呢,尚且如此,那旁人的情形便更不如了。」 他道:「你方才也说,再往前面走更冷,雪更大,那这一队老幼又如何捱得过去。若是可以的话,求你再替他们置办些厚棉衣吧。」 对面听着便快要气笑了。 「你当本王是开粥厂布施的?钱从哪里来,从你小皇子的宫里掏?」 他抿了抿唇,略微有些窘迫,却仍执拗道:「你押送着这么些人,路途都过半了,若是往后的路上冻死了,岂不也白费你的辛苦。哪怕是置办些棉絮来,让他们自己动手往衣裳里缝,也总好过没有。」 赫连姝盯着他看了片刻,烦躁地一甩手,「知道了知道了!本王的军饷迟早让你给掏空了。」 他脸红了红,低声道:「多谢你。」 面前人脸色不善,眼睛里却盛着几分复杂神色,忽地近前一步,狐皮斗篷上的毛尖儿都快戳到了他脸上。 「你做什么?」他吃惊道。 「你还没伺候本王呢,枕旁风吹得倒是一套又一套。」赫连姝勾着唇角,「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他大窘,退又退不得,唯恐惹恼了她。 正无措间,却听那边鹦哥儿扬声在喊:「殿下,有个侍人来找您。」 他长在乡野,性子又不是个稳重的,自然也不知道察言观色,小心通报。赫连姝不得不吁了一口气,放过崔冉,让那边叫进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崔冉正兀自喘息,庆幸这来的是时候,那侍人便近前了,恭恭敬敬道:「殿下,咱们县令今晚摆了酒菜,孝敬您呢。」 赫连姝淡淡道一声「知道了」,崔冉只道她便是要走,不料她却望着他,扬了扬眉梢。 「走啊,随本王去吃酒。」 第23章 23 . 雁过孤城(六) 伺候本王喝酒。…… 崔冉一怔,本能地便道:「我,我就不去了吧。」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便眯了眯眼,「怎么,不稀得伺候本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头道,「我如今尚在病中,形容不整,去了没的丢你的脸面。再者,万一将病气过给了旁人,就越发不好了。」 赫连姝盯着他,似笑非笑。 「本王瞧着你这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还有精神跑到外面来烧纸。」她道,「本王没嫌你丑,你倒是在这儿推三阻四的。」 他在衣袖底下默默攥紧了手指,只觉得难堪得厉害。 他终究是陈国的皇子,哪怕落难至此,他也从未学过该如何在酒席上侍奉他人,如何斟酒布菜,巧笑嫣然。这都是贵族女子身旁的小侍做的事,这等场面,他身为皇子是从不许见的。 但大约在赫连姝的心里,将一个亡国的皇子收在身边,小心伺候,委婉赔笑,是一件极得意的事吧,处处炫耀着她的武功,和作为战胜者的骄傲。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有些想负隅顽抗。 「依我们陈国的规矩,女子说话喝酒的席上,男子不便上桌,以免扰了你们的兴致。」 赫连姝哧地一声笑出来,伸手揪了揪他斗篷的系带。 「我们凉国没那么多破烂规矩,有些男人比女人还能喝呢。」她道,「我有没有兴致,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她见他低头不语,就抬了抬眉头,「本王也是临时起意,忽然觉得今天非得你伺候,这酒喝得才有兴致。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也罢了,本王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只是这棉衣么……」 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我去问问副将,帐上还有没有闲钱,多半是不成。」 崔冉望着她的背影,不争气地咬了咬牙,「我没说不去。」 她回过头来,就见他眼尾微红,唇紧抿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 「哦?」她挑眉道,「可别勉强。」 崔冉的手心都被自己攥疼了,却也只能哑着嗓子,低声道:「没有勉强,我愿意的。」 然后就听眼前人笑开来,「本王给你一刻的时候,进去换身衣裳。那天送来的里头,有一身水蓝色的,穿那个,那个好看。」 崔冉终究是无法,顶着满身的不自在,在灯火初上的时候,随她踏进了府衙的花厅。 里头已经摆了满桌凉菜,酒是用铜吊子温起来的,满室都飘着酒香。有几个副将都已经到了,正与县令坐着闲谈,见了他们来,连忙起身相迎,神情都微有错愕。 「殿下您请上座。」县令躬着身,将赫连姝往空出来的主座上引,连带着瞧了一眼她身后的崔冉,「这便是在府衙里养病的那位公子吧?」 他抿了抿唇,此生头一次以侍候旁人的身份出席,也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该不该开口。 是赫连姝替他应了一声:「嗯,不错。」 对面立刻就道:「前些天刚来的时候,病得颇有些厉害,可真叫下官心里头担心。如今好了,这几日将养过来,容光焕发了许多,下官一时险些不敢认了。」 他听在耳里,也不由苦笑。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阶下囚,对方身为县官,冲着赫连姝的面子,竟也肯这样谬赞他。 席间原没有设他的座,他想了一想,便站在了赫连姝的侧后方。这是从前在宫里设宴时,宫人伺候布菜所站的地方,虽然他没有亲手做过这等事,见总是见过的,依葫芦学样,大抵也错不到哪里去。 赫连姝瞧他一眼,也不知是对他的乖觉感到意外,还是满意,轻轻扬了扬唇角。 既是奉她坐了,紧接着便要上酒。 那县令亲自起身来,取了酒勺去舀,一边恭敬道:「咱们穷乡僻壤的,没有什么好酒,自是入不得殿下的眼。只是冬日里喝一口热酒暖暖身子,还望殿下和众位将军莫要嫌弃。」 不料赫连姝却轻笑了一声,「这你便是谦虚过头了。」 她斜眼瞧着那温酒的铜吊子,「咱们凉国人,可没有什么花哨功夫,喝酒就图一个劲儿大、暖和。要说好酒,你们这里原本是陈国的地方,随便拿出一坛什么来,和咱们一比都是好酒。」 只一番话,说得对面颇有些下不来台。 一旁坐着她的副将,名叫尔朱云的,就帮着递台阶道:「听说县令在此地为官,也有十多年了,想必是本地出产的酒都喝惯了,就算是好的,她自己也辨不出来。咱们先尝尝,喝一口热乎气儿再说。」 如此,县令才敢赔着笑,连声称是。 让她这样一说,崔冉却是听得有些明白了。蘩乡城处在边陲,近年战乱频频,先后易主,既是这县令为官十数年,不曾动过,想必从前便是陈国的官员,城破后才归降的。 北凉人是有这一种做派,因他们不熟悉南地风土人情,也不善于管事,对于这一类无足轻重的小城,只要地方官吏愿意归顺的,往往仍使其任原职,只是摇身一变做了北凉的官罢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赫连姝想必是不大看得起这般墙头摇摆的行径,是以才寻了由头暗讽她。 这县令赔着小心,端酒上来奉与她,口中道:「蒙殿下赏光。」 赫连姝瞟了一眼,却不接,只朝身后努了努嘴,「没瞧见本王带了个侍酒的吗。」 崔冉没料到,自己方才还在看人窘迫,这转眼的工夫,就轮到自己头上了。尽管来的一路上自以为做好了准备,真到了这一刻,仍是一怔。 对面端着酒杯,瞧瞧他的神色,面露迟疑,「这……」 他回过神来,慌忙伸手去接,「我来。」 然而接了过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动作。在满室目光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从前宫里传来的杂耍班子一样,是专为让人发笑的。 他以极别扭的姿态,屈下膝去,将酒杯奉到与眉心齐平,轻声道:「请用酒。」 赫连姝垂眸瞧着他,「有你这样敬的?」 他顿时便愈发无措,踌躇了片刻,终是抬眼小心翼翼觑她,低声问:「那,那应该怎样做?」 这模样,已是极明白地在向她做小伏低,求她轻放了。 果然,赫连姝面对着他,就轻轻地笑起来,看神色,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她并不打算与他为难的庆幸感。 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让他立时惊在当场。 「从前别人给本王奉酒,都是要坐在我怀里,亲手餵我喝的。」 「你……」 他急得险些出声,却又让她不怀好意的神色给堵了回去。 满座尽是人。他平日里倒敢和她顶几句,然而当着人前,却到底不敢造次,唯恐她觉得落了脸面,当真要和他翻脸。只能兀自憋得眼眶发红。 一旁有将领就「嗐」了一声,「这小郎君莫不是怕生,连声殿下都不懂得叫了。」 这已是明明白白地在教他了,他却仍僵立在原地,抿紧了唇,半个字也不肯吐,宁可膝下酸软,微微打晃。 赫连姝的目光就暗了一暗,抬手握住他手腕。 「怎么,不肯?」 他原是病了几日的人,虽是养得好了许多,到底经不起久站,更遑论是这般屈着膝僵持了。她不碰他倒还罢,手上一扯,顿时就失了平衡,身子一晃,杯中酒洒出来,将她衣衫湿了一角。 众人皆面色大变,有两名将领,更是霍然起身,急着要近前帮着收拾。 崔冉亦是一惊,忍不住就闭了闭眼,怕得低下头去。 预料中的责骂并未落下来,赫连姝只一抬手,示意旁人不必上前,另一手夺过他手中酒杯,「嘁」了一声。 「还真是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啊,干点儿什么能成?」她扯着他站直身子,冷笑道。 却是扭头沖县令道:「着人搬张椅子来,夹一碗饭菜,叫他坐在后面吃去,别在跟前碍眼。」 县令哪有不依的,连忙吩咐下人去办了。 崔冉也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侍酒的,如何一转眼的工夫,座椅和饭菜都有了,只一声不响,坐在墙边默默吃自己的。虽是束手束脚,但饭菜倒是相当不错,比之府衙里平日给的,更要丰盛许多。 前头桌上说些什么,也与他无关,只是酒过三巡,渐渐地就听众人都有些喝多了,谈笑声也越发响亮。 赫连姝在道:「你们这蘩乡城的地界,可不大吉利啊。你们陈国人怎么说来着?对了,风水,风水不好。」 一听便是醉醺醺的模样。 县令忙赔笑:「殿下这是怎么说呢?」 「前些日子收信,我二姐说她打这里上路时,好端端的马腿伤了,险些把人给栽下去。我这回走到这里,队伍里又病的病,倒的倒。」她拍拍桌子道,「你说,这是不是风水不好?」 对面就忙着恭维:「便是再不好的风水,殿下您如今来了,这从今往后也得换它一个新模样了。」 众人都喝得多,面对这等低劣讨好,也只笑作一团。崔冉坐在后面听着,也只能摇头苦笑,心说真是一群粗人,几杯酒下肚,便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正腹诽着,却见赫连姝忽地站起身,醉眼朦胧沖他招手,「你来。」 他茫然上前,却见她笑了一笑,忽地将手臂绕过他肩头,整个身子便靠过来,「不喝了,你,伺候本王回房。」 第24章 24 . 雁过孤城(七) 共枕而眠。(含入v公…… 酒气灼热,直扑在崔冉的鬓边,立时就将他的脸颊给熏红了。 「我……」他张口结舌,一时手足无措。 赫连姝的身形矫健修长,因常年征战的缘故,肌肉紧实,线条漂亮,平日里看着倒还不觉得如何,此刻乍一靠上来,方觉得颇为沉重。再加上醉酒的人自己没数,越发令人难以招架。 她摇摇晃晃,还要指着县令道:「你备的这酒,倒是够烈,不错。」 他慌得没办法,竟抬头用目光向周遭众人求救。 无奈那几名将领喝得一个不如一个,连平日里最会替人解围的尔朱云,也只通红着脸,沖他道:「那殿下便交给你了,照顾好殿下,路上慢些。」 崔冉一急起来,眼尾便又发红,与颊上绯红连作一片,衬得双眸越发湿漉漉的,活像是受惊了的鹿似的。 落在赫连姝眼里,就笑了一声,忽地伸手去勾他下巴,声调暧昧,「怎么,给本王吹枕头风的时候能耐倒大,这会儿就不愿意伺候本王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他脸上陡然一烫,快要烧起来一般,也不知再与她僵持下去,她能够说出些什么话来。 他终究是要脸面的,不想在这许多人前被看了笑话,便只能转头去求县令:「我不识得她的住所,也扛不动她,能不能求您喊一个人帮手,与我一同送她回去?」 县令因是作陪的,并未多喝,此刻神智还清明,一眼瞧过来,落在他脸上,便使得崔冉一阵难堪。 他是陈国的皇子,这县令是知道的。如今他作这般情态,又是侍酒,又是伺候赫连姝回房的,落在旁人眼中,还成什么了呢? 哪怕旁人只字不提,也足够他羞愤欲死了。 好在,县令并未说什么,只堆笑道:「使得,使得。何须旁人,下官理当亲自送殿下回屋的。」 说着,便与崔冉一边一个,将赫连姝扶好,向着她住的院子去了,其余众将领各自散去不提。 有她相助,总算轻松不少,她作为女子,将这人的重量分了大半去。 只是进得屋里,赫连姝却老大的不乐意。 「走开,走开。」她挥手道,「留他一人伺候就行了。」 那县令还有些想讨好,道:「下官让人送些醒酒汤来?」 结果让她给笑了一句:「你一个半老的婆子,啰啰嗦嗦的,难道也想伺候本王睡觉不成?」 没奈何,只能掩上门走了。 留崔冉一个,在房里面对着这醉得天地不分的人,又羞又窘,一时间没了主意。 就听赫连姝躺在床上叫他:「你站那儿干什么?」 他怕她酒后兴起,要乱来,只能急中生智,「我出去烧些热水,让你擦擦脸吧,睡得也舒服些。」 心里只盼着,没准这一圈转回来,她便醉得睡熟了,这一夜便算是躲了过去。 却不料她笑了一声,道:「本王从不用那些麻烦事,你过来坐着。」 他脚下钉得死死的,只不敢往床边靠半步。 她侧过头瞧了他一眼,忽地又笑,「怎么,你不是病着吗,一吹就倒,还那样喜欢罚站?」 他怔了怔,迟疑着靠近了几步。 赫连姝仰面躺在床上,大约是酒后发热,将领口扯松了少许,露出颈间一片蜜色的肌肤,满头髮辫散开在枕席上,倒显得有几分意态风流。 她觑着他,神色有些微妙,「你这么怕我?」 要按平日里的脾性,崔冉一定是矢口否认,以谨慎少言为要的,但话到嘴边,见她醉后颇不同于往日,却不由得改了一改。 「自然,」他低声道,「你难道不是以让人惧怕为傲的吗?」 眼前人愣了一愣,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随即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清越,大异于平日阴鸷。 「让人怕,才能劝他们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她望着他道,「你呢,小皇子,你有吗?」 崔冉的心头蓦地一紧,手不自觉地就按住了怀中某处。 那块随信递来的玉佩,过于紧要,他不敢放在房中,也不敢让鹦哥儿知道,唯一的权宜之计,便是贴身藏在身上,但也总惴惴不安,唯恐露了破绽。 此刻她不过随口逗弄他,却足以使他心惊胆战。 「怎么,」赫连姝漫不经心道,「你还真有事瞒着本王?」 他忍着紧张,只道:「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你问哪一样?」 床上的人便復又笑起来。 「过来。」 他依言走过去,在床边轻轻坐下,随即衣袖便被牵住了。她的眸子是琥珀色,在烛火的映照下,像什么狡黠的野兽,蛰伏着注视他。 「本王喜欢聪明的男人。」她道,「聪明的男人心里,是不可能不装着事的。只要好好伺候本王,别自作聪明到以为能越过了本王去,我都懒得追究。」 她的手指顺着衣袖游走,寻到他微微颤抖的手,握进手心里。 「叫一声好听的。」 崔冉注视着她,只一味沉默。 就见她的眸子眯了一眯,像要将他整个人剖开打量一般,「你为什么偏就犟着,不肯叫一声殿下?」 为什么?崔冉轻轻咬着下唇,只觉得背嵴上一片冰凉。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沦落到了这般境地,在她面前衣衫不整过,开口恳求过,种种体面都已经丢了,却偏偏要与人与己过不去,死守着一个称唿不松口。 总觉得好像,这一声殿下叫出去,便是承认了臣服于北凉人似的。 他可以唤尔朱云「将军」,却不能唤赫连姝「殿下」。他一个陈国的皇子,哪怕国亡了,也不能唤仇人「殿下」。 他僵持着不说话,眼前人的神色就沉了一沉,忽地手上用力一扯。 他哪能抵挡得住她的力气,只惊唿一声,就跌倒在床榻上,让她顺势一个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牢牢地不给动弹。 「你,你做什么!」他怕得喊出声来,顿时就露了哭腔。 赫连姝双手扣着他手腕,目光森然,且带着几分邪气。 「你不肯讨好本王,本王也可以自己来。」 女子的气息,骤然笼在他的全身,激得他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每一寸肌肤都起了颤慄。 他忽地想起沈尚书递的那一张字条上写的,「伺机接近,博其欢心」,心越发跳得仿佛擂鼓。若要依此行事,此刻显然便是良机。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就是难受得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除了恐惧,总还有另一些东西,别扭得厉害,搅得心口滞闷。 「你别……不要……」他无力推阻着。 赫连姝的身子原就常年温暖,像蕴着炭火似的,这会儿饮了酒,越发的热,肌肤偶然相触,烫得他身子恨不能蜷缩起来,偏生又有股极怪异的感受,激得泪光止不住地泛上来。 「赫连姝,赫连姝……」 他慌乱之中,竟拣了她的名字来叫,声音既软,且哑,尾音沙沙的,像钩子一样落在人心上。 身上的人垂首盯着他,「干嘛,要哭了?」 她戏嚯似的笑了笑,「不是你自己说,不想去伺候我二姐,甘愿跟着我这个阎王的吗?这会儿反悔可晚了。」 他怔了一怔,极小声嘀咕:「醉成这样,还记着那天的仇呢。」 让她听见了,忽地就笑出声来,翻身从他身上让开,只胳膊还环着他。 「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她低声道,夹杂着两分不耐,却也不是真训他的模样,「你们陈国的皇子是水做的不成?一捏就掉眼泪。」 崔冉让她说得没法出声,但也庆幸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只绷着身子躺在一边,微微喘息。 就听她又道:「说你胆小吧,连本王都敢骂。当你胆大吧,还没怎么样呢,就怕得不成样子。」 他被她拦在床里侧,脸上通红,此生头一次与一名女子同床共枕,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你让我下去吧。」他声如蚊蚋道,「你管你醒酒,我在旁边坐一夜便罢了。」 腰上立时就被揽了一下,惊得他半分也不敢动弹。 「本王睡着,让自己的男人在旁边坐一夜,传出去都让人看不起。」她轻哧道,「躺着吧,不动你就是了。」 「你……」 「本王瞧着那么不可信吗?」 崔冉看看这已经迳自闭上眼睛的人,没敢说话,只沉默着在她的臂弯里挪了挪身子,满身都写着无所适从。 赫连姝没再睁眼,只顺手一捞,就把被子拉了上来,一多半都盖在他身上,将他囫囵裹作一团。 「我还懒得碰你呢。」她轻声道,「别一会儿再病上几日,队伍又得等你。」 崔冉抬眼看看她的脸,抿了抿嘴,只能也合了眼,只告诉自己,至多就当作是受刑,坚持着躺到天亮罢了。 然而,大约是前几日病得没力气,身子乏,在她身边躺着久了,竟也迷迷煳煳地睡过去,只是睡得不踏实,梦里渐渐地像是有人吵他,还颇为焦急,只是他眼皮太沉,实在无暇去顾。 半梦半醒中,只觉得腰上让人掐了一把,有人在耳边道:「再不理我,本王要你了。」 他一下醒过来,急道:「你说话不算话。」 就见赫连姝在眼前,有几分哭笑不得,转瞬脸色又沉下来,「别睡了,外面走水了。」 第25章 25 . 雁过孤城(八) 有本王在,没什么可怕…… 走水? 崔冉一怔, 本能地向外一望,寒意立刻从后嵴背爬了上来。 屋子里的烛火早已经燃尽了,却丝毫无碍于视物, 只因外面的天色亮得通明, 隔着冬日里厚厚的窗户纸, 也能看见一片火光跃动在黑夜里, 格外令人恐惧。 他被赫连姝从床上拖起来,忍不住惊道:「如何会走水的?」 就听这人笑骂了一句:「你问我, 我哪里知道去?」 话虽如此说,她却忽地蹲下了身去,朝地上摸索着什么。 待崔冉明白过来她的意图时,方才还因惊慌而面无血色的脸上, 陡然一下红得厉害。 「你别,」他急着将双脚往衣摆底下藏,声音极窘, 「我自己来。」 眼前人半点也不顾他说什么, 不由分说捉住他纤细脚踝,将鞋穿上了, 才拉着他起身往外走。 「什么时候了, 还有你矫情的工夫。」 也不知是羞得,还是屋里的温度当真很高,他只觉脸上烫得厉害,不敢出声, 只听任她牵着。 然而只这一会儿的工夫,火势便更大起来。木头的门扇经不住火,初时还是门缝里有火苗子舔进来,不过眨眼之间, 整扇门已有要没入火海的架势。 屋子也像不堪重负,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都传来令人不安的「咯吱」声响,一听便不是祥瑞。 崔冉的手冰冷,躺在她的手心里,下意识地缩了一缩,连带着脚步也有些迟疑。 她扭头一眼看过来,脸色发沉,目光如利刃,他就止不住地有些怕了,道是自己胆小无用,在这关头还畏畏缩缩的,果然是惹了她嫌弃。 赫连姝却忽地向旁迈了一步,竟是去取她的斗篷。 「别动。」她道。 随即长臂一展,斗篷宽大,瞬间将他周身裹了个严实。 「你……啊!」 崔冉刚到嘴边的迟疑声,转成了一声惊唿。 他只觉身子一轻,就被人打横抱起。对方的举止并不温柔,甚至称得上有几分鲁莽,他结结实实撞进她的怀里,脸颊蹭在她胸前珠饰上,颇有些不舒服。 只是她双臂修长有力,紧紧将他箍在身前,竟有那么一瞬,令他的满心慌张,忽地有了安放之处。 「怕吗?」她低头道。 他仍在惊愕之中,未及答话,便听她又沉声道:「别看。」 他初时极不明白她的意思,却在见她大步向门口而去时,恍然间领会了她要做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砰」的一声,门扇应声而开,那在火舌舔舐下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板,受了她这一脚,半边都松脱开来,在扑面的热风里摇摇欲坠。连带着门框上头的碎木片和火星子,都像下雨一般往下落。 崔冉本能地向她怀里躲了躲,随即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扯着斗篷往上一拉,将他的头脸都遮在里面,一星半点也燎不着。 狐皮斗篷极厚,他眼前黑茫茫的,连外间的火光都瞧不见了,只觉得自己让她抱着,一路飞快前行。 他既看不见,也动弹不得,只有掌心汗水潮湿,滑腻腻的一片。 直到听见前头有人说话,像是匆匆赶来,如临大敌,「殿下恕罪,末将来迟了。」 赫连姝一边将他放下地,一边张口就骂:「本王要你们管什么用?一个个的灌了几两黄汤,就连自己亲娘都不认得了。」 崔冉忙着站稳了,将头上罩的斗篷掀开,就见面前是尔朱云,已经单膝跪下在请罪:「都是末将等不警醒,请殿下责罚。」 他身边人就冷着脸哧了一声,「责罚?罚你火便能灭吗?」 见对面无所适从,她便面露不耐地一摆手,「去去,别在这里碍眼。」 尔朱云并不是听不明白话,知道她表面虽是斥责,实际却是轻放了,赶紧谢了恩,忙忙地领着几个陆续赶来的副将,组织人手救火去了。 只余崔冉站在赫连姝跟前,一时无话。 他囫囵睡在她身旁时,未脱外衣,索性此刻衣裳还是整齐的,并不羞于见人。只是一离了火场,站在夜风里便冷得很。 他默默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抬眼却见赫连姝亦是一身衣裙单薄,让夜风吹得髮丝和裙角微微拂动。一时间,就有些拿不定主意,扯着斗篷一角扬了扬,却又绝不像能让另一人容身进来的样子。 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瞧着,都自觉有些发蠢。 果然,眼前人看他一眼,就像是微讽的模样,「干什么,给自己扇风呢?」 他一抿唇,低头不敢动作了。 才听她声音忽地放缓下来几分,「自己好好穿着,别操本王的闲心。」 他沉默了片刻,才敢悄悄抬头看她。 她的髮辫有些乱了,脸上也有烟火燎过的痕迹,却衬着一双格外锐利的眼睛,被不远处的火光映亮,不见半分颓势。 反倒像是荒原里的狼王,令人望而生寒。 他正有些微出神,却见她眉梢一动,忽地飞快扭头,冲着一旁角落里喝道:「什么人?」 他一惊,紧跟着转头看去,且不自觉地向她身边靠了靠。 那头墙根暗影里,一个人影缓缓地走出来,微弓着背,先闻其声:「殿下莫要动气,是下官。」 随后才见县令那张脸显露出来。 大约她也是睡下后又被惊醒的,没有穿白日里的官服,只着一身灰色的棉袍子,是以一时不大好认。虽是匆匆赶来,髮髻倒是梳得一丝不苟。 这会儿忙着上前作揖道:「下官不敢求殿下恕罪,实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赫连姝瞥她一眼,「怎么,屋子是你点的?」 对面一怔,脸色都白了一白,连忙跪下道:「殿下这是要下官的命了,就是再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犯下这样的大罪来。」 她这才冷笑了两声,「不是说愿意万死吗?下回老实点儿。」 崔冉看了她一眼,心里极是哭笑不得。 这等时候,她竟也有心思拿这县令玩笑。 对面自讨了一顿数落,也不敢再拿套话来招待这位不受煳弄的主,只得点头哈腰道:「殿下途经蔽县,下榻在县衙,竟出了这等事,下官心里实在是一百个不安。如今他们救火乱糟糟的,没的冲撞了您,若是您不嫌弃,还请到下官那里稍坐歇息。」 她这话说得却也挑不出毛病。 如今不止几个副将,府衙里的衙役和下人也都醒了,听闻赫连姝住的院子失了火,都快吓破了胆,正匆匆忙忙地向这里赶来。 里头又有人喊话出来,说是院子里的水缸不知怎的,并未蓄水,又要急着上别处去抬。一时间,奔走忙乱,沸反盈天。 且即便是离了火场,空气里仍四处飘散着火星子,和烧落下来的灰,吸进肺腑里颇有些呛人,的确是待不得了。 赫连姝点了头,那县令便忙着将他们让进她自己的书房里去。 她的地方倒是简朴的,不过一桌一椅,墙边立着书架,上头的书也翻得七八分旧了,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崔冉被按在椅子上坐下,县令又要张罗着去别处另搬椅子,让赫连姝也坐,刚抬步走到门边,却被叫住了。 「不急,本王还有话说。」 对面愣了愣,连忙赔着笑又折回来,「是,是,请殿下训示。」 赫连姝比她高出一头,因着常年在军中的缘故,背嵴格外挺拔,这般昂首俯视她的时候,压迫感便极强,衬得她年迈且佝偻,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怜,让崔冉都不由得生出了些许同情。 「今夜的火是怎么起来的,本王要一个交代。」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县令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出了这等样事,府衙上下惶恐不已,下官更是头一个罪责难当。待将火扑救了之后,下官必定领人详查,一五一十向殿下呈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赫连姝斜着眼角,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冷声道:「最好如此。不然,本王便是此刻杀了你,也没有人能多话半句。」 「下官明白,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出去。」 县令是冷汗涔涔地退了下去,崔冉坐在屋中仅有的一张椅子上,面对四壁冰冷,陡然便又不自在得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先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那样惧怕赫连姝了。哪怕她冷酷,粗暴,待他难得有几分好脸色,且喜欢训斥耍弄他,但她到底曾前后几次救过他,日常待他也不是没有照拂。 他白日里同她说的话,并非是为了讨好,他是当真觉得,她也并不是那样的坏。 但是此刻,他坐在仅点了一星油灯的书房里,才恍然醒过神来。她仍是那个半点不顺意,便杀人不眨眼的赫连姝,并不曾有什么改变。 如果一头狼,只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笑模样,背过身去仍是嗜血如麻,他究竟应不应当感到庆幸呢? 「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她声音。 他微微一惊,才发现她已经迳自在县令的书桌上坐了,且不客气地翘着腿,靴子尖儿踏在一旁的书架上。 十足的有辱斯文,却也极像是她一贯的做派。 他咬了咬唇角,还没想好要怎样说,颊上忽然覆上一只手,惹得他身子轻轻一颤。 大约是匆忙出来,只替他裹了斗篷,自己没穿的缘故,她的手不如往日里热,但仍旧比他要暖上一些,半温的手掌,带着薄茧,渐渐将他的脸颊捂得生热。 崔冉一时没敢动,只轻声道:「你做什么?」 她垂眸看着他,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怕?」 他本能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半晌,轻轻地点点头。 就听她唿吸顿了一顿,「有本王在,没什么可怕的。」 头一回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音调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生涩,脸也绷得紧紧的,好像绝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安抚他。 若是落在常人身上,并不如何,但这话从赫连姝的口中说出来,就简直像是破天荒一般了。 崔冉怔了一怔,手指不自觉地交握着,却仍旧是道:「我怕的不是着火。」 他看了看这人静待下文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方道:「你不必那般恐吓那县令的。」 屋子里静了片刻,只有远处众人救火的喧闹声,被冬夜里的冷风送过来,隐隐约约的,也不怎么真切。 赫连姝瞧了他几眼,微微挑起眉梢,「你在替她求情?」 他抿着唇,摇摇头,「也不算是吧,只是意外走水,倒也与她没有什么干系。她既能及时领人救火,将功折罪,倒也不必多去吓她了。」 停了停,又道:「一把年纪了,可怜见儿的。」 眼前人打量着他,目光似笑非笑,「你是拿自己当本王的正房看了?」 他一时让她说愣了,讷讷道:「什么意思?」 就见她揶揄地笑起来,唇角扬得高高的。 「你倒是个菩萨心肠,一天天的,也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反倒为了旁人,变着法儿地来给本王吹枕头风。白日里替那些男人要棉衣,本王已是心软答应了,这会儿我训一个县令,你也要开口来扮好人。」 她斜眼看着他,「怎么,本王的耳根子就这样软?」 崔冉让她说得脸上挂不住,低下头去,耳尖微微发烫。 这样说来,倒确是他得寸进尺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惊,不知不觉间,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开口,而几乎忘了,这是在从阎王手上求恩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低头认一声错过去,下巴却忽地被她指尖挑起。 他被迫对上她那一双眸子,里面盛着一星灯火,和浓重的戏嚯意味。 「不过是和本王同睡了一张床,连衣裳都没脱,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他脸上烫得不行,略略偏开几分,却既不敢躲,更不敢出声求她停下。他垂着眼,睫毛被灯火投下一片影子,像鸟的翎羽一般,根根分明。 就听她又道:「本王向来不大吃枕头风这一套,但是,本王更不给没有睡过的男人赐恩典。所以……」 她指尖缓缓游走过他的唇边,指腹上的薄茧粗糙,摩挲得他一阵颤慄。 「所以下回再想求人办事,得先拿出些诚意来。」 崔冉只觉得,随着她的抚摸,眼底一阵阵酸涩,止不住地泛上来,他不得不低垂着眼,借着灯火的暗影,勉强将泪光隐下去。 哪怕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并没有什么可哭的,却也无济于事。 他忍不住地又想起,沈尚书托人递来的那张字条,上面所写的「伺机接近,博其欢心」。 他这副身子,在赫连姝的眼里,是无甚要紧的玩物,是为了求几分恩典,可以献出去与她做交换的工具。 在他的故国人眼中,又是用以接近北凉皇女,打探消息,暗中布局,以期将来復国的武器。 至于他自己究竟怎样想,好像从来都不重要。 他一时出了神,没忍住,便吸了一声鼻子,不过轻轻的一下,就立时想起了这是在谁面前,赶紧噤了声。 赫连姝的手指在他唇边停了停,忽地就落了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他眼看着她冷下了脸色,站起身来,心底不由得一慌,动了动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只淡淡道:「本王出去透口气。」 崔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亦不知道她究竟真是出去散心,还是他的沉默与不解风情,终究仍是惹恼了她。 她这一走,便再没回来。 他初时确是心里惴惴的,但抵不过又冷又乏,且病尚没有好全,在那一点豆大的油灯的光线里,不知什么时候,竟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旁的听不清,只是赫连姝冷着嗓音训人的动静,隔着老远也能认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只见外面天光尚未大亮。 就听赫连姝在外面道:「你撇得倒是干净。本王这会儿懒得理你,等里面的人醒了,你自己再报一遍,本王再想想怎么处置你。」 对面的人听着仿佛是县令,低声下气的,似是在赔罪,又像是解释,却也听不清个究竟。 他不忍她再受赫连姝训斥,便撑起身子出门去,正见她二人站在院子里,旁边竟还有一个鹦哥儿。 见了他,鹦哥儿先扬声喊起来:「可算是见着人了。」 说着,快跑两步就到了他身边,急着道:「昨夜不见公子回来,后半夜又起了好大的火,可吓坏人了,四处找不见你,直到听说你与殿下在一块儿,才松了一口气。」 说着,还向他身后的门里努努嘴,「只是殿下说你睡熟了,不让扰你,只能在外面等着。」 他连珠炮似的,嗓音又清又亮,崔冉听着就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没留神,睡过去了。」他道,「如今醒了,有什么事便同我说吧。」 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微微沙哑。 他满以为,这该是替县令解了围,却不料县令望着他,神情竟颇为犹豫,像是难以启齿一般。 反倒是赫连姝在旁边冷笑:「刚才在本王面前不是很流利吗,这会儿哑巴了?」 他瞧着这场面出奇,只得扭头小声问鹦哥儿:「这是怎么了?」 没想到鹦哥儿亦是神色难言,与平日里快人快语,小炮仗一般的模样大相迳庭,踌躇了片刻,才轻声道:「说是查出来,火起在咱们院子里。」 「什么?」崔冉怔了怔,只觉得很是不真实。 那头赫连姝就抱着双臂,笑得发凉,「怎么,你这个一县的父母官,还要一个小侍人替你开口?」 他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鹦哥儿如今是来侍候他,从前却是县衙里的杂役,县令手底下的人,是以眼前才扭扭捏捏的,两头都不好开罪。 那县令听闻这样讲,立时就向他作揖赔礼,「公子大人大量,还望莫要怪罪。昨夜起火,险些伤及殿下,下官惶恐难安,领着人连夜排查起火的缘故,必要给出一个交代。却不料这……」 她面色微露迟疑,背弓得低低的,掀着眼皮瞧他,「这火好似是,起在公子住的院子里。」 崔冉不由愕然,重复了一句:「我的院子?」 「正是。昨夜之火,波及虽广,过火最多的,却还是公子您与殿下的院子,这两间院子原是相邻的,也是说得过去。」对面为难道,「下官带着人细细摸查,寻到您那处的院墙底下,有一个铜盆,里头似是有烧过火的痕迹。」 他闻言身子一僵,在众人注视之下,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涌上来,将他灌了个透心凉。 原来,竟是他惹出的祸。 「公子。」身边的鹦哥儿急唤他,一把扶住他手臂。 他回了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恍惚,一个趔趄,险些从门前的石阶上跌下去。 他望着不远处的赫连姝,哑声道:「我……」 那人站在院子里,眉头紧锁着,瞧一眼他脚下石阶,极为嫌恶的模样,沖鹦哥儿道:「扶他进去。」 鹦哥儿何等的乖觉,立刻搀他往里走,也不顾他仍有请罪的心思,半扶半拖着,将他架回书房里坐下。 他只听外面赫连姝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那道影子便进了门。 她应当是一夜没有睡,眼睛底下带着淡淡的黛青,越发衬得她脸色阴冷,让人生畏。 他被鹦哥儿按在椅子上,还想挣扎着起身,「皆是我之过,请你……」 「坐下。」对面粗暴打断他,眉眼都带着戾气,「别成天要站要跪的,本王看着都烦。」 他闭了嘴,默默地缩着身子,低头坐在椅子上。 如今回想起来,昨日里赫连姝要他去陪席,他确是没有多想,便跟着走了,只以为铜盆里的黄纸燃尽了便罢了,并不曾深想过。 到了眼前才懊悔不及。也不知昨夜走水,伤着人没有,因他一人之故,便烧了半边县衙,这是何等的造孽。 他听着方才赫连姝的口气,话里话外训那县令,像是要徇私护他的模样。可越是如此,他自己的良心才越是难安。 他不敢抬头,就听眼前的人沖鹦哥儿道:「昨夜起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鹦哥儿怯怯弱弱的,声音极小,「奴是,是听人喊起来才发现的。」 即便是崔冉心里愧悔,心神极乱,却也听出了不对来。 昨夜这火起在夜深人静时,若非赫连姝睡觉警醒,救他出来,他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直到他们离了火场,尔朱云等将领才匆匆赶来,至于县令与衙役下人,就更要往后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若是这火从他的院子烧起来,鹦哥儿那里应该火起得更早,烧得更大才是,他如何能等到旁人唿喊才察觉,且还能全身而退呢? 果然,赫连姝立刻就冷笑了一声,「本王给你个机会,自己说明白。」 慌得鹦哥儿立时就跪下了。 「求殿下饶命,」他道,「奴不敢欺瞒,昨夜起火时,奴并不在院子里。奴见公子随您吃酒,一直没回来,原是出门去找的,寻到花厅那里,听人说是随您回去了,奴也放心,随后就……」 他越说声音越低,「正巧遇见几个从前的同伴,叫奴去吃瓜子闲话。奴心里想着,公子睡在您那里,大约这一夜是不会回来了,奴便是在外头留得晚些,也不打紧的。」 赫连姝瞧他一眼,「你可知道,对本王不老实的后果是什么。」 他赶紧叩头求道:「奴绝没有这个胆子。奴是同他们闲话到深夜里,见远处竟起了火光,又听有人叫走水,才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赶回来,见两边院子都烧起来,吓得慌了神,只道是闯了大祸。后来听说殿下与公子都好着,才敢放下心来。」 书房空旷,只闻他砰砰磕头声。 「再给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骗殿下的。要有半句假话,就叫奴天打雷噼。」 崔冉听着,也觉得他所说多半是实情了。 想来鹦哥儿被赫连姝亲自挑了,来照料他,从府衙里做粗活儿的小侍人,一跃也成了有些身份的,遇见从前的同伴,大约半是旧情,半是受对方恭维,加之年纪轻,玩心又重些,也是一时侥倖了,满以为在外面闹上一夜也没事。 又哪里知道,偏偏这一夜里,竟会生出这些事端来。 他瞧着鹦哥儿怕得厉害,叩头结结实实的,半分不敢有虚,要是再磕下去,难免是要将头也磕破了。 便忙着道:「此祸皆源于我,与他没有多大干系,求你不要责罚鹦哥儿。」 原是也要起身跪的,让赫连姝一眼瞪过来,想起她片刻前吼他的模样,便定住了。 不敢跪,亦不敢坐,双膝似屈不屈地僵在半空,十足的别扭。 就听那人冷笑:「你一天求本王几回了?怎么,本王说话你当耳边风不成。」 他讷讷不敢言,就见她走过来,一掌按在他肩头,生生将他按回了椅子上。 「你,起来。」她转身面向鹦哥儿。 鹦哥儿怔了怔,慌忙站起身,泪珠子挂在下巴上,极是可怜,头脑倒是清楚的,忙着道:「谢谢殿下,谢谢公子。」 赫连姝大约也是见他乖觉,极轻地牵了牵唇角。 「本王不要你脑袋,条件是你老实交代,懂吗?」 「奴明白,奴不敢说谎。」 「昨日里的火盆子,你看着熄了没有?」 鹦哥儿红着眼眶,道:「没有,奴给忘了,奴瞧着那就是一个铜盆子,以为纸烧完了,火便会熄的,就没想着管它。」 「那有没有旁人动过?」 「应当是不会有的。」 「你不是走开了大半夜吗,倒敢这样打包票?」 「咱们院子里没有旁人,奴出去的时候,是将院门落了锁的。除非有人能从墙头上进来,不然就该是没有了。」 赫连姝冷冷扫视他几眼,「你没守好院子,私自跑出去,要按本王的习惯,免了死罪,也该打二十军棍,长长记性。」 慌得鹦哥儿又要落泪,崔冉也忍不住想开口求情。 便是壮年士兵,挨上二十军棍,也要养上一月半月,岂是一个少年受得住的? 却见她一眼斜过来,又道:「但你如今的主子爱做滥好人,烦得不行,这次就罢了。要是还有下次,自己提脑袋来。」 鹦哥儿连忙又是谢恩又是赌咒,直道再不敢了。 「出去,」她道,「再给你一桩差事,告诉本王那几个副将,按昨夜我说的细查,要是有人敢阻拦,不论身份,就地杀了。」 崔冉并听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想来鹦哥儿也是同样,只让她话里的寒气吓了一个激灵,立时答应着就下去了。 书房里转眼又只剩下两人。 外面的天光渐亮起来,从窗户透进来,照得他脸色雪白如纸。 眼前人盯着他,「怎么,吓昏头了?」 他抿了抿唇,唇上也煞白一片。 「不是,」他低声道,「是此祸因我而起,我自该向你领罚。」 赫连姝瞧着他,神色也说不上来是意外还是嘲讽,只「呵」地笑了一声,「哦?就没有想过替自己求求情吗?」 「我……」 他刚开口,眼前却忽地暗了暗。她倾身过来,身子挡去大半光亮,垂落的髮辫在逆光里被勾上一层银边。 「你知不知道,以前得罪了本王的人,会怎么做?」 他微微吞咽了一口,只觉喉中干涩,「什么?」 「要是男子,碰巧还有些姿色的,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送到本王的床上。要是女子呢,除了赶着牛羊马匹来赔礼,还会把家中最好看的弟弟送给本王。」 她盯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放低了声音,「如果本王收下了,他们会看作是极大的荣耀。」 崔冉听着她仿佛认真地同自己说这些,只觉得心里复杂得厉害,既苦涩,也无奈。 他无力地牵了牵唇角,「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求情,只想领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你脑袋坏了?」 「因我之过,让县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若你打我军棍,我心里反倒好过一些。」 赫连姝像是瞧怪物一般,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忽地伸手,在他额上轻叩了一下。 「还真是坏了。」 「我是说真的。」 崔冉哑着嗓子,忍了这样久,到了此刻,眼尾终于止不住地红起来,衬着他折腾了一夜未睡好的脸色,格外憔悴。 错了便是错了,祸已经惹下了,她何必拿这些不着四六的话来招他。 眼前人端详着他,半晌不曾说话,再度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 「你就只想着,县衙受了损失?」 「我……」 「要不是本王酒量好,醉得轻,昨夜就死在大火里了。」她意味不明地笑着,「你倒没有半句话,想着对不起我?」 他一时怔住了,只字不能言。 就听她笑得发冷,「原来本王救了一条白眼狼。」 「我没有……」 他既急着辩驳,心底里却有几分当真让她说中了的羞愧。他确是不曾想过,她也差一点就死在火海里。 他总觉得,她这个活阎王,是令人闻风丧胆,连地府也不敢收的。 既是自己心虚,又向来不懂圆滑遮掩,他眼睛便红得厉害,只埋着头,低声道:「我不是这样想。」 半晌,没听对面出声,他又极小声补道:「谢谢你。」 赫连姝这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光靠嘴谢?」 他抬头看她,就见她挑着眉,耐人寻味,「办法么,本王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那些话,脸上便止不住地一热,只觉得让她意有所指的目光打量着,周身都不自在得很,仿佛已经被剥了衣裳,明明白白地展露于人前。 若说那档子事,便是她初次带他回大帐的时候,直接要了他,他也半分抵抗不得。 说到底,在这押解北上的队伍里,每日都有男子让官兵给欺侮的,凌虐致死的也不是没有过。用过了,便如破烂儿一般被抛开,连一声响都落不得。 相比之下,赫连姝终究不曾强要他,且几番救他,替他治病,若说百般扭捏,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仿佛极不识抬举的模样。 只是……只是想到要将自己像货物一般,献到别人面前,心里到底是紧拧着踏不出去。 眼前人盯着他脸色,良久,不屑地嗤笑出来。 「你瞧瞧,聪明和胆量,你占哪一个?要不是遇上本王,早死了八百回了。」 他一怔,也不知怎么就挨了她这样一句训,就见她站直身子,抻了抻筋骨,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行了,」她道,「还请罪呢。要没有本王好心,你让我连着骨头吞了,都不知道自己替人背了一口黑锅。」 他越发的听不明白,只愕然瞧着她。 「那火是有人放的,不关你烧纸什么事。」 「什么?」他满面震惊,几乎站起身来,「你如何知道的?」 赫连姝就摇头不已,像是对他的头脑很不抱指望。 「就你烧的那几张纸,还没能耐引起这样大的火来。」她道,「你之前在路上,生火做过饭没有?」 崔冉小心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不许做热饭的,只瞧那些兵做过。」 对面哑然片刻,一摆手,不欲与他争这个。 「炉膛里烧柴,还得是小心引燃,要是柴的质地差,或是湿了,轻易还烧不着。」她冷笑着,「如今是什么季节,前几日刚下过雪,正是化雪最潮湿的天气,凭你那点纸灰子,就算有一张半张的飞出来,落在地上也熄了。你有什么本事,还能把一片院子点起来?」 「我……」 「本王叫你陪着去吃酒,是什么时辰?你那小侍人出来找你,又是什么时辰?你自己算明白了,再来和我说。」 他听她这样一讲,不必算,心里也陡然清明了。 他那一铜盆子的黄纸,绝不可能烧上多久的。便是真要失火,早在鹦哥儿出来寻他之前,就该察觉了,等不到酿成大祸。 只是他与鹦哥儿都慌张不已,这样简单的道理,竟都没能想明白。 赫连姝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便更摇头髮笑。 「这会儿回神了?」 他脸上羞愧,低声道:「是我不仔细了。」 「这还没有完呢。你也听你那小侍人说了,他走之前,院门可是落了锁的。」眼前人冷冷挑眉,「但本王昨夜瞧着,救火的人一窝蜂拥进去,可没费工夫找什么钥匙。」 他一惊,立时就道:「那便是有手握钥匙的人,潜进去放了火,却不曾锁门?」 赫连姝瞧着他,就笑了一声,「怎么,你结仇了?」 他亦是满心吃惊,兼带着愕然。 若说他还是皇子,那或许还有人图谋不轨,可他如今不过是一介俘虏,前些日子病得起不来身,与这府衙里的人都不曾打过照面。 好端端的,谁会潜进他的住处,费这样大的周章要他的命呢? 就听眼前人讽他:「说你蠢吧,你还不信。这种火摺子落地都不一定能烧起来的天气,好端端的,哪儿就能起这么大的火?」 她道:「昨儿个夜里,本王敲打那县令几句,你还要替她求情。怎么着,今天就让人把脏水盆子扣头上了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崔冉让她说得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一晃神的工夫,竟像个小儿一般稚嫩可笑。 他怔了片刻,才犹疑道:「你是说,放火的是县令?」 眼前人哧地一笑,懒散甩了甩胳膊。 「本王可没这么说,不过你要是脑袋还没坏透的话,也可以猜猜。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杀人放火的事,还非得把黑锅扣在你的头上。还有……」 她忽地凑近过来,唇角带笑,眸子却冷得像霜。 「她想杀的,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呢?」 崔冉紧靠着椅背,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又涌上诸多不解,搅得前两日还烧得昏沉的头脑,忽地又有些疼起来。 他们不过是因意外,在这座蘩乡城歇脚几日罢了,要不是赫连姝看他病得厉害,格外容情,或许前些天便重新启程上路了。 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缘故要对他们动手呢? 这时,却听外面院子里忽地吵嚷起来,像是一群人拥进来,七嘴八舌地嚷:「抓着了,抓着了!」 第26章 26 . 雁过孤城(九) 北凉的三殿下,也会怕…… 他一惊, 紧随着赫连姝的脚步,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前的院子里,几名副将挤挤挨挨的, 将一个人按在身前, 见得他们出来, 就扬声道:「可算是让我们捉住了, 竟是这犊子。」 那人双手被反扭到身后,身子佝偻着, 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被摁进地里去,只瞧见乱蓬蓬的花白髮髻。崔冉瞧着身形,只觉得仿佛是有些眼熟。 就听赫连姝冷声道:「抬起头来。」 身后有副将干脆利落, 一脚踢在那人膝弯上,她登时就跌扑在地,双膝底下发出一声闷响, 崔冉听着都不由得惊了一惊, 疑心她的腿都要折了。 她的头被人硬掰起来,面向着他们。尽管披头散髮, 形容狼狈, 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 果然是县令。 只是她如今早已没了那副笑容可掬,小老太太的模样,蹭了一身一脸的脏污,偏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里头盛着精光,冲着他们咧嘴直笑。笑声沙哑尖利,令人胆寒。 其情其状,极似疯人。 有副将让她笑得不耐烦, 噼手便是两掌上去,她的笑声一顿,面皮顿时肿起来,嘴角裂着往外渗血,看起来颇有些怕人。 赫连姝抬了抬手,示意那人不必再动。 「来个能说明白话的。」 尔朱云便站出来,拱手道:「回殿下,放火的就是这县令。咱们起初只想不明白,这样化雪潮湿的天气里,好端端的怎能起这样大的火,听她道起火的由头,是隔壁院子里烧东西,便过去瞧了瞧。」 她觑一眼崔冉,声音沉下来,「结果发现,院子里四处都被泼了菜油。」 「菜油?」赫连姝眉头紧拧,眸子暗得可怕。 「正是。末将等留心查了,两处院子里都被泼过,到处都是,尤以门窗上最多。因为火救得及时,没有烧尽,才让咱们发现了。厨房里的下人已经招认了,是前些天县令亲自让他们採买的,说是多囤些油好过冬。」 她道:「当日那些下人还见怪呢,道是就算近来府衙里人多,要吃饭吃菜,也用不了这样多的油,大桶大桶地往回搬。今日一查油桶,才发现空了大半。」 崔冉听她这样说,才觉得恍恍惚惚的,竟是都对上了。 难怪昨夜里,屋子尚未如何毁坏,门口却被烧得厉害,要不是赫连姝胆子既大,体格也好,硬是破了门带他出去,恐怕两个人都要葬身在火海里。 原来竟真的有人,存了心没想让他们出去。 那头尔朱云已经将县令一扯,指着她棉袍上的几处污迹,道:「殿下请看,这便是她搬油桶时,沾到身上的油污。」 那身袍子本就灰扑扑的,更是在火场的尘灰里滚过一道,邋遢得厉害,任谁一打眼瞧过去,也不会留心什么。让她这样一指,崔冉才瞧出几分端倪。 他这才回想起来,昨夜遇见县令的场面。那时她在墙根处的阴影里,让赫连姝喝了一句,他心里还颇有些怪赫连姝不容情,只道是她一把年纪,深夜里急匆匆赶来,也很是不易。 却没料想过,原来她是点起了火,躲在暗处小心瞧着,盼着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才好。 他只觉得身上忽地极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却见赫连姝一反常态,既不怒,也不动手,只垂眸看着那被按在地下的人。 「你就没有什么要狡辩的?」 那县令跪在地下,仰头看她,呵呵直笑,其声粗粝,仿佛寒鸦,「这不是都让你们瞧明白了吗,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老婆子下地府前,就省几分口舌上的力气吧。」 她直迎着赫连姝,神色与昨夜酒桌上毕恭毕敬,谄媚讨好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只不曾想到,你们这些蛮子,平日里粗鄙惯了,倒还比我想的有本事些。」 她身后的副将闻言,面色一黑,扬声就道:「殿下面前,也不怕拔了你的舌头!」 说着,飞起一脚踏在她背上。 崔冉几乎听见那一身老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的身子立刻就弯折下去,伏在地上,口中传出模煳的低吟声,半天都直不起身来。 赫连姝只昂起头,望着院中的枯树梢,轻轻扬起了唇角,「有意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她踱开几步,并不去看地上缩作一团的人。 「昨夜你请我们吃酒,依着我们凉国的习惯,专拣烈酒来上,将本王和副将都灌醉得七七八八,为的就是夜里起火时,人都醉死过去,谁也发现不了。只你没料到,本王的酒量比你想的要好。」 她道:「要不是我昨夜不耐烦,拒了你那一碗醒酒汤,里头怕是还有迷药等着本王吧。」 县令跪在地上,不断地咳,像是方才那一脚颇伤了肺腑,但却仍费力笑着,笑声如破锣一般刺耳。 「可惜,可惜了,」她道,「让你逃脱过去,是我老婆子没用。」 「的确没用。」 赫连姝返回身来,盯着她喘息呛咳的模样,神色淡漠,好像眼前不是险些置她于死地的人,而只是她脚下一只蝼蚁。 「要说你蠢吧,倒还算有些谋划,但要说你能耐,却偏偏在最简单的地方漏了破绽。」 她打量着对面那一身沾了油迹的棉袍,冷冷嘲讽:「就这点本事,也想杀本王?」 面前的县令好似愣了片刻,半晌,才低声笑起来,竟似有几分自嘲的模样。 「也是,毕竟我一介文官,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大出息,在这蘩乡小城一待,就是十二年光景,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哪有什么杀人的能耐呢。」 她忍不住又咳几声,吐出的痰里已经见了血。 「比不得你们北凉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这话一出,身后几个副将立时横眉怒目,又要动手。尔朱云抢上前去,一把按住她肩头,迫使她矮下身去,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模样。 「老实些!殿下跟前,要再胡言乱语,有你好看的时候!」 话音虽兇狠,崔冉却听明白了。 这老县令经不得打,要是再挨上几下,怕是连跪着回话的气儿也没了,尔朱云看似是教训她,实际却是暗中留了情了。 赫连姝缓缓走过去,拿脚轻踢了踢她下巴。 「敢这样跟本王说话,看着是不想活了。」 对面低着头,面上紫涨,喉中呵呵有声,「既是没能杀了你,我便不曾以为还能活下去。何必再多话,还是说你们北凉人,不肯痛快给我一刀。」 赫连姝端详了她片刻,忽地一笑,「本王瞧着,你不老实。」 「你还有哪些花样?」 「你不是挺想活的吗,自己放完火,还要嫁祸给他。」 她忽地回头,一眼望过来。 崔冉没防备,哪怕此事已经釐清了与他无关,他此身得以分明,本应是一件高兴的事,却没来由地竟被看得心里发慌,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人挑了挑眉,脸上的戾气收了两分,眼中划过一丝揶揄,復又转回身去。 「你一个县令,没那么多闲工夫,盯着他在自个儿院子里干些什么吧。不过昨日里,倒是有两个下人来帮着洒扫,本王也瞧见了。」她盯着跟前的人,「他们是你派来的眼线。」 「不是。」那县令勐地仰起头来。 她被打到这般地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经不起这样大的动作,立时就呛咳连连,喉管里唿唿有风。 但仍是强撑着道:「我本不知道这些,是进他院子里点火时瞧见的,当时也不曾往深里想,后来你既没有死,强要一个说法,我便想,正好推在那上头,或也是一个办法。」 她苦笑道:「是我老婆子没有本事,胆儿又不大,本想学着古人说的,不成功便成仁,临到头了,却还难免想挣一条活路,学不来那般气节。但总归不论怎么说,都与旁人无关。」 赫连姝冷冷盯着她,像要用目光将她的面皮洞穿。 她便又道:「这府衙里的下人,不过是穷苦人挣一口饭吃罢了,既没有头脑,也没有见识,如何能给我当什么眼线。」 咬得斩钉截铁,仿佛生怕对面不信一般。 崔冉站在廊下默默听着,只觉得心底里泛上一丝酸胀,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赫连姝亦沉默良久,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那般神色极令人胆寒,像是任凭什么谎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都会让她生挖硬掘出来,曝尸在天光之下。 半晌,她才森森笑了一声。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她道,「不过几个下人,能让你护得这样紧。你们陈国人自己的皇子,你倒是一会儿要杀,一会儿嫁祸的。」 她扬了扬唇角,透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本王都看不清了,你这条狗,对主子到底是忠,还是不忠啊。」 那县令眼里近乎疯癫的光,到此刻却忽地落了下去。 她似是自己也有些怅然,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原本没想杀他。」 「怎么?」 「便是国破了,他也是陈国的皇子。是皇子,就是主子,我杀他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朝着赫连姝,缓缓咧开嘴笑,「是你,我要杀的是你,他是让你连累了的。」 崔冉眼见着赫连姝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 她处置人的时候,脸色是极森冷的,像是他从前在书上读到的,北地山巅上终年不化的冰。然而此刻,却像硬生生让对方撬开了一条裂隙,露出底下没来得及掩藏的无措来。 他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正待再细看一眼,却见她脸色陡然回冷,噼手便去夺一旁副将的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刀鞘沉重,直直击在那县令的面门上,半分也不留情。 他只听见一声钝响,心惊胆战,几乎担心那人的颅骨便要被击碎了。 这一下,她少说用了七八成力气,尔朱云让她夺了刀,也不敢拦,只能干站着,连同其余几名副将,面上都忍不住露出惊色。 那县令翻倒在地,几无声息,仿佛气绝过去。 赫连姝面色如霜,手中刀虽未出鞘,却沾着鲜血,刀尖直指县令,即便对方已近乎昏死,也半分不肯退。 见众人面露骇色,扬声便道:「看本王做什么?拖起来瞧瞧,死了没有。」 崔冉站在廊下,离她的怒气极远,并波及不了他,却忍不住背嵴生寒。 他向来道她是个阎王,只因她冷酷粗暴,极少容情,不论是待他们这些俘虏,还是对她军中的自己人,皆是如此。他也自以为,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百般兇恶脸孔,他也算是见得多了。 却不料她此刻的模样,才真正叫做形同恶鬼。 几名副将依言将那县令扯起来,提着她的后颈,强令她重新跪下。 崔冉这才明白了,那刀鞘上的血迹是从何而来。 赫连姝这一下,用力极大,那县令的眉骨上竟被剐出一条大口子来,汩汩地往外涌血,口鼻处也尽是鲜血,至于究竟是从何处而出,已经看不分明了。 血淌得到处皆是,极为骇人,短短片刻工夫,就将她面目都模煳了。 有副将小声道:「这副样子,怕是不成了。」 尔朱云上前去,在她人中处用力掐了几下,只听她喉中咯咯作响,吃力地动了动眼皮,俯下身去便呕。呕出的尽是鲜血,其中还混杂着什么细碎物件,崔冉有些疑心是被打落的牙。 他望着这一幕,肩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总道赫连姝待他粗暴,生拉硬扯,家常便饭,然而此刻瞧着,她对他却当真是留了情的。 尔朱云又凑近细看了几眼,回身道:「暂时不会死,殿下可以问话。」 赫连姝尚未开口,对面却忽地极轻声笑起来。 她已经连人模样都难辨了,鼻青面肿,每笑一声,嘴边便有更多的血沫涌出来,单是瞧着也叫人害怕。 却一字一句,低声道:「怎么,北凉的三殿下,也会怕吗?」 赫连姝眉眼一凛,手中的刀几乎要再度挥去,面前的人却忽地仰头看她。 那张脸上血流披面,极为可怖,身子跪得也歪歪倒倒,好像一个让人硬搭起来的,快要散架的偶人,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偏一双眼睛精光执拗,镶在血煳煳的脸上,格外醒目。 「要不然,何必恼羞成怒。」 她咧着缺了半边门牙的嘴,虽狼狈至此,笑得却似是极畅快。 「我只道你们北凉人,是天生天养的豺狼坯子,将我们陈国人驱使如牛羊。掳了女子不是肆意滥杀,便是充作奴隶,男子更是不当作人来看,往死里作践。没料想,你堂堂一个皇女,竟还是个多情种,对咱们陈国的皇子留着一份心呢。」 她边笑边摇头,口中直道:「有意思,有意思得紧。」 话音未落,又被赫连姝飞起一脚,直中心口。 她仰倒下去,跌在身后几名副将腿上,鲜血溅得她们裤脚上四处都是,让人踢了一踢,才勉力支着身子,挣扎起来。 她似是已经力竭,神智亦不大清醒了,只垂头含煳着,翻来覆去道:「还是咱们陈国的皇子有能耐,能耐大得很哪。」 赫连姝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的难看。 她回头一眼扫过来,神情堪称嫌恶,且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 崔冉见了,忍不住心惊,无奈廊下又敞敞亮亮的,无处可躲,便只能低下头,默默向远处挪开两步,心里只盼着看在他做出这般示弱姿态的份上,她不至于将气全撒在了他头上。 却不料她见了他的模样,怒气竟像是更盛了一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刺得他身子一颤,无所适从。 「都愣着干什么?」她回身怒道,「带下去杀,别在跟前脏本王的眼。」 几名副将领命,便要动手去架那县令。却没料想,这已经气息奄奄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向前一挣,口中道:「慢着!」 一时间,众人只拖着她,防她打什么旁的主意,手上却当真不敢多使力了。 皆因死到临头的人,无所顾忌,真要挣扎起来,那一头一脸的血,没的便要溅赫连姝一身。人人都知道,她们这位殿下正在盛怒的气头上,要是此刻再触她的霉头,任谁也落不了好。 于是这县令还当真得了片刻喘息,让人反剪着双手,弓背屈膝,站在赫连姝的跟前。 她这一会儿的工夫,瞧着倒是清醒了几分,不再如片刻前那般癫狂。虽仍是满面鲜血,边角干涸成痂,但神态平静了许多,瞧着便也不那样可怖了。 「我老婆子这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人。」她哑声道,「当年城归了你们北凉,我丢不下这顶官帽,转头做了北凉的官,不但让同僚鄙夷,城中百姓也多取笑我,首鼠两端,认贼作母。今日杀你,又功亏一篑,合该是我命里没有这样的福分,不能将功折罪,替天下除害。」 她说着,又咳,血沫落得自己前襟上尽是。赫连姝嫌恶地退了两步,避开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上月我二姐在城中歇脚,重新出发时,便折了马腿,险些将人也伤了。我昨日吃酒时,还说起过。」她冷道,「也是你做的吧。」 对面呵呵直笑,「可悲可嘆罢了,前后两次机会,我竟都不曾得手,是我没有本事,没有什么旁的可说。」 「本王便是活剐了你,也算不得冤枉。」 「我当有一死,至于究竟是怎么死,都不足为挂了。」那县令道,「只是临死前,希望能给九皇子磕一个头。」 崔冉原是站在廊下,心里正嘆。昨夜见这县令时,他只道她是降臣,做了北凉的官,且对北凉人可以称得上是奴颜婢膝,谄媚已极。尽管也能明白,时势由不得人,他这做了俘虏的,也没有什么资格说旁人,心底里却仍抱着礼义廉耻那一套,难免有几分轻视。 却不料她心里知耻,竟有此举,相较之下,倒是他自惭形秽了。 他正兀自感慨,全然不曾想到她忽出此言,一时便怔住了,眼瞧着院中诸人,皆回头向他看来。 尤以赫连姝的脸色最为不善,仿佛黑云压城,阴沉得怕人。 他一时无措,便失了主意。 那县令强撑着身子,立在院中,望着他道:「如今陈国已经没了,九皇子便是我死前,能见到的唯一的皇家血脉。我没有用,杀不了北凉人报仇,让老婆子给你磕个头吧,也算到地下有面目见祖宗了。」 他听着,心口像被人揪着似的,难受得紧,几乎没有勇气对上她的目光。脚底下却僵立着,半分也不敢动。 就听那边赫连姝冷笑了一声,「到这时候了,还讲你们那套破规矩呢。」 他头埋得低低的,极怕看她,听她又道:「行吧,你虽可恶,本王倒也算你有两分胆识。你既想磕,就自己去给他磕一个头吧。」 那县令被折磨到这地步,已是走路也难了,并没有人架她,她自己拖着双腿,一步一顿地挪到崔冉跟前。 他垂着眼,只瞧着她的脚步拖沓,极缓慢地走过来,手不自觉地将衣袖攥得发皱。 一面觉着,自己这般屈身做俘虏的人,没有什么面目受她的礼,另一面,又很是害怕,赫连姝见了此情此景,心里会是怎样一番想头。 放火杀她的人,在她的眼前,给他磕头作礼。以她的脾气,还不知回过头来又要怎样发作。 那县令到得跟前,沙哑着嗓音道:「九皇子。」 一开口,便是扑鼻的血腥气,激得他心里越发不好受。 他眼瞧着对方抬起手来,是个要行叩拜大礼的模样,忍不住就想道:「大人,崔冉受不起你的礼。」 然而刚启了唇,却忽见对方合身扑上来。 即便对方伤重,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柔弱男子,且全无防备,架不住对方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立时就被扑倒在地上,后嵴背撞得生疼。 「你……」 他刚惊慌要问,咽喉便被扼住了。 这一变故生得突然,众人皆不及反应,他只听得院中一片叫喊脚步声,匆忙向这厢赶来。 那县令虚弱至此,一双手却如铁钳一般,牢牢卡在他颈间。片刻之间,他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憋闷得厉害,一丝气儿也透不进来。 眼前阵阵发黑之间,只见对面血流披面,双目灼灼。 「你是我陈国皇子,如今竟委身于敌。」她咬牙嘶声道,「你也要像我老婆子一般,丢尽了祖宗脸面,让人耻笑吗?还不如死……」 她的话没能说完,便戛然而止。 她让人攥着脖颈,一把提起来,当胸一刀穿透。她双脚离地,蹬了一蹬,喉中发出咯咯两声响,便不动了,只双眼暴突,嘴角仍上扬着,到死也留着几分癫狂的笑模样。 崔冉陡然得了救,顾不得眼前死状可怖,地上淌的尽是血,跌坐在一旁大口喘息。 稍缓过来一些,就见赫连姝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怎么样,这个礼受得够了?」 他胸口起伏着,惊魂未定,无法言语,便见她一边丢开尸体,一边冷着脸道:「本王知道,你们陈国人最不老实,向来奸诈,却没想到,你们对自己人也这样狠毒。」 他也顾不上她将自己一同骂了进去,只红着眼睛,捂着颈间刚被扼过的地方。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像是极没有好气,神情却到底缓下来两分,伸手来拉他,「起来。一天天的,就你最多事。」 他借着她的力起身,还没站稳,却忽听「噹啷」一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下来,敲在地上。 不只是他,赫连姝和赶来的几名副将,也都循声看去。 崔冉只瞧了一眼,脸上立刻就没了血色。 是一枚玉佩,静静躺在地上血污里,上面雕的九尾凰格外醒目。 第27章 27 . 雁过孤城(十) 很好,就这样求本王。…… 一旁的众副将尚不觉得如何, 不过是因眼前骤然生出这等变故,有几分惊疑无措罢了。 毕竟这些天来,但凡是生了眼睛的都瞧得见, 她们这位殿下, 对眼前这沦为阶下囚的皇子, 多少是有几分不同的。 当即便有人将那县令的尸体踢了一脚, 嫌恶道:「死到临头了,也不消停, 早知如此,昨儿晚上就该一刀砍了。」 说着,又转而朝着崔冉问:「人没事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另有人盯着地上的玉佩,弯腰就要去拾, 口中道:「可惜了,好好的一块儿玉,倒给摔了。」 不料手还未到跟前, 忽地就被一柄刀鞘拦下。 赫连姝方才夺了旁人的刀, 一刀结果了那县令,此刻刀尖仍往下淌血。她待自己的副将倒还是有情面的, 只拿刀鞘将那人的手一挡, 只是声音冰冷,令人胆寒。 「我看谁敢碰。」 那副将一愣,手立即收了回去,站直身子作了一礼, 不敢声响了。其余众人亦低着头,只互相小心交换眼色,个个摸不着头脑。 凰鸟当空,翎羽九尾。 玉佩正落在血泊里, 那图样上沾了鲜血,将巧手匠人雕画的线条勾勒得越发鲜明,衬得那凰鸟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艷丽得有些不详。 崔冉忍不住脚下发软,默默地后退了半步。 就见赫连姝走上前去,亲自蹲下身,拾起那块玉佩。她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才返回身来,忽地抬手往他眼前一送。 「你的?」 崔冉没防备,那块玉几乎直直贴上了他的面门。 地上的石砖硬,玉佩落地时摔坏了一角,断口锐利,便更显出不吉利来。上面沾的尽是污血,因赫连姝毫不避讳,拿手去握,此刻她掌心里也染得都是,狰狞怕人。 血腥气扑面,令人慾呕。 他控制不住地又向后退了退,脸色苍白,「是,是我的。」 赫连姝望着他的脸,半晌,轻轻点点头,「嗯,这破鸟,确实是你们陈国皇室的东西。」 他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极力摆出恭顺模样。 「谁给你的?」 她问话的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崔冉身上却一阵阵地冷,只想将自己整个身子缩起来,遁进地里去,好逃脱她此刻注视。 他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低声道:「忘了,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了,想来总归不是我母皇,便是父后吧。」 四下里又是沉默,只有寒风卷过枯枝头的动静,却不曾将血腥气刮散半分,反倒阵阵往人的鼻端涌,惹得人一阵反胃。 然后,他才听眼前的人轻声笑起来。 「你不老实。」 「我……」 「本王只道,这县令花花肠子多,我不耐烦得很,所以杀了她。却没想到,原来这个看着胆小的小皇子,也是个撒谎惯了的。」 她抬眼望过来,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冷得让人害怕。 「本王觉得,刚才救你,好像是救错了。」 崔冉的腿忽然就软得厉害,他仍想往后退,却险些将自己给绊了,踉跄了一下,撞在身后的墙上,才算是勉强没有跌下去。 赫连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手握着玉佩,一手仍提着刀,刀尖上不断滴落的鲜血,汇进地上的血泊里,浑然一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刀上瞟,喉头忍不住就滑动了一下。 她杀人时仿佛从不费多余的力气,总是一刀毙命,当胸而过,做她刀下鬼的人断气后许久,她刀上的血也淌不完似的。 她瞧见了他的神色,仿佛得意似的,还将手中刀扬了一扬,刃上的寒光便更令人胆怯。 崔冉反手扶住身后的墙,极力昂着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哦?是吗?」 「怎,怎么了?」 眼前人一挑眉,像是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情景,话音里带了两分愉快。眸子却暗沉沉的,像是欲扑食的勐兽,尚有闲心欣赏猎物挣扎做无用功。 「看在你在本王身边睡过的份上,」她转了转脖颈,「本王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 崔冉再不敢说话了。 他只瑟缩着靠在墙边,忍着喉头哽得生疼,不愿让哭腔涌上来。 对面把这看作了是他服软,低笑了两声,忽地轻嘆了一口气。 「说你蠢吧,你还不信。」她道,「就你从前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身上有点什么能藏得住?哦,对了。」 她扬了扬唇角,「你晕过去的那一日,是本王抱你走的。」 他紧咬着下唇,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那小侍人替你换衣裳的时候,你身上有些什么,他都一五一十地来禀报过本王,半点疏漏也不敢有。你身上小到一颗痣,大到一道疤,本王全都知道。」她笑得透着邪气,「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你……」 崔冉脸色雪白,偏只有眼尾通红,也不知是怕得还是羞得,好像上好的宣纸上落了一滴红墨,沾着水汽,沿着纹路洇开了去。 然后就瞧着眼前人的脸色骤然转冷。 「说,是怎么来的。」 他闭了闭眼,手藏在身后,紧紧地攥着,指甲刻进自己掌心。 是他疏忽了。 那日里他收到郎中托来的东西,荷包他敢压在被褥底下,横竖形制是最最寻常的,平民百姓常用的那一种,惹不了眼。即便是让人瞧见了,也认不出有什么端倪。 可玉佩却不敢。 皇太女贴身所用的玉,自然是顶好的,上头的九尾凰更是明明白白地显出此物出自于皇家,在这陈国人颇多的边陲小城,极易让人认了出来。即便是没有什么见识的贩夫走卒,也能瞧出此物非同小可。 是以,他不敢冒险,连鹦哥儿也不敢让瞧见,只能藏在怀里,日日贴身带着,以期能避过旁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却不料,今日意外之下,便给露了出来。 他沉默不语,赫连姝的脸色便更难看。 「长本事了。」她冷声道,「本王问话,也敢不回。」 崔冉望着她眼中的寒芒,忽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极苦涩的笑意。 并非他不想答,更不是不惜命,而是不论怎样答,都落不了好结果。 只要他一开口,远在另一支队伍里的皇太女和沈尚书便要丧命,替她们递信的郎中亦逃不了干系,而他也仍旧是一个伺机接近,心怀不轨,暗中图谋復国的罪名。 不过是他一人死,和多牵连几人的分别罢了。 他若要说,他虽接了密信,却从未抱着这般用心蓄意靠近她,以赫连姝多疑残暴的心性,她会信吗? 他仍旧是不开口,远处几名副将便暗暗投来惊疑的目光,大约是心里在道他胆大,阎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 赫连姝眉心一沉,似是耐心用尽,忽地一扬手。手中玉佩被她大力掷出去,落在石阶上,顷刻间碎了几瓣。 身后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皆埋头静默。 她另一手上提着刀,大步流星,直冲崔冉而来。 即便已经决意守口如瓶,心底里终究是怕的。崔冉让她捉住肩膀时,忍不住紧闭了眼,「啊」的一声喊出来。 半晌,却没感到刀落在胸口的动静。 他睫毛颤了又颤,底下一片水光,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就见赫连姝的脸近在眼前。下颌绷得紧紧的,眸子里盛着怒火,底下却还有几分他看不明白的神色。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喝道。 他没回过神来,远处的尔朱云却意会了,连忙紧赶几步上来,从她手中接过那把被夺去的刀。 赫连姝的目光只钉死在崔冉脸上,忽地扳着他肩头,用力一扯。 「给本王滚。」 滚,却也不是他一人滚。 他被生拉硬拽着出了县令的院子,也不敢开口问是去哪里,只一路沉默着,随着她的心意。 赫连姝显然是怒到了极点。她从前待他虽也粗暴,从不肯看在他是男子的份上,手脚稍轻一些,可并不很爱动手,也没有凌虐欺辱人的嗜好。 而今日,她当真没有留情,一路推搡,手底下力气大得厉害。崔冉让她推得踉踉跄跄,几番险些跌在地上,扭头看看她的脸色,连一声也不敢出,只撑起身子来继续往前走。 有县衙里的下人远远地经过,见了这一幕,都惊得脸色发白,不敢言语。 他们都是经了昨夜一场变故的,今日又瞧着县令让人擒去问话,如今大约还不知道县令已死,但也是慌得人心惶惶了。再一见着这位阎罗般的三殿下,将一个柔弱男子踢踢打打地一路过来,更是不知所为何故,望着崔冉的目光里同情与惊惧交加。 还没等近前,索性一回身忙忙地跑开了,只不愿惹了赫连姝的晦气。 崔冉就是这般,让她一下推进院门的。 门前有个小槛,他脚底下虚软,又经不住赫连姝力气大,一下绊进去,跌进院子里,双腿跪在石板地上,撞得生疼。 他一时站不起身,就听头顶上的声音怒气沖沖,「给本王起来。」 他跪在地下,以手撑着地,喘息了几声,声音极轻,「起不来了。」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后有一只手,极粗暴地扯着他后心的衣裳,不顾将他勒得咽喉发紧,硬是将他提了起来。 他捂着颈间,咳了两声,呛得满面通红,望着眼前的人。 地上是潮的,也不知是前几日落的雪,正逢化的时候,积了一地的水汽,还是昨夜救火的时候,让人给抬水来泼的,总之此刻是一地的湿滑泥泞。 他不过跪了那一小会儿,膝下两片便被濡湿了,寒气正透过外袍,往里头渗,激得他全身都泛起冷来。 手上也脏了,他试图在不引人注意处,悄悄地蹭干净,结果反而越蹭越花,两手皆是尘泥。 赫连姝看着他这一番小动作,脸色冷漠,「别再和本王耍花招。」 他怔了怔,默默将手缩到了身后,「我没有。」 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两相都不说话,便静得有些怕人,空气里还瀰漫着昨夜的烟火气,即便是火熄了,一时也散不干净。 这是他住的院子,他没想到赫连姝把他带回这里来了。 「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小声问。 说来也怪,前些时候借住的时候,也不过他与鹦哥儿两人相对,他只觉得舒适且安心,较之从前在路上忍飢受冻的时候,这一方简朴的小院子,简直仿佛琼楼玉宇一般。 然而此刻,或许是昨夜过了火,四处透着一股颓败气息,或许只是因为赫连姝周身的寒意,竟使他身处其中,而不由生惧。 眼前人看着他的神色,就冷笑一声。 「怕了?」 他没出声。 她抬头扫一眼被燎得发黑的檐角,声音淡淡的,「知道怕,才是聪明人。」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仍是不说话。下巴却忽地被挑了起来,他冷不防对上她的双眼,就见里面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色。 「你做什么?」他微微发着抖问。 眼前人陡然笑得有些玩味。 「你再怎么说,也是本王的男人。当着她们的面审问你,丢本王的脸,也丢你的体面。」她勾着唇角,指尖轻轻在他下巴上摩挲,「你们陈国的男人,不是最讲这些破烂体面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她指尖划过处一阵痒,惹得他极不自在,忍不住偏了偏头。下一刻,下巴却被骤然捏住了,其力道之大,让他忍不住疑心自己的骨头要碎在她手中。 「嗯……」他喉中溢出极轻的喘息,「轻些,我受不住了。」 声音低弱微哑,像是院中未散的潮气。 赫连姝的眸子里忽地跳动了一下,闪过某种令他心悸的光彩。 她注视着他,语调突兀地转了一转,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酷果断,反倒变得有点像墙角暗影里的青苔,湿滑晦涩,在不见光的地方蔓延。 「很好,就这样求本王。」 崔冉吃痛,也一时惊住了,怔怔望着她不敢言语。 就见她眼里的神色越发诡异,像是虎豹舔着唇舌,在端详自己鲜美的猎物,目光里兼具着残忍和满足。 「本王很喜欢。」 他在她的凝视之下竟慌了,忽地觉得她此刻的神色,比下颌传来的疼痛更令人惊慌失措。 他也全然不明白,她指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此时狼狈模样,到底是哪里能让她说出这一句喜欢,只无力地抬手轻轻去推她的手,且不敢用力,以免更惹她怒气。 「你别,先,先放开我。」 眼前人微微眯了眯眼,还要说什么,却被院门口骤然一声轻唿打断。 「阿冉。」 赫连姝的眉头蓦地一沉,眼中平添戾气。崔冉在和她一同转头看去的同时,也便辨认出了那一道声音。 竟是崔宜站在院门外面,一身旧棉衣,手上还抱着一个提篮,脸色煞白。 身旁站的是鹦哥儿,神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眼见得赫连姝面色不善,到底是鹦哥儿机灵,跑进来行了个礼,忙着道:「殿下恕罪,这是公子的哥哥,说是得了允许,能自由出入县衙探望的。」 他抬起眼,小心觑着她脸色,「奴同他说,公子如今与殿下在一块儿,走不开,只带他回院子里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并不知道您在此处,还请殿下轻罚。」 赫连姝扫了一眼他二人,气得反笑,「本王知道。」 她冷眼瞧着远处的崔宜,「那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崔冉好不容易被她放开,微微喘着气,与那边对望一眼,就从崔宜的脸上看到了极力掩藏的担忧。 他立时明白过来。他事先不知情,今日原只为来瞧他,怕是真的,但进了县衙的门,恐怕便将这一夜里发生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了。此刻还坚持要来,当是放不下心,来救他的。 他在赫连姝身边,不敢言语,只极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对面不要引火烧身。 崔宜抿了抿唇,却固执地走上前,福身作礼,「侍身参见殿下。」 大约是瞧他温驯,赫连姝也不与他疾言厉色,只冷冷哼了一声。 崔宜觑着她脸色,又瞧瞧一旁崔冉,软声道:「请殿下恕侍身多嘴,我这弟弟可是哪里不懂规矩,惹恼了殿下,让您动这样大的气?」 崔冉听得心里阵阵发紧,恨不能上前去掩了他的嘴,将他推出门去,无奈有赫连姝在,半分不敢擅动,只得按着心中惴惴,小心看她的神色。 这人闻言,倒也不怒,一张寒霜似的脸反倒还缓和了两分。 「你的弟弟身上,掉出一块儿玉佩。」她淡淡道,「本王没在他身上见过,就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崔宜微微抬了抬眉,像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似的,脸上绽开笑来。 他原就生得好看,性子又好,一颦一笑皆从容有度,向来是令人如沐春风的。 「侍身还道是什么惹了殿下生气,原来是我的罪过。」他微笑道,「是一块儿挺好的玉,清水绿的,雕的是九尾凰,是不是?」 赫连姝冷冷瞧着他,「你倒也知道得清楚。」 「自然是的,那原就是侍身给他的东西。」他话音不紧不慢的,「先前不是殿下开恩,许我进来瞧他么,那日里他还病得颇厉害,在床上只起不来身,我瞧着也怪吓人的。」 他道:「咱们陈国有一个说法,说是玉养人,但凡家中能够置办的,往往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便往身上戴玉,取的便是一个辟邪挡灾,平平安安的意头。侍身那日里心慌,只盼着他好得快些,便将自个儿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给了他,未及向殿下禀明。」 他说着,盯一眼崔冉,神情似是无奈,「这实心眼儿的孩子,竟也不知道说,大抵是他心里也怕,说出来是旁人的,便不灵了。」 崔冉竟也不知道,他瞬息之间,竟能编出来这样多,听起来倒仿佛还煞有介事,只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将赫连姝给矇骗了过去。 他提心弔胆,望着身边的人,就见她脸上微有笑意。 「哦,照这样说,原来是误会一场。」她一字字道,「他并不曾私通外人,与人合谋什么。」 崔宜笑得一派温顺,「都是侍身多事惹祸。阿冉胆子小,要说私通,通的也只能是我这个没用的哥哥罢了。」 他话音未落,赫连姝的脸色却陡然转冷。 「我看你还胡编乱造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两步上前,竟径直飞起一脚。 崔冉慌得丢了魂,什么也顾不得了,追上前去抱住她腿,跪在地下,失声道:「求你,都是我一人之过,求你饶了我哥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被他抱住的人脚下微微一动,怒道:「滚开。」 他紧紧抱着不肯撒手,泪光朦胧间,却见眼前的崔宜虽面容失色,跌坐在地上,赫连姝踢的倒并不是他。 只是他身旁放的竹篮,翻倒在地,里面几个不怎样周正的果子,零零落落滚了一地,也不知道他身无分文,又是大冬天儿里,是从哪里寻来的。 赫连姝垂眸看着两人,话音冰冷,「本王不打男人。」 她盯着崔宜,「你这条舌头倒是挺灵活的。不过前几天,看在你这个好弟弟的份上,本王让尔朱云去关照你,为了给你置办东西,你身边有些什么,她都问了记了,你是不是编谎的时候给急忘了?」 眼前的人脸色就白了一白,坐倒在地上,无可辩驳。 「胆敢说谎欺瞒本王,按我的习惯,是该好好让你长一长记性。但眼下还有一个没审完的,本王没空和你费工夫。」 她扭头沖鹦哥儿道:「拖出去。要是再来和本王纠缠,你们两个的脑袋都不用要了。」 鹦哥儿吓得小脸惨白,神智倒还是清醒的,常年做粗活儿,力气也大。不顾崔宜哭求,立刻就半扶半架着他,消失在了院门外面。 赫连姝回过头来,俯视着崔冉。 他跪坐在地上,形容狼狈,心里反倒忽地一阵松快,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论如何,崔宜是让他连累的,他只悔那日里不该将玉佩拿出来给他看。如今赫连姝肯饶崔宜便好,至于他,横竖也不要紧。 紧接着,他就让人扯住了领口。 他被拖得身子半立起来,咽喉被勒得透不过来气,几息之间,脸上就涨红了。 他听着赫连姝冷笑道:「本王原来想着,你成天跟鸡仔儿似的,走个道都要喘三喘,倒也不一定有谋反的胆子。没想到,这么一块儿玉,两个陈国的皇子都见过,连个谎都扯不圆,还要忙着来煳弄本王。你说,这里面有没有鬼?」 她微微俯身,视线直直望进他眼底里去。 「你们兄弟两个,是不是觉得本王的脾气太好了?」 第28章 28 . 雁过孤城(十一) 捆起来教训。(二合…… 崔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苍白, 瘦削,散乱下来的长髮垂在鬓边,像水草似的。在她的瞳仁里, 他看不见自己因窒息而涨红的双颊, 只看见了满身的狼狈。 他忽地就牵了牵唇角, 看着那张被映出的脸上浮起苦笑。 随即就听赫连姝语气更沉, 「你是要死不悔改。」 他睫毛轻动了动,从自己的倒影里抽回神来, 端详着面前的人。 他一度以为,和旁人相比,他至少是没有那样惧怕赫连姝的。她的马他骑过,她的大帐他也进过, 气性上来的时候,他甚至敢梗着脖子同她争上几句。哪怕是触怒了她,她至多也就是让他滚, 并不会有旁的什么。 人大约就是这样荒唐的, 时日久了,就会犯起蠢来, 以为自己多少是有那么一些不同。 如今回想起来, 他才陡然觉得,自己有些像一只被叼进狼窝的兔子。狼第一日不吃他,他知道怕,第二日不吃, 他也懂得躲在角落里安分守己。可是,如果狼今日给他一颗甜枣,明日给他一个背风处睡觉,日子长了, 他就会渐渐地以为,天底下也并不是每一只兔子都会丧生狼口,至少他不是。 可他却忘了,狼可以随心所欲,而如果身为兔子也抱着这样的念头,便是可笑至极了。 咽喉被勒得紧,他半张着口喘息,也吸不进几分气来,即便是想要挣扎,手脚却已经先没了力气,只在她手上无力地拍打了几下,便软绵绵地垂下来。 赫连姝紧皱着眉,将他看了几眼,手底下忽然勐地一松。 他一下落回地上,连声呛咳,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空气重新涌进肺腑里,视野慢慢不再发黑。他看见潮湿的青石砖,缝隙里还积着水。他伏在上面,一身的泥水狼藉。 头顶上的声音冰冷:「真是到死也不想说?」 他感受着地下的潮气透过衣衫,一点点沁进来,濡湿里面的中衣,浸得他浑身冰凉。 他忽地极轻地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坦然望着身前那人。 「你想听什么?」 因着方才险些窒息的缘故,他眼尾红得极厉害,几乎像是一片飞霞,映着眼中水汽,直直地望过来,竟有一种异乎往常的艷丽。 「玉佩在我身上,我没有什么可辩的。若我说我没有勾结旁人,没有生事的心思,难道你就信吗?」 他声音微哑,仰着头看她,「你杀了我便是了。只此事与他人无关,请你不要牵连无辜。」 院墙高得很,将外间的景色尽数隔绝,加之府衙里生此变故,人人畏惧,不敢走动出声。一时之间,四下里静得厉害,使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沉默相对。 赫连姝站在他跟前,脸色阴鸷,像是冬日里难得的太阳也捂不热她半分。 许久,她才哧地一声,笑出来,「你有那么大的脸面?」 崔冉怔怔望着她。许是这一日一夜折腾得狠了,精神不济,竟有些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随后便见她缓慢地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唇角微扬,眸子里写满了轻佻和讥讽。 「你想用自己一死,保你哥哥,还有背后的人。」她忽然伸出手,在他颊边逗猫儿似的碰了碰,「小皇子,你是怎么以为,自己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你!」 崔冉让她摸得浑身不自在,勐地偏开头,既急又气,偏生又不懂得该怎么与她争辩,肩头一起一伏的,极是露怯。 赫连姝挑了挑眉,话音里透着不耐烦,却又有几分好笑的模样,「又要哭,哭不死你。」 她说着,蓦地伸手,一把扯着他站起身来。 「你做什么?」崔冉不由得一惊,急道。 她斜眼瞧着他,「不是想让本王杀你吗?怎么,这就反悔了?」 她的力气大,崔冉敌不过她,只能让她一路拉扯着往前,但她手底下的分寸倒是比先前轻了不少,至少不再推推搡搡的,直将他当仇人看待一般。 只是崔冉让她扯着进了屋子,却是越发的回不过神来了。 屋子便是他此前睡的,陈设极是简单,虽然昨夜起了火,里头倒是没有什么损坏,甚至连一桌一椅,都不曾挪动过。 想来只因那县令也是个会算帐的,他昨夜与赫连姝既躺在一处,便没有道理非要烧毁两间院子,她在这一处放的火,多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嫁祸罢了,是以烧得厉害的还是院墙底下,至于这并没有人睡的空屋,倒是得以大致保全了。 但他只不知道,此刻赫连姝强拉了他进来,又是意欲何为。 他目光含了几分警惕,忍不住打量她。他倒也不信,她当真要杀人的时候,还讲究什么人后动手。 赫连姝看了看他的模样,就挑起了唇角,「刚才不是喊得很响亮吗,这会儿知道怕了?」 他默默退了半步,却还倔强扬着下巴,「谁怕了。」 眼前人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竟笑出了声。 「好,那本王动手的时候,可不许哭。」 「我……啊,你做什么!」 崔冉正惶然无措,忽地脸色一变,蓦地一声就喊出来。 赫连姝两步就近了他身前,一手将他揽过去,另一手竟径直探向他的腰带。 他身上穿的,是她前几日让人置办了来的袍子,衣料轻软,修身妥帖,腰间有束带,勾勒出男子腰身。民间的年轻男子,但凡家中宽裕些的,是都喜欢这般的样式。 这等样的袍子,讲究的便是腰带须得束得端正,半分也不能乱,若是再有些头脸的人家,还要在腰间佩玉坠子,压着下摆,方显得端庄持重。 腰带一松,下摆失了约束,一阵风过便能掀起来,往往让人视为轻浮失礼,是要背地里笑话的。 崔冉到底是出身皇家,自幼极重礼仪规矩,见她动手,又争不过她,脸色顿时就白了。 「你,你……」他匆忙掩着衣摆,急得竟想不出话来说她。 赫连姝轻轻松松便解了他的腰带,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眼,「想骂本王什么,来,让我听听。」 偏她手上还不老实得很,竟将他的腰带当做平日里耍弄的皮鞭一类,凌空一甩,在掌心绕了几圈,利落地握住,翻来覆去,周而復始。瞧那神色,仿佛乐在其中一般。 男子的贴身之物,哪经得起人这样摆弄,何况还是当着他的面前。 崔冉的脸上顿时涨红得厉害,连耳根都是烫的,既不敢动手与她争,也是争不过,只能急得眼中泛泪,一叠声道:「你还我。」 「本王给你骂的机会,你倒不肯了?」眼前人挑眉看着他。 他气得当真快落了泪,眼前一片朦胧,又生生忍了回去,只兀自将唇咬得发白。 「你便是要杀要剐,我都不辩半分,可你何必欺辱于人。我们陈国即便是处置男犯,都没有褫衣的道理。」他用红通通的眼睛瞪着她,「你当真,当真就是个蛮子。」 他说到「褫衣」时,赫连姝显然地皱了皱眉,多半是这用词于她太咬文嚼字了些。但听到后一句时,她唇边不怀好意的笑便按捺不住了。 「我发现,你们陈国的男人果然很有意思。」她把玩着手里的腰带,缓缓道,「都到这份上了,你竟然只担心我剥你的衣服。」 他望着她的神色,身上忽地就打了一个寒颤。 「你做什么?你不要胡来。」 他惊得后退了几步,就见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眸子忽然暗了一暗。 「怎么,不是你自己喜欢做本王的男人吗?」 她昂着下颌,眼帘半垂着,似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他。 崔冉的喉头就忍不住滑动了一下,护着自己衣摆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微微泛了白。 她说的是他初落到她手上的时候,为求自保,顺着她说的那些话。他却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能让她拿来做了筏子。 就见她笑得越发自在。 「你顶着这个名头,好处也受了,胆子也大了,就连本王的几个副将,也对你客客气气的,只拿你当本王的正房看。」 她说着,还往外面扬了扬下巴,「你们陈国人不是最讲规矩吗,那有没有教男人尽本分的规矩?」 他让她说得,脸上连方才羞出来的血色都没有了,煞白一片。 他动了动唇,只想问她,她不过是为他身上藏的玉佩发怒罢了,如今火气也发过了,手也动过了,他亦愿意任她惩处,不作辩驳。她做什么还要这样羞辱人? 未及开口,脚底下却忽地一绊,猝不及防仰面摔过去。 他忍不住惊唿了一声,对面的赫连姝却只挑了挑眉,没有半点吃惊,更没有要拉他的意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他跌下去,也并不跌到地上。 身后是他的床榻。北地的气候冷,人人都得用厚棉被,因他是受赫连姝关照的,又在病中,府衙上下不敢怠慢,替他铺的被褥格外的厚实软和。 他一下摔进去,只腰上吃力多些,免不了酸疼,极轻地哼了一声。待回过神来时,脸上顿时烫得像火烧。 赫连姝屈起膝来,点在床沿上,就着这样一副姿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她身量很高,如此将他堵在架子床里,便将外头透进来的光遮去了大半,一头髮辫垂落下来,发梢几乎就要落到他身上。 像是什么差距悬殊的勐兽和猎物,即便反抗也是徒劳无功。 崔冉的泪便悬在眼眶子边上,死死撑着不肯掉下来。 他如今的模样早已没有什么体统了,袍子下摆都散开着,里头的绸裤也掀起来些,露出底下半截小腿,雪一样白,线条极漂亮。 赫连姝垂眼看了看,没说话。 他也顾不上遮了,只缩着身子向床里面躲,声音都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既细且弱,因着那一抹哭腔,尾音里格外绵软。 「你别,不要。」他颤声道。 眼前人丝毫不为所动,只伸手将他一双手腕捉过去。 他眼睁睁地瞧着,她举起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腰带,恍然一惊,只觉得越发有哪里不对。 「你要做什么?」他急着问。 赫连姝不理他,只驾轻就熟,将他的手往床架子上绑。 床架是镂花的,平日里不觉得什么,眼下一瞧,倒是很合用。他都没看清她如何动作,手腕便被那薄薄一道绸带缚住了,半分也动不得。 崔冉这才是真的怕了。 「赫连姝!」他急得什么也不顾了,直唿其名,「你为什么这样作践人?」 眼前人的眸子里像是闪过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声音轻佻,「本王不就是个蛮子吗。」 少年的手腕细瘦,又白净,让绸带一勒,顿时就泛起红来,像是上好的白玉,无端让人摔出了几道裂痕。 她习惯地将带子一扯,扯紧了好打作结,就忽地听见了崔冉的痛唿。 他忍了半天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泪珠子挂在脸上,随着他轻轻的抽泣,一颤一颤地往下淌。睫毛被打得湿漉漉的,沾在眼尾,像是一笔过浓的墨,反覆洇染不开。 他紧咬着下唇,似是极屈辱,却又实是耐不住了,无法,只得极低声道:「你轻些,疼……」 赫连姝扭头看他,仿佛微微一怔,手底下当真放轻几分,将带子扯松了些,才在床架的另一头娴熟地打起结来。 做罢了,才回过身来,望着满面泪痕的崔冉。 「还真哭了?」 崔冉几乎将自己的唇咬出血来,双手皆让她缚着,别说挣扎,连挪一挪身子也难。他拿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泪仍不断地从眼角沁出来。 「你要杀便杀了,这算是什么?」 声音早已哑得不成样子。 眼前人注视了他片刻,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来,只总透着几分怪异,让人瞧得心里发凉。 「要换了别人,此刻脑袋都该落地了。」她道,「不过看在昨夜睡过你的份上,本王可以给你点宽待。」 他脸上便陡然烫得撑不住,胸中一股闷气,涨得眼眶一酸,又要落泪。 「你再胡说!」 赫连姝只伸手,将他下巴轻轻一捏,顺势将上面挂的泪珠子拈了去。 「胆子越来越大了。」她淡淡道,同时就站起身来,转了一下胳膊。 崔冉又是一惊,无奈手被捆着,想躲也无处可去,当真是发了急,仰头喊:「你不许过来。」 面前的人倒当真没动,只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以为本王要干什么?」 「我……」 她仿佛一起身来,便换了个人似的,片刻前那般莫测的笑意落了回去,面容重新笼上一层霜。 「少想不该想的,」她沉声道,「你们陈国人,一个两个的都太不老实,捆起来,省得再动别的心思。」 她不顾他哭求,转身便往外去。 临到门边时,他还听见她道:「本王从前捆战俘的时候,可没人敢有意见。对你已经手下留情了,就你能哭。」 崔冉便是在这张床上,让自己的腰带束着,从晌午坐到了天黑。 没有饭,也没有水,甚至连一个踏进这间屋子的人都没有,外面的院子里亦是一片死寂。他十分疑心,是赫连姝有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来瞧他。 他起初尚落了几滴泪,只是知道哭也没用,也便止住了。只手上越来越疼,赫连姝用的怕真是战场上捆人的法子,一动也动不得。 及至天暗的时候,既饿且乏,他倒也倚在床头上,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横竖神智昏沉后,反倒不那么疼一些。 他是让人给喊醒的。 那人动手拍了拍他的脸,不重,但也绝不和气。 「睁眼,有话问你。」 不论是声音,还是说话的口气,他都已经极熟悉了,立刻就醒过来,果然见赫连姝站在眼前。 天已经黑尽了,屋里点了灯火。 只是跟前并不只她一人,她身后还有两个身影,埋着头,跪在地下。 「你做什么?」他疑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在她略略让开身子的当口,却就已经看清了。 其中一个是郎中,便是前些天替他诊病,又私下递信给他的,倒也罢了。另一人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竟是静王府的孙儿。 先前有一日里,他瞧见一对父子让几个兵拉扯,一时心软,上前去帮,反倒连带着挨了一顿打,为此与赫连姝争起来,惹了她发怒,终究也没能救得了那二人。 其中的那名少年,便是眼前跪着的这个了。 他惊愕不已,抬头便道:「我做的事止于我一人,你别牵连无辜。」 赫连姝一挑眉,没说话,那少年却急着开了口。 「此事里头,原有我的缘故在。」他细声道,「若非我多事,也不至于牵连出这样多祸事来。」 崔冉一时只觉得十分听不明白。 他双手仍让缚在床架子上,既不得端坐,连将自己整理得体面一些亦不能够,在人前极是窘迫。他勉强挪了挪身子,反倒将衣摆弄得更乱,也便罢了。 他顾不得那样多,急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少年还小,跪在赫连姝跟前,想必仍是怕的,肩膀瑟缩着,只话音坚定得很。 「殿下说的那块儿玉佩,原是我在城中拾来的。说是前一支队伍在城中歇脚时,里头有人落下的,小门小户的百姓不识此物,顺手给了我,我却是识得的。」 他道:「我从前出身静王府,一瞧便知道,这般的纹样只有皇家才用。是我煳涂,心里想着,即便是陈国也没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没有福分留用皇家的东西,总该是物归原主才好。」 说着,望一眼身边跪的郎中,「在路上这些日子,皇家的人里头,我也只与九皇子有一面之缘。听闻是在县衙里养着病,正巧要寻郎中来看诊的,我想着便託了郎中,将这玉佩递来,也算是它回到了皇家的手里头。」 崔冉听着这一席话,不免心惊肉跳,只小心觑着赫连姝的脸色。 便听她冷哼了一声,「都落魄到今天这模样了,还皇家呢。你们的皇子,现下是躺在本王的床上。」 他一瞬间皱了眉,又唯恐惹了她恼怒,将面前二人都给折进去,不得不生生忍下,只用力咬着下唇。 那少年就忙不迭地磕头,「都是我脑子笨,求殿下莫要动气。」 赫连姝看了看他,脸色不咸不淡的。 「这话说着,你自己信吗?」 崔冉眼看着那少年脸色发白,手心里就沁了汗。 眼瞧情形不好,他却也不能强闯出去,道是这少年胡言乱语,将罪过全揽回自己身上。谎已经撒到了赫连姝跟前,不论怎样,都是个罪。 这时候,那沉默了许久的郎中,却忽地出了声。 「可不是吗,小人也觉得,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她道,「那日里我被央去,替他们看一看诊,正遇上这小娃娃求我。我一想,也是要往县衙跑一趟,一时发好心,便给应下来了。」 她连连摇头嘆气,「要是知道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我说什么也不趟这样的浑水。」 赫连姝瞧着她,像是有些想发笑。 「你这个城里独一份儿的郎中,一天是有二十四个时辰吧。县衙里这个没用的要你治,军中那些军医治不了的也得你瞧,你倒还有工夫去给这些没钱的男人看诊。」 她道:「本王竟没瞧出来,你才是个活菩萨。」 那郎中在她说话的当口,飞快瞟一眼崔冉,目光复杂难言。崔冉与她视线相对,也没意料自己给她添了这样大的麻烦,她竟还肯帮他,极是惭愧。 她倒是收回眼神去,仍是那天替他看诊的模样,一张脸仿佛枯树皮,微微带两分笑,亦像是冻木了,笑不大起来似的。 只讷讷道:「殿下折煞小人了,也是让他们求得没办法。」 赫连姝冷冷瞧着他们,唇角抿成一线。 崔冉心惊胆战地望着她,良久,见她忽地一个转身,裙角掀起一阵风似的,悚然作响。她回过身来,双目只盯着他,阴沉得怕人。 「下去。」 身后两人怔了怔,亦不敢言,只得收拾起身退下去。 崔冉坐在床头,静等着她要拿他如何处置。 手上却蓦地一松。系在床架子上的结让她给挑了,他的手腕解了束缚,陡然落下来,摔在床上。 被捆了大半天的人,早已脱了力,此刻骤然解开,血勐地往勒痕处涌,反倒是比先前疼得更厉害,且添了一份难耐的酸麻,惹得他「啊」一声低唿出来。 赫连姝瞧着他眉头紧蹙的模样,淡淡扯了扯嘴角,算是在笑。 「你的人缘倒好,」她道,「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肯上赶着救你。」 他抱着疼痛的双臂,只不敢同她说话。 经了县令一事,他也算看明白些了,赫连姝是粗鄙蛮夷,但并非没有头脑。他也不知这静王府的孙儿和郎中,如何会赶来替他扯谎,他只心里害怕,这谎并瞒不了她。 他这厢心慌得厉害,眼前人却忽地将这个话题作罢了。 她只抬起手来,极自在从容,竟是一下扯了自己的外裙,便向着床边坐下来。 「你要做什么?」崔冉立时便急了。 她扭头看他一眼,仿佛这话问得很是好笑。 「本王的屋子都快烧没了,不睡这里,睡哪儿?」她说着,还向地上努了努嘴,「要是睡不惯,还像军帐里那样,你到地上另睡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他望了一眼,便语塞。 大帐里的地上其实并不冷,地毯铺得厚厚的,帐子外头也是密实的毛毡,门帘一放,半点风都进不来。但眼前的地面不同,要是躺上一夜,怕是明天连郎中都不必请了。 他无措的当口,赫连姝已经在床上躺下来,拿眼角斜着他,「不睡就下去。」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和衣在她身边一躺。心里只道,昨夜也睡了,今日又有什么过不去的。 刚迫使自己闭了眼,却只觉身边窸窣一阵响,像是有人的气息暖热,轻轻扑在他的鼻樑上。 他勐一睁眼,就见赫连姝竟支起身子来瞧他,面庞离他不过几寸,一双眸子幽暗,与他对了个正着。 「你……」他慌得一动也不敢动。 眼前人便嗤笑了一声,「你的胆子,比本王以为的大。」 他还不待回过神来,只见她忽地伸手,进枕头底下的被褥里一摸,轻而易举地就掏出一个荷包来。蓝布的底,疏疏绣了几针的花,正是先前郎中予他的那一个。 他睫毛颤了一颤,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那必是昨日里,她在院中看他烧纸,与他说话的时候,听见里头洒扫的下人拿这事问鹦哥儿。不过一句半句的工夫,竟就让她记在了心里。 她举着荷包,递到他手上,话音不紧不慢的,「打开。」 他僵着,一时没动,手便被她捉住了,扳着他的手指,强行移到那荷包的繫绳上。 「要本王帮你吗?」 他忍不住低唿了一声,蹙了眉,轻声道:「疼,疼得厉害。你别碰,我开就是了。」 赫连姝眉眼沉沉,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他煞白着脸,在她的监视底下,极缓慢地打开荷包,敞开了口,递给她看。 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字条是昨日给墨玉烧纸时,顺手便添进火盆子里烧掉的。 面前人脸色微动,唇角微微一挑,忽地捉住他手腕,一下将他按倒在床上。 她不顾他痛得哀求出声来,俯身在他耳边,缓慢耳语:「本王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在我背后捅刀子。凭你的本事,只够我饶你一次。」 她像是感到了他在她身下发抖,很愉快似的,轻轻笑出声来。 「瞎话编得不错,但本王一个字也不信。」崔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第29章 29 . 关山沉月(一) 吃醋了? 行至黑鹤城, 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天已经完全地冷下来,在这北地,便是彻头彻尾地入了冬了。道旁的树杈子上都挂起冰熘, 人走在外头, 不敢张口说话, 不然便是一阵冷风直灌进肺腑里, 热气儿散到空中,白茫茫的一片雾。 崔冉进了营帐, 忙忙地将门帘重新掩实,把热水放到赫连姝的案边。 从头到尾沉默,一句话也没有。 赫连姝抬眼看了看他,唇角微弯了一下, 「规矩学得不错吗,小皇子也懂伺候人了。」 他低着头,站在一边, 不声响。 这些日子以来, 他与赫连姝之间,便是这般怪异的模样。她不杀他, 也不恼他, 甚至不叫他滚,哪怕他自请从大帐里出去,她亦不许。她只将他每日里束在身边,高兴时也能玩笑两句, 脾性上来了便不阴不阳地讥讽他。 他初时还有几分气性,说到急处,仍要同她争起来,红着眼睛向她道:「你为什么便不肯杀了我, 这样一日日的有什么意思?」 时日久了,也就给磨灭了。 他有时候会猜想,没准赫连姝喜欢的,便是逗弄戏耍他,就好像勐兽不急于吞吃自己的猎物,反倒喜欢看它被逼到角落,瑟瑟发抖,抖动着细软的皮毛哀怜求生一样。 于是他变得越发沉默,不与她争,更不昂着脖颈相抗。他只避过旁人的闲言碎语,一日接着一日地在她跟前活下去。 不论她如何招惹他,他也只摆出逆来顺受,少言寡语的模样,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让她索然无味也好。他不愿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乐子。 只是他有时仍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她豢养的什么猫狗,温驯而沉默。 「想什么呢?」近旁忽然传来人声。 他摇了摇头,「没有。」 就听赫连姝轻笑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拿他有些无奈,「一天天儿的跟本王装哑巴,前阵子不是脾气挺大的吗。」 他仍不语,听她又道:「换了旁人,早把你扔出去了。」 他低着头,眼里甚至还划过了一丝笑。 他知道,北凉人残暴无情,即便是对正房郎君,也不讲什么七出方能休夫的规矩,一旦不合心意,二话不说便是赶出门去。自然,若是夫家有势,不惧她,敢提刀上马问她讨公道的,才另当别论。 而待寻常小侍,甚至是他们这些被俘虏来的男子,便更是薄情寡恩了。 前些天里,他还听人偷着说,有几个男子搭上了军中的小头领,也曾在帐子里做过几夜夫妻,自以为不论如何,也是寻着了一方依靠。不料没过几日,就让连打带骂地赶了出来,命都快让人折腾去半条,反倒是比先前还不如了。 赫连姝大约是觉得,她身为一军之主,北凉的三皇女,肯容他至今,已经是极宽宥了。 话倒是不错,只是在他心里,没准她要真放了他出去,他反倒更自在一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他沉默的当口,她却站起身来,像是坐久了,在活动筋骨的模样。 「等会儿随本王去吃酒。」 他听见这句话,心里忍不住,仍是有些怕的。 先前在蘩乡城里,借住在县衙歇脚的时候,便是因为这一句去吃酒,引出了后面那样多的祸事来。 「我不去了。」他本能地就道。 顿了顿,怕是惹了她不悦,又低声补了一句:「你们军中吃酒,我去了也是碍眼。何况我在,你也没什么兴味。」 眼前人看了看他,没有作色,反倒低笑起来,「有没有兴致,是本王说了算。」 他愕然,就见她斜眼瞧着他,「有陈国的皇子伺候着,本王心情不错。」 他抿了抿唇,偏开目光不看她。 他从前只道她是个冷面的阎王,杀人如麻,毫不容情,近些日子来才算是明白了,不但如此,她且是个无赖,专以耍弄欺辱他为乐。 她对他做的混帐事,他也受过了,不过一句半句的挑弄,没有什么忍不下来的。 他不出声,她便作势要往帐子外头走,「那算了,今夜邀我的是我二姐,可不是我没告诉你。」 他怔了怔,「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是能猜到的。 这里是黑鹤城,凉国境内为数不多,尚称得上是繁华的城池,几乎等同于副都。他们两军早定下了,要在此地会合休整,再一同前往他们真正的都城白龙城,觐见他们的大可汗。 自打在蘩乡城耽误了脚程后,他们这些日子来加紧赶路,为的就是这个。 眼下既是到了,她们姐妹两个要聚首,也是常理。 那边的人却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他,「给你玉佩的人,就在我二姐的队伍里。怎么,你不去见见?」 他闻言,心里便像是一根弦让人挑了起来,即便他着意隐忍,终究是不胜其烦。 「我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疑我,一刀杀了我就是,何必三番五次地拿话激我。」 便是说这话时,他音调仍然是淡淡的,只垂着眼,不看她,仿佛多与她对上一眼都是白费工夫。 赫连姝瞧着他这副模样,却不以为忤,只眯着眼笑。 「这可就是拿好心当驴肝肺了。」她道,「你们陈国人,跟老公鸡似的,一窝接一窝地下蛋,光是我这支队伍里,什么皇室宗室,就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我只是想,女人不是都在我二姐那里吗,估摸着也不少。」 她说着,走近两步,沖他扬了扬下巴,「哎,你有姐妹吧?」 他瞧她一眼,神色微动。 就听她笑着,慢条斯理道:「本王可是给你恩典。吃完了酒,你爱偷着打听什么,本王只当不知道。」 他望着她,心里只是不敢信。 前些日子为了玉佩一事,她忌讳得跟什么似的,时阴时晴,三天两头地拿话敲打他。她有这样好心,许他去打听亲人的消息? 「你有什么条件?」他警惕地问。 对面就笑得更欢畅。 「有长进啊,瞧着是没那么蠢了。」她打量着他,「条件就是伺候本王喝酒,反正你上回也学过了,不难吧。」 他眉心就动了一动。 上回他分明就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也不合她心意,就让她赶到了后面默默吃菜,以免在跟前碍她的眼。 没料到,她为了耍弄他,竟还肯给自己再找一回不自在。 「就这样简单?」 「是啊。」她闲闲道,「可不是本王瞧得起你,是咱们草原上喝酒,有男人伺候才算作是有脸面。二姐跟前,我可不想丢人,眼前就你一个还凑合。」 她瞧着他,轻哼了一声,「要不是嫌家里几个麻烦,没带出来,还用不上你呢。」 崔冉听着,却忽地怔了一怔。 「你……家中有小侍?」 赫连姝原是自顾自活络筋骨的,闻言,动作停了停,扭头看他,「怎么,不能有?」 他皱了皱眉,低下视线去,也觉得自己这一句问得突兀,且毫无什么必要。 「有几个也是你的事。」他轻声道。 仍是近些日子来同她说话的口气,极淡,仿佛尽可能地令人乏味。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一句听来都好像有些惹人多心的意思。 他正想着,将话音再纠一纠,面前的人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没抬头,也觉得出眼前一暗,她的身形靠近过来,胸前的绿松石项鍊明晃晃地落到他眼睛里。 「哟,吃醋了?」她声音里带着揶揄。 崔冉忽而像被针扎着了似的,勐地退了一步。 「你说笑了,」他道,「对着随时能要你命的人,你也能吃醋吗?」 对面像是颇感意外,瞧了他两眼。 「你对自己的位置,倒摆得挺清楚。」她点点头,「本王还有王夫呢。」 「你……」 崔冉定定地望着她,忽地没了言语,就见她眼里的笑意越发加深,神色像是极得意。 「怎么,难受了?」 他愣了片刻,陡然别过头去,眸子垂得低低的,脸色仍是一如往常的白,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 「我只同情你的王夫罢了。」他低声道,「你这样的人,竟还有男子肯嫁你。这样说来,你们北凉的男子倒也颇为不易,还能受得住你这般心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话不好听,面前的人却像是听了人夸一般,也不知在想什么,咧嘴笑得竟很高兴。 他让她笑得不自在,「不是说要去吃酒吗,天该黑了。」 赫连姝又盯了他几眼,大步一跨,到墙边取了他的斗篷,凌空抛给他。 「我们凉国的男人,是比你们强些。」她冷笑道,「有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看中了哪个女人,就敢自己骑马追过去,想要妻主喜欢,就大大方方地去邀宠,没有你们那么多矫情工夫。」 她说的话,其实并不如何,平日里更难听的多得是。但不知怎么的,崔冉只觉得心里发闷,听得极是不舒服。 他瞥了她一眼,终究不愿多费口舌,只穿好了斗篷,径直往外走。 经过赫连姝身旁时,却见她忽地伸手过来。 他极警醒,一下就停了步子,向后缩了缩,「你又做什么?」 这人扫他两眼,摇头出了一口长气,伸手忽地一抖落,就将他身后的兜帽翻上来,结结实实地罩在他头上。 「第一天到北地吗?」她满面嫌弃,声音粗重,「耳朵不要了?」 他让她训得落不下脸,抿了抿唇,却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话同她说,终是快走几步,一掀门帘,就走进了凛冽的寒风里。 只听得身后有人「嘁」了一声,声音远远地让风颳过来:「瞧那个没出息的样子。」 第30章 30 . 关山沉月(二) 二皇女。…… 北凉二皇女, 名赫连姗。 酒席就是设在她的帐子里。 说是帐子,其实相当的开阔,若真要摆席面, 容纳百人总是绰绰有余的。这皆是因为眼下到了黑鹤城中的缘故。 北凉人尚武, 重军, 这样的大城里皆有现成的营房, 虽说也是搭帐而居,却比先前在路途上凑合的要强上许多, 里头一应物事皆完备,居住起来可以称得上是舒适。皇女的营帐,便更是如此。 崔冉进得帐子的时候,一旁竟上来一名小侍, 要接他解下来的斗篷。 他一时都怔住了。 从前做皇子时,自是衣来伸手,众星捧月, 只当做是寻常。如今不过短短数月, 竟已经恍如隔世。面对此景,也只觉得是不习惯了。 看他发愣, 一旁赫连姝就笑了一声, 扯过他的斗篷塞进那小侍手里。 「瞧见了吧,这才是别人的小侍伺候人的模样。」她道,「你看看你。」 他没作声,随着她进去, 过了一处屏风,就见有一人坐在案后面。见了他们,起身相迎,爽朗笑道:「可算是等着我妹妹了。」 她的年纪也轻, 身量比赫连姝稍矮一些,锐意不那样重,脸部线条颇有几分柔和,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甚至称得上和气。 他忽地就想起当初赫连姝那一句:「我二姐可是个真菩萨。」 心中就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倒也不总是没道理。 赫连姝见了她,亦迎上去,直道:「这一路是我来晚了,倒让二姐等,该我自罚三杯。」 说着,就要伸手倒酒,被对面忙忙地拦下来。 「你是自罚,还是馋我的酒了?」那边笑着就斥了她一句,将她伸到酒壶上的手又打下来,「刚进门,都没坐热,就急着要喝。你是出门在外,不怕你爹训你。」 赫连姝撇了撇嘴,脸色就颇不自在,「二姐你说这个……」 嘴里嘟嘟哝哝的,又将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崔冉偷眼瞧着她,只觉得颇有些好笑。 从前在她自己军中时,是她最大,生杀降罚,都只在她一念之间。旁人皆畏惧她,被俘的男子们更是将她视作阎罗恶鬼,连往她跟前踏一步都不敢。 初见她时,他亦是如此。 却没想到,遇上她的二姐,还有她吃瘪的时候。 那厢赫连姗一边招唿她坐,一边随口道:「不过你也是,怎么来得这样晚,比我估计的晚了要有十天,我在城中等得也心急。你要是再晚些来,我便要派人沿来路去探了。」 她面上甚是关切,道:「可是路上遇见了什么难处,打紧吗?」 崔冉站在后头,闻言便低了低头。 这一路上的耽搁,虽不能说全是因他,也有一些是男子们误吸了炭气,中毒昏迷的缘故,但他心底里倒还是信的,以赫连姝的心性,只要人醒了,没有性命之忧,她并不会很在意他们行路是否艰难,身子能否支撑得住。 她向来是认为,这些人里三中有一能活着到白龙城,她这一趟就算是交了差了。 她肯冒着越来越冷的天气,在蘩乡城里多休整几日,尽管他心里不愿认,但大约还真是对他的宽待。 只是此刻让人问起来,该怎样说呢。 一军之首,为了一个被俘的男子,肯让整支队伍都受拖累。不论让谁听了,都只觉得是祸水。 赫连姝在厚实的织花地毯上坐下,自在地盘了腿,却只道:「那蘩乡城的县令,不老实,我为了收拾她,多花了几日。」 「这是怎么说呢?」对面就问。 她将事情简短地讲了一番,那边始终带着笑的脸色,也忍不住沉下来几分。 「先前我从蘩乡城出来时,好端端伤了马腿,我虽心里有些疑问,倒也不曾往深处想过。」她以指节在案上轻叩了叩,「没料到竟有此事。」 她目中忧色沉沉,「万幸是你没有受伤,不然该怎么是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赫连姝反倒是笑了几声,并不很当做一回事似的。 「就她那点本事,还不够我看的。」她边拣面前的果子吃,边道,「要说对她的旧主忠心吧,我倒还有点看得起她,只可惜,脑袋太蠢。」 对面就摇着头笑,像是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似的。 「你呀,从小就是胆子大,耍勇斗狠,什么也不往心里放,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让人放得下心。」 赫连姝在她这个姐姐面前,倒不似平日里阴晴不定,冷酷凶蛮的模样,反倒是嬉嬉笑笑的,身上的冷意也褪去了五六分。 崔冉默默地站在身后瞧着,竟怔忡了一瞬。 他识得她,至今时日也不算短,对她总是畏惧如洪水勐兽,哪怕是她摆了笑脸,愿意与他玩笑几句的时候,她那笑底下仍是藏着锋芒的。便好像虎狼收了利爪,却仍时刻有扑上来断人咽喉的危险。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浑身松懈下来的样子。 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年纪并不大他很多,在她的姐姐面前,也有收敛了狼尾巴的模样。 他眼瞧着赫连姝自己倒了酒来喝,眯着眼道:「我又不担什么大任,母亲对我也没那样大的指望。我瞧着,她前些年还爱训训我,这两年也不大乐意动口了。」 对面便是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耍无赖。」 「二姐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个听令办差事的。」她笑着道,「这趟回去,要是没别的事,我就歇起来了。军营里待久了,也没多大的意思。」 赫连姗就抬眼瞧她,「那明年要是攻打齐国呢,你不领兵去?」 「这二姐你就放心好了,母亲必定是把这件差事交到你头上的。」她拍着桌子大笑,「你也别只逮着我一个,老四如今不是也大了吗,你带着她磨鍊去。」 笑完了,又道:「不过,我心里琢磨着,大姐怕是还得和你争一争。」 对面就摇了摇头,「什么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她亦饮了一口酒,问:「这一路上,除了起火一事,其余可都还顺利吗?你队伍里的人好不好管束?」 赫连姝便道:「都是一群男人,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话说到此处,却忽地顿了顿。崔冉站在她后头,只瞧着她的眼神淡淡往后瞟过来,心里便知道,不论在什么场面上,她都不会轻放了他。 果然,就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不过,也有那么一两个不大安分的,烦人得很。」 对面坐的赫连姗就扬了扬眉,毫不意外的模样。 她一抬眼,目光直直地落到崔冉脸上。崔冉对她,不如对赫连姝那样怕,只是让她瞧得无所适从,便低下头来,假作不知。 就听她道:「还没问你呢。你后面站的小侍,是从俘虏里头收的?」 「嗯,让二姐给猜着了。」 「怎么干站在后头,瞧着也怪不自在的。」 对面话音和气,显见得脾气是要比赫连姝好上许多的,只是崔冉倒没料到,她身为皇女,竟会开口来与他这样的身份搭话,且是细细教他。 她面上带笑,沖他问:「你到你们殿下身边,有多久了?」 他怔了一下,如实答:「一月有余。」 便见那边点点头,朝着他面前案上的酒壶,努了努嘴。 「时候是不长,慢慢学着来吧。」她道,「像这些倒酒一类的事,就别让你们殿下自己动手了,你多伺候着些。要是不会,就多瞧帐子里的旁人,悄悄地学。」 她微笑着,语气宽和,「本王这个妹妹,就是脾气大些,心是不错的。你好好跟着,比在外头军营里强。」 崔冉听在耳中,只觉得别别扭扭的。哪怕他如今从事实上,确是仰仗着赫连姝,但当真听人这般说,教他去逢迎讨好的时候,心里仍旧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道,脾气大是已经尝得够多了,至于后半句,似是没瞧出来多少。 但既是对面贵为皇女,亲自教了,他却也不能不识抬举。 他瞧着赫连姗身边,有两名小侍左右跪着,一个奉酒,一个夹菜,皆是北凉人的打扮,容貌是漂亮的,一举一动周到,且面上笑得明丽。 听他们的主子这样说,还抬起眼来,盈盈望着他,虽是不曾言语,神色里却极是真心,劝他学他们模样的意思。 他身子略僵了僵,无法,到底是走近赫连姝身边,掀起衣摆,缓缓跪下身去。 地毯既厚,且软,双膝挨上去并不觉得疼,只是总轻轻忽忽的,没有跪到实处似的。他想起上回被迫侍酒时,便险些打翻了酒,连带着双手也有些抖了,好像越是怕错,越容易出错。 他学不来那些小侍,倚在人身旁劝酒的模样,只斟了一杯酒,端端正正捧过去,挺着背嵴,「请。」 赫连姝打量了他一眼,轻轻一挑眉,低声问:「就这?」 他抿了抿唇角,固执地维持着这般姿态,也做不出旁的来。 片刻,就听她笑了一声,伸手将酒杯接过去,却是在向赫连姗道:「我这个小侍,收得很亏。都带进帐子了,才发现脑袋不太行,白费二姐好心好意教他,他一件也学不会。」 她盯着他道:「只是瞧他有两分意思,到今天才没有赶出去。」 她将「小侍」二字咬得格外重,拿腔拿调的,摆明了是有意在人前嘲讽他。崔冉只低头避过,权当做没听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却不料那边赫连姗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一笑,「三妹,你这个小侍,恐怕出身有些来头吧?」 第31章 31 . 关山沉月(三) 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 崔冉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仍是跪着, 面向着赫连姝,并不敢抬头,只觉得另一边几道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或好奇, 或审视, 透过衣衫侵进来, 盯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然后,就听赫连姝轻轻笑道:「二姐怎么瞧出来的?」 「模样, 做派。」对面简短答道,「可瞒不了你二姐我。」 他闻言一怔,瞧着眼前的人大笑起来。 她在这般松弛的情形下,并没有往日里的阴沉威严, 笑声清亮,倒有几分恣意畅快的模样。笑罢了,就着手中酒杯饮了一口, 微微眯起眼角看他。 「听见没, 说你矫情呢。」 他不免一时语塞。 眼前人瞥了一眼他端正跪着的双膝,摇摇头, 眉间似有不耐之色, 「行了,在这儿当树桩子呢,没的给本王丢人。」 说着沖对面一扬下巴,「学着点。」 崔冉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望了望那一边。 赫连姗的两个小侍,应当是她从北凉带出来的,从前在身边伺候得早已经熟了,一举一动皆有分寸, 并不逾矩,却时刻懂得恰到好处地讨人欢心。 二人皆是一身窄袖锦袍,勾勒出身姿轻盈,侧身跪坐在地上,斟酒布菜,笑语盈盈。行动之间,身子不时挨上她的肩头,髮辫间坠的璎珞在灯火底下,一明一暗,极是惹人心动。 他不过只瞧了两眼,便觉得耳热眼跳,分明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却仿佛席间只有他一个无地自容一般。 这等模样,若要他学,还不如将他逼死罢了。 他最终只是挪了挪双膝,将身子矮下来些,在这人身边默默地跪坐下来。 双手垂在膝上,头半低着,背嵴仍挺得笔直。明明是身在北凉人的军营里,模样却与从前在宫中摆宴时如出一辙。 赫连姝看了看他,歪着嘴角,轻哧了一声,显见得是瞧着他可笑。 他头更低了几分,只打算真像她说的,做个木头桩子,不论她们说些什么,也只当是没有听见,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罢了。 眼前却忽然被抛来一件东西,恰好落在他的膝上。 他一惊,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就看清了。 是一把匕首。外形小巧,刀鞘和刀柄上都有雕花,和她平日里惯用的大刀相比,倒是陡然精巧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这是……做什么?」他小声犹疑道。 这人就用下巴点了点案上摆的一盘肉。 「做小侍,就要有个伺候人的样子。」她道,「切了来。」 北凉人饮食粗放,肉是整块在火上炙的,外皮焦脆,倒也颇有些香气,只是令人无从下手。 崔冉从前在宫中,别说这样的活计了,就连厨房都不曾进过。若说宫中君侍还会偶尔亲自下厨,做些小菜点心一类,用以讨好他母皇,那像他这般嫡出的皇子,才叫做真正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庖厨之所长成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如今,却也不得不照做。 他没有出声,只将衣袖捲起两分,恰恰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将匕首拾起来,细緻缓慢地去处理那一盘肉食。 瞧着他的动作,便是此前从不曾做过的,相当生疏,只是模样丝毫不乱。烤肉在他手底下被切成薄片,偶有火候失当,烤得焦黑之处,都被他一一剔去。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便道:「三妹,他是宗室还是皇家?」 崔冉闻言,手轻轻一抖,刀刃险些落到了指尖上。 他感到赫连姝盯了他一眼,才懒懒地答:「果然二姐什么都能猜着。」 她支着身子,改了一个坐姿,道:「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 话音一落,那边两个小侍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哪怕他不曾抬头,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止不住地落过来,好似既惊异,且同情。 他手底下的刀并不停,只默默咬住了唇角。 赫连姗亦静了一静,脸上才重新挂起笑来。 「你这丫头,近些年胆子越发的大了。」她道,「不过也罢了,母亲向来偏心你,你不过提前收用了一个两个在身边,她老人家大抵也不会怎么样。」 崔冉听着她们像谈论一个物件那样说自己,也只能当作充耳未闻。 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这些被俘男子的去处,一早便已经知会过了,都是要押往白龙城,上了金殿觐见北凉的大可汗的,随后才会被遣往各处。或是被大可汗看上的,便纳入宫中,余下的就是论功行赏,分赐给此次南征中有功的贵族和将领。 他们的命运,和陈国宝库里那些被哄抢一空的珠玉珍宝,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各人的容貌家世,都会被明晃晃地计作赏赐时的筹码。 这也就是军中三令五申,不论那些北凉的兵怎样胡来,都不许染指皇室中人的缘故。 不过,面对赫连姝将他收在身边的举动,军中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人以为有什么不妥。 只因她的身份便与旁人不同,既是大可汗亲生的皇女,又是南征时功勋卓着的将领,换言之,瓜分他们这些陈国皇室的男子,原就是有她的份的,如今她只不过提前选了一个合意的,并不算是多大的逾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眼前的赫连姗,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赫连姝听着,却忽地笑出了声来。 「二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她道,「我既不愿意惹母亲的眼,更烦我爹念叨我,这等事情,我向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那你这……」 她面对那厢疑问的眼光,自己提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了,悠悠地喝了一杯,才勾起唇角,轻描淡写。 「我可没收用他。」 一时间,帐子里无人开口,只闻得外间将士们来往谈笑的动静,倒衬得他们这一方大帐格外安静了。 崔冉的脸上便止不住地热起来。 尽管他知道,她们谈及此事时,未必有什么旁的想头,不过像是在说一件东西,有没有启过封一样。但身为男子,让人当着面说他的身子,终究是臊得有些受不住。 一片沉默间,他只听对面缓声道:「竟是这样,这倒是我想得错了。那到了白龙城之后,你预备将他……?」 「该怎样就怎样。」赫连姝信口便道,「到了母亲跟前,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脸色轻快,不假思索,仿佛说的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道理。 崔冉却一怔,手上的匕首忽地就没握住,「噹啷」一下敲在铜盘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又顺着滚落到地毯上。 他耳根红得要滴血,慌忙去拾的时候,就被赫连姝止住了。 「瞧这个没用的样子。」她沉声道,「要见了血,还让人怎么吃饭。」 她说着,自己将匕首捡起来,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刀鞘里,脸色冷冷的,只瞧了一眼他辛苦切好的那些肉。 「本王瞧着也没胃口,你吃了吧。」 崔冉脸上既窘迫,喉头更堵得生疼。也不知怎么的,从前她更落他脸面的时候也多了去,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偏偏此刻,竟有阵阵酸意涌向鼻端。他用尽力气强忍住了,只下唇咬得发白。 只听着对面的赫连姗慢慢开口,像是有些嘆息的模样,「这等事情,本是随你心意,二姐也不该多嘴什么。」 她沉吟了片刻,「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怎么说?」赫连姝悠然自得地将手架在膝头上。 「不论你有没有收用过他,他在你帐子里跟了月余,总是人人都瞧得见的。你是皇女,你碰过的男人,有几个敢要?」 她看了看面色苍白的崔冉,温声道:「你不要他,他不一定活得下去。」 崔冉跪坐在后面,面对着那人弃若敝履赏他的一盘子肉,没有半分的胃口,只觉得这大帐,尚不如他先前路途中与众男子们挤过的破旧帐篷,像是没有顶似的,寒气能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灌得人浑身冰凉。 他听见赫连姝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瞥了他几眼,才扬了声道:「行,那我再想想。」 他也不大留意,后头的半席是怎样过去的,只知道酒足饭饱的时候,赫连姝说她二人尚有军务要商量,让他自己先行回去。 他猜想,这便是出来前她所说的,给他机会探听宫中亲人的消息,她只作不知道罢了。只是这会儿,他忽地觉得,仿佛也没有什么意思。 鹦哥儿在帐外候着他,替他拢斗篷的时候像是惊了一下,「公子你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说着还往大帐里觑一眼,压低声音问:「不会是殿下又欺负你了吧?」 他只摇了摇头,乏力道:「不是,大约是帐子里闷,透透气就好了。」 二人便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黑鹤城的营房建得颇成规模,从此处望去,连绵一片,灯火罗布。由于住得比一路上舒适许多的缘故,北凉的兵们都高兴得很,神气都比在路上时要好上许多,三三两两地不是吃饭,便是侍弄马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 即便是见了他们两个男子,神色中也不见什么凶光,比之往日要和气许多,也可能是当着两名皇女跟前,更收敛一些,不好胡来。 只是崔冉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抱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仍是拣着边缘的地方,避开人走。 不料正走着,却忽听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音调高扬着,在夜里听来格外的响亮。 「这不是北凉的王夫吗,怎的趁着夜色里,在外头闲逛。要是旁人没看清,给捉去了,可怎么好呢?」 第32章 32 . 关山沉月(四) 今后会去哪里。 他一愣神, 也认出了对面身份。 竟是从前宫中的几个君侍,挤在这营帐外围的偏僻处,灯火也照不大见, 个个蹲在地下, 也瞧不清究竟在做什么, 身形大半隐在夜色里。 他忍不住就问:「你们如何在这里?」 虽如今两军会合, 都住进了城中的营房,但彼此之间, 仍是划地而居,以便军中管理。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俘的人,更是被下了严令,不许越界, 违者必有重罚。 只因北凉人也是明白的,他们这两支队伍里,押送的尽是陈国的贵族, 只是男女隔开, 分别赶路罢了。这些人里,原就有许多是一家老小, 亲眷、夫妻, 数不胜数。如今都聚到了一处,各自都怀着寻亲的念头,若是再不强令分开,便要乱了体统。 前几日里, 已有不少难捱思念,壮着胆子与亲人相会的,让那些兵给捉住了,打得好生悽惨。 而眼下这地界, 是在赫连姗的营房外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要是让巡逻的兵给瞧见,也是落不了好的。 不料,他这般问,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姜才人向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方才刚讽了他一句,此刻越发的要奚落他。 「也是,咱们这些人在这里,都是偷偷摸摸的,将心揣在嗓子眼儿呢。哪能比得上你,有北凉人的皇女在后头护着,那自然是横着走也无妨的。」 崔冉不愿与他辩,身旁的鹦哥儿却是听不下去了,「我们公子是跟着殿下来吃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地来去,怎么了?」 对面瞥他一眼,就更是冷笑,「如今身边都有人伺候了,果真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了。」 鹦哥儿从前是在县衙做一份杂役,冲着赫连姝开的工钱,才跟着上路。他不是宫中或大户人家里懂规矩的奴侍,半分也不憷,昂着脖子便要争起来。 崔冉怕他没有轻重,和对面两相一激,不但要生出许多的难听话,若是将巡逻的兵引来了,还要平白生事。 便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同他们稍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鹦哥儿的模样就很是不放心。 「公子你可别再逞能耐了。」他小声道,「上回那事,还是你哥哥给了我主意,要我飞跑出去求救,求了好久才有人肯出头,好险殿下没有再追究。」 他满脸紧张,「要是再出了事,殿下要拿我脑袋的。」 崔冉让他说得脸色微红,幸而在夜色里也看不分明。他望了望面前几名神色各异的人,只轻声道:「无妨,我会小心。」 鹦哥儿这才撇撇嘴走了,留他一个面对这些故人。 姜才人打量了他一番,方才挑高的眉梢倒是放下来些,冲着鹦哥儿的背影努了努嘴,「挺有出息的么,赫连姝待你不错?」 虽然话里话外不大是味儿,神色却也难掩得意。 「你瞧吧,我上回就同你说,脸面没有眼前的好处值钱,一咬牙将她伺候好了,好处短不了你的。」他道,「你如今是病也好了,人也光鲜了。怎么着,是不是得谢谢我?」 崔冉还没有说话,后头的柳君就冒了一句出来:「还有脸说呢,没得害臊。」 「碍着你了?」 「你上回换来的一盆子破炭,险些将人命都要去了,这便是你说的好处。」那厢闷着声嘀咕,「自个儿没皮没脸,还要将咱们皇家的哥儿也给教坏了。」 哪怕这话头沖的不是他,崔冉仍是觉得面上滚烫,无地自容,仿佛将脸摆在外头让人扇一般。 姜才人闻言,有心不服,却也的确是理亏,只气咻咻地抱起东西,掉头便走。 口中还要道:「你这把年纪了,有没有人瞧得上还是两说呢,你便光顾着自个儿清高去吧。过几日也不知能分到哪里,你哭我也是听不见的。」 二人又絮絮争了几句,终究是不敢真闹起来,不过片刻,也就被夜风吹散了。 一旁的陆贵君许久没说话,这会儿方才向他招手,「九哥儿过来,莫听他们吵嘴。」 刚刚姜才人走的时候,崔冉瞧着,他手里抱着的像是个木盆模样,但也没看得太分明,直到在陆贵君身边蹲下身来,才算是看清了。 他们各人面前,都放着盆或是桶,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里头竟用水泡着衣裳,像是在浣洗的模样。 「这是……?」他一时疑问。 陆贵君,名雨眠,从前在宫中时极是端庄娴雅的一个人,如今却也是面黄肌瘦,姿容憔悴了。 他望了崔冉一眼,像是很有些不好意思,「此处邻着河,咱们便想着过来洗一洗衣裳。要不然,一路过来腌臜得很,实在是穿不得了。」 崔冉瞧着他,不由怔了怔。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如牛羊一般被驱赶上路,绝无可能带什么换洗衣裳,身上早已脏得不能看了。也就是在蘩乡城的时候,赫连姝勉强开恩,令手底下的人去置办了些棉衣棉裤,发放与各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人身上,全靠这棉衣遮着,底下该穿的衣裳,已经全泡在盆里了。 他一怔神的工夫,对面的脸色便更羞愧,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别见笑,这不是几日之后,便要到白龙城了吗,大家都想着,将自己收拾得好一些。」 他恍然间明白过来,脸上也热了一热,同时又泛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 他们这些人,到了白龙城见过大可汗之后,便是要被分赏给各处的,在帐子里时赫连姗说的也好,刚刚姜才人连讥带讽的也好,都是同一个意思。他们的出身和容貌,便是决定各人去向的筹码。 哪怕心里头再不齿,各人终究是都想将自己拾掇得好看些,以期换来一个更好的去处。这已经不单单是挣前程了,更有可能关乎生死。 所以,他们此刻宁愿衣衫不整,忍受羞耻,也要将里头的衣裳浆洗得干净些。 而他穿着洁净,还偏不识趣,在这里打破砂锅问到底,难免显得很不懂得事理。 他赶紧低了头,转开话题问:「五哥呢,没与你们在一起?」 身边人便道:「不知道,我倒也想叫上他来着,但他吃罢晚饭便不见人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柳君自从与姜才人吵完了嘴,好半天没有出声,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开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还不是各人打自己的算盘去了。你上那个尔朱将军的帐子里,没准儿就找见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他听着,只觉得刺耳,微微皱了眉头。 陆雨眠立刻就道:「背后这样猜人,你心里头便高兴了吗?真是昏头了,都是宫里的哥儿,你也要胡言乱语。」 那边嘀咕了两声什么,不声响了。 崔冉心里知道,柳君的年纪已经大了,即便是陈国的后宫君侍,到了北凉人的金殿上,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他心里憋闷些,也是有的。 他也不去争,只轻声问:「过几日,咱们会被分去哪里?」 陆雨眠搓洗着盆里的衣裳,脸色平静,「要说好的,便是宫里,或是大贵族的府邸。次一些的,就是分到各个千户、百户手里吧。要是再余下的,怕是就要去掖庭了。」 他听着,倒觉得仿佛也不那样可怕。 「掖庭,便是充作宫人做杂役吗?」他道,「那倒也算是省心。」 哪怕是做粗活也好,不过是辛苦些,倒比伺候那群粗鲁野蛮的北凉人要来得痛快许多。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柳君干笑了一声,音调发凉,令人摸不清是怎么一个意思。 他正不知所措,就见面前的陆雨眠也牵了牵唇角,笑得苦涩。 「九哥儿,想错了。」他轻声道,「北凉人的掖庭,是给宫中做粗使活计的不错,但却不止于此,其中男子,皆是奴隶。北凉人粗鄙,待男奴向来便是……」 他垂着眼,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吐出几个字:「如烟花柳巷一般。」 崔冉勐地一怔,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后嵴背升上来。 陆雨眠倒是已经泰然处之一般,手底下搓洗不停,语调仍轻缓,「无妨,你如今已经跟在赫连姝身边,自是不须怕的。」 赫连姝? 他想起那人方才在帐子里说的话,心底凉得只想发笑。 他极想告诉陆雨眠,这才是真的想错了,任凭他在旁人眼中如何值得羡妒,几日之后,他仍要站上金殿,让人瓜分。或许,还像赫连姗所说的,因他曾经进过皇女的帐子,谁都不敢碰他,他的前途便是没入掖庭,也未可知。 但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小心些,别让北凉人瞧见了。」 依着赫连姝原先的意思,是许他在这一片军营间逗留片刻,打听他几个姐妹的消息的,她并不会怪罪。只是他忽地觉得,身子乏得很,半点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只想早些回帐子里歇下。 鹦哥儿不在,无人护他,军营里的女子并不个个都认得他,知道他是赫连姝身旁的人。为防多生事端,他只拣着少人处行走。 却不料,怕什么偏来什么,行至一处帐子边上,他只觉得身后有脚步轻响,像是有人跟着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加快步伐,衣袖忽然让人一扯,拽着他就往帐子后面去。 「什么人?」他急道,「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不要胡来。」 不论心里多不屑,也要将这保命的名头搬出来了。 身后那人却一下捂了他的嘴,双臂制住他挣扎,在他耳边沉声道:「别喊,我是陈茵。」 他一下僵住了身子,停了叫喊,在那人逐渐放松的禁锢中转过身去。 眼前人的模样他不很熟悉,但细看确是认得的。 陈茵,陈国的左骁卫将军,他未婚的驸马。 第33章 33 . 关山沉月(五) 他曾经的驸马。(二合…… 此地已是营帐的边缘, 他们身边的这一处,也只是堆放物件的帐篷,并没有人看守。四周极安静, 只有远处士兵的走动声, 隔着风远远地传过来。 光线亦暗, 是百十步外火塘里的火光, 将眼前人勉强照亮了半边脸。 崔冉望着她,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他与她绝称不上熟识, 甚至连话也不曾讲过,只在宫中设宴时,远远地见过几眼,又听他父后和皇祖父一番商量, 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眉目清朗的女子, 与人交谈时风采翩翩, 面上仿佛总带着笑。 他还记得,那时父后凑近他的耳边, 轻声道了一句:「都说她家世既好, 品性也端正,却没想到模样竟也姣好。」 他一听便红了脸,若不是身在席上,就想要当场跑开了。 而不是如今这般, 瘦骨嶙峋,面目发青,且添了一道长疤,从眉骨到额角, 像是一条蜈蚣似的,很有几分狰狞。 见他看她,陈茵便苦笑了一声。 「北凉人打的,」她指指自己的疤,「让殿下见笑了。」 崔冉的目光勐地向回一缩,像是烫着了一般,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很是刺人,只觉得心底里浮起许多愧疚。 「别再这样叫我了,」他低声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 对面点了点头,神色亦有些自嘲。 冬夜里的风极冷,在军营中心人多的地方,有热气儿拥着,还稍好一些,但此刻站在偏僻无人处,风便直朝身上钻,好像再厚的斗篷和棉衣,也能让它无孔不入。 崔冉缩着手,轻轻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心里也很是不安。 军营里的规矩,他们这些陈国的俘虏,男女之间不得走动,更不得私会,违者必有严惩。若是被人发现了,他要报出自己的身份来,是可以免去当下的一顿打,却免不了被直接押送到赫连姝跟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赫连姝这个人,脾气既大,心眼儿又小,也不知是会更介意他与曾经的未婚妻私见,还是会为他与故国之人见面,而越发疑他心怀不轨。 也或许,是两件一起来吧。 他从帐子边探头,望了望远处巡逻的兵,小声问:「你如何会来寻我?」 面前的人却不答,只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听闻你如今,是在北凉三皇女的身边了。」 他勐地一下,极是窘迫无措,哪怕心里知道明明不是这样一回事,却总忍不住地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人行苟且之事,让人给活捉了一般。 他脸上烫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倒退了两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茵却仿佛没有瞧见他的羞愧,只与他闲话家常一般。 「那上回递出来的东西,可是在你的手上?」 他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对面也不回应,只接着问:「那你说一说,你收到的都是些什么。」 崔冉从未让人这样问过话,只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轻声答:「是皇太女身上的玉佩,并一张字条,是不是?」 眼前的人才浅浅舒出了一口气,「沈尚书托的那郎中,倒还有些可靠。」 她瞧着崔冉无所适从的模样,这才有心解释。 「此事我原是不知道的,沈尚书谨慎,不肯轻易让旁人参与。」她道,「是近日到了这黑鹤城,打听到是你在赫连姝的身边,她猜想,当初的东西应当是递到了你的手上,这才将来龙去脉告知了我,让我来问个究竟。」 她牵着唇角,算是笑了一笑,「毕竟我,也算是与你有些渊源。」 崔冉听着,拢在袖中的手忽地颤了颤,只觉得一阵说不上来的难受。 以他如今的模样,哪还有什么面目见故人。而若是论他最不想见的,陈茵一定能算是一个。 如果北凉人不曾攻破京城,他们原该是明年春天成亲的。如今相见,只余下两相尴尬罢了。 「怎么就非得是你。」他低低道。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道:「皇太女自然是不能亲自前来的,沈尚书年纪既大了,行动也不灵便,总归是我,冲着从前受皇家的恩惠,也要跑这一趟。」 崔冉闻言,便不由更生出难过来。 陈国都没了,他们这些人,都像是无根的漂萍罢了。说什么君臣礼制,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固守着的几句笑话。 他没忍住,轻声吸了一吸鼻子,别过头去。 「那如今你也问到了,如果没有什么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话虽如此说,脚底下却并没有动。 对面注视着他,忽地就轻嘆了一声,「殿下受苦了,这些时日,多亏你为陈国花费的心力。」 他怔了怔,随即就明白过来,她这是误会了。 她误以为,他是因为收到了沈尚书托来的东西,才决心如字条上所说的,伺机接近赫连姝,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出卖自己的身子,留在她身边,获取她的信任,以期来日为復国做筹谋。 这倒将他说得,仿佛什么不让巾帼的奇男子一般。 他不由得在心里道,这便是真的高看他了。实情是,他不明不白地进了赫连姝的大帐,既受过她几分恩惠,也被她捆起来处置过。他既没有守住名节,又不曾真的捨身饲虎,收到了沈尚书的嘱託,也只摇摆不定,并没有当真鼓起勇气去做什么。 连他自己都觉得,赫连姝肯留他在身边至今,直到今夜吃酒的时候,才说要将他送上金殿,任凭大可汗分赏的话,已经是对他相当容忍了。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人,任谁来看,都是笑话。 他并不想向陈茵解释这样多,只低声道:「玉佩已经没了,赫连姝摔的。」 对面立时就屏了息,眉目转沉。 「事情已经败露了?」 「她疑心了,并没有抓到切实的证据。」他道,「也不知有没有矇混过去。」 面前的人又沉默了片刻,才徐徐舒了一口气。 「无妨,她既然还肯留你在身边,想必便是没有大碍。」她道,「你往后侍候她的时候,还要多加小心。」 话音宽和,仿佛安慰。崔冉听在耳中,却忽地说不上来的别扭。 「还有别的话吗?」他轻声问。 对面像是微微一愣,端详着他的神色,「你可是心里不痛快?」 他低着头,扯着斗篷的边,将自己遮得更紧实一些,没有言语。 那厢的语调便又放缓了几分,「我私下里也同沈尚书说过,要咱们陈国金枝玉叶的皇子,委身去服侍北凉的蛮子,实在是过于委屈了。何况你年纪又轻,还是未曾出阁的。只是……」 她又嘆一声,「为家国计,皆是无可奈何。」 崔冉让她说得,眼眶止不住地发涩,泪水已蓄在里面,几乎眨一眨眼便要落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们……也不要在我身上放太多的指望,我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斗不过赫连姝。何况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会被送去哪里,还有两说呢。」 他一低头,便要往外走,「我先走了,你快些回去吧。」 刚踏出几步,却听身后的人忽地开口,语声与先前稍有不同。 「殿下,你可是怨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他站在冷风里,髮丝都让风扬得纷飞,不断扑在脸上,忽地只觉得这话问得很是没有来由。 他们二人之间,原就称不上有什么交集,一纸婚约也是他父后做主订下的。北凉人破城,不是她能左右,他沦落至此,也并非是因为她不肯娶他。乱世之中,各人难以自保而已,既然从不曾相熟,又哪里有什么可怨的。 若说他心里不痛快,是有一些,那便是她以他从前的驸马的身份,来问他这些话。但总归也不是她想来,那就也没有什么说头了。 归根到底,都是身不由己。 他没有回身,只背对着她,淡淡道:「没有,你不要多心。」 说罢了,便要走。身后人却忽地紧追几步,一下牵住了他的衣袖。 「你做什么?」他惊得回了头,忍不住喊出来。 便是如此,也不敢高声,唯恐将那些兵引来,只急得眼睛圆睁,心跳得极乱。 陈茵的眸子暗了暗,倒并没有更无礼的举动,只攀着他的衣袖不放,神情在夜色里有些看不分明。 「撇开沈尚书的嘱託,我还有一句私心里的话想问。」 崔冉慌得六神无主,眼角不断地向帐子另一边瞟,极害怕让人撞见这番情形,但心里又明白,此刻更不敢与她拉扯,以免纠缠得不可收拾。 只得缓声道:「你问便是了。」 对面脸色紧绷,似是极隐忍,「若有一日,我陈国得以光復,我尚未身死,殿下可还……可还愿意让那纸婚约作数?」 他狠狠一怔,只觉得心口忽地空了一下,滋味极是怪异。 在眼前人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他讷讷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从前在宫里做少年时,他曾央着侍人,偷偷听那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最喜欢听的,便是这些矢志不渝,有情人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了去的桥段。哪怕被父后撞见过两回,罚了他,也不能打消他的嚮往。 哪个男子不希望有此良人,不论经过多少风浪波折,仍能相伴在侧呢? 只是如今当真听见了,才觉得浑身上下皆不自在,大抵也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吧。 他既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她再有什么举动,也是无话可答,最终只低低笑了一声,「如今说这话也太早了,万一是我死了呢。」 对面只神色郑重,摇了摇头。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珍重自身。」她道,「我听闻南边的义军势头颇好,且在留心打听皇太女的下落。復国一事,并非无望。」 崔冉望了望她,仍怔怔的,只觉得眼眶酸涩,心绪如麻。 「知道了,」他轻声道,「先放开我,我不可再耽搁了。」 陈茵倒果真没有再和他纠缠,依言放开了他的衣袖,道:「你先走吧。」 他点了点头,也无话可以与她作别,只小心瞧着四周无人,一低头,快步便走了开去,半分不愿停留。 只听得身后依稀有人,极小声道了一句:「好自珍重。」 不过耽搁了这片刻的工夫,夜色又似是更浓了几分。 他瞧着四下里行走的士兵不那样多了,也顾不上再拣着边沿处绕行,一心只想早些赶回去。好像只有回到密不透风的帐子里,让鹦哥儿给倒一杯热茶,才能将片刻前遇见的人,听过的话,都抛到脑后。 然而,越是躲事,才偏偏越要来事。 他正闷头走着,忽听得不远处就乱起来,有当兵的在喊:「好你个不要脸皮的,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搅这些破烂事。」 说着,就从一处柴堆后面,扯出两个人来,掼在地上。 仿佛是一男一女,衣衫都是齐整的,只是被摔打得形容狼狈,也看不清面目,只彼此搀扶相护着。 崔冉只看了一眼,大抵也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不顾脸面苟合的,恐怕还是被分隔在两支队伍里的夫妻,好不容易寻见了对方,壮着胆子一叙别愁,没想到运气就这样不好,让北凉人给捉住了。 这等事情,这几日里也没有少听说了,虽然可嘆,他终归是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只转了身子,想要改一条路走,无谓去撞上这样的场面。不料这一瞥之间,脚下却忽地停住了,半步也挪动不了。 让人推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是崔宜。 崔宜被打得披头散髮,跪在地上,犹自要去护他身旁的女子,口中哀求:「各位将军,行行好,莫要再打了。」 面前士兵就冷笑一声,「小嘴倒是挺甜的,难怪能勾得了野女人。」 一旁的女子被打得厉害,额上都青肿了,吃力地爬起身道:「不是野女人,我是他正经的妻主。你们打我便是了,不要辱他。」 对面却丝毫不手软,噼头盖脸便是几脚。 「妻主?你男人现下是要送进白龙城去,由大可汗说了算的。国都亡了,没脸面的东西,还什么狗屁妻主呢。」 崔宜急着要拉,又拉不住,一时之间,只闻哭叫声连绵。 崔冉远远看着,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 这正挨打的女子,想来便是崔宜的驸马,他的嫂嫂了,只是崔宜出嫁之后,即便回宫省亲,驸马也入不得内宫,是以他并不认得。 他早先是说过,他与驸马被分别押解在两支队伍中,只有他二人的儿子,在城破之际託了友人带走,得以倖免于难。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怪道方才见众男子洗衣,唯独他不在,还让柳君好一番猜忌排揎。原来他是偷摸着,来夫妻相见了。 他也真是个胆子大的,前些天那么多人出了事情,让北凉人打得动弹不得,以儆效尤,他竟还敢铤而走险。 崔冉心里急得无法,又不能眼看着亲哥哥遭此一难。 北凉的兵动起手来,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的,他尝过这个滋味。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牙关一咬,快步走上前去,「且慢。」 那些士兵正打得欢畅,陡然见了他一个男子上前,倒是纷纷愣住了,脸上颇见意外之色,「怎么,还有一个多事送上门来的?」 他那嫂嫂亦不认得他,只怔怔瞧着,唯有崔宜慌得脸色发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急道,「快走,与你没有干系。」 崔冉的手藏在衣袖里发抖,眉目却冷静,声音四平八稳,「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这两人可否交与我带走?」 他的模样过于笃定,一时倒是将对面都给慑住了。 几个兵你看我,我看你,皆弄不明白他是多大的来头。终是其中一个老成些的站出来,打量着他。 「我瞧你,是陈国人吧?」她皱眉道,「不知道你和咱们三殿下,是怎么一个关系?」 这话问得,浅显直白,半分也躲不过。 当着崔宜和他妻主的面,崔冉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尽管在他们那边队伍里,知道他与赫连姝联繫的人不少,平日里各样的话也没有少听,但当真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仍是羞耻得厉害。 他抿得唇角发白,才道:「我是她的侍人,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 眼前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仿佛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听说,三殿下收了个陈国的皇子在身边来着。」 几人便是一阵交头接耳,眼光直往他身上瞟。 那般不加遮掩的窥视,烫得他耳根都热起来,偏偏为了救崔宜,半分也不能露怯,无法如往常一般低头避过,只能硬生生地受了。 那边像是议论完了,仍由先前说话的那个兵,昂头对他道:「就算你是三殿下的人,军中处置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快走,不要碍事。」 常年在军中的人,哪怕不疾言厉色,身上也自带一股煞气。 崔宜跪坐在地上,闻言立刻就喊:「谁要你来滥好心,管我的闲事。」 长眉倒竖,模样兇横,与平日里的温柔大异。 崔冉知道,他这是极力想喝退他,不愿他以身犯险,心底不由得更酸。 这一路,若不是五哥,他未必能活得下来,如果他此时生惧,转身走了,也不知再见面时对面是什么模样,甚至连能否再见也不一定了。 「军中近来私会之风日盛,屡禁不止,三皇女昨日还同我说,若是有再犯的,她要亲自惩戒,给众人一个震慑。」他高扬着下巴,扫了一眼地上的人,「这男子是我们那边的,还请你们看在三皇女的面子上,替我行一个方便,让我将他们一同带回去听候发落。」 尽管心底里慌得厉害,他从前倒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一旦克服着恐惧,摆出从前做皇子时的气度来,倒还颇能压得住人。 一时之间,对方竟让他给唬住了,那为首的回头问:「娘的,说得跟真的似的,究竟有这事儿没有?」 后头有人犹豫着,小声道:「咱们也不知道,但万一惹了三殿下的忌讳,倒要吃不了兜着走。反正这两个破烂货,搁咱们手上也就是打一顿,没有别的,要不然就让他带走算了,也省咱们一道麻烦。」 那老兵听了,像是思索了片刻,神色亦有一些松动。 崔冉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瞧这模样,大约是成了,只端着面容不敢放松,静等着她回话。 不料,偏在此刻,却忽听得一旁有人问:「大晚上的,这是在干什么?」 声音是他平日里听熟了的。 他陡然一惊,回过身去,就见尔朱云站在跟前。本是眉头微皱的,在见到他的时候,神色稍松了松,仿佛有些意外。再往地上瞧一眼,却忽地怔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崔宜脸上,似是愕然,其间又掺杂着几分复杂神色,连眼前一众士兵行礼问好也不顾了,只紧紧盯着他,移不开眼。 崔冉从那副神情里,好像蓦然间察觉出了一些什么。 只是来不及细想,便看见了她身后不远处的赫连姝。 她脸色沉沉,将此间各人都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崔冉时,像是有几分狐疑,却没有向他开口。 她只走上前来,简短的一个字:「说。」 对面的士兵晓得利害,绝不敢在她跟前打马虎,赶紧一五一十道:「回三殿下,小的们捉到这一对男女,在柴堆后头,也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还没来得及罚呢,忽然来了一个人,说是您身边的,要将人带了走。」 她说着,小心看崔冉一眼,「他说,三殿下您对军中私会这档子事,很是不满,他奉了您的令,要把人带回去交给您亲自惩戒。」 她满面赔笑,「小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回事。正为难呢,没料想您就来了。」 赫连姝听着她禀报,目光却只落在崔冉身上,在营帐间不甚明亮的灯光底下,双眸幽暗,让人摸不清深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崔冉被她盯着,心底里就止不住地发虚,本能地想向后退,转念一想,却也落不了好,索性立在原地,任她看着,面容沉静,只是心跳快得擂鼓。 这人半晌没有说话,闹得那士兵都忍不住,轻声又问了一句:「三殿下?」 她才抬了抬手,道:「知道了。」 众人皆不明白,她这一句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只能站在一旁,静默不言。 而崔冉眼看着她走近过来,逼视着他双眼,忽地冷笑了一声,「你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第34章 34 . 关山沉月(六) 主动认错。(二合一)…… 他在她的注视底下, 喉头微动,脸色禁不住就白了一白。 她素日里待他,大抵还是能容忍的, 或许是出于她身为女子, 又是一军主将的高傲, 许多事上并不屑于与他较真, 但这里头终归有一个前提——他的所作所为,不能够挑战她的威严。 前番为了玉佩一事, 她心里已经十分猜忌他。他瞧得出来,那一日里她是动了真怒,没有要他的性命,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而眼前, 他又为了救崔宜,搬出她的名号来虚张声势。假传军令,这是多大的罪名。 这一回, 她恐怕是不能轻放了他。 他神色微变的当口, 赫连姝的唇角却缓缓上扬。她的双眸像鹰隼一般,紧盯着他, 像要用视线将他洞穿, 里面藏着也不知是威胁还是嘲讽的笑意。 「你也会怕?」她轻声道。 崔冉轻抿着唇,望着她,一言不发。 就见她眉头动了动,声音忽地压得更低, 像是有意不让旁人听见一般,在远处士兵的走动声,和火塘的哔剥声里,连他听得亦不是很真切。分明是面对着面, 却总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求我,」她道,「要是求得本王高兴了,没准可以放过你。」 他固执地沉默着,不说话。 就见她目光越发古怪晦暗,眼角向身后一瞟,「求得好了,他们我也能放。」 闻言,他的脸色才稍有转变。 赫连姝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人,但还称得上言而有信,答应了他的事,倒也不会赖帐。就譬如先前在蘩乡城时,他请求她给男子们置办棉衣,重新上路时,不论新旧,果然每人身上都有了一套。 若是考虑到,当时她因为玉佩一事,正生着大气,还没有翻脸不作数,此举倒可以算得上是十分诚信了。 假如她真的能饶过崔宜和他的驸马,那无论要他怎样求她,这都是一件划得来的事。 「好,那你说了要算。」他轻声道。 说着,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连片刻犹豫也没有。 旁人并听不清他与赫连姝说些什么,只见他忽然就跪,双膝落在泥地上,模样十足的卑微,目光不由讶异。 就是赫连姝也像愣了一愣,低头瞧着他,神色有几分意外。 只有崔冉自己,面容坦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若放在数月之前,刚被押解上路的时候,别说是跪了,单是在北凉人的驱赶下行路,他也觉得羞耻至极,恨不能一头撞死,以保尊严。他是陈国的皇子,自幼跪过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哪里能忍在一群蛮夷面前受这样的侮辱。 而如今,哪怕心里仍酸涩,他却已经学会了计量这样做的好处。 只要能救崔宜,便是当着众人的面下跪,他也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的自尊和脸面,在北凉人的环伺下,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东西。 这还要多谢赫连姝的磋磨。 「求你饶过他们,」他仰视着她,极温顺的模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眼前的人目光却忽地跳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竟生出某种被激怒般的意头。 「起来!」她陡然沉声喝了一句,一把便扯起他的胳膊。 崔冉没防备,被她扯着站起身,踉跄了两步,手臂生疼。 他倒吸了一口气,拿另一手捂着,眼睛里一片水光,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又惹恼了她,只唯恐她食言。 「你方才说好的……」 还未说完,便被她一眼瞪过来给截断了。 「本王的男人,当着下面的人说跪就跪。」她嗓音低低的,显然蕴着怒气的模样,「没出息。」 他立时就窘住了,也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脸颊涨红,没了言语。 只心里急得不行,心说这一来,也不知要怎么救崔宜,难道还真眼看着他让人拖下去打军棍?这一番下来,哪里还有命在。 却听身边的人忽地开口,不是沖他,而是冲着另一边几个士兵。 「嗯,不错,那话是本王说的。」 他勐地一怔,忍不住扭头看她。 赫连姝神色淡漠,片刻前同他发怒的模样全不见了,仍是一贯那副冷冷的口气,好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全是金科玉律。 「本王这个小侍,不大会办事,很让人看笑话,但事倒大抵是这么一回事。」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宜,「近来我那里押的男人,不安分得很,成天想着往女俘虏这里钻,我是早说了,该好好收拾几个。」 她面对那为首的士兵,露了两分笑,「你们二殿下有没有什么指令?要是没有的话,不然就交给本王带回去了。」 对面却也没有一个是傻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这等男女俘虏私会寻亲的事,哪天都要出几件,她们是逮着了便赏一顿打,权当做军营消遣,没捉住也便算了。至于她们的主帅,并没有空闲来亲自插手这些。 既然眼下赫连姝要人,都要到跟前来了,她们是决计不会得罪这位阎王的,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自然是任由她带走,做个顺水人情。 那兵当即就道:「三殿下这样客气,可不是折煞小的们了吗。既然是您要人,那只管带走就是了,这些破烂货色,是该杀鸡给猴看,好好教训一下。」 说着,还不忘满脸堆笑,恭维了一句:「这大晚上的,还劳您亲自管教,您受累了。」 崔冉瞧着那般谄媚的模样,与片刻前大相迳庭,心里也不由感慨摇头。 赫连姝「嗯」了一声,算是敷衍着回应,「你们也不容易。」 回头就向尔朱云道:「带走。」 尔朱云站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的工夫,竟似是有些愣神。此刻让她陡然一叫,稍稍打了个激灵,忙道:「是,末将明白。」 赫连姝盯了她一眼,不作如何。 一行人回到自己那处营里。赫连姝沉着脸色,独自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崔冉,再往后是尔朱云,押着一对蓬头垢面的俘虏。 这般情形,任谁见了也要远远地多看两眼。 一路无话,氛围古怪。 崔冉瞧着那人大步流星,走在他身前,没有半分要理人的模样,偶尔露出的侧脸冷得像霜,一望而可知是没有什么好神气。他也不愿去犯她的晦气,只当自己是个哑巴,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论如何,她肯开口救下崔宜,他心里的石头也便落地了。至于后面有什么要冲着他发作的,那都是往后的事,并不要紧。 只是他不言不语,身后的尔朱云却耐不住。 眼看着就到了大帐跟前,赫连姝好似忘了后头还跟着人一般,笔直就往里去,而俘虏又是万万进不得大帐的,她就不能不开口请示了。 「殿下,您看这二人……」她小心道。 赫连姝的脚步在帐子门前,陡然停住。 崔冉一路觑她脸色,没料到她停得如此猝不及防,一不留神,倒险些撞在她背上。 让她一把扯住站定了,轻轻抬眼看她,就见她眸子阴沉,满脸的不耐,用眼角瞥他的模样像是十分的厌烦。 大约是嫌他丢脸了。 「带下去,分开关押。」她道,「等本王想好了怎么处置再说。」 话音仍是淡淡的,崔冉听在耳中,却忍不住心急。 「你方才说好要饶了他们的。」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瞧着他,像是觉得他很无可救药一般,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哧地笑了一声。 「本王是怎么说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他望着她,愕然无言。 就见她笑得没怎么安好心的模样,「你求得本王高兴了吗,嗯?」 「你……」他咬了咬下唇,眼里的水光又泛起来。 他觉得,她仿佛就是以戏耍他为乐的。就好像狼在并不如何飢饿的时候,捉到了一只羊,因而并不急于吃它,反而热衷于看它尝试逃跑,看它下跪求饶,并且从中获得某种满足感。 而羊自以为,它是用百般委曲求全,换来了几分宽待。 其实不然,狼给它的恩典,与它的牺牲之间,并不真的有什么因果。雷霆雨露,都只是看狼的心里是否快活罢了。 他还要再说,一旁的崔宜却忽地开了口,硬生生将他给堵了回去。 「侍身谢殿下宽宥。」他道,「今日之错,全在于我,我愿受殿下处置,绝无二话。」 他因挨过打的缘故,一头墨发散乱着,其间夹杂了草根泥土,极是狼狈的模样,声音亦哑着,只是神情和顺,一味的做小伏低。 若是不识他身份的人来了,必没有人能想到,他从前也是陈国的皇子,高贵矜持,从未有过要向人低头的场面。 与他相比,崔冉觉得,他这个哥哥才是当真能屈能伸,像蒲草一般,到哪里都能沉默着活下去。 不像他,若说有气节,也早已丢得不剩什么了,要说苟且偷生,有时却又仍梗着脖子低不下头。 活得仿佛一个笑话。 赫连姝看着崔宜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神色稍有缓和,「倒还算懂点眼色。」 说着,斜着眼睛瞧了瞧他,「不是兄弟吗,这点聪明就没落你身上。」 崔冉脸上微红着,让她说得有些气闷。 却见对面的崔宜神色隐忍,目中暗含担忧,对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不许他再说话。任凭他心里有多少的不忿,也只能忍了下去。 赫连姝转身就往帐子里走,「带下去。」 门帘还未掀开,却听尔朱云又开口,声音微有迟疑。 「前些天犯了错的人,都关在马厩边上,这样冷的天,也没个遮风的地方,末将瞧着,也不是个办法。」她道,「这两个是不曾用过刑的,我心想着,也不必和那些浑身是血流脓的关在一处。」 她谨慎望着赫连姝的背影,「要不然就找两处堆物件的帐子,将他们分开关进去,让人盯着不许跑了,等您发落。殿下以为如何?」 崔冉听着,不由得微微一怔,抬头去瞧她。 尔朱云向来心肠软些,但今日的话,也仿佛格外多几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果然,赫连姝没有回身,只扭过头来,盯了她片刻,笑容里有些发凉。 「本王吩咐了让你关,就随便你怎么关。」说着,格外多看她两眼,「今天第一天在军中吗,这样的事也要来向本王禀报了。」 尔朱云顿时红了脸,低低应了一句,忙领着崔宜和他的驸马下去了。 独留崔冉一个,与赫连姝在大帐门外两两相对。 夜色已经深了,营地里走动的士兵都少了许多,除开值夜的,其余都大多回到各自帐子里,收拾了预备睡下。 风吹得赫连姝领口上的狐毛微微拂动,衬着她一张冷漠的面容,好像和夜风一般的凉。 她沉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讽刺似的,轻轻笑了一笑,「本王的大帐里,舒不舒服?」 他没意料她这样问,张了张嘴,竟无话可答。 就听她音调越发冷淡,「我瞧着是还不错,如今胆子大得连命都不想要了,连本王的意思也敢捏造。」 崔冉在她的目光里,不安地低了低头。 这件事,终归是他做得过了,当时只怕崔宜让那些兵打死,一急起来,什么也不顾了,什么瞎话都敢说。 如今想起来,即便是她真要他的命,他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谢谢你。」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像是气息一滞,他没抬头看,也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出来的不痛快。 「谢本王什么?」 「谢你肯救我哥哥。」 赫连姝忽地就笑了,笑声轻蔑,像是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语一般。 她动了动脖颈,昂着下巴从眼皮底下看他,「不用这样急着谢吧。」 「我……」 「我是免了他当场被打死,可没说往后就不处置他。」她挑着眉道,「这不是方才你自己说的吗,本王将人带了回来,还要好好地发落,罚给旁的人看,好警告他们别动这样的心思。」 崔冉盯着她,忍得双唇发白。 他如何听不明白,赫连姝对处罚崔宜,并没有什么兴趣,是严惩还是轻纵,都只在她一念之间。她如今在这里百般拿捏他,不过是恼怒他假传了号令,又摆不出曲意逢迎的模样乞求她,让她满意。 从头到尾,她想耍弄的都只是他而已。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饶我哥哥?」他垂着眼,轻声问。 即便在衣袖底下,手已经紧紧地握了拳,面上却仍是平静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乖顺,「我都可以。」 眼前人打量着他,像是颇感意外,唇角一挑。 「哟,刚说让你学聪明点,学得这么快?」 她话音轻佻,眼神里透着几分戏嚯。 崔冉受不了她这副混不吝的模样,眉头微微一蹙,按着从前的习惯,本能地就要躲。一想到眼前是有求于人,却硬生生地又忍了下来。 他站在她跟前,神色僵硬,沉默不语,大斗篷上面露着一截雪白的颈子,一缕墨发垂在边上,愈发显得柔顺且脆弱。 像雪地里的鹿,让狼一口就能咬断了似的。 赫连姝瞧着他的样子,眼角慢慢地扬起一个弧度。 崔冉以为,不论是奚落还是警告,她总会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她转身掀开门帘,快步就进了帐子,连半个字都没有丢下。 他怔了怔,终于从里面读懂了这层意思——她不屑于要求他些什么,单看他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他牙关咬得发紧,仍是横下一条心,跟着走了进去。 帐子里候着鹦哥儿,应当是在他与从前的几个君侍说话时,便回来了的,这么些时候了,一直等着他们。 他们方才在帐子外头说话,他大约是都听见了,一张小脸透着机警,小心翼翼的,还要殷勤去倒热水,口中道:「殿下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崔冉向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他抬眼看看赫连姝,也不像有反对的意思,立刻福了福身,飞也似的出去了。瞧那模样,像是恨不能早些躲得远远的,只差有人允他一声,给他这个解脱。 崔冉听着门帘重新落回来的声响,不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鹦哥儿年纪虽小,倒是个顶聪明的,大约是这样时刻警醒,懂得看眼色的人,在赫连姝的跟前才能活得好,不吃亏。 可惜,他学不来,此刻还偏要硬学。 他脱了斗篷,沉默地走到墙边,提起黄铜的小壶。壶是一直暖在炉子上的,里面的水倒还热着,刚好泡茶。 北凉人的地界上,并没有什么好茶叶,他拿热水沏了,就见茶叶既碎,且有粗梗,全沉在杯子底下,心说索性她们也不知道讲究。 他端着杯子,捧到赫连姝面前,低声道:「请用茶。」 眼帘垂得低低的,墨发落在肩头,十足温顺,像极了伺候人的模样。 赫连姝瞧了一眼,却并不伸手接。 「就这?」她轻哧一声,「还不如你那小侍人做得好呢。」 崔冉抿紧了唇,心底里忽然觉得,自己眼前这般模样,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从来也不懂得讨好旁人,不单是心里自矜,放不下什么身段的缘故,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从未学过。他从前在宫里时,有成群的侍人精心侍候着,在母皇和父后跟前,也从不曾有什么委屈让他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因而,即便是他眼下咬碎了牙,要矮下身来讨赫连姝的欢心,也是做不到的。 他甚至有些想发笑。她身为北凉的皇女,什么不能有,若是想要温柔乖巧的小侍,只消去军营里走一趟,想必多的是追赶上来,想要依附于她的男子。 她怎么就偏偏要拧着来,非要他这个不懂得风情的人来讨好她。当真这般有乐趣吗? 茶水颇烫,初时不觉得,捧在手上久了,便有些受不住。 赫连姝不接,他亦不敢放,只能微微蹙了眉头,指尖忍不住微微发抖。 却冷不防,杯子忽然被对面伸手接了过去。他稍显愕然,就见那人神色冷淡,并不怎么顺心的模样。 「少来,一会儿杯子砸了,还脏了地毯。」她将茶杯往一旁小几上一放,轻声哼道,「你就站这儿想,什么时候让本王听得顺耳了,什么时候再说。」 崔冉心中实在是委屈得厉害,眼尾忍得发红,潮意又要漫上来。 无奈想到此刻种种,皆是为了使崔宜免于受罚,即便是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 黑鹤城的军营里,比途中搭的帐篷要舒适许多。不像从前,地上多铺几块毛毯,便算作是床铺,眼前的大帐里,是有正经的床榻的。 赫连姝像是分毫也不急,有大把的工夫能和他耗,优哉游哉地靠坐在床头,神情慵懒,仿佛很是惬意。 她留下与赫连姗商议军务时,大约是又喝了不少,满身的酒意,在外头露天里时让夜风吹着,倒还不显,此刻进了暖和的帐子里,才渐渐发散出来。 酒气熏人,惹得崔冉也稍有几分头晕。 他望了望她被染红的双颊,几番挣扎,才极轻声开口:「饮酒伤身,你喝些热茶,醒醒酒吧。」 声音艰涩,并不怎么像真心关切的模样。 其实也是搜肠刮肚,学了他父后从前对母皇的话来说。 眼前的人多瞧了他几眼,像是有些意外,随后才忽地一下笑出声来。带着浓重的酒意,比之先前拿捏他的时候,却欢畅了许多。 「这不是挺会的吗?」她道,尾音高高扬起。 崔冉咬着牙挤出这样的话,自己却也面红耳赤,羞耻得厉害,再听她这般逗弄,越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回她。只偏开头,避过她戏嚯般的目光。 却没留神,她陡然伸出手来,将他一拉。 力道并称不上兇狠,至少于她而言,算是很留了分寸的,但他仍是敌不过,一下就让她扯过去,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扑在她的身上。 他顿时慌了神,匆忙要挣扎着起来,还未及动,身子就被她牢牢制住。 她垂眼看着他,目光明暗不定,「你在本王身边这么久,今天为了你哥哥,才肯来受这个委屈?」 第35章 35 . 关山沉月(七) 她不要我。(二合一)…… 崔冉一抬眼, 视线陡然就与她对上了。 赫连姝是很典型的北凉人长相,眸子是琥珀色,在帐内灯火的映照下, 仿佛蜜酒一样, 像是带着笑, 底下却又藏着几分令他心悸的神色。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心底却愈发警觉。 她是个喜怒都难以捉摸的人,虽然眼下看着, 像是哄得她有所松动的模样,但若是半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她,她却也可以翻脸不认人。 「我不委屈。」他飞快道。 声音低低的, 像足了逆来顺受的模样。 眼前的人盯了他片刻,却忽地挑了挑唇角,很不屑一般, 「你自己信吗?」 他抿了抿唇, 不声响了。 要说委屈,这军营里还活着的千余名男子, 大约没有一人是不委屈的。即便是最想得开, 做派潇洒毫无顾忌的姜才人,让人给鄙夷成那般模样,心里总也不是甘愿伺候那些士卒的。 无非都是为了活命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他自己的这条命, 是不值得他费什么心力,去摇尾乞怜,可是崔宜值得。 「我,我替你更衣吧。」他垂着眼, 低声道。 对面没有说话,便是默许。于是他从她的禁锢中小心挣脱出来,坐起身,规规矩矩地摆出伺候人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显出发慌来,手指就慢慢攀上她的衣带。 因着是在军营中休整,没有行路的缘故,她今日并没有穿皮甲。她这人也不大怕冷,脱了斗篷,底下便是一身不算厚的裙子,手探上去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到她身上透出来的暖热。 他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抖,并没能顺利地解开裙子的系带。 下一刻,手就被人捉了过去。 「你做什么?」他轻轻抽气,惊愕地望她,仍不敢大声。 赫连姝将他的手捉在胸前,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不作言语。 她是常年习武的,手指修长有力,并没有十分用力,只恰好维持在一个他挣不脱,也不敢挣扎的分寸上。 崔冉只觉得,她指腹和掌心的薄茧,贴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得人一阵痒,格外怪异。 「你……」 他想说「你放开我」,无奈想起此刻是自己求人的时候,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只心里慌得如同乱麻,一时没了主张。 眼前人沉沉注视了他半晌,才轻笑了一声。 「小皇子,你可想好了。」她垂眸向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我这身裙子底下,可不剩什么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他一时哽住,从脸颊一直红到脖颈。 原本也生得白,越发像是雪地落了梅花色,清冷与艷丽交织。 他眼看着赫连姝的眸子暗了一暗,脸上越发浮起难以捉摸的神色。 「做事别老顾前不顾后的,」她竟还有心思,沉着脸教训他,「你先想明白,替本王脱了衣裳之后,你要怎么伺候。」 崔冉的唿吸几乎滞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真没有想过这一回事。 若要论理,自从他进了她的帐子,至今也有一月多了,便是真往外说,说他没有同她做过那档子事,想来也是无人信的,不过笑他卖了身子,还要立牌坊罢了。 一个亡了国的男子,在众多俘虏中间,独独他被北凉人的主将挑出来,带在身边,吃得饱,穿得暖,有大帐可以栖身。如果不是因为众人所想的那些勾当,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有些觉得,此事没有道理得很。赫连姝肯容他至今,也实属不易,大约也只是觉得戏弄他时还有几分乐趣,懒得赶他出去罢了。 总之,他的名节已经早于身子丢了。他若要强守着,也只显得可笑。 他若是聪明些的话,此刻便该将自己送上去,替崔宜换一条活路,没准自己也能落些旁的好处。 他心里都明白,只是……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怕,还是别的什么。 赫连姝打量着他,就嗤笑了一声,并不显得意外的模样。 「明明不情愿,还非要来装模作样。」 他被她话音里的寒意一激,心里的弦立刻又绷起来,只唯恐她是要恼,先前说轻饶崔宜的话便不作数了。 也顾不得多想,急着就喊:「我没有不情愿。」 在灯火底下,眼里水光晶莹,偏要强忍在眼眶里,双眼睁得大大的,像是赌上性命豁了出去一样。 对面瞧了瞧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一时倒没看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 腰上却被忽地一带。他没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唿了一声,就滚进床上的被褥毛毯里去。 赫连姝这个北凉蛮子,平日粗放惯了,偏在这些地方,有些附庸风雅的讲究。那床铺上熏着北地的香料,他也辨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只觉得暖意熏人,惹得他脸上越发一阵阵地热起来。 他急忙要撑起身子,眼前却陡然一暗。 她俯身过来,将他制住,垂落的髮辫遮去了大半烛光。 「哦,是吗?」她勾着唇角。 崔冉在她的逼视底下,喉头就不争气地滑动了一下,暴露在她的视野里,像是垂死挣扎的猎物。 除去在蘩乡城的时候,与她同床共枕过两晚,他并不惯于睡在她的身边。这一路过来,都是她睡床榻,他抱着毯子去角落里另睡。反正大帐里的地毯厚,也冻不着人。 他怕近她的身,她也不耐烦他,也算是两相太平。 所以,他还没有习惯与她相触。 她与他从前在宫里见过的女子都不同,是真正马背上长起来的人,身量高挑,匀称且修长,底下却藏着漂亮的线条,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此刻覆在他身上,哪怕隔着衣衫,也能烫得他浑身都暗暗颤慄,想要向后躲,背嵴却已抵在了床上,退无可退。 「你,你别。」他无力道。 话刚出口,尾音已经细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心里也知道是没有底气。 今夜这一遭,是他自己找来的,没有人逼他。是他为了救崔宜,自己豁出身段去与赫连姝作交换,要是此刻出尔反尔,惺惺作态,连他都觉得可笑。 他浑身微微发着抖,眼看着她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勾上他的衣领。 其实还并未触及他底下的皮肤,他却已经觉得,那一阵痒透进来,惹得人手脚都发软,心慌得难受。 几息之间,他眼尾就红得要沁出水珠子来,身子紧绷着,胸口起伏极快,却又被强忍在一个很小的幅度里,唯恐惹了她不悦。 直到眼前的人骤然起身,将他松开。 他从她的桎梏底下逃脱出来,大口喘息,才觉得空气带着她身上的酒味儿,重新涌进他肺腑里。 赫连姝放了他,坐在床边,笑得有些冷,「你倒是挺豁得出去的。」 他没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敢开口。 方才她覆在他身上时,他只觉热得难耐,只想求着她放开,此刻她当真抽身了,反倒是觉得身上空落落的,泛起一阵凉来。 这般感受丝毫没有来由,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他只能缩起了身子,用手抱着膝,沉默地靠在床头。 就听她低低道:「知道吗,本王最厌恶哪一种男人?」 他一怔,心知这是在说他,却怎么答也不是,只能继续一言不发。 她侧脸朝着他,下颌线条流畅,像是弯刀的刃一般透着冷意。 「本王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心思太多。」她道,「凭你的身子,还不配哄我办什么事。」 崔冉的脸上勐地一下,红得要滴血。 他在她轻蔑的语气里,紧紧攥着自己膝上的衣摆,整个人无地自容,恨不能遁进床上的毛毯里去,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埋起来。 赫连姝扭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他极可笑,摇了摇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想把自己送到本王床上的男人,从来也不缺,我不用选一个不情不愿,心里还想着算计我的,睡起来都没意思。」 她道:「小皇子,你觉得伺候本王是委屈了,我知道。」 她话说得直白,且难听,崔冉的脸面上顿时就受不住,只觉得自己像是让人剥了衣服,丢在露天里示众一般。 他紧咬着唇,忍着不许泪水落下来。 他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横下一条心,反倒成了错,惹了她的忌讳。他自己是无碍,不论她怎么冷嘲热讽,他这些日子来受得也够多了,一咬牙便当没听见就是。 可是崔宜,大约是要被他的蠢给害了。 赫连姝没理会他,躬身坐在床边,手臂架在膝头上,模样很是悠闲。 「本王觉得,自己在身边留了一头白眼狼。」 语气并不兇狠,只如平日闲话。崔冉却禁不住又往后缩了一缩。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自从皇太女的那块玉佩从他身上落出来,便惹了她的眼。尽管他咬得死,又得了静王府的孙儿和那郎中替他遮掩,她没有捉到什么切实的证据,心里却种下了一根钉子,时时刻刻犯着她的忌讳。 这些时日以来,不论她待他如何阴晴不定,他也始终无话可以辩驳。 事已经是这样一桩事,若说他收了皇太女的玉佩,却从未想过要伺机留在她身边,以待来日做些什么谋划,别说她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像实话。这样的话拿出来说,也不过是多死几个人罢了。 既是如此,还不如让她始终疑心着他,总比牵累旁人要好。 只是今日这一来,她大约越发厌烦他。 先是与人私相授受,揣了一块儿陈国皇室的玉佩在身上,疑似有心谋反,再是假传她号令败露,为了救崔宜,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身子与她作交换。 便是他自己看来,也是这样一副讨人嫌的模样。 只是崔宜那边,该当如何。 他小心地抬眼,望了望赫连姝阴恻恻的脸色,极想求她,哪怕要取他性命也好,求她饶过崔宜和他的驸马,放他们一条生路。 然而鼓足了勇气,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是怕受她发落,而是唯恐又惹了她厌恶,反倒累得那二人被重罚。 他抱着膝,垂头不语,忽地就听一旁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 「哟,小白眼狼还会哭呢?」 他一怔,抬起头来,就见赫连姝脸色不虞,夹杂着几分不耐烦。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才发现手上是沾了几颗水珠子,指尖一拈,就化了开去,湿湿的一片。 也不能算作是哭吧,不过是没收住罢了。 赫连姝瞥了他一眼,目光极是不痛快,神色却缓和下来些许。 「本王给你个恩典,」她淡淡道,「准你去看你哥哥,别在眼前惹我烦。」 他没意料她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倒没敢确准,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你是说……」 「是本王说得不够清楚吗?」她站起身来,声音发闷,「你同他说明白了,本王可以饶他一回,但要是有下次,连你一起处置。听懂了?」 崔冉愕然了片刻,也不知她是怎么的,突然发起这样的善心来。 但是时机不等人。 他很是担心,以她这般时阴时晴的心性,没准转头又起了脾气,将话给收了回去。也顾不得那样多,忙着就下地往外去。 口中只道:「我明白了,多谢你。」 声音里还带着方才攒下的哽咽。 没走两步,只听身后「哗」的一响,什么东西被直直抛过来,兜头落在他背上,砸得他颇有些发懵。幸而,倒并不坚硬,也不觉疼痛。 他扯过来看了一眼,略微有些发怔。 是他那身白狐皮的斗篷。 他回过头去,就见赫连姝背着手,嵴背像一柄长剑那样笔挺,半分也不看他,只眉宇间盘桓着阴沉,像是有气无处可以宣洩。 他抿了抿唇,也无法紧跟着再谢她一句,只轻声道:「我会尽快。」 那头就冷笑一声,「你睡外面也行。」 他不敢再惹她,身子向斗篷里一缩,逃也似的就出去了。 帐子外面,夜色已沉。 到了黑鹤城里,相比从前在路上时,偶然还有些哨兵躲懒、三五饮酒一类的事,此刻的军营里,纪律显然森严了不少。大约是到了地方,往后也不必再路途奔波的缘故,士兵们的精气神也与途中不可同日而语。 他一路过去,只见营地静谧,人人安分睡在帐子里,也无人敢再做欺辱男子的勾当。远处的哨位上,守夜的兵站得笔挺。 他走在萧索的夜风里,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崔宜被关在何处,四下里也没有相熟的人可以打听一句。 幸好,堆物资的帐篷也不算很多,他揣摩着尔朱云的为人,只拣那些厚实挡风的找。 果不其然,没寻几处,就在其中一顶里瞧见了崔宜。 帐篷里没有点灯,他一掀开门帘,远处火塘里的光和月色一同漏进去,照出崔宜的半边脸庞,枕在不知装什么的破旧箱子上。虽头髮散乱,面容倒很安静,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五哥。」他轻声喊。 崔宜睡得轻,闻声便醒了过来,微蹙着眉,像是被外头的光晃了眼,一时瞧不清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待看清他的面目,脸色顿时就白了。 「你怎么来了?」他急道,压低着声音喝他,「快些回去,不许来管我。」 崔冉进得门去,为着里头漆黑,无法视物,小心将门帘卷了一角,半落不落的,好透进一丝光来,勉强能看清彼此。 做罢了,才道:「不必担心,是她允我来的。」 眼前的崔宜这才微露怔忡,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节。 崔冉跪下身去,到他跟前瞧他。 他手腕上繫着两道绳子,将他绑在一旁沉重的木箱上,不许他逃脱,算是一个关押的样子。但绳子捆得既松,且留出不少余量,虽说走不出这顶帐篷,他若要站起身来稍作活动,却还是可以的。 一望而可知是谁的手笔。 崔冉还未想好如何开口,眼前的人便已低头笑了一笑,仿佛极是惭愧。 「是我没用,自己犯错,且还要来拖累你。」 他听着心里也不好受,忙安慰道:「哪里便是拖累了,你瞧我眼下不是好好的。」 对面却摇了摇头,抬眼望他,眉目温柔。 「赫连姝肯纵着你,并不代表她心里就舒服。」他轻声道,「上回的事情,她心里有没有存下疙瘩,尚有两说。如今你为了我,去求她的恩典,她明面上答应了,心底里却难保没有别的想头。」 崔冉与他相对,不由愕然。 崔宜从未进过大帐,甚至自从在蘩乡城替他扯谎,触怒了赫连姝之后,就仿佛极识趣的模样,再没有与他见过面。他出帐子透气的时候,有时远远地瞧见一个影子,似乎是他五哥,但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影子便躲进人群里不见了。 他总觉得,崔宜是有意在避着他,不给赫连姝添忌讳。 却没想到,多日不见,此刻一开口,竟将什么都给说中了。 对面见他这般神色,也只微微笑了一下,神色宁静。外头的月光落在他身上,虽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恍惚间还是当年的皎洁风姿。 「九哥儿,听话,别管我了。」他道,「我自己犯下的事,不论是刑罚还是杖杀,都是我该受的。你此刻便回去,好好留在赫连姝身边,往后也再不许提起我,明白吗?」 崔冉让他说得,几乎就要落泪。 他用力摇头,忍着眼底酸涩,一叠声道:「没有这样的事。她已经发过话了,只要我来同你好好说,她便放了你和嫂嫂,只当没有见过。」 崔宜闻言,却又是一怔。 「她竟肯这样答应你。」 他只怕他不信,一个劲儿地点头作保,才见对面神色怅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是若有所思。 「你放心,便是你不说,我往后也再不会同你嫂嫂相见了。」崔宜缓缓道,「到了白龙城,便是身不由己,各奔前路,各人的死活都不消与旁人说了,哪还有什么再见之日呢。」 他垂眼望着地上,眉宇间极是寥落。 崔冉听着,不由得心底一阵接一阵地泛起酸来。哪怕心里也明白,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却仍忍不住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便算是自欺欺人。 「五哥如何说这样丧气的话。」他强撑起一个笑,柔声道,「咱们在北凉人手上,这一路什么辛苦都受过来了,苟延残喘到今日,还没有死,足可见得是命大的。往后也不过是换一处地方活命,以你我的谨慎,怎么就活不下去?」 他说着,探出手去牵对面的手,「没准过两年,义军将陈国光復了,咱们还要回去一同找清儿呢。到那时,只怕少年郎站在你跟前,你这个做爹爹的不敢认了。」 他们二人的手,也说不清是谁更凉,在冬夜里交握着,谁也给不了对方半点暖意。 谈及儿子,崔宜的脸上终归是划过一丝笑,眸子在影影绰绰的光线底下,竟也清楚地亮了一亮。 但那抹笑转眼便落了回去,他反手拍拍崔冉的手背,极是平静。 「这些话,我是不想了。」他低声道,「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崔冉怔了怔,像是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个暖炉子,转眼就让风给扑灭了,独余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五哥,」他抬眼看那人,「你是觉得,我们再不能復国了。」 面前的人望着他,双瞳似水,好像想要抬起手来,替他抚一抚鬓髮的模样,却忘了手腕被捆着,一抬之下,只听见草绳的钝响,又讪讪落了回去。 「我是一个夫道人家,不懂得这样多。」他噙着一抹苦笑在唇边,「只是,若回回都像上次那般惊险,我心里头倒是觉得,这国不復也罢了。」 「五哥……」 「我管不了那些女人家的事,只能管我眼前这一个弟弟。你要是不嫌我懦弱,便听我一句,什么都比不上活着要紧。既是如今赫连姝肯待你好,便再不要在她跟前露马脚了,好好与她相待。我瞧着,她对你当真有几分上心,你莫再忤逆了她,过几日到了白龙城的金殿上,或许能跟着她走。」 他神色郑重,字字真切,「我知道你心里难免委屈,但为了将来考量,能忍一时便是一时。」 崔冉听着他这般良言苦劝,却忽地只觉得鼻端酸得厉害,深吸了两口气,试图将那股涩意压下去,却没忍住,露了极轻的一声,听来仿佛抽泣。 「怎么了?」对面探身来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他强忍着哭音,下巴扬得高高的,「五哥,今晚早些的时候她刚说了,到了白龙城,她也不要我。」 第36章 36 . 关山沉月(八) 你会不会,也去找你的…… 这一句出来, 对面却也惊愕不小。 「怎么,她竟这样说?」 崔宜小心望着他,目中担忧掺杂着愧色, 「可是因我连累了你, 惹得她动气, 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崔冉怕他多心, 越发怪责自己,忍着鼻中酸楚连连摇头。 「不是这样一回事。」他道, 「今晚她同赫连姗吃酒的时候,便这样说了,与五哥无关。」 眼前人的脸色却不见丝毫缓和,眉头反倒紧紧地蹙到一处, 直到原本秀丽的眉心也现出深纹来。 「怎会如此。」他低声道。 视线沉沉,聚向帐篷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像是在心中反覆思量。 崔冉瞧着他这般模样, 心里也不好受。 「随她心里怎么想吧, 我也不是指望着她活。」他强挤了几分笑出来,「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还不知道吗。脾气既大, 待人又粗暴,十足是个活阎王。她放我走正好,去哪里不比在她身边强?」 虽是这样说,喉头却堵得厉害, 越是想将哭音忍下去,音调反而越发生涩,活脱脱一个不伦不类,欲盖弥彰。 对面静静看着他, 一时没有说话,眼睛却渐渐地红起来。哪怕在不甚明亮的光线底下,也看得分明。 「五哥,你做什么这样看我?」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问。 就听眼前的人又沉默良久,才缓缓地嘆了一口气。 「阿冉,」他温声道,「别说这样的气话。」 其实他并不比崔冉大几岁,性子却向来要沉静许多,这样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忽地就让崔冉想起了自己的父后。 眼眶陡然涌上了一阵热意,连同嗓子里强忍的哽咽也再压不下去。 「那我又能怎么办。」他垂着头,不由得呜咽出声。 哭腔这回事情,便是强忍在胸中的时候,尚觉得可以坚持,可一旦溢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传进自己的耳朵里,也只觉得心中委屈一阵接着一阵,止不住地往外蔓延。 他不敢哭得大声,生怕让守夜的兵听见了,平白惹出麻烦来,只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我没有,五哥,我当真没有。」 他没有依照沈尚书的示意,蓄意去接近赫连姝,以期有朝一日,能在她身上有所图谋。 他也没有居心叵测,两面三刀。 如今要问他,他也说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将那块九尾凰的玉佩揣在身上,而不是远远丢开。或许只是因为,那是来自他故国的最后一点物件,能让他知道陈国的太女,他的姐妹仍旧活着,实在高兴得很。又或许,他心底里的确是存着几分痴心妄想,盼着有一日能回到故国的。 但总之,他心里也明白,他已经为此惹了赫连姝极大的忌讳,她要猜疑他,也是情有可原。 他抽抽噎噎的,并没有说清楚什么,崔宜却自然而然地听明白了,声音越发的温和,一味地哄劝他。 「不哭,我知道你没有,我都知道。」 越是安慰,崔冉的眼泪反倒越是收不住似的,淌得满脸都是,将鬓边碎发都给濡湿了,贴在颊上,格外地狼狈。 他想抬起手替他拭一拭,无奈手腕被捆着,总不灵便。 崔冉自己胡乱抹了两下,忽地膝行过去,贴近他的身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一侧肩上。即便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泪水正缓缓将对方的衣衫打湿,并因此有些歉疚,但此时此刻,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心里的慌乱有地方安放。 「阿冉,别怕。」他听着身边人在耳畔安抚,「虽然你总说她脾气大,我瞧着,她待你倒像是个嘴硬心软的模样。」 这一句,却是闹得崔冉连哭都止住了,忍不住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他从没有想过,有人能将这四个字用在赫连姝的头上,尤其是回想起片刻前,她在帐子里冷笑着教训他的模样,便直疑心是自己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听错了。 崔宜垂眸看他,眼里像带了一丝笑。 「你可别急着驳我。」他道,「旁人都瞧得明白,就是她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待你也并不是不容情。即便因着上回的事,她心里有几分忌讳,你若肯放低身段与她讨个好,她未必就不对你用心。」 崔冉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四面八方都泛上一股酸意来。 「谁要与她讨好。」他闷声道,「我何故那样作践自己。」 因着刚哭过的缘故,透着浓重的鼻音,嗓子也哑得厉害。 立时便被身边人瞧了一眼,「那你还哭些什么?」 「我……」 他一时噎住,在崔宜似笑非笑,洞若明镜的目光里,像是心虚似的将头埋低下去。 「我不过是委屈。她疑我的,我分明没有做过。」 身边一时没了话音。 深夜里寂静,远近帐子里的人像是都睡熟了,除去远处哨兵走动的声音,便是不知何处飞过的一只夜枭,叫声粗哑难听。 崔冉埋头在膝上,过不了片刻,就有些悔了。他原是来探望崔宜的,结果不知怎的,一时丢了分寸,反倒闹得对方还要来劝慰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如今被关在无人的帐篷里的是崔宜,在赫连姝身边衣食不愁的是他,哪怕来日生变,那也是来日的事情。此刻他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耍性子,还像什么模样了。 「我也真是的。」他匆忙抹了两把脸,就要端起笑脸来。 不料崔宜也在此时忽地出声。 「你对姜才人,是怎样看?」 他未曾想到,对面会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时怔住,「什么?」 崔宜却仿佛也没有真要他答的意思,只缓缓道:「他们都道是,他上赶着委身于北凉人,令人不齿得很,可我却从不这样想。如今的世道,能活已是十分不易了,既不必去指摘旁人,更不用拿旁人的闲话给自己心里头添堵。」 他转头望着崔冉,目光沉静坦荡,「阿冉,不论你有几分真心也罢,你终归是记着,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 崔冉在他的注视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哥哥,向来是恪守诗书礼教的,从前还在宫中时,便被当作了他们这些皇子的典范。即便是落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一路过来,却也仍是温和谦逊,与人为善的模样,从不曾听他说过旁人是非。 他从未想过,能有一天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直白的话。 他兀自怔了半晌,最后从嘴边拐出来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那五哥,你呢?」他轻声问,「尔朱将军那里,你又待如何?」 对面闻言,目光却忽地一颤,片刻前的平静陡然生了波澜。 「好端端的,做什么提她?」他垂下眼去,竟像是匆促躲避着什么,「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冉只望着他,不说话。 尔朱云照拂他,起初是因赫连姝的交代,这不错,但时至今日,不只他这个局外人,怕是在整个军营里,也没有看不明白的人了。尔朱云又是个顶老实的武将,有心遮掩,也瞒不过谁的。 以崔宜的心思,若说没有察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他固守着沉默,眼前人就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地不自在起来。 「这不一样。」 「为什么?」 「我……」崔宜竟罕见地失了语,良久,才轻嘆了一口气,「我不但已经成亲,且是连孩子都有了的人,又如何能一样?」 他笑得像是无可奈何,眉目却温柔,「你可不能同我比,你年纪还轻,不可委屈了自己。」 落在崔冉眼里,却只无端地感到一阵不安。 「你方才还同我说,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他紧盯对方道。 崔宜却忽地站起身来。 尔朱云捆他时,替他留的绳子有余量,他此刻虽不能走动得太远,起身倒还是无碍的。他面对着崔冉,笑得竟有些明媚,不似平日,虽是温柔亲近,却总像是一阵风吹便要散了去似的。 「你才多大的人,如何也学得这样操心。」他笑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不论好坏,总有去处。我不过是不去攀附尔朱云罢了,如何就至于活不下去?哪有你这样不盼人好的。」 说着,便拿手轻轻来推他,「倒是你,早些回去吧,多哄她高兴些,说几句软话又何妨。」 他手上束着草绳,一力来推崔冉,崔冉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只得赶紧应承道:「你别动了,我走便是了。」 他掀开门帘时,回头望了一眼。帐中人的面容几乎都落在了暗影里,只有一双眸子明亮,在月色里清澈且温柔。 有一刻,他极想说,其实严格地来讲,他也是定了亲的人,他还想将今晚遇见陈茵的事同他说说,不为别的,好像单是说给他听,便排解了心中大半的淤堵。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走进了凉如水的夜色里。 他回到大帐里的时候,夜已经极深了。 北凉人的军营里难辨时刻,不似从前在宫中,偶尔睡不着的夜里,还能听见更漏声声,长夜相伴。在此地,他只能大致估计,应当是后半夜了。 但他掀开门帘的时候,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里头竟然还没有熄灯。 赫连姝坐在案边,背对着门,也瞧不清究竟是在做什么,听见门帘响动,亦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从前是见过,她有时会夜半挑灯,读些军报一类,大多是前头探路的兵传回来的消息,说些沿途大雪冰封,道路难行之类的事,再不然,就是二皇女或者白龙城中来信商讨军务。 她虽然平日里有些混不吝,在军中事务上,倒大抵还算是勤勉。 只是他不曾想到,眼下已经到了黑鹤城里,不出几日就要动身去见大可汗了,她竟还有这样多的消息往来。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帐子,以免扰了她,又要听她几句奚落。 却不料,她竟忽地出声:「过来。」 他无法,只得将手上斗篷放下,依言走过去。 绕到她身侧时,却越发愣了一愣。 原来她并没有在看什么军报,面前的案上空落落的,只摆了一个羊皮囊,不必近前,也能闻见酒气扑鼻,比他离开帐子时更浓厚几分。 他一时诧异,脱口而出:「你还喝?」 那自从他进帐起就没有正眼瞧过他的人,闻言抬起头来,忽地一笑:「怎么,这就开始管起我了?」 他不由怔住,说不出话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赫连姝当真是喝得不少,双颊都泛起薄薄的红,与他走前虽满身酒意,神智却还清明的模样不同,此刻她眸子里已经带了几分迷离。 平日里冷傲的锐意褪了下去,有潮气蔓生上来,在灯下晕成了一团雾,化不开。 「来,陪本王喝点。」她道。 说着,就将羊皮囊朝他面前一递。 崔冉迟疑了一下,没有接,手便忽然被她拉住了,不由分说地向地上扯。力道虽不大,却不像是与他有商量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来,与她相对。 眼前的人举着羊皮囊,双眼直直盯着他,「来。」 他瞥了一眼,声音低低的:「我不会喝酒。」 对面不说话,只瞧着他。 他想起崔宜那一句「多哄她高兴些」,终究是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将羊皮囊接过来。 他饮酒后,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身上易出红疹,前些年在宫里摆宴时试过两次,皆是如此,从此便在御医和他父后的严令下,一滴也不许沾了。 如今当真要喝,过后大约要难受上几日,只是若为顺赫连姝的意,咬咬牙也便忍过去了。 她平素也不是个讲道理的,何况酒后呢,更不能与她争什么。 他抱定这样的心思,羊皮囊接到手里,却微微愣了一愣。手上轻飘飘的,不像是有什么分量的模样,提起来摇了一摇,也听不见水声响动。 他迟疑着举到嘴边,酒一滴也没有淌出来。 只听面前的人哈哈大笑,「没瞧出来,你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崔冉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有意在戏耍自己,既有些气闷,却也无奈,只能放下羊皮囊,轻声道:「你醉了。」 「笑话。」对面矢口否认,「你见本王醉过?」 她漫不经心一般,将羊皮囊的盖子塞回去,在手上抛了两下把玩。 「上回起火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拖出来的呢,你睡得像头死牛似的。」 他猝不及防让她讽了一句,却也无言以对。 诚如她所言,那一日里她也没少喝,最终倒还是靠她救了他一命。若不是她警醒,抱着他从起火的屋子里强行闯出来,他如今怕是已经成灰了。 若要这样论,她对他倒也是有恩。 只是那一日后,先是县令纵火事败,后是他身上落出皇太女的玉佩来。世事无常,一桩接着一桩,到头来,反倒落了一个两相猜疑的下场。 他眨了眨眼,想起今夜崔宜说的那些话,越发不知道眼前这副局面,他该如何开口。 不过,左右眼前这人即便不是全醉,瞧着也有些迷迷濛蒙了,即便是要豁下面子来向她讨巧,总归也不是今夜。 「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他道。 面前的人不动,也没说话。 他便低着头又道:「那我先抱了毯子,去角落里铺了。」 说着,就要起身。 不料还未立起来,衣袖忽地让人一拽。 他正半屈着腿,要从地上站起来,正是吃不上力的时候,让她一拉,身子顿时踉跄,冷不防险些栽到她身上,好歹是稳住了,却难掩惊愕。 「你做什么?」他圆睁着眼睛问。 里面写满了警觉,却又有几分没底气,唯恐惹恼她的模样。 赫连姝唇边漾着一丝笑,手上并不松开。 「你就这样怕本王?」 她盯着他,目光沉沉,身上散出的酒气浓重,熏得崔冉有些许头晕,连带着脸上也像自己饮了酒一般,浮起一层热意来。 他尚未答话,就见她的眼睛微眯了一眯,道:「本王有时候倒真说不清,你的胆子,究竟是大还是小了。」 她带着醉意端详他的时候,睫毛将眸子盖了大半,像是山猫,或别的什么,音调也与往日不同,懒懒的,好像将猎物叼回洞穴后便心满意足,并不乐意动弹的模样。 崔冉头一次面对她这副情形,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作何等反应才算是妥当。 她扯着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不许他逃开,就在这相隔不足一尺的距离,向他道:「和本王说说,你刚才谈出些什么来了。」 他抿了抿唇,就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方才与崔宜谈的话,自然是不能让她听见的。这倒也无妨,他信口矇混几句过去,也就罢了,他既不认为她当真会查证什么,也并不信她醉成这副模样,能听进去多少。 只是,既是让她问起了,心里总还是有些害臊的。 背后议论人,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何况,他若当真有意讨好她,以求到白龙城后能得她庇护,仿佛怎样说来都不大磊落。 赫连姝见他一时沉默,便又笑了一声,「怎么,还有本王不能听的?」 笑得并不阴沉,反倒有几分戏嚯,像是闲来打趣一般,听得崔冉微微失神了一瞬。只觉得她醉后的模样,和平日里实在是不怎么相像。 「没有,原本也不曾说什么。」他低声道,「我哥哥已经应允了,往后绝不会再有今日之过,他……让我戴他谢谢你网开一面。」 面前的人瞧着他,唇角微微一牵,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信了没有。 「行吧,还算懂点规矩。」她道,「他今晚非得见的,是什么人啊?」 「大约是他的驸马吧。」他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话一出口,觉得仿佛有些容易犯她忌讳,紧接着补了一句:「从前的驸马。」 赫连姝扬了扬眉,看神色像是对他的乖觉颇感意外,只是问出来的话却与他预想中的不同。 「还大约呢,」她嗤之以鼻的模样,「你自己的嫂子,你不认得?」 崔冉没料想,该她动气的地方让她漏了过去,反倒等在这里要讽他一句。没奈何,只能如实作答:「说是我的嫂嫂,我今晚却也是第一次见。」 他道:「皇子出嫁后,即便是回宫省亲,亦是内外有别,我们只管兄弟几个一道说话,是不会见他的驸马的。」 面前人只随意点了点头,仿佛对他的话也并不很较真。 「你都没见过她,今晚还救她一命。」她声音里透着不屑,「她的运气倒好。」 他讷讷低着头,无话可回。 就听她淡淡哼道:「还要讨本王的恩典。」 与他说话的工夫,她颊上的红晕比片刻前更重,连带着姿态也不復往日端正,失去了如剑一般挺拔的气魄,反倒是随意懒散,自成风流。 只是一眼望过来的时候,眼底里仍有几分锐利慑人。 「对了,本王记得,你也有个驸马。」 崔冉闻言,不由一怔。 连他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是什么时候同她说过这一回事。大约还是头一次进大帐时,她问,他便老实答了一句,她当时也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他倒当真没料到,她还放在了心里。 他望着她的眸子,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冷。 不为别的,只为偏巧不巧,他今晚真的见过陈茵。 她牵着他的衣袖,朝着他说的那些话,当时尚来不及细想,满心只害怕让巡逻的兵瞧见了,后来又因崔宜一事,几乎被抛在了脑后。此刻重新提起来,才忽地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透着说不清的难受。 尤其是,在赫连姝的面前。 他猜自己的脸色大约是白了两分,万幸在烛火的映照下,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瞧出来。正想随口敷衍几句,将这个话头掀过去,赫连姝却忽地一下倾身过来。 他只来得及惊唿一声,便仰面倒在了地上,身子被她牢牢压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伏在他身上,像是酒意已经上来了十分的模样,并不如往日制服他时游刃有余,连支起身子来亦有些勉强。只有一双眸子,仍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说,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去找你的驸马?」 第37章 37 . 关山沉月(九)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 一夜之间,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这样的手段。 崔冉被她牢牢按在地上,身下便是绵密柔软的地毯,他反手撑着, 挣扎了几下, 竟不能脱身。 织成地毯的羊毛里, 混着轻微的尘土气, 和在帐中染上的薰香气味,一阵阵地向他鼻端里钻。是他平日和衣睡在地下时, 也闻惯了的,此刻却忽然令人无所适从。 赫连姝的整个身子都覆在他身上。 她瞧起来身形匀称,和军中多数五大三粗的官兵比起来,甚至称得上偏瘦, 但衣裳底下却有漂亮的肌肉,因而当真压上来时,颇有一些分量。 她大约是真醉得厉害了, 不如往常制住他的时候, 尚有分寸。此刻她当真是毫无保留,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崔冉轻喘了两口气, 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但与此同时, 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女子独有的线条。隔着一袭不算厚实的衣裙,忽地令他耳热眼跳,避之不及。 对面看着他的模样,就颇带几分邪气地笑起来。 「脸红成这样?」 她一开口, 扑鼻的酒气,熏得他越发心慌意乱。 偏她面对他躲闪的眼神,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竟还将身子向前挺了一挺。一方地毯之上, 无处可避,两人的身子便紧紧相贴在一处。 「怎么,原来喜欢被本王压啊?」 崔冉的脸上原也是红得要滴血了,听见这一句,更是一股热意直往天灵盖上沖,几乎羞得要背过气去。 「你别胡说!」他急得喊出声来,挣扎着要从她的双臂下脱身,「快放开我。」 然而刚一动,赫连姝的身子越发沉下来,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地毯上,连一丝空隙也不留。 不但如此,一手竟还贴上了他的腰侧。虽没有怎么用力,却是摆明了一个不容他逃出掌心的模样。 崔冉的身子蓦地一僵,立时间就没了主意,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向来是个火炉似的体质,醉酒后尤甚,掌心暖热,隔着衣衫,体温也能与他的肌肤相接。那一阵异样的热意,自他腰间那一小片肌肤蔓延开来,竟有难以收场之势,惹得他唿吸越发加快。 「你,你要怎么样?」他颤着声音问。 眼睛里水光瀰漫,像是一只业已被狼扑倒,单等着尖牙落下来的鹿,露着温顺雪白的颈子,迎接自己的命运。 只手指发抖,无意识地紧紧抠着身下地毯,直到羊毛都嵌进甲缝里去。 赫连姝俯首望着他,唇角扬得高高的,「你看呢?」 他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就没了声响。 只是眼尾稍带了几分红,也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委屈更多。 其实他心里极想说,她不是瞧不上他的身子吗。就在一两个时辰前,她刚因为他假传号令去救崔宜,和他发了脾气的时候,她也是如眼前这般,将他按倒在床榻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百般戏弄过了,才骤然抽身起来,冷冰冰地向他道:「凭你的身子,还不配哄我办什么事。」 怎么,才这一会儿的工夫,是醉得头脑都煳涂了,真不怕他当白眼狼了,还是又想将他逗弄戏耍一番,再翻过脸来大肆嘲讽? 他想起先前情形,只觉得胸前憋闷得发慌,眼眶热意上涌。 但任凭气话再多,也只能咬紧了牙关,堵死在心里。 一来,赫连姝绝非什么好脾气的善人,不论是冲着崔宜苦口婆心劝他的那些话,还是单为了她今夜开的恩,于情于理,他都不可再冲动激怒了她。 二来,他心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她醉成眼前这样,是半分理都不能讲的。 只要她想,她当真能将他吞吃干净,剥皮蚀骨。 大约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太无助,他眼看着赫连姝挑了挑眉,像是饶有兴味似的打量他。她被烛火照亮的眸子里,映出他通红的脸颊。 但她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还没有回答本王。」她轻轻眯了眯眼,声音发沉,「你会不会也和你哥哥一样,去找你的驸马?」 只一句,崔冉脸上浮现的血色便落了大半下去。 他抿了抿唇角,只觉得喉头阵阵发紧。 赫连姝不可能知道他今夜见过陈茵。 以她的性子,假如真知道的话,必不会打草惊蛇。她只会暗地里查清了所有证据,再一件件抛到他跟前,事实摆明的那一刻,就是他受死之时。 就好像在蘩乡城里,她处置那县令一样。 她能在酒醉之后,拿来问他,恰恰表明她并不知道什么,当真只是赶巧了。 但是,她眼见着崔宜和驸马私会,转头就拿话来试他,这表明,她心里实在是介意得很。 「我……」他尽力保持着声音平静,「我不会。」 面前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在窥探其间真假几何。 他只坦然相对,眉头微蹙着,仿佛被她身上的酒气熏得展不开眉。 他也没有说谎。 今夜是陈茵等在半路上,专为来寻他,并非他所愿。要以他自己的脾性,便是到这辈子合眼,他也不会主动去找陈茵的。 本就是除了薄薄一纸婚约,并无什么关联的人。既是已经到了如今的局面,便更没有什么值得相见的情分。 赫连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声一笑。 崔冉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是有几分信,只听她道:「最好是这样。本王不喜欢自己男人的心里,还有不该在的人。」 话音淡淡的,内里却带着冷芒。 他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目光却忽地暗了一暗,端详着他,像是心里颇作了一番思量,良久,才蓦然出声:「过几天上了金殿,机灵一点。」 崔冉一时之间,倒是让她给说愣了。 「什么意思?」 「说你蠢,还真就不开窍。」她闷哼道。 她伏在他身上,说话时气息扑在他脸颊,一阵恼人的痒。崔冉想躲,也不敢,只轻轻地偏了偏头。 就听她道:「我不知道我母亲会怎么分赏。她要是问你话,你该怎么答,自己心里明白吗?」 崔冉静静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只眼眶逐渐泛起红来。 她等不见他答应,便轻哧,「干什么,哑巴了?」 明明平日里也是让她嘲讽惯了的,她话里话外也向来不耐烦,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崔冉却忽地一下,只觉得鼻端极酸,也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旁的什么。 一时没忍住,眼角就潮了。 面前的人这才像是愣了一愣。 「你干嘛?」她将身子支起一些来,俯首瞧着他,目中似有几分不解。 他对上了那副神色,忽地连喉头也哽起来。 「你不是不留我吗?」他道。 开口时原是想好了的,在她面前不可漏出哭音来,叫她看轻了,脖子亦仰得高高的,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才一出声,尾音里便哑得厉害,活像是受足了委屈,来向人撒气的模样。 他自己听着,也只觉得丢脸,匆忙拿手抹了一把眼角,飞快道:「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不论你们的大可汗问我什么,我只当自己是个哑巴。横竖落到你们的手上,任凭去哪里,又有多大的分别。」 赫连姝凝着脸色,低头看他。 他在她的注视里,越发的不自在,只觉得自己这一番话,反倒更像是个赌气的模样,十分的落面子。 便又补道:「过几日到了白龙城,上了金殿,各走各路便是了。往后我不再碍你的眼,你也好不用再忌讳我。」 眼前的人仍不说话,只瞧着他,眼神晦暗,像是头一遭认识他一样。 崔冉固执地垂下眼,与她默默对峙。只是心里不可避免地擂鼓。 不过片刻前,他五哥还在好言劝他,宁可一时向赫连姝低头,换她几分庇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为了他的前程考量。转眼之间,却让他生生说成了一别两宽,再不相见的架势。 他也说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只觉得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堵得心口闷疼。 赫连姝是个什么脾气,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是摸清了的。她向来没有几分耐心,更没有上赶着向人递好意的道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在她看来,大约她能开金口,赏他一个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便是极大的恩典了。而他,显然是不识好歹,拿她的好意不当一回事的白眼狼。 他低头不语,单等着她或发怒,或讥讽。 却不料,颊上忽地被她掐了一把。 不轻不重的,像是有些泄愤的模样,倒也称不上疼。 他愕然抬眼,就见她微眯着眼睛,唇角却弯着,非但不动怒,反倒颇为高兴似的。 「哟,会发脾气了。」 他一怔,便好像鼓足勇气挥出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声无息。动了动唇,却又没有话可以与她辩,只兀自红着眼眶,胸口微微起伏,倒显得比方才更落脸面了。 赫连姝却不管他这个,好像得意一般,手在他颊边轻拍了拍,声音里带着含煳的醉意。 「行了,听话。过几天要真被问起来,得说你受了本王的恩典,想跟本王走,懂吗?」 崔冉咬着下唇,低头躲过她的手,还想再与她争几句,她却皱了皱眉,像是酒意上来了的模样,忽地头一沉,一下撞进他的肩窝里。 「啊,你……」他身子蓦地绷紧,忍不住轻唿。 她丝毫不理,埋头在他颈间,气息粗重,任凭他推也不动。像是什么睏倦了的勐兽,收了爪牙,昏昏欲睡。 「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第38章 38 . 关山沉月(十) 身在福中不知福。…… 崔冉是自己避出帐子去的。 他将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连姝拖到床榻上, 已经费了极大的力气,待到自己要如往日里一般,裹上两床毛毯往角落里去睡时, 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帐子里熄了灯, 就只余下散不出去的酒气, 轻一阵重一阵, 直往人的鼻端里钻。 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不论合不合眼,都没有一刻不回想片刻之前,赫连姝将他按倒在地上的场面。 地毯厚实且绵密,此刻一个人安静躺在上面, 与先前的感受却也没有什么不同。身子仿佛要沉沉陷没进去,却有一阵微妙的酥痒,自后嵴背攀升上来, 爬过他的全身, 令他极不舒适,又蔓延起一股没有来由的热意。 在北地严寒的夜里, 竟搅得他辗转反侧, 说不出来的烦躁。 好像那尊活阎王,并不是已经躺在床上睡沉了,而是仍压在他的身上似的。 他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起身重新裹了斗篷, 一掀门帘,走进了四面静谧的黑夜里。 如今的时候已经极晚了,远近皆无人声,只抬头向天上仰望, 北地的夜幕好像格外辽阔似的,星子都像是用河里的冰水洗过,才往天上挂,颗颗闪着寒芒。 他周身的热意在冷风里一吹,才降下去几许,连带着一颗乱麻般的心稍为安定。 他只道是,今夜大约是睡不成了,但也无妨,横竖明日还不用赶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便是了。 却不料,忽听远远的似是有人喊他。声音极细,压得低低的,听不实在,只被挟在夜风里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九哥儿——九哥儿——」 他悚然一惊,回头去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斗篷的前襟。 从前在宫里时,听宫人说志怪传闻,便说是民间有一种山精野怪,专拣在荒凉偏僻的地方,盯着走夜路的人叫名字。你要是应它一声,魂儿便要被勾去了。 哪怕他心里知道,世上本无什么妖鬼,临到跟前,总难免还是有些怕的。 他面对黑漆漆一片夜色,心里正慌,忽见不远处的帐篷后面,绕出一个人影来。虽瞧不清究竟,却被远处火塘里的光照出一身破旧棉衣来。 他心里陡然便是一松。 这显然是队伍里被俘的男子了,既是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方缓步向他走过来,应当是怕声音大了,让北凉人听见,只压着嗓子说话:「九哥儿莫慌,是我。」 他听着是有几分熟悉,待那人走近跟前,也就认出来了。 是柳君。 柳君,名月白,是在他母皇身边有年头的君侍了,不过与中宫向来也没有太多的交好。从前都在宫里时,便是见面互相问候一声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旁的。 他倒也没意料,会在这深夜里遇上他。 但还是依着礼数福了福身,「原来是柳君。」 北地的夜里极凉,走动的时候,身上还有几分热气儿,可一旦停下脚步,便只觉得天寒地冻,要将人都冻成冰坨子似的。 崔冉裹着白狐的斗篷,都有些受不住,瞧着面前的人这一身钻棉絮的衣裳,忍不住都替他冷。 他总以为,这人深夜里冒着严寒出来,总归是有什么要紧事。原想随口寒暄几句的,转念一想,为顾着彼此的体面,还是不好多管旁人的闲事。 于是便默默将身子让开些,好让他过路。 不料,柳月白竟没动,只停在他跟前,站定瞭望着他。 他怔了怔,终于从那般期期艾艾,带着几分羞于启齿的眼神中,瞧明白了一桩事——对方正是来寻他的。 两厢对望,俱是沉默。 最终是柳月白搓了搓手,挤出两分笑来,「许久不曾见了,九哥儿近来可还好么?」 崔冉瞧着他,第一时间没有答话。 今夜早些时候,他们还见过的,便是在靠近二皇女的军营那里,几名男子躲在河边悄悄洗衣。他们不但见了面,说了话,柳月白还当着他跟前将崔宜讽了几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不过几个时辰,总不至于忘吧。 对面大约是自己也觉出来了,神情微微一怔,笑容里不免有些讪讪,道:「瞧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顶用了。」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话音仿佛和蔼,「前些日子瞧你那般病着,实在也是愁煞人了。如今可好了,身子养回来了,不挨饿也不受冻的,我一颗心才算是放到肚子里了。咱们皇家的哥儿,终归是有福气的。」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般堆起笑的时候,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笑意皆盛在里面。乍一看,很是慈祥亲切的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柳月白称不上什么恶人,却也不是个心眼儿大的,先前一路上,自从他与赫连姝横生了瓜葛,明里暗里便总要拿话讽他几句。 如今突然这般热络,反倒让人瞧着心慌。 「多谢你记挂。」他淡淡道,「不知今夜找我,是为了何事?」 对面似是不曾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愣了一愣,脸上的笑意便落了回去。 「九哥儿爽快,我也就不拉七杂八地胡说了。」他低声道。 说这话时,眉眼都低垂着,唇边却挂着一丝苦笑,像是一个自嘲的模样。 崔冉静等着他的后话,他却又沉默下去,半晌,忽地膝底下一软,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惊得崔冉赶紧要搀他,「柳君这是做什么?」 眼前人抱定了主意一般,任凭他拉,也不肯起,只仰头望着他。 「我想求你,让赫连姝收下阿容。」 不过一句话,却将崔冉都给听愣了。 他兀自琢磨了一小会儿,才敢确定,柳月白口中所说的,正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的弟弟,十皇子崔容。 他伸出去要拉对方的手,便缓缓地垂了下来,只觉得周身爬上一层凉意,荒诞得很。 「为什么?」他讷讷问。 他问的,是为何会有做父亲的,竟要将自己的亲儿子往活阎王身边送。 然而对方领会的,却显然不是这一层意思,闻言便干笑了两声,话音里透着几分不自在。 「我知道,你如今已是在她身边了,自是不愿意身旁再多添什么人的。前些日子里,我也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你心里必是要存些想头。要是为我自个儿,我一定也是没脸来求你的。」 他道:「实在是阿容年纪还小,过几日到了白龙城里,要是落到旁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我这个当爹的说的煳涂话,算不到他的头上,他往日里也是追着你『九哥、九哥』地喊,还求你这个哥哥,肯发善心照拂他几分。」 柳月白从前在宫里时,是多年养尊处优的,虽是年纪大些,比不得年轻的君侍姿容姣好,但也是保养得宜,雪肤乌髮,望之如三十许人。 此刻近看他,崔冉才忽地发现,短短数月,他的发间已掺上不少白霜,连同皮肉也灰暗松垮下去。这般低声下气跪在他跟前时,整个人都透出苦相。 意识到这一点时,陡然让人有些不敢相认了。 「在赫连姝身边,就这样好吗?」他轻声问。 倒不是旁的意思。 只是赫连姝脾气大,待人粗暴,手脚向来没什么轻重。他已经成人,许多时候仍有些受不住,崔容尚且年幼,要是真被那样相待,想来该是更疼痛恐惧。 不论怎么说,崔容也是陈国的皇子,即便是年纪还小,未曾长开,皇家血脉总是作不得假。就算真上了金殿,想来也是分赐给王侯贵族的命运。 同样是北凉人的贵族,未必就不如赫连姝,为什么非得是她? 不料,柳月白闻言,却是误会了。 他瞥一眼崔冉身上的狐皮斗篷,笑得便有些不是味儿,「老话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原来还真是这样一个理。」 他将手向棉衣袖口里缩了缩,道:「这好不好的,九哥儿这些时日以来,不该是自己最清楚吗。怎么,反倒还拿话问起我们这些旁人来,这可叫人怎么答呢。」 「我没有……」崔冉一时语塞。 就听对面道:「不缺衣,不少穿,病了有郎中给瞧,夜里有大帐可睡,闲人碰不得一根指头。你往这军营里放眼看看,可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般活头吗?」 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在蘩乡城的时候,有一日你身边的侍人奔出来,四处求人救你,道是你身上落出一块儿九尾凰的玉佩来,五哥儿替你扯谎也瞒不过,惹得赫连姝发了好大的火气。咱们都道你怕是要死了。结果呢,她就那样轻纵了过去,像是没事人似的将你留在身边。」 柳月白说着,抬头看她,笑得有几分发凉,「你说,她待人要还叫不好,咱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崔冉在他的目光里,忽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对面撇撇嘴,哑声道:「九哥儿,你放宽心便是了,她看重你,旁人是比不得的。你将阿容带在身边,也抢不了你的什么,来日要是有什么事,没准还能给你当个帮手。」 他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这不是我能插话的事。」 他脸上极是羞愧,伸手去扶柳月白,「不是我不愿,而是赫连姝她……我实在是作不了她的主。」 这般解释,听来很是苍白无力,对面愣愣瞧了他几眼,撇开他的手,自己立起身来,眉目便冷了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阿容是你的亲弟弟。」 「我又如何不心疼他。」他无奈道,「只是我虽在她身边,却也……」 「罢了,不必说了。」柳月白盯了他一眼,返身就走,「是我这般岁数,活不明白了。我还道是,哪怕到了北凉人的地界上,兄弟之间,总还有几分情面。」 崔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像躲他不及似的,转眼间便绕过两处帐篷,消失在后面了。 远近错落的帐子间,唯余夜风透骨。 第39章 39 . 关山沉月(十一) 这个男人,我已经收…… 到达白龙城, 是在几日之后了。 经过一路波折辛苦,勉强活下来的男子们,终于来到了金殿跟前, 要觐见令他们国破家亡的始作俑者。 崔冉混在人群中间, 站在北凉人的宫门前, 默默将身上的棉衣拢紧了一些, 立刻就听身边有人问:「可是冷了?」 转过头,便见着了崔宜关切的脸。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顺道伸出手去,替面前的人也将领口掖紧几分,「还问我呢,你还不是一样?」 二人对视, 俱是一笑。 因着今日要上金殿觐见,不宜过于惹眼的缘故,他是有意不穿往日里的斗篷, 而是罩了一身赫连姝让人找来的棉衣。与旁人的相比, 已经齐整厚实了许多,但在北地腊月的寒风里, 仍是冷得不时便要打一个哆嗦。 风好像仓房里的鼠, 总能千方百计寻见空隙往里钻,穿过棉絮,直扑进身上,嗫咬人的肌肤骨肉。 大约是瞧见他冻得脸色发白, 崔宜贴近过来,将自己的身子与他紧紧靠到一处。 原是要将他的手拉过去,替他捂的,想了想, 又作罢了,反倒将他的手往衣袖里又推了一推。 「我替你捂,没的还把你的热气儿也给带跑了。还是拢在袖子里,能暖和一些。」他道,「一会儿进了金殿,大约就好上不少,里头好歹不进风。」 崔冉扭头望他一眼,「嗯」了一声,心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受。 就像今天的天色一样,既不见太阳,也不怎样阴,只是白惨惨的,憋闷得不是滋味。 「五哥。」他轻轻叫了一声。 身边人如常应他,「怎么了?」 他却忽地说不出话来。兀自憋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声道:「我怕。」 没头没脑的一句。崔宜转过脸来瞧他,却只眉眼温柔。 「怕什么?」他伸手将他环过去,在他肩头轻拍了拍,「今日之后,不过是各有去处罢了,但总归还是在这一方白龙城里,且又不是锁起来下狱了,哪里怕见不着面呢?」 他话音和煦,带着笑音,「咱们可说好了,往后还要相互串门子的。不说别的,再有不到一个月便是年了,到时候要凑在一处过,一同吃年饭,行不行?」 崔冉望着他,只觉他笑容宁静,在夹着刀子的寒风里,竟像一抹好春光。 他只剩下点头的份,并不敢再开口。 唯恐但凡多说两句,便将彼此煳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再遮挡不起来。 便是从前在陈国的时候,男子一旦出嫁,也便和父母兄弟少了联繫,至多不过是逢年过节回家一趟,能说上半日的话,就已经是很好了。要不然,自从崔宜出降之后,直到北上途中重逢,他们又怎会只见过寥寥数面。 这还是皇子呢,也没有例外。 何况是如今,落到了北凉人的手里。 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在北凉人眼中,根本不被当作人看,可以想见,被分赏给各个贵族功臣之后,也不过是作为奴隶,被蓄养在家中罢了。命能有多久,尚且未定,又如何能允许他们如有身份的人一般,在外头自由行走。 今日一别,便是天各一方,各居囚笼。哪怕同在白龙城中,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了。 他眼角刚有几分湿的时候,便听远处有卫兵在喊:「金殿门前,什么人敢交头接耳?」 手直指着他们这一处。 慌得他的泪光硬生生收了回去,连忙和崔宜分开两步,以免惹了那些人的眼。 那卫兵嚷着,就要冲他们过来,似乎想给他们几分教训的模样,未及近前,却被另一人拦下了,轻轻拽了一拽她的衣角。 「那好像是三殿下的人,咱们还是悠着一点,不要生事了。」 先头那人一愣,目光狐疑,「你确准吗?三殿下的人,怎么还往这里站?」 「我前头瞧着,三殿下亲自将他送来的。」 「哪一个?」 「你管那样多呢。快些回去站着吧,咱们俩就是个守宫门的,这些男人也分不了一个到咱们手上,干什么去掺和这些闲事。」 这两人是絮絮叨叨地回去了,远近的男子却都知道,她们口中说的是谁。一时间,目光都向崔冉身上投来,神色各异,复杂难言。 不远处站着柳月白,他像是对身旁几人说了些什么,眼角斜飞了两下,仿佛不屑似的,又往另一边挪了几步。 崔冉被他们眼里的东西刺了一下,刚要低下头避开,手便被崔宜握住了。 果然没有几分热气,两人的手相握,也只像两块冷到一处的石头,却仍然让他感到有所依靠。 好在,这般尴尬也没有持续多久,便听前面有人宣他们进殿。 他们随着众人列队,鱼贯而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北凉人的金殿,名头叫得响亮,实际远不如陈国的皇宫华贵讲究。盖因不过数十年前,北凉人还是放牧游猎,逐水草而居的,也只是近年来国力日盛,才择了一块好地方,生造出一座都城拔地而起。 至于宫殿形制,一砖一瓦,就更是向陈国和齐国学,东拼西凑来的,不成什么章法,在他们这些陈国贵族看来,就十分的不成体统。 崔冉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这大殿造得,就像街上牵猴儿耍把戏似的,还学人样呢。」 声音压得极低,也让一旁的人连忙拽住了,直道:「快别说,要掉脑袋的。」 他们这些人,只是被俘男子中的少数,皆是出自皇室、宗室,有头有脸的,也就是由北凉人勾画了名册,认为值得上殿面见大可汗,听候分赏的。 不过百余人,站了十来排,在这既高且阔的金殿里,非但不显得多,甚至有些寥落。 而至于其余的,一路颠沛流离来到白龙城的男子,不用说是人,连名字都不会被送到大可汗面前,而是只由管事的官员随手批画,就被送到各处,总归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去处。 在北凉人的眼里,他们这些俘虏,显然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实际上,不过都是物件罢了。 他就垂首站在人堆里,静等着上面发落。 直到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就是陈国的男人?」 声音松弛,听着像有四五十许了,他猜想便是北凉人的大可汗。 一旁有人答:「是,这是里边有些来头的,才敢送到您跟前过目。余下的,都不配让您看。」 「嗯,」那女子随意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低着头,缩手缩脚,跟见不得人似的。」 话音里颇有一些不耐烦。 崔冉听在耳中,不由微怔,忽地有些明白,赫连姝平日里说话的音调是打哪儿来的了。 旁边的官员就忙着又解释:「回大可汗,这陈国的男人,就是这么个模样,说是他们的礼仪,面见尊位时不能抬眼看人,低着头方才显出尊重。您是大可汗,是天上的神鹰,想来他们见着您,必定是恭敬畏惧,不敢有丝毫的差池。」 那人听着,这才算是入耳了,轻哼了一声,道:「陈国人就多这些破烂规矩。」 官员就转头冲着底下,扬声道:「还不抬起头来,让大可汗瞧清楚了。」 崔冉随着众人,一同抬起头来,就头一次看清了王座上的那个人。 北凉人的大可汗,赫连翡。 他没有同赫连姝谈起过她的母亲,从前却在其他地方,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传闻。 都说其人不但武功了得,更是有韬略,有野心,在向来以粗野着称的北凉人中,也算是难得的一代明主。凉国便是在她的手上,由各个部落分治,聚集到了一处,合而为国,兴建王都,自此一路南下,攻破了陈国,也令西边残存的齐国闻风丧胆。 尽管灭国之仇,没齿难忘,但公平地来讲,就连崔冉亦不能不承认她的本领。 据说,如今的凉国早已势大,她却坚持只自称大可汗,便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和臣民,天下尚未一统。她要等到天下尽归于其手,才肯名正言顺地称帝。 如此为人,不能令人不畏惧。 但此刻,她并未露出什么兇恶之相,只像懒怠动弹一般,倚在王座的扶手上。 「那就先把陈国那老贼的儿子们,挑出来让本汗看。」 立刻有人捧起名册,照着念了几个名字,唿喝着让他们出列。 即便是早知道会有此一节,当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时,崔冉仍是心头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 他随着旁人,不声不响地上前几步,站到队伍前头去。 身在队伍中的时候,对殿上情形看得还不很分明,但如今站到殿前,便几乎是一览无余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赫连姝,站在王座下的左首,脸色肃穆,半分也没有平日或飞扬或嬉笑。 衣裳也与往日里不同。换了一身水貂皮子的大氅,发上饰以金珠和红玛瑙,胸前一挂层层叠叠的繁复珠链,正中缀着一枚镂金的狼首。他猜测这便是北凉人上朝时最郑重的打扮。 早些时候,她与他在宫门外分开前,便是带着这身打扮,眉眼沉沉道:「一会儿放机灵点,不然本王可不罩着你。」 此刻她站在另几名装束相近的人中间,一眼也不看他,崔冉怔了怔,心中忽地生出几分惶然来。 他认出她身旁有一人是赫连姗,便猜想其余的大约也是皇女了。 还想多看两眼,却听上面道:「没有嫁过人的,再往前两步。」 他一怔,却也不敢违抗,只能依言上前去。这一下,就把崔宜,还有另几个早年间就出降了的,他并不很熟悉的哥哥,给落在了后面。 站定在队伍的最前端,距王座下的金阶也只有几步之遥,崔冉忽地就觉出不好来。 如果北凉人没有破城,他是原定开了春就要成亲的,因此,在宫中未嫁的皇子里,他毫无疑问地年纪最长。 男子少年时,一年一个样。自他往下,即便是没小几岁的崔容,也还是未长成的稚弱模样,再小的就更不必说,压根还是孩子。 他站在其中,便如春寒料峭时的一枝新柳,独一份的出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果然,他立刻就听见了赫连翡的声音:「这一个,叫什么名字?」 他眼看着她在高座上,拿手指着他,却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此时该不该他回话,不由迟疑了一瞬。 在他愣神的当口,一旁的官员就答:「回大可汗,他叫崔冉,是陈国皇帝的第九子。」 就听赫连翡冷笑了一声,「模样是还行,怎么是个哑巴。」 他便是再笨,也回过神来了,赶紧福下身去行了个礼,道:「崔冉参见大可汗。」 一举一动,恭顺得没有错处可挑。 即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以被俘皇室的身份,在向敌国的君王行礼,其意义,无异于归顺降服。 这正是北凉人不怕麻烦,将他们这些男子押解数千里,北上白龙城的原因。 她们想要的,并不真是这些男子,而是将陈国的男人,尤其是陈国皇帝的儿子和君侍收服在身边,驱使奴役,任意亵玩的快感。这是独属于征服者的快感,要在每一处细枝末节上,宣示胜利的骄傲。 而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套在壳子底下的哑巴罢了,身份之下,无人在意他们内里是谁。 赫连翡大约是对他的乖觉颇有些满意,将他打量了两眼,笑了几声,「陈国的皇帝是个没用的东西,儿子倒是生得还行。」 说着,就将脸转向座下的几名皇女。 崔冉默默垂着头,听着她轻蔑的话音,心中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他很明白,今天这一遭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然而,当真听见她开口时,仍是忍不住狠狠一怔。 「别的另说,没嫁过人,身子干净的里头,也就这个还有点意思了。」她道,「你们瞧瞧,有没有看上的?」 他闻言,身子勐地一僵,只觉得一阵凉意从青砖地上升起来,爬上他的周身。 他没有料到,金殿之上,一国之君,言谈竟然这样直白。 他以为她在自己的女儿们面前,即便是要将人分赏下去,总也得是拿些当母亲的姿态,摆出几分体面来,却没想到,便是这样的粗俗刺耳。 便如山匪劫了什么货色,吆五喝六地分赃哄抢一般。 而底下的群臣,脸上也毫不见什么异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果然,便是如何建起金殿,穿戴衣冠,骨子里仍然是茹毛饮血的蛮夷。 但是他此刻,却偏偏要倚仗着这些蛮夷中的一个,将他领回去。在群狼环伺中间,那好歹是较为熟悉的一头。 他眼看着赫连姝上前一步,拱手作礼,心头稍稍一松。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里生出某种极怪异的感受,仿佛羞愧,又像是惶恐。他身后站的百余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与赫连姝的瓜葛。今日,他有她出面讨走,他们却命运各异,不知前路。 这令他觉得,自己仿佛这些人中走出的一个叛徒一般。 但是,他的愧疚还没完全升上来,就被另一道声音截断了。 「女儿觉得,倒还挺合心意。」 话音慵懒,听着有几分无精打采,内里却冷淡。 不是赫连姝。 他一惊,扭头看过去,就见是众皇女中间,距王座最近的那一个。 她的年纪瞧起来也最大,该有三十许了,肤色在北凉人中间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苍白。即便是此刻面对她们的大可汗说话,脸上也淡淡的,不见有什么笑模样。 崔冉看着,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满脸病气。 她一开口,赫连姝的脸色都微微一僵。 就听王座上的人笑了一笑,「哦,是你瞧上了?也是可以。」 他的心陡然漏跳了一下,心口一盪,涌上一阵极难受的恐慌来,手心里立刻就沁了汗。 赫连姝的神色瞬息变了一变,却是展开了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 「果然是大姐,眼光一如既往的好。」她闲闲道,「这回,咱们俩可是好到一起去了。」 这话一出口,满殿里的目光便都向她们望去。崔冉也立刻想明白了,那被她这样称唿的人是谁。 北凉的大皇女,赫连姣。 这个人的声名他从前便听说过,她身为诸皇女中年纪最长者,正值壮年,传闻也是颇得大可汗重用的,但南征这样重要的事,她却不曾亲自领军,只由底下的两个妹妹带兵前来。这其间究竟是什么缘故,即便是身为俘虏的陈国人,也向来有些疑惑。 此刻一见,他倒从她那副脸色上,仿佛猜到了一些因由。 但她看起来,也不似是个好相与的人,回头看了赫连姝一眼,挑了挑唇角,笑意极浅,只浮于皮肉。 「听三妹的意思,这是也看上了?」 北凉人的朝堂上,大约规矩不很森严,四下里立刻响起一阵交头接耳。说是窃窃私语,也嫌是轻了,实际上可以称之为小声议论。 王座上的大可汗脸色便有些微妙,只抬眉道:「嗯,这样有意思?」 话里话外,绝不是贊同。 赫连姝脸上的笑容稍顿了顿,随即又扬起来。她与赫连姣站得原本也近,此刻倒很不见外似的,拿肩膀轻撞了撞后者,仿佛姐妹间日常玩笑,全不讲究。 「我说呢,我和大姐从小脾气就相投,小时候连丢着玩的羊骨头,都能瞧上同一块,竟还能打起来,让母亲一手一个拎开了看笑话。」她道,「这么多年了,果然也没变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身旁的人脸色不动,也不出声。 就见她笑得灿烂,瞧一眼身边人,「不过啊,大姐你可是娶了亲的,府里小侍也有十来个,比不得我,至今连个夫郎还没有呢。你看,要不然就让妹妹一回,行不行?」 乍一看起来,活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 崔冉一怔,有话堵在口中想问她,却也无法,只觉得心头髮沉,并不能有半分轻松。 果然,就听赫连姣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家里那个,年纪也不小了,近两年身子也不比我好多少,顶不了什么用了。至于小侍吗,原本也不配拿到檯面上来说。」 她半低着头,笑得有些凉,「不过我看上他,也就是回去当个小侍而已,这一点上,咱们都是一样的。要不然,三妹总不会是想把他讨回去,当了王夫吧?」 她不顾赫连姝的脸色微变,话音缓和,不急不躁的。 「听大姐一句劝,这陈国的男人,可当不得正经的夫郎。」 一语既出,满殿里飘过来的目光便有些难以名状。 崔冉站在跟前,无法声响,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金殿之上,无所遁形,迎面便是霜刀雪剑。 他默默瞧着,这赫连姣很是有些难缠,不同于寻常北凉人的直爽洒脱,有一说一,她的城府显然要深上许多,与她对上,很难落好。 赫连姝闷声吃了她一句排揎,也只能道:「我不曾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大姐说得很是,我当记在心中。」 二人还待再说,上面的赫连翡却挪了挪身子,垂眼看过来。 「这副场面,倒是让本汗没有想到了。」 她一出声,众人皆不敢再多话。 只见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来回了几番,终究是落在赫连姣的身上,定了片刻,像是心里在作考量。 半晌,徐徐道:「既然是老大先开了口,且还要讲一个长幼次序。老三,你便不要同你姐姐再争了。」 顿了顿,又道:「后面还有那样多的呢。」 这话一出来,崔冉就像兜头让人浇了一盆凉水,忽然恐惧得浑身发抖,心底里连一丝热气儿都提不起来了。 尽管他几日之前,还在同赫连姝说,不过是落到她们这些北凉人手里罢了,碰上谁都是一样。 但他心底里还是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在赫连姝手上,不论她如何粗声粗气,讽他笑他,气得他要落泪,其实他知道,她不会要他的命。非但如此,甚至在有些地方,她待他倒还称得上一句有良心。 而要是落到了旁人手里,他是当真看不清自己的命数。 他眼看着赫连姣眉梢微微一挑,露了两分笑意,拱手上前就是要谢恩的模样,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却见赫连姝忽地上前一步,面上带笑,其声朗朗,「母亲,请容女儿禀报。并不是女儿非要同大姐争抢,而是有些事情,女儿必得如实承认,不好叫大姐吃了亏。」 她回过头来,一眼直直望向崔冉,眸子里忽然多了某种他看不明白的神色,坦荡决然,光彩熠熠。 她道:「这个男人,我已经收用过了。」 第40章 40 . 关山沉月(十二) 鞭刑。(二合一)…… 话音落地, 像是在这金殿之上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涟漪。 百官议论纷纷之间,一旁的赫连姣脸色就变得极不好看, 双眼微微眯起, 目中浮起阴云之色。 王座上的赫连翡也不由倾身向前, 居高临下地, 将目光投向她这个女儿。 「你这话,可确实吗?」 赫连姝仰着脸, 笑意平静,「母亲还不清楚女儿的脾气吗,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说谎的,有什么都往外倒。为了这, 您不还总说我没出息,比不上二姐沉稳,像个炮仗似的, 有三两点东西就藏不住, 一点就往外蹿。」 说着,还向旁边的赫连姗道:「二姐说呢, 这话我没胡编吧?」 赫连姗原是站定在边上不声响的, 闻言也不由得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显见得是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多少年的话了,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她望一眼王座上面, 笑道,「母亲待咱们姐妹几个,是最疼爱的,也没有少说过我, 偏就你拿到金殿上来丢人了。」 如此一番打趣,倒是显得气氛一时间不那样怪异了。 就听赫连翡干咳了两声,也像是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本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气,我都知道。」她望着赫连姝道,「只是老三,你可不要为了看中一个男人,编出些什么来争他。」 这人闻言,立刻就拱了手,将头埋得低低的。 「母亲明鑑,女儿哪敢做出这样没规矩的事。」她道,「只是这男人,我在路途中已经收进帐子里了,军中众人都是瞧见了的,早已经不是处子。我心里极敬重大姐,我用过的,绝没有脸面转手让大姐再用,因而哪怕脸上无光,也要及时讲明,不让大姐吃这个暗亏。」 崔冉站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跳得极快,且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热意来。 她还好意思标榜自己呢,分明是说起谎来连稿子都不打,连这样的胡话,也能信手拈来。 赫连姣瞧了她片刻,才袖着手,缓声道:「如此,还是要多谢三妹,为我这个做姐姐的考量了。」 然而下一刻,转而便道:「不过,这个男人是陈国的皇子,原本应当是完好无缺地送到白龙城,听候母亲发落的。三妹怎么,在半道上就这样心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她眼角带了两分笑,活像是个通达的长姐,好心教诲妹妹一般。 「这要是让底下人看去了,有样学样,这军中的规矩可就不好把控了。三妹,往后还是在这些事上留心一点。」 崔冉站在这里,清楚地瞧见赫连姝的唇角动了动,但这般不悦神色在她脸上,也不过是一瞬。她仰头望了望王座上的人,立刻就单膝跪了下去,干脆利落。 「大姐教训的是。」她肃声道,「女儿一时没有把持住,办了错事,请母亲责罚。」 赫连翡皱了皱眉,脸上便显然地划过一丝不耐烦。 「行了,没这样多的破烂规矩。」她道,「起来,不要在这里现眼。」 那人依言起身,只垂手站在一旁。 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逡巡了片刻,目中神色沉沉,粗重地出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们凉国人,没有那些矫情,看上了哪个男人就凭本事去占,也是常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没有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 她将两个人各盯一眼,「都是本汗的女儿,在金殿上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是不是在叫人看笑话?」 二人都垂着头,满脸恭顺,不声响了。 崔冉却听得出来,这话明面上是将两个人一同训,实际却还是对赫连姝有所偏向。他这般听着,一颗悬着的心倒是往下放了几许。 这意思,便是木已成舟,随水自流了。 正怀着几分庆幸,就忽然听上面道:「你呢,你自己出来说,你们之间,是不是那样一回事?」 他微微发愣,才意识到问的是他。 赶紧就低头道:「回大可汗的话,北上途中,我蒙她恩典,得以苟活,的确已经……已经相报。」 他已是顾不得身后的众男子是如何想他了,便是咬着牙关,也要将这场谎圆下去。 他的羞于启齿,满面绯红,半分也不作假,落进王座上的人眼里,仿佛觉得他颇有些乐子似的,竟还笑了几声。 「都说陈国人死规矩多,迂腐得不成样子,没想到你一个皇子,倒是还挺懂得识时务。」她道,「本汗的女儿,能瞧上你,是你的福分。」 崔冉只觉得双颊热辣辣的,从唇齿缝隙里低低地挤出一个「是」字。 却未料到,上面的人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忽地转冷。 「女人之间的事,与男人原本没有什么干系,但有些时候,却正是因为男人,才惹出许多事端来。」她盯着他,话锋急转,「既然挑唆得本汗的两个女儿为你争抢起来,这便是你的错处了,本汗十分的不喜欢。」 他未曾想过会有此节,身子不由得一僵,本能地扭头去望赫连姝,眉宇间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赫连姝想来是也没有预料,面露错愕,眉心紧紧地攒在了一处。 就听座上的人道:「你是个男人,我要是重罚了你,是我不大讲理。但为了让男人不忘记自己的本分,还是要稍施些惩戒的。」 她像是沉吟了片刻,「就赐你伤面之刑吧。」 这个词,在陈国时并不大听见。崔冉初听闻时,只怔了一怔,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个意思。 却见赫连姝的脸色即刻就变了。 「母亲!」她仰头道。 她原是有话要说的,却让赫连翡一开口就给堵了回去。 「不过是脸上添几道疤罢了,既不砍头,也不断腿的,有什么值得心急的?」她道,「本汗的女儿,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人吗,为了一张脸火急火燎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转向崔冉,神色平静。 「你凭一张脸,闹得两个皇女为你争抢,姐妹失和。我可以给你恩典,顺着你自己的意思,让你决定跟着谁走,但是你的这张脸,还是不要留为好。」 她的手在王座的扶手上叩了叩,「太漂亮的男人,只是惹祸罢了。」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终于回想起来「伤面」二字是什么意思,身上便忍不住微微发起冷来。 这是北凉部族间的习俗。他从前听说过,蛮夷不受教化,常用肉刑,对犯了错的人常断其手脚,也有轻者,便是以刀割破面目,留下伤疤,以作印记,往后时时令人唾弃。 也另有一种,是他们的可汗,或家中有威望的长辈去世时,自己以刀划伤脸颊,或割下一耳,意在以血肉祭奠死者,通过这种自伤的方式,表达崇敬和哀悼。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轻易受得住的。 他僵立的当口,已经有一名殿前官员上来,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没有开口,但意思已经再显然不过。 他垂眸望了一眼,立刻就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说来可笑得紧,他自以为这一路上,什么辛苦都受了过来,眼瞧着那些北凉人胡作非为,心底里早就不拿自己当人看了,只作是行尸走肉一般。到了赫连姝身边,也是早习惯了她的手脚粗重,兇横相待。 他以为,自己不论再遇见什么,也不当做是风浪了。 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是心里强行告诉自己,这是在北凉人的金殿之上,大可汗的眼皮子底下,一旦行差踏错,后果只会更可怖。如此这般,才硬生生忍住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便是这样没用。 先前梗起脖子的时候,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一刻才发现,仅仅是在脸上划几道伤口,已经足够令他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他站着不动,就听赫连翡道:「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说你们陈国的男人,没有胆量,本汗让人来帮你,也是可以。」 他艰难地抬眼,看了看身前站着的官员。 对方脸上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他自己不敢,那便会由她忠实地执行命令,到那时下手的深浅,便更加不由他说了算。 崔冉只觉得喉头哽得生疼,他在身后一片惊唿抽气声中,缓缓抬手,探向那把匕首。他将下唇咬得死死的,几乎尝见了血腥气,才能阻止自己在这金殿之上怕得哭出声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头脑里划过一个念头。 假如让那人瞧见了,是不是又要满脸不耐烦地训他:「哭哭哭,就知道哭。」 手刚握上冰凉的刀柄,忽听一旁赫连姝急声道:「母亲!」 「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王座上的人一改先前待她的宽容,沉声喝她,「为了一个俘虏,一个男人,你瞧瞧还像什么样子?」 不待她回话,一旁的赫连姣却也干咳了两声,神情悠然,话音也不疾不徐的,仿佛她与这场争端全然无关一般。 「三妹何必这样心急,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受了母亲的罚,一会儿领回府里就是了,只是小伤,没有什么妨碍。」 她且轻嘆了一声,似乎发自真心,「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眼力了,要是早知道你这样喜欢他,我先前必不会开口来要。」 崔冉的手放在刀柄上的时候,甚至还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倒没想过,赫连姝这一路上,活脱一个阎王,只手遮天似的人物,原来回到了白龙城里,竟还有天外有天,让人压一头的时候。 也罢了,她肯为他争到如此地步,他倒还该谢她。 他一咬牙,匕首便出了鞘,刃上寒光夺目。 刚要抬手,却听赫连姝高声道:「母亲,女儿有话要说,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 赫连翡沉着脸色,扭头看她。 像是判断了一番其中真假,才道:「那你说来听听。」 「是。女儿虽然收用了他,却不敢给母亲丢脸。不过一个男人罢了,哪天丢了也便丢了,何况是一张脸,能有什么要紧,哪里值得多费工夫。」她道,「只是,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他的父母,几个月前才刚死了。」 崔冉闻言,心口像是蓦地被拿针刺了,生疼。他愕然望着她,不解其意。 赫连翡也面露狐疑,「你想说什么?」 「伤面在我们凉国,也有祭奠先人,寄託哀思的意思在。尽管母亲绝不是赏他这个恩典,他也不是我们凉国人,但女儿依旧认为……」 她话音冰冷,掷地有声,「他不配。」 此话一出,整个金殿里都似是怔了一怔,随即渐渐响起议论声来。百官交头接耳,或有点头贊同者,不在少数。 赫连翡瞥她一眼,眼睛微眯起来,像是带了两分笑。 「你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 「女儿不敢。」 「如此,这伤面之刑,就罢了。」 崔冉听得这一句,周身陡然一松,才觉得嵴背上密密麻麻的,已经密布冷汗,沁得衣衫都紧贴在身上,极是不好受。 便见赫连姝远远一眼盯过来,眼中暗示不言而喻。 他赶紧屈下膝去,还未开口谢恩,却听上面道:「那就改为打三鞭,以作教训。」 他微弯的双膝一下便停在了半空。 赫连姝的眉头亦是一动,似乎復要开口,却被王座上面的人一眼瞪住。 「不懂本分的男人,就该受些皮肉之苦。吃过了苦头,学会了规矩,也就罢了。但要是死不悔改,蛊惑得女人不辨东南西北了,那也就不必留了。」 她神色微变,迟疑了一瞬,终究沉默地垂下了目光,后退一步,站回了王座的左首底下。 崔冉眼看着面前的匕首被收走,有两人走上前来,将他的手臂一左一右擒住,扭到身后。 「带下去。」 那两人的力气很大,他双臂被反折,顿时就疼得皱了眉头,「嘶」地一声轻吸了一口气。 赫连姝站在十余步外,低着头没有看他,发间垂落下来的金珠和玛瑙原该是光华璀璨,却映得她的脸无端地晦暗。 崔冉不愿让人拖着走,在北凉人的金殿上落了脸面。即便卫兵高大,左右挟着他,他仍是挺着背嵴,强撑着自己走下去的。 经过崔宜身边时,见他眼眶通红,目中有泪,他甚至还将唇角向上扯了扯,费力挤出了一丝笑。 崔宜眉心一动,忍不住转过脸来,似乎要用口型嘱咐他些什么,他却没来得及看清,就让卫兵推搡着走远了。 金殿门外,寒风刺骨。 崔冉被推下了石阶,站在殿前的空地上。身后的卫兵中便有一人走开了,也不知是去哪里,另一人仍制住他的手臂,站定了不动。 他不解其意,只觉得脸露在风中,像刀割一般的疼。 「要去哪里受刑?」他低声问。 那卫兵瞧了他两眼,撇撇嘴,「就在这儿。」 他一怔,身子忍不住僵了一僵。 那人的手把在他手臂上,应当是觉出来了,就摇头干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从前是做皇子的,没受过这个。但到了咱们这儿,没法有那些穷讲究,你自个儿忍着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他默不作声,只垂头盯着地下。 在陈国,只有他母皇动了大怒,要重罚官员以儆效尤的时候,才叫拉到上朝的大殿外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责。这样的事极少,这些年来他也只听闻过两三次。 平日里,即便真要责罚,也多少顾及体面,只将人带到僻静地方,罚完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除了掌刑的人,也不会有别人瞧去了这般难堪场面。 不论对官员,还是宫人,皆如是。 而至于他,更是从小到大不曾受过责罚,便是见礼的时候,双膝在地上多挨片刻,他父后都捨不得。 只是如今,到了别人的地界上,便只能照别人的规矩来。 他站了不过片刻,先前走开的那卫兵就回来了,手上执着一条短鞭,想来便是要施加在他身上的刑具了。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喉头略微发紧。 就听身后那人道:「你倒挑了这么一条。怎么,心里捨不得了?」 话音里颇有些嬉笑。 持鞭的那人就慌忙摆手,「这话可说不得,你是嫌我脑袋长得牢了。」 说着,看了看崔冉,嘆了一口气,「怎么说也是三殿下的人,瞧着柔柔弱弱的,要是真打出个好歹来,倒也难办得很。咱们手上能松些,就松些吧。」 前一个应了一声,从崔冉身后绕出来,打量了他几眼。 「那这衣裳,是剥还是不剥?」 崔冉在他审视的目光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即便知道对方真要动手,躲也没用,却仍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 「算了,到底是个男人。」持鞭的人道,「横竖大可汗也没吩咐说是怎么打,大冬天儿里的,没那个必要。」 「行吧。」 两人说着,就伸手过来,拉着他站好了。 崔冉脸上全无血色,像是不许自己流露出惧意似的,头扬得高高的,脖颈绷得笔直,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将他出卖得一览无遗。 他望一眼面前的人,抿紧了唇角,低声道:「谢谢。」 对面像是愣了一愣,格外多看他两眼,又嘆一口气。 「一会儿忍着点疼,站正了,身子别动。」她道,「不然鞭子招唿到脸上,破了相,可就有得罪受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对方后退了几步,定眼瞧了瞧他,一扬手,短鞭一声唿啸,便破空而来。 鞭子落到身上的一剎那,崔冉就几乎忍不住,佝偻下腰去。只是想到这卫兵交代的话,才硬生生强撑住了,身子打了个趔趄,终究是没有倒下去。 他身上穿的棉衣,是赫连姝让人备的,比其他人的已是要厚上一些。卫兵对他用刑,手底下亦没有用全力。 然而也只是一鞭,他的棉衣便绽开了,棉絮从破口往外钻,飞得四散开来。衣衫底下,身上火辣辣地疼,疼得他泪水瞬间就涌了上来。 本能地想捂住疼痛处,手刚抬起来,自己又落了下去,不敢擅动,只剩下大口喘息的份。血像是一阵阵地往头上涌,随着他的喘息声,耳中阵阵鸣响。 对面大约是抱定了速战速决,给他一个痛快的心思,未待疼痛稍缓,第二鞭立刻又至。 崔冉一个没撑住,只觉得喉头微甜,身子陡然扑下去,一下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磕上石砖,钻心的疼,却也不及他身上鞭伤,如同带了火的蜈蚣在皮肤上攀爬嗫咬,令他眼前发黑,肺腑里几乎吸不进气来。 他视野里只勉强能看见面前两人的皮靴,听着她们小声道:「这样不经打,会不会给打死了?」 「做做样子得了,别真闹出人命来。」 然后,便是第三鞭,落在他的后背上。 果然是轻放了他的模样,潦草带过,压根也没用几分力气了。他的身子却仍随之一震,喉头一股血气,几乎就要翻涌上来,让他紧蹙着眉头,硬是咬牙吞了回去。 腰腹上鞭伤滚烫,背嵴却爬满了冷汗,手脚一阵一阵地发凉。 他伏倒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眼前只见灰白的石砖地,脸颊便直直贴在上面,沾了满头满脸的尘土,狼狈至极。 他听见那两人走开了几步,像在同别的什么人说话,只是他疼得几近虚脱,也听不真切了,只依稀听见在说:「那就过去吧。」 脚步声飞快,直奔着他而来。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公子,你怎么样了?」 他怔了怔,吃力地抬头,「你怎么来了?」 「晚些说吧。」鹦哥儿眼圈通红,忙着来扶他,「咱们先回去。」 说着,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一叠声道:「公子,没事了,这就没事了。」 崔冉让他一掰,才发现自己方才倒下去时,手一直紧紧抠着地上石砖,始终没放,指尖都已经磨破了,他自己竟都没觉出来。 他顺从地将手交到鹦哥儿手里,勉强眨了眨眼,「嗯,我没事。」 下一刻,却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41章 41 . 夜泊西风(一) 哪里有王夫?(二合一…… 崔冉醒过来的时候, 是躺在一间屋子里。 屋子陌生,床上铺着兽皮,他也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什么动物, 只觉得气味腥膻, 迷迷煳煳的熏得他不大舒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他忍不住, 想要动手掀开些, 一抬手,却牵起身上一阵疼痛, 从胸前一直连到腰腹,一路疼过去,像要将人的筋骨都抽尽了似的。 疼得他蜷起身子来,口中溢出两声低唿。 立刻就听见鹦哥儿的声音:「公子你别动了。」 说着, 飞快地就跑近床边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铜壶。瞧那模样,方才大约是烧热水去了。 「你要做什么, 和我说就是了。」他一边将壶放下, 一边道,「你身上伤成那样, 动了一定是要疼的。」 崔冉垂了垂眼, 只见自己全身让被子遮得严实,仿佛是生怕不够暖和,最上头还加盖了一层兽皮。他倒也瞧不见,自己的伤是个什么模样。 只能扭过头去, 小声道:「这床兽皮,味道有些太大了。」 鹦哥儿脸上稍显出一丝犹豫,但仍是很快过来,依言替他搬开了。 「这是床上原本摆着的, 我一时手忙脚乱的,就替你盖上了,也没留心。」他道,「这屋子平日里好像没有人住,被褥备得不够暖和,你小心别着了凉,我一会儿再去看看,能不能讨两床厚被子来。」 崔冉听着他连珠炮似的说,抬眼环视了一番四周,只见屋子开阔,摆设齐全。 仍是北凉人那副东拼西凑,不成章法的制式,但瞧着一应家当,也像是个富贵的气派了。 「这是哪里?」他问。 对面就不出所料地答:「这是殿下的王府,公子你放心,你便在这间屋子里安心休养吧,殿下是不会说什么的。」 他垂下目光,盯着被面上不怎么精巧的绣线。 鹦哥儿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他在金殿前头晕了过去,单凭他一人,想必是绝不能搬动他的。 「是赫连姝把我带回来的吗?」他低声道。 眼前人闻言,却愣了一愣,脸上划过一丝无措,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一般。 小心地望了他两眼,才道:「不是,殿下她还在皇宫里呢,好像说是大可汗还有话交代,把几位皇女都给留下了。」 眼睛睁得圆熘熘的,半低着头,掀着眼皮看他,仿佛担心他听了这话,心里有什么想头似的。 崔冉面对他这副神色,只觉得啼笑皆非。心里道,这也是过分小心了,难道还怕他失望不成。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身上偏还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与伤处清晰的疼痛不同,只是空落落的,扰得人不怎么舒坦。 「我不过白问一句罢了。」他道。 鹦哥儿大约是想使他高兴些,一张小嘴飞快,与同日一般叽叽喳喳的。 「虽说不是殿下带你回来的,但今日还真是多亏了她呢。」他道,「她或许是猜着了,大可汗留她有话说,一早出来的时候就交代了我,哪儿也不许去,就和牵马的一起候在宫门外面,等着你出来。」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们正凑在一处等着呢,忽然从里头奔出来一个人,道是三殿下差遣她来递话的,说公子你受了鞭刑,要我进去接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紧赶慢赶地跑进去,好在掌刑的那两个卫兵倒不为难人,还帮着把你架出来送到马上。要不然单凭我一个,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说着,便直拍胸口,「你那会儿的模样,我三魂都能吓掉两魂半了。」 崔冉听着他语调时高时低,一刻也不歇,不由得微微笑了一笑。 「我还道是这一醒,没准便是隔日了,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他道,「看来底子还行,是不是?」 本是有些宽慰的意思,却立时就让鹦哥儿堵了回去。 「还说呢,我刚见着你的时候,当真是吓得主意都没了,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殿下回来,见着你这副模样,我的脑袋还能不能在了。」 崔冉不由无奈,「又不是你动的手,和你有什么干系?」 急得对面捶胸顿足。 「殿下那个脾气,公子你是头一天知道吗?只要你平安,就是我的脑袋平安了。」 他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处,唉声嘆气,「我刚到你身边伺候的时候,你便是病得昏昏沉沉的,看着吓人。这好不容易养好了,才没多久,今日里又落新伤。公子你这,运道有些不好的,我瞧着都心惊肉跳。」 想了想,又嘀咕:「这白龙城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庙是灵验的,往后养好了身子,该去拜一拜的。」 崔冉听着,要是再不截断他的话头,也不知道他能说到哪里去,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另一面,却也觉得颇为有趣。 身上带着伤,原本也够疼的了,要是两个人还一同愁眉苦脸,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这里有没有伤药?」他轻声问。 鹦哥儿这才从絮叨里抽回神来,连忙道:「有的,我刚才讨来的呢,说着话竟给忘了。」 他指一指床边摆的一小罐东西,就道:「公子你别动了,我替你上药。」 被子掀开,身子陡然露到外头,就有几分冷。 他外面的衣衫早已被脱掉了,只余下中衣没有换,此刻一揭开来,便能看见衣料破损翻卷,有血迹渗出来,经过这些时候,已经干涸了,呈现出褐色。 乍一瞧起来,倒不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崔冉望着,却微微出了一下神。 这便是北凉人下手时的力道。哪怕那两名卫兵有心留情,手底下已经减了分寸,又只让他穿着衣裳受刑,仍然力透重衣,皮肉破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如果真是剥去衣衫,打到实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 这只是三鞭,便已经如此。 他从前总道,赫连姝待人向来粗暴,不讲什么分寸,尤其脾气上来的时候,手脚重得很,有时疼得令人受不住。如今想来,她却大抵是留了颇多的情面了。 他刚忍不住要苦笑,身上却传来一阵疼痛,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公子。」那边鹦哥儿就慌忙道,「我手上再轻些。」 他脸色白了白,忍过那一阵,摇头道:「无妨,不是你的错。」 血迹风干结成了痂,将皮肉与中衣粘在一处,稍一动便是牵动伤口,避无可避。鹦哥儿应当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神色间颇有些害怕,但仍是尽量轻巧地,替他将中衣解了开来。 伤不如他预想的重。 多亏了那两人留情,虽然皮开肉绽,两道伤痕交错横亘在身上,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腰腹,血迹斑驳,伤痕底下隐约透出淤紫,看起来颇为吓人,但实际伤得并不算深,更不曾伤及筋骨脏腑。 「公子,我,我上药了?」鹦哥儿举着药罐,游移不定。 他点点头,神色平静。 浸过热水的帕子,先将伤口四周的血痂洗净,随后才是药膏被仔仔细细敷在伤处。 疼自然是极疼的,好不容易麻木了些许的伤口,让手一碰,像是重新醒过来似的,立刻又疼得人满头冷汗。 但他无谓去吓着鹦哥儿,只暗暗攥紧了身下床褥,偶有一声痛唿没能忍住,溢了出来,也很快地咽了回去,声音断续低哑,仿佛极轻的哽咽。 疼得气喘的当口,他心里倒还是十分佩服鹦哥儿的。 他们二人都是头一回到王府,赫连姝又尚未回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本事,在这样短的时候里,又能寻到屋子,又能讨来药膏的。 那边鹦哥儿手上小心翼翼,还要道:「公子,你忍一忍疼,我替你抹得厚一些,伤没准就好得快些。」 他弯了弯眼角,声音极轻,「好。」 药膏上完,他被重新系上衣服,塞回被子里。 「中衣暂时没有新的可换,得委屈一会儿了。」眼前人一边将药罐子盖回去,一边道,「不过没事,等殿下回来了,应当就有了。」 他听着,不由得略觉得好笑。 听这话,仿佛就把赫连姝当作了内务府管事一般,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找到她头上去。他瞧了床边的人一眼,心里有些想问,也不知道片刻前是谁提起她,便怕得要问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这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他淡淡道。 身边的人不假思索,「殿下对你那样在意,你的事她不会不管的。」 他闻言,静默了片刻。 伤口犹自疼痛,药膏却清凉,两相交织,颇有些说不清的异样。 「鹦哥儿,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他声音并不大,却难得郑重,搅得鹦哥儿一怔,缩了缩脖子,颇有些胆怯的模样。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只是王府里面,并不只有我们两个。我是无碍的,旁人却不一定了。」他道,「你嘴上不严,在自己屋里说惯了,没准到外面也漏出来,平白惹了别人不痛快。所以,不如绝口不提的好。」 「我知道了。不过,殿下待你好,我觉着,咱们也不用太担心的。」 「鹦哥儿。」 他躺在床上,便见床边一个小脑袋,歪着盯了他半晌,忽地小声问:「公子,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些防备殿下。」 崔冉没意料,他问得这样直,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要说防备,仿佛显得他有些不识好歹,就像赫连姝气急起来说他的那样,当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毕竟,就算不论别的,单说今日在金殿之上,她为了护他,也颇费了一番用心。在她的母亲和长姐跟前,她若足够聪明,懂得独善其身,原本并不需为他这样一个俘虏多费什么辛苦。 平心而论,这一路上他的确受了她许多关照,要不是她,他未必能活着抵达白龙城。若真要问她待他如何,那公平起见,大约还是当得上一个「好」字的。 但是,这种好,是以尊位对待卑位的姿态,恩赏下来的。 他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早已经见得多了。主子宠信哪个奴婢,奴婢走到外面就有头脸,在哪里都不缺人阿谀奉承,吃穿用度也一应拣着好的挑。有些心性轻飘的,就活脱拿自己当成了小主子来看,得意洋洋。 但只要哪一日,有一丝错处惹了主子不痛快,就会被打发出去,沦落到内廷各处做苦差。从前的种种光鲜,也如烟消云散。 而如今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般地位悬殊,倚靠他人活命的日子,半点也不由人。任凭眼前瞧着多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何况赫连姝她,是北凉的皇女,也是领军南征的将领。他的国破家亡,里面也有一份她的功劳。 如果他母皇父后泉下有知,听见他认她这一声「好」,也不知心里会是怎样想头。 他出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我没有这样想。」 鹦哥儿窝在床边上,皱了皱鼻子,并不很信的模样。隔了片刻,又小声道:「公子,其实你可以待殿下热络一些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他扭过头去,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在担心我?」 「嗯。」 「放心,我懂得分寸。」 他望着屋顶樑上的暗处,声音轻缓,「先不论我心里如何想她,既然如今已经到了她的王府上,我便不作他念,只求一个平安度日。我必不会再触怒她,你不用紧张。」 「这样也好,我就说么,公子是个明白人。」鹦哥儿笑眯眯的,直拍胸口,「只要你和殿下好,我的脑袋就也会好。」 崔冉闻言,正想打趣他两句,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人声。 「搅扰了,我能进来吗?」 是个男子的声音。 鹦哥儿听见了,却不显得讶异,转头沖他道:「好像是府里管事的,刚才就是他给的药。」 他赶紧吩咐:「那便快些请进来。」 鹦哥儿答应着去了。须臾,人便到了床边。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岁数大约与他相仿,衣饰打扮,俱是北凉人的模样。脸庞圆圆的,面上带笑。 「我没有扰了你休息吧?」他道。 崔冉一边在心里讶异,这王府上的管事竟然如此年轻,当真人不可貌相,一边连忙道:「没有,阁下太客气了。」 说着,又要让鹦哥儿搬凳子递茶水。 「不用忙了,我没那么多讲究。」对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刚才听说你是在金殿前头挨了打,晕着回来的,我没来得及细看,只觉得吓人得很。」 他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扫,笑得和气,「这会儿看着是没有大事了,这就好。」 崔冉心里便渐渐明白过来。 他方才还道,鹦哥儿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初来乍到的,在这王府里谁都不认得,赫连姝也尚未回来,单凭他一个人,竟能在这样短的时候里,将屋子和药都置办了来。 如今想来,眼前这人大约是帮了许多的忙。 他赶紧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管事相助,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 不料对面听了,却是怔了一怔,随即才笑出声来。 「可不敢,可不敢,我这点儿能耐,哪里配当王府的管事呀?可不要给殿下丢人了。」他眉眼弯弯,仿佛月牙,「我只是殿下的小侍罢了。」 崔冉刚要为自己的误会道歉,听见后一句,却忽然愣住了。 他这一瞬间的错愕,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对面抿抿嘴,「是身上不舒服,还是……我让你不高兴了?」 他也没意料,对面说得这样不掩饰,一时间大为羞窘,脸上止不住地就红起来。 「没有,绝不是这样。」他低声道。 他记得,还在黑鹤城的时候,赫连姝就亲口对他说过,她是有小侍的。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侍是没有名分的,不必费事,也不必过礼,或是花少许银钱从本家买来,或是直接从下人当中抬举,连偏房都算不上。在陈国时,稍有些头脸的人家,这样的事都不少。 何况赫连姝是北凉人,身份又高,她想要有多少,都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什么缘故,能对她府中的小侍感到不高兴呢?他自己也不过是被她收归身边的一个俘虏,无名无分的,真论起来,甚至比小侍还不如呢。 他不过是寄身王府,得一处屋檐苟活罢了,任凭她有多少人,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请你不要误会,」他道,「我绝无此意。」 眼前人却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大大咧咧的,就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叫兰因。」他道,「没事,我听说过你。你是陈国的皇子,在回白龙城的路上跟在殿下身边的,是不是?」 崔冉不由得静默了片刻。 「你如何知道的?」 对面就笑了笑,「殿下军中的人,有和王府上相熟的,回城之后先来告诉了我们一声。」 他听着,就略有些尴尬了。 这男子的脾气倒是直爽,并不遮掩,也未见得对他有什么恶意,不过既然有此一节,想必王府里的众男子,对他这个凭空出现在赫连姝身边的人,还是有几分在意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起来,赫连姝还曾说过,她是有王夫的。 他往后若要在别人跟前讨一条生路,势必不能在刚起头的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我只是一个亡国之人,身不由己。」他轻声道,「行至今日不过是为了活命,让你见笑了。」 对面倒是异乎寻常地大度。 「谁还不是为了活命呢。要不是当年大风雪,家里的羊都冻死了,眼看着活不下去,爹娘也不把我卖到王府上来。」 他盯着崔冉,眨了眨眼,「你一个皇子落到今天的模样,也可怜得很。」 这北凉的男子,快人快语,言语间没有什么城府心机,虽稍显得直白了一些,崔冉听着,却也不觉得刺耳,反而只觉得这般脾性,相处起来颇为省心。 他瞧着对方像是个好相与的模样,斟酌了片刻,低低道:「我刚到王府,许多事情都不懂得,今日实在多亏了你。稍后可否有劳你,带我去向王夫请一个安。」 对方闻言,却面露茫然。 「王夫?哪里有王夫?」 他亦不由得愕然,「没有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殿下对成亲一事,向来很不上心。前些年小阏氏,哦,就是殿下的父亲,是费心替她张罗过来着,结果连对方男儿家的面都没见上,就让她给挡了回去。为这,小阏氏没少说她。」 这名唤兰因的男子说着,掰了掰手指头,「这么些年来,王府里总共只有两个小侍,除了我,另一个你往后也总会见到的。至于王夫,那是从来都不曾有过。」 崔冉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人是绝没有什么必要骗他的,那便是…… 偏偏对方见他神色怔忡,还俯下身来,不无好奇地瞧了瞧他,「这谣言你是听谁说的呀?」 他抿了抿唇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赫连姝。」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在床沿上坐不住,就要滑下去。 「殿下真有意思,怎么这样的谎话也说。」他双手捂着嘴,笑得欢畅。 崔冉望着他,也一时哭笑不得,唇角牵了牵,脸上不知该作何等神色。 他竟也不知道,赫连姝还有闲心开这样的玩笑。 对方好不容易笑完了,喘了两声,才向他道:「你放心,咱们殿下没有当家的男人,你在王府里也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只要伺候好殿下,就比什么都靠得住。」 他没意料,对面如此不设防,肯将这些话都拿出来同他说。 但不论怎么讲,这兰因还是王府里的小侍,虽然他心里没有那一层意思,可从实际上论,两人便是共事一妻的身份,真要说起来,往后是有得争的。 哪怕对方瞧着豁达,他也还是趁早将话说开好些。 「我能得一处栖身,已是很好了,如何还敢想这些。」他诚恳道,「我只求不惹她发怒,能留一条命,其余的都不作他想。」 对面望着他,无奈似的一撇嘴,还未待说话,却听门边传来一个淡淡的,熟悉的声音。 「还有精神说话,看来伤得不重。」 第42章 42 . 夜泊西风(二) 大灰狼的笨拙讨好。(…… 崔冉一抬头, 就看到了那道影子。 远远地站在门边,一身大氅,让屋外的天光勾勒得威严又利落。 兰因见了, 便忙着从他床边起身, 和鹦哥儿一同行礼问安, 道:「殿下回来了。」 赫连姝走进来, 扫了一眼众人,也瞧不出脸色是阴是阳, 只道:「你们倒是先见上面了。」 「也只刚闲话了几句。」兰因就答,「还好,人虽然是伤了,精神倒还不差, 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说着,觑了她两眼,十分乖巧又揣着小心的模样, 「正好, 我也不扰他休息了,殿下您同他说吧, 我先出去了。」 她只「嗯」了一声, 他和鹦哥儿两人便一个赛一个地机灵,立刻福身退出去了。 崔冉望着他们消失的身影,微觉感慨。 听这小侍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在赫连姝跟前也有些年头了, 至今见面,仍是这副谨慎且乖觉的模样,可见她平日里便是个让人畏惧的,不论在王府还是军中, 都是一样。 这样想来,他在她面前,倒是颇受了些宽待。 他一时无话,就听眼前的人开口:「想什么呢?」 他回了神,低声答:「没有。」 赫连姝的眉梢便挑了一挑。 他记起来,她不喜欢他出神发怔的模样,猜想她难免又要斥几句,问他是不是挨打时将脑袋伤着了。她嘲讽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就是这样几句,听惯了,他都背得出来。 然而,与他预想中不同,她却只是沉着脸色,看了他几眼。 「疼吗?」 语调低缓,要是与她往常的口气相比,便简直称得上是温和了。 崔冉闻言,忍不住愣了一愣,连带着多看了她两眼,只觉得今日的赫连姝,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或许是他的眼神过于讶异,让她瞧见了,就颇不耐烦。 「本王去问问金殿前的侍卫,」她道,「是不是把你给打哑了。」 他听见她这般粗声粗气,心才忽然往下一落,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模样。 「不疼。」他低声道。 原是说顺了口,横竖这一路过来,即便是再苦再疼,也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与人说的,不如咬紧了牙咽下去,还显得有几分骨气。 话音刚落,就让她瞪了一眼,「怎么,一夜间变成铁打的人了?」 他动了动唇,无话可回,才觉得方才这谎扯得有些不上心了。 眼前的人就又将他瞧了一瞧,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听得不大真切,仿佛像是:「什么毛病。」 他听着,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热。 连他自己都觉得,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仿佛进了她的王府,就与先前在路途上的时候,生出几分不一样来。究竟是如何不同,他也说不清,只觉得一举一动,都不对味儿似的。 赫连姝见他模样,大约也不想猜他在想什么,只摇了摇头,向床边走近过来。 今日不曾下雪,在这北境算不得很冷的天气,但她自外面来,大氅上仍是带了一层厚厚的寒气。走得近了,便有些扑人。 崔冉方才挨过打,没忍住,掩着唇低低地咳了两声。 她便停住步子,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 他道是她又要嫌他矫情,却见她竟返过身去,将大氅脱下扔到一边,才重新走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让我看看。」她道。 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听明白,还是抬眼与她对视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脸勐地一下,一直红到脖颈。 「不行!」 他情急之下,喊得颇为大声,一不留神,便牵动了身上的伤,立时「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落在赫连姝眼里,便像嫌他似的,皱了皱眉,「蠢死算了。」 话是这样说,目光却直直落在他身前,半分也不移开。 尽管隔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崔冉仍然觉得,她的视线像是什么鹰隼,能掘进去一般,他的伤处藏在中衣底下,也让她盯得极不自在。 像是有一丝微妙的痒升上来,混合着方才牵动而生的疼痛,格外扰人。 「不可以。」他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明知道,她单是站在床边,什么也瞧不见,却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将被子紧紧抱在身前,好像如此才感到安全一样。 床边的人盯他片刻,从鼻子里哧了一声,「不让看,怎么知道伤得重不重?」 「无妨,」他将被子又裹紧了些,「刚才兰因给了药,鹦哥儿替我涂过了,都是皮肉伤,没有什么大碍。」 顿了顿,又道:「要是过几日不好,顶多再请郎中瞧瞧,也就是了。」 话里话外,都是明摆着,不要她操心的意思。 赫连姝听了,却笑得有些发凉,「你是把这里,当成你们陈国了。」 他望着她,未解其意。 就见她随意掸了掸裙摆,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们凉国没那么多讲究,从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方圆数十里都不一定有人烟,伤病多数没法医治,全靠自己硬扛。要是运气好些,能找到医女,但也是有节庆时跳神,无事时行医。」 她道:「现在是有了王城,宫里也有两个略微像样的医女,但我总觉着,也不大指望得上。」 崔冉闻言,也不由怔了怔。 素闻北凉苦寒,蛮夷粗野,却也没想到是这样天差地别的光景。 偏这人还像百无聊赖似的,一边说,一边拿手在他的被面上勾勾画画,惹得他悄无声息地,又将身子往里面缩了缩。 她大约是察觉了,就笑了一声,「不是本王托大,别的不说,就这些外伤,我比医女有本事。」 他瞧了她片刻,就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她是常年在军中的人,这些皮肉外伤,甚至是伤筋动骨,想必也是家常便饭了。俗话说久病成医,放在她身上,大抵也是一样的。论起这些来,她没准真比城里的医女拿手。 她肯主动替他看伤,还真是发自一片好心。 但是,他的伤在身前,从胸前一直到腰腹尽是,男子的这些地方,如何好露于人前? 他终究是垂着眼,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眼前,还是罢了吧。」 说这话时,脸上也不免还有些烫。 赫连姝瞟他一眼,也不知是因为他有伤在身,不与他计较,还是听他方才这话说得软,有几分受用,她并未因他拂了她的好意而动气,只低低哼了一声。 「行,你不识好歹,就自己熬着。」她道,「不是本王吓唬你,要是过几日没见好,伤口恶化起来,在我们军营里,就得用烧酒擦洗干净了,再重新上药。」 她拿眼角斜着他,「要真到那时候,哭也没用。」 崔冉心里知道,她是有意恐吓他,多过于较真,但想像了一下那副场景,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怕,连带着伤处也隐约作痛,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这才好像是高兴了,脸上露了两分笑。 忽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抛到他的被面上,「喏,给你的。」 崔冉愣了愣,才看清是一个布包,和一个羊皮囊,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疑惑,见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打开,才动手慢慢地把布包解了。 里面是一小堆肉干。 相较于路途中见过的,拳头般大小,需要用刀噼开的肉干,眼前的已经可以称之为秀气了,都被切成小条,每一条不过手指般长短粗细,像是个容易入口的模样。 但本质上,仍是一脉相承,如同枯树枝般干硬,放上一年半载也不会坏的。 他微微发怔,小声问:「给我的?」 赫连姝扬着唇角,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那个羊皮囊上。 虽然没有言语,他却恍惚从当中看出了几分得意,夹杂着期待。 他眨眨眼,没有作声,顺着她的意思打开,送到嘴边,立刻就闻见了一股奶味。像是有些香甜,底下却还藏着淡淡的腥气。 他没好意思拂她的意,小心地尝了一口。 味道很浓,虽然称不上难以入口,但与他从前在宫中吃过的酥山、糖蒸酥酪一类,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他虽是咽了下去,眉头却忍不住微皱了皱。 赫连姝见状,便道:「这么吃不惯?」 崔冉早些时候,已经同鹦哥儿保证过了,既然如今到了王府上,往后便不会再违逆她,不论什么情形之下,都会顺着她的意思,以期保全性命。 但此刻见她难得这般,不躁也不怒的,却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大约是见他身上有伤,出于对弱者的怜悯,她今天格外地有耐心,使得他的心性也放松了不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嗯。」他点点头,应答如流。 眼前的人就撇了撇嘴,「白费了本王让人找来的好牛奶。」 话里话外,都有些嫌他不识好歹的模样,口气却并不怎么兇横。 崔冉将这话品了品,不由得有几分诧异,「你特意让人找来的?」 这人就轻哼了一声,转开头去不看他,也不正面答他的话。 「你不是嫌羊奶膻味儿大,喝不下去吗,这会儿换了牛奶,也不愿意喝。」她闷声闷气的,「就没比你矫情的。」 他静默了片刻,声音低低的,「多谢你。」 她只嗤之以鼻。 「少来没用的,」她道,「不喝就还来,本王可没求着你。」 说着,就从他手中将羊皮囊夺回去。 他看着她手脚粗重,将木塞重新塞紧,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轻声问:「你是不是瞧我身上有伤,才……」 话到一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说。 「才为我做这些」,显得很拿自己当一回事,即便说了出来,也是让她耻笑。「才对我这样好」,就更不行。 他没有说下去,面前的人却可疑地干咳了两声,将羊皮囊往一旁小几上重重一放。 「怎么这么多话。」 崔冉望着她紧绷得有些刻意的侧脸,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眉眼微微弯了一下。 「在我们陈国,生病的时候要吃软和的食物。」他缓缓道,「例如汤羹,或是粥,才好下咽。」 赫连姝瞥了他一眼,眼白比瞳仁露得多。 「就你们那点汤汤水水的,能比肉和奶养身体?」她斥道,「在军营里,连黄毛未褪的丫头都知道,受了伤就该多吃这些,才有力气长得好。到你们陈国人那里,规矩就变了。」 他看了看她,默不作声。 就听她嫌弃道:「一天天的,就数你们麻烦。」 他原本也是随口说的,并无意和她较真这个,便转开了话头,去问更要紧的事。 「对了,」他道,「你可知道,我哥哥他如今去了哪里?」 今日金殿之上,但凡是面见过大可汗的男子,皆会被分派去处,赏赐给各个王侯贵族,有功之臣。 崔宜是正经的陈国皇子,即便是成过婚,生养过的,终究是年纪还轻,且生得又貌美,他猜想,多半是落入了几个有头有脸的大贵族手中。 果然,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就将方才玩笑的神色收了。 「他被我大姐带走了。」她道。 他闻言,却是狠狠一怔,心头忽地浮起几分不安来。 她的大姐,赫连姣。 就是先前在金殿上,险些开口将他讨走的人。 他回想起那一幕,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虽然已经离开金殿很远,一想起她那般阴鸷冷淡的目光,仍觉得像被抛进了冰窟窿似的,全身发凉。 「怎么是她?」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今日她争他是假,与赫连姝针锋相对是真,哪怕在满朝文武面前,当着大可汗的面,也敢三五句间就给赫连姝下绊子,落她的脸面。 哪怕他只见她一面,也瞧得出来,此人绝非善类。 崔宜如何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上。 赫连姝坐在他的床沿上,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她没能讨到你,就挑了你哥哥。横竖她今天是一定要带一个皇子走的。」她冷哼道,「本王这个大姐,怎么肯吃亏,落在别人后面。」 他听着,心里便越发急得上火。 「我怕她害了我哥哥。」 他一边说,一边就按捺不住,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情急之下,忘了身上带着新伤,一下疼得紧皱起眉来,忍不住痛唿:「啊……」 立时就让赫连姝给训了。 「再乱动,等伤口裂了,有你哭的时候。」她板着脸,恶声恶气,「自己都顾不好,还有能耐管你哥哥?」 话虽说得难听,手上的力道倒算是有分寸,将他按回床上,扯着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 崔冉的眉眼都皱在一处,因为疼的缘故,睫毛底下水汽瀰漫,却仍盖不过心急。 「你的大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轻声道,「我实在是担心他。」 眼前的人就牵了牵唇角,颇有些讥讽的模样,「在本王面前,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何止是不好相与,你说得太客气了。」 她转了转手上戴的一个宝石戒指,道:「她这个人,记着离远些。即便是本王,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说?」 「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也算是青年英才,不论是骑射功夫,还是治国谋略,样样出挑。那时候,人人都说我母亲的王座,总有一天该由她接手,她待我们这些妹妹,也称得上是友爱。」 她道:「只是几年前,她随母亲征战的时候,意外受了一次重伤,从那以后,就是这副德性了。」 崔冉听着,恍然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道是今日在金殿上瞧着,这位北凉的大皇女脸色发白,精气神很是不好的模样,仿佛病恹恹的,如今这样一听,果然是对上了。 「她是因为重伤,将来也不大可能再争夺王位,从而才性情大改。」他轻声道。 「嗯,母亲对她,大抵是有些亏欠,所以许多事上都由着她,睁一眼闭一眼。」赫连姝点了点头,「我们几个,都不能与她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他望着她略显阴沉的脸色,虽然如今听明白了缘由,却不觉得丝毫轻松,心头反而像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发闷。 「那她待我哥哥,必不可能有多少善心。」 眼前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断。 他便抬起头来,语气小心,含着恳求,「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他。」 「救他?」赫连姝立时冷笑一声,「本王连救你,都费了多少工夫,你是没有瞧见?你当本王是什么,成天跟在你们身后,替你们跑断腿?」 崔冉让她如此说了一句,也只能垂下眼,不敢说话了。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很是得寸进尺,必定是让她为难了。她即便是要动气,也是应该的。 今日金殿之上,她为了保他,已是梗着脖子与赫连姣争了起来,好几次险些被对方拿话套住,吃了暗亏。她若是不讲那几分情面,其实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作争执。 那样,落入赫连姣手底下,生死由天的,就会是他。 他心底里,不能不谢她。 但是,也正因为她救了他,所以如今被带走的,是崔宜。这会让他生出一种念头,好像他是一个侥倖逃脱,苟且偷生的人,而他的哥哥,其实是顶替了他,去接受未知的命运。 他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心里这样想着,他眼尾便忍不住红了,睫毛垂在下面,带着潮气,轻轻颤动着。 然后,便听见眼前人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她道,「今天在殿上,按照长幼,应该是大姐先挑,我已经坏了规矩了,是母亲不愿意计较。要不然,你挨的不只是三鞭。」 崔冉闻言,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本能地动了一动,触到身上伤处,哪怕隔着中衣,也疼得鲜明。 他哑然,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大可汗不喜欢她的两个女儿在殿上针锋相对,却也不愿意责罚她们,赏他的这三鞭,是做给旁人看的,其实已经留了不少的情面。假如她真的想要他的命,赫连姝也帮不了他。 眼前人看着他,目光忽地暗了一暗。 「小皇子,」她道,「本王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陡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觉得甚少见到她这副模样,与往日里昂首挺胸,飞扬跋扈的她相比,格外地不同。 她竟有一天,会亲口向他承认,她也有办不到的事。 他怔了片刻,总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只能随口扯了另一个话头出来。 「其实尔朱将军她,对我哥哥有意。」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说这话,能起到什么作用,人既已经被赫连姣带走,一时半会儿的,便是无法转圜了。 然而赫连姝倒没嫌他说了废话,只是盯了他几眼,淡淡地笑了笑。 「你以为本王看不出来?」 「你知道?」崔冉微微吃惊,反问了一句。 她轻轻抬了抬眉,说不上来是什么神色。 「尔朱云在本王身边,也有好几年了,要是连部下的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本王还是趁早卸了军职,躺在府里混日子好了。」 她像是有些不屑,转眼却又沉下声来,「但是没有用的事,没必要说。」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就见她嘲讽似的笑了一下,「你哥哥的出身太高了。他要是个寻常宗室,本王二话不说,就替尔朱云捞出来了,可谁叫他是个皇子。你们都是记了名,要上金殿的,从上路的那一天起,将来要赏给谁,就大概定下来了。尔朱云只是个副将,她够不上。」 一路过来,她甚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讲理,此刻说的话,也句句都对。 崔冉听着,却只觉得心底悲凉得很。 队伍中的许多男子,都怨自己的身份不够高,到了白龙城,怕是分不到大贵族手里,会被随意指派去了掖庭等地,沦为草芥般的玩物。 而对崔宜来说,却偏偏是出身太高,使得他不能靠着尔朱云的庇护,得一个安稳归宿,而只能落进赫连姣的手里,前途未卜。 说到底,一切皆是命定,万般不由人。 他垂着眼,盯着被面上的绣花发了半天的呆,终究是将眼眶里那一阵酸意忍了回去,没有落下泪来。 既然知道哭没有用,便不必白费工夫。 「我还没有同你说,」他低着头,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这声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他此刻能躺在这里,除了两道鞭伤之外,大抵无损,也不必太忧虑将来如何,全要多亏她肯替他争。 赫连姝却是扭头,认真看了他好几眼,才哧地一声轻笑出来,「小白眼狼今天转性子了啊。」 他微微赧然,也不大敢对上她视线。 随即,就感到一根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鬓边,「可别光说不做。你打算怎么谢本王?」 第43章 43 . 夜泊西风(三) 喜欢自己的男人争宠。…… 她的动作极轻, 几乎只是拿指尖在他颊边勾了一勾。 平心而论,大约是见他有伤的缘故,她今日里手脚称得上轻缓, 当真没有怎么来扰他。崔冉却仍觉得, 她指尖所及之处, 皆是一阵痒。 像是什么春日里的小虫, 沿着草茎爬上来。 他一下就红了脸,脱口而出:「你, 你做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眼前人看着他,似乎觉得好笑,「本王怎么你了,反应这么大。」 他怔了怔, 颊上滚烫,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手却仍下意识地揪着被子。 原本他也裹得严实, 并没有露出什么, 这样一来,更是干脆将被子一直拉到了下巴上, 整个人都埋进去, 只露出半张脸,颊上和眼尾的微红连成一片,仿佛飞霞。 明摆着显露出一个警惕的模样,像是谁要将他吃了似的。 赫连姝就低笑了一声, 收回手去,话音有些发凉,「不喜欢本王碰你。」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凶,崔冉听着, 心里却不由得盪了一下。 如今,他已经是王府里的人了,那便是真真正正地,成了赫连姝的人,不论讲到哪里去都是这个道理。 何况,他并不是简单地赏赐给她的,而是她当着大可汗和百官的面,寸步不让,与赫连姣争来的。 若是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是她费了力气抢回来的人。 赫连姝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人,她不惜大费周章,将他留在身边,总不能是为了让他自由自在,将她的王府当成客栈来住。她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回报的。 而不论是出于报答,本分,或是别的什么,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再推拒她。 只是,只是…… 「没有,」他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面前的人挑眉看着他。 他半垂着眼睛,做出一派依顺的模样,只是喉头微微发紧,「但我如今身上有伤,实在……实在是不能够,还请你等我几日。」 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极热了。 赫连姝微皱着眉,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心里微微打鼓,也摸不清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然后,才听她哧地一声,像是一声笑没能忍住,蓦地爆发出来。 他既诧异,且窘迫,便轻咬了下唇,「你笑什么?」 她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更乐不可支似的,坐在他的床沿上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勉强平息下来,抿了抿嘴,像是将残存的笑意强忍了下去。 「没看出来,你这么想和本王……」 她没往下说,目光却像带着钩子一样,在他的身上略略一扫,丝毫没有妨碍崔冉理解她的意思。 他脸上腾地一下,就比先前更红了,忍不住道:「你胡说!」 她抬了抬眉,盯着他,仿佛揶揄。 他就忍不住偏开脸去,躲着她的视线,暗暗地咬了牙,眼底微微浮起了水光。 他终究是陈国宫廷里养出来的皇子,自幼便是规矩礼教,分毫不错的,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别说提了,连听一句都不许。身边的宫人都知道,若是他央得紧了,同他讲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不是什么大过,但要是敢漏出一句半句乌七八糟的事情,那是要受君后责罚的。 便是在择了驸马,定了亲之后,宫中派了老侍人来,特意教导他婚后之事,也是遮遮掩掩的,凡事以一个「礼」字为先,讲得含煳隐晦,不明不白。他听完了,也只作是没听过一般。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虽是已经到了可以成亲嫁人的年纪,于这些事上,其实不仅懵懂,且避讳得很。 仿佛从根源上,这件事便是羞耻的,无法启齿的。 这一路过来,皇子的尊贵早已不在,男子所能受到的种种摧残,他也见得多了。他自以为是早已经麻木了,从前所避忌的、羞于提及的,都不再当做大不了的事。 如今既然入了王府,就更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从前的陈国九皇子早已经死了,眼前他不过是无名无分的一个小侍,仅此而已。 不论是答谢赫连姝庇护他的恩情也好,还是为了在她的荫蔽下活得长久也罢,他都应当将那些羞耻矜持抛到脑后去,力求将她伺候好了。 他以为他是能做到的。 然而此刻让她三两句间一戏弄,心底的窘迫便如潮水一般,一阵阵涌上来,夹杂着令人心悸的耻辱感。他将唇咬得生疼,唯恐防线一旦让它冲破了,就要气得落下泪来。 分明是她先逗弄的他,为什么就非要来惹他一遭。难道看他落不下脸面的模样,就能让她那么高兴吗。 赫连姝望着他,眉心却忽地动了一动。 「干什么,」她沉声道,「就这么生气?」 说着,伸出手来,像要来碰他的模样。 崔冉这会儿也顾不上会不会惹恼她了,本能地就向后躲了一躲,固执地咬着牙不答话。 紧接着,唇上就被她碰了碰。 她用食指的指节,在他唇上轻轻地磨蹭了几下,力道不大,恍惚间倒是有些哄劝他的意思。 「松开,」她道,「你是要把自己吃了吗。」 他怔了怔,才从自己的唇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后知后觉地松开唇齿。被咬得太重的唇上,由煞白重新泛上血色,格外地红润,悄无声息地惹人眼。 就见面前的人勾了勾唇角,也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无奈更多。 「本王没兴趣,好好养你的伤,别想有的没的。」 这话说出来,显见得是放过他的意思,崔冉本该是松一口气的。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像是让她话音里那股满不在意的味道激了一激,忽地就生出几分不平来。 「明明是你先说的。」他小声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我说什么了?」 「你,你不是要我谢你吗。」 话音刚落,她眼里的神色便像是好笑得厉害。 「天底下谢人的方法那么多,你非得用身子谢?」她音调扬得高高的,「是觉得自己只剩下身子能给我了,还是觉得本王眼皮子这样浅,成天只想着这些?」 说着,还来回瞟他两眼,「或者说,你们陈国人只是嘴上矫情,其实办事挺利落的。你们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以身相许?」 她话说得直白且难听,崔冉脸上一下就撑不住,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再说!」他急道。 对面看着他,摊了摊手,「也不是本王先起的头。」 他一时噎住,并没有学过怎么与无赖争,挤不出话来回她,只双眼憋得越来越红。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忍着不让水珠子落出来。 赫连姝瞧着他模样,倒像是愣了一愣。 「本王说什么了?」 他别过头去,不理她,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要露哭腔,让她看了笑话。 他从眼角余光里,看见她神色微微发僵,竟像是有几分不自在,几番变换,才低声道:「又哭又哭,你爹怀你的时候吃什么了,一天天的这么爱哭呢。」 并不像是往日里凶他,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反倒是拿他有些没办法。 只是这话说得,一如既往地不讲究,闹得崔冉颇有些哭笑不得,方才的气还没退下去,便绷紧了脸,一时没理她。 就听她重重嘆了一口气,极是无奈的模样。 「行了,我不该逗你,成不成?」 他闻言,微微一愣,转回身去。 床边的人满脸沉郁,脸色发黑,显然带着老大的不乐意,却到底不是个横眉怒目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认命的意味。 他瞧着,忽然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竟有一天,能见着赫连姝向他服软,虽然仍是个不情不愿的模样,但也实属难得。就是和狼改吃了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大约还是因为他有伤在身,她不屑于和他计较的缘故。 眼前的人见状,就好像更不痛快了。 「笑什么?」她粗声粗气道。 崔冉就越发连眉眼都弯起来,笑得有些感嘆。 他从前只道她既兇横,且粗野,当真如队伍里的其他人所说,是个青面獠牙的真阎王,恶鬼之中的恶鬼。 那时候,他虽外表强撑着镇定,实际心里对她怕得不行。哪怕她不对他发作,肯露几分笑模样的时候,他内心也总怀着警惕,生怕她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吃人。 后来,到了蘩乡城里,他好不容易觉得,她也不总是那样怕人,偶尔也有些通人情的时候。转眼却因为皇太女的那一块儿玉佩,惹了她天大的忌讳,其后的一路上,都待他不阴不阳,没几分好脸色。 那一阵子,他是当真觉得,这样一天天地相互猜忌,疲乏得很,不如到了白龙城后,一别两宽,各自省心。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落进她的王府里,不论她愿不愿意,也得日日相对。 而这真阎王,如今倒还能对他露出几分和气来,不再是动辄喊打喊杀的模样。 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他一时出神,面前的人便更憋闷,拿眼角斜着他,「就那么好笑?」 他收回神思来,摇了摇头,「没有。」 赫连姝就郁郁吐了一口气,「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怕本王罚你。」 话虽如此,也不过是自觉丢了脸面,往回找一找场子罢了,并没有认真的意思。 崔冉听着,却轻轻眨了眨眼,非但不识趣地转开话头,反而迎难直上。 「你要是罚,便等我问完了,再一起罚。」他道。 眼前人倒被他闹得一愣,「干什么?」 他望着她,停顿了片刻,「你明明没有王夫。」 然后,就眼瞧着她喉头滑动了一下,脸上划过少见的无措神色。他只觉得,能看见她有这一天,颇为有趣。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意思,一个个的废话都那么多。」 他知道,她应当是猜到了,这事只能是兰因告诉他的。尽管他现在也摸清了她几分脾性,并不大担心她会因为这些事,就去罚人,但总是不好陷人于不义。 便轻咳了两声,强行将话头拽回来,「当初为什么骗我?」 赫连姝的错愕只是一闪而过,转眼便又恢復了那般漫不经心的脸色。 「好玩。」 他看着她,静默不言。 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定定的,其中神色莫测。两厢对望,他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那要是本王告诉你,我并没有王夫,你会怎么做?」 这一句,倒是突然把崔冉给问住了。 他仔细地在心里考虑了一番,最终觉得,仿佛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他是陈国的俘虏,而她是北凉的皇女,他原本就是仰仗她鼻息而活的人。这一路上,是否收留他,待他是好还是坏,乃至于他的死活,都全凭她的几句话,本质上并不取决于他的所做作为。他能选择的,只是迎合与否。 那么,她有没有王夫,于他而言便没有什么关系。 他看得很清楚,自己是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的。能在她身边,得她庇护,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就已经是很知足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也一样。」他很老实地答,「你放心,不论你有没有王夫,我都会恪守本分,不会给你添麻烦。」 眼前的人板着脸,不说话。 他想了想,便又道:「听闻你府里有两个小侍,待我能下床了,会去与他们见礼,和他们亲善,往后安平相处,不会生出争端。」 赫连姝的眸子却倏地暗了一暗,仿佛闪过极大的怒气一般。 她勐地俯下身来,一下便罩在了崔冉身上。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急出声。 她将手支在他肩侧,像一头扑食的豹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诚然,她还是有分寸的,相比从前几次将他制得死死的场面,留了不少余地,并不压到他的伤处。奈何有伤在身,崔冉一动也不敢动,更无法挣扎逃脱。 他只能仰面躺在她身下,感受着她唿出的气息温热,扑在他的颊边,令人一阵忐忑。 「你,你不要乱来。」他声音里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即便是身上好着的时候,他也受不住这个,何况如今动一动都疼,如果她要在这时候使性子,那真是要让她折腾死了。 她当真没有动他,只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就这么识大体?」 他不由得面露愕然,「不该吗?」 从前在宫里时,自幼耳濡目染,他最明白的,便是「识大体」这三个字。 往小里说,即便是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孩童玩闹,他也从不许与兄弟姐妹们争起来。因为他是嫡出的皇子,比旁人身上更添一重规矩,他若耍性子,丢的是中宫的脸面。 往大里说,那便是他的父亲,贵为君后,从不可失了分寸。他待后宫君侍向来宽和,处处显出风度,从不能够去争夺什么宠爱,因为嫉妒乃是大忌,是失德之举。 而他,在定下亲事之后,也几番被父后和教规矩的男官提点,出降后也要与驸马相敬如宾,礼待公婆,贤惠持家,不可善妒。切不可像他的两位舅舅一样,因为驸马纳小侍这样的事争起来,闹得鸡飞狗跳,极损皇家的颜面。 那他以为,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寄人篱下,便更应该谨小慎微,不添错处。 赫连姝却好像是磨了磨牙,几乎让他气笑了的模样。 「学的什么破烂规矩,」她道,「哪个混帐教的你。」 他讷讷不敢言。 她应当是从金殿上回来,就径直来寻他,并没有换下朝服,此刻头上戴的,还是金珠与红玛瑙串成的髮饰,流苏垂落下来,恰好拂在他颈间,一摇一晃的。 惹得他有些痒,又被那光华迷了眼睛。 她俯视着他,话音不紧不慢,却郑重其事,「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招惹本王了,要是还有第三次,我不管你身上有没有伤,就地办事,疼死了也算你的。听明白了吗?」 崔冉被她说得,身上的伤处好像当真又有些疼起来,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神色却茫然。 「什么第二次?」 「本王进门的时候,你不是在和兰因说吗,在我手底下只求活命,不作他想。这也算一次。」 她脸色不悦,不像是在和他玩笑的样子。 他不由得愕然。这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 「那我要如何说,才合你心意?」 赫连姝却忽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本王的府里,不养闲人。我要是想要几个不声不响,锯了嘴的葫芦,去雇几个老头老婆子也是一样的,煮饭洒扫,还比你们能干很多。」 她道:「本王喜欢自己的男人为我争宠,明白了?」 崔冉狠狠一怔,在她轻飘飘的语气里,倒也摸不清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从前听闻,但凡是女子,都希望后宅里如花美眷,温柔解语,最好的便是相处和睦,不生事端。他倒没想过,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好像唯恐府中不乱的人。 这人看着他,大笑出声,忽地从他身上起来,竟还顺手揉了揉他的头髮。 「你……」他躲避不及,一时噎住。 就见她自顾自地站起身,穿上大氅,抬步就往门外去。 「不逗你了,你睡吧。要是有什么缺的,就让你那小侍人大胆去办,不论是什么,都说是本王允许的就行了。知道了?」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便推门出去了,徒留崔冉愣怔半晌,回不过神来。 世上竟还有这样新奇的人呢。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的困意倒是渐渐地有些上来了。本就是在金殿上受了一番惊吓,又挨了鞭打的人,精神损耗得极厉害。他原想闭目养神的,不知不觉间,竟真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 身上又被加盖了一床被子,捂得他全身暖融融的,甚至有些许的发汗。鹦哥儿在屋里,搬了个小凳子坐着。 见他有动静,很是高兴的模样,「公子饿了吧?我把饭端进来。」 崔冉刚睁眼,其实并觉不出饿来,但没来得及唤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去,不出多时,又捧着托盘迴来。 步履极轻快,比平日里还要利索些。看脸色,竟有些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轻松。 他心里颇为疑惑,只是养病之中,精神短些,也没问出口,只由着鹦哥儿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又将托盘端到床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他一眼瞧过去,便愣了一愣。 里头摆着两个碗。 一碗是肉汤,不像北凉人平常喜好的浓重口味,炖得微微发白,干净又清淡,火候很足,倒像是南边的做法。 另一碗是白粥,简简单单的,米粒都被煲得绽开,显然也是在火上煨了许久的。 他垂眼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只有鹦哥儿在旁边忙着道:「公子你快尝尝,都是厨房里一直温着的,这鬼天气,一会儿就凉了。要是你手上没力气,我餵你也行。」 他接过勺子,只轻声问:「是谁让做的?」 「还能是谁,」床边的人就撇了撇嘴,「殿下吩咐的,说是要做出陈国人养病时候喝的,汤汤水水的模样。厨房的人哪儿知道这个呀,她们一辈子也没往南边去过,都快把头皮挠破了。要是不好喝,你可得担待着点。」 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凑近过来,压低声音,「不过,你在殿下跟前可别提,我瞧着,她不大愿意让你知道的模样。」 崔冉沉默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对面见他不动,又忙着催促,「你趁热尝尝吧,也别白费了她心意了。」 他才举起勺子,缓缓入口。 肉汤鲜美,白粥清甜,虽然不如陈国宫中做得细,但在这北凉人的地界上,显见得是花了心思了。何况他自从离开京城,从未再尝到过合家乡口味的食物,此刻入口,无异于珍馐。 他像吃得很急似的,一连舀了好几勺,便听一旁的鹦哥儿忽然道:「哎,好好的吃着饭,公子你别哭啊。」 他一怔,才发现眼下已经微微湿了,匆忙抬手按了一按。 鹦哥儿在床边望着他,就作势轻嘆,「瞧公子吃得高兴,那殿下让我带的话,大约也是不用说了。」 崔冉手上停了一停,喉头微堵,话音倒还是淡淡的,「她还有什么要说?」 眼前的人皱着鼻子,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像这话转述出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她说,让你爱吃哪样就吃哪样,既然如今按着陈国的习惯,都替你办来了,就不许再矫情,要多吃东西,安心养伤。」 第44章 44 . 夜泊西风(四) 被欺负了。(二合一)…… 崔冉的伤没有预想中那样重。 那日里动刑的卫兵是留了情的, 虽然长长两道鞭伤,看起来颇为吓人,实则没有伤到内里, 在床上将养了不到十天, 也就可以下地了。 只是当他走出房门, 到外面闲逛时, 免不了还要被鹦哥儿念叨。 「外头可冷了,公子你的伤还没好全, 可别再冻病了。」 他只微微一笑,「无妨,在屋子里躺久了,浑身都是病气, 也该出来散一散。」 今日的天气,在北境来说,其实还算得上是好, 既不颳风, 也不落雪,天像窑里新烧出来的青瓷, 一片澄澈。 唯独是冷了些,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也丝毫不暖人,开口一说话,便是一片白雾。 他瞧着鹦哥儿冻得缩手缩脚, 便道:「不然你先回去吧,不要冻坏了。」 鹦哥儿一边摇头,一边还要伸手替他繫紧大毛斗篷,「不行, 我得一步不离地跟着你,不然让殿下知道了,一准得罚我。」 「我只在附近随意走几步,她知道不了。」 「公子你可罢了吧,别说把你一个人丢在外头了,就是你吹一阵风,多咳两声,殿下都不能轻易把我放过去。」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还缩着脖子,作势打了个寒颤,崔冉望着他的模样,便不由得有些好笑。 「你怎么就这样怕她?」 「那是整个王府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怕她。」对面耷拉着嘴角道,「这些日子,你是待在屋里没出去,不知道,我可是在王府里到处跑。那些下人都在府中多年了,对她还怕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瞥他一眼,声音小小的,「也只有公子你,还敢和她发脾气。」 崔冉听着,脸上也微微赧然。 「我哪里同她发脾气了,」他轻声道,「她自己就是个脾气大起来能将天捅破的,还好意思说人。」 鹦哥儿闻言,嘻嘻笑了两声,没有再与他辩,但瞧那神色,显然是不服气的。 他便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偏开脸去,不肯让他再嘲笑。 赫连姝的王府很大,建筑制式,一草一木,都与他从前在陈国时见惯的不同,不见什么秀美婉约,柳暗花明,反倒是开阔且大气,随便一条路都像宫中的长街似的,一眼能望到头。 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路上也少人行。只有道旁种的矮树,叶子已经落完了,枝头上却还挂着不少橙红色的果子。他也叫不出名字,只是在乏善可陈的冬日里,瞧着倒还喜人。 「鹦哥儿,」他忽地出声道,「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来白龙城?」 在遇见他之前,鹦哥儿是在蘩乡城的县衙里,做一份粗使的活计。虽然过不上什么宽裕日子,但好歹是衣食无忧,每月的月钱还能存下不少,积少成多,也能攒下一笔颇为可观的财产。 即便是那县令行刺失败,让赫连姝给杀了,也不妨事。一地不可无父母官,北凉的朝廷总会另派人来,到那时,他们这些县衙中的老人,只要没有大的疏失,都是能留下来做事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他如今年岁还轻,等到再长几年,大可以配一门体面的亲事,单凭他手头攒的银钱,妻主也不敢太亏待了他。 这对小地方的,出身贫寒的男子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一条出路。 他并不非得到白龙城来。 不说别的,单是北地苦寒,就已经很让人够受的了。崔冉瞧着他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只有耳朵尖红彤彤的,显然是不适应的。 鹦哥儿听他这样问,却只咧嘴笑了笑。 「殿下开的工钱多。」 崔冉就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你要这样多的钱做什么,难道县衙的月钱不够花销?」 他记得,鹦哥儿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仿佛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身边的人这才像认真了似的,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也不是,可能心里头还是想出来见见世面吧。」他道,「反正我娘我爹都已经不在了,没什么值得记挂的。就我一个人,走到哪里不是一样。」 「世面?」 「蘩乡城那么小,绕上一圈也用不了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闭着眼睛都知道,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女子。我要是留在那里嫁了,横竖不过是嫁给赶车的,或是的,那可就一辈子也踏不出来了。」 他道:「嫁到别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熬成一个黄脸公,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大约是想起崔冉如今的处境,虽然没有正经的三媒六聘,洞房花烛,只是无名无分地跟在赫连姝身边,但到底也算是嫁了人了。可能是自觉说错了话,怕他吃心,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不声响了。 崔冉倒不在意这个,反而觉得他一张小嘴飞快,说着这些平日无人来问,也不会提的话,倒是颇有些新奇。 「你竟有这样的志向。」他缓缓道,「你很不想嫁人?」 鹦哥儿好像当真考虑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公子,咱们不一样。」他道,「我要是照实说了,你可不要不高兴,更不能告诉殿下的。」 崔冉微笑着合了合眼,示意他随意说也无妨。 便听他认认真真道:「你从前是皇子,什么样的大世面,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见过。哪怕现在不是了,也有殿下护着你,待你好。我认得清自己,註定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是我也不想稀里煳涂地就把自己给嫁了,我想到王都瞧一瞧。要是能嫁给我看得上的女子,那是最好,要是不能,也不会没有我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仰头望着天,眼睛亮晶晶的,写着执拗,「我爹死之前告诉过我,人只有一辈子,得为自个儿活。」 崔冉瞧着他的神色,恍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了他的父后,临死之前,只向他说了一个「跑」字。大抵,父后那时只盼望他能活下去,至于活得好不好,就压根不敢奢求了。 那以他如今的模样,能称得上是好好在活着了吗? 鹦哥儿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却有为自己搏一搏,争一条路的心气儿,而他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眼下却安心地缩在赫连姝的羽翼下,仰她的鼻息,受她的庇护。 这样想来,仿佛很是无地自容。 只是羞愧之间,他对鹦哥儿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却也很难无动于衷。 「赫连姝她……你当真觉得她很好吗?」 他这样迟疑着问,就见鹦哥儿眉头一挑,极是讶异的模样。 「公子你还嫌不够呀?」他拔高声音道,「要是殿下她待谁,能有待你的十分之一好,那人怕是做着梦都能笑醒过来。」 崔冉让他嚷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热了一热,好像自己当真很不识好歹一般。 「我,我也没有这样想。」他低声道。 鹦哥儿瞧了瞧他,忽地少年老成似的,轻嘆了一口气。 「我懂,你和殿下之间,是有深仇大恨在的,她有时候也的确是脾气大些。」他道,「但是,既然已经到王府里了,公子你听我一句劝,咱们得多往好处看。」 崔冉无声地笑了一笑。 这可不是他没出息吗,早已经明白了的事,还要一时唏嘘,倒闹得这比他小几岁的人还得来安慰他。 「放心,我心里有分寸。」他轻声道,「既然说了要依顺于她,在王府里平安地活下去,我就不会那样想不开,必不会食言。」 身边的人这才像是有些高兴了,将手往袖子里又拢了拢。 「这样就好,我还等着公子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带着我一块儿在殿下跟前得脸呢。」 他说得笑眯眯的,半真半假,崔冉听在耳中,也只觉得很有意思。 当初赫连姝替他做主,留在身边的这个小侍,当真是个妙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白龙城里,聊以作伴,也算是有些乐趣。 鹦哥儿走在他身边,冷得抱着双臂,一路走,还一路拿脚尖跺地,好像这样便能暖和些似的。 横竖四下里安静,也没人瞧见。 「公子,前面拐过弯儿有个小阁子,我前两天见过,咱们进去歇歇脚吧。」他道,「随后就折回去吧,不再往远里走了。」 崔冉应了一声,算作认同他的安排。 今日赫连姝不在王府里。 这几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三天两头地往皇宫里跑,有时回来后,会到他的房里坐一小会儿,说几句话,有时便不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她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开口问,只是从鹦哥儿一日日闲不住的小话里,还是始终能听说她的行踪。 回到了白龙城,她倒反而比行军途中更忙了。 不论如何,她不在,他独自在王府里散步,便不宜走得太远,以免初来乍到的,错了什么规矩,徒增是非。 他抱定了这样的念头,转过弯去,鹦哥儿所说的阁子就在眼前了。 说是阁子,学的大约是南方的式样,原是花园的连廊底下,供人看景歇脚的。但在这寒冬腊月,放眼一片枯枝的地方,就难免显得有些不相称。 窗户倒是入乡随俗,煳了厚厚的一层棉纸,将风挡得严严实实,里外一点也瞧不见。 二人走到阁子前面,鹦哥儿便很自然地去推门,不料刚一抬手,门「哐啷」一声,竟从里面开了。 门后面现出一个人来,见了他们,也像是出乎意料。 崔冉吃了一惊,没曾想过,这一路上过来都没遇见什么人,偏偏是这会儿凑了巧,都在这小小一方阁子里撞上了。 他不由得就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唐突给人添了麻烦似的,后退了两步,忙着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对面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 他低着头,也能感到对方的目光雪亮,落在他的身上,直白地审视着他,半晌,才冷冷开口:「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顿时就更窘了。 他也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说得多了,一是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二来也不合适。毕竟不论是被虏获的陈国皇子,还是赫连姝身边没有名分的男子,哪个也不光彩。 于是只含混道:「我是几日前刚来的,还未及拜会阁下。不知您是……?」 那人凉飕飕地扫他两眼,唇边就浮起冷笑。 「你就是那个陈国的男人吧,也就你们一天天的扭捏,连说个话都不痛快。」他道,「我叫那尔慕。」 崔冉便忍不住一怔。 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赫连姝的另一个小侍,在她身边的年头最久。鹦哥儿平日里喜欢与人闲话,常打听回来一些小道消息,这里面的渊源,他倒还是知道的。 赫连姝是可汗的小阏氏所生,而那尔慕的父亲,就是在小阏氏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侍人,很得信赖。他在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便由小阏氏做主,让她收在身旁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在王府里的地位向来高些,寻常下人没有敢招惹他的。渐渐地脾气也跟着见长,颇有些骄横跋扈。而赫连姝并不大在意这些事,向来不管束他。 于是,王府上下都懂得看眼色,虽然他只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实际却顶得上一个管家的侧夫了。 前些天见过的兰因,也一向是避其锋芒,对他多有谦让的。 这些,崔冉都在鹦哥儿关起门来说的小话里,拼拼凑凑地听明白了。 唯独没有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见。 「久仰了,」他温顺道,「前些天没能出门,是我的不是,本想着这几日就前往拜会的,没想到这样巧,在这里就遇见了。」 这话说得,已是十足谦逊了。 他身为皇子的那些年,何曾这样与人说过话。 对面瞧了他几眼,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讥嚯一笑,「怎么的,听说那天你在金殿前面挨了打?」 他闻言颇为窘迫,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是,让你见笑了。」 「能让大可汗亲自下令,这是你的福气,一般人可学不来。」那尔慕抱着双臂道,「不过,这么快就能出来走动了,看来伤得不怎么要紧吗。」 他拿眼角睨着崔冉,「前些天殿下老往你房里跑,我还当是伤得多重呢。」 崔冉抿了抿唇,只觉有些难办。 素闻此人仗着赫连姝的宠信,还有与小阏氏的那一重关系,脾气颇为乖张,今日一见,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按理说,男子之间的这些纷争,他从前在后宫里,即便没有亲身卷进去过,耳闻眼见,总也是知道不少的。 后宅里的人,望见的永远只有这样大的一方天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一个个的心都只系在妻主一人身上,横竖是一点盼头。互相之间难免起些龃龉,也是常理。 只是,陈国的男子听惯了礼教,尤其名门贵族之中,哪怕要争,也是放在背地里。一旦闹到了檯面上,鸡犬不宁的,便只是丢自己的脸面,让妻主厌烦罢了。 北凉人却不同。 他们泼辣直爽,有一说一,半分含蓄也没有,这就让他一时很招架不住。 他只能道:「多谢阁下关怀,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这一句,原是为了客气,不愿与对方正面交锋的。 眼前人却显然不领他的意,反而「嘁」的一声,笑得眉梢眼角尽是冷意。 「别在这儿拿腔拿调的,我听不明白。」他道,「不是都说你们陈国人最讲礼仪吗,听说你们的后院里,晚来的得管先来的叫哥哥,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他悠闲盯着崔冉,「我伺候殿下,可比你早太多了。」 崔冉的眉心忍不住蹙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开。 他听见身旁的鹦哥儿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有些不忿,无奈在这样的人面前,也不敢莽撞开口维护。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他瞧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沉默了片刻。 若说委屈,他沦落到眼前的地步,早已没有什么是忍不得的,和先前在北上途中受过的欺辱相比,不过一个称唿而已,没有什么好挂心的。 横竖只是口头上服个软,既不落多少颜面,也不损一块皮肉。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他忽地就不情愿了。 要说是因为他从前身份高贵,如今在这里唤对方一声哥哥,折辱了他,仿佛倒也不是。只是他一想起,他归顺在赫连姝的身边,却还要和她的小侍以兄弟相称,心里便极是不舒服。 自然,这一份无端的别扭,他是万万不能在对方面前显露出来的。 「我岂敢这样,」他低着头道,「你在王府里年岁已久了,身份自然非比寻常,而我只是一介俘虏罢了,身份再低微不过,怎能配得上如此相称?」 那尔慕看着他,挑了挑眉,像是对他的做小伏低颇感到意外。 「哟,倒还挺懂规矩。」他轻哼道,「这样说来,倒也是。」 天气终究是冷的。王府建得又宽阔,没有什么遮挡,稍有一阵风过,便直直地扑在人的脸上身上。 先前走动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什么,此刻站在阁子外面,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崔冉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他的伤未痊癒,原本就虚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毫不意外地,就被对方盯了一眼。 「这才多大点风,就受不住了?」 他只能微微苦笑,「是我身上不济,让你见笑了。」 一旁的鹦哥儿憋了半天,没敢声响,这会儿终究是按捺不住,小声道:「请郎君恕罪,我们公子身上还带着伤,受不得冷,您容我扶他回去休息吧,改天再来拜访您。」 相比他平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小心,不留一点把柄了。 那尔慕却全然不吃这一套,像没听见似的,口中「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你们陈国的男人,当真是跟娇雀儿似的,也就是大可汗仁慈,肯留你们。我是不明白,留着能有什么用的。」 他说得难听,崔冉也不好与他争,只低垂着眉眼,一味避其锋芒。心里盼着,让他嘴上痛快几句,也就罢了。 眼前的人却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一笑,「我们凉国的孩子,从小可都是不惯着的,从会走路开始,就得帮着家里干活,五六岁就在草场上放羊的多了去呢。干多了活,身子就好,什么病什么痛都没有了。」 他望着崔冉,道:「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崔冉一怔,便从他的脸上瞧出了些不祥的意味。 只是对方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非要等着他应声一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是什么?」 「当然是干活了。大冬天儿的,越是躺在屋子里,缩手缩脚的,才越冷。只要干起活来,活动开了身子,那是雪地里穿着单衣都不要紧的。」 那尔慕说着,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笑得很是明快。 「这个时候,正好该给殿下的马添草料了。」 他此话一出,没等崔冉有动静,一旁的鹦哥儿已经忍耐不住了。 「郎君,咱们公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殿下也特意吩咐了,让好生休养着。」他话音里难免带上了几分心急,「如今连行动起来也费力,何况是干重活呢。」 这一说,便惹了对方不痛快。 「要是真动不了,不该安分躺在床上吗,还跑到外面瞎转悠什么呀。」他冷冷道,「怎么,你是在拿殿下压我?」 崔冉见鹦哥儿还想再说,连忙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极轻地摇了摇头。 「请你不要动气,他绝非此意。」他道,「只是我如今身上有伤,行动不利落,只怕没能将事情做好,反而添乱,那便不好了。」 对面这才笑了一声,仿佛很乐意见他句句示弱的模样。 「没关系,这种杂活,就是王府里最蠢笨的下人也能做,我觉得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原本就生得很明艷,此刻望着崔冉,越发笑得眼角眉梢尽是媚意。 「我这不是,替你找个发汗驱寒的法子吗,对吧?」 第45章 45 . 夜泊西风(五) 沈尚书的人。(二合一…… 鹦哥儿没忍住, 埋着头冒了一句:「荒唐。」 声音低低的,既不平,又带着几分怯意。 崔冉不由得抬眼去瞧那尔慕, 生怕这一句冒犯, 又惹出他更大的不痛快。 面前的人却不作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没听见, 还是压根不往心里去, 只昂着头,从眼皮底下看他, 声音里很有些得意。 「怎么样,我替你找的法子好不好?」 崔冉抿了抿唇角,一时没作声。 他身上的伤没有很重,但毕竟是未痊癒的, 眼下正是伤口结疤,长出新肉的时候。平日里不注意,稍一牵动, 仍是颇为疼痛。更不用说是做粗活了。 此刻强行去做, 显然是不行的。 要是不当心,伤口裂了开来, 恐怕这些日子的将养就都白费了。 但是, 对方显见得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他一时之间,竟也无法相抗。 「郎君, 」身旁的鹦哥儿开口道,「还请您见谅,我们公子如今实在是行动不方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他心性直爽,平日里是很难沉住气的。这会儿小脸绷得紧紧的, 显然是憋着气的模样,脸上却不得不赔着笑。 「这些粗使的活计,交给下人,三两下的也就做完了,是不是?」 对面的那尔慕却只嘲讽地笑了两声。 「下人?」他拿下巴点了点崔冉,「他可不就是下人吗?」 「这……」 鹦哥儿一时噎住,气得脸上涨红,只说不出话来。 崔冉亦愕然,没料到对方这样直白,怔了片刻,脸上不由得浮起苦笑来。 诚然,这话也没错。他虽然如今跟在赫连姝身边,名义上是她的人,实际却不曾有半点名分,甚至连一声「小侍」都没有人唤过。他只是金殿之上,由大可汗赏赐给她的战利品罢了。 他记得,她从前说过,她们草原上的部落打胜了仗,便将敌方的男子抢过来,尽数充作奴隶。他对她来说,应当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叫他一声下人,仿佛是也没有什么错处。 见他不争不辩,对面似乎心情大好,又愉快地笑了一笑。 「哎,我也不只说你,我们这些人,在殿下跟前,哪一个不是下人?」他道,「就拿我说吧,哪怕殿下疼爱我,我也得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像这些牵马餵草的活计,我也不是没有做过。」 说这话时,虽是拿自己和下人作比,神色间却颇为骄傲。 崔冉听着,只觉得无端的不舒服,尤其是他话里的「疼爱」二字,忽地刺耳得很。 「你说得是,」他轻声道,「我受教了。」 对面就拍了拍手,「那就早些做吧,要是再拖沓一会儿,马都该饿了。」 鹦哥儿终究是看不下去。 「我是伺候公子的,没有眼看着公子干活的道理。」他道,「这些粗活我都做惯了,交给我吧。」 眼前的人却只笑,「急什么,厨房那边今天正缺人手,正好,你过去帮忙吧。」 说罢,也不顾鹦哥儿气得眼睛发红,语调轻松道:「我们王府大,人手常有不够,殿下大约是知道我管家为难,这一趟倒是带回来两个干活的。转头我该怎么谢殿下才好。」 崔冉看着他的模样,连苦笑的力气也不大挤得出来。 他自从进王府的那一天起,就在心里警醒自己,他身份尴尬,毫无根基,许多时候少不得要低头服软,只求别犯了旁人的忌讳,能平平安安地在王府里活下去。 听闻这那尔慕性子跋扈,他便想着,改天该寻个由头前去拜访,须得打消对方的疑虑,向对方表明,他绝不会去争什么,赫连姝的宠爱,他半点也分不走,只拿他当王府屋檐下的一个影子便是了。 却没能想到,才见第一面,对方就已经对他怀有这样强烈的敌意。 「别说了。」他极小声对鹦哥儿道。 又抬头面向眼前的人,「请问马厩在何处?」 「公子!」鹦哥儿一跺脚,压着声音道。 那尔慕扬了扬眉,脸上写满了将他管教服帖的得意。一转身,便向一个方向走开去。 「跟我来吧。」 鹦哥儿气得要哭,拽着崔冉的衣袖,不许他走。 「公子,咱们不听他的又能怎么样?他总不能把咱们强拖了走。」他道,「等晚些殿下回来了,我就不信她不护着你。」 崔冉垂眸望着他,只觉无奈。 他怕的,恰恰是事情闹到赫连姝跟前。 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会叫他当真去做牵马餵草一类的活计,这一点上,他倒还是信她。但然后呢? 那尔慕是她宠爱的小侍,她总也不会如何处置,无非是申斥几句,不痛不痒的,也就过去了。可是如此,无异于他刚到王府,就多了一个仇人。那往后的日子,只能是更加难过。 与其去硬碰,惹得后患无穷,还不如眼前低头吃亏,或许还能换几分安宁。 「我不要她护我。」他低声道,「放开吧。」 鹦哥儿仍握着他的袖子不放,前头的那尔慕便回过头来,瞧着他们这副拉拉扯扯的模样,神色不咸不淡的。 「怎么还这样捨不得,又不是以后见不上了。」 崔冉暗暗咬紧了牙关,只轻轻地将自己的袖子往外扯,安慰道:「放心,我不过是去一趟,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是担心我,记着晚上替我多上些药就好了。」 如此,才算是将鹦哥儿劝服了,自己跟着那尔慕往马厩去。 马厩在王府的西头,距离主子的住处自然是极远的,贴着外院墙,为的便是气味一概不会散进来,扰了主子的清净。 边上就是角门,平日里送菜、送水的车进出的,来往的人既多且杂,难免有些水迹污渍一类的掉落,渗进青砖地的缝隙里,不怎么洁净。 这都是外院里粗使杂役做事的地方,但凡是有些身份的侍人,轻易都不肯踏足。 那尔慕掩着鼻子走进去的时候,管事的妇人立刻就迎上前来。 「这大冷天儿的,您怎么过来了?」 「带一个人过来,侍候殿下的马。」他道,「你那日里不是和我提,说是马厩里的人手不够吗。」 因为袖子遮了半张脸的缘故,他说话时听起来稍有些瓮声瓮气。 那妇人像是怔了怔,就抬头往他身后看过来。 崔冉低头站着,任她打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马厩里腌臜得很,所幸如今是冬天里,没有什么蚊蝇,但气味仍旧十分浓烈,单是站在口子上,也熏得人一阵阵地头晕。 妇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目光在他的衣衫上格外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疑虑。 「这是……?」她搓着手道,「好像有些面生呢,在府里头不曾见过。」 那尔慕也并没有瞒她的意思,眉毛一扬,就道:「是殿下新带回来的。」 对面微微一愣,「哟」的一声,脸上立刻就露了几分为难。 「多谢您想着奴婢这里。」她咧嘴道,「只是咱们马厩里头,骯脏不说,活计也重,那大马比人还高,一个男子进来,怕是也干不上什么活儿。」 她看着崔冉,「瞧他这瘦瘦弱弱的身板,要是有些什么不好了,反而恼人得很。」 那尔慕就冷冷瞥她一眼,「你是瞧见个男人,就心疼了?」 「哎哟,您可是和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哪能有这个胆子。」 对面被吓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张脸比黄连还苦,额上眼角都堆叠着皱纹,偏偏还要勉强赔笑,就显得很是滑稽。 「您平日里待小的们好,咱们哪里敢忘。」她道,「只是殿下知道了,万一怪罪下来,不是奴婢这等低贱的人能够担待的。还请您可怜,让奴婢在殿下跟前囫囵保住脑袋。」 那尔慕却是丝毫不听她恳求的。 「这话也是奇了,说得好像是我在仗势欺人似的。照你这样说,殿下知道了,是不是还要拿我问罪?」 他在对方一连串的告罪中,将掩着口鼻的手放下来,在半空扇了一扇,极是趾高气昂的模样。 「殿下爱马,向来都拿马当宝贝。能侍候殿下的马,是一件有福气的活儿,也不是胡乱什么人都能插手的。你们可记清楚了,不要胡说八道的,错了规矩。」 「是,是。」那妇人低头哈腰的,「是奴婢煳涂了。」 她望一眼崔冉,目光显然是无奈,却也不能不依,只能道:「那你便跟着我来吧。正好,马吃的草料已经抱过来了,你动手添进去就完事了。」 崔冉点了点头,正要跟着走,不料又惹了那尔慕不痛快。 「等等,」他扬声道,「既然是干活,就得有个诚心的样子。不过顺手添一把草料罢了,和餵猫逗鸟似的,让别人瞧见了,没的以为咱们王府里尽养闲人。」 他向马厩里头望了一眼,脚尖抬了抬,终究是不肯踏进去。 只轻飘飘道:「那你顺道把马也刷了吧。」 崔冉闻言,不由得身子一僵。 一旁那妇人更是连连道:「您说笑了,这刷马的活计,头一回上手的人做不来。您放心,等一会儿马吃完了草,奴婢动手,保管给它梳得妥妥噹噹的,让殿下满意。」 那尔慕却丝毫不理,「谁还没有头一回呢,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还要向那妇人道:「你来,我有事交代你。」 不过多时,马厩里就只剩下崔冉一个人了。 他望了望低矮昏暗的马厩,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 那尔慕看起来骄横泼辣的一个人,什么心机也掩不住,都挂在脸上,倒难为他在这里心思细,还特意将管事的妇人支走,以防有人帮了他,让他落了轻松。 他不过是一个俘虏,让赫连姝捡回来的人,竟也能令人如此忌讳。 北地的天暗得早,冬日里,酉时初就黑透了,马厩里又阴暗,也不点灯火。若要做事,便要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加快动作,不然越往后拖,越不方便。 他硬着头皮,向里面走去。 马厩里热烘烘的,尽是马唿出来的热气,挤在狭小的围栏之间,倒是比外面要暖和上不少。只是气味不好闻,既膻且臭。 他将衣领向上扯了扯,忍过胃里那一阵翻涌,走进去,一眼就瞧见了赫连姝平日里常骑的那匹马。 马也认得他,吭哧着鼻子,向他甩了甩头,不像是很欢迎他的模样。 他心里道,这大约还是记得初见之仇。 那时候,他畏赫连姝如虎,被她扯上马挂在前面,颜面扫地,也不敢与她争什么。自己摸索着下马时,还笨手笨脚地扯了马鬃,惹了这马好大的不乐意。它如今瞧见他,有些意见,也是很应当的。 他不由就有些懊悔,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在途中一定同这马好好打交道。 自从被赫连姝带在了身边,这一路上,但凡是赶路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运物件的车上,随着车走。只因一来,他不会骑马,二来,以赫连姝的脾气,绝不可能带他共骑,让军中的其他人瞧见了,也不好看。 再加上他见了高头大马,总有些发憷,从不敢往跟前凑。 所以,他和她的这匹宝贝坐骑,着实是没有什么交情。如今想来,十分唏嘘。 假如当日里忍着害怕,和它亲近几分,想来如今便好办许多。只可惜,眼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干草在墙边,是事先预备着的。 他走过去,抱起一捆在怀里,立刻就被呛得咳了几声。枯黄的草尖干硬,很是扎人,有支棱出来的几根,拂在他颈间,惹得他浑身都难受。 他将草扔到食槽里,马打了个响鼻,抬头瞧瞧他。 「吃吧。」他小声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马的眼睛乌黑,又圆又亮,打量了他两眼,才低下脖子去,不紧不慢地开始进食。舌头一伸一卷,就将干草吞进嘴里,咀嚼的动静颇大。 他握着手里的毛刷,不由得有些紧张。 刷子是方才那妇人给他的。她只来得及粗略交代几句,便让那尔慕给喊走了,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极是不放心的模样。 崔冉自己也觉着,心里很是没底。 他往马跟前一站,小腿肚子就忍不住微微发抖,还刷马呢,说出去可不要笑坏人了。 无奈,那尔慕说了,他晚些是要来查看的,要是到那时活还没有做完,少不得又要惹他一阵冷嘲热讽,还不知能生出多少事端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那个,」他将毛刷握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我趁你吃草的工夫,给你梳一梳毛,应当没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疯了。 他竟有一天,好声好气地在这里同一匹马商量。要是让赫连姝瞧见了,必定要大肆取笑他。 马吃着草,翻起眼睛看了看他,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瞧不出究竟是乐不乐意。 他掂量了片刻,便权当自己是已经打过招唿了,举起刷子,就轻轻地放上马鬃。 赫连姝的这一匹马,保养得很好,虽然一路上行军艰苦,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餵得膘肥体壮,毛髮油亮。 平日里得空闲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动手侍弄,崔冉远远地瞧见过。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坐骑是很上心的。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马也有些随她的脾性,性子高傲,对旁人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它不大待见自己,以至于见了它,就像见了另一个不通人言的赫连姝一样,很有些慌张。 「我会轻轻地来,你可不许凶我。」他小声道。 然而,刚顺着马鬃梳下去,就发现这比他想像的更难。 马鬃瞧着油亮顺滑,其实底下还是藏着打结的地方。他一梳之下,卡了一卡,也不知是马吃痛,还是只嫌他打扰了它吃草,顿时就很不乐意地甩起头来。 他一慌,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毛刷就脱了手,不上不下地挂在马脖子上。 「哎,你别乱动。」他急道。 说着就要重新靠上前去,将毛刷取回来。 可那马却显然不听他的话,头甩动得厉害,一时之间,让人难以近身。 他额上微微冒了汗,心说往日里瞧着赫连姝做这些,并没有那样难,怎么轮到自己头上,便一件都办不成了。另一面,却也不愿在这里束手无策,一会儿让那尔慕来了,又看他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横下心来,一下抢上前去,抱住马脖子,硬是将毛刷夺了回来。 刚要松一口气,马却极不耐烦了,忽地仰着头鸣了一声,马蹄踢踏,竟像要朝他身上蹬来。 崔冉没忍住,慌得连退几步,「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一下撞在旁边的围栏上,震得手臂生疼。 倒抽凉气的当口,却听外面有人问:「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先前管事的妇人。 他怔了怔,没来得及答,就见一人快步进来,见了他,远远喊道:「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方才整个人紧绷着时,倒不觉得什么。此刻让人一问,才觉得眼眶陡然一酸,仿佛百般委屈都往上涌。他用力抿了两下唇,才没有在陌生人跟前掉下泪来。 「我没事,」他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对面是个中年女子,生得矮小,面貌倒像是老实忠厚的,且是个热心肠。说着话就走上前来,瞧了瞧这副情形。 「小郎君,你这是要刷马?」 崔冉脸上极惭愧,「正是,只是我笨手笨脚的,反闹了笑话。」 「可别这么说自个儿。」女子笑眯眯的,「你这样清清秀秀的小郎君,怎么是干这等粗活的材料,可不是要让马吓坏了。」 说着,就拿过他手中毛刷,「你不要动了,我替你做了就是。」 「这如何好意思?」 崔冉羞得不行,忙不迭地要拦她,又顾及着男女有别,并不好真的伸手拉扯对方,一时之间,就显得很是笨拙。 「你自有你的事要办,怎么好耽误你的工夫。」 对方却毫不在意,说话的当口,手上也没歇着,已经十分自然地刷起马来。 「我是替王府送木柴的,今日的份已经送进去卸下了,这不,正赶着车往外去呢。」她道,「没想到走到这儿,忽地听见你喊叫,我猜想着,多半是马发起脾气来,要踢人了。」 她的动作很是娴熟,既轻巧,又利落,崔冉也瞧不清里面的门道,只觉得这匹马在她手中,仿佛改了一个性子一般,很是顺从。 瞧着它缓缓眨眼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享受。 「阁下竟有这样的好本领。」他由衷地贊道。 女子听了,便笑得合不拢嘴。 「这般客气,我实在担当不起。」她和气道,「这是我的老本行了。我从前跟着我们家大人的时候,府里几匹马,全由我侍弄,这么些年,早就是熟能生巧了。」 崔冉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情,却也不好问,她既是从前在官员家里做事,怎么如今又到了沿街送柴的地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只客气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不料,对方听他这样说,却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嘆了一口气。 「小郎君折煞我了。」她道,「你有所不知,我原是陈国人,是国破之后,伺候着我家大人,一同被押解到白龙城的。如今只能做些微末活计,赖以谋生。其中辛酸,实在不足道。」 崔冉闻言,立时怔在当场。 女子见他这般,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让你见怪了。我们这些人,本该是低着头做人的,不该来惹人的眼。」 不说则罢,一说这话,他的眼眶顿时红了。 「阁下这样说,岂不让我无地自容了。」他忍着喉头哽咽,颤声道,「我也是陈国人。」 想来,该是因为他如今身上的衣裳,皆是赫连姝替他置办的,都是北凉的式样。虽然他不梳髮辫,容貌也并不与北凉人相似,但身在这王府之中,让不明就里的人来看,却也不会疑心他的出身了。 就好像曾经那样大的陈国,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就让北凉人给改换了江山。 故国之人,相见不识。 他眼中含泪,心底悲戚,女子望着他,亦仿佛极震惊的模样。盯着他瞧了片刻,忽地一下,倒头便跪在地上,倒将他吓得不轻。 「小人拜见九皇子。」 她的声音并不敢大了,唯恐让旁人听见,只面上神情郑重,毫不作假。 崔冉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你如何认得我?」 女子跪得笔挺,尚未答他,先自报家门,「小人名叫安子,乃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 第46章 46 . 夜泊西风(六) 被诬陷私通。(二合一…… 沈尚书, 沈溪。 是皇太女的老师,也是先前给他递信的人。 崔冉没意料,会在这里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号, 怔了一怔,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足足用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连忙伸手去扶对方, 道:「快起来说话。」 这安子匆忙爬起来,且要低着头向后退开两步, 不敢让他来扶,口中连连道:「使不得,您是金枝玉叶,可不要折煞小人了。」 他听在耳中, 只觉得难过。 「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往后不要再守这些旧规矩。」他道,「你我都是同样的人。」 面前的人却只摇头, 「虽是如今一时困顿了, 咱们陈国人骨子里的规矩不能忘。您是不摆架子,小人却还得拿您当主子待。」 她一举一动, 都依着从前的礼教, 极是有分寸,只站在两步开外望着崔冉,眉目中也是颇为唏嘘的模样。 「小人是听闻,九皇子您让那赫连姝掳去了, 如今就在她府上。每回来府里送柴火,心里总惦记着您,但咱们这些下等人,向来是不许进王府内院的, 都在柴房卸下了车就走。还道是,想见您一面也难,却不料今日这样凑巧。」 她说着,眼角也微湿,「方才竟是闹了笑话,面对面瞧着,也没认出您来,反倒还对您没规没矩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如今好了,瞧见您身子平安,这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崔冉既不能不感动,心里却又有两分好笑。 听她一个「掳」字,活像是话本子里,妖怪当的山大王。在旁人眼中,大约赫连姝是凶神恶煞,极令人害怕的了,她的王府,便如鬼门关一般,进去了好笑九死一生似的。 却哪能想到,他正是倚靠着赫连姝,才能得一个容身之所,换一个性命无虞。 哪怕眼下让那尔慕忌惮,有意为难,相比流落到别处去过不知道怎样的日子,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然而面前的安子,却显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只是话又说回来,您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瞧了瞧马厩四处,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挑着眉头,眼里似是带了几分愤怒。 「赫连姝怎能这样作践人,竟将您打发来做这些活计,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冉心说,这倒当真是错怪了她。但也不好向人细讲,那尔慕是何许人,又是如何与他为难的。这等后宅里的琐事,与外人诉苦,十分的不合礼仪。 于是只能含混道:「不是这样一回事,与她无关。」 在对面听来,却显然是他有苦往肚里咽,咬紧牙关委曲求全了。 「小人先前在外头,听说那日里金殿之上,赫连姝待您颇为重视,为此还与赫连姣争了几句。人人都道是,往后您的日子大约能过得舒心。我瞧着他们一个个羡慕的模样,心想要真是如此那便好了。」 她愤愤道:「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个场面。您身上的伤怕是还不曾好全吧?她竟就这样急着欺压人。果然北凉人里头,没有一个好东西。」 崔冉听她这样道,便明白了。 那些北上的男子中,除去少数如他,被纳入皇宫或是各个贵族府中,多数还是流落去了掖庭,甚至更不堪的所在。这些地方的管束不那样严,想来她日常赶车,遇上了,便打听来许多闲话。 他听她骂得斩钉截铁,就更不好出声。 流言向来是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假如他此刻替赫连姝开脱几句,传到外面,还不知就成了什么样子。 到那时,人人都说他一个陈国的皇子,忘了国雠家恨,真心与赫连姝卷到了一处,若有来日,他该怎么面对故国之人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他只能赶紧将话头移开。 「不说这些了,咱们的时候不多,要是让旁人瞧见在这里说话,便落不了好了。」 他道:「你既是沈尚书身边的人,如今怎么出来了?」 说这话时,心里颇为惴惴,唯恐是沈尚书有什么不好。毕竟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一路上饥寒交迫,又受北凉人驱赶侮辱,如何经受得住。 对面便道:「如今我们大人也不是尚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哪能有什么好呢。北凉人说了,不让身边留这么多伺候的,除了近身的两个人,余下的都让打发出来了。」 她说着,不由得嘆了一口气,「好在还能找到一份营生,不至于饿死。」 话虽如此,又有些许自得似的,「北凉人手脚粗,也不如咱们勤快,做起这些活计来,比不上咱们。您瞧,这阵子王府里都用我送的柴了。」 崔冉听着,心里总算略为安心。 不论处境如何的难,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就已经是很好了,其余的都不能奢求。 「可不是吗。」他带着微笑,客套了一句,转而又问,「那沈尚书,还有皇太女她们,如今可都好吗?」 这安子就答:「您放心,如今都还好着,没有什么大碍。」 她道:「我们家大人毕竟年纪不轻了,一路上过来,总难免有些小病小痛,好在眼下是安顿下来了,将养些时日,大约也就不要紧了。皇太女身强体健,好得很,您不要担心。」 崔冉倒也颇感安慰。 「她们如今是安置在哪里?」他问。 面前的人方才还是展眉带笑,这一会儿的工夫,眉眼却垂下来,脸上颇露出几分忧色。 「是在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里。」她道,「有皇太女,另几位皇女,还有从前的大臣,多半都住在里头。」 「这样多人?」 崔冉听了,也不由得微皱眉头。 北凉人的王城,与陈国的京城本就无法相比,皇宫和王府还称得上阔气,其余的民居便很寒酸了。他们拿出来安置的院子,想必也不能是多大多好的。 单是这么些人住进去,已经很不可思议,更何况还有伺候的下人,挤在一处,这还成什么了呢。 对面便也有些唉声嘆气。 「谁说不是呢。您是不晓得,这些北凉人,已经将人都掳来了还不算,还忌讳着咱们不驯服,生怕咱们背地里动什么心思。因为这个缘故,才将人都圈在一处,方便看管。」 她道:「院子外面就是卫兵,里头也安插了许多北凉人,说是帮手干活的,实际上是明着监视咱们。闹得人连话都不敢讲,开口之前都得再三思量,生怕一句半句的就落了罪名。」 她最终重重一嘆,作为总结,「这日子过得和坐牢似的,活受罪。」 崔冉站在她跟前,也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从亡国的那一天起,便都是阶下囚,不论是在牢笼里也好,别处也罢,能有什么分别。相较之下,北凉人肯拨一处院子安置,都算是给这些陈国皇族的体面了。 任凭怎么安慰,也苍白,他只能勉强道:「委实是受苦了,还好,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对面却显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别的意思。 「正是您说的道理。」她恭敬道,「如今不是听说,南边的义军势头正盛吗,且还在打听皇太女的下落,誓要救出太女,重建陈国。我听城里传言,北凉人拿她们颇为头疼,没准这事就真成了,谁又知道呢。」 她说得,眉梢都不由带了两分喜气,「小人也相信,咱们早晚有一天,能狠狠将那些北凉蛮子给教训了。到那时,咱们便可以翻身,高高兴兴地回故国了。」 崔冉面对她这陡然升起来的精气神,却不由得失了一刻的神。 如今回想起来,沈尚书和皇太女递信给他,要他伺机跟在赫连姝的身边,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在黑鹤城里,陈茵唐突来堵他的那一回,虽然事实上时隔不久,他也总觉得,好像已经远得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来,令人无暇分神。 听眼前人的意思,现今不论是皇太女这边,还是南方的义军,都仍在坚持着与北凉人周旋,并不肯放弃復国的愿望。 只有他,埋起头来缩在这王府里,连旁人的下落和处境都一概不知,更不用说这些政务上的大事了。虽然赫连姝待他,比从前和气了不少,但这些事情,向来是不同他说的,他更无法向外面打听。 也不知道,沈尚书她们如今作何等想法,是不是还以为,他能让赫连姝在金殿上替他争一争,留在她的身边,乃是听从了她们的计策,运用心机手段,有意而为之。 要是有一天,她们弄清了,他并没有那些远见宏图,只想在她的荫蔽下安宁度日,会不会对他极为不齿? 只是,面前的安子并没有读明白他内心所想,反倒是带着笑脸,还要来宽慰他。 「九皇子您在这里,却也是受委屈了。」她道,「小人说句僭越的话,还请您好自珍重,忍耐一时。咱们将来打赢了北凉人,回到京城去,您仍旧是金枝玉叶,多的是好日子在后头呢。」 崔冉闻言,心底里苦笑,并不十分敢信,但总归知道对方是发自好心,少不得谢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安子却也不好多留了。 他们原是躲在马厩里,借着这寻常人不来的腌臜地方,小声说一会儿话。但眼看着天色转暗,她那拉柴火的车要是还不出王府的门,却也有些麻烦,让人寻过来就不好了。 她又道了一声珍重,将手向袖子里一缩,低着头便往外走。 崔冉看看食槽里的草料已经吃得不剩下什么了,想了想,觉得总不能饿着赫连姝的马,正要去墙边再抱一捆,却听外面突然一声嚷。 「你是干什么的?」 听那飞扬的音调,也知道是那尔慕。 他一慌,刚抱到手里的干草又重新摔了回去。 就见外面三个人影,前后进来。在前面的安子是倒退着走,活像是让人逼得步步后退的模样,低头哈腰的,十足谦卑。 「小人给郎君请安了。」她道,「我是给府里送木柴的,正要拉了车从角门上出去。」 后面进来的那尔慕,一张脸冰冷,目光却微微透露着兴奋,唇角嘲讽似的扬起两分。相比动气,更像是看好戏的模样。 「你是出门没有带脑袋,在这里信口胡说。」他道,「好好地送木柴,怎么送到马厩里去了?」 说着,眼神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往崔冉的身上瞟。 跟在他身旁的妇人,便是那管马厩的,见了这般场面,却也没有插话的地方,只能垂手在一边站着,低眉顺眼的,只盼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 崔冉眼看着安子脸色发白,少不得要站出去,将事情说明白了。 「是我的缘故。」他道。 对面的目光便越发的锋利了。 他抿了抿唇,声音平缓,「是我不懂得刷马,险些让马踢了,这位大姐恰好路过,听见了动静,好心进来察看,这样才遇上的。」 安子也连忙在一旁附和,低声下气的,「是,正是这样,您不要动气。」 那尔慕半垂着眼,将二人来回扫视一番,似笑非笑的,「哦,这么巧。」 崔冉就觉出了满身的不自在。 他被死死盯着,只觉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了热意来,仿佛当真是做了亏心事,让人给抓了现行一样。 他知道那尔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与这安子之间,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甚至今日还是头一次见。若是真要查男女私情,想必也是不怕的,并没有那样容易给他安上罪名。 但是,要说当真铁板一块,什么都不惧,却也不是。 安子是陈国人,且是沈尚书从前的下人,虽然如今被打发出来谋生路了,但要说是凑了巧才在这里遇见,恐怕也难令人信服。 赫连姝在小节上,待他并不苛刻,但在事关朝政和军务的方面,却向来是个疑心重的。因为玉佩一事,她先前对他颇为忌讳,虽然如今渐渐地不再提了,笑脸也露得多了一些,却并不代表她就改了性子。 要是此时再闹出什么风波来,让她以为他与故国之人勾结,在她身边动机不纯,无疑是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分温情,又付诸东流了。 因此,这件事情,不可闹到赫连姝跟前。 「话编得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那尔慕缓缓踱到他跟前,笑得发凉,「听说你们陈国人讲什么诗书礼教,果然,这一张嘴是挺厉害。」 崔冉抬眼望了望他,声音很轻,「我没有编谎。」 对面就「哈」一声笑出来。 「你觉得我信吗?」 他没有学过与人争辩,让这样一反问,就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尔慕悠然自在,慢慢道:「我在王府里,替殿下管家,也有不少年头了。这些年里,什么样的谎话都听过,但还没有能瞒过我去的。」 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崔冉,微微带笑,「你怕是不知道吧,有些下贱坯子,心思既蠢又坏,你要是不把他们管教服帖了,还不知道以后能闯出什么祸来。」 崔冉垂下眼睛,忍不住用力咬紧了下唇。 他不只听得出来,那尔慕有意在拿话激他,更看得出来,这是存了心要给他扣上一个罪名。 但凡他此刻一口气忍不住,和对面争执起来,只会后患无穷。 「你在王府里管家多年,自然是她身边得力的人。」他低声道,「这样的差事,必得心明眼亮才行,她定是知道你是个明察秋毫的,才敢把这份担子交给你。」 那尔慕皱着眉,眼睛在他脸上一旋。 「别和我扯七扯八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你的洞察,自然能瞧出来,我与这位送柴的大姐之间,什么都不曾有。」 他语调平静,神情淡得好像没瞧出来,对方在与他刻意为难一样。 眼前的人眼睛一瞪,像是哽了一哽,第一时间没能拿出话来驳他,脸上便又平添了一层戾气。 他分毫不乱,只道:「这位大姐是挣辛苦钱的,送完了柴火,或还有别的差事,咱们府上也不好将人给耽搁着。便让她先走吧,有什么事,你同我论就是了。」 那尔慕怔了一怔,似乎当真在想这样做的可行性。 崔冉看在眼里,便在心里暗道,此人心性是歹毒,但于头脑上,并不十分精明,倒是令人心宽。 只要让安子出了府,此事便算是断在此处了,即便对方再要说什么,也是空口无凭,一家之言,并不能真的掀起什么风浪来。无非是他低下头,多受些委屈,便如今日一般,让对方的这口气在他头上撒了就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不料,那一头的安子,却也不答应。 「郎君,您是个有大气量的,不会随便污人清白。」她赔着笑道,「原是小人多事,不该进马厩里来看,乱了规矩,还请您不要怪罪这位公子。」 他听得出来,她是担心他,唯恐丢下他一个受责难,只可惜没将其中的关窍回过味儿来。 待要打眼色,却也来不及了。 那尔慕眉梢一挑,像是被戳了逆鳞似的,脸上就浮起冷笑来。 「你自己瞧瞧,我有错怪你吗?」他向崔冉道,「当着我的面,也敢这样不要脸地相互维护,背着人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说罢,还不待崔冉想出回应的话,转身就向那管马厩的妇人道:「你,过来把他们捆了。」 那妇人显然地愣了一下,瞥一眼崔冉,语气迟疑,「郎君,这……这怕是不好办吶。」 想来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唯恐触怒了赫连姝,担不起这份责。 那尔慕却被激得火气越发的旺。 「如今一个个的胆子大了,我交代的事情,也敢不办了?」他扬声喝道,「再啰嗦,连你一起罚!」 妇人小心翼翼地望他一眼,终是缩着脖子,低低应了一声,先向着崔冉走过来。 绳子这等东西,马厩里原就是有的,也不必费事。她到跟前时,神情极是无奈,手上的动作有意拖延着,小声向他道:「都是听吩咐办事,你可别怨我。」 崔冉垂眸盯着那一截绳子,只觉得身上发凉,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是认得清自己处境的,自从离开京城北上,军中士兵打骂欺辱,他都忍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后来到了赫连姝身边,更是大体上都顺着她来。相比她粗暴兇横的时候,还是记她的好更多一些。 他以为,不论什么样的委屈,他早已吞习惯了,连一分动静都不会发。 可是如今,她王府里的小侍都要吆五喝六地捆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何况,要是他与安子真的被捆到一处,送到赫连姝跟前,那便是真正有理也说不清了。 「你可想好了?」他忽地抬起头,向对面道。 惊得那要捆他的妇人也停了手,回过头去,游移不定。 那尔慕被他问得,陡然愣了一愣,随即脸上就升起怒气,且夹杂着难以置信。 「你在威胁我?」 「不是,但在你让人捆我之前,我总得将话说明白了。」 崔冉注视着他,不紧不慢道:「我是一名俘虏,无名无分,身份低微不错,但也是被她亲自带回府里的。若无缘无故冤我与人有私,我获罪事小,她丢脸面事大。」 他忍着话音里的颤抖,紧盯着对方眼睛,「你此刻私自捆我,到了她跟前,她会不会动怒,我不能作保。」 那尔慕瞪圆了双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气得脸上微微涨红。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他拔高了声音道,「不过是殿下捡回来的一条狗罢了,竟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殿下与我恩爱这么些年,她会为了你同我动怒?真是笑话。」 说着,就斥那妇人,「是手断了还是眼睛瞎了,还不快把他们捆上?」 妇人不敢违抗,拿着绳子套上来。崔冉忍不住闭了闭眼,只觉得极是羞辱,咬紧了牙关,才不许眼泪冲上来。 却在此时,忽然听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冷漠里,隐约带着一丝怒气。 「这是在干什么?」 第47章 47 . 夜泊西风(七) 气哭了。(二合一)……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 崔冉的心头勐地一松,好像疲倦已极的人,突然有了一处地方可以安歇一样。 那妇人原也不想捆他, 只是被迫无奈, 闻声立刻转回头去, 响亮道:「奴婢见过殿下。」 马厩里暗, 崔冉只见得两道身影走进来,一时间并瞧不清。只是前面那人身形高挑, 一身大氅贵气且利落,显然便是赫连姝了。 她站定了,尚未发话,她身后那人已经一路直奔过来。 「公子, 你怎么样了?」 是鹦哥儿。 他跑到跟前,一见崔冉的模样,眼眶顿时就红了, 气得咬牙, 「他们怎么还捆你?」 说着,也不顾是在谁跟前, 一回头就嚷起来:「让人干活也就算了, 好好的怎么还非把人捆了呢?」 崔冉微窘,正想示意他别喊了,不要在赫连姝面前失了体统,却见那人抬步便向这里走来。 她到了跟前, 垂眼看了看他,面目便沉下来。 「下去。」她吩咐道。 鹦哥儿何等乖觉,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立刻就退到一边, 不声响了。 那妇人动手时,犹犹豫豫的,有意拖延,几道绳子松垮挂在崔冉的身上,并不曾将他捆实了。赫连姝抬手几扯,就从他肩头上扯落下来。 她手脚重,带着军营里大刀阔斧的习气。崔冉没忍住,跟着往前踉跄了一小步。 立刻就让她揪着手臂站稳了。 她脸色冷着,崔冉也不十分能看清她眼睛里的神色,只缩起肩头,默默站在一边。 那妇人早已跪倒在地上,忙着请罪了,「奴婢该死,奴婢冲撞了贵人。」 赫连姝却也不是个煳涂的,丝毫没有理她的意思,只向着前头问:「这是怎么了?」 那尔慕面对着她,片刻前的气焰便落了不少下去,手在袖子底下,左右相互掐着,像是一个咬牙忍气的模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想来,是赫连姝一进门,就奔着崔冉过来,且亲手摘了绳子,他心里也很有些气不过。 「回殿下的话,」他语气板硬道,「这两人通姦,让我撞见了,所以才叫人拿绳子捆了,等殿下回来发落。」 他抿抿嘴,抬眼瞧着赫连姝,微露了两分软。 「可巧,您这会儿正好就回来了。」 赫连姝将在场众人都扫了一眼,脸上瞧不出什么喜怒。 「通姦?」她淡淡道,「在马厩里?」 崔冉分明听见,一旁的鹦哥儿没忍住,极轻地哧出来一声,立刻又收了回去,将头埋得低低的。 对面的那尔慕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怎么敢哄骗殿下。」他闷声道,「孤男寡女的,在这背着人的地方,还能是什么。」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就转而去瞧后面的安子。 「你是什么人?」 安子连忙下跪,磕了个头,才道:「回殿下的话,小人乃是给王府里送木柴的。」 「木柴送进马厩里来了?」 「都是小人的罪过。」安子忙着道,「我是结了差事,将要出府的时候,听见马厩里有人让马给踢了,这才错了规矩,闯进来察看。」 她面目极是惭愧,「要是知道,会给府上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小人说什么也不敢进来。」 从前沈尚书身边的人,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果然,赫连姝闻言,眉头便压了下来。 「让马给踢了?」她声音发沉。 崔冉尚未开口,就听她扭头问鹦哥儿:「本王留你在王府里,你是怎么当的差事?」 音调森冷,透着要动怒的前兆。 鹦哥儿连忙也跟着跪,细细瘦瘦的缩在地上,瞧起来分外可怜。 「殿下息怒,都是奴的错。」他道,「奴不该乱了方寸,听人差遣,将公子一个人丢下。」 立刻就被瞪了一眼。 「怎么回事,仔细地讲。」 他便低着头,将他们是如何遇见那尔慕,崔冉又是如何被逼着来刷马,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虽然瞧着是瑟瑟发抖的模样,口齿倒仍是伶俐的,说得既简练,且有条理。 他每说一句,赫连姝脸上的冷意便重一分。 崔冉在一旁静静听着,恍然之间,就摸出了一些门道来。 看他们方才一起进来的模样,显然不会是赫连姝眼能通天,知道他在马厩里让人为难。而是鹦哥儿机灵,一直候着她,待她一回府,便求着她来救他的。 赫连姝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从前在军营里便是这样,哪怕是再紧急的事,她也必要听手下副将详细禀报了,才肯决断。所以,就此间情形,她必定是让鹦哥儿仔细回报过,才过来的。 那他们此刻当着人前,一个问,一个答,便是在……一唱一和地作戏? 她这样的人,竟有一天肯花工夫演戏。 他还没将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开,就听赫连姝道:「有什么要辩的吗?」 却是冲着面前的那尔慕。 那尔慕气得几乎七窍生烟,用手指着鹦哥儿,便喊:「殿下不要听这等低贱人胡说,我什么时候欺压过他。」 他吸了一下鼻子,眉目间颇有些委屈,全不似先前横眉竖目的模样了。 「我们在王府中,都是伺候殿下的奴罢了。殿下心爱的马,您平日里自己也时常亲手侍弄的,我们这些人更没有矫情嫌脏的道理。」他噘着嘴道,「我瞧他是新来的,心想让他学着些也好,没想到倒成了我的错了。」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微微愕然。 眼前这个当着人前,也能同赫连姝撒娇的人,仿佛与片刻之前全然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他望着那张三分嗔七分媚,哪怕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也依旧明艷的脸,忽地有些想要苦笑。 能在王府里飞扬骄横,管家多年,果然是有他的长处在。 要是有旁人敢梗着脖子,这样和赫连姝顶嘴,恐怕早就被拉出去打军棍了,可赫连姝待他,却显然是留了情面的。 她只沉默了片刻,道:「他身上有伤。」 那尔慕尽管跋扈,却也不是个傻的,立刻接话道:「这些天府里忙,我只知道他在屋子里不出门,倒还没来得及去瞧过他,不知道他的伤有这样重。」 他抿了抿嘴,小心看一眼她,「是我疏忽了。」 一旁的鹦哥儿吸了一口气,显见得是有话要说的。崔冉猜想,他定是要指对方说谎,他分明就知道他身上的伤未愈。 然而赫连姝不叫他开口说话,他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少不得只能忍了回去。 赫连姝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冬日里的天黑得快,此刻天色已经快暗完了,众人都看不大清她脸上神色,也摸不透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好一会儿,终究是那尔慕细声细气的,又道了一句:「殿下,是我不对了。」 说着,轻轻上前两步,手半抬不抬的,像是要牵她袖子,又不大敢的模样。 她垂眸看了一眼,才肯发话。 「还有通姦的事,是你亲眼所见吗?」 「没有,」对面低低道,「我只是瞧见,他们孤男寡女的在一处,心里这根弦便紧上了。」 赫连姝盯着他,沉吟片刻,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你是瞧着他进府,心里不痛快,还是怕本王的脸上太光彩?」 那尔慕的肩头就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显然还是怕她的,拿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殿下,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我的气了。」 她闭了闭眼,声音发沉,「让你管着王府,是因为本王没有那些闲工夫,将琐事一件一件地看顾过来。但不是让你拿着我的信任当令箭,给我惹是生非。」 她道:「本王近来忙得很,不希望再看见有人生事端,听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不敢忘殿下的教训。」 「下去。」 那尔慕是眼里水汪汪的,百般委屈地走了,安子和那管马厩的妇人也懂得看眼色,默默行了个礼,弓着腰退下去。 只剩下一个鹦哥儿,摸不准是该不该上前来扶崔冉,拿脚尖蹭着地,满脸的犹豫。 赫连姝瞧瞧他,倒不作色,只额外添了一句:「你也下去。」 他飞快地走了,完全暗下来的马厩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天色已经暗得很了,等闲看不清对方神色。崔冉半低着头,也不怎么愿意和她对视,只听着马在一旁的围栏里,像是不耐烦似的甩尾巴。 一声又一声,恰如他此刻的心情,略微烦躁不安。 「愣着干什么?」他听见赫连姝道。 他知道,这句话于她,相当于「怎么了」,是想同他说话的意思。 她这个人,脸皮便像厚厚的枯树皮似的,不薄,但是碰不得。想要听她主动说一两句软话,是连门都没有的。 往日里,但凡是两相沉默,没有话可说的时候,或是她哪里说得不中听,惹得他心里憋闷的时候,她便拿这一句出来,示意他别僵着,理一理她。 这放在她身上,已经算是难得的示软,他通常也没有和她硬犟的意思,顺水推舟,说几句什么,也就过去了。 他早已经给自己规定得很明白了,他只是借着她的荫蔽,在王府里苟全性命的人。那他在她面前,不但该安分守己,且应该识趣,也算是谢她的恩。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地就不舒服得很。 「没什么。」他低低道。 一时间,两厢都不言语。赫连姝似乎也瞧出了他的反常,只定定地望着他。 他不愿在此停留,只觉得很是尴尬。 「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说着,就举步要向外走。 经过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她终究是没有忍住,低声唤住了他,「你怎么了?」 声音缓和,甚至称得上是好声好气,与她平日里那股高傲飞扬,只管自己高兴的口气相比,简直是大相迳庭。 崔冉听着,却只淡淡苦笑。 「我哪里怎么了。」他道,「既然如今我的差事也做完了,嫌疑也洗脱了,那自然该早些回房,哪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看她,继续向门边走,「难道你愿意留在这马厩里过夜。」 身后沉默了一刻。 他将要跨出门边的时候,只闻脚步声响,没来得及躲避,手腕就让人紧握住了,硬生生将他扯得停下来。 「崔冉!」 他望着眼前的人,微微怔了一怔。 赫连姝的脸冷着,在夜色里也看不大清,只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像将天上的星星都收在了里面似的。 她喝了他一句,也没有接下来的动静,只肩头轻轻起伏着,带得大氅的毛领也跟着一起一伏,出锋的毛尖微微发着颤。 他听见她唿吸粗重,像是扑食前的勐兽,蓄势待发的那一刻。 听得他心里忍不住一慌。 要是在平时,他此刻就该软下声调,不该再激她了。她是个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与她硬来是不明智的。 但是今日,他只觉得心底里憋着一股气,不好升上来,却也降不下去,盘旋难消,搅得心里酸胀,极不是滋味。 「有事吗?」他抬了抬手,盯着她放在他腕上的那只手。 赫连姝皱了皱眉,神色像是有些犹疑。 「生气了?」 他看着她,忽地一下,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从前有一阵时候,他既对她怕得厉害,也知道她因为玉佩一事,心里忌讳他。因而,他从不认为,他会长久地留在她身边。他想,她无非是在行军途中,图他一时新鲜,到了白龙城,还是要各走各路的。 直到那夜在军帐里,她喝醉了酒,将他按倒在军帐上,逼着他不许跑,后来,又在金殿上不惜争锋出头,将他护下来。 他才肯相信,她待他,还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 若是称之为喜欢,怕是也让人笑痴傻。但是,至少在她的身边,他不会让除她以外的人欺负了,只要他循规蹈矩,没有大错,就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他确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今日,这算是什么呢。 她身边的一个小侍,便可以将他羞辱到地底下去,说了多少的难听话,将他赶到马厩里刷马,犹嫌不够,甚至要将通姦的死罪扣在他的头上。 而赫连姝她,虽是申斥了对方几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惩戒也没有,便这样轻拿轻放了过去。 果然,就像那尔慕说的那样吧,他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是恩爱的,她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些事,就与他计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他哪里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不过是心里堵得慌,像被刺扎了似的。 「我没有,」他抽回手,「我要走了。」 说着,一低头,就绕过她往门外去。 刚走出没几步,眼前一暗,她的身形突兀地挡在跟前,衣领上的毛险些便要碰到他脸上。 他急站住,后退了一步,绷着脸,「你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脸上瞧不出什么。 「本王背你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她,只觉得既迷茫,且可笑。 「为什么?」 「不是被马踢了吗。」 他唇角微微扬着,眼眶忽地泛上几分热意,心底里酸得难受。他没忍住,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 「没有踢到实处。」他道,「不碍事。」 这人却站在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他的脚步刚一抬,她也跟着动。仗着身手比他矫健,将他拦得无路可走。 崔冉几乎有些恼火了。 只是碍于寄人篱下,承她恩情,无法不管不顾地发出来,话音里却免不了带了几分硬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难得这样拔高嗓音,很不合他受到的礼教。在夜间少人行走的道路上,格外响亮清晰。 刚一喊出来,自己心底里倒也有些虚了。毕竟他面对的是赫连姝,杀人如流水,从来说一不二的主。 她望着他,却并没有动气,只是神色晦暗,有些辨不分明。 静了片刻,才道:「你的伤没好全。」 崔冉闻言,却只觉得心底越发苍凉。 那又如何呢,她也不会为了这,就将那尔慕给责罚了。与她多年宠信的人相比,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在她府中借宿的人罢了。 他既认得清自己,她又何必来与他说这些多余的话。 「不劳你费心了,」他轻声道,「没有什么妨碍,回房再上些药就好了。」 见她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甚至还略感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我的伤在身前,你要怎么背我?岂不是要让伤处更疼了。」 赫连姝像是真没有想到此节,不禁微微愕然,显出两分平日里不会露出的无措。 他瞧在眼里,忽地只觉得心里很痛快,哪怕这种痛快更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了,请你让一让。」他道。 面前的人望着他,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与她僵持了片刻,也不知道她这突如其来的执拗,是从何而起,只摇了摇头,打算从她身边绕过。 不料刚一动,这人忽然探身过来,将他往怀里一带。 他如何挣得过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子便腾了空。 「啊。」他本能地惊唿了一声,「你放开我。」 赫连姝像是没听见似的,挪了挪手,将他抱得更牢了些,返身便往回去的路上走。昂首阔步,好像怀里并没有抱着人一样轻松。 他既急,且气,但受制于人,又不敢毫无顾忌地踢打,只兀自气得眼尾发红。 「你这算是什么?」 这人垂下眼,淡淡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伤在身前吗,那本王抱你,总没有问题了?」 他没有料到,她这样耍蛮充横,一时之间,竟没有话能顶她。只是心里盘旋的气夹杂着委屈,越演越烈,怎么也息不下去。 这算是什么场面,是她心里也知道,让他受了委屈,但又不捨得责罚她的小侍,才在这里向他示几分好,当做是对他的补偿吗? 便像从前在宫里,主子为了自己的算盘,明面上让下人背了黑锅,受了委屈,背地里又想起笼络人心来,再施以小恩小惠,使下人继续忠心地当差。 他何须这个。 他一路上,也没有话同她说,直到回到屋里,她把他放到床沿上。 屋里点着灯,燃着暖炉,却没有人在。他瞧了一眼,便明白了。 鹦哥儿走得那样早,想必是提前回来,打点好了一切,又躲出去的。无非是知道,赫连姝定要和他纠缠,不愿意来碍这个事。 他的机灵,向来是头一份的。 赫连姝放下了他,将他看了几眼,眉头微微紧着,「还在不高兴?」 他听着,反而越发气闷,眼尾红着,偏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你请回吧,」他道,「我要上药了。」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只走到一旁的柜子前,亲自取了药罐回来。也不交给他,只握在手里。 崔冉抿了抿唇,一伸手,「给我吧。」 没说出口的意思,便是你可以出去了。 赫连姝被他这样生硬地往外赶,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替你上。」 「你……」 崔冉一时哽住,只觉得血都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红了,竟有那么一会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面前的人倒像是波澜不惊,神色淡然。 「你笨成那个样子,做什么能成。」她道,「你那小侍人不在,本王勉强动一动手。你放心,这种事我做多了,没人比我熟。」 崔冉听着她的话,眼眶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简直像是刚捣净了,还没往匣里装的胭脂,红嫣嫣的,且带着湿气,好像下一刻就要沁出来一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又哭?」赫连姝怔了怔,低声道。 并不带着嫌弃,像是有意缓和气氛的意思。 崔冉却被她招惹得,忍了许久的委屈忽地就升了上来,开口的一剎那,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我便是笨,什么都做不成,说不了好听的话,也学不来别人的聪明。我占着你王府的屋子,受了你的恩情,还喜欢哭,招你讨厌。我都知道。」 他仰着脖子,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一直淌进鬓髮里,脸上湿漉漉的,分外狼狈。 「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再来招我,行不行?」 赫连姝在他面前,像是狠狠地愣了一下,身形都僵着,眼里写满惊愕。他望着她的神色,唇角忍不住扯了一扯,好像苦笑的样子,却比哭还难看。 他便是这样,软弱,又矫情,专会与人与己过不去,说好的寄人篱下要低头,任凭什么委屈都能受,这会儿却又心里堵得发慌,翻来覆去都是刺。 活该他让人取笑。 赫连姝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在他眼角擦了一下,笑得有些不是滋味。 「哭这么凶。」她沉声道,「真这么生气?」 第48章 48 . 夜泊西风(八) 谁嘴硬说没吃醋?…… 她这副样子, 算是在哄他吗? 崔冉望着她的脸,只觉得极可笑,同时又被她此刻的举动闹得, 浑身都生出一股不自在来。 他本能地向后躲了一躲, 避开她的手, 「没有, 我有什么气可生。」 赫连姝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僵了一僵, 随后慢慢地落下去,连带着端出来的那一丝笑也不见了。眸子暗沉沉的,直视着他。 崔冉的心里便不由得跳了一下。 他知道,她要不高兴了。 她生来是个脾气暴, 没耐心的人。于她而言,能亲手抱他回来,在这儿耐着性子哄他, 已经算是对他极大的优待, 他自然应该感恩戴德。 而他此刻的举动,无疑是不识好歹, 令人生厌的。 但是, 那又如何呢? 他昂着头,泪一时间还没能收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既不擦,也不抹, 任凭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像两道小溪一样,将他的脸色洗得格外苍白。 她要发怒,便由得她好了。 他不在乎。 眼前的人将他看了半晌, 却不如他预期之中拂袖而起,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那你哭什么?」 语气也淡淡的,听在耳中,反倒让人越发气闷。 她的手方才碰过的地方,无端地生出一阵痒,像是春天时迎面撞上的杨絮,并不如何显眼,但惹出的那股子痒停留在皮肤上,经久不去,恼人得很。 崔冉没忍住,抬手重重地在眼角边上抹了两下,带着一股发狠似的味道。 「我爱哭,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道,「你不是最嫌我哭吗,总要训我。」 他声音哑哑的,抬眼看着她,泪滴挂在眼尾,一片通红。 「你早些回去吧,免得看着我烦心。」 有好一会儿,赫连姝都没有说话,只是唿吸声沉重,时急时缓,像是将一股气憋在了心里,拿目光审视着他。 他生得嫩,方才下狠手抹了两把脸,这一刻的工夫,脸上就越发泛起红印来,和眼尾哭出来的红交织在一起,瞧着分外可怜。 他也直视着她,哪怕眼眶酸涩,也不肯低一下头。 只是他哭得太厉害,一吸鼻子,听起来就好像啜泣一样,在这片刻的静默里格外清晰,显得很灭自己的威风。 直到赫连姝闭了闭眼,倾身向他靠近过来。 「你做什么?」他往后仰着身子,紧贴在床头,警惕地瞪她。 那副模样,活像是要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面前的人忽地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像是无奈。 「本王没有嫌你。」 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噎住,只觉得心里极不舒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上来的不痛快。 就听她又低声笑了笑,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心眼儿真小,那以后不说你了,行不行?」 崔冉望着她唇边的那抹弧度,愣了一愣。 她这是,在向他服软吗? 虽然还像是个不情不愿的模样,到这时候,也不忘说他一句心眼小。好像说两句动听的话,会丢了她天大的脸面似的。这便是她的性子。 但这毕竟,也算是示好吧。 这仿佛已经是她对他说过最软的话了。在她这个人身上,简直像是千载难逢一般。 倒是闹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也不必这样当真。」他低声道,「我没有在意。」 眼前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自相矛盾的意思,不由更为尴尬。方才积攒下来的那一点脾气,让她猝不及防地一哄,也像让针扎了的皮球,鼓不起来了。 只能不自在道:「你早些回去吧,我上过药就要休息了。」 赫连姝就挑了挑眉梢。 「敢往外赶本王的,你还是头一个。」 她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又向他靠近了几分,屋里点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明亮得很。 「你气的是那尔慕欺负你,还是本王没有罚他?」 崔冉没曾想过,她这样一语中的,且毫无什么避忌,就这样大喇喇地自己说了出来。他目光顿时躲闪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的另一处,却越发的不是滋味。 她分明什么都知道,还是选择了这样处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都没有。」他轻声道,「我借你的地方栖身,安分守己还来不及,哪有什么生气的道理。」 对面的人看了他片刻,忽地抬起手来,掐住他脸颊。 不是发狠,也不是蜻蜓点水的玩笑,而是活像将他的脸当做糰子一样,捏起个圆圆的形状,还颇为有趣似的端详。 「你!」他急得瞪她。 偏偏脸被她捏着,说话也囫囵,含含煳煳的,更加显得可笑。 她像是忍俊不禁,放开了他,轻嘆一口气,「还说安分守己呢,也不知道和本王耍性子的是谁。你们陈国人管这种说一样做一样,死不认帐的叫什么,嗯?小骗子。」 说着,微微眯起眼睛,「这辈子,还没人和本王耍过脾气。」 崔冉听着,心里却也是承认的。 他从前在宫里时,受着他父后仔细的管束,向来是连大声说话也不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在她面前,哭也哭过,脾气也发过,十分的没有颜面。他有时都疑心,他是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便将从前受的教养都给忘了。 而她对他,也的确可以称得上宽容。 要是拿她治军的性子出来,他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可是他心里却偏偏有一股气不平,以至于有一句话,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尔慕也没有过吗?」 赫连姝的脸色就稍稍变了一变,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一句出了口,自己也更不自在了,垂下眼睛去不看她。 面前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一声,音调有些上扬,「都这样了,还说没生气。」 他低着头,没答话。 就听她道:「没有。胆子大的只有你一个。」 他面上冷冰冰的,心里倒还是有些相信。 瞧那尔慕的样子,在旁人面前那样颐指气使,一见了她的面,便不敢吆五喝六了,只能揣着小心向她撒娇,见她作色,立刻就低声下气地认错,可见是很怕她的。 这也与他先前听说的相符。 都说赫连姝性子冷傲,且暴烈,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即便是在她王府里伺候了多年的人,在她跟前也战战兢兢,从没有敢触怒她的。 只有他,飘零至此,全不害怕。 「他不是与你恩爱多年了吗。」他忽然鬼使神差道。 对面的脸色像是一僵,看不清眸中究竟作何神色。 「哪儿听来的话?」她问。 他抿了抿唇,却是不好答了。 虽然那尔慕可气,但这话要是由他的嘴里说出来,总难免有些背后说人,搬弄是非的意思。这等事情,终究是不好做的。 赫连姝微微眯了眯眼,也不知是猜到了,还是没有,只是忽地倾身过来,一手竟径直搂住了他的腰。 「你别乱来!」崔冉惊得一下喊出了声。 她的手贴在他后腰上,动作并不很大,只暗中施力,将他的身子稍稍往她跟前带,维持在一个既不过分靠近,也不容他逃脱的距离上。 掌心暖热,且有力,哪怕隔着衣衫,也熨得他身上像是抱着暖炉,热意从那一片肌肤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睁圆了眼睛盯着她,既逃不了,也不敢逃。 就见她忽然笑得有些邪气,「吃醋了?」 他脸上腾地一下,红得厉害。 「没有。」他矢口否认,同时瞧见她另一手上握的药罐,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抢,「你快把药给我,就可以走了。」 火急火燎,大失方寸,好像完全忘了他眼前的是个真阎王。 她却哪里肯让他轻易得手。手里攥着药瓶,左晃右闪的,总保持在让他看似有希望,却始终差一口气不能够到的分寸上。这以她的身手,原本就是儿戏之事。 就好像从前宫里养猫,拿了鱼干在半空挥舞逗弄,看猫儿伸爪去扑的模样。 崔冉试了几次,也知道她有意拿自己开心。他微微气喘,颊上的薄红与眼尾的连成一片,眸子湿润,也瞧不出是累得,还是委屈的样子。 偏偏心里不肯服输,也不愿认那一句吃醋,只想拼着一口气将药罐子夺回来,就把她赶出门去。 他一咬牙,忽地用尽了力气,合身扑上去夺。 却偏巧,赫连姝像变戏法的人一样,手臂修长,往身后一扬,轻轻松松地就将药罐举到了他够不到的远处。他的力气一时收不住,便要向着她身上栽去。 他心知不好,连忙用手去撑一旁床铺,想将身子稳住。哪里料到,她搂在他腰上的手非但不扶他,反而变本加厉似的,将他向前一带。 且身子微微前倾,唇边带了一丝笑。 崔冉还没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就一下摔进她怀里,双唇贴上一件柔软的东西。 他整个人一瞬间僵住,瞪圆了的眼睛里,只映出那张笑得飞扬的脸。 第49章 49 . 夜泊西风(九) 亲到了亲到了。…… 柔软, 温和,几乎不像她。 他一直在这个过近的距离里愣神,直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深, 才幡然醒悟, 一下从她怀里挣扎起来。 她倒也没拦着他, 只是笑得唇角高高扬起, 且透着几分得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崔冉急喘了两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难受得厉害, 脸上极烫,心口又跳得飞快,一下一下的,像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似的, 惹得他没来由地一阵急躁。 「你怎么,怎么能……」他一时气结,只顾瞪她。 赫连姝挑了挑眉, 像是很无辜的模样, 「是你自己亲的本王。」 他既羞且气,都没了言语, 只有胸口和肩头一起一伏的, 显然是委屈得厉害。 因为先前才哭过的缘故,眼尾仍带着一片水气,连带着睫毛也湿漉漉的,软软和和地垂下来。好像早晨的林子里, 沾了露水的松针。 让人有种引以为耻的,想看他哭得更厉害的愿望。 「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她用轻松的口气道,「可不能赖本王啊。」 他眼眶里的湿气顿时就更重了。 他紧紧咬着下唇,半晌, 才蹦出一句:「药膏我不要了,你请回吧。」 眼前的人坐在他的床沿上,丝毫不动弹。 于是他静了片刻,霍然起身,「罢了,你要是想,今夜就睡在这里吧,我另寻他处休息。」 赫连姝脸上那股讨嫌的笑,这才算是落了下去。她口中轻轻「啧」了一声,一把拉住他,脸上写满无奈。 「不就是亲了一口,至于吗?」她扯着他重新坐回来,「也没有少一块儿肉。」 他绷着脸,不说话。 她便撇了撇嘴,声音放低了点,像是颇有不忿,却又不想和他一般见识的模样。 「多少人盼着被本王看上,就你规矩多。」 崔冉垂头坐在她面前,没有言语。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此刻的别扭毫无道理。 早在北上的途中,打从进了她帐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算作是她的人了。后来到了金殿上,在大可汗面前,更是过了明面的。她对他,本就可以予取予求,吞吃干净。他的身子,乃至性命,都是她的,说到哪里去也是这样。 只不过,他今天做的无理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那你去寻他们去,现成的还有那尔慕,何苦在这里让我败你兴致。」 他有意不看她,只觉得她沉默了片刻,随即气息贴近过来。暖热的,轻轻拂在他的颊上。 「醋吃得这样厉害。」她像是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真这么喜欢本王?」 他一抬头,就见她的脸庞近在咫尺。鼻樑高挺,眉眼深邃,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几分笑意,又暗含窥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惹得他没忍住,又向后躲了一躲,颊上也重新发起热来,自觉十分丢脸。 「我没有。」他咬着牙道。 她却好像能从这简单的三个字里,听出别的意思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朗声大笑,笑得清亮且欢畅,笑得崔冉都有些恼了。 她瞥了一眼他紧抿的唇,才将笑容收敛了一点,「喜欢本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你眼光好。」 崔冉就越发的憋闷。 「怎么还有这样自作多情的人。」他低声道。 赫连姝倒不因为被他骂了,而生出什么怒意来,反倒是唇角高高地扬着,洋洋自得,活像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本王喜欢我的男人喜欢我。」 他格外看了她两眼,临到嘴边的嘲讽,终究是咽了回去。 这样拗口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还有别的事吗?」他问。 面前的人伸了个懒腰,好像因为逗弄他的这一会儿,整个人的心情都舒畅起来,连带着脸色也松快。 「你不是不喜欢那尔慕吗。」她道。 崔冉皱了皱眉,也不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想要表达什么。 他在心里道,不是他不喜欢那尔慕,而是对方厌恶他。他才进王府多久,不过是见第一面,就视他为眼中钉。 他忽然竟还有一个古怪的念头。 要是让那尔慕知道,赫连姝一路抱着他回来,此刻又在他的房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怕不是能提刀进来杀了他。 就听面前的人又道:「本王对他,也不过就那样。谈不上什么恩爱,你别听人胡说。」 他抬眼看她,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这算是,在向他解释什么吗? 「他不是都在你身边许多年了吗。」他微微笑了一下,「可别是因为在我面前,就这样背后说他。要是传出去,难免令人寒心。」 赫连姝看着他,忽地咧了咧嘴,「你觉得,本王需要撒谎哄你?」 他陡然一下哽住,无话可说。 的确,他不过是她身边一个没名没分的人,身份既尴尬,在这白龙城里更无人可靠,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她了。 他已经是任她拿捏的了。是他需要为了活得更好,矮下身段来讨好她,而她身为尊位,自然是不用多花半分心思的。她只要一句话,便可以将他锁在王府里不见天日,甚至要他的命也行。 她自是没有必要哄他的。 这人见他失语,才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他很天真似的。 笑完了,才道:「他的父亲,是我爹的侍人。」 这个,他事先倒也是知道的。 「只为这个?」他低声问。 赫连姝将装药膏的罐子拿在手上,一上一下地抛着把玩,很是闲适的模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他十岁就跟着我了,好像是他父亲自己向我爹举荐的,我也没上心问过。」她道,「我爹做的主,我没有不收的道理。」 崔冉看了她两眼,心情略微复杂。 「才十岁,你倒也下得去手。」 她就大笑起来,「你可别污衊本王,我没那个兴趣。」 她百无聊赖一般,都快把药罐子玩出花了。 「我爹抬举他,让他跟在我身边管事。他大约是下人家里出身,从小学着的关系,一直都挺精明,我想着也行吧,杂事都丢给他,省得来烦我。」 她顿了顿,声音略沉,「他有些骄纵,我也懒得管。但今天做的,是有些过了。」 崔冉面对着她,也只沉默。 她都已经这样清晰地阐明了,还让他说什么呢。 就听她道:「不过他在我身边多年,我也不好太不讲情面。要是今天罚了他,改天我爹就要生出很多闲话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微微苦笑。 他竟有一天,能让她这样较真地向他作解释,连这些她对别的男子的态度,也搬出来和他说。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眼太大,还是他的运气太好。 「我知道了。」他低低道。 隔了一小会儿,又觉得这样回答也很怪异,便又补道:「其实你不必和我说这样多。」 赫连姝却眯着眼笑起来。 「自己的男人吃醋了,解释两句也没什么。」她道,「本王对自己的男人,一向都还不错。」 面对她这样的自吹自擂,崔冉陡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并没理她。 她却忽地凑近前来,眉眼幽邃,「你想不想取代他?」 他一怔,第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 「只要你好好跟着本王,让本王喜欢,往后王府里的事可以交给你管,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就和今天的他一样。」 她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好像提出了一个极诱人的建议,静等着他谢恩一样。 崔冉愣了愣神,忽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笑起。 她是怎么能做到,将欺压别人,说得天经地义,好像给了他什么梦寐以求的权力似的。 她是只当在战场上,腥风血雨,弱肉强食,既没有什么道义,也容不下温和,唯一的目标就是阵前厮杀,将敌人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可他不是。 「我没有这样的念头,」他道,「也不想欺负谁。」 眼前的人面露错愕,仿佛对他的想法很不解。 他只笑了一笑,「你的好意,我领了。时候已经不早了,请回吧。」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似是很不认同,但也不想与他争。 「知道了。」她道。 话虽如此说,手却忽然探上他的腰带。 崔冉一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在蘩乡城里,她解了他的腰带,用它将他捆在床架子上的场面。哪怕时日已久,如今想起来,仍旧令人害怕。 「你要做什么?」他急忙拿手去护,且向后缩了一缩。 无奈床上小,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她的手指勾在他腰带上,并不急着进一步动作,只抬眼看着他,神色认真,「不是说要上药吗,本王替你上完了再走。」 他急得脸又红起来,恨不能把自己藏到被子底下。 「上药有鹦哥儿,不用你动手。」 「你信不信,只要本王没发话,他到今天半夜也不一定敢回来。」对面轻轻嗤笑,「你那个小侍人,比你聪明得多了。」 他抿了抿嘴,有些不服气,却也没有话可辩。 「那我自己来。」 立刻就又让她嘲笑了。 「得了吧,就你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做点什么能行?」她道,「那天就不肯让本王瞧,今天不是又让马给欺负了吗。要是恶化了,没准还得请医女,给本王添一趟麻烦。」 她说着,还摇了摇头,「要是别人,也就算了。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皇子,本王瞧着还真是头疼。」 崔冉让她说得,既挂不住面子,却又是羞赧更多,只双手紧紧护着前襟,好像一个三贞九烈的模样。 就见她带着笑,指尖隔着衣衫,忽地在他腰上轻挠了一下。 「怎么,都是本王的人了,看一眼都不行?」 第50章 50 . 夜泊西风(十) 亲手上药。 一瞬间, 崔冉脸上烫得像火烧。他很是疑心,要是此刻他将脸往床帐子上一挨,就能把帐子都给燎着了。 她手指碰过的地方, 都生出一阵难耐的痒来, 在衣衫底下肆意攀行。激得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身子紧绷得像一块木头。 赫连姝像是全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一样, 只看着他,脸上挂着笑。 「守得这么严?」她淡淡道。 崔冉在她漫不经心的目光里, 身子微微打了个颤。 她愿意在金殿之上,不惜当着大可汗的面,和她的长姐争执起来,将他带回王府里, 总不会是为了做善事。如她曾经所说,她的身边是不养闲人的。 虽然她至今还不曾碰过他,但归根结底, 她还是总有一天会要他的身子。他和她别的小侍, 和那尔慕、兰因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待他们, 与其说有多喜欢, 不如说是习惯了。在她的眼里,相比夫郎,他们更多的是下人,是平日里小心伺候她, 枕席间努力讨她欢心的人,而并不关乎太多的情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对他,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他在她身边的价值。 她今夜对他的耐心,远胜于往日。不该做的事, 不该说的话,他都在她的面前放肆了个遍,而她都一味地安抚他,纵着他。 此刻,她主动提出要替他上药,也算是出于好意。不论这药上过之后,还有没有更多的事,这都是她给他的情面。 要是他还充什么贞烈模样,严防死守的,不说她怎样看他了,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很不像话,矫情得难堪。 「你……」他刚开了口,就窘住了。 只抬头望了她一眼,就飞快地垂下眼去,脸上通红,声音也微微发抖,像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一般。 「那你轻一点。」 眼前人的唿吸好像微微一顿,粗重了几分。 声音倒还是淡淡的,见惯不怪的模样,「好,本王知道了。」 他仰面躺到床上,努力控制着身子不抖得太厉害,任由她以难得轻缓的动作,脱去他的外袍,解开他的中衣。 中衣底下,两道不算太陈旧的鞭伤,斜贯在雪白的肌肤上,仍旧是触目惊心。 还好,情形不如他预想的糟糕。大约是安子闯进马厩来,替他做了刷马的活,没怎么让他动手的缘故,伤口并没有如何撕裂。 只是边缘处仍免不了,有几处已经结好的痂又破开来,渗出少许血珠,将中衣也染得斑斑点点。应当是他弯腰抱干草时,牵拉所致的。 赫连姝垂眸看着他的伤,没了片刻前嬉笑的模样,脸色严肃。 他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有意偏过头去,只盯着一旁的彩绣枕头,手却不自觉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 终究是此生第一次,让一个女子明晃晃地看他的身子。 哪怕他心里知道,他就是归了她的,此番由她上药,也是他允许的。但当真走到这一步时,仍旧免不了羞耻得一阵阵心悸。 药膏冰凉,带着草木的香气。 沾到他身上时,激得他一下紧绷了身子,「啊」地一声轻唿出来。 「怎么了?」赫连姝抬眉看他。 他涨红着脸,一个字也不敢说。 从前鹦哥儿替他上药时,他从来不觉得什么,即便是伤口还新时,疼得厉害,他也从不肯喊出痛来,顶多吸几口凉气,便给强忍下去。 可是赫连姝她,很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习武所致,她的手指修长,且有力,悬在空中也不抖动半分,不偏也不倚,蘸着药膏,沿着他的伤痕一路滑下来。 就好像一条游鱼,触碰着他这具从未被女子见过的身子。 惹得他面红耳赤,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暖,且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甚至连带着帐子上的流苏,也跟着一摇一晃。 面前的人看着他,似乎意外,「怎么抖成这样?」 他此刻的怪异感受,是绝没有脸面同她说的。 他只能干涩着嗓子,撒谎道:「是有些疼。」 赫连姝的眉头便动了动,说不清是好笑,还是无奈,将他看了一眼,声音低低的,「别动,我再轻点。」 他没有吭声,手指紧紧地揪着被褥,以至于指尖深陷进去。 这副模样,在对面看来,大约真是娇生惯养,怕疼得厉害,不过这样几处小小的破口,就足够让他摆出这副情状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听老侍人教导过新婚之夜,夫妻之事,也曾躲在卧房里,脸红心跳地同贴身的侍人说小话,对出嫁后的这一回事,既期待,又害怕。 在他的想像里,他会在一张铺天盖地,一色大红的喜床上,由他未来的妻主亲手揭开红盖头,珍而重之地解开他的嫁衣,柔情蜜意,百般温存。 这本是世间每一个男子,少年时最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的期许。 别说是旁人了,就连自己的亲生爹娘提一句,都要红着脸跑开,羞得不成样子,但关起门来,却忍不住想像过许多次。期盼的无非是琴瑟和谐,两心相悦。 只是他不曾想过,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露了身子,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一时之间,倒也说不清是该失落,还是该安慰自己,至少赫连姝待他,称得上是不错。 「好了,」面前的人忽地出声,「这几日在屋里好好养着,不许再出去乱跑。」 他一怔,从不着边际的念头里回了神,脱口而出:「这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却也收不回来了,脸色顿时更红,不安地望着她。 赫连姝果然不会放过他,立即笑出了声,拿眼角往他身上一瞟。 「怎么,还想要别的?」她语气轻佻,「本王是瞧你身上有伤,不大忍心。要是你想,本王也可以。」 他脸上陡然一热,耳尖都快沁出血来了,声如蚊蚋,「我没说。」 「那你是自己穿衣服,还是喜欢本王帮你穿?」 崔冉没有答她,手上动作却飞快,将中衣往身上一拢,也顾不上好好系衣带了,只往身上胡乱一裹,用手紧紧地抱着身子,活像是谁要将他吃了似的。 眼前人见了,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笑罢了,才道:「最近老实待着,少往外去。本王这些日子很忙,你再让人欺负了,没人救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他抱了被子挡住自己,缩在床头,闻言微微愕然,「怎么了?」 话刚出口,又觉出几分不妥来。 赫连姝的事,向来是不大同他说的。说到底,她是北凉的皇女,他是陈国的俘虏,彼此之间,虽然近来相处得都还太平,但多少还是有些忌讳。 他刚要认一声不是,用别的话头遮盖过去,对面倒像是并不介意的模样。 「母亲要我去帮着练兵,准备攻打齐国。」她道,「练兵场在城北,离得有些远,为了免去路上来回不方便,我这些日子多半就住在那儿了,不会回来。」 他闻言,不由一怔。 一方面是诧异。他分明记得,赫连姝对这些事情并不很有兴趣,当初在黑鹤城里,她与她二姐喝酒时就说过,她此次回来,只想在王府里过悠闲日子,并不想再带兵出征。 另一方面,却也忽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她这一走,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里,就总少了什么似的。 他抿了抿唇,最终两个念头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轻声道:「又要打仗。」 眼前的人笑了一笑,倒像是难得的好脾气。 「知道你厌烦这个,不和你提了。」她道,「不过最近,你们陈国的那些遗老遗少,有些不安分,整天想着生事。本王是好心提醒你。」 她直视着他眼睛,「进了我的王府,就是我的人,别把自己卷进去。」 崔冉心头忍不住微惊。 他也吃不准,她这算是真心为他好,还是借话敲打他,只揣着小心问:「她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还记得,今日里安子说的,皇太女与沈尚书等人,悉数被圈在一处小院子里,由北凉人监视着,生活多有不便。 都已经这样严了,莫非她们还想铤而走险不成? 赫连姝将他多看了两眼,笑得有些凉,「你还真是惦记着旧人啊。」 到这会儿,他方才的羞赧和热意,已经多半降了下去,听见这话,只觉得身上稍稍有些冷,神色也不自在起来。 刚想解释几句,就听她道:「本王不知道。这些事情,不归我管,我也懒得打听,只是随处听来的闲话。你不信也就算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崔冉今夜,一直盼着她走,真到这会儿,却又觉得心底里一盪,很是不舒服。 他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赫连姝人高腿长,原本都快走到门边了,听见这一句,忽地折回身来,脸上露了两分笑。 「今天挺乖的么,」她道,「要一直这样多好。」 说着话,手上还不老实,抬手就在他颊上一捏。 崔冉气急瞪她,「你又来。」 她笑了几声,在他脸上轻拍了拍,「这么听话就对了,等着本王回来。」 第51章 51 . 晴洲向晓(一) 她的父亲。 果然如赫连姝所说, 次日,她就去了城北的练兵场,此后一连十余日, 都不曾再见过她的面。 她不在王府里的日子, 崔冉当真像答应她的那样, 从不出院门。即便要散步, 也不过是在院子里这一亩三分大的地方,对着几株叶子落尽了的枯树, 也不嫌无趣。 鹦哥儿对此自然是极高兴的,常拍着胸脯道:「这样便好了,咱们离那瘟神远远的,不和他碰上,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当然,他指的是那尔慕。 崔冉就忍不住要笑,「你这样怕他?」 「不然呢, 」对面歪着头, 「公子你不怕吗?」 他想了想,淡淡道:「我只觉得这样的人很没有意思, 也不愿意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鹦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是怕他,才躲在院子里不往外去。到底是公子有见识。」 他听着,只微微笑了一笑。 「是赫连姝叮嘱的。」他道。 然后便瞧着那双眼睛睁得熘圆。 「你终于肯听殿下的话啦?」对面嗓音拔得高高的,极是惊喜的模样, 「这就对了,咱们处处顺着殿下的意思,殿下她也护着咱们,不和那些狗仗人势的一般见识。」 「别说这样的话。」他轻声道。 鹦哥儿缩了缩脖子, 不声响了。 他望着窗外投进来的太阳光,出了一会儿的神,也不知道是说给身旁的人听,还是在安自己的心。 「她说,皇太女那里有些不好,也不知是什么事犯了大可汗的忌讳。她要我安分待在这里,少出门,别卷进去,等着她回来。」 一路过来,他很少与鹦哥儿说这些事。 一来,鹦哥儿年纪小,又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的,知道得太多了没有益处。二来,这等犯忌的事,原本就是闭口不谈,才最妥当。 此刻他肯开口,也实在是心里思来想去的,憋得久了。 鹦哥儿闻言,也一改往日里叽叽喳喳的脾气,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公子,殿下待你真的很好。」 他牵了牵唇角,笑得有些发苦。 他又如何不知道,赫连姝对他,实在可以称得上宽容至极。这一路上,三番五次遇险,他都是靠着她才活下来。 假如不是她,他眼下要不然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被赏赐到了赫连姣,或是其他哪个贵族的府里,战战兢兢,委曲求全地过日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她待他,的确不薄。 这样一想,那尔慕将他恨得咬牙切齿,就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循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能得她如此相待,让他很难心安理得。 只是,他终究是陈国的皇子。他们生来,就好像是鸿沟两边的人。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忽然问。 问得鹦哥儿都愣了一愣,「公子说的是什么?」 「要是你的国破了,爹娘没了,你的仇人却待你好,你能在她身边安心地活下去吗。还有,要是有一天,你余下的亲人要,到那时,你又该站在哪一边。」 他一口气问了这样多,却没有扭头看鹦哥儿,只抱膝望着窗外。 这一会儿的工夫,日头没有那样的好了,天现出几分阴来。这是北地常见的天气,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要下雪。 他听着身旁沉默了好一阵,才重新响起话音来。 「我生在蘩乡城,在城被凉国夺去之前,我也算是陈国人吧。我爹和我娘,也早就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活得自在。」 崔冉的眉头动了动,刚要为挑起了他的伤心事道歉,却听鹦哥儿笑得没心没肺。 「公子,我没学过你那样多的大道理,我是个只顾自个儿的人,怎么自在,就怎么活。」他道,「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别的都不管。要是谁背地里说我,就让他们说去,要是比划到我面前来了,那我必定不能让着他们。」 他说的,活像是山匪路霸的口气。崔冉听着,不由既有几分好笑,也颇感怅然。 「要是天下人人都像你,能免去多少的烦心事。」他轻声道。 鹦哥儿坐在一旁,拿扦子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 「如果我是公子,就不去为这些事苦着自己。这样大一个国,一群女子都没能守住,把它丢到了旁人手里,有什么脸面来苛求我一个弱男子呢。」 崔冉闻声,一时怔住,不能言语。 身边的人掀起眼皮来,飞快地看了看他,又低下去,小声道:「我说错话了,公子你不要不高兴。」 他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鹦哥儿这话,大胆直白,在他的身份听来,仿佛有些不中听,但道理上却也是没错的。 这半大孩子机灵得很,一路上都不曾问过他什么,对当初惹得赫连姝大发雷霆的玉佩一事,更装聋作哑,从不打听。又岂知不是藉此刻机会,含蓄地劝说他。 「你没有说错。」他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鹦哥儿这才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亮亮的小牙。 还待与他说什么,却听外面轻轻叩门,有人在唤:「崔公子。」 二人双双一怔。 在王府里,有人登门来寻他,且这样郑重其事地唤他,实在是一件新鲜事。 崔冉理整齐了衣摆,预备好了见人,鹦哥儿便过去开门。门一打开,他还不曾瞧见外头的人,就先听鹦哥儿道:「原来是您来了,快进屋里坐。」 很是热络的模样。 他听着,也就能猜到是谁了。在这王府里,除去赫连姝,与他有几分往来的,也只有一个人。 果然,进来的是兰因,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他站起身来去迎,寒暄道:「没想到你这会儿过来,我也不曾准备什么。外面天气冷,坐下喝杯热茶吧。」 话音出口,却觉出几分不妥当来。 兰因是个欢快大方的性子,往日里来寻他,向来是有说有笑的,最是爽朗不过,从不拿捏什么。可今日里,不知怎么的,脸色竟有些发沉,装了满腹的心事一般。 「这茶,我就不喝了。」 他向他身后瞧了一眼,心头便忍不住一跳。 那两名婢女,并不是王府里下人的打扮。 两人皆半垂着头,木着脸,既不言语,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越是如此,才越让人心头惴惴。 见他有所察觉,兰因也不好与他迂迴,抿了抿唇,很是为难的模样。 「这是宫里来的人,特意要我领着来找你。」他道,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崔冉,「说是小阏氏要见你。」 听见这个名号的瞬间,崔冉少不得愣了一愣,连带着身子也有些发僵。 小阏氏,是赫连姝的生父。他为什么此刻要见他呢,且传召得这样突然。 那两名婢女见话已转达,便一边一个,以手一引,做出一个「请」的模样,其中一人道:「这位崔公子,请随我们走吧。冬日里天暗得早,早些动身比较好。」 鹦哥儿立时就要急,无奈在两个人高马大的女子面前,争也争不过,只能抢上前来一步,拉着他的衣袖,「公子。」 兰因的眉心也动了一动。 「两位姑姑,容我多嘴一句。」他道,「我们家殿下如今不在王府里,我充当着半个管事的。这崔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懂咱们凉国的规矩,要是在小阏氏跟前说错、做错了什么,咱们大家也都不落好。您看,能不能由我陪着一起去?」 婢女们对视一眼,先头说话那人,就沖他摇了摇头。 「小阏氏交代了,只要他一个人去。还请您担待,奴婢们没有这个胆量。」 兰因沉默了片刻,扭头望了望屋外的天色。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逆着小阏氏的意思。」他面上带着微笑,「不过瞧这天气,不是太好的模样,晚些可能还要下雪。就让他身边的侍人跟着去吧。一个伺候的人,在门外候着就行了,也不算违背了小阏氏的吩咐。回来时要是真下起雪来,好歹还有个打伞的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那婢女却只摇了摇头,「这些事,见过了小阏氏再说吧。」 这话落在人的心上,便顿时觉得不详。 「这是什么意思?」鹦哥儿紧紧靠着崔冉,满脸的机警。 对面却不理他,只向着兰因拱了拱手,「奴婢们也都是听差办事的,还请您不要为难。」 崔冉望了望满面忧色的兰因,反倒是轻笑了一笑。 「不妨事的,不过是小阏氏要见我一面,我尽量在天黑前就回来。」他道,「哪里这样娇贵呢,即便是落雪,兜帽一遮也就完了。」 说着,又轻轻拂开鹦哥儿的手,「你要是无事,就将暖炉烧得热热的,等我回来。」 鹦哥儿还要再说什么,那两名婢女已经微微躬身,「崔公子,请吧。」 他点点头,披上了斗篷,一提步,便踏进了冷风里。 他就是这样,随着两个陌生人,坐上马车,一路来到北凉人的皇宫。甫一踏进小阏氏的寝宫,还没来得及请安,迎面听见的便是一句夹刀子的话。 「你倒是有胆量,真敢来见本宫。」 第52章 52 . 晴洲向晓(二) 被公公厌恶。(二合一…… 崔冉让人冷不防甩了这样一句, 只微微一怔,言语间并不显得无措。 「小阏氏说笑了。」他平静道,「您的宫里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 既然是您传召我, 我如何能够不来。」 座上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一张口齿伶俐的嘴。」 他站在屋子中央, 不发一言。 眼前坐着的人,虽已年约四十, 容貌仍旧美艷,他在这般情境下,仍然忍不住分了一下神。他心想,赫连姝的明艷姣好, 应当多半来自于他。 北凉人的习惯,将部族的首领称作可汗,而她的夫郎, 便叫做阏氏。 他们不如陈国人, 有一套完整的礼制,后宫君侍各有封号品级。他们只将可汗的正室称为大阏氏, 侧室称作小阏氏, 以作区别,其余小侍男奴,则更无定数。 据他所知,当今宫中的大阏氏, 出身大族,其身后的族人在大可汗一统各部的过程中,出力不少,因而他在宫中也地位稳固, 很受敬重。他育有一女,便是赫连姗,也是如今正得倚重的。 而赫连姝的这位生父,出身没有那样显赫,却是个福气好的,四皇女亦是他所出,如今也到了将长成的年岁。 因而,他在这宫中,也颇占有一些威风。 此刻,他盯着崔冉,面目显而易见地不善。 「碰上那等年纪轻,眼皮子浅的,没准儿还真让你勾住了。」他道,「但是本宫,很不喜欢。」 崔冉只垂着眼,不看他,也不说话。 这样夹枪带棒的话,原本也不是用来让他接的。 小阏氏将他瞥了两眼,就扭过头去,向一旁的人说话,「你们陈国的男人,是个个都这样牙尖嘴利呢,还是只他一个教养得好?」 一旁立刻有人赔着笑答:「您又与我们玩笑了。这些微末功夫,在您面前哪里是够看的呢。」 他听着,不由得一怔,没曾料想这里还能见到故国之人。 抬了头仔细去看,才发现竟是陆雨眠。如今已经换上了北凉人的衣饰,温顺地陪坐在一边,以至于他方才进门,竟都没能认出来。 对面与他视线相接,目光闪了一闪,像是很有几分羞惭,只转过脸去,向小阏氏温声道:「年轻的孩子,没经过事,乍然到了您跟前,见了您的威仪,心里必定是既敬且畏,连话也不晓得该怎样说了。」 小阏氏瞧了他一眼,凉凉一笑,「论起口舌,你也不比他差。」 他脸上的神色就越发不自在了,唇边的笑容却犹挂着,不落下去,满怀着小心与讨好。 「我这笨嘴拙舌的,能顶什么用呢,没的招人取笑。」他道,「要不是仰仗着您慈悲,在这宫里,哪有我这样的人容身的地方。」 小阏氏听了,就嗤笑了两声。 「你们陈国人说话最腻歪,酸得人不耐烦。」他勾着唇角道,「不过,也算你知恩,比那些不识好歹的懂事。」 陆雨眠便又讷讷称是,忙不迭地赔笑。 他身旁另坐着两名男子,崔冉不曾见过,猜想应该也是大可汗的小侍,闻言便抿着嘴笑,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且拿眼角不断瞟他,充满了揶揄的模样。 他也只充作不知,神情始终谦和且恭顺。 崔冉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得微微发酸。 那一日里,在金殿上,他因为被赫连姝和赫连姣争抢,惹了大可汗的忌讳,被架出去用了鞭刑,其后各人的境遇,被分赏去了哪里,他没有看见,也丝毫不知道。 没料想,原来陆雨眠是被大可汗看上,纳入后宫了。 他记得,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做贵君的时候,是个十分端庄矜持的人,既不与人交恶,也从没有过分的热情,永远是一派轻言细语,温柔娴雅的模样,处处都透露出极佳的礼教。 却不曾料到,如今到了北凉的皇宫里,竟也学会了这般婉转奉承,殷勤恭维。 这在从前,是低等的君侍,或是下人才做的事情。 北凉人不兴礼教,不读诗书,这般热络的,甚至稍嫌不讲究的恭维,显然是很对他们的胃口的。只不知道,陆雨眠这样曲意逢迎时,心中当如何作想。 「在本宫面前这样充楞的人,倒是也很少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冷冰冰一句话,拽得崔冉骤然回神。 他心里知道,对方是有意在与他为难,方才将他晾在一旁,同陆雨眠讲了那样久的话,这会儿却来挑他的错处了。 无奈,他尚未学会那般咬着牙赔笑的本事,只低声道:「侍身不敢。」 心里以为,如此已经算作是向对方示弱。 却不料,座上的人一眼扫过来,便笑得冷森森的。 「侍身?这算是什么称唿,本宫没有听过。」 他脸上微微一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对面就越加嘲讽,「刚才不是一张小嘴挺能说的吗,这会儿问你话呢,怎么倒哑巴了。」 一旁陪坐着的两名小侍,目光大喇喇的,丝毫不避忌,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充满着好奇与悠闲,仿佛单等着看戏一般。 崔冉的颊上便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双手在衣袖底下,轻轻攥住了袍子。 「从前在陈国,男子不论老幼,常自称侍身,以示谦卑。」他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答。 尽管他心里,其实颇感无措。 长到这样大,他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小阏氏却只摇着头笑,仿佛对他极不抱什么指望,且不乐意亲自与他分说,只向一边的陆雨眠吩咐:「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如今你的规矩学好了,就由你来教他。」 陆雨眠的模样也很是尴尬,没奈何,只得向他欠了欠身,道:「是,奴明白。」 随后才转向崔冉。 「此地是凉国,风俗礼仪,多有不同。」他道,「咱们这些人,往大里说,先是大可汗的奴。若是往小了说,你如今在三皇女殿下身边,是她的奴,那在小阏氏跟前,自然也是奴。」 他语调轻缓,话听着像是教规矩的模样,神情却很是难言,仿佛对崔冉说出这样的话,损的是他的颜面一般。 「觐见小阏氏,要懂得规矩。」他低声道。 目光极是复杂,一面写满了劝告意味,似乎很是担心崔冉一时耐不住性子,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在殿前吃了亏。 另一面,却又好像这样规劝曾经的皇子降称为奴,十分的大逆不道似的,令他自惭形秽。 崔冉不忍心看他这般为难,也没有什么非要与这小阏氏碰硬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极顺从地福身行礼,「奴给小阏氏请安。」 行下礼去的时候,听见后头两名小侍窃窃私语,听得不十分真切,仿佛是:「他倒真拉得下这个脸面。」 他低着头,只微微一牵唇角。 从国破家亡,作为俘虏一路北上,到踏上北凉的金殿,被当做物件分赏,什么样的委屈不曾受过,这一句半句流于口头上的称唿,又能够有什么妨碍。 他没有那样想不开。 小阏氏要给他下马威,他逆来顺受地接着就是了。他只求能半分错处也不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一遭给避过去,平平安安地回王府。 赫连姝不是说了吗,要他安分地待在府里,等她回来。 思及此处,他倒忽地晃了一下神,没忍住,轻轻地笑了一笑。 陆雨眠的话是没错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不过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连侧室也称不上,依照北凉人的习惯,那就是奴,毫无什么不妥之处。先前那尔慕也是这样教训他的,他们不过都是她的下人罢了。 可是,她倒从未这样训斥过他。 虽然她的脾气不怎么样,对他发过怒,也动过手,嘴上向来听不见几句好话,但他心里倒也得承认,她仿佛并没有将他当下人待。 甚至前些天,他忍不下委屈,不管不顾地同她哭了一场,什么没分寸的话都说了,她也没有与他置气,还亲手替他上了药。 没有人会替下人上药。 小阏氏见了他这般顺从模样,脸色却并不由阴转晴,只轻哼了一声,道:「膝盖比本宫想的软。」 崔冉垂着眼,只当没有听见。 对面一伸手,一旁有小侍,闲坐时剥了一小把核桃仁,此刻殷勤地递上去,道:「这回的好,是今年新下来的。」 他「嗯」了一声,接过来,拣了几枚慢悠悠吃了,才有工夫重新转向崔冉。 「听说你在陈国的时候,还是个皇子?」 崔冉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是什么羞辱。 「是。」他答。 就让对面打量了几眼,「那本宫怎么听说,你在王府里不大安分。这就是你们陈国皇室教出来的规矩?」 他喉头一阻,在另一边陆雨眠既疑惑,且担忧的注视下,很快也就回过味儿来了。 那尔慕的父亲,是小阏氏身边的亲信侍人,这其中的关节,不难明白。今日对方毫无徵兆地召他进宫,想来与前几日的那一场交锋,也脱不了干系。 此事之中,他虽然问心无愧,但这项过错既已加在了他头上,他此刻想要一五一十地阐明,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还请小阏氏明察。」他道,「王府与深宫,隔着两道高墙,传话有差,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奴自从踏进王府,无不谨慎小心,与府中两位哥哥相处亦和睦,并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他扬起脸,淡淡笑了一笑,「小阏氏心明眼亮,怎会轻信闲话。」 几句之间,对面的脸色便显出僵硬来了,足足将他盯了半晌,才重新换上一个笑来,眸子锐利,含着冷光,像要将他的面目仔细刻画出来一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本宫有些明白,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为什么看上你。」他道,「但是本宫,绝没有那样好矇骗。」 崔冉在他森冷的语调里,却并不惊慌,反倒是花费了一刻的工夫,与他的双眼对视。 那双眼睛也是琥珀色,和赫连姝的很像,但是一望而可知,二者的脾性绝不相同。 赫连姝虽也有或阴沉,或暴戾的时候,可她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会落下什么阴冷的气息在里面,也不须人暗自惴惴,捧着她的心思反覆掂量。 她就像一头狼王,可以从正面瞬间断人咽喉,却不会在背后徘徊算计谁。 而她的父亲,并不一样。 「奴从未想过要欺瞒什么。」他平静道。 对面看向他的目光中,便满含了审视。 「那你最好是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哄骗了本宫的女儿。」 他闻言,也不由得诧异,「小阏氏这话,是从何说起?」 座上的人却显然将他这一句疑问,当做是有心狡辩了,当即长眉倒竖,以手指着他,音调骤然拔高。 「你哄得她晕头转向,都将你讨进王府里去了,还来和本宫犟嘴?」他厉声喝道,「谁许你站着和本宫说话?」 崔冉只怔了一怔,便十分顺从地跪了下去,半分也不争辩。 他身上的伤经过这些日子的将养,已经好了大半,只余下少许伤口深些的地方,没有长全,在跪下的时候稍稍牵扯了一点,使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便是这一丝轻微的疼痛,令他觉得眼前的情形分外的有趣。 瞧小阏氏的意思,是认定了他狐媚,城府极深,在回白龙城的路上便使出手段,撩拨了赫连姝,替自己挣来了这一份前程。 平心而论,倒也难全怪对方,毕竟当初,连同样出自宫中,知道他为人的故人,明里暗里也并非没有说过闲话。 他若要说,他是稀里煳涂地就跟在了赫连姝身边,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何肯留他,容他,既没有要他性命,也没有将他丢出去生死由天,这话说出去,怕也没人信。 「奴没有哄骗过她。」他低声道,「之所以有今日,也是机缘巧合。」 这话,也不算十分说谎。 然而小阏氏必然是不能满意的。他霍然作色,勐地以手一拍桌子。 「别再拿这些文绉绉的酸话和本宫绕弯子。」他道,「什么巧合,能让本宫的女儿为了你,在金殿上和大皇女争起来。」 一旁的陆雨眠软声劝道:「您莫要动气,仔细手疼。」 他也半分不听,气得脸色铁青,只牢牢盯着崔冉。 崔冉一时之间,却也没有话能回她,反倒是自己也愣了一愣。 为什么呢? 他竟也不知道。 如今细想起来,仿佛只是在黑鹤城里,她醉酒的那一夜,将他按倒在地毯上,贴在他的耳边说:「你就是本王的,别想着跑。」 醉后胡言,原本也当不了真。 可是她却当真守了诺,在金殿之上,哪怕是赫连姣率先开口讨了他,她也硬是肯出头,不顾对方话里带刺,暗中挖苦,强行将他要回了府中。 其间种种,可以称得上是煞费苦心了。 而她原本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 在她的眼里,他不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俘虏,脾气既倔,且不会逢迎她,还三不五时要与她起些龃龉,敢梗着脖子同她争辩,还偷藏了来路不明的玉佩,有与人私通,筹谋潜伏之嫌。 哪怕换了他自己来看,也实在是觉得,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值得宽待的地方,就该撵了出去,眼不见为净,以免留在身边多事。 温顺听话,懂得伺候人的男子,遍地都是,何必非得是他。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赫连姝为什么肯如此待他。 「奴也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对面闻言,便是怒极反笑了。 「好一个不知道。本宫从前只听说,世上有一类男人,生来就是山里的野狐狸精投胎,惯会勾人,能把女人的魂儿都给迷去了。」他道,「我还只当是夸大传说呢,没想到眼前就见着了现成的一个。」 崔冉跪在他身前几步开外,却觉得他的指尖都快要戳到自己的脸上。 「本宫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你别想这样轻松就给害了。」 他眉心一动,忍不住道:「奴没有要害她。」 小阏氏冷笑连连,像是听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你还没有存心要害人,就能将人害得不轻了。要是你当真用了心,别说是王府,保不齐连皇宫都要让你给掀了。」 他说着,向一旁两个小侍道:「你们瞧瞧,这要不是天生的野狐狸,什么才是?」 那些小侍自然是奉承着他的,一叠声地附和。 「瞧那副相貌,怕不真是狐狸变的。」 「我说大可汗这些天来,怎么待三殿下这样严呢,果真是他惹的好事。」 崔冉让他们说得,脸上正挂不住,听得这一句,心头却又一跳。 「大可汗将她如何了?」他忍不住问。 面前的小阏氏便又是响亮的一声笑。 「你倒还有脸问?」 他抿了抿唇,不能不低头,「请您示下。」 对面用带着寒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许久,才道:「那天之后,大可汗几次训话警醒她,这些日子,又将她调去了城北练兵。就连召见本宫时,也不忘提起,要她多放心思在军务大事上,别把男人看得太重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他闻言,眼神不由飘了一飘,只觉得恍惚有些转圜不过来。 她在他面前,只提了一句练兵之事,要他好生待在府里,不要惹来事端,等着她回来。别的,竟一个字都没有提。 就连他受了那尔慕的委屈,和她置气的时候,也没拿这话出来压过他。 「果真,她回了王府里,不肯对你讲。」小阏氏便越发咬牙,「那正好,今天就由本宫来告诉你。」 他气得勐一下站起身,不顾一旁的小侍伸手搀扶,径直走到崔冉跟前。 「你以为金殿之上是什么地方?」他怒道,「两个皇女,当着一众大臣的面,为一个被俘的男人,且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不管不顾地争起来,多让人看笑话,犯了大可汗多大的忌讳?」 他目光灼灼,像要将人洞穿。 「本宫生养了两个女儿,从小聪明,受她们母亲的宠爱,好不容易长到如今成器了,受大可汗的重用。要是因为你,招出什么不该有的事来,本宫绝不能容许。你听明白了吗?」 崔冉跪在他身前,一时无言以对。 这些事,他竟一点也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去问赫连姝一句。 「奴明白了。」他低着头,声音微哑,「往后绝不会再生出这样的事来。」 小阏氏却既不答他,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拿来训,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脸绷得极紧。 他抿了抿唇,刚要再认错,却听后面一个小侍轻声道:「这些狐狸精嘴里说出来的话,哪里能作数呢,要是再有下一回,岂不真要把三殿下给耽误了。」 另一人也道:「小阏氏别对他心软了,就该依着先前说的,将他送进掖庭里去。正好,现下天还没有黑,让管事的来拿人,正来得及。」 这话出来,坐在边上的陆雨眠便脸色微变,崔冉亦是一惊,心陡然就慌起来。 掖庭是什么地方,他并非没有听闻过。真要落进这里,人还成什么模样了呢? 「小阏氏……」 他刚要低下身段求情,就听面前的人道:「不,本宫不这样想。」 有那么一忽儿,他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 他心想,小阏氏尽管不喜欢他,但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并没有到了这样折辱人的地步。那不论是什么样的斥责,哪怕是要降罚于他,他都一低头,顺从地受下来就是了。 然而,眼前的人却淡淡地笑了一笑。 「掖庭再怎么脏,还是宫里管着的地方,就在皇宫的后门口,到时候,别让老三眼巴巴儿地上里面去找人,反倒越发把脸给丢没了。传了出去,让别人听见,背后不知道怎么说呢。」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崔冉,口气倏忽转为冰冷。 「找个得力的人来,把他发卖去城里的花街,不论价钱贵贱,随便找一处馆子丢进去。本宫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祸害我的女儿。」 第53章 53 . 晴洲向晓(三) 想再见她一面。(二合…… 听见这话的第一刻, 崔冉甚至没明白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是听到后面的陆雨眠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才恍然回神, 后知后觉一般, 这才觉得寒意从地底下升起来, 透过室内厚厚的地毯, 攀到他的身上。 好像什么阴暗的藤蔓,要将他攫住, 一直拖到地下暗无天日的地方。 「小阏氏,这未免……」陆雨眠也失了他在北凉的宫廷里,牢牢揣着的谨慎小心,忍不住急出声。 立时就让盯了一眼, 「怎么,本宫办事,也有你插话的份了?」 崔冉跪在地上, 只觉得浑身冷得发僵。 北凉宫中的掖庭, 在他们这些男子的眼中,便已经是一处极其糟践的地界。 在陈国, 类似的所在, 不过是为后宫各处做粗使活计的地方。其中的宫人,虽然身份低微,拿的也是微薄的月钱,走到外面矮人一头, 但到底还是正经做活计的人。男子到了岁数,更是能放出宫去,回家嫁人,相妻教女。 可是在蛮子的地界上, 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 他们既将下人视作奴隶,也不讲什么礼教规矩,那些在掖庭中苦命做事的男子,任凭军官贵族们肆意欺辱,予取予求,客气些的走时丢下几个赏钱,要是遇上不讲情面的,连一枚铜板都不会留下。 这等事情,向来是习以为常,从无人主持什么公道的。那是高位者不屑于去看的阴暗角落。 当初在黑鹤城里,陆雨眠便告诉过他,被俘虏的男子人人都害怕被分派去掖庭。 而眼前,小阏氏竟连将他抛进掖庭,都嫌不够,甚至要将他发卖到花街柳巷,塞进那等勾栏楼子里去。 那样的地方,男子只要踏进去半步,这一辈子就算是没了人模样,到哪里都遭人唾弃。若真要他去,还不如让他一脖子吊了更干脆。 小阏氏对他,竟能忌惮到这样的地步。 「请小阏氏恕罪。」那一厢的陆雨眠已经忍不住起身,向那怒不可遏的人作礼求情。 「既是他年轻不晓事,给三殿下惹了麻烦,哪怕要打要罚,都是该当受着的。」他道,「只是,到底还是干干净净的男儿家,要是落进那等地方去,余生也便毁了,还求您垂怜。」 面前的人将他瞥了一眼,目光像刀子似的割人。 「都这样没皮没脸了,还说什么干干净净呢,让人听了闹笑话。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这里做本宫的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奴不敢,请您息怒。」 「别以为你如今腆了脸,能在宫里伺候,就是什么有体面的人了。你也不过是陈国来的一个二手货,要是再多嘴多舌,只凭本宫一句话,将你一起发卖去花街,大可汗也不会问上一句。」 陆雨眠闻言,像是让针刺了似的,肩头蓦地一抖,脸色清晰地白了下去。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既忧心,且有愧。 各人能活到如今,都已经很是不易,不该再因他的缘故,去将旁人给拖累了。小阏氏眼前这样大的怒气,不是谁能劝得下来的,非但帮不了他,且只会将无关的人给卷进去。 他向那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必再说。 这一幕也未曾躲过小阏氏的眼睛。 「少在本宫跟前眉来眼去的。」他冷笑道,「给我滚出去。」 陆雨眠无奈,默默行了一礼,依言退了下去。 经过崔冉身边时,他从眼角递了一个极担忧的眼神过来,崔冉瞧见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以免让人瞧见了,又招来一通冷嘲热讽。 他只能合了合眼,示意自己明白,好让对方稍为安心,心底却不由得生出一丝惶然。 在这北凉的皇宫中,陆雨眠自身尚且难保,是绝无什么本领帮他的。而此刻的赫连姝,又在城北的练兵场里,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 如果小阏氏执意,真要将他卖进花楼,那他便会当真陷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了。 此时此地,他无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 「来人。」那厢小阏氏已经扬声吩咐,「还等什么,这就把他带下去。」 屋外原是候着婢女的,就是到王府中传话,将他召入宫的那两名。此刻听得传唤,就大步进来,一边一个站到崔冉身后,就要动手架他。 崔冉心里不由得慌张,本能地将肩头一缩,道:「慢着。」 「怎么,」面前的人冷眼瞧着,「本宫面前,还有你耍花招的地方?」 身后的婢女低着头,小声道:「请随奴婢们走吧,别吃二茬苦。」 她们的手已经一左一右,放在了他的肩头上,暗中使力将他向后扳,只是他跪着,死死地将身子向地下沉,一时之间,倒也没有那样容易被扯了走。 若要强行将他拖拽起身,以女子的力气,她们必是办得到的。只不知道她们是心肠软些,还是顾忌着在主子跟前,不好擅自动手,将场面闹得太难看,这一会儿的工夫,竟也与他僵持着,给了他片刻思量的时机。 小阏氏的主意,打得倒很是周详。 掖庭再脏,名义上还是宫廷的地方,要是将他发落到那里,以赫连姝的仗义,他相信她一定会前往寻他。只要他不死,就终究是能寻到的。 而花街则不同了。 这等风尘之所,一片街坊之间,能有数十家。大到灯火通明的楼阁,小到巷子里的隐蔽门户,什么样的都有,来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再纷繁复杂也没有了。 一旦落到那里,别说是有谁奉了小阏氏的命令,有意要将他藏起来,避开赫连姝。即便是没人藏他,只将他向随便哪一道门后一塞,要想在鳞次栉比的楼阁中找见他,也难如登天。 哪怕赫连姝是皇女,又是将领,也总不能动用了麾下士兵,将花街柳巷翻个底朝天。 那他便是永无再见天日的时候了。 即便十分有幸,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她一面,到那时,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景况。 落进烟花之地的男子,是世间最悽苦,最不堪的人,就算是北凉人的风俗习惯较南边开通,对男子的贞洁没有那样在意,但也总没有以风尘男子为夫的道理。何况她的身份高贵,更是如此。 那到了那一日,相见尚且不如不见。 小阏氏没有下令杀他,但此举与要他死又有何异。 而面前的人,见两名婢女迟迟没能将他带离,脸上便越发现出怒意来。 「怎么了,连一个男人都拖不动,宫里是没有给你们饭吃吗?」他喝道,「立刻把他带出宫发卖了,别再让本宫说第三遍。」 二人听了这话,却也不敢再迟疑了,应了一声「是」,手上立刻加了力道,箍着崔冉的双臂,就要强行将他扯起来。 女子力大如铁,他如何能与之相抗。 眼看着身子已经被架起来,双膝硬生生地离了地,崔冉也顾不得许多了,扬声道:「小阏氏,在带我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 他低眉顺眼的,在跟前跪了半日,陡然冒出这样一句,倒令在场众人都愣了一愣。 小阏氏亦不由得面露几分错愕,狐疑地将他看了两眼,眼神中写满警惕。 「你要说什么?」 身后两名婢女仍架着他,却不好再使力,他就这样别扭地半跪在地上,悬着身子,头却高高地昂着,直视着眼前人。 「我已入了王府,是赫连姝的人,即便是要将我发卖去哪里也好,也得先与她知会,由她做决断。」 对面闻言,狠狠一怔,似是不能相信他口中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将他盯了足有半晌,才猝然冷笑出声来。 「你在威胁本宫?」 「我没有,也不敢。」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赫连姝是我的女儿,别说是处置她的一个男人,本宫就是要处置她,她也得乖乖地站在跟前听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面前的人微微眯起双眼,眼中透着明白的嫌恶。 「你倒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竟敢痴心妄想,搬出她来和本宫顶嘴?」 崔冉虽被身后两人制住,脸上却丝毫不显惧色,反倒是语气平静坦荡,比之片刻前俯首称奴时的模样,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我如今只是一介卑贱之人,如何能够与小阏氏相抗,更遑论威胁了。您要是真想此刻就将我发卖出去,我是半分也不能挣扎的。但有些话,我必得事先与您说了,以免将来悔之晚矣。」 他昂首挺胸,话音不疾不徐,「您虽是赫连姝的父亲不假,她如今却也不是三岁稚童,而是正值青壮,领兵列阵的。在我们陈国,女子十五而笄,皇女封王开府后,更是独当一面,与内宫少有干系。我虽然初来乍到,不熟悉陈国的规矩,但想来也相差无多,并没有将亲王视作幼童,事事由父亲代为执掌的道理。」 他像是没看见对面越发铁青的脸色,只迳自向下说。 「如今她尚在城北练兵,要是回府之后,发现自己的身边人让小阏氏给发卖了,也不知心中该如何作想。即便出于孝道,不好当面直言,想必心底里总也不是乐见此景。」他道,「父慈,方能女孝,我是命如草芥,无足轻重,但若是为了我,损了您与她的父女亲情,那便是十分不值得了。」 眼前的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直直地盯着他,目眦欲裂。 「你竟敢挑唆本宫与女儿的亲情。」 「我意绝不在此。」他坦然道,「但她是什么性子,想必您比我更明白,何须我多言。我此番斗胆说这些话,是为救我自己,也是诚心为您着想。」 「你真以为她心里多看得起你?」 「我不敢这样妄想。但是,在金殿之上,是她执意讨要的我,也作不得假。」 崔冉说这话时,眉目清朗,甚至唇边还带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他便眼见得小阏氏深吸了一口气,一连倒退了几步,亏得身后的小侍抢上前来,一把扶住。 「您别与这样的人动气,小心自己的身子。」 小侍一面劝,一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王府里当家的主子呢。」 他脸色清冷,眼看着对面挑唆,不发一言。 「反了天了,」小阏氏被扶着重新坐下,用力地拍着桌子,「瞧瞧,这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他在身旁一连声的劝慰中,气得脸色紫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怒髮冲冠。 「这样的狐媚子,要是留在老三的王府里,迟早要惹出通天的大祸。本宫绝不能容他!」 后头的两名婢女闻言,不待他再下令,便要动手来扯崔冉。崔冉紧咬着牙关,任凭她们生拉硬拽,目光只直直望向座上的人,半分也不躲避。 那厢小阏氏就更是怒气沖沖,「你们看看,他这副模样,难道还要将咱们吃了不成。」 他忍不住牵了牵唇角,忽地竟笑了一下。 方才有一阵,他当真觉得,自己既愤怒,且委屈,尤其是对方刚开口说,要让人将他卖去花街的时候。即便他如何有错,给赫连姝添了麻烦,也没有到了要被这样折辱,不给活路的地步。 要说此间,没有那尔慕与他父亲的功劳,他实在也是不信的。 他以为,他会一面恨得入骨,一面又为此后未知的命运而惊慌不已。 然而真走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远不如想像中激愤,反倒是忽地从心底里,升起某种怅然若失的心绪来。 这种感受极怪异,像是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蓦地涌上他的眼眶,他一时没忍住,眼角便微微湿了几分,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一夜,赫连姝掌心的薄茧轻轻滑过他的脸。她向他说:「等着本王回来。」 也不知道当她回府,得知此事的时候,会是如何作想。 他在这个当口,竟还有心思,抿嘴轻笑了一下。以她的脾性,大约是又要生气了,只是这一回,他看不着罢了。任凭她有多大的脾气,也别冲着他发了。 说来也是唏嘘,当初他刚遇见她,对她既畏惧,且提防,只想着躲她远远的,不要与她生出什么纠缠。如今转了念头,真想安安静静留在她身边时,却反而不能够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他让两名婢女从地上拖起来,还未转身向外走,却听门边有人扬声问安:「四殿下,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屋内众人闻声,皆抬眼看去,就连拉扯着他的婢女,手底下也不由得停了一停。 来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模样,还是一名少女。眉目之间,与赫连姝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脸颊丰润,笑盈盈的,顾盼间还透着青涩。 她步履轻快,进得门来,看一眼里面情形,面露诧异。 「爹爹,」她向着座上道,「这人惹您生气了?」 崔冉不费什么工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四皇女,赫连媖。先前在金殿上,他也远远地瞧见过一眼,只是没有交集,容貌便也记得不大真切。 没想到,她偏赶在这个当口来了。 她虽年纪还轻,到底也是半大的皇女,将要长成人了,后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些避忌在的。那两名小侍也不敢多留,当即起身,两面互相见了礼,寒暄几句,也便寻了由头告退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只余下小阏氏,见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好歹是面色稍霁,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嗯,这个下人坏了规矩,爹爹正要罚他。」他轻描淡写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今日得空,刚从射箭场上下来,就想着来看望您。怎么,您倒不欢迎女儿了?」 赫连媖显然是个活泼性子,嬉嬉笑笑的,竟不往他身旁坐,反而向着崔冉走过来,且仔细端详了几眼,像是颇为好奇的模样。 「看他的打扮,不像宫里的下人。」 既是主子有话要问,仍将他不上不下地架着,便显得场面很是难看。那两名婢女很懂眼色,手上一松,就将崔冉掼回地上,自己垂首站到后面。 崔冉的身子骤然落回去,没有地方可以凭靠,膝头便重重撞在了地上。虽是隔着一层地毯,仍是被底下的砖地磕得生疼。 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低声道:「奴给四殿下请安。」 「嗯。」对面眯眼笑了笑,算作是受下了,转头问,「爹爹,他是什么人呀?」 小阏氏的脸色就显得不大自在了。 「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倒是专想着管这些闲事。」他道,「不过一个犯了错的下人,也值得你操心。」 赫连媖却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只盯着崔冉瞧。 「我只是看着,他与我前些日子纳的陈国皇子,长得倒有几分像,才忍不住白问一句罢了。」 面前人的神色就越发不虞。 「是,就你一个有眼力见儿,偏在这些不该你管的事上留心。」他半是嗔,半是斥,「这就是赏到你姐姐手上的那个,可不就是一窝里养出来的吗。」 他从眼角将崔冉狠狠剜了一眼,道:「这些陈国的男人,一个个长得妖妖调调的,活脱是山里跑出来的野狐狸,活该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崔冉低着头,任由他骂,只当这些难听话是耳旁风。 赫连媖在她父亲面前,却并不畏缩,仍是笑盈盈的。 「也没有您说的这样吓人。」她道,「我瞧着,我身边那个名叫崔容的,挺乖巧懂事的。正好我府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人,我还想着,不如明年抬举了他当侧夫。」 「胡闹!」小阏氏双眼一瞪,几乎要拍案而起,「有本宫在,你想都别想。」 她撇了撇嘴,「我不过顺口一说,爹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你是我凉国的皇女,多少贵族大臣的儿子等着你挑,你偏要去搭理那些没脸面的。」小阏氏的模样,近乎痛心疾首,「一个被俘虏来的男人,也配做你的侧夫?」 他气得脸色发青,「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本宫便该同大可汗闹上一闹,做什么非要将这些龌龊的陈国男人带回白龙城来。搅得本宫的两个女儿,全都昏了头,让人看笑话。」 他面对自己的女儿,终究不如对着崔冉时,那样尖刻冷酷,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摆出半分也不容商量的模样。 「只要本宫还在,你们想都别想。」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赫连媖在他身旁坐下,软了声调,「您瞧,我难得来一趟,倒把您给气成这样。」 他二人是说者无心,崔冉跪在跟前听着,心里却兀自不能平静。 金殿一别,再未相见,他是此刻才知道,他的弟弟崔容,原来是被送到了赫连媖的府上。 他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少女,心里倒是稍为松快了几分。瞧她的模样,应当是个脾气好的,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崔容在她身边,倒像是没有吃什么苦。 他当初未能应允柳月白,让赫连姝将他的儿子一同庇护,心中总难免有些亏欠。如今这般,倒也稍感安慰。 只是,她方才说,她是瞧着他与崔容长得有些相像,才忍不住多问几句。 他瞧着她的笑脸,不由得生出几分困惑。 其实,他与崔容虽是兄弟,相貌却并不近似。别说是她了,就连让他自己来看,也瞧不出几分像来。 所以……莫非她所言是假,专程来救他才是真? 仿佛是应证他内心所想,赫连媖扭过头去,似乎不经意道:「爹爹,说了半天,这三姐府里的人,您打算怎么罚啊?」 小阏氏让她先头里气得,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要将女儿的侍人发卖到花街,这样的事,终究不怎么光彩,在另一个小女儿面前,也是不大好意思提的。 他只道:「你就别管这样多了。既然你来了,先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叫她们把人带下去,稍后再说。」 赫连媖却不依。 「爹爹,您要打要罚的,不如都在眼前发落了吧,正好我在这儿,还能做一个见证。」她道,「您和三姐的脾气,我都是最清楚的。您这会儿要罚她的人,万一罚得重了,没准她还要找您说理来。」 她嬉笑着,挤眉弄眼,「要我说,您就算是生气,也别下手太重了。差不多意思一下,也就得了。」 听得小阏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今日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管教我这个爹爹来了?」 话音刚落,不待她再搅浑水,却听外面宫人扬声通传:「三殿下到——」 第54章 54 . 晴洲向晓(四) 有一点点会撒娇了。(…… 座上的小阏氏眉梢一挑, 面露错愕,他身旁的赫连媖也诧异不小,放下了手中茶杯, 抬头向着门外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崔冉跪在他们身前, 却只觉得恍恍惚惚的, 很不真实。 赫连姝, 她不是在城北的练兵场吗? 她亲口说的,大可汗要她带着练兵, 为明年攻打西齐做准备。练兵场离主城颇有一些路程,为免路上来往不便,耽搁时间,最近这一段时日她都会住在那里, 不会回来。 眼下这个关口,她怎么会出现。 他甚至疑心,是他在地上跪得太久, 头晕眼花的, 生出了幻觉。因为心里太希望有人能救他,带他逃出此刻险境, 所以就不由自主地, 将她给想像出来了。 思及此处,心底还不由得盪了一下。 原来,在即将被小阏氏发落出去的当口,这一刻, 他竟然这样想见她。 他兀自怔着神,身后的婢女却已经在躬身请安了。 「奴婢参见三殿下。」 「嗯,」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是在干什么?」 其声清越,作不得假。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惊疑,转回身去看。 小阏氏未曾允许他起来,他便只能吃力地扭转上半身,双膝仍得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且他跪得久了,腿脚已经发僵,扭头去看时,身子难免不稳,险些栽下去,不得不用手在地上撑了一把。 他刚将自己稳住,抬起头来,就撞上了赫连姝的视线。 她穿着皮甲戎装,外罩斗篷,看着是从练兵场上下来的模样。离奇的是,她髮辫略微凌乱,双颊亦是红扑扑的,细看之下,额角竟还沁着汗珠,与平日里衣饰体面,从容不迫的样子很是不同。就好像…… 就好像她是从城北的练兵场,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宫里的一样。 她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剎那,眸子微微眯起,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副形容,崔冉有些熟悉。她从前生气时,对着他面露威胁,就是这样的神情。这时候,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瞳仁里都积着寒气。 但是细究起来,此刻的她却又有些不同。她眸中明暗交替不定,竟似有心绪激盪。 崔冉仰望着她,既为那般使他看不分明的神色而微微心悸,与此同时,却也觉得全身一松,好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瘫软跪坐下来。 不是幻觉,是真的赫连姝。 他不会被小阏氏发卖去花楼,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 座上的人在这片刻之间,神色已经变换几番。他这会儿瞧起来,多少有些强作镇定的模样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道,「你不是替你母亲练兵去了吗?」 赫连姝站在崔冉身边,直视着她的父亲,脸色沉静。 「练兵场营房简陋,多有不便,正好今天得闲,事情结束得早,就想着回王府里住一夜。」她道,「毕竟我已经去了十余日,对家里也颇有些不放心。」 她顿了顿,神色未变,让人也瞧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意有所指。 她只垂眸,向崔冉身上扫了一眼,「不知道我这小侍,是怎么擅自跑进宫来,惹恼了爹爹。」 小阏氏的面色就不由得有些僵硬了。 任谁都知道,闲人不经通传,如何能够进宫门。他必不可能是自己闯进宫来的,而只能是让人传召进来问话的。此刻跪在这里,是怎样一回事,就已经很分明了。 长了耳朵的都听得明白,她这哪是在询问,而几乎是明着来质问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跑进宫来的本事,他倒还没有。」他轻哼道,「只是本宫听说了一些事,觉得有必要将他传来,问个明白罢了。」 他将赫连姝与崔冉各瞧了一眼,笑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传你的人,没有事先和你知会一声,倒是本宫的疏忽了。」 「爹爹言重了。」赫连姝声音平静,「他是我的人,也就是您的女婿,既然是您有话问他,那他便该恭恭敬敬,一五一十地答。这是他的本分。」 她说着,且微微笑了一下,「您要问些什么,女儿没来晚吧?正好,让我也一起听听。」 崔冉分明看见,另一边的赫连媖仗着小阏氏无暇看她,几乎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抿着嘴忍住,嘴角却扬得高高的,怎么也落不下去。 小阏氏气得脸色煞白,肩头微微发抖。 「荒唐,他是什么身份,也能称得上是本宫的女婿?」他瞪着赫连姝,「一个小侍,一个俘虏罢了,老三你是不是昏头了。」 赫连姝方才赶进来时,双颊通红,微微气喘,显然是路赶得急了。但她终究底子好,身强体健,不过这三两句话的工夫,气息已经平稳下来,额上的汗珠也收敛了,瞧着反而像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扬了扬唇角,道:「不过一个称唿而已,爹爹动这样大的气。那我不说就是了。」 她声音朗朗,復又问了一遍,「爹爹要问他些什么?」 北凉人的衣裳收身窄袖,并不如广袖易于遮掩,崔冉清楚地看见,小阏氏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显然是怒极了的模样。 但他并不如片刻之前,能够肆意地唿喝斥责,更不提要将崔冉卖进花街的话,只是唇角紧绷,强掩怒容。 「罢了,许多话本宫刚才已经同他说过,没有必要费神再说。」他道,「但另有一些话,我须同你说。」 「女儿洗耳恭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崔冉到这一会儿,也多少看出了一些眉目。 小阏氏其人,心气高,脾性大,为人做事果决狠厉,这从他只见第一面,就要将他发卖去花楼,可见一斑。难怪不论是陆雨眠,还是北凉的小侍,都对他敬畏有加。 就连同为亲生女儿的赫连媖,在他跟前也不敢碰硬,只能讨巧卖乖,嬉笑转圜。 但是,他在赫连姝跟前,却不敢十分的无所顾忌。 也不知是因为赫连姝的脾气暴烈起来不遑多让,还是因为她年纪长几岁,正受大可汗的倚重,也就自然地成为了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本,使得他父凭女贵,能够与出身显赫的大阏氏分庭抗礼。 他在这个女儿面前,终究是有几分退让的。 便如此刻,哪怕任谁都瞧得出来他胸中怒意汹涌,他也到底只能忍着脾气同她说话。 「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你在金殿上同大皇女当面争起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他道,「大皇女背地里怎么计较,倒还是后话,只说大可汗,向来最厌烦的便是女儿争执,姐妹不睦。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忌讳?」 赫连姝的脸色只微微沉了一沉,要是不留心,便给错了过去。 「我明白。」她低低道,「请爹爹放心。」 「放心?」小阏氏将她重重盯了两眼,「我真能够放心吗?」 他的模样,似是十分痛心疾首。 「你母亲一共只有四个女儿,大皇女受过重伤,落了病根,已经是不必说的了。余下的里头,你们姐妹两个向来聪明,很得她的喜欢。老四年纪小些,倒还不忙,你却是正当年的时候。你自己瞧瞧,近几年她哪一件事上不重用你?要是为了一个男人,让她认为你没有出息,你上哪里后悔去?」 他说到末几句,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嘶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赫连姝却仿佛未觉,甚至淡淡地笑了一笑。 「您也是的,在宫里享着清福,操心这些干什么。」她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方面,一向没有兴趣。」 「老三!」小阏氏陡然高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站在跟前,连身形也不曾动一动。 崔冉却总觉得,从她看似淡漠的脸色底下,有凉意渐渐地升起来。 「您看,每回说不上几句,总得争起来,我要在您这儿多待,倒是给您添堵了。」她像是玩笑的模样,神色却不怎么欢畅。 只将崔冉看了一眼,「要是您没别的话,我就把人带回去了。趁着天没黑透,好走路。」 小阏氏让她气得脸色发青,别过脸去,压根也不理会她。 她倒也不在意,好像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知会了一声,就径直俯下身来拉崔冉的手臂。 「起来。」她道。 虽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相较片刻前的冷淡,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温度。 好像手炉将要燃尽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热情,但将手靠上去的时候,却到底是能感到一丝暖意。便是这一分,也足以安慰在风雪中惶然了太久的人。 崔冉忽地觉得喉头哽了一下,酸意堵在喉头,使人生疼。 万幸,此刻倒也没有人需要他开口说话,他只须乖乖照做就是了。 他借着赫连姝手上的力,尝试着站起身来。跪得久了,双腿都不像是自己的,既疼且麻,几乎难以站直。 他在人前,自然没有脸面说一个疼字,只极轻地吸了两口气,逼着自己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却大约仍然是让她听见了。 她的唿吸滞了一滞,原本扶着他手臂的手,就移到了他的腰上。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旁人的眼睛。 对面许久不曾说话的赫连媖,眉毛扬得都快飞进鬓角里去了,脸上挂着笑,乐呵呵的,用显然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们。 崔冉脸上受不住,陡然一烫,连忙垂下了眼去,不敢和人对视。身子却并没有动,只倚靠在身边人的身上,借着她的力站着,任由她的手揽在自己腰间。 要换在从前,别说是在人前让她这样明晃晃地搂着,就是小手指沾上些许,他也必定要急匆匆地避开了去,以免让人取笑不懂礼数。 男女有别,但凡是一星半点亲昵举动让人瞧去了,都极为羞愧。 但是此刻,他却忽地不愿意躲闪了。任凭脸上滚烫,红得难耐,也不费神从她的臂弯里挪开半分。 赫连姝瞧了他一眼,微微抬了抬眉,仿佛稍感意外,面上的神色却松泛下来几分,不再是方才散着寒气的模样。 「老四,你陪爹爹再坐一会儿吧。」她向面前的人道,「我先走了。」 赫连媖仍是个笑眯眯的模样,好像今日她见到的不是一场争执,只是家常闲谈一般。 「好说,好说,三姐慢走。」 崔冉被身边的人揽着,往屋外走,那先前制住他的两名婢女,连同门边侍候的宫人,皆静默不敢言,只讷讷向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赫连姝走到了门边,却又停了停脚步,不回头,只冲着屋里道:「爹爹,近来天气冷了,有些狗仗着您平日里餵食,自觉与您亲近,跑到跟前乱叫几声,您不必都往心里去。还是多保重身体。」 身后屋里一静,随即传来似乎怒极的声音,「你说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她也不管,只将崔冉一搂,一抬步便踏进屋外的夜风里。 天已经几乎黑透了,只有远处天边还有一线的亮,影影幢幢的,什么也瞧不清。宫中的道路上,正有宫女一盏盏地点上灯火。 崔冉依偎在赫连姝的身边,一时间,只觉得此情此景古怪得很,令人无所适从。 他与她相识至今,时日也算不上短了,要说其间亲密举动,并非没有比此刻更近一步的。毕竟,她将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亲手替他上药的时候,甚至…… 甚至故意招惹他,引诱他撞上她双唇的时候。凡此种种,令人如今想起来,仍旧耳热眼跳。 与那些相比,此刻这种程度的亲近,好像并不值得小题大做,甚至道旁的宫人也并不以为逾矩。不像在陈国,但凡是看到些许不合礼法的举动,都要背过身去不敢目睹。 但是,偏生是此刻,他心跳之快,远胜于往日。 这样近的距离,他几乎疑心赫连姝是能听见的,悸动如擂鼓,好像要从他的胸腔里跃出来,到冷风里透一口气似的。 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心口,好像真的担心它会撞出来一般。 走在身旁的人便将脚步停了一停,扭头看他,「不舒服?」 他怔了一怔,脸色不由又红了两分,幸而借着夜色,也瞧不出来。 这样的感受,自然是没有脸面同她说的。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笑他。 「我,我腿上疼。」他轻声道,「你走慢些。」 这话倒也不全然是说谎。 他方才在小阏氏跟前,跪得太久了,哪怕地上铺着地毯,仍挡不住膝下硌得生疼,此刻一走起来,疼痛不说,且酸麻难耐。 他能咬着牙,不喊出声来,却抵不住每走一步都煎熬得厉害。 赫连姝将他瞧了一眼,没作声,只忽地俯下身去,双臂探向他的后背和腿弯。 她用这一招,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崔冉硬生生被她磨鍊得熟能生巧,有了防备,立刻就明白了她打算做什么。 他急着向后退了一步,道:「不要。」 却忘记了腿上疼痛,一动之下,「嘶」地就轻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皱了眉头。 身旁人揽着他的腰,没让他跌下去,看他的眼神像是带着两分气,更多的却还是无可奈何。 「不是疼吗。」她闷声闷气道。 崔冉将那一阵酸痛忍过了,抬头看她,见了她脸上那股郁郁的神色,忽地有些想笑,抿了抿嘴。 「这是在宫里,哪能这样不成体统。」他道,「你一个皇女,要是抱着男子在路上走,大摇大摆的,让人看见了还怎么想呢。」 眼前人轻哼了一声,「谁敢多话,本王收拾他们。」 他听着,越发忍着笑意摇头。 这哪里还像皇族,活脱脱一个山匪。 「也没有疼得那样厉害。」他温声道,「你扶着我,慢慢地走就是了,好不好?」 赫连姝瞧着像是勐地噎了一下。即便隔着夜色,他也能看见她脸上的不自在。 她竟是偏开了脸去,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才粗声道:「就你规矩多。」 话虽如此,却并不如往日里趾高气昂嫌弃他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小声嘀咕几句,以全她放不下的自尊心。 崔冉无声地笑了笑,也不接她话,只当真让她搀着,慢慢地往宫门外面走。 索性,路程倒算不上远。只是到得门外时,不见马车,只有孤零零的一匹马,立在寒风里,也像是知道冷似的,不停蹬踏着蹄子。 见得他们近前,唿哧唿哧地喘了两声,鼻子里喷出来的都是白气。 崔冉瞧着,也不由得出了一瞬的神。 赫连姝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从城北的练兵场一路赶回来的。她必定是跑得很急,才能在大冷的天里,顶着一头的汗珠进门。 他心底突地跳了一下,眨了眨眼,才将眼底的那一点热意忍了下去。 这当口,他竟还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她的这匹马,每每与他相逢,好像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此番又是为了他,辛苦卖命,一路疾跑。也不知道往后相见,会不会越发的不待见他。 这样想着,还忍不住轻笑了一笑。 就听身边人问:「笑什么,干站着不怕冻?」 还是往日里不讽他两句就难受的做派,语调却终究是软了许多。 他摇摇头,望着眼前的高头大马,「我不会骑。」 赫连姝便听得有些发笑了。 「本王知道。」 崔冉看了看她,向后退了半步。 眼前人的嘴角便垮了一垮,「本王看起来,这样不可靠?」 他轻轻咬住了下唇,才没允许笑意露出来,只半低着头,以沉默相对,将答案留给她去揣摩。 他并没有忘记,初次相见时,她是怎么不管不顾,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拉上马的。哪怕如今想起来,仍旧觉得隐隐作痛,令人胆寒。 那时候的她,当真是脾气既坏,手脚又重,大约是觉得,肯留他一条性命已经是她慈悲,全然没有将他当做一回事的。 自然,在从前,他是半分也不敢抱怨,更不能与她计较的。 可是如今,那不是不同了吗。 他埋着头,只不理她,就见她的神色逐渐无奈,带着几分认命一般的丧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知道了。」她闷声道,「这次不疼,行不行?」 他的唇角飞快地上扬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似的,赶紧咬着唇角收回来。这才肯向她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他听见赫连姝轻嘆了一口气,近前一步,双手将他腰上抱住,只轻轻向上一托。他都不觉得她用了多少力气,就被稳稳放在了马上。 身下的马大约知道他不是主人,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 他心底里还是有些怕的,正忙着要去抱马脖子,身后窸窣一声响,赫连姝已经轻轻巧巧翻身上马,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绕过他握住缰绳,顺势将他揽进怀里。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随着她抬起双臂,她的斗篷也跟着敞开,几乎将他半个身子裹进去。 她身上暖热,紧贴着他的后心。他虽没有回头看她,却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微微粗重,落在他的颈间,一阵阵酥痒。 出门前兰因说的话果然没错,天上已经开始飘小雪了,落在他的衣襟上,头髮上,还有身下马匹的鬃毛上,在宫门口不甚明亮的几盏灯下,像是细小的琉璃珠子,星星点点的晶莹。 风夹着雪扑在脸上,原本该是冷的,却因为他双颊烫得惊人,反倒显得很恰到好处了,只替他添上一丝丝凉意,解去他的燥热和忐忑,使得他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 赫连姝抖动了一下缰绳,双腿轻轻将马肚子一夹,马便走起来,步履轻快,好像背上添了一个人,对它全然没有妨碍一般。 走出不远,便改成了小跑,沿着夜幕下空旷少人的街道,一路向前。 崔冉到底是头一次骑马,当真跑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摸索着就要去扶马鞍,也全不管上面究竟有没有地方让他着手。 刚摸了两下,身子却被人向后揽过去。她双臂一收,就将他牢牢护进了怀里。 他听见她在耳后低声道:「回家了。」 第55章 55 . 晴洲向晓(五) 主动爬上去。(二合一…… 回到王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了。 门前有候着的下人,见着两人同乘一匹马回来,似乎很有些错愕, 但还是守着自己的本分, 低眉顺眼地将缰绳牵过去, 引着马进马厩了, 半句也不曾多问。 只是没忍住,悄悄抬眼将崔冉给瞟了一瞟, 眼神中颇有些耐人寻味。 崔冉的脸上不由得就有些羞。尽管知道,王府中绝没有人会就此事多话半分,甚至在旁人看来,这还称得上是某种值得炫耀的恩典, 是他在赫连姝跟前得宠的明证。 但他终究是脸皮薄的,只觉得这般越礼的举动让人瞧见了,十分的抬不起头来。 他一路上被赫连姝拥在身前, 沾了她的光, 浑身尽是暖融融的。此刻,乍然从她的怀中离开, 站在越落越密的雪里, 就难免觉出几分凉意来。 他抱着双臂,轻轻打了个寒颤,觉得周身上下莫名空落落的。 随即,身子便骤然一轻, 重新落回了那层暖意的笼罩里。 「你放下。」他压低嗓音道,「这是在外面。」 赫连姝双臂有力,将他打横抱在身前,垂着眼睛看他。 「宫里是外面, 王府也是外面?」她挑了挑眉,像是揶揄,「本王能做主的地界,原来这么小。」 他侧脸靠在她身前,脸颊挨着她斗篷上的兽毛,被挠得一阵痒,忍不住轻动了动。然而在这般情境下,却十分的不凑巧,就好像…… 好像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厮磨着撒娇一样。 他自己也觉出来了,只动了两下,便不敢再动了,宁愿让毛尖戳在他的脸上,随着他的唿吸,一阵阵地轻拂,酥痒直通到心底。 那人也不知道是有没有觉察出来,只在他头顶上,轻声笑了笑。 「一会儿让人看见了。」他小声道,仍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 她却根本没打算理他,昂首挺胸地向府里走。 「别人要是有这样的福气,明天就恨不能嚷得让整个王府都听见了,就你清高。」她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微微发闷,「怎么,瞧不上本王?」 「我没有……」 「那就少想有的没的。你要是不喜欢让谁看,我下令不许他看,就完了。」 他缩在她怀里,也没了言语,心说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呢。 她抱着他跨进院子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鹦哥儿。就候在院门边上,手上提着一盏小灯,面色雪白,将自己照得像个魂儿似的。 乍见了他们,愣了一愣,随即一个箭步扑上来,几乎撞到赫连姝的身上,全然不顾及平日里的谨慎机灵了。 「谢天谢地,公子可算是回来了。」他鼻头冻得红红的,眼眶里泛着泪花,「今日里多亏了殿下,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说着,又忙忙地要来看崔冉,「公子可有伤着哪里没有?」 崔冉瞧着他吓得不轻的模样,有心安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赫连姝抢了先。 「没事。」她道,「有本王在,你下去吧。」 顿了顿,又道:「今夜不用进来了。」 鹦哥儿一怔,脑子倒还是活的,立刻答应了一声,飞也似的躲开去了。临走前,拿眼角瞥了一瞥崔冉,抿抿嘴,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崔冉不由哑然。 眼看着赫连姝抱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才轻声问:「你什么意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这人压根没回答他,径直走进卧房,将他放到床上,竟伸手去撩他袍子的下摆。 他难免惊了一下,一边将腿往回缩,一边道:「你做什么?」 却哪里躲得过她。 不过一眨眼的当口,腿就被她捉住了。她一手握着他的脚踝,一手就去卷他裤腿,手脚倒是利索且轻巧,不似从前没轻没重的模样。 「别动。」她道。 他身子颤了颤,当真没动,只双手撑在身下的被褥上,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着上面的绣线。 裤腿被一点点挽起来,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双膝像是极不好意思一样,牢牢并在一处,膝头上两片青,格外显眼。 他屈着腿坐,裤腿卷过了膝盖,就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他连忙伸手按住了,立刻就让面前的人盯了一眼。 「本王不稀得看那些。」她轻哼道。 话虽这样说,崔冉却分明瞧见,她的目光在那衣料掩盖的地方打了个转,惹得那一片露在外面的肌肤也微微发起烫来。 他不由得就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也有过相类似的场面。 那时,他头一回进她的大帐,既惧怕,且无措,满心里只想着,她既然说出了「这个归我」这样的话,总不能是对他大发善心,必然是有所图的。 他心里一面掂量着,是不是该乖觉一些,主动将自己送上前去,讨她的欢心,另一面,却又对这等羞于启齿之事,难免心怀着恐惧。两相交织之间,就让她给瞧出来了。 她握着他的脚腕,将他双腿扯开,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冷笑道:「明明不愿意陪本王,装个什么劲儿啊。」 如今回想起来,倒有些恍如隔世了。就好像一头啖肉饮血的狼,竟有一天也学会了收起爪牙。 而此刻,那头狼就坐在他的跟前,像是十分专注一般,端详着他膝上的淤青,还伸出一根手指轻按了按。 「啊……」他本能地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尾音哑哑的,听着有几分委屈。 赫连姝将他看了一眼,「上点药,天冷好得慢。」 他自己也低下头,瞧了瞧那两片青肿。看着是有些瘆人,但横竖不过是跪得久了,没有什么旁的妨碍。 「不用了,我这儿也没有合用的药。」他道,「多大一点事,没有那样讲究。」 话音刚落,却让她给呛了一句。 「换了别人,能跑能跳的,本王半点心也不操。」她板着脸,「就你这一阵风来都能被吹跑的模样,自己心里没数?」 他抿了抿嘴,睫毛在眼尾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 面前的人在身上掏了掏,取出来的却也不是药瓶,而是她日常带在腰间的羊皮囊。 这东西崔冉已经见惯了。北地寒冷,常靠烈酒暖身,这里的女子酒量都好,常随身携带酒囊,军营之中尤甚。 只见她拔下口上木塞,将里面的酒倒在掌心,就覆上他的膝头。 「这……」 他刚开口,就见她扬了扬眉,声音低沉,「疼也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竟有些像是哄人的意思,一下将他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她的体质原本就热,此刻大约是搓了烈酒的缘故,掌心越发暖融融的一片,在他膝头专注按揉着,目光不偏不离,只盯着那两片黛青,像要把烧酒和着暖意一起,揉进他的骨血里似的。 酒气扑鼻,轻一阵重一阵地飘上来,惹得崔冉忽地有些许昏沉,连带着颊上也像饮了酒一样,红扑扑地发烫。 他盯着她的动作,注视了许久,才勉强抽回神来,好歹是将方才的疑问说出了口。 「不疼。」他低声道,「但是管用吗?」 面前的人手上一顿,抬眼瞥他,「怎么,还信不过本王了?」 他抿了抿唇,将一丝浮起来的笑意按下去。 「没有,只是以前在家的时候,跌打损伤不是都用药酒的吗。」 他已经有意不提陈国,以免在这难得气氛软和的时候,叫她以为他又在笑她是蛮子。这人却仍是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的意思。 「就你们这些穷讲究多。」 话是这样说,手上却没停。 过了一小会儿,又道:「知道了。你要是喜欢,以后随便你泡,想要什么药材,让下面的人去办就是了。」 崔冉一个没撑住,笑出声来。 「你盼我点好吧。」他轻声道,「你还指望我受伤多少次啊。」 话刚出口,赫连姝却抬了头,一眼望过来,眸子忽然有些发沉。 他对上她的目光,心里一跳,也自觉今日说的有些多了。 自从来到北凉,他拢共受过两次伤。 头一次,是在金殿上,她费了力将他争回手中,却惹了大可汗不悦,认为他行祸水之实,引得两名皇女当众争执,落了脸面,于是赏了他三鞭。 第二次,便是今日。 与他为难的两人,分别是她的母亲和父亲。哪怕他心里并不曾有这样的意思,这话说出口来,却仿佛总隐约有些像在怪责她。 她三番五次护他,不可谓不辛苦。他这样说,大约是让她寒心了。 他刚要解释他并非此意,面前的人却嘆了一口气。 「我爹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她道。 他望着她,忽地怔了一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要不是太清楚她是什么性子,他会以为,她这副模样,算是在向他道歉。 然而他的片刻愣神,落在她的眼里,却显然被误会成了别的意思。她又将他看了一会儿,向来如鹰一般的眉眼,竟也削去了几分锐意。 「本王往后,不会再让你单独见他。」 他直到听见这一句,才敢确信,她是真的在向他表达亏欠。尽管没有一句明言,但对这个向来极不客气的人而言,这大抵已经算是她口中能吐出来的最软的话了。 他盯着她眸中映出的两星烛光,忽地觉得全身都松泛下来。 像是在风雪中冻得木僵的人,终于泡进温暖的浴桶一般,整个人都感到疲倦,且安心,只愿沉沉地陷入那一池暖水,不作他想。 要是将这样的事往外说,说令人闻风丧胆的赫连姝,在这里同他说这样的话,且亲手替他揉膝上淤青,大约无论是谁都只当疯话来听。 「也没有那样要紧。」他低声道,「那总是你的父亲。」 面前的人瞧了他一眼,干笑两声,「连本王和他都说不来,你就不要逞能耐了。」 他不意她这样无遮无拦,倒是微微一愣。 旋即想起,当初在黑鹤城的时候,她带着他去同赫连姗喝酒,席间提起她的父亲,她便是一副颇为头疼的模样,不愿让她二姐多提。 如今看来,却也是不假。单凭她今日与小阏氏的几句交锋,也能瞧得出来,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十分和睦。 赫连姝那厢,已经替他揉完了酒,搓了搓手,把酒囊的木塞重新盖回去。 「他今日,除了让你跪,还有没有别的?」 他只怔了一下,就温声答:「没有,小阏氏并不曾将我如何。」 话音平静,丝毫听不出异样。 总之,他也并没有真的被卖进花街,这样的话,还拿出来与她说做什么。毕竟,小阏氏再如何兇横,与她不睦,终究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眼前的人只点了点头,坐在他的床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神色似有几分沉郁。 他抱着膝坐在床上,因着酒气未散的缘故,一时半刻不好将裤腿放下来,双腿仍白晃晃地露在外面,烈酒的热意缓缓散进空气里,有一丝丝的微凉。 他沉默了片刻,只能找话与她说。 「今天,多谢你。」 他这一句,真心实意,半分客套也没有。 要不是她冒着雪,从练兵场一路赶回宫里,今日之后,他就不知会出现在哪里了。 如今想来,自从遇见她后,不论她平日里如何气人也好,仿佛紧要关头,总是她在护着他。 赫连姝却只笑了一声,话音里有些发凉。 「别谢我。」她道,「我没有那样大的本事,能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是再往后拖一点,天黑了,雪大起来,神仙也赶不回来救你。」 她的声音像是闷在胸腔里,与往日的飞扬高傲很是不同。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却又听出了弦外之音。 「是谁给你送的信?」 「兰因。」她道,「你要谢的话,改天自己谢他吧。」 他愣了愣,眼眶忽地有些发热。 按时辰算,恐怕是他前脚刚被宫里的婢女带走,后脚兰因就派了人,骑上快马赶到城北的练兵场,向赫连姝禀报的。但凡再迟一些,她都未必来得及救他。 这样说来,也便能够明白,鹦哥儿为什么在这样冷的夜里,巴巴儿地提了风灯,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们。那是因为他知道,赫连姝一定能带他回来。 「那,四皇女呢?」他道。 眼前的人摇摇头,也像有些感嘆似的。 「王府里的信,传不进宫去。」她道,「老四年纪小,是时常进宫,但也没有那样容易就逛进我爹的宫里去。今日能赶上救你,大约也是赶巧了。」 她看他一眼,扬了扬唇角,「你福气不错。」 崔冉在她的笑意里,却一时不能言语。 她也说了,很难有这样凑巧的事。何况他瞧着,赫连媖进门的时候,并不见几分诧异,反倒像是有备而来,一言一语,看似与小阏氏闲谈嬉笑,实际都是冲着替他说情来的。 他有些疑心,是陆雨眠被呵斥出去后,急着央的她。要不然也没有旁人了。 一念及此,不由越发感慨。 他何德何能,能让旁人这样帮他。 他这厢心内唏嘘,身边的赫连姝却已经伸了伸胳膊,话音也懒洋洋的。 「练兵的事还没完,」她道,「早些睡吧,本王明天早上还得赶回去。」 他闻言,难免生出些愧疚。 她这一来一迴风尘僕僕,皆是因为他的缘故。 「那我送你出去。」他说着,就要下地。 刚一动,腿上突然落下一只手,将他稳稳按在床上。指尖刚刚好,挨在内侧软肉上,惊得他身子一下僵住,半分也不敢动了。 「你……」 他圆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就见她微微俯身下来,凑在他眼前,笑得有些戏弄意味。 「这可有点没良心了啊。」她低声道,「本王辛辛苦苦赶回来救你,你就这么赶我?」 他一下窘住,红意顺着脖颈,飞快地漫上来,攀上耳根和脸颊,像是天边的霞光似的晃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他不说话,就见她又伸了个懒腰,望了望漆黑的窗外,声音像是嘆息。 「这会儿,雪应该都下大了。」 崔冉便越发的无措。 这样说来,倒的确显得是他十分的不明事理。 她今日里为了救他,费了极大的力气,还不惜与小阏氏顶撞起来。如果这般还叫待他不好,仿佛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说不过去了。 要是他在刮着寒风的雪夜里,将人往外面赶,那似乎不论说到哪里去,都是他心虚得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声道。 眼前的人也不接话,单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于是他的头便埋得更低了,说一句话要抿三回唇角,「你要是喜欢的话,今夜就睡在这儿吧。」 话音未落,就险些急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喜欢,她身为一个正值壮年的女子,他名义上的妻主,还能喜欢些什么呢?他做什么非得自己和她提这个。 赫连姝听了,却也是一下笑出声来,笑得眉梢眼角尽是欢畅。且偏了偏头瞧他,仿佛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他脸上烫得都快要烧起来了,一咬牙,闭着眼就向她伸手。 「我替你宽衣吧。」 话说得飞快,像是有谁在后面赶着一样。 手还没伸到跟前,却被她拦下了。 「本王没那么矫情,」她道,「也没有让人带着伤伺候的习惯。」 眼看着她手脚利落,自己就解开衣裳,崔冉的手在衣袖底下,暗暗地交握了一下,也终究是缓缓探上自己的衣带。 尽管不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曾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一件事,心底里永远怀着几分惴惴,但他也明白,天底下的男子,总要有这一遭的。 何况,赫连姝待他不薄,与一同被俘的其他人相比,他的运气,不知要好了多少。 他……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赫连姝今日因为练兵的缘故,外穿着皮甲,脱起来颇费一些事,待她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已经只余了一身中衣,无声无息地躺进了床的里侧。 躺得极为端正,仰面望着床顶。披散在身下的墨发里,有一绺偏不乖顺,垂在他的胸前,衬得领口处露的几寸肌肤,越发白得耀眼。 十足像极了个引颈就戮,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听见赫连姝低笑了两声,吹熄了灯,返回床边。 窸窣一阵动静,他感到身边平添了一阵暖意,就知道她已经躺上了床。 落雪的夜里,窗外没有月色,什么都瞧不见。只有这床帐之间,因为骤然多出了一个人,而显得比平日里拥挤不少,独属于女子的气息近在枕畔,使得他耳热眼跳,身子僵得笔直。 半分也不敢靠近她,却又像是静等着什么来临一样。 只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她仿佛耐心极好,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一点不动。他便不由得惶然起来,双手交叠在被子底下,互相抠弄着。 从前在宫中,老侍人教导过,有些时候,女子也喜欢男子主动伺候,婉转承欢。 照着他们的说法,皇子的新婚之夜,总该是含蓄知礼的,天地阴阳,各居其位,这是皇家男子的体面。但若是往后,夫妻关起门来,自然也可以有些别的意趣,毕竟此间欢喜,皆是各人自知。 难道赫连姝她,喜欢的也是这样? 那仿佛,他受了她的恩,也是应当回报她的,不好在这些事上过分扭捏,败了她的兴致。尽管他实在是,半点也不会。 他轻轻咬着下唇,忍着心底的慌张,转过身去,双手顺着她的手臂,攀上她肩头。 他立时就感到,她的双肩微微一紧,像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模样。但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只平静地躺着,仿佛一心等着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崔冉已经羞得连指尖都在颤抖,分明是冬日的寒夜里,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热得难耐,从那股燥热里,又生出某种极异样的感受,像是揣了一只猫,在他胸膛里上蹿下跳,指爪所过之处,皆是一阵心悸。 搅得他说不上来,究竟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他一咬牙,像认了命一般,撑着腰爬上去,将整个身子勐地覆在赫连姝的身上。 身下的人陡然一震,像是本能似的,一只手立刻就搂上了他的腰。掌心的暖热只隔着一层中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啊……」他忍不住轻唿出声。 近在咫尺的那缕鼻息便顿了一顿,比之片刻前忽地粗重许多。 「这么想伺候本王?」他听见她在身下道。 声音沉沉的,有几分像玩笑,却又多了一种他从前没有听见过的意味。 他心里陡然一慌,伏在她身上,不敢答话,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像是从髮丝到脚尖,都无一倖免。 她也沉默着,只有纷乱的唿吸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低笑了一声,「不是伤着吗。本王对自己的男人,没有那么不讲情面。」 崔冉怔了怔,才觉得那股先前沖得他头脑昏沉的热意,逐渐地退了下去,心里忽地一松。像是解脱,却又另有一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默默地翻身下去,蜷在她的身边,她的手仍放在他后腰上,像是一个搂着他入睡的姿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赫连姝大约是久在军营的缘故,睡相很好,少言寡语。他与她同睡在一床被子之下,不出多时,就听着她的唿吸逐渐轻缓,猜想她大约是睡得沉了。 独余他一个人,回想着今日种种,反而越发清醒,睡意全无。 她那日里,要他没事少往外去,别牵连进是非,安心等她回来。他当真照做了,今日却仍是被小阏氏传召进宫,一通发难,不容他辩驳分毫。 他从前以为,北上途中艰险重重,他活下来了,金殿上险些被大皇女开口要走,他也躲过去了。只要他安静地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就可以无波无澜,平安度日。 却没想到,这白龙城中的生杀予夺,仍旧是半点不由人。 他靠在她肩头,终是忍不住低声道:「我没有不听话。」 声音极沉闷含煳,权当是说给了夜色听。 话音刚落,腰上的手却忽地轻拍了拍他,「嗯,我知道。」 第56章 56 . 晴洲向晓(六) 皇太女有难。(二合一…… 从兰因的院子出来, 崔冉和鹦哥儿肩并着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这是一个难得雪停的日子。王府里的下人勤勉,一早便将路上积的雪都扫到两旁, 厚厚地堆在墙根, 从远处一望过去, 像是两床长长的棉花被子似的。 但扫过雪的路面上, 仍免不了湿滑。他们一路过来,见着那些毛手毛脚, 又忙着当差的小婢女,脚下稍不当心便是一跤,摔得一身泥泞,可怜见儿的。 是以, 鹦哥儿加倍小心地扶着他,嘴上还要一叠声道:「公子你走慢些。要是把你摔着了,殿下真能把我的脑袋拧下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好笑, 心说这孩子的一颗脑袋, 原来不是顶在脖子上,而是天天挂在他自己嘴边的。 「没有那样吓人。」他道, 「她什么时候当真罚过你?」 身边的人就嘻嘻笑, 「那还不都是沾着你的光。」 他也微微弯了唇角,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天,心内颇有感嘆。 要是放在旧时,有人同他说, 有朝一日他会心甘情愿留在赫连姝的身边,做她的人,领受她的照拂,他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 国破家亡之恨, 当铭心刻骨,断不能忘,他身为陈国的皇子,若是甘愿委身于敌,无疑是奇耻大辱,要被故国之人唾弃到泥里的。 没想到,世事难料,如今他当真成了这样的人。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拢在袖中的手又将手炉抱紧了几分。 将来有一天去到地底下,他是断然没有面目见他的母皇父后,列祖列宗的。也不知到那时候,他一个孤魂野鬼,还有哪里肯收留。 但是与此同时,他心底里却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远得不足以让他在眼前担忧。而眼下,他什么都不必深想,只需要安心地待在赫连姝身边,享受她的庇护,和那几分令谁人都无法忽视的另眼相待。 仿佛在乱世的一角,尽力偷得几分安稳。 身旁的鹦哥儿却没留意他这番想头,只一边扶着他手臂,一边冻得轻轻打哆嗦。 「这天儿路难走不说,实在是要把人的耳朵都冻掉了。」他道,「公子,你其实不必亲自过来的,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横竖不过是些礼物,让我跑一趟不就成了。」 崔冉只笑,「那不一样。他日前帮了我们那样多,亲自过来谢他,才是礼数。」 那日里,他被小阏氏身边的宫人带走,当真只差一点,就要让人拖出宫去,发卖去了花街。要是赫连姝赶来得再晚一些,即便是赫连媖百般周旋,拖延时间,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其中,多亏了兰因既机灵,且讲情义,及时遣了人快马跑去练兵场报信。 他们同为王府中的小侍,若是说得直白一些,原该是互相分宠的关系。兰因肯花费这样大的精力帮他,如何能不令他感激涕零。 「也是,」鹦哥儿在他身边仰脸笑了笑,「我瞧着,他对咱们送去的那些东西喜欢得很,哪一样都捨不得放下呢,还是公子会挑。」 他也不由得跟着笑。 他当初是孑然一身进的王府,一穷二白的,别说什么东西了,身上就连一枚铜钱都拿不出来。若是当真要送什么,也只能把赫连姝拨给他的那处院子里的陈设,一股脑卷了捧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了。 还好,前些日子,他与赫连姝闲谈起来,说是按着南边的习俗,如今已经是腊月里,很快就要到年关了。尽管北凉人没有过年的风俗,她倒是大度得很,从府里的帐上支了银钱给他,让他想要备些什么,自己做主去操办。 如此正好,他从置办回来的年货里,大约挑了些年轻男子会喜欢的,今日提了去做谢礼。 都不是什么太值钱的物件儿,不过是些彩纸窗花、地上放的小焰火,还有糖糕酥饼一类,无非是图一个喜气。 兰因虽然在王府的年头已经不短了,其实年纪不大,还有些孩子心性,见了这些一个劲儿地拍手道好,拿了红窗花,兴沖沖地就要往窗上贴。 他瞧着,心里也觉得高兴。 「你说,」他忽地问鹦哥儿,「我这样借花献佛,会不会有些不地道?」 身边的人抬头瞧他,「公子这话是怎么说?」 「我置办的这些东西,用的全是她的银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鹦哥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那又怎么了?我娘从前就说,她在外头辛苦挣来的钱,要是不给自家夫郎和孩子用,还有什么乐趣。」他道,「殿下她这样喜欢你,愿意主动拨银子给你,你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崔冉怔了怔,刚想问,他在赫连姝身边的身份,是不是终究不能与夫郎作比,就听身旁的人又极直爽地补了一句:「何况,殿下有那么多钱呢。」 他听着,也不由得啼笑皆非。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转开话头,「你前日里是不是同我说,门上贴的门神年画还没买回来?」 一提这话,鹦哥儿就有一肚子的话要絮叨。 「可不是吗,」他睁大了眼睛,嗓门清亮,「公子你交代我,咱们也不求什么洒金描银的,只拣最寻常的买回来贴上就是了,我照着你的吩咐去找,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一拍手,「拢共就那么几家卖的,个个都不一样。我问店家,就连她们也说不清,你说这是不是出奇了?」 崔冉听得忍俊不禁。 这里面的缘故,他倒也是能猜想到的。 北凉人原本没有过年的风俗,是因为近年来往南边征战,迫使许多陈国人归顺,其中有一些,渐渐地就流落到了白龙城里谋生活。 商人最懂得逐利,既然瞧见了商机,便也学着从南方贩些年货来,在这时节售卖,权当是多一些进项。只是她们自己生长在北地,也不曾懂得这些,卖出来的货色便难免有些走样,有时显得不伦不类。 旁的倒还罢了,不过是些吃的用的,即便是与从前见惯的有些差别,也并不耽误什么。唯独这门神贴画一项,也不知是寻了什么人画的,模样千奇百怪,将人看得云里雾里。 鹦哥儿也是边境上长大的,并不很晓得这些,可不是要将他给挑花眼了。 「无妨,」崔冉温声道,「时候还早,一会儿我同你一道上街去买。」 「啊,你也去吗?」 身边人眨眨眼,满面迟疑的模样,「公子,这样冷的天,你就别走动了吧。大不了,我上街去,把各家铺子的一样买一张回来,你再挑合眼的就是了。」 他就忍不住轻笑出声,「哪里有这样铺张浪费的。」 说着,抬头望了望天色,「趁着今日不下雪,一起去吧。要是再过几日,雪又落下来,那才真是连出门都不方便了。」 从前在陈国的时候,别说他是皇子,从小没有出过内宫了。就是民间稍有些门楣的人家,男子轻易都是不许出门的,只能坐在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才显出矜贵知礼来。 但是北凉人没有这些讲究。他们的男子,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在外行走,哪怕出身贵族,也是没有什么避讳的。 赫连姝也是亲口同他说过,只要他想,就可以亲自带着人上街採买,并不像前些日子里,有意要他避在府里,少见外人。大约也是明白了,他不去寻是非,是非反倒会来找他这个道理。 说着话,就回到了他住的院子。 鹦哥儿还有些想再劝他,却见院门口站着一道影子,于是到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改为一声讶异的招唿。 「你怎么站在这儿呀?」 那人还是个少女,作府中下人的打扮,大约是在此地已经等了不少时候,正袖着手倚在墙根,低着头打瞌睡,大半张脸都埋进领子里。 闻声一个激灵,连忙站端正了,先向崔冉行礼道:「奴婢给崔公子请安。」 随后才向着鹦哥儿赔笑,指指地上,「这不,今儿个该来送炭火了。」 崔冉顺着她的手看去,才见她脚边一个大筐子,木条编的盖子滑开了些许,里面满满的都是炭块。 不是寻常的黑炭,是银骨炭,从前陈国宫中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种了。 偏这少女还晓得卖乖,见他垂眼看过去,便扬起笑脸,向他道:「这都是最好的炭,殿下吩咐了,都紧着您这里用。」 刚说完,就让鹦哥儿作势叱了一句,「就你长了一张巧嘴,乖都卖到我们家公子面前来了。」 对面点头哈腰的,面上却仍笑得欢,显然平日里往来已经是熟悉的了,并不拘束。 崔冉的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将视线从那筐子上移开,对她道:「有劳你了。」 他见这少女脸上红彤彤的,冻得缩手缩脚,和他回话的工夫,脚底下也不停地跺着地,便问:「可是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没有,没有。」对面受宠若惊,「奴婢原本就是往来做事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他却也能猜到,他们这一趟去兰因的住处,又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所费的时候不短。他的院子里又向来只有鹦哥儿伺候,没有旁的人帮手。 这送炭的小婢女规矩严,不敢擅自进去,应当是在门口冻了好一阵了。 他笑了笑,温和道:「这样冷的天,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 对面就越发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连连道:「这如何使得。」 还是鹦哥儿笑着向她道:「我家公子好心,你就别推辞了。这样好的福气,别人是求也求不来的。你没见着吗,殿下来咱们院子里这么多回,都没喝上过几口茶呢。」 崔冉脸上挂不住,撇下他,迳自往屋里走,低声道:「就你知道胡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他回卧房里坐下的时候,鹦哥儿便忙着,先领着那少女将一大筐炭安置了,又让了她到偏殿坐着喝茶。 收拾停当了,才掀帘子进来,脸上笑盈盈的,「这一筐炭,少说也够用到元宵节以后了。」 又搓着手道:「公子你是没听见,那婢子刚才还说呢,从前王府里是不用这样炭的,殿下在这些事上不大讲究。是如今你来了,才吩咐那送柴火木炭的人,特意去寻了最好的送来。」 说着,真心实意嘆道:「殿下待公子,当真是用了心了。」 崔冉却只微微一笑,「那你将炭分出一半来,晚些给兰因送去。要是你搬不动,就央一个婢女帮着你抬过去。我瞧着,她们都听你的使唤。」 鹦哥儿顾不上理他这句玩笑话,立刻就皱了鼻子,「啊,咱们连炭也送呀?」 瞧那神情,显然是十分惋惜了。 「这可都是顶好的银骨炭。虽说王府里炭火倒还不缺,寻常的黑炭随时都可以领去,可是烧起来就比这差远了。」 他点了点头,笑得宁静,「正是这样,才更加要送去。」 「为什么呀?」 「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人,这样好的炭,都紧着我一个人用,要是传了出去,多不成体统。兰因既然有恩于我,有了好处,就更是应该想着他。」他轻声细语,似是安抚,「他或许当真不在意我是否分了他的宠爱,但我的规矩却不能错。」 鹦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脚倒是利索的,立刻答应着就去了。 只是去不了多时,忽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额角竟渗着汗,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瞧见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物。 「怎么了?」崔冉奇道。 却见他慌慌张张地,竟还向外张望了两眼,着意掩上了门,才跑近前来,从手心里托出一件东西。 「公子,你看。」 崔冉怔了怔,才看清那竟是一张字条。 自从蘩乡城之后,他对字条这一类东西,便生出了几分惧意。此刻忍不住喉头微动了一下,才敢伸出手去,慢慢地将它翻过来,露出字面。 然而读完的瞬间,却仍旧惊住了,心口骤然狂跳。 上面写的是:「皇太女有难,望见面详谈。」 落款的名字,是陈茵。 他呆坐了片刻,勉强将快要跳出来的心按回实处,才抬头问:「是哪里来的?」 鹦哥儿一张小脸煞白,气喘得连话都说不匀了,「是,是那筐炭里藏的。你让我去分出一些来,我刚把面上一层挪开,就看见了。」 其实他哪怕不说,崔冉也大约能猜着了。 字条并不干净,沾染着一层炭灰,此刻被他握在手里,就将他的手心也给染污了。 面前的鹦哥儿显然惊吓得不轻,小心翼翼问:「这……是什么人塞进来的?」 他反倒略微镇定下来,只是喉头堵得发紧,「是送炭的人。」 是安子,就是那一日在马厩里遇见的,险些被那尔慕诬陷与他私通的人。 她从前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哪怕是如今被遣出来了,恐怕与她们仍留着联繫。这等事情,只能是她做的。 若换了旁人,一来没有那样容易将字条夹带进来,二来,也不能确准木炭进了王府的门,会被分送到哪里去。如此行事,太容易败露。 只有她,如鹦哥儿所说,知道这些银骨炭是赫连姝交代了供给他用的,才敢借着身份的便利,近乎明目张胆地将字条夹在其中,送到他的眼前。 他想明白了这一节,身上便忍不住有些发冷。 这个法子并不严密,她们竟然就这样大喇喇的,将「皇太女」三个字写在明面上。假如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让旁人瞧见了呢?又或者,他院子里的侍人不值得信任呢? 她们仿佛,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死活。 他沉默不语的当口,鹦哥儿犹自耐不住要问:「公子,这上面的陈茵,是谁呀?」 他也无意瞒他,只苦笑了一下,「是我定了亲的驸马。」 面前的小脸呆了一呆,像是确认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然后才勐地扑过来,要夺他手中的字条。 「我这就拿去烧了。」 他手指轻轻一收,没让他抢了过去,只盯着那被揉成一团的纸片,一言不发。 鹦哥儿眼看着便要和他急了。 「公子!」他扬起嗓子,重重唤了他一声,「这东西留着要惹祸的!」 他垂着眼睛,神情木僵。 他又如何不知道。 鹦哥儿见他不说话,越发的心急,蹲在他跟前,仰头来摇他的手。 「殿下如今对你多好啊。咱们这一路上过来,什么样的难都经歷过了,眼前正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煳涂了。」 说着,向他掌心的纸团一瞪,气哼哼的,「我瞧着这劳什子驸马,可没有殿下心疼你。」 崔冉听着,不由得苦笑出声。 可不是吗,连鹦哥儿年纪尚轻,都能看明白了。只是…… 「皇太女她,终究是我的妹妹。」 前阵子,赫连姝叮嘱他不要沾惹是非的时候,就同他说了,近来皇太女那里,似是有些不好。至于究竟是如何,她不经手,也就连带着不甚清楚。 而如今,既然她们肯冒风险,用这样的方式向他递信,那他不能不担忧,或许此事颇为棘手,以至于她们须得将目光放到他身上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他一个孱弱男子,是断然没有什么本事的,她们想要请託的,无非是他身旁的赫连姝。 他虽因她们丝毫不顾及他安危,而难免有些心寒,但扪心自问,却终究不能做到熟视无睹。 先不论什么江山正统,復国与否,单说血肉亲情,又如何忍心。 「那你要怎么帮她?」鹦哥儿在他跟前问。 他怔了怔,才迟疑道:「我没想好。」 眼下,他对那厢究竟是什么情形,一概不知,即便是要求赫连姝,也不知道该从何处求起。若是要帮,就当真要联络了安子,让她设法安排与陈茵会面,才能知道详细。 可是,陈茵与他,各自是什么身份,又何须多言。这一面,如何是好见的。 鹦哥儿仰脸看着他,空前地严肃,像要直勾勾地盯进他眼底里去。 「公子,你听我一句劝。」他道,「你帮不了她。」 崔冉被他盯得,微微有些无措,竟偏开脸去躲避他目光。 「可是我……我如今过得平安无事,先前却听说,她们被软禁在一处小院子里,过得很是不好。」 「那又怎么样?」 鹦哥儿一扬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要我说,那些女子过得再怎么苦,就算是软禁呢,也好歹还有一处院子可以住,也没有人要了她们的命。」他道,「公子你是遇上了殿下,她心疼你,如今才有这样的日子。那些旁的人呢,被赏到各府的后院,或是掖庭里,难道不比她们过得苦?」 说着,犹不解气似的,「你过得好,是你自己的福分,可没有欠她们什么。」 崔冉让他说得,骤然哑口无言。 面前的人连珠炮似的嚷完了,喘了两口气,才抬眼瞧瞧他,声音低下来些,「我要是说得过了,公子你别生气。」 他出了一会儿的神,才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说完了,摊开手心,将里头握的字条递出去,「替我烧了吧。」 鹦哥儿这才一笑,如释重负地,接过字条丢进炭盆里,又拿过火钳子翻了翻。不过三两下工夫,便化成纸灰埋进了里面。 「这就对了,咱们只管在殿下身边好好地活,其他的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 他望着盆里那两点逐渐暗下去的火星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却只觉得心头压得发沉,并不如那字条,烧了便能烟消云散似的。 「不说那些了。」他站起身道,「不是要一起上街吗,早些动身吧,不然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冷得人难受。」 鹦哥儿答应了一声,替他系上斗篷,自己也换了厚厚的新棉衣,才跑出去安排车马。 转眼间,又像是个欢欢喜喜,置办年货的场面,仿佛片刻前的沉重不过是一晃神的幻象。什么字条,什么陈茵,都从来不曾来过。 第57章 57 . 晴洲向晓(七) 给她买簪花。(二合一…… 白龙城的街市上, 算不得十分繁华。 马车一路过去,路两旁都静悄悄的,大约是冬日里人都少出门的缘故, 只偶尔见着几个拉车做活计的人, 也是冻得缩头缩脑, 没有什么生气。 还是到了主干道上, 有了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四下里能听见吆喝声, 才终于能让人相信,如今是身在凉国的王都。 唯有鹦哥儿是生长在边境小城的,对眼前的景象非但不以为寥落,反而兴致勃勃。 「虽说北凉人不过年吧, 我眼瞧着,也比我前些天出来时更热闹些了。」他笑盈盈道,「大约还是做咱们生意的缘故。」 崔冉让他扶着下了车, 也笑, 「这你便瞧着是热闹了,那你还不曾见过从前京城里, 年节时候的景象呢。」 「那是什么样?」 「逢年过节的时候, 都没有宵禁,行人可以在坊间自在游逛。尤其正月里,听说彩灯从朱雀街上,一直扎到城南城北两道大门, 街上卖零嘴儿的,放烟花的,还有孩子拖着花灯跑的,什么都有。」 他放眼望望前方宽阔笔直的大街, 轻嘆道:「那才是当真热闹安定的光景。」 鹦哥儿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似在畅想他话中描述的情景。 「那公子你呢,你会上街做些什么?」 他怔了怔,才答:「我没有上街的机会。只是在宫里,向母皇父后,还有皇爷爷行礼拜了年,跟着听曲儿看戏罢了。」 话说完,自己也有些怅然。 从前并不觉得如何,如今细想起来才发现,他自幼生长在京城里,活到这样大,竟从没有真正地见过京城的景象。所谓天街上的繁华热闹,也都是宫人学来给他听,哄他高兴的。 就连宫中下等的婢女,也有出宫办差事的机会,而他身为皇子,这么多年里,却只能被礼法规矩束缚在宫墙内的方寸之地。 还是北凉人破了城,将他捆缚着赶出宫的时候,他才头一次看清了他所居的京城。但也是遍地狼藉,四处火光,全然瞧不见鼎盛时的气象了。 而如今,在这陌生的白龙城里,反倒是他此生头一回大大方方地出来走动。 没有违背礼教,也不是被人驱使赶路,而是带着近身的侍人,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闲逛。于他而言,竟已经是难得的风景。 「公子,那边就是了。」 他微微出神的时候,鹦哥儿已经指着街边的一处店面,愉快地喊起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咱们就从这家开始看吧。」 他点了点头,就随着过去。 店主人是个中年女子,看面貌打扮,都是北凉人的模样,客客气气地问:「二位郎君,要些什么?」 鹦哥儿往墙上挂的贴画一指,就道:「我们瞧瞧门神。」 对面就笑了。一面答应着从墙上取下来,一面道:「我说呢,二位长得这样清秀,身量也纤细,果然是打南边来的。」 想来是从陈国辗转到白龙城的人日渐增多,已经不以为怪了。 她将年画取下来,摆在面前桌上,鹦哥儿在一旁道:「公子你看看,怎么样?」 崔冉只看了两眼,便有些忍俊不禁了。 这门神身上穿的,像是南方的衣饰,头上却梳着典型的北凉人髮辫,既簪着宫花,又手握弯刀,活脱一个四不像。 他心说,果然是因地制宜,画师也只能画到这般地步了。 他轻轻摇头,道:「多谢店家,我们再瞧瞧别的。」 对面倒也有自知之明,「是不是画得不对?」 他笑着抿了抿嘴,算作是默认。 这店主便「嗐」地一声,拍了拍手,「我也知道,咱们这到底不是陈国地界,以往也没有这些习俗,卖出来的东西是有些不大对味儿。」 她道:「但是,我也不是诓您,您在这条街上逛逛,哪家都一样,许是还没有我这儿的好呢。」 鹦哥儿嘴快,伶俐道:「那也不一定,我们先去转转。要是果真没有好的,回来向你买也不迟。」 「得嘞,」店主搓搓手,「都看您的意思。」 只是这样说着,却又忽地插了一句,「您要是真想要好的,那还得是打南边大老远带过来的货,那保管合您的意。不过哇,听我一句劝,那些东西可要不得。」 就这样一句,硬生生将原本要走的二人给拉了回来。 「这话怎么说?」崔冉奇道。 她便撇了撇嘴,「那是您没听说。您二位既然是南边来的,应当知道那陈国的皇太女和一班大臣,都被关在城南的一处院子里吧?」 他闻言,心头一紧,便像是一根弦绷了起来。 「我知道。」 「那就成了。」 对面袖着手,倚在门边上,一副闲谈的模样,全然不知道她是在拿什么话,同什么人说。 「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吧,说是她们心思不老实,和南边闹的义军通着什么消息,让宫里的人给揪住了。这不,听说近些天大可汗正要拿她们是问呢。」 鹦哥儿沉不住气,一下赶上前去,「怎么回事?你慢点说。」 「哎哟,你这小郎君,唬人一跳。」 店主嘟囔了一句,又咂咂嘴,「这些事情,咱们平头百姓,要说深了也没处知道去。只是听说来的,说问题出在年货上,她们明面上是托人从南边置办了东西,实际里头夹带了密信,预谋着造反呢。」 她摇头晃脑的,「要我说,这事办得脑袋也太不灵光了。她们那院子里来往的,都是宫里派下来的看守,这不是等着被抓现行吗。」 崔冉听着,心口不由跳得飞快,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那她们如今怎么样了?」他忍不住问。 对面瞧他一眼,笑笑,「瞧您问的,我不过是一个开店做生意的,这些事情都是听人说一耳朵,要能轮到我知道,那还成什么了。」 她道:「但我心里琢磨着,这陈国的皇太女和大臣,也不一定就这样傻。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瞧不惯她们,特意在年货里做了手脚,要她们吃不了兜着走呢?」 她讲得很真心实意一般,「我也只是瞧二位郎君面善,白说一句。这南边来的东西啊,水深得很,要不得。」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眼前的生意。 崔冉也心知,从她口中问不出更多的来了,只能勉强掩了心中的忐忑,道:「店家说的也是,那我们就将这两张年画要了。」 鹦哥儿在店主笑呵呵的注视下,利落地付了钱,捲起年画转身就走。 他心里装着事,一反常态,脚下走得飞快,哪怕街上的行人并不很多,仍然几次与人擦肩而过,险些就撞到了旁人的身上。鹦哥儿在他身旁一路紧追,也不好说话。 直到快到街拐角的地方,实在忍不住,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公子!」 他身子一僵,这才觉得涌到头上的那一阵热意渐渐降了下去,人在冷风里一吹,陡然升起巨大的无措来。 「公子,」鹦哥儿赶到他身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这不是你帮得了的事。」 他兀自站了一会儿,才讷讷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身边人拍拍胸口,舒出一口气来,「你别怪我多话,我是真怕你好不容易和殿下亲近了,眼看着日子过得舒心起来了,为了那些事,又把自己给卷进去。」 说着,还瞧了瞧四下里无人,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咱们不管什么凉国陈国,自己活得好,就是最要紧的了。」 崔冉望了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来。 「是我一时想不通了。你放心,我如今也惜命,不会拿自己去犯险。」 鹦哥儿听了,这才像是放下了忧心的模样,重新露出了笑脸来,道:「公子你累不累?要是这就想回府的话,马车停在前面那个街口了,刚才车妇同我说了,那里人少,巷子宽敞,好停放。咱们还得往前再走一阵。」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不待他答,又道:「不过,冷天里出来一趟也费事,要是你不累,咱们就多逛几家铺子,瞧瞧还有什么新奇的玩艺儿,一併带了回去。」 崔冉便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这人片刻前劝他的时候,还一副机警严肃的模样,转头却又叽叽喳喳的,没个安静的工夫。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无妨,再多逛逛吧。」他道,「喜欢什么,就都买回去。」 鹦哥儿应了一声,笑得欢天喜地的。 冬日里气候寒冷,这白龙城的街市上,原本该是生意冷清的,全靠着南边迁来的人置办年货的劲头,才多出几分人气儿来。于是一时之间,吆喝得更为卖力了。 路边有支小摊的,中气十足地喊:「二位郎君,瞧一瞧看一看嘞,买回家去戴头上,妻主女儿都高兴嘞。」 声音响亮,容不得他不留意。 他停住脚步,向那摊子上细看了一眼,原来是卖簪花的。这倒的确是从前在陈国过年时就有的风俗。 冬日里没有鲜花,这类簪花都是用丝绢做的,颜色鲜亮,或有精巧些的,底下也缀流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年节里图个喜庆,男子不用,皆是女子插戴。 从前在宫里时,每到年关,上至他的母皇,下至内廷的小宫女,都要同乐。六宫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花团锦簇,那是独属于女子的明艷姣好。 只是,将这般场景移到了赫连姝身上,就忽地令人很难以想像。 而摊主见他定睛细看,越发一个劲儿地招徕生意。 「郎君您瞧瞧,我不和您夸海口,我这儿的簪花可是街上独一份的漂亮。您买了回去,保管妻主和女儿都喜欢,都得夸您贤惠会採办。」 鹦哥儿没忍住,笑着就叱她,「你可别胡说,咱们公子这样年轻,哪里就像是有女儿的了?」 对面的弯转得也快,立刻就堆起笑脸道:「原来是新婚的郎君。那可不是巧了吗,正好图个喜庆的好意头,与妻主和和美美的,没准转过年就有好消息了。」 崔冉让他们说得招架不住,脸上不觉生起热来,好像是从未留心想过的事,陡然一下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只能连忙拉一拉鹦哥儿的袖子,低声道:「你少说些吧。」 转头又忍着脸上的羞赧,向摊主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我妻主是凉国人,怕是用不上这些。」 对面却是个极懂得说话的,作讶异状看了看他,随即就笑开花来。 「哟,郎君好福气呀。」她一拍手,「咱们凉国的女人,我可太明白了,脾气大,性子傲,说一不二,向来不大懂得体贴夫郎的。」 她笑眯眯的,「你妻主能许你採买年货,过南边的新年,那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一定是将你疼到骨子里了。」 说着,不顾他脸上红得厉害,拿起面前的簪花向他摆弄,「她不过新年,也不碍事,女人家谁不爱美呢。买了回去戴在头上,看着也高兴,她心里必定念你的好。」 崔冉让她说得,连答话的空隙也找不到,只颊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 赫连姝待他好,他心里知道,但要论疼到骨子里,这样腻味肉麻的话,只是一想起来,好像就与她这个人很不相称。 在他看来,她就像飞在天上的鹰一样,哪怕是待人好,也好得有限,终究是不会分出过多的精力放在谁身上的。相较于男子,她或许在军营里放的心思还要更多一些。 他眼瞧着,她对府中的两名小侍,多年以来也不过是那样,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亲近。对他也是同样,他进王府至今,哪怕那一夜里都主动覆上了她的身子,她也终究没有…… 还同他说什么女儿呢,那些又哪里是能有的。 只是这样的话,别说同摊主说了,单是此刻想起来,都令他面红耳赤,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似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低声道。 对面就笑,「不妨事,你妻主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我替你挑。」 他还当真细想了想。她不穿军装皮甲的时候,平日里,仿佛衣裙是以红色为多,还有上朝的时候,发间缀的金珠和红玛瑙,垂落在她颊边的时候,似乎是……还挺好看的。 「红色吧。」他下意识道。 「得嘞,」摊主利落地从手上选出一朵,递到他跟前,「您瞧瞧这个。」 不是过于艷丽的一色大红,是深浅不一的红,仿佛像芍药的模样,瓣上洒着金彩,花蕊缀着一颗珍珠,温润生光。 他盯着看,竟有那么一会儿举棋不定。 一面觉得,仿佛是有些衬她,另一面却又很疑心,相比什么簪花,她似乎还是和长刀更配。他想像了一番她戴上后的模样,总觉得像是头狼戴上了花一样,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架不住鹦哥儿在身边起闹,「公子,咱们就买了吧,你都是她的人了,也是该做主替她买点东西。」 他这一句「是她的人」,内里是有缘故的,无非是因为他事实上已经归了她,明面上却又没有名分,不是明媒正娶,唯恐说错了话让他吃心。 但在外人面前,却听得崔冉耳根生热,极是不好意思。 「那我们便要了。」他小声道。 说罢,待鹦哥儿刚把钱放到摊主手上,转身就走,好像在摊子前头多待半刻,就会羞得受不住一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鹦哥儿将簪花小心收了,笑嘻嘻地追上来,道:「公子连这也害羞。」 「你哪里瞧见了,不许胡说。」他低着头道,「还不是让你撺掇的。回去要是她不喜欢呢,又该如何?」 「不可能,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身边的人笑得欢,「要是平常,我不敢说,可只要是你送给她的,殿下就绝不可能说出不喜欢来。」 二人说着话,便走到了一处巷子口,没防备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说笑间不曾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崔冉忙停了脚步,道:「抱歉。」 他不曾抬头与对方打照面,单凭衣饰,却也能辨认出撞见的是个女子,不由就越发觉得失礼,忙着想要后退两步。 谁料脚下刚一动,手臂忽地被对方拽住了。 这一下,惊得他和鹦哥儿同时喊出声来。 「你做什么?」 「放开我家公子!」 他惊而抬头,刚要奋力脱身,在看清对方面目的一瞬间,却忽地被钉在了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然头上戴了一顶大毛帽子,作北凉人打扮,乍看很不显眼,但她的容貌,和眉骨上那一道伤疤,他却是记忆犹新的。 鹦哥儿不懂得这样多,扯着嗓子就要求救。 「来人哪,光天化日欺负人了!哪里来的野妇人,快放开我家公子。」 还要再喊,却被崔冉止住了。 「她是……陈茵。」 只一句话,便将鹦哥儿的叫喊声掐在了嗓子里。他像是愣了一愣,才回想起这个名字似的,陡然瞪大了双眼,神情既惊慌且焦急。 「公子,咱们快些回去吧。」他道,「殿下还在王府里等咱们呢。」 后半句话让他有意加重了,用意显而易见。 陈茵扯着崔冉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将鹦哥儿打量了几眼,脸色变换几番,没有理会,只将目光又移回到他的脸上。 「我有话必须同你说。」 崔冉望着她沉重的脸色,一时心里极慌。 此处虽是小巷口,毕竟也邻着大街,边上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当街拉扯,场面很是难看,臊得他颜面无处安放。 且白龙城里繁华的地方不多,他也十分担心,万一王府的下人出来採买东西,恰巧撞见了,那就当真是横生出麻烦来了。 「你先放开我。」他急道。 陈茵却反而将他的手臂攥得更紧了些,「殿下恕罪,我也知道此举于礼不合,但我实在有要事,无法耽搁。」 她毕竟是个女子,鹦哥儿虽然有心护主,在她跟前也不敢强来,更兼顾及着崔冉与她的尴尬身份,连向行人求救也不敢。 只能无助道:「你别对我家公子拉拉扯扯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一边是鹦哥儿心急如焚,一边是陈茵寸步不让,崔冉一时也慌得乱了主意,很是害怕他们三两句间争起来,越发收不了场。 「我知道了,有话你说就是。」他道,随后又转向鹦哥儿,「你在巷子口守着,我很快就来。」 「公子,她……」 「放心,不会有事。」 他向鹦哥儿勉强笑了笑,算作安抚,转身随着陈茵踏进小巷子里。 外面的大街上有商铺行人,颇为热闹,不过一巷之隔,却突然就安静了,好像外间的动静全传不进来似的。 陈茵背过身,领着他一味往里面走,走出很远,仍旧不停。 他终于耐不住,道:「可以了,有话便在此处说吧。」 她这才转回身来,颇有些不情愿似的,向远处的巷子口望了一眼,「我信不过你的侍人。」 「不必担心这个。」崔冉道,「他不是赫连姝派来的人,是先前在路上便跟着我的,待我向来很忠心。」 说罢,见对方仍不很相信的模样,又补道:「你递进来的字条,他也瞧见了。要是有心想告发我,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陈茵这才稍舒了一口气,目光却微有波动。 「我还道是未必能顺利送到殿下手中。这样说来,原来是已经看见了。」 巷子很窄,让两边的房屋一挤,就显得天光很暗,压得人的心头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冬日天寒,都不出门,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里面僻静无声,也不见人走动,只有他们两人相对。 崔冉站在她跟前,只觉得心底忐忑,很想即刻折回去,走到人声熙攘的大街上,拉着鹦哥儿一起返回王府里。 与此同时,又因为那张明目张胆传进来,毫不顾他安危的字条,而隐约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是,我收到了。」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眉头就向下沉了一沉,直直地盯着他。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让人联繫,与我相见?」 第58章 58 . 晴洲向晓(八) 你监视我?(二合一)…… 她说这话的时候, 模样颇有一些吓人。 崔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才无措道:「我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今日才刚见着字条, 就算是要托人安排, 又如何能来得及。」 陈茵闻言, 神色才稍有缓和。 「字条我是几日前交与送炭那人, 那必是她没有找到机会,耽误了时候。」她道, 「殿下不要误会,我绝非怪责你的意思。」 他望着她的面目,只觉得身上微冷,陡然很陌生一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无妨, 」他低低道,「那你今日怎么想到在此地候我?」 他与鹦哥儿上街,原是临时起的念头, 事前绝不可能为旁人所知。他一想到自己的行踪或许被人掌握明白, 专在这里守株待兔,就不由得一阵害怕。 对面却摇了摇头, 「我并不知道你今日会来, 是在街上偶然看见,觉着像你,才一路跟过来,直到你停在摊子前买东西, 才敢肯定了。」 崔冉听了,这才稍为安定。但同时又为她所说的一路跟来,仍旧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陈茵的脸色这才暗了一暗,「皇太女殿下出事了。」 尽管预先已有了准备, 他的心仍然向下一盪。 「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凉人看守得紧,与外间通消息极难。我们知道,有从前朝中的将军没有让她们捉到,在南方带着义军反抗,时时想着寻我们的下落,却苦于无法联络。」 她言简意赅道:「前些日子,沈尚书想了个法子,声称要按旧俗置办年货,矇骗了她们的大可汗。但在年货里夹带消息时,一时不慎,让看守的人给发觉了。」 说着,神情便更晦暗下来,「这阵子,皇太女,沈尚书,还有几个要员,都被严加看管,轮番审问,情形很是不妙。」 崔冉听着,一面心惊,一面下意识道:「那你倒能安然出来。」 在他的印象中,两次前来找他的都是陈茵,他以为,她在復国一事中总也算是主谋。 不料对面却是会错了意,忽地轻笑了一声,「殿下是在关心我吗?」 他一怔,不由得大窘,急忙道:「你误会了。」 然而他脸皮薄,一急之下,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落在对方的眼睛里,仿佛越发坐实了她的猜测一样。 「我的官本是个闲职,北凉人并不将我看作什么重要的人。如今她们加紧看守皇太女,对我这样的人反倒是放松了。」 她三言两语解释了,拱手道:「多谢殿下记挂,臣铭感于心。」 这反倒是越来越说不清了。 崔冉也无心与她解释,只问:「你寻我,是要我做什么?」 对面肃着脸色,「当务之急,自然是救皇太女与沈尚书平安。要是将眼前的难关渡过了,那最好便是能说动赫连姝,哄着她设法运作,为我们传递消息提供便利。」 她说得,仿佛极天经地义一般,他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荒诞。 「你把赫连姝当做什么了?」 「这是何意?」 「她是北凉的皇女,如何可能做这些。」 陈茵望着他,愣了一愣,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似的,皱起眉来端详。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在她身边的时日久了,难道心已经偏向她了不成?」 他一怔,血忽地一下,全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得通红。既像是让人羞辱了,心底里某一处却又好像被蓦然刺中,慌乱难耐。 「没有这样的事!」 喊出声来时,已经乱了分寸。 他从前是极重礼教的,从未这样高声与人说过话,且胸口一起一伏,站在冷风里喘着粗气,很是失仪。 对面的目光像是探究一般,落在他脸上,就激得他越发无措,浑身都轻轻发起抖来。 陈茵就这样将他看了许久,才笑得有些发凉。 「我刚才瞧见,你买簪花回去送她了。」她道,「我以为,咱们陈国的九殿下,是为了復国大计委曲求全。却没料到,原来心里早已当了真了。」 「你监视我?」 崔冉不可思议道,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面前的人不躲不避,用一种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直看得他脸上红得要滴血,背嵴骨却冰凉。 是,他是早已没有面目去见故国之人了。 他和让他们国破家亡的敌人走到了一起,安心留在她的身边,和她说笑亲近,与她共枕同衾,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这样的人,往后死了,到地底下去,是要被先人唾弃的。 可是不论怎么说,赫连姝她一路过来都护住了他,哪怕有些小打小闹,终究没有让他受过什么正经的委屈。而他的故国之人,却仿佛只将他当做了一枚棋子,而从未有过半点体谅。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他想要旁人待他好,不成吗? 当想透这一节的时候,他反倒浑身都松泛下来。 「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也无话可以反驳。」他敛袂福了福身,「孤男寡女,不便久留,我这就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余光瞧见了陈茵脸上的错愕。 「殿下,」她急喊出声,「臣并非此意。」 他蹙了蹙眉,只觉得心里烦乱得很。但他长到这样大,终究没有经歷过这样的场面,脚下一迟疑,到底是停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话吗?」 「方才是臣言语有失,请殿下恕罪。」 陈茵赶到他身前,换了一副神情,郑重拱手一揖,「殿下要怪责臣,臣别无二话。但是皇太女与沈尚书终究是我陈国之希望,还请殿下,施以援手。」 她陡然摆出这副模样,倒让崔冉很是不适应了。 「我早说过,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不要再这样唤我。此处是外面,要是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平白惹祸。」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对面低着头,连声称是,全无片刻前的气盛。 这便搅得他越发心烦意乱。 「我连她们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一概不知,又要如何去救?」他忍气道。 「真论起来,也并不多重。皇太女年纪尚轻,暂且不论,沈尚书却是在朝多年,向来以稳重闻名的,又如何会不知道谨慎。」对面道,「不过是刚刚互通消息,就让北凉人给发现了,实在是极不凑巧。」 「你说得是轻巧。这是与义军密谋,北凉人有多忌讳,你不是不知道。」 「没有,义军首领晓得利害,让人递消息时并没有透露名姓。如今北凉人也是猜,才将皇太女她们几番提审,想要问出些什么来。」 她见他面露迟疑,怕他不信似的,又道:「那些蛮子的戒心多强,你也瞧得见。要是让她们抓着了确切的把柄,哪能留我们到今日。」 他蹙眉望着她,就听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气。 「如今你在赫连姝跟前,总算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我等也是救皇太女心切,才不得已求到你头上来,却也不会强人所难,不顾你的安危。」她道,「你若能求她从中开脱,八成是能行的。但要是你实在不愿,那就当作没见过我。」 崔冉听着,只觉得心头被压得极是难受。既有气堵在胸口,但若当真袖手旁观,又很是良心难安。 不说什么陈国正统一类的空话,那也终究是他的血肉至亲。 「赫连姝是北凉的皇女,一来,她精明强悍,绝不是什么煳涂的人,不可能受人蒙蔽,允许谁在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二来,她也要看大可汗的眼色行事,并不是万事都办得到的。」 他冷着脸色道:「我可以设法求她,替皇太女她们开脱罪行,这是为了血脉亲情的缘故。但别的,我做不到。」 陈茵望着他,眼神中竟露了一丝怯,又怀着几分不甘心,像是对他极为陌生似的。 半晌,才道:「如此,有劳你了。」 他看了看她,才觉得心底升起来的那一股气缓缓降下去。正要走,却忽地又想起另一事来。 「对了,你既然能出来,可曾听说过我五哥的消息?」 面前的人闻言,愣了一下,像是努力思索的模样,「五皇子是……」 他无奈,只能提醒道:「闺名一个『宜』字,如今在大皇女赫连姣的府上。」 陈茵就摇了摇头,「我近来的心思,全为寻你,对旁人一概不知。」 他嘆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髮沉,却并不意外。 「那我想请託你,」他道,「你既然能让送木柴炭火的人给我递信,那想必也能想办法,让她帮着打听我五哥的消息。」 眼前人看了看他,神色有些复杂,好半天才道:「我尽力。」 说罢,立刻又补:「那游说赫连姝之事,还望你能……」 「我既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崔冉垂下眼,拢着斗篷的前襟,绕开她就要向巷子外面走,半刻也不愿意多留。然而刚迈步,对面也跟着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这是什么意思?」他抬眉道。 陈茵注视着他,像是要抬手来拉他的模样,「我惦念着皇太女殿下,方才一时情急,言语上冒犯了你,还请你心里不要挂怀。」 他在她似乎温润端方的语气里,忽地只觉得周身一阵冷。 「我没有。」他微微一闪身,避过了她的手,「请你留步吧,不要与我同时走出去,以免惹眼。」 说罢,也不顾她脸上是什么神色,拂袖便走,再不理会。 走到巷子口,就见鹦哥儿的背影立在那里,袖着手,瑟缩着身子,却是个尽职尽责望风的模样,将窄窄的道口堵得严实。 他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轻声道:「我回来了。」 鹦哥儿一回头,对上他的脸,极是欣喜的模样。 「回来了就好。公子,天色也要晚了,咱们快些回王府去吧。不是说殿下今晚要从练兵场回来的吗,别让她等着了。」 说着话,眼睛还忍不住向他身后瞄,仿佛很怕陈茵从巷子里追出来似的。 崔冉站到大街上,听见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才觉得身上渐渐回暖,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活人气儿一样。 他也不回头看,只微微一笑,「好,这就回去吧。」 冬日里天暗得快,他们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点上灯了。 门房大约是与鹦哥儿相处得熟,见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就挤挤眼睛,道:「殿下已经回来了,约莫是半个时辰之前进的门。」 「好嘞,」鹦哥儿向她一扬下巴,「快些回屋里暖和去吧。」 说着就要扶崔冉进去,却被那人忙忙地拦下来。 「崔公子慢些,」她搓着手道,「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鹦哥儿听了,却也称奇。 「殿下不是向来厌烦人说话吞吞吐吐的吗,你什么时候也学来这一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公子是性子最好的,哪里需要扭扭捏捏的,你只管讲。」 对面赔着笑应了一声,这才臊眉耷眼地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天殿下回来,有些脾气在身上。小人也是知道崔公子心性好,同您白说一句,您别怪我多嘴。您今夜揣着些小心,别触了殿下的晦气。」 崔冉听了,微微一愣,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或许是为了军营里的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这一阵日子,赫连姝忙碌得很,自从大可汗下了令,要她与赫连姗一同练兵,以备来年攻打西齐,她就几乎一心扑在了练兵场上,吃住都在那里。唯独在前阵子,小阏氏将他传召进宫为难的那一回,赶回来护了他,但也只在王府里住了一夜,翌日清早便又出发去城北了。 粗略算算,到如今总也奔忙了有大半个月。她在军务上向来雷厉风行,又要对大可汗有交代,要说是一时来了火气,倒也是常理。 他倒并不慌张,只道是她若不来他屋里,也就罢了,要是过来,他小心避让着些她的锋芒,也并不会如何。 横竖这阵子以来,她待他都称得上和气,以她的脾性,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他撒气。 身边的鹦哥儿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当下便问:「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由头?」 崔冉刚想同他说,在外面无谓问这样多,何况她一个门房,许多事未必都知道。对面却靠近两步,神神秘秘开了口。 「是因为什么缘故,小人倒是不清楚。」她道,「但是殿下这回的脾气可不小,听说一回府,就把那尔慕给罚了。」 说这话的时候,还扭头向身后瞧瞧,显然是怕人给听去了的模样。 他闻言,也不由得讶异,身旁的鹦哥儿就更是吃惊。 「怎么罚的?」他压低着嗓音,神色却透出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快细说说。」 「嗐,您也瞧见了,我是日日守在大门口的,这后院里头的事,要往细里说,我也没处知道去,都是听她们来往说的闲话。」 这门房袖着手道:「听说今天殿下一回来,直奔着那尔慕的院子就去了,在里头待了不过一刻来钟吧,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出来就吩咐人,说是近些天都不许他出院门了,一应吃的用的,都只叫人送进去。」 「还有这样的事?」鹦哥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出生在小城,不懂得禁足一类体面的说法,只心直口快道:「这不就是把人关起来了吗,和坐牢似的。」 「谁说不是呢。」对面咂着嘴,「我在王府上伺候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回见殿下动这样的气。」 「头一回?」 「可不是吗,殿下平日里就算是生气,罚过了也就是了,可没有把人关着不让出来的习惯。而且……」 她顿了顿,瞥一眼崔冉,见他脸上没有不悦之色,才敢接着说下去。 「而且这那尔慕,从前还是挺得殿下信任的,突然受了这样的重罚,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鹦哥儿是极讨厌那尔慕的,哼了一声,立刻就道:「就他那副性子,能到今日才被殿下惩治,都是出奇了呢。」 「不要胡说。」崔冉在旁边低声道。 跟前的门房却也大约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一迭声地附和讨好,「您说的是,没准儿就是他今日胆子太大,说了些什么话惹了殿下不高兴,才有这一遭。」 她道:「她们传闲话的嘴碎,也说不明白,只仿佛听说是,殿下说有人不乐意瞧见他。」 「这话倒也没错,就他那副德性,谁愿意看他。」鹦哥儿昂着头道。 他口气轻快,显然是听见那尔慕受罚,心情很好。 崔冉却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恍然间想起,那一夜赫连姝骑着马,将他从宫中带回来,因为他在小阏氏跟前跪得久了,起了意要抱着他回院子里。 他极是不好意思,推脱说要让旁人看见了不好,她便道:「你要是不喜欢让谁看,我下令不许他看,就完了。」 那时他只为她话音里的匪气哭笑不得,道是还有这样无赖的人,随后便也忘到脑后了,只当她不过是这样一说。 却没想到,她心里竟还当了真。 面前的门房见他不语,也只当他是端着身份,在外人面前不好说出那些落井下石的话来,只堆着笑脸道:「瞧我,和您拉拉杂杂地说了这样一大堆。小人只是私底下给您报个信,您要是见了殿下的面,小心些别撞在她的气头上也就罢了。」 他心里知道,赫连姝的这一举动不是无缘无故,那尔慕也并不是平白受气,这些话却无法对她讲,只能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多谢你。」 如此,也便和鹦哥儿一道,慢慢地走回院子里去。 进院的时候,鹦哥儿还在道:「公子你放心,殿下如今待你最好了,就算是脾气再怎么不顺,也不捨得在你身上撒一点半点的。」 说着话,一抬头,却愣住了。 屋里明晃晃地点着灯火,隔着窗户照出来,很是醒目。 他们的院子里向来没有第二个人伺候,这大大方方进去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崔冉转过头,拍了拍鹦哥儿的手,温声道:「你去歇着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鹦哥儿倒也并不如何担心,反倒是将白日里买的东西向他怀里一塞,挤挤眼睛,悄声道:「殿下刚一回府,就往咱们院子里来。公子你主动些,今夜让她睡在这儿才好。」 他脸上立刻就微微红了,「越来越会胡说了。」 他在鹦哥儿嬉笑的注视底下,推门进去,果然就见赫连姝坐在桌边。 她回府以后,应当还是有意换了衣裳的,并没有穿军营里的皮甲,而是一身家常打扮,靠在桌边闭目养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就睁了眼,眼中并不见什么疲乏之色,仍是如往日一般清醒明亮。 「去哪儿了?」 话音闲适,是个话家常的模样。 他解了斗篷挂到衣架上,淡淡道:「和鹦哥儿一起上街了。他备年货的时候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在府里也无事,就与他一同去挑挑。」 她闻言,也只笑了笑,道:「过来坐。」 他依言走过去,恍惚间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曾经他对她畏如虎狼,如今才短短一个来月,竟也有了这样好言好语,平静相对的时候。甚至有时一晃神,会让他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 如此相处,有些像寻常夫妻一般。 他为「夫妻」这两个字,而稍许不自在了一下,也说不清是羞赧还是别的什么,连忙转开了念头,只随口道:「听说那尔慕让你给禁足了?」 面前的人「嗯」了一声,抻了抻筋骨,「你的消息倒快。」 话是这样说,却也不以为怪,并不因他和什么人通了消息而不悦,反倒是眯眼笑得颇有些得意。 「他们惯会看眼色,如今都知道巴结着你。」 崔冉让她说得稍有些不好意思,只走近她身边,微微笑了一笑,「你也不用为了我去罚那尔慕,我那日里不过随口一说,不是有意指他。」 赫连姝看着他,却只不咸不淡地轻哼了一声,「本王说了,是为你罚的他吗?」 「我……」 「王府里的规矩,我自有分寸。」 他听她这样不讲理,也只有无奈的份。 他瞧见桌上有沏好的茶,她手边的杯子里只余了一个底,便有意凑近去替她添,口中道:「事情已过去许多天了,你当日既没有罚他,也就罢了,如今一回来就突然将他禁了足,底下的人都慌张得不行,人人怕触了你的怒气呢。」 话音刚落,腰上却忽地让人一带。他只来得及惊唿了一声,松开茶壶,就结结实实地坐到了那人腿上。 赫连姝凑在他耳边,笑得漫不经心,「本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光惦记着别人?」 第59章 59 . 晴洲向晓(九) 差一点就……(二合一…… 她的怀里温暖, 双臂从身后环到他的腰上,不松不紧,恰恰好将他箍在身前。 他陡然一下, 周身都升起热意来。 他们之间若论亲近, 到今日已经不在少数。共乘一匹马的时候有过, 被她按在身下的时候也有过。真要细论起来, 此刻的举动只能说是稍有越礼,但关起房门来, 便什么也算不上了。 何况她一个蛮子,向来不讲什么礼制规矩。他在她身边的日子久了,也已经松懈了许多,将自幼学的那些都抛诸脑后了。 只是, 也不知怎么的,偏偏是这一副情景,令他格外耳热眼跳。 从前还在宫里时, 为着预备他出降, 父后派老侍人来教导他婚后之事。宫里的规矩大,虽说是教导, 话也说得遮遮掩掩的, 许多地方听得一知半解,好在还有一本工笔画的图册,作为讲解之用。 册子不过寥寥几页,画得朦胧委婉, 那等有失礼仪的东西是断然没有的。只是其中有一页,令他印象颇深,是男子坐在女子的腿上,依偎在她怀中, 正如他此刻一般。臻首娥眉,垂眸含羞。 他记得老侍人对他道:「这便是称作闺房之趣。奴如今不好同皇子细说,待皇子出降成亲,自然便懂得此间的妙处了。」 彼时他一下就红了脸,只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袖,细声细气道:「我不懂得这样多。」 话虽如此说,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总往那画中男子的身上瞟,瞟一眼,脸上的红意就更深一分。 如今想起来,很有一些心口不一的意味。想来那老侍人专司此职,心如明镜似的,必然是瞧出他的心思了,只是不曾拆穿而已。当真是让人看笑话,害臊得厉害。 而此刻,他坐在赫连姝的怀里,一下就想起当年情景来,「闺房之趣」,这四个字用在他与她之间,仿佛格外不对劲儿。 令人只想躲到屋外去,让冷风将脸上的热意敷一敷。 「你做什么?」他轻声道,「不要乱来。」 身后的人就笑了一声,声音极近,就在他的耳朵后面,烫得他耳尖都发起热来。 「可以啊,现在都敢教训本王了。」 带着分明的调侃和轻佻,令他越发无所适从,仿佛将他脑海里方才闪过的念头坐实了一样。 他只能假作没听出她话里的意味,一边重新伸手去取茶壶,以作掩饰,一边道:「我替你添些茶吧。」 手刚挨上去,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又松开了。 陶壶在桌上磕碰了一下,「噹啷」一声响。 「怎么了?」赫连姝开口问。 他将手收回来,往衣袖底下藏了藏,没说话。 刚才他预备替她倒茶时,一下被她揽到腿上坐着,手上不稳,将茶壶摔落了回去。里头的茶水装得满,从口上泼出来些许。 此刻没防备,骤然摸上去,就让烫了一下。 但总归是没什么要紧的,不过针尖大的小事,没必要拿出来同她说。 下一刻,手却忽然被握住了。 「你……」他扭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 她只在他指尖上摸了一下,眼角眯了一眯,显然是摸到了那一点水迹,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也没显得多体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别瞎动,」她道,「本王喝茶不用你伺候。」 说着,又将他看了一眼。 「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事做不了几件,没的还给本王添乱。」 崔冉觉得,他大约是在她身边久了,成天让她拿话讥来讽去的,脑袋都变得不大灵光。 要是在从前,有人这样同他说话,哪怕他明面上不露声色,心底里必定也要置一会儿的气,往后都不愿意搭理这人,觉得十分的没有意思。 然而此刻,他分明是让她给说了,心底里却有一处偏还觉得…… 有那么些受用。 他为自己的这般念头颇感不齿,也不同她再说,只在她腿上动了动,低声道:「放我下来。」 她却哪里像是会听他支使的。 非但不放,反而将双膝向上抬了一抬,手上稍一使劲儿,他反倒顺着力道,越发滑向她身前,一下紧紧地倚在了她的怀里。 他忍不住挣扎了几下,很想斥她无赖。 然而还没开口,忽地一下僵住,半点也不敢动了。 「干嘛?」这人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突然想通了?」 他被耳后那一阵酥痒惹得颤了一下,身子僵得直挺挺的,一个字也不说,更不看她,只是红云从颈上一直爬到脸颊。 他终究是个男子。 若只是让她抱在腿上,虽说是羞人了些,大抵倒还没有妨碍。可是他方才为了脱身,颇费了一些挣扎。 冬日里虽冷,屋子里却烧着炭火,人穿的并不很多,都是易于活动的家常衣裳,连棉也不夹。他坐在她腿上,也只隔着薄薄衣料,几番磨蹭之下,就难免有些…… 他耳垂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喉头无声地滑动了一下,手无助地攥成了拳。 从前教导的老侍人说过,男子的身子生来就敏感些,但他们这样出身皇家的人,不可学民间男子放浪嬉笑的做派,叫人看轻了去。哪怕是身上热意起来了,也不该让妻主看出了端倪来,更不能主动开口求索,必得等妻主率先开口请求,才可矜持答应。 一举一动,不可错了礼制。如此方才能称得上是天家仪态。 哪怕如今他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多年来学成的规矩却还没忘,若要他在女子面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媚态来,那是要将他活活羞死了。 尤其是在赫连姝跟前。 她是个惯会取笑人的,要是让她瞧出来了他此刻是这般情状,还不知道要拿些什么话来招惹他。 他端坐着不动,也不答话,却是令身旁的人也有些称奇。 「好好的怎么了,学木头人呢?」 说着,手还无意识地,在他腰间轻勾了一下。 他一下耐不住,绷紧了腰,「啊」地一声轻唿了出来。刚一开口,又立刻咽了回去,声调格外短促,只脸上涨得通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难受得厉害。就好像生手炉子的时候,初时不过是火石迸出来的一点火星子,燎着了火绒,便有愈燃愈盛之势,及至将炭火烧起来的时候,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一抹古怪的热意流向他的四肢百骸,使得他手脚发软,明知这样坐在她的腿上,只会越来越不妙,却竟没有起身的力气。 他活到这样大,还从未经过这样的事。 一面在心底里埋怨自己不知羞,另一面却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那本小画册子上的图景,还有老侍人口中的「闺房之趣」,究竟是怎么一个意思。 赫连姝见他这副形容,也不由有些诧异,微皱着眉,将他又揽了一揽。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的手搂在他腰间,在平日里他已经不当作如何了,此刻却只觉得一阵难捱的痒,使他自腰以下,都酥麻得厉害,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你别碰。」他急道,声调里微微发抖。 她愣了愣,定睛看着他。 他微微抿着唇,脸上不肯露出什么神色来,双颊却红得像是饮醉了酒的模样,眼尾更是好像用凤仙花染过,映着眼中水光,仿佛睫毛一扑,就要滴落下来一样。 「你……」 她向来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脸上,也现出了两分愕然,将他瞧了一会儿,目光才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仿佛有所顿悟一般,笑意渐渐从眼底升上来。 「本王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 「不许说!」 崔冉勐地拔高了音调,双手一掩,将自己身前遮得严严实实,脸上红得几乎要滴血。 眼前的人挑了挑眉,也不知道是表示都听他的,还是没安好心在逗弄他,还故意松开了他,将双手举到半空,向他摊了摊。只是唇角越扬越高,带着某种胸有成竹的意味。 就好像一头并不很饿的狼,很乐于看猎物挣扎逃窜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怎么也跑不出它的手掌心的命运。 他在这样的注视里,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微微气喘着,哪怕明知这副模样不体面,很引人嘲笑,双手却固执地挡在身前,半分不肯挪动。 若是让她看到,看到他的衣袍隆起来,她该怎样想他呢? 她从前就爱说,他们陈国人破烂规矩多,表里不一,如今见了他身子这样,会不会更要笑他,总在嘴上守些礼教法度,其实内里……放荡得很。 他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只觉得喉头堵得难受,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赫连姝沉默地看了看他,忽地双臂抱住他,勐一发力。 「啊!」他身子一盪,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下一刻,却连话音都没有了,只知道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她竟将他抱到了桌子上。 她的力气极为霸道,轻轻松松地托举起他,同时自己也就站起身来,挤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甚至她的手还垫在他身下,没有抽离,他双腿垂在她身体两侧,挨不着地面。 这副模样,哪里是良家正经的男子能摆得出来的。 崔冉一下就慌了神,急道:「你不要……」 她微微眯起眼,笑得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怎么,不是连本王的身上都敢爬吗,现在反倒怕了?」 他以这样的姿态在她跟前,一动也不敢动,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只觉得浑身上下别扭得厉害,热意一阵一阵,烫得全身绵软,轻飘如在云上。 偏偏被她的话一勾,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他失了矜持,不顾廉耻地攀上她身子的情景。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睫毛抖得厉害,让烛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如今想来,能待在她身边,被圈在她的王府里,与从前熟识的人互相没有音信,也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不然,要是让故人知道了他是这般模样,在她跟前什么皇子的教养都抛却了,甚至能一时昏了头,摆出勾栏里小倌的做派来,又该怎么看他呢。 正难耐心底羞愧,耳垂上却忽地传来一阵酥痒。 「啊……唔……」 他没防备,从唇齿间溢出声来,急睁眼。 赫连姝欺近前来,凑在他的鬓边,一口含住他的耳垂。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她唇舌勾弄,阵阵酥麻直抵心头,漫向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惹得他从髮丝到脚尖,都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耐不住喘了两声,急着伸手推她,「别这样,放开我。」 然而身子早已经软了,手上并没有几分力气,反而显得像个欲拒还迎,惹人遐想的模样。 身边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拿舌尖将他的耳垂轻轻一卷,换他又一阵颤慄。 「不喜欢?」 他咬紧了下唇,不敢说一个多余的字,唯恐一时松懈,再让那样羞耻的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来。只是身子却不听他的管束,烫得惊人,好像要将他的骨血都烧化了似的。 他陡然想起那一夜,他豁出了脸面,翻身覆上她的身子,却什么都不懂得做,还自以为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此刻相比,可不是要令人发笑了。 她才是此中老手,不过三两下的工夫,就能将他招惹成眼前这般模样。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一处,突如其来的有些酸涩。 她这样懂得男子的身子,是不是从前和别人,也曾如此。 身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他被她揽着,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软倒下去的时候,头脑里却还留有一丝清明。 他终究是在礼法规矩底下长大的,要是此时此刻,在桌子上让她给要了,那当真是羞得没有面目见人了。 「你等等,」他喘着气道,「我有要紧事说。」 面前的人倒并不穷凶极恶,当真停了动作,从他身前退开几分,似乎好笑地瞧着他。 「什么?」 他唿吸纷乱,兀自喘了几声,将稍稍松开的前襟重新整好,坐直身子。 「我想求你,救一救我的皇妹。」 他有意没有再称「皇太女」,而是改了一个称唿,以免引她不悦,她却显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明白了他所指的是谁。 话一出口,他便见她脸上的笑意顿了一顿,渐渐地回落下去。 「哪里听来的?」她道。 说话间,手便从他的腰上放下来,退开两步,掸了掸自己的衣裙。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不过与他家常闲话,只是无端地就透出两分凉意,与片刻前的亲近狎昵截然不同了。 崔冉看着她的脸色,心里忽地就浮起一线感慨。 她终究还是北凉的皇女,令常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哪怕她待他宽容至此,他在她跟前,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畏惧之心了,但她的骨子里,并不曾有过改变。 正如她上一刻还与他嬉笑温存,转眼谈起皇太女的事来,便能立刻转换了面貌,提起戒心来。 她和他之间,到底还是隔着许多的。 屋子里燃着炭火,本该是暖意袭人的,他却蓦地觉得身上有一丝冷,拢了拢衣裳,站定了面向她。 「我今天上街,遇到一个人,叫陈茵。」他道,「是……我从前订过亲的驸马。」 一句话过,满室寂静。 他望着她沉肃的脸色,目光不躲不避,平静地与她对视。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了,要与她坦白的。 若是在从前,或许他会很惧怕她发怒,为了活命,为了哄劝她对他的亲人施以援手,紧咬了牙关,将事情一瞒到底,宁死也不敢告诉她,他与陈茵见过。 这是天底下的女子都难以容忍的事,何况她向来脾气大,醋心重。 犹记得在黑鹤城里的那一夜,她不过是见了崔宜和驸马相会,回到帐子里就将他按倒在地上,借着熏人的酒气问:「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去找你的驸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那一夜,他躺在她灼热的鼻息底下,就知道,她心里对这样的事,是忌讳极了的。 她就像草原上的狼王,但凡是落入她爪牙下的猎物,除非是她吃饱喝足,丢到一边了,不然绝没有允许他人染指的道理。 而他这样无依无靠,仰仗她的庇护活命的人,如此坦诚相告,无异于主动挑拨她的疑心。这几乎像是主动将脖颈送上前去,极不明智。 但是,他只是不想再对她欺瞒了。 赫连姝静静地望着他,眉眼间似乎带着探究。他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却没有半点懊悔的意思。 然后,听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她道,「你是要告诉本王,你一面当着本王的男人,一面却偷偷见老相好?」 他微微牵了一下唇角,既无奈,也坦荡。 「你不要胡乱说我,我没有与她相好过。我和她之间,除了我娘的一纸赐婚诏书,什么也没有。只是……」 他抬眼看她,浅浅一笑,「你既是我妻主,我见了谁,有什么缘由,自然都该向你说明。」 他的声音不大,平静温柔,眼前的人却像是陡然被什么烫着了似的,喉头勐一滑动,脸上罕见地浮起了两分红。衬在她蜜色的肌肤上,不很显眼,却像日头从西边出来一样稀奇。 她像是屏了屏息,沉默了片刻,才道:「这点破事也拿来和本王禀报的,你还是头一个。」 说这话时,眉眼低沉沉的,粗声粗气,却让人越瞧越觉得刻意。 崔冉没忍住,抿嘴轻笑了一下。 她顿时就更没有好脸色,「笑什么,今天见着你老相好了,这么高兴?」 话虽不中听,他却辨认得出来,并没有恶意。于是只宁静望着她,不说话。 对面的人轻哼了一声,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咕咚一声喝了大半,徐徐舒出一口气,神色与平日里差别不大了。只是耳根仍有些许残留的红,怎么看都显得可疑。 「你们的皇太女,年纪太小,翻不出什么花儿来。」她道,「但她身边那个尚书,是个不省事的,心思多得很,我也多少听说过几句。」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只站在她跟前,不发一言。 于是就听她重重地嘆了一声,「这事不经我手,我就是有心捞人,也不一定有下手的地方。」 这些日子相处过来,崔冉多少明白她的性子。虽然不曾答应他什么,但她肯松这个口,便是表明愿意一试了。 他按捺着内心感激,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她们这回犯的事,按理也不算太重,才刚和外面的人通上消息,还没来得及谋划什么,就让看守给发现了。这个罪,可轻可重,单看大可汗怎么定。」 赫连姝看了看他,似笑非笑,「你是要本王为了你,去替谋反的人通融。」 他垂着眼,不敢出声。 他感到面前的人盯了他片刻,声音发沉,「她们一群女人,从前也是在朝堂上领俸禄的,竟然好意思求到你头上来。」 他闻言,心底里也微微发酸,苦笑了一下。 「我都明白。」他低声道,「我是蠢,且来求你,让你为难,十分的不应该。只是,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命。」 眼前人又注视了他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王丑话说在前头,我母亲手底下,没那么好煳弄。」 「我知道,我只求能救她不死,余下的如何论罪,都是可以。」 他在衣袖底下双手交握,见她不答话,显然是心里气还不顺的模样,又轻声道:「多谢你。」 赫连姝郁郁出了一口气,又是好半天没有动静。 他正挣扎着,该不该寻话头打破这难堪的安静,却忽地听她开口:「如果今天来见你的,不是你那王八蛋驸马,你还会冒险来求本王吗?」 他一怔,忙道:「我不是……」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下巴却忽然被她捏在手中。 力道并不很大,不如从前真生气的时候,那般穷凶极恶,要人性命的模样,只是目光阴沉沉的,像是憋着几分怨气似的。 她就这样逼视着他,压低了嗓音,「给本王赔礼。」 他愣了一下,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就见她眸中神色越发晦暗,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求本王办了这么大的事,不是嘴上轻飘飘说一句谢就能行吧。自己掂量一下,本王想要的谢礼是什么。既然是求人,就得有点规矩。」 他望着她的眸子,哑然了片刻,才迟疑着,缓缓靠近前去。 柔软的双唇,像燕子拂过柳枝,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点。 然后,就眼看着她神色一动,略显不自在地晃了晃脖子,像是一头剑拔弩张的豹子,炸得根根竖立的毛一点点地服帖下来。 「本王还有点公务,先走了。」她伸手在他发顶上粗暴地揉了一把,「自己睡。」 第60章 60 . 晴洲向晓(十) 过年。(二合一)…… 年关的到来, 好像也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自然,北凉人是没有过年的风俗的,只是赫连姝大度, 允许他和鹦哥儿在王府里随意操办。恍惚之间, 倒也像是个欢欢喜喜, 热闹过年的样子了。 「公子, 」鹦哥儿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就喊, 「我把暖锅端回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崔冉起身去瞧的时候,正见他进门,双手捧着托盘,拿胳膊肘小心地顶开棉门帘, 头上落的全是白花花的雪。 「外面雪这样大了吗,」他道,「早知道你何必亲自去端呢, 让厨房的小婢女帮着送过来多好。」 说着, 替他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她们平日里不是最懂得讨你的巧吗, 怎么也不替你撑一把伞。」 鹦哥儿小心翼翼地将暖锅放下, 仰脸一笑,「今日里厨房人手紧,说是殿下吩咐了,既然咱们这里过年, 那就索性让王府上下都跟着沾沾喜气,让厨房夜里多加一顿点心。所以她们那儿眼下正忙得很,我也不要她们费事送我了,没有那样娇贵。」 他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抬起手来在颊上搓了一搓,问:「公子,你说这锅子是这会儿点上呢,还是晚些再说?」 崔冉伸出手去,在锅边上挨了一挨。 「现在就热上吧。」他道,「路上冷,都凉得差不多了。她应当一会儿就要到了,别让她等着。」 对面答应了一声,一边在锅子底下点起炭火来,一边嬉嬉笑笑,「公子如今,也知道把殿下往心里装了。」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轻声道:「别胡说,大年节里的,你是吃准了我不会说你。」 鹦哥儿只抿嘴偷着乐,丝毫没有怕的模样,转身又忙着张罗别的去了。 徒留他一个,坐在桌边,望着锅子底下燃得暖融融的炭火,不由得出了一刻的神。 今日,要是放在陈国来说,就是大年三十,该是满街都放烟花爆竹,家家户户吃年夜饭守岁的日子。 从前的这一天,在宫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重大节庆。从十多天前起,就要有司礼监指挥着各局各司,按照各自的职责准备年节上的种种事项,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不论是路上,还是各处宫苑里头,都要挂上红灯笼,远远地望过去,便是一片吉庆。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心里头都喜兴。 到了年三十的正日子,就要摆团圆家宴。像他们这样未嫁的皇子,在宫里是头一份的矜贵,且不必理会后宫君侍之间那些明来暗去的心思,只管换上新制的衣裳,打扮得雅致俊俏,高高兴兴地去赴宴。 就连平日里不大谋面的母皇,这一天也会格外和蔼可亲,见了面都问几句闲话,赏下一些男儿家的簪子头冠等东西。 宴席过半的时候,就会有早早安排着的宫女,在外面开阔的地方燃起烟花来。因着外面冷,人通常不往外去,都挤挤挨挨地站在殿外的廊子底下,仰着头看。烟花升空的时候,便一齐赞嘆欢笑,火药灰落下来的时候,站得靠外的小宫女小侍人就要拿手挡了头,以防灰落下来迷了眼。 散席后回到各自宫里,还要守岁。 宫中的规矩严,往常亥时就该入睡,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可以熬夜,没有人约束,主僕关起门来可以一起游戏,或聊闲天儿。到了夜深的时候,一人一碗热甜羹,喝得浑身都暖暖和和的。 他从前并不知道,那就已经是最好的年月。还以为自己的人生一直都会这样下去,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在宫里时无忧无虑,出降后也受妻家敬重,一生荣华富贵,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委屈能受。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正出着神,忽听外面传来鹦哥儿的声音:「奴见过殿下,您快进屋坐。」 还没十分回过神来,就见门帘让人一把掀开了,那人腿长步子大,一步就跨进屋里,抖落了一地的寒气夹带着雪花。 他将刚才那一缕有些惆怅的思绪收回来,忙着起身道:「你来了。」 说话间,就瞧见了来人满身的雪,沾在她斗篷的毛尖上,像是出了一层银白的毫似的,几乎浑然一体。 他想问,怎么也不打了伞过来,话到嘴边,又猜到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耐烦那些讲究,没准还要笑他矫情。 于是临时打了个弯,变成了:「怎么一个人悄没声儿地就过来了,淋成这样。」 话出了口,才发现有些不对味儿,却也来不及更改了。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微微眯起眼,似乎是威胁,眼底里却透出好笑来,「这就敢嫌弃上本王了?」 说着,一步跨过来,就要伸手将他往怀里扯。 「最近本王忙,没来得及看着你,让我教教你规矩。」 他心知她有一些不要脸的手段要使,也没打算躲,只站定了,等着被她一把拉过去,粗暴地揉到那一身毛皮里。 不料她手都伸到跟前了,却又收回去,反倒后退了两步,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丢给跟着进来的鹦哥儿,才重新走近前来。 没有了那一身冻人的雪珠子,只有通身的暖意。 「备的什么,这么香。」她吸吸鼻子,往桌边走过来。 崔冉带了笑,站在她身边同她指点。 「大多是南方过年时的菜式,都是厨房按着我的交代做的,我还没尝,不知道能学像几分。但瞧着模样,大约也像那么回事吧。」 赫连姝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一桌子菜看。 「你不就是陈国人吗,既然是你教的,就算那群木头再不成器,也总能学像个七八成吧。」 他听了,就忍不住笑,从眼角瞥她,「这我可不敢打包票的。」 「怎么说?」 「我长到今天,也没亲手做过一道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这人闻言,不由失笑,扭头将他瞧了几眼,目光里写满揶揄。 「你们陈国人,不是最讲究男子贤惠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不是?」她道,「怎么到了老皇帝的儿子身上,就不学这些好的了。」 崔冉听着,也知道她是存了心要招惹他。 自古以来,别说宫里了,但凡是高门大户的男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应事务都有下人操办,一家主夫也只鬚髮号施令,掌管下人罢了,从没有亲自动手的道理。 难道他们北凉的宫廷里,君侍和皇子就有亲自下厨的光景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斥了一句,大过年的也吐不出几句动听话来。面上却不如从前,让她拿话堵了只知道闷头忍气的模样,反而转过脸望着她,微微一笑。 「你说得很对,可惜我的确是个没学过厨的。」他道,「你要是嫌我,现在将我赶出府去也还不晚。」 然后他就听见,身边的人「嘶」的一声,眉头紧皱在一处。 「本王说什么了?」她不可思议道。 他眨了眨眼,偏开脸去,作出个不看她的模样,只用余光瞧着她。 就见她下颌动了一动,像是暗自咬牙似的,神色仿佛是既好气又好笑。 「行,你行。」她道,「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敢拿捏本王了。是本王待你太好,给你惯出来的胆子。」 他心里抖了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一派事不关己。就听她摇摇头,转身嘀咕了几句,声音含含煳煳的,不大清楚。 好像是:「本王这府里都吃点什么啊,把一头小白眼狼餵这么大。」 他绷不住,快要笑出声来了,又唯恐真惹急了她,要就地和他算帐。当着鹦哥儿的面,他也十分的拉不下脸面。 于是只指着桌上碗盘,温声道:「那边有饺子和春卷,都是我们从前过年时吃的,我也拿不准你喜欢哪一样,就都让她们备了。这些简单的吃食,味道大约是不会有错。」 赫连姝这才像是脸色好些了,轻哼了一声,手上倒毫不客气,伸手就抓了一枚春捲来吃。 「哎,筷子在边上呢。」他阻拦不及。 她丝毫不理会,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炸酥了的春卷皮子窸窸窣窣地往下落。 她拿手接了,朝着里面小白菜肉丝的馅儿看了一眼,点点头,「做吃的这回事上,还得是你们那些穷讲究。」 崔冉也不理她这爱损人的臭毛病,一边亲自伸手揭开暖锅的盖子,一边道:「虽然天色还稍早些,但既然来了,不如开饭吧。要不然,暖锅子还不碍事,其他的菜却该放凉了。」 又问:「你要喝酒不要?」 这人放着好好的对面不坐,非要将椅子扯过来,挨在他的身旁坐,点头道:「喝,大过节的,不喝酒浑身不舒坦。」 于是鹦哥儿又去张罗着热酒。 两人坐定了,桌上的紫铜小暖锅里咕嘟咕嘟的,煮得欢腾,氤氲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来,在冬日的屋子里,像是白雾似的。 他这会儿倒有些觉得她英明了。还好是坐得近,要不然雾气迷迷濛蒙的,连对面人的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锅里煮的是羊肉,浮在雪白的浓汤里,面上漂了一层金灿灿的油星子,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你们过年也吃这个吗?」赫连姝定睛瞅了瞅,「我怎么觉着不像。」 「不是。我们从前不大吃羊肉,年关的时候有砂锅,也多是肉圆子、蛋饺一类,没有这样的口味。」 「那你?」 「我怕你吃不惯南边的年菜,让厨房也备些你喜欢的。」 正逢鹦哥儿送酒进来,门帘缝隙里扑进来一阵风,将裊裊的热气吹得偏了一偏,在半空中舞出个旋似的。 赫连姝看着他,目光似乎好笑,「你不是最吃不下羊肉吗,一天天的嫌这个腥,那个膻。」 他脸也不红,只平静地替她倒上一杯酒。 「我吃不下不要紧,你爱吃就够了。你允许我在王府里过年,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备了一桌子的菜,总也不能没有对你胃口的。」 他一边将酒杯递过去,一边道:「还没认真谢过你,准我在你的府里弄这些。」 身边人静了一静,没有答他,于是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再说了,这只是遇上你的头一年,万一往后慢慢地,我也就吃得惯了呢。老话不是说吗,入乡随俗。」 这人干咳了两声,眼神往一旁飘了飘,好像对他这副模样很无所适从似的。 她伸手过来,却不是去接酒杯,而是将杯子拨到一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啊……」他没防备她在饭桌上来这个,轻轻吸了一口气,也不敢将手往回抽。 她却并没有进一步举动,只垂眸看着他的手。 「怎么弄成这样?」 他怔了怔,耳根微微地热了一下。 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北地严寒,即便他已经很少出门,但凡出门必定是穿着厚厚的斗篷,手上还要被鹦哥儿塞进一个暖手炉,指头上仍然渐渐地生出冻疮来。或红或紫,肿着好几个,是有些醒目。 说来好笑,刚长出来的时候,他连认也不认得,还是听鹦哥儿说了,才知道这是北方冬天里常见的。 他原本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不过是几处冻伤,稍有些痛痒,也没有大碍的。和北上的一路中所经歷的困苦相比,简直不足挂齿,更别提和其余的,如今不知道命运如何的男子比起来,要是他连这点小事都拿出来说,就更显得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只是,手当真让赫连姝捉住的时候,他心里却仍然难免生出几分不安来。 毕竟,男子以白净纤细为美,这样肿得像萝蔔似的手,还哪里能好看呢。 他将手往回缩了缩,却没能成功,反倒被面前的人捉住了,拉到眼前细看。 他脸上都羞红了,难堪道:「你快些吃菜就是了,看这做什么。」 赫连姝没有理他,只将他的指尖轻轻握了一握,「怎么冻得这么厉害,碰过凉水了?」 「没有,」他老实摇头道,「有鹦哥儿在,哪里会让我碰这些。我着实是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了。」 她抬眼看了看他,轻轻一哧,「就你娇气。」 话虽这样说,相比从前取笑他的时候,却终究有些不一样。 「你们南边来的人,没经过这么冷的天气,头一年冻得最厉害,也是难免的。」她松开他的手,淡淡道,「晚点我找些药膏给你。」 他十分不好意思,将手藏到了桌子底下,「哪里就这样麻烦,总归开了春就好了。」 刚说完,就让她瞪了一眼。 「你是不疼还是怎么的?」 「我……」 「冻疮这种东西,有深有浅,要是冻伤得深了,往后这块肉也好不了。你们男人不是把自己的脸和手看得最金贵了吗,要是以后不好看了,可别赖本王。」 她看着他怔怔的脸色,挑了一下眉,「那还有更不凑巧的,手指冻坏了,往哪里一敲,跟木棍似的往下掉。这些我都见过,可不是吓唬你。」 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脸上白了两分。 「还说不是吓人。」 这句轻声埋怨,让她给听去了,顿时哈哈大笑,端起他倒的酒喝了一口,神色间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崔冉瞥她两眼,心里颇有些气不过,却终究是没有同她一般见识,只从身边掏出一件东西来,往她跟前一递。 「这个,给你。」 他像是怕她瞧不上似的,也不等她细看,先一口气道:「街上随手买的,你要是不喜欢,丢着就是了。」 赫连姝愣了愣,放下酒杯,拾起来看。 是他上回和鹦哥儿上街的时候,在小摊上买的簪花,是南方过年时女子插戴的,这里的小贩也乐于跟风。 他瞧着她对那花细细打量,眉心微微拧起,仿佛很困惑的模样,手就很不自在地在衣裳上擦了一擦。 都怪鹦哥儿,和摊主一起游说他,哄着他买回来,说是她一定会喜欢。看吧,这会儿可不就自讨没趣了。 他刚想要噼手夺回来,让她将这一篇给揭过去,赫连姝却将手指一收,不但把簪花牢牢握在了掌心,且还顺道把他的手也给攥住了,倒有些像是个十指相扣的模样。 「干什么?」她扬着眉道,「给了别人的东西,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他抿了抿唇,「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这种男人气的东西,本王向来是不怎么有兴趣。不过么……」她将手重新摊开,朝着那簪花瞧了一瞧,「本王连你们的年都陪你过了,倒也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工夫。」 她抬眼看了看他,像是很不满意他的后知后觉似的,将花往他手里一抛。 「怎么,买回来这么无聊的东西,还等着本王自己戴?」 他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面在心里道,真不喜欢就还给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花样,一面却并不驳她,只依言替她簪上。 北凉人不梳髮髻,女子梳的是满头细细的髮辫,一时之间,倒让他很没有下手的地方。折腾了一会儿,才最终将珠花戴在了她的鬓边。 正红色的重瓣芍药,花瓣上落着金彩,蕊上缀了一颗珍珠,莹润生光。衬着她飞扬的眉眼,倒有种别样的相称。 只是他不由得想起,他买花那一日心里划过的念头,就忍不住发笑。 果然很像是,在狼头上戴了花。 「你笑什么?」这人斜他一眼,「本王许你胡闹,错了是不是?」 他抿着嘴,将笑意强忍了几分下去,只摇头不说话。 她就越发粗声粗气,「我看是把你养得胆子大了,连本王也敢取笑。」 「我没有在笑你,」他只能道,「我是瞧着好看。」 「鬼才信。」 赫连姝自顾自拿筷子,吃了两口菜,才道:「天底下哪有说女人好看的,不像个样子。」 「那又怎么了?女子皎洁明艷,风华灼灼,古往今来的诗词里都有称赞女子姿容的,只是你不读罢了。」他不甘示弱道,「我爹从前就总说,在他心里,我娘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女子。」 「酸倒牙了。」这人撇撇嘴,「就因为你们那儿的女人,一天天的涂脂抹粉,吟诗作画,才……」 她说到一半,大约是想起大过年的,不好戳了他的心,硬生生地停住了,只埋头吃菜。 崔冉笑了一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反倒是托着脸颊,在边上认真地瞧着她。 「看我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我看我的,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她一放筷子,十分好笑的模样,「你在本王身边久了,也学会不讲理了?」 他心里道,也不知道她这话,算不算是有自知之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但嘴上却认真道:「我只是在想,其实你生得很好看,只是从前太兇神恶煞,跟个活阎王似的,人人见了你都怕,连正眼看你都不敢,更别提是细瞧了。」 说着,胆子还很大,竟伸手去抚她的眉心。 「你别老是沉着眉头,兇巴巴地吓人就好了。对,就像现在这样,瞧着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闹得赫连姝都愣了愣,往面前唯一的酒杯里看了看。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本王瞧着,刚才也没偷喝啊,怎么在这儿说胡话呢。」 他轻轻笑出声来,心底里也觉得,自己今天属实是胆大。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和她相处得久了,近来和睦了许多,又或许只是让暖锅里的热气扑了头脸,搅得人暖洋洋的,不大清醒,只觉得今日里和她相对,格外安心。 「别人不是都说吗,男子看妻主,当如繁星仰望明月。不论怎么看,总该是欢喜的。」他软声道,「从前我对你害怕得很,不敢有什么念头。如今在你的王府里,横竖是要长久相对的了,怎么,还不该我仔细看看吗?」 他话音落了,面前的人眸子却忽地暗了一暗。 他还没回过神来,腰上骤然被人一搂,勐地一轻,竟是生生被她拽过去,抱在膝上。 「你做什么?」他忍不住道。 她与他面对面紧贴着,笑得邪气,「这话说得,怎么像是本王强掳了你一样?」 第61章 61 . 晴洲向晓(十一) 这算求婚吗? 屋子里原本也暖和,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紧挨着,热夹杂着燥,便越发惹得人难捱。 崔冉耐不住, 在她的膝头上轻动了动, 却又唯恐像上次一样, 引出什么难堪的场面来, 只能假作平静道:「吃着饭呢,你弄什么花样?」 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想起那一夜旖旎情形来,耳垂都烫得厉害。 赫连姝箍着他的腰,没有放的意思,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本王吃饭,七七八八地说了一大堆没数的话。」 他便更不自在, 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的确, 是他一时大意,自己引来的火, 怪不得旁人。 他就像是一只兔子, 在狼窝门口的草丛里,拿一双长耳朵反覆招摇,就怕狼不扑上来一样。 「是我说错了,还不成吗?」他不得不示弱。 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轻放他的意思。 「说错什么了, 本王记性不好,没头没尾的,听不明白。」 他望着她写满戏嚯的双眼,咬了咬牙, 也只能轻声道:「不是你强掳的我,是我愿意留在你的府里,行不行?」 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由得讶异。 曾几何时,他的脸皮是极薄的,但凡是稍微越礼一些的话,也说不出来,总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有违他从小受到的教养。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这样直白的话,他也能说出口了,且也不怎么面红耳赤,仿佛很自然而然一般。 果真是在她身边待久了,她是蛮子不识礼教,他也就跟着没羞没臊起来。 这样十分不好。 但眼前的人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她眯了眯眼睛,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起来,显然是非常的受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道。 他被她这样带钩子似的目光打量得受不住,轻轻地动了一下腰,道:「你快放我下来。万一鹦哥儿进来添酒,瞧见了这副模样,还像什么话呢。」 她却很不屑一顾。 「你那个小侍人,眼色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只要我们不叫他,他打死了也不敢进来操那份闲心。」她哼道,「再说了,你就是王府里的主子,你和本王亲热,下人看惯了也就好了。」 他怔了怔,觉得这话没法接。 她却并不是空口白说一句,反倒搂着他的腰,将他越发拉近身前,认真地盯着他。 他被她抱在腿上坐着,就比她还高出几分,她仰头望着他,神情像是染上了酒意似的,气息全扑在他的颈间,一阵阵地惹人发痒,眼神却仍旧明亮清醒。 「你想不想,当王府真正的主子?」 他心头突地一跳,失语了片刻,忽地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躲闪道:「我如今不是已经在你身边了吗。」 面前的人笑了两声,满脸将他拿捏得一清二楚的神情。 「别煳弄,你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 「是你高看我了,我听不明白。」 她定睛看了看他,忽地一下凑上来,启唇将他颈间最细嫩处衔住,轻轻咬了一下。 他想躲也无法,被她牢牢拥住,忍不住喘出声来,「啊……不要……」 她就凝视着他迷离半合的眼眸,勾了勾唇角。 「不是喜欢看本王吗,有没有想过,要坐王夫的位置,正大光明地看?」 他心口蓦地盪了一下,像是漏跳了似的,泛着说不上来的古怪滋味。 王夫,这两个字,他当真从不曾想过。 他曾经是陈国的皇子,天下男子中头一份的尊贵,真正的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但是在如今,却是身份极尴尬的,一个俘虏,比寻常的北凉男子还不如。 他这样的人,原该就是一个物件,被赏赐到随便哪一处府邸里,当个取悦人的玩物,是死是活,也不大会有人在意。是他运气好,遇上了赫连姝,她偏又是个眼瞎的,任凭一路上与他怎么磕磕绊绊,横生枝节,最终偏能看上他,将他留在身边,给他一处安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但是,最多也就该到此为止了,能在她身边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侍,得她的庇佑,已经是他最好的结果。 而至于王夫,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一国的皇女,手握兵权的亲王,怎么可能娶一个敌国被俘的皇子当王夫呢。 先不论大可汗允不允许,朝野上下又怎样说,单论上一回小阏氏对他发难的情形,他就也该明白,他在北凉是怎样的处境了。 将他捧得太高,对她绝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我没有想过,」他道,「还是放我下来。」 这一回,赫连姝倒没有再与他嬉闹,当真允许他从她膝头离开,只是望向他的目光很是探究。 「你就这么本分?」她轻哼了一声,「本王正夫的位置,多少贵族盯着,都争不来。」 他眨了眨眼,也知道她说得是实情。 只是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与他提这个。 试问天下间的男子,谁不想嫁与别人做正夫呢? 正夫可入宗谱,可登厅堂,哪怕是自己没有所出,侧室所生的儿女也要称他一声父亲,死后也能入祠堂,有后人供奉香火。 而侧室,什么都没有,后半生的命数,一看正室能不能容人,二看能不能生出有造化的女儿,再有,还要凭妻主的良心。若是遇上不心疼的,将跟着侍奉了多年的侧室随手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都说宁为小家夫,不做大家侍,他的心里又如何能不明白。 从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又何曾担心过这样的事。他生来就应当是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受驸马家中礼敬的,唯一需要费些心思学的,也不过是如何掌管家宅,如何调理侧室这样的事。 他从前也绝不可能想到,他还会有与人做小的这一天。 只是世事无常,又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求一处安身,哪里想过这些。」他低声道。 身边的人便不怎么畅快的模样,自己倒了一杯酒,闷头喝了,道:「你倒是心思少,算本王多嘴了。」 他便无奈地笑了笑。 先不说他的身份如何,单是王府里比他资歷老的,就有兰因和那尔慕呢,尤其是后者,那是小阏氏照拂的人。要是传出赫连姝有意立他为王夫的话来,还不知道小阏氏那里要起多大的风浪。 他也不与她硬碰,只温声道:「这事先放一放吧,话说回来,我还真有另一桩事想求你。」 她虽然气不顺,却听他话说得软,又难得主动开口说个「求」字,神色倒是缓和了几分。 「什么事?」 「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他收敛了片刻前笑容,怅然道:「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五哥,我大约是活不下来。当初在金殿前面,我还与他相约,分开后也要各自照料好自己,到了年关的时候,要见面一同吃年饭,一同守岁的。」 他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怎么看也不像是笑。 「其实我知道,五哥是哄我罢了。但是我当真,很想他。」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就是被我大姐讨去了的那个?」 「是。」 她放下酒杯,像是沉思了片刻,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我大姐这个人,也和你说过,近年脾气越发的古怪,我和她向来也没有太多来往。」 崔冉闻言,只觉得心向下落了一落,若说失望,是在所难免,但倒也不是全无预料。 他从日常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得出来,她和四皇女是同胞姐妹自然不必说,和二皇女也颇为融洽,唯独与她这位大姐,是说不来的,彼此都有些忌惮。 他是在给她添麻烦,也不能强人所难。 「罢了,」他低声道,「要是你不方便,那还是往后再找机会。」 话音刚落,脸上却忽地被人捏了一把,他一抬眼,就见她撇嘴笑着,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 「做什么?」 「你都说是求了。本王心软,听不得自己的男人求我。」她道,「知道了,让我想个由头。等忙过了这一阵,就替你办了。」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答应,脸上止不住地泛上喜色来,同时也极感激。 「多谢你,我当真是……」 话说到一半,就被她截断了。 「嘴上的谢本王不稀罕。」她道,「你最近求本王的事,还真是有点多。要不然统共一起算吧,办成了之后,该怎么好好谢本王,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他在她肆无忌惮的打量下,忽地说不上来是触动,还是好笑。 成日里像条大尾巴狼似的,真到了紧要关头,性子却又出人意料的慢。要不是她慢慢吞吞的,早在她将他从宫里救回来的那一夜,他本就想…… 她倒在这里拿腔作调地威胁他。 要不是见过她唿吸粗重,强行按捺的时候,他还有些疑心,是她不能……那样呢。 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是她骨子里还有几分良心,觉得该与他以礼相待,不该太过粗暴蛮横吗? 罢了,总归也是她自己不要的,可别说是他没给她。 他唇边噙了一丝笑,转头问她:「要不要喝汤,我替你盛一碗。」 她点了点头,欣然看着他挽了几分衣袖,替她操持。这一会儿的工夫,仿佛是心情又快活了,不如前面同他说王夫一事又被他婉拒了的时候,闷声丧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多喝些热汤,一会儿走在路上身子也暖和。」他将汤碗放到她面前时,这样道。 立时就被她盯了一眼。 「怎么,急着赶本王走啊?」 「我没有。」 「你上回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你们陈国人过个破年,要守岁吗。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他瞧瞧她,「你也留下跟着守吗?」 「都陪你折腾这些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她抱着羊肉汤,翻翻眼睛,「还不就你们规矩多吗。」 第62章 62 . 出云归雨(一) 是她亲手治的罪。…… 没有烟花爆竹, 也没有各处走动拜年的热闹,和连篇的吉祥话,只有他、赫连姝、鹦哥儿三个, 在一方小院里关起门来, 悠闲相对。 在北凉的第一个新年, 也就这样平和安静地过去了。 只是, 赫连姝虽然格外好性子,有心陪他过这个年, 却也终究不能够陪多久。不过在府里待了三五日工夫,就重新开始忙碌起来,不是进宫议事,就是去练兵场巡视, 早出晚归的,有时甚至不回来。 倒显得这偌大的王府里格外冷清,空落落的。 崔冉一来是冬日里懒怠动弹, 二来也是有意低调行事, 不愿给她添麻烦,除去偶尔与兰因走动聊天, 余下的时候也不怎么出门, 只待在自己房里宁静度日。 不过,王府里不如从前宫中,有那许多打发时间的花样,赫连姝让人从市面上找了几本诗词、话本一类, 也都让他给翻完了。 鹦哥儿瞧着,也很担心他给闷出毛病来。 「公子,今日天气还好。」他道,「要不然, 我陪你去街上逛逛吧。」 崔冉却只摇摇头。 「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出门也不好走,又要让府上安排车马婢女,做什么去添那些麻烦呢。再说了,冬天里阳气轻,街上走的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万一再给撞上了,可怎么好。」 他这话,显然就是有所指了。 惹得鹦哥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公子如今说话,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笑罢了,又望着他,似乎感嘆的模样。 「你在殿下身边,脾性当真改了许多,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一个性子。这就对了,我只盼着你和殿下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我看着都安心呢。」 他脸上绷不住,偏开视线去,低声道:「年纪不大,怎么就你操心的事最多。」 听得对面越发要取笑。 「都这样久了,公子还害羞呢。」 「你哪里瞧见了?」他拿手背贴了贴脸上热意,假意嗔道,「你整天说不了三两句话就提她,依我看,就该把你送到她身边去服侍,将这些话都朝着她说。」 然而鹦哥儿却是个向来不怕他的,且口齿比他还伶俐。 「公子你可别说,这些话让殿下听见了,没准还十分受用呢。」他笑嘻嘻道,「再说了,你也就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心里可不知道怎么惦记殿下呢。也不知道这几日里,是谁每顿饭都要备她喜欢的菜色。」 他无法辩,只能偏开脸去,低低道了一句:「我是说不过你。」 但说罢了,却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这阵子,赫连姝眼看着是越发的忙碌了。在王府里的时候不多且不说,即便是回来了,也还有许多时候要耗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处理公务。 他也不很明白,瞧她从前的言语做派,对政事向来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她宁愿在王府里当一个悠闲亲王,应该不是作假。她的母亲大可汗,却为什么非要将那么多事加在她的肩上。 看着她回府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既严肃且疲惫,他也只能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不论她是否回来用饭,总是吩咐厨房备着合她胃口的菜色,日日换花样。若是见了面,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和她使小性子,只一味轻言软语,顺着她的心意,以期她留在府里的时候能轻松几分。 他的用心,还有此刻的惆怅,也都让鹦哥儿看在眼里。只是领会出来的意思,并不是那么的准确。 「公子,」他细声道,「我知道,殿下近来不大待在府里,你心里冷清得很。但是你且宽心,殿下她心里别提多疼你了,等她忙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崔冉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她近来忙的是什么?」 「这……」 鹦哥儿终究是机缘巧合,被他带在身边的,并非从小在规矩森严的地方伺候。他又一向性子好,从不申斥他,倒养得他仍是快人快语,胆子颇大,回话时也不避忌。 「我仿佛听说过几句,是预备攻打西齐的事,是不是?」 他抿了抿嘴,拿一双圆熘熘的眼睛望着崔冉。 崔冉的唇边就浮上了一丝苦笑,「不错。」 鹦哥儿转了转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几眼,才道:「公子,你是因为这件事,心里才不痛快吗?」 他也不遮掩,点了点头,就是承认了。 虽然他如今已经心甘情愿地,做了赫连姝身边的人,早已不抱什么光復故国的念头,对陈国曾经的皇太女,也只剩下血脉亲情的关照。 但他终究,还是经歷过国破家亡的人。 不说京城被攻破时候的哭声震天,尸骨遍野,单说是他们这些被俘的男子,一路北上期间的惨状,如今想起来,也仍然歷歷在目,令人悲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而西边的齐国,国力并不雄厚,在北凉人的马蹄下,也多半是羊入虎口而已。 他是不恨赫连姝了,也明白大可汗抱着一统天下的野心,早已等待了数十年,她身为皇女,只能忠实地为她的国度和母亲效劳,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他对这样的残暴征伐,仍然不能苟同。 他不忍心看到另一个国度和它的子民,经歷他所经受过的痛苦。尽管,这仿佛是前路上註定的结局,无法避免。 于是,他心底里仅存的奢望就只是,至少领兵出征的,不要是她。 他不想看见自己的枕边人,刀上染上太多的鲜血。 虽然他同时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极天真,极不可实现。 「公子,」身边的鹦哥儿轻声道,像是小心斟酌着,「这些朝堂上的大事,不是咱们男儿家能管得了的,你还是别往心里装,只管和殿下和和美美的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你心里不快活,可以和我说,但还是不要和殿下提了。」 听起来,像是很怕他一时不冷静,说出这些话来惹了赫连姝不悦,将先前一段日子的和睦前功尽弃。 「我明白,我没有那样不当心。」他道。 于是鹦哥儿察言观色,像是有心要引他忘了这些,「在屋子里待久了,人也发闷。要不然,咱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这是在王府,不是外面,那些人啊鬼的都碰不见的。」 虽然心头仍旧发沉,但这些事也终究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冉无谓抚了他的好意,只点点头道:「也好。」 鹦哥儿便欢欢喜喜地替他取了手炉,裹上大毛斗篷,陪着他一同往外去。 白龙城里的雪,好像下不完似的,难得停些时候,过几日又落。他眼瞧着,王府里的树都冻成灰白色,毫无生气,积雪堆在墙根,半化不化的,冻成一片一片的冰。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春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公子,走慢些。」鹦哥儿扶着他道,「想来是总下雪,扫地的人也懒怠,只将道中间扫干净就罢了,靠边些的地方还滑得很。」 他还未接话,却听岔路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说是谁这么娇气呢。嫌路难走,不躲在屋子里,还出来瞎晃悠什么?到时候摔断了腿,可别又跟殿下哭去。」 说话这样刺耳的,整个王府里也只有一人。 鹦哥儿当即气不过,抢上前去两步,扯着嗓子就喊:「什么见不得光的人,要躲在墙角后面碎嘴子?」 他还没来得及劝阻,就见那尔慕从墙的那一边绕出来。 两相见面,反倒是他更不自在一些。 他是听说了,那尔慕前几日里被解了禁足,许他重新在府里走动。 这也十分好理解,他终究没有重大的罪过,罚他这些时日,也很足够了。即便是赫连姝有心替崔冉出气,也无法违背公允,真将他给从此幽禁起来。 对此,崔冉并没有什么不平。 只是,那尔慕原本就看不惯他,此番因他被罚,想必心里更是怨愤。他是想着,往后如没有十分的必要,就不要再碰面了,以免横生纠葛。却没想到这样不巧,今日又遇上了。 他无意与对方争执,客气地见了个平礼,就对鹦哥儿道:「走吧,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手炉有些不热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鹦哥儿是愿意听他的话,避开这一场争端,那尔慕却不依。 「怎么,见了我就要躲,是心里装着鬼不成?」 这样一来,鹦哥儿也耐不住气,反唇相讥道:「心里是没有,却大白天的撞了鬼。怎么着,还不许人避一避吗?」 崔冉眼看着就要争起来,忙将他衣袖一扯,低声道:「何必与他说这么多。一时之气,有何不能忍?我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 他这厢尽力息事宁人,对面那尔慕却是紧揪着他不放。 「你心倒是挺大的吗,还有心思在外面闲逛。」他抱着双臂,拖腔拖调的,「这弄得我还有点佩服你了。要换了我,可没有这样沉得住气。」 崔冉不得不站住脚步,看了他一眼。 「此话何意,不妨直说。」 「哟,你还不知道呢?」对面挑眉做出个惊讶的模样,「算了,虽然我瞧不上你,但毕竟是和你有关的大事,还是得卖个人情给你。」 他道:「你们陈国的皇太女,还有她身边的一班子大臣,被挪到城北关押起来了。听说只有三间平房,有人日夜看守着,啧,惨得很呢。」 崔冉闻言,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蹙了蹙眉,面上却不敢露出太多来。 他如今已经是赫连姝身边的人,私下求她通融是一回事,明面上却又是另一回事。要是让那尔慕认为,他的心还向着陈国,抓住了这一个把柄,没准往后还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他只道:「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已经是王府的人,这些事与我也无干。」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冷笑一声。 「那你知不知道,正是殿下亲手将她们治罪的呢?」 第63章 63 . 出云归雨(二) 卑微求全。(二合一)…… 崔冉一瞬间只觉得, 头脑像被人挥拳击中一样,闷闷地发疼,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喊出来的时候, 声音已经变了音调, 尾音嘶哑得厉害, 连带着身子也踉跄了一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鹦哥儿忙着扶住他, 也扯起嗓子沖对面大声道:「你别在这里胡说,挑拨离间!等殿下回来了, 看她怎么治你。」 面前的那尔慕丝毫不慌张,反倒笑吟吟的,好似看戏的模样。 「好大的口气啊,我可吓坏了。」他道, 「你说的也是,要是不信的话,大可以等殿下回来, 当面问问她是不是真的。」 说着, 又斜着眼角瞥崔冉,仿佛很是同情。 「不过,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 你竟然还能不知道,那想来就是殿下存了心,不告诉你了。」他撇撇嘴,「要是我的话, 还是不同她提了吧。何必又惹她生一回气呢,对吧?」 崔冉被他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全身都发冷, 好像身上厚厚的斗篷半分也挡不了风,任凭整个冬日的寒气全都在这一刻侵袭进来,冷得他止不住地发抖。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鹦哥儿吓得一叠声唤他,「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存了心气你呢。」 「要说我存心,那是不假,但要说我撒谎,我可是不认的。」那尔慕挑着眉道,「今晚殿下应该会回府吧,是真是假,要是你乐意的话,自己去问不就行了?」 说罢,竟是一转身,就要走的模样。 「这外面真冷,站久了冻人得很,我才没兴趣和你们废话呢。」 鹦哥儿望着他的背影,义愤填膺,低头啐了一口,远远地还要骂:「我看你得意到几时。你这是刚放出来没两天,又想兴风作浪了。等回头禀明了殿下,关你个一年半载的!」 那尔慕往常那样火爆不饶人的性子,这会儿却毫不理他,头也不回,迳自就走远了,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脚步轻快,透着一股子快活。 崔冉看着他走远,只觉得心里空荡得厉害。 身边的人还要再骂,让他给拦下了。 「没必要,你骂得越响亮,他越高兴。」他轻声道,「走吧。」 鹦哥儿这才吞了声,忙着扶他回院子,还要顾着劝:「公子,你可不能听他瞎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这定是听说了,殿下近来总往咱们的院子里来,心里嫉妒得慌,见不得人好,才要拿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膈应人。」 崔冉知道,他是绞尽脑汁在安慰自己,却也无力应他。 那尔慕这个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性情火爆,嫉妒心强,凡事沉不住气,但并没有太深的城府。他是乐于见他与赫连姝起龃龉,这是不假,但要论太具体的谎话,他倒也编不出来。 他方才所说的,多半就是真事了。 崔冉记得,他先前听说的是,皇太女一行人被圈在城南的一处小院里,住得颇为拥挤,往来伺候的名义上是下人,实际都是看守,一举一动都在北凉人的监视之下。 当时他只暗自垂泪,倒是从前的天潢贵胄,如今沦为阶下囚,此中辛酸,难以想像。 但如今想来,那时的境遇已经不算是很坏了,说是软禁,一应生活总还不受限制。 而现在,听那尔慕的口吻,他们被挪到了别处严加看守,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等待获罪的模样。其情形必然比从前艰难百倍。 他想起从前在宫中,他与皇太女虽然来往不多,却也知道,他这位皇妹自幼担着东宫大任,衣食住行,无一处敢不周到,那是仅次于他母皇的尊贵。 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不知心里有多苦闷。 他就这样揣着满腹的心事,一路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 鹦哥儿觑着他脸色,心里也着急,替他端来安神的热茶,也不见他喝,只能凑在他跟前,小心道:「公子,你和我说说话,别什么事都自个儿闷在心里。」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却也不知能说什么。 他面前的少年再机灵,终究年纪还轻,平日里照料他是很周到的,在这些国雠家恨的事上,却到底帮不了他什么。 再说,他又是个生来的豁达性子,往常劝他时,最常说的话便是,旁的事都不要分神去管,要他只管和赫连姝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 这份豁达,他极羡慕,却至今还没学来。 见他不开口,鹦哥儿也不嫌没趣,只管在他面前絮絮地宽慰他。 「那个那尔慕最气人,心眼儿小得还没有针尖大,自打第一回 见到你,就想尽了法子给你找不痛快。这回殿下为你把他给罚了,他怕是气得呕血呢,今日里见了你,哪能让你心里好受呀。」 他道:「他那张嘴,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欠打的。肯定是从哪里听来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自己又胡编乱造一通,专为了惹你伤心,挑拨你和殿下的感情。」 他半蹲在崔冉身前,忧心忡忡。 「公子,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去向殿下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要是你和殿下闹了不痛快,他的目的可不就达到了吗。」 崔冉听着他连珠炮一样地说,半句话也插不进去,索性就放弃了开口,只捧着一杯热茶,怔怔地出神。 眼前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他并非不明白。 只是人的心,终究是肉长的,而不是算盘珠子串的,哪怕懂得了一切道理,他也无法全然不难受。 「公子,」鹦哥儿几乎要和他发急,「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他这才无力地笑了一笑,「听见了,这不是正装在心里想吗,做什么这样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鹦哥儿舒出一口气,拍拍胸脯,「那就好了,我是真怕你让那混帐给戳了心窝子,回头和殿下又争起来。」 他捧着茶喝了一口,轻声道:「我不想同她争,但是,她明明答应过我的。」 「什么?」 「她答应了,会尽力救她们,帮她们脱罪。」 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淡淡的苦涩,「鹦哥儿,那天回来后,我就将上街遇见陈茵的事全告诉她了。」 「你……」 鹦哥儿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跳起身来,像是六神无主似的原地踱了几步,又要冲到一旁去看窗户有没有关严。 倒是惹得崔冉在心事沉重当中,忍不住笑起来。 「你慌什么?」他道,「你这会儿着急,也不能把我说出去的话从她耳朵里抢回来。」 鹦哥儿这才回过神来,稍微平静下来一些,但仍大口喘着气,神情极紧张。 「那殿下她,她听完说什么了?」 「你是急煳涂了。我方才不就说,她答应我会设法救她们吗。」他顿了片刻,声音低低的,「正是因为这样,我今日里听了才难受。」 对面望着他,神情像是有几分发怔,只是双肩的起伏渐渐放缓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公子,殿下待你,当真是好到骨子里了。」 他拍着胸口,像是浑身都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在一旁小几上。 「你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陈茵是什么人?那是你从前定了亲的驸马,如今凉国的囚犯啊。你竟然也敢和殿下说。」 瞧他的模样,当真是吓得不轻了。 「这样的事情,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忍?何况是殿下这样的身份呢。她不发怒也就罢了,竟然还肯答应帮你,你在她心里得有多重的分量。」 崔冉听着他大唿小叫地念叨,自己心里也晃了一下神。 的确,公平地讲,赫连姝待他,已经是极好了。 那一日里他只想着,从前惧她怕她,没拿真心与她相对的时候也就罢了,既然如今笃定了心意要和她好好相处,那便不应该再欺瞒。无论如何,都该将实情对她讲明。 即便她听了后,要对他发作也好,要惩戒厌恶他也罢,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但她却半点也没有和他发怒,还将他所求之事给答应了下来。 如今想来,哪怕刚才在那尔慕口中听见了些难听话,也不能不承认,她待他是足够宽容了。 赫连姝是什么人啊,被俘的人皆称她为恶鬼,她手下的人对她也极敬畏,就连她的亲生父亲小阏氏,在她面前也要收敛三分气焰。他还记得从前见她杀人时,总是穿心而过,眼都不眨的。 可她面对他,却将天下女子都不能忍的事忍了,以她的身份本不愿意帮的事也帮了。 若说她对他没有用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仿佛是很没有良心。 「我知道。」他鬼使神差道,「或许她这一次,也并不是没有帮我。」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连鹦哥儿也不由得发愣。 「公子,你是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那日里我求她时,亲口说的,只求能保皇太女她们不死,余下的要惩要罚,都没有什么要紧。」他低着头道,「如今想来,或许是大可汗要重罚她们,赫连姝她从中费了功夫,才改为囚禁等待定夺的呢。」 他垂着眼,声音轻轻的,「我刚才也不该,仅凭几句话就那样疑她。」 「哎哟,公子你能这么想,这就是好了!」 鹦哥儿勐拍一下巴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一般。 「这样想就对了。殿下她待你这样好,又向来是言而有信的,都已经答应了你的事,哪里会不办呢。」他道,「这里面必定有缘故,可不能让那尔慕三言两语的,就把你和殿下给挑拨了。」 他方才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才重新笑开来,且带着几分欣慰。 「公子,可不是我说,你要是往后遇事都能这样想得开,那才是真的好了,我这一颗心也不用成天悬着了。你都不知道,你和殿下这两个别扭脾气,我多怕你们哪一日又闹起来了。」 崔冉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红,低着头半天不声响。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迟疑道:「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和她问个明白的,不想憋在心里自己猜。」 「只要你能想得透,和殿下好声好气地说,问就问呗。殿下连你见过陈茵的事都能忍了,问几句话又怎么了呢?」 鹦哥儿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殿下不是说今晚会回府吗,我先去厨房看看,菜备得怎么样了。」 崔冉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才觉得刚才被那尔慕搅乱的一颗心,渐渐地落回原处。仍不十分踏实,但好歹是平稳了不少。 他浅浅吁了一口气,心道,如今还要鹦哥儿一个半大的孩子,替他和赫连姝的感情操心。这样想来,颇有一些羞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赫连姝果然言而有信,在天将黑的时候,带着一身寒风进了门。 崔冉一边招唿鹦哥儿将暖着的菜挪上桌,一边起身迎她。 「今日不是说要去练兵场吗,回来得倒还比平时早些。」他说着,伸手替她去解披风。 她站定了不动,下巴抬得高高的,任由他的手指在她颌下动作,微微眯了眼,仿佛颇为享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原本是要去的,但母亲临时遣人来,召我入宫,要商议开春后出征的事,所以就没有去练兵,一直议到宫门要关了才出来。」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再问。 这些事情,原本也不是他该知道的。 他将她的披风放到一边挂好了,又返身回来,道:「菜是酉初从厨房送来的,轮流在耳房的小炉子上暖着,可能不十分热,但味道想必还不坏。」 赫连姝「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望着他,眼角带了两分笑,不说话。 他抿了抿唇,有些许不自在。 「你不动筷子,看我干什么?」 「好看。」 「你……」 崔冉让她说得,既无奈,且好笑,只偏开脸假作不理她。 「你要是愿意看,就看吧。我瞧着你该是不饿,那一会儿看饱了,就早些回去吧。」 说得赫连姝伸手来掐他脸,「本王看你是脾气见长了,现在连饭都敢不让人吃。你说,是不是本王给你惯得?」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躲闪。 闹完了,才听她道:「本王是忽然觉得,你现在竟然也有个做人夫郎的样子了,看来小白眼狼养久了,还是能养熟的,是不是?」 他懒得理她的取笑,只替她夹了一筷子菜,道:「礼仪都说食不言,你倒是没有停的时候。」 身边的人哈哈笑了两声,也不与他计较,像是让他堵了嘴还颇为受用的模样。 他坐在她边上,忽地就生出几分歉疚来。 他以为,他与她已经十分熟悉了,对她的性子和为人,多少也摸透了。他白日里到底为什么,因为那尔慕的几句话,就对她生疑呢。 「你干什么?」身边人突然问,「不吃饭愣着干嘛?」 他回了神,与她对视着,就忽地觉得很对不起她。 虽然她从不知道他今日里对她生过气。 「我……」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诚实地放下了筷子,「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我妹妹她们,是不是被移到城北的平房里去关押了?」 赫连姝正要去端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是。」 「哦,这样。」 他垂下目光,陡然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想像当中,应当是他一开口问,她就会将此间关节与变故,都有条不紊地说给他听。反正这本就是她答应了他的事情,也不涉及什么秘密,没有不方便让他知道的。 他只想听她说,是大可汗疑心很重,拿住了沈尚书与人通信这一个疑点,哪怕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也要将人从严查办。是赫连姝她从中周旋,替她们换来了这个暂时关押的结果。 只要她这样说,他心里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也不会再替她添难题,要她强行将她们即刻救出来。 只要性命无虞,别的就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是赫连姝她,竟不说话。 他踌躇了半晌,才重新开口,「我知道你近来忙得很,并不是想多问,让你烦心。我只是想,你在此间一定费了很多辛苦,我……」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话陡然被人截断,且语气冷淡,令他蓦地怔了一下,竟没回过神来。 「什么?」 「本王问你,你们的皇太女被关押起来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在她陡然转冷的目光里,崔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陌生感。 不,或许也不是陌生,只是久违的害怕。 曾经在被押解北上的路途中,他是见惯了赫连姝这副模样的,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锐利冷酷的人。那时候,他甚至无须她开口,只要见了她这样的眼神,就知道小心行事了。 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的这副面孔了。 自从将他带回王府后,她待他一直都好,宽容和气,多加照拂。以至于他几乎已经忘了,她原本是这样令人畏惧的一个性子。此刻再见,才忽然觉得分外怕人。 「我……」 他一迟疑的工夫,眼前的人就冷笑了一声。 「怎么,是你那个小侍人上别处打听回来的?」 他勐然一激灵,唯恐她迁怒鹦哥儿,忙抢着道:「不是,是我今天出去,我……遇见那尔慕了。」 说这话时,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绞作了一团。 虽然这就是实情,他也绝不喜欢那尔慕这个人,却仍然觉得像是将谁亲手推出去了一样。 赫连姝听他这样说,神色倒是稍霁,可能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轻哼了一声,「没有一个给本王省心的。」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坏脾气的模样,心里一方面发憷,另一方面却也忍不住悬了起来。 她这阵子待他,一向都很和气,她这个人规矩也淡,并不像从前宫中有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样的戒律,就连筹备攻打西齐的事,也不避讳和他讲。她仿佛没有必要,因为他问这一句,而突然翻了脸色。 但他仍安慰自己道,或许只是她近来太忙,让大可汗差来遣去的,脾气上来了,不耐烦,也是有的。 「是我不对。」他低声道,「我不该你一回来就问,搅得你连饭都吃不好。」 说着,就主动去替她倒酒,「我不问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手还没有碰到酒壶,却忽地被她一把抓住了。他在她冷冷的目光里,也闹不清她的意图,只忐忑地望着她。 「你,你拉我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扬了扬嘴角,「你和刚遇见本王的时候,果真很不一样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自己心里也有些怅惘。 那时候的他,别说做小伏低了,连一句软话也不会说,被她戏弄着要他侍酒,他也直愣愣的,好像背嵴总是弯不下去一般,即便是旁人使眼色要他有样学样,他也学不明白。 当初他还以为,他只要和她捆在一起一天,就会别扭一天,彼此猜疑,相看两厌。 哪里能想到,他还会有小心翼翼,逢迎她脸色的这一天呢。 他轻轻使力试了试,没能将手腕从她手里抽回来,只能道:「是我心急了,不该这时候问这些。我替你再添一杯酒吧。」 这人却并不放手,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忽地手上一使劲,带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她怀里倒去。 「啊!你……」他轻唿了一声。 她将他按在身前,姿态仿佛亲切,手上的力道却不轻,颇有些霸道不容置疑的意味。 「告诉本王,我和你的那帮子破烂亲戚,你站哪一边?」 「你轻些,弄疼我了。」他忍不住动了动手腕,低声道。 眼前的人愣了一愣,眼中的锐意收了些许,手上果真放轻了些。他瞧着她的模样,却很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生了这样大的气。 「你怎么这样问。我都在你的身边,和你同寝同食这样久了,你说呢?」 他有意不与她起争端,只一味低声软语道:「我知道,必定不会是你要将她们送去关押的,一定是大可汗要对她们施以重罚,你为了帮她们,才行此举。我并没有猜疑过你什么,是我方才问得不对了。」 赫连姝怔了怔,却忽地冷笑出声,且不同于往常冷酷,笑声里更有一丝他读不明白的意味,直笑得他既茫然,且全身发凉。 「你,你别这样。」他无措道。 这人将他牢牢按在怀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这般亲热的情景,说出来的话却寒凉透骨。 「你猜错了。是本王进言,要将她们关押起来从重发落的,如果不是母亲留她们还有用,本王还想她们死呢。」 第64章 64 . 出云归雨(三) 被凶了呢。 他望着她, 怔怔的,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块儿却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赫连姝也凝视着他。 她将他按在怀里不放, 一双眸子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明亮的琥珀色, 像是某种鹰隼的眼睛, 在追击自己的猎物。 她的怀抱原本该是很暖的, 往日里,他让她这样揽着的时候, 向来半是耳热,半是心安。然而这一刻,却忽地品出了刺骨的寒意来。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 攀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她双臂仍保持着拥住他的姿势,只是眼睛里没有一分温度。 「本王说得很明白了,是我提的严惩她们, 我想要她们死。」 「你……!」 崔冉勐一下发力, 要从她怀抱里挣脱出来,无奈她揽得紧, 以他的力气, 竟不能够。不过是在她的身前徒劳地推搡了几下,反而显得分外狼狈。 一瞬的工夫,他的双眼就红透了,盛满了水光, 像是红烛上将落未落的泪。 「放开我!」 她沉默着,只垂眼盯着他,唇角微动了动,绷成一线。 她若要用强, 他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这一点他明白得很。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力威胁她。 毕竟她,从来都是一个心硬到极点的人。 但他不愿意露了怯,哪怕嗓子眼堵得生疼,也毫不退让地紧紧逼视着她。 半晌,她的手竟当真松开了,双臂慢慢地从他身侧落下去,平静地看他急着抽身,一连退开几步,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望着她。 她竟然还极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嘲讽。 她一言不发,崔冉却也没有什么能与她说。这样的情形下,好像连一个字也是多余。 烛火哔剥,渐渐变矮,桌上的菜也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他呆站着,直到胸腔里的愤怒完全平息,只余心头一片寒凉,才能开口。 「赫连姝,」他用极茫然的眼神望着她,「你何苦非要这样对我?」 他并不是不明白,她是北凉的皇女,以她的身份要帮皇太女等人,的确很是为难。但是,她若是不愿意,她不答应他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难道先博得他的感激,再刺痛他,看他像丑角一样被戏耍,她会高兴吗? 眼前人端坐在桌边,双眼沉沉盯着地上,也不知能看些什么,只不屑于抬眼瞧他。 起初,他当真是希冀她答话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极卑微的念头——假如她愿意向他解释,哪怕他心里知道是在哄骗他,哪怕是漏洞百出,他没准也可以将酸楚咽下去,只捂上耳朵,自欺欺人罢了。 因为他,也没有勇气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 但是,她固执地沉默着,好像眼中根本没有他。 「那尔慕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他低声道,「我总想着,不可能是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那人仍不理他,像是将自己坐成了一尊石像。 于是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情分在的。」 赫连姝的眉心终于动了一动,他却无暇理她,只转身向门边走去。 王府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他不愿意和她待在一处,却也没有往外赶她的道理。那他自己走,还不成吗? 他觉得,他好像从没有认识过她。 刚迈出几步,身后脚步声一动。他想躲,没来得及,被她单手环住腰,硬生生地扯回去。 「你做什么?」他陡然拔高声音,「放开!」 眼前的人眉目阴沉,戾气横生。 他却丝毫不惧,反而昂着下巴怒视她。 她还能怎么样?最多不过是连他一起杀了。横竖在心惊胆战北上的一路中,他也并非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 反正她心里也……没有过他。 他牙关咬得死死的,泪却控制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抬手去擦也是丢脸,他便索性不管不顾,任凭泪水争先恐后,在他脸上淌得像小溪一般。他只管双眼血红地瞪着她。 赫连姝的眼睛眯起,好像厌恶极了他。 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竟透着几分哑。 「你知道本王为了你,受了多大的训斥吗?」 「……什么?」 他疑惑地看她,底气忽然虚了许多。 「你对本王说,你的那位好妹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不过是借着办年货的由头,和人传信接上了线,除此以外,没有走漏过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把柄捏在我母亲手里。」 她紧盯着他,目光阴鸷。 「你敢再说一遍吗?」 「我……」他既慌张,且迷茫,方才与她争执的气势荡然无存,「我没有骗你。」 「哈!」 她陡然笑出声来,咧着嘴角,讥讽至极。在他惊疑不定的注视中,揽着他腰的手勐一用力,在他腰后面一掐,惹得他「啊」一声喊出来。 「那本王和你说个明白吧。你们陈国人的皇太女,还有她身边那群饭桶,都是没脑子的蠢货。她们和义军商议起兵造反,就白纸黑字地写在信里,让人抓住了送到我母亲跟前。」 她道:「胆子也只有针尖一样大,尤其是那个皇太女,让审问的人连蒙带吓,没费什么工夫,就把事情都交代干净了。你猜怎么着,她哭天喊地的,把罪名都往大臣身上推,只求自己能活命。」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如遭雷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人一阵阵地发冷,身子绵软轻飘。 眼前人只一味冷笑,「你说,本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像个呆子一样去替她说情,我母亲会怎么想?」 「我……对不起。」他颤声道。 赫连姝眯眼盯着他,神色不善。 「你是对本王不起,还是对自己不起?」 「我,我不明白。」 「你为了救你妹妹,倒是费心费力,可惜,别人转头就把你给卖了,半点也没顾及过你。」 她瞧着他,笑得很不可思议,「你们陈国人,是专出白眼狼吗?」 他被她牢牢箍在身前,只觉得她手掌如铁,快要将他的腰掐断了似的,却也顾不上喊一句疼,只挂着满脸的泪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发愣。 「或许是哪里弄错了。」他道,「陈茵不是我妹妹身边很倚重的人,或许是她的消息不对,这些事她也不知道,才……」 「够了!」 赫连姝勐然暴喝,一下挥开手。 他失神之下,脚下发软,本是借了她的力才能站住,这一下猝不及防,被甩得跌出去,踉跄了好几步,重重撞在桌角上,撞得桌上的杯盘都纷纷倾倒。 她像是愣了愣,往前踏了两步,却终究是停住了,没有再靠近,已经伸到半空的手又放下去,在身侧握成了拳。 崔冉忍着腰间剧痛,轻轻倒吸着凉气,扶着桌子站稳。 就听她道:「你为她们来求本王,来冒风险,可她们是怎么待你的?她们配吗?要是依本王从前的性子,被你当猴耍骗成这样,回府就该一刀了结了你。你辛辛苦苦护着的那群东西,在意过你的死活吗?」 他被她训得脸色苍白,也无话可以回,只剩下一颗心冷得木僵。 是啊,陈茵和沈尚书待他皆无情,甚至他的妹妹,也并不在意他的性命。在她们眼中,他只是一枚侥倖在赫连姝身边存活下来的棋子,能够替她们效劳,助她们完成大计而已。 只要棋能赢,卒子的死活并不重要。 如今想来,他或许并不是不明白,而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 他不愿意去想像他的亲人和故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出去。 面前的赫连姝犹自冷笑,「你在本王面前,不是还有点小聪明吗,怎么,一关系到你们陈国的人,就能蠢成这样,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他身上一阵阵地发软,大约是气血攻心的缘故,眼前也发起黑来,更有腰上刚才撞了的地方,刺痛得厉害。 他倚着桌子,才勉强站住了,声音细弱,「是我错了,你别……」 原本想说「你别生气」,话到嘴边,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他这样愚蠢,给她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她要动气,也是很应该的。他好像没有资格,去请求她无度宽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眼前人望着他,眉心紧拧着,双唇抿成一线。 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的戾气还是散了不少的,让崔冉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走过来,将他拉近身前,或许恶声恶气地再训斥几句,但终归不会太和他计较。 就像她一直以来对他的那样。 但她的拳头紧了紧,手背上隐隐浮现出青筋。 「本王既不喜欢愚蠢的男人,也不喜欢心里向着别人,从本王身上图谋的人。」她冷着脸色道,「过去这一阵,是本王待你太好了。」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赫连姝。」他在后面微弱道。 「不许叫我!」 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摔开。他望着她融入夜色中的身影,身子再也站不住,顺着桌脚滑下去,颓然跌坐在地上。 还有极轻的,根本不能被她听见的末尾几个字。 「你扶我一下……」 第65章 65 . 出云归雨(四) 委委屈屈小可怜。…… 赫连姝的怒气, 经久不息。一连几天,都没有再踏进过崔冉的院子。 而他的脸色,也一夜之间灰暗下去, 好像主心骨让人给抽走了一样, 与几日前有说有笑, 顾盼温柔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鹦哥儿看在眼里, 也不由得跟着心急。 「公子,今日厨房里做了酥点送来, 说是南方的清淡口味,我瞧着应当是不错。」他揣着小心道,「我去拿几块来,你尝尝, 好不好?」 崔冉只轻轻摇头,「不用了,你拿去吃了吧。」 「这是她们孝敬你的。我要是沾你的光也就罢了, 可是你都不动, 我又哪里好碰呢。」对面边说,边摇他的手, 「你就尝一尝吧。」 他只道:「你在我身边, 哪里有过这样大的规矩。你别忙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公子……」 鹦哥儿颓唐坐倒在他榻边,满脸忧色。 「你这样一天天的,东西也吃得少, 连茶水都不大喝,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了,可怎么得了。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熬呀。」 他不答话,对面就更发急。 「公子你别这样折腾自己。殿下她只是一时生气, 过两天气消了,就过来看你了。要是瞧见你消瘦成这样,还不知道该怎么心疼呢。」 「不会的,」他用干哑的嗓音道,「她说了,她不喜欢我。」 鹦哥儿就急得唉声嘆气,跺着脚道:「那一定都是气话。」 说话时的模样,却好像自己也没多少底气。 崔冉有心安慰他,想沖他笑一笑,但连日来少饮少食,夜里也睡不了多久,早已经没了力气,只勉强牵了一下唇角。 其实,他并没有故意折腾什么。 所谓折腾,总得是有一个目的可盼望的。就好像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也有耳闻,有些君侍稍有抱恙,不急于调养,反倒将自己熬得更病弱几分,以期换得他母皇的垂怜。 可是眼前的他,并无此意。 错了便是错了,招人厌烦也是很应该的。他既没有脸面去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盘,也并不相信赫连姝会因为他的示弱,就回心转意,对他加以宽慰。 那一夜她盛怒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让他心悸得厉害。 并不是害怕,只是心口上像是被生生剜去一角似的,不住渗血,时刻疼痛。尤其是夜里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疼得格外鲜明。 好像他与她相识的这些时日,还有他以为日渐深厚的情分,都随着她拂袖而去的那一幕,荡然无存了。 那他这样一个人,还尴尬地留在王府里,仿佛也很没有意思。 「鹦哥儿。」他忽地开口唤。 身边的人还以为他想通了什么,忙探身过来,殷勤道:「公子想要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我替你准备去。」 「都不是。」他摇头道,「你说,我要是向她辞行,她会不会允准?」 「你想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她既然厌弃了我,我又何必在跟前讨她的嫌呢。」 「哎哟,我的公子啊。」鹦哥儿一拍巴掌,「你可别胡思乱想。就算要走,走的也不是你。你还不知道吧,那尔慕让殿下给赶出去了。」 「什么?」 「我瞧着你这副模样,急都急不过来,都没顾上和你说。赶出去啦,就昨天的事,听说是又哭又闹的,嚷着殿下绝情,让几个护院的婢女给拖出门去了。」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愕然,「什么缘故?」 「还能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他到你面前多嘴多舌,惹了你不痛快。他几次三番地招惹你,殿下不愿意留他了呗。」 鹦哥儿说得斩钉截铁的,说完了,才补一句:「虽然是我猜的,但我相信,八成就是这个道理。」 他怔了一小会儿,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他是不喜欢那尔慕,也盼着往后别再见面了才好,可是要说赫连姝为他将那尔慕给逐出去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大敢信。 那是伺候她多年的小侍,后宅里的事情都是打点惯了的,更不用说有小阏氏那一层关系。她如何肯为了他,将那尔慕给赶出去? 何况她那日里,明明已经对他厌烦极了。 「你猜的定是不对。」他低声道,「不会是因为我,大约是他有旁的事,惹恼了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公子,你呀……」 鹦哥儿愁眉苦脸的,像是拿他都没了办法。 「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哪有不吵嘴的呀。殿下她就是脾气大些,心里可满满地装着你呢,你怎么先心灰意冷起来,像是个要和离的样子了。」 「我没有……」 他让说得脸上挂不住,低着头小声嗫嚅。 他这几日里,心里也想,从前她朝他动怒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过。那时,他仿佛并不如现在畏首畏尾,气性上来了,还敢与她顶几句。大不了便是让她赶出帐子去,也无妨,他回去与其他俘虏挤一挤就是了,总有他待的地方。 可是这一回,他却没有那样的心气儿了。 一来,是他心里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脸面去求她宽宥。二来,那一夜她沖他翻脸的模样,他怕极了。他不敢再往她的跟前去,唯恐让她更厌烦他。 「我不敢见她。」他埋头闷声道。 「殿下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前些日子天天往咱们院子里来,快活着呢,现在好几天没见你了,我就不信她心里不想。」鹦哥儿胸有成竹的模样,「但要她服一个软,那是比登天还难了。你要是和她置气,那可不是倔到一块儿去了吗?」 「我没有和她置气。」崔冉低声道。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问:「那依你看,我该怎么样?」 「你早听我的可就好了。」对面眉飞色舞道,「照我看,你就好声好气的,主动去见她一回。她那日里凶了你,没准心里多后悔呢,我就不信见了面,她还能对你有多大的气。」 他听着,在心里默默道,她的脾气难道还不大吗。那天的模样,活像是要吃人似的。 「她这几天,不是都关在房里忙公务吗。」他道,「我去扰她,她大约更要生气。」 「公子你又要问我,我说了你也不听,这……」 眼看着鹦哥儿要和他跳脚,崔冉终究是自知理亏,败下阵来。 「我心里实在乱得很,你容我再想想。」他轻声道,「我,我好像有些饿了,你将点心端来,我们一起吃些吧。」 鹦哥儿听见这话,终于是高兴了,一拍手站起身来。 「公子你这才算是今天头一句明白话。」 崔冉眼看着他出去,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活得是有些丢人。 他走到桌边,想倒一杯茶,才发现他无心饮食太久,茶已经凉了。他心想,也无谓事事都要鹦哥儿奔忙,不如自己出去透一口气,便提着茶壶往耳房去。 院子里只他们二人住,耳房既被用于堆放杂物,也有能烧水的小炉子。 他进门的时候,却见鹦哥儿将点心放在一旁,人站在装炭的筐子前,背对着他。 「怎么了?」他随口道,「我瞧着屋里的炭火还旺,这就要添了吗?」 不料鹦哥儿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勐地回过身来,睁大眼睛道:「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手还紧张得不行,直往身后藏。 他做得实在太过明显,崔冉想看不见也不行。 「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鹦哥儿鼓着腮帮子,气吼吼的模样,转身就要往小炉子那里跑,「我这就烧了它,看她们再来害人!」 一下就让崔冉给拦住了,没能成功。 崔冉听他这样说,顿时就很明白了,只向他伸出手。 「给我看看。」 「公子!」 「都递到面前了,我不看,哪能知道她们还想怎么害我。」他淡淡道,「我被她们误到这步田地,我想要个明白。」 大约是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模样,有些将鹦哥儿慑住了,还当真乖乖地将纸条交到他的手里,只是神色满含着担忧。 「公子,你看一眼就罢了,可不要往心里去,她们这些人,不值当的。」 崔冉闻言,倒是微微怔了怔,心想上面写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了。 然而,他当真将那字条展开,看清上面的字的时候,却仍是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笑得苦涩且讽刺。 字条上写的是:「皇太女获罪甚重,是否因你行事疏漏?望见面相商,再议对策。」 落款仍是陈茵。 「我就说了吧,都是些混帐话。」鹦哥儿觑着他的脸色,就要将纸条夺回去,「我去烧了它,公子你就当没瞧见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任由他将纸条丢进火里,沉默了片刻,却道:「你留心一下,送炭的安子什么时候再来府里,让她替我安排,我要见陈茵。」 「公子,你还见她干什么呀?」 「你放心,我与她,不,与她们,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他平静道,「只最后一回,我要同她们讲明,不是我投敌忘本,是她们对不起我。」 第66章 66 . 出云归雨(五) 乖,乖,认,错。(二…… 相见的时候, 就约在几日之后的傍晚,地方仍旧是上回见面的巷子。 崔冉倒是大大方方出的门,并没有刻意躲避什么。横竖赫连姝只是冷落他, 并没有下令对他禁足, 他的一应行动, 仍旧自由。 安子对此的解释是:「驸马虽没有被关押, 却也受北凉人提防,不便于在茶楼酒肆露面, 只能委屈殿下了。」 她对联络见面一事,是极热心的,全然当做了头等大事来办,好像这样便算是为復国大计鞠躬尽瘁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崔冉也无意与她多谈。 反正他此番前来, 只为了与故人做一个了断,从今往后,什么亲族, 什么復国, 都与他再没有干系了。 那么,在哪里相见也没什么要紧, 他只求把话说清, 速战速决。 他走进巷子的时候,已经不如上次那样惊慌陌生,一眼就瞧见了陈茵。 她扮作走街串巷的小贩模样,穿着粗布短打, 挑了一根扁担,比先前更瘦削了,颧骨都从面颊上突出来,衬着蜡黄的脸色, 显得很有些兇相。 崔冉恍惚之间,颇有一些感慨。 当年他在宫宴上初见她时,远远地瞧着,当真是姿容清朗,面目姣好。虽然他此前与她从不相识,心里却也悄悄地想着,父后替他定的这一门亲事,当是和和美美的。 如今却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 「我来了。」他站到她跟前,淡淡道。 陈茵放下用于乔装的扁担,先朝他身边的鹦哥儿看了一眼,「怎么不和上次一样,叫他到巷子口上等?」 「他是我的贴身侍人,十分忠心,没有这个必要。」 「罢了,留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工夫管他了。」陈茵黑着脸,语气急躁,「皇太女的事,你知道了没有?」 「嗯,说是她们都被移去了城北关押,听候惩处。」 他仍是波澜不惊的,眼前人就忍不住盯了他几眼,好像对他的平静既不能理解,且很有些气愤。 「不止如此,我听说,开口向大可汗进谏的,正是赫连姝。要不是大可汗另有计较,她还要极力劝说,对她们施以重罚呢!」 她直瞪着崔冉,像是将满腔的怒火都撒在了他头上。 「这就是你的好妻主!就是你软了骨头去依附的人!」 她盛怒之下,一面向他吼叫,一面迈步而来,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他的面门上。 鹦哥儿极害怕她做出什么来,又不敢反应激烈,反而招惹她,只能扶着崔冉的手臂向后退,轻声道:「公子,你小心些。」 这条巷子很僻静,虽然外面就邻着大街,人声鼎沸的,但只要低着头往巷口里一钻,就全然是隐蔽的一处角落了。 即便是此刻,陈茵这样扯着嗓子喊叫,也不见有人探出头瞧一眼。 崔冉心底里,还真是有几分怕的,觉得仿佛落入了一个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处境。她是女子,如果气头上真要对他不利,他们是没有力量相抗的。 但心里更多的感受,却还是讽刺。 她的真实面目,竟然这样噁心。 也不知是国破被俘后,造化弄人,性情大变,还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的他太天真,不懂得识人。 一想起他甘愿受她们驱使,想方设法营救皇太女的时候,他就不由觉得,赫连姝对他的评价虽然刺耳,却是再对不过的。 他就是愚蠢至极。 「请你慎言。」他冷淡道,「当初是你们指使我,要我留在她身边,以期哪一日能够为你们所用。现在却又转过头来指责我,说是我依附于她。」 他笑得发凉,直视着她,「我的对错,单凭你们的一张嘴。」 陈茵望着他,仿佛极为惊愕,「你……」 「我还没有向你问个明白,你倒是质问起我来了。你们视我为弃子,欺瞒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赫连姝得知真相,会怎样待我?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性命?」 四下里一时极静,只有他自己起伏不定的唿吸声,伴随着肩头微微颤抖。 他此生从未这样尖利地与人说过话,此刻不管不顾说出来时,心里免不了还有一丝胆怯,还与此同时,却也当真……十分痛快。 陈茵的脸上神色变换几番,像是被他诘问得语塞,好半天才道:「你这副形容,哪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 他听着,却只想笑出声来。 「从京城被攻破,我母皇焚身殉国的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是皇子了。」他道,「你们心里,又何尝把我看作过皇子。这两个字,不过是用来裹挟我,要我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事罢了。」 他说得畅快,就见对面的脸色越发铁青,连身边的鹦哥儿也惊呆了似的,怔怔仰视着他。 他心里只道,他最大的错就是直到今天才想透这些,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定要在黑鹤城里,初次见陈茵的时候,就将这些话甩到她脸上,从一开始就与她们毫不相干。 「如果没有什么话,我就先走了,往后也不会再见。」他说着,就要转身,「你们好自为之吧。」 刚迈步,却听身后人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往后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吗?」 他咬了咬牙,硬生生转回身去。 「公子,」鹦哥儿在身旁急劝道,「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咱们不理会她了,早些回府才好。」 他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会与你再费口舌相争了,你的力气,留些去救皇太女吧。」 陈茵却忽地一扬眉头,竟是笑了一下。 「从前与九皇子订亲时,我阖家上下都高兴得很,都听闻九皇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想来婚后一定圆满。却没料想,你如今跟在仇人身边伺候不算,还学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他被她说得心中恼火,却也不愿多话,只道:「旧事不必重提,就此作别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却没料到,对方的笑意陡然森冷,忽地合身向他直扑过来。 这一下,出乎意料,毫无防备。 「公子!」鹦哥儿急喊了一声,抬臂要护他,然而哪能与对方相抗,一下就被推搡开去。 陈茵另一手上寒光一闪,也不知是从哪里,竟掏出一把短刀来,利刃破空,径直向崔冉身上捅过来。 他忍不住失声惊叫,匆忙要躲,却被她一把推在巷子的石墙上,后脑重重敲了一下,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他只绝望地看着那刀刃向他胸口刺来,伴随着陈茵阴冷的声音。 「有你这样□□低贱的男子,丢尽了陈国的脸面。要你死,是为你好!」 也不知道赫连姝得知了他的死讯,会如何反应。是会多少有些不舍,还是只会嗤之以鼻,道是他这样愚蠢的人,果真还是死了的好。 也对,要是让她知道,他是让陈茵给杀了的,她怕是更要厌烦他,只当他是咎由自取吧。 只希望鹦哥儿不要让他给拖累了,他年纪还那样轻。 崔冉单等着冰凉的刀刃刺进胸口,面前的人却勐地往后一仰,像是被什么人给扯开了,刀尖堪堪从他胸前划过。 他只见她脸色惊愕,双目圆睁,定格成一个恐惧且狰狞的表情。 随后就没有更多的了。 她的头颅被一柄长刀斩下,滚到地上,腔子里的血飞溅在石墙上,一大片鲜红。 鹦哥儿不要命似的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一边躲,不敢去瞧那死人的脸孔。而那将陈茵斩首的人,提着刀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她刚杀了人,刀尖滴血,面目如修罗。崔冉望着她,却忽地心头一松。 「原来你在。」他轻声道。 赫连姝的眉头紧皱着,脸上戾气未收。 她也不收刀,就那样提在手上,大步走过来,冷眼瞧他。 「怎么,和你的老相好私会,让本王给搅了局,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 他心里一阵阵后怕,倚靠在墙上,听见她这样的难听话,却也知道她不过是心里有气罢了。 她要是真疑心他,又怎么会从陈茵刀下救他。 「谢谢你。」他道。 巷子里有民居,不远处的一扇门敞开着,显然是她一早藏身在里面,见到此间动静,才破门出来护她。 也不知道是她设法占了别人的屋子,还是这原本就是王府的地方。她竟肯费这番心思,堂堂一个亲王,躲在窗后面偷看。 他没忍住,轻轻地笑起来,好像片刻前的惊惧,几日来的神伤,全都消散了。 面前的人瞪着他,极没有好气,「你还有笑的工夫!」 她将地上陈茵的尸首瞥了一眼,讥讽道:「你们陈国的女人,可真是有种。在蘩乡城的时候,那个县令想杀你,今天你曾经的驸马也要杀你。敢情你们靠多杀几个男人就能復国了?」 他无话可辩,也知道她仍在气头上,说什么也只惹她更生气,于是便站在跟前,任她训斥。 然而这反惹得她更不痛快。 「本王说话,你是全当耳旁风了。」她一边道,一边伸手扯住他领口。 她力气原本也大,怒气冲天的时候更没有分寸。鹦哥儿瞧着吓人,一叠声地求情,「殿下您消消气。」 崔冉方才连惊带吓的,身子却早已经脱了力。 他让她扯得,脚下一软,便踉跄扑进了她的怀里。 赫连姝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提在身旁的长刀,刀尖勐地向后一撤,几乎脱手。 「你干什么!」她怒喝道。 多少能听出些没掩盖完全的惊慌。 崔冉将脸埋在她肩上,只放心地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我没有力气了。」他低声道。 然后,他便听着这人的唿吸声滞了一滞,像是蕴了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洩,强压在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怒意。 「接着。」她沖一旁道。 他用余光瞧着鹦哥儿战战兢兢地,将她的长刀接过去,活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一动也不敢动。 而赫连姝只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出巷子,翻身上马。 一路上,她连正眼也不瞧他,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雨欲来,进王府大门的时候,惊得一众下人噤若寒蝉,彼此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这副情形卖的是什么药。 她就挂着这副铁青的脸色,大步流星走进卧房,将他重重扔在床上。 从她的力道来看,她的确是生气到了极点,崔冉听见床榻「吱呀」一声响,连同他的身子骨,也像是不堪重负似的。 他没忍住,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干什么?」眼前人瞪眼道,「有能耐跑出去见你的相好,本王碰你一指头,你就来摆脸色给本王看。」 他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心里却反而感到安定。 她要是真的厌恶极了他,大可以像对那尔慕一样,将他赶出王府去,任凭他流落街头,生死由天。又或者,也痛快地给他一刀,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如今的模样,只是生他的气罢了,那便无妨。 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错了,她要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受的。他只要能看清,她心里还有他的地方就够了。 大约总有一天,她会消气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他前几日让她失手给推了,撞到桌角上伤了腰,此刻被用力摔到床上,腰间又是一阵刺痛。 他抿着唇忍了下去,只支起身子来,道:「她不是我的相好,我今日见她,是为了同她当面说清楚的。识人不清,是我错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不过是想拿话刺他,心里并不真的疑他。 以她的脾性,要是真以为他与陈茵私通,哪里能容得下他。 然而,他刚将身子半撑起来,她却猝然倾身下来,不由分说,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倒在身下,连带着手在他腰上一掐,惹得他浑身窜过酥麻。 「啊……你慢点……」 他刚轻唿出声,就戛然而止。 一件东西冰凉,贴在他的颈上。 是她随身的小匕首,并没有出鞘,只是鞘上镶的宝石光华璀璨,映着她的眸子,格外地令人畏惧。他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还知道怕吗?」她冷道,「既然那么想死,还不如是本王杀了你。」 他却被她通红的眼睛烫了一下,眼底忽地极酸涩,微微泛起热意。 「我不想死,」他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她说,他也能猜到,想来是从他传话给安子,让她安排与陈茵见面时起,她就察觉了,此后种种,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此番行事,必然是让她极生气的,她肯纡尊降贵,亲自藏身在小巷的屋子里,无非是想听听,他究竟与陈茵说些什么。她心里对他,并不是一分猜忌也没有。 但是紧要关头,她还是选了救他。 赫连姝的神情像是陡然被戳破了什么,勐然移开目光,下颌绷得紧紧的。 「本王吃错了药才救你!」 他瞧着她兇横的模样,却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哪怕匕首就抵在他的咽喉上,也安之若素。 她瞪他一眼,将匕首丢开,身子忽地向前一欺,手底下用力,只听「呲」的一声,竟将他的衣襟撕破一道口子。 「啊!」他没防备,本能地抬手护了一下。 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粗暴地反扣在他头顶上。 「唔……」他吃痛,顿时红了眼尾。 她紧盯着他,像是一头恶狼,肆意端详着自己的猎物。只是这头狼虽面貌兇狠,眼眶却通红一片,里面血丝根根分明,令他心惊胆战,不敢细看。 「不许喊。」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他果真噤了声,只紧紧地咬着下唇。 外衣只是被她扯破了,却仍裹在身上,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按理说是不该冷的,他却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感到冷,还是害怕更多。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毒了他的模样。 「本王的男人,今天差点让人杀了。」她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怕是个蠢货,白眼狼,也得是本王亲自处置,轮不到别人插手。」 手被她反折过去,说实在的,当真很疼。崔冉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只眼中蕴着一片水光,睫毛颤抖。 从前他做少年郎时,心里总是隐隐约约的,既害怕,又忍不住期待自己的新婚之夜。 他总以为,应当是有坐花轿,入洞房,有喜公送上甜汤和饺子,由他的妻主珍而重之地揭开红盖头,同饮合卺酒,共赴云雨时。 含怯含羞,小意温柔。 他听宫里的老侍人讲过,男子的头一次是难免疼痛的,更须妻主小心体贴,绝不可急躁行事。他也不可免俗,总是期待将来的妻主是个温润细心,懂得心疼人的。 然而此刻,他却忽地觉得,就是疼一些才好。 好像只有被她紧紧地禁锢住,在他身上百般厮磨,将疼痛与颤慄刻进他的骨血,他的心才能落回实处。 他才敢相信,他仍是与她在一起,她憎恨他,也放不开他。 她身子覆在他身上,体温隔着薄薄一袭衣衫,清晰地传来。方才被她踢开的房门却仍敞着,带来冬日的寒气,和屋外的天光。 他终是脸皮薄,低声求道:「把门关上,好不好?」 眼前的人嗤笑一声,并不从他身上挪开半分。 「哪个活腻了的,敢从门外过?」她眉梢飞扬,像吐出一口恶气,「怎么,本王教训自己的男人,有谁敢说半个字?」 于是他不再声响了,任凭她宣洩心里的愤恨。 他倒下时,不慎压了她衣裙的一角,此刻她耀武扬威地沖他发起狠来,却颇为妨碍。于是她将他的手腕一掐,就要扯他。 她常年习武,手上力气极大,他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被捏碎了,忍不住轻哼出声。因为刻意收敛的缘故,像极了呜咽。 身前的人静了一静,眸子微微发暗,「疼吗?」 他有意顺着她,摇头道:「不疼。」 下一刻,手腕却被她箍得更紧。她的手指骨节清瘦而有力,握得他皮肤泛起青白。 他「啊」一声叫喊出来,忍不住弓起身子,眼尾红得厉害。 她并不松手,只俯身过来,贴近他耳边,用气声问:「现在疼吗?」 他在阵阵心悸里,终于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 「疼……」他喘着气,声音细弱,「你,你别这样。」 这人这才像是听见了令她满意的答案,心情十分畅快似的,将片刻前的兇狠模样给收敛了些,只贴在他的耳畔,轻轻重重地吻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其状仿佛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并不留情。 「求本王,求到本王高兴为止。」 有那么一刻,崔冉心里想,早知有这一日,不如前些日子,便将身子给了她罢了。好歹那时候的她,还知道披一披羊皮,懂得温柔二字该怎么写。 也不知道今天这一遭过后,他还有没有命在了。 但屋子里好像越来越热了,连带着他的嗓子里像有一团火,声音干哑得厉害。 「这次的事全都,嗯,都是我错了,求你……求你别那样吓人……」 他听见赫连姝在他耳边低笑了两声,显然是愉悦的,却并不因他的软声恳求,而待他稍加温柔,反倒是眉眼间都带着征服的桀骜。 像是草原上的狼,誓要让绵羊在她的爪牙下粉身碎骨。 「本王待你好的时候,你不长记性。」她声音亦沙哑,「对你好也是白费。」 他眼尾红得极厉害,泪光噙在眼角,将落未落,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滴落一笔红墨,沿着纹路晕开。 屋里点着炭火,极为温暖,床帐间有北凉人喜欢的薰香气息,馥郁,透着微微的辛辣。他从前并不怎么习惯,如今却忽地觉得好闻起来。 就好像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畏她如虎,视之为仇敌,到这会儿却也竟然隐隐地想要靠近。 见他发怔,赫连姝嗤笑了一声,似是不满,「想什么呢,小白眼狼?」 他没有答话,只温顺地倚靠进她的怀抱,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藤蔓生长出来,悄悄地开花。 就好像在风雪中冻了太久的人,忽逢一抹好春景。 第67章 67 . 出云归雨(六) 送手套。(二合一)…… 「公子, 你慢些。」 鹦哥儿一面扶着崔冉从榻上起身,一面道。 这是一个晴天,但仍旧是冷, 从窗子望出去, 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还积着雪, 白茫茫的一片。 崔冉小心站起来时, 不自觉地扶了一把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还疼着吗?」身边的人面带担忧。 他刚点头, 心里又十分的不好意思,復又轻轻摇头,道:「不碍事,再过两日也就好了。」 为了他见陈茵一事, 这几日来,赫连姝的脾气都大得很,至今未消, 说话时常不见好脸色, 手脚也极粗重,与过年那一阵时候的温柔和气大相迳庭。 他心里知道, 她是憋足了一口恶气, 非得发泄完全了才行,打心底里也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因而对她的一应对待,从不反抗, 亦不生怨,只当这是他该承受的。 她这样待他,无非是因为心里气极了他,又不能当真把他怎么样, 才使了狠劲儿从言语和身子上磋磨他,非要看他做小伏低,依顺求饶,才能将那一口气出了。 只是,她在床榻之间,当真没有留情。 男子的头一次,原本就是要疼痛的,须得小心相待,过后且得要将养几日。她那日里狂风暴雨不算,随后的几天更是夜夜索取,像要将他的骨血吞噬干净。 并不顾他如何哀声求饶,如何失神颤抖。 一连几天下来,他不但腰上有些受不住,就连下地走路,也难免虚浮。 即便是他有意遮掩,也瞒不过鹦哥儿。 「公子还是在屋里歇下吧,也不必这会儿去见殿下。」他劝道,「等殿下忙完了公务,早晚是会过来的。」 崔冉只摇头,「我既有事求她,自然该上门去求,方才显得诚心。」 她的脾气,原本就高傲,如今又正是气不顺的时候,他此刻开口相求,她多半是不肯答应。他只能极力将姿态放得谦卑,以期能换她几分高兴。 鹦哥儿无法,只能依言替他去取外衣,口中犹自要劝:「其实殿下心里,还是很在意公子的,不过是面子上落不下来罢了。她要是见了你身上不舒服,还不知道多心疼呢。」 他刚要接话,却听门外蓦地传来一声:「在说本王什么?」 鹦哥儿慌忙开了门,冲着那道身影行礼不迭,「奴给殿下请安。」 赫连姝从外面进来,脸色是近日来一贯的冷淡,没有理会他,只瞧着崔冉,「如今又长本事了,带着底下的人,背地里揣测本王。」 「请殿下息怒,」鹦哥儿赶紧道,「都是奴没有规矩,碎嘴该打,与公子没有干系的。」 立刻让她斥了一句,「下去。」 崔冉眼看着他退下去,独自面对这眉目阴沉的人,心里却并不慌张。 她并不是真的因为这三言两语生气,更不会责罚鹦哥儿,不过是变着法地找由头,来和他置气罢了。不论他做或者不做什么,她是定要出这一口气的。 那他也无谓害怕,只须心平气和,处处顺着她的心意,将这口气给受下来就是了。 「我本还想过去求见你,没料到你先过来了。」他道,「路上可冷吗?」 「咱们的地界上,自从入了冬,哪天不是一样冷。你第一天到白龙城吗?」那人就哼道,「本王可不像你,鸡仔儿似的,怕这怕那没个安生。」 她这样不识好人心,说话又刺耳,崔冉也只当没听见一样,脸上笑容平和。 「那坐下喝杯热茶吧,我替你倒。」 手还未碰到茶壶,忽地被人拽住手腕,用力一扯。他并非全无防备,却仍抵不过她力气,一下踉跄摔在她身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啊,你慢些。」他软声道。 刚要坐起身子来,腰却被她一托。 连日来劳累过分的腰身,颇有一些酸痛,此刻更是又酥又麻,让人说不上来是好受还是难受。 他如今的身子,已经与几日前十分不同,是让她摆弄熟了的。她只用膝盖轻轻一顶,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迎面跨坐在了她的腿上。 身躯紧贴着身躯,如床帐间一般的耳鬓厮磨。 他脸上仍是忍不住,泛上一阵热意,却到底是经过人事了,羞归羞,比之从前青涩的时候还是从容许多。 「大白天里的,你就……」 他刚红着脸说了半句,就被她堵了回去。 她的手驾轻就熟,攀上他的衣襟,惹得他半阖了眼,脸上羞红,气息微微急促纷乱。 就像这些天里,他夜夜经歷的那样。 软倒在她怀里的时候,他心底里还控制不住地在想,要是在从前,有人告诉他,他嫁人后会变成这副情状,他一定会极为吃惊,甚至恼羞成怒了。 在他的想像里,他即便是嫁做人夫,也该是娴静文雅,端庄守礼的,怎么可能像民间花街柳巷的男子一样,做出这样羞人的模样来。 这样的做派,别说是皇子了,但凡是稍有些门楣的公子,身上都是见不到的。 然而,他如今不但做了,甚至还……很有些食髓知味。 尽管赫连姝心里有气,待他并不温柔,他却在其中攫取到了某种从未体会过的愉悦。 要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从前的陈国皇子,如今这样的放浪,也不知旁人会怎样看他。 他被身上的热意和心底的羞愧夹击着,两相交缠之下,气息越发纷乱,忍不住在她身上轻轻磨蹭。 但他到底还没有完全失神,身子连日来被她磋磨得过了,稍一碰,便几乎支撑不住。 他只能微微气喘着,哀求道:「我,我实在是来不了了,求你,晚些再说,好不好?」 赫连姝神色平静,并不因他的话而作色,却也不停手,只我行我素的,继续在他身上挑火。 「求得不够好听。」 他倚在她肩膀上,目光都微微失焦,气喘声夹杂着低弱话音,轻轻扑在她耳畔,「我不行了,受不住了,求妻主怜惜。」 她这才低笑了一声,果真停了手上花样,只留他埋头在她肩窝里,背嵴起伏得厉害。 「要是一直这么乖,多好。」她缓声道。 说这话时,一手揉了揉他头髮,活像是对小猫小狗一样。 崔冉近来听她言语捉弄,早已经听惯了,也不放在心上,只勉强支起身子来,想从她身上离开。刚一动,却被她箍着腰,又按回来。 「不许动。」她挑着眉,笑得邪气,「有什么话,坐在本王的腿上说。」 「我……」 「怎么,翅膀硬了?」 他抿了抿嘴角,终究是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为别的,总之他如今已经是她的人,这些日子来让她纠缠得,也早已经不剩下什么矜持了。不过是让她抱在腿上,还不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真正令他忐忑的是…… 罢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免那样难堪的场景真的发生。 赫连姝漫不经心地瞧着他,「刚才不是说,有事要找本王吗,说吧。不过说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要还是你们那个不争气的皇太女的事,本王不介意再教你一遍规矩。」 他并没有被她威胁的口气吓着,只乖顺地摇了摇头。 「不是,是我的哥哥。」 「嗯?」 「我五哥崔宜,我先前同你说过的。」 眼前人脸上的戾气才渐渐淡下来,「哼,一天天的,就你亲戚多。」 虽然口气不好,崔冉却听得出来,她并没有生气,也不排斥他的这个请求。他垂着眼,越发温顺,摆出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心里只盼着她能应允下来。 他当真很挂念崔宜。 先前年关的时候,他就同赫连姝开口,说想去见他,那时她答应过,等她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就设法找个理由去赫连姣的府上,帮他们兄弟相见。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暗暗地期待着。 只是后来的变故,猝不及防,半点不由人。 他被皇太女一行人欺骗,连累得赫连姝也受了大可汗的申斥,原本就很有愧于她,紧接着又因为与陈茵相见一事,越发惹了她动怒。 这一桩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被搁置下来了。 她装作不记得,他知道自己错得多,也不敢再与她提,以免她越发生气。只是许多天过去,他心底里终究有些忍不住。 自从金殿上一别,已经数月,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崔宜的半点消息。 尽管他也知道,寻常男子出嫁后,都是如此的,正如从前崔宜自宫里出降之后,他与这位哥哥几年间也只见了寥寥数面,都是逢年过节,带着孩子入宫走动的时候。 而如今,他们这些人在北凉人的眼里,更是被当做一个物件看待。物件哪里需要有什么喜怒哀乐呢,一旦被赏赐到各府里,自然是该用心伺候好主子,不可能允许他们与从前的亲人再有什么往来。 没有消息,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不知怎么的,心头总隐约有些不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或许是因为,赫连姣的阴险冷酷,当初在金殿上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担心崔宜在她跟前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受了欺负。以至于他宁愿冒惹赫连姝生气的风险,也要和她旧事重提。 「妹妹要我管,哥哥还要我管。怎么,本王在你眼里,是倒插门了不成?」 这人微眯起眼睛,脸色不善。 崔冉被她拥在身前,经她方才一闹,鬓髮有些松散,一缕墨发垂落下来,与她的髮辫交织在一处,像是攀附乔木的蔓草一样,极温柔纤弱。 「我怎么会这样想。」他轻声道,「是知道你待我好,才敢求你。」 面前的人眉心一动,像是让针扎了似的,目光竟不自在地闪了一闪。 「你这阵子,也没出过王府啊。」她手指在他腰间勾了一勾,笑得戏嚯,「学得倒是越来越会了。」 他只一味温顺而沉默。 就听她粗声道:「知道了,不过最近不行,等本王忙完了练兵的事再说。」 他闻言,心里稍稍一松,却也不免有几分失落。 踏实的是,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既然肯答应,就会做到。失落的是,也不知道她这一忙,要忙到什么时候,去见崔宜的事,究竟哪一日才能成行了。 「好。」他低低道,「你近来操劳得很,要多照料身体。」 「操,劳?」 赫连姝抬起眼来,唇角扬得很高,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很是耐人寻味。 「还行吧,本王不觉得累。」 他让她看得脸上不自觉地热起来,总疑心她是想到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地方去,但又不能顺着她,开口与她辩,不然必有一番捉弄要等着他。 他只作不明白她的意思,道:「怎么练了一整个冬天的兵,如今还没有完。」 「因为今年就要攻打齐国了,正是紧张的时候。按照母亲的意思,大约要趁着夏天,行路方便,草肥马壮的时候动手。」她道,「眼下正是事多的时候。」 谈起正事,她片刻前嬉笑的神色就全然不见了,换上了一副严肃面容来。 要在往日里,崔冉是很识趣的,并不会多问政事,说实在话,也是对这等打打杀杀的事,从心底里不大愿意听。但他眼前倒是忽地想多了解一些,不为别的,只为了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得空,带他去见崔宜,以及…… 她会不会要丢下他,领兵出征。 「竟这样忙。」他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随口闲话,「你们姐妹不是有四个吗,怎么我如今听着,竟像是什么事都落在你的头上了。」 面前的人望着他,低笑了两声,「开始管起本王的事来了?」 他抿了抿唇,算作是默认。 她倒并不因为他多问政事,而显出不耐烦来,反倒轻挑起眉梢,现出一副让他盘问了,还颇为高兴的样子。 「我大姐病恹恹的,顶不了什么事,老四年纪还轻,大事也不能靠她。到头来只有我和二姐两个,能让母亲差遣。」 她撇嘴道:「还不是你给本王找的好事。为了替你们陈国的皇太女脱罪,母亲对我发了好一通脾气,原本只须我练兵的,如今算是责罚我,将出征要准备的一应事务,都派到了我手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从我手里过一遍,理顺了才呈给她,烦死人了。」 崔冉起先听着,心里还歉疚,越往后听,却忽地觉出些异样来。 「大可汗把这,算作是责罚?」 「怎么?」 他放在心里思量了片刻,总觉得透着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此番与他一同受了骗,替皇太女求情,触怒了大可汗,照常人的念头,总该是认为她处事轻浮,难当大任,停了她手头一切要务,要她潜心思过才是。怎么反而将出征这样大的事交到她手上。 这还能称得上是责罚吗? 如果要说是将功折罪,仿佛也有些道理,可是这终究是兵权,怎可儿戏。 将出征前的一应事务都交由她操办,随后才递交给大可汗定夺。这哪里是一个受罚的皇女,反倒俨然是大可汗的副手,唿之欲出的……储君。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赫连姝见状,就笑了一声,「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他想了想,当真问:「在这之前,这些事情可还有旁人在管吗?」 「有啊,我二姐。」 「她……作何反应?」 「这还能有什么反应,」眼前的人很不解其意,耸了耸肩,「这事一直是她忙着,如今有人能替手,让她歇歇,难道还不高兴吗。」 「她这样同你说?」 「是啊,她眼看着我忙得头上冒火,还有闲心开我的玩笑呢,说是母亲自幼宠我。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瞧出来的。」她道,「等到把事情丢回她手上的时候,我必定也要笑话她去,让她专说风凉话。」 崔冉垂眸沉默了半晌,心里挣扎得厉害。 「干什么?」这人奇道,「学木头呢?」 他轻摇了摇头,「你……罢了,我也不是一定说什么,但你往后对二皇女,稍微小心一些。」 赫连姝望着他,微微皱起眉头来,「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对储位,没有半点心思,但你二姐未必这样相信。谨慎一些,终归是没有错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眼前的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盯了他几眼,才哈哈大笑出声。 「你可不要挑拨本王和我二姐。你们陈国人最爱姐妹相争,自相残杀,那一套我们可不稀罕。」 她悠闲地靠在椅背上,道:「我和二姐虽然不是同父所生,但年岁相差不大,从小一起长大,我被我爹训的时候,也都是二姐替我开脱,感情就和同胞姐妹一样。要说别人对本王有异心,或许可以,但二姐,不可能。」 崔冉听着她言之凿凿,也没有话可以辩。 总之,这也只是他心里隐约的猜想罢了,并没有实据,何况以他的身份,的确是再多说些什么也不合适,她也听不进去。 「嗯,我知道了。」他低着头道。 赫连姝瞧了他几眼,大约是见他脸色落寞,抬手在他颊边捏了一下。 「行了,本王没怪罪你。」她道,「有件东西给你。」 说着,就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来,递到他的手里。 崔冉倒没想到还有此节,定睛去看,待看清那东西的时候,就不免更惊讶了。 那仿佛是一副手套。 只是与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同。 在陈国,冬日里出门为防寒冷,也戴手套,不过都是以绸缎制成,内里夹棉,更像是两个厚厚的袖筒子,指尖能够从前面露出来。 而眼前的这一副,用的仿佛是小羊皮,模样并不十分好看,但胜在暖和,十个指头都裁得分明,戴上去密不透风。 赫连姝瞧着他发怔,努了努嘴,「试试。」 他依言接过来戴上,微微活动了一下。 相当合适,就好像比着他的手量的一样。 这人也好像很得意的模样,伸手与他的手相扣,慢条斯理地端详,「本王记的尺寸,还挺准的。嗯,做得不错,改天赏她们吧。」 他面对这副场景,忽地就想起了这几日夜里,她是如何扣住他的手,将他按倒在床帐之间的,心里忍不住盪了一盪,面上倒还镇定。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 「前些日子不是把手给冻了吗,自己都不记得?」她翻了翻眼睛,好像嫌弃得很,「本王的男人,出去将手一伸,冻得跟萝蔔似的,像什么样子。」 他抿了抿嘴,也只当是好话听了。 「行了,」她作势要起身,「本王还有点事要办,回去了。」 他没忘了,他还让她揽着坐在她腿上,连忙就站起来,一边要替她去拿斗篷,一边道:「那我送你。」 不料,斗篷拿回来了,这人却仍坐在椅子上不动。 「怎么了?」他奇道。 赫连姝嘴角上扬,盯着自己膝头上某处,「没事,本王就看看。」 他听得云里雾里,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蜜柑色的裙子,颇为明亮,膝上的位置,竟染了一片水渍,格外显眼。 他一怔,随即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一瞬间红得如虾子。 眼前的人笑容里满盛着不怀好意,仰头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他只顾脸上滚烫,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他……他先前被她揽在身前戏弄的时候,不慎留下来的。 他方才觉得身子有异,心里还想着,不要染在她衣裙上,让她发觉了,必要嘲笑。不料后来与她说了那一席话,竟给忘了。 赫连姝见他不言,笑得越发轻佻,竟还伸手去摸,口中道:「这是什么,让本王来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手竟一下被他挡开。 他一改这些天来对她的敬畏有加,拉着她的手臂,就要将她往门外推,「你不是还有公务吗,快些走吧,不要耽误了。」 以他的力气,原该是拉不动她的,这人却好像十分给面子一样,被他推搡出门的时候,还装作踉跄了两步。 只是他飞快地关门时,听见外面远远地飘进来一句:「小东西,脸皮真薄。」 第68章 68 . 出云归雨(七) 你说的这个人,死了啊…… 去见崔宜一事, 赫连姝要他等,他也不敢不耐心。 一来,是能得她答允已经不易, 不好再节外生枝, 二来, 她这一阵子的忙碌, 也是有目共睹的,且有逐日加重之势。在这个关头, 他的确也不便再给她添麻烦。 只是与此同时,这也让他心里的担忧,不断生根发芽。 他疑心,大可汗真有立她为储之意, 只是她不自知。 她和赫连姗,一个是嫡女,一个受宠爱, 各自的生父在宫中又都有一席地位。他很担心, 假如真是如此,她们迟早有一天要姐妹阋墙。 只是, 这些话赫连姝不喜欢听, 她心里对她的二姐,既信赖且亲近。他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一再拿这些话讨她的嫌。 横竖他只是后宅里的一个小侍,哪里有资格去议论朝堂上的大事。储君一事, 更是忌讳中的忌讳。 于是,任凭心里如何暗藏急切,崔冉终究只能闲在王府的后院里,关起门来不问外间事。 这一晃, 便又是一个来月过去。 要是按照从前的历法算,这时候,已经该是阳春三月的光景。 这样的时节,若放在南边,已经是草长莺飞,春光渐好了。如今在这北凉的地界上,还脱不得棉衣,只是比起冬天里的严寒难捱来,到底是好受许多。一片光秃秃的树梢上,也有为数不多的几枝,早早探出新绿来,令人望之怡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这会给人一种无端的错觉,好像所有事都在渐渐地往好里走。 好像要应证他心里所想一样,这一日,刚吃过早饭,赫连姝就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这在往日里是极少见的。 她近来一直忙得很,平日里即便是夜里与他同床共枕,早起后也会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处理那一大堆公事,总要到天将暗的时候才有空来找他,并不会把白日浪费在闲谈说笑里。 是以,他不由奇道:「你怎么来了?」 这人扬了扬眉毛,「不是要去见你哥哥吗,怎么,本王给了机会,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他怔了怔,才陡然欣喜若狂起来,勐地回身要去取外衣,道:「去的去的,你等我一等。」 刚跑了两步,又急急折返回来,「去见哥哥,不,与你一同去大皇女府上,还是该简单梳洗一下,不能丢了你的脸面。」 一旁的鹦哥儿忙忙地扶住他,脸上挂着笑,「公子这是急煳涂了,哪里就这样匆忙了。」 说着,往赫连姝的方向瞥了一眼,「殿下这么早就来告诉咱们,可不正是让公子慢慢来的意思吗。」 崔冉一转头,就见那人已经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十分悠闲的模样,闻言看了他一眼,轻哼道:「连一个小侍人都比你聪明。」 他脸上微红了一红,道:「多谢你。」 这才定了神,由着鹦哥儿伺候他更衣。 北凉人的习惯不同,居室里没有屏风。他望着这大大咧咧坐在房中的人,犹豫了一下,「我该换衣裳了。」 「哦。」她干坐着,只不动。 他只能低咳了两声,道:「你别盯着我。」 「怎么了?」这人非但不避让,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又不是头一回了。晚上不是什么都让瞧的吗,怎么换个衣服就……」 「你再说!」 崔冉勐地一下,脸一直红到脖子。 尽管他与她已有夫妻之实,是王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可是鹦哥儿还站在边上,怎么,怎么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夜里合礼的事,白日里却不可宣之于口。这样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 果真是……不知羞的蛮子。 这人见了他面红耳赤,反倒觉得他很大惊小怪,耸耸肩,道:「不让看就不看呗,怎么还急眼了呢。」 转过身去时,还要低声嘀咕:「闹得像本王多稀罕似的。」 他不理会她,只红着脸,避开鹦哥儿明晃晃打趣的眼神,匆匆换好衣裳,坐到梳妆檯前面。 「你说,我要不要作你们北凉人的打扮?」他问。 赫连姝背对着他而坐,纹丝不动,「看不见。」 「你……」 他哭笑不得,心说这点事也值得置气,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大的人和三岁孩子一样。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道:「你别赌气,当真问你。」 这人才肯转回身来,瞥了他两眼,「你平日的样子不是挺好吗,你们陈国人当我们是蛮子,什么时候倒肯改头换面了。」 他没料到,片刻前腹诽她的话这就让她点了出来,心里略微有些发虚。 「我生怕大皇女瞧着不高兴,觉得我不归顺你们。」他老实道,「她的脾气,不是有些难以捉摸吗。」 面前的人就低笑了一声。 「本王的男人,还轮不到她废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照你平时的打扮来,争取早去早回,我和她也没有几句话好说。」 于是依言收拾停当了,一同往大皇女府上去。 赫连姝平日里是骑马来去的,为了迁就他,难得肯坐一回马车,坐在车上还要闷声闷气地絮叨。 「这破玩意儿,摇摇晃晃的,连个风也不透,早饭都快给颠出来了,哪比得上骑马畅快。也就你们这些走路都喘的才爱坐。」 崔冉瞧着她脸色不好,唯恐她脾气上来,又横生枝节,只能一味温言软语地劝:「是我的不对,非要你迁就我。你再忍耐一会儿,不久就到了。」 话刚说完,就让她瞧了一眼。 「认路吗你,还不久就到了?」 他抿抿嘴,没了声响。 就见她倚靠在车厢上,摆出个闭目养神的模样,只是脸色微黑,「本王遇上你,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他心里刚默默道,这话有些伤人了,忽地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盯着她的脸色小心瞧了几眼,声音轻轻的,「你该不会,是晕车吧?」 这人的眼睛勐然一下就睁开了,炯炯有神,甚至有些过分的不服气。 「你胡说什么?」 他没绷住,哧地一声轻笑出来,顿时就见她脸色更一言难尽。 「笑话,本王是什么人,马背上驰骋千里都没皱过眉头,为了你出门一趟,去见不愿意见的人,还要被你胡乱嘲笑。」 她横眉竖眼的,作势就要往门帘外面喊:「停车,掉头回去。」 崔冉哪里肯,连忙要拉她,告饶道:「是我胡言乱语,你不要生气。」 谁知路面不大平坦,车颠了一下,他没能稳住身子,一头就扎进了她的怀里。还没来得及起身,腰上就被揽住了。 「哼,这歉道得,勉强还可以。」 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不敢动,也不敢笑,唇角刚要扬上来,又用尽全力按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他从前只道是,她常年在军中,马上来去早已经习惯了,因而哪怕在白龙城里,也不屑于摆什么亲王的架子,不坐马车,只爱骑着马到处走。只当这是她铁骨铮铮,高傲冷酷的表现。 却没料到,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在。 他一想到赫连姝横刀立马,虎虎生威的模样,和她此刻黑着脸勉强坐车的样子一比,就忍不住很是想笑。 老话说,一物降一物,果然是有些道理,谁能想到她这样的活阎王,倒能栽在小小的马车上。 他强忍着笑,终究是露漏出了一点动静,这人低头看着怀里的他,口气很是狐疑,「在想什么?」 要是让她知道他在嘲笑她,必定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崔冉只能温顺地摇了摇头,仰起脸来望着她,「我在想,多谢你今日肯带我去见我哥哥。你与大皇女相处不来,这一趟一定十分勉强。」 「你倒也知道。」她睨他一眼,「罢了,还不算太没良心。」 「嗯,谢谢你,肯为我做这样多。」 这人扭了扭脖子,像是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谢意,倒有些不习惯。 「行了,少给本王灌蜜糖。」她道,「本王找她,也不算是完全没事硬找理由。这不是很快要和齐国开战了吗,按母亲的意思,我大姐部下的那些兵,她是没有力气带着上战场的,但也没道理闲置着,想要暂时归编到我或者二姐手上,一同去出征。所以,我正好也要找她商议这事。」 「她能同意吗?」 「母亲的意思,她有不同意的份吗?」 崔冉伏在她怀里,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腰上耍些小动作。 「那她手上的兵要过来,究竟是归你,还是二皇女?」 「不知道,看母亲的安排吧。」她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最近你好像对本王和二姐之间的事,特别在意?」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随口闲说的。」 赫连姝「嗯」了一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着,脸色倒是比先前好看一些。 崔冉越过她的肩头,悄悄伸手去掀窗帘。 「干什么?」 「我想看看,车走到哪儿了。」 「你认识路吗?」 他怔了怔,缩回手来,心说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这人就笑了一下,「还有一会儿呢。知道你急着见你哥哥,但再急也飞不过去。」 他略为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我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我,我有点怕,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眼前担心能有什么用,一会儿见上了面,不就知道了吗。」眼前人道,「没准他过得不错,连孩子都有了呢。」 「你!」崔冉几乎要和她急。 但转头想想,一来眼下是有求于她,总不好和她闹脾气,二来,虽然他听见这话,心里极不舒服,可没准在她看来,这倒还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好话。 能得妻主的恩宠,能生下一女半子,在家中有一席立足之地,这对他们这些孤苦无依的男子而言,大约还真是一条不错的路。 于是,他刚升起来的音调又降了下去,显得没什么底气。 「你别乱猜这些。」 「不识好人心啊。」赫连姝摇摇头,倒也没有和他置气的意思,「本王也不全是瞎猜,我手底下有一个千户,也是收了一个陈国男人当小侍,听说还挺宠的,没多久肚子就有动静了,前几天还听她们喝酒胡说呢。」 「是吗。」 「嗯,好像还是你们宫里出来的。」 听见这一句,崔冉忍不住从她怀里抬了头,「知道是谁吗?」 「这让本王哪儿知道去。」她嗤笑道,「我和你们男人似的,一天天的,尽听这些闲话。」 顿了顿,又道:「好像是姓顾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他听着,怔了一下,也说不清心里是感慨还是释然。 「我知道是谁了。他从前是我娘的君侍,性子好,待人也好,在北行的一路上对我还颇有照顾。」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能有孕,也好,往后不让人欺负了就好。」 就听赫连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哦,还和你有交情。他这个孩子……算了,不是这会儿该说的事,本王也管不到那么多。」 他未解其意,只一心挂在崔宜身上。 「我哥哥有过孩子。」他道,「也不知道大皇女有没有因此介意。是个男孩儿,我见过,如今应该有五岁了吧。长得很好看,又可爱,会冲着我叫叔叔。」 「现在呢?」这人低头问,「还活着吗?」 他忍不住轻轻瞪了她一眼,「自然是活着,他们夫妻被俘北上之前,特意将他託付给友人照料的。你怎么对孩子都没句好话。」 眼前人摸了摸鼻子,像是自知理亏的模样。 「我总觉得,我哥哥这一路,多半是靠着对孩子的念想过来的。」他轻声道,「也不知道再相见的那一日,是多少年以后了。但总归都还活着,哪怕不见面也是好的。」 赫连姝竟罕见地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半晌,忽地问他:「你对别人的孩子这么上心,自己想不想要一个?」 他一愣,脸上陡然涨红,「什么时候,马上就要见人了,却说这个。」 「你看你,本王就问一句。」 她摇头嘆气,一副不愿与他计较的模样,探头看了一眼窗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嗯,也是快到了。一会儿见了我大姐,你不用多开口,也别鬼鬼祟祟的,显得你有什么目的似的。一起吃过了饭,我会拉着她去谈正事,你自己去找你哥哥叙旧就行。机灵点,没什么大事。」 他听着她嘱咐,只觉得心里极忐忑,又期待,郑重点头应了。 马车不一会儿就停在大皇女的王府前,他们一同下了车,被下人请进去。 赫连姣仍旧是上回他在金殿上见到的那副模样,只是大约还未开春,寒气料峭,她的脸色显得更加不济一些,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本王常年身体不好,府上少有人登门,比不得三妹那里人声鼎沸。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三妹不要见怪。」 「大姐哪里的话。你常年休养,我原本不该来扰你清静,如今为了母亲的吩咐,非要上门搅扰一回,我做妹妹的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崔冉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只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心里暗自思量。 席间并没有见到崔宜,只有两个年轻男子,在她身后伺候着斟酒布菜,看模样也不像是小侍,仿佛只是做活计的下人。 他心里道,素闻这赫连姣性情古怪一些,大约她是不许男子上桌见人,那就只有等到饭后,她们一同去议事的时候,他再自行打听了。 横竖他是赫连姝带来的人,没人会把他怎样,只要他胆子大些,也没什么。 正想着,却觉得对面的目光直直盯过来。 「不过,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来一个男人。要是让母亲见了,必定又要说你几句,说是你年轻,不知轻重。」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嗯?这副面孔,本王怎么瞧着还有些熟悉呢。」 崔冉闻言,心忍不住向上一悬。 身边的人却不慌不忙,只大方一笑,「大姐没认出来,这不就是上回在金殿上,我们共同看上的那个男人吗,当时我还说,我们俩不愧是姐妹,眼光都这样相像。」 她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过带回去后,也没多大的意思,不过就是一个带出来伺候的人罢了。」 说着举杯道:「来,还是喝酒。」 赫连姣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才肯举杯,淡淡道:「三妹当初为他,可费了不少心思。要是带回府才发现没意思,那还真是有点白费工夫了。」 虽然话说得不阴不阳的,无奈赫连姝脸皮厚,装作听不明白,也到底不能奈她何。 这一顿饭,崔冉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也根本没有咽下多少东西。 眼看着她们二人往书房去,赫连姝打眼色给他,示意他可以自己走动,他早已按捺不住,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立刻就寻摸着往后院去。 一路走过去,他就发现,这座王府竟比赫连姝的更大,更气派。 他不由想起她说的,大皇女早年间原本也是少年英才,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朝野上下也多认为储位会归入她手,只是后来在征战中重伤,落了病根,才渐渐地失了这个念想。 心里就道,果然,大可汗待她还是多有歉疚,但凡是能给的,恐怕都一应送进她府里了。当初在金殿上,她们二人争他,大可汗也有意偏向她。要不是赫连姝豁出去,假称他已经委身于她,恐怕他如今的命运早已截然不同了。 思及此处,心里忍不住又愧疚。 从这一层上说,崔宜就是替了他的命,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景况。他只盼着他过得好一些,唯有如此,心里的亏欠才能稍轻一些。 后宅很大,要找到一个人问,也并非十分容易。他好不容易瞧见一个中年侍人走过,面貌老实的模样,赶紧追上前去。 「搅扰了,请您留步,我有事想劳您指点一句。」 对方倒是被唬了一跳,疑惑道:「不知这位郎君是?瞧着仿佛面生,没有见过。」 「我是三皇女身边的人,今日随着一起来做客的。」他道。 那人这才连忙行礼,「原来是三殿下的身边人,奴有眼无珠,失了规矩,还请您莫怪。」 他哪有心思与他说这些繁文缛节,急忙道:「无须这样多的礼数。我只想请您指个路,府上有一名小侍,名叫崔宜的,现今住在哪里?」 「崔宜?」对面满脸茫然,「咱们府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哪里能没有呢。」他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 但心里又道,也不奇怪,他若是做了赫连姣的枕边人,终归是有些身份,寻常下人不知道名讳,也是常事。就好像他们府里,常人都唤他「崔公子」,也未必个个都知道他名字。 便道:「他原是陈国人,是在金殿上被大可汗赏赐下来的,应当是在大皇女身边伺候。身量与我差不多,白白净净的,生得很好看,您再替我仔细想想。」 说着,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握对方的手,眼里含了泪光。 「他是我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想见见他。」 他心说,都描述到这个份上,总该是想起来了。这侍人却神情讷讷的,像是在苦思冥想一般,好像天天在府里做事,全然没留意这样一个人。 他便心想,难道这赫连姣的后院里男子众多,竟到了让人辨不清楚的地步。 「要不然,您替我指一指,大皇女身边伺候的人大约都住在哪里,我悄悄地去找。」他道,「您放心,我会小心,绝不敢给您添麻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眼前的人却像是渐渐悟出了什么,半张着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 崔冉心里急得很,生怕赫连姝她们事情谈得快,留给他和崔宜相见的时间不多。 正要催,这侍人总算是开了口,只是望向他的目光里写满犹豫,话音也支支吾吾的。 「你说的这个人,我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缓缓道,「他刚进府没多久,就死了啊。」 第69章 69 . 出云归雨(八) 我没有哥哥了。…… 崔冉一时之间, 并不震惊,只觉得荒诞得很,甚至有些生气。 「你怎么这样胡说呢。」他将这人的手轻轻一推, 皱眉道, 「你要是不认识他, 我再去问旁人就是了, 怎么好拿谎话骗我。」 面前的侍人十分为难,一张脸像黄连似的苦。 「奴哪敢欺瞒您呢, 」他低声下气道,「这个人我记起来了,的确是军队刚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就进到府里来了。模样是很美, 我只远远见过,没说上过话。听说是大可汗赏赐下来的,从前仿佛还是陈国的一个皇子。这都是我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要是有说错的地方, 还请郎君莫怪。」 他道:「只是他进府没到一个月,就死了, 所以您刚才突然问起, 我一时间竟没转过弯来。」 他在面前絮絮地说,崔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下来,像是刺进了他的天灵盖似的, 使得头勐一下疼得要裂开,全身也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扶着额角,趔趄了几步。 就听面前的人慌忙唤他:「郎君,您没事吧?郎君?」 他勉强稳住身子, 脸色白得几乎不似活人,只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这侍人扶住他手臂,脸上挂着一丝心虚,「郎君您保重身子。您有带来伺候的人没有?奴替您去喊来。」 他反倒回了神,「他是怎么死的?」 「这……」 「告诉我。」 「哎哟,」对面就愁眉苦脸的,「奴只是一个做杂事的下人,这些哪是奴能知道的。还求您可怜,不要追问奴了。」 崔冉全身发软,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头脑却还清醒。 瞧这人的神色语气,就不像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是心里有顾虑罢了。 崔宜已经没了,他不能连是为什么缘故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这话传出去,让大皇女听见,更没有能耐去讨什么公道,必然不会牵连你的。」他颤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见对方仍犹豫,他便抬起眼来,眼底通红一片,尽是泪光。 「他是我的哥哥。」 这侍人将他看了好一会儿,或是熬不过他,或是也于心不忍,到底是低低地嘆了一口气。 「还能是为什么,只怪他生得太好看了,受不住殿下的恩宠。说是死的时候,身子底下全是血。」 全是……血。 崔冉勐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胸口闷疼,眼前阵阵发黑,咽喉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喊叫来,其声含混,喑哑难听。 「郎君,郎君。」 对方伸手来扶他,神色似有不忍,口中却还要道:「奴说这些话,都是要掉脑袋的,您可得说话算话,千万不能漏了出去。」 他只像浑身被抽了骨头一样,止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抬手捂住嘴,呜咽声却仍从指缝里漏出来,在空旷的路上格外刺耳。 对面到底是怕了,紧张地左右望了望,似乎有些犹豫,终究是一跺脚,「我说不能说,不能说吧。我可不敢再留了,你有什么冤雠,可千万别怪我。」 说罢,一熘烟地跑远了,避他不及。 只余崔冉一个,跪得佝偻下腰去,像要将脸深深埋进地里。 但任凭他流再多的泪,落进这片黑土地里,也悄然无踪。 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只知道走进院子的时候,鹦哥儿吓了一大跳,匆匆忙忙地迎上来,「公子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 他整个人像是一块木头,任由旁人拉着他,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将他往屋里扶,他也只身子僵硬,眼神不知望向哪里。 「殿下,出什么事了?」身边人揣着小心问,「是不是公子哪里说错话,让您不高兴了?」 「哼,可别赖在本王身上。」 赫连姝脾气也大得很,大步进门,一下坐在床边上,双手支着膝,坐得大刀阔斧,显而易见地透着火气。 「本王哪里知道去,你自己问你主子。」 于是鹦哥儿就越发摸不着头脑,一边忙着替他们倒茶,一边低声问:「公子,这是怎么啦,你说两句话呀。」 崔冉让他扶着坐了,茶递进手里也没发觉,反倒险些把杯子给摔了。 眼前的人就更慌张。 「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会儿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公子你可别吓我,有什么事你都说,殿下在这儿呢,会替咱们做主的。」 说着,又扭头去问赫连姝:「殿下,您别嫌奴多嘴,是不是在大皇女的府上遇见什么事了?」 他只木呆呆地管自己坐着,身边的说话声都嗡嗡的,忽远忽近,好像全然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并非有意不理,而是身子根本不由自己说了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先前在大皇女府上的时候,四处陌生,好像梦境一般,总觉着极为不真实。此刻回到了熟悉的院落里,身边有赫连姝黑着脸,有鹦哥儿叽叽喳喳,他才忽然觉得,被拉回了现实里。 崔宜死了,他再也没有五哥了。 去的路上,他还有心和赫连姝斗嘴说笑,心里忍不住地猜,他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他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公子怎么还哭了?」他听见鹦哥儿急慌慌道。 刚要取手帕替他拭泪,让赫连姝给阻住了。 「你下去。」 他眼神失焦,看着鹦哥儿退出去,合上门。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他心里知道,赫连姝今日去和大皇女议事,大约也并不愉快,回来的一路上又见他木头似的不理人,心里自然是要不痛快的。 但是,他实在无力去与她解释了,连开口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 正这样想着,肩头却忽地让人一推。就如这些天来早已习惯的那样,他都没做什么挣扎,就让她按倒在床榻间。 只是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床帐顶上,半分也不看她,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崔冉!」面前的人终于拔高音调,「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像发狠耍横一般,直直地压上他的身子,带着威胁意味,抬手就撕他的衣襟。 「本王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去看我大姐的脸色,不就是为了让你去见你哥哥。你倒好,从回来路上就半句话也不说,尽甩脸色给本王看。」她恶狠狠道,「就是本王太惯着你了。」 还待再说,喉头却忽地抵上一件东西,使她停了口。 是她腰间的匕首,就是她上回用来吓唬崔冉的那一把,如今竟也风水轮流转,被用来对付她。 他整个人僵硬得像失魂落魄,倒是有力气,趁她不备夺了她的刀,反过来威吓她。 只是连刀鞘都不曾出,写满了虚张声势。 「呵,小东西,长本事了啊。」她挑起眉,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笑得倒还有些高兴,「本王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拔刀相向。」 她说着,忽地紧握住他的手,反将自己的脖颈向前一抵,任由那柄刀鞘陷进她的皮肤里。 「要是有胆子,就动手。」 崔冉望着她,睫毛颤了颤,眼睛里终于现出了几分波澜。手一松,匕首就落了下来,反而砸在他自己的身上。 「怎么,又不敢了?」眼前人冷笑道,「不是想杀本王吗?」 他怔了怔,忽地爆发出一声哭声,撕心裂肺,猝不忍听。 他在她惊疑的目光中,泪水如雨一样落下来,仰着脸沖她嘶吼:「我哥哥死了,他死了!你高兴了吗?」 「我……」赫连姝的眸子闪了闪,脸上竟现出罕见的无措。 他像是什么也不顾了,前些日子的小心谨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管疯了一样地推搡她,嚎啕大哭。 「如果我们早一点去,他就不会死了。都怪你,都怪你和我置气,一拖再拖,如今他死了,你才满意了吗。」 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发青。 崔冉哭得声嘶力竭,任由泪水像流不尽的河,落入他的鬓髮里。 其实他明白,哪怕他们再早些去,过年的时候,他刚同她提起的时候立即就去,结局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崔宜早就死了,在刚进大皇女府上没多久的时候,就活生生地被她糟蹋死了。 他怪不到赫连姝头上,只怨自己,贪生怕死,当初想尽办法留在赫连姝身边苟且偷生,反倒害得崔宜被大皇女讨走,与他换了这一条命。 他把气撒在赫连姝身上,属实没有半点道理。 罢了,即便是她要与他翻脸,也没有什么,他原本就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而已。 面前的人垂眸看了他半晌,却终究没有向他发作,反而伸出手,轻轻地将他揽进怀里,让他枕在她的臂弯里。动作僵硬,很不娴熟。 「怪本王。」她低声道。 声音沙哑,手竟在他的背上轻拍了拍。 崔冉终于没能忍住,伏进她的怀里,任凭眼泪全都抹在她身上,哭得像三岁稚童一般,也顾不得了。 他只紧紧攀着她的身体,反反覆覆,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哥哥死了,他死了。赫连姝,我没有哥哥了……」 第70章 70 . 琉璃今明(一) 入宫赴宴。 即便是再严寒的北地, 春天终究是会来的。 柳枝抽出新芽,燕子飞回檐下。 只是这些都与崔冉没什么关系,他的眼睛里, 看不见满园春景, 只有流干了泪之后的空洞, 一双曾经如秋水般的双瞳, 如今也只像陈年无光的珍珠罢了。 「公子,」鹦哥儿在他身旁低声地劝, 「咱们在外头待了也有好一会儿了,不如进屋歇歇吧。」 他只作充耳未闻,麻木地将黄纸添进火盆里。 今日是他替崔宜做的五七。 其实这话说来,也是好笑。崔宜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尚且不如冬日里的一片枯叶,落地时还能听见一声轻响。甚至连他的死期, 都没有人记得清, 又哪里来的什么做七。 他在这里弄这些陈规旧俗,安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鹦哥儿瞧着他这副模样, 也忍不住嘆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公子, 我知道你心里面难过。」他小心道,「只是,你这阵子连殿下都不大搭理,到底还是不行的。」 他拿火钳子, 将盆里的黄纸向下按了按,轻声道:「咱们活着的人,能活得好,才最要紧。你哥哥知道了, 心里也高兴。」 崔冉只觉得眼眶酸涩,抬手擦了一擦。 「公子……」 「没事,只是让烟燻了眼睛了。」 他望着面前时高时低的火苗,双眼直愣愣地出神。 的确,他这一个月来,每每面对赫连姝,总是从心底里透着不自在,整个人也僵硬着,手足无措的,全然不復前一阵时候的婉转缠绵。 赫连姝大约是可怜他,待他倒是十分宽容,可她终究是冷酷桀骜,从来只有别人向她服软的性子,她的这份宽容,又能延续到几时呢。 鹦哥儿的提醒,实在是为他好。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崔宜的死,与赫连姝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近来对她的疏远,也绝不是责怪她,而是…… 他不敢面对。 他一见着她,就忍不住想,他与她日夜相对,得她庇佑,在这一座王府里生活得平静舒适的时候,崔宜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该有多恐惧无助。 死在赫连姣手上的,原本应该是他。 他的哥哥与他换了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反覆覆,折磨得他日夜不安,身子快速地孱弱下去。哪怕赫连姝和鹦哥儿轮番劝过他,此事不是他能左右,也无济于事。 他出神的当口,身边人忽地站起身来,沖院门口道:「殿下。」 那人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抬头,只听着鹦哥儿走开去,来人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来与他并肩,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又在给你哥哥烧?」 「嗯。」他点点头。 这人又沉默了片刻,透着一股没话硬找话的味道,「最近没见你出去啊,这纸谁买的,本王从前都不知道凉国也有这个。」 「是兰因替我採办的,他心思细,总有弄来的法子。」 「哦,你们相处得倒是挺好。」 崔冉看着她费尽心思同他说话的模样,终究是觉得有些可怜,也不好意思一直这样冷淡着她,便将手中最后一沓黄纸送进火里。 「你也别委屈着,陪我蹲在地下说话了。」他道,「我这就烧完了。」 说着,拍拍衣裳站起身来。 却不料,起身的时候眼前微微一黑,他踉跄了一步,正好被赫连姝稳稳接住。 「你看看。」这人双臂揽住他,口气像是嫌弃,又像嘆息,「自己的身子弄成这样,是不要了吗。」 他扶住胸口喘了一会儿气,摇头道:「我没事。」 「还没事。」她的手滑上他肩头,摸了摸他日渐突出的肩胛骨,「本王回头要罚你的侍人。」 「别这样。鹦哥儿照顾我很尽心,是我自己吃不下睡不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你要罚的话,便罚我好了。」 「你……」 她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像是咬紧了后槽牙的模样,「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本王罚完你,还得医你。这样不划算的买卖,本王不干。」 他忍着胸中不适,低笑了两声。 这段日子来,大约是悲伤过度,又不思茶饭的缘故,身子的确是日渐不好了,常觉得胸中滞闷,有时烧心,有时又疲乏得很。鹦哥儿提了好几次,要禀报赫连姝,替他请医官瞧瞧,都让他给劝住了。 北凉不比陈国,四处都有郎中,他们也只有宫中有两名医术稍精的医女,要是为了他请出来,必定又是大动干戈,还不知道如何招人议论呢。 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尽力不给她添麻烦。 「你不必担心,我没事。」他温声道,「你今日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 「有事和你说。」眼前人道,「过几日宫里有宴席,本王想着,叫你一同去。所以过来先和你说一声,免得临时没有准备。」 他听着,倒是颇为感慨。 她从前最是说一不二的人,只有别人顺着她的份,如今竟也会跑来,这样有商有量地同他说事,且话里话外,都有意照顾着他的心情。 想想她当初坐在马上,对他冷眼呵斥的模样,倒是有些不敢认了。 世事变迁如此,倒也并非每件事情都是往坏里走。 「我就不去了吧,」他道,「以我的身份跟着你,恐怕只给你添麻烦。」 「本王都不怕,你倒是先怕起来了。」 「如今那尔慕是不在了,你要是需要一个人同去,带兰因比我合适。」 眼前人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在跟本王装煳涂?」 他望着她,眨了眨眼。 这倒是她高看他了,他如何能知道她心里打算的是什么。难道在她看来,他就这样聪明吗? 赫连姝轻吐了一口气,抬了抬眉头,「往后你总要在宫里,在人前走动的,借着这个机会,本王先带你去露露脸,也好。」 他这阵子,头脑是迟钝了,却仍捕捉得到她话中的意思。 毕竟,一个王府里的小侍,哪里需要为外人所知呢。 「需要我办事的时候,我托你的名号就行,不必他们认识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他有意装不明白,就让她抬起手来,在头顶上揉了一把,话音也带着几分郁闷。 「平时脑袋不是挺好用的吗,偏这时候能把本王气死。」 他终于不好再和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问:「这次的宴会,是什么由头,这样郑重?」 「是我母亲的寿辰。」赫连姝道,「一来是五十岁整寿,本就该办得隆重些,二来么,这阵子她老人家大概是操劳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也是想借着热闹沖一冲,所以有意办得气派大一些。」 「这样。」崔冉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这些时日,一门心思将自己关在了王府里,满心只想着崔宜的死,痛悔非常,几乎全然没有留心旁的事。此刻听她骤然一说,心才往上提了一提。 赫连姝不是嫡出,却得尽了大可汗的重用和歷练,且不自知。从前瞧着威风凛凛,掌管一军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极为豁达自信,对她的二姐当真亲近,全无防备之心。 或许是他过于多心了吧,但他总担忧,这样的事多了,赫连姗和大阏氏的心里,难免会生出些戒备来。眼下听她说大可汗身体抱恙,就越发担心,假如真的有一天…… 罢了,他摇了摇头,心道即便大可汗的身子骨真不如从前那样好,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往后的事,大可以从长计议。 「在想什么?」身边的人见他这副模样,低声问。 「没事。」他勉强笑了一下,「既然大可汗想要办得气派,你赴宴身边要带着人伺候,也是对的,我随你去就是。」 赫连姝的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他截了下来。 「只是,我怕我见到赫连姣,会忍不住。」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轻轻地伸手,将他拉过去。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上,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发抖。他以为自己会哭的,但大约是这一阵子哭得实在太多,只觉得眼眶酸涩,却没有一滴泪能落下来。 他明白,赫连姣在他眼里,死不足惜,可是于其他人而言,一个皇女,一个亲王,府里死了一个来自陈国的俘虏,这根本是一件不足为道的事情。即便是赫连姝同情他,有心帮他,她也没法为了他,真的将自己的大姐怎么样。 甚至就连他自己,假如死的是旁人,他也一样不会感到讶异。 毕竟,他们这些男子,自从沦落到北凉人的手里,命就再也不是命了,生死只在旦夕之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他只是不能接受,死的是崔宜罢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衫,双眼通红,反反覆覆地念:「我想要死,我好想要她死。」 却连自己都知道,这毫无意义。 只是眼前的人身子僵了僵,双臂将他拥得更紧,靠在他耳边,声音低缓,仿佛安慰,「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71章 71 . 琉璃今明(二) 堵在小巷里亲亲。(二…… 长街似锦, 宫灯如龙。 这便是大可汗做寿辰的光景。 崔冉随着赫连姝走在宫道上,两旁经过的宫女侍人,见了他们皆要躬身问安。只是有几个年纪小的, 好奇心重些, 见了他这样一个陌生面孔在她身边, 忍不住悄悄地抬眼来看。 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声道:「让你非带着我来。」 「怎么了?」这人斜着眼往身后瞧瞧,「你要是不痛快, 本王去罚他们。」 「你别。」 他见她作势要转身,连忙从衣袖底下拉住她手,急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怎么和几个半大孩子一般见识。」 「本王刚才听着, 你仿佛不大乐意跟我赴宴。」她挑着眉,拿腔拿调。 「我不是这样想。」他道,「只是, 我怕是我的身份尴尬, 给你丢了脸面。」 身旁的人看了看他,一抬手, 他方才去拉她时与她十指相扣, 还未来得及松开。 「那这?」 「我……」 「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要和本王避嫌,还要和本王手牵手。」她嘆着气摇头, 「啧。」 崔冉让她闹得脸上发红,连忙将她的手甩了,头一低,加快了脚步, 自顾自赌气往前走。 「不和你说了。」 话虽如此,刚走出没几步,却在拐角正遇上一个人。 他低着头,只看清对方是个女子,穿的锦裙,裙面上的织花很是华贵,心知一定是宫中的哪位贵人。还未及照面,先连忙福身行礼。 心里还道,果然在宫中不可耍性子失了规矩,还好方才脚步停得及时,要不然和对方撞个满怀,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却听对面朗声笑道:「三妹,你也到了。」 他一抬头,就瞧见了赫连姗的脸。仍旧是一团和气,笑意盈盈。 「二姐,这样巧。」他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沖对面一拱手,「咦,你这是往哪里去,怎么往宫门口走呢?」 「上回不是和你说,备了两只金雕,送给母亲做寿礼吗。这东西金贵,在宫外让人精心养着,这会儿说是送到了,我带着人去接应一下。」 崔冉瞧着她们姐妹二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一晃神间,倒生出几分愧意来。 说实在话,他这阵子心里很提防赫连姗,总认为她们姐妹二人,会有反目相争的那一天。之前他也大着胆子对赫连姝提过,并且对她的不以为然颇感到忧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但这一会儿,他倒有些疑心,是他想得太多了。 横竖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眼下并没有什么凭据,能够证明赫连姗的心里当真有姐妹阋墙的念头。 或许真像赫连姝所说的,是他从前在陈国的宫中,看见的尔虞我诈太多了,将人心想得太坏。或许她们姐妹之间,的确是磊落友爱的,并不会因大可汗对她的几分偏宠,而生出什么祸患来。 对方的笑容坦荡亲近,不似有假,或许真是他小人之心了,也不一定。 「对了,」他一出神的工夫,就听见赫连姗说,「最迟四月的时候,你就要带兵出征西齐了吧,军中的事情都打点好了吗?可还顺利?」 「大体上都还好,只是粮草还没有准备到位,已经让人加紧在办了。」 崔冉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只觉得头脑茫茫然。 什么带兵?什么出征? 身边的人动了动,向他这一侧挪了一步,脸上笑得大大咧咧,「说老实话,这种事情烦人得很,光让我打仗还行,这些我实在是不擅长。」 她道:「二姐,你说母亲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让你带兵出征呢,难道不比我合适多了?」 「母亲下令,自然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对面笑眯眯的,「何况我也没有躲懒,母亲要我带着另一队军,在后方观望,根据前方的形势决定行动方向,预备与你互相配合接应。我们两个,不过是各有分工罢了,都是得不了闲的。」 「从小就是二姐最会哄我,」身边人笑道,「这样一说,也是这个理。」 「母亲的深谋远虑,自然都是有她的用意的。」 赫连姗说着话,忽地一眼落到了崔冉身上,笑得既和气,且带几分调侃。 「怎么的,如今赴宴,也知道带着他一块儿来了?」 「就是带着他出来长长见识。」 「你可罢了吧,也不知道当初在黑鹤城里,口口声声说不带他走的是谁。」 「哎呀,二姐你怎么眼前说这个……」 身边的人咧了咧嘴,向来如城墙一般坚固的脸皮,竟也有些挂不住的模样。 崔冉瞧了一眼,哪怕心里正生着气,也不觉有些好笑,但在对方面前,却不能失了仪态,只抿了抿唇,一味低头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能感到赫连姗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才道:「你此次出征,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回来,是该趁着这阵子好好陪陪人家。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二姐你这絮絮叨叨的工夫,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赫连姝撇着嘴,作势赶她,「不是要去宫门口接你的金雕吗,还不快走。」 对方这才大笑着离开了,步履轻快,身姿挺拔。 只余他二人站在宫道上,崔冉低着头不说话,赫连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落下来。 「那什么,本王……」 「你要带兵去攻打西齐?」 「……嗯。」 「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她看着他的脸色,向来镇定从容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心虚似的神色来。 「也没几天,就前不久吧,母亲刚和我交代。」 崔冉望着她,下巴扬得高高的,好一会儿没有回她的话,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只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双眼通红,直到浮现泪光,也不肯眨一下。 「不是,我……」眼前的人目光闪烁,伸手要来拉他。 手还没碰到他的,他忽然一拂袖,勐地向后急退了几步。她的手堪堪扯住了他衣袖一角,见他毫无妥协的意思,却不得不及时松开,以免将他带倒。 他一连趔趄着退出一丈多远,才能站定,胸口与肩头剧烈起伏。气喘得极厉害,眼前微微发黑。 他猜想自己的模样,大约是有些吓人的,赫连姝竟远远瞧着他,不敢上前,只讷讷开口。 「你这些日子,不是正难受吗,我怕你知道了这事,心里更不舒服,就,就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听着她破天荒地结巴了一句,崔冉心里只浮起无限的苦涩。 他知道,她是北凉的皇女,是一军之首,又正被大可汗寄予厚望,极有可能是储位的最有力人选。他甚至比她自己看得还清楚。 北凉侵吞西齐,是箭在弦上。 方才听她与赫连姗交谈时,他就已经听明白端倪了,大可汗命她打头阵,赫连姗做后备,无非就是想让她获个首功,为她登上储位铺路。而假如十分不巧,她尚未来得及被册为太女,大可汗就猝然崩逝,有这一条将天下一统的功绩在身,她的登基也会显得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这样想来,他猜测大可汗的病,比众人所知道的要更重,才让她要用这种方式,为她属意的女儿铺平道路。 所以,这次任命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必须服从。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心中苦痛,强压不下。 「过来。」眼前人低唤了一声,伸手向他走过来。 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将手藏进衣袖,紧握成拳,高声道:「你别碰我!」 其声悽厉,在安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他静了一静,自己也慌了。 此处终究是宫中,容不得他耍性子,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让她难堪。更何况,此事并非她能转圜,她也是顾及他心情,才没敢及时知会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他既然都明白,又何苦待她这般。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攥了攥,心里颇为后悔,喉头却又堵得生疼,以至于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就见那人眸子暗了一暗,大步向他走过来。 他瞧着她紧绷的脸,心里道,她大约是要生气了,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腕,也不作挣扎。横竖是他做错了,在外言行无状,她责他就是了。 然而下一刻,身子却被她一带,护进了怀里。 她左右看看,见无人经过,紧搂着他,飞快地就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极狭,寂静得很,应当是轻易没有人走。两边的宫墙却高,遮挡了大半天光,也遮得她眸子半明半暗。 她将他拥在身前,低声道:「冉冉。」 他狠狠一怔,十分不敢信自己听见的。 「你说什么?」 她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眸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从前她有些许多时候,是与他好声好气,与他婉转缠绵的,但却是头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郑重,温柔,且眼底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一时看失了神,只觉得今日的她,好像格外地不像她。 赫连姝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紧了一紧,「是我做错了。」 他这才被她牵回了神,眼底忍不住泛起酸意来。 「别……」她见他眼眶泛红,就要抬手替他擦。 崔冉往后避了避,匆忙道:「我没事。」 然而话说出口的一剎那,泪却像失了控似的落下来。他分明没想哭的,却不知怎么的,就淌了满脸,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眼前人注视着他,神色难言。 他被她拥得紧,也腾不出手来抹,只吸了吸鼻子,觉得很是丢脸。 她领兵出征,是君命难违,他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活像是不懂事的小家子气,还成什么样子了,没得让她看轻了他。 然而越是这样想,心里却越发的苦。他不愿意哭得难看,让她皱眉头,就用牙齿紧紧地抵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别这样。」 眼前人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拇指在他煞白的嘴唇上磨蹭着,逼迫他松开。 「我会尽快料理了这件事,争取速战速决,早日回来。」她道。 他却只默默摇头,眼尾通红一片,泪水仍像无知无觉一样,径直往外溢。 她看起来极无措,手竟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才重新将他揽紧,目光落在他脸上,颇为游移了一番,好像想从他的表现里找到她该做什么的指引来。 大约是此生也没有同谁这样说过话,她干咳了两声,声音十分生涩,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崔冉闭了闭眼,小心地靠近那个怀抱,轻声道:「我怕。」 他怕她骑上战马,一去经年。 他的哥哥已经死了,她好像是这个世上,唯一还能称得上是他的亲人的人了。 其实,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分辨过,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从到她身边起,他从没有喊过她「殿下」,起初是倔强,后来是习惯了。仔细想来,他只有在做小伏低,或有事相求时,才肯软声唤她一句「妻主」,好像很是对她不起。 但她于他,却是他哭得天旋地转时,能投入的那个怀抱,是北地寒冷的深夜里,能够相交的体温。 哪怕这一路过来,她斥过他,罚过他,令他几度以为这一次她会真的丢开他,但每一次,就算是咬牙切齿也好,她最终仍然护了他周全。 她是陈国俘虏传说中的恶鬼,却毕竟没有伤过他分毫。 如果说他没骨气,那就没骨气到底吧。他不想再被她孤零零地抛下,守在她大得冷清的王府里,想着她在战场上情势如何,有没有受伤,盼着她灭了别人的国,凯旋归来。 那是他只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受的日子。 他还怕,怕她真的如大可汗所计划的那样,被册为储君,有朝一日登基,坐拥天下。她会接过许多她本没有兴趣的责任,她会有三宫六院,君侍众多。 他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有的近在眼前,有的远得没有边界。哪一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与她说。 他要怎么告诉她呢,他是一个自私得可怕的人,他心底里希望她不是皇女,不是主帅,也不是君王,只是回到王府里关起门来,会和他斗嘴耍横,会和他抵死缠绵的那个人。 哪怕他明知,绝不可能。 赫连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仿佛极为隐忍。 他以为,她多少要问他几句,为什么怕,或是再宽慰些许,承诺会尽早回来。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却忽地将他身子一拥,闭了双眼,倾身吻过来。 她的手扣在他脑后,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他柔软的黑髮。她额上戴的珠饰垂落下来,扫在他的脸上,微微的凉,又带过一阵令人心悸的痒。 唇齿交缠着唇齿,气息攀绕着气息。 像要把他吻进她的骨血里去。 他方才强忍哭声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此刻被她有意吻舐着伤处,将那一缕血腥气和着泪水的微咸,全都化进这片温软里。 他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渐渐难以为继,从刚才起就一直颤抖不止的身子,却无端地慢慢平静下来。 好像受伤颤抖的白鸽的羽翼,也会在南风里被安抚合拢,缓缓睡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终于退开的时候,他才瞧见自己的泪甚至沾到了她的脸上。不多,但于她的脸庞而言,却极为不相称。 「让你笑话了。」他低声道,匆忙抬手拭泪,「进宫赴宴的日子,我不该哭的。」 然后脸上就让人给抹了一把。 「嗯,你要是哭得再厉害些,我怕是只能带你到我爹宫里,打了水洗脸了。」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这会儿停,倒还来得及。」 他知道她有意逗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连忙解了帕子擦脸,收拾得大约能见人了,才道:「那我们快些去大殿吧,要是晚了,怕要让人瞧了。」 赫连姝点点头,抬手替他理整齐了鬓髮,才带着他绕出小巷。 重新回到大道上时,天色已经又暗了几分,四下里的人变得多起来,有些是赴宴的臣子,有些是忙着当差事的宫人,脚步匆匆,颇为热闹。 「晚了也没事,」她在身边低声安慰他,「有我在,没人能说你,反正本王也不是没迟到过。」 正说着话,拐过一个转角,见着路旁有一队宫人行走着。崔冉已经有意避让了,却不料其中一个,像是脚下不稳,一连摇晃了几步,斜斜向他撞过来。 「干什么!」赫连姝眼疾手快,一下就将崔冉护住了,反手一挡,就将那人推开。 对方忙忙地站稳了身子,先道歉不迭:「真对不起,撞着您了。」 再一抬头,瞧见赫连姝阴沉沉的脸,顿时吓得胆也要破了,慌忙跪地请罪,「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三殿下,罪该万死。」 她这样一喊,那行走的一队人都停下来,跟着低头告罪。 地上的人犹自在求:「奴婢是天黑走路不当心,绊了一跤,当真不是有意的,求三殿下恕罪。」 崔冉瞧着,这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她吓得哭天抢地,后面一群人陪着,也不像个样子。便扭头小声道:「罢了,我没事。」 身边人这才冷哼一声,「起来吧。」 对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一叠声地谢恩。 她拿眼角斜着那人,「要按本王的脾气,走在道上不看路,就该让人好好教你。瞧清楚了,是本王的男人性子好,饶了你。」 那人就急忙又转向崔冉,嘴倒是极甜的,很懂得察言观色,直接就喊:「多谢王夫,多谢王夫。」 崔冉让她喊得面红耳赤,万幸天快要黑了,也看不清,只低声道:「不必如此,往后小心些就是了。」 说着,手垂在衣袖底下,轻轻捏了捏赫连姝的手,示意她适可而止,不要替他找难堪。 身边的人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果真不声响了。 他这才看清,对面还是个很年轻的小宫女,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眼睛扑闪扑闪的,在夜里也透着亮。 「王夫,」她道,「您,您人真好。您想不想看看鸟啊?」 「什么?」 崔冉忍不住一愣,就见队伍里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道:「王夫莫怪。」 说着先将那小宫女一瞪,「连个话都说不明白。」 随后才堆笑道:「让三殿下和王夫见笑了。二殿下有令,这两只金雕,是要在今夜宴席上敬献给大可汗的寿礼,要我们好生照看着送过去。这金雕也是个稀罕物事,轻易捕捉不到,更难驯养。这丫头莽莽撞撞的,冲撞了王夫,王夫心善不怪罪她,这不,她倒想着拿这鸟来讨王夫高兴来了。」 小宫女挨了训,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只偷眼瞧着崔冉。 崔冉倒也觉得她稚嫩可爱,向她微微一笑。 「嗯,这话倒也没有错。」赫连姝点了点头,「本王从前听说,更北的地方有猎人驯养金雕,方法是祖祖辈辈的不传之秘。驯得好的,能站在人的臂膀上,帮着打猎,指哪儿去哪儿,听话得很。但也从没有亲眼见过。」 她转过头来问:「想不想看看?」 看她的模样,像是担心他害怕,还要有意问他一句。 崔冉心里的不服输忽然就有些起来了。 不过是两只鸟罢了,即便是兇勐一些,有这样多专职照看的人在这儿,想必也没有多可怕。他从前也听闻过,在北地有这样一种鸟,体型硕大,威风凛凛,有人误传其为大鹏。 这样难得一见的东西,他倒也想靠近了瞧瞧。 他笑了一下,点头道:「嗯。」 赫连姝便陪着他,在那领头宫女的指引下,向装金雕的笼子走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忽听什么东西破空,声音不大,有些像鸟雀飞快掠过,随后「咚」的一声,落在他的脚边,滚出一段去。在夜色里也看不清是什么。 他没防备,惊得后退了一步,立刻就被赫连姝揽住了,身旁的宫女也纷纷吃惊,手足无措,举目四顾。 赫连姝脸色亦严峻,冲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喝道:「什么人?」 第72章 72 . 琉璃今明(三) 请求赐婚。(二合一)…… 她面向的地方, 是宫里的一道门。 门不高,也不阔,两边有立柱, 紧挨着宫墙。要是谁藏身在后面, 一时半会儿的, 还真是难以发现。 那处静悄悄的, 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旁的宫女颇为慌张,有年轻没经过事的, 就窃窃私语起来。崔冉看见先前那小宫女靠近管事的身旁,小声道:「嬷嬷,我好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管事横了她一眼,不许她出声。 赫连姝警惕地向那边看了几眼, 不见有什么异动,才一边用身子护着崔冉,一边低头去寻那隔空飞来的东西, 拿脚尖踢了一踢。 是一枚小石子, 骨碌碌地响。 那小宫女就拍着胸脯,喘气道:「吓坏我了, 我还当是什么呢。」 就在这一个当口, 崔冉扭头往门边看去,正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后面跑出来,一闪身,就没入了分岔路口, 不见了。 他脚下微微一动,张了张嘴,忽地觉得很像一个旧识。 「怎么?」赫连姝从石子上移开目光,就这么一错神的工夫, 竟没有看见那人,只问崔冉,「你是不是瞧见了什么?」 崔冉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没有,天色这样暗,即便有人也看不清。」 「本王去看看。」 「没事了。」他看着地上的小石子,「大约是小孩子顽皮,随手抛着玩的,没什么妨碍。」 听他这样讲,一旁的管事也道:「是,要论孩子,咱们宫里也是有一些的。单说年纪小的皇子,也有两个,至于小宫女小侍人,就更多了。也没准是谁,趁大殿正设着宴,人都忙着,在这里调皮。」 赫连姝闻言,又将那一处盯了几眼,也没有再追究。 横竖不过是一枚石子,既不夹带什么东西,也伤不了人,更像是一个无趣的恶作剧。 「走,看金雕去。」 金雕是关在笼子里的,外面罩着布,所以前面远远地经过,他们竟也没瞧见。此刻布一掀开,两只鸟神气活现,目光炯炯,就站在笼子里盯着人看。 崔冉看了一眼,没忍住,抿嘴笑了笑。 「笑什么?」身边人奇道,「这么喜欢?」 他摇了摇头,靠近她,轻声道:「它们的眼睛,竟然也是琥珀色的。」 她听明白了,斜斜瞪他一眼,假意粗声粗气,「如今是越来越长本事了,敢拿本王和鸟比。」 他掩着嘴,在人前不敢失仪,只低低地笑。 「对了,刚才本王遇见二皇女,她说是亲自往宫门口接应去了,怎么这会儿是你们送金雕来。」赫连姝向一旁问,「她人呢?」 「您说二殿下呀,她原本是要亲自护送来着,毕竟这献给大可汗的寿礼,怎么稳妥也不为过。只是半道上来人寻她,有事禀报,这才让奴婢们照看着送到大殿去。」 崔冉听着那管事的答,心里道,这办事的速度可称不上快。他们在小巷里耽搁了好一会儿工夫,竟然还能与这送礼的队伍在半道遇上。 赫连姝大约是真瞧着这金雕威风,有些兴趣,绕着笼子仔细地看,且与她们闲谈。 「这两只金雕来到白龙城后,就是你们养着的吗?」 「是的,奴婢们原本是御苑里驯养猎鹰的,让二殿下指了来,专门伺候这两只金雕,不敢有丝毫怠慢。」 「哦,驯养的方法上都相同吗?」 「回三殿下的话,不尽相同,奴婢们也是听了些旁人的传授,摸索着来。万幸到如今为止,一切都好,今夜也算是能交差了。」 赫连姝点着头,伸手隔着笼子,逗弄那鸟,口中清脆地弹出几声响。 崔冉忍不住,将她的手往回拽了一拽,皱眉道:「你小心些吧,一会儿要是被咬了,难道和鸟说理去。」 她呵呵笑了两声,不但言听计从,且颇为受用。 一旁的宫女们就忍不住偷偷看了崔冉几眼,神色既惊讶,且赞嘆。大约是从未见过这位脾气火爆的三殿下,让一名男子管得服服帖帖,颇为称奇。 那管事也笑道:「放心,这两只金雕驯得很好,最是听话,是断然不会咬人的。」 果然,两只鸟的模样很是稳重,被人逗弄了,连脖子也不扭一扭,只拿眼睛瞧着赫连姝,很有一些高傲。 她一边和鸟对视,一边道:「这么大的勐禽,挤在笼子里,显得有点可怜了。还能飞起来吗?」 「从前在北方猎人手上养着的时候,都是飞的,一个唿哨就上天去了,自己管自己飞出几十里也是有的。」这管事道,「只是到了白龙城里,就不敢散养着来了,都是脚上拴着链子,在院子上空飞几圈,放放风就是了。」 她赔着笑道:「毕竟是要敬献给大可汗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们的脑袋也担待不起。」 「嗯,也是。」赫连姝道,「你们这鸟,脾气有准数吗,当真不伤人?」 「这是一定,一定的,要不然,再借奴婢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送到大可汗跟前去。」 这管事一面点头哈腰的,一面忽地又瞧见了崔冉,问他:「都说这金雕通人性,跟着人打猎的时候,就站在人的臂膀上,和孩子似的,能听得懂人话。王夫想不想试试?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东西。」 「啊?」崔冉一时间,倒是愣住了。 他不明白,对这金雕更有兴趣的是赫连姝,要论打猎驯雕耍威风,那也自然得是她,对方怎么反倒来问自己一个男子呢。 但转念一想,大约是对方看出来赫连姝对他护得紧,有意借着博他欢心,来讨好她。那他也不好拂了别人的意。 「那,也好。」他犹豫着道。 赫连姝就笑了笑,「你这身子骨,能架得起来它吗。」 说归说,还是退开了几步,方便那管事将笼门打开,从中放出一只金雕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这只是雄的,体型小些,稍轻一些。」管事小心翼翼地将它挪到崔冉的手臂上,「您慢点,不必怕它。」 崔冉照着她教的,将手臂屈起来,架在半空,任由那金雕的爪子踩上来,顿时就觉得沉甸甸的,险些招架不住。大鸟身上热烘烘的,夹杂着羽毛的气味,近在咫尺。 一旁的小宫女似乎都有些怕,向后退开几步去。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手臂酸得很,心里却又很稀奇,不由笑道:「真漂亮。」 话音刚落,那金雕却忽地扇起翅膀来,翅尖的翎羽打到他脸上,颇为疼痛,翅膀底下的风也扑面而来,混着细碎的绒羽,一下呛进他鼻端。 「啊!」他本能地惊唿出来。 就见有人一把将那鸟挡开,顺势将他护进怀里,把他的头脸都揽在她胸前。 「咳,咳咳……」他捂着嘴,一连串低咳。 这人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急躁,「你怎么样?」 「我没事,咳咳……就是呛了一下。」 他在她的搀扶下站稳,让她揽着上下察看,就见他的衣袖上被锋利的鸟爪划破了一道口子,幸好北方的春天里,天气还有些凉,穿的并不少,只是划破了外衣,没有伤到皮肉。 眼看着赫连姝眉眼一沉,要发脾气,他赶紧道:「不碍事的,还好破损得不多,宴席上那样多人,也没人留心细看,不至于失了仪态。」 眼前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极为不悦,「要是抓伤了人,管它是什么贺礼,本王也要把鸟脖子拧下来。」 说话的工夫,就见那管事慌忙将金雕接过去,重新关进笼子里,忙不迭地告罪。 「求三殿下与王夫恕罪,它平日里从不这样,大约是今日挤在笼子里送进宫,耽搁得有些久了,脾气也躁起来。好险是没有伤着人,要不然,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等伤着人了,还来得及吗?」赫连姝冷声斥道。 她方才到底还是顾及着,这是要献与大可汗的珍奇寿礼,没敢用力,只堪堪将那鸟推开,眼前的又是替二皇女办差的人,也不能够罚,此刻憋了一股子怒气没地方撒,颇为不痛快。 「别怪本王丑话说在前面。」她道,「这是一会儿要送上大殿,献给大可汗的,要是这样的事出在大可汗面前,谁也救不了你们。」 她此话一出,后面有几名小宫女,竟给吓哭了,抽抽噎噎的,声音在夜色里清晰得很。 崔冉心道,她仿佛也不至于这样吓人。还是他在她身边日久,对她的脾气早已见怪不怪了吗。 那管事慌慌张张的,又是告罪,又是担保,直道是绝不敢让这样的意外在大殿上重演。 赫连姝这才哼了一声,丢下一句「管好你的鸟」,带着崔冉往大殿去了。 崔冉虽说让那金雕扑了一下,到底也没伤着,只是稍有惊吓罢了,还能与她说笑两句,倒是这鸟大约是献给大可汗的,旁人果然碰不得。 到得大殿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很是热闹了。 他们踏进门,便有宫女高声唱:「三殿下到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瞧过来,向赫连姝行礼问候的同时,目光也忍不住往崔冉的身上打量。 这些大臣里,多半是当初在金殿上,与他打过照面的。虽然如今多半不认得他了,只好奇赫连姝身边的哪个小侍得宠如此,能让她带着进宫赴宴,崔冉一想起当初情形来,自己心里却忍不住先唏嘘。 当日悲凉仓皇,还歷歷在目,哪怕他如今在她身边,得她爱护,平安无忧,却也无法忘记那一日在大庭广众下,被当做劫掠来的财物赏赐的耻辱。 那一日后,他们这些男子,命数便是千差万别了。 今天,他能够跟在赫连姝的身侧,登堂入室,入宫赴宴,可是崔宜却…… 他强忍了即将泛上来的泪,悄悄打量四周。 在人群中,他还是寻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十弟崔容,跟着赫连媖一起,坐在距他们最近的一席上。数月不见,倒是不復当初北行路上的面黄肌瘦,气色丰润了许多,眉目也像长开了些的模样,已经是巧笑嫣然的少年郎了。与赫连媖有说有笑之间,还同他交换了一个目光,算作是招唿。 他想起来,当初小阏氏为难他,赫连媖前来替他圆场的时候,就说崔容跟在了她身边,她瞧着颇为喜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年纪轻,对陈国人没有什么成见,性情也爽朗,他们二人在一处,过得大约是能让人放心的。 另一边,他也瞧见了顾长欢。跟在一个黑脸健硕的女子身边,小腹已经隆起颇高,即便在这早春时候,还相当厚重的衣物底下,也瞧得分明。 他从前也就是个脾气和顺,与人为善的人,如今越发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恬静温柔,说话行动都轻柔稳重,小心翼翼地护着腹中胎儿。 果然,前阵子赫连姝说过,嫁与她手下一个千户且有了身孕的,便是他了。 再有,便是上面坐着的陆雨眠,与宫中的君侍们坐在一处,衣饰华贵,容貌姣好,只是曾经陈国宫中的贵君,如今作的已经是北凉人的打扮了。 崔冉远远望着他,不由细瞧了几眼。 不为别的,只为先前在宫道上,有小石子飞来之后,他瞥见的那一个背影,仿佛很像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他们从前都在宫中,是早已经熟识的,按理说他该很容易认出来。只是陆雨眠如今穿北凉人的衣裳,当时天色又暗,他倒也不敢十分确定。 此刻,任凭他如何盯着看,那人也只端庄地坐着,像是与身旁的北凉君侍都谈不大来的模样,独自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回头看他。 崔冉的心里不免疑惑得很。 假如不是陆雨眠,能是谁呢?而假如是他,他又为什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此刻又半点暗示也不透露呢? 不容他多思量,宫人已经高声唱道:「大可汗驾到!」 转瞬间,整座大殿里的谈笑声都停了,人人皆站起身,恭敬行礼,口称「拜见大可汗」。 他跟着众人行动如仪,却忍不住拿目光偷偷打量。 赫连翡,和他半年前在金殿上见到的模样相比,是显得稍为憔悴了一些,面容有些松垮,但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明白地透出颓势来。 在华丽衣装的衬托下,年已五旬的人,仍旧显得气魄很足,双眼之中仍旧是敏锐的精光。 正如她自己所透出的消息那样,她不过是身体微恙,没有太大的妨碍。 只是个中实情,就不由令人揣度了。 她在上首坐了,先与群臣说话,再受众人敬酒。崔冉只默默地坐在席间,半低着头,一声不响,期望在场诸人都不留意他半分,不要在这样的场面上生出什么事端来。 却偏偏事与愿违。 赫连姝身为皇女,座次尊贵,敬酒祝词也是躲不过的。她刚朗声说完吉祥话,酒杯还举在手里,就见大可汗一眼望过来,眼角带笑,目光却写满了审视。 「嗯?你身边带的人,好像瞧着有些熟悉?」 她一愣,崔冉心里亦是一惊。 还不待她回话,那边就道:「抬起头来。」 崔冉无法,只得依言抬头起身,向上首福身行礼,「参见大可汗,愿大可汗寿比南山。」 他如今的气色,比之当初在金殿上,是养得好了许多了。即便近来因为崔宜之事,伤心不已,不思茶饭,已经瘦了两圈,但比起当时刚歷经了战乱流离之苦,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他站在那里,大殿里燃着小孩手臂粗细的红烛,灯火通明,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一张脸温润俊秀,如同美玉。 座上的人微眯着眼,将他看了一看,就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是你。你们陈国人果然花样多,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咱们凉国人性子直,学不来。」 他让说得无所适从,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只能微微含笑,一言不发。 大可汗的座席右侧,坐的是小阏氏,此刻一张脸铁青,嘴角紧抿着,半点也不看崔冉,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好像假作不认识一样。 崔冉明白,他心里应该是气极了。 他当初就十分反对赫连姝将他留在身边,为此不惜想出将他发卖去花街这样的法子,只是多亏了旁人相助,赫连姝又赶到得及时,才没能成功。 而今,他属意的那尔慕被驱逐出府,自己这个不该留的人,反倒跟着赫连姝登堂入室,出现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他心中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一口气。 当初在宫里受辱时,崔冉曾心想,都道天下女婿难为,人人都怕遇见恶公公,不料他遇上的,竟这样可怖。 可如今再次相见,他心里却不如何憎恨,反而只觉得惆怅。 小阏氏恼恨他,说他只会给赫连姝惹来祸患,现下他自己回想,这话倒也没有什么错。 他给她添的麻烦,实在也是够多的了。细论起来,他在她身边的这些时日,的确是有些对她不起。 他心里正嘆着,却忽然听大可汗问:「上一回,我让人打了你三鞭,怎么,记不记恨?」 他没料到她会当众提这个,微微一怔,立刻道:「奴不敢。大可汗降罚,自当甘心领受。」 他还记得,在宫中,面对尊位须得自称为奴。 低眉顺眼,十足的恭敬谦卑。 让这样一提醒,在座的许多大臣,都回忆起来他是什么人了。一时之间,私语声不断,且有人拿目光来瞧他与赫连姝,充满好奇与惊讶。 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这样低贱的身份,一个俘虏,竟能让三殿下这样宠爱,甚至明晃晃地带到了宴席上来。当真是他有本事。」 一旁就有人道:「哪儿呀,你没瞧见当初在金殿上,三殿下就那样护着他吗。怕是在回白龙城的路上,心就已经拴在他身上了。」 「啧,这陈国的男人,真是和狐狸精似的,妖妖调调的,也难怪三殿下被迷了眼。」 他听着她们的难听话,既不羞怯,也不气愤,只平静地立在原地,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身边的赫连姝应当是也听见了,他余光瞥见她的拳头握了握,转向上首时,却是神色泰然,声音朗朗。 「母亲赐他什么,都是他的福气。」她道,「他既不敢心生怨恨,女儿也绝不允许。」 听见她这一句,大可汗才缓缓点了点头,眼角漾开几分松弛的笑意。 「男人就是为了伺候女人而生的,只要懂规矩,讨自家妻主喜欢也是对的。」她摆摆手,「今天不是上朝,这样郑重谨慎干什么。来,喝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于是赫连姝重新端起酒杯敬她。 崔冉虽不大能喝酒,如今却不是从前在陈国宫中,有母皇父后宠着的时候。在这样的场面上,也少不得要陪着敬一杯。 他以袖掩面,要仰头喝下去的时候,就听身边人轻声道:「你做做样子就行了,没人注意你。」 他低低应了一声,眼底浮上一丝笑意,果真听她的劝,只饮了半杯,仗着隔得远,不让旁人看清就是了。 只是他们窃窃私语的这短短一瞬,却没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去。 「大可汗您瞧,两个孩子多恩爱。」有人笑道,「咱们看了,心里也高兴。」 他眉心不由一跳,抬眼去看他。 此人坐在大可汗的左手边,依照北凉人以左为尊的习惯,他猜想这应该是她的原配夫郎,大阏氏。 他的面貌与他亲生的赫连姗是有些相像的,生来是个带笑的模样,和蔼可亲,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仍旧端庄典雅,风度极佳。 与另一边脸色紧绷的小阏氏相比起来,显然令人心里亲近许多。 「恩爱?」大可汗放下酒杯,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擦擦嘴角,不置可否。 一旁的小阏氏终究是按捺不住。 「不过是一个小侍罢了,伺候人的玩艺儿,哪里配称恩爱呢。」他道,「咱们老三还没有娶亲,不像二皇女,已经有夫有子了,让人羡慕。」 看神色,显然是心里很受冒犯,无奈放着地位尊卑在,到底不能不克制。 大阏氏并不以为忤,只笑道:「原来弟弟是操心这一桩事。这有什么难的呢,三皇女年少有为,相貌又好,早已经让不知多少男儿芳心暗许了。只要是有心挑,必定能有好的。」 说着,扭头看大可汗,「您说是不是?」 崔冉眼瞧着几人神色各异,大可汗还未开口,他身边却忽然传出了话音。 「启禀母亲,女儿不敢欺瞒。若要当真论起挑选王夫一事,请恕女儿大胆,借着您的寿宴沾沾喜气。我心中已有人选。」 第73章 73 . 琉璃今明(四) 大可汗之死。(二合一…… 一语既出, 满座皆惊。 崔冉也没有想到,她会陡然说出这一番话,哪怕是即刻拉她, 也来不及。 就见大可汗沉吟了片刻, 似笑非笑, 「哦?你心里的人选是谁, 不妨说来听听。」 她身边的大阏氏神色仍恬静,小阏氏却已倒竖了眉目, 厉色盯着赫连姝,只无奈不能开口喝止,但那神情已经是极明白的了—— 她要是识相的话,便该立刻转开话头, 绝口不提。 赫连姝却像丝毫没有看见他的暗示,只微微带笑,一字一字清晰道:「正是我身边此刻站着的人, 今日特意带来给母亲相看。」 「你!」小阏氏终于忍耐不住, 扬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一旁大阏氏却从容微笑, 「弟弟何必这样着急, 孩子不过刚说了一句,还是听她说清了缘由,再考量不迟。相信大可汗自然有决断。」 说着,还婉转瞧他一眼, 「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该是和和乐乐的,咱们怎么好和孩子先动起气来。」 小阏氏胸口起伏得厉害,冷冷斜了他一眼, 终究是抿紧了唇,不好再说。 崔冉在满殿目光的注视下,一片交头接耳之中,只觉得心向下坠了一坠。 他事先从不知道,赫连姝会在这个场面上向大可汗提这件事。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他忽地想起,先前在宫道上与赫连姗相遇交谈,临别的时候,她说:「要是有什么想和母亲提的,今夜未必不能先探探她的意思。」 思及此处,他立刻用目光去找她。她坐在对面一席上,眉目舒朗,只举头望着大可汗,好像与众人一样,都只等着这位君王会降下什么昭示来。而对他的视线,仿佛丝毫未觉。 大阏氏亦是神态平和,不慌不忙的,拿足了一国之父的风范。 他小心看了几眼,却也摸不清,其中到底是真有异样,还是他太多心了。 大可汗倒并不动气,也不显得如何惊讶,只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心里清楚吗?」 「女儿明白。」赫连姝纹丝不动,亦不退缩。 她与她的母亲,一个在上座,一个在下首,一个是鬓已斑白,一个是风华正茂,眉目间颇为相似。她们遥遥相对着,一时无话,倒让人生出几分恍然来。 终究是大可汗低咳了一声,「说说,你是怎么考虑的。」 「是。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他在我身边这些日子,伺候得还算尽心,我瞧着倒还挺合心意。」她道,「母亲您也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太多的兴趣,府里的人也一向少。我以为,既然眼前有合适的人,倒也不必再费事去别处挑了。」 她仰着脸,神色坦荡,「女儿从前不爱受拘束,总声称身在军中,常年征战,不急于娶夫。但如今年岁渐大,倒也有些转过脑筋来了,此次出征齐国,便是顺利,也要远行一年半载,要是能在出征之前将婚姻大事办了,也免得您总是念叨我。」 一席话,惹得席间不少人笑出声来。 有老臣道:「看看,三殿下还是那个脾性。我还当她是对这男人用情至深了,原来还是不耐烦挑挑选选。」 旁边就有人笑着附和:「不错,是三殿下的脾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一片说笑之中,众人脸色颇为缓和,只有小阏氏显得很不满意。 「选夫成亲的事,早已经与你说过八百回了,你总搪塞得本宫哑口无言。今日你能转过弯儿来,是件好事,但毕竟是婚姻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 他既是对赫连姝说,也是朝着大可汗。 「老三既然要选夫,总该是从名门贵族之中,好好挑选,即便是不求多高的出身吧,最少也得是正正经经,好人家的男儿。这小侍是什么身份,怎能配得上皇女呢?」 说着,且别过脸去,赌气似的轻声道:「我头一个不同意。」 大可汗的脸上便露了两分无奈,且有些好笑。 一旁的大阏氏也只能好言劝道:「弟弟先别心急,咱们不过听听孩子心里的想头罢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哪里值得动气。」 崔冉站在原地,让满殿的酒气熏得微微头晕,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清今夜的情形。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随着赫连姝入宫赴宴一趟,只要他谨小慎微,不生事端,就当在席间做一个隐形人了。怎么如今却觉得,件件事情都向着他们压过来。 「嗯,这话倒也有理。」大可汗在座上松了松身子,面露疲乏,「此事往后再说吧。」 「母亲。」赫连姝低低唤了一句。 她还未说什么,另一边却有人忽地出声,不紧不慢的,却恰好让整座大殿里的人都能听见。 「要我说,三妹这样心急,未免不懂道理了。」 是赫连姣。 她的脸色在灯火底下,倒不如往日瞧着苍白,只是人仍是懒懒的没有精神,即便是坐在温暖的大殿中,仍然裹着一身大氅,下巴都快缩进里面。 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躲在树丛后面,阴森森地看人。 崔冉一下就咬住了唇角,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赫连姝飞快地向他靠拢了一步,两人的身子已经紧紧相依靠,她将手藏在下面,在众人不留意处,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摩挲,像是无声安抚,他才能够渐渐地回神。 哪怕他恨她入骨,却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 「三妹心里对他喜欢得紧,在座的诸位大约也无人不知了,当初在金殿上,我却是个眼盲心瞎的,还险些为此争出误会来。」 对面脸上浮着两分笑,眼底却凉。 「只是,今夜是母亲的寿宴,母亲近来身体也欠佳,咱们做女儿的,总也得有几分孝心,顾一顾场合。哪怕心里再急切,也不能给母亲添了烦心。你说是不是?」 赫连姝的脸色便难看得很。 「大姐说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也不必太过多虑,我以为趁着年轻体健,早些娶夫生子,也能让母亲心里高兴。我瞧着母亲也并不觉得烦心。」 她冷冷盯着对方,道:「倒是大姐,身子向来也不好,是该于男人上节制一些,好好保养。」 她与赫连姣虽然向来不睦,从前倒也不曾这样句句交锋。眼前这样,显然是为了替崔冉出气了。 对面眉目一挑,还未反唇相讥,上座的大可汗却忽地爆发出一阵咳声。 「母亲!」二人同时急转身。 大小两位阏氏也赶忙靠近前去,一左一右,替她抚胸拍背,端茶倒水,形容俱是焦急。 而其余的君侍,不得近前,只能在一旁忧心看着,殿中诸大臣亦是惶恐。 这位刚到天命之年的君王,咳得声嘶力竭,身子随着咳声震颤,脸上松弛的皮肉也跟着一齐发抖,挤出比平日里更深的皱纹来。 这一晃神的工夫,崔冉觉得,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了,像是已近垂暮的勐兽,外观仍然兇悍,但偶然露出的一个破绽却已暴露老态。 她直咳了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就着身旁人的手喝了一口水,抬起略微浑浊的眼睛向下面看。 赫连姝的身子一动,像是要请罪的模样,崔冉的动作却比她快,未及她反应,就抢先跪在了地上。 「奴有罪,请大可汗责罚。」 「你,咳咳,你有什么罪?」上面的人沉沉望着他。 「大可汗身体微恙,奴却还惹得大可汗动气,自然是罪过。」 那人又灌了两口茶,像是强压了咳意,将他看了几眼,忽地笑了一下。 「我的身体,与你一个微贱的男人倒还没什么关系。」她淡淡道,「既然你自己站出来了,你想做我女儿的王夫吗?」 「不,奴不想。」 他话音刚落,就瞥见身旁的赫连姝身形一晃,像是极难以置信一般。 他硬生生地咬牙挺住了,脸上平静如水,不露分毫。 「哦?」 大可汗向前倾了倾身子,好像头一回认真注视他。 「为什么?」 「因为奴乃是亡国之人,能得妻主不弃,照拂良多,已经极为感激。但以奴的身份,绝不配居于王夫之位,也从不敢肖想。」 他端正跪在地上,说这话时,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能猜到,赫连姝之所以有这般考量,非要在出征之前替他讨一个名分回来,无非是怕她远征在外,他独自留在白龙城里,只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侍的名头,万一有什么事冲着他来,他没有招架之力。 而他若是王夫,便是她明媒正娶的夫郎,是入了宗庙族谱的,任凭谁要动他,也要有极确凿的证据才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可是,她不知道,大可汗心里已经属意她为储君。 北凉的皇女或许可以娶陈国俘虏为王夫,但是一个亡了国的皇子,却绝不可能坐上大阏氏的位置。 被北凉铁骑踩在脚下的异国血脉,可以汇入王室血统,却不能够是正宫嫡出。 所以她的请求,从一开始,就是绝不可能为大可汗所答允的。 在大可汗的寿宴上,非要闹到母女僵持,强硬回绝,也十分的不体面,因而大可汗才不急于否定,而是一直拿话迂迴。瞧她方才情绪稍一波动,就咳得厉害的模样,想来她的病实际已经颇重了,恐怕也是气力不济。 为今之计,不过是需要一个懂事乖巧的人,成全她们母女间的体面而已。 而他,应当是那个人。 「你当真这样想?」大可汗坐在上首,微微眯起眼打量他。 「是,奴不敢花言巧语。」 崔冉仰着头,恰逢一旁的小阏氏将目光投过来。二人对视的片刻,对方脸色颇为犹疑,好像既诧异,又警惕,暗中揣度着他这话里能有几分真心。 大可汗又将他看了几眼,才吐了一口气,脸上挂起笑意。 「好,此事就往后再商议吧,今夜先不提。」 她递了个眼神给一旁宫人,「传歌舞。」 舞伎和乐伶鱼贯而入,都是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生得貌美,且身段姣好,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身上穿的都是轻软纱衣,欲迷人眼。 一时之间,殿中歌舞声起,倒是将方才的暗流涌动给掩了下去,仿佛仍是一片昇平。 崔冉被赫连姝拉着站起来,坐回席间,坐下时,忍不住抬手扶了扶心口。 「怎么了?」身边人眉头一皱,低声问。 「没事。」他兀自平復了一下气息,将那股不适压下去,「大约是跪久了,一下起来得快了些,不要紧。」 他心里并不以为怪。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崔宜的死,日夜悲伤,不但人飞快地消瘦下来,精神也很是不济,渐渐地时有乏力头晕的症状,鹦哥儿为此唉声嘆气的,总劝他要以活人的身子为重。道理他都明白,但也是无用。 撑到这会儿,身上有些不舒服也是十分正常的,坐下歇一会儿也就是了。 赫连姝牵着他的手紧了一紧,将他面前的酒杯挪开,换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你忍一忍,一会儿酒过三巡,我想个由头带你早些回去。」 他顿觉不好意思,道:「不用,今日是大可汗的寿宴,你是她的女儿,提前离席,没的扫她的兴。」 就听她无奈地低笑了一声,「你安心歇着,别操这个闲心。」 说话间,那头已经是觥筹交错,君臣共欢了。 说笑了一会儿,就见赫连姗立起身来,冲上面一拱手,「母亲,女儿为了您的寿辰,准备了一件贺礼,不知可否此刻呈上?」 大可汗击了击掌,叫停了歌舞,脸上带着三分醉意。 「哦,是什么?」 「回母亲的话,是北方荒原上的金雕。」 「你竟能找来此物?」 面对大可汗显而易见的感兴趣,赫连姗面带笑容,不疾不徐道:「从前与母亲一起打猎时,听您说起过好几次,听闻北方的金雕能通人性,能助主人游猎,既威勐,且忠诚。只是这东西对周遭的环境要求颇高,懂得驯养的人又少,因此在白龙城里寻不到。」 她道:「女儿一直暗中留心着,前不久也是机缘巧合,辗转从猎人手里得到了两只,驯养得很好,又威严漂亮。就想着,恰好来得及献与母亲,做您大寿的贺礼。」 一席话,说得席间众人都不由赞嘆。 这个道:「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咱们过去只是听说,还从没有亲眼见过呢。」 那个道:「能有女孝顺如此,大可汗的福气好啊。」 恭维追捧,一片祥和。 大可汗也很是高兴,立刻就道:「那便呈上来,正好,让大家都一块儿见识见识。」 于是便由管事,就是他们方才在路上遇见的,领着几名小宫女,将鸟笼抬上来。 金雕体型硕大,连着笼子十分沉重,几人小心翼翼地抬,一进门,便将众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 一时之间,赞嘆声,议论声,不绝于耳。即便是平日里稳重的老臣,也忍不住拿手指指点点,都对这难得一见的珍奇鸟类极为好奇。 就见大可汗挪了挪身子,欲站起来,口中道:「让我来好好瞧一瞧。」 刚要起身,就被大阏氏劝住了。 他小心扶着她手臂,温声道:「您近日身子也乏,何须劳动。要是想细看,大可以让下人将鸟笼送到跟前,您坐着看就是了。」 大约也是担心她身体抱恙,方才稍一动气就咳得那样厉害,此刻饮了酒,要是再逞强行动,恐怕生出个好歹。 「你说的也有理。」大可汗倒也不坚持,「那便送上来。」 那管事领命,先磕了个头,才殷勤道:「金雕这种鸟,是雌鸟更大更威风,奴婢这就送上来让您观赏。只是这鸟虽然驯养得法,终究是勐禽,要是各位君侍害怕的话,此刻便可以往旁边避一避。」 她这话说得很是妥帖,近旁的后宫男子,连同大小阏氏,都起身向后让开,以免在人前受惊失了仪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鸟笼被谨慎地送到大可汗跟前,笼子颇高,甚至将她的脸也遮去大半。 只听她夸赞:「百闻不如一见,都说北方的金雕最是威武漂亮,日出的时候如神鸟一样,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她扭头向赫连姗道:「老二,你这回办得很是漂亮。」 赫连姗连忙谦逊谢恩不提。 就见大可汗兴致勃勃,自己将袖子往上卷了几分,问:「你这鸟果真驯得好,此刻能放出来试试吗?」 管事的赶紧答道:「能,能。您放心,这金雕从前在猎人手上,就驯得很通人性,来到白龙城后,二殿下更是多番提点奴婢们,不但要悉心照管,且一定要调养得温驯亲人,绝不会撒野的。」 崔冉闻言,不由得扭头与赫连姝对视了一眼。 据他所知,此话可不全对。 就在不久前,在宫道上偶遇的时候,这管事也同样对他们说来着,可是那金雕一站到他的手臂上,就忽地起了脾气,用羽翼扇了他一头一脸。 虽然并不曾真的受伤,放到大可汗身上,却是大事。 赫连姝只向他摇了摇头。 这毕竟是赫连姗送上的贺礼,他们贸然提醒什么,都不合适,都是在人前给她难堪。 他只能在心里道,当时管事与他说,这鸟向来脾气好,想来只是一路颠簸,有些不耐烦,才偶尔失了控。或许此话也是真。何况当时冲撞他的是雄鸟,眼下呈到大可汗面前的是雌鸟,不一定就那样不巧,会将此事重演。 他们交换眼神的当口,就听小阏氏远远地劝道:「这金雕看着颇有些吓人,大可汗还是小心为上。要不然,就叫它待在笼子里给您瞧就是了,别让它出来。」 大可汗摇头大笑,并听不进去。 「你们这些男人,怕东怕西的,也就算了,我是什么人,也能同你们一样吗?」她挥着手道,「你们要怕,就往后站些。来,将鸟放出来,让它看看,它在天上再怎么威风,到了我的面前也要臣服。」 管事赔着笑,连声恭维,将那金雕放出了笼。 它倒被驯得很懂事,见着人伸出胳膊,就知道自己往上站,昂首挺胸,神采奕奕。 大可汗忍不住哈哈大笑,夸赞道:「果然不错。」 话音刚落,却见那金雕忽地举起双翼来,照着她的面门,振翅就扑。 只听得她喊了一声,一旁的君侍们尖叫成一片,人人手忙脚乱,既想抢上前去,又十分不敢,只瞧着那金雕发憷。慌乱之间,小阏氏噼手夺过一杯酒,不管不顾地连着杯子砸过去,试图将它赶走。它也只作未觉,双翼如铁,虎虎生风。 殿中乱作一团,叫嚷声不休,许多臣子离席而出,欲上前护驾。有殿前侍卫拔出佩刀,冲上前来挥舞,那金雕才算是被吓退,从大可汗身上跳到桌上,抖抖翅膀收了起来。 那管事这才有了机会,扑上前去将它捉住,塞回笼子里,一叠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小阏氏横眉怒目。 大阏氏急急赶到大可汗身边,道:「您怎么样,可有让那畜生伤着?」 大可汗却已经连声呛咳,说不出话来。 不过短短片刻的工夫,崔冉哪怕离得远,也能瞧见她的脸色由涨红转为发紫,双目圆睁,几乎要落出来,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她的手痉挛如同鸟爪,抓住身边人的衣袖,仰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喉中咯咯有声。 但最终,她一个字也没能够说出来,只砰然一声,摔倒在面前的桌上,头脸甚至埋进了菜餚的汤水里,一动不动。 崔冉与赫连姝同时霍然起身,惊愕不能言。 四周惊叫声一片,人人忙乱奔走,杯盘倾倒,不计其数,比集市还要杂乱无章。 只见一众后宫男子哭喊着扑上前去,有够得到的,摇晃着她全无生气的身躯,有够不着的,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终是大阏氏勉强将她扶起来,伸出手去在她鼻下探了探,一下趔趄着退开去,颤着声音道:「大可汗没有气息了。」 第74章 74 . 琉璃今明(五) 勇敢的冉冉。(二合一…… 医官来得很快, 是让宫中禁卫连拖带拽地领过来的。 殿中一片死寂,片刻前的惊慌奔走已经停歇了,人人脸色苍白, 跪倒在地。只有大小阏氏作为在场仅存的主事者, 作为大可汗身边最亲近的人, 还陪侍在她的左右, 替这已经不省人事的君王解开衣襟,扇风擦脸。 但明眼人都能瞧得见, 她的脸色已经由紫涨,转为青白,不过这一刻来钟的工夫,就失了血色, 透出灰败来。 那是活人脸上不能有的气息。 崔冉与赫连姝也一同跪着,他看得见身边的人双手握拳,微微发抖, 眼眶泛着红, 却也无法出言安慰她,只能在她手上轻拍了拍, 以期能给她少许暖意。 但他自己的心底里, 却同样也是冰凉一片。 他本以为,不论立储之事如何暗流涌动,总归不急于一时,他还有时日能想方设法, 慢慢地提醒她留心。却不料,事情竟撞在了今夜。 大可汗一死,恐怕腥风血雨必起。 为首的医官是个花白头髮的老婆子,她进殿的时候, 膝骨就快软了,被禁卫架到御座前,去探那人的脉搏。 「还磨磨蹭蹭的。」小阏氏在旁边急得要拉扯她,「是该施针,还是该用药,你倒是快些啊,要你还有什么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大阏氏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却也忧心道:「如今怎么样了,医官须得给个主意。」 那老婆子在大可汗的腕上和颈间探了半晌,又哆嗦着手,翻开她的眼皮来看,才回过头来,浑身筛糠似的,一头磕在地上。 「究竟是如何了?」 「请,请恕下官无能,大可汗已经归天了。」 只一句,殿中忽地极静,像是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可怖的哀哭。 「胡说!」小阏氏一下扑上去,像是要扇她的耳光,「本宫让你在这里说些鬼话!」 吓得那老婆子瘫在地上,既不敢躲,也是腿软得起不来身,只能忙不迭地叩头。 「小阏氏恕罪,下官不敢扯谎,再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实在是,实在是大可汗的身子,已经僵了……」 寿宴变丧宴。 两旁大红的蜡烛还点得高高的,殿中却是哭声震天,众人像是争先恐后一般,扯着嗓子哭嚎,将头磕得砰砰作响。更甚者,哪怕入宫时身上不能佩刀,已经有人拿起桌上割肉的小刀,割耳伤面,以她们北凉人的习俗,为君王的崩逝致哀。 一时之间,哭嚎喧天,血流披面,显得这大殿如同阎罗殿一般。 正纷乱间,那边的赫连姣忽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又惊起一重忙乱。 只听有人吩咐:「大殿下的身子向来不好,此刻悲痛交集,自然是挺不住的,快扶到偏殿去歇息。」 于是又有人忙忙地照做。 一片混乱之中,终究是大阏氏清了清嗓子,扬声向众人道:「大可汗骤然归天,本宫亦恨不能追随而去。但事出突然,恐有蹊跷,应当即刻查明真相,才能慰藉大可汗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殿中的哭声都止了一止,渐渐响起议论声来。 不错,大可汗向来体魄强健,武功过人,哪怕是近来身体微恙,也不至于让一只鸟扑了两下,就猝然归西。 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在几名老臣「誓要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的唿声中,那早已瘫软在地上的医官,又被揪起来,重新跪到大可汗的尸身面前。 虽然赫连姝曾说,北凉的医术不高,就连宫中的医官也不如何可靠,崔冉瞧着,她倒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她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番,就道:「是毒。」 话音一落,满殿皆惊。 「荒唐,毒从哪里来?」小阏氏拍案怒道。 她想了想,便道:「下官想看看那只金雕。」 已经归笼的金雕,被再度放出来,由那管事死死按着,让医官察看。只见医官皱着眉,在它的羽翼下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才点点头,回过身来禀报。 「毒下在金雕的翅膀底下,是粉末状,那金雕振翅扑人的时候,便都让人给呛进肺里了。此刻毒粉多半已经无踪,是从翅根的绒羽上面,才能找到一星半点。」 她肃着脸道:「下毒之人,极为缜密,其心可诛。」 如同水入沸油,大殿里顿时炸了锅,惊疑者有之,咒骂者更有之。 小阏氏嘶声喊道:「是什么人做的?本宫定要她千刀万剐!」 崔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赫连姝脸色惨白僵硬,仍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不能言语,更不能够留意到他满含忧虑的目光。 他只能将话咽回去,任凭心头压得发沉。 不对,事情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心乱如麻,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就听大阏氏沉声道:「老二,给本宫跪下。」 赫连姗哭得双眼通红,端正跪到跟前,并不敢有半分异议。 「这金雕,是你献上来的,你作何解释?」 面对眼前人的诘问,她泪流满面,郑重磕了一个头。 「鸟羽上的毒为何而来,女儿实在不知,不敢说谎。但此祸皆因两只金雕而起,女儿亦不敢辞其咎。」她道,「今日原是母亲的寿宴,却因我献的贺礼,成此惨剧,我万死也是应当。」 满殿注视中,大阏氏长嘆一声,清泪两行。 「本宫是个深宫男子,这毒究竟是不是出自你手,与你有多少干系,本宫不能辨,也不敢辨。」他恨声道,「但你要明白,你虽是本宫亲生的女儿,酿出此祸,本宫却也绝不能饶你。」 「女儿明白。请父亲将我投入宗正寺,削我王爵,将我治罪,女儿断无二话。」 「你既然自己也甘愿受发落,」前方的人挥挥手,「来人。」 正待禁卫上前带她,一旁却有大臣出声求情,伏跪在地上,膝行上前。 「大阏氏且慢。此事虽因二殿下的贺礼而起,二殿下平日里却向来忠孝,绝非能行此举之人。依臣看,此间必有蹊跷。」 「是啊,即便您为了主持公道,忍心发落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也不好平白将二殿下拉去责罚。何况眼下大可汗已逝,这个节骨眼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要是无端失了一位亲王,无疑于朝纲稳定不利啊。」 上面的人面对一众大臣劝谏,却也显得有些犹豫。 「本宫一介男子,于这些大事上却也不懂得许多。」他交握着双手来回踱步,「那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几名大臣相互看看,有一名瞧着年纪最长的,出来道:「臣敢担保,二殿下绝不会做出弒母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但旁人却不一定。这两只金雕自从来到白龙城,就是由专人照管,二殿下反而并不如何接触。臣以为,将这管事严加拷问,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听她这样一说,那早已知道大祸临头的管事,越发哭天抢地了。 「求大阏氏开恩,奴婢就是一个驯鸟的,并不知道什么下毒,也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还请您明鑑吶。」 「你此刻同本宫说,却也无用。」上面的人悲痛道,「带下去审吧。」 这管事想必是知道,一旦带下去用刑,必定是连人模样也没有了,还不如即刻杀头来得痛快,连忙扑倒在地上,求饶不迭,一时间场面极乱。 旁边就有大臣斥道:「你要是不想受刑,就好好想想,这金雕有没有被可疑的人碰过。事无巨细,你且先拣你知道的说。」 她半张着嘴,苦思冥想,「这两只金雕一向是由奴婢,带着底下的宫女一起养着,因为它既是要献与大可汗的寿礼,又有些兇勐,平日里都独门独院地饲养,并没有外人能够碰到。直到今日入宫,才装上车送来……」 崔冉听着,手心里便渐渐地沁出汗来。 他此刻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是他大意了。 果然,就听那管事迟疑了片刻,忽地恍然大悟。 「要说有人碰过,那便是在宫道上,三殿下和王夫将鸟取出来,赏玩过一回。」她神色极是为难,声音渐低下去,「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崔冉心里陡然一冷,眩晕与噁心同时袭来,击得他险些栽倒在地,还是用手撑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了。 一旁的小阏氏狠狠一愣,即刻拍案而起,「你信不信本宫撕了你的嘴!这与老三有什么干系,又哪里来的王夫!」 还是大阏氏将他快要戳到那人鼻尖上的手拦下来。 「弟弟不要心急,下人的信口胡言,哪里能全信的。咱们只不过是问问话,齐心将这幕后主使给找出来罢了。」 却已经拦不住殿中窃窃私语,一浪接着一浪。 小阏氏愤愤地将他的手一甩,也顾不上将两宫不和公之于众了,却也没有话可驳。 有对方险些将赫连姗送进宗正寺的大义灭亲在先,他再如何辩驳,都显得护短,反叫人起疑。 倒是赫连姝,这会儿已经从目睹大可汗暴死的悲伤中清醒过来,她拉过崔冉的手,搀他起身,且低声道了一句「小心」,才牵着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殿前。 「你这话,敢确准吗?」她盯着地上跪着的人问。 她脾气冷酷,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威名,是北凉上下都知道的,此刻板着脸往跟前一站,身上颇有杀气,令那管事忍不住瑟瑟发抖。 「奴婢,奴婢没有说谎呀。」她说着,竟扭头去看赫连姗。 被大阏氏一句话给喝了回来。 「你是否说谎,其中又有没有隐情,有本宫和诸位大臣在,自然会公平决断。你只管如实说来,不许欺瞒。」 她肩头髮着抖,俯首道:「是,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实情就是如此。」 崔冉的目光在这几人之间扫视了一趟,就大抵明白了此间关窍。 为什么他们在小巷里说话,耽搁了那么些时候,一早就该进了宫的运送金雕的队伍,却仍能与他们在半途上相遇。 为什么赫连姗说要亲自接应,却又藉故离开。 为什么好端端的走着路,那名小宫女会不长眼睛似的偏撞到他身上。 没有什么意外,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直冲着他们来的。事情里的每一环,都是为了将毒杀大可汗的罪名安到他们的头上。 是他们大意,落入圈套了。 赫连姝是个直脾气,当即就怒骂那管事:「混帐东西,分明是你手底下的人没长眼睛,冲撞了本王,为了赔礼讨好,才将那破鸟拿出来让本王观赏,本王是好意,领你们一个情面。没想到却在这里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说着,手就习惯性地往腰上按。 那是她平日里佩刀的地方,寒光过处,人人畏惧,崔冉亲眼看着她杀人也不是一两回了。然而因为进宫不可持械的规矩,此刻却摸了个空。 她气越发不顺,也无可奈何,只抬脚向那管事踢去。 那人三魂都吓掉了两魂半,一个劲儿地往前爬,抱住大阏氏的衣摆,不要命似的喊:「求大阏氏救救奴婢。」 大阏氏轻踢了两下,也没能甩开她,脸色便十分的不好看,只强忍着。 「大可汗尸骨未寒,成何体统。」他冷脸道,面向赫连姝,「老三,本宫身为嫡父,往日里不曾责你,但你在你母亲尸身跟前,是否应当稍加克制?」 赫连姝嘴角绷得极紧,到底不得不低头,「女儿失态,请父亲责罚。」 对面这才长嘆一声,「本宫哪里想责罚你,但兹事体大,不敢不谨慎。」 崔冉望着那张雍容华贵的脸,心底忽地觉得十分荒唐。 正像他先前猜想的那样,大可汗偏宠赫连姝,从要她去城北练兵一事起,就初露端倪,当时恐怕已经引来赫连姗的戒心。 其后,她与他一起为陈茵所骗,设法替陈国的皇太女脱罪,按理说应当大大地触了逆鳞,只该受罚,大可汗却反而将出征的一应准备事务,都交给了她经手。明面上的说法是将功补过,实际却是给予了极大的机会歷练。其实际职权,位同东宫。 那时候,连他一个局外人,从她的只言片语中都有所察觉,赫连姗和大阏氏身为局中逐鹿者,想必就更看得明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再往后,又是将她任命为出征西齐的元帅,而让赫连姗领兵在后支援。这里面,大可汗动的是什么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除了她粗枝大叶,一心只管军务,旁人想必都看清了局势。 赫连姗与大阏氏心里不平,有所动作,是他能够想到的。 但他总以为,不会是今日。 再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想不到,他们父女竟会在大可汗的寿宴上,亲手弒君,栽赃嫁祸。 他望着那张仿佛写满痛心的脸,几乎苦笑出声来。 赫连姝还同他说,让他不要胡乱猜忌她的姐妹,她们北凉人行事磊落,没有陈国人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祸事。 走到今天,反倒是她们的兇狠无情,他学不来。 「老三,」大阏氏缓和了声音道,「本宫并不相信是你做的。但既然这管事的证言如此,为公正计,还是要将你送进宗正寺按例询问,假如果然无事,过几日也便出来了。」 赫连姝傲然与他对视,目光由惊愕转冷,「我这一步踏进去,还能出得来吗?」 底下却有大臣殷殷在劝:「这也是为了将兇手查清,使大可汗得以安息。还请三殿下不要冲动,顾全大局。」 「是啊,三殿下不要意气用事。方才二殿下也险些被送进宗正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果然没有嫌疑,宗正寺也不敢冤枉皇女。」 崔冉听着她们一唱一和,只觉得可笑至极。 他太知道宫廷里的那些手段了。只要进了宗正寺,自然有百八十种方法,将罪名替你安得服服帖帖的。实情如何,证据多少,无非都凭尊位者的一句话。 又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真的将赫连姝治罪。一个进过宗正寺的皇女,从舆论上就已经失去争夺皇位的机会了。 不过,鑑于她在军中深得人心,脾气又刚硬,他还是倾向于,对方会选择尽快将她料理了,以免夜长梦多。 「且慢。」他忽地出声,「就算要送宗正寺,也得是我去。」 「你?」 连大阏氏也不由一怔,赫连姝就更是惊怒交加。 「你疯了吗?」她将他的手用力一拽,沉声道。 他一眼也不看她,神色平静坦荡。 「管事的证词,还有疏漏之处。我是与妻主一同观赏过金雕不错,但妻主却从头至尾没有与它相触,它只在我的手臂上停留过。如若不信,我的外衣曾被鸟爪划破,可以为证。」 他说着,将自己的手臂一抬,外衣上的破口便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人前。 他望着面前的大阏氏,微微一笑,「不论是我或妻主,都从未做过弒君一事,对毒是从何来,也一无所知。但如果一定要有人进宗正寺,那必然只能是我。」 其实走到这一步,许多事情都可以想得明白了。 为什么那金雕站到手上,就突然扑人?是因为它原本就是被训练成那样的。它所接受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能在今夜精准地毒杀大可汗。 为什么小宫女不过冲撞了他一下,管事就要盛情相邀,请他们观看金雕赔罪?那是为了生造他们接触的机会,给他们安上罪名。 为什么赫连姝并未如何发怒,队伍里的几名小宫女就吓得厉害,眼泪汪汪?是因为她们知道,无论今天的事成与不成,她们都要死,没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要往细里论,破绽仍有很多,例如他当时接触的是体型较小的雄鸟,被捧到大可汗面前的,却是更高大威勐的雌鸟。此中细节,根本说不通。 但这些事已经无人可以对证了,对方有心诬陷,两边各执一词,辩不出个公允。 只有他衣裳上的破口骗不了人,可以将赫连姝摘出去,助她脱身。 他只是没有想到,大可汗原本已经身患重病,时日不会太多,赫连姗父女俩却不愿等到她病逝时再设局篡位,而是非要在今夜动手将她毒杀。 人心之狠毒,竟至于此。 「你在胡说些什么?」赫连姝一把拉住他,怒不可遏,「谁要你在这里逞强!」 崔冉知道,她绝不会让他替她涉险。 但是,他只是一介弱男子,且身份尴尬,即便他能将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能做的却也十分有限。而她不同,只有将她暂时保全,才能博得一线反击的机会。 他一转头,将目光投向小阏氏,定定地望着他,半分也不偏移。 小阏氏的眉心跳了一下,立刻昂首便道:「兇手是不是你,本宫不能断定,但要说有嫌疑,还有谁能比一个亡国的皇子更想刺杀大可汗呢?」 他转头便喝:「来人,将他拉下去,关起来等候审问。」 「弟弟,」大阏氏忍不住道,「那三皇女就……」 「眼下明摆着有嫌疑更大的人,却也没有非得即刻把老三送进宗正寺的道理。」他冷然道,「要是审他问不出什么,或者是,问出与老三有所牵扯,那自然该将她一同送进去审问,本宫绝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但是,人终究是跑不掉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哥哥,你未免太心急了。」 大阏氏在满殿百官的仰视中,神色微微变换几番,终究是软下声音,「本宫没有这样说。」 说罢,转头向禁卫道:「带走。」 「本王看看谁敢!」赫连姝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崔冉的手臂,瞪得他身后的禁卫都不敢轻举妄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你放手吧。」他低声道。 她哪里肯听,紧紧地抓着他,手上半分没有保留,全不顾握得他手臂生疼。她看他的眼神,极痛心,且不解。 「你要疯,回府跟本王疯去。」她咬牙切齿道。 他望着她,轻轻笑了一笑,忽地一用力,在身后禁卫的拉扯下,硬生生从她手中挣开。 他被押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面对她的满目震惊,只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信我。」 第75章 75 . 琉璃今明(六) 假死之计。(二合一)…… 宗正寺, 原本是皇室宗亲犯错后,进行关押讯问的地方。 因为出入此间的人身份高贵,哪怕是沦为囚徒, 也不能够怠慢, 因而并不如寻常刑狱一般阴暗可怖, 而是屋子开阔, 甚为整洁。 且因为常年少人关押的缘故,没有他想像中的血污脏臭, 遍地哀哭,反倒是个极清静的所在。 小吏将他领进屋子的时候道:「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不要吵嚷,不要试图出来, 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们,我们就在外头。」 崔冉抬眼看了看,屋子洁净, 有桌有床, 除了暗室无窗,以及门上多加了一道栅栏之外, 与寻常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你们不审问我吗?」他疑道。 那人就笑了一笑, 「你牵涉的事啊,可不是我们说了能算的,谁敢审你呀。小阏氏派人交待过了,得由上面来人提审才行。」 她往外瞧了瞧天色,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今夜恐怕是过不来了,你就躺下睡吧。要是需要提审,我们会来传你的。」 他点点头, 道:「多谢。」 那两名小吏就锁上门出去,他听见她们在外头嘆气道:「要变天喽,哪还有人顾得上咱们这地方。」 「可不是吗。你还别说,里面那位有些来路,一个男人,真敢犯下那么大的事?」 「咳,咱们这里来的人,谁说得准呢。别议论,耳朵一捂,跟咱们都没关系。」 她们絮絮说着话走远了,回她们自己的值房里休息,只余崔冉在屋子里发呆。 他慢慢地转了一圈,在床边坐下来。床上铺的竟然还是新的被褥,虽然不如王府里的舒适,但也称得上是很不错了。 他心里就道,果然是关押宗亲贵人的地方,牢房也不像个牢房的样子,一应吃穿用度,比外面的平民百姓家还要好得多呢。 这样的地方,他不过是赫连姝的一个小侍,也能关进来,倒还是沾了她的光。 如此想着,就不由得笑了一笑。 睡是断然睡不着的,他只和衣靠在床头,静静地梳理今天的事。 此刻想来,颇为懊悔,要是他的戒心能更强一些,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认为赫连姗值得提防,不去碰那两只金雕就好了。 再或者,要是他的胆量再大一点,哪怕冒着惹赫连姝生气的风险,也同她讲明利害,讲清他心里的猜疑就好了。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是空想。 也不知道赫连姝此刻在外面,面对的是何种情境。她必然是既愤怒,且心急,也极忧心他在狱中的处境吧。 要是还有再见的机会,以她的性子,恐怕是要同他大发脾气,狠狠地罚他的。 他牵了牵唇角,将床上的一个枕头抱在胸前,好像这样便能获得少许安慰一样,极轻声道:「你可要争气些,别输给二皇女了。」 这一夜,他无法入眠,外面的看守也同样不能。 牢房中没有更漏,他也不知道呆坐到了什么时辰,或许是这一日的惊惧交加,添上疲累,到此刻终于有些顶不住,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明明宴席上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却有些噁心反胃。 心里便苦笑道,果然这阵子身子是越来越没有用了。 他犹豫着,是否该向看守讨一壶热水,缓慢挪到门边的时候,却正听见她们在外面闲谈。 「听说宫里闹得可吓人了,二殿下和三殿下相争不下,大臣们也陪在那里,分成两派,各执一词,到现在还没争出个结果来。」 「你是哪里听来的?」 「刚才有几个大臣,打门口路过,我闲着打听了一耳朵。说是时候实在太晚了,都四更天了,就让这些品级不高,说不上什么话的大臣都散了回家去,三品以上的大员可都还留在宫里呢,怕是再争一日夜也争不出什么来。」 「哎呦,可有得好乱喽。不过光是争吗?我的意思是,你看啊,二殿下和三殿下手上都是有兵的,这会儿就该……」 「嗐,还不是为了一个体面吗。闹到姐妹残杀的地步,怎么说也不好听不是?」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不过咱们凉国人,该成大事的时候,不该学男人一样畏首畏尾的。这可是皇位摆在跟前啊,也能忍得下来?」 「我听说,是三殿下更沉得住气些,几回眼看着要谈不成了,又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三殿下?你没听错?以她的脾气,不该啊。」 「你没瞧见她的男人关在咱们这儿吗?」 「呵,还真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崔冉听着她们议论,只觉得心头既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却又有一处被戳得酸软,目光忍不住柔了一柔。 他明白,赫连姝顾虑着他。 但是在此刻,他反而成了她的软肋,使她无法不管不顾地去搏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这当口,却听见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两名小吏慌慌张张的,改了一个恭敬的语调:「小人参见四殿下。」 「起来吧。」一个年轻的声音答。 崔冉在屋里听着,不由一怔。 赫连媖?她来这里做什么?究竟是赫连姝已经胜券在握了,还是…… 就听外面小吏也怀着小心问:「您深更半夜的,从宫里过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可是要将这牢房里的人提出来审问?」 「不急,本王先进去和她说几句话。」她道,「不知两位能不能行个方便。」 皇女开口,哪能不从,何况这宗正寺本也不是不见天日的大牢,皇家宗亲之间,私底下要见一见人,说几句小话,都是司空见惯的。 两名小吏立刻连声答应,将她往里面请。 钥匙叮噹响了几声,门便被打开了,果然见是赫连媖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都穿着斗篷,戴着兜帽,像是一个刻意不引人注目,从宫里赶出来的模样。 小吏很有眼色,拉开了门,便道:「小的们该到外头去巡逻了,殿下请便。」 话说完,就立刻退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崔冉到此刻,才敢流露出焦急之色,上前两步,问:「赫连姝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赫连媖的眼睛底下,也因为彻夜未眠而隐隐透着青色。他猜测,是因为她在诸皇女中年纪最轻,向来是个不争不抢,置身事外的,因而在这风云突变的当口,她倒得以出宫,并不被过多地防备。 她只笑了一下,道:「姐姐还在宫里,眼下还没事。」 这样说着,却并不踏足进来,反倒是将身子向一旁让了让,令她身后的两名随从好越过她进来。 崔冉还未待问她这是何意,却听其中一顶兜帽下面,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你要是再耽搁一阵,就保不齐了。」 声音熟悉,令他一下愣在原地。 「我到外面守着,」赫连媖道,「你们说吧。」 她转身离开,掩上门,眼前两人将头上的兜帽褪下来。 见到小阏氏时,他并不十分诧异,是因为方才已经从声音里听出了端倪,但瞧见陆雨眠的脸也从兜帽底下露出来,他仍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来了?」 此刻说话,已经顾不上在宫里的严谨恭敬。 小阏氏瞥了他一眼,瞧着仍是对他有气的,冷着脸道:「要不是为了本宫的女儿,本宫就是死了,也不会来管你。」 还是一旁的陆雨眠好言解释:「此刻天已经晚了,彻夜相争,也争不出什么来,小阏氏假託精神不济,劝众人都留在宫中歇息,一切等明日再议。我们是趁着今夜忙乱,乔装改扮了,扮作四殿下的随从出来的,但也耽搁不了太久,须得速战速决。」 崔冉瞧着他,心里颇有唏嘘。 他上回入宫的时候,见陆雨眠随侍在小阏氏身边,很是受屈,在北凉的皇宫中过得并不顺心的模样,处处都要看人脸色。今日席间,亦是如此。 不料此刻,倒是他们两人一同过来寻他。 既令人稍感欣慰,同时也可见,宫中局势严峻到了何种地步。 「我需要做什么?」他道。 「死。」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令他不由得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平復了心绪。 他望着小阏氏眼里的精光,只平静地问:「怎么死?」 对面沉默了片刻,才像是有些意外似的,干笑起来,「你的胆子是不小,和当初顶撞本宫的时候,果然是像极了。」 他只眉目从容,静等着对方发话。 如果真要他死,何须费这样大的周章,在这风雨飘摇的深夜里,专程赶来宗正寺见他。横竖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份也低微的人,若真要杀他,便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大可汗已死,新君尚未议定,此刻宫中的权柄都攥在大阏氏手里,即便是我,也没法与他抗衡。这会儿禁卫军都听他的令,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要是他真动了见血的念头,老三必定吃亏。」 崔冉的心即刻便悬起来。 「她手下的军队呢?」他道,「此刻即便不愿,也该早做准备了。」 面前的人就将他看了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碍手碍脚的,本宫的女儿怎么会受制于人,耐着性子和那对父女周旋。」 他听了便更心急,只担心她为他所累,真在大阏氏和赫连姗手里受了委屈。 还是一旁的陆雨眠解释道:「你先别急,三殿下暂时无事。只是此番遭人诬陷,顶了一个谋害大可汗的嫌疑,哪怕你挺身而出,顶替了她进宗正寺,将她留在外面周旋,但你终究是她身边的人,脱不开干系。眼下,二皇女一党的大臣抓住这个把柄,责她对府中人管教无方,酿此大祸,不堪当新君大任,使得她有些为难。」 他道:「宗正寺归属皇家,如今国中无君,便是由大阏氏说了算。你进了这里,落于他手,就将三殿下给牵制住了,不敢冒进。眼下是宫中乱作一团,大阏氏还没能腾出手来对付你,我们才能匆忙赶来,要是等他想起来了,可就来不及了。再者……」 「什么?」 「三殿下与二皇女是自幼一同长起来的,过往很是融洽,让人担心,她顾念姐妹亲情,到底不愿意兵戈相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崔冉的眉心微微一跳。 这话乍听起来,令人很是费解。赫连姝领兵打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冷静果决,血溅三尺也从不眨眼,仿佛不该突然学男子之仁。 但是他却知道,她骨子里并非从来无情,对他是如此,对她的亲人亦是。 她很是信任赫连姗,就连他先前提醒她多加留心时,她也只不往心里去,笃定了她的二姐不会害她。 今夜风云突变,即便是她看清了眼前残酷,也未必能转圜得过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愿意与赫连姗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只是,对面就未必这样想了。 「所以我必须死。」他重复了一遍。 小阏氏轻哼了一声,「脑子倒是不慢。」 如果他平安脱身,能让赫连姝放下牵挂,肆意施展身手。 但是如果他死,就能激她在急痛交加之下,抛开最后一点姐妹亲情,放手一搏。 他的假死,换的是她能活下来。 「既然明白了就快走。」对面寒声道,「我们不能在宫外耽搁太久。」 他懂得利害,即刻就披了外衣随他们出去。 四处静悄悄的,那两名小吏当真很懂察言观色,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她们是不是明白,此间正在演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我走了,随后怎么办?」穿过长廊的时候,他低声问。 他虽诈死,却毕竟没有尸体,即便能找来人假扮,只要大阏氏过问下来,轻易就会露馅,绝无可能欺瞒过去。 身边人只道:「不用你管,本宫比你多见了这么多年的世面,自然有办法。何况,只要动起刀兵来,谁还顾得上这点细枝末节。」 他们一路急急拐出大门,就见外面虽然夜深露重,街上却并不少人烟,有不少从宫里回府的官员,或骑马或走路,三五成群。百姓也仿佛感知到了有什么变故,有胆子大的,缩手缩脚地出来探听。 人人脸上神色紧张,眼中忐忑非常。 他回头望了一眼。 宗正寺距离皇宫不远,从这里看过去,只见宫墙城楼上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一会儿四殿下会带你走。」陆雨眠在他身侧轻声嘱咐。 他看着他的侧脸,想了想,终究是开口问:「今夜早些时候,在宫道上,有人向我扔石子,是……」 「是我。」陆雨眠垂着眼睛,声音压得极低,「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快些走吧。」 崔冉从他小心地飘向小阏氏的视线中,多少发现了一些端倪。 罢了,亡国之人,在敌国宫中,处处身不由己。即便是出于畏惧,隐瞒了什么,终究也无可苛责。 他只想,假若当时他能领会到那枚小石子的用意,就好了,也许如今赫连姝便能从容许多。 他们绕到宗正寺的偏门,赫连媖已经牵着马等在那里。见了他们,一扬下巴,道:「时候不多了,得赶紧。」 小阏氏走快了几步,上前替她理了理披风,对这名尚且年少的女儿道:「此事能不能成,便都在于你了。」 就在这个当口,崔冉听见身旁的人极轻声道:「九哥儿,对不起。」 他步子微微一僵,并没有扭头。 这个称唿,他只觉得几辈子没有听见过了,眼下猝然听到,反而十分陌生。 如今各人都早已不復旧时模样,但是陆雨眠今夜终究是来救他,也就够了。 他没有答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作为回应。 这时,就听前面的小阏氏转身道:「没有时间磨蹭了,快些上马。」 他在赫连媖的搀扶下爬上去,她立刻也翻身上来,坐在他的身后掌住缰绳。少女的双臂不如赫连姝的有力,令他一恍惚间,很想念依靠在她怀中的感觉。 崔冉坐在马上,俯视着下面的两人,忍不住道:「你们……万望小心。」 小阏氏的眉头便挑了一挑,「不用你费心,你能不牵绊本宫的女儿,就是你做得最有用的事了。」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正待转回身去,却听底下忽然道:「你知道吗,本宫至今仍然很不喜欢你。」 他与那人对望着,唇角渐渐扬起来,「我知道。」 「爹爹,我该走了。」他身后的少女抖了抖缰绳,「你们回到宫中,一切小心。」 说罢,也不待多留,双腿将马肚子一夹,即刻就走。 夜风在耳边拂过,迎面扑在身上有些凉意,崔冉抬手将外衣裹紧了些,心却反而稍稍安定下来,不如片刻前紧张得仿佛走在钢索上。 便如对弈,一旦落子,就再不能回头。 赫连媖大约是生来的开朗,到了眼下这般局面,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焦急,反倒还能嬉笑闲谈。 「哎呀,这带着自己的亲姐夫共乘一匹马,我心里倒还有些发慌呢。」她笑道,「要是让姐姐知道了,没准怎么收拾我。」 话虽如此,她却很识礼,哪怕在这样事从权宜的时候,双臂仍只是松松护在他身侧,距他的身子仍有两三寸远。 崔冉亦与她玩笑,「你是担心赫连姝和你计较呢,还是怕阿容吃醋?」 「了不得,了不得。」她在身后哈哈大笑,「不是都说你们陈国男人最是拘谨,在外面轻易不肯谈笑吗。姐夫,你让我姐给带歪了。」 说着话,也没耽误马跑得飞快。他们避开主干道,在深夜里行路很是顺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我们眼下是去哪里?」他问。 「回我的王府吧。正好,你和阿容还能做个伴说话。」 他听了,思量片刻,却摇头道:「不妥。」 「怎么?」 「你虽然不在争夺皇位之列,却终究是个亲王,且是她的同胞妹妹,你的王府里出入些什么人,恐怕还是免不了让人盯着的。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死,就让我死得透一些。」 赫连媖也不含煳,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道:「那我们改一改,我在外面有一处小院子,是我自己名下的,没有让宫里知道过。只是闲置得久了,可能住起来有些清苦,碍不碍事?」 他便摇头道:「这便是极好的了。」 少女应了一声,在前面的路口让马拐了个弯,忽地说:「有你在,姐姐一定很高兴。」 他微微一笑,只问她:「将我安置了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赫连姝如今困在宫中,大阏氏等人绝不会允许她有躲开他们眼线的机会,要是想动兵,就只能依赖她这个同胞妹妹了。 但是军中自有军规,她一个从未接触过军务的人贸然前去,对方未必肯认。 果然,赫连媖就在身后轻嘆了一口气。 「这就有些麻烦,我要先赶去军营,找到姐姐手下的将领私下商议,探她们的口风。要是能被我调用,那是最好不过,要是不能,就要另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宫人混到姐姐跟前,问她讨兵符或是手书。」 崔冉在夜风里思量了片刻。 「你去找她的副将,名叫尔朱云,此人忠义,可以託付。」 「你连姐姐军中的人都认识?」少女的笑声里透着喜悦,「姐夫,我小瞧你了。」 但转眼又道:「只是,不一定那样容易。据说早年时候,出过假传军令的大事,往后各军之中,对用兵一事就向来极为谨慎。虽然我是她的亲妹妹,能报出副将的名姓,她们也不一定就信我。不过,总归是先去试试。」 他低着头,指尖在马的鬃毛上抚了抚,稍稍失神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她,赫连姝被困在宫中,是我劳你传话借兵的。我是……」 「这我也不至于弄错,是我姐姐的夫郎嘛。」 「不,不仅如此。我还是……崔宜的弟弟。」 身后的少女静默了一瞬,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崔宜?」 他只淡淡道:「你记着就是了。」 「我知道了。」 长夜寂,星河落。 他知道,最迟到日出的时候,他暴死在宗正寺的消息就会传进宫中。 往后史书上的姐妹反目,陈兵宫门,都该从这一夜起笔。 第76章 76 . 堤上闻莺(一) 有身子了。(二合一)…… 转眼之间, 已经是崔冉在这间小院里度过的第十七天了。 「崔公子,您今日身子好些了没有?」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过来,同时伴随着一股草药的气味。 这是赫连媖府里的一个下人, 人称老李头, 年纪已经不小了, 但做事尚且利索, 且为人老实妥当,被特意指了过来照料他。这些日子, 都是两人相对。 「也就那样。」他瞧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到桌上,微笑道,「多谢李伯伯。」 「可使不得,使不得, 公子您这样客气,让老奴怎么担待得起哟。」 对方躬着身,连声推辞, 脸上笑得挤出深深的皱纹来。 他只温声道:「您也一把年纪了, 原本就是劳您从王府里出来,到这里照料我, 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老李头是个极规矩的人, 唐突接了这份差事,没有半句怨言,也并不因为他脾气软,又没有旁人在侧, 而对他有所怠慢。起初的时候,口口声声称「王夫」,听得他极不好意思,才终于肯改口。 他也曾问过:「您有没有想过, 假如赫连姝败了,我的性命恐怕不保,您也难免要受牵连。」 对面只带着一贯和善的笑容答他:「老奴不懂得天下大事,只懂听吩咐当差。如今既然四殿下将我指过来伺候您,您就是我的主子,不论往后怎么样,都不妨碍我眼前当好这一份差事。」 崔冉觉得,老李头是个活明白了的人。 但他并不真像他所说的,对天下大事一窍不通,那不过是他的谦辞罢了。实际上,他们虽困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之中,不敢让人发现,可每一日都在留心探听外面的消息。 老李头比他掩人耳目一些,三不五时地可以走出院门,在附近打听几句,将听回来的消息都传进他耳朵里。 他听闻,大可汗暴毙当夜,大小阏氏集结朝中大臣,各自拥立皇女,互不相让,在宫中争执一夜,不能决断。禁卫军将皇宫团团围住,令人胆寒。 次日清早,局势突变,三皇女与四皇女联手,暗中调来亲兵,强攻宫门。大阏氏斥她心思诡谲,六亲不认,随后在一小股禁卫军的护送下,与二皇女避走至王府,同样调兵反攻。 据那日在场的人传说,赫连姝分明前一夜里还颇为克制,并不曾与另一党大肆争执,转天早上却面目如恶鬼,放言要取他们父女性命,令人望之生怖,不知是何缘由。 她也的确言出必行。 三日后,赫连姗兵败身死,大阏氏绝望自尽。 稳坐金殿占据皇宫的赫连姝,已经成为了它事实上的主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之所以乱局一直持续到如今,不过是因为当初拥立赫连姗的一众朝臣,自知站错了队伍,唯恐遭到这位杀红了眼的阎王的清算。既然註定落不得善终,便不如横下心来,拼死一搏。 据说,她们一面领着残兵负隅顽抗,一面拉拢大皇女,试图为自己立起一面新的,也是仅存的旗帜来,与坐在宫中的那位相抗。 朝野上下,是也有一小股意见,认为大皇女于治国之才上并不落下风,早年间亦是受大可汗重用的,虽然如今身体欠佳,却也并非不能胜任君位。 不过,这样的声音就和乱党的抵抗一样,终究力量薄弱。这几日间,街上的商贩走卒都传说,赫连姝成为新任大可汗,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在乱党势力被快速清扫的情境下,百姓也不如初时那样惧怕,渐渐地走出门来,重新做起谋生的活计,局面日趋平和。 只是,慢慢地流传出另一种声音来,说…… 说这位将要即位的新可汗,原来是一个可怜的情种。 不知是哪里漏出来的消息,说是在君位之争中,大阏氏与二皇女阴谋算计,害死了她心爱的男人,因而她才如患了失心疯一般,杀红了眼,丝毫不顾血肉亲情和自己的声望,一定要取他二人性命。 这样的故事,向来是引人入胜的。 因此,哪怕隐隐担心传这位新可汗的闲话,会招来祸事,但这个故事还是在街头巷尾飞快地流传开来,俨然成了白龙城中最流行的话本子。 而无人知晓,这话本子的主角之一,传说中令赫连姝悲痛欲绝的那个已死的男子,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廊下,望着高高的院墙出神。 院墙很老,遍布着苔痕,墙角爬了几枝不知名的藤蔓,在这春日里已经长出嫩叶来,一直爬到墙头上,探向外面的小巷。 廊下一张小桌,一把藤椅,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坐就是一天的地方。 「崔公子,」身边人低声劝道,「您不必太过忧心,三殿下那头的事,眼看就快了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您就能回去相见了。」 他只默默坐着,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模样。 老李头只能又劝:「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看顾好自己的身子。要是三殿下来接您的时候,瞧见您病倒了,那可不知道多心疼呢,我们家殿下也定要责我没尽心照顾您。」 他这才轻轻笑了一笑,「我明白,定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这就对了。药放到这会儿,也不烫了,早些喝了吧,再迟便要凉了。」 他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药碗。 这些日子,他的身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最初大约是他得知崔宜的死讯,日夜悲伤,不思饮食,硬生生地将身子作践坏了。随后又是经歷了寿宴那一夜的惊慌,又是在这处院子里天天担心赫连姝的境况,便一直也没能调养回来,反倒是不适得越来越频繁。 外面乱着,老李头不敢抛下他走得太远,另一面,也是北凉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郎中。 于是,只能由老李头按着老法里的经验,买了些草药回来,说是清热解燥,安心宁神的,每天煎了让他喝下去。至于效用究竟如何,他心里也很不敢确准。 药汤浓黑,比他从前喝过的都要更苦,更难以下咽,他瞧着便有些发憷。 他微微蹙着的眉头,没能逃过面前人的眼睛。 「崔公子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老李头慈眉善目的,「厨房里还炖着甜汤呢,您喝了药,老奴一会儿替您盛一碗来,便不苦了。」 那模样,令他忽地想起了幼年时,身边伺候的老侍人,也是这般。 那时候他还当真无忧无虑,只以为会平安顺遂一生。 他眨了眨眼,既不愿这一时感伤让人瞧见,也不好意思活到这样大了,还让对方哄他,便端起药碗,仰头就要一口气灌下去。 却不料,今日苦药入喉,与往常更有些不同。 他刚喝了两口,便觉得一阵噁心,从舌根底下泛出来,难以克制。他本想强忍下去,却反倒被呛了一下,勐地咳出声来。 「您慢些。」老李头只道他是喝急了,忙着递帕子给他。 他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胃里一阵连着一阵地难受,令他止不住地干呕,哪怕唇边仍沾着药渍,形容狼狈,也顾不上了。 他扶着桌沿,直憋得眼尾通红,脸上也浮起病态的嫣红,被激起来的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 「崔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老李头慌慌张张地来扶他。 他好不容易忍过了那一阵难受,伏在桌边,浑身脱力,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然这样没用,他微微苦笑着,明明留在宫中殚精竭虑,面对各方势力的是赫连姝,他不过是一个避居在外,苟且偷生的人,结果反倒是他先病恹恹的。 到了相见那日,她必定又要训他。 老李头忙着将他扶进屋躺下,又替他掖被子,又伸手探他额头,一阵忙乱,也瞧不出个端倪,只能道:「这样下去不行,老奴得出门去找医女来。」 他过意不去,轻声道:「您不必忙,我不过是没休息好,胃里有些难受,没有什么大碍。」 对面听了,却忽地愣了一愣。 「您这样有多久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他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总有一个月了吧。」 面前人的神色就有些变化,褪去了些焦急,反倒添了几分耐人寻味。 「怎么了?」他疑惑道。 「老奴不通医术,却也说不出个准话来。」对面谨慎地答,同时就起身要往外去,「崔公子,您在屋里静心躺着,不要下床走动,我这就上街寻医女去。」 「您别去了,外头虽说这些天太平了不少,到底局面还不稳,还是不要冒险出去。」 老李头却忽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慈祥,「可不敢,殿下将您託付给老奴照料,自然得事事妥帖。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让我给疏漏过去了,那我可怎么向殿下和三殿下交代呀。」 崔冉目送着他出去,却也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要说他是为自己的身子担心,却怎么觉得,他的神色里隐约透着些喜气呢。 医女大约是一个时辰后来的,崔冉猜想,白龙城里懂医的原本也不多,眼下又正逢乱局,恐怕老李头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 他在床上歇到这会儿,方才的不适倒是几乎散了,只是身子仍旧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把手伸出来,让我号脉。」对面开门见山道。 这医女的年纪也不大,不过二十来岁,正是男女大防讲避忌的年龄。他脸皮薄,微微迟疑了一下,伸手慢了些。 这人就笑道:「哟,是从陈国来的吧?」 他点点头,并不隐瞒。 北凉男子豪爽,不讲究太多的规矩,虽然他如今已经比从前习惯很多,却终究还没有全学来。 对方也不以为怪,只从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 他心底里还是稍稍有些忐忑的。 赫连姝说过,凉国苦寒,不如南方富庶,即便是白龙城里,也常缺医少药。他担心被诊出什么病症来,却也不好医治,反而平添了一块石头坠在心口。 反观一旁的老李头,却是屏息凝神,望着医女搭脉的手,脸上竟似有些期盼。他也全然看不明白。 搭脉不过片刻,医女收回手去,气定神闲,「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了。」 「没有大碍就好。」他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多谢您。」 全然没有留心后半句。 还是老李头一拍手,兴高采烈地喊起来:「哎呀,我就说么,崔公子难受的模样,不像是一般的病。只是我眼皮子浅,不敢确准,这才大老远地让您跑一趟。」 他合着手絮絮道:「我在这里伺候了这么些日子,竟到今天才瞧出来,好险是没有让我给耽误了,不然罪过可就大了。如今就放心了,放心了。」 崔冉在他喜气洋洋的话音里,愣怔了好一会儿,头脑仍旧晕乎乎的,转不过弯来。 「医女,您说我……怎么了?」 对面撇撇嘴,很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我说你有了,就是怀上孩子了。」她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一边道,「快有两个月了。」 他听着,只觉得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如在云端,哪怕好好地坐在床上,仍旧抬手扶住了床沿,好像生怕自己过于震惊,稳不住身子似的。 对方见他这副模样,就笑了两声,「不舒服了那么久,都没往孩子的方向想一想。是头一胎?」 他脸上忍不住泛起红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这医女就「啧」了一声,「你的妻主呢?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在身边。」 说着,还将屋子连同小院,抬眼打量了一圈。 他心说,却也无法告诉她,他的妻主如今正在宫里,坐在金殿之上,着手扫清最后的障碍,预备登基呢。 「她……有些别的事要忙。」他囫囵道。 面前的人却显然误会成了别的意思。 「咱们北凉的许多女人啊,就是这副德性,掀裙子的时候倒是痛快,转头就不懂得心疼人了。」她道,「我做医女的这些年,见得也多了,反正我是瞧不上的。」 转头又嘆道:「不过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男子,也是不容易。」 崔冉知道,自从北凉将陈国攻破后,许多男子都流落到这里,走投无路,无所依靠。有许多人都让此间女子给糟蹋了,好些的还肯置一房外室,无情的,便是走得一干二净,无处说理去。 都是为了活命,全无办法。 这医女大约也只当他是哪个大户养的外室,临到有身子了的时候,还被抛在外面,只遣一名老侍人伺候他,言谈之间既愤慨且同情。 他也不好与她解释,只一味低头红着脸。 还是老李头帮着岔开话,道:「劳您给看看,大人孩子都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调养的地方?」 「挺好的呀,要说有什么地方吗,」对面想了想道,「父亲身子弱了点,忧思过重,最好是能宽心,多想想自己和孩子,少在意那女人。你们要是手头有钱买药的话,我开个养胎的方子给你们。」 「好,好,有劳您了。」 眼看着这医女抓过纸笔,也不多考量,唰唰地就写下药方,仿佛很是驾轻就熟,老李头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前些天我不晓得公子是有了,只当是休息得不好,感了时气,自己胡乱做主买了些草药回来煎,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害处?」 「买的什么药,还有剩的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有,有,都在厨房里呢。」 老李头说着,匆匆忙忙跑去取来,这医女翻看了一番,就道:「不过是些清热的草药,没什么妨碍,不用自己吓唬自己。」 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要不然老煳涂可要坏了大事了。」 崔冉仍没有十分回过神来,也少不得抬头安慰他:「李伯伯买药也是为我好,眼下医女都说了没事,大可以放心了。」 这医女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既然是头胎,小心些也是没错的,记得好好休养,平日里吃喝都精细些,最要紧的还是心情舒畅,父亲的身子好了,胎儿才会好。」 他一一应下,又好言谢过。 对方随着老李头出去的时候,他还听见她远远地在说:「要是能够,最好是让那女人把他接回家去。这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流落在外面,像什么样子。虽然有你照顾他,到底不方便。」 老李头不能与她细说,只赔笑道:「我晓得,只是他妻主实在是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还接不回去。」 医女听着就很嗤之以鼻。 「再忙,能有人家三皇女忙吗?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怀着身孕的男人都能不管呢。」 她显然也是个性子直的,不顾老李头连连打手势示意她轻声,连珠炮似的道:「你瞧瞧三皇女,那是什么身份地位,就因为心爱的男人被杀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恨不能把自己的嫡父和姐姐挫骨扬灰。现在的女人啊,能耐没人家大,还没人家懂得心疼人,啧,一无是处。」 「被杀」的崔冉坐在床上,听着她义愤填膺的声音,夹杂着老李头的告饶相劝声,渐渐地远去,不由啼笑皆非。 好像直到这一会儿,他才真的意识到,他有孩子了。 他和赫连姝的,孩子。 他迟疑着将手放上小腹,那里此刻还平坦得很,半点动静也没有,甚至因为他连月来的悲伤和紧张,还比原先更消瘦了。令他只觉得很不真实,很难想像自己的腹中真的孕育着一个生命。 一个他从未预期过会到来的生命。 正愣怔间,老李头已经将医女送出了门,返身回来,进屋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老奴说呢,崔公子近日身上常有些不舒适,我竟是个老煳涂的,直到今天才往那上面想。」他殷勤道,「医女刚说了,要饮食细緻。您有什么想吃的没有,老奴这就给您办去。」 崔冉就忍不住笑,「一时半刻的,倒也当真没有。您别忙了,方才跑了那样一大圈,坐下歇歇吧。」 「我不忙,出了这样大的喜事,我心里头都跟着高兴。」 对面搓搓手,像是一定要干些什么似的,四下里瞧瞧,就瞥见了医女留下的药方。 「哦,对对,我那胡乱抓的草药,自然是不能喝了。趁着天色还早,我赶紧上街去把方子上的药材买齐了,今晚就煎上,一切都得按吩咐来。」 他正要出去,一拍脑袋又道:「瞧我,险些又给忘了。灶上还炖着甜汤,这会儿正该是好喝的时候,我先给您舀一碗来。小殿下在您肚子里,一定也喝得高兴。」 崔冉瞧着他那样稳重妥帖的一个人,也忽地变得手忙脚乱,忙前忙后没个完,脸上一派喜气盈盈,心里忽地很是微妙。 仿佛应当是高兴的,但又伴随着隐约的慌张。 在他年少时的幻想里,嫁人后自然该是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可他从未真的想像过,自己成为父亲时,应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切好像都来得太快,打得他措手不及。 小阏氏因为他的出身,始终都不喜欢他,已故的大可汗也因他曾是陈国的皇子,对他颇有些忌讳,哪怕赫连姝当众请求赐婚,亦不能够答允。 陈国的血脉,是不应该汇入北凉皇室的宗谱中的。这在从前,是一件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考量的事,可是如今,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忽地一下就被摆到了檯面上。 赫连姝很快就是北凉的新任大可汗了,这个孩子,在她的皇宫中应该置于何地呢? 如今的他,在她的心里还是一个暴死在宗正寺的人,当他死而復生,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他明知道医女嘱咐他不要多思,心里的念头却百转千回,消解不去。 他听着老李头重新收拾整齐,出门买药,他只轻轻地拥住腹中那个还不能被感知的生命,倚靠在床头,看着日影一点一点地西斜。 「你想不想你娘亲?」他将手拢在小腹上,轻声道。 第77章 77 . 堤上闻莺(二) 孕中多思也是常事。(…… 局面稳定得比他预想中更快。 兵变后不足一月, 白龙城中就渐渐恢復了平静,小股乱党都被逐一剿灭,百姓重新上街做起日常的营生来, 人心渐定, 一切如旧。 崔冉哪怕是足不出户, 坐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外面街巷上的走动声、叫卖声, 不绝于耳,熙熙攘攘。 老李头自从知道他有孕, 越发伺候得上心,每日里忙前忙后的,生怕哪里不周到,让他瞧着, 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伯伯,您别忙了,坐一会儿吧。」他道, 「左右我也还没到月份大的时候, 没有那样费事。」 「正是月份小,才要格外当心呢。」对面笑眯眯的, 「要是让您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委屈, 大可汗头一个就要拿老奴是问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他自然是玩笑话,崔冉听着,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是啊,大可汗。 如今的赫连姝, 虽还未行正式的登基礼,但城中上下,却早已自然而然地拿她当新任大可汗来看待了,称唿上也很懂得眼色, 改口很快。 毕竟,这位新君的雷霆手段,是众人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多有耳闻的。陈兵宫门,诛杀血亲,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掌握朝纲,令人既敬畏,且嘆服。 她已经是大可汗了。 他脸上的几分怅然,没能逃过老李头的眼睛。 「老奴可得把您给照顾好喽,」对面脸上堆着笑,轻声慢语,「到时候大可汗见着你,知道您不但活着,还有了身孕,一定别提多高兴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仍是没说话。 眼前的人就自言自语:「咱们家殿下说了今日过来,按说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下去,没多大工夫,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老李头弓着腰,忙忙地去开门。 只听见他道了一句「给殿下请安」,还没来得及说旁的话,就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外闯进来,站到院子里,只停住脚步张望了一下,就一眼看见了坐在廊下的崔冉,像只小鸟雀一样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公子!公子原来真的没有死。」 来人蓦地一声哭喊,惹得崔冉都怔了一怔。 他在这处小院里藏身这么久,每日只与老李头平静相对,两人俱是安静温吞的性子,倒是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鲜活的声音了。 后面的老李头迎了赫连媖进门,见到这一幕,忙忙地迈步赶过来,口中道:「小心些,莫要压着你们公子腹中的孩子了。」 眼前人这才像醒过神来一样,急忙弹开,慌张道:「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公子你没事吧?」 崔冉望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正是这个毛手毛脚的样子,才倍感亲切。 「放心,我没事。」他温声道,「孩子还小呢,压不着。」 鹦哥儿比从前瘦了,圆圆的小脸也清减下去几分,显露出尖尖的下巴来,两眼红通通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一看就是来的路上也没少哭。 此刻拉着崔冉,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下来,瘪着嘴道:「你是真的公子吧?没有在骗人吧?」 声音哽咽,透着莫大的委屈。 崔冉的心头不由得一酸,还没来得及答他,就见赫连媖大步从门边走过来,笑声仍是爽朗。 「我在路上都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只管不信,拿我当骗子瞧。眼下亲眼见着了你们家公子,我的嫌疑可以洗脱了吧?」 让她一说,鹦哥儿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抹着泪点头,又哭又笑的,顾不上说话。 崔冉伸手替他擦了擦脸,又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髮。 少年的额发毛茸茸的,靠在他胸口,像是什么乖巧的小动物,惹得人心里一片软。 「多谢四殿下。」他抬头道,「这些日子,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可千万别这么说。」对面连忙摆手,「要是让姐姐瞧见,姐夫你对我这么客气,没准回过头来背地里怎么呲我呢。」 说得一众人都忍不住笑,尤其是鹦哥儿,一边咧嘴,一边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格外有趣。 赫连媖自己找凳子坐了,道:「如今外面的局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了,罪臣党羽已经杀的杀,抓的抓,大皇女那里也没有听说再有什么异动。姐姐前阵子真是忙得连觉也不睡,近几日仿佛好些了。」 他低着头眨了眨眼,只觉得心被向上微微一提,既酸且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但最终问出来的话,却与那个人并没有关系。 「大皇女,就这样放过去了吗?」 对面显然不解其意,点点头道:「大皇女是个聪明人,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她前阵子也没有同那些乱党牵连太深,态度很是游离,眼看着乱党式微,姐姐坐稳了金殿,便及时放出风声来,说前些日子她因母亲之死,伤心抱病,无暇理事,让乱党假借了她的旗号作乱,她自己从未与之牵扯。」 她说着笑了一笑,「她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姐姐倒也不好即刻动她。毕竟当时杀两名罪人,已经震动颇大,大皇女身体不好也是人尽皆知的,要是再对她怎么样,反倒显得姐姐太不顾念亲情。」 崔冉闻言,只衣袖底下的手攥了一攥,脸上并不见什么波澜。 倒是鹦哥儿藏不住事,在一旁愤愤道:「竟让她给躲过去了,苍天没有眼,祸害遗千年。」 说得赫连媖不免称奇,「你这样恨她?」 崔冉只淡淡笑道:「你这些日子不该光顾着哭我了吗,竟还有心思管起外面的闲事来。」 身旁人便是一阵笑,鹦哥儿也不好意思似的抿着嘴,将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原本么,世间事哪有样样如意的,即便是他心里恨死了赫连姣,恨不能将她穿心剜骨,赫连姝也不能为了崔宜的死,为了他的愿望,而当真将人给杀了。 她如今是新任大可汗了,身上担着一国朝纲,终究不能再如从前一样,一言不合便横刀立马。 她已经够忙了,他不该再给她添麻烦。 「对了,」面前的赫连媖道,「姐夫,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姐姐,你还活着的消息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他闻言,不由愣了一愣,一时竟没法答话。 的确,几日前赫连媖就来过一回,与他商量道,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也该考虑如何向赫连姝托出,他的死讯是假,只是一道计策,他仍活在这个世上。 当日里,他思考良久,对她道:「请你先不要告诉她,如果真到一切安定之日,也请先去她从前的王府上,找到我的侍人鹦哥儿,将他秘密带来,再慢慢商议。」 她并不很明白他的用意,却仍旧是心善地照办了。 崔冉望着她,半晌才笑了一笑,「我怕她怪我。」 身边的鹦哥儿耐不住,先嚷起来:「怎么会呢?殿下,不不,大可汗要是知道你没有死,高兴得怕是要疯过去了,哪有心思怪你呀。」 对面的赫连媖也笑。 「既然你们主僕二人都相见了,自然还是要有个去处的。不是我不近人情,不愿意留姐夫多住些时候,是怕姐姐知道了,要追着我打。」 她道:「姐夫,你是想进宫见她,还是怎么说?」 崔冉就道,别看她一天天的性情爽朗,好像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装,实则办事很是细心妥帖,大约也多少看出了他的犹豫。 「我想先回王府。」他轻声道。 鹦哥儿就显得很不能理解,「回王府干什么呀,那里现在只有一些老人守着了,近身的人都跟着大可汗去了宫里的。」 说着话,就急得手舞足蹈,很像要将他摇醒的模样。 「公子,咱们当然是早些去宫里见大可汗呀,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多高兴呢,怎么还要等呀。」 他没说话,赫连媖在一旁好言道:「姐夫怀着孩子呢,在这里虽然有人照料着,条件到底处处不比王府,先回王府稍作休息也是好的。入宫相见的事,也可以晚些再说。」 说罢,又转向他,笑了一笑,「只要你回到王府里,哪怕我不说,自然也有人传信让她知道,碍不了事。」 崔冉牵了牵嘴角,算作是笑。 听见这话,鹦哥儿才算是放下了心,于是又张罗着收拾东西,陪他回府。 他被带到这处小院的时候,是事出紧急,与赫连媖一同骑马来的,眼下有了身孕,却没有人敢让他再受半点颠簸。 马车早已经候在门外,车内座垫一应精心换了最软和的,赫连媖还要格外嘱咐驾车的车妇,道是必须谨记小心慢行,不能出半点差错。车妇也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满脑门的汗都快落下来了,连声应承,不敢掉以轻心。 上车时,老李头在车底下送,道:「崔公子千万小心,回去后也要好自珍重。」 崔冉也向他道:「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您,您也快些回去歇着吧。」 临到门帘将要放下来的时候,却听外面低低传来一声:「老奴痴长到这把年纪了,您信我一句,您如今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心思且宽些,福气在后面呢。」 抬眼望过去,却只见那张老迈的面容笑得慈祥,与往常别无二致。 车缓缓地走起来,的确是比之往日里坐过的,都驶得更慢、更稳许多。 鹦哥儿从未照料过孕夫,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会儿道是这一边坐着更舒服,一会儿又忙着往他腰后面垫靠枕。 崔冉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微笑,「别忙了,没有那样娇贵。」 眼前的人依言停了手,眼眶却忽地一下,止不住地红起来。就好像刚才只是靠忙忙碌碌强压着心绪,这会儿突然空闲下来,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他一下瘪了嘴,委屈得厉害,「公子,你怎么连一声都不和我说呢。」 「我……」崔冉怔了怔,想要安慰他。 他却抬起手来,自己抹了一把眼睛,吸着鼻子,「我知道,公子和大可汗都有大事要办,不能走漏风声,我不是不懂,但是,但是……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哭得抽抽噎噎的,小脸都皱成一团,让崔冉看着,心里也不由得发疼。 「是我不对。」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不该没告诉你。」 手立刻就被一把抱住了。 「没有,不是公子的错,我都明白的。」对面挂着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公子这段日子藏身在外面,太辛苦了。」 他唇角就忍不住慢慢地扬起来。 总觉得一月未见,鹦哥儿也同从前很有些不一样了。 「这段时日,你在府里过得也不好受吧。」他摸了摸那张显然瘦下去的的脸,柔声道。 面前的人抽抽搭搭地点头,又摇摇头。 「我那日里没能跟去宫里,到了夜半也不见您和大可汗回来,合府上下都觉着奇怪呢,就听有人匆匆忙忙过来报信,说是宫里出事了,闹了起来,你们都困在里面。没有人知道究竟怎么了,慌得一夜没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听说是……」 他眼圈通红,「说是先任大可汗暴死,你也让人给害死了,两位皇女打得不可开交。我都没了主意了,去哪儿也不是,问谁也不明白。」 崔冉轻轻嘆了一口气,「然后就一直在府里等到今天?」 「是,今天四殿下来的时候,我还当是她哄我呢。」鹦哥儿擦擦眼泪,破涕为笑,「但如今见到公子了,就什么都好了。你们的计策果然厉害,我听说大可汗这些日子,对乱党出手可兇狠了,一点机会都没给她们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他听着这尚且稚嫩的言语,也不由得笑了一笑,心头的犹豫却并未完全消散。 「她……近来怎么样?」 「你说大可汗吗?」面前的少年微露迟疑,「她吗,她最近都在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呢,我也没怎么见到过她。」 崔冉默默低了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今听鹦哥儿口口声声喊着大可汗,他总觉得十分的不习惯,好像改了个称唿,就与从前不像一个人了似的。 是啊,她已经是北凉人的君王了,又哪能与从前一样。 其实他还想问,她……有没有想过他。但罢了,即便是问鹦哥儿,他也答不出来,何必去为难他。 大约是瞧出了他脸色落寞,自觉方才这话答得不好,鹦哥儿眼角一垂,就往他跟前凑。 「虽然我见不到大可汗,但她一定可难过了。公子你不知道,整座城里都传遍了,说她原本没有想赶尽杀绝的,是因为你的死,才铁了心要两个罪人的命,谁劝都不管用。」 他拉着崔冉的手,可怜巴巴的,「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还怀上了小皇女,一定会高兴疯了的,咱们快进宫找她,好不好?」 崔冉让他摇晃着,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半晌只道:「你怎么就能知道,我腹中的是个女孩?还这样小呢,连医女都瞧不出来。」 「是男孩也不要紧,大可汗那么疼公子,只要是你的孩子,她一定都喜欢的。」 他看着眼前少年言之凿凿,唯恐他不信的模样,只轻轻笑了一下,心里的种种念头,到底是不好意思开口。 他最初到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只想活下去,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后来到了白龙城里,在金殿上被她当众争过来,护在了身边,他的念头也很简单。只要有一处能够安身,于他便足够了,他领了她的恩情,自当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至于她放几分心意在他身上,都并不要紧。 可是后来,他终归是想要的多了。 他想要她与自己日日相对,夜夜共枕,他想要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想要她不怀好意地逗弄他,与他说笑,想要她哪怕脸上露出嫌弃,却总是明里暗里都护着他。 哪怕他明知道,以她的身份,他的种种奢望只能是空想。 是他所求的太多了,贪心是没有好结果的。 「公子,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鹦哥儿犹自在一旁关切不已。 他只道:「没事,许是有孕的缘故,有些乏了。」 「那你坐一会儿吧,我不说话吵你了。」 膝上被盖了一床毛毯,他倚在车厢壁上,独自出神。 从前在王府里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他这条命,原本就是苟且偷来的,她肯待他好,已经足够了。至于是小侍,还是别的什么,全没有什么关系。 她待他太好了,在先任大可汗面前,也说过要立他为王夫的话。他已经很知足了,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之间会横插进什么人来。 但是,她如今是新君了。 北凉人不会接受一个亡国的皇子,做他们的大阏氏,她终究不能不顾朝野上下的意见。 她会有三宫六院,身边会出现别的男子,不论她有多少兴趣,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他可以不在意,但是假如他的孩子註定不是嫡出,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是对他不起。 不,他也做不到不在意。 他极疲惫一般,轻轻地合上双眼。 他从前不知道他这样自私。他希望她不要当这个大可汗,希望她的身边永远只有自己。 但是那一夜里,危急关头,同样是他与小阏氏他们合谋,将自己替了她进宗正寺,用自己的假死,换她再无顾忌,放手去夺那个位置。 是他亲手将她推上王座的。 马车不消多时,停在王府跟前。鹦哥儿扶他下车的时候,几乎将门房给吓了一个跟头。 「这,这这……」门房圆睁着眼睛,哆哆嗦嗦的,只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可不许胡说。」鹦哥儿笑着斥她,「咱们公子如今好好的,先前那些谎话,都是用来煳弄外头的。」 「谎话?」 「可不是,你看那些乱党都被蒙在鼓里,任凭大可汗砍杀清算呢。我先不与你讲了,得先扶公子进去歇息,往后得空再和你细说。对了,快些遣个人进宫,去禀报大可汗一声。」 他如今的模样,又是快人快语,神气活现的了,好像他早就知道崔冉的假死之计,不久前哭得满脸挂泪的不是他一样。 门房吃了这样大一惊,还愣愣的回不过神来,直到他们走出很远,才想起什么似的,在后面颤巍巍地唤:「崔公子,慢些,小的还没同您说……」 声音却早散进风里,听不见了。 崔冉被鹦哥儿搀着,慢慢地往熟悉的院落走。一路上只见王府里草木如旧,但又总有哪里透着些不一样,好像一朝成了潜龙府邸,气象便大有不同了。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也是,虽然没有跟着去宫里,却都知道自家主子如今得了大造化,自己也必然少不了好处,个个昂首挺胸的,极是骄傲。 只是见到他的时候,便都惊疑不定,连礼仪都顾不上了,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鹦哥儿也不与他们解释,只向他道:「公子,你们瞒得当真是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你瞧,他们如今见着你,都惊得呆住了。还不知道大可汗听说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见他没有反对之色,便趁热打铁道:「咱们回到院子里,先坐下歇歇,我再去门房问一声,报信的人往宫里去了没有,一定要早些让大可汗知道,可千万不要耽搁了。」 崔冉点点头,也并无二话。 哪怕心里如何忐忑,终究是要面对的,他也不能在赫连姝面前装一辈子的死。 院门闭着,鹦哥儿上前推的时候,还轻声嘀咕了一句:「奇怪,我出去的时候着急忙慌的,没顾得上关门呀。」 话音刚落,陡然倒退了一步,吞了一口唾沫。 从被推开的那半扇门里,崔冉一眼就瞧见了一个身影。高挑挺拔,侧身对着他,衣裙上绣着上用的纹饰。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像是极为震惊一般,目光一颤,崔冉眼看着她的双手握成了拳,脚下却并不动,只像隔了一辈子的光阴一样紧盯着他。 第78章 78 . 堤上闻莺(三) 重逢。(二合一)…… 他与她隔门相望, 忽然一瞬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好像他这一走,已经过了太久的时间, 久到她如今的模样, 他都有些不敢相认了。 于是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既不说话, 也不动,任凭对面的人以同样的姿态与他相对。直到鹦哥儿承受不住这样凝固的气氛。 「公子, 我,我不知道的。」少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出来的时候,明明还……」 话说了一半, 却也说不下去了。 哪怕她如今已经是北凉的新任大可汗了,这处王府仍旧是她的府邸,她想回来, 自然是什么时候都行的。而回来后究竟去哪儿, 也都由她说了算。 只是他没能想到,她会在自己这个「死人」的院子里。 让鹦哥儿一提醒, 门内的人神色终于起了波动, 向前踏出了一步。 崔冉以为,她或是大失常态,冲上前来拥住他,或是镇定冷静, 细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如街头巷尾的话本子里一样,总是这样几个俗套。 然而,她却只是瞥了鹦哥儿一眼, 「下去。」 声音冷淡,眉目亦不带笑。 鹦哥儿让她吓得噤若寒蝉,一缩脖子,连声答应着就走了。退下去前,拿眼角小心地瞟着崔冉,像是有意劝他安心。然而却并不起什么作用。 崔冉讷讷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脸色阴沉的人,忽地极是不自在。 她如今的模样,他好像当真不认得了。 有那么一刻,他既无措,且有些后悔,甚至想要转身逃开。 他控制不住地在想,果然是他太莽撞了,他不该迳自悄悄地回王府来,让她撞个正着。他应该与赫连媖商量,先派人进宫去递消息,等她定夺,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毕竟,万一相别这样久,她已经没有那样喜欢他了呢。万一她继任成了新君,也觉得留他一个敌国皇子在身边,很不体面呢。 哪怕心里有一个角落还清醒着,知道这些猜想全无理由,但他仍是难以自制,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涩,难受得厉害。 直到她轻声道:「过来。」 他望了望她的神色,也分辨不出喜怒,总隐约觉得,她见到他,并不怎么高兴似的。 他心里便隐约浮起一丝失望。 要不然,或许不回来反而好些。 但他仍然听话地走了过去,迈过门槛,穿过小径,走到她的面前,然后…… 被她一把按进怀里。 她用力极大,丝毫不见温柔,使得他的鼻樑都撞在她颈间的珠玉上,磕得生疼。他一下被惊住了,竟不知道挣扎,只顺从地与那一片冰凉相贴,感受着腰上的手臂越箍越紧,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直到他有些喘不上气,疑心再下去腰就要被她勒断了,才费力地在她怀中动弹了几下,吃痛一般,低低哼了一声。 她这才肯稍稍松开他,却也不多,双臂仍牢牢将他的身子圈住,好像生怕稍一放松,他就会逃开一样。 他在这并不舒适的禁锢当中,心才渐渐地重新跳起来。 她喜欢他,她仍然想要他。 那刚才为什么摆出那样冷冰冰的架势。 「小混帐,」他听见她在头顶上道,声音闷闷的,像是春天远方的雷声,「敢跟本王耍花招。」 他听着,忽然绷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都当上大可汗的人了,还本王呢。」 拥住他的那双手臂顿了一顿,她声音里就像带上了气,「谁爱当就当去,我不稀罕。」 他不由哭笑不得,也不明白这威风八面的人,怎么突然间就置起气来。 「怎么还耍小孩脾气。」他轻声道。 不说还罢,这话一出来,赫连姝仿佛脾气当真上来了,一把将他重重拽过去,像是存心发狠,刻意手脚粗重。 崔冉几乎是撞在她的身上,慌得他抬起手来,护住小腹,以防惊着腹中那个稚嫩的生命。 「你别……」 他原本想说,你别用这样大的力气,我们有孩子了,你不要伤着孩子。然而一抬头,到嘴边的话却突然哽住了。 赫连姝双眼通红,像是失了巢穴的狼王,乍看是兇狠的,然而细看进去,眼底却悲凉得厉害,血丝根根分明,令人不忍目睹。 「我耍脾气。」她咬牙切齿道,「我的男人都不见了,我还当个狗屁的大可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崔冉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咬着唇角看着她。 她瘦了,原本就很利落的眉眼,透出一股形销骨立的味道,眼睛底下一片黛青,像是许多天都没有睡过好觉的模样。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能吃了他,将他就地啖肉饮血,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吞下去。但她最终只凉凉地笑了一声。 「小东西,连我都敢算计。」 他被她搂着,被她怀里的温度浸染,只觉得身子软得很,丝毫不想费力站着,只想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连带着声调也软绵绵的,「你怎么知道是计?」 他自那夜之后,此刻才是头一回见她,他也很相信,无论是小阏氏还是赫连媖,都绝不会将计策提前向她透露。 都是能硬下心来的人,所作所为,无非是要逼她与赫连姗动手,夺得王位而已。 毕竟在那样的情势下,一念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我猜的。」她道,「我爹和老四都说,你死在宗正寺了,我不信。」 他抬头看看她,「万一是真的呢。」 她的气息便陡然间压下来。她凑近在他面前,双唇距他也只有一寸,眸子紧紧地盯住他,眼底偏执的光看得他心慌。 「没有万一,我的男人不可能死。」 语气兇横,眼里的神色却像是小孩子丢了珍爱的宝贝,又好不容易寻回来一样,小心翼翼的,不敢松手哪怕一瞬。 让崔冉看得,心口像被戳了一下,酸得厉害,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紧接着,头顶就被她轻轻揉了揉,她低声笑着,只是笑得不是滋味。 「我就说么,从陈国过来的一路上,都没能死了,就那两个罪人,还没能耐伤了你。」她笑得额角的青筋都微微暴起,声音仍轻柔,「是不是,小白眼狼?」 他看不得她突然这副模样,低低地吸了吸鼻子,故意岔开话,「那现在知道我还活着,你后不后悔把他们杀了?」 诛杀嫡父和亲姐,他可以想见,人人畏惧的表象之下,有多少人暗中议论她。 她却只冷笑了一声,「没完,之前是没顾上,改天我还要让人把尸身挖出来,挫骨扬灰。」 吓得他慌忙拉她,「你做什么?」 「能把我的男人逼到需要一死的地步,我恨不能杀他们一百次。」 「不许乱来,你要把大臣和百姓都吓坏了。」 他拽着她的衣袖低声劝,眼眶却酸涩得厉害。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低了头想要迳自忍回去,却忽地看见墙角一件东西。 是一个铜盆,里面还燃着火苗,只是内里的东西已经烧得快看不清了,只有两张黄纸的边缘,落在铜盆外面,被火舌舔得发黑捲曲,还勉强可以辨认。 「你这是……」 面前的人愣了一愣,倏地一挪步子,硬生生地用身体将那铜盆给挡住了。 他错愕地抬头,就见她偏开脸不看他,脸上不作什么神色,只颊边有些可疑的涨红,衬着没消下去的泪光,显得和平日里的她一点不像。 使他忍不住,无奈地笑出声来,既有趣,也心酸。 「倒是记得给我烧纸。」他轻轻道,「这倒是让你学去了。」 赫连姝嘴角一绷,像是恼羞成怒一般,忽地上前来,拦腰将他倒扛在肩上,转身就走。 他吓了一大跳,慌忙攀住她肩头,急道:「你慢点,你干什么?」 她全然不理他,只径直进了屋,将他往床上一放。 看她的模样,原本是要给他些颜色看看,要重重一丢的,崔冉也早做好了让她欺负的准备。没想到她架势都摆足了,临到头来,却终究是放轻了动作,慢慢地将他放到床榻上。 小心翼翼,唯恐碰伤他一样。 他刚要说话,她却忽地欺上前来,将脸埋在他颈间。 「啊……」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她的鼻息扑在颈间,痒得令人心颤。 他被她按在床头上,动弹不得,听着她道:「我每次闭上眼睛,都梦见你。」 她的声音极闷,又轻,几乎有些难以分辨,他能感到自己的肩上潮潮的,像是从前在江南的春日里,载了一肩的水汽。 「每回在梦里,你都远远地站着不动,等着我走过去。但是我伸手想抱你的时候,你就不见了。」她低声道,「你躲着我。」 崔冉只觉得喉头被堵得生疼。 所以她见到他时,那样冷淡。 所以直到他走到她跟前,她才敢拥住他,用力之大,像是生怕他逃了一样。 哪怕她驰骋疆场,刀口染血从不眨眼,哪怕她如今已经是举国上下最尊贵的人,她仍然有害怕的东西。 他喉头滑动了好几下,极力不想让自己带上哭腔,温声道:「我回来了,我没事。」 手在她背后胡乱地抚了两下,终究不得要领。 都说男子柔情似水,如解语花,但他从没有哄过她。她太强大了,只有令人望而生畏的份,哪怕他得以被她另眼相待,能够近前与她说笑,甚至同衾而眠,他始终是以一个依附者的姿态存在的。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怕成这样。而成为她软肋的,是他自己。 他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安慰活阎王,勉强劝了几声,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意思,正无措间,双手却被一下扣住了。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双唇直贴上他的颈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谁许你擅作主张,和我爹他们联起手来,给我下套的?」她沉声道,「有我在,轮得到你去操那个心。」 「我只是……」 「吃里扒外这四个字,知道怎么写吗?我的男人,跟着别人算计我,反了天了。」 她话说得硬邦邦的,声音却并不兇狠,反倒是黏黏腻腻的,像是春雨连成的丝,落不尽,化不开。 她唇辗转贴上他的,只缱绻勾缠,「这事没完,给我受罚。」 崔冉只觉得身子渐渐烫起来,足有一月没与她亲近过的身子,似乎格外受不住挑弄,只这三两下间,已经绵软得厉害,唿吸灼热,像有一团火蕴在身体里,要将他烧尽了似的。 他忍不住喘了两声,让她听见了,眸子便骤然一暗。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让她揽着腰,压倒在床榻上。 哪怕他这些日子里不在,被褥仍是按着规矩,照例换洗的,此刻散发着皂角和太阳的干净气味,蓬蓬松松的,直往他鼻子里钻,像是将他连月的不安都卸了下来,只余一身松快,安心地沉沉陷进去。 想要与她亲近,想用双臂攀着她的肩膀将她扯下来。 但他终究是有理智尚存的,眼神迷离地望着帐顶气喘了半晌,终究是强撑起身子来,将身上的人推了一推。 「不行,你起来些。」他软声道。 赫连姝让他止住了,当真不强来,只是脸色透着几分憋闷,赌气似的,「怎么,我自己的男人平白跑了一个月,连碰都不让碰了?」 他抿了抿嘴,含着笑意仰望她,眼睛里盛着水光,亮晶晶的。 「你轻点,孩子还小,别压着他。」 「……什么玩意儿?」 「有你这样的。」他抬手作势打了她一下,「你自己的孩子,怎么也没句好听话。」 面前的人愣愣的,半张着嘴,他望着她就忍不住笑,从没见过这副神情在她的脸上出现过。 她一直看了他很久,才将视线下移到他的小腹上,眼神犹自难以置信。 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终究没有躲,只任由她用那样小心翼翼,又茫然无措的目光看着。 虽然他的小腹仍旧平坦,但他知道,那底下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孕育。也不知道是女是男,长得会像赫连姝多些,还是像他多些。 那是他们的孩子。 是在局势的风云变幻中,意外降临的孩子。 那样弱小,那样安静,在他的腹中沉睡,全然不知道他的娘亲和爹爹经歷了多么心惊肉跳的一件事。好像朝堂上的波云诡谲,与他的世界都全然没有关系。 赫连姝呆了许久,才迟疑着伸手抚上他的腹部,动作极轻,甚至有点发颤,和平日里拿刀时的狠厉一点也不相像。 他抿着嘴笑,按着她的手往下移去,「哪有孩子怀那么高的,在底下呢。」 她讷讷应了一声,手停留着,半晌不动。 「做什么呢?」 「怎么没动静啊。」 崔冉就越发哭笑不得。 「才两个月大,能有什么动静呀。」他轻轻拍她的手,「医女说了,得要四五个月才开始活泼呢。你根本是什么也不懂。」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 要放在从前,即便是她宠他的时候,他也不会这样同她说话。他多数时候还是记得,她是他的妻主,他是依附着她安身的人。 可是如今在外面走了一圈,好像哪里是不一样了。 眼前的人让他说了,倒还笑眯眯的,丝毫不以为忤,「好,好,我不懂,行了吧。」 说着,且俯身下来,侧耳贴在他的小腹上,颇有些不甘心,「我再听听,万一他见了我,想和我打招唿呢。」 崔冉原是还要说她的,却没忍住一声轻吟出来。 从前他听闻过,男子孕中格外敏锐一些,稍有触碰,往往难耐,不如往日里尚可以克制。 若在寻常百姓家,须得是妻主多加陪伴,小心照料的,哪怕是平日里再做小伏低的男子,到这个关口上却也能享怀胎十月的福气,妻主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会小意温柔,悉心抚慰。 而在皇家,一来帝王不可能放下尊贵,如此行事,二来也是皇家孩子金贵,唯恐损伤了一点半点,因而有孕的君侍是绝不会面圣的,只叫待在宫里安心休养。 据说那些君侍怀胎时,往往身上燥热难耐,无法纾解,很是折腾人,但好在有下人精心照料着,为了腹中龙胎,也甘愿强忍。 他从前只难以想像,怎么男子一旦怀上孩子,便如此不一样了,还疑心是夸大,眼下自己当真尝着了这般滋味,才知道,果然是磨人的。 赫连姝不懂此间关窍,为了听孩子的动静,双手环着他腰,脸便贴在他小腹处,若即若离地厮磨,而不自知。这样的招惹,他如何能抵得过。 「你,你快起来。」他喘着气道。 「怎么了,是不是我压着了?」她直起身来,脸上颇为惊慌。 却见他双颊微红,眼尾湿润得厉害,只咬着唇角摇头。 「你别乱来,我实是受不住。」他推着她手,将身子稍稍向后挪开些,「你要是不明白,去问宫里的医官去,只一样,可不许再胡闹我了。」 面前的人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了她盯得聚精会神的地方——他衣袍的下方,已经有一处微微隆起,在轻软的春衫下醒目得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他一下就通红了脸,低声道:「一天到晚也没想些别的。」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当真没有再闹他,只拥住他身子,紧贴着他一同躺在床帐之间。 「这不是废话吗。」她轻哼道,「不想你,难道要我想别的人才满意?」 他让她话音里的旖旎烫了一下,耳朵尖绯红透亮,却偏要与她拌嘴,「我如今的身子,是断然不方便了。你已经是大可汗了,身边是也不能只有一两个人。」 他轻轻瞟她一眼,「新君登基,选秀充裕后宫,也是对的。」 腰上立刻就让人捏了一下。 她本来大约是要如从前一样掐着他腰发狠的,抬起手来,却陡然想起他有孕在身,不敢造次,只能轻轻地摸了一把算数,反倒显得更加缠绵。 她瞪着眼,像一头龇牙咧嘴的狼,「你是不是闲的,非要拿话来挑我?」 说着,就冷笑得不怀好意,「我说,我们凉国人没你们那么多破规矩,没有那么讲究。我对别的男人兴趣大不大,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怕我憋得难受,我倒也完全可以……」 「我没有。」崔冉赶紧抬手,堵住她的嘴。 她挑眉笑得分外邪气,他脸上烫得发烧,也只能服软。 「好了,我说着玩笑的,没有真的让你那样。你也不许和我乱来,如今孩子还小呢,正是不稳的时候,我当真是经不住。」 「嗯哼。」这人手上倒是老实,只抱着他不动,嘴上却仍不罢休,「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我听见了,我记仇得很。」 「你,你要怎么样?」 「用手捂我嘴算什么?」她扬一扬下巴,「用别的办法,不然我生气了。」 「你这人……」 「算了算了,别到时候把你勾起来了,又说我欺负你。亲脸行了吧?喏,这儿呢,给你挪过来了。」 看着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崔冉脑海里只蹦出「死乞白赖」四个字,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面对她假装威胁的神色,却到底是轻轻凑近过去。 双唇相触,温软旖旎。他用舌尖在她唇上飞快勾了一下,就退开去,埋头进她怀里。 「就这点了,多了不给。我一路过来有些乏了,你要是不忙着回宫,就陪我躺一会儿。」 他能感到身边的人微微一僵,干咳了一声,低声道:「这么小气。就这点,还是我自己求来的。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了孩子忘了娘。」 话虽如此,双臂却缓缓地将他拥得更紧。 崔冉依偎在她怀里,其实并没有睡,只静静闭着眼,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心跳,和窗外轻轻的落花声,觉得半生都未曾如此安宁。 过了许久,身边人大约是以为他睡熟了,他感到头髮上被人极轻地吻了一下,伴随着她低低的自言自语声:「好不容易把夫郎找回来了,我要急着回宫,那是脑袋有问题。」 第79章 79 . [最新] 堤上闻莺(四) 正文完。(二合一)…… 回到王府后的日子, 好像一下变得慢下来。 崔冉并没有挪去宫里,仍旧住在旧时的院子,只是一应吃穿用度, 比从前更精细, 更讲究。合府上下的人都没有旁的事, 都知道将他照料好了就是头等要事, 个个赶着献殷勤。 反倒是赫连姝,即便是忙完了政事, 回府来陪他的时候,下人们待她也不怎么上心,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 她自己倒是乐呵呵的,非但不以为怠慢, 还要道:「都挺会看眼色的么,没白跟我这么些年。」 言语间颇有赞许之意。 如此一来,鹦哥儿在这偌大的王府里, 就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崔冉身子懒怠, 又向来不乐于管事,于是大事小情, 都要打他跟前过, 里里外外都由他操持。 这会儿,他正步履轻快地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托盘,嘴上还要絮叨。 「公子, 小张她们把夏天睡的凉蓆採买回来了,竹的藤的都有,她们也辨不清哪样的好,我让她们晚些呈上来给您看。还有宫里也来人了, 说是尚服局要替您新做衣服,我说您这两日身子乏,让她们后天再来量尺寸。」 崔冉听着,就忍不住笑,「如今果然是像个总管的样子了。」 「公子你取笑我。」 「我才没有,分明是夸你做事有条理,招人喜欢得很。」 「是吗,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味儿呢?」 「哪里不对了,现今咱们府里的小姑娘,哪个不上赶着向你献殷勤?那天我在院子里随意走走,还听见门外的小婢女在问,她们的小哥哥上哪儿去了。」 对面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急得跺脚,「公子你怎么这些话也听,还拿来逗弄我。」 他没忍住,伏在小榻上掩着嘴笑。 鹦哥儿皱着鼻子,委委屈屈的,「公子,你变了。怪大可汗把你养刁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走到他面前放下托盘,好像献宝一样。 「你这些天不是总觉得口里空落落的,想吃酸的吗?这是厨房新做的梅子糕,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糕点像水晶模样,一枚枚小巧精緻,摆在瓷盘里,一看就很不像北凉的作风。 「我记得厨房不会做这些啊?」他诧异道。 对面就笑,「果然是公子眼睛尖,一瞧就瞧出来了。大可汗说了,北凉人做饭粗放,生怕你孕中吃得不好,养不好身子,特意让人四处去找,但凡是白龙城里从南边来的厨子,都要找来试用。这一个说是专擅做点心的,你要是合心意,咱们就留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他盯着那梅子糕,眨了眨眼,「哪里有她这样麻烦。」 虽是这样说,到底是拈了一块慢慢送入口中。 入口细腻清润,酸甜可口,像是江南春日里的一场梅子雨。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于是鹦哥儿就笑起来,「公子喜欢就行,那我等下就去和她们说,将这个厨子留在府里,多发给些月钱,让她尽心地伺候着。往后咱们迁去了宫里,就将她一同带去。」 「那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崔冉顺口接话道。 自从回到王府,他还从未进过宫。 按照赫连姝的说法,宫中尚未收拾妥当,并不如王府住着舒适,便于休养,迟些时日再挪也好。 他心里是很能理解的。 他终究是个陈国的皇子,出身尴尬,虽然赫连姝宠他如此,却到底还没能定下位份来。他猜想,他若要进宫,连同小阏氏和朝臣在内的一干人等,大约多少要有些意见。 她这样做,也是无形中护着他。他也不愿意在朝局还没有完全稳定的时候,给她添烦心事。 反正他自己也并不在意。 这些时日以来,他安心养着胎,赫连姝也重新住回王府,除非有什么要事须在宫中留宿,不然都是每日里处理完政务,就回来陪他。二人相对,只如寻常夫妻一般。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甚至连往后进宫的时候,他究竟被册封什么位份,好像也没有那样要紧了。 然而鹦哥儿却凑在他跟前,神神秘秘的。 「公子你还不知道吧,大可汗为什么不让咱们现在进宫。」 「什么?」 「我都悄悄打听了,是为了把宫里的人都挪出去。」 他越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挪出去?」 「按照北凉人的习俗,母亲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女儿也要继承她的所有夫侍,那放在宫里,咱们大可汗按道理来说,就是要把从前的所有君侍收进自己的后宫的。」 鹦哥儿大睁着眼睛,说得认认真真,「但是,她不愿意。」 「她……」 崔冉一时之间,竟至于语塞。 他从前是仿佛也听闻过,北凉人粗野,有这样的悖德之举,还视为理所当然。但不过是那样一听,也就忘了,从未放在心上。 不知是怀着孩子,越发懒怠,还是被赫连姝惯得过于安心,什么事都不忘心里装。这些日子,他竟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她为了他,不愿意。 「小阏氏,哦,如今应该称作太后了,为了这还说了她好几回呢,说是她为了你,连祖宗规矩都不遵从了,堂堂大可汗,后宫里也不多放几个男人,简直像要出家的模样。」 眼前人摇头晃脑,笑眯眯的,「但是,她就是不让步,怎么说都不同意。」 「那些君侍,往后又该怎么生活?」 「就是因为这样,才多耽搁了些时日嘛。听说她让人仔细去安置了,愿意回家的,就好生送回去,有心再嫁的,就贴补了嫁妆替他们谋亲事。所以才没能立刻把后宫腾空,将你接进去。」 崔冉听着,只觉得一丝暖意从心口上渐渐漾开来。 这些君侍,虽然她心里无意,但从名义上,只要还没被送出宫,就都是她的人。所以,她才只叫他在府里安心休养,不愿让他进宫去,与那些男子共处。 原来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也是可以细心至此的。 但他嘴上仍是道:「让她闹得,好像我心眼很小似的。」 鹦哥儿就绷不住笑,「公子你这话还说给谁听呢,要是大可汗的后宫里当真有别人,你心里能好受吗?倒在这里假装大度,也就是大可汗把你给惯得。」 他让他说得脸红,低着头无可反驳。 却在这时,听见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鹦哥儿连忙跑去开,进来的是兰因。 这些时日,他们二人走动得也不算少。兰因是个性子爽朗的人,倒是常来他这里同他说笑,还给他腹中的孩子做过小衣裳,他很是喜欢。 「你来了,快坐。」他微笑道。 来人却比平日里添了一分郑重,「我要走了,我是来辞行的。」 他怔了怔,才急着立起身来,「是不是赫连姝同你说了什么?」 说着,就忍不住向门边踱了几步,俨然是一个要出去找她的模样。 「真是胡闹,我去同她说。」 他知道,赫连姝有意不想让他吃心,为此将宫中的君侍都遣散了,同样的事落到兰因头上,也不足为怪。 但是兰因,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王府,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些年间替她操持后宅,颇有功劳。崔冉到来之后,他也从未生出过嫉妒,反而明里暗里帮他许多,崔冉向来是既感激,且真心喜欢他。 他知道赫连姝对兰因,并无什么男女之情。他虽想自私地全部占有她,却也从未想过要兰因离开。 都是被命运摆布的男子罢了,往后能同在宫中做个朋友也很好。 眼前人却笑着将他的手轻轻一拉,「我不瞒你,她是同我说了,但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想走的。」 「你……」崔冉不由一怔,「为什么?」 兰因进府很早,可以说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王府里度过的,对外面的世界并不很熟悉。他亲口对他说过,他是因为家里遭了灾,父母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被卖进王府讨一口饭吃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这么多年过去,他家里人即便还在,恐怕与他也不亲了。 宫里的君侍是一家人的骄傲,如今既然由大可汗发话,赏赐了金银遣还各家,回去还能被好生相待。而被卖出来做小侍的儿子,却与家中再没有更多的干系了。崔冉不知道,他离开了王府,还能回哪里去。 崔冉十分担心,他是一时没想明白,出府后会过得不好。 「你若是有确定的去处,也就罢了,若是没有的话,何不一同进宫呢。我去与她说,她会肯的。进宫册封了位份,成了君侍,好歹衣食无忧,往后也算得上是不错。」 兰因轻声笑起来,与往常一般灿烂。 「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他道,「但是,我当真想出去走走。」 「你这样想?」 「我小的时候,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可是自从被娘亲卖进了王府,即便是出门,也不过是採买东西的时候才上街逛逛,逛得久了,也没有什么兴味。」 他道:「从前是她于我有恩,既然小阏氏出钱买了我,助我家度过难关,要我进到王府里做她的小侍,我自然该尽心伺候,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可是如今,恰巧她开了这个口,我也想走出王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了。」 崔冉忽地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微微失神。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王府的这些日子,只知道兰因性情开朗,待人和善,不是后宅里勾心斗角的那一类人,却没有想到过,他竟然如此豁达又勇敢。 「你往后是还在白龙城里,还是……?」他迟疑着问。 面前的人就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在城里安家,或许去别的地方,回草原上,谁知道呢,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说着,且笑得有些俏皮,「她也没有亏待我,给了我很多银钱,足够我到哪里都能生活无忧了。」 崔冉只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他一个男子独自行路,会不会遇上难处。但是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那自然是什么也不害怕的。 最终只能认真道:「那一定多保重。」 面前的人望着他的眼睛,微笑道:「好,我知道。那你在宫里也要好自珍重,要与她好好地,恩爱地过日子。」 他听着,不免耳根微烫。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是赫连姝的小侍。尽管他们彼此间都没有那个意思,他有时仍然觉得,自己这个后来者像是夺了别人的妻主一般,不怎么磊落。 兰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容诚恳且明媚,「我很羡慕你,能被人真心相待。不过,世上的地方那么多,我相信也会遇到这样真心待我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我。」 崔冉只觉得眼底酸涩,好像说什么也是多余。 送他离开的时候,他望着他轻盈远去的背影,好像在王府中困了多年,终于能够飞出高墙的一只柳莺。 这一日,赫连姝回来得早。 她进门的时候,崔冉正倚在榻上半睡半醒,只觉得被窗外轻柔的日光照着,格外地懒怠。 见她进来,也只抬头微微一笑,「你朝堂上的事做完了?」 「嗯,没全完。」她习以为常地往他榻边一坐,眯着眼笑,「不过朝堂上的事,是永远办不完的。那班子板着脸的老太太,哪有我的夫郎好看。」 「有你这样没正形的。」他无奈道。 说着,就以手撑着,坐起身来。 不料刚一动,就被她扶住了,虽然手势显然地透着生疏,却慎而又重,「慢点,别急。」 他抬头,见她满脸认真,好像面对什么头等大事一般,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心头又泛上几分酸软来。 在朝堂上威震四方的大可汗,竟然在这里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要是让别人瞧见了,怕是连下巴都要给惊掉了。 「没有那样紧张。」他轻声道。 就见她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我紧张我的夫郎和小崽子,关你什么事?」 他一面为她的不讲道理而无奈,另一面,却也越发的想笑。 「哪有这样说自己孩子的。」他轻推了她一下,「还像个当娘亲的样子吗?」 眼前的人就显得颇有几分委屈,轻声嘀咕了一句,仿佛是「小崽子不是挺可爱的吗」,但终归是很老实地哄他道:「知道了,下次不说了。」 他对她这副性情大改的模样,倒也不很习惯,摇了摇头,将旁边剩的半盘梅子糕递与她。 「这是今日里厨房送来的,我吃着倒还挺好。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呢,你要是不嫌,就先垫一垫。」 面前的人接过去,笑得眉飞色舞,且藏着几分得意,「吃着好就好,我让人去赏那厨子。」 他也抿着唇笑,抬手轻轻扶了扶腰。 这些日子,孩子渐渐地大起来,虽然他的身量瘦,肚子倒还不很明显,但终究是负担着一个生命在腹中,免不了腰上常有酸疼,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他和她的孩子就在那里,按部就班地好好长大。 「腰又酸了?」身边人道,「我替你按按。」 「我可不要。你那些都是军中跌打损伤的手法,谁要你按?」他拿眼角斜着她。 就见她撇了撇嘴,「亏我还特意向医女学了呢,这么嫌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他险些绷不住笑。 其实,并不是真嫌她,而是孕夫的身子异于往常,实在不敢让她多碰。但这样的话,又怎么好意思同她说呢。 他只轻轻倚在她肩上,盯着那盘梅子糕,忽然道:「你说,我近日这样爱吃酸的,腹中怀的会不会是个儿子?」 「什么讲究?」她扭头困惑道。 「这都不知道。从前老话都说,酸儿辣女。」 「你们陈国人规矩是多,这么多老话呢。」她嘟哝了一句,「儿子挺好啊,长得像你一样好看,多好。」 他抬起眼来,盯着她的侧脸,「你真的,我是说如果真是儿子,你真的不介意吗?」 自古以来,无论皇家还是民间,总以生女为喜。若是正室迟迟不能得女,那便要纳侧室续香火,这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 虽然这还是他的头一胎,远没有到考虑这些事的份上,但是,他心里终究是有些担心的。 赫连姝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她必须有女儿,有后嗣。而因为她固执地不要三宫六院,只守着他一人,便连带着他也难免紧张起来。 他有些怕,假如他生下的是个男孩,太后和朝臣都难免要表达些失望。 身边的人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忽地将他身子一揽,带着他倒向榻上。 哪怕她动作其实很小心,护他很紧,他仍然忍不住慌了一下,轻声斥她:「你做什么?如今可不能再动手动脚的了。」 话音刚落,下巴就被她轻轻捏了一下。 「我丑话先说在前面。」她像是有几分置气的模样,「你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我可不管那么多了。」 「你要干嘛呀?」 「我才不管孩子是女是男,我只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让我好好尝尝他爹。」 这样不要脸面的话,她也只当寻常来说,且埋头在崔冉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清香,惹得他险些喘出声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还颇为丧气,「我自己的夫郎,才过了多久,就让这个小崽子给抢去了,我自己还没……算了算了,怪我太行了。」 「说什么呢你!」 崔冉哪怕被她勾得身上燥热,听见这话也忍不住,转身要从榻上抓了软枕丢她,被她一把搂回来。 「我不说了,不说还不行吗。」 他停了挣扎,靠在她怀里,就如每一日里一样。 就听她忽然道:「对了,我问过医女,五六个月的时候孩子最稳当。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底下的官员去准备,趁那时候把册后大典给办了,迎你进宫去。」 她低低地笑,「孩子都有了,他爹爹没名分可不行。」 崔冉狠狠一怔,却并不是因为名分之说,而是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字眼。 「册后?」 北凉的君王,世代都称大可汗,其夫称阏氏,此乃常理。先王曾说过,要到一统天下之日,才肯称帝,以此勉励女孙,不可忘其伟业。 如今到了她的手上,她要违背先王的旨意吗? 眼前人倒是豁达得很,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我母亲不称帝,关我什么事。」她淡淡道,「我没记错的话,你爹是君后对吧?」 他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爹是君后,儿子也不能委屈了。」她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笑意,「虽然也没跟他打过商量,但是他的儿子嫁到凉国来,也做君后,也算是我有个交代了吧。」 崔冉望着她,喉头忽地微微堵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其实你不用这样。」 哪怕她同他说,为了朝纲计,她不能册他为正室,他也是会理解的。只要她的心放在他身上,他并非一定看重名分。 她肯排除万难,给他正室之位,他已经极为知足了,并不必要再为他做到这一步。 她给他的太多了,他受之亦有愧。 赫连姝却只笑得没心没肺似的,伸手在他头顶粗暴地揉了两把,将他柔顺的黑髮揉乱。 「我的男人,没有受委屈的道理。你从南边来,让人阏氏、阏氏地喊你,你听着也不习惯,心里没准还得说,自己嫁了个蛮子。」 她逗弄似的摸摸他下巴,「是不是,小皇子?」 他轻轻地偏开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中泛起的泪意,但脸上却忍不住红起来,在窗外日光的映照下,像是从篱笆上探头的那一朵蔷薇,让赫连姝轻轻凑近过来,亲了一下。 他终究是没有忍住,从眼角落了两滴泪下来,飞快地洇进了身上的衣衫里,自觉应当是没有让她发现。她却只伸手过来,默默地将他拥紧了。 他靠在她怀里,侧头望着窗外。 北凉的春日,比南国来得晚,但也终究会来。院墙上一丛蔷薇开得正温柔。 第80章 80 . 番外一 狼会立地成佛吗? 崔冉睁眼的时候, 天色早已经大亮了。 随着腹中孩子的月份逐渐增大,他这个做爹爹的,也一日比一日容易睏倦,常常是没醒几个时辰, 下午又瞌睡。要是赫连姝的政事结束得早, 回来陪他, 就放肆地窝在她怀里,一同睡一个长长的午觉。 她笑话他,简直要睡成猫儿一样了, 他也只毫不客气地点头。 她便道,瞧他腹中的孩子这样气定神闲,安然高卧,想必往后一定是个福气重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这话他很爱听。他和她的孩子,歷经了这样多的事, 如今安然无恙,且将来一出生, 面对的便是一个太平的世道, 福气如何会浅。 「君后,」鹦哥儿见他醒了, 悉心上前伺候, 「您慢点起身。」 如此称唿,他起初很是不能适应,如今倒也慢慢地习惯了。 「她没在吗?」他随口问。 眼前人就笑,「您说陛下呀, 她教训人去了,大约中午前能回来的。我让下面人备了点心,您先垫一垫, 等陛下回来,就能一起用午膳了。」 说罢,又忍不住打趣他,「您还是老样子,从前不肯喊她『殿下』,如今也不爱叫『陛下』,她就是宠着您。」 崔冉眨了眨眼,也不否认。 起初,是因为他是被她强抢在身边的,他总觉得,对她低头不但灭自己的威风,且像是把陈国的尊严一同交了出去一样,犟着脖子不肯说一句软话。 后来,就变成了没有必要。 他喜欢被她拥在怀里,轻吻他的额头和眼角。喜欢她哪怕刚为政事烦不胜烦,回到宫里仍旧好声好气,亲手剥了新橙递给他。喜欢她在床榻间轻柔体贴,处处顾着他,一声声唤他「冉冉」。 她是他的妻主,只是他一个人的。若要拿了人人嘴边挂着的称唿来叫她,反倒总觉得像是隔得远了。 反正他已经被她惯上天了,也不差这些细枝末节。 「她教训人去了?」他没有漏过鹦哥儿话里的细节,「谁又惹了她生气?」 赫连姝坐上金殿的这些日子以来,脾气终归是比从前稳重了很多,轻易不发火,更不动刀动枪,越发有了帝王的气度,朝野上下也是交口称赞的。 她自己也笑言,哪怕只是为了他和腹中的孩子,她横竖也得积点德,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骄横。 是什么人,能惹得这尊转了性子的阎王,又要亲自教训? 鹦哥儿听了,却止不住笑,「是一个千户,从前在她军中的。说起这人您大概不认得,她的夫郎您却是知道的,就是您从前相熟的,顾长欢,顾郎君。」 他一怔,轻轻「哦」了一声。 那他的确是想得起来的。他记得,顾长欢也有孕了,比他还早,算算日子,如今倒也快到了孩子出生的时候了。 近些日子他精神不济,竟没留意,改天也该遣人前去问问,送些礼物。 「她犯什么事了?」他道。 顾长欢是个性子好的人,在北行的一路上,对他也是颇有照拂的。既然是他的妻主,假如错处不大,他倒是想着替她求一求情,看在她家夫郎临盆,孩子新生的份上,别让他们难过。 不料,鹦哥儿却撇撇嘴,颇为不屑,「您不知道,她家顾郎君生啦,是个女儿,她却竟然要将孩子扼死。您说,陛下罚她对不对?」 他惊了一跳,「为什么,她疯了吗?」 面前的人凑近过来,带了几分神秘。 「我也是听人说了,才知道缘由的。说是这北凉人呀,对男子的贞操不大讲究,寡夫也娶,自己母亲的侧室也收,所以但凡是夫郎生下的头一个孩子,她们都不大疼爱,认为血脉上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 他道:「顾郎君不是被抢过来的吗,在北行的一路上,是什么处境您也是知道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遭报应的,去和他妻主拱火,说是他在路途中没的让人给欺辱了,这孩子的来路有些不明白。这女人也真是个傻的,还真信了,险些就要将孩子清理门户。」 他气唿唿的,「要我说,陛下该狠狠打她板子才是。」 「荒唐!」崔冉忍不住一拍桌子,「对自己的夫郎和孩子,也能如此心狠?」 慌得鹦哥儿连忙翻过他手来看,一连声道:「您小心手疼,生气也别伤了自个儿身子,不然一会儿陛下铁定要说我了。」 又倒了一盏茶与他,才道:「可不是吗,好险是让陛下听说,给拦下来了,多造孽啊。」 正在此时,却听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背后又说我什么?也让我听听。」 「陛下。」鹦哥儿赶紧乖巧行礼。但瞧模样,也并不如何紧张。 赫连姝点了点头,他便下去了,只留她从容走过来,坐在崔冉身边,手顺势就揽上他的腰。 「今日怎么样?」她双唇在他颊边轻轻贴了一下,「孩子乖吗,有没有闹你?」 他微微笑道:「没有,今天还算老实。大约是我起身了,他还没醒。」 他抬眼望着她的脸。 她比从前更好看了,眉目间少了那股骄纵飞扬的意味,气度就一下变得温和朗润起来,哪怕是日日相对,他仍有些时候,会为之稍稍目眩。 真像是个山匪头子,立地成佛了。 他为心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忍俊不禁,就见她作势眯了眯眼,「干什么,一看就没安好心。」 他抿着嘴,压下了笑意,「听说你去教训人了,救了顾郎君的孩子?」 她就道:「你那小侍人,倒是和他的名字很般配,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也学了舌来和你说。不行,我回头得罚他。」 他也知道她是说笑。 「那可不行,罚了他谁来看顾我?」他道,「放心吧,你家孩儿有个总是提刀吓唬人的娘亲,这点事还吓不着他。」 眼前的人就十分理亏似的,挠了挠头,「这都过去的事了,你看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他没忍住,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笑罢了,才认真道:「我只是没想到,你都是一国之君了,竟还会理这些小事,护他们父子。」 他说话时,赫连姝正在动手剥桌上的荔枝。 从南方快马送来的荔枝,又精心挑选过,颗颗又大又圆,嫣红喜人。 「那本来就是不着边际的浑话。她自家的男人,自己信不过,都到这会儿工夫了,因为旁人的三两句闲话,就要对一个小孩喊打喊杀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她夫郎尽心伺候她这么些日子,又有什么罪过?我手底下,容不得这样没脑子没良心的人。」 她道:「再说了,她夫郎不是和你有些交情吗。」 崔冉望着她丝毫没有帝王架子,专心剥荔枝的模样,不由得微有触动,心底里暖融融的,却又有一丝酸。 「我也是被俘的男子,也是一路被押解着北上的。」他轻声道。 这人立刻抬了头,眼睛一瞪,「你想说什么?」 他眼神闪了闪,在她这副威胁的神色里,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紧接着,嘴里就被塞进了一枚荔枝。 刚剥出来的荔枝肉,雪白柔软,又清甜得很,一咬便是一汪蜜水,沁人心脾。 「好吃吗?」她粗声粗气问。 他顾不上言语,只点点头。 就听她道:「那我再给你剥些,好堵住你的嘴。一天天的,到处瞎想还不算,净拿些话来挑我,果然老话说男子与小人难养呢。」 他眼看着她身为一国之君,亲手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也无意拦着,只笑眯眯的靠坐在一边。 「你要是嫌难养,不养也是可以的。你学学你手底下那些人,将她们的没良心学来几分就够用了,将我打发出去,我也是不会说什么的。」 他声音轻软,摆明了是玩笑,眼前的人却动作一顿,忽地恶狠狠把手中荔枝扔到一边,在帕子上胡乱抹了抹手。 「不行了,」她道,「要是再不教训,得无法无天了。」 她终究是高挑修长的,平日里顾及着他身子,小心让着他,并不代表她本性就不是狼了。只一下,她就将他堵在了榻上,欺身上来,双手往他腰上探。 崔冉轻轻惊唿一声,只觉得腰上软肉让她一碰,身子便酥得厉害,慌忙推她,道:「你别乱来,我实在是碰不得,你小心孩子。」 她其实仍旧是有分寸的,支撑着身体,并不敢当真碰到他,只是悬在他身子上方,十分带有压迫感,眸子暗沉沉的,直盯着他。 「一天天的说些没边的话来戳我,就这么算了?知道错了没?」 他被她一瞪,手脚竟忍不住有些软,伴随着身子里面渐起的热意,很有些难耐。 他仰望着这虎视眈眈的人,胸口微微起伏,软声道:「我错了,你就饶我一饶,好不好?」 这人的目光勐地一颤,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竟心虚似的偏开了视线,才从他身上下来,只将他揽在怀里,在颈间吻了一下。 「嗯,还算乖。」 崔冉轻喘着气,平復唿吸,才知道,原来狼终究是狼,立地成佛也改不了本性的。 第81章 81 . 番外二 册后大典。 举办册后大典的这一日,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虽然朝野上下都知道,如今中宫里住着的这一位,早已经是实际上的君后, 这大典办得如何, 也并不影响他的荣宠。但真到这一日时, 气派仍旧大得令人嘆为观止。 一百零八匹高头骏马,披红挂彩,由金甲武士驾着, 在大殿前两列排开。全副帝王仪仗,将崔冉从后宫请到金殿上来。 按照赫连姝的话说:「既然朕已经登基,改号称帝,我大凉国力又日渐强盛,典礼自然也应当隆重, 气象一新。」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新帝原本是个粗人, 在这些事上并不耐烦讲究什么排场。她如此上心, 无非是为了尽其所能,显示对那位君后的在意。 大凉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君后。 北凉人的礼仪没有那样重, 并不避讳直视尊位, 眼看着仪仗远远走来,文武百官站在阶下,皆翘首以盼,都想一睹这位君后的真容, 瞧瞧这能令新帝做到如此地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其中自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早就打探清楚了——这位坐上中宫的, 原先竟然是陈国的皇子,就是当初在金殿上,让两位皇女为之争执,最终被赫连姝收入府中的那一位。 一时之间,这倒成了白龙城里最时兴的谈资。 一个亡国皇子,本该命如飘萍的人,竟能让新帝珍视至此,将他册为君后,为他遣散后宫,且据闻,前些日子围绕皇位的争夺中,新帝之所以使出钢铁手腕,毫不留情,也是因为有人误传了他的死讯。 其跌宕起伏,简直连街头巷尾的话本子都编不出来。 人人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位君后是何等的天姿国色。 崔冉的肩舆抵达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副场面。 他到底是在陈国宫廷里长大的人,虽然如今已经习惯许多,但让这样多的女子盯着看,脸上仍然不免有些发热。 怀胎六个月的身子,已经颇有些沉重,他低着头正要小心起身,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修长有力,袖口纹饰精美,一眼就能瞧出是谁。 「你怎么来了?」他抬头诧异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赫连姝站在他跟前,穿着一袭隆重礼裙,灿若明霞,望着他的眼里尽是笑意。 他记得,负责大典流程的男官同他讲过,他应当在金殿前走下肩舆,独自走上长阶,一直走到高高的殿堂上,拜见他的君王和妻主,接受册封。 她应当端坐在宝座上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怔神的工夫,这人已经俯下身来,双手扶住他,与其说是搀他起身,更像是当众将他抱了起来。 「我怎么不能来?」她挑挑眉,「我自己娶夫郎,还不让我出席了?」 他就哭笑不得,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众人,压低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垂下衣袖,将他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才笑了一笑,「这破台阶那么高,当然是我陪你一起走。」 既高且长的石阶,原本是为了让人低头躬身,谦卑地走到帝王座前,显示的是天家威严。如今,她却亲自扶着他走上去。 一手与他的手相握,另一手绕过他身后,将他牢牢揽住,毫不避忌旁人的目光。 步子又慢又稳,生怕他有一星半点的不方便。 崔冉身怀有孕,说实在的,是有些累,但倚靠在她的怀里,却只觉得无端的安心。他仰头望着高高的金殿,不免有几分恍惚。 这一处地方,他一共也只来过两回。 上一次,还是阶下囚,衣衫褴褛,形容消瘦,满心忐忑地等着觐见大可汗,随后被分赏到各处,迎接未知的命运。 而这一次,他已经是凉国的君后了。 世事无常,竟至于此。 「怎么了?」他听见身旁有人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他摇摇头,抿嘴笑了一下,「没有,只是凤冠有些重。」 他身上的全副衣冠,皆是南国形制,赫连姝说了,男儿家出嫁,自然要随母家的婚俗,不能叫好好的男儿身穿异族服饰成亲,平白受了委屈。 宫中的尚服局不懂得,就去民间找来从陈国来的裁缝,一同画图稿,选绣样,又件件都拿来问他的意思,须得他满意才行。 要不是他的身子重,时间赶,再往后就有些不方便了,照赫连姝的意思,还要更精美隆重才好。 他头戴的凤冠也是,纯金打造,嵌着鸽血红的宝石和东海珍珠,戴上去沉甸甸的,脖子转起来也吃力。 正好像她待他的用心,不可轻视,不可辜负。 「怪我。」身边人低声道,「只顾着让她们往隆重里做,倒是疏忽了,让你受累。」 他只摇头,望着她微笑。 礼官唱祝,群臣跪拜,他将手交到她手里,被她握得既紧,又小心翼翼。 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君后,江山为聘,余生同往。 第82章 82 . 番外三 孕中也会被吃掉。 他的册后大典, 是赫连姝着意吩咐过礼官的。 一切不必要的繁文缛节都尽量删减,不许让他太过劳累,更不许让他跪拜她这个身为君王的妻主。 因而,崔冉自己并不觉得如何辛劳, 只觉得是在她无微不至的保护底下, 顺顺畅畅地从金殿上走了一遭。反倒是她, 直到陪着他回到宫中,仍旧问东问西的,生怕哪里不妥当。 譬如此刻, 她一手接了鹦哥儿递过来的帕子,替他擦汗,一边还要问:「外头是不是太热了?」 帕子在冷水里浸过,轻轻覆在额上,任是什么暑气也解了。崔冉瞧着她郑重的神色, 仿佛在做什么头等大事一般,只觉得微微感慨。 她这双手, 从前是动刀动枪的, 起初连拉他一把,他都能疼得害怕。如今却也能这样精细了。 「还好。」他微笑道。 如今的时节, 在南方早已是骄阳蝉鸣, 穿着纱衣也冒汗的天气,在这北国却尚且不算很热,金殿更是造得既高又阔,梁下颇为阴凉。 哪怕他眼下身子重, 正是怕热的时候,又穿着层层礼服,倒也还能够支撑, 并不觉得有哪里不适。 然而赫连姝却仍旧是过分小心的。 「是我不好,该让她们把日子再往前提一些的。」她的手轻轻抚过他鬓边,声音低低的,「辛苦你了。」 他就越发笑得无奈。 她说的倒像是容易,他却也知道,眼下正是她登基不久,朝中忙碌的时候,册后所需的一切吉服金宝,人手用度,又需要现准备。底下的人已经是紧赶慢赶,让她催得脚不沾地了。 鹦哥儿偷着和他说过,她的意思是,一定要在孩子降生之前,将这个名分给了他。他和他们的孩子,半点委屈也不能受。 要不然,照她的脾性,还要办得更隆重更精美才好。 她的用心,他如何会不知道。 「我真的没事,不用这样紧张。」他带着笑道。 过了片刻,才又轻声道:「已经太过隆重了,你要是还觉得东也不好,西也不好,反倒是我心里不安了。」 他知道,太后对此,其实颇有一些微词。 尽管当初在争夺皇位时,千钧一髮之际,他肯配合做出假死之计,助赫连姝放手一搏,太后为此对他有些改观,但终究也称不上太喜欢他。他并不是太后心中理想的女婿。 此后,赫连姝先是为他废了祖制,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君侍全都遣散了出宫,接着又将他册为君后,独享荣宠。更不顾宫中规矩,与他合宫而居,同寝同食,日常亲自照料他,简直如同民间恩爱夫妻一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太后就难免有些看不过眼,私下里也发过牢骚,说:「堂堂一个女人,竟干起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了。」 但是,这些话都是下人偷偷学来的,并不能真的在明面上传到崔冉跟前,而是都被赫连姝一力挡了回去。 据传她是这样对太后说的:「女儿这一辈子,只打算娶这么一个人。对男人吆五喝六不是本事,能把自家男人宠在手心里,才算是有本事。」 这样的话,崔冉此生还是第一回 听说。 而这会儿,这面对太后也毫不服软的人,在他跟前反倒平和得很,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 「也是,要是办得再隆重些,反倒更让你累着了。」她一边端茶与他,一边问,「孩子乖吗,有没有闹你?」 他瞧着她小心的模样,就忍不住笑。 「孩子倒是省心得很。」他说着,轻轻睨她一眼,「要说让我受累,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 眼前人呆了呆,脸上浮起几分尴尬,但底下的笑容却又难掩喜悦,两相交映,颇有些滑稽。 好像一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大狗,憨憨地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 「怪我,都怪我。」她挂着笑,靠近前来抱他,「如今我伺候你,给你赔罪,行不行?」 崔冉作势推了两下,没能推开,也就任凭她照料。 身上穿的礼服厚重,终究是不自在,她动作轻柔,替他一件件慢慢脱下。他看着她,不由抿嘴笑了一下。 还记得她同他初次行事的时候,撕扯他的衣衫,毫无章法,如今竟也转了性子了。 脱到只余中衣,她在他小腿上轻轻摸了一摸,抬头问:「是不是有些肿了?」 他点点头,「仿佛是有一些,也不碍事。」 他如今已经是孕六个月的身子了,尽管这个孩子称得上很乖,平日里大抵是省事的,但当爹爹却终究是件辛苦的事。这些天来,他稍有走动,腿脚便容易浮肿,今日在金殿上站了那么些时候,也是躲不过的。 赫连姝的眉头一皱,便道:「不行,我得再把医官揪来看看。」 他就忙着拦她。 这些事情,原是孕中都要经歷的,即便是医官,又能有什么办法。他眼看着那两个老婆子为了他这一胎,三天两头让她问话,战战兢兢的,他也于心不忍。 于是便被她腰上一揽,抱着他就往床上去。 「那我替你按一按。」 裤腿被她捲起来,雪白的小腿露在她跟前。 别人都说男子怀胎时,不如从前做少年郎的时候好看,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身子养得比从前还要细腻,肌肤又白又滑,从底子里透着润泽。 医官私底下同他说过,这大约表明这一胎怀的是男孩。话里话外,有些担心他不高兴的意思。 他却已经毫不在意了。就瞧赫连姝如今的模样,不论生下来的是什么,哪怕是头小狼,她都能疼到骨子里去。 但嘴上却还是要扭捏一番的。 「你说,我是不是胖些了?」 正专心替他按腿的人就顿了一顿,露出两分哭笑不得,「问第几遍了?」 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躲开目光,轻声道:「要是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话音刚落,这人的手便从他腿上移开了,一下拥住他腰身,欺上前来。他没防备,轻轻惊唿了一声,腰却已经抵在了床头软枕上,再退也无处可退了。 如此相拥,二人的体温之间,也只隔薄薄一层中衣。 其实要说胖,是决计称不上的。 他从前是太过清瘦了,在北行的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损了身子,形容都有些憔悴。后来到了王府里,衣食是无忧了,事情却一桩接着一桩,层出不穷,心里始终装着事,心思既重,自然也养不起来。 如今有了身孕,又被赫连姝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才算是终于养起来了几分肉,反倒是显得整个人比从前更好看了,抱在手上更是身子柔软温润,如同暖玉一般,令人神迷。 赫连姝自然是最明白此间妙处的人,此刻贴在他身前,吸着他身上清香,目光微微失神。 他的小腹眼下已经隆起许多了,紧紧地挨着她的身子,碰不得,她稍一动,便令他腰间一酥,一阵热意蹿过,搅得人心慌意乱。 他反手扶着床头,将后背抵在上面,想极力离她远些,却没忍住轻喘了两声,此情此景,反倒显得更是靡艷。 「不,不行。」他勉强找回几分清醒,匆忙道,「孩子在闹我了。」 其实都是谎话。 他腹中的孩子异乎寻常地乖巧,仿佛不愿让他这个做爹爹的多受辛苦。 赫连姝却当了真,俯下身来,抱着他,轻轻贴在他的小腹上,侧耳去听那里的动静,身子就挤在他双腿之间。 他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摆弄,一下就喘着气告饶,道:「不行了,你快起来,我受不住这个。」 眼前的人却眸子忽地一暗,定定地望着他。 他让她盯得心悸不已,自己身子里的火也早已渐渐旺起来。数月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头脑虽还在推拒,身子却渴得厉害,手脚俱是发软。 他终究记得自己是要做爹爹的人,轻声道:「你别乱来,要是压坏了孩子怎么办。」 赫连姝却只低笑了一声,果真没有翻身上来,只将他抱在怀里,另一手慢慢地向他衣衫里探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你……」 「都说了,我伺候你。」 第83章 83 . 番外四 白龙城的秋夜,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眼下的皇宫里却忙碌得厉害。 路上来往的宫人皆是行色匆匆,手上各有差事,帝后所居的宫殿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只闻人声纷杂, 脚步声、传话声此起彼伏。 而那位一国之君, 这座皇城的主人,此刻反而被拦在寝殿门外,一步也不让踏进去。 在赫连姝的人生中, 还从未有过这样憋屈的境遇。 「给朕起开。」她一边骂,一边就要拂袖进去。 门外站的是宫里的医官,老婆子头髮花白,躬着身颤颤巍巍,只是口气异乎寻常地坚定。 「男子生产, 血光污秽,对女子身上的阳气颇有损害。要是冲撞了陛下, 可怎么担待得起。」 她赔着笑道:「这门实在是进不得, 还请陛下到偏殿里等着吧。这生孩子的事,快的也要几个时辰, 慢的三天三夜也有, 陛下要是睏倦,在偏殿榻上先歇一夜,也是不妨事的。」 赫连姝听着,心头就窝了一包的气。 「糟老婆子, 你家夫郎生孩子,你也睡得着吗?」 她不管不顾,抬腿就要往里面闯, 被对面忙不迭地拦下,张开双臂挡在她跟前,将路给堵得严严实实。 「陛下,陛下,规矩不可坏。男子血污骯脏,不能沾染了您的圣体啊。」 「朕瞧着是你的脑子骯脏!」 她既急且怒,一时没忍住,从前的匪气又升起来,抬手就往腰间摸刀,不料摸了个空,自己也愣了愣,颇有些下不来台。 如今她已经是凉国的皇帝,自然不可能再大刀不离身了。 正僵持着,门却从那医官的身后打开。 出来的是个小侍人,见了她们相持不下,也呆了一呆,却连向赫连姝行礼也顾不上了,只一福身,急急忙忙道:「医官大人,劳驾您让奴过去。」 「是什么事?」 「君后的力气小,使不上劲儿,接生的伯伯让取了参片来含着。」 只一句话,赫连姝的眉头便紧皱起来,眼里几乎盛了火。 正逢对面侧过身,让那小侍人过路,她一把就将那老婆子扯开了,仗着自己身手敏捷,一个箭步就闪进了门去,任凭身后唿喊不止。 屋内的人也早听见了外间争执,此刻正忙碌间,忽然见她闯进来,也不由得惊愕非常。 两个产公还有意要来劝她,道:「哎呀,陛下怎么进来了,这等腌臜地方,哪里是能让您瞧见的呢。」 说着还将目光投向鹦哥儿,「总管,您帮着劝劝陛下吧。」 鹦哥儿两眼一翻,好像半个字也没听见。 而赫连姝已经跪到了床头边。 她是天之骄女,除却天地祖宗,一辈子没有跪过旁人,此刻却结结实实地跪在君后的床边,神情疼惜,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一旁众人倒是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片刻,终究是不敢在此时去招惹这位陛下,只低下头各忙各的活计。 「你怎么进来了?」崔冉诧异道。 她凑在他身边,抬手理了理他髮丝,干笑了一声,「怎么,我的男人生孩子,还不许我陪着了?」 床上的人眨了眨眼,「不是都说吗,生孩子见血是件晦气事,女子瞧见了要倒霉的。从前我爹生弟弟,还有其他君侍生产的时候,我娘从来都不进去。」 他像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模样,声音细细弱弱的,这样和她说旧事的时候,甚至显得有几分懵懂。 好像春天里的嫩竹枝,都经不起人一握。 赫连姝看着,心底里忽然抽了一下。 他还没满二十,要是放在有些人家,父母疼爱得紧,捨不得儿子早早嫁了,想要多留几年,他这样的年岁,或许还在闺阁里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遇见了她,他不仅吃了许多苦,如今还要给她生孩子了。 她咬了咬牙,将喉头一阵涩意咽了下去,开口时倒仍是不慌不忙的模样。 「这话要是别人说,早就让我给打板子了。」她佯装虎着脸,却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看在你是我夫郎的份上,就算了。不许多想,我陪你。」 崔冉唇边浮了一丝笑,垂眸向她膝下看了看,「你如今倒来跪我,还像什么话。让鹦哥儿搬把椅子来坐。」 然而他话音轻,鹦哥儿那头正与产公交代着事情,一时也没听见。 赫连姝只将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孩子是我的种,生他是你受累。跪就跪了,也不冤枉。」 就听他轻嘆,「你为了他,这些天都没去上朝,谁料到他反倒是夜里来了,搅得你也睡不成。」 随着月份渐大,医官早就向她禀报过,孩子是随时都可能生出来的。为了这,她一连有半个月,都不曾上朝,为了陪他安心养身子,也没让官员进宫奏事,凡事都靠奏摺往来批覆。一来一回,倒是添了不少的事。 崔冉不忍心看她忙,劝过她好几次,说是即便临时有动静,也有医官和早就选进宫来的产公准备着,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她一概都没有听。 其实她知道,这等事情,她帮不上忙,即便在他身边也未必有什么用处。但她就是觉得,她得在。 当年她爹生赫连媖的时候,不大顺利,足足疼了两天。那时候她母亲在外带兵征战,连音信也不通,更别提陪在身边了。她也不过七八岁,除了急得满地乱跑,催着医官想办法,也没有别的能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她记得,她爹疼得脸上汗和泪都混在一处,咬着牙骂:「孩子是女人种下的,凭什么只有男人疼得死去活来。」 从那时候她就在想,往后她的男人生孩子,她一定得在边上。要是连这时候都甩手不管,那还能算个人吗? 何况她的男人,又那么怕疼。 她看着床上的人,眼角微微一眯,也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嘆气。 这么娇弱的一个小皇子,刚遇见她的时候,犟得厉害,都说陈国男人是从小学着三贞九烈长起来的,她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呢。谁知道,就连随手拽他一下,他都能疼得眼圈泛红,明明身子都发颤了,泪却还忍在眼眶里不掉下来。 让人瞧着烦得很,抓心挠肝的,不是滋味。 后来烦着烦着,倒还习惯了,手脚也比从前轻,重话也不大捨得对他说,就怕这小东西又掉眼泪给她看。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得住生孩子的疼呢。 「听见没,懂点事。」她低头向着他腹中道,「赶紧出来,不许折腾你爹。」 崔冉就忍不住笑,「哪有你这样吓唬……啊……」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勐一下蹙紧了眉头。 「怎么了?」赫连姝慌得一把将他抱住。 不过一瞬的工夫,眼前人的脸色就变得煞白,连带着嘴唇都没了血色,伏在她的怀里,双眼半阖,睫毛不住地抖动,却连喊叫声也没有,只溢出几声呜咽,听得人心里发颤。 「冉冉,冉冉!」她急得一下眼睛通红,转头就喝,「他怎么了?快想办法!」 反倒是崔冉的手轻轻攀上她手臂,将她按回来。 「别急,我没事。」 他的疼像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脸色竟有好转,急促的唿吸也渐渐平復下来。只是额上渗出的冷汗未消,细细密密的一片。 一旁的产公急忙禀报:「回陛下的话,这是阵痛。男人但凡是生孩子,总是要疼上一日半日的,这会儿还早,大约一刻钟才来一回,往后会渐渐来得更急些。等到疼痛不停的时候,孩子也就该出来了。」 「那得要多久?」 「这可说不好,全看男人的体质。陛下莫急,急也急不来的。」 赫连姝听得几乎心头火起,无奈在这种事上,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生生将脾气又忍了回来,只抱着崔冉,声音低哑,「别怕,我陪着你。」 孩子出来的速度,比她预想得要快。天亮的时候,崔冉的疼痛已经不间断了。 在产公的口中,这便是极顺利的,最有福气的孕夫了。只是赫连姝瞧着,心里仍忍不住疼得厉害。 她怀里的人已经疼得满身是汗,明明是秋日的天气,却像是水里刚起来的一样,眼尾红得像要沁出血来,泪光强忍在里面。 产公说此时不宜叫喊,泄了气力反而更难生出来,他便当真紧咬着牙关,一声也不肯哭,只是汗珠子顺着脖颈,一滴滴地向衣襟里面滑。 他的手无意识地掐在赫连姝手上,极用力,令她心口也跟着发颤。 一个柔弱男子,竟然能用出这样大的力气,可见疼到了什么地步。 这时,却见产公忽地合身过来,在他腹上一按,他陡然溢出痛唿,身子止不住地弓起来,被赫连姝急忙抱进臂弯里。 就听那头鹦哥儿惊喜地喊:「出来了,出来了!」 产公更是欢天喜地,将那一团小小的东西抱起来,擦了两下,就要往她跟前抱,吉祥话张口就来:「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您瞧瞧,长得多像君后,漂亮着呢,真是好福气呀。」 赫连姝却丝毫没有心思。 「不看不看,朕没工夫。」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抱着怀里人,替他擦汗,「冉冉,没事了。」 崔冉连额上的汗都是凉的,任凭她抬手细细擦去,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却还要气息奄奄地笑,「哪有你这样的,半点没有当娘的样子。」 「还说呢,把你累成这样,我不揍这小崽子都……」 看到怀中人的眼神,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怪我,等回头你身子好了,你揍我,行不行?」 崔冉抿了抿嘴,像是哭笑不得,在她的怀里挪了挪身子,轻喘了两声。 屋子里的血腥气重得很,老话说产夫不能见风,连窗子也不许开,因而也就散不出去。 赫连姝常年在军中见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眼前的人忽地轻声问:「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邋遢极了?」 她被问得心头一跳,搂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胡说什么?」 「我这样丑的样子都让你见了,往后该不喜欢我了。」 虽然瞧得出来,他话里多半是玩笑的意思,她仍然被他戳得不是滋味,忍不住咬了牙,恶狠狠道:「是没有往后了,再也不生了。」 崔冉就笑得无奈,「说的什么浑话。」 说着,就要费力支起身子来,道:「孩子让我看看。」 赫连姝不敢累着他,连忙将他按回去躺着,小心从产公手中接过孩子来,抱到他跟前。 「你别动手,我抱着让你看,也是一样的。」 刚出生的小男孩,眉眼都细细的,她是既瞧不出来像谁,也不觉得好看,只是当真伸手抱过来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连唿吸也微微屏住,生怕惊吓了他一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这是她和他的孩子,那么小,那么柔软。 崔冉的目光停留在孩子脸上,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指,忽然问:「孩子的名字,要由礼部来拟吗?」 她只愣了一下,立刻道:「没有这样的规矩,咱们的孩子,哪儿轮得到那帮老傢伙取名字。」 眼前的人笑了一声,眉目间却略有怅然。 「你说,取一个『宜』字,好不好?」 她眉头挑了一挑,原本想问他,她记得他们陈国人,不是讲究一个避讳吗。但话到嘴边,瞧见他的神色,却又咽了回去。 「好,」她笑得像平日一样爽朗,在他肩上一搂,「我夫郎取的,那就是好的。」 赫连宜,他们的长子。 他生在一个安定的世道,有父母疼爱,有衣食无忧,无兵戈,无离乱,会有平安顺遂的,崭新的一生。 第84章 84 . 番外五 江南四月间, 从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是暖的。一开窗户,便迎进一股带着茉莉香味的水汽。 崔冉坐在妆檯前梳头的时候,一不防备,发尾就让人抓了一下。不重, 像是猫儿挠似的。 「是哪只小皮猴?」他笑着向身后道。 就听后面传来咯咯笑声, 像是有人快步跑开。只是还没跑几步, 就听「呀」的一声,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笑得更欢。 他从镜中看见, 赫连姝一把将那只小糰子捞起来,扛到肩上,道:「你爹爹梳头的时候,连我都不敢去惹他嫌,你的胆子倒是大, 嗯?」 赫连宜笑得前仰后合,口中还一叠声求饶, 「娘, 别挠我,你别挠我。」 他看着这母子二人玩闹, 只摇着头笑。 好不容易被他娘亲放下来, 这小傢伙却又不安生,仰头甜甜道:「娘,那你帮我梳头,好不好?」 「找你鹦哥儿叔叔去不行吗?」 「不嘛, 想要娘亲,娘亲梳得可好看了。」 就听那人郁郁吐了一口气,终究是言听计从, 另拿了一把梳子,将儿子柔软的黑髮束作高马尾,又系上一道竹青色丝带,将他推到镜子前面。 「满意了没?」 「娘亲最厉害了。」 「那你出去玩儿去。」 小糰子转头沖崔冉笑了一下,这才肯乖乖地跑出去,寻了宫人陪他吃早点心。 恰逢崔冉从妆檯上拾起一支玉簪,还没抬手,就让人给接过去了。 赫连姝站在他身后,郑重望着他镜中的模样,将玉簪缓缓插上他的墨发,才低下头来,用唇在他鬓边轻贴了贴。仿佛蜻蜓点水,虎嗅蔷薇。 他作势轻拍了她一下,道:「刚起床,又要乱来。」 一回身,却恰好被她拥进怀里。 面前的人眯着眼笑,在屋外漏进的天光里,不大像帝王,反倒像是水乡的寻常百姓,晨起替自己的夫郎梳妆。 哪怕成婚已有数年,他仍旧看得有些晃神,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宜儿要你帮着梳头,我可没要。」 「哦?可别这会儿嘴硬,晚些又说我只顾儿子,不疼你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他被她戳穿了那点小别扭,就越发脸上生热,有些挂不住。与此同时,心底却也软了一软。 她这双手,从前是拿刀握枪的,也不知染了多少的血,只让人见了心里发颤。后来改了身份,那等事是不做了,又改握了硃笔和玉玺,一天到晚忙着理政。 却唯独在他这里,木梳也握得,玉簪也持得,非但不以为有失身份,反倒乐在其中。 他竟有能耐,将她的性子改成这般模样。 「你堂堂一个帝王,来做这些事,成何体统。」他轻声道。 面前的人就轻哼一声,「谁说不是呢,自家男人和儿子,可比朝堂上那堆破事难伺候多了。」 话音落,见他眼角斜斜瞧过来,赶紧补:「但我乐意,我乐意怎么了。」 崔冉瞧着她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得肩头都在颤。 笑罢了,才道:「你说,今日去见清儿,会顺利吗?」 「怎么不会。」赫连姝将他的手轻轻攥在手里,「下面的人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一切都好,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算算年头,清儿如今应该也有七八岁了。他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模样,这些年过得快不快活,见到他这个早已不记得的叔叔时,会不会怕生。 但要是往深里论,真正令他忐忑不安的还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崔宜的儿子。 他既担心,万一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该怎么办。另一面却又想,是不是记不起来幼时的事,对他反而才更好。 赫连姝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只牵起他,温声道:「走了,没事的。」 二人没有用皇家仪仗,只乘了一驾朴素的马车出去。 他们此番前来江南,名为南巡,实际是思旧。一来是让崔冉回来看看他生长的故土,二来,也是为了寻找崔宜儿子的下落。 一路过去,只见市井繁华,人流如织。 也不知是赫连姝真有一代明君的见识和胸襟,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她登基以来,对从前陈国的百姓颇为仁慈,一改旧时的残酷镇压,颁行了不少利民的政令。 几来,百姓不再畏凉国如虎,虽然戒心仍在,倒也算是能够太平生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就连坚持多年的义军首领,眼看世道渐平,也在去年向凉国朝廷归降了,赫连姝并未将其治罪,她也拒绝了入朝为官,只要了一块田地,解甲归田去了。 一切都在渐渐安定下来。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眼前的院落不大,就是江南最寻常的民居,有着缺了瓦的屋顶,和爬上绿苔的山墙。 这就是清儿如今的家。 下面的人已经探过,他当年被崔宜夫妻託付给友人,此后就一直跟着过活,几经辗转,在此地定居也有四年了。如今他的养母在外头做着一份帐房娘子的差事,用以养家。 就像最普通的百姓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们找到这里,没有人会再知道,院子里住着的小男孩,是陈国皇室的后裔。 鹦哥儿想上前叩门,被赫连姝拦住了,她亲自走上前去,敲了敲带着铜锈的门环。 门还没开,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来了,来了。」 崔冉没忍住,向前迈了一步,恰逢院门打开,一张白净的小脸从后面露出来。他一下就怔住了,不能动弹。身旁的人握了握他的手,没有说话。 男孩的岁数还小,刚过他腰高,仰着脸问:「姨姨,叔叔,你们是来找我娘的吗?」 面对着几名陌生人,倒也没有怕的模样。 后面还跟着一名老者,大约是他的爷爷,蹒跚着过来,笑容可掬,「清儿,家里来人啦?」 崔冉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喉头忽地堵了一堵,竟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我们是清儿娘亲的朋友。」赫连姝倒是毫无架子,很是和气,「日前同她说过的,要来登门拜访。」 「哦,哦,瞧你们,这样客气。」老人连忙招唿着,将他们往里让。 他刚要回身去喊人的工夫,从里屋又走出一名女子来。三十上下,想来就是崔宜夫妇託付的朋友。 她是与宫里人见过面的,知道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只是碍于眼前老小俱在,不好惊吓了他们,只向赫连姝和崔冉淡淡行了个平礼。 崔冉的手心被捏了一捏,他扭头看见身边人鼓励的目光,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点点头,向着男孩缓步过去。 男孩的眼睛像墨丸一样,又黑又亮,只安静地瞧着他。虽然还小,眉目间却已经与崔宜颇有些相似。 他鼻尖忽地一酸,唯恐吓着孩子,才硬生生忍下来。 「你娘亲她们有些大人的话要说。」他温声道,「叔叔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对面很是乖巧,点了点头就跟着他走,像是生来与他亲近一般。 要说陪孩子的把戏,崔冉这些年当爹爹,也算是熟能生巧了,然而此刻面对着清儿,竟如近乡情怯一般,一时竟至于无措。 最终,反倒是带着孩子,在墙边编起手串来。 围墙下栽着两株栀子花,正是刚开的时候,雪白的花小巧雅致,摘上几朵用草茎编成一串,戴在手腕上,便可得一日清香绕身。 这是他做少年郎的时候,在宫里和老侍人学来的。 「叔叔,你的手真巧。」身边的人稚声稚气。 他笑了笑,「你喜欢吗?」 见对面点头,便讷讷道:「那就好,喜欢就好。」 好像隔了这么多年的岁月,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之,一切平安,便是最好了。 他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已经不如少年时娴熟,正摆弄着草茎,忽然听身边的孩子问:「叔叔,其实你不是我娘的朋友,对不对?」 他手一抖,险些将编了一半的手串掉下去。 「你……」 「没事,我娘都和我说过的。」小孩笑吟吟的,坦然得很,「她说,我原本是另有爹娘的,只是前些年打仗的时候,迫不得已走散了,才由她领着我过活。」 他颇有些神秘地凑过来,道:「我娘这个人,很少与别人往来的,她以前说漏过嘴,说要是哪天有生人找上门来,那就是我亲生爹娘那边的人了。」 崔冉瞧着这个早慧的孩子,踌躇了片刻,终究是小心翼翼问:「那你会想他们吗?」 「有一点,但已经记不大清模样了。」孩子很诚实,脸上带着笑,「但他们是没有办法,才和我分开的,他们现在,应当也过得很好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底微微发潮,笑了一笑。 「嗯,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但他们一定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他们在小院里待得不久,也就动身回去了。临别前,老爷爷领着清儿同他们挥手道:「往后常来。」 但崔冉心里清楚,他再也不会来了。 回程的马车上,他靠在赫连姝肩头,忽地觉得心里有些空,就好像揣了这么多年的一桩事,一夕了结,腾出的那个空位却一时间填不上去。 赫连姣已经死了。在崔宜去世的第二年。 对外的原因无非是,她自从早年重伤留了病根,身体日渐不好,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没有人会疑心,是已经坐稳皇位的帝王,对这个无法构成威胁的姐姐动了什么手脚。 如今清儿也找到了。 他们商议过,最终决定不将他接进宫来,就跟着他的养母照旧生活。他的养母曾经是司农寺的少卿,赫连姝提过,假如她愿意,可以在凉国的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也被她谢绝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所以,他们往后只会遣人暗中关照这一家,在银钱用度上不让清儿委屈了。 从今往后,他们于他而言,会是活在长辈言谈中的远房亲戚,只以他亲生父母的名义送些钱银,却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觉得,这或许是他的哥哥希望清儿过的人生。 「赫连姝。」他忽然轻声喊了她的名字。 身边的人搂着他,在他肩上拍了拍,「嗯,我在。」 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又不知道能与她说些什么,只觉得身子被她拥得更紧,在这还不算十分温暖的天气里,从她的怀中汲取一丝暖意。 马车回到住处,他被她扶着下来,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里飞跑出来,喊着:「娘亲和爹爹回来了。」 脚步停得不及时,径直扑进他怀里。 赫连姝刚道「你别撞着你爹爹」,却见小傢伙举起双手,托着一件东西给他们看,口中还问:「好不好看?」 崔冉定睛一瞧,却怔了怔。 是一枚栀子花编的手串,与他今日给清儿编的,几乎如出一辙。 这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江南的风俗,北地的人是不会的。此番随他们南巡的宫人,皆来自北凉,那宜儿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真好看,是找谁教的你?」他蹲下身,一边端详那手串,一边笑问。 眼前的孩子却笑着摇头,「没有谁啊,我自己就会的。」 他一下怔住,赫连宜却拉着他的手,小心将那手串往他腕上套,又要牵着他向院落里面走。 小小的孩子,还分不大清自家皇宫与外面暂住之处的区别,只是仰头笑得很甜,「爹爹,我们回家吧。」 他将那只小手握在掌心里,眼底倏地生热。 「好,回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