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一剑起春秋》 第1章 我只想安心修行 青州宛平府,临水长街。 夜幕四垂。 陈长安拖着疲惫的身子,朝旧雨巷走去。 穿越到这个修真世界已经三个月了。除了在青州道学宫修习道法,每晚还得去听雨楼,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修为平平,生活窘迫,大抵就是他现在的状况。 不料,还没走到旧雨巷,路就被人堵住了。 堵他的人中,陈长安搜寻记忆,也只认得居中那位。 乾榜谢元佑,前些天刚拿到学宫甲上评等,风头正劲。不仅皮相俱佳,天赋也是卓绝,据传父辈更是青州正四品的实权人物,即使在权贵云集的学宫里,也是最顶尖的存在。 相较而言,陈长安,父母早亡,家徒四壁。考核评等更是连续三个月的丁字,勉强挣扎在逐出线上。怎么看双方都不存在什么瓜葛。眼下对方气势汹汹地来堵自己,是打算破坏学宫规矩了? 谢元佑没让他多想,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开门见山道:“识趣的话离师妹远点,免得自寻麻烦。” 良好的家世和父辈们的熏陶,让他的声调和语气都拿捏的极好,明明是在胁迫对方,听上去不过像是在说一个可行的建议。 对方话说的这么清楚,陈长安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明白,这是来给自己下马威了。 那位值得谢公子来堵他的师妹,是甫入学宫,就被无数人视为奋斗目标的存在,名字取的极其雅致,宋青瓷。 听上去清婉典雅,实则却是风情万种的狐媚作派。不仅穿着偏向武周的开放豪迈,就连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勾人的意味。年纪轻轻,规模已不输那些美妇人多少。 也不知是原主皮囊太过优秀,还是宋青瓷性子使然,这几日来,没少表露出对他的浓厚兴致。 陈长安穿越到这个世界,一直战战兢兢。 都知道修真世界,人命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他可不会傻乎乎地认为,靠着一张好看的脸,就能无所顾忌了。脑子活络,眼力不差,这才能够活的长久些。 适时放低姿态,陈长安笑道:“谢公子,我与宋青瓷并不熟。” 谢元佑不理他谦卑姿态,冷声道:“陈长安,我说,让你离她远点。”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寒意。 陈长安微微一愣,再看向他周围跃跃欲试的几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般大张旗鼓的过来,绝不是简单地警告自己几句,而是要让自己主动离开学宫的。 陈长安倒也想走。 可是一想到那位美妇人。 念头顿消。 他看着谢元佑,一脸为难道:“谢公子,我这学宫名额,是当初花大价钱买的,退学的话……” 谢元佑找来之前,自然打听过,知道给他买名额的,是临水街听雨楼的主人。那位美妇家里的父辈都有些忌惮,眼下陈长安提及,颇有借势的意味。 被青州许多老一辈所看好的谢元佑,冷笑了声,不再开口。 身旁一脸玩味的胖子适时接过话,“陈长安,那位都让你干杂活了,显然是对你失去兴趣。学宫三天后的大比,你到时候跌落乾榜,身价只会更少。” 他说着舔了舔嘴唇,笑的意味深长“不如趁现在人在榜上,考虑一下卖个好价钱。我与胭脂楼的刘管事颇为熟稔,到时候为你说几句好话,也能省去楼内慢调厮理的道道,让你早些挣上银子,好还她。” 旁边几人一阵哄笑。 青州权贵,大多有娈童的癖好。 陈长安虽然年岁大了些,但架不住他那张比女子还要出彩些的五官,就是胭脂楼那些清倌红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容姿。 更何况他还有学宫乾榜的身份,就更加引人入胜了。 陈长安听在耳里,神色不动,只是低头垂目,眸光落在对方的脚上。 “反正都是卖肉,卖谁不是卖。”胖子说话同时,脚步果然动了。 胖子脚跟抬起,一个踮脚急速上前,左手握拳,直奔他腹部丹田位置捶去。 动如奔雷。 结结实实地挨上狠厉的一拳,陈长安看似痛苦地捂住腹部,身形踉跄后退。 “哟,果然是靠卖肉上位的,这么不经打。” “就这水准,还好意思赖在乾榜上。” “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乾榜的好处,不比脸面重要?” “嘿,靠着听雨楼和学宫那位,这些年赖在乾榜上。那位一走,就直接现了原形,三个月的丁字,要不是乾榜身份,早就被驱逐了。” “废物就是废物。” 众人一阵阴阳怪气。 大抵都觉得陈长安水平太差,果然是个乾榜水货,我上我也行。 胖子却是没有开口,反而一脸古怪地看着陈长安。 他不在乾榜,但自幼跟随家中父辈修习,一身修为并不差多少。方才那拳,不仅用了军中武道技巧,还使了一些道法小手段。将一丝火属性灵力,隐藏在重拳内,一旦挨上,少不得一个瘫软吐血的下场。 可方才动手时,陈长安明显早有所料。 看似是被自己一拳轰退,实则更像是在借着力道,故意拉开距离。而且拳头接触到他腹部前,应该是被他手掌格挡了下,不仅卸去了自己全部力道,连那丝爆烈灵力,也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这就有些意思了。 胖子看着他,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目露凶光。 陈长安步伐踉跄,最终稳住身形。 已是退去几丈远。 这三个月来,他一直低眉顺眼蝇营蚁役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窥探出丹田内那半枚符篆的隐秘,将他当场斩杀,眼下自然也不打算动手。 生死之前,脸面不过小事。 他低眉垂眼,摆出一副温顺姿态。 对面胖子却并不打算息事宁人,一声冷笑,双手开始翻飞,左手上道法成印。打定主意要将这位乾榜踩在地下。 只是还不待动手,谢元佑就走上前拦住胖子,淡淡道:“走了。”说着,再深深看了陈长安一眼,以及他身后款款走来的身影,转身离开。 “等着。”胖子松开道法,舔了舔嘴唇。 看着这些趾高气昂的世家公子离开。 陈长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只想安心修行,就这么难么。 第2章 低着头,勾着腰,卑微如草 “方才那是致果校尉,武长空家的小儿子吧,身手倒是不错。”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陈长安脸上堆笑,转身看去,只见一位衣裳华贵的美艳女子,正缓步走来。 一身裁剪得体的大红衣裳,将那具丰腴身子勾勒的愈发曼妙,再配上一双如月照大雪的清冷眸子,无怪乎青州无数权贵为之痴迷。 听雨楼之所以能傲视整座宛平府,一半是背景使然,一半则是这位美妇太过勾人了些。 “林姨。”陈长安恭恭敬敬地叫道,带着几分讨好。 本名林玄机的美妇人,嗯了声。 再看向陈长安时,容姿与豆蔻少女无异的她带着几分笑意,开口道:“也就是你这张皮囊不错,不然,妾身可真是要生气了。” 说着,手指轻轻勾起陈长安的下巴。 笑容妩媚,眉眼却是冷冷清清的,带着丝丝寒意。 被人轻佻地勾住下巴,陈长安丝毫不敢反抗,脸上笑意不减分毫,尽量保持着不动声色。 记忆里,曾见过这位美妇人的手段,眼下必须保持足够的谦卑。 “三个月的丁字,眼下还与谢家和武家起了冲突,随时会被逐出学宫。陈长安,妾身的银子,也赚的不易啊。”林玄机声音婉转,配上那张娇艳欲滴的笑脸,横生百种妩媚。 陈长安额头生出细细的冷汗,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林玄机指尖捏了捏,感觉到手指下这具身体的微微战栗,这才满意地收手,声音愈发温柔,“这么好的皮囊,要是哪天看不见了,妾身可是会伤心好久的。” 嗓音比胭脂楼所有优伶还要动听几分,语气轻柔。 听在陈长安耳中,却如炸雷,遍体生寒。 他低着头,勾着腰,卑微如草。 “林姨,我肯定能去连山道藏的。”声音坚定。 被宛平府无数权贵觊觎的熟美妇人,像是听到最满意的答案,掩嘴笑了起来。 可惜陈长安眉目低垂,无缘瞧见一笑之下,那胸前愈发波澜壮阔,春光旖旎的风情。 林玄机语笑嫣然,“妾身自然是信你的,不然这三个月来,也不会无动于衷。好了,回去吧,谢家和武家那边,不用去管,只要你三天后仍在乾榜,妾身还是会怜惜你的。” 陈长安惶恐地点了点头,再恭敬地道别后,才敢缓步离开。 直至走到街角拐弯处,脸上笑意才渐次消失,只余一片冰冷。 夜幕中,长街上灯火摇晃着,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看着身影走远,雍容美妇许久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 陈长安选了个僻静小巷,七拐八绕地回到了旧雨巷的小院内。 回到院内,进了屋,将木门栓好,再将桌上的一壶凉茶一饮而尽,这才惊魂未定地长长吐了口气。 林玄机敲打自己的话犹在耳边,回想起来,脊背依旧止不住发凉。 谢元佑再怎么破坏学宫规矩,最多不过是挨顿毒打,万不可能伤及他的性命。 但那位,清冷中却又透着一股妖艳绮丽的熟妇,却是一等一的蜂尾针,一旦她出手,自己断无活下去的可能。 他顶着一张好看的皮囊,身份低微,还能在青州道学宫修行,能一直安然无恙,除去学宫的规矩在,还有林玄机的庇佑。 作为回报,他要去连山道藏拿一样东西。 东西是什么,林玄机没说。 但想要去那座修行圣地,要么十八岁前步入九品,要么通过各州学宫考核举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陈长安如今年岁渐大,境界不到九品,又是一连三个月的丁字评等,眼见着就要被逐出学宫,这自然让她大为不满。 方才勾起他下巴时,林玄机指间灵力涌动三次,如此反复,显然是动了杀心。 那个时候只要轻轻一捏,他整个人就会当场碎掉。 回想着方才的场面,陈长安眼神阴冷。 穿越过来后,他的记忆力堪称恐怖,不但前世看过听过的东西,能一一回想起。 还能做到真正的过目不忘,一眼下来,就能记得分毫不差。 谢元佑,一双桃花眼,乾榜甲等,说话时腔调拿捏的极好。 胖子武青,圆脸,左颊一颗黑痣,两次用的都是左手,不知是故意藏拙,还是左撇子。 林玄机,说话时,声音轻柔,眼神却如雪冰冷。 世家公子,雍容美人。 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手段,在这些人面前,他只能保持谦卑,隐忍不发。 陈长安告诫自己,一步也走错不得。 他不是谢元佑这样的世家子弟,他在这个世界身份低微,无依无靠,必须如履薄冰才行。一旦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到时候死了也就死了,连个收尸的也不会有。 松开满掌鲜血的右手,起身去小院井中打了桶水,将身体冲洗干净,再换上一身衣衫,浆洗完,这才返回屋内。 没有点灯,黑暗里,陈长安盘膝坐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气。 平复好心境。 并没有急着修行,而是将神识落在丹田处那半枚符篆上。 玄奥复杂的纹络,静静地躺在丹田里,虽然只有一半,也足以让人胆颤心惊了。 三个月来,他翻阅了无数学宫典籍,逐渐清楚,体内的纹络是符篆。 这种东西,据说只有三品境的大佬才能勉强刻画出来,而且纹络远没有他体内的这般复杂。 至于这枚害得原主身死的符篆,到底有什么作用,学宫内典籍记载不详。 陈长安觉着,这半枚符篆多半是个祸胎。原主辛苦蕴养三年,最终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而他,虽没死,但体内灵力也被它吸取的点滴不存,连累他三个月的丁字评定。 要是三天后保不住乾榜的话,到时候结局也未必会好多少。 陈长安心有戚戚。 穿越过来,他只想安心修行,怎么就这么难。 仔细端详了符篆半天。 除去断裂处那一点外,余下的纹路已经全部点亮。至于所有纹路完全点亮后,会发生什么。 陈长安不得而知。 身怀这等隐秘,也无处可问,无法可想,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心神收敛,对照学宫里的《太玄观想经》,开始观想修行。 第3章 手掌翻覆,隐有风雷 人体脆弱不堪,生老病死,气血也会随之衰败,根本无法长久。 正因如此,无论是俯瞰人世三千年的连山道藏,还是众生蝼蚁皆可度化的修迷楼山,所传世的修行法门都是坐照观想。 陈长安所修行的《太玄观想经》,是连山普世道法。 讲的是靠着静坐观想,在自身体内觉灵点窍,通过观想,点滴积攒灵力,通幽筑蕴,孕育神魂,一旦能够离窍神游,自然超凡脱俗,长生可望。 是以修行一途,向来炼意不炼体。以神魂为长生根基,靠着自身的资质和勤勉,再加上一点机缘,攀登境界。 陈长安依照法门,静心观想。 《太玄观想经》第一句便是:“天地大道,玄之又玄,窥一丝而坐照观想,谓之众妙之门,可得太玄感应……” 神识漂浮宇内,好似能窥探洪荒万古的时光里,日月星辰乃至这方天地,都在静谧地呼吸着。 呼之为阴,吸之为阳。 依照感应到的节奏,调整自身呼吸,契合其中,阴阳交汇,便可在自身丹田处凝结灵力。 陈长安根骨不差,因穿越的缘故,神识又尤为强大,只观想一遍《太玄观想经》,就能契合到神秘的呼吸节奏中去。 悠长绵延的呼吸中,丹田内凝结出一点灵力。 那点灵力刚一出现,立时就被符篆吸收过去,最后一点纹络,瞬间点亮。 陈长安退出呼吸,凝神看去。 丹田内半枚符篆,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无数虚幻朦胧的光线,自断纹处伸展,蔓延勾勒着,根根纹络旋转缠绕,重合交结,最终铺展成一道完整的符篆。 复杂而玄奥。 他自然不认得这枚符篆是什么。 隐隐间,只觉着体内一半凝实一半缥缈的符篆里,有一双金光璀璨的眸子缓缓睁开,带着睥睨众生的高贵和威严。 然后,冷冰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陈长安神识瞬间破碎。 整个脑袋如遭重击,撕裂的痛感传遍周身。 头痛欲裂。 他痛苦地抱着头颅,蜷缩身子,无数黏稠的鲜血从他七窍内流淌下来,滴落周身,模样甚是恐怖。 瞬间如血人的陈长安,死死咬住牙齿,没敢发出一丝哀嚎。 三个月前,他就感受到旧雨巷周围,有着若有若无的目光,在窥探自己。身怀隐秘的他,自然不敢让人发现此时的异象。 他早先在学宫里翻阅典籍的时候,曾在一本古旧游记里看到过这么种说法,修行九境,道法九阶,符篆亦有九纹之分。 而九纹之上,更有九枚先天至宝符篆,每一枚都如活物,藏有天地隐秘。 他最多指望自己体内的是高纹符篆,至于什么先天至圣,事关天地隐秘这般恐怖机缘,历来都是要命的东西。陈长安不敢去想,也不愿贪图。 他谨小慎微了这么长时间,只想在这方世界,好好修行,好好活下去,再多一点,就是不用看人脸色,受人摆布。更多的,那就是深埋在心底的野望,人下人陈长安,从不敢表露分毫。 咬牙硬撑着,头颅的痛楚不减分毫,愈发暴烈。 好似有无数柄飞剑,要将整个识海捣毁一般,来回穿插,疯狂搅动。 鲜血直淌。 神识如风中残烛,摇摇晃晃着,似乎马上就要熄灭。 陈长安抱着头颅,睁着血流不止的眼睛,不肯闭上半分。 前世今生,想要活着,就要比所有人都能忍。 忍白眼嘲讽,忍切肤剜心。 想活着,就得睁着眼,忍下这些非人折磨。 意识模糊,七窍浴血,那又怎样? 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来了。 似乎是一万年那么久远,又似乎是一叹息那般短暂。 那双金光璀璨的眸子终于熄灭光芒,随即断纹处延伸出来的虚幻光线也开始根根消散。 痛感不再,识海如初。 好似方才一切只不过是场梦。 陈长安知道那不是梦,他睁着满是血污的眼睛,眸光森冷。 下一刻,一段晦涩难懂的古篆浮于识海。 明明不认识,陈长安却福灵心至,豁然明白那些文字本意。 这是篇窃天地灵力化为己用的玄妙法门。 世间亿万众生,为何大多倒在九品境门槛前? 除了资质不够,还因为觉灵点窍实在是太难。 不但要抱神守阙,集心神于一点进行观想,更要毫不松懈,耐心打磨观想出的灵力,去芜存菁,滋补丹田。 大多数根骨寻常之辈,即使侥幸觉醒灵力后,每日观想所得的灵力,打磨之后,往往十不存一。 再怎么夜以继日的勤勉修行,灵力积累不够也是枉然。 而这篇法门,却是能让人省去观想打磨得苦功夫,直接走一条窃取天地灵力的终南捷径。 这种速成功法,看似是天大的福缘,可也是自取死道的祸端。 人间两座圣地,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所传世的法门,都是靠自身观想积攒出灵力,觉灵点窍,苦修神魂以求超脱。 妄图夺天地造化? 不说真假,一旦被人发现了,那就是个飞灰烟灭的下场。 陈长安闭上眼睛,思忖片刻,轻轻笑了声。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退路可走。 被人窥破隐秘自然下场凄惨,可那也是十年百年后的事情。 学宫大比在即,他不修行的话,三日后就要死在林玄机手上了。 左右是个死,晚死总比早死要好的多。 也不去管浑身血污,陈长安将神识落在符篆上,按照那篇法门的的行功路线开始修行。 窃灵。 明显与以往的观想修行不同。 神识能清晰地看见整座穹宇内广袤无边,浩瀚如海的本源灵力,在静谧流动着。 循环往复,无所断绝。 既然可见,便可窃取。 神识如钩,垂于周身本源灵力内,一点灵力瞬间附于钩上,轻易地从海里钓取上来,再慢慢收回自身,没入体内。 他小心运转,不敢有丝毫大意。 人体丹田薄弱不堪,本源灵力又太过狂暴,不得不谨慎。 好在法门真实不虚,灵力顺着符篆里的纹络运转,被一点点剔除杂质,最终稳稳汇入丹田内。 如同耐心打磨了无数岁月一般,精纯通透。 这是成功了? 再三确认丹田并没有什么隐患,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比起坐照观想,显然窃取天地灵力的修行速度,要简单高效的多。这也是为什么谨慎如陈长安,明知将来下场不好,依旧选择窃灵的缘故。 没有犹豫,继续运转窃灵。 等到丹田内灵力堆积,已然有了觉灵二层的气象时,陈长安敏锐地觉察丹田内符篆光芒一动,继而有一股强悍无匹的神识铺天盖地的扫过来。 陈长安赶紧停下功法,静心凝神,不敢有丝大意。 虽不知道那股神识的是什么,但修真世界有太多玄妙手段,一个不慎,就会被人窥破隐秘下场凄惨。 陈长安告诫自己,倾覆之易,不过一念。 需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静坐了会,确认没什么危险后,也不敢再去修行,索性将满是血污的衣物拿到院中浆洗。 此时已是深夜。 抬眼望去,空中圆月一轮,疏星几颗。 夜色静谧。 三个月来低眉顺眼小心谨慎,为了不被符篆吸干,夜以继日的修行。 眼下,没了那种生死的压迫感后,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他仰着头,前世今生,脑海里无数的画面打马而来,一一闪过。 最终,停在林玄机微笑时清冷的眉眼。 命如草芥么。 陈长安伸出右手,放在眼前,手掌翻覆,隐有风雷。 第4章 鸡鸣犬吠 第二天,天蒙蒙亮。 陈长安一大早就起床,穿上合身衣物后,在院内练了会拳脚。 招式是前世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花哨,但足够有效,讲究的是一招制敌。 要是放开手脚的话,陈长安自信,即使宛平府的精锐府军,在不遇上修真者的情况下,十几人的小队,还是能从容应对的。 这也是昨晚武青猝不及防的一拳,他能够接下来的原因。 一套动作打完,已然天光大亮。 陈长安梳洗了下,再回到屋内,将一块青砖扣开,摸出里面的一个罐子来。 粗粝的黑罐不大,掀开布盖,里面存放了这些年的积蓄。 林玄机为了让他专心修行,每个月都会给上二两银子。 宛平府的物价并不高,二两银子足够一家四口生活。 陈长安却是一直省吃俭用的。 衣服破了,缝缝再穿;吃的,能够填饱肚子就好了。 辛苦积攒了几年,才有了五十多两的家底,马虎能够回到边陲,给老仆重新修一个像样子的坟了。 类似这样的执念不少,得一一去做。 从里面摸出五个铜板,想了想,又多拿了五枚。 之前忙于修行,无暇他顾。如今能够窃灵后,好歹有了点底气,至于以后如何,全看造化了。他自觉如今前途坦荡,总不能每天都吃白面馒头。 出了门,走过旧雨巷。 这个时代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卖豆腐的娇俏小娘子;炊烟袅袅的豆包铺子;店门大开的茶馆;沿街叫卖的小贩…… 走了一路,路过李记面馆。 门前的高汤正咕咕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缭绕鼻尖,陈长安咬了咬牙,抬步朝里面走去。 寻了个空桌,再跟伙计要了份羊肉面,一个肉饼。 吃食很快就端了上来,还附送了碟咸菜。 这是生意经营的一些小手段,蝇头小利尽是人情。虽然不值什么钱,却让人心头舒服,一来二去,就便成了熟客。 有着高汤做底的羊肉面,滋味着实不错,可惜还是不够鲜美。 陈长安吸溜溜地吃着面条,盘算着如今自己时间不缺,是不是要将前世所熟知的味精制作出来,好换些银两。 此时面馆的人不少,大多是需要早早出门找活计的帮工汉子,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聊着城里的一些新鲜事。 自然有人打量陈长安,但只敢偷偷地瞄两眼,青州道学宫的外袍,足以让他们保持足够的敬畏。 凡夫俗子,斗升小民,活着已是不易,没必要去为难什么。 没计较那些眼神,吃饱喝足后,叫来小二结账。 肉疼地付过八枚铜板后,陈长安下定决心,赚钱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修真世界,法侣财地,不到三品,哪一样脱得了真金白银的支撑? 更何况,总不能一直靠着林玄机的银子过活吧。 出了门,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足以四马并驱的路上,有不少马车奔驰而过,看方向,大多是往青州道学宫去的。 陈长安看了一眼,他之前还是能享受马车接送的。 可连续的丁字评等,林玄机没要他的命就不错了,还给啥马车? 租赁的话,普通一点的马车都要十两银子。 陈长安人穷志短,选择继续走路。 好在青州道学宫建在城内,并不算远,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进了学宫。 陈长安所在的是甲寅字号。 精致秀美的院落,比起大多数权贵的大宅私院,还要阔气些。 走进院内,是一丛名贵紫竹,再往前走,雨廊连环,不远处假山流水,条条锦鲤顺流而下,游入下方水池中。 走过连廊,玉石铺就的广场上,一座门窗洞开的屋子清晰可见。 此时屋内,不少人正围着坐在首位的少年说着话。 吵闹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周师兄,谢公子都出面了,那个废物指定是不敢来了。” “是啊,这几个月来,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甲寅字号的都是废物呢,让一个丁字入了乾榜。” “可不是,前几天我还被几个庚申字号的给笑话了,气得我当场揍了他们一顿。” “啊,庚申字号的都敢笑话我们甲字了?” “都怪那废物。” “那废物不敢来,这乾榜,应该是周师兄的了。” “什么应该?就是周师兄的。要不是这几个月那废物一直避战,周师兄早就在乾榜上了。” “就是,就是。” 一阵附和声。 陈长安面色不改地听着,缓步走了进来。 “咦,陈长安。”有人惊呼了句。 正围在一起的众人转眼看去,果然是穿着浆洗发白长袍的陈长安。 多少有些尴尬。 捧高踩低大骂废物的这些话,也不知他听了多少。 倒不是怕他,而是忌惮那位听雨楼的主人。 虽然流言那位已经玩腻了陈长安,但架不住他容姿出彩,说不得使个什么手段,就又受宠了。 历来枕边风最是杀人,不得不防。 坐在首位的周然,脸上神色变了数变,最终笑道:“陈甲寅,你来了?” 脸上笑意真诚,一贯温文尔雅的腔调。 陈长安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青州道学宫六十座学舍,一千八百学生,乾榜历来只有六个名额,分别对应甲字开头的六座学舍。 陈长安名在乾榜,自然能够称呼甲寅。 可这称呼,多少带着不怀好意。 果然,他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冷笑道:“周师兄,连续几个月的丁字,也配称甲寅么?” “就是,真要论起来的话,周师兄你才是这个甲寅。” 周然笑而不语。 要的就是让陈长安当众难堪。 他自然是觊觎乾榜的。 要不是陈长安一直避战的话,他有自信,早三个月前,就得到甲寅这个称号了。 到时候在家里的地位也会愈发稳固。 陈长安丝毫不带火气,眉眼含笑地看着他,说道:“周师兄,你想要这个位子的话,两天后,可以自己来拿。” 周然一动不动。 “这个首位就该周师兄坐的。” “你也配和周师兄称兄道弟。” “又想拖延,有能耐的话,和周师兄比试一下。” 不少人忿忿不平。 大都觉着陈长安是怕漏了底细,才一拖再拖,不敢应战的。 学宫里传言不少,说当初陈长安能成为乾榜,是靠着爬上学宫里那位大人的床,背地里使了手段,才能压过周然得到甲寅称号的。 不然,怎么那位一走,就修为暴跌,考核评等只有区区一个丁字。 近来这种流言更盛,连带着对甲寅学舍都有微词。 这笔账,自然是要算在陈长安的头上。 对于这些说辞,陈长安一直置若罔闻,也懒得去辩解什么。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些许流言,不过鸡鸣犬吠,虽然吵,但妨碍不了什么。 真要到了碍事的那天,他觉着也只有死人才会听得进解释。 陈长安依旧笑的一团和气:“我也是为了周师兄好。要知道,在学宫里,有些话可以乱说,但位置却不能乱坐。我说的没错吧,周师兄。” 周然目光一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起身让开了位置。 学宫的规矩高高在上,谁也亵渎不得。 陈长安不理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首位,俯身朝蒲团吹了口气,再拍了拍,方才席地坐下。 身旁的周然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杀机顿生。 第5章 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陈长安安心坐在首位,完全无视周然的杀人眼神。 言语和目光,向来都是最脆弱的东西,伤不了人分毫。 根本没必要理会。 又过了会,一身云烟色衣裙的宋青瓷,踩着钟声,缓步走来。 一看到陈长安,那双狐媚的眼睛就弯了弯,婀娜地走到一旁的位置,席地坐下。 明明是正襟危坐,曼妙的身姿却被勾勒出惊人的饱满和弧度,多少透露着股勾人的味道。 “没有走?”她的声音软糯酥媚,有着不属于年龄的风情。 显然昨晚谢元佑寻他麻烦,学宫里知情的不少。 陈长安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她背后使的幺蛾子。 收回落在她胸脯的目光,眼观鼻口,他一本正经道:“我还是乾榜甲寅呢。” “哦,我还以为,你会怕了谢元佑,不来了呢。要是那样的话,人家可是会觉着无趣的。” 这话说的惹人遐思,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好。陈长安索性不再理她。 倒是旁边几个竖起耳朵的,恨不得代替陈长安,当场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她愿意搭理自己,谢元佑又算得了什么。 周然也是听得一阵暗恨。打定主意,等下就去找谢家公子,将这些话添油加醋的再说一遍。他想着,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宋青瓷身上,咽了咽口水。 宋青瓷不仅身材妖娆,家里还是上京一等一的豪门大族。 三天前来到青州,入学那天大宫主亲自陪同,家族势力由此可见一斑。 这样的家世背景,再配上那张勾魂容颜,哪有人不动心思的呢。 要是这位感兴趣的,是谢元佑那样的世家公子也就罢了。可偏偏,她愿意搭理的是一个占据乾榜的废物。 这让学宫内不少人捶足顿胸的同时,更加记恨上了陈长安。 见陈长安不回话,宋青瓷又换了个话题,问道:“两天后的大比,还能叫你陈甲寅么?” 陈长安依旧没有开口。 对于宋青瓷,他一直怀有戒心。世间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乍见欢喜或许有,但绝不能当真。在陈长安看来,这位京都贵女一直撩拨自己,无非是见猎心奇罢了。 更何况,相由心生。 观她一脸狐媚,多半是反复无常的女子,指不定哪天刚给了点甜头,转身就被大棒砸死。 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宋青瓷没得到回应,转眼看他。 脊背挺的笔直,一身发白的学袍,被一根木簪别住的长发下,是那张出彩的皮囊。 这个人,自然是好看的。 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些。 她早些年,曾在祖父那里看过一件绝美的白釉瓷器,那般精美白皙,比起这张脸,忽然觉着,那件她念念不忘的白瓷,也不过如此了。 宋青瓷自然调查过他。 许是那位听雨楼主人使了手段,有用的信息寥寥无几。只知道他十四岁之前在边陲,靠着林玄机的庇护,来到宛平府,进入学宫修习道法。 根骨和天赋都不错,修行几年,境界突飞猛进,乾榜甲寅,九品在望。却在三个月前,不知何故,修为崩溃,接连考核都只有区区一个丁字。这样的人,要么是在收敛锋芒,故意藏拙;要么就是身怀机缘,藏有大隐秘。 无论哪种,都由不得人不起心思。 收回眸光,宋青瓷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真有意思啊,在宛平府这么个地方,还能遇上这样的人。 她心里微微感叹,眸子里隐有光芒闪动。 ……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道法教谕夏妙嫣姗姗来迟。 青州道学宫,教谕力量雄厚的让人发指。 尤其是道法手印方面,不仅技巧高超,而且大多是容貌出彩的女修。 大宫主明面上说是为了刺激年轻人的施法手速,实则私底下不知道多少被他吃到嘴里,纳为了姬妾。 这一点,历来为清流所诟病。 只是耐不住学宫给的多,一个月光俸银就有五十两。 因此明知风评不好,每年依旧有无数女修前赴后继,都快成为青州道学宫的一大特色了。 夏妙嫣,自然也是美的。 一袭流云百花裹身裙,两侧裙摆露出一双极其修长圆润大腿,被勾勒出的挺拔双峰,一张看上去极动人的小脸,再配上那双冷清的眸子,足以让无数人垂涎不已。 夏妙嫣来了三个月,学宫内关于她的传言就有不少。 有说她是大宫主的禁脔;有说她是夜照司出身,曾与武周、西魏的谍子捉对厮杀过;还有说她灵力修为深厚,已然五品在望。 她性子清冷,从不理会这些传闻。 于是私下里,种种流言愈加兴盛。 不过无论哪种,都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 师生见过礼,夏妙嫣环视一周,见所有人都到齐后,开始讲解道法手印的技巧。 许是临近学宫大比,这次的讲课,不同于其他教谕的照本宣科,而是注重实战,对于一些花里胡哨的道法手印,会做一些细微肢解和简化。往往一两个动作改下来,原本需要耗费些时间才能成印的道法,都能提前一两息完成,威力相当。 修真世界,快一步成印,进退自然更加从容。 可惜,夏妙嫣的这种技巧,不仅需要施法者熟悉足够多的道法手印,还需要做到对自身的足够掌控,能将灵力的运转变化,计算的分毫不差。 因此只适应于天之骄子,无法完全推广。 甲寅学舍里能够从中受益的不说没有,但也不过寥寥数人。 陈长安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时候过目不忘的好处显现出来。 夏妙嫣的动作,在识海里被逐帧还原。 起手转合,扣指扣诀,哪里的手印冗杂无效,哪里的手印可以精简改进,一一浮现,清晰地烙印在脑子里。 受限于境界,目前还无法完全施展。 但只要灵力足够,再多加磨练的话,他完全能够做到如出一辙。 一套手印教完,夏妙嫣特意看了陈长安一眼。 三个月来一直避战不出,究竟是在藏拙,还是真的境界崩坏,修为不存? 她也有些好奇。 那位听雨楼主人,这些年暗地里培养了不少人。可惜眼力不算多好,那些人即使靠着时间堆积,勉强步入九品,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倒是这个陈长安,颇有些出乎意料。 座主曾说过,有些人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夏妙嫣不禁有些期待,真要是到了大比那天,又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 第6章 落针可闻 学宫大比,除去考核灵力境界外,还有道法推衍、修真界历史典籍、以及道法切磋等等,种类繁多。 陈长安刚来的时候,都有点怀疑。修仙不是打坐观想灵力,再修道法以筑长生就行了?怎么还要考这么多?这可一点都不修真啊。 腹诽归腹诽。 实则也得益于这些繁杂的种类,他才能在符篆吸取自身灵力的情况下,靠着其他科目,将评等控制在丁字上。 不然,仅仅一个灵力境界考核,就足以将他驱逐出学宫了。 每月的小比可以不去参加道法切磋。但半年一次的大比,不行。 学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猜出,陈长安应该是修行出了差错,境界崩坏,都眼巴巴地等着这次大比,要让他跌落乾榜。 对此,他心知肚明。 等到夏妙嫣讲完全部的基础手印技巧,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接下来是道法切磋。 切磋是在屋外的广场上。 周然早就迫不及待,纵身跃出,摆开架势,指名点姓地要跟陈甲寅切磋一二。明知道陈长安不会愿意。但要的就是打压他的风头,处处让他难堪。这样的小手段,光明正大,且足够有效。 陈长安一如既往地摇头拒绝。 旁边围观的诸生们,自然又是嘘声一片,少不得有人开口唾骂。 陈长安听在耳里,也没有多生气。 他估算过双方战力。 昨晚窃取天地灵力后,他如今是觉灵二层,而以周然如今甲寅字号第一的实力来看,境界大抵是在觉灵九层巅峰左右。二层打九层,九品之前,灵力差距可以靠着武力强行填平,难免会暴露些东西。 陈长安可不希望,自己因小失大,丢了两天后的乾榜名额。 到时候,林玄机可不会听他解释。 陈长安拒绝应战。 学宫规矩,作为乾榜甲寅,只要他不愿意,那就没有人能强迫他。 眼见如此,夏妙嫣扫视一周,压下诸生议论声,语气清冷道:“既然陈甲寅不愿意,周然,你可以重新挑一个对手。” 周然跳出来,要的就是让陈长安难堪。眼见目的达到,也就没必要再去挑选他人了。毕竟无论他挑选谁,当众打败人家,或多或少都会让人心生芥蒂。以他如今的实力,和在甲寅字号的声望,实在没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正当他打算退场时,宋青瓷却是走了出来,柔柔弱弱道:“夏教谕,我来和周师兄切磋一下,行吗?” 夏妙嫣微微一愣。 这位京都贵女可是高傲的很,怎么愿意亲自下场? 夏妙嫣不置可否。 广场上原本被压下去的声音,瞬间又大了起来。 “天呐,怎么宋师妹要出手了?” “是啊,万一周师兄失手伤到了宋师妹可怎么办。” “宋师妹这么娇柔,周师兄肯定下不去手的。” “宋师妹这么好看,要是我,肯定直接认输。” “你们说,宋师妹出手,是不是因为陈……” “莫要胡说。” 没人再敢说下去。 宋青瓷京都贵女的身份摆在那里。 能在甲寅学舍修习的,大多是天赋不弱,家世优渥的豪门大族,自然清楚其中厉害,顿时止住话题。即使那些妒火中烧的女子,此刻也不敢妄加非议什么。 青州最大的官也不过正四品的州牧,看起来高高在上,可放在京都,也不过尔尔。大景朝,因为一句话惹恼了京都贵人,家破人亡株连九族的,不在少数。 众人识得厉害,不敢再乱说。 场中周然眼见宋青瓷下场,也大感意外。随即心里一阵狂喜。 道法切磋。 他们这个阶段的道法切磋,因自身灵力不足,主要还是配合肉身进行施展的。交手间,肢体的接触厮磨,再所难免。 目光隐晦地落在宋青瓷胸前那饱满挺翘的弧度上,周然心底一片火热,当即应承下来。 夏妙嫣也没阻拦,任由这位宋家贵女下场,只是看向周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 只见宋青瓷娇笑着走到场中,见了个礼,妩媚道:“周师兄,还请手下怜惜。” 周然此时笑的如沐春风,不失风度。“宋师妹说笑了,道法切磋,点到为止。” 眼神直落在那双浑圆处,心里打定主意,等下占够便宜再收手,最好打成一个平手的局面。如此一来,这位有了体面,自己也得了好处。 真是两全其美。 如此想着,抬眼朝一旁的陈长安看去,却只见他长身玉立站在一旁,脸上笑意不增一毫,未减一分。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但怎么看,怎么觉着那笑容里有着讥讽的意味。 装腔作势。周然暗骂了声,索性不去管他。 宋青瓷站在三丈外,一脸狐媚道:“周师兄,人家可是要动手了哦。” 周然有些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宋青瓷的起手势后,略一思忖,双手开始翻飞,拈起基础的防守道法。 “周师兄用的是土字咒,盾石。” “咦,周师兄施展的手法,有几分夏教谕方才的影子。” “是教谕方才改良过的。原本需要五息才能成印,看周师兄施展手势,恐怕只需要三息。” “这天赋,真是恐怖啊。” 周然双臂上灵力缠绕,直挡在前。 心中打定主意,等挡下宋青瓷第一波攻击后,就反手使用土字咒中的砂缚,用手臂黏住对方,那般纤细身体,一旦被自己缠住,可就没那么容易逃开了。 以他目前觉灵九层的灵力,全力施展,两到三个道法还是可以的。这番下来,少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亲。 想到此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这是正常的道法切磋,谁也无法置喙半分。 一旁有人瞧出端倪。“你们看,周师兄盾石手印成型,但那手势似乎还勾连着下一个道法。” “不愧是真正的甲寅第一人,竟然能够两印相连。” 说这话的同时,那人不怀好意地看向远处的陈长安。 只见他依旧笑吟吟地站在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场中二人。 那张薄唇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那人看不清楚,也没多作理会。 夏妙嫣却是看清楚了陈长安的嘴型。 那是两个字。 白痴。 在陈长安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宋青瓷也动了。 只见她轻巧地踏出一步。 紧接着,身子如离弦飞箭,瞬间贴近周然,素白手上的道印已然成型。 她轻轻地拍过去。 轰! 身处对面的周然只觉一股巨大力量迎面扑来。 那力量如此恐怖,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如怒海狂涛,千层浪卷,只一个交锋,就将他的盾石轻易击碎。 来不及变换道印,整个身子顿时被拍飞,腾空倒去几丈距离才落下。 周然挣扎了几下,终是晃悠悠站起来。 哇。 一口猩红的鲜血吐出,脸色惨白。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宋青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青瓷狐媚的眼睛微弯,吐了吐香舌道:“哎呀,真不好意思呀周师兄,人家可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第7章 知北楼 自诩为甲寅第一的周然,如此轻易地就败了。 围观的诸生,多少有些不可置信。 也没见宋青瓷使用多么厉害的道法,怎么轻轻一拍,周然就被拍飞几丈远,还吐血了呢。 心中嘀咕,却不敢有什么质疑。 大多数人私心里以为,必定是周然怜香惜玉,舍不得下手,这才故意落败的。毕竟面对的是宋青瓷,哪有人敢真的下手,不怕事后招惹祸端? 周然艰难站住,喉咙动了动,咽下体内翻涌的气血,眉眼低垂,道:“宋师妹好手段,我输了。” “周师兄,实在不好意思呀,其实人家真没怎么用力的。”宋青瓷楚楚可怜道。 诸生闻言,顿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有人笑道:“我就说嘛,宋师妹人美心善,怎么可能下重手。” “都是周师兄演的太好了,那口血吐的,我都以为是真的了。” “可不是。不过周师兄的天赋真是强啊,方才夏教席讲解的手印技巧,听几遍就完全掌握了。” “你们没发现,宋师妹刚才的手印,也是简化过的么。” “啊,我光顾着看师妹的绝世容姿去了。” 诸生议论纷纷,大都认同了宋青瓷的话。 方才她并没有用多少气力,周然之所以落败,是在假装不敌,甚至不惜吐血,也要让宋青瓷出风头,果然是良苦用心啊。 周然闻言顿时愣在原地。 原本还打算去学宫的医馆看一看的。 方才宋青瓷的那掌,已然伤及根底,不及时医治的话,绝对是会留下隐患的。 可眼下,倒不好走了。 宋青瓷都说没用力了,他要是离开的话,不但会留下个故弄玄虚的话柄,还会证明自己是技不如人。 那就什么脸面都没了。 好不容易熬到目前的甲寅第一,在家里的地位日渐牢固,可不能在此处栽了跟头。 藏起眼中的怨毒神色,周然对着宋青瓷温和地笑了笑,一边弹压体内伤势,一边强撑着人群中走去。 少不得和身边人说上几句客套话,大意是自己不忍下手,宋青瓷天赋卓绝之类的话。 一直冷眼旁观的夏妙嫣看得有趣,也没戳破什么。 学宫道法切磋是讲究点到为止,寻常情况下,绝不至于会伤及彼此根本。切磋中就算有一方留不住手,观战的教谕也会出手,轻松化解。 可夏妙嫣识破了周然手印里藏着的龌龊心思,索性袖手旁观,任由他落个如此下场。 两人离场后,夏妙嫣随意点评几句,主要将方才道法切磋中的应对变化做了肢解,但并没有拆穿双方手印里隐藏的心思。又交代了几句后,夏妙嫣就让各自自由修行,自己却是走了。 走之前,特意朝陈长安的方向看了眼。 只见他笑吟吟地站在原地,妖娆妩媚的宋青瓷围在身边,正小声地说着话。 回想起方才陈长安吐露的那两个字。 显然,这位乾榜甲寅,大有古怪啊。 陈长安不知道夏妙嫣的想法,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说出自己是被符篆坑害的实情。 眼下的他,正应付着宋青瓷,并没有留意到夏妙嫣古怪的目光。 轻松打败周然后,宋青瓷就凑到他身边,妩媚问道:“陈甲寅,你看,人家厉不厉害?” 人下人陈长安自然不敢得罪这位贵人,当下客气道:“以水克土,还能轻易取胜,宋师妹着实是好手段。” 宋青瓷妩媚地白了他一眼,道:“要不是他心思龌龊,人家也不可能赢的这么轻松的。” 陈长安频频点头“宋师妹说的是。” 宋青瓷似是得了了不起的夸赞,又贴近几步,媚眼如丝道:“陈甲寅,人家的水可是能克很多的哦。” 说罢,她轻轻吐出一口香气。 嗅着女子的香气,陈长安差点心神不稳。 赶紧收敛心神,眼观鼻口。 宋青瓷点到即止,一阵娇笑后,腰肢轻摆,转身回到大肆吹捧她的人群中去。 唯有幽幽的香气萦绕鼻尖。 陈长安暗骂了声妖精。 再三告诫自己,色是刮骨刀,最毒妇人心,自己得小心修行,努力赚钱,万不能着了道了。 转身朝学舍外走去。 上午的课都是夏妙嫣的,既然她离开,再继续留在学舍也没什么用处,说不得还会被武青那些人找麻烦,还不如寻个清净地方好了。 藏书楼,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青州道学宫,号称藏经百万卷。 仅藏书楼就有南北两座。 一座九层,一座六层。 九层的那座占地数亩,名为顾南。 楼内仅入阶道法就有十万册,更难能可贵的是,六层以上还藏有不少连山道藏的秘法典籍,九层更是大宫主修行传道所在。 因此顾南楼,历来是学宫圣地。 相较而言,六层的知北楼,就要寒酸不少。 不仅占地不大,楼内藏书也都是些历史典籍,基础法诀。 六层也没有大佬坐镇,反而是一些修迷楼山的经文,与顾南楼一比,自然大为不如。 陈长安要去的是知北楼,去之前,顺道去饭堂买了一文钱的馒头。 早晨挥霍完,囊中羞涩,只能啃馒头。 好在学宫里物价不贵,一文钱就能买上四个。 陈长安看着手里白花花的馒头,心中安慰自己,不急不急,等保住乾榜的名额后,一切就都会有的。 知北楼并不算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 此时楼内除了一楼的守经人外,看不见人迹。 要的就是这个清静。 守经的是个老道,眉发须白,正懒洋洋地躺在门口的藤椅上,把着一柄蒲扇,听到脚步声,眼皮抬也未抬,没好气道:“又是你这个扰人清梦的小子。” “李老真是好耳力,这都能听出来。”陈长安恭维笑道。 “除了你,谁没事总往这里跑。”声音停顿了会,似乎是想起什么,老道摇着蒲扇“再有两天就是学宫大比了吧,你这个时候不抓紧时间观想修行,多积攒点灵力,跑来这做什么?” “方才夏教谕教的手印技巧,许多手势都有着其他道法的影子。想要掌握,得对其他道法了熟于胸,这不趁着有时间,就来楼里看看,到时候大比也能多一些手段不是。”陈长安如实道。 “这样啊。”老道手中的蒲扇停了下来,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语重心长道:“那丫头改良的道法手印我也看过,是不错。不过,都是些小手段,入阶之后就不行了。” 陈长安苦笑道:“您老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离入阶道法还早。” “好了,懒得问你了,进去吧。你是乾榜甲寅,入楼的费用可以免除,但连续三个月的丁字,五层之上就不要去了。”老道闭上眼睛,兴致缺缺道。 陈长安恭敬点头应承下来,拿着馒头就往二楼上走。 一楼的典籍早已看完,而基础道法手印,都在二楼。 身后的老道摇了摇蒲扇,觉着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想了想,没想出来。 此时阳光正好,老道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算了,梦里自有千秋,管他人间恼事。 第8章 道无常势,法无定门 陈长安拿着馒头,来到二楼。 走过楼梯,二楼的空间明显比楼下的要小一些。 四周整齐排列着无数书架,书架按照道法属性和年代分类排列,上面陈列着无数道法典籍。 仅制作书架的木头,就是大景朝最名贵的黑檀梨木,防虫耐腐、历久弥香,在市场上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那些道法典籍,就更不用说了。无论哪一本的着者,放到现在的修真界,也都是一等一的存在。这里存放的虽不是原本,但拿出一本偷偷卖掉的话,百十两银子还是能轻松换到的。 可惜,这个赚钱路子,陈长安也只敢私心里想一想。 钱财虽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修真世界,灵力靠观想,道法靠手印。 移山、倒海、摘星、逐日、诸般神妙法门,看似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实则根底,都在这满屋的基础道法中。 这些基础道法,详细教导了道法初始阶段,手印间如何运转搭配,灵力如何牵引具现。 诸如周然施展的土字咒,盾石。基础土属性道法,手印不过三十式,觉灵境就可以。 再往上,以盾石为基础的道法,可以演化为入阶的落石、盾山、乃至九阶的昆仑。不过,那个时候所需要的手印会更多,灵力损耗更加恐怖。但无论落石也好,盾山也罢,都是以基础手印为根基,层层叠加,才构建起来的。 当然,道法发展到现在,一些基础手印,会被天资卓绝之辈发现不足,从而进行肢解简化。 可就像楼下老道说的一样,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再怎么简化,一旦道法入阶之后,做为根基的基础手印,一招一式也改动不得。 除非,能够将入阶道法一并改了。 学宫考核的道法简化,每个月就有这样的问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教席故意为难考核才提出的来,他们自己都没答案,也就没谁真的去推衍求解过。 毕竟道法传世三千年,惊才绝艳的修士不知凡几,能够创造出基础道法,并被连山道藏认同并加以推广的,不过眼前这些罢了。 以此为根基的入阶道法,自然不可撼动。 可陈长安看到夏妙嫣的肢解手印后,心里却有着不一样的念头。 天命不足畏,先贤不足法。 道无常势,法无定门。 无论什么道法,基础的也好,入阶的也罢,必定都不是完美无缺的。 他过目不忘,体内灵力又是天地本源,或许看得多了,记得多了,就能做到触类旁通,从而以他山之石攻玉,找出学宫那道入阶法门简化推衍的答案。 当然,想要做到这点,绝非一日之功,急切不得。 深吸了口气,陈长安朝着东北角走去。 首先要看的,自然是水属性的道法。 他先前观想打坐,觉醒出来的灵力是水属性的,这点在学宫里备过案的。就算他想要改进手印道法,功夫也得下在水字咒上。至少在有自保能力前,他的道法,都只能是水字咒。 学宫的大修士不少,说不得楼下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就是不世出的高人,一旦被人瞧出他体内是本源灵力,道法无属性限制的古怪,那可就难逃一个凄惨下场了。 好在先前经常来知北楼,水字咒的道法大多都已经看过,眼下再看,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宋微水注经》、《坎字手印详解》、《观想经葵字诀》、《流水波纹经》、《水字咒清尘诀》、《微言坎字手印》…… 陈长安在书架前行走,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上,抽取一本翻开,跟记忆里对照一下,果然一字不差,这些就没必要再翻看了。 再往前走,陌生的书名渐渐多了起来。 也不用刻意寻找,陈长安直接抽出那本陌生的《坎宫三十六印》。 翻开丝绢包裹的书皮,扉页上是一行楷书:水生万物,大道之行也,利万物而不争,是为众妙之门。 下方李伯言的名字赫然入目。 这位修真史上的水字咒集大成者,创造出九阶水字咒的顶尖大佬,着作不少,仅陈长安翻阅过的,就有数十本了,实属水字咒法门的至圣先师。 这本《坎宫三十六印》,讲的是水字咒中的普世功法,凝水诀。 催动自身灵力,于虚空中聚气成水。 看起来并没什么厉害之处,同种类的道法亦有不少。但无论是现行的水龙道法,还是凝冰秘法,大多以这门手印为根基,由此可见其中过人之处。 翻开扉页后,总共三十六幅手印图,手印繁杂而不乱,逐一讲解。每一种手印,都配有相应的口诀和心法,旁边还有道经注解,运气几转,灵力几成,密密麻麻记录其中。 好在陈长安过目不忘,翻了一遍,就能记得一丝不差。 再学着夏妙嫣教的方法,将上面的手印技巧和功法口诀,与脑海里其他水字咒的法门一一对比,果然大同小异。虽没发现什么冗杂花哨的地方,但对于这门道法的领悟,好似更加通透了些。 这还仅仅只是翻阅水字咒法门,要是对照其他属性的道法呢? 果然多读书是有好处的。 陈长安想着,将《坎宫三十六印》放回原处,又抽出另一本翻看起来。 陈长安看书极快,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将水字咒的基础法门看的七七八八了。 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陈长安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的二楼显得清晰可闻。连续不断地翻阅了上百本书籍,即使他过目不忘,此刻也有些扛不住了。 境界不到不到三品,都是肉体凡胎,体内灵力再多再精纯,也得吃喝拉撒。 陈长安拿起放在一旁的馒头,打算休息一下。 拿出馒头,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在二楼漫无目的地踱步。 悠闲地走到无数书架隔档出来的一处转角,陈长安随手抽出书脊上写着《木字转生印》的书卷。 还来不及翻看书卷,就只见,露出的那处空隙,一双眼睛幽幽地看了过来。 第9章 世间山有两座 被那双眼睛看住,陈长安微微有些恍惚,忽觉一阵透骨的寒冷,巨大的危机自心尖涌起,遍布全身。 他目光一凝。 左脚后撤一步,身子微微弓起,全身肌肉骤然绷紧,神识落在窃灵技能上。 严阵以待。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从陈长安看到那双眼睛起,到他做完所有戒备动作,也才过去了一息。 只见他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书,隔着书架,与那双眼睛两两相望。 都没有说话。 许久。 对面那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声音不冷不热道:“倒是敏锐,不过要是动手的话,你这反应,还是弱了些。” 虽然有些看不上他的意思,但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敌意。 陈长安辨别了一下,确认对方没有恶意,这才咽下嘴里的馒头,收敛锋芒,脸上浮出笑容,尴尬道:“方才看书有些魔怔了,一时没分清,还望师妹见谅一下。” 藏书楼经常有看书魔怔,分不清现实的例子,他这番话是为了掩饰方才自己的敌意。 对面却是有些不置可否,皱了皱眉头,道:“师妹?”那双出彩的凤眸里露出几分古怪。 即使没有恶意,陈长安也能感应到那股莫名的压迫感。 他身体丝毫不敢有懈怠,脸上笑意愈发真诚,道:“眼睛明亮有神,全无半分沧桑,声音更是圆润清脆,如凤雏鸣,明显年纪不大,叫你师妹有错么?”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大宫主,这类立于青州巅峰的大人物,对于底下那些溜须拍马迎奉恭的手段,也不会太过较真。 她一双凤眸,身高约莫与自己齐眉,与宋青瓷一致的京都口音,眉眼以下,有面纱遮掩,要么是容貌极其美艳,要么就是患有脸疾。 可无论美丑,夸她年轻,总是不错的。大宫主尚且不能免俗,更何况眼前这个女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长安前世今生,对于这些早就驾轻就熟。 果然,那双凤目弯了弯,略带了几分笑意道:“果然有趣。你就是那个乾榜甲寅,陈长安是吧。” 被人叫破身份,陈长安愣了一下。能够认出他并不稀奇。青州道学宫乾榜只有六人,他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占据第六,自然会被人瞩目。更何况,这三个月来,他一连的丁字评等,就更让人记忆犹新了。 只是,听她口音和语气,好似并不是学宫的人。 而且,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压迫感,显然不是个普通人所具备的。 看她眸子里那股超然物外的神情就知道,这样的女子,要么是家世足够优渥,要么是自身实力使然。 陈长安心里猜测着对方身份,并没有凑过去打量的意图,依旧站在原地,笑道:“师妹好眼力,我其实是侥幸,这才拿了个甲寅称号的。” 女子眼神略有缓和,道:“方才听见水字咒那边的翻书声,看书倒是挺快的。”说着,又看了陈长安一眼,“这些道法虽说不是孤本,但沾上些别的东西,也是不好的。” 陈长安闻言,赶紧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迅速吃完剩下的馒头,然后擦了擦手,这才重新拿回那本《木字转生印》,一脸认同道:“师妹说的是,前辈先贤着书不易,我辈自当爱惜。师妹,其实我对这些道法典籍,向来都很小心,从无半点折损的。要不然,楼下的李老也不会放我上来了。” 至于前面那句夸他看书快的,直接无视了。 总不能告诉她,我翻书一遍,就都记得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低调,低调。 女子看着他,那双凤眸蕴含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采,许久,才开口道:“人间果然是有趣的很,希望还能再见。” 话音一落,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陈长安顺着书架的缝隙望去,只觉她周身好似笼罩了一团雾气,明明是晌午,竟然看不清她的身影。 这等诡异手段,让他大吃一惊。 搜寻记忆,陈长安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能感叹,修道之人,果真是手段玄妙,不可揣摩。 既然猜不透她的身份,多想也无益处,陈长安索性就看起手中的木字咒来,反正水字咒的已大致看完,是时候攻读其他道法了。 在陈长安翻阅道法的同时,那位白衣白鞋,白纱蒙面的女子正从二楼缓步下来。 藤椅上的老道悠悠醒来,一见到这位,顿时睡意全无,这才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立马起身,尴尬笑道:“这个,老道,那个……” “无妨。”女子不冷不热道。 “那个姓陈的小子,没打扰到您吧。”老道试探地问道,带着几分讨好。 “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倒也有趣。” 她的声音不冷不热,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听不出喜恶。 老道却心头大震。 这位行走世间,自禹州一路西行,所遇到的人物不知凡几。 修真界不世出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权臣干吏,风流才子,江湖豪客,数不胜数。可被她点评在册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大多不过两个字,尚可。 最多的那位,是武周战神,一戟断江的秦王李君羡,双方于洛水相遇,那一天,给的评语是四个字:冢中卧虎。 武周秦王尚不过四个字,陈长安的却有八个。 这要是传出去了,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老道不敢再打听,转而小心翼翼问道:“您出楼来,是要走了吗?” 女子凤目微眯,眸光落在远处,只见天边白云几朵,飞鸟两只。 许久,她才悠悠道:“在山上修行久了,下得山来看,这天好似要更高了些。” 老道尴尬地摇了摇蒲扇,一脸讪讪。 他不曾上得山去,自然不知山上是何风景。 “见过该见的人,我得去那座山了。”女子说完,不再停留,径直朝外走去。 身影只是几个闪烁,就出了学宫,一路西行。 老道手中蒲扇顿了顿,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世间山有两座。 一座连山道藏。 一座修迷楼山。 也不知这次,是哪座山要更高些? 想到这里,老道又叹了口气,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兀自念道:“算了算了,世间烦恼百万种,不如梦里做神仙。” 第10章 炸春雷 陈长安将手上的《木字转生印》看完后,已是午后。 下午学宫的课,主要是灵力观想修行方法,他如今窃灵在手,自然不打算辛苦观想打坐,蹉跎时间了。 身为乾榜甲寅,即使下午的课不去,教谕也不会多说什么。 一下午的时间,都在楼内不停地翻看木字咒,等到了老道来撵人的时候,一直看完了一小半。 老道摇着蒲扇走上来,找出角落里的陈长安,上下打量了几眼,便神情古怪地将他撵下楼,关门落锁,自顾自地走了。 陈长安看出老道心情不好,也没多问,乖乖地离开知北楼。心里猜测,多半与上午遇见的神秘女子有关。可惜,他只知道那女子是京都口音,白纱遮面,身份家世大抵十分显赫。 符合这点的京都女子不知凡几,也就无从猜起了。 出了知北楼,陈长安直接朝学宫外走去,林玄机那里还有一堆杂活等着他,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好在前世穷困的时候,端茶倒水的活也没少做,倒也轻车熟路。 听雨楼在宛平府最繁华的临水街上,等陈长安走到时,华灯初上,正适宜听雨饮酒,赏花弄月。 尚在远处,便可见那座占地百亩,高有九重的听雨楼。 四角翘檐各悬有夜明珠,夜明珠并不算多昂贵的物件,可架不住每一重翘檐都用以点缀,单这造价,就抵得上寻常人家一辈子的花销了。 九重楼上更有造型各异的脊兽,每一只琉璃脊兽不断地吐着流水,源源水珠顺着瓦片,一点点落下,叮咚作响。 大门处,是一块鎏金木匾,写着听雨楼三字。字体线条苍劲古朴,气结构象浑脬,讲究一个神气完足,磅礴大气。 听人说这方牌匾是林玄机亲笔所写,也不知真假。 不同于寻常酒楼,听雨楼大门处还站着两位唇红齿白的小厮,身段纤柔,容貌虽比不得陈长安,但也不输寻常女子。 这些小厮大多心机深沉,极善于察言观色,也擅长背后下阴手。 两人大抵觉得陈长安虽然还在学宫修行,但也不过是楼里打杂的小厮,身份比不得自己。 见着他来,连笑容也欠奉一个,左边的那位冷着脸道:“磨磨蹭蹭的,手脚还不快些,方才大管事已经问过你几回了。” 陈长安瞥了一眼,没同他计较什么,径直朝院内走去。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神气。”那小厮在背后冷笑了声。 身边同伴认同地点了点头,一脸玩味道:“欠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到时候光靠卖肉指定还不完,说得还得赔上点其他。” “在理。” 两人说着,又相视一笑,声音里满是恶意。 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陈长安对这些小厮的手段,稔熟无比,也不会太过去计较。 听雨楼的生意一向很好,酒客们念念不忘的美妇东家除外,楼内还有洞萧、云琴、跳莲、羞花这几位当红女子。 虽不是胭脂楼那等风月场所,但架不住宛平府权贵们的喜爱,又有无数道德学家为此鼓吹,名声俱佳,再加上林玄机连州牧大人也要忌惮几分的背景,因此听雨楼生意便如雪球,越滚越大。 进了院内,除去九重高的主楼外,另有亭台楼阁小舍别院无数,青石铺就的道路依着一方湖水九曲十折,道路两旁缀满流苏宫灯,烛火通明。 陈长安赶到主楼,见过大管事后,直接被打发到一处别院,做些递送酒水点心的体力活。 一进别院,就瞧见端坐院中的武青,怀里还坐着一位美貌妇人,看上去年岁颇大,此时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泫然欲泣,看似不堪探入胸前那只粗手作怪,实则欲拒还迎。 陈长安一本正经地收回目光,做好打杂小厮的本职。 武青一边挑抹勾勒,一边看向陈长安,语气淡淡道:“听雨楼主人真是好手段,我昨晚不过是打了你一拳,今日我叔父翊麾校尉的职位就被去了。” 陈长安皱了皱眉,显然大管事将他安排在这里,并不是巧合。 武青也不理他反应,自顾自地笑道:“说起来叔父一直和我父亲明争暗斗的,被去职了也好。可是,这种事情怎么说,也不该是因为你这个废物啊。” 他说着,将手掌从妇人胸口抽出,任由妇人放入嘴中根根舔砥,眯起一双眼睛,语气阴沉道:“学宫的规矩在那,谢公子他们不好出手,可是我不怕。陈长安,我已经入了边军先锋营了。” 陈长安从边陲之地过来,自然知道青州边军先锋营,发配的是罪不至死的修士。 说是留一条活路,实则也不过九死一生。 这倒有些意外,武青再怎么说也是宛平府的权贵阶层,可为了对付他,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果真,小人物是没有选择的啊。 陈长安一阵默然。 武青却是咧嘴一笑,满足地拍了拍美妇人的大腿,示意她离开后,这才豁然起身,周身气机流转,杀意森然。 有些遗憾道:“等下就要去先锋营了,要不是你,我这个时候,就该好好尝尝,这位宛平府贵妇人的味道。” 他说着,手上诀印应声翻飞。 陈长安认得出,那是火字咒,赤拳。 不同于昨夜出手,看他起手式就知道,一旦被附着的火属性灵力击中,少不得一个经脉断裂的下场。 陈长安身子绷紧,左脚轻轻向前踏出一步,脚跟踮起。 吱! 一道短促却很刺破耳膜的声音,在武青手印翻飞的瞬间响起。 那是陈长安脚底布鞋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 武青眸子一沉,单听这声音,便可见微知着,这一起式的爆炸力。 他跟随父辈,也修习过军中的一些技击之术。 一些霸道武技不需要多少灵力支撑,一旦出手,依仗身体的寸劲,三步内就能够劈甲裂马,近身战更是无敌。 在陈长安凭借着脚底蓄力,身子闪电般贴近的同时,武青当即手印散开,直接运转体内灵力,施展军中的炸春雷。 这是套爆发力强如炸雷的武技,所需灵力不多,但需要自年幼起开始打熬经骨,修到高重后,每一拳的寸劲就如炸雷般恐怖。 武青修行到现在,也不过堪堪能在前几拳内,打出寸劲。 他自忖,凭借着寸劲和体内灵力的优势,完全可以先黏住陈长安势若破竹的一波攻势,再做计较。 可贴身而来的陈长安完全是无理手,任由他手掌的炸春雷拍向腹部,自己却是一记手法刁钻的手刀,砍向他的脖子,一副搏命的打法。 武青性命尊贵自然不肯,反手回援。 双手交触的瞬间,却见陈长安嘴角勾起,直接一个力大势沉的抬脚,武青粗壮的身躯顿时被这一脚踹得倒飞出去。 而陈长安脚下青石再次传来与布鞋摩擦的刺耳声,整个人笔直暴射,追上还在悬空的武青,右手再快若闪电拍中对方胸口,掌心处寸劲爆发,只一掌,就拍散武青体内灵力,拍得他直吐鲜血。 甩了甩手,陈长安居高临下道:“到了边军,可就不能这么惜命了。” 第11章 世间那么大 躺在地上的武青嘴角鲜血直涌,一双眸子恶毒盯着陈长安,阴森笑道:“武力确实不错,可惜,你又不敢杀了我。等我从先锋营回来,死得就是你了。” 陈长安眉头微挑,他看了武青一眼,和气地笑道:“校尉家的公子,我自然是不敢杀的。” 他说着,右脚抬起,脸上笑意不减,“不过,杀人不敢,废了你的秽根我还是敢的。反正去了先锋营,这玩意也用不上了。”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朝对方下体踩去。 这一刻,饶是人在地上,也能感受到陈长安脚中蕴含的恐怖力道。显然是真的打算废了自己。武青睚眦欲裂,一时间又动弹不得。 好在,陈长安的脚并没有真正踩下来,而是被人挡住了。 挡下陈长安的,是听雨楼的主人,林玄机。 她当然不会任由陈长安在这里废了武青。 事实上,今晚武青之所以能在听雨楼里动手,大半还是出自她的授意。不然,一个致果校尉家的小儿子,还是被发配去了先锋营的罪人,哪里有的胆量,敢来听雨楼放肆。 就凭谢元佑的口头承诺? 林玄机身形一现,陈长安就早有所料般,瞬间收回腿脚,叫了声林姨后,乖巧地站在一旁,脸上神色恭敬,看不出丝毫作伪。 瞧着一副自然而然的下人姿态的陈长安,美艳妇人嘴角轻轻勾了勾,这种谨慎作态,可与刚才他狠厉的身手完全不符啊。 林玄机再看了眼武青,淡声道:“还不走?” 武青闻言,再也顾不得平复体内翻涌不息的灵力,吐了口血水,艰难爬起身,步子踉跄朝院外走去,临了还不忘回看了眼陈长安,目光怨毒。 陈长安对此熟视无睹,心底只是思索着,小院这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玄机站在院中,身上自有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她看着陈长安,柔声问道:“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陈长安反复酝酿措辞,一时间也没敢开口。 林玄机却是笑了笑,望向院外的夜空,眼波流动,似乎想起了什么,许久,声音才淡淡道:“那位自山上而下,一路西行,但一直三缄其口,点评过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强如武周那位秦王,也不过只有四个字。可今天,听闻她给出了八个字。” 说着,林玄机笑而不语地看向陈长安。 陈长安心中一动,瞬间意识到什么,但依然没有开口,静等下文。 果然,林玄机声音轻柔的开了口,道:“妾身听到这个消息,先前也是不信的。可青州道学宫的大宫主亲自背书,又将武家那小子贬去了先锋营,妾身这才信了八分。” 她说着,走近陈长安几步,纤纤玉指勾起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幽幽的香气吐在他脸上,笑道:“方才瞧见你那番架势,妾身这才信大勇若怯,是不假了。” 陈长安身子僵硬,更不敢有丝毫乱动。 林玄机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柔声道:“别看武家那小子,嘴上说着如何,实则还是怕学宫和我找他麻烦。这些世家公子,眉眼通透并不比你差多少。” “当着妾身的面被你击溃,既给了听雨楼体面,也不会被谢家那边怪罪,反而还会让谢家那位公子更加念旧情,去了先锋营,有谢家庇佑,也不会差多少的。” 陈长安明白这是敲打自己,谨慎开口道:“林姨,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得意忘形的。” 林玄机美艳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那张娇艳欲滴的红唇又凑近了几分,“陈长安,觉灵境尚可靠着武力弥补修为差距,可觉灵之后呢?不管那位评价如何,要是保不住乾榜,妾身可是会很生气的哦。” 陈长安能清楚看见她眸眼里的寒意,额头渗出细碎的冷汗。 林玄机笑了笑,放开手指下战栗的身体,柔声道:“只要你不负妾身,妾身自然也不会负你的。回去吧,听雨楼不用来了。” 一身冷汗的陈长安如释重负,恭敬地向着林玄机请辞后,缓步离开小院。 出了小院,再沿着蜿蜒的青石路走出大门,先前门口处的小厮已经换了人。同样是容貌秀美的锦衣小厮,此刻再见到陈长安,就要谦卑的多。 门外停着一辆奢华马车,马夫也认得,姓范,是位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之前一直都是这位负责接送。 笑着打了个招呼,陈长安自然而然地坐进车内。 车厢内铺有一张巨大的白貂皮地毯,一尊铜炉正燃着熏香,青烟袅袅。当中摆着些点心果盘,肉脯酒水,角落里还有几本泛黄书籍,是之前还没翻完的。 坐在松软的车榻上,陈长安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等到下了车,谢过范履要陪同的好意,并约好明天出车的时辰,回到旧雨巷的家中,陈长安一直紧绷的身子才略微松弛下来。 林玄机的压迫自不消去说,但让陈长安方才不敢有丝毫大意的,还是范履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以及衣角那点血渍。 明显是刚杀过人的。 再回想起先前听雨楼大门处的小厮换了人,心中也猜出了大致。 倒也没有多少的兔死狐悲。 这个世道,人命如纸薄,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的。 只是心里对在知北楼里遇见的那位,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仅仅说了一句话,让他不必展露多少价值,境遇就能如此天差地别? 念头百转,最终还是落在丹田内的符篆内。 觉灵二层。 他现在还是太弱了。 无论面对谁,都得小心翼翼,收敛锋芒,生怕走错一步,就会像那两个小厮一样,死的悄无声息。 在听雨楼里敢对武青出手,是猜准了有林玄机撑腰,这才没有任何收敛,毫无顾忌。 可出了听雨楼呢? 陈长安四指合圆,放在头顶。 世间那么大,他的这么小。 听雨楼不过是宛平府中的一座酒楼罢了。 即使青州,也仅仅是大景朝的边州,比青州大的州郡还有不少。而大景朝在这片大陆,疆域也不是最大的,边上还有武周和西魏。 他这只井中蟾蜍,什么时候才能跳得出去呢。 第12章 人情世故 在屋中小坐了会,将从马车上顺下来的几块肉脯吃完,又喝了壶凉水,感应了一下四周,确信没有人窥探自己后,陈长安才开始盘膝而坐,进行一天的修行。 心经道法运转,直接开始窃灵。 周身内无穷无尽的灵力尽数被窃取,随即被符篆一点点剥去杂质,去芜存菁,再汇入丹田内,形成自身力量。 陈长安小心谨慎地修行着,昨晚最后那恐怖的神识探查,多少让人心惊胆战。 几个时辰后,体内符篆再次光芒一动,陈长安识得厉害,赶紧停止修行,不敢再妄动。 虽然不知道那恐怖的神识是怎么回事,但谨慎总无大错,这世间,只有小心谨慎,才能活得长久。 内视丹田灵力,此时灵力堆积,已然有了觉灵九层气象。陈长安微微一笑,如今修为总算大致恢复到先前的境界。寻常人需得经年累月毫不松懈的观想修行,还得根骨悟性差一不可。他却只需要短短几个时辰,仅靠着那篇心经道法窃取天地灵力就行了。 心中感慨的同时,尝试运转了一下基础道法。昨夜因为灵力不够,就没去做,眼下却是要试试了。 陈长安双手翻飞,默念口诀,丹田内灵力运转,起手坎势,扣指三十四,施展的是灵力损耗最少的水字咒,净尘。 不过片刻,手上就布满了细碎的小水珠。 仔细感应了一下。 灵力运转起来无丝毫滞涩,甚至比起自己先前辛苦观想出来的,还要得心应手契合自身些。不仅如此,以他觉灵九层的境界,体内灵力能掌握动用的不过百中之一二罢了,照理说,能够连续施展出来的基础道法,至多两到三个。 可在方才施法的过程中,他能清楚感受到,体内的这些本源灵力,比起观想出来的,他完全可以做到充分掌握,百分百进行调动。 这也就意味着,基础道法他可以使用的更多,即使是那些灵力损耗堪称恐怖的入阶道法,他在觉灵境也都可以动用。 这种手段一旦被人发现,难免会被人窥破他的隐秘,所以只能当做最后保命后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 陈长安清楚,靠着符篆窃取本源灵力,也只不过是当初忍下折磨下,符篆回馈的一点手段罢了。而一旦他将符篆完全掌握,即使是半枚,想来,也足够于世无敌了吧。 他想了想,赶紧收敛念头。 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再去尝试其他道法了,他起身,在院子里冲洗一番后,重新回到屋中。又喝了杯水,开始将先前翻阅过的道法,在识海里一一回想。 想要活得长久,想要人间无敌,修为境界和道法手印,缺一不可。 而修行之事,历来如逆水行舟,仅仅靠着天赋根骨,根本走不长远。 勤勉、刻苦、耐得住寂寞,缺一不可。 好在陈长安根骨不错,又过目不忘,还肯下死功夫。 学着夏妙嫣的方法,对那些道法进行反复对照,将其中一些重合的手印挑出,再结合一些道法大家的典卷,尝试着加以简化推衍。 一番下来,虽做不到化繁就简,但到底有所裨益,对道法的领悟比起白天在书楼那会儿,还要通透几分。 这约莫就是读书百遍的真意所在。 将水字咒和木字咒观想完,有些想尝试一下木字咒,看能不能施展出来。 思忖片刻,还是作罢。 三千年来,灵力属性限制着一切,即使是超凡入圣的三品大佬,也无法用出两种属性的道法。 他要是能施展的话。 周遭视线无数,虽感应不到有人窥探,可凡事就怕个万一。 得稳住,不能浪啊。 再三告诫自己。 陈长安收敛起这个不知死活的念头,心思回转,将今日的事情复盘一遍,总结得失。 不知何故,日间所有回想结束后,有几幅画面印象最深。 宋青瓷拍飞周然的素白手掌。 知北楼里隔着书架望过来的那双凤眸。 听雨楼小院,美妇人娇喘呻吟的艳丽面容。 想着想着,陈长安低头而视,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自己到底是个凡人,七情六欲,一样少不得。 再想也还是这些画面,陈长安选择直接上床睡觉。 一夜无梦。 照例早早醒来后,陈长安在院内练了会拳脚。 起手式颇有些炸春雷的架势。 偷师于武青,可惜不知气机流转和寸劲发力如何,只是徒有其表,根骨还是他前世的那套。 陈长安也想过去炼一些这个世界的武技,但学宫的藏书楼没有这方面的功法秘籍。 而宛平府虽然有不少武馆,且不说习武要耗费的大把银子,就是凡俗武技炼至大成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入阶道法,就会被轻易轰碎的下场。 陈长安如今境界恢复,按理说不会再沉迷于此,可他依旧一板一眼地打完所有动作,没有丝毫懈怠。 打完所有动作后,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因为有着马车接送,倒也不用那么急着出门。在院中小坐了会,陈长安再回到屋中,将学院那件洗的发白的长袍穿好,这才出门。 至于银两,就不必带了,反正马车上有着足够的点心肉脯。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足够管饱。 陈长安人穷志短,眼下能省一点是一点。 出了旧雨巷,马夫已然停车在侧,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陈长安快步走到马车旁,笑着打了声招呼,再寒暄两句,丝毫没有骤然富贵便高高在上的姿态,笑容温和,对马夫流露出的恭敬姿态,都以一颗平常心应付。 上了马车,车内摆设与昨晚稍有不同,除了换了新的瓜果点心外,当中还多了一个木质食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碗肉香四溢的羊肉汤,下面还摆着几盘各式各样的点心,俱都卖相考究,热气腾腾。 显然是昨晚发现他顺走那几块肉脯后,马夫今早特意买的。 讲究一个润物无声,不会惹人生厌。 陈长安看着车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一个马夫都有如此城府和手段,果然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啊。 第13章 年轻人,总该气盛些 马车平稳地走在长街上。 陈长安没有客气,很快就吃完马夫特意买的早点,再将剩下的都揣在身上。 拿起之前翻了一半的《大景五百年》,继续看下去。 大景朝国祚绵延上千年,但真正开创如今太平盛世的,还是持续三百年的春秋义战之后,三大王族入主中宫,去帝制,改建三院分权。 枢密院、中书院、监察院,五百年来分权制衡,这才有了如今与武周、西魏并立的煌煌气象。 因为是本消遣的书,陈长安看的比较慢,等到看完后,马车也到了地方。 范履掀开车帘,扶着陈长安下了马车,带着熟络的笑意,问道:“长安,中午我再过来?”无论真情还是假意,姿态很足。 陈长安两世为人,见多了家族兴衰,富贵反复的例子。许多今朝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夕之间跌落尘埃,命如草芥。 人生境遇,向来不过一念。 谨小慎微了这么长时间,自然不会在此处失了分寸,即使是面对马夫范履,他依然保持着足够的温和。情真意切地谢过车上的早点和好意,再直言自身天资驽钝,中午得努力修行,就不出来了。言语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不会让人觉得客套。 范履点头笑道,理应如此,也不强求,随即驾着马车离开。 此刻时辰尚早,学宫外有不少马车正陆续赶来。 陈长安看了一眼,发觉身边多了不少锦衣玉袍的公子,有人不吝啬笑脸朝自己打着招呼,一些往日里正眼也不瞧自己的豪门贵女,此刻也多了几分妩媚笑意。 清楚这大抵是那位的评语的缘故,陈长安客气地打着招呼,没有丝毫的矜骄之气。 眼见他如此姿态,那些听从父辈要求笑脸相迎的公子小姐们,多少又高看了他几眼。觉得这位乾榜甲寅,果然不凡的很。 谢绝了一些善意邀请后,陈长安自顾自地进了学宫。 没有去甲寅学舍修行,直往知北楼走。 昨天木字咒才看了一小半,除去木字咒外,还有火、土、金三种法门要一一翻阅。 一路上也免不了遇上学宫里其他的人,大多数依旧对他冷眼相对。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家世地位的区别来了。显然,昨天大宫主的话,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听的。三六九等阶级差距,概莫如是。 陈长安若有所思地走到了知北楼。 老道依旧躺在藤椅上,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听到他的脚步声,这次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摆了摆手,让他自行上去。 原本还打算跟老道寒暄几句,看能不能打探一下昨天那位的来历。一见老道如此姿态,陈长安也就识趣地没有搭话,恭身行了个礼,这才朝二楼走去。 等到陈长安上了楼后,夏妙嫣和一名儒雅男子出现在门口。 儒雅男子看上去四十左右,一张剑眉星目的脸,腰间挂着一柄卖相不错的宝剑,夏妙嫣站在他身后,目光清冷。 见到来人,老道停下蒲扇,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开口道:“怎么,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儒雅男子不以为意,笑了笑,“师兄,你这是在怪我将那位的话说出去?” 老道哼了声,没有作答。 儒雅男子微微有些感慨道:“就算我不说,以他的处境,无论再怎么藏拙不动,明日也得拿出真本事来才行。到时候,还是免不了这些风头的。” 老道看了他一眼,“林玄机那边怎么说?” 夏妙嫣知道这是在问自己,开口道:“我昨夜去了趟听雨楼,可惜没见到她,想来是不打算收手了。” 老道撇了撇嘴,“监察院的夜照司,什么时候做事也这么畏手畏脚了。” 夏妙嫣本来就是清冷的性子,没有辩解什么。 儒雅男子在一旁笑道:“师兄,林玄机是没什么,可架不住她身后的是赵家啊。别说妙嫣了,就是我遇着她,也得客客气气的礼让三分。” 老道摇了摇蒲扇,沉默不语。 中宫三王之一的赵家,枢密院的主人,主掌天下兵马。 除去山上那座学宫外,各州地的道学宫,面对赵家,都得保持足够的谦卑。 这是当初那位赵武王,用血淋淋的事实,教会天下所有人的一个道理。 赵家兵锋所指,即是道义。 儒雅男子抬眼望向二楼,大有深意道:“师兄,你们都看好这孩子,我其实并不意外。可是这世上的良才美玉何其繁多,真正能辉映天下的,寥寥无几,盖因雕琢打磨的手段不行。” “其实我倒不介意林玄机不收手,她虽然眼光不行,但雕琢的手段却是不弱,女子的细腻心思再加上狠辣手段,最适合做这些打磨人的活。” 他说着,回看了眼夏妙嫣,“妙嫣,你可要多学学。” 夏妙嫣没有作声,老道却是冷笑道:“你就不怕他死在山上?” 儒雅男子对老道的冷脸视而不见,声音平和道:“师兄,青州道学宫送去山上的是不少,可惜大多没成什么气候。这几年我去山上,坐的可都是末席。” “近些年学宫的乾榜看起来不错,可惜,身上都少了点东西。大勇若怯,藏拙不动,不是说说而已,没得那份心性,缺少足够的打磨是出不来的。再者,我想争的,也不只是个名头。至于陈长安会不会死,那就是命数了。命里若只有三尺,硬求一丈也是白费。” 老道神色复杂地摇了摇蒲扇,沉默了半刻,开口道:“大宫主,说到心思狠辣,你也不差多少。” 本名李道衍的大宫主微微一笑,“师兄,我很看好他。” 老道脸色有些黯然。 他知道李道衍特意来此的用意。 他要争的,不许自己拦。 其实他与陈长安也并没有多少的香火情分,只是觉着这孩子顺眼,又行事通透,每回来楼里说两句话,能陪他逗个闷子。寻常的事情,或许会出手帮衬一二。但涉及学宫地位之争,还千丝万缕着王族倾轧,他也就只能睁一只闭一只眼。 他已经不握剑很多年了,早没了当初那份心气。 李道衍又站了会,最终还是没上楼去。 离开前他对夏妙嫣道:“妙嫣,基础道法方面你是大家,可以多指点他一二。既然她下山后,给了我青州道学宫这么罕见的评价,那不拿个榜首也说不过去了。再说了,年轻人,总该气盛些,这样也好多造些声势出来。” 第14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陈长安人在楼上,自然不知道楼下那些内幕。 此时的他仍旧在不断翻阅着木字咒道法,一字不差地记下后,再回想对照。 陈长安看得乐此不疲的时候,夏妙嫣找了过来。 听到动静,抬眼看去,只见这位学宫里流言不断的美貌教谕,此刻正俏生生地站在跟前。 被一袭裹身长裙勾勒出的身姿曼妙,双峰浑圆雄伟,腰线玲珑。 陈长安收回眸光。 她来,多少有些意外。 赶紧起身见礼。 陈长安小心陪笑道:“夏教谕,我可不是觉得您的课不好。而是明天就要大比了,想着临阵磨枪,才来翻看这些道法的。” 夏妙嫣闻言,扫视了眼四周的书卷,书脊上尽是木字咒的法门,眉头轻轻一挑。 陈长安见着她动作,心头一跳。 犹豫了一下,酝酿措辞,解释道:“昨日您那化繁就简的手法,明明是一种手印,却好似又包含着千种法门一般。我资质驽钝,水字咒的手印一直拈不快,就想着能不能从其他道法里,找出些捷径来。” “哦,那你找出了没。”夏妙嫣笑着问了一句。顺手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木字五十讲》,翻了翻,等待下文。 陈长安一时间摸不清她的来意。 照理说,他乾榜甲寅的身份,谁的课都可以不去。更何况,眼下他还得了某位大人物的点评,即使大宫主,想来也不会为难他多少。 可怎么看,对方都有些来势不善的意味。 陈长安斟酌再三,谄媚笑道:“哪能和您相比,我昨天看了一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夏妙嫣眼睛从书上拿开,眉眼落在一副溜须拍马模样的陈长安身上,嘴角勾起。 还真是像大宫主说的一样啊,性子内敛谨慎,一点也没年轻人该有的气盛。 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是觉着世间之大,哪里去不得? 心里想着,嘴上淡淡道:“既然看不出来,就别看了。” 陈长安笑脸不变。 似乎料定了他不会张嘴拒绝,夏妙嫣将手中的书卷放回书架,转了个身。等走出两步后,又回过头来,开口道:“走吧。” 陈长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去抗争什么。 心中疑惑,这位如此此作态,究竟是自己不去听课,自觉威严被冒犯的报复之举,还是怀有其他心思? 出了知北楼,门口的老道似乎是睡着了,也没睁眼。 陈长安恭敬地行了一礼,快步赶上夏妙嫣,跟在身后。 一开始还没其他心思,等跟着夏妙嫣走了段路后,陈长安这才意识到,她有着完全不输林玄机的景象。 陈长安不敢多看。 走了一路,等转了几个弯,周边建筑渐少后,陈长安这才惊觉,走的不是去甲寅学舍的路。 这是要去哪? 可惜夏妙嫣一路上都没说话的兴致。 女子心思又向来最是难猜,陈长安不敢有丝毫大意。 只得心里安慰自己,反正她又不是林玄机,要不了自己的命。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约莫半刻钟。 两人终于来到一座小院处。 夏妙嫣轻巧地推开两扇木门,率先走了进去。 陈长安跟在背后,先抬头看了看那块鱼莲雅舍的牌匾,再扫视了眼院中,只见庭院内空间算不得大,东南角一株桃树,树下石桌石凳,上有一方棋盘。另一处角落里是一张藤椅,旁边放着一口透如琉璃的鱼缸,一尾体型不小的红鲤,在缸中四下游曳。鱼缸上则是一朵睡莲,花开正艳。 显然鱼莲雅舍,取的是这一鱼一莲了。 看了一圈,却没有瞧见夏妙嫣的身影。陈长安心思急转,正准备张嘴询问,就听见夏妙嫣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还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乖巧地走进院内,陈长安并不敢乱动。 只是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目光落在那尾红鲤上,随着它的游曳而移动。 百无聊赖地站了会,夏妙嫣终于从屋内走了出来,却是换了身衣服,比起方才那勾勒身姿的长裙,这套显然要宽松不少。 陈长安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谨慎地站在原地。 夏妙嫣看了他一眼,没去点破他所站位置,显然藏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能第一时间退走的小心思。她走到石桌旁坐下,再对陈长安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来。声音冷冷淡淡,“我看过你之前所有的道法答卷,其实你会的道法并不少,甚至可以说很多。之所以拈诀做不到我那般速度,无非两种原因。” 陈长安半个屁股坐在石凳上,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 “一来,你藏拙不动,明明十分气力,偏偏只用七分。再一个,则是修行之事,纸上得来终究只是小道,需得身体力行,方才能得悟其中真意。我来学宫时日不长,听说你上一次出手,还是三个月前吧。” 陈长安笑容有些僵硬。 都以为他是藏拙不动,腹有锦绣。实则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三个月来,他究竟是出于怎样原因才如此。要不是人在屋檐下,谁又愿意委曲求全,笑脸迎奉? 夏妙嫣没去管他的心思,而是将两盒棋子放在一旁,掀开棋盖,先摸出一枚光泽黝黑的棋子,起手星位,再拈起白皙透亮的棋子,落字小飞挂。 继续开口道:“正如这手谈一般,围棋十九道,历代名局无数,可无论怎样枯坐打谱,仅靠着死记硬背,终究是成不了国手大家。陈长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长安赶紧点头,笑道:“教谕说的是,下次再有人找我切磋道法,我肯定不拒绝。” “不必下次了。”夏妙嫣又拈出一枚棋子,美眸里光彩流动,“陈长安,既然你觉着我说的对,那就现在和我切磋一二吧。” 陈长安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脸震惊道:“和您切磋?” “大宫主让我教你道法,我一身本事都是厮杀来的,也只能这样教给你了。” 黑子再落,脱先不应。 陈长安苦笑道:“这就不必了吧,像您这样的神仙手段,还不一个指头就给我碾死了。” 夏妙嫣显然受用这记马屁,略带了几分笑意,道:“放心,我只动用觉灵的力量。” 陈长安犹豫再三,最终起身,看了眼端坐不动的夏妙嫣,恭声道:“那我可动手了。” 第15章 人活于世,得争 陈长安话音刚落,手印翻飞。 第一手,水字咒,幽寒。 起手坎势,拈诀四十。 八息后,左手掌心散发着幽幽寒意。 脚底蓄势而动,武道力量爆发,身子快如闪电,径直冲向对坐的夏妙嫣。 夏妙嫣对他拍过的手掌熟视无睹,拈起盒中白子,落子小飞挂。 声音淡淡道:“第二十式的去离印多停了一息,后五式更是在刻意放缓速度,陈长安,你当我看不出来么。” 说着,身姿不动,同样拍出左掌,硬接袭来的攻势。 啪。 双掌交触。 陈长安手心阴冷的寒意,顺势透入她掌中,沿着手臂内的经脉,寸寸蔓延。 夏妙嫣细细感受着逐渐僵硬的左臂,笑了笑,“这般威力,灵力控制方面倒是没有藏拙。” 陈长安一击得手,左手迅速收回,后撤几步,衔接上右手最后收尾的乾字印,双手继续翻动,第二手,水字咒,潮生。 乾去坤生,勾以坎字,辅以巽震,最终收以艮坎,手印四十二。 如周然一般,他在第一手道法诀印里,就勾连着下一手的道法,再加上被夏妙嫣点破,也不再刻意藏拙,拈诀五息,道法成型。 陈长安再度欺身而上,左掌朝她右面攻来。 打着要废除她双手的意图。 觉灵境的道法切磋,自然无法与入品之后的修士相比。 这个境界所施展的基础道法,大多朴实无华,灵力作用类似于武道一途的气机寸劲,讲究的是在自身含而不露,一旦击中对方,则会入骨蚀髓、翻涌炸裂。 幽寒和潮生,都是这个道理。 夏妙嫣瞥了眼他的手势,依旧不紧不慢地拈起盒中黑子,清冷道:“速度倒是不错,可惜花里胡哨的手印太多,五息,还是多了些。” 黑子落手,压。 棋子落下的同时,陈长安手掌同时到了。 夏妙嫣左手僵硬无法动弹,却没如陈长安所愿使用右手,反而是右腿瞬间抬起。 轰! 宽松长袍下,一只光滑白洁的美腿,带着万钧力道,拦腰扫来。 陈长安手印不散分毫,见势如此,左掌径直拍在力道和弹性都同样惊人的腿上,入手一片滑腻。 来不及过多感受,心中警兆顿生,陈长安一击即中后,顺势借着力道退去几丈远,拉开距离。 被陈长安拍中的地方,一股阴柔灵力正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朝着大腿根部蔓延。夏妙嫣仔细感受了下,再看向陈长安时,眼底多了几分古怪。 压制住大腿处作怪的灵力,夏妙嫣冷眼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开口道:“看你这手势,想来是水漩类的道法吧。” 陈长安没有答话,手印继续翻飞。 第三手,水字咒,漩流。 四十五式。 拈诀三息。 夏妙嫣静静地看着,直到陈长安手印成型,嘴角才微微勾起,“手法倒是高明了不少嘛。” 白子拈起,落手,扳。 吱。 陈长安脚底与青砖发出一声尖鸣。 继而,整个身子朝着夏妙嫣暴射过去。 左掌上灵力吞吐。 依旧是朝着夏妙嫣右手拍去。 夏妙嫣端坐不动,右手快速拈动数下,最终双指并剑,轻轻一点。看似柔若无骨的软指,却将陈长安势如破竹的手掌轻巧挡住,连带那吞吐的灵力也被完全封死,不得寸进分毫。 “看上去动如雷霆,实则还是少了些狠辣果决。手上没沾过血,就多少还存着点慈悲心肠,这可是要不得。一旦出手,不全力以赴,总想着留手藏拙,没有强悍无匹的实力凌驾于上,少不得要吃大苦头。要是你一开始,就指着我的丹田而来,我应对的就不会这般轻松。” 夏妙嫣谆谆教导。 陈长安左掌被她止住,身子不退反进,右手上一个藏而不露的道法,赫然成型。 第四手,水字咒,涡漩。 与第三手手印重合四十,最后五式,单手足矣。 一个刁钻手势,右掌直取小腹丹田。 夏妙嫣轻轻咦了声。显然有些意外他能拈出四记道法。她清冷的眸子一凝,两根剑指微动,迅变寸拳,击中左掌。 顿时,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拳中发出。 轰! 陈长安右手还来不及贴近,整个身子就被一拳轰开,倒飞出去。 跌落几丈远。 “其实你惯用的是右手吧,接连三次施法都用左手,显然是故意麻痹我,为你右手那记道法做掩护。” 夏妙嫣不再拈子,而是看着跌落院中又瞬间爬起的陈长安,道:“陈长安,道法切磋虽然不是生死搏杀,但需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你小心思太多,终究还是眼界太小了,总想着藏手。这些诡道手段,看似出手之后,能留有腾挪回转的余地,但往往藏有极大隐患。” “蛇打七寸,直击要害才是正理,一旦出手,就要有雷霆万钧之力,须臾间摧枯拉朽。你一直想着留有后手,且不说灵力总有尽时,一旦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夏妙嫣语气淡淡,果真如她所说,一身本事都是靠着厮杀来的,讲的也都是些缠斗搏杀的经验之谈。 陈长安站在远处,自然而然摆出一份聆听教诲的姿态。 夏妙嫣说他眼界小,凡事总想藏拙,留有余地。 陈长安也甘心承认,自己是井中蟾蜍,眼界也只有眼前的这片天地。可一只井中蟾蜍,最先想到的,绝不是跳出井去,而是怎样才能活下来。 他不是谢元佑、宋青瓷这类一出生就含有金汤匙的世家子弟,有着家世打底,做什么都可以肆意妄为。 真要如夏妙嫣说的那样,不藏着掖着点,出手不管不顾的,一旦露出点古怪来,到时候可真就自遗其害了。 陈长安对她的这番道理心中拒绝,脸上神色却是十分恭敬,点头认同道:“教谕您说的是,经过方才这几手道法切磋,长安确实受益良多。” 夏妙嫣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感慨“或许你觉着我是坐而论道,不理解你自身难处。可人活于世,谁又不是千难万难?这世间,什么都是要靠自己去争的,你藏拙不动,属于你的那些机缘,也许就会被别人拿走了。” 陈长安豁然心如明镜。 什么藏拙不好,什么讲究一击必中。对自己拈诀施法各种敲打提点,看似循循善诱,实则话里话外,无非是要自己,在接下来的大比上倾尽全力,展露锋芒。 夏妙嫣忽然自嘲一笑,问道:“是不是觉着,我今天说的有点多?” 陈长安赶紧拍马道:“能有幸垂听教谕的教诲,那是长安的福气。方才您说的每个字,在长安看来,都是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根本就没听够呢,哪里还会嫌多?” 夏妙嫣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拍马的功夫倒是一点也不藏拙。”她说着,凝眸看他,意味深长道:“陈长安,榜首的风景,可比他处的要好太多。” 榜首甲子,青州第一等。 第16章 人家喜欢的是你 陈长安恭敬地从鱼莲雅舍出来,不忘将木门关上。 原以为道法切磋,夏妙嫣会显露一二身手,可惜只是说了通大道理后,就让他走了。 期间唯一拈诀,是自己右手贴近时,她须臾间手指动弹数十下,剑指变为寸拳轰飞自己。 那股灵力规模,已然不是觉灵境范畴了。 陈长安当时没说破,夏妙嫣也理所当然地没提。 好在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学宫里某些人的态度。 这是要自己去争一争乾榜榜首。 可真够看得起自己的。 如今的青州第一等,乾榜甲子,是那位甫入学宫就登顶的存在,骄傲如谢元佑之流,在她面前,也得低下高贵的头颅,所敢争夺的也不过是第二等甲戌。 也不知大宫主他们是怎么想的,要自己去争这个位置。 多少有些头疼。 离开鱼莲雅舍,陈长安依然选择回到知北楼看书,楼内冷冷清清的,什么人也没有。 陈长安乐得清静,继续捡起木字咒翻看起来。 一时无话。 夏妙嫣说纸上得来终究浅薄。 可陈长安觉得,读书万卷也好,亲身躬行也罢,都是修行的一种。三千大道,八百旁门,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他安心地看书,识海里一一观想对照。 等到楼下老道来撵人的时候,这才惊觉,天色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这么晚了。 老道谈性缺缺,陈长安不明所以,也没多做打扰,寒暄了几句后,就出了楼去。 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就又遇上不速之客。 宋青瓷。 一袭武周那边的百花宫裙,酥胸微露,樱桃小口微张,狐媚的眼睛正含着笑意看向自己,眉梢处,每一眼看去,都吊着不同的风情。 陈长安按捺心思,脸上露出笑容,问道:“师妹还没走?” “人家可是特意来等你的,都在这站了半刻钟呢。” 声音婉转,有着楚楚可怜的娇弱。 陈长安适时露出怜惜的神色,开口道:“那我还真该死,竟然让师妹等这么久。” 宋青瓷白了他一眼,嗔道:“就会嘴上说说,也没见你扶人家一把,站了这么久,脚都有些酸了呢。” 陈长安闻言,心中警铃大作。 兀自思忖,这位又要作什么妖? 到底没敢伸手去扶。 宋青瓷见他无动于衷,脸上笑意不减分毫,依旧柔柔弱弱道:“陈甲寅,难道你就这么狠心,让人家在这站着?” “师妹,你看我这灰尘满身的,可别脏了你的身子。这样吧,师妹在这等我会,我去找谢师兄送你回去。”陈长安一脸诚恳道。 宋青瓷闻言,一双狐媚的眼睛翻了翻,露出个白眼,收敛笑意道:“真是无趣。” 她说着,转身就走,临了,对他笑道:“跟我走吧。” 陈长安想了想,最终没有拒绝,跟在她身后。 心底一本正经地告诫自己,色字头上一把刀,我得谨小慎微,得好好修行。 武周风气豪放,百花宫裙不仅微露酥胸,还能将女子娇臀勾勒的愈发浑圆。 陈长安怀着小心思,此时跟在她身后,看过去的目光,就要大胆灼热的多。 走了一路,也就看了一路。 “是不是很好看?” 宋青瓷似有所觉,突然转身,妩媚地看着陈长安,笑道。 陈长安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状似尴尬地笑道:“真好看。” 一般而言,像他这种轻佻行径,寻常人必定要冷眼相待,拂袖而去了。 陈长安自然巴不得被她厌恶些才好。 这种妖娆美人,沾上一点,都是天大的麻烦。 宋青瓷却一反常态,也不恼他,声音愈发妩媚道:“男人果然都是心口不一,要是好看,怎么方才让你扶人家一把,却是不肯?” “不是不肯,而是不敢。”陈长安实诚道。 宋青瓷上下打量着他,眉眼妩媚,调笑道:“你这般姿态,可不像是要拿榜首的人啊。” 陈长安闻言,猛然一惊。 上午夏妙嫣那一番话,说的云山雾罩的,一直不肯显露真容。陈长安半听半猜,推测出大致是大宫主有意让自己去拿榜首。却不知宋青瓷是从哪里听来的。 难道说,她来找自己就是为了此事? 陈长安皱了皱眉,“谁说我要拿榜首了?” “咦。”宋青瓷有些惊讶,“不是你放出的话么?如今整个学宫可都知道了,你之所以三个月不出手,是眼里除了乾榜那位甲子,再无一人。” 这话,说的也太猖狂了些。 学宫一千八百修士,不说其他,就是乾榜甲子以下的那几位,一旦遇上了,肯定都不介意教自己做人。 陈长安第一反应,是被人坑了。 宋青瓷继续道:“乾榜里有几人都说了,到时候要向你讨教一下。而且,下午学宫里已经有人开出赌局,压你能登顶榜首的,可不止一人。” 陈长安脸色变了数变,最终愤愤道:“这种鬼话还有人信?宋师妹,实话不瞒你,我如今境界,能保住乾榜甲寅就不错了,至于甲子,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师妹,你可一定要为我澄清呀。” 宋青瓷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狐狸式的微笑来,“陈甲寅,人家可是也买了你能登顶榜首的。”她说着,伸出一只白嫩嫩的酥手,张开五指道:“五十两哦。” 陈长安眉头挑了挑。 一出手就是五十两。 他省吃俭用,抠抠索索地存到现在,也不过才五十多两。 陈长安心中腹诽,同时也明白,宋青瓷都这样说了,那无论这个谣言是谁传的,他承认也好,否认也罢,都无关紧要了。 风声既然已经出了,水面再怎么平静,也得起波澜。至于是惊涛骇浪,还是微波涟漪,就看明天了。 陈长安认命般垂下眸子,问道:“宋师妹,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也没什么,就是人家下午的时候跟谢元佑说了,人家喜欢的是你,让他死了那条贼心。”宋青瓷神采奕奕,一脸妩媚。 陈长安抬眼看她,心念百转,最终挤出一丝难看的苦笑来。 第17章 妖娆美人,不过红粉骷髅 陈长安感觉头疼。 宋青瓷可是一入学宫,就被无数人视为白月光的存在。谢元佑为了她,甚至不惜触犯学宫规矩,也要亲自下场找他麻烦。 要是她说的是真的,陈长安都能想象到,那位公子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说不得现在谢元佑就守在哪里,等着给自己一个惊喜。以他的家世地位,身边自然不缺武青那样的弃子。无论是明枪也好,暗箭也罢。对陈长安来说,可都是无妄之灾。 我只想安心修行,怎么就这么难! 他揉了揉眉心。 被造谣要登顶乾榜已经够头疼了,这个妖精还来火上浇油。 宋青瓷却是媚眼如丝地看着他,问道:“怎么,听到人家说喜欢你,好像并不高兴啊?” 陈长安苦笑道:“宋师妹,眼下我已经够麻烦了,你就别来消遣我了。” 宋青瓷脸上笑意愈发浓郁,没有理会他这句话,只是笑道:“别在这站着了,跟我走吧。” 转过身去,继续走在前面。 腰肢摇曳,风姿婀娜。 陈长安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问道:“宋师妹,你要带我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宋青瓷声音婉转娇柔,配上那张妖娆妩媚的脸,别有一番风情。 似乎瞧出陈长安脸上的犹豫,她媚眼如丝,小声道:“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要让你后悔了。” 权衡再三,到底还是跟着宋青瓷走了。 一路上自然会遇到学宫其他人。 看到两人并肩而行,大多眼神古怪。 碍于宋青瓷的家世背景,没什么人敢当面说什么,可私下里,就少不得胡乱猜测了。陈长安都能想到明天学宫里又会出什么流言。 陈长安对此无可奈何,不敢得罪宋青瓷,就只得忍受其他人的恶意了。 到了门口,马夫范履正恭敬地站在一旁。 宋青瓷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轻声道:“那人身上血腥味好重,还是坐人家的马车好了。” 陈长安不意外她能看破马夫的身份,但意外她让自己走一趟,是去坐她的马车。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隅,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本想拒绝,可迎上她的眉眼,能清楚瞧见里面的几分胁迫,陈长安无奈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上前跟范履说了两句,大意自己要陪宋家贵女一趟,就不坐他的马车回去了,让林姨不要担心。 范履心领神会地点头离开。 宋青瓷笑容玩味,也没戳破他的小心思,领着他直往不远的马车走。 比起陈长安的马车,这位京都贵女的显然要奢华的多。 仅拉车的马匹就有四匹,完全是正三品的卿大夫待遇。而且每匹马都是体格健壮宽阔,四肢匀称的上等好马,仅就品相而言,不输名动天下的西魏铁骑多少。 再看车身,用的是名贵黄花梨打造,仅仅一截,就市值上千两银子,车轴处还有专门减震用的构件。 四角更是缀有珍珠流苏,琉璃宫灯,极尽豪奢。 白玉雕砌围栏处坐着位容貌并不出挑的中年女子,一袭青衣,眉眼冰冷,有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马车后是一队带刀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目光凛冽。 陈长安打量了眼,老老实实地跟着宋青瓷上了车。 内部极为宽阔,正前方是一樽卧榻,用的是红木紫檀,铺有竹席和蚕丝卧被。地板则尽数铺上名贵貂皮拼接的地毯,雪白松软,不带一根杂色。四壁悬有鸽蛋大小的夜明珠,用以照明。 正中是一张小桌,上有一只陶壶,正煮着茶,旁边放有瓜果点心。 宋青瓷此时跪坐桌前,正用丝绢仔仔细细地擦净手指。 陈长安在她对面,正襟危坐。 只见她试了试壶温,觉着适宜,轻轻拿起,将桌上两只瓷杯温烫一遍,然后开始高冲、低泡、分茶。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陈长安对茶艺谈不上精通,在听雨楼那段时间,运气好时,也曾见过楼内女子的手艺,私心里觉着远不如宋青瓷这般,艺近于道。 到底是世家贵族,有着外人无法企及的底蕴,稍稍显露一二,就足够让人惊艳。 正心中感慨。 宋青瓷优雅地端起桌上茶水,双手奉上,脸上重新挂满妩媚意,“尝尝人家手艺如何,这可是极有名的青萝。” 她身子微微前倾,胸前的风光便是更盛。 陈长安只觉白的炫目。 不敢多看,赶紧收敛心神,眼观鼻口,接过茶水。 生怕自己一个定力不足,就被车外女子给生切了。 得稳住。 心中告诫自己。 沉下心来,低头看茶。 杯中汤色青绿,茶叶宛如碧螺,纤细多毫,与水交融后,根根舒展,沉底极快。 入得口中,便觉清香袭人,回味甘甜。 一瞬间,前世无数诗词美誉,人生道理扑面而来。 陈长安思索片刻,迎上宋青瓷亮晶晶的眸子,最终还是干巴巴地赞叹道:“好茶。” 宋青瓷妩媚一笑,“陈甲寅,就算一般家世的公子,喝上一口,都能扯出一大篇的佳句道理来。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只有两个字。” 陈长安一脸真诚,道:“道理再好,无非也就是好茶两个字。” 宋青瓷神情微微一怔。 早些年祖父曾跟她说过一席话,大意是世间道理千百万,大抵不过是些附和主人的客套说辞罢了,往往说的越多,真心便是越少。 他只说两个字,却是比那些人都要发自肺腑些。 她妩媚笑了笑,这次多了几分情真意切。重新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方才是不是让那个马夫,找你那位林姨过来,带你走?” 难怪刚才在学宫门口,她会笑的玩味,原来是听出弦外之音了。陈长安被当面点破心思,尴尬地笑了笑,“是有这个意思,主要是我胆子小,经不得吓,宋师妹又喜欢开这些吓人的玩笑。” 宋青瓷白了他一眼,啐道:“你胆子小?方才使劲盯着看时,胆子可一点也不小。” 她说这话时,红唇微张,脸颊一片酡红,美眸里含着似拒还迎的妩媚,声音婉转娇柔,勾魂摄魄。 差点把持不住。 陈长安赶紧闭眼默念,妖娆美人,不过红粉骷髅。 稳住,一定要稳住。 再睁眼,宋青瓷笑得花枝乱颤,“陈甲寅,你闭眼做什么,难道我长的不好看么?” 胸前那景象,愈发波涛汹涌起来。 峰峦起伏,白波翻浪。 这个妖精。 陈长安纵使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谨慎与隐忍,到底也不是枯坐老僧,凡根未去,六欲七情一样少不得。 可从他上了马车起,车外那位马夫,气机就毫不遮掩地锁在他身上,一旦轻举妄动,以他目前的修为,毫无悬念地是个被当场诛杀的下场。 至于是被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还是大卸八块,并没有多少区别。 第18章 我是蟾蜍,你是木偶 陈长安保持理智,口鼻观心,“师妹这样的仙子,自然是好看的。” 宋青瓷笑容愈发妩媚,“那你怎么不看我。” “不敢,怕死。”陈长安老实回道。 被他冠以妖精的宋青瓷,再次笑得花枝乱颤。 她自幼身边就不缺世家公子环绕。那些人,或谈吐儒雅风趣幽默,或清贵高冷不食烟火,有英武不凡的,也有俊美无俦的,无论哪一种,在上京都有着无数贵妇小姐追爱。 可她都入不得眼去。总觉着,这世间男子无数,都太过单调无趣了些。 那些人,要么故意炫耀卖弄学识,喝个茶就能讲出大段的人生道理,却只敢偷偷地窥探自己,目光淫邪;要么就是一味地溜须拍马,给个媚眼就忘乎所以,恨不得什么都应承下来,愚蠢而不自知。从来没有哪一个,如眼前人这般,既敢明目张胆地盯着自己看,占些小便宜;也敢毫不脸红地承认自己胆小怕死,谨慎自制。 他是如此的别致,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要有意思些。宋青瓷狐媚的眸子里光彩大绽。 他果然如山上那位点评的一样。 不敢? 这个回答,看似怯弱,可既有小人物的圆滑和谦卑,也还藏有深山虎豹的隐忍和野望啊。 “这是要去听雨楼?”陈长安在马车又转了个拐角后,开口问道。 “咦,都不用看,仅凭马车方向转动,你就能猜出来啊。不愧是陈甲寅。”宋青瓷赞叹道,说着拈起桌上一块点心,递给他,“是打算去听雨楼见识一二的。所以,都不用你那位林姨找来,我们等下就能见面了。” 去见林玄机? 陈长安感受到她话里话外一股浓浓的敌意。 这妖精心思反复,猜不真切,更何况涉及到林玄机,陈长安自觉地没再开口。眼光落在她递过来的点心上,他伸出右手,打算接过点心,先吃一块再说。中午也就吃了点肉脯,多少是有些饿了。 却不料对面玉人无视他的手掌,摇了摇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喂你。” 陈长安闻言一愣。 随即头皮发麻。 呵,女人。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被你调戏! 断然拒绝。 宋青瓷毫无意外,一双狐媚的眼睛微微眯起,搬出杀手锏,含笑道:“信不信,我让青姨进来收拾你?” 呵,女人。 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软能硬,林玄机捏下巴的动作,都忍了。这有什么。 人在屋檐下,陈长安立马收起绝无可能的凛然,识时务地配合动作,身子前倾,凑了上去。 两人相对而坐,本来就相隔不远,此刻他身子前倾,距的就更近了,能清楚嗅到女子身上的幽香,清清淡淡的。 陈长安不敢去瞧她雪白的胸脯,目光只落在那块点心上,正要张嘴去接,却不料宋青瓷狐媚一笑,手指松开。 在陈长安骤然锐利的眼神中,一把捧住他的脸。 “这张脸,可真是惹人怜爱啊。”她低笑道。 红唇咫尺,媚眼如丝。 下一刻。 艳艳朱唇,就轻轻地印了上来,贴在他唇上。 温凉而柔软。 陈长安当场僵住。 车外森冷的杀意轰然而至,落在他身上,继而收回,又复落下,再收起,如是者三。 陈长安背后冷汗直冒,任由娇唇印住,不敢有丝毫妄动。 他木然不动,宋青瓷也好不到哪去。不但绛唇渐颤,就连整个娇躯都在止不住地颤栗。 朱唇蜻蜓点水般贴着,动作生涩而僵硬,哪里还有那股让人舌授魂与的妩媚劲。 原以为她长相妖娆,又喜爱武周的豪放风气,不说有过千首观阴,再不济,于男女欢爱之事,也应有着不俗的技巧和经验。到头来,却是连接吻都不会的雏啊。 陈长安有些庆幸,又微微有些遗憾。要不是背后那道杀意如芒在刺,不然倒可以让她领教一下,什么是口舌之争。 没敢丝毫僭越。 片刻后,宋青瓷红唇离开,那张妩媚的脸,一片酡红。 她重新坐回地毯上,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青萝,一饮而尽。平复了下,目光重新落到陈长安身上,意有所指道:“印上我的胭脂,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陈长安好似没听出她的深意,仍沉浸在方才的美妙中一般,舔了舔嘴唇,有意岔开话题,笑道:“师妹,你这胭脂是真的香甜,可比我吃过的所有佳肴都要美味些。” 眼眸深处,却是有着幽幽的光。 这世上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她吻住自己,看似是见色心动不能自已,实则不过是些美色手段罢了。历来石榴裙下,多的是英雄枯冢,前世今生,不知见了多少。 要自知,要谨慎,不能轻举,不能妄动。 他再三告诫自己。 宋青瓷似是也想起方才唇儿相贴的旖旎,脸色更艳。妩媚地白了一眼,轻声道:“你要是还想吃,也不是不可以。”说着,她舌尖也轻轻舔了一下嘴唇,道:“只要你明天拿下乾榜甲子。” 陈长安看着她,忽然问道:“师妹,拿下乾榜甲子,算是聘礼么?” 宋青瓷没有答话,那张妖艳的脸重新凑了上来。 四目相对。 这次红唇没有印上来,她只是看着他,轻幽幽地开口,“我的聘礼,可是很贵的,陈长安。” 吐气如兰。 好似唾手可得。 陈长安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眸光平静。 前世的时候,他听过一句很玄妙的话,男女之间,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只要不动,自然不败。 陈长安不动,她却慢慢凑过来,声音轻柔,如梦中呓语,“我祖父是参政知事,父亲是右仆射,叔父是同知枢密院使,我母亲姓徐,舅舅是中宫执掌权柄的那位。” 一开口,就是一大串足以撼动整个大景朝的显赫存在。 “外人都以为我这位宋家嫡女,身份煊赫,风光无限,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可是在京中这些年,我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学什么道法,交什么朋友,都得按照他们的意愿。就连我将来要嫁给谁,过什么样的生活,也要听他们的。” 她的声音愈发低细,语气寥寥道:“陈长安,我不过是只提线木偶。” “我是井中蟾蜍,你是提线木偶,倒也蛮配的。”陈长安忽然轻轻笑道。 第19章 人间无敌 宋青瓷也轻轻笑了。 这一刻的她,既不妖娆,也不妩媚。只是清清淡淡的,如同素雅青瓷,带着绝美的光泽,却好似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昨天那位的话传出来后,无论真假,所有人都开始看好陈长安,觉着他奇货可居。 他说他是井中蟾蜍。 可再怎么坐井观天,在那些目光注视下,也终归有跳出去的那天。 而她呢? 宛平府去京六千里,她身上那些线,依旧一根不少,一丝不减。 她凑近陈长安,两人双唇相差不过半寸。眸子里好似有无数的星光亮起,她看着他,声音轻柔,“木偶除了自己,可是什么都没有。而你要付出的,却是很多很多。” 目光交融。 陈长安只道她笑是风情万种,此刻温声细语时,却要更加动人。 到底是觉着她此刻与自己有着某些相通,陈长安低声问道:“要付出哪些?” “你先要成为乾榜甲子,再一步步走到山上,然后登顶河图,把中宫那些老不死的随意踩在脚下,最后将我身上的那些线,一根根放在我手里。” 陈长安认真地思忖了会,勾起一抹笑意,语气轻淡,“这比起人间无敌,要简单些,我可以试试看,不过你得等。” 她灿若星辰的眸子一瞬间怔住。 原以为自己说的已经足够大逆不道了,却没想到,他的野望还要惊世骇俗些。 人间无敌? 即使那两位山主,也不敢如此作想。 她眯起一双狐媚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许久,脸上妩媚的笑意一点点浮起,艳艳红唇轻轻翕动,她吐气幽兰,“我开玩笑的。” 陈长安嘴角笑意也蔓延开来,轻轻道:“我也是。” 这位注定了要艳绝整个大景朝的宋家贵女,眸光一沉,一把将他推翻在地。 顺势躺在松软的皮毛上,陈长安闭上眼睛,满脸惬意。 宋青瓷冷笑一声,“我忽然不想见到你了,滚下去。” 话音一落,马车就停了下来。 旋即,雕花车门被打开,那位青姨二话不说,一把拎起陈长安的后领,手腕微微发力,他整个人顿时如断线风筝,飞出马车,跌落几丈远。 好在并没有下重手。 果真是反复无常的女子。腹诽着爬起来,抬眼看去,只见马夫正冷冰冰地看着他。陈长安摸了摸鼻子,不敢多留,转头就朝旧雨巷方向走去。 夜幕中,宋青瓷看着快步离开的身影,轻声道:“还真是有趣啊。” 姿容平平,修为却是深不可测的中年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小主,你这么做,家主会不高兴的。” 宋青瓷收回眸光,将陈长安喝过的杯子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声音淡淡道:“有宋红鲤在,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青瓷红鲤,宋家双姝。 马夫不敢再多言,行了一礼,准备退下。 宋青瓷却是幽幽道:“青姨,陪我坐会儿吧。” 本名青冬的马夫身子顿了顿,最终没有拒绝,让车后的护卫前来驾车后,恭敬地跪坐在宋青瓷身旁。 “青姨,你说宋红鲤知道了,会不会笑话我?”她似乎是在问青冬,但不等回答,自己却是又自顾自地笑道:“肯定不会,她是将来的宋家家主,心机手腕,都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来笑话我。” 说着,一双狐媚的眸子再也没了往日的风情,冷冷淡淡的,“宋家红鲤,那可是出生时就有万鲤朝拜异象的,听说五百年前,那位大景帝后的气象,也不过如此了。” “小主。” 她轻轻一笑,闭上了眼睛,声音呢喃,“青姨,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看好她,这些年,我也并没有想跟她争什么。我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想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这都不行么?” 青冬沉默了会,开口道:“小主,人心最是叵测,家主不会害你的” 宋青瓷睁开眸子,看着从小就跟在身边的妇人,轻声道:“青姨,这是我自己选的人。” 青冬脸色一变,沉声道:“小主,青州道学宫放出那位的八字评语,看似是对他青眼垂加,实则福祸难料。学宫之争最是险恶,李道衍推他出来,说不得就怀了其他恶毒心思。” 宋青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啊,可即使没有那八个字,我也会选他。青姨,我终归是要给自己点希望的,不是么?” 青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宋青瓷捧着手里的杯子,望着陈长安坐过的地方,心里默念道:印上我的胭脂,可就是我的人了,陈长安。 …… 旧雨巷。 丰腴美妇神色淡淡地站在身前,一袭华美锦服和炫目的头饰,更显雍容。 陈长安低眉垂目站在一旁,恭敬道:“林姨。” 林玄机笑了笑,开口道:“听范履说你跟宋家那位走了,妾身还以为今晚等不到你了。” 陈长安抬头看她,大表忠心道:“林姨,只要你在这,哪怕千里万里,长安也会回来的。” 熟美妇人笑道:“你这张嘴,净会说些好听的哄妾身开心,不过,妾身很欣慰,你终归没忘记,谁才是你的主子。” 陈长安一脸憨笑。 美妇人对他招了招手,柔声道:“带我去你院子里瞧瞧。” 陈长安不敢怠慢,立马跑在前面带路。 走过狭长的巷道,打开最里面小院木门,走进去,小小的院子里,一口水井,一方小木桌椅,以及晾晒的衣物外,再无其他。 陈长安勤快地搬过一把椅子,用袖口擦了擦,笑道:“林姨,坐。” 打量了几眼院子,林玄机收回眸光,终究没有去坐。她在院中慢慢踱步,声音轻柔,“听说李道衍要你拿下榜首?” “是有这个意思。”陈长安垂手立在院中。 “榜首啊。”熟美妇人幽幽叹了口气,有些唏嘘道:“这些年,妾身好像眼光一直不怎么好,挑出来的那些人,大多不过中人之姿。即使侥幸去了连山,也很快就死得一干二净,直到妾身在边陲遇见了你。” “你那个时候脏兮兮的,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死死护住那个老仆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妾身就动了恻隐之心,将你带回宛平府。一晃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啊。” 陈长安目光落在脚上,什么也没说。 “其实甲寅也好,甲子也罢,你知道妾身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名头。”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道:“青州道学宫、监察院夜照司、中书院宋家,听起来名头大的吓人,都不过是花花架子。” 林玄机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夜空,点点星辰,皎皎明月。 她缓缓开口,声音却透着股夜水般的阴冷,“陈长安,妾身要给你的,他们一分也挡不住,妾身要拿走的,他们一毫也留不得。” 陈长安躬身走到她身侧,低头道:“林姨,我知道。” 美妇人收回眸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谦卑姿态,笑容诡异,“你是聪明人,一般聪明人都活得长久。” 这位听雨楼主人没留多久,就说要去会一会宋家贵女,施施然地走了。 陈长安抬眼望去,美妇人背影摇曳生姿,丰腴肥美。 他静静地看着,眼底藏着一抹森冷。 第20章 你能等么 目送林玄机离开,陈长安将小院木门关上,回到屋内。 点上油灯,再翻出昨晚剩下的几块点心,就着壶内凉水,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勉强混了个半饱。他区区觉灵九层,连品级都不入,凡夫俗子的吃喝拉撒睡,样样都少不得。 吃完点心,伸手挑了挑灯芯,没急着修行。 林玄机方才一番话,其实他并不在意多少。 被视作棋子,执于棋中,那又如何? 修为不行,境界不够,就只能听从摆布。 想跳出去? 得心藏野望,脚踏实地才有可能做到一二。 陈长安记起鱼莲雅舍中,夏妙嫣布局落子的那盘棋,寥寥数手,却是杀伐凌厉。 白子双飞燕。 这种棋局,尺寸之间,都得殊死相搏,一旦角地失守,就是个投子认负的下场。 明日学宫大比,他就是局中白子。 夏妙嫣要他去展露实力,大宫主要他去争一个榜首,宋青瓷要他举世无双。 这些大景朝的显赫势力,林玄机说都不过是花花架子。她这番话说的有几分底气使然,但也多少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真要不在乎,就不会特意来他院中了。 陈长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尺寸必争双飞燕么。 可自己要赢,真得殊死相搏一寸不失才行啊。 学宫一千八百修士,为何买他赢的不过寥寥数人?无他,委实是那位乾榜甲子,太过惊才艳绝了些。 甫入学宫,就一招击溃当时所有的乾榜甲字,强势登顶。三年来,高居楼上俯瞰整个乾榜,漠然四顾,竟无一人敢觊觎甲子名号。不管学宫里出了怎样根骨绝佳的修道天才,那袭红衣都是逃不开,绕不过的一座高山。在她面前都得保持足够的谦卑。 这些年偶有人提起那日场景,也都是一脸唏嘘,不胜追往。 陈长安比她入学要晚,没见过那袭红衣的风采,只知道她一直在八楼修行。也曾特意去顾南楼翻阅过经卷,想着能不能遇上,可惜都没能如愿。那时候还以为她这样的人物,学宫里遇不到,大抵只有去了连山之后才能见到。 却没想到,彼此间还有这样的纠葛,要和她去做角地之争。 陈长安揉了揉眉心。 有些头疼。 乾榜甲字,历来都是学宫最强六人,她三年前就能够一招击溃,当时的境界只怕已在九品了。而这些年她一直端坐楼上静心潜修,虽没见过她出手,但一身修为必定水涨船高,说不得已然超脱九品点窍,步入八品筑蕴也未可知。 他眼下觉灵九层,离九品境一线之隔。看似相差不过一线,实则是天差地别。 历来修真九境,一境一世界,即使同品境内,也都相差悬殊。 不入品的觉灵境内,陈长安可以一脚踹飞武青,将他打趴在地。可等到与夏妙嫣交手时,即使拼上所有心机手段,也抵不过她伸出的两根手指。最后更是被她简单一拳,轻松轰飞几丈远。 这就是灵力境界差距带来的碾压。 任你技巧千万,我自一拳破之。 想要倒行逆伐,以下克上? 除去那些光耀万古的天纵之才,寻常人别说去做,根本就不敢作此观想。 井中蟾蜍陈长安,自认对上那袭注定要登上河图的红衣,逃不脱一个被轰飞的下场。 夏妙嫣宋青瓷她们之所以愿意压自己赢,无非是那个人的八字评语,以及自己这三个月的古怪。 所有人都在猜测自己身上藏着什么隐秘机缘。 可他身上隐秘是有,却不是什么机缘,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丝毫。 陈长安内视着体内那半枚古朴玄奥的符篆,摇了摇头。 美人虽好,也得有命消受才行啊。 得稳住。 收敛心神,将桌上油灯吹灭,他上床盘膝打坐,开始运功修行。 明日之事到底如何,不必过多去想,眼下还是脚踏实地的修行才好。 窃灵法门短短一千二百字,开篇即明真义:天地本源,窃之,可得长生不朽…… 靠着这篇法门,短短两日内,他从灵力点滴不存到离九品不过一线,倒是省去了不少水磨功夫。如今再运转窃灵,显然要轻车熟路的多,甚至能做到一心二用。 陈长安一边运转心法,一边将今日看过的道法仔细观想对照。一遍对照下来,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时辰。 丹田内灵力早已经堆积到了觉灵巅峰。 不过与学宫经卷上记载的不同,寻常人到了九层巅峰时,无论再怎么观想修行,丹田内灵力也很难再积累分毫。 但他的情况就要古怪的多,在窃灵功法运转下,丹田内灵力依旧源源不断地增长着。看上去境界不过是觉灵巅峰,但体内灵力规模却是出乎意料,已积累到几丈水池大小。 而且看这架势,远远还不到容纳极限。 陈长安有着两世经验,又在学宫里翻过无数典籍,自然知道世间修士,都是在丹田神阙穴内观想灵力,辛苦打磨点滴积累,将神阙填满,是为觉灵巅峰。 想要再进一步,就得开辟出体内其他窍穴。而一旦开辟神阙之外的窍穴,容纳灵力,便步入了九品点窍境。 眼下他连神阙穴都无法填满,想要点亮其他窍穴进行破境,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好在他靠着符篆能够窃灵,不用像寻常人那般观想修行辛苦积攒灵力,点滴打磨,不管窍穴再大,也总归有填满的时候,倒也不怕。 只是,今晚是不行了。 陈长安在符篆跳动的同时,赶紧收敛气息停止运转法门,等到那股恐怖神识散去后,这才长长吐了口气。 境界越高,修为越深,越是能感受到那股神识的恐怖威压。 这两天在学宫里,他并没有听到关于这股神识的流言。也不知道是那威压只有自己能感应到,还是其他人也感应到了,但涉及到某种隐秘不敢提及。 别人不说,陈长安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提起,只是藏在心里,小心防备。 他坐在床上抬眼看去,此时窗外夜色已深。 清冷的月色下,不知何故,识海里忽然浮出宋青瓷艳艳双唇。 他眼眸微微眯起,心底小声问道。 你能等么。 第21章 狼行千里吃肉 一夜无话。 陈长安一大早就起床,在院子里打了套拳脚,再将衣服换好。 想了想,从青砖后摸出里面的黑陶罐子,再从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打算放回去时,他咬了咬牙,又掏出几两,凑了个十两整数。 宋青瓷说学宫里有人开了赌局,她押了五十两。 既然学宫开了赌局,他当然要押一点,好挣些赔款。 不过他只是升斗小民,比不得宋青瓷那样的大户,能拿出十两银子已经是天大的不易。 没办法,他这些年没个进项,靠着林玄机给的月钱辛苦积攒,还得去边陲替老仆修墓,完成那些执念,眼下拿出十两自然肉疼。 陈长安怀揣巨款,在院中小坐了会,心中盘算着十两银子到了学宫,该如何下注。 宛平府自然也是有赌坊的,还不少。可没有哪家赌坊胆敢拿学宫大比开赌局,即使私下里有,也是达官贵人的消遣,以他的这点身家,根本就挤不进那个圈子。 还是踏踏实实地去压学宫开的赌局好。 不能买自己登顶乾榜的那注。 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别到时候争不过红衣,可就赔人又赔钱了。 陈长安心里想着,到了学宫就押自己能保住乾榜甲寅赌注,虽然赔率不会太高,但依着他现在的修为境界,这笔银子肯定不会亏掉,多少也能挣点碎银子,他也没指望靠着这个发财。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陈长安起身关了院门,朝外走去。 小巷外马夫范履已经等在原地。 一见到陈长安出来,范履就一脸关切地迎过来,开口道:“昨天咱一回去就立马禀报了夫人,可惜咱就是个马夫,除了赶赶马车,就只能传传话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昨天你没吃亏吧?” 陈长安笑道:“范叔说的哪里话,您昨天能帮我传话给林姨,就已经帮了大忙了。有着林姨庇佑,我倒没怎么吃亏,就是被人丢下马车有些狼狈。” 被宋青瓷指出一身血腥味太重的马夫,有些唏嘘道:“也是,那帮贵人高高在上的,咱这些人遇见了,都逃不过被随意打杀的命。只有像夫人这样没有半点架子的,才能给咱些活头。” 陈长安见识过这位马夫的手段,自然清楚他貌似忠厚耿直实则心机沉郁,赶紧认同地点了点头,道:“林姨自然跟那些人不同,范叔您就更不必说了,这些年,多亏了您照料,昨天那碗羊肉汤我可是吃的点滴不剩。” 范履嘴上说着不客气,还是眉开眼笑起来。 扶着他上了马车,范履又状似无意地说起了昨晚听雨楼的事情,“那位宋家贵女真是跋扈的很,昨晚一入院子,就直奔主楼九层要见夫人。夫人当时不在楼内,她就以为是咱们摆架子,硬是让人砸了楼里的不少摆件。” 陈长安愣了一下,问道:“怎么还动手了,当时没拦住吗?” 范履眯起眼睛,自嘲笑道:“怎么没拦?可她身边那位青衣妇人太过恐怖了,一身修为只怕已是五品大圆满,大管事的连一掌都没挡住,直接被轰出了九楼,咱这些实力低微的就不敢再往前凑了。” 陈长安掩不住惊讶。 他着实没想到宋青瓷会去大闹听雨楼,也没料到她身边那位青姨,竟然是五品大修士。 果然是绵延千年的世家啊,气焰之足,底蕴之深,不可想象。 马夫冷笑了声,继续说道:“可咱听雨楼的声威在那里,那位贵女再怎么跋扈,夫人一来也就没了声息。咱地位低下,并不知道楼内发生什么,但听大管事的说,夫人让她赔了上万两银子,才肯放她们离开。” 话里话外彰显着听雨楼声势。 就算是京都宋家贵女,身边有着五品大修士,在听雨楼主人面前,也都得捏着鼻子认罚,赔上银两才能了事。宋家贵女尚且如此,他区区一个觉灵九层的小喽啰,就更得听话恭顺了。 陈长安赶紧附和道:“在林姨面前,自然什么京都贵人都是花花架子。” 范履闻言哈哈大笑,心情舒畅地连说几声是极,不再多言,专心赶起马车来。 陈长安坐回车厢,里面布置依旧。 打开食盒,依旧是一碗滚烫鲜美的羊肉汤,外加上几碟点心。 也没客气,他端起羊肉汤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一边拿起金黄焦脆的面饼吃上一口,狠狠地满足口腹之欲。 昨晚被丢下车后就吃了几块点心,肚子里实在没什么油水。 心满意足地吃完丰盛的早点,再将肉脯和点心收到怀中。陈长安隔着帘子,言笑晏晏地对着车外马夫道了声谢,直言等大比结束后,要请他吃一顿好的。 马夫扯着嗓子客套了一番,让他不要破费。 陈长安嘴上笑着说不破费,眸子里却没什么喜色,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涟漪。 方才在旧雨巷说那些话时,范履的气机曾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敲打和警告意味明显。 别看现在两人说的熟络,可一旦到了翻脸动手的时候,这位马夫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就像那晚听雨楼门口消失的两个小厮一般,最多不过是增添他身上几丝血腥味,几点血渍罢了。 陈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晨色里,马车很快就到了青州道学宫门口。 陈长安跳下马车,跟范履又说了几句,让他中午不用过来之后,才起身朝学宫内走去。 站在原地多看了几眼,一直到陈长安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这位马夫才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夫人啊,狼行千里是要吃肉的,这孩子真的值得么?” 陈长安自然不知道马夫会有这么一问,他此时正走在学宫的宽阔主道上,可供两车并行的青石路上,也会遇到不少同窗。 大多见到陈长安时都会冷笑两声,也会有仗着小有家世的阴阳怪气地说上两句酸话。 原本就觉着他是靠着皮囊才能赖在乾榜之上,眼下又传出他大言不惭地要挑战那位乾榜甲子,自然更觉着他不过是在哗众取宠。更何况还有传言,宋青瓷为了他,大闹听雨楼,就更不能忍了。 至于有资格听到那句评语的世家子弟,倒没怎么说话,也没有昨天那般亲近。想来,大抵是谢家那位公子发话的缘故。 陈长安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安心修行,能够活得长久些。 至于别人如何,只要不挡着他的路,一切好说。 可要是挡道了。 他自认有菩萨心肠,霹雳手段也不差分毫。 第22章 第一注,五十两 此时离学宫大比还有些时辰,盘口应该还没收,陈长安打算去给自己押上一注。 可惜他以前没下过赌局,也不知道是在哪押的,不觉有些踌躇。也有心找人问一问,不过一想到那些流言,以他如今在学宫的名声,别说指路了,说不得还会阴损他两句。 身怀巨款的陈长安,也就懒得找不自在,准备自己去找。 照理说能在学宫开这种盘口的,家世必定不弱,不仅要拿得出一大笔银子,还得掌握足够的情报。不说能做到对学宫一千八百人了如指掌,也应该相去不远。 不然得话,随便开个盘口赌注,还不得赔死。这世道,赚钱不易,地主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家世不弱,钱财足够,下注的地方就不会太隐秘。 学宫是不允许赌博,可像这样半年一次的大比,一般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掌律也不会特意追究。 将学宫里适合下注的地点推敲一遍后,他打算一一去查看。 不料还没走多远,就遇上了清冷教谕夏妙嫣。 一袭白色的裹身长裙,身段玲珑紧致,再配上那双冷清的眸子,尤显出尘。 陈长安赶紧见了个礼。 也不知夏妙嫣是不是特意等他,见完礼后并没走开,她开口问道:“怎么不去学舍,却在这里闲逛?” 陈长安微微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如实回答道:“听说学宫里有人开了赌局,打算去下点注。” “哦?”夏妙嫣清冷的眸子显然亮了一下,“真的有赌局?那我也得押点。” 陈长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赌局是有,就是不知道在哪里下注,眼下正找着呢。” 夏妙嫣神采奕奕,“无妨,我来找。”说着,她环顾四周,随即仪态万方地走到远处,那里正有一名青衫少年不时偷瞄过来。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只见少年顿时脸色通红,随后期期艾艾地指了指西南方向,再行了一礼,慌慌张张地朝东北方跑去开。 陈长安一眼就看破那少年看似慌张,实则故意而为之,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正思索间,夏妙嫣站在原地对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等到他忙不迭地走到这位教谕身边时,夏妙嫣清冷的眸子正落在那少年跑开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年轻真好啊。” 陈长安赶紧拍马恭维道:“教谕您也年轻,不知道您身份的,还以为是哪个学舍的师妹呢。” 夏妙嫣眼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多说什么,带着陈长安跟在少年身后漫步走着。 青州道学宫占地面积极大,建筑群密布。 除去学宫大殿由主道直通外,其他所有建筑,诸如学舍、教谕别院、藏书楼等等,都靠着青砖小道勾连。每条小道上又有连廊雨亭无数,旁边还缀以假山流水,花坛草地,每条青砖小道都四通八达,谁也不知道一条路会通向何方。 夏妙嫣却是知道那少年走了哪条,带着陈长安一路向东。 想来,应该是方才在他身上做了标记了。 等到两人走到东边一处转角时,打眼望去,果然瞧见不远处一座雨亭,雨亭周围有负责望风把哨的,里面还聚着锦衣玉绸的世家子弟。通风报信的少年挤在当中,此时正焦急地跟那位满身绸缎的胖子说着什么。 大抵是说了有教谕要过来,夏妙嫣的名号又太清冷了些,众人听到消息,不免惊慌。 学宫不管这次赌局,那只是私下里的态度,真要被教谕撞上了交给掌律的话,可就不是没收赌资这么简单。 倒是居中的胖子神色镇定些,他先稳住众人情绪,然后出了雨亭,朝着少年来的方向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见过夏教谕。” 雨亭里众人闻言,脸色又是一变,原以为还能跑掉,眼下看来是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脱了,认命地跟在胖子身后行礼。 赶来通信的少年,此时躲在人群中低头垂目,指望着不会被发现。 夏妙嫣站在青砖小道上,她一袭白衣,气质出尘,一双眸子冷冷清清地看着雨亭众人,微微有些感慨道:“都有一颗玲珑心思啊。” 陈长安跟在她身后,没有作声。 一见面,夏妙嫣就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们这摊子买卖学宫不管,我又不是掌律,也没那个兴趣,都放宽心好了,我今天来是下注的。” 众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他们这些现在才来下注的,大多只是小有身家,实在经不起学宫的折腾,见夏妙嫣没那个意图,态度愈发恭敬。 满身绸缎,腰间挂了串铜钱吊坠的胖子,抬起一张五官喜庆的脸,赔笑道:“教谕,我们这就是图个乐子,估计您也看不上眼。您要是想下注的话,我叔父他们倒是有个局……” 夏妙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道:“你们金家的局太大了,我可没那么多银子,还是押这里吧。” 金家。 陈长安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胖子,正是学宫乾榜第二等,名号甲戌,金家,金无咎。 传说金家富可敌国,坐拥无数赚钱买卖,商行更是横贯了武周、西魏、南景三国,用日进斗金形容也不为过。 金无咎一张喜庆的脸,即使不笑也让人生厌不起来。确信夏妙嫣果真是来下注的后,脸上更是堆满笑意,道:“教谕您要是真感兴趣的话,这里有可以下注的名录,您可以看看。不过我做的都是些小本买卖,封顶五十两白银。” 陈长安闻言,这才知道为什么宋青瓷只买了五十两。 果然不是因为她拿不出更多的银子,而是因为封顶是五十两。 再想想她大闹听雨楼赔掉的上万两,陈长安就觉着一阵肉痛。 简直是败家娘们。 趁着夏妙嫣翻看赌注名录的功夫,金无咎走到陈长安身旁,热络笑道:“陈甲寅也是来下注的吗?” 花花轿子众人抬,陈长安也不吝笑脸,答道:“我是听说有人开了盘口,想着来瞧一瞧。刚好遇上夏教谕,就跟着她一道来了。” 金无咎倒也没觉着意外。 金家之所以能够建立如此庞大的商业规模,不在于家里出了多少经营奇才,掌握了多少秘方珍宝,而在于那套详细且完备的情报系统,总能够快人一步知道物价行情。 遍布天下的商行就是金家的眼睛耳朵,再靠着大把银两,总能探听到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他就知道眼前这位乾榜甲寅,昨天不仅出入了夏妙嫣从不让外人踏足的鱼莲雅舍,而且还上了宋家贵女的马车,那位更是为了他大闹听雨楼。 类似这等信息不胜枚举,看起来无关紧要,可点滴积攒,往往最后都能让人收获不菲。 想到那位的评语,以及夏妙嫣亲自带着陈长安过来,金无咎脸上笑意愈发真诚几分,拿出名录递给他,问道:“那陈甲寅打算下哪注呢?昨天宋师妹可是押了五十两第一注,赌你登顶乾榜的,这可是近年最高的一赔二十。” 陈长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夏妙嫣直接掏出一张金氏商行的银票,清冷道:“第一注,一百两。” 金无咎喜庆的脸上挤出几丝为难,“夏教谕,这个,您看,咱说好了封顶五十两的……” 夏妙嫣冷淡道:“五十两我的,五十两他的。” 说完,再也不多看一眼,转身就走。 第23章 小门小户,小人不易 夏妙嫣直接帮他押了赌注,一押还是五十两。 这让陈长安多少有些始料不及。 毕竟五十两不是小数目,这要是赔了,自己抠抠搜搜攒下的那些家底,可就全没了。 刚打算跟金无咎说说,撤回赌注改押一赔二的保住甲寅名号那个。 夏妙嫣就似乎是料到了他的心思,刚走出几步,就回看了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问道:“怎么,不打算回学舍了?” 迎着那双清冷眸子,陈长安头皮一阵发麻,硬生生地将嘴里的话给咽了回去,乖乖跟在身后,渐行渐远。 两人一走,原本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才心有余悸地长吁了口气,先前指路的少年,更是拍着胸脯,惊魂未定道:“可算是走了,这位教谕也太可怕了些。” 众人认同地点了点头。 金无咎宽慰了众人一番,示意大家继续下注,并让身边记账的认真誊抄赌金。然后走到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一旁避过那些人探究的目光,笑眯眯地开口道:“张公子,我一直都觉着做人可以见利忘义,可以狼子野心,也可以心机沉郁首鼠两端,这些在我看来并没什么。人嘛,都是利字当头。但就是不能太蠢了,小人可以活得长久,蠢材可就不行。” 小有家世的张卓春闻言,脸色大变。 他父亲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县丞,在宛平府熬了大半辈子,地位平平,俸银稀少,自觉身怀抱负无法施展,都是因为没个人赏识。前些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咬了咬牙,掏出积攒多年的钱财,买了个学宫的名额,送他过来修行。 那个时候父亲就说了,不指望他能修出什么大道长生来,只让他在学宫里能眼神活络些,多交些大人物,结个善缘,这样以后再混迹仕途上好歹能有个香火情分,多些照应。 他其实资质并不差多少,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觉灵八层,教谕说他再踏实修行几年,说不得就能窥破修真门槛步入九品。 父亲却只希望他将来能顶下县丞的位子,非要他去结交贵人。 那就去结交吧。 可学宫里贵人那么多,在规矩之下,看似一团和气,私下里也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厉害。 历来小门小户,小人不易。 想要讨好一方,就必须去得罪另一方。 谢家公子要争第二等的甲戌,自己想要被谢公子看中,就得展露价值,最好能给甲戌金无咎使些绊子。 拐弯抹角地带着夏教谕过来,原以为多少会让他难堪,即使能脱身也少不得吃点苦头,影响心境,说不得一个疏漏,就从乾榜甲戌的位置上跌落下来也未可知。只是没料到那位清冷教谕果真是来下注的。 也想过自己的小伎俩会被拆穿,但富贵险中求,家世不行,又不会其他手段,就只能用些笨法子。 张卓春心念急转,挤出几丝干笑,赔礼道歉,“金公子,小人确实是太蠢了,还以为那点小把戏能骗过教谕拖点时间,当时小人就不该过来报信,差点坏了公子的事情。” 金无咎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转手将一百两银票放在他手中,一张喜庆的脸即使不笑,也看不出什么恶意,低声道:“这一百两拿着,张公子能赶来报信,那就是恩,我金家历来是有恩必报。也别嫌少,一百两在胭脂楼吃一顿上好的酒席,再点上两个漂亮姑娘也是够的。当然红牌清伶的肯定不行,不过女人嘛,吹了灯之后也都一样。张公子要是觉着我手笔小了些,也可以让谢家那位再添点。美酒美人快活一晚,想来人生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张卓春听得遍体生寒,哪里敢拿这一百两银票,当即就要还回去,却只听得金无咎附在耳边,幽幽道:“张公子,金家的脸面可比你的命要重要多了,既然你要来落我面子,总得付出点什么吧,还是你想让你父亲过来?” 说罢,拍了拍他肩膀,返身回到雨亭内招呼着前众人继续押注。 张卓春怔在原地,许久,那张清秀的脸上才浮出一抹凄惨笑意,捏着一百两的银票转身走开。 金无咎瞥了一眼,兴致缺缺地收回眸光。倒没觉着张卓春有多可怜,既然要替那么谢公子冲锋陷阵,就得做好尸骨无存的准备。 他开这个盘口,没打算能赚多少银子,而是想通过下注的名录,从中窥探出宛平府未来几十年执掌权柄者的亲疏关系,只有这些才是赌局真正用意。 众人押好了注,也没急着走,凑在金无咎身边闲聊起来。乾榜甲戌名头高高在上,但这位金家公子不似乾榜其他几位那般,他一张喜庆笑脸,说话也中肯和气,也不摆出架子,还肯指点一些修行上的困惑,就是对一些他们只能隐约耳闻的宛平府辛秘,也能透露一二。 果然,有人问出昨晚宋家贵女是不是为了陈长安大闹听雨楼时,金无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这个流言,然后他又意有所指地说起,陈长安确实长相俊俏,连方才夏妙嫣都替他付了五十两。 众人顿时想起那位清冷教谕走时特意叫上陈长安。 顿时咬牙切齿。 大骂陈长安除了靠爬女人床,根本就没什么本事,就这还好意思买第一注,妄想着登顶乾榜,简直是不知死活。有几个实力不俗的,当场表示下午一定要教陈长安知道厉害。 金无咎笑眯眯地听着,也不反驳什么,偶尔附和地点一下头,和和气气的。他自然不会告诉这些人,陈长安曾被山上那位点评过罕见的八个字,也不会说,夏妙嫣特意带着陈长安过来,买下第一注,所蕴含的用意。 有些事情,地位境界不够,自然就没资格去听。 他其实并不看好陈长安。夏妙嫣的心思不难去猜,难的是,他实在想不出,陈长安除了那句评语,和不错的皮囊外,还能有什么本事,能从她手上拿下甲子这个名号? 甲子红衣,岂是凡人所能觊觎的? 金无咎眼睛微微眯了眯,即使不笑也满脸喜庆。 第24章 食牛气 小道蜿蜒僻静。 陈长安跟在后面,没多少心思欣赏夏妙嫣身后的风景,苦着脸说道:“教谕,您也知道我的处境,哪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您?” 夏妙嫣也不看他,淡淡道:“区区五十两。”她说着,绕了个道,走进一处雨亭,负手而立看着亭下游曳的锦鲤,也不知是勾起了什么心思,有些出神道:“我向来运气很好,这些年在赌桌上就没输过。” 陈长安也站在她身边,同样朝着水池中的游鱼望去,没看出什么景象,只觉红鲤太瘦,黑鲤太肥,他斟酌说辞,“教谕,那要是我没争下甲子,五十两要还么?” 夏妙嫣转眼看他,那张不说话时极其清冷出尘的脸,慢慢浮出一抹笑容,“欠债还钱,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还要来问?” 陈长安揉了揉了眉心,有些头疼。 林玄机的银子还没还完,又欠上她的了。 夏妙嫣回转眸子,指着池中锦鲤,意有所指道:“我记着《蛮荒列游记》里有种说法,像池中这些锦鲤,看似平平无奇不过是供人鉴赏的玩物,可要有一天能得机缘鱼跃龙门,便能蜕去凡胎化而为龙,自此逍遥物外了。” 陈长安低头翻了个白眼,对这个说法并无兴趣。 夏妙嫣却是谈性颇浓,轻声说道:“当然,这世间锦鲤千千万万,可真正能跳出龙门的,除去书中记载外,我是一尾也没见过,由此可见这条路实在是难之又难。可说起来,想要活得更好些,吃的更多些,就得跳一跳才行啊。你看我院中那尾红鲤,它当初要是不跳进我的怀里,估计早就被人吃得一干二净了。” 陈长安不动声色。 他只想安心修行,可做不来锦鲤。 正心里想着,却见夏妙嫣目光瞥了过来,赶紧配合地点了点头,一脸认同道:“您说的极是,池中锦鲤是得跳一跳,就算跳不过龙门,也得跳出这方小水池才行啊。” 夏妙嫣只是感觉方才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闪而逝,转眼看他,依旧是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看不出丝毫作伪。 她床头隐秘格子里放着陈长安的卷宗,是座主昨天调拨过来的。据说为了补录这份卷子,险些折损了一张银面,还差点惊扰了中宫赵家的那位。 卷宗上详细记录了他八岁到如今宛平府的所有经历。九岁就敢下阴手杀人,十四岁就能斩去四十三颗马贼首级,在评为丁字的三个月里曾不顾规矩出手三次,手段隐秘,当时那位枢密院一系的掌律尚在学宫,因此并未拆破只当成意外处理。 要不是卷宗记载,她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恭谨而平和,对谁都是笑脸迎奉,还肯放下脸面溜须拍马的甲寅,背地里也有如此狠辣手段。 座主在卷宗上的批注也很吓人:虎豹之子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 夏妙嫣若有所思地收回眸光,落在池中。过了会,似乎是看腻了池中锦鲤,她走出雨亭沿着蜿蜒小道继续前行,边走边问出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陈长安,你和宋家那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长安跟在身后一脸惊讶,确实没料到她竟然也会问这种八卦问题。思索了下,他开口答道:“我和宋师妹自然是同门情谊。” 夏妙嫣声音平静,“这样啊。昨夜我去了趟听雨楼,刚巧听见宋家贵女说陈长安是她的人,让你听雨楼主人放手。你这么说的话,约莫是我听错了。” 陈长安一阵头大。 他知道昨天宋青瓷在听雨楼大闹了一场。可万没料到,在马车里还自称提线木偶不得自由的她,转头就来这么无理一手。 听雨楼历来生意兴隆,能去主楼的无不是宛平府的显赫权贵,身边或多或少都跟着修为不差的护卫,想来昨晚宋青瓷那番话,如今只怕整个宛平府的上层圈子都知道了。 不说宋家会对此作何反应,那位谢家公子,都要暴跳如雷,让他不得好死了。 我只想安心修行,怎么就这么难。 夏妙嫣回眼看了看他,眼神有些促狭,调笑道:“宋家这等豪门望族,即使昨晚当面打了你那位林姨脸面,也不过是赔些银子就了事了。那位贵女赔去上万两银子,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要你真是她的人,五十两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陈长安并未接这个话题,他只是低头垂眸,目光有些阴沉。 范履说听雨楼声威浩大,就算宋家也得赔银子,眼下到了夏妙嫣嘴里,却变成了另一番意味。 不过无论是哪家势大,对陈长安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又走了一路,夏妙嫣似乎是觉着花圃里花开正好,停下脚步,伸手摘去当中最艳的一朵,低头嗅了一口,声音悠悠道:“花开得太艳,总难免让人摘了去。想要开得长久,大抵人和最为紧要。听说宋家在上京的花圃就有上千亩,里面俱是珍稀名品,可就算是千万两银子才能买上一株的名贵花种,宋家哪位大人物觉着碍眼了,只要稍稍表露意愿,哪怕相去千万里,也会有人愿意效劳,立马将其摘除。” 陈长安心思玲珑,自然听出她敲打的意味,赶忙恭声道:“教谕,长安自知身份低微,从不敢对那些贵人起任何心思。” 夏妙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顺手将手上花朵递给他,淡淡道:“如此最好。” 没再继续和他同行,信步离开。 陈长安躬身送她走远,转了个身,自顾自地沿着小道继续朝甲寅学舍走去。 看了看手里娇艳花朵,嘴角轻勾。 一大早就遇上夏妙嫣,还以为是巧合,眼下看来她是在特意等自己。 这一路走来,她观鱼赏花,谆谆教导,尤其是最后那手摘花隐喻的论调,像是怕自己美色当头迷了心智,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到大人物,会被轻易除掉。这些言语看似是关心体切的肺腑之言,可细细思量,话里话外也多少含着对他威胁的狠辣意味。 锦鲤跳不出就会死,鲜花开不好就要折。 果然这人世的爱恨都不是无由来的,有利则亲,无利疏远,如是而已。绝不会有人因为他皮囊出彩,溜须拍马手段稔熟,就对他多几分顺眼和喜爱。 好在他习以为常。 随手将花朵丢在一旁的水池中。 落红飘摇,惊动几尾锦鲤。 陈长安看了一眼继续前行,偶尔也会遇上学宫其他人,大多白眼相向,也懒得计较,神色不动地走回甲寅学舍,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除去他之外,也就宋青瓷没来了。 陈长安扫了一眼,旁边的周然迎着他的目光撇了撇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比了比脖子,动了动嘴唇,无声道:“你死定了。” 第25章 我当仗剑守一城 陈长安只淡淡看了周然一眼,神情不动。 这三个月来对方没少使些小手段,拉帮结伙、针锋相对、故意挑拨、跌他面子,但都在学宫的规矩之下,也没使什么阴损手段,更没戳到他的痛处,陈长安也就一直冷眼旁观。 不然的话,学宫里多的是阴人下手的地方,也多的是意外方法。落水会淹死,走路会跌死,吃饭都会出乎意料的噎死人,周家一个庶出,就算真的死了,也绝不会引起多大波澜。 他一直谨小慎微地修行,不愿招惹麻烦,害怕被人窥出自身隐秘,活不长久。 可再怎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要到了动手的时候,他也有狠辣手段。 静坐了会。 宋青瓷依然没来,倒是修行方面教谕陶文景,以及另外两名学宫教谕,踩着钟声,抱着一叠卷宗走了进来。 大比开始了。 学宫大比可以分为两类,偏重笔墨的,诸如修真界历史典籍,道法分解推衍,都安排在上午考较。等到了下午,才是境界评定和道法切磋的重头戏。一般等到考核结果出来后,学宫会给出十八个左右的甲字评,与原来的乾榜六人共同进行名号争夺。 这样的大场面,不光学宫里向来不见首尾的两位宫主会亲临主持,青州州牧以及忠武将军这类青州大佬也会出席观礼,历来都是学宫盛事。 陶文景扫视了眼众人,接着面无表情地宣布了考场纪律。 不许喧哗、不许翻书、不许夹带、不许交流……林林总总不少于十几条的规矩,比之以往要森严的太多。 规矩宣布完后,三人直接开启神识笼罩住整个教舍,将所有人的动作监察的一清二楚,确保不会发生什么抄袭舞弊的勾当。 其实连山道藏传法三千年,学宫内各项考核早些时候或许还有纰漏可钻,可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在种种规矩制度之下,寻常考核都被防的滴水不漏了,更何况这样的大比。 再说,这种文试对最终的评等影响并不算大,也就没多少人愿意冒着被学宫驱逐的风险,去做抄袭的事情。真要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多研究研究考题内容。三千年来值得大书特书的大因果大事件就那么多,落在纸上,也不过数百万字,再加上基础道法有限,再怎么分解和推衍也超不出这个范围。只要有多看看书,多翻翻历次考题,总能押中内容,不比冒险抄袭要靠谱的多。 果然,等到考卷一发到手,甲寅学舍里就有不少押中题目的,此时都面露喜色顿时下笔如飞。 第一场考的是修真界历史大典籍,十几道题,给了半个时辰,陈长安过目不忘,不用去辛苦背题押题,也能做到应答如流。 笔锋舔了舔墨水,一一答去。 前面几题是让写出年份人物以及对应关系就可以了,这样的事件题回答轻松。 但到了后面的因果题就得思忖一二了。 相对而言,因果题不仅要熟悉当时的历史背景,还得熟知当事人的境界、阅历、动机等多方面因素,再结合起因和最后的结果进行解析,阐述因果是非。往往一个不慎,就算典籍记得再牢,因果回答不够圆满的话,也容易被教谕评为末等。 好在这些因果公案,历来是修真界经久不衰的话题,有无数的大佬进行过争论和解析。陈长安当初灵力被符篆夺取,为了应付学宫的考核曾翻阅过不少,如今回想起来,那些珠玉在前,回答的也不会太过吃力。 花了三刻钟,终于到了最后一题。 陈长安看了眼,微微一愣。 竟然是少见的问心题。 这种题型他以往并未遇见过,只听教谕说过,这种题最是考究心性。只要直指本心,回答上百字和只写一字,并无多少区别。 造价昂贵的青白宣花纸上用楷体写了数十字: 蛮荒之地妖魔横行,今有真君,力竭而陷于此。已知此真君活可保人间百年安稳,死则祸乱百代。今设若活命之法,以一城众生祭之,君当何解? 陈长安细细看了一遍。 问题倒不难理解,难的是怎么选择。 是绝情灭性,为活一人而杀百万众生,换取人间百年太平?还是执于人世情感,为活一城,而不顾人族大义,将天下置于百代祸乱中? 手中的笔顿了顿,他自问本心。 这方世界,九天之上神明端坐,蛮荒之地妖魔横行。 修真者得神明庇佑,可斩妖除魔度阴驱邪,超脱于物外,自然性命尊贵,更何况人间百年安稳系于一身,以一城之地换之,怎么想也是划算的很。 可等陈长安打算这么去写时,他的眼前好似看见了一座烽火四起,满是残埂断垣的孤城。 昏黄的落日下,他立于城头,远处是妖魔围绕的修真大佬,城内是仰头望着自己的芸芸众生。 他能清晰地看着这些人里,有衣衫褴褛的乞者,铠甲残缺的将军,清正儒雅的官吏;有豪气干云的侠客,仗剑人间的小修士,执珠念经的西魏僧人;有风姿妖娆的美妇,明眸皓齿的姑娘;有白发老人,也有垂髫童子。 千千万万的人站在身前,他们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好似只要他说出一句话来,就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为了一个人,真的就要让这些人去死么? 他轻轻地问自己。 他对这个世界其实并无多少爱意,一直以来孤苦无依,命如草芥,从不敢踏错半步,小心谨慎地活着,不抢,不争。 可夏妙嫣那席话,多少让他的心底有了丝戾气。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不用动手,只一个眼神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身份高贵的修真者,即使深陷敌营,也会有无数人想方设法地营救他,甚至不惜屠尽一城之人。 草芥者死?位尊者活? 果然无论是俗世还是修真界,都脱不离权势二字啊。 陈长安自嘲地笑了笑。 心有不甘。 种种不甘汇于心头,笔随心动,他方方正正地写道:我当仗剑守一城。 第26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 陈长安问心答题时,离州道学宫的主殿难得门户大开,露出里面的真容。 极宽阔的主殿内挂有一幅巨大画像,长约数丈,画中人于孤山峭壁之上闭目盘坐,上书灵宝真君四字。画像前一方案几,两根红烛,一鼎炉香,几盘瓜果供品外,还横放一柄长剑。 剑长三尺,通体赤红,并无剑鞘,隐隐能瞧见剑身上偶尔有一丝纹络亮起,诡异而玄妙。 在画像不远处,此时正有三人围着一樽棋盘,盘膝而坐。 与李道衍对面而坐的是二宫主李道玄,面相看上去比李道衍要老上几岁,但眉目间依旧留着年轻时的气韵,尤其是一双眸子最为惹眼,如同一坛历经岁月年份的醇酿,最是能勾动许多成熟美妇的心思。 他执黑落子,语气淡淡道:“师兄怎么还是喜欢这种搏杀路数?” 李道衍白子落下,笑道:“能中盘结束的棋,何必要下至官子?既耗费心神也下不爽利,还不如这样贴身搏杀更痛快些。” 一旁观棋的李道明看上去不过二十,眉目俊朗,一袭玄青道袍,头戴道冠,手执一柄拂尘,比起两位师兄,虽年岁轻轻却是要仙风道骨的多。 他看了眼棋中黑白局势,兴致不高,开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师兄,那位一路西行,山上早就传下法旨,要我等为其护道。就这样冷眼旁观任由她独去西魏,不大好吧。” 李道衍闻言瞥了他一眼,继续不动声色的落子,并不接话。 倒是李道玄重重落下黑子,想了想,没压住火气,语气不善道:“修道之人,不去七情,不抛六欲,将来还谈什么太上忘情?李道明,师尊说我们一脉中兴在你,大师兄便连雪隐剑都不要了,师兄这些年更是压制境界一直不去突破,就指望着能庇护你时间长点。怎么?你一回来,不去想着光复门庭,却是想着山上那位?” 李道明似乎对这些训斥早就习以为常,翻了个白眼,伸手拈起白子,抢在李道衍之前放下去,道:“二师兄,你放在这里,李道玄就陷入必死之地,再也翻不了天了。” 李道玄定睛一看,果然如他所言,自己所有退路全部堵死,显然气数已尽,顿时气急败坏道:“李道明,是不是仗着游历一番修为精进,就觉着师兄揍不动你了?” 李道明丝毫无惧,转而对大宫主道:“二师兄,想要太上忘情,总得先知道情为何物,方才能慧剑斩之吧?就靠一味闭门苦修,不识人间烟火,哪里窥得到大道。” 李道玄闻言大怒,“小子,你在说谁呢?” 李道衍轻咳了声,看着被师尊视为中兴之主的小师弟,不觉有些恍惚。 当初他好像也才十几岁吧,还没这么高,也没这么多话,怎么出去游历一番,转个眼,就长这么大了呢。看着看着,李道衍忽然有种老怀开慰的感觉。抬手止住斗嘴的两人,他笑问道:“小师弟,那位身边不缺护道的,你真要去?” 李道明打了个道稽,正色道:“游历几年,我在大景朝见过山也遇过水,在京都雪地里杀过人,也在武周燕京的大雨里被人杀过。听人说,这世间比生死还要磨人的是爱恨,我这些年也没遇见什么中意的姑娘,道心一直有碍。眼下听说那位一路西行的风姿,总觉着,我的道在于她。” 李道衍沉默了会,最终叹息道:“去吧。” 李道明赫然起身,朝着两位师兄深深行了一礼,轻笑道:“走了。”他话音一落,供台上那柄沉寂了三十年的赤色长剑应声而起,绕于他周身,旋飞不止。 这一刻,他仰天大笑出得门去。 下一刻,李道玄热泪盈眶。 大宫主看着小师弟的背影,怔怔出神。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伸手将局中棋子一颗颗收起,放置檀木盒中,等捡到一半棋子时,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问道:“道玄,听说你这次出了道问心题?” 李道玄此时的神色已平缓许多,点了点头,淡声道:“并不是我出的,而是山上那边传过来的,是活一人还是活一城。” 李道衍闻言,眉头皱了皱。 李道玄低声道:“我也没料到三十年后,连山竟然会放出这个问题来。”他说着,抬眼朝着殿内画像看了一眼,声音愈发低沉道:“师兄,你说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李道衍没有开口,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的棋子拾起,盖上盒盖后,这位道学宫的大宫主轻轻叹息了声,“这一代的山主,真是古怪啊。” …… 第一场结束后,便是半刻钟的休整时间。 或许是最后一道问心题太沉重了些,整个教舍里并没什么声音,大多静默不语。 半刻钟后,第二场文试继续。 宋青瓷依旧没来。 陈长安看了眼,便收回心思,开始专心答题。 比起历史大典籍的题型多样,道法的文试考核就要简单的多,无非就是两种,推衍和简化。 一般推衍题都是给出某种基础道法的作用,解出是哪种道法,有哪些手印;或者给出道法的一半,写出接下来的手印是哪些,克制的道法手印又有哪些。 简化题则是给出一个道法的手印,找出其中多余和不合理的手印,并尝试将其进行简化,说明为什么可以对那些手印进行剔除。 陈长安拿的是水字咒的答卷。 看着这种类似于前世的理科答卷,陈长安靠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极为擅长抽丝剥茧的手段,只花了不到两刻钟就将卷子做到了最后一题。 看了眼,是一道水字咒入阶道法的简化题。 虽然只是一阶道法,但手印已繁杂到了不下百手。陈长安在心底推算了一遍,前几十手,或许还可以尝试一二,到了后面,手印关联之繁杂,所需要的灵力运转节点之多,根本就不是他目前所能推衍出来的。 摇了摇头,直接选择放弃,也不等交卷钟声响起,陈长安就直接交了试卷,离开学舍,朝知北楼走去。 第27章 翠微居 文试结束后,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都没什么事情可做,陈长安出了教舍,就直奔知北楼。反正还有些时间,他打算去二楼再翻看一下火属基础道法。 修行一途,需得根骨机缘,更需得刻苦勤勉,想要不被人随意视为棋子丢弃,就不能有丝毫懈怠。 走了一路,还未到知北楼,就只见夏妙嫣负手而立,站在路口转角处,正冷冷清清地看着自己,好似料定了自己会从这里走过,提前等在那里一般。 陈长安不觉有些古怪。 学宫一千八百修士,上午的文试除去宋青瓷这样缺考的,最不济也有不少于三千份的案卷。这么多答卷,要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进行糊名封贴,再交叉评估出结果,绝不是个轻松的活。 按理说夏妙嫣这个时间应该是在批阅答卷才对,怎么还有闲暇出现在这里? 他心中疑惑,脸上却是堆满笑容,行了一礼,“夏教谕。” 夏妙嫣点了点头,也不管陈长安作何观想,直接走在前头,道:“刚巧无事,学宫的饭食还算不错,跟我走吧。” 原本打算靠着怀里肉脯和点心打发一顿的陈长安喉咙动了动,咽了口口水,陪笑道:“早听说学宫的董宛肉最为正宗,就是太贵了些,一碗肉就要一两银子。我听了好些年,可一直没钱,心里也舍不得买。” 夏妙嫣闲庭信步,瞥了眼一脸小人物姿态的陈长安,有些莞尔,“五十两都替你付了,再多点也没什么。不过你真觉得一两银子贵么?京都那座梅影居里一碗董宛肉要价五十两,你不是更得跳脚?” 陈长安听着倒吸了口凉气,果然跳脚道:“一碗就要五十两?” 有几分故意为之,也有几分是真的被吓到了。 一碗五十两。 这完全抵得上他辛苦积攒好几年的身家了。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 在听雨楼端茶送水打杂那会儿,也见过不少销金手段。一道菜卖出上百两银子的也有,但那都是顶尖食材,再配以特殊的料理手段,不说能够延年益寿,但至少也会对身体有所裨益。董宛肉不过是猪肉和雪菜的最大众搭配,一般酒楼里卖上十文都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无良黑心了,却没想到京都物价这么黑,直接敢要价五十两。 陈长安心里感叹京都居不易,这一对比,果然发觉学宫卖一两银子并不算贵,反而有些物美价廉。 夏妙嫣步子不停,“陈长安,眼界需得放大些,宛平府终究还是太小了,等你去了京都,自然就知道,其实五十两银子的一道菜,也并没什么了不得的。” 陈长安不置可否。 学宫的堂厨不少,夏妙嫣带他去的是名为翠微居的小楼,不仅名字雅致,位置也是极佳,座落于学宫要道,四周树木掩映,流水潺潺,甚是幽雅。 虽没来过,陈长安多少也听说过这家小楼的名声。 据说掌柜的是学宫里某位教谕的遗孀,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肤白貌美,还做得一手好菜,又极擅经营,在学宫十几座堂厨里名声自是一等一的存在,历来都是门庭若市。 一路走来,早就引起不少人侧目。 先前两人去押注的时候就有不少流言传出来,眼下又见着一前一后地上了二楼的雅间,于是流言愈盛。 大抵都是陈长安靠着皮囊,又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这才爬上了清冷教谕夏妙嫣的床头。众人不敢说夏妙嫣的不是,自然将矛头指向陈长安,都笑话他为了能够继续赖在乾榜,简直跟胭脂楼那些卖肉的没什么两样。语气尖酸刻薄,字字诛心。 雅间里,夏妙嫣听着楼下的声音,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并不开口。 陈长安坐在对面,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得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坐了会,夏妙嫣轻轻叹息了声,望向看不出喜怒的陈长安,道:“楼下那些话,委屈吗?” 陈长安摇了摇头,一脸真诚,“我倒没觉着有什么委屈的,只是连累教谕您这样的仙子,被我污了名声。这要不是学宫的规矩在,我恨不得现在就下去,杀了他们。” 夏妙嫣神情微微一愣,她性子清冷,对学宫私下里的一些流言一向不愿过多计较,但事关女子名节,心里多少都会觉着不快意。听到陈长安这番表露衷心,不管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听着舒服。 夏妙嫣心中感慨,脸上神色并未表露多少,只是声音轻柔了几分,开口道:“闻一言而色怒,拔刀相向血溅五步,看似恩仇快意,但到底不过是逞一时气血之勇的莽夫罢了。真正的枭雄心思,是能心怀杀意而色不改,讲究谋定而后动。” 陈长安摆出乖巧姿态,点了点头,“长安受教了。” 正说话间,屋外有人敲了敲门,随即一位腰细臀翘的少妇推开门,款款走了进来。 美艳少妇一边笑吟吟地将小二托盘上的菜碟一盘盘放在桌上,一边介绍着,每次弯腰俯身间皆是诱人风情。 陈长安目不斜视如老僧坐定,不敢有丝毫觊觎。 翠微居的少妇掌柜说了声菜齐了后,便扭着腰肢缓步离开。走之前,不忘多瞟了几眼陈长安,眸子里含着无限的春意。可惜正人君子陈长安只敢将目光落在饭菜上,白白浪费了她的勾魂媚眼。 夏妙嫣眼神带了几分促狭,调笑道:“果然是一张惹人怜爱的脸,翠微方才给你抛了好几个媚眼,怎么连看也不看?说不得这位美妇一高兴,这顿饭直接不要银子了呢。” 陈长安一脸正色道:“长安能和教谕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哪敢还有其他心思。” 明知他是溜须拍马,但配上那张出彩的皮囊和不似作伪的神情,夏妙嫣心里还是觉得一阵舒坦。她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笑道:“快点吃吧。不吃饱点,力气不足,到时候输了下午的乾榜,我这逢赌必赢的招牌可就保不住了。” 陈长安闻言也不再客气,直接端起白米饭,配上桌上的董宛肉、白鲜虾、肚白鸡等前一直不曾吃过的佳肴,大快朵颐起来。 第28章 盛名之下绝不可有虚士 夏妙嫣饶有兴趣地看着,等到陈长安吃的差不多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继续开口道:“学宫上午的文试出了点问题,不少人因此道心蒙尘,乾榜甲辰更是道心破损跌落境界。我还以为你多少也会受些影响,现在看来,那位果然能一眼能窥破本心,八字评语一毫不差。” 赶忙咽下喉咙里最后一点饭菜,陈长安讪讪道:“甲辰是有境界可跌,我不过才是觉灵,自然跌不下去。教谕,你别看我没跌境,但问心时也魔怔了,那个时候脑子一热,就写了个仗剑守一城的回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要不是受了影响,怎么可能写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选择。” 有些出乎意料。 一直以来,夏妙嫣都觉着陈长安谨小慎微,做什么事都圆滑有余而锋芒不足。原以为他的性子,大抵不过是选择救出那位大人。却怎么也没料到,问心见性下,他竟一反常态地做了这么个回答。 可真敢想啊,仗剑而守一城。 当年两山之下,百万修士,亿万众生,除去那位城主外,谁敢这么去做?连想也没人敢这么想吧。她迄今还记得座主金面背后的森冷声音,“人世百年安稳,总要胜过一城性命的。” 她慨然叹息了声,“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陈长安一脸苦笑,“可不是,井中蟾蜍,眼界不宽,自然就觉着世间不过碗口大小。教谕,我也就是只敢在纸上写写,真要是到了那天,别说什么守城了,我一个没练过剑的,哪里还拿得起剑来。” 夏妙嫣深深看了他一眼。 依旧温良恭顺,一副自然而然的小人物姿态。 但隐隐间,却又觉着他有些不一样了。 并没有过多深究其中缘故,夏妙嫣缓缓开口道:“文试不过是锦上添花,接下来的乾榜之争才是紧要。” 陈长安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心中疑惑,“夏教谕,我不过觉灵境界而已,怎么您和大宫主就这么看重我,还非要我拿下甲子名号?” 夏妙嫣美眸微微一凝。 她其实有很多种说法可以回答。什么陈长安心性足够,什么座主说的食牛之气,最不济也能扯出大宫主对他如何看重那套。 但不知为何,这些她都没去说,而是轻轻道:“陈长安,世间之事向来逃不过利弊这两字。你这张皮囊确实不错,根骨在青州道学宫里也算拔尖,可这些并不值得我多看一眼。好处不足,利益不够,你我根本就不可能跟同坐屋中,说上这么多话。我记得金家行商有这么种说法,奇货之所以可居,在于行商之人手段是否高明,并不在于货物本身。既然那位贴了八个字的罕世标价,那我们就得让这个标价相符些。” 陈长安静静地听着,默然不语。 夏妙嫣看着他,不动声色道:“我这么说,你或许心里会不痛快,但实情便是如此。” 陈长安赶紧摇头道:“怎么会,愈是关系亲近,说话做事才愈会不留情面,教席你说的这些,都是肺腑之言,长安听着心里只觉着欢喜,哪里还会有其他念头。” 没去计较他说的是真是假,夏妙嫣轻声道:“去吧,可别让我的银子赔了。” 陈长安起身行了一礼,走出后不忘关上房门。 楼梯上正巧遇到倚翠微的少妇掌柜。 这位美妇人正抬步上来。陈长安居高临下,自然能清楚瞧见她胸前旖旎风光。陈长安只淡淡瞥了眼,就立刻收回眸光,眼观鼻口,打了个招呼,缓步离开,看也不看她在身后不断抛过来的媚眼。 满眼春色都付与东流的掌柜轻轻叹息了声,眸光里有着微微的遗憾。到了她这个年纪,每晚身边没个人就觉着难受,更何况陈长安皮囊俊俏,实在让人心动。 可惜,这样的人,她也就只能看看,过个眼瘾。她要是夏妙嫣那样的大人物就好了,不仅能看,肯定还能上手。心里想着,她朝着走廊尽头僻静的雅间走去。 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声音后,这才推门而入。 夏妙嫣神色清冷,问道:“怎么了?” 孀居少妇恭敬道:“大人,方才得到的消息,谢家和吴家安排了三十位觉灵九层,打算在通真楼前解决掉陈长安。” 三十位觉灵九层。 就算是一个人只对抗一记道法,也足够拖垮他。 宋青瓷昨晚在听雨楼大闹一场后,宛平府落在陈长安身上的恶意视线就多了起来。虽说林玄机和学宫的规矩都在,但世家大族多的是弃子,她要是不出面看着点,上午就有人敢下阴手使绊子了。眼下看来,那些人是不怕撕破脸了。 夏妙嫣冷笑了声,“看来青州的勋贵们,是忘记我们夜照司了。”她说着,看了翠微一眼,道:“那些埋着的棋子都该动一动了,另外让学宫也出点力,动这些世家大族不容易,但在学宫里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并不麻烦。” 孀居美妇点头了点头,并未急着离开,犹豫了下,最终开口问道:“大人,我们这些人是受命监察林玄机和袖遮谍子的,为什么要掺和这些事情?” 夏妙嫣闻言,眸光清冷地看着她,慢悠悠地问道:“是不是睡的男人多了,就连司里的规矩也不记得了?” 翠微迎着她的眸光,只觉身处尸山血海般恐怖,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低着头,颤声道:“司里一百零八律,卑职一字也不敢忘。” 夜照司二十八座,干的都是些刺探情报杀人埋尸的买卖,手段不够狠厉,心思不够毒辣,根本就活不下来,走不长久。 她从别处打听过,知道三个月前调过来的这位大人,曾经是二十八座里顶尖的银面,离座主的位置据说只差半步,虽然现在脱了面具,但那一身厮杀来的气势依旧,由不得她不胆战心惊。 夏妙嫣冷冷道:“出去。” 孀居美妇如蒙大赦,赶紧起身退了出去,匆忙忙将夏妙嫣方才交代的事情一一落实。 屋中人夏妙嫣眯起眸子,喃喃道:“陈长安,盛名之下绝不可有虚士,要是你连甲子都拿不到,那位的评语不就是个笑话了么。” 第29章 身怀杀机 陈长安出了翠微居后,沿着青砖小道往前。 小路蜿蜒,并不是去知北楼的方向。 眼下时辰差不多了,得赶去评定修为的通真楼。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大多对他冷眼相向,也有毫不遮掩自身恶意的,更有人路过时,手掌反复握拳身怀杀机。 陈长安看似毫无察觉,体内气机却是流转不止,小心戒备。 夏妙嫣说世间所有事情,都逃不离利弊二字。权势最是动人心思,学宫的规矩再怎么森严,也不会缺武青那样的弃子。 背地里敲黑砖,下阴手的手段绝不会少,得小心再小心。他可不想在阴沟里翻了船。 好几次明明觉察到有人躲在一旁窥探自己,眸光险恶,等走过去时,又什么人也没有。也不知是那些人暂时不好出手,还是被其他人拦了下来。 陈长安私心里指望是后者。最好是夏妙嫣和学宫出的手,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太过分神了。 走了一路,心中念头百转,种种情绪缭绕。 小心谨慎,迎奉卑微,愤懑不甘。 想着想着,不知何故,明明知道那么多人环伺在侧,局中棋子陈长安,心里却是泛起了一丝别样念头。 没去想境界评定该如何应对,也没去想乾榜甲子该如何去争夺,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马车上宋青瓷寥寥的语气,和她颤栗而温凉的红唇。 真是奇怪啊,自己明明和她并不是很熟。 怎么还是想起了她呢。 陈长安低声问自己。 他当然能猜出宋青瓷昨晚大闹听雨楼的心思。 她这只提线木偶,想要不被人掌控,就得跳出来,然后无理一手。 外人以为她是见色迷途不知进退,实则千年家世蕴养出来的贵女,心机手腕绝不差多少。她那句话看似是与林玄机争风吃醋,不过是要置他于火中,推着他去争甲子的精巧算计。只有他的地位愈高,风头愈盛,那她将来摆脱提线的机率才能愈大。 被摆了一道,陈长安心里打定主意,等再见到小娘子时,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口舌之快才行。 可惜,小娘子一上午都没来。 摇了摇头,收敛起心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 陈长安再三告诫自己,要稳住,不能浪。 美人如虎蝎,得清心寡欲,如履薄冰,才能活得长啊。 不多时,终于到了地方。 与学宫里按照资质划分出六十座修行学舍不同,评定修为的通真楼只有一座。 占地极大,楼高有百丈,直入云霄,巍然屹立于世间。整个高楼无门无窗,只有一楼处挂着块匾额,上书通真两个鎏金大字,据说是当年连山山主亲笔所写。 历来名山高楼喜欢贴些名人诗字,以彰显地位底蕴,学宫也不能免俗,陈长安姑且就信了,只是觉着,山主的字也并没想象中的大气。 通真楼存世约莫五百年,久历风雨,此时看上去依旧焕然如新。 五百年前,判断学宫修士的境界如何,要么靠超凡入圣的三品大佬一眼窥破;要么靠着施展道法进行灵力估算。可三品已是超脱物外的大人物,断不会理这些小事;而后者,不仅费时费力,结果还往往不尽人意,争议不断。 有鉴于此,连山便在各地学宫修建通真楼,以攀登楼层评定灵力境界,一层一小境,十层一大品。 修为越深,灵力越足,攀登的自然越高。 楼前矗立一块白璧无瑕的通灵石碑,碑高数丈,此时上面空无一字。每次只有到了评定境界攀登时,碑上才会显露字迹,将攀登之人姓名修为一一浮现,端地玄妙。 陈长安清楚记得,三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攀登通真楼时,是在第九楼,觉灵巅峰。 石碑正前方,是白石铺就的巨大广场,可同时容纳几千人,宽广无比,每次乾榜之争便在此处。 陈长安放眼看去,广场一旁也已经搭好了五座擂台,彼此相隔俱有十几丈远,按照五行方位排布。每一座擂台从甲戌名号一直标注到甲寅,至于第一等的甲子,三年来未设过一场,这次即使是传出陈长安要挑战甲子名号,甲子擂台依旧空悬。 这就有些意思了。 在擂台旁边摆了不少座椅,此时尚无人入座,想来那些大人物,是要等到争夺乾榜的时候,才肯露面了。 陈长安心里想着,收回眸光,准备去通真楼前等着。 这个时候,身边人群环绕的谢元佑也到了场中。 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这位宛平府一等一的权贵,也没再使些棋子探路的手段,对着众人说了句,让他们等在原地,自己独身过来。 一见面,依旧保持着青州年轻一辈翘楚的气度,拿捏腔调,开口道:“虽说山上那位给的评语不错,可人呐,得意处最易忘形。”他指着通真楼,悠悠道:“陈长安,宋家于你而言,就如眼前这座入云高楼,你这样的废物,一辈子也窥不得全貌,抓紧时间再多看几眼吧,很快你就看不到这些景象了。” 陈长安转眸看他,面上带着笑意,“我也觉着这样的景象确实不错,不多看几眼实在可惜,谢公子也要看看才是啊。” 谢元佑微微眯了眯眼睛,冷笑道:“听说武青那个废物你只用几手,就轻松击溃了?我之前一直没腾出手来,等下可别让我失望了。” 陈长安笑道:“谢公子到时候可别睁不开眼才是。” 若是以往,陈长安绝不至于如此作态。他一直谨小慎微,哪怕心里再怎么想,脸上也不会显露半分。可问心之后,他骨子里就有一股心气缭绕,带着出鞘的锋芒。 贵人在上?蝼蚁该死? 都是狗屎。 他的这般变化,夏妙嫣都只能模糊感觉,谢元佑就更无法知晓,只是觉着眼前这个废物怎么看,怎么打心底地觉着厌恶。不由得脸色更冷,阴沉道:“很好,当真以为有林玄机替你撑腰,你这个废物就死不了了?” 陈长安啧啧笑道:“谢公子,有人跟我说,大人物首先得会养气,要临山崩而色不改,您怎么说着说着,就生气了呢。学宫规矩在上,生死之事可不能随便拿来乱说,不然,可真是会死人的。” 字字如剑,杀意横生。 第30章 眸藏猛虎 谢元佑冷冷地看着他,指尖微动。 被青州老一辈看重视为未来扛鼎人物的谢元佑,自然不缺心机城府和驭人手段,否则仅靠着家世人脉的堆积,身边绝不至于能围绕这么多宛平府的权贵子弟。 只是,一想到宋青瓷那妖娆的容颜和身姿,以及她显赫无匹的家世,往常遇事都能权衡利弊八风不动的谢元佑,心里就有股止不住的火气。 这朵京都娇花,对他看似亲近,实则一直疏离的很。自己从没有与她同车而行过,更不会奢望她会为了自己大闹听雨楼。 陈长安区区一介贱民,怎么敢的啊。 可真是该死。 眸子里止不住的杀意。 陈长安直视着他的眸眼,再瞥了眼不远处正款款走来的夏妙嫣,嘴角轻勾。 他巴不得谢元佑动杀心,最好现在就跟他动手。学宫的规矩不允许私自争斗,只要谢元佑敢动手,他就敢扯着学宫规矩做大旗。到时候就算身世地位再怎么高贵,也得掉一层皮才行。 可惜,谢元佑并不动手,眸眼里的杀意也一点点褪去,只留下幽幽寒光,他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杀你这样的废物,我还需要亲自动手?”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宛平府权贵,轻声道:“杀你,只需要这些棋子就已经足够了。”说完,自持身份的谢家公子也不多留,冷笑而去。 陈长安有些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果然以往看的小说里,那些世家公子都是无脑二代,一言不合就开始各种跳脚的桥段,全是假的啊。这些自幼在父辈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权贵,既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也能佛口蛇心手段狠辣,就没几个是好相与的。 也没去跟夏妙嫣打招呼,直接朝通真楼走。 通真楼前极其开阔,前后可供上百人并肩而立。 此时上面只站了寥寥三人。 一脸喜庆的甲戌金无咎,眉眼周正的青衣甲午吴见陵,脸色苍白,一身碧螺长裙的甲辰郑红袖。 余下人都自觉站在下面的台阶上,没人敢有丝毫逾越。 这就是乾榜甲字在学宫的地位。 陈长安看了眼矗立在一旁,被玉栏围砌的石碑,此时还未攀登,上面一字不显,也不知他这次能走到几楼,那位红衣又会不会出来,走上一遭。 心里想着,正要抬脚走上白玉石阶,第一阶就被人挡住了。 那人刻意挡住他的去路,背身而立,冷声道:“怎么,你这个乾榜废物,也好意思去第一排?” 陈长安眸光微凝,他神色不动地看着身前的背影,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乾榜是废物?” 那人闻言豁然转身,正是一直对甲寅名号念念不忘的周然。学宫规矩在上,他自然不敢这么说乾榜是废物,不然就算教律饶得了他,乾榜那几位也不会放过他。 一句话就落了下风的周然有些气急败坏,冷声喝问道:“陈长安,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乾榜是废物了?” 陈长安声音平缓,“既然乾榜不是废物,那你是怎么敢挡我的道的?”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听起来没有丝毫的火气,可不知何故,迎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光,周然心底竟然生出了一丝丝凉意。 他很小的时候曾与父兄一起去林中狩猎,那个时候他还未觉灵,又是个庶出,当遇上那只蛮荒血脉的吊睛白额虎时,父亲只让护卫带着他们逃了,把他丢在原地。 他永远记得那只几丈大小的深山猛虎,俯身看向自己的眸光。那般冷冷淡淡的,什么感情也没有,一如现在。 周然整个身子有些发紧,心底深埋的恐惧在一点点蔓延,他敏锐地觉察出陈长安与以往有些不一样,眸眼里好似藏着猛虎,将要择人而食。 这一刻他甚至都想让开身前的路,让陈长安过去。 可是,他不敢动。 谢元佑和吴见陵同时打了招呼,他想要在宛平府立足下去,想保住来之不易的家族地位,想要不再被当做弃子,就只能挡在前面,一步也退不得。 猛虎虽然吃人,可再怎么,也狠毒不过人心啊。 周然咬了咬牙,身子不动,“有本事,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谢元佑此时正拾阶而上。不说家世地位,凭着乾榜第三等甲申的名号,也足够他人纷纷让路了。他擦肩而过时,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长安一眼,带着嘲弄。 乾榜甲字六人,除去那位端坐顾南楼不动分毫的红衣甲子外,就只有陈长安这个甲寅被人挡住去路。 连台阶都上不去,还妄谈什么争夺甲子。 陈长安轻轻笑了笑,也不再去管周然是否让开,直接抬起右脚,往上踏出一步,好似要不顾学宫规矩,将他强行撞开一般。 周然死死盯着陈长安的动作,双手在身后开始翻动,打定主意,一步不退, 陈长安右脚刚一落下,只顾防备陈长安的周然,就猛然觉察到右边有一股力道袭来,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子就被一位浓眉大眼的师弟撞了一下,被迫朝左边移开几步。 陈长安步子不停,慢步而过。 周然神色大变,他在那两位公子面前可是打了包票,让陈长安第一阶都上不去。一想到谢元佑冰凉的眼神,也顾不得学宫规矩如何,伸手就要拉住陈长安。 还未够到衣角,又被浓眉大眼的师弟给握住手掌,他一脸赔笑道:“周师兄真是对不住啊,方才没站住身子,不小心碰了你一下,周师兄你没什么事吧?” 说的情真意切,差点让人以为他真的是不小心了。 周然自然不信他的鬼话,但被这么一耽搁,陈长安已经走上第一阶,开始往第二阶走。 通真楼前台阶十五,每一阶那两位公子都安排有人挡路。 可惜无一例外,那些棋子连话都来不及说,就纷纷被身旁突然跳出来的人扑倒在地,根本就阻挡不了分毫。 许多尚在广场的学宫修士,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场面。 午后的阳光落在陈长安的身上,仿佛是将他那一袭发白学宫长袍镀了层金色的光辉,他如披金甲,闲庭信步地走着,周身之内,竟无一人站立。这一刻,他好似是踩着无数的尸骨,独步青云。 第31章 慎言 陈长安登阶的同时,擂台处原本还空荡荡的座位,已经坐满了学宫大佬和青州巨头。 李道衍当仁不让地坐在左手首位,远远看了眼通乱糟糟的真楼,又瞥了瞥右边的青州权贵,有些唏嘘道:“玉堂,看来学宫的规矩不行了啊。” 被他唤作玉堂的男子,是学宫新晋掌律,一袭黑衣,眉目冷峻,落座于左手第七位。 李道衍一开口,他立即应声离座,对着大宫主躬身行礼,告罪道:“宫主,是弟子驭下不严,丢了学宫脸面,还望宫主降罪。”他一身本事皆由大宫主亲自传授,故而一直以门下弟子自居。 李道衍没再说话,他身边的李道玄冷冷道:“脸面不是别人给的,学宫的规矩也不是说出来的,冯玉堂,你的刀是不利了吗?” 执掌学宫刑律的冯玉堂年轻时就是极有名的杀胚,一把玉魄硬生生地杀成了赤血,刀下亡魂不知凡几。后来被连山调入学宫任职,前些年在沧州道学宫执掌刑律,手上被废黜流放的修士无数。 私下里被称为赤血刀的冯玉堂不再多说,转身就要带着学宫黑衣教律,去将森严的规矩重新树立一遍。 一直装聋作哑,右手首位的青州正四品州牧谢文蕴,此时轻咳一声,开口劝道:“道衍兄,不过是孩子间的打闹罢了,何必动这么大火气。”他说着,看了看已经抬步离开的杀胚,继续道:“左右也没出什么乱子,还是让冯掌律回来吧。” “方才我看了一眼,别人我不知道,其中不乏有父辈和我相熟的,他们人虽来不了,也都托了我向宫主问好。”右手第二红披金甲的将军补了句。 青州州牧,忠武将军。 一州之地里文官武将最顶尖的存在,此时开口,立场出奇的一致,话里话外都是要让李道衍知难而退,不去插手通真楼前的事情。 三王共治以来,大景朝国力日盛,已能与武周西魏并立于世,有着煌煌气象。背地里中宫却是暗流涌动,尤其近百年以来枢密院和中书院更是龃龉不断,一直明争暗斗相互倾轧。青州前段时间,这两位还差点因为军备粮饷打起来,现在却是口径一致。 这倒是难得的很。 看来那位下山之后一路西行的声势,有些人并不乐意见到。 李道衍微微有些感慨。 青州道学宫并不在山上,自然超脱不了物外,眼下代表着整座青州脸面的两人都发话了,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选择无视。李道衍笑了笑,语气平和道:“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了,那就让玉堂他们不动手,只在旁边看着好了,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冯玉堂此时已带着一干学宫教律到了地方,李道衍话音一落,他果真就只站在台阶远处,袖手而立,冷眼旁观。 谢文蕴眼睛眯了眯。这个杀胚就算不出手,单只是站在那里,就没人敢乱动了,哪里还需要出手?不过这应该是学宫忍耐极限了,暗地里使阴招可以,当面来,不行。 他捋了捋美髯,换了个话题,开口问道:“道衍师兄,听说山上给出八字评语的,是学宫的乾榜甲寅?” 他身边忠武将军吴典褚冷笑一声,“武周那位秦王也不过才四个字,区区乾榜甲寅能得八字?我可是知道,这个甲寅一连三个月的丁字评等,就这也能成为乾榜,那我看乾榜也没什么必要存在了。” 李道衍微微一笑。 他身侧的李道玄脸色一沉,盯着吴典褚那张粗犷的面容,沉声道:“吴将军,还请慎言。” 赵家执掌枢密院之后,大景武备为之一新,许多军中流弊被一一拔除,其中便有一点是将军名号。以往军中之人,无论军功如何,能力几许,只要资历熬够了,大多能混个将军职衔,虽是杂号,手里没个实权,但品级在那,俸禄银钱一样少不得。而随着枢密院对武将品级和名号的严格限定,想要再被称为将军,手上最少得染千人血,脚下得铺白骨路。 吴典褚被敕封为忠武,已经是正四品最顶尖的武将了,再往上一步,便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从三品归德和云麾。他能走到如今地位,靠得是手上的淋淋鲜血,是战阵之前,绝不后退半步的威势。让他慎言? 万人之上的吴典褚冷冷道:“即使在枢密院,也没人敢让本将慎言。” 李道玄针锋相对,毫不避让,“这里是道学宫,不是枢密院。” 吴典褚虎目一凝,冷笑不止,“我倒是记起来了,每次去山上都坐末席的道学宫,实力不行,威势倒是好大。” 李道玄勃然大怒,“大胆!”周身气机流转,森然凛冽。 吴典褚不惧分毫,端坐不动。 “好了。”一直不开口的李道衍轻声道。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为之一肃,继而如雪消融。 气质儒雅的李道衍,语气温和道:“青州道学宫的乾榜有没有必要存在,那位的评语到底是不是言过其实,诸位耐心看着就是了。学宫虽说不是什么军机要地,但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李道衍说着,淡淡看了眼正四品的忠武将军。 只一眼。 这位面对李道玄还怡然不惧的顶尖武将,只觉头皮发麻,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周身,他的身体本能绷紧,却不敢有妄动丝毫。 世人都说大宫主的境界离三品还差了一线,可他这一眼,分明已是三品的灵力威压。 修为到了三品,便已然超凡脱俗,可称真君了,哪怕是他这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顶尖武将 ,此时也必须低下头颅,保持足够的谦卑。 一旁的谢文蕴适时咳嗽了一声,转头瞪了眼吴典褚,道:“忠武将军是不是喝多了,说的都是什么胡话?”接着又转脸打了个圆场,“这也怪我,明知道他酒量不怎么好,还让喝那么多,两位宫主海涵海涵。” 李道玄没有作答,冷哼一声。 大宫主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温声问道:“喝多了么?” 吴典褚顿觉周身压力被春风吹去,只余下脊背后微微凉意,哪里再敢试探学宫实力,当即揉了揉脑袋,对着大宫主告罪道:“确实是喝多了,到现在酒意还没怎么醒,还望宫主见谅。” 李道衍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第32章 入楼 陈长安踩着一级级台阶,独步而来。 台阶上,默默注视着底下一幕的谢元佑和吴见陵对视一眼,眸子里都有藏不住的讶意。显然也没料到他们都放出话了,学宫里竟还有这么些人,不顾谢家和吴家的脸面,敢断然出手。 谢元佑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作,他看着台阶上东倒西歪叫骂争吵着的棋子,目光阴沉。 都是废物,连只蝼蚁都挡不住,竟然还让他爬到自己的眼前,都该死啊。 乾榜第四等的吴见陵,看着信步而来的陈长安,眼底浮起一抹血色。 对于这位学宫流言不断的乾榜甲寅,吴见陵其实并无多少喜恶。被那位评了八字评语也好,父辈们的要求也罢,都不是他愿意对陈长安出手的理由。 他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他去过一次边陲战场,在那里他第一次握刀杀人。于他而言,刀斩头颅,鲜血飞溅的那种感觉,才是心底所欢喜的。 谢元佑说,要陈长安死。 那就去死吧。 他的眸光落在陈长安的颈部处,舔了舔嘴唇。 这么好看的头颅,砍下来的话心里肯定很舒服的吧。 陈长安毫不在意那位嘈杂的声音和恶毒的眼神,他神色平和地走到平台上,迎着众人的目光打了个招呼,笑容和煦。 场中人,只有金无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其余三人则要神色古怪的多。 阴冷如豺,嗜血如豹。还有一个苍白如纸。 陈长安也不以为意。 他站在楼前,负手而立,抬眼往上看去,无门无窗的通真楼如山巍峨,站在楼下愈发觉着自身小如蝼蚁。真不知这样的入云高楼,当初是怎么建起来的,楼顶之上,又究竟是怎么样的风景。 都说九天之上神明端坐,那爬上顶去,是不是就能遇见仙人了? 他有些出神地想。 陈长安出神间,冯玉堂已经来到场中。 原本还乱糟糟的台阶,肃然一静,上一息还在互相纠缠着的诸生,立马咽下喉咙里的声音,纷纷爬起身,笔直地站在台阶上,不敢再有其余动作。 学宫掌律面前,谁还敢放肆半分。 冯玉堂的声音冷峻如刀,开口道:“大宫主让我过来看着你们,这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啊。” 诸生胆战心惊地站着。 原本不过是挡陈长安的道被人给推开扑倒罢了,这要是继续纠缠下去,非要让人给个说法,真追究起来,那这位学宫掌律,说不得就会让所有人都起不来了。 赤血刀的名声,他们多少也听过点。 冯玉堂冷哼了声,也不离开,就领着学宫一干教律站在一旁,果真如他所说,是来冷眼旁观的。 诸生心有余悸地站了一会,学宫开考的钟声悠悠地响起来,一连三声过后,所有人转身而视,只见五位须发皆白的长老缓步走来。 当前一位白袍飘飘,头顶悬浮着一枚洁白玉佩,随着他的步履轻巧飞动。 掌律冯玉堂以及他身后的黑衣教律,见着来人,立马躬身见礼。 广场上挤不上台阶的平庸之辈,十五级台阶的中流砥柱,最上方的乾榜甲字,学宫一千八百修士,此时均跟着冯玉堂,朝着五人躬身见礼,神色虔诚。 五人目不斜视地走到最上方,当前那位长老,环视一圈后,缓缓开口,声音传震四方,“诸位都是我青州道学宫的英才俊杰,入得楼去,需当努力攀登,于通灵石碑上彰显声名。” 他话音一落,手指拈动,身旁四位长老也同时翻飞手印,倏尔,五道肉眼可见的磅礴灵力,顺着他们的手指,注入到头顶悬浮的玉佩之上。 洁白玉佩被灵力催动,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半刻钟后,随着汇聚的灵力越来越多,一道五色华光自玉佩中绽开,光芒里,那个被传为是山主亲笔所书的通真二字微微闪烁,遥相呼应。 五人相视一眼后,同时催动体内灵力,将玉佩最后一点空间填满,齐齐大喝一声,“开!” 只见,玉佩五色光芒大绽,炫目的光华里,白玉径直朝前飞去,直接没入通真字中。 牌匾上五彩神光落下,原本无门无窗的通真楼,顿时现出朱漆木门。 两位长老上前一步,再次打了一连串道印,手上灵力喷涌,同时发力,两扇木门被缓缓推开。 吱呀。 一阵悠远的开门声在天地间响起。 木门大开,通真楼内一片幽暗。 居中长老沉声道:“通真已现,还不攀登。” 话音一落,金无咎和谢元佑几乎同时步入楼内,不见踪影,随即吴见陵、郑红袖也接连没入其中。 陈长安看着幽暗的第一楼,眼神微缩,这是他第一次来通真楼进行境界评定,也不知以前那些记忆有没有出差错,他心里想着,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步入暗色中。 台阶上广场中的众人此时也纷纷抬步,朝着楼内涌去。 …… 擂台处,气氛比起方才要缓和不少。 模样虽不比得李道衍,但留有极美长髯再配上一身紫色官袍,气度并不输多少的谢文蕴,看着通真楼开楼景象,不住赞叹道:“每次看到这景象,都会觉着五百年前的那位山主,真不愧是能光耀万古的存在啊。” 李道衍笑道:“世间山只有两座,哪一座的山主不是光耀万古的真君?” 谢文蕴捋了捋美髯,一脸神往,“真君境界啊。两山的洛水之约后,三品以上的真君不显于世,现在想想,这都三十三年了吧。如今年岁大了,都快忘记真君是何等的风姿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 李道衍并不接话,含笑不语。 谢文蕴看了看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宫主有没有再登过通真楼了?” 一旁的吴典褚眼神动了动,目光也落在李道衍身上。 知道两人是想问什么,大宫主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寥落道:“我这些年一直停在四品巅峰境界,修为不增一分,也不减一毫,此生估计是三品无望了。” 吴典褚眉头不自觉地跳了跳。 方才那一眼的灵力威压只是四品巅峰?呵呵,这是真当自己没见过三品真君啊。 他心里打定主意,无论谁说,下次也绝不能跟学宫正面起冲突,一个不好,自己可真得会死的。 第33章 神威如狱 通真楼内。 陈长安小心翼翼地站在黑暗里,等了一息。 他以往登上过九层,知道通真楼每一层的景象都是一息过后,才会从幽暗里显现出来,九层皆是如此。至于之上的景象如何,他境界低微,当初九十九级台阶只走了一半,也就无从知晓。 陈长安吸气凝神,等了一息。 呼吸一瞬,弹指之间,看似很短,却足有六十刹那,九百生灭。 三十刹那,陈长安心神一动,眼前虚空中,虽然无法看见,但能清楚感受到有无数透明丝线,朝着他疾驰而来。 细若游丝,动如疾电。 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丝线一刹那间便缠绕周身,要朝着体内窍穴扎去。 九百生灭,盘踞神阙的半枚符篆猛然一亮,光纹流转,一股玄奥的力量自神阙内涌出,周身窍穴,三百六十五处游丝,尽数没入神阙符篆内,而缠绕在四周的透明游丝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妄动,根根回转,旋即消失于虚空之中,再无声息。 一瞬过后。 并未等来光明,眼前依旧是幽深的黑暗。 陈长安苦笑了一下。 方才符篆亮起的电光石火间,他担心会有人窥破自身隐秘的同时,也清楚这次登楼要出现古怪了。 果然,眼前的黑依旧是黑。 历来通真楼里,不可见,便不可闻,便不可察,便不可动。只能停在原地,等着被通真楼给扔出去。 一旦他在这里就被丢出去,就算上午的文试发挥再怎么出色,学宫也不可能给出甲字评等。依照规矩,不是甲字评等,根本就争不了乾榜,到时候别说甲子名号,就连甲寅都保不住。 这可真是要命啊。 此时,学宫其他人已经鱼贯而入了。 在陈长安眼前是幽深的黑暗,此刻在其他人眼里,却是一片极其明亮的天地,一眼望去,远远无法看到尽头。广袤的好似没有边际的空间里,周围除去他们这些学宫修士外,什么也没有。 第一次入楼的自然一脸震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边赞叹修真世界手段玄妙一座楼内竟有如此景象,一边朝着远处走去,想着能不能找出这方天地的边界,看出点什么不同来。每次入楼不缺这样的新奇之辈,可五百年来,却从未有过一人能走到过尽头。 其他人见怪不怪地看了眼,不再理会,只用心感应通真楼的指引,朝九十九级台阶的方向快步赶去。 一层之内,大家境界相同,修为一致,想要在通灵石碑上的排名更靠前些,就得快人一步进行攀登。 许多觉灵九层的修士,这个时候心思都落在攀登阶梯,争取前十八个甲字评等,自然没有人注意到最开始就进楼的陈长安,此刻依旧留在原地,寸步未行。 陈长安站在黑暗里,无法动弹。 他能感受到四周越来越强的压力,一旦承受不住,通真楼立马就会将他丢出去,结束境界测定。 出去之后,大抵是一个死字了。 陈长安不想死,可如今不可见,不可闻,亦不可动,别无他法。 想了想,他内视神阙,看着那半枚吞噬游丝的符篆,轻轻叹了口气。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体内这半枚符篆恐怖而强大,就算不是传说中的先天至宝,也相去不远。 身怀这等隐秘,便如稚子怀金而行于闹市,往往一个不慎,遭人窥破玄机,就会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因此明明身怀重宝,除去平日修行灵力外,陈长安一直不敢动用分毫。 可眼下这般境地,想要破开眼睛黑暗,继续往楼上走,拿到学宫前十八个甲字评等,就只能指望这个无故震开那些游丝的符篆了。 没法子,动用这枚符篆或许会被人窥破他身藏隐秘,或许会身遭反噬,但不动用的话,出了通真楼,就会立马被听雨楼主人林玄机随意捏死。 一想到她指尖几次翻涌的灵力。 陈长安就眼神冰冷。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道理更要靠谱些。 一咬牙,直接运转神阙穴内的灵力,尽数朝符篆的纹络上涌去。 三天来,陈长安每晚靠着符篆窃取天地灵力,看似修为一路暴涨,短短数日便步入觉灵巅峰。实则他很清楚,当初差点一眼就看死他的符篆绝非善种。落入神阙内的灵力被反复剥离后,其实并没剩多少,大部分都落入了符篆体内。好在天地灵力足够精纯,他凭借窃灵,与符篆已经维持了一个微妙平衡,符篆的灵力反哺倒也足够,彼此相安无事。 如今他主动将体内灵力运转到纹络内,便如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虽然细小,但湖面依旧泛起了层层涟漪。 符篆上层层白光亮起。 随着灵力的不断汇入,陈长安魂一阵恍惚,整个人好似飘飘荡荡,不觉到了一处空无一物的不可知之地。 周身宇内,一片苍茫。 下一刻,陈长安心有所感,抬目望去。 无尽的虚空之中,一双幽深的眸子,缓缓睁开,璀璨的金色神光自那双瞳仁里亮起,带着亘古玄奥的威严,冷冰冰地俯视着他。 四野之内顿生千卷狂涛,万道雷电。 只看了一眼,如同第一次一般,陈长安神魂一震,旋即千箭穿心,万刀凌迟的剧烈痛楚瞬息遍布周身,一眼之中,三千六百种刑罚在他体内一一而过,周身窍穴刹那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陈长安痛不欲生。 却又痛不能死。 他死死咬住牙齿,抬眸直视,没有发出一丝哀嚎。 轰! 一股巨大的威压自九天轰然而落,好似将陈长安戴上沉重的枷锁一般,他的身子被一点点压弯下去。 凡俗蝼蚁皆是罪人,也敢直面神明? 陈长安头颅低垂,浑身血流如注,身弯如弓。 模样比第一次要凄惨百倍,疼痛更胜万分。 他强撑着颤巍巍的身子,明明摇晃如风中枯草,却依旧不肯弯下膝盖,跪地求生。 人下人陈长安,一直以来在那些大人物面前都小心翼翼着,溜须拍马,笑脸迎奉。他是想活着,想能够安心修行,修真世界,谁不指望着能够长生不朽,人间无敌? 可要他跪着求活? 陈长安在问心之后一直憋着的不甘,猛然爆发。 一念之间,牢笼被他撞破,枷锁被根根扯断,他瞬间挺直身子,睁着血流不止的眼睛,再次仰头而视。 虚空中那双金色眸子依旧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 威压更盛。 陈长安森冷冷地看了一眼,艰难伸出右手,然后,比了个中指。 都是狗屎。 滔天神威顿时化作九天玄雷,带着撕毁一切的威能,倾数而下。 心知是站不下去了。 在这片不可知之地里,陈长安张开双手,整个身子朝后倒下。 就算是神魂破碎,也不跪。 他幽幽地想。 玄雷砸落,神威如狱。 第34章 一剑,天地寂灭 玄雷砸落,陈长安顿觉整个神魂被撕得四分五裂。 他躺在地上,直面落雷,咬牙死撑。 历来机缘与风险如同孪生双子,机缘愈大,风险便是愈足,熬不下去,撑不过来,就只能万事俱休。 修真三千年,从来都是种因得果,根本没有一分不去付出,便能回报万分业果的道理。一旦遇上所谓的终南捷径,往往走不出几步,要么是误入歧途,要么是前路尽断,而所得之果还需得百倍千倍还之。世间魔道,便是如此。 天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陈长安懂得比谁都清楚。只要他撑到最后,熬的时间愈长,所受痛愈深,最后的收益便会愈发丰厚。 可懂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撑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陈长安穿越过来,两世经验,神魂远比一般人要强上太多,所以才能熬下那些非人折磨,撑到现在。 不过也就只能到这了。 他有些不甘地想。 不知何故,陈长安忽然记起问心时,他写的那句:我当仗剑守一城。 真是古怪啊,他明明并没有剑,心里为什么会这么写呢。 他恍惚地想着。 神魂之内,泥丸宫最隐蔽的角落里,半柄陈长安注定无法窥见的光剑,微微一亮,继而剑身寸寸消散。 生死寂灭之间,陈长安模糊的意识里,隐约瞧见了一位红衣女子自虚空踏步而来,挡在他的身前,手中握着一柄长剑,长剑上并无任何气势,平平无奇。 似乎是觉察到什么,九天玄雷愈发暴烈,雷海倾覆。 下一刻,女子抬起长剑,轻轻划了一下。 雷霆不再,神威消失。 天地寂灭。 轻轻的叹息声里,陈长安神魂归于肉身。 他睁开眸子,眼前依旧是幽深的黑暗。 陈长安并没瞧见最后那一剑的绝世风采,也不知自己是否算熬过符篆的拷打,能不能从中获得收益。他只觉方才不过一瞬,自身好似支撑了几百个轮回一般,浑身上下都是散架般的深度倦怠,眼下连手指都不想再动弹分毫。 好在陈长安命贱如草,虽然卑微,但生命足够旺盛,稍稍调整了几息后,便强打起精神来内视自身。 神识落在神阙内,那枚符篆此刻老老实实地盘踞其中,身上光纹已然熄灭。陈长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便不再去想,他如今的境界,实在是太弱了啊,差点神魂消散了。 有些意外之喜的是窍穴内灵力不减反增,虽说依旧是觉灵巅峰,规模却是比起方才要大上一倍有余,也不枉他吃了那么多苦头了。 而识海之内,果然除了那篇窃灵法门外,此刻又多了篇法门,短短六百零七字,字如古篆符文,晦涩玄奥。 陈长安看了一遍,他认不得那些古篆,却能够清楚知道其中真意。 见灵真经。 天地有灵力,历万世而不灭,见之,可得大道真意。 陈长安神色有些古怪,他每次修行窃灵的时候,就能清楚窥探到那些灵力存在。这无非是让自己不窃取灵力时,也能看见天地灵力罢了,看上去并无太大用处。 他此时境界低微,眼力浅薄,自然无法知道,这篇真经,是许多三品以上大佬梦寐以求的不二法门。 陈长安摸不清其中门道,自觉多想无益。他已经被困在一楼不少时间了,眼下要么靠着符篆给的这个法门上得楼去,要么直接被通真楼给扔出去,生死交由妇人之手。 至于逃跑?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浑身疲态的陈长安按照真经法门,开始调动体内灵力,只见神阙穴那枚符篆微微动了一下,继而陈长安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一点金光亮起。 玄奥而神秘的符文印在瞳仁,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这座无数修士眼里辽阔不知凡几,从未有人能走到尽头的通真楼,在陈长安面前,第一次显露真容。 …… 通真楼外,擂台处。 此时木门才刚刚合上,石碑上的字迹还未显露,谢文蕴心有感慨道:“一千八百修士,确实是近些年少才能有的大气象啊。” 青州在座的勋贵里不少人见着谢文蕴的神情,开口恭维道:“恭喜州牧大人,将来能得英才无数。” 李道衍笑而不语。 谢文蕴闻言看向学宫众人,捋须笑道:“这要多亏了学宫教导有方,青州才有今日之盛况。”他说着,话音又是一转,“只是这学宫甲子这些年了,好像还是离州人占据着,这次我也没看见甲子擂台。” 话音一落,方才还谈笑言言的青州权贵,顿时默不作声。 乾榜如今第一等甲子,无论他们心里作何观想,都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物在前,青州的俊彦翘楚,就注定了要被稳稳压过一头,只能去争第二等的甲戌。 青州气运被离州之人独占,无论怎么说,都是有损脸面的事情,众人自然不敢去提。 吴典褚看了眼谢文蕴的神色,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我可是听说那个什么长安的,要争这个甲子名号,怎么不摆擂台?” 他这话是问负责学宫事宜的李道玄。 李道玄声音淡淡,“左右不过一座擂台而已,什么时候摆都来得及。” 这个回答,看似只是在说擂台,实则并未驳斥陈长安要争甲子名号是假的,话来话外,是学宫会为了他再搭一座擂台。 这话一出,无论是青州权贵还是学宫一些不知情的教谕,都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压抑不住地惊讶。 三年前离州红衣孤身前来,一招大败整个青州道学宫乾榜,自此之后,她独坐高楼,冷眼俯瞰青州年轻一辈,竟无一人敢撄其锋芒。 即使天资如金无咎、谢元佑这样的年轻翘楚,也不敢觊觎甲子名号半分,区区一个毫无根基背景,只是听雨楼那位美妇人的床帷玩物,也敢妄图沾染? 谢文蕴扫了眼场间众人神色,对着李道衍轻笑道:“道衍兄,你就这么看好他?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抹浮萍罢了,无根无基,就算借了那位的点评,乘势而起,或许能御风数里,可风一止,就要跌落地上,说不得还要被人踩上几脚,蹂进泥里。” 李道衍好似没听出他话中深意,春风和煦道:“风起风落,皆是天意,我辈修道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顺应天意而为之。” 他的眸光落在通真楼。 通真楼里,一千八百修士,这般规模确实已超出往年太多。 又是一个大争之世啊。 李道衍缓缓地想着,眼底飞云几朵。 第35章 三品看得,我也看得 楼内人陈长安,看着眼前显露出来的场景,金色眸光微微一凝。 在其他人眼里广袤无边的天地,此刻在他眼里只是一片幽暗的空间,无门无窗,除去能同时容纳上千人的开阔外,结构与寻常的楼层并无多大区别,布局也要简单的多,几根红木柱石,四面青砖石墙,再无其他。 陈长安打量了眼,收回眸光,感受到之前的压力消散后,他尝试着朝前踏出一步。 右脚小心翼翼落下,微微激起地上的埃尘。 即使四周一片黑暗也能移动? 陈长安眼底有些古怪,步子不再犹豫,赶紧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朝远处走。 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此刻除他之外,一楼早已空无一人。陈长安估摸着,这个时候,外面石碑必定开始浮现排名了,想要拿到甲字评等,得赶快攀登台阶,排在前十八等才是。 好在楼内的空间虽然宽阔,左右不过两百丈,他身体是极度倦怠,但日复一日的武道锤炼下,体魄比起一般人要超出太多,此刻脚步并不慢多少。 转了一圈,金色的眸光里除了八根柱石四面青砖外,并没见到九十九层石阶,多少有些意外。 原以为能够移动,必然就能够找到石阶进行攀登,眼下看来,并没想象的那么简单。 难道见灵真经窥破的黑暗,并非真实? 陈长安有些狐疑。 皱了皱眉,再度打量一圈,金色的眸光不经意间落在红木柱石上。 通体朱红的圆木柱石高约数丈,粗有一人环抱,下方垫有一只石墩。初看时平平无奇,只觉着大抵不过是通真楼用以支撑的柱石。此刻再看,却是能看出一些不同来。 柱石依照八卦方位分布于此,他目光看着的是乾字位的。只见红木之上,有一道旋转缠绕的古怪的纹络,隐于其中。 陈长安见多了神阙内那半枚符篆,自然一眼就认出,看似如同雕饰的纹络,实则是被称为非三品真君不能临摹刻画的符篆。 他曾经翻阅过无数经卷典籍,抽丝剥茧般的仔细推敲,才能略微知道点,符篆是这方世间一种隐秘的大手段,非三品不可闻,非三品不可知,即使是青州道学宫这样的地方,也有只言片语的记载,由此可见其隐秘程度。 陈长安迄今所知道的,就是符篆有种九纹,再上,则是他神阙穴内疑似的先天至宝。以他目前的眼界,自然无法瞧出这是几纹符篆,只觉与自己体内的相较而言,这枚符篆太过简单了些,远不及神阙内的千万分之一。 心里想着,走到红木之前,细细打量。 符篆表面上缠绕着无数细丝,如蛇游离,绵延自虚空之中。 瞳仁里金光流转,在见灵真经加持下,眸光直接透过纷繁游离的细丝,透过那些玄妙不可知的纹络,落在了符篆核心之中。 那是一个细小的篆字,与他他识海里近两千字的古篆,并不相同。 下一刻,那枚篆字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分解,然后重组,随即根根纹络沿着篆字延伸缠绕,旋转蔓延。 世间非三品不可临摹,非三品不能刻画的符篆,此刻,在陈长安见灵的眸子里,解开了部分神秘面纱。 他怔怔地看着,金色的眸眼里,神采奕奕。 三品看得,我也看得。 在陈长安窥探到这方世界真正一角时,楼外的通灵石碑已经开始显露字迹,按照境界修为,一一排列。 李道玄为了能够及时知道消息,专门安排了位手脚伶俐的教谕候在这里,让他随时将石碑上十八等的变动誊抄下来,汇报到擂台这里。 第一份名录被送来的时候,坐在学宫末席的夏妙嫣也看了一遍。 当先第一等是甲戌金无咎二楼八十九阶;谢元佑与他相差并不大,目前是在二楼八十七阶;紧随两人之后的是乾榜吴见陵和郑红袖,其余便是六座甲字学舍里,出类拔萃之辈,第十八等周然二楼三十八阶。 陈长安的名字并不在其中。 这倒有些意外。 昨日在鱼莲雅舍的时候,她原本还想着指点陈长安一二,结果动手时才惊觉,陈长安心思隐忍,手段也刁钻阴险,当时嘴上说着是些旁门左道的小手段,但要是不动用九品境的灵力,想轻松赢下他,也是千难万难。 按照当时他能拈出四记基础道法手印来看,修为至少也在觉灵巅峰,怎么才第一层楼,名字就跌落十八等之外了。 这是他在故意藏拙不动,还是楼内谢家和吴家下了黑手,导致里面出了变故了? 夏妙嫣清冷的眸子沉了下去。 相比于夏妙嫣的复杂心思,观礼的其他人则要快意的多。 青州此次前来的,除去州牧和忠武将军,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外,也有不少宛平府的门阀世家。那几位大人自持身份,不会为家中儿郎吹嘘,其他见着自家小辈出现在榜上的,却没这个顾忌,少不得跟旁边人说上两句,看似自谦,实则眉眼之间都是毫不遮掩的的骄傲和得意。 乾榜六个名额不去作想,但修为测评在十八名内,到时候学宫怎么着也能给个甲字评等,一千八百修士里的甲字,那也是极有脸面的事情。 再者,万一家里小辈争气,乾榜之争时,再拿下个第六等的甲寅名号也未可知。毕竟如今的那个甲寅,听说是个修为不济的贱民,眼下可是连十八等都没入。 心里快意地想着,果然身边就有人议论起来,“那个要争甲子名号的,叫什么长安的,你们看,竟然没在这个排名里。” 看似不可置信,语气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青州年轻一辈最顶尖的几人,都不敢对甲子名号有什么想法,区区一介贱民,也敢大言不惭地说要去争?结果境界测评连前十八等都入不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有人讶声道:“张兄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没记错的话,乾榜六人,除去离州甲子外,也就只有那个甲寅不在了。” 有人笑道:“他怎么配和那位比,依我所见,就算最后登楼结束,这个所谓的甲寅,排名都入不了前十八等。” 青州那两位大人物都明确表达了对这个陈长安的厌恶,座中权贵自然少不了点头附和。 笑脸迎合,捧高踩低,无论到了什么身份地位,都逃脱不了这些世故人情。 第36章 末等 一楼内之内,陈长安金色眸子里,红木上的符篆正一点点在识海里被复刻还原。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核心那枚篆字如何刻画,其中灵力调用,运笔几转,纤毫毕现,死死记在脑子里,不敢有一丝疏漏。 此刻他福灵心至,只要将这枚符篆记住,存于识海,不说未来收益如何,至少通往第二层的九十九层石阶就会出现,让他不至于困步于此。 金黄眸子落在红木之上,神光流转。 他历来过目不忘,再怎么晦涩难懂的经卷,翻上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看似毫不经意的细枝末节,事后也能够逐帧还原,所以他学东西的本事一直不差,甚至可以说得上恐怖。陈长安生性谨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明明一眼就记下了所有的纹络结构,还是细细地看了数十遍。 数十遍之后,再闭目回想一番,明明尽数记下的符篆,此刻只剩下一团模糊雾气,他只记着自己看过一枚符篆,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些纹络究竟几转,如何排列刻画。 他静静睁开眼睛,眸子里并无多少意外。 也许归根结底,是陈长安从来就觉着自己福浅缘薄,三品大佬才能染指的东西,他想要仅仅几遍就能记住真容全貌?这种想法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了些,陈长安自知,人心野望,向来只有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下去,才能实现。 深深吸了口气,金光再亮,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枚符篆,神识一点点勾勒描摹。 一刻钟后。 篆字上笼罩的雾气堪堪散去一半。 寻常三品,境界再如何高深玄妙,短短一刻,也无法勾勒符篆十之一二。即使临摹,昼夜不歇耗费心神,也不过描摹些皮毛枝节。 陈长安仗着见灵真经,又过目不忘,短短一刻便精进于斯,这等天资机缘,已属万分恐怖,可在他自己看来,明知能窥探一丝已属于侥天之幸,还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般需要滴水磨石的功夫,搁在往日里尚有时间可去消磨,眼下,不说他在一楼停留久了,会不会被楼外学宫大佬发现古怪,就是自身灵力,也不可能一直支撑着他运转见灵真经,不间断地进行勾勒描摹。 至于窃取天地灵力填补亏空?见灵之下,原本应该无处不在的天地本源,尽数收敛在红木符篆之中,陈长安根本不敢有丝毫觊觎。 人力终有尽时。 两刻钟后,灵力耗尽,眼眸金光熄灭,世界归于一片幽暗。 陈长安看着眼前的黑暗,沉心静气,回照记忆,逐帧还原,将最后一刻死命记下的纹络,在识海里快速勾勒着。 横折竖撇点捺勾提,篆字浮现。 旋转交叠蔓伸延展,纹络遍布。 一直以来,非三品不可描摹的符篆,完整印刻在陈长安识海之中,与红木之上的不差丝毫。 识海里那枚符篆甫一出现,乾位红木立时就有一点白光亮起,继而其他方位七根红木,根根大亮,无数的白光自木柱上散开,环绕成圈,游离至中间一点,汇照进虚空之中,紧接着一道接一道的石阶凭空出现,层层叠叠,一眼望不见尽头。 忍下神阙符篆的非人折磨,又耗费极大心神,将红木中的符篆一点点记下,终于让通真楼显出石阶,陈长安并没有多少如释重负,反而有些意兴阑珊,如今灵力枯竭,无法见灵照见真实,即使去了二楼又该如何? 心里想着,脚步还是不停,落在石阶上。 刚走上石阶,陈长安顿时心有所感,无数游丝裹挟着磅礴灵力,自八根红木而来,主动汇聚而来,涌向泥丸宫那枚他勾勒出的符篆,将要滋补。 便于此刻,神阙那半枚动了动,所有灵力顿时便被鲸吞虹吸,尽数没入神阙,大部分化作它的养分,只有少数留存于窍穴之内,填补亏空。 陈长安站在石阶之上,一动不动,眸眼阴冷。 此时楼外,学宫专门安排过来誊抄名字的教谕,看着石碑上最后一个显露出来的名字,眼神有些鄙夷。 沈越并不是青州本地人,早些年在沧州道学宫修行,家世平平,根骨也算不得多好,那个时候每回学宫进行的修为测评,他的名字也都是在最后末等,没少被人笑话。可即使那时根骨再差,境界再低,也绝不至于进去这么长时间,名字才刚刚显露。 如此想着,他又多看了一眼,陈长安才刚刚显露的名字,再一看,竟然一口气出现在一楼三十阶层次,虽然还是最末等,可这速度,已然不可想象了。 通真楼历来都是靠着境界点亮楼层,再凭借丹田灵力一层层进行攀登,九十九层石阶,每一阶都有相应的灵力威压。楼层越高,石阶越长,所受威压便是越大。即使第一层的威压能够靠着体魄强行扛住,也绝不至于如此轻松。 沈越揉了揉眼睛,难道是昨晚胭脂楼的那位清倌,小嘴太过销魂了些,导致他今天精元不足,出现了幻觉? 定了定心神,凝眸再看,陈长安一楼三十五阶。 提升的不多,只有五阶的层次,这就要合乎常理的多。 果真是自己精元亏空,看得眼花了。看来胭脂楼这几天是不能再去了,得好好将养身子。 正幽幽地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声音冷峻问道:“乾榜甲寅陈长安名字出现了没有?” 心底惊了一下,转眼看去,只见一袭黑衣的掌律大人正冷冰冰地看过来。 知道这位掌律问的是什么,他赶紧摇了摇头,直言陈长安并不在前十八等之中。 冯玉堂闻言,眸眼愈发冷峻了几分。 沈越想了想,最终还是补充道:“冯掌律,陈长安的名字出现在最末等。”他又看了一眼石碑,神色古怪道:“如今是第一楼四十阶。” 冯玉堂冷冷嗯了一声,便无下文,也听不出喜恶。 沈越眉头跳了跳,最终也没有说出方才的古怪之处来。他不过是学宫里修为平平的普通教谕,于他而言美人美酒足矣,至于其他,不问,便不必去说。 第37章 人生当如是 石阶上陈长安眸眼阴沉地走了几步。 也不知是他每日用武技淬炼身体,还是识海里临摹勾画的那枚符篆缘故,石阶上并没什么灵力威压,一开始没收住步子,等到觉察后已经攀登到了三十阶的位置,陈长安立即放缓脚步,硬是走了半刻钟,才将将走到九十九阶。 无论方才符篆吸取楼内灵力是否被人察觉,他都得再三小心。陈长安告诫自己,需得一步不差,如履薄冰才可活得长久些。 走出最后一阶,眼前重新陷入幽深的黑暗。 陈长安低头垂眸,神阙内灵力运转,眼中微微亮起两点金光。 他眯起眸子打量了下,二楼的布局与楼下并无差异,空间开阔,红木青砖。慢慢扫视了一圈,并未看见有其他人在,这才睁开眯起的眼睛,一步不停地朝着红木走去。 根根红木符篆皆同,也没必要刻意寻找,陈长安选择了就近震位的。金色眸光落在上面,隐于红木之中的符篆浮现而出,紧接着便被抽丝剥茧分解,一纹一络显露出其中的核心篆字。 与楼下的篆字虽有区别,相通之处亦有不少。不过依旧是水磨功夫,需得一点点去打磨,并没什么捷径可走。陈长安不敢有丝毫懈怠,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识海神念仔细对照,反复描摹。 每一处细枝末节,都被陈长安一丝不差地描摹,勾勒,填充,再回想对照。每多观想描摹一刻,识海里雾气便多消散一点,符篆便记得再牢一分。陈长安就像是久干未逢雨露,明知道靠着描摹这些符篆攀登石阶,无异于是在止渴于鸩毒,也还是要一点点咽入喉咙,宁愿指望着命硬一些,毒发晚一些,也不愿立马渴死当场。 他向来不愿坐以待毙,哪怕只有万之一二的可能,也要去做。修习窃灵,神魂进入符篆,点亮眸子,窥探非三品不能沾染的纹络,这些赌徒般的出轨举动,看似与他谨小慎微的作派相互矛盾,实则不过是走投无路罢了。 世间道理千万种,哪有比活着更有道理的事情? 石碑上,陈长安的名字停在二楼,久久不动。 观碑人沈越愈发觉着古怪。 方才攀登阶梯时,陈长安瞬息间直跨三十阶,虽可能是看花了眼,但后面攀登速度也有中等水准,足以看出其灵力修为并不算弱,即使追赶不上已经在四楼的前十八名,至少也能超出只在他前面一位的二楼八十阶。怎么眼下又一反常态地停在二楼,不动弹了? 两刻钟后,一直不动的陈长安,又开始往上攀登。沈越一直分神注意着陈长安的动静,这次倒没看见一息三十阶的古怪,只是觉着他的速度已经不输于乾榜顶尖那几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一阶一阶直至九十九。 到了三楼之后,又如之前一般停在那里,不动分毫。等了三刻钟左右,才又继续往前,一路越过碑上那些修为平平的姓名,一直攀登到了第四楼,再度停下。 期间前十八等名录重新誊抄两次,一次是谢元佑登顶第一等,一次是郑红袖掉落至十三等。冯玉堂也来问过陈长安的名字,沈越俱都如实回答,比起之前的末等,如今石碑上显露出的名次,已经勉强能够得上学宫丙字评等了。 冯玉堂也只是问问,并不多说什么。 沈越多少听说过这位掌律的性子,也不敢多话。他被宫主安排来誊抄石碑的时候,就被明确告知了,要注意陈长安的名字,再加上冯掌律亲自过问,更不敢有丝毫疏忽,分出一半精力,落在陈长安的名字上。 一个时辰过后。 前十八等名录重新誊抄了一遍。 金无咎和谢元佑的名字同时出现在第十楼二十阶,紧接着是吴见陵第十楼十六阶,再下面是宛平府知州家公子孙春雪第九楼九十五阶,依次往下,郑红袖因为问心题道心破碎跌境的缘故,名字堪堪止在第十七等第九楼六十阶,最后一名依然不是陈长安,而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人,沈牧,第九楼第五十五阶。 而此时陈长安,已经在了第八楼。 这个时候,学宫里绝大部分人已经被通真楼给扔了出来,对于他们来说这次的大比也算结束了,左右无事,便都聚在一起。石碑前有教谕和掌律在,不敢上前去围观,但多少也能从旁人嘴里听到些消息。 不消片刻,就都知道,这段时间一直被视为乾榜之耻的陈长安,果然连前十八等都没进去,到了现在还在八楼苦苦支撑。 自然幸灾乐祸。 这两天学宫里关于陈长安的流言无数,大抵离不开他靠着那张不错的皮囊爬上身边女子的床头。 无论是夏妙嫣还是宋青瓷,都是他们这一辈子都难以沾染半分的大人物,再加上那位他们父辈嘴里偶尔提及,丰腴熟美的听雨楼主人,天晓得区区一介平民贱种是怎样爬上她们床头的,如此想着,心里更是不忿,藏有大怨气。 更何况,学宫还传出连续三个月丁字评等的他,大言不惭地要争夺乾榜甲子,于是观感更恶。 少不得要出言讥讽几句,不过慑于掌律在侧,众人也只是小声嘀咕,并不敢指名道姓,也不敢像之前一样大骂废物。学宫规矩高高在上,乾榜名号便是学宫脸面所在,当着掌律的面去辱骂乾榜?真当这位赤血刀的名声是叫出来的。 冯玉堂听着众人的议论,冷峻的脸上并无过多表情,只是眸子里多出几分了然。 他修道数十载,知道这世间总有些人喜好光华内敛,不动声色,明明身有锦绣,却总示人以拙,等到烈火烹油气氛足够时,再云淡风轻地将身前之人一一踩在脚底。大宫主说陈长安藏拙不动,大抵这位乾榜甲寅就是怀着此种心思。 多少觉着有些无趣,他袖中一柄玉魄,更喜欢遇山劈山遇水砍水,这种一往无前的性子和气势来。 不再去听那些议论声,这位学宫掌律兴致缺缺地闭上眼睛,不知何故,脑海里所浮现出来的,是三十多年前,那袭红衣一剑横贯三千里绝世容姿。 人生当如是。 第38章 发若炸雷 楼内人陈长安此时已经走完八楼的九十九阶。 一路描摹符篆,吸取灵力,神阙已肉眼可见饱满起来,他估摸着,再临摹勾勒一枚符篆所得灵力反馈,大抵就能填满,可以开辟其他窍穴了。 每过一层灵力都便增长一分,这等吸取通真楼壮大自身行为,看似裨益,说不好早被某位大佬尽收眼底,过后再一点一滴清算。多少有些福祸难料。 陈长安心里想着,步子不紧不慢,到了第九楼。 通真楼每一楼布局并无多少不同,极宽阔的空间内,眯眼打量了一下,楼内依旧八根木柱分列乾坤八位,其中两处卦位,站着不少人。 听到脚步声,楼内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有人目光阴沉,有人含笑示意。 陈长安之前攀登时也遇上过其他人,知道在这些人的眼里,并没有什么红木青砖,有的只是辽阔无际的天地,和姗姗来迟的他的身影。 他眼睑低垂了几分,遮掩住眼眸里的金色光纹。 “我还以为,你走不到这里了。”乾位木柱旁周然负手而立,冷笑道。在他身边是学宫里家世地位都不错的年轻公子,此刻也都满脸嘲讽。 “我想着,就算是爬也该爬上来了。”有人讥笑道。 “是啊,要不是为了等这废物,我们这些人,再怎么不济,也应该在第九楼四十阶了。”同伴颇有些遗憾。 乾字对面巽位,是先前在台阶上出手众人,当前站着是浓眉大眼的那位,当即也开口道:“诸位师兄,咱们总站在这也不是个事,不如各自去攀登石阶好了,说不得各位师兄就能超过前面那些人,得个甲字评等呢。” “韩知农,我们又不拦着你们,要走就赶紧走。” “正是如此,赶紧走,别往陈长安那废物那边凑。” 韩知农皱起浓密的眉毛,“掌律大人这会儿正在楼外看着,师兄们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韩知农,你不过是区区宛平府主薄家庶子,哪里来的胆量让我等谨言慎行?你真以为外面的事情过去了?” “你看看你身边这些人,尽是些小门小户的,不说你们承不承担担得住事后那些大人的怒火,就是现在,我们真要动手,你能拦住吗?” “周师兄一个人出手,你们就都拦不住了,还是赶紧登楼去吧。”旁人附和道。 “韩知农现在收手认错,让周师兄替你求个情,到时候再去胭脂楼摆上几桌赔个罪,之前的事也不是不能缓和的。” 威逼利诱,拉拢打压,历来都是这些世家子弟稔熟的手段。 陈长安多少能猜透他们的心思。 对付一个人,远比要对付十几个人要简单的多,更何况这些看似小门小户的觉灵九层,背后指不定都站着学宫的某位大人物,他们一旦出手,能否取胜,尚在两可之间,仅就收益而言,就是得不偿失。 他嘴角勾了勾,果然世家子弟,再怎么看似嚣张跋扈,也还是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出手可以,当弃子也行,但好处得足够。周然被他们推出来当明显的弃子,显然其中利益已经谈妥,接下来就是手下见真章了。 周然对众人的话并没过多表示。 他不过是周家庶出,在这些人面前,身份地位都算不得什么,唯一能拿出手的境界修为,看似不错,可学宫那么些教谕,哪个不是八九品的,地位也就平平。 他一直以来千辛万苦努力修行,心里所指望的,是自己在家里的位置能更加牢固些,无论遇上什么境况,都不会再被人随意丢弃。既然那两位公子亲口给出了给他权势的承诺,那又何必去争什么甲字评等,去争乾榜甲寅呢。 富贵险中去求,就算到时候被发配去了先锋营,有谢家吴家庇佑,两三年就能活着回来,到时候就能拥有在宛平府横行的权势。 所以,陈长安眸有猛虎又怎样? 猛虎再强,最后不还是得死在世家大族手里,剥皮去骨,下场凄惨。 周然心里想着,往前踏出一步,手印翻飞。 陈长安眯着眼,同时左脚轻轻朝前踏出,脚跟踮起,周身武道气机流转。 一旁的韩知农也动了,他径直跃入场中,双手迅速扣动,行动间,右手拈出木字咒的御法门,青壁,周身一尺之内,皆稳固如壁,非九品不能轻易打破。 “周师兄,莫要自误,谢家保不住你的。”韩知农言辞恳切道。 “滚开。”箭已在弦,怎可能收手。 周然冷喝一声,骤然发力,身如箭矢,暴射而来,靠近韩知农一尺,右手上的土字咒坚石重重一拍,右掌便坚如磐石,呼啸而来。 轰! 一掌之下,韩知农一尺内的防御,寸寸龟裂,巨大的冲击力量,他硬生生倒退数十步,双手上鲜血淋漓。 仅仅一个照面,觉灵九层的韩知农就吃了大亏。 周然身形再动,手中土字咒印继续拈动,根本不打算给韩知农调息还手的机会。打定主意,一招压下韩知农,杀鸡儆猴,免得这些人再出来捣乱。 心思急转间,手上诀印灵力更盛,他这一掌势大力沉,一旦拍中,韩知农少不得一个被拍飞吐血的下场。 便在此时。 吱。 一点急促的声音响起,那是鞋底摩擦在地面的爆裂声,周然身后顿时有人眼神骤缩,猛然开口道:“周兄小心!” 陈长安勾了勾嘴角,即使发现了又如何。 凭借着脚底的磅礴蓄力,他瞬间贴近,抢在周然动手前,一记刁钻寸拳直取他腹部丹田,带着森森杀意。 水字咒涡旋。 周然眸光一凝,手掌猛然回撤,放弃对韩知农落井下石的想法,回手迎向陈长安的寸拳。 陈长安寸拳黏住周然的手掌,朝后轻轻一带,身子猛然前倾,肩膀挟带着一股霸道无匹的武道气机撞向他的身体。 发若炸雷。 周然曾从谢元佑那里听过只言片语,知道陈长安有着一套不同寻常的武技。他一直觉着修真世界,纵使武技再高明,都不过是些粗鄙手段。 可被陈长安撞中的身体,气机寸劲正在体内不断炸开,导致灵力紊乱,根本无法有效调用。雪上加霜的是,陈长安毫无修士觉悟,左手又是一记武道寸拳,重重地轰在丹田腹部。 一拳轰出,寸劲炸开,周然倒飞数丈远。 喉咙一阵血腥上涌,强忍住体内翻涌的气血,周然缓缓站起身子,看向眯眼站在那里一脸平淡的陈长安,笑了笑,声音森冷,“真不想动用这个道法啊。” 话音一落,他吐出一口鲜血,身上气息节节拔升,一股强大的威势横贯场中。 第39章 人死如灯灭 陈长安眯着眼睛,见灵真经下,能清楚看见周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黄光。这种灵力外溢,多半是走了旁门左道,靠着透支自身精血强行提升力量。 看似强大,真正能掌握动用的,不过十之七八,往往事后都会落个重伤跌境的下场。 陈长安有些感慨,这种手段,最后乾榜大比时再拿出来,估计都能争上一争了。眼下就为了不让他登楼,可真是够下血本的。 逃过一劫的韩知农看着周然周身翻涌的气势,有些担忧道:“陈甲寅,他这气势有九品了吧。” 陈长安也不去看他,只是眯着眼,轻笑道:“无妨,你们不必出手了。” 倒不是陈长安故作姿态。 而是人心叵测,趋利避害俱是本性。出手一次也就足够了,再多,无论这位韩公子受命于谁,心里多少不会快意,说不得还会心生怨恨,为以后埋下什么祸根。 周然身后,方才被陈长安一拳打下去的声音,此时又聒噪起来。 “周师兄果然厉害,这气息是九品了。” “这下陈长安那个废物死定了。” “周师兄应该不会杀他的,毕竟那位听雨楼主人还在,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指定会废去丹田,毁掉他的根基。” “是极,那位丰腴美妇看似清高,可虎狼年纪,陈长安指定早被她悉心调教,收为床帏玩物了。废物就是废物,最终还得靠着女人才能留下一条贱命。” “这种废物也敢觊觎宋师妹,还敢大言不惭要争甲子。” 讥笑嘲讽恶毒中伤,不一而足。固然有着对陈长安极大恶意,也多少存着激怒于他,扰乱他心智的算盘。方才那一手,生生打退了觉灵巅峰的周然。众人就算再怎么瞧不上眼,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眼下的陈长安绝不是外人所说的花花架子。 陈长安看似毫不在意地听着,左脚轻轻踏出一步。 吱。 鞋底再度传来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 动如疾电,身子瞬间拉近和周然的距离。 周然此时手印已经层层叠加,朝着上百手的入阶道法拈去。基础道法不过蕴含灵力于自身,一旦入阶之后,便有种种玄妙诸般神通,到时候再想靠着武道技巧贴身近战,可就晚了。 前世的时候,陈长安看过许多高手大侠,讲究高手风度自持身份,往往都会任由对方蓄势而不动,结果最后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他不过是这方世界的井中蟾蜍,能活着已是万幸,哪里还会去讲什么风度。 水字咒潮生拈出,朝着周然拍去,不打算给对方拈诀成印的机会。 终于,先前提醒周然小心的俊朗公子忍耐不住,也不知是使了什么身法,身形一动,瞬间就拉近跟陈长安的距离。 左拳挥出,军中武技,炸春雷。 简简单单一拳,拳风便如炸雷般呼啸,蕴含着暴烈寸劲。 陈长安身子轻巧左侧,避开那记刁钻的炸春雷,手中咒印顺手拍向对方胸口处。 砰,一道白光没入,在胸口层层炸开,可怜这位武技一流的公子,才仅仅一个照面就被轻巧拍飞几丈,吐血不止。 旁边的众人一阵心惊肉跳,陈长安看似轻描淡写,真是不留丝毫余地狠手。先前周然被拍飞,众人还不以为意,觉着是周家庶子大意了,眼下连往日里武道技巧顶尖的朱青丹都被拍飞吐血,众人才识得厉害。 不觉有几分寒蝉若噤。 局中人陈长安勾了勾嘴角。 先前在听雨楼小院一脚踹飞武青时,林玄机就说过,这些世家公子眉眼通透,利弊得失计算的清清楚楚,看似是被他轻巧击溃,实则多半是对方故意而为之。 都打着让弃子周然冲锋陷阵的如意算盘啊。 手印迅速拈动,无论他们是冷眼旁观也好,还是插手其中也好,他都必须先解决掉周然。 便于此刻。 “受死。”周然大喝一声,手中入阶道法已成。 双手一推,明黄色光团顿时飞出,迎风见长,化作一块几丈大小的巨石,穿空呼啸,横贯砸来。 巨石一出,周遭声音顿起。 韩知农领着众人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场中变化,也不知道陈长安能否应付下来。 另一边就要快意的多。 “土字咒巨石,在一阶里都算是强的。” “这下那个废物要被砸的稀烂了。” “砸烂了最好,看见废物那张嘴脸我就恶心。” 尖酸刻薄。 陈长安眯着眸子,眼睛内金光流动。 寻常而言,入阶道法一旦施展出来,要么靠着其他入阶道法进行化解,要么就凭借自身实力强行击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哪怕相隔数十丈,只要道法施出,浑然天成,受术者便避无可避。 此刻陈长安眼里看出些许不同来。 见灵真经之下,他能清楚地看见巨石的灵力构成,无数手印下灵力层层堆叠,哪里最为坚固,哪里又薄弱万分,一清二楚。也能看见根根黄色游丝缠绕在自己周身,如同指引,带着巨石呼啸而来。 原本还想着动用其他手段的陈长安,顿时止住后撤脚步,右手诀印拈出,对着巨石灵力最薄弱的一点,重重击去。 场中其他人眼里,周然手中法印一成,巨石就呼啸而去,瞬息间,便完全笼罩住陈长安的身形,将他死死钉在原地,避无可避。 在这种毫无缓和余地的入阶道法之下,陈长安最后那手法印,分明只是基础道法,以基础道法硬抗入阶道法?怎么想,最终也逃不离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周然拔升的气息此时层层消退,他嘴角溢出几丝鲜血,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看着那块巨石,看不到背后陈长安的景象,也能想象出那张嘴脸被砸烂的下场。 终于死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在先锋营熬了几年,再转回宛平府,成为人上之人了。 心里想着。 轰! 猛然传来一道剧烈的爆炸声。 凝眸看去,巨石顿时四分五裂,飞散而开。 烟尘里,一道身影走了两步,随即暴射而来。 周然眸子骤缩,强行提升境界后的反噬之下,身子根本动弹不了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掌,轻松轰开那些作势阻挡的同伴,然后不费半分力气地捏住了自己的脖子。 没有任何言语,眯起的眸子里好似有着金光流动,那张手掌不带丝毫感情地用力,攥紧。 筋骨寸断,鲜血直呕。 这是要死了么。 这一瞬间他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怅然若失。 无数画面走马而过。 有吴见陵给他秘法时,盯着他脖子看的阴冷;有谢元佑让他拦下陈长安时,故作亲和的姿态;也有甲寅学舍里宋青瓷那勾魂的眉眼;最后他想起陈长安那双好似藏着猛虎的眸子。 是了,他最终都是死在那只猛虎下的,无非只是早晚罢了。 黑暗压来,人死如灯灭。 第40章 恻恻春寒 通真楼外,石碑处。 誊碑人沈越起初精力只放在前十八等和陈长安身上,可等到陈长安步入九楼之后,他就发觉到不对劲了。 石碑上停在九楼不动的名字,细数了一下,有不下二十个。其中几个他还认识,家世修为都不弱,至少也能攀登上九楼三十阶的位置,眼下都停在九楼,再不动弹了。 再回想方才入楼前,那些人阻拦陈长安上去的一幕,沈越顿觉不妙,也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地走到冯玉堂身边,小心翼翼禀报这个情况。 冯玉堂那张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通真楼上,许久,不带丝毫感情地问道:“沈教谕,你觉着学宫的规矩,是不是太松散了些。” 沈越心头一跳。 这个问题他可不敢回答半分。他在学宫这几年,自觉前途无望,只想安着安安分分地领点月俸,完事再去胭脂楼喝点酒,银子多时便找清倌作陪,银子少时就独斟独酌。学宫也好,青州权贵也罢,都是些他招惹不得的大人物,他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 冯玉堂也没指望着他回答,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继续看碑。 不到半刻,石碑处就传来沈越失魂落魄的声音,“这,怎么可能。” 周然,第九楼。名字消失了。 冯玉堂若有所感地抬头,通真牌匾下,一具毫无生息的身体从虚空中横飞出来。 静坐楼旁的一位长老伸出左手,轻轻一按,那具尸体便缓缓落在楼前,悄无声息。 冯玉堂此时已到了楼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尸体。 嘴角有大量血迹,喉咙处筋骨断裂,这是致命伤。身上残存着某种秘法的灵力波动,腹部受过攻击,并不严重,除此之外,神情并无多少惊恐和不安,应该是被人正面击杀。 他冷峻的眉眼里,好似能看见周然腹部先被人打了一拳,倒退而去,强行提升自身灵力,使出入阶道法后,在自身灵力亏空身体受到秘法反噬僵住时,被人贴身靠近,直接捏碎了喉咙。 他甚至能猜出,捏碎周然喉咙的,是那位看起来恭谦平和,喜好藏拙不动的陈长安。 这是开始亮出獠牙了? 冯玉堂心里淡淡地想着,对身后教律挥了挥手,示意将周然的尸首带走。 广场之上,早有眼尖的看到这幕。 离州道学宫这么些年,虽说有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大多不过是些小手段,即使真要撕破脸皮下重手,也只敢是在背地里偷偷去做,从没有谁这么明目张胆,一出手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场中不乏有耳聪目明之辈,一见着尸体,再想到方才沈越小声嘀咕周然的名字,顿时眼珠一转,惊叫道:“陈长安,一定是陈长安杀了周师兄。” “周师兄和他积怨已久,以前在学舍里就有过不快,肯定是他下的黑手,背后偷袭周师兄的。” “无耻小人。” 旁边有人拉了一下,刻意劝道:“学宫规矩在上,可不能乱说,毕竟他有着甲寅名号。” “甲寅?这种背地里下阴手,对同袍都下手这么狠的人,也配称为甲寅?学宫的规矩,还是规矩吗?” 此言一出,广场之上,顿时便有千万种声音响起。 所有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一道,“恳请掌律,严肃规矩,诛杀陈长安。” “严肃规矩,诛杀陈长安。” “诛杀陈长安。” 学宫一千八百修士,看似济济一堂,繁花簇锦,到底不过都是青州权贵子弟罢了。近些年入学条件更是苛刻,要么自身有觉灵三层实力,要么就是家里有着大把银子。寻常人能活着已是不易,根本就不敢作此奢望。因而学宫名额便被世家大族所占据,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卓绝的普通人,大多都不得善终。 眼下学宫恨陈长安不死的世家子弟们,裹挟着所有人,望着掌律冯玉堂,要求处死违反学宫规矩的陈长安。 冯玉堂冷峻的脸上什么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他只是站在平台上,看着广场上义愤填膺的众人,开口道:“规矩是该肃一肃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低沉的声音一出口,广场之上,所有人顿觉一股森冷的压力笼罩周身,明明想张嘴,喉咙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明想打个冷颤,却连一根手指也弯不起来。 整个广场上的学宫修士如被定住,无法言语,无法动弹。 只见得冯玉堂轻轻垂下右手,袖中一柄小刀落入手中,迎风见长,刀长三尺,妖艳如血。 “我的刀是不利了么。”他问了句。 赤血刀锋泛着冷光,声音比刀更冷几分。 …… 擂台座位处。 青州权贵,学宫大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广场上的一切,许久,等到冯玉堂握住玉魄杀成赤血的长刀时,不少人心头狂跳。 都知道这个杀胚不好相与,别一言不合之下,自己家里那些被人当做棋子的小辈,就稀里糊涂地做了刀下冤魂了。 赶紧对着州牧大人使了使眼色。 一州之牧谢文蕴环顾一周,干咳了声,打破场间诡谲的沉默,捋须问道:“冯掌律拿出这柄刀来,是想杀那个什么长安,还是想杀其他人。” 李道玄寒声道:“自然是目无掌律,触犯规矩之辈。” 众人闻言,纷纷吸了口凉气。 听出学宫的杀意,忠武将军看了眼李道衍,硬着头皮道:“这也是那个什么长安杀人在前,众人激愤之下,才昏了头脑的。” 谢文蕴也和声道:“都是年轻人,遇事急躁,难免会失了分寸。再者,首先该杀的,不是那个什么安的吗?我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在学宫里当场杀人的。” 其他人壮着胆子小声附和了几句,可看到大宫主温润儒雅的笑脸时,又不自觉地没了声息。 只听得大宫主悠悠开口道:“学宫规矩存世两千年,一字一句,都是沾着淋漓人血写出来的。人是不是陈长安杀的,为什么要杀,这些都不清楚,仅凭几句猜测就胆敢中伤学宫乾榜甲寅,更敢目无掌律放肆胡言,那就有了取死之道。至于诸位是什么想法,恶意也好,善意也罢,只要不坏了规矩,我都不会在意分毫。可要是僭越了,当年那位一剑贯城,好像也才过去四十多年吧。” 他的话轻轻淡淡的,脸上还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可春风过后,众人只觉脊背处,尽是恻恻春寒。 第41章 明哲保身才是道理 通真楼内,九楼。 场中人寂静无声。 方才出手阻拦陈长安的两人,眼见着他捏碎周然的脖子,彼此对视一眼,顿时收敛起方才的骄纵之气,咽了咽口水,悄悄后撤几步,拉开距离。 陈长安将手中了无生息的尸体扔在一边,再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神色戒备的世家子弟,开口道:“学宫规矩在上,乾榜可是学宫的脸面,既然敢对乾榜下死手,那我杀死他,诸位没什么意见吧。” 仿佛不过是在问一个寻常问题,语气平平淡淡的,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意。 不少心头狂跳,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为周然的死说上什么。 不是怕了他的森森杀机。 在宛平府这些年,也遇见不少过江强龙,一句不说,单只坐着不动,身上肃杀之气,都比陈长安这股气势要更加森冷吓人些。可那些人,懂得审时度势,多少会顾忌着他们身后的背景势力,再怎么杀机浓郁,出手之间也都留着缓和的余地。 眼前这个人就不同了,不仅毫发无损地击溃了入阶道法,面对周家庶子,说杀也就杀了,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这样修为高深,手段狠辣之辈,由不得众人不心生忌惮。 他们不敢说话,一旁颇为震惊的韩知农却是大声道:“自然杀的,无论是谁,犯了学宫规矩,都杀得。” 韩知农身旁众人也都附和道,语气比起之前要真诚的多。 陈长安也不去看他们,只是眯着眼睛朝前走出几步。 他一动,停在乾位红柱旁的世家子弟就连连退后,显然是为他气势所迫。 这些人的家世背景并不差多少,天赋根骨也不算弱,之所以愿意留在这里,一来自觉前十八等无望,还不如卖谢家公子一个面子,二来则是有着周然冲锋陷阵,众人也乐得看个热闹。学宫里一直都传乾榜甲寅是个废物,仗着皮囊不错,就敢勾搭上那些他们只敢私下想一想的女子,心里早就憋了团火气,当然要来亲眼看看,那张皮囊被人踩在脚下是怎样的场景。 顺风顺水时,他们或许会出手帮衬一二,但一旦形势逆转,再想他们出头,那就难之又难了。毕竟明哲保身才是道理,这种行事准则早已在父辈们的言传身教下,深入骨髓,轻易改动不得分毫。 又退了几步,先前出手的朱青丹不得不站出来,深深看了眼陈长安,沉声问道:“陈甲寅这是要对我等下杀手了?” 陈长安一脸讶异道:“师兄说的哪里话,我这点微末修为,怎么可能杀得了你们这么多人呢。” 朱丹青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一声短暂急促的声音响起,那是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他心中暗骂一声,果然是平民贱种,尽会些下三滥的手段。 两人距离本就不远,再想拈诀已经来不及了,朱丹青刚刚摆出个武道中的防御姿势,身子就再次被陈长安一掌拍飞,人在空中吐出一口鲜血。 这下是真真切切受了内伤。 陈长安眯着眼睛,笑道:“学宫规矩在上,杀不了这么多人,杀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吃了大亏的朱丹青脸色阴沉地爬起来,手指反复握紧三次,最终还是没有发作,他怨毒地看了陈长安一眼,直接放弃对楼内压力的抵抗,身形一闪,消失在九楼之中。 朱丹青一走,其他人也不再多留,纷纷跟随而去。 再不走,难道等着被陈长安像周然一样给打发走吗? 韩知农看着场中这一幕,走到陈长安身边,神色颇有些尴尬道:“陈甲寅,原本我们这些人是给你开路的,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 陈长安脸上笑意真诚,温声道:“之前楼外的情分就已经足够大了。更何况,方才韩师弟还替我挡了周然一下,这份恩惠,长安一定铭记在心的。” 言语情真意切,众人听着心中大为宽慰。 韩知农挠了挠头,愈发尴尬,方才与周然交手时,要不是陈长安援手,自己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他想了想,开口道:“陈甲寅,如今周然尸体出现在外面,只怕掌律大人早已震怒,我们就先出去将事情说清楚。” “如此,就有劳韩师弟了。” 韩知农也不再客套,随即带着众人消失在九楼里。 陈长安眯起的眼睛,这才敢睁开,里面金光璀璨。 见灵真经是好用,不仅能够清晰看见灵力结构,还能找出道法的薄弱之处,可眼眸中的金光,一直遮掩不去,多少是个麻烦。这种东西,出了通真楼,还是少用为妙,一旦被人发觉古怪,以他现在身体内的种种隐秘,即使不死,也少不得被人一寸寸仔细探究。 垂眸看了看右手。 人命真是薄如脆纸啊,轻轻一捏,也就没了。 周然是如此,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他也是如此。 回想了一下方才场中众人的神态表情,身体上的细微动作,最终轻轻笑了一下,修真世界,什么家世地位,什么人情世故,都远没自身实力来得更重要些。 收敛心神,走到乾位木柱旁,陈长安开始沉心静气,观想起上面的符篆。 一路走来,他所临摹勾勒的符篆已有八枚,随着符篆勾勒越多,陈长安就发觉相通之处也就越多,有所区别的,无非就是楼层越高,篆字笔画越来越多,纹络线条越来越复杂些。 陈长安私心猜测,也许天底下的符篆,类似于道法一途,有着基础和入纹一说,他现在所勾勒刻画的,都是同一种基础篆字所演化来的。 这种想法无处可问,陈长安也只敢埋在心底。 有着前面的符篆打底,再次描摹勾勒就要轻车熟路的多。约莫两刻钟,赶在丹田灵力消耗殆尽前,终于将第九枚符篆观想印照在了识海里。 陈长安站在石阶上,仔细感受神阙内符篆吞噬灵力的情况,能隐约察觉出,符篆内某种恐怖气息在缓慢恢复,也许有一天,等灵力蕴养足够,就会有某种东西从符篆里复苏过来。 陈长安抬起金色的眸眼,看着眼前一层叠一层的石阶,薄如花瓣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第42章 道理不过书中 冯玉堂手中赤血散发着幽幽寒意,他视线落在最先开口的三人身上,眸光平静,“鼓乱学宫,诋毁乾榜,目无掌律,携声威以自重。” 掌律每多说一字,几人脸色便愈发惶恐一分。 他们原本想着,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将陈长安拖下水,就算人不是他杀的,这般声威之下,也少不得被学宫盘查审问。而且家中长辈也说过,今日在学宫里,可以见风使舵用些小手段,就算到时候冒犯学宫规矩,也自有他们来理会。 可眼下,掌律大人压根不理会广场上的声势,直接摆出一副要清理他们的样子。最要命的是,即使到了现在,也没见着有人来拦下掌律。这可跟想象的不一样啊。 万分恐惧。 此时冯玉堂手中刀身抬了三寸,不急不缓道:“当杀。” 话音一落,便有一道血红刀芒一闪而过。 须臾间,三人毫无声息,当场身死。 冯玉堂理也不理,刀身再抬几分,声音依旧不轻不重道:“修道之辈,不明真理,不辨是非。” 广场之上,所有学宫修士,无不瑟瑟发抖。以往听闻这位掌律大人的杀伐果决,一柄玉魄染成赤血时,还有人心生向往,觉着有机会看一看掌律大人的杀伐英姿就好了。等真亲眼见到那抹红芒,亲临其中时,心底止不住地涌起深深的恐惧和寒意。 “当罚。”他翻转刀背,一道红芒自刀上散开,瞬间覆盖整座广场。 哇。 红芒威压之下,学宫修士纷纷吐出一口鲜血,许多方才叫嚣尤甚的,更是面如金纸瘫软在地,显然是受了极大重创。 冯玉堂冷峻的眉眼里没有一丝波动,“再有下次,就杀了。” 噤若寒蝉。 明明威压已散,却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便在此时,朱丹青神色萎靡地从通真楼走了出来,身后接二连三地跟着其他人。 瞥了眼掌律大人手里的赤血,再看了眼场中默不作声的众人,心头一阵狂跳,顿时呆在原地,并不敢动弹。 冯玉堂也不去看这些人,他收刀入袖,朝门口闭目静坐的几位长老行了一礼后,便站在一旁,袖手而立。 自有学宫教律上前,将朱丹青一众人带到一旁,专于审问技巧的教律一一询问九楼之事,再将证词左右印证,前后对照。这种脱胎于夜照司诏狱的小技巧,即使没了那些剥皮剔骨的威胁手段,也足够准确有效。 朱丹青一众人出来就见着那柄赤血刀,后面又跟着韩知农,也不敢胡说,只得尽量推脱自身责任,将停在九楼说成实力不济无法攀登,将对陈长安出手,说是为了劝阻两人不得已而为之。 千错万错,都在周然。 不过两刻钟,在教律的审问之下,九楼发生的一切便都一清二楚,人是陈长安杀的,至于为什么要杀周然,按照那位乾榜甲寅的话来说,是为了学宫的规矩和脸面。 这下广场上被冯玉堂惩戒一番的众人,即使心里再有怨气,也得老老实实地忍着。 冯玉堂也不理会这些人的心思,抬步就往擂台处走。 一气斩杀三人,威压数千人,看似快意,可种种善后事宜,还得去请示两位宫主才行。学宫不在山上,柴米油盐吃穿用度,样样离不了青州权贵的支持,真闹僵了,对谁都不大好。 他心里想着,轻轻叹了口气,袖中刀,是真的没有以前利了。 …… 通真楼内,陈长安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此刻已经开始攀登石阶。 九十九阶石阶,对寻常人而言,境界足够,灵力充裕之下,也可做到如履平地,修为再高深一些,也能够健步如飞。金无咎谢元佑这些人,攀登石阶时,速度也不会慢去多少,只有到了十楼之上,才会出现负山前行的境况。 如今还在楼内攀登的不过二十多人,前十八等目前是在八十阶左右位置,其余人则是在四五十阶的位置,苦苦僵持。通真楼石阶,靠着自身体魄和意志,或许能向上磨去一两阶,再多,绝无可能。 当不少人摇摇晃晃,还在咬牙向上攀登,只见一道身影轻飘飘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再抬眼去看,却是已走去了几步远,好似完全不受石阶压力一般,飘然而行,背影甚是清俊潇洒。 也有认出是陈长安的,神色古怪。 学宫都传这位是赖在乾榜的废物,眼下看他这登楼架势,却不知废物是谁? 陈长安也未和这些人打什么招呼,他眯着眼睛,一路直行,到了七十阶的时候,遇上了脸色苍白的郑红袖,想了想,慢下脚步。 见着他,郑红袖微微一愣,随即神色如常,继续颤颤巍巍地朝前攀登。 她走,陈长安便走,她停,陈长安也停。 过了半刻,这位问心时道心破碎跌落九品的甲辰,身子晃了晃,好似不堪重负,整个人朝后仰去,眼见着就要重重摔倒。 陈长安停在她身旁,一动不动。 郑红袖柔软的腰肢一扭,明明将要倒下去的身子,又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扳正回来。她容貌并不如何出彩,眉眼相较普通女子而言,倒是多出几分英气,据说家里父辈是青州军方大佬,便有着普通家世女子无法企及的气质。 她看了眼身侧的陈长安,平淡问道:“你跟着我,不是为了方才扶我一下的?” 陈长安呵呵笑道:“仙子这般千金贵体,我可不敢碰。” 她袖中手掌微微松开,哦了一声,继续慢慢朝前挪动步子。 每上一阶,威压便更盛一分。 又跟了两步,郑红袖苍白脸上已有点滴冷汗,她声音平静道:“陈长安,你想做什么?” 跟在她身侧的陈长安郑重其事道:“问仙子一个问题。” 她英气的眉头皱了皱,疑惑道:“问题?” 陈长安微微拉开与她的距离,小心翼翼道:“我想知道问心时,你答了什么。” 郑红袖脸上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对他这种当面揭开伤疤的话无动于衷。她平静问道:“你是想乱我道心,好争夺甲辰名号?” 陈长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觉着,见性问心之下,仙子宁愿跌境也不愿悔改的答案,必定有着不同寻常之处。” 郑红袖再次看了眼陈长安,没看出什么叵测居心,她神情淡淡道:“答案不过纸上,道理不过书中。陈长安,离我远点。” 第43章 十万两 郑红袖话音一落,猛然往前走出几步,停在八十七阶后,她无缘无由地叹息了声,身形一动,直接消失在了石阶上。 陈长安苦笑了一下,这些世家子弟,果然没几个好相与的。 他之所以说这些,有几分好奇她的回答,更多,则是打着彼此联手的意图。乾榜之争最后一场,向来双拳难敌四手,陈长安自知是众矢之的,就想着拉拢一下跌境之后处境同样不妙的郑红袖,奈何这位兴致缺缺。 也不知是看不上他,还是自身底气使然。 反正不过是随手而为,陈长安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又往前走了几阶。 到了九十阶,人就开始多起来,基本上前十八等,除去已经到达十楼的几人外,大多聚集在这。九品境已属于乾榜人物,他们这些觉灵巅峰的境界相差并不算大,一眼看去,往往一阶之上同时站着两三人。 好在每一层石阶都极长极阔,倒也不显拥挤。 正摇摇欲坠间,见着陈长安不受任何影响慢悠悠地走过去。 有人心生不忿,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倒是挺快的,怕不是夏教谕给了什么东西,才能走的这么轻松吧。” 陈长安不过一介平民贱种,一直传言修为平平,连续三个月的丁字评等更是坐实了他废物的名称,这种人,也能在这个他们寸步难行的地方,如履平地? 这话一开口,同阶之内就有人看着走出几步的身影,嗤笑道:“不过是靠着卖肉的废物罢了,等下乾榜大比,看我怎么玩死他。” 话音刚落,明明走出几步远的陈长安又一阶阶退回来,停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眯着一双眼睛,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问心之后陈长安就有一股子戾气,神魂入符篆内直面威压而不跪,戾气更盛,因此与周然动手时,一改往日谨慎作派,不分胜负只决生死。等到一气呵成地杀人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骤然一变。 这种变化,表面看起来依旧笑容和气,温良恭俭,可临得近了,便能觉察出他身上那股如出鞘利剑的森冷杀机。 出身青州魏家的魏延峰,心神几乎为这气势所迫,一时竟不敢多说半字。 见他并不开口,陈长安有些意兴阑珊,轻笑道:“我还以为,世家公子的骨头就硬些呢。” 魏延峰神色一变,顿时大怒道:“废物你说什么?” 陈长安嘴角勾起,笑了笑,右手猛然一拳,重重击中魏延峰腹部,寸劲没入丹田,直接将他勉强用来抵挡石阶威压的灵力尽数击溃。 魏延峰吐出一口鲜血,目光阴毒地看着陈长安,还来不及说什么狠话,就被石阶威压给排挤出去。 陈长安甩了甩手,对着周围心思各异的目光和气笑道:“乾榜可是学宫脸面,我打他一拳,不过分吧。” 没人说话。 四周一时间的静默。 果然世家子弟,趋利避害的本事都是一流。 陈长安心里腹诽。他原本是打算趁着机会多下点重手,将这些人统统打出去,最好能在他们身体内留点隐患,这样才有利于接下来自己的处境。 可惜,这些人心思玲珑,并不开口。没了动手的借口,陈长安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只得转身朝更高楼走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石阶之上,这些青州的世家子弟除了眼神阴沉外,依旧静默不语。 …… 通真楼外,石碑处。 沈越看着陈长安的名字从最末等,一路攀升。 将石碑上前十八等名录誊抄一遍。 第一等依旧是金无咎和谢元佑,两人同处第十楼二十五阶,吴见陵第十楼二十阶紧随其后,孙春雪停在第十楼第一阶,再接着便是陈长安第十楼,甲辰郑红袖第九楼八十七阶堪堪排在了第十八位,差一丝就无法得到甲字评等,直接跌下乾榜。 名录一出,原本嘲讽陈长安是乾榜废物的声音,再也不可听闻。就算心底再怎么不忿,也得承认,这个正面击溃入阶道法,修为明显跨过修真界门槛步入九品境界的甲寅,名副其实。 有不少人想起家中父辈隐晦提及那位的八字评语:大巧若拙,大勇若怯。 原以为那位言过其实,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眼光之精准。 韩知农家世不足,消息闭塞,没听过那句评语,眼见着陈长安已经到达第十楼,微微有些出神地想起学宫流传的那句话,陈长安眼里除去甲子以外,再无一人。 也许,陈甲寅真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摘下甲子这个名号呢。 名录自然呈到了擂台处。 冯玉堂此时已将方才广场事端、周然之死前因后果都说一遍,静等两位宫主决断。 学宫诸般大小事宜,近些年一直由李道玄负责,银钱月供丝帛粮油,这些都是要从青州财政里拿出来,就少不得起龃龉。他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眼下更是冷冷开口道:“学宫规矩,原本就是用血写出来的。冯玉堂,我看你的刀是钝了,那些在九楼里对学宫乾榜出手的,怎么不杀了?” 冯玉堂闻言,下意识看了眼大宫主,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在座的青州勋贵心头大震。 还要杀? 九楼里可有不少家中小辈也在其中。 青州州牧谢文蕴干笑两声,开口道:“二宫主,他们也说了是为了阻拦两人,不得已才出手,毕竟事出有因。更何况修行不易,这些将来都是我青州栋梁之材,还请给他们一个机会。” 李道玄冷冷看了他一眼,“我记得方才,州牧大人可是说,要先杀乾榜甲寅的。” 谢文蕴打了个哈哈,“道玄兄,我看学宫规矩不森严,不是杀的人少了,而是学宫的教律少了。这样,我让那些不得已冒犯学宫规矩的,家里拿出一笔银子,帮着学宫多招点教律,你看如何?” 李道玄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李道衍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十万两。” 原以为只是一万两,谁知道一开口就是十万。说是十万,依着李道玄的性子和手段,没个二十万,根本就打不住。 谢文蕴干咳了两声,想了想,余光落在如丧考批的青州勋贵身上,最终点了点头,“那就十万两。” 十万两白银,买的是赤血刀回鞘,也是学宫对他们打压陈长安的态度。 那位西行的声势,不能再涨了。 谢文蕴幽幽地想。 第44章 香火之争,最是杀人 通真楼内,十楼第一阶。 陈长安见多了世家子弟的锦衣玉袍绫罗绸缎,第一次见着一身粗布麻衣,手中挂着串赤色念珠的人物,不觉有些好奇。 能走到十楼,都已是推开修真界大门,步入九品的真正修士。整座学宫一千八百人,能有此境界的,不过凤毛麟角,陈长安略一思忖,便记起在雨亭押注时,金无咎曾拿过一份名录给他,想来这位就是赔注靠前的孙春雪了。 孙春雪并不回身看他,站在第一阶上,尚有余力,也不去攀登,好似与陈长安极熟络,一开口,却是不相干的话题,“世间山有两座,一座在京都,一座在曲雕阿兰,陈长安,你想去哪座?” 陈长安眯着眼睛,想了想,呵呵笑道:“咱修的是长生道法,想去的自然是京都那座山了。” 孙春雪手中念珠转了数颗,声音有着股古波不惊的韵味,“京都繁花一瞬,不过业火苦海,曲雕阿兰才可得彼岸超脱。” 将京都那座山说成业火苦海,可真够大胆的,陈长安心中震撼。 继而一想,青州毗邻西魏,以那座修迷楼山要渡尽天下人的气场,道学宫里有人对其心生向往也并无不可能。 历来这种香火之争最是惨烈,种种手段,远比沙场还要血腥几分。陈长安一身隐秘,不愿牵扯其中,脸上神情自若,笑道:“孙师兄,既是业火苦海,那就更得去度化超脱啦。” 孙春雪念珠一顿,继而转目看他,双手合十,声音平静道:“渡人渡己便是正果,陈甲寅果然极有慧根。” 陈长安有些头疼。问道:“你是在这等我的?” 他淡声道:“那位去曲雕阿兰之前,曾特意来学宫等了三天,给了你一句评语,因果于此。” 陈长安更加头疼,“你怎么确定我在后面,还会走到这里?” 他说道:“因从果生,果从因来。前因既种,后果必成。” 这些机锋禅语陈长安兴致缺缺,笑着试探性问道:“你们都说那位给了我一句评语,那位到底是谁?” 孙春雪一脸虔诚,淡淡回了三个字,“不可说。” 我去你大爷的不可说哦。 陈长安恨不得现在就一拳给他轰出去。想了想,没去动手,开口问他,“孙师兄,你要我去曲雕阿兰做什么?” 孙春雪手中念珠转动,这次没再打机锋,“乾榜甲寅,去了曲雕阿兰自然益处多多,可得菩提正果。” 陈长安无奈叹息了声,“孙师兄,实话不瞒你,我修为平平,又跟前面那几个人不怎么对付,我估摸着,乾榜甲寅都难保住。” 孙春雪念珠不停,默不作声。 等了一会,陈长安以为这位也要跟郑红袖一样,只听得他认真道:“到时我会出手。” 陈长安心中微喜,脸上故作为难,“孙师兄,这不大好吧,毕竟那几位都是青州大人物。” 孙春雪低头合掌,开口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众生本如一,何来贵与贱。”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陈长安眯着眼睛打量这位知州家公子,愈发觉着他眉清目秀。脸上挂满真诚笑容,开口道:“孙师兄,那我到时候可就指望你了。” 孙春雪道:“我已种因,他日得果。” 陈长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京都也好,曲雕阿兰也好,总得先熬过大比再说。看了看前方的石阶,陈长安问了句,“孙师兄不往上走走了?” 孙春雪摇了摇头,手中念珠一止,身形顿散。 陈长安轻轻吐了口气,这个身修道法,满嘴机锋的家伙,还真让他有些如履薄冰。 知北楼典籍里曾隐晦提及过,修迷楼山有一套度化众生的法门,连生性凶残的蛮荒妖兽也可一一度化,由不得他不心生戒备。方才孙春雪念珠每转动一念,他都能看见淡淡的金光落在身上,要不是神阙符篆荤素不忌,来者照单尽收,他也不敢跟这位被度化的修迷楼山信徒多说。 香火之争,最是杀人。 看来他这种毫无身份背景,看上去又前途不错的,那座修迷楼山也起了些许心思。 还真是头疼。 不再去想,陈长安眯着眼睛,继续朝上走去。 仗着识海里勾勒出的符篆,完全可以一口气走到九十九阶。陈长安性子谨慎,又深知绝不可乘快而多事,这才慢慢走着。 其实要不是打算趁这个机会,上去揍一顿谢元佑,他现在就想出去了。 每过一层就多一丝被窥破隐秘的风险,要低调,低调。 走了十几步,青州道学宫,除去那袭红衣之外,乾榜顶尖三人尽在眼前。 陈长安站在几人身后,眯着眼睛,感慨笑道:“谢公子,这楼上的风景果然要好看些,不上来都不知道,你这样的乾榜大人物,走起路来,也能摇曳如舞姬啊。” 全身心对抗石阶巨大压力,身形摇晃不止的谢元佑听着声音,分出一丝心神,艰难回眸看去,只见下方,陈长安穿着一身素白学宫长袍,正眯着眼睛,含笑而立。 这个废物怎么也上到这了。 谢元佑眉眼阴沉下来。 二十一阶的吴见陵,同样二十六阶的金无咎,此时都回眸看他。或多或少都有些意外。 陈长安笑眯眯走了上来,步子轻盈,完全不受石阶压制,与吴见陵同阶时站住身子,啧啧道:“甲申好歹也走到了二十六阶,你这个甲午也太差了些。” 一反常态地出口讥讽。 吴见陵目光只落在陈长安颈部之上,并不回话。 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杀机,陈长安靠近几步,轻声说道:“告诉你一件事,方才我捏碎了周然脖子。” 果然,吴见陵闻言,眼中蓦然浮出嗜血神色,摇摇晃晃的身子,艰难抬起右手。 他手掌方一抬起,陈长安就主动迎上去。 身体碰到手掌。 一触即退。 如同被吴见陵拍中一掌般,陈长安退去几阶,这才止住身子,冷声喝问道:“吴师兄,乾榜之争还未开始,你是不顾学宫的规矩了吗?” 话音一落,猛然朝前走去数步,瞬间贴近吴见陵,根本不给他反应机会,径直一掌拍中丹田,掌中气机寸劲,寸寸炸裂。 吴见陵直接吐出一口鲜血,周身灵力溃散,消失在了石阶之上。 陈长安眯着眸子,对石阶之上的两人笑了笑,“两位可都是看见了,是他先动的手。” 第45章 夏虫不可语冰 陈长安话一出口,石阶之上的两人都意识到这是来者不善了。 金无咎一张喜庆的脸挂满笑意,一边扛住石阶的压力,一边回看陈长安,心底惊讶面上不露分毫,笑道:“陈甲寅果然好手段。” 谢元佑眸眼阴沉。 陈长安又轻松走上两步,拉近距离,一脸无辜,“我也是为了乾榜的脸面,总不能白白被打了。” 金无咎眼神看不出什么波动,瞥了脸色难看的谢元佑一眼,笑意浓郁不少,点头道:“理应如此。” 谢元佑冷哼一声,审时度势地没有开口。能够在这个地方行动自如,还能随意出手,不管陈长安有什么古怪,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手下棋子无数,实在不必亲自下场。他被青州老一辈视为将来的扛鼎者,甲子有那袭红衣在,就不去想,第二等的甲戌,无论如何也得拿下来。 谢元佑不理会两人,脚步颤巍巍地抬起,朝着第二十七阶艰难攀登。 金无咎不去攀登,他看着轻松走到二十五阶的陈长安,开口道:“陈甲寅,你可知道当初那位红衣甲子走了多少阶?” 陈长安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我只知道她一进学宫就登顶乾榜,三年端坐顾南楼不动,也没听说过她曾来登楼。” 金无咎笑眯眯的脸上有着些许感慨,“你也知道,我金家世代行商,消息比起一般人要灵通上不少。她自离州而来,入学宫第二日,大宫主就特意为她开启通真楼,让她走了一遍。” 陈长安细细咀嚼其中意味,并未开口。 金无咎言谈继续,并不提她到底走了多少阶,转了个话题,道:“世间文字三万个,为何五百年前山主只取了通真二字?”他的声音有些轻淡,听在陈长安耳里却如惊天炸雷,“通天彻地,直面真君,是为通真。” 陈长安心头剧震,赶紧默念一遍静心咒,凝神静气,压抑心头波动,眯着眼睛,问道:“莫非,她见到真君了?” 金无咎有些神往道,“我只知道她登楼那天,石碑最初现字二十楼,后又一层一层消减,直至十一楼。” 陈长安如闻天书。 无论是最初的二十楼,还是被抹去后只留下的十一楼,都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所无法想象。 金无咎顿了顿,再状似无意问道:“陈甲寅,你还是要去争这个甲子么” 陈长安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在谢元佑晃晃悠悠踏上第二十七层时,他对着金无咎憨憨笑道:“没法子啊,五十两银子,要是赔了的话,我可还不起的。” 金无咎如有所料,哦了一声,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色。 等看着谢元佑终于站稳身子,硬生生抗下第二十七阶的压力,金无咎这才开口道:“原本想着走到十一楼去看看的,奈何实力不济,也就只能到这了。陈甲寅,既然你要争甲子,那就等下见了。” 话音一落,身形随即消散。 陈长安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早知道他这么说,方才就给他一拳了。大抵能猜测出这位金家公子的心思,无非是见着那位红衣甲子惊为天人,自此视为天上的白月光,寻常人看一眼就已经是亵渎了,还妄想着去摘下来? 打不死你。 不过一想到金无咎说的那些,红衣甲子三年前就已经登上二十楼,就有些手脚发凉。 去跟这样的妖孽怪胎争一个乾榜名号? 真不知道宫主他们都是怎么想的。 陈长安头痛间,谢元佑终于开口,“你要是不说争甲子,金无咎就站在你这边了。” 陈长安愣了一下,呵呵笑道:“我还以为谢公子哑巴了。” 谢元佑艰难转身,双手负于身后,看着他,“良禽择木而栖,你这么不识时务,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陈长安笑呵呵道:“我不说,谢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也能猜到,不过我还是得告诉谢公子一声,你嘴里识时务的周然,已经被我杀了。” 谢元佑俊俏的眉眼沉了沉,“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古怪,陈长安,青州很大,一辈子也很长,你真以为学宫,还有听雨楼的那位,能一直护着你?” 陈长安笑嘻嘻道:“谢公子青州算不得多大,你看,一个离州来的红衣,不就镇压住你们这些所谓的青州翘楚了吗?” 谢元佑冷笑了声,“夏虫不可语冰,人与人根本不同。” 陈长安向前踏出几步,走到谢元佑身边,脸上笑意不减丝毫,“谢公子,人与人确实不同,你看,你费尽力气才走到的地方,我抬脚就能上来。谢公子,你都拖了这么长时间,背后手印也该准备好了吧。”他说着,又低笑了一句,“你说让我离宋青瓷远点,可是都印上她的胭脂了,怎么远?” 谢元佑一直压抑的怒气瞬间点燃。 通真楼里,杀机四溢。 …… 随着通真楼里前十八等一个接一个的出来,广场上其他人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最为紧要的乾榜之争了。 沈越看着石碑上名字一一消失,对照之前名录,翻看了一下,最终相差并不算大。前十八等已经排的差不多了,现在就看尚在石碑上的谢元佑和陈长安,谁能攀登的更多一点。 同样是十楼第二十七阶,这个位置,谢元佑或许还在情理之中,陈长安的名字就要超出太多人预料。 坐在学宫末席的夏妙嫣,也不觉有些恍惚,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拿下了第一等,还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相较而言,青州其他人脸色就要难看的多。先前看名录时,还讥讽嘲笑百般诋毁,说什么不配乾榜名号,是个连前十八等都进不去的废物。 现在好了,对方一路直上,不仅正面击杀了九品,还接连超过了孙家和吴家两位公子,眼瞅着连州牧大人的爱子也压不住他,多少有些尴尬。 脸疼。 李道玄看着手中名录,对着吴典褚冷笑道:“我看陈长安确实不配甲寅这个名号。” 吴典褚只当没听见,也不说话。 李道玄继续道:“将军之子,就算有着乾榜名号,也不能随意对他人出手吧?” 吴典褚装傻到底,反正只凭金家那小胖子一面之词,完全可以不做理会。 李道玄也没指着再从他手里要出点什么,又看了看手里的名录,再看了眼眸光悠远的师兄,忽然觉着,如果这枚棋子活得下去的话,那座山,好像也没那么高了啊。 第46章 世间八苦 通真楼外,谢元佑一脸阴郁地显出身形。 韩知农觉察出这位顶尖权贵气势萎靡,对身边人笑道:“看到没,谢元佑也受伤出来,现在可就只剩下陈甲寅了。” “真没想到他能走这么远,都已经到了十楼二十七阶了。” “是啊,已经是第一等了。” “你们说,他会不会真有可能登顶乾榜?” 嘶。 一阵吸气。 这种事情私心里想想就好了,说出来,那口气太大了些,要是被学宫其他人听到,说不得又是一阵纷争。陈长安能走到这个地步,足够惊艳,可比起那袭红衣,一入学宫就强势击溃乾榜,端坐顾南楼三年不动分毫的气势,就要差上许多。 广场上掌律不在,各种声音渐多,谢元佑冷着脸从楼前一步步走下来,不用刻意去听,就有不少陈长安的名字飘入耳中。每听一字,脸色更冷一分,冻如寒霜。 四周有眼力劲的小户少年,爱慕他家世容颜的娇俏女子,见着他面色不豫,也不敢前去打招呼,只在原地讨好地笑笑,谢元佑瞥了眼,根本不做理会,直往吴见陵和朱丹青那边走。 此时众人已经在广场一角等着他。 谢元佑站在众人中间,也不去看他们神色,语调生冷道:“青州道学宫一千八百修士,被一个离州外人压在头上也就罢了,这次连境界评定也争不过一介平民贱种。要是传出去,我们青州的脸面,就全都丢完了。” 众人知他心底窝着火气,除去吴见陵不在意地笑了笑外,都没有吱声。 谢元佑环视一周,深吸了口气。 境界测评后,学宫会结合上午的文试进行评等,十八甲字,脱不离石碑上的前十八名,就算最后有所出入,他心中估算一下,身边这些人中,至少也能拿下十个。这般声势,半个时辰后乾榜之争,将是一股极大助力,至于丹田被陈长安击中留下的伤势,并不会影响太多。 心里想着,谢元佑继续开口,“青州的脸面便是各位的脸面,等下乾榜之争,得将那个贱民踩在脚底,让他永远爬不起来,脸面才好看些。” 众人点头称是。 谢元佑又嘱咐了几句,领着吴见陵朝往旁边走了几步,问道:“见陵,孙春雪没过来?” 吴见陵摇摇头,“他整天神神秘秘,无趣的很。” 谢元佑嗯了一声,并未深究,想起楼内陈长安古怪的身手,嘱咐道:“那贱种一直眯着眼睛,肯定有着古怪,等下跟他交手时需得小心些。” 吴见陵舔了舔嘴唇,笑道:“无妨,一想到能在这么些人眼前,砍下那颗漂亮的脑袋,我就止不住地开心。” 谢元佑清楚他的癖好,每年宛平府总会多出一些漂亮头颅被无端砍去的悬案,这也都有十年了。深深看了他一眼,“到时候我会给你争取三五息的时间,杀人之后,立时就走。你我父亲都在,应该能拦得住学宫发疯。” 吴见陵不在意地笑了笑,“生死各有命数,不必在意。” 谢元佑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见陵,学宫很小,青州很大,我将来要面对的人也很多,希望你能帮我。” 吴见陵瞥了眼肩膀上的手掌,神情淡淡,并不作声。 谢元佑和吴见陵说话的同时,手执念珠的孙春雪找到了乾榜第二等金无咎。 一开口,没有什么机锋禅语,直接了当道:“金兄,做一笔买卖如何?” 金无咎笑眯眯道:“你当初买下陈长安夺得甲子,我就知道,你想做的买卖是什么。”他说着,看了看远处的石碑,喜庆的脸上笑意不减,“可惜,你的这个买卖,我做不了。” 孙春雪念珠转了转,“金兄,你这可不像个金家人啊。” 金无咎呵呵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跟我说,这世间所有一切皆是生意,只要价钱足够,就没什么是不能买卖的。商人逐利并不假,可于我而言,遇上真心爱慕的东西,利字当头就行不通了。” 孙春雪念珠一顿,“这样啊,金兄,世间八苦,求不得当为第一。你观她若明月高悬,不可触碰,说不得那袭红衣观你,不过红尘一粟,了无痕迹。” 金无咎浑不在意,喜庆的脸上依旧笑意满满,“我只观明月,足矣。” 孙春雪叹息了声,收起手中念珠,平静道:“那就等下擂台见了。” 金无咎点了点头,两人相反而走。 楼内人陈长安一拳轰飞谢元佑后,只走出一步,就停在二十八阶,再不动弹。通真楼有着三品真君的传闻,犹在耳边,他一路走来,本就是刀口舔血,每一步都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眼下甲字评等,已是板上钉钉,再走下去,就得不偿失了。 陈长安神念一动,眸中金光尽数熄灭。 无尽的黑暗尽数压来。 陈长安闭上眸子,黑暗中,略微感觉到神阙内符篆动了一下,身形好似被一阵扭曲旋转,再一睁眼,一扇大门出现在眼前,走出去便是通真楼外。 等到陈长安走出来时,五位席地静坐的长老便同时起身,两位长老关上木门,居中那位瞬息间手印扣动一百五十手,没入通真内的玉佩就滴溜溜地飞出来,悬在他头顶之上。 陈长安不敢怠慢,站在一旁恭敬行了一礼。 头悬玉佩的那位,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似一眼就能看透楼内所有一般,开口问道:“明明尚有余力,怎么不继续攀登了?” 面对这些年岁不知几许,修为高深的学宫长老,陈长安也不知会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开口道:“有着珠玉在前,小子就算再多攀登几阶,也赶不上她,又想着不能耽误各位长老的时间,就赶紧出来了。” 头顶悬有玉佩的长老,幽深的眸子里颇有些意味深长,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领着其余几位长老,宣布通真楼修为评测结束,在众人行礼中,慢慢走远。 僵在原地的陈长安擦了擦额头冷汗,神色复杂。 乾榜之争,要开始了。 第47章 守擂 回看了眼高耸入云的通真楼,陈长安总觉着有种被人自云端俯瞰的感觉。心里不敢多作他想,赶紧下了平台,离通真楼远些。 广场上各种声音不断,见着陈长安走过来,自觉小了下去。 以往或许还会冷嘲热讽几句,掌律亲自动手连杀三人的威势,再加上他在通真楼内展露出狠辣手段后,也就没谁再敢如此,甚至连白眼也少上许多。 陈长安虽是石碑上的第一等,真实境界不过觉灵巅峰,在楼内能仗着见灵真经,正面硬抗入阶道法,将谢元佑他们一个个打飞出来。到了外面,在种种目光注视下,可就没那个能耐了。 靠着近乎作弊手段取得境界第一等的陈长安,并无欣喜。他看了眼远处端坐的一众大佬,深吸了口气,朝广场一旁走去。 接下来的乾榜之争才是紧要,只有踏过这一步,林玄机才不会再冷眼旁观,夏妙嫣身后的势力也才会真正照拂于他。 陈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每次乾榜之争,学宫会给出十八个甲字,由这些人争夺乾榜名号。以往都是前两场由乾榜名号守擂,之后便是各擂之间逐级进行名号争夺。 三年前离州红衣,一人压下整座乾榜之后,学宫就改了规矩,前两场守擂依旧,后一场,则改成乾榜大乱斗,要的就是一人即万人敌的气势。倒下的越晚,名号便越靠前。 陈长安之前拉拢郑红袖,同孙春雪打机锋便在于此,最后一场要是没个助力,甲寅名号躺平也可以保住,但想要去争甲子,除非有着红衣那样的绝世天资,要不然,就是痴人说梦。 按照金无咎的说法,红衣三年前就已是八品通幽境。面对这样的神仙人物,咋办? 争是要去争的。 可怎么去争,如何争下来,都是天大的难题。 走到广场之上,韩知农已经领着人来到他身边,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陈长安不吝笑脸,温声相迎,这就让许多人打心底生出好感。 选了个地方,席地而坐,陈长安从怀里摸出早上的点心和肉脯,问了一圈,纷纷摇头拒绝,也就韩知农拿过一块,吃进肚里,问他:“陈甲寅,等下那位甲子会出来吗?” 陈长安细嚼慢咽,笑道:“那就不知道了,韩师弟,说句实在话,我是巴不得她不出来。” 韩知农也笑了起来,“那位不来的话,那确实最好不过了。” 陈长安自嘲了句,“说到底还是穷啊,欠了五十两银子,明知道是个输,也还得去争一争。” 红衣甲子的声威在前,韩知农也不觉着这话是在自坠志气,想宽慰两句,又不知该如何去说,想了想,最终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做声。 坐了一会,估摸个时辰差不多了,陈长安起身往擂台处走,身后跟着韩知农等人。学宫内其他修士,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异样,陈长安脸上挂着平和笑容,一身在通真楼内如剑出鞘的森冷杀机已尽数内敛,整个人与以往并无二致。 抛去家世不讲,陈长安的皮囊太过出彩,原本被人诟病的修为,如今登楼之后,已是甲子之下第一人,这等的才貌俱佳,无疑是学宫许多女子心头所爱。 可惜的是,青州顶尖的几位公子对他充满敌意,其他人就算心怀喜爱,也就不敢表露多少。至多抛去几个若有若无的媚眼,腰肢扭的再妖娆些。 正人君子陈长安目不斜视,走到擂台处。 极宽阔的广场除去擂台,便是相隔不远的座席,学宫大佬和青州权贵分坐两边,望着汇聚而来的学宫修士,此时都没有说话,姿态拿捏得极好,远远看去,一半仙风道骨,一半贵气逼人,一派不染凡俗烟火模样。 学宫大教谕缓缓起身,拿着份名录,走到当中的甲戌擂台之上,看了眼底下行礼的学宫修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道:“学宫一千八百修士,此次甲字评等十八人,甲上,陈长安、谢元佑、金无咎、吴见陵,孙春雪,甲中……” 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有一人站出来,走到中间。 与石碑上相差并不大,除去将郑红袖评为甲中以外,只剔除了石碑排名十七的,改由先前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沈牧,评了个甲字。 甲字评等念完后,大教谕就不再读了,一千八百个名字一一读完,太耗费时间,历来都是由各自学舍进行告知。众人也并不急着知道自己评等如何,只要不是丁下,一切好说。 围观乾榜之争最为紧要。 大教谕扫视着站出来的十八人,大袖一挥,便有十三枚玉牌悬浮空中,“这些玉佩每一枚上面都刻有名号,其中甲寅、甲申各两枚,其余名号都有三枚,非乾榜甲字上来抽取。” 十八人争夺乾榜名号,少去那位红衣甲子的擂台,每次就有三人要多守擂一场。陈长安和谢元佑是此次境界评定的第一二等,便有着少守一场的好处。 大教谕话音一落,其余十三人便一齐上台。那些玉牌随即在众人眼前四处游曳旋飞,并不停留。 等到众人费了一番功夫拿到玉牌后,便有教律前来将各自的号牌记下,公布于众。 也不知是青州权贵使了手段,还是运气使然,抽到甲寅的两人都是甲中评等,在石碑上境界排名第六的武楠穆,以及被陈长安打飞出去的第十魏延峰。 陈长安也不意外,抬步便往甲寅擂台走。 等到乾榜五人都走到各自擂台,学宫修士便都自发地前往各擂台围观,场中观战甲寅陈长安和甲辰郑红袖的,几乎是其他人几倍之多。 一个是近段时间以来流言不断,一直被人嘲讽为乾榜之耻,在通真楼一鸣惊人的风云人物;一个是乾榜之上,除去那位红衣甲子之外的红颜明珠,自然引人注目。 每处擂台,除去围观的众人外,还有学宫教律在侧,以防留不住手时出现意外。 陈长安守在甲寅擂台,看了眼台下人群,体内灵力缓缓流转,气机绵延悠长。 第48章 强势击溃 第一个来攻擂的,是魏延峰。 陈长安打量一眼,魏家公子身材并不高大,容貌平平,脸上带着些许凌厉杀意,倒衬得他多出几分气势来。 先前在九楼内被陈长安一拳打飞出去,魏延峰不仅只拿了个第十等,体内还因此留有伤势,此刻仇人相见,没见礼寒暄,直接翻手拈诀。 修为不入九品,哪怕是只差一丝的觉灵巅峰,与人切磋动手,也依旧得近身肉搏才行。 魏延峰是土属性灵力,一上来就拈出土字咒中的坚石,右臂中灵力缠绕,整条手臂肉眼可见地膨胀而起,迅速靠近陈长安,拳风呼啸,摆拳直取当阳。 势大力沉的拳势,饶是离擂台尚有几丈远,观战众人也能感觉到其中恐怖力道,不由得暗暗心惊。 一上来就照着肉体薄弱穴位攻击,显然是不打算留丝毫余地了。 负责甲寅擂台的教律看了看,默不作声。 陈长安神情自若,在拳头攻来瞬间,后挑左肘,以水字咒中的绵柔气机挡在魏延峰关节处,错开摆拳发力,双手迅速竖起,格挡住魏延峰紧接而来的左臂摆拳。 轰! 一股无形的冲击力道,向着四周扩散。 五行中土势敦厚,即使最基础的道法手印,单就力量而言,远在其他咒印之上。往往蕴含灵力的一拳下来,便能生撕虎豹,碎裂山石。 好在陈长安用的是水字咒道法,历来水势无常,讲究绵延柔和,层层浪卷之下,那股如巨石横冲而来的力道点滴消散,并未伤及自身分毫。 魏延峰眼神阴沉。 势在必得的一拳被轻巧化解,右手迅速动弹数下,衔接上第一式手印留下的道印,第二式土字咒开石,照着陈长安的脸面劈掌直下。 这一掌的声威比之方才更胜几分。 顷刻间便是两记凶险的道法手印。许多实力不济的,见着魏延峰这般毫无间隙的攻势,自忖自己上去,多半一个摆拳都接不下来,果然学宫甲字,实力都不可揣度。 魏延峰快,陈长安拈诀速度更快。 每日在院中辛苦打熬的武道技巧,身体瞬间做出反应,右拳径直挥出,在他手掌攻来之前,重重击在魏延峰腹部,水字咒叠浪,阴柔绵延的灵力瞬间就击溃他的攻势,原本就有伤在身,魏延峰痛苦弯下身子,吐出一口鲜血,伤势更重。 灵力气机比起武道寸劲,要阴狠的多。 趁着魏延峰身子弯下瞬间,陈长安左手衔接劈掌,自上而下,顺势朝着头颅劈砍过去。 这一刻擂台下众人都能看出陈长安左掌上森然气势,一旦劈中,魏延峰必然要身殒当场。 终于按捺不住的教律轻轻踏出一步,瞬间出现在擂台之上。 要是魏延峰真的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杀死了,可不仅仅是他未尽职守这么简单。到时候不但要面对青州魏家的怒火,还得给学宫一个满意交代,完全陷入两难之境。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不打算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抬手抓住陈长安左掌,挡在魏延峰面前,这位中年教律开口道:“可以了。” 陈长安眼神微微一凝,能感受到对方的强大气势。 学宫教律一般都在八品之上,他九品都还不是,差了两个大境界,当下也不敢放肆,点了点头,收回左手。 便在他收手瞬间,身子缓过来的魏延峰,眼中浮出一片血色,也不管教律如何,右脚迅速点地,借势腾空,朝身前方向左腿扫踢。 这一脚是武道技巧,不用灵力,完全依仗身体力道,骤然发难之下,也不知道挡在两人中间的教律是没预料到,还是有意为之,身子竟然被这一脚踢开几步。 眼前没了阻挡,魏延峰落地瞬间,没有一丝摇摆,立马转身侧踢,一脚踹在陈长安身上。 他家中父辈是青州步军都虞侯,极擅长武道技巧,这些年他努力观想修行,打磨灵力,虽不精于武道,但常年耳濡目染之下,身手底子也是不弱,这一套动作打出来,不过须臾片刻。 底下观战者,无不惊讶万分,不少人此时还未反应过来。向来道法切磋之中,一旦教律出手,那就意味着切磋已经结束,谁能料到魏延峰无视规矩,竟然还敢悍然出手。 方才广场之上,掌律大人才刚刚出手,刀上的血,可还没干呢。 也有人觉着古怪,八品之上的教律,竟然挡不住魏延峰的一脚,被踹开数步,简直是匪夷所思。 陈长安在魏延峰踢开教律瞬间,左脚就已经点在地上,等到他转身侧踢过来,陈长安身形一转,侧身闪开突如其来的一脚,不退反进,身子瞬间贴近,左手擒腕控制住魏延峰的手掌,右手挥拳直击面门。 陈长安身手极快,右拳声势如雷,这次没被拦住,结结实实击中魏延峰眉心,拳内寸劲轰然炸开。 魏延峰七窍在寸劲震荡之下,鲜血直流。 陈长安并不停手,右拳击中瞬间,左膝又是一记重顶,丹田再次受创,魏延峰痛苦弓身,发出一声哀嚎。 完全是被动挨打的魏延峰,身形一弯,背部再遭肘击,巨大的力道之下,轰然倒地,彻底失去还手能力,模样凄惨。 陈长安看了眼一旁脸色不豫的教律,有些为难道:“教律,你看,是他不认输的,我也没办法啊。” 这一切说来很长,从魏延峰身子跃起,再到被陈长安打趴在地,实则不过弹指瞬间。 负责甲寅擂台的教律也不去看陈长安眼底的深意,伸手提起趴在地上呻吟的魏延峰后领,什么也不说,径直走开。 陈长安笑了笑。 方才在魏延峰出手的瞬间,这位教律没有及时阻止,显然是存了私心,要么是青州哪家安排在学宫里的棋子,要么就是收够了足够的好处。 无论哪一种,下一场,学宫也不会再让他来负责了。说不得,依着那位掌律大人的性子,还会一刀给宰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 第49章 九品 陈长安干净利落打败魏延峰,除去先前几手施展道法外,后面都靠着武道手段,谈不上什么神通玄妙,观战的众人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来甲寅围观的,一半是韩知农这样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不提林玄机赵家的背景,就是夏妙嫣的夜照司,也足够让他们骑墙而望;一半则是贪慕他容颜的女子,想着多看几眼是几眼。 陈长安对这些目光不甚在意,他对这个世界无甚爱意,这么长时间,一直念念不忘的,不过能安心修行,活得长久一些罢了。 陈长安神情淡淡,视线落在缓步而来的武楠穆身上,明知故问了句,“你也姓武?” 几丈外的武楠穆负手而立,身材比起陈长安还要高上几分,大抵是常年修炼武道的缘故,一身横肉,丝毫不像是世家子弟,只若体态矫健的武馆教头。 武楠穆石碑排名第六等,无疑是如今乾榜之下第一人,一身气度比起魏延峰要超出太多,并未一上来就动手,沉声答道:“我父亲是翊麾校尉武长德。” 听雨楼小院中,武青曾说过,他叔父翊麾校尉的职位被林玄机一句话给去了,如此算来,也算是宿怨已久了。 从魏延峰到武楠穆,这次抽签果然是精心安排好的,也不知道那位掌律大人的刀,会不会再出了。 陈长安当然不知道,十万两白银之下,学宫对这些小手段,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计较。世间权势、钱财、美色总有一样能动人心思,即使学宫,也不例外。 陈长安看着一身横肉,武道技巧显然卓绝的武楠穆,笑了笑,“我之前跟武青交过手,极艳慕他那套炸春雷,不知道武师兄会不会?” 武楠穆身形不动,一副大家风范,颔首示意道:“你方才使的武道技巧,虽看不出什么章法,但动作凌厉,倒也有趣。” 陈长安露出尴尬笑容,道:“没办法,没钱去武馆学那些功法,就只能自己琢磨了。” 武楠穆不意外他的说辞,从方才陈长安身手来看,动作类似于本能反应,显然没有修炼过专门的功法。没再说什么,武楠穆负手而立等了会,才开口问道:“你调息的差不多了吧。” 陈长安神阙灵力运转,左脚踮起,嘴上笑道:“还得一会儿,要不武师兄再等下?” 武楠穆神色不动,沉声道:“陈长安,其实我对你并无多少恶意,奈何我父亲因为你丢了武职,不得不来送你一程。” 被学宫重新安排过来的教律朱辛梓,心头一阵狂跳。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送你一程? 难道还想当他的面杀人不成? “如此,就有劳武师兄了。” 陈长安笑着点点头,脚尖猛然用力。 吱! 仗着脚底蓄力,身形如离弦箭矢,暴射过去,贴近武楠穆,一如既往地选择武道近身技巧。 武楠穆毫不在意地看着贴身而来的陈长安。左手轻松拍掉他直冲门面的一记重拳,再接右手化解左拳攻势。 炸春雷寸劲在左臂鼓动,挑臂格挡陈长安右手冲拳寸劲,双方劲气相交,同时脸色微变。 来不及多作他想,武楠穆右手迅速立肘,格挡住陈长安左手冲拳,只是到底慢了一步,刚立肘挡住,胸口空门大开,被陈长安一阵冲捶重重轰在胸口,再被勾捶狠狠击中颚部,身子瞬间倒退数步。 两人武道技巧极佳,身手动如雷电,短短瞬息之间,就已经交手数十下,底下尚有许多境界不够眼力平平的,根本就没看清双方方才的凶险交手。 在他们眼里,陈长安瞬间贴近武楠穆,一息过后,满身横肉的武楠穆身形后退,再也看不出其他。 韩知农却是看出来了,陈甲寅方才一阵武道攻势,看似威猛势不可挡,可从武楠穆轻松随意的格挡就能看出,并无多少威胁。至于最后那几手的冲捶与勾拳,至多让武楠穆退了几步,气息依旧沉稳未乱分毫。 他能感觉出来,这个一身横肉的乾榜之下第一人很强,即使不动用灵力,也能够轻松击败其他觉灵巅峰。 在他出神间,擂台之上,陈长安已经一个跃步向前,左脚正蹬过去,再连续接低扫腿,每一道鞭腿都蕴含绵延寸劲。 武楠穆神情淡淡,依旧举重若轻地抵挡着,一连数下之后,一直防守的武楠穆有些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左手下沉,一把抓住陈长安的大腿,巨大的力道直接锁住他的右腿,猛然朝身前一拉,右手炸春雷瞬间贴近陈长安身体。 掌心寸劲吞吐,隐有炸雷之声。 陈长安通过方才几手就知道,武楠穆应该是常年累月的进行武道修行,一身横练功夫,无论是拳击还是腿法,打在上面完全不起丝毫作用,而一旦自己被他击中,那可就不妙了。 眼见着他右手那记炸春雷袭来,陈长安也不急着回撤被锁死的右腿,左脚再点地面,双手借势朝着武楠穆的头部当阳、前关两穴捶去。 武楠穆果断双手回援,不给他以伤换命的机会。 陈长安嘴角微勾,还是跟武青一样惜命啊。 恢复自由的右脚直踹过去,饶是一身横肉体型壮硕的武楠穆,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脚给踹飞出去。 吱! 陈长安左脚点地,整个人笔直暴射,追上还在悬空无可借力的武楠穆,右掌之上一记道法手印赫然成型,狠厉拍在对方腹部丹田,只一掌,就将方才不动如山的武楠穆拍出一口鲜血。 武楠穆口吐鲜血,眸子并无太多慌乱,落地瞬间,右掌在地面轻轻一点,旋即一个鲤鱼打挺,逼退陈长安的攻势后站直身子,舔了舔嘴角血迹,“陈长安,你武道技巧确实不俗,不过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陈长安也不说什么,只看着他。 武楠穆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沉声道:“我修习炸春雷多年,离大成不过一步之遥,可就是这一步,始终迈不过去,原以为能从他人的武道技巧中受些启发,如今看来,并无多少裨益。”他说着,右脚点在地面上,双手第一次拈诀,“那就结束吧。” 体内灵力猛然拔升,不同于周然的虚浮境界,此刻的武楠穆,赫然已入九品。 第50章 凝冰秘法 陈长安看着双手飞速拈诀的武楠穆,皱了皱眉,武道技巧强悍也就算了,怎么灵力修行也不差分毫。 难怪方才那一记能击溃觉灵境的道法手印拍上去,他能迅速缓过来,看这股气势,大抵是步入九品了。 境界到达九品点窍境之后,体内灵力成倍增长,无论是观想修行速度,还是道法的势,都与觉灵时不可同日而语。 林玄机曾说过,觉灵之内还可以靠着武道技巧抹平差距,可一旦入品,随意一个入阶道法就能将武道高手随意轰杀。 别看陈长安在通真楼内,正面击溃入阶道法,那是仗着见灵真经的缘故,再加上周然靠着秘法强行提升境界,才能赢得轻松。眼下这些大佬视线多半都在他身上,见灵真经是万不能再用。 他略一思忖,后撤几步,双手飞快拈动。 入阶道法,水字咒,游蛇。 一般而言,没开劈出其他窍穴,境界不够,所能调用的灵力也不过一二,想要在觉灵境施展入阶道法,无疑痴人说梦。可陈长安神阙有着那枚符篆在,体内灵力早已远超寻常九品,再加上本源灵力能够尽数调用缘故,入阶道法并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得小心被人窥破古怪,如今登上通真楼十楼,在外人看来早已是九品境,施展入阶道法,倒也理所应当。 陈长安拈诀极快,差不多与武楠穆同时道法成印。 九颗三寸大小的火球凌空浮现瞬间,陈长安身前现出一条三尺大小的游蛇,通体碧绿,飞速朝着火球游去。 甲寅擂台一出现入阶道法,立时就吸引了座席处的不少目光。 其他几座擂台情况大同小异,不是干脆主动认输,就是随意施展几个基础道法,再故意被打下擂台。 没法子,乾榜除去陈长安是一介平民之外,其他人,哪个不是青州的顶尖权贵,除非是有着拿下乾榜的绝对把握,不然没人会不识趣地去出手争夺。 对比之下,自然还是甲寅擂台的更有看头些。 青州在座的权贵,不少人抱着看陈长安被武楠穆打下擂台的想法,更恶毒点是武楠穆留不住手,能废掉他的丹田经脉,如果能当场击杀,那是最好。 可惜冯玉堂派去甲寅擂台的朱辛梓,并不是他们的人,有这人在,两个九品再怎么留不住手,也会被他轻易化解。 青州权贵里有人看着游蛇将火球一颗颗吞灭,眉头皱起,朝着旁边人嘀咕道:“怎么看起来,武楠穆要输了?” 旁人嗤笑一声,“就你那觉灵的眼光,能看出什么来?表面上是水克火势,但你留意一下武楠穆手上衔接的手印。”他回看了眼满脸迷惑的同侪,“算了,你境界太低肯定看不出来,他手中衔接的是一记火游道法,等到九枚火球都被吞噬,术法引动,游蛇便会瞬间变化为火游。到时候火游反攻,陈长安猝不及防之下,少不得一个重创受伤的下场。” “武楠穆真有这等手段?” “你且看着就是。” 话音一落,果真如他所言,九枚火球全部被游蛇吞咽,径直冲向武楠穆时,只见他手中勾连的手印轻轻一扣,须臾之间,通体碧绿的蛇身由内而外,寸寸燃起火焰,幻做火游,猛然折返,迅速冲向陈长安,尚在半空,直接张大嘴巴,吐出一口爆裂的火焰。 刹那间,一道冰墙升起。 “竟然是秘法。”先前断言陈长安会被火游重创的男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 “学宫道法无数,有几个秘法也很正常吧?” 瞥了眼同侪,他摇了摇头,“张兄,你以前在学宫修行,应该也知道,世间五行道法分为阴阳两种,阳者便是现流传于世的各种法门。学宫早些年就号称道法十万卷,这些都是阳法,只要自身灵根契合,境界足够,就能施展。可阴法就不同了,纵使灵根再好,修为再深,悟性不够,照样使不出来,这些秘法,非天资出众之辈不可参悟。” “这我知道啊。”修为平平的张望之看着甲寅擂台,点头道。 “五行本源秘法并不稀奇,可他施展的是凝冰秘法,这种五行之外的法门手段,能领悟的可是万中无一。” 张望之早些年靠着大把银子,买了个学宫修行名额,但自身天赋平平,又不肯下苦功夫观想打坐,修为境界到现在依旧还是觉灵四层。这些年一直忙于官场之上的营营役役,追逐权势,贪恋美色,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修行上的事情。对他来说,修真,只要不到三品,不过就是老得慢些的凡人罢了,没什么好羡慕的,因此刘宗轩说的那些他无法理解,也不愿去多想。 哦了一声,算是回应刘宗轩的话,再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小声问道:“你说,那个陈长安,是不是太俊俏了些?” 刘宗轩扫了眼四周,见身边人都没怎么去听两人的谈话,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要是想死,就去将他弄回府上去。” 张望之神情讪讪,“我只是觉着太漂亮了些,要是换一身红衣,绝对不差那位多少。” 刘宗轩脸色一变,“你不想活了?什么话都敢说。” 张望之心里也是一惊,自己怎么什么都敢说了,赶紧看了看身边,好在他们的位置足够靠后,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当下再不多言,安心看起甲寅擂台的情况。 视线里多少带着点灼热。 真的有些像那位红衣城主啊。 他幽幽地想着。 此时甲寅擂台上,冰墙随着火游的烧灼点点熔化,腾起蒸蒸烟气。 顷刻间陈长安身形便被烟雾笼罩。 武楠穆眸子微微一沉,双脚摆出一个武道防御手势,双手飞速翻印,想要拈出第三记入阶道法。 吱! 在武楠穆手印翻飞瞬间,一道暴烈的声音响起,旋即烟雾之中,陈长安的身形暴射而出,他右手凝出一柄冰刃,不过三寸,盈蕴着森冷灵力,和能够刺破一切的锋利气势,径直而来。 锋芒毕露。 第51章 局中棋子 无论是武道境界还是修真一途,在许多人看来,一直存在着一个颠不破的真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陈长安一直深谙这个道理,近些天往知北楼去,就是想着能快人一步拈诀成印。 基础手印如此,入阶道法亦然。 等到陈长安握刃疾如风雷直取武楠穆要害时,底下的朱辛梓瞬间动了,随手画圆,支起一圈土障挡住冰刃,再反手扣住武楠穆右手,轻轻一捏,击溃他手上堪堪成型的火团,摇头道:“你们这么拼命,真是让人头疼啊。” 陈长安果断放弃被土障阻挡的冰刃,后撤两步,盯着朱辛梓,并不开口。 被他挡下一击的武楠穆不悦道:“教律,我还没认输。” 朱辛梓也不理他,只看着后撤时微弯腰身,藏有戒意的陈长安,笑道:“陈甲寅,你胜了。” 武楠穆勃然色怒,冷声道:“教律,我可没有认输!”语气里带着火气,要不是学宫规矩在上,说不得就要破口大骂,大打出手了。 朱辛梓好似听不见他的声音,对陈长安点了点头,扣着武楠穆的手腕就要往擂台下走。 “教律!”武楠穆彻底暴怒,明明尚有一击之力,教律却认定他输了,这哪里能忍,当即大喝一声,右手炸春雷猛然发作,武道寸劲自手腕炸开,冲向教律扣着的三根手指。 “咦。”朱辛梓似乎有些意外,回看了眼武楠穆。 武楠穆身形高大,朱辛梓却是比他还要高上不少。一眼看去,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他收回扣住武楠穆的手指,瞬息间扣动数下,再伸手,轻轻拍在武楠穆身上。 轰! 看似轻轻的一掌,武楠穆整个人毫无反抗,直接被打飞出去,浑身瘫软地跌落数十丈远。 朱辛梓摇了摇头,叹息道:“不知死活。” 陈长安眉头挑了挑,换上一副真诚笑脸,“有劳教律出手了。” 这位身材高大,面容却有着几分书卷气的教律摇了摇头,道:“我方才不出手,估计你们得闹出人命来。陈长安,左右不过只是学宫的乾榜之争,青州这么大,还是留些余地的好。” 陈长安赶紧点头,拍马道:“教律说的极是,长安受教了。” 也没去管他是真听进去,还是表面功夫,朱辛梓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往擂台下走。 座席上张望之看着擂台上被拍飞出去的武楠穆,有些疑惑道:“陈长安怎么赢了?怎么学宫教律直接出手了?这不合规矩吧?” 一连的叠问,显然是询问身边刘宗轩的。 两人官阶相同,又是多年老友,刘宗轩知道他眼界不行,也不卖什么关子,小声解惑,“要是学宫教律不出手,陈长安可能会受伤。” “那么漂亮的人,要是伤到就可惜了。”张望之感慨了句。 刘宗轩对老友这句颇有深意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道:“武楠穆会死。” 张望之惊明显惊了一下,语气有些凝重,“会死?” “你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张兄,别被那张脸给骗了。这样的底层贱民,想要出人头地,多少都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之辈。你真当他是靠着皮囊,才让听雨楼那位美妇和宋家贵女扫榻相迎?别忘了,周家那个庶子,可是才死在他手上呢。” 张望之脸色变了数变,仍有些不甘心,小声嘀咕道:“刘兄,依你这说,他真的能夺下甲子?那我可一点希望都没了。” 刘宗轩清楚他的癖好,多年前曾遥遥一见过那袭红衣,自此以后便入了魔怔,极尽搜罗容貌酷似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家世一般的女子落入他手。叹了口气,刘宗轩正色道:“张兄,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张望之长长叹了口气,“哎,人生真是无趣的很,连喜欢的东西,都求不得。” 两人说话间,场中五座擂台,除去甲辰郑红袖跟孙春雪尚未结束以外,其他人都不出所料地守住自己的名号。 甲寅擂台与甲子相近,十几丈的距离,陈长安倒也能看得清楚,抬眸望去,只见郑红袖和孙春雪相对而立,一身粗布麻衣手执念珠的孙春雪也不动手,不知是跟郑红袖说了什么,这位在问心时道心破碎跌落九品的女子,点了点头,直接走下擂台。 顿时嘘声一片。 就算孙春雪是知州家的公子,也有人在破口大骂他是无耻小人,只会趁人之危,丝毫不懂怜香惜玉。至于有多少是愤懑不平,有多少是故作惊人言语,引起郑红袖注意,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陈长安见着郑红袖离场,满意地笑了下。 满嘴机锋的孙春雪能轻松赢下来,对他来说,可是极好的消息,好歹接下来的名号之争中,有一人是站在他这边的,不至于那么势单力薄。 擂台处嘘声连天,座席这头却相对安静。 李道玄看了眼手执念珠的孙春雪,冷笑了声,“师兄,曲雕阿兰度化众生的法门,可真是好手段。” 李道衍脸上神情依旧,笑意如春风,轻声道:“无妨,他度我一人,你便去斩杀十人。” 李道玄点了点头,起身就走,冯玉堂紧随其后。 杀人自然不是去西魏杀,而是去杀那些躲在宛平府的浮屠棋子。 谢文蕴和吴典褚都没有作声。 这种香火之争,饶是他们,也不敢贸然掺和其中,往往多说一字,就可能惹上天大的祸灾。洛水之约前,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种争端里,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哪里敢多话。 两人不说话,李道衍却是开口问道:“这世间,到底是哪座山要高些?” 心头一跳,两人对视一眼,依旧保持沉默。 好在李道衍也不过随口一问。 三千年来,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并立于世,每五百年就有一次山高之争,可惜从无答案。眼下那位一路西行,世间眼光皆汇于此,也不知这次能否有一个结果。 心里想着,李道衍抬眼朝着甲寅擂台上看去,此刻陈长安也正好朝他看来。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远远看去,好似什么都没有。 第52章 红衣 守擂结束后,便有教律将两旁擂台全部拆除,只留下中间一座。 果如李道玄所说,费不了什么功夫,几个眨眼,擂台在木字咒道法之下,直接化为飞灰,了无痕迹。 中间的擂台也被抹去甲戌字号,扩建成数十丈八卦大小,给接下来的名号之争留下充足场地,每一卦位,也都有教律在侧,以防万一。 准备妥当后,大教谕才缓步来到擂台,受过众人的行礼,和颜悦色对乾榜几人嘱咐道:“诸位都是我学宫骄子,今日只分胜负,点到为止。” 五人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时均都点头应是。 年岁五旬,一身青色道袍,头戴道冠的大教谕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你们一刻钟调息。” 谢元佑和吴见陵方才抽中的都是身边人,压根就没动手,至于金无咎和孙春雪,也不过是拈了几个基础道法,调息与否,并不紧要。 而最需要调息的陈长安也没去观想打坐,看着转身欲走的大教谕,他恭声问道:“大教谕,既然是名号之争,一刻钟后,那位甲子会不会来?”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这话问的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近两日学宫流传出不少陈长安流言,说什么不屑出手,要问道红衣甲子,并在学宫买了五十两第一注。这些传言无论真假,所有人都猜测他就算争甲子,也得在争下第二等的甲戌之后,哪里料得他一上来就问出这个问题。 擂台下观战众人声音嘈杂,大多是在说陈长安不知天高地厚,都不用甲子出手,乾榜其他人就能轻松将他击溃。 场中人孙春雪手中念珠顿了顿,金无咎喜庆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意,至于大失所望的谢元佑和眼底狂热的吴见陵,脸上神色则要复杂的多。 大教谕颇有些明知故问道:“你要争甲子?” 陈长安恭恭敬敬回答,“不敢作此妄想,只是乾榜历来都是六人,少去一人,便觉着乾榜不甚完整。” 大教谕看去年岁五旬,实则仅在青州道学宫就已有甲子岁月。修道不到三品,灵力再如何雄浑高深,容貌也会一直缓慢变老,一甲子光阴,凡人些许命薄的或许早就化作枯骨,他看起来,却不过容貌苍老了些,这便是修行后灵力在身的些许好处。 活得久了,见识的东西也就多了,大教谕深深看了眼陈长安,并未戳破他话里的意图,含有深意笑道:“陈长安,想要人间第一流,还需得静气些。” 静气?这就是要自己等了。 陈长安对这个回答也不意外,以那位红衣迄今未露一面的性格来看,只怕就算是学宫亲自出面,她也未必会出楼半步。 要是到时候他侥幸拿下甲戌名号,她也避战不出,那就好了。 陈长安心里想着,忽然若有所感,朝右手方向望去,极远处,一座九层高楼巍巍屹立,那里似乎正有一双眸子遥遥望来。 …… 学宫九层高的顾南楼处,堆满道法书卷的八楼内,一身武周的贵妇宫装,酥胸微露的娇媚女子,掩嘴轻笑道:“这些道法经卷,你都看了三年,还没看完?” 在她的对面,是位一袭红衣的女子,长发被一根红绳系在身后,并没有接话,如施胭脂般娇美的唇角只略略上扬了几分,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宫装女子也不恼她的作态,依旧笑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我过来。” 红衣女子静静坐着,书中一本古卷翻了一半,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真是无趣啊。”宫装女子无聊叹了口气,看着对面人,在楼内轻轻踱步,边走边说道:“这三年来,你一直在这楼内不动分毫,已经有许多声音在质问,你是不是忘记离州,忘记夫人的恩情了?” “所以,你就来了?”红衣眼眸都未抬起半分,声音清冷婉转,别有一番韵味。 “是呢,不来不行啊。青州道学宫,可不比其他地方,要是袖遮里其他人来,说不得就被李道衍给杀了,奴家好歹和他有几分交情,这才能来见你一面。”宫装女子有些唏嘘。 红衣缓缓将手中书卷合上,抬起眸子,那是一张极动人的脸,墨瞳朱唇,眉梢一点泪痣。此刻缓缓开口,声音清冷,“我自然会去山上,拿回守阙剑的。” 宫装女子轻轻笑道,“不是奴家不信你,实在是离州如今的声音太多了,明明三年前你就能去连山,怎么到现在还不动?” 红衣朱唇轻勾,“说到底,那些人只是怕我回去抢那个位置吧?” 宫装女子没有回话,起身几步,将八楼的窗户打开,楼高风起,吹起她两鬓丝发,纷纷扬扬。她捋了捋头发,眉娇目媚地看着窗外学宫的一草一木,这座青州寻常人一辈子都无法窥见的学宫,好似过了那么多年,依旧一分未变啊。 她一点点收敛脸上笑意,低声道:“夫人离开后,那个位置都空悬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人继任了,不然离州永远只是一盘散沙,这些年被三院随意揉捏的还少么?”说着,她纤纤玉指忽然掩住红唇,又娇娇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不过是一座死城罢了,里面尽是淋漓鲜血,阴鬼夜行,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明明是娇媚笑声,却有着几分悲凉意味。 被学宫无数人视为月光,不敢有丝毫觊觎的甲子红衣,慢慢起身,一袭红衣,被窗外的微风吹起,飘飘摇摇,“我从没想着去争什么,可离州是夫人的离州,夫人的东西,除了公子,没人能染指半分。” 宫装女子回眸看她,轻声道:“都找了这么多年了,袖遮也好,夜照也罢,就算是武周东府,西魏浮屠,从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来,说不得他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就死了呢?” 红衣的眉眼透出几分森冷,“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袖遮的意思?” 宫装女子低下娇媚的眉眼,“如果他还活着,袖遮自然还是夫人的袖遮,奴家也依旧是袖遮的朱厌。” “这样啊。”红衣转身开始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声音淡淡道,“回去告诉那些人,就算我去了连山,夫人的东西,谁也染指不得。” 第53章 太平 擂台之上,一刻钟结束,谢元佑和吴见陵同时朝陈长安方向踏出一步。 一旁的金无咎右手也同时抬起,开口问道:“两位,我先动手如何?”问话的同时,他朝前走出七八步,每走一步,身上凝聚而起的气势便盛一分。 金无咎一动,谢元佑就拉住吴见陵,果断选择袖手旁观。 乾榜名号之争,他可不仅仅是要将陈长安踩在脚下那么简单,不敢去争甲子名号,至少也得从金无咎手上将甲戌名号抢过来才行。 吴见陵回看了眼谢元佑,眼底狂热的神色一变,森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 谢元佑手掌并不松开,只是笑道:“先让金无咎出手好了,我们只需最后动手就行。” 谢元佑打着如意算盘,却没料到一直手持念珠不断转动的孙春雪,一反常态地走到擂台中间,挡在金无咎身前,神情淡淡,“金兄,求不得之人,何不放下,以得大自在?” 金无咎喜庆的脸上并无笑意,“自在不自在,可不是你说了算。”他说着,手中道法成印,手掌之上浮出七柄飞刀。“你要是不让,我可就不念彼此情分了。” 孙春雪收起手中念珠,平静道:“不执于相,方得解脱。”周身灵力翻动,自有一道火盾迎风而长,挡在两人之间。 远远站在坎位的陈长安,见着孙春雪和金无咎动手,眉头微微皱起,比起金无咎,他自然更希望孙春雪能去对付吴见陵。毕竟那位将军之子每回看他的目光里,可是藏着很浓的杀意。 正四品的将军之子,要是死在他手里,那青州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心思百转间,他的身子猛然往左撤开一步,一柄寒意森森的长枪从他颈脖处划过去,发出凌厉的呼啸声。 “反应倒是不弱。”吴见陵舔了舔嘴唇笑道。手中长枪舞动密不透风,处处朝着要害之处攻去。 在他身后,谢元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道法拈动,数根藤条借助擂台木势而生,蔓延游离至乾位,打算限制死陈长安的身法动作。 乾榜之争,自从三年前红衣一人镇压整座乾榜之后,每次大比,就算是四人围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胜之不武,只要修为强大,实力足够,纵使直面千百人又如何? 擂台之上, 吴见陵手中凝冰而成的长枪,通透晶莹,随意一点,就有呼呼破空之声,木质擂台更是被枪势块块掀起,威力绝伦。 陈长安左闪右避,不断防备着脚下游离过来的藤蔓,手中趁机凝出的冰剑也不敢和长枪硬碰,每次沾上,随即撤回剑势,游走退开,绝不给对方缠上自己的机会,看起来就是被动挨打,好几次险象环生。 观战众人大多眼光都落在陈长安和谢元佑这边,眼见着陈长安只顾逃窜,都有些索然无味。 就这种程度,方才也好意思说出要让甲子过来的? 不少人可是见过那袭红衣一招压下所有人的风姿,哪里会如陈长安这般狼狈。 半盏茶功夫。 陈长安手中冰剑第一次与长枪凶狠碰撞在一起,他除了会些武道身手之外,在顾南楼略微看过些剑招剑势,会些许皮毛。至于御剑千里斩人头颅,一剑破万法的手段,不到三品根本不用作此观想。 剑身与枪尖相撞,两股灵力悍然相撞在一起,轰然炸开,无形气机荡开,激起无数飞尘。 便在脚下藤蔓游离过来,要将陈长安团团困住瞬间,吴见陵突然看见陈长安嘴角勾起的森冷笑意。 那柄死死抵挡长枪的冰剑,好似受不住灵力冲击,片片碎裂。 …… 顾南楼离通真楼并不算远,慢步而行,大抵也不过几刻钟。 此时红衣却是停在一处雨亭,在她身前是宋青瓷,和以往妆扮有所不同,不再是武周的豪放风气,反而是京都贵女的雍容打扮。一身青白色精美长裙,眉心描有花钿,以朱笔勾勒,状似落梅,愈发衬得那张脸妩媚动人。 在雨亭不远处,是五品境的青冬。 宋青瓷声音有着浑然天成的妩媚,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下楼呢,至少这次是不会下楼的。” 红衣神情淡淡,并不说话。 “是啊,像你们这些一生下来就立足于世俗之上的人,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算计。宋红鲤是如此,你也是如此。”她有些寥落道:“我在这等了好长时间,一直希望你不要来,这样,这样我至少还有一丝希望,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也好过什么都看不见的好。” 红衣端坐顾南楼这些年,并不是一无所知,每天袖遮都会有情报传递给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位是中书院宋家的贵女,身边有着五品护卫,哪里是什么小人物。只是对这个话题,她提不起兴趣,沉默了会,忽然开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说你很有钱。” 宋青瓷妩媚的眉眼一凝,有些愣神地点了点头,“我这些年是攒了些钱,大概十万多两。” “加上学宫答应我的,足够了。”红衣点了点头。 “什么?”宋青瓷有些疑惑。 “你不是想让那个陈长安赢么?”红衣白皙的脸上神情淡淡,“甲子也好,甲寅也好,这些并无太大意义。” 大景朝三十六州,亿万子民,除去离州外,每州的道学宫也不过一个甲子名号,这三十五人中,每次总有那么几人,一入连山道藏就能在洛书上显露真名,成为山上人。 视这种超脱物外的机会于无物,也就只有她这样的人,才敢说出来吧。 宋青瓷想着,脸上浮出妩媚笑意,“这样啊。” 红衣看了不远处的青冬一眼,面无表情道:“五品很强,白银也足够动人。其实就算你不来,我跟学宫的交易也在。” “这样啊。”宋青瓷这次的笑声要真诚许多,“那我是白跑一趟了。” 红衣嫣红的唇角勾起,道:“十万两,我可以让他的声势更大些。” 宋青瓷笑容妩媚,轻轻点了点头,“那就说好了,事成之后,自有银票奉上。” 红衣不再多言,走出雨亭,继续朝通真楼走去。 宋青瓷妩媚的眉眼落在那袭红衣之上,许久,眼里有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红衣太平啊。” 第54章 陈长安是谁? 离州并入大景朝不过才三十年左右,说是景朝的疆域,实则多少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近些年更是打着西魏、武周频频叩关袭扰边陲的旗号,养着近三十万的边军。 如此规模的边军,再加上离州多次拒绝枢密院的将领轮换、中书院的州牧任免,以及四十年来,依旧不建立一座道学宫,因此中宫更加寝食难安。 近些年便有着种种掣肘和打压,尤其在三十万大军的粮饷这块,除了必需的物品外,其他的一切用度尽皆放任不管,离州为此早就心怀怨气。 而京都那边也是有着各种流言传出,中书院不少大学士直斥离州养寇自重,包藏祸心,双方嫌隙日久弥生。 宋青瓷将这些看过的信息在识海里过了一遍,再看向红衣陈太平的背影,目光就要悠远的多。 青冬走到她身边,肃然静立。 “青姨,看来金无缺说的没错啊,世间许多事,都可以靠着银子摆平。” 青冬五品修为,底蕴深厚,所见不知凡几,眼界自然不俗,点头道:“小主,不到三品,自然就得在红尘中摸爬滚打,法、侣、财、地,哪样也差不离。陈太平是那位城主亲传,秘传道法天资根骨,这些不消去说,但离州近些年举步维艰,银钱一项,估计就让她难倒在此了。” 宋青瓷微微一笑,“原以为她会跟西行的那位一样,不食烟火呢。” 青冬一直守在宋青瓷身侧,知晓她的脾气性子,眼下见她心情大好,也轻笑道:“小主,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宋青瓷眉眼弯弯,语气却有些遗憾道:“也不知十万两买的声势,是什么样的?” 青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小主不去看看?” 宋青瓷望向通真楼方向,视野之内除了亭台树草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不了,宋红鲤派来的人,也该到了吧。七架风隼,还真是大手笔啊。” 不到三品,能一日千里的,除去篆刻有符纹的风隼外,别无他法。寻常而言,调动三架风隼就已是极限,一次性动用七架风隼,不但要经过中宫商议,就是各州郡也得一一接受调度,撤去禁制才行。 这般的兴师动众,只为了接她回京都? 宋青瓷可不觉着自己有这样的脸面。 青冬此时识趣地没有接话。 两人又站了会,宋青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道:“人间无敌啊。” 两人说话间,离州大红衣陈太平继续向前。 走过几个亭台,转了几个幽静小道,前方忽然有人挡住了去路。 学宫教谕夏妙嫣。 不同于宋青瓷的妩媚妖娆,夏妙嫣气质清冷,不说话时就有股拒人千里的意味。她人在远处,眸眼清清冷冷的,并不开口。 她不说话,陈太平也便不语。 两人静静地站着。 许久,夏妙嫣终于问道:“离州也要掺和进来吗?” 红衣神情淡淡,反问了句,“你是夜照司的人吧?” 夏妙嫣不置可否。 “如此算来,白薇也是你们的小主了,为了她的声势,难怪你要出现在这。”陈太平若有所悟道。 夏妙嫣神色一怔。 敢直呼姓名? 继而一想,以她是那位城主亲传的身份,确实有资格叫出殿下的真名。但心底多少还是不快意,如今的离州可不是当年的离州,这位红衣,也不是当年的红衣,她脸上神情更冷几分,开口道:“殿下一路西行,声威如何,与你们离州并无干系吧?” 陈太平神色自若,淡淡道:“要是我家公子在的话,这滔天的声威,就该是我家公子的。” 夏妙嫣早些年在夜照司本部时,曾无意间翻到过二十年前那桩隐秘。那个时候她甫立新功,在追查当时袖遮谍子时翻阅案卷,翻到那场雪夜的只言片语。虽然不过寥寥数字,太阴星主却极为震怒,要不是当时座主求情一二,估计就得身死当场。 最后侥幸免得一死,也被发配去了武周,同自诩天下第一的东府谍子勾心斗角。现在想想,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眼下那桩隐秘,却被她淡淡说出来。 夏妙嫣如闻炸雷,一想起当时太阴星主的滔天威压,心神几乎要把持不住,咬了咬舌尖,冷喝道:“陈太平,还请慎言。” 离州大红衣神色不动,“二十年前的雪夜,中宫不让提,难道就不存在了?” 夏妙嫣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她多做纠缠,这等禁忌隐秘,她是银面的时候尚且扛不住,眼下只不过是夜照司的外围行走,更不敢妄加窥探,冷声问道:“陈太平,你出楼,究竟是想站在哪边?” “赵家、徐家、还有你们主子白家,哪边我都不想站。”她语气淡淡,说话间,好似有微微的风吹来,将她的衣袂飘飘吹起,她看着夏妙嫣冰冷的眼神,慢慢道:“方才宋青瓷给了我十万两,你们呢?” 嘶。 夏妙嫣心底忍不住吸了口凉气。那位宋家贵女,可真是有钱啊。一出手就是十万两。方才青州州牧大人,要联合几家才能给出十万两白银。她不过学宫的教谕,就算暗地里统着宛平府的夜照谍子,凑出一万两尚有可能,至于十万两,怕是司里的一百零八律再森严,底下那些人该叛逃的还是得叛逃。 颇有些人穷志短,夏妙嫣此刻终于体会到,陈长安为了五十两而忐忑的心境。她看了眼大红衣,底气不足道:“一万两。” 陈太平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道:“可以。” 夏妙嫣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她,这袭大红衣,跟那位艳绝整个天下的红衣,可真不像啊。 陈太平面无表情道:“六品境我也打不过,再加上一万两银子,就算让白薇声势再煊赫些又如何?无非些许浮名罢了。”她说着,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夏妙嫣,平淡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丝疑惑,问道:“只是我有些奇怪,那个陈长安,到底是谁?” 陈长安是谁? 袖遮的卷宗里,记载着他年幼时跟随一老仆在青州边陲之地,老仆死后,又跟着林玄机来到宛平府,经历平平无奇,倒是皮囊出众,资质也不错,但远算不上顶尖,在区区乾榜之上也不过一个第六等。要不是白薇给的那句评语,这样的人,她怎么也不会去问。 可眼下,从学宫到宋青瓷再到夏妙嫣,都在让自己放下甲子名号给他。这些人固然有着各样的打算,可那个陈长安要是一滩烂泥,也不值得他们如此相待吧? 也是姓陈啊。 红衣太平心里想着,没去等夏妙嫣的回答,继续抬步,慢慢走过去。 无由来的一阵微风,将一袭红衣轻轻吹起。 夏妙嫣留在原地,深深看了红衣一眼,脑海里浮出的却是二十年前那场雪夜的只言片字。 是夜,天落大雪,有血染于王庭。 第55章 一线生机 擂台上,陈长安手中冰剑寸寸碎裂。 吴见陵手中长枪没了阻挡,势如破竹,径直朝陈长安胸口直刺过去。 面对这极凶悍的一枪,陈长安眸子里却无半点惊慌,薄凉的嘴角微勾,轻轻念道:“疾。” 手指指向吴见陵身后谢元佑,碎掉的剑身,齐齐在空中一顿,瞬间化作锋芒森寒的冰锥,一股脑刺向锦衣玉袍的谢家公子。 趁着脚底藤蔓被谢元佑抽回同时,陈长安身子左撤,错开势如破竹的直刺,脚底猛然点在地板,仗着武道身法,迅速贴近吴见陵,右指中一枚冰剑碎片,三寸三分。 奴剑三丈,执剑近身,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变故,陈长安眨眼便贴近吴见陵身体。 手中冰剑碎片一旦刺中,入阶道法的余威足以让对方吃个大亏。 吴见陵长枪收不住威势,重心靠前,一时之间避无可避。 陈长安打着先牵制住谢元佑,再迅速拿下吴见陵的如意算盘,等近了身,才发觉对方眼底狂热不减分毫,根本不做任何闪避,反而胸门大开,同时松开长枪,反手抓住他的身子,森冷笑道:“抓住你了。” 话音一落,数根隐藏在他袖口的藤蔓暴涨出来,显然是谢元佑早在他身上藏了后手。 顿觉不妙。 来不及后撤,手中冰刃此时已经刺了过去,轻巧刺透锦衣,一直往前。 还不及半寸,原本能够削铁如泥的冰刃,就硬生生被抵挡住,寸进不了分毫。 在陈长安沉下去的脸色中,忠武将军次子附在他耳边,小声笑道:“你这等贱民,自然不知,这世间有着符甲这种东西,刀枪不损,水火不侵。” 说着,吴见陵双手一握,地上长枪再度飞回手中,看着被藤蔓完全束缚住的陈长安,他带着幽幽寒意,开口道:“该上路了。” 轰! 长枪凌厉地划向陈长安颈脖刹那,一道火盾挡在中间。 冰火相撞,两股灵力气机发生暴烈的轰鸣声。 无数的火星飞散四溅,束缚住陈长安的藤蔓到底扛不住这种焰火,瞬间便被点燃,化为灰烬。 远处孙春雪面如金纸,身形倒退数步,吐出一口鲜血。 “孙兄,你还有闲心去管他的死活?”金无咎淡淡问他,手中再度凝聚起几柄飞刀,“再分神,我可就留不住手了。” 孙春雪也不开口,手中火盾再度拈起,挡在身前。 九品间的道法切磋当真是变故不断,让众多修为平平的观战者开了眼界。 场中落入下风的陈长安叹了口气,没办法,来到这个世界时间还是太短了些,明知道法各有玄妙,可到底是缺少这方面的对敌经验,一个不慎,就容易落入下风。 果然,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 望向击溃火盾提枪走来的吴见陵,陈长安手印拈动,冰剑再起,一柄通体透明,三尺长短的冰剑握在手中,上面灵力萦绕。 场中藤蔓再度游离过去,这次不仅只覆盖坎字位,连乾艮震兑四个方位也一并覆盖住,完全一副不将陈长安逼入困境,绝不会罢手的架势。 远处催动藤蔓的谢元佑,看了眼孙春雪,再朝大宫主的位置看了一眼,不愿再多节外生枝,他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灵力猛然拔升一节,似乎是有些不堪重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伸出右手,并起双指,强大的灵力催动下,蔓延了半个擂台的藤蔓根根升起,汇聚在半空之中,仿若一个牢笼,瞬间将陈长安和吴见陵团团围住,不露半点身形。 台下教律眉头皱了皱,朱辛梓手指抬起,想了想,随即又慢慢放下。旁边的大教谕都没开口说什么,他也不好现在就出手干预,只得将全部心神都落在场中,免得等下出了什么意外。 陈长安握剑荡开长枪,再回劈暴射而来的藤蔓,眼睛微微眯起。他虽灵力不差九品多少,以一敌二,难免也有些力所不逮,好几次险些被藤蔓缠住,被割了脑袋。 他能感觉到,彼此缠斗到现在,双方互有留手,他不敢在众多大佬面前暴露手段,却不知吴见陵和谢元佑又是在顾忌什么。 吴见陵并未让他多想,在藤蔓升起化作密不通风的牢笼同时,长枪势如破竹,凌空飞射而来。 长枪还未近身,霸道的气机就已然迎面而来,凌厉而森冷。 陈长安根本不硬扛这一枪,脚尖在越来越少的地板上连点数下,拉开距离。 他身形暴退,吴见陵并不追击,只是垂下右袖,一柄小剑落入手中,不过寸指长短的小剑,迎风见长,瞬间四尺三寸,剑身上刻有无数玄奥符文,此刻在灵力催动下,微微亮起。 吴见陵看着他,声音带着些许狂热,“这柄剑,斩下头颅最好看了。” 陈长安呼吸一滞,他识得厉害,那剑身上刻画的是符篆,不说有何种玄妙,单单一个出自三品大佬亲手刻画的缘由,就足够人重视。 还未动弹,符剑便被吴见陵驭气几丈,呼啸而来,快如疾电,声势吓人。 轰! 陈长安只来得及横剑在胸,入阶道法凝聚起的冰剑扛不住一息,瞬间碎裂,巨大的冲击力将他高高抛起,再狠狠砸向身后的地板之上。 暴烈的剑势游走周身,陈长安顿时连吐几口鲜血。 刚一落地,飞剑又呼啸而至,轰然砸下。 陈长安不用想也知道,这柄剑威势如此,多半是仰仗着剑身那些符篆纹络,一剑之威就打得他吐血,哪敢再抗,手掌在地板上一撑,强行挪开身体,躲开飞剑。 狼狈不堪。 乾榜之争动用外物,历来不被允许,擂台下教律一旦发现不对,就得出手阻止。不过这种想法,陈长安也只是略微想了想,与其仰仗着别人出手,还不如自己想办法逃脱。 至于认输? 不是他不肯,而是吴见陵出手狠辣,根本不会给他认输的机会。一旦他束手就擒,立马就是个人首分离的下场了。 身负创伤的陈长安眉眼阴沉,眼下只有耗尽吴见陵的灵力,方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真的能撑到那个时候么。 第56章 我这一剑,可杀眼前人 陈长安打定主意要拖到吴见陵灵力耗尽,可惜还是高估了自身实力,不动用见灵真经的情况之下,根本就避不开空中回转过来的一剑。 剑身之上大半光纹亮起,一股气机死死锁住他,眨眼之间便至眼前。 陈长安顾不得身体伤势,和四周蔓延过来的藤蔓,盯着飞来长剑,咬牙切齿,手中重新凝聚的冰剑几乎本能的挥出,冰剑划破层层空气,带着微微的剑意,横挡在前。 轰! 气机炸裂。 冰剑刚触着,一股霸道无匹的气机瞬间绞碎他手中的剑刃,再绞碎他的手袖,紧接着贯体而入,右手经脉立时断裂一二,体内灵力翻涌,陈长安腥血一吐再吐。 恐怖的剑势直接将他打入地板之上,入木三分。 吴见陵所用的这柄符剑,并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的仙品,这种威势也足够让陈长安叫苦连连了。这柄符剑,是早些年他父亲吴典褚在战场上缴获的一枚符兵,看似小巧,灵力催动之下,长有四尺三寸,宽约半尺,剑身藏有三千剑意,多年动用消磨之下,如今还剩一二。 这种手段,对付才刚刚步入修真门槛的九品,已是绰绰有余了。 吴见陵喜好砍人头颅,所擅长的却是枪术,对这柄长剑并不在意,只知道父亲称之为小藏,与他身上那具符甲大抵是一脉相连的符器。 寻常九品驭使符器,往往一两个来回就得灵力不支,可由于他身上符甲的缘故,尚能再使出一剑。 看了眼模样凄惨的陈长安,这位将军次子自忖,再来一剑,对方必定是拦不下了。 被砸入木板的陈长安根本不敢有丝毫喘息,手中道法拈到极致,一个水字咒的身法闪身,迅速翻滚,不断躲避着游离过来的藤蔓,眼神落在远处正要挥臂驭剑的吴见陵身上,眉眼愈发阴沉。 接连两次硬抗飞剑的右手几乎废掉,如今已毫无知觉,更糟糕的是体内创伤,灵力运转明显出现了滞缓,眼下再硬抗一剑,那便是生死难料了! 陈长安心中叫苦,却不敢有其他多余动作,戒备着那柄符剑,将体内灵力运转到了极致,翻转腾挪,避开藤蔓的束缚。他一直不敢动用见灵真经和其他手段,苦苦隐忍,实在是怕外面的大佬窥破他的古怪。 可再这么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见陵大笑一声,冷然喝道:“去死!”手印催动,悬空长剑所有符文尽数亮起。 无数光纹之下,长剑悬停几丈高空,一股无形的剑势覆裹周身,随即,无数道剑气密密麻麻,遍布四周。 藤蔓之内,风声乍起。 剑气森森。 陈长安抬头看着那柄长剑,心思百转千念,不再去管周身的藤蔓,停在原地,天上那柄蓄势许久的飞剑便如九天落雷,轰然而下。 陈长安到底只不过是区区觉灵巅峰,前两次硬抗住符剑已是强弩之末,体内早已暗伤无数,眼下再要面对这剑气四溢的,煌煌如天威的第三剑,他实在是不愿再硬抗。 只是眼见着符剑落下,外面依然毫无动静,陈长安不敢有丝毫怠慢,心里咬牙切齿咒骂那些袖手旁观的学宫大佬不得好死,手上反应却是不慢,拼命催动自身灵力气血,右手再起一柄冰剑,不知死活地出了第三剑。 这一剑极慢。 拖泥带水。 仿佛带了万钧之力。 但偏偏却赶在符剑落下时,挡在了剑前。 叮! 剑身撞在一起,再次寸寸破碎,裹挟着无数剑气的符剑根本不做停留,径直取向陈长安颈脖。 四周的藤蔓在漫天剑气之下,化为漫天飞灰。 此刻,陈长安面如金纸,周身经脉断裂七八,衣衫褴褛,鲜血淋漓。 擂台藤蔓一散,谢元佑身形摇了一下,眼见着陈长安即将要被吴见陵斩首,眸中一喜,脚下藤蔓迅速朝着四方蔓延,不求能覆盖多少地方,只需要挡住教律一息就足够了。 一息有多长呢。 一息不过弹指,弹指之间心有九百六十转。 在座席上谢文蕴和吴典褚同时起身,看似要赶去擂台拦下这一剑,实则是挡住大宫主动作时;在擂台下大教谕眸眼睁开,身边有教律轻轻踏出一步,恰好站在大教谕出手的路径时;在慢步而来的红衣陈太平,眉眼看向擂台时;陈长安心间九百六十转念,一一掠过。 好似时光静止。 他眸中金光亮起,能清晰地看见森森剑气上的符篆纹络,如何勾勒,如何描摹,并不算多复杂的纹络,比起他在通真楼里描摹的那些,还要简单些。 九百六十转念间,那柄威势绝伦,明明要将陈长安当场斩于剑下的符兵,剑锋停在他颈脖寸余,忽然收敛所有锋芒。 饶是停下及时,依旧有剑气将他的脖子割开无数细小的口子,陈长安浑不在意,侧身朝前走出几步,神念落在瞬间勾勒的符篆之上,左手握住静止不动的剑柄。 观战众人哪里看得清其中变故,只知道方才谢家大公子升起藤蔓,将陈长安和吴见陵困在中间,过了几息,藤蔓破碎,陈长安面对一柄杀气森森的长剑,浑身浴血,眼见着要死于剑下,再一眨眼,便是陈长安握住剑柄,朝着吴见陵轻轻挥出一剑。 没什么章法和威势,浑身鲜血淋漓,模样凄惨的陈长安握着手中符剑,就那么轻轻地朝前挥了一剑。 虚空之中无端生出三千剑气,密密麻麻,森森冷冷,铺天盖地朝着擂台中的众人涌去。 莫说观战众人,就是场中人吴见陵都骇然失色,明明下一息就要斩下那颗漂亮头颅,看鲜血飞溅了。 符器不同于其他,每一柄符器都与主人气机相连,想要夺剑自用,便需得磨去剑内原主神识印记,再用自身灵力一点一滴喂养才能握剑催动。他能动用这柄剑,是父亲抹掉神识印记后,他辛苦蕴养了不少时日的,原本是想着有一天能砍下金无咎的脑袋,后来觉着陈长安的脑袋要更漂亮些。 可怎么,不过瞬息间,陈长安就握住符剑,而且威势还这么强悍? 吴见陵琢磨不透,眼下处境也不允许他再多想,到底是世家子弟,保命手段俱都不弱,在肆虐剑气之下,尚能勉强支撑身形,不被剑气所伤。 不仅是他,擂台之上其他人亦是如此。 陈长安再次吐出一口鲜血,嘴角却是勾起,也不管擂台下教律的声音如何,他看着擂台上的众人,轻念道:“我这一剑,可杀眼前人。” 第57章 银子不能赔了 陈长安握剑直指场中四人,三千剑气分列其后。 这柄被吴典褚称为小藏的符剑,头一次完整露出这般森严剑阵。 首当其冲的吴见陵心知不妙,只是森冷的剑气压迫下,靠着身上的符甲,也仅仅只能勉强自保,再想做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符剑上气势节节拔升而起,恐怖的威压覆盖住整座擂台,八品修士以土木道法搭建的八卦擂台,根本承受不住,轰然坍塌。 擂台尚且如此,擂台中四人更是逃脱不得,无一例外,此时俱都大口吐血,身子摇摇晃晃着兀自强撑了一会,最终还是不堪重负,纷纷跪倒在地。 如山岳压顶的威压不断向四周扩散,涟漪之下,站立者寥寥无几。 座席处,其他人早就脸色剧变,吴典褚和谢文蕴见势不妙,刚要出手,就听得耳边传来大宫主和煦的声音,“方才我都没有出手,眼下忠武将军却是要动手了?” 吴典褚周身气机,顿时一滞,不敢再有丝毫运转。 儿子死了,尚可再生一个。 他要是死了,青州吴家,可就没了。 一身修为已达四品境的吴典褚不敢动手,一介文官的谢文蕴自然也不敢动,只是到底是心念爱子,硬着头皮开口道:“大宫主,这都动用符器了。” 李道衍笑容如春风,“赵家和徐家要如何打压白家的声威,你们要如何讨好宋家那个红鲤,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学宫的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坏了规矩,那生死就在命数。” 他说着,看了眼四周坐立不安的众人,一身灵力气机层层拔升,停在三品门口而不入,笑道:“诸位,不会是要让我动手吧。” 声音全无。 吴典褚和谢文蕴都讪讪坐回座位上,目光看向擂台,眼神阴鸷。他们都是受了各自势力的指示,要将白家那位西行的声势压上一压。原以为青州的文臣武将联起手,就算有学宫和夜照司在,要对付一个贱民出身的陈长安,并没什么难度。 眼下看起来,远不是那么回事啊。 陈长安站立场中,根本不管其他人作何观想,漆黑的眸子一冷,右手在明亮的符篆上轻轻抹了下,长剑随即御起,直冲九天云霄。 阳光下,冰冷的剑锋直指吴见陵。 没有丝毫停滞,小藏符剑自九天裹着霸道剑势,轰然直下。 剑气如雨。 纷纷落下。 倏尔。 吴见陵身上宛若玉石般光滑的甲胄之上,起了一丝裂纹。 裂纹游走,不断扩散,直至周身。 如同铜镜碎裂,吴见陵能清楚听到,符甲支起的那道无形护盾,碎了。 癖好砍人头颅,喜爱看鲜血飞溅的吴见陵,在小藏剑落下这一刻,仿佛有所预料,艰难抬头,望着裹挟千道剑气而来的长剑,惨然一笑,又是吐出一口鲜血,眸子里并无多少濒临死境的惊慌。 人生一世,无非就是杀人或者被杀。 活得久些,杀的人就多些,活得少了,他砍的那些头颅,也足够做一个京观了。 只是多少有些遗憾,那样漂亮的头颅,到底是没能砍下来啊。 长剑压下,九百道剑气肆虐而过。 场中人,除去吴见陵当场被长剑贯穿以外,其余三人,均被密密麻麻的剑气打的吐血倒地,生死不知。 陈长安一气勾勒符篆,驭使符剑小藏,再加上先前动用的入阶道法,以及强行支撑起三千剑气,早已是强弩之末。 连吐几口鲜血,身形晃动。 慢步而来的离州大红衣看着废墟中摇晃数下,就是不肯倒下的陈长安,平静的眸光微微有了丝波澜。 她在场中修为算不得高深,但眼界却是要超出寻常教律太多,她曾见过世间最高深的剑法道意,并不觉着陈长安方才那一剑有何可取之处,无非是仗着剑身符篆的力量罢了,入不得她眼。 只是那明明身受重创而不倒的身姿,倒是让她有些动容。 这就是陈长安么? 她淡淡地想着。 陈太平打量的同时,气息衰绝的陈长安也若有所感,朝着红衣看过来。 许是剑气飘荡,她的红衣也随风而起,单单站在那里,明明看着很近,却好似隔了一个世界般遥远。 林玄机也好,夏妙嫣也罢,即使是身份高贵如宋青瓷,陈长安面上不敢如何,私心里也敢亵渎一番,可面对这袭红衣,一时间却什么念头也没有。 陈长安平平淡淡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场中一时的寂寥。 动用见灵真经抢夺下符剑,将吴见陵斩于剑下,最后关头留了手,没敢将其他三人尽数杀死。这种手段,多少会被学宫大佬看出其中古怪,单问他一个如何操控符剑的,就足以窥破些许隐秘。 陈长安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他总说别人惜命怕死,说到底,方才吴见陵的第三剑,他还是不敢去赌会被学宫拦下来,其实他也是怕死的啊。 可惜眼下神阙内灵力耗尽,根本就逃脱不掉。 这一刻,识海里有无数画面走马而来。 他想起记忆里这一世十八年的辛酸人生,记事起就一直跟随老仆在边陲纷争之地小心翼翼地活着,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受过白眼,也见过险恶人心,后来老仆为了他死了,他便跟着林玄机来到宛平府,入了学宫。那时候还以为会清静些,结果那位点评之后,短短不过三日,感觉比以往的人生都要来得厚重和惊心动魄些。 陈长安一直以来,谨小慎微,小心迎奉,原想着取得一个甲寅名号,安心修行就足够了。却身不由己,一步步走到今天,每走一步,便离万丈悬崖愈近一分。 眼下,终于是要跌落悬崖了么。 到底不过是一颗棋子,入了局中,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了。 陈长安不悲不喜地想着,无尽的疲惫感袭来。 身子摇摇晃晃,终于要支撑不住了。 便在这时,一直袖手旁观的红衣轻轻踏出一步。 一步便是数十丈远。 她直接出现在陈长安身边,扶了一下,声音冷淡,低声说道:“十一万两的银子,可不能赔了。” 第58章 学宫的天,好似不一样了 小藏符剑剑气渐无。 场中许多修为不济的学宫修士,这才敢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都自觉地远离擂台一远再远。 生怕陈长安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历来学宫大比,即使是九品间的术法切磋,也不曾出现过这般阵仗。 一想到那些密密麻麻遍布半空的剑气,无不头皮发麻。这种杀人的神兵符器,寻常战场上都难得一见,今天却是在规矩森严的学宫里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这要是说出去,谁又敢信? 众人不敢置信,学宫教律此刻也是心惊胆战的很,不仅忠武将军家次子在眼前被杀,其他几家的公子此刻也是气若游丝。这种学宫百十年都发生不了一次的灾祸,问责起来,他们这些看守擂台的一个也跑不掉。 面色难看地收敛吴见陵的尸身,也不去管场中人陈长安如何,径直将命悬一线的三人赶紧带走医治去了。 座席处,谢文蕴和吴典褚等人,此时也都脸色阴沉地向大宫主辞行,直言身体欠安,需要回去静养。 李道衍对此并不阻拦,和睦笑道:“身子不好,诸位就早些回去将歇着,该留下的就留下,不该带走的,也别带走。” 几人心中纵有腾腾怒气,也不敢当着疑似真君的大宫主面前如何,只得点头应是,最终保证明日送来十万两白银,什么也不带地走了。 青州大佬神色不豫地开始离场,方才被人挡了一下出手路径的大教谕,此时满脸和善笑意,望着废墟中的陈长安,也没有给调养生息的机会,开口问道:“陈长安,你还要争甲子么?” 陈长安站立已是极难,浑身上下无不酸痛惫倦。 他不清楚学宫到底有没有窥破他的玄机,究竟是做何打算,也不清楚方才红衣扶自己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开口。 他不说话,站在对面的红衣却是问道:“要跟我争甲子啊。” 声音淡淡,一身红衣无风自动,长袖飘飘,与衣衫褴褛的陈长安对比鲜明。 这位被学宫所有人视为天上月光,不可望,更不可触及的红衣女子,微微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一般,抬右手起剑势,轻声道:“御剑啊。” “我有一剑,可动风雷”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起手剑势。 空中顿时风起。 四周隐有雷声。 消散的三千剑气又重新汇聚。 密密麻麻。 符剑小藏缓缓飞来。 陈长安艰难地看着漫天剑气,此时恨不得当场认输瘫倒在地。什么甲子不甲子的,哪有小命重要。可惜,红衣御起的三千剑气牢牢锁住他的周身气机,场中人陈长安根本动弹不得。 红衣一个起手剑势,便牵引出小藏的森森剑气,饶是旁边的大教谕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可不是陈长安那种靠着剑身符篆催动剑气的取巧手段,而是实打实的剑道法门。 世间三千大道八百旁门,三千年来无数功法,浩瀚如渺渺星河,从无一种法门敢自称第一的。可唯有一人,一手御剑道法,玄之又玄,在世之时,便是两山山主,也得亲口承认,她的剑道法门,如皓月当空,光照万古。 一剑横贯三千里的煌煌威势,如今看来,她的传人,也隐约有了几分影子啊。 眼见着剑阵再起,方才已经被压趴下去一次的众人,车之鉴在前,哪敢再大意,身形再度暴退数丈,远远遥望场中。 不同于陈长安方才催动符篆驭剑,红衣能直通剑意,三千剑气覆盖住陈长安头顶上空,摩擦轰鸣。 小藏在她剑指之下,直入空中,铮鸣不止。 剑气如风雷。 红衣看了眼陈长安,无喜无悲,轻声念道:“十一万两的声威,得再浩瀚些。” 话音一落,那柄符剑之上气机暴涨而起,原本无形无质的剑气,此刻竟然一一质化。 三千长剑,气势绝伦,遮蔽了天日。 陈长安身在剑阵之中,动弹不得,望着头顶长剑,心底没多少大难临头的惶恐,倒有些酸溜溜的感慨,这世间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修行九品,下三品打熬根骨,讲究一个点滴积累,中三品则是领悟修行真意,蕴丹化婴,有着诸般玄妙手段,至于上三品,已超脱凡俗,不在红尘,手段无法想象。 不依靠符篆,仅凭自身灵力气机驭剑,只要灵力足够,下三品足以,而境界达到中三品,御剑横空,剑气实质,部分人也能做到,不算太过稀奇。 但像红衣这样,境界离中三品尚有一线之隔,却能做到剑气实质化,无疑就要让人惊骇的多。 陈长安不懂剑道法门里的弯弯道道,多少能瞧出红衣这一手的煌煌威势。 符剑还是那柄符剑,所施展出来的境界层次,却是大不相同。 红衣面不改色,御剑三千,手指指向陈长安,无数柄飞剑整齐划一地停在空中,只消她一个剑式就能把对方攒射成刺猬。 观战众人只觉着自己这辈子所能见到的瑰丽景象,此刻都一一见完了。 也毫不怀疑,直面三千剑阵的陈长安会下场凄惨,恶毒点就巴不得他当场被碎尸万段。 唯有韩知农等人心中戚戚的同时,也有些奇怪,从方才起,这种已经变成生死之争的比试,为何学宫不出面制止? 难道说,学宫的规矩,已经不重要了吗? 掌律大人可是才杀过人的啊。 疑惑间,那袭红衣剑指扣下,以她为圆心,空中三千飞剑齐齐射向陈长安。 小藏符剑更是剑气贯射长空,夹杂风雷之势,裹挟着无数的飞剑,纷纷落下,长剑如雨。 声威煊赫。 下一刻。 陈长安身形便被无数长剑层层覆住。 座席上张望之神色不忍,刘宗轩却是觉着有些古怪。 这种声威的剑势,看起来确实唬人的很,像他这种辛苦修行四十年岁月,到如今才不过八品境的,自忖也挡不下如此剑势,可总觉着离州那袭红衣太过大张旗鼓了些。 明明陈长安已是强弩之末了,怎么还需要弄出这般的声势? 他有些看不通透。 还不待细想,却只见覆盖住陈长安的无数长剑纷纷炸开,衣衫褴褛的陈长安竟毫发无损。 而离州红衣情况急转直下,口吐鲜血,整个人直接倒飞数丈之远,好似受了极大的创伤。 观战众人,都愣愣地看着红衣吐血倒退,看着煌煌剑阵点滴消散,再看着那袭高高在上的红衣,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我输了。” 轰! 这一刻,所有人都觉着,这学宫的天,好似不一样了啊。 第59章 静养 无论场中人作何观想,陈长安硬扛下威力绝伦的剑阵,并一气震伤甲子红衣,让她甘心认输的消息,一夜之内便传遍了整座宛平府,并以青州为中心朝着大景朝全境快速扩散。 三年不动的离州红衣,一出楼就败了。 青州甲子,如今是白家那位所看好的陈长安。 所有人哗然的同时,白家那位西行的声威愈发煊赫。 世人都道她行走世间,是完美无缺的道子。所说每一句,便是人间至理,被无数人奉为圭臬。连带着白家在大景朝的势力也由此水涨船高了些,让中宫另外两家大为恼火,自然而然将这笔账记在了陈长安身上。 被大景朝最顶尖的权势所不喜的陈长安,此时尚在学宫,对此毫无知觉。 红衣太平认输后,陈长安就被大教谕宣布为此次的乾榜甲子,随后精疲力尽的他,被大宫主带回了顾南楼。 这位新晋的学宫第一等,也如之前的红衣一般,到了楼内就不再露面。 一连过了数日,关于陈长安的动向,就有各种流言传了出来。 来学宫修行的都是些年轻人,一身烟火气自然重的很,聚在一起闲聊,说多了便就有了种种猜测和流言。大宫主和夏妙嫣的流言都敢传,更何况是眼下一连七天都没见到人影的陈长安,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有的说陈长安大比结束后,就跟着宋青瓷回了京都。虽说他与宋家那位贵女身份天差地别,如今好歹是乾榜甲子,还击败了离州红衣,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得将来去了山上,就能步入洛书。这种说法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大比结束当天,有人见到宋家青瓷出现在学宫里,随后就打道回了京都。 当下有人反对,说陈长安是听雨楼主人的心头好,怎么可能离开青州。他家中父辈,花了好大一笔银子,终于从负责那位美妇人起居的婢子口中探听到,这几日曾见过陈长安深夜出入过那位的房间,每晚也能隐约能听见做那神仙活儿的美妙声音,眼下陈长安必定是在听雨楼的温柔乡里,舍不得露面了。 对于这种说法大多人表示怀疑,毕竟那位美妇再怎么索取无度,也不至于让陈长安一连数日都不露面。 也有人直言大比当日,陈长安得罪了青州最顶尖的几大势力,当场斩杀忠武将军次子,一气压下谢元佑金无咎这等青州翘楚,如今自然得缩在学宫,避免一出楼就被人暗地下了黑手,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惊世骇俗的言论,当日大红衣被陈长安击败之后,便钟情于他,留他一起在顾南楼修行,郎才女貌最为惬意。 不过这种言论还传不过两日,就被休养好的金无咎一巴掌给拍的稀碎。 金家公子心思如何,大比当日,孙春雪说的那句不可得之人,好些人顺藤摸瓜,也能猜出一二。 金无咎近些时日心情不豫。 身边有心思活络的,自忖机会难得,便开口劝道:“金师兄,就算陈长安真在顾南楼里,也没什么,离州那位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学宫这么多人,我觉着金师兄才与她最为相宜。” 金无咎没露出丝毫喜色,反而冷冷看了一眼,随手一巴掌,直接将他拍飞数丈。 那少年挣扎着爬起来,半边脸肿起老高,不去理会自身伤势,而是神色惊恐看着金无咎,不知哪句话触了霉头。 一直平和近人的金无咎似乎犹觉不解气,向前踏出一步,右手动弹数下,眼里杀机大盛。 周围众人都吓了一跳,却没人说什么,都只在一旁袖手旁观。 金无咎是乾榜之人,家里的权势并不比谢、吴两家差多少,学宫的规矩是高高在上,可出了学宫,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还是这些豪门大族,想要活命,想要活得更好,那就必须在这些世家大族面前,谨小慎微。 聚在金无咎身边,明面上大家称兄道弟,可金家给的也只有那么多,想要更多的利益,要么价值足够,要么分的人少些。因此勾心斗角处绝不会有人开口替他人求情,不落井下石就算心肠不坏了。 金无咎心底怒火莫名,正欲动手,手指又蓦然止住,转头看了看旁边不见光的一个角落,“春雪兄,你来了。” 一身粗布麻衣,手执念珠的男子走了出来。 擂台大比时争斗不止的两人,此刻毫无芥蒂,两两相见,一个笑容和气,一个神情平静。 相互看了几眼,孙春雪执珠念道:“金师兄,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何必执着于相?” 金无咎消息通灵,知道眼前之人的古怪,深深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念珠,没再多留,笑了笑,带着一众人走远。 孙春雪看着道心已蒙尘埃的金无咎背影,脸上神情不动,念珠转了数转,最后目光眺望远处九层楼高的顾南楼,声音平淡,兀自念道:“种因结果,陈长安,你躲不掉的。” 被所有人猜测的陈长安,此时正在顾南九楼,静心休养。 那日催动符篆调用三千剑气,斩下吴见陵后,已是强弩之末。后来大红衣御起的剑阵,虽有气机牵引,未伤及他分毫,可最后红衣吐血倒飞时,那股炸剑的剑气余波,不知怎么,给他留了不小隐患。 前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倘若不是大宫主后来出手,将盘踞他体内的细碎剑意给祛除掉,仅凭他自身打磨,还需得数日苦功夫。 陈长安想起大宫主给他拔除剑意时说过的话,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意有所指。 只听得他唏嘘道:“这些剑意还真有几分当年那位的气势,汪洋恣肆,大气磅礴。我记着当年那位红衣第一次出剑时,守阙剑还名不见经传,所谓的剑道法门,在所有人看来不过尔尔。等到她一剑贯城,生生毁去一座道学宫后,便是两山山主,也得承认剑道法门是当世攻杀第一等。后来那一剑横贯三千里的绝世风姿,现在想想,约莫是没有人再能使出来了。” 他不知道这位大宫主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对大比当日的事情只字不提,却说起这种闲篇来。 当时并不敢搭话,等到大宫主走开后,陈长安才微微喘息。 许久。 这一夜,陈长安许是前几日睡得长了,久久无眠,起身推开九楼朱窗,楼高天近,夜空中星河灿烂。 他神色不动地看着,眼眸中无数星光升起又泯灭。 第60章 井中天地 修行一途,下三品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般而言除去那些个天之宠儿,寻常人在没有达到中三品,灵力观想点滴打磨,一刻也松懈不得。 陈长安神阙内半枚符篆,可窃取天地本源灵力,这种万万中无一的逆天机缘,以他三天便达到觉灵巅峰的修行速度,就算点亮周身大半窍穴都算不得惊世骇俗。 可惜的是,这几日困在顾南九楼,窃灵法门不敢去修行,靠着学宫正统的《太玄观想经》观想打坐,灵力本就积攒不了多少,神阙内符篆还趁机落井下石,不仅将那些灵力尽数吞噬,还隐隐有着夺取他窍穴内灵力的趋势。 不到三品,没法子脱胎换骨,也就无法将窍穴内的符篆给取出来。 陈长安对此无法可想,也只能默默隐忍。私心里对这枚狼子野心的祸灾,又多了几分戒意。 那日大宫主给他拔除体内剑意后,伤势就已恢复大半,可大宫主一直没提让他离开,虽有着符篆反噬灵力让他跌境的趋势,陈长安这些天来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躲在九楼。 他当然猜得出大宫主让他留在顾南楼的用意。 大比之时,整座青州的顶尖权贵都被他得罪了遍,以那些人的权势手腕,只要出了这座楼,学宫的规矩再怎么森严,掌律的刀再怎么锋利,也挡不住那些扑火的弃子。 杀人的方法千万种,总有一种能让他身死当场。 局中棋子陈长安没得选,只能停在九楼静观其变。 在楼内静养期间,夏妙嫣来过一次,这位一直要他去争甲子的清冷教谕,没去嘘寒问暖,也没再讲些人生道理,一来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冷冷清清,“赌局的那笔银子赔下来了。” 饶是陈长安城府足够,听闻这句还是有些止不住的欢喜。 人穷志短,他辛苦积攒也才五十多两的身家,大比时,怀里揣着的十两碎银子还丢了,当时还肉痛了许久。 夏妙嫣提及这事,陈长安自然开心,还颇有些财大气粗地想,左右不过十两碎银,丢就丢了。 结果夏妙嫣下一句就让他悲从中来,“银子我有用,就不给你了。” 迎着那双清冷眸子,陈长安极有眼力劲地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不减,语气愈发恭顺,“理应如此,那笔银子本来就是教谕您的,就算给我,我也不敢要的。” 夏妙嫣很是满意他的识趣,留下一瓶养伤丹药就走了。 临走前有些意味深长道:“陈长安,京都居不易,你想要那笔银子的话,可以去八楼看看。” 八楼是离州红衣所在。 赔付的一千两银子足够多了。拿着这笔钱,去听雨楼能在主楼入座;去胭脂楼的话,点上个清倌红牌都是足够;回边陲给老仆修一座坟墓,更是绰绰有余。 可财帛再怎么动人心思,一想起体内缠绵剑意,想起那袭红衣最后看向自己无喜无悲的眼神,陈长安就果断将找她拿回银子的念头一一掐灭。 银子是不错,也得有命拿才行。 想想她那一手御剑的本事,得稳住,稳住。 静养这些时日,除去观想打坐之外,陈长安得了应允,也在无法修行的空隙,将大宫主的藏书一一翻看。 学宫第一人精挑细选的藏书自然极有看头,种类繁杂,纷繁琳目,尽是些平常不得见的孤本。不下上百本的古卷典籍,好些都有着大宫主的亲手批注。 一手纤毫小楷,走的是化篆隶为楷书的路子,丰腴相宜,古雅醇和。 陈长安看书极快,又过目不忘,一般翻上一遍也就了熟于心,可每次看到书中批注时,就会耐下心来,细细揣摩着字迹勾画,由字入意,默默体味其中人心道理。 夏妙嫣曾说过他出身市井底层,少了开阔大气的眼界。 自认是井底蟾蜍的陈长安,刚穿越过来时,是只想着能安心修行,活得长久些。后来就是想着保住乾榜甲寅的名号,完成与林玄机的交易后,再去看看这世间不同的光景。 可被学宫和夏妙嫣执于棋中,夺下青州第一等的甲子后,已朝着大景朝走出第一步,算是将将跳出那口小井,那么就得多蕴养些从容不迫,俯视天下的大气来才行啊。 总不能将来真的人间无敌时,还为十两银子心疼吧。 大宫主的眼界自然极其开阔,书中一些批注见解,即使无关于修行,陈长安仔细揣摩之下,许多原本想不通透,无处可问的疑惑,也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再观想修行时,便就有种事半功倍之感,往往积攒七八个时辰的灵力,便能满足在旁虎视眈眈的符篆消耗,比起先前要好上不少。 楼中岁月静长。 这一晚,陈长安正修行时,多日不见的林玄机出乎意料地上了九楼。 这位听雨楼的丰腴美妇,一身灵力气机浑厚,上楼时悄无声息,等陈长安觉察不对骇然睁眼时,便发觉林玄机那一双雪冷的眸子正看着他。 惊慌着将要起身行礼,林玄机示意他不必如此,只是淡淡开口道:“修行一途向来没有捷径可走,妾身还以为你夺了甲子名号后,会有所惫懒。” 陈长安到底没敢坐着不动,赶紧起身,恭敬道:“林姨,我天资不够,就想着勤加修行,好能补拙些。” 林玄机对他这句谦词不置可否。 林玄机不说话,陈长安也不敢当面随意猜测她是何心思,只能恭敬地站在一旁,姿态谦卑。 陈长安很早就见过她的狠辣手段,那时候就觉着人命如纸薄。他早就清楚,她这样的人,向来不会觉着自己皮囊不错,根骨上佳,就另眼相待多少。好几次被勾起下巴,她笑得欢喜,实则都能清楚感受到指尖灵力的反复涌动。 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复杂,手腕狠辣,因此面对这位听雨楼主人时,陈长安从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林玄机如月照大雪的眸子凝视着陈长安,过了一会儿,才轻笑着问道:“陈长安,你是不是有些责怪妾身,明明先前跟你说那些人都不过花花架子,结果赢下乾榜之后,你却只能躲在这座小楼?” 陈长安对这个问题不敢有丝毫大意,心思瞬间百转,小心斟酌措辞,酝酿片刻,才略带着些许惶恐,道:“林姨,长安只怪自己太不知进退了些,争个乾榜就得罪了整座青州的权势,林姨您不责怪我行事无度,长安就满心欢喜了。” 林玄机眸眼一直看着陈长安的神色,见他脸上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几分懊恼悔意,并无半分怨恨,不漏一丝破绽,慢慢收回眸光,声音却愈发温柔道:“你呀,得亏这张皮囊不错,不然妾身是要生气的。” 她说着走到九楼窗前,轻轻推开朱窗,夜深人静,一缕长风吹过来,拂动她几缕青丝。 林玄机身姿绰约,临窗而望,眸眼里也不知是何种风景,只有那轻柔的声音随风潜入陈长安耳朵,“这井中天地,终究还是太小了些啊。” 第61章 要不要印上妾身的胭脂 跟林玄机这样的丰腴美妇独处一室,尤其还是这样的幽深寂夜,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已是宛平府许多权贵不可奢求的美梦。 林玄机背身而立望向楼外,明明衣衫宽松,依旧难掩婀娜身姿的滚圆挺翘,单只站着不动,就透着一股勾人的妖艳旖旎。 陈长安此刻不敢起任何念头,也没去琢磨她话里的意思,眉眼低垂地站在几丈外,如履薄冰。 林玄机站了一会,似是觉着他离得远了,招了招手。 柔荑在悬挂夜明珠的室内,愈显白皙。 陈长安没有丝毫怠慢,赶紧小跑几步,在她几步外重新站定。 林玄机转眸看他,这般在自己眼前卑躬谨慎,不敢僭越半步的姿态,还是一如既往啊。 心里想着,她伸出手掌,拉过陈长安,一齐立在窗前。 夜风飘摇,拂动心思。 陈长安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柔荑,即使不动,也能感受到她肌肤滑如凝脂。 美人如玉,近在眼前。 他的心底却是如临深渊般的谨慎,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林玄机领着他站在窗前,也不松手,眸光重新落在窗外的天地间,声音轻柔了许多,“陈长安,你看,即使登上九层高楼,目之所及,天地也不过学宫这么大地方,远些,或许还能看清宛平府一二,可再远点呢?” 陈长安默不作声。 听雨楼主人有些慨然叹息道:“这世间众生皆如棋子,谁也逃不离这个窠臼。棋子眼前所见,不过是纵横黑白,自然跳不出棋盘。妾身为何这些时日一直不动,任由你被困这座小楼?一半是恼你失了分寸不知进退,还有一半,则是这盘棋局,势力太多,妾身也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陈长安转眼看她,这位往日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此刻再看,竟流露些少女般的哀愁感伤。 林玄机忽然转过眉眼,迎上他的眼睛,雪冷的眸子里带着丝俏皮,眨了眨,神态果如少女般娇憨,轻声笑道:“说来也可笑,二十年前妾身修为就已是四品,这么些年过去了,一直困守宛平府,苦心经营听雨楼,境界全无半点寸进,二十年如一日,约莫就是如此吧。” 陈长安一直觉着她修为深不可测,眼下听她说来,竟离三品真君只差一筹,手中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是看着她,目光诚挚。 林玄机回转眸眼,继续望向夜空,柔声道:“陈长安,如今你已得了甲子名号,要不了些许时日,就会被学宫举荐前去连山,也是时候与你说些事情了。” 来了。 陈长安沉心凝神,仔细聆听。 “妾身原本只想着你能拿下乾榜,去连山道藏取回东西。可白家那位明珠给了八字评语之后,学宫有意通告四方,背后又有着夜照司的推波助澜,妾身不好太过阻拦。也便是那一刻起,天下间对你的恶意便多了起来。这些恶意无关乎你是谁,而仅仅是因为她给了你八个字。” “天下利弊之争,即使两山之地,也逃不脱。白家看好你,自然就有其他势力,要将你揉成一团,再扔进泥水里,以此打压白家的声势。于是乾榜之争,就成了眼下最好的机会,各方势力悉数登场。” “陈长安,说起来妾身也看了你近四年的光阴,一直觉着你眉眼通透,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原以为你不会争这个榜首,却没料到,最后你怀着些小心思,还是争下这个甲子名号。自古人心,果然都是不可捉摸的啊。”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陈长安如闻炸雷,张了张嘴,什么理由也没编出来,最终只得讷讷道:“林姨,长安不敢的。” 他去争甲子,确实藏着仰仗学宫和夏妙嫣的势力,逃离林玄机掌握的心思。但这种事情一旦说破,该如何解释?说一时没收住手这才得了个甲子?类似这种理由,陈长安自己都觉得荒谬,也不敢在林玄机面前卖弄。 好在这位听雨楼的雍容美妇并没有点破什么,也不去深究,眸光依旧落在窗外,重新起了个话题,笑道:“陈长安,你不是一直好奇妾身要你去连山做什么?那日乾榜之争,宋青瓷和夏妙嫣出了十一万两白银买通陈太平,你也看见了她的御剑法门,感觉如何?” 十一万两买一次御剑表演,按照以往,在极度缺钱的陈长安看来,这已经是不可想象的大手笔,再怎样,也得感慨几句。 可不知何故,他心底只记住林玄机说的那个名字。 这是陈长安第一次知道离州红衣的姓名。 陈太平。 念着这个名字,竟莫名涌起一股感伤。 明明,之前见过一面的。 可怎么,如今有些难过呢。 陈长安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手中柔夷,微微有些出神。 林玄机不知道他的心思,也没去计较陈长安手上的力道,眸光不动。 没等来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陈太平师承离州城主,一手剑道法门,当世年轻一辈,除她以外,确实不用作第二人想。妾身要你去连山,便是取回与陈太平息息相关的一柄剑。” “一柄剑?”陈长安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震惊。 “洛城守阙。”林玄机轻轻说道。 寂寥的夜空微风阵阵,远处好似有一颗星子闪烁。 陈长安之前听大宫主说过守阙剑,知道是那位城主的佩剑。曾一剑毁去一座道学宫,这等经年累月受剑意喂养,又极具象征性的佩剑,再怎么说,也是离州代代相传的神兵利器,最不济也应该是由陈太平掌控。怎么让他这种境界低微之辈,去连山给取回来? 似是知晓他的心思,林玄机轻声道:“洛城守阙为何出现在连山,妾身又为何一直让人前去取剑,此中事由,关乎二十年前一桩隐秘,不可轻说。妾身只能告诉你,去了连山之后,你自然知晓该如何取剑。” 她说着,眼眸回转,重新看向眼前人,声音温柔,“陈长安,京都繁花锦簇,到时候可别迷了眼睛。在宛平府妾身还能照顾一二,出了青州,妾身的名头就不好使啦。” 陈长安也转眼看她,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林玄机颇有些妩媚地笑了一下,松开陈长安的手掌,再度勾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听宋青瓷说,印上胭脂就是她的人了。那要不要印上妾身的?” 第62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林玄机说走就走了。 不走楼梯,而是大袖飘摇,整个身子轻轻飞起,自朱窗缓缓飘向学宫远方。 陈长安凝眸而视,望着那具婀娜身姿,久久不语。 微微抬头,圆月高照,九楼之上,一切好似垂手可及。 陈长安清楚林玄机最后那句话的用意,看似娇柔妩媚,无非还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在给谁卖命。相较于以往指尖反复涌动灵力的威慑手段,这次一反常态采用怀柔之术,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甲子名号,也并不是全无半点好处。 陈长安心里想着,正打算关窗继续修行,楼下朱窗也被打开,那袭红衣出现在窗前,依窗而望,声音平平淡淡,“我这有些消息,你要不要听?” 陈长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看到红衣抬眸望他时,才意识到是跟他说的。 无论她是什么心思,此时的陈长安迎着她的目光,都没有理由拒绝。 “你下来?我上去?”红衣继续问道。 陈长安果断选择了下去。 红衣住的地方远没有九楼独占一层的开阔,屋内装饰也并不如何昂贵,连夜明珠都没一颗,用的还是油灯照明。也无桌椅,除去堆放的古籍书卷外,就只有里间一张干净整洁的木榻。 油灯昏黄的光照了一圈,红衣便在圈旁,静静地等着他。 陈长安入得屋来,面对这袭红衣,小心问道:“什么消息?” 能清楚地瞧见她嘴唇勾起,随即伸出一根白皙手指,“一千两。” 起初只觉着那根手指在昏黄的光晕里,是真的白皙透亮,等听到她开口一千两,陈长安顿觉手黑也不过如此了。 大比之后身家就已经缩水,只剩下四十两的陈长安,微微一愣,干脆拒绝道:“没钱。” 离州大红衣收起嘴角笑意,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不可置信,“宋青瓷给了十万两,夏妙嫣给了一万两,方才走的林玄机,不至于一千两都没有吧。” 不同于和林玄机独处一室时的小心谨慎,陈长安此刻的心情就要放松的多。 翻了个白眼,林玄机没责怪他就不错了,还指望着给他银子? 红衣似乎有些意外,想了想,最终从一旁拿出笔墨纸砚,一脸认真道:“赊账也可以的。” 这些年,听多了离州红衣一人镇压整个乾榜,独居高楼漠然四顾的风姿。她化气御剑时,那袭飘摇的红衣,也确实是无数人心头的明月白光。 在此之前,陈长安一直觉着她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此刻看起来,却觉着她比自己还要世俗伶俐些。 陈长安不说话,红衣手中握笔,抬眼看他,见他有些不情愿,开口问道:“答应的买卖还能反悔?” 声音带着丝不悦。 这是要强买强卖了。 之前夏妙嫣还说想要拿钱,就来八楼。结果他来了八楼,一千两没要回来,看这架势,还得再赔上一千两才能了事。 陈长安思忖片刻,缓缓问道;“你很缺钱?” 眉眼动人,如雍容仕女的离州大红衣,白了他一眼,“这世间不缺钱的,估计也就金家了。” 金家确实不缺钱。商行无数,足迹遍布天下,坐拥无数赚钱买卖。早些年,尚有几大商号能与金家分庭抗礼,自从金家长女金无双掌权之后,不过短短数年功夫,就将先前敌手尽数铲除,后来便就有了金家号票等同于金银的说法。 掌握着银票发行权,自然钱财不缺。 比之金家那等庞然大物不行,可好歹也赚了十几万两银子,小有身家,怎么还一副很缺钱的样子?连一千两银子也要赚。 陈长安心中腹诽,问道:“什么消息值一千两?” 大红衣撇了撇嘴,搁下手中关东辽尾,语气有些不耐,“你到底买不买?” 不说话时仕女雍容,一开口井市烟火。 只有四十两身家的陈长安认真想了想。 其实他会的赚钱手段并不少。前世的一些东西,在这个世界也能相通,先前一直没时间,眼下大比结束,去连山尚有些时日,困守九楼的他是可以将一些东西捣鼓出来,赚点银子了。 毕竟夏妙嫣和林玄机都再三说过,京都居不易啊。 最终在大红衣不善的眼神中,陈长安点了点头,答应了这笔买卖。 大红衣这才重新拾起关东辽尾,笔锋舔了舔墨汁,在青花宣纸上工整地写着字据。 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娟秀挺拔,大朴不雕。 字据写的点滴不漏。 陈长安看了一眼,签字画押。 大红衣吹了吹纸上墨迹,等干了些,便小心折叠,再贴身放好。抬眼看向陈长安时,颇有些见钱眼开地意味,眼睛里有了些笑意,开口道:“这几个消息是袖遮传出来的。” 陈长安此刻再也没先前听到她名字时的感伤,反而有些欢喜这样不用勾心斗角的举止言谈。不必探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到底有着什么深意。开心时便欢笑,不高兴时便冷眼相待。这种感觉,陈长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他点了点头,呢喃了句:“袖遮啊。” 在顾南楼这些天,翻了不少大宫主的藏书,于是对世间最为隐秘的几大谍报机构也就有些了解。 武周东府,西魏浮屠,大景夜照,以及红衣口中所说的离州袖遮。 这些谍报机构,前三者是王朝势力,每一个都有着极深厚的底蕴和精密分工。大景夜照司,内设二十八座,西魏浮屠,分为自在天、人世间、阿鼻狱三部,而自诩天下第一的武周东府,有着东山、西海、藏经,都是极难对付的存在。 这些谍报机构,放眼整个天下,除去两山之地不敢逾越之外,手下谍子细作早已密布世间各处,游走黑暗,探查各种隐秘。 相较于前三者而言,袖遮就要寒酸不少,人数规模远远不及,一直名声不显。可在李道衍的书卷里,这位学宫第一人用了举重若轻四个字的批注,其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一个精于情报刺探,路线逃亡的民间势力,能够与三大王朝的谍报机构相提并论,所传出来的消息自然不差。 陈长安心神急转,将大宫主那些典籍迅速回想一遍。 离州红衣此刻正抬眸看他,朱唇墨瞳,眉目温婉。 后来陈长安每每想起,这才惊觉,此时的陈太平真正动人。 第63章 消息 大红衣与陈长安相对而坐。 她神情淡淡,没什么花哨寒暄,直接开口道:“第一个消息。武周秦王李君羡终于动了。在你休养的前些日子,他自洛水返回燕京,与太子李君渊为了周边局势,当朝发生不睦。随后他亲领一支三百人的亲卫军,突袭与西魏交界的柔玄重镇,拔去对方三百雷骑驻守的瓦子寨,西魏名将耶律斛战死当场。” 陈长安听说过武周战神的名号,却不知为什么陈太平要卖这个消息给他。两人天差地别,真要说有所关联的话,就是同样被白家那位给了评语,秦王是四字,而他则是八字。 陈长安脸上神情不动,仔细聆听。 红衣继续说道:“第二个消息。十日前京都派出七架风隼,除去一架停在宛平府外,其余六架继续西行,赶往青州边陲的永安镇,在那边盘桓数日,西魏当时调集三百人风骑严阵以待。据说是为了一座秘藏线索,双方各战数场。可惜不知胜负如何,夜照和浮屠将这个消息彻底封死,袖遮也探听不到其中真假。不过根据这几日一些久负盛名的堪舆地师的动向,以及最近夜照司和浮屠的频繁活动,袖遮推测,秘藏线索一事大抵不假。” 永安镇? 那是前身与老仆待过的地方。 他还得回去修一座墓。 陈长安对这个消息颇为意外,开口问道:“那里有什么秘藏线索?” 能被称之为秘藏的,一般都在蛮荒之地。而蛮荒妖兽横行,除去那些刀口舔血的掘藏组织常年生活其中外,各大王朝明面上都对那些秘藏敬而远之。怎么眼下却是一反常态,为了一个秘藏线索大打出手? 大红衣对这个问题有些不悦,“袖遮折去不少灰衣,都没探查到的消息,你来问我?” 陈长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大红衣想了想,在心底计较了一遍银钱得失,最后还是开口道:“秘藏的线索,我思来想去,值得景朝和西魏动用风隼和风骑的,大抵不过两种,要么是极罕见的符器,类似风隼这种。要么就是遗迹符篆,类似先天至宝那种。” 遗迹符篆,先天至宝。 陈长安细细品味,他受限于眼界和出身,对这个世界许多事情都只一知半解。眼下红衣在侧,一直无处可问的陈长安,心中没那么多顾忌,顺势问道:“什么是符篆?先天至宝又是什么?” 昏黄的灯火里,大红衣娇美的唇角微微勾起,笑容讥诮,“陈长安,当初你在场中御起漫天剑气,真当没人看出古怪?” 陈长安心中剧震,被瞧出来了? 大宫主一直不说,他还以为没人勘破,眼下却是被她说了出来,好在并没感受到她的恶意。 陈长安赶紧压抑万千思绪,故作镇定,讪笑道:“我是真不懂。” 陈太平眼神玩味,轻轻笑道:“三千年修真岁月,那些能够光照万古的,哪一位不是福缘深厚,气运无双之辈,谁没个不可说的隐秘机缘。陈长安,只要你身上的机缘,不是犯了两山禁忌,以你身后的那些势力,不会有人为难你半分的。” 陈长安对于这个话题,不敢去接。 他体内的古怪,可不就是犯了两山禁忌,夺天地灵力以自用。一旦被人觉察出来,到时候不管他背后有谁,都是死路一条。 大红衣见他不说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最后一个消息。连山道藏的入山日子已经定下来了,这次传出不少声音,不但武周的李渔要来,西魏的慕容自在也要过来。这两人,一个是武周公主,当初点亮周身窍穴不下三百处,在九品境里未逢一败。如今已是八品通幽境,年岁与你相仿。另一位则更要惹人注目的多,西魏帝后一族慕容家的嫡女,五岁时修迷楼山首座就亲自下山接引,当时只要她点头,说不得眼下跟连山争哪座山高的就是她了。慕容自在比你还要小上一岁,如今也是八品。” 乖乖。 两个八品,其中一个还不到十八岁,果真青州还是太小了些,谢元佑,金无咎这等翘楚,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李渔、慕容自在。 陈长安对这些人上人的消息一概不知,眼下听红衣说起,聚精会神,一字不漏。 只是听着听着,不觉有些古怪,怎么尽是些女子的消息。 “这些人都来连山,是为了守阙剑。”大红衣声音淡淡,抬眸看他,“陈长安,你也是吧?” 陈长安被她说破目的,面色不改。 那些个厉害人物都觊觎守阙剑,也不在乎多他一个。 大红衣果然没什么恶意,伸手挑了挑灯芯,继续说道:“林玄机被困在青州这些年,一直想着打磨出一枚好的棋子,去连山取回守阙剑,交给赵家。你如今是甲子名号,算是她手里最出彩的棋子,因而方才她来找你,多半就是为了此事。只是我有些没料到,她那么有钱,竟然一点银子也不给你。” 她的语气有些遗憾,好似是亏了银子一般,长长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这位大红衣轻声道:“林玄机这些年背靠赵家,从袖遮的棋子摇身一变,成为执棋之人。从永安镇将你带回宛平府,耐心打磨,执于棋中,还真是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意味。陈长安,你说洛城守阙,我能让你拿走么?” 有着方才说的那些八品在,再加上眼前的红衣,洛城守阙必定是个天大的麻烦,陈长安对此兴致缺缺。反正这次林玄机没有威逼,只是利诱,无关生死的事情,没得那个必要拼命去做。 他低声道:“我这微末的境界,守阙剑是不敢去想的。” 大红衣却是轻轻摇头,“我在这座小楼独坐三年,这次也要去山上取剑,可不知为何,总觉着夫人的这柄剑,我是取不回来的。陈长安,世间剑道法门最是玄妙,即使境界不够,只要心意相通,往往只需一声,便能有飞剑入怀。你要是愿意帮我取剑,我可以教你。” 陈长安被她这羚羊挂角的一句给整不会了。 愣在当场,没有作声。 第64章 世间是温柔的 大宫主曾跟他说过,剑道法门是当世攻杀第一等,陈太平师承当年那位一剑横贯三千里的红衣,眼下说要教他这种无数人眼红的法门,一直谨小慎微的陈长安并不敢贸然答应。 天下事,得失相济,绝不可能有只获得而不付出的道理。 饶是他觉着和陈太平相处愉悦,没那些个勾心斗角,也不敢在这种要命的问题上含糊。 他想了想,谨慎问道:“为什么又是我?” 乾榜之后,大红衣让袖遮重新调查了一下陈长安的身份,并将那些卷宗仔细研究。她有些清楚眼前人的性子,没丝毫的少年气盛,看似平和,实则睚眦必较,既能狠辣出手,又深谙隐忍之道。他就像是袖遮里常年行走黑暗里的谍子,有着与年龄不相符慎微和城府。 陈太平娓娓如述,“世间气运缥缈游离,聚散不定,大至王朝兴衰,小至个人身死,皆与气运息息相关。宋家红鲤,出生之时便有万鲤朝后的气运缠身,这种大景象,就算宋青瓷是嫡女身份,也依旧压不下她,近些年更是处境堪忧。而宋红鲤的气运尚算不得最好,当今气运最隆者,景朝莫过于白家明珠白薇。她既然对你青眼垂加,那无形之中你便有着诸多气运加身,无论做什么,总要比寻常人容易些。武周秦王能赢,自然也是这个道理。” 陈长安没在意气运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而是注意到她说的那个名字。 白薇。 那日在知北楼隔着书架见了一面。 她便给出一个八字评语,让他一直往前,半步都退不得。 原来她叫白薇啊。 一时无语。 许久,陈长安打破沉默,语气平静地问大红衣,“这笔交易,我要是取不回守阙剑,会不会死?” 他问的很平静。 大红衣却是听出其中的辛酸和隐忍。 是啊,一颗棋子,身在局中就得时刻提防着被打劫叫吃,小心翼翼,残喘求活。 从白薇给的那个评语起,他就得防着被别人云里雾里的杀死。 真是艰难。 两人相隔并不算远,伸手可得。 陈太平眉眼抬起,定定地看着那张甚无喜悲的脸,离六品圆丹境不过一线之隔的大红衣,此时竟然有了一丝恍惚。 昏黄的灯火下,她的声音有些轻柔,低声道:“这世间少不离勾心斗角,也有许多阴森可怖的手段。可是啊,我总觉着,这个世间还是温柔的。” 陈长安后来走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个晚上,想起她说的这句话。 世间是温柔的。 此时陈长安尚在棋中,没那个心思去想她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你现在跟我说个明白,也省得我将来死的稀里糊涂。陈太平,阴谋诡计,布局落子,都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手段,我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的。” 似乎是回过神来,不谈银钱的大红衣,终于有了陈长安所想象的明月气质。 她如秋水般的眼眸一点点冷下去,声音也不带丝毫烟火,清冷道:“洛城守阙取不回离州,到时候不止你我,会死很多人。” “这样啊。”陈长安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他忽然想起问心时,眼前所见的那座孤城。 守一城么。 过了一会,他问道:“林玄机那边怎么说?赵家可是在京都。” 大红衣冷笑一声,自负道:“赵家,也只是三王之一。” 又是一阵静默。 陈长安思忖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剑道法门。 剑经是她亲手所写,最为紧要的剑诀则由她口述。似乎知道陈长安记忆力恐怖,大红衣只念了一遍。 陈长安一字不漏地记下后,再将剑经严实地揣在怀中。临走前,陈长安笑容灿烂,讨好地问道:“师姐,你看咱俩都姓陈,我现在又帮你做事,那一千两欠账……” 大红衣不待他说完,直接打断,冷声道:“做梦!” “好咧。”陈长安怀揣着两山都为之侧目的法门,出了房屋,再无留恋,径直上楼。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大红衣重新拿起先前翻过的书卷。 眼前灯火摇曳不定。 看了一会,她终是放下书本长长地叹息了声,轻声呢喃,“长得还真是像夫人啊。” 二十年前的那场雪夜,公子降世。 方才她依照秘法,仔细打量,陈长安骨相年龄不过十八,差了两岁。 那再像,也终究不是他了。 大红衣闭上眸子,久久不动。 陈长安回到九楼,打开房门,意外见到多日不见的大宫主,此刻正闲暇以顾地看过来。 大晚上的,怎么都不睡觉。 陈长安心底有些腹诽,面上恭敬地对着端坐不动的大宫主行了一礼,开口问道:“大宫主,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要吩咐长安去做么?” 李道衍儒雅脸上笑容和睦,“陈长安,方才你去了八楼,陈太平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们这些学宫的乾榜就要去连山了?” 陈长安对此没有隐瞒,点了点头,静等下文。 大宫主道:“连山道藏,乃我道门一脉圣地,天下道法俊彦皆聚于此。如今又到了三年一次的山试,我青州道学宫,说是青州内第一等,可放眼整个天下并不如何,就是在大景朝也比不过许多学宫。近些年私下里都在传,我去连山,都只配坐末席。想来,要不是学宫的教谕不错,青州许多年轻人是不会选择我这座学宫的。” 陈长安小心翼翼道:“青州道学宫在长安看来,就是当世第一等。” 大宫主对此不置可否。 他看着眼前谨慎如初的棋子,开口道:“陈长安,知道我最不喜欢你身上哪点么?年纪轻轻的,却一身暮气,一点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飞扬棱角。我记着大比时,你可是锋芒锐利的很,怎么一下了擂台,就这一身的市井烟火气?处事可以圆滑,但不必太过求全,不然总是会被人看轻的。需知,你如今是青州道学宫第一等,去了京都,代表着学宫的脸面。” 李道衍声音温醇,谆谆教导,“无论何时,需得大气些。腰不可弯,不想笑时,就便不笑。我道学宫虽然排名不济,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陈长安眸子一凝,果如大宫主所说,挺直腰杆,不卑不亢。 早些时候被收敛的锋芒,隐隐有着几分出鞘气势。 第65章 勘破隐秘 顾南九楼,四角夜明珠高悬,华光明亮。 书案上一鼎清神静气的熏香,飞烟袅袅。 容貌儒雅的李道衍安然静坐,继续说道:“你在楼内这几日,我也看了几日。小心有余,果决不足。林玄机悉心雕琢的棋子,再加上夜照司夏妙嫣帮忙打磨,蕴养出了那份静气,可也让你处事太过阴柔。” 他看着锋芒微露的陈长安,语气依旧温和,“我观你除去每日翻看书卷外,就是观想打坐,每日休息时辰不过一二。这般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勤勉,依着你的根骨资质,怎么一身灵力气机,却是丝毫未得寸进,反而有些江河日下之势?” 陈长安心中警铃大作。 在楼内这些时日,他只敢修行《太上观想经》,每日不敢有丝毫逾矩动作,就是生怕被人窥破体内藏着祸端。 可眼下,大宫主明显是瞧出什么来了。 没想着去狡辩。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余光落在不远处的朱窗方向。 明知是在痴心妄想,陈长安也绝不愿束手就擒。 “你不说,那我便只能猜了。” 大宫主的声音依旧温和,“十三日前,我隐隐觉察到,天地间有一股极为恐怖的神识,在游走巡查。那股威势,已远超三品境界,便是二品也极有可能。我当时还觉古怪,洛水之约后,三品就不得行走世间,怎么还会有二品真君刻意探查宛平府。后来,白家那位许是心有所感,出楼之前给了你批注,我目光才落到你身上。” “那时候你气机薄弱,我看不真切。等到乾榜之争时,才窥探出一二,明明不到九品,气机却绵延悠长,远超自身境界。更古怪的是,你在顾南楼这段时间,那神识,竟然一次也不曾出现。” 他语气静静地问道:“陈长安,天地灵力,还好用吧?” 轰! 陈长安一直紧绷的身子再不犹豫,瞬间出手。 数根冰棱当面直射李道衍眼眸。 脚底藤蔓飞速游离,冲向对方双腿。 屋内一团尘沙飞起,遮蔽视线。 进攻、限制、遮掩。 一出手,就是三记不同道法。 陈长安已经将自身灵力发挥到了极致,也没指望着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只想给自己争取一丝生机。 林玄机这个差三品一线的都看不破他,李道衍却是清清楚楚,那对方无疑是真君境界。 觉灵对真君? 蚍蜉撼树。 可就算是死,也得站着死才行, 尘沙之间,陈长安身子急速暴退,一个纵身落到朱窗处,迅速推开,作势就要跳下去。 李道衍一直静静地看着,轻轻叹息了声。 陈长安纵身一跃。 楼高风急。 无数的声音呼啸而过。 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就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地面并不是楼外的泥土,而是九楼昂贵的大果紫檀。 再一抬眼,眼前的大宫主正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含笑看过来。 陈长安直起身子,眉眼阴冷。 “我要想杀你,早就杀了。” 李道衍平静道:“两山传世三千年,修行法门都是依照天地运转,让修士于体内自成一方天地,靠着观想打坐,点滴积攒灵力。下三品修行,不仅要天资根骨,还需得毫不松懈的水磨功法。是以,世间无数修士,明知周身窍穴有不下三百六十处,到了九品点窍境,也只愿点神阙、中宫、泥丸三窍,灵力贯通勾连,形成周天,从而达到八品通幽。这些人,不是天资不够,根骨不行,而是熬不住灵力积攒打磨的苦功夫。毕竟再怎样不济的八品,也终究是八品,绵延寿元不说,手段也要超出九品不少。” 也不理陈长安是何反应,他继续说道:“三千年来,不是没人动过其他心思。天地灵力亘古长存,源源不绝,要是能化为己用,自然比辛苦打磨要省事些。早些年尚有许多不知死活的修士,妄图吞纳天地灵力,可人体脆弱不堪,体内经脉窍穴哪能承受得住狂暴的天地灵力,大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更是将之列为邪魔外道,一旦发现,格杀无论。” 陈长安手指微动。 李道衍对他的小动作一清二楚,不以为意,“但这世间终究是有些天赋卓绝之辈,能够另辟蹊径。一千年前,便有人创下了一种修行法门,可以夺取天地灵力,化为己用。外人不知那法门如何,我却是知晓的一清二楚,那是配合符篆夺取天地灵力,被两山称之为窃灵的法门。” 陈长安身上隐秘尽数被他说破,一时间不是惶恐,而是有些如释重负。 终于,再也不用担心一个不慎,就被人觉察古怪来了。 长长吐出一口气,陈长安也不再想着逃跑。 他走到一旁,拉过一把椅子,不同于往日的如履薄冰,姿态随意地坐下去,静等下文。 大宫主笑了笑,“这世间有许多隐秘,是目前的你所接触不到的。你只需明白一点,这个窃灵法门,并不只有你会,你体内的那枚符篆,也并不见得多稀奇。一千年前,先天至宝级别的符篆就有八枚。如今存于世间,我所知明确去处的,就有三枚。陈长安,放轻松些。” 陈长安彻底放弃了那些小心思。 原先还以为自己身上藏着了不得的惊天隐秘。 被他一一戳破后,确实觉着也不过如此了。 不再犹豫,他直接问出心底疑惑:“为什么不杀我?” 李道衍说:“你要是窃取我的灵力,自然早就杀了。” 陈长安哦了一声,知道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便重新换了个,“符篆到底是什么?” “去了连山,你自然就知道了。” 陈长安皱了皱眉,“我还得去连山?” 李道衍耐心解释道:“我能瞧出你的古怪,无非是你境界太低,遮掩能力太弱。一旦你入了九品境,修为不到二品,就瞧不出你灵力的古怪。山上虽说真君境界的不少,但大多闭关不出,至多不过几个三品负责事宜。” 他儒雅的脸上春风和煦,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森森的,“要是你在连山碰上了二品,那也就只能怪命不好了。不过,你要是机缘不好,气运不足,我也不会让你来做这个甲子,去争接下来的山试第一等了。陈长安,你只能向前,一步也退不得。” 陈长安眼眸低垂,默然不语。 李道衍开诚布公的讲完这些,便什么也不再说地走了。 这一夜,他听到的消息实在太多了。 林玄机、陈太平、李道衍。 许多以前的猜测一一被证实,点破。 而一直以来,他所隐忍的隐秘祸端,也被大宫主悉数戳破。 陈长安一时有种恍然若梦的不真实感。 许久,空荡荡的房屋内,他抬头轻笑,“棋子么。” 这一夜,陈长安没去修行,也未翻看怀里的剑经,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眸光流转,心思不知。 第66章 修行 顾南楼,楼高数十丈,俯瞰整座学宫。 陈长安在楼内枯坐一夜之后,并无丝毫疲态。 次日醒来,睁开漆黑的眸子,他先将怀里的太平剑经翻了一遍,与记忆里仔细对照,一字不差,便点了小火球将书卷烧毁,燃成灰烬。 一切做完之后,陈长安眸中金光亮起,仔细打量着九楼内的一切。 无数天地灵力氤氲四周,比之前在旧雨巷的住处,不知要强出多少。 眼前所见也和窃灵时也有所不同,此刻能清楚地分清灵力属性如何,也能看见每一种灵力不断游离变化的轨迹。 陈长安并不识得厉害。 眸光不断游移,屋内四角,各有一枚纹络各异的符篆,隐隐中勾连成某种阵法,虽认不出,但能感受到屋内游离的灵力,循环往复,一丝不多,一毫不少。 陈长安用心地将四枚符篆形态记在脑中,再三确认屋内灵力充裕之后,不再计较其他,盘膝而坐。 体内符篆早已是饥饿难耐,谨慎如他,被大宫主点破隐秘之后,在顾南楼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开始修行窃灵。 神识落在神阙内符篆之上,道法运转。 四周灵力点点滴滴,游离而来。 起初尚只是在点滴积攒,后如水流,潺潺涓涓。 陈长安盘膝静坐,运转窃灵道诀,不断吞噬周身天地灵力,全然不顾是否会引起神识探查。 他分神二用,一边修行窃灵,一边在识海里将太平剑经反复揣摩,细细思量。 毫不懈怠。 陈太平给的剑经,字句大气磅礴,属于提纲挈领一类的剑道法门,被两山誉为攻杀第一等,其内容并不如何繁琐晦涩,通篇也不提剑法如何,只说剑气。 由气叠势,转而论术,以术入意,直指煌煌剑道。 陈长安心中思量,小心推衍的同时,体内灵力气机节节拔升。 有着李道衍坐镇学宫,那恐怖神识并未出现在此,陈长安得了契机,如此不眠不休,吞噬灵力近乎半月光景。 他以凡夫俗子的身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吞噬灵力,进入了近乎真君境界的辟谷神游状态,委实古怪绝伦。 便是暗中观察的李道衍也有些琢磨不透。 他这一脉,对窃灵并不陌生,早些年师祖没死的时候,他也见过,可远没有陈长安这般诡谲玄妙。 到了最后,他刻画在九楼的四枚符篆通通消散,楼内天地灵力被抽取一空,再也无以为继时,入定半月的陈长安终于醒转过来。 不仅毫无半点疲态,甚而神气完备,体内灵力浑厚,周身三百处窍穴尽数填满,已稳稳站在世间九品境最顶尖的层次。 要不是楼内灵力被吞噬干净,陈长安又出不去,他有自信,便是剩下的窍穴,要不了几日,也能一一点亮。 陈长安到底有着不可对人说的野望,想多积攒点本钱,否则完全可以勾连窍穴,形成周天,瞬间达到八品通幽境。 当初大红衣从二十楼一层层退下,便是这个道理。 入定这么长时间,好处不小,体内祸端也渐显。 半枚符篆在天地灵力不断蕴养之下,陈长安已经能隐隐感应到,虚空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机牵引,有几次甚至能看见符篆内半睁半合的黄金眸子。 威严玄奥,带着森冷杀机。 修行一十五日,不断吞噬天地灵力,夜以继日,填满三百处窍穴,看似神速,可绝大部分灵力都吞入了符篆口内。 这尊饕餮胃口之大,实在出人意料,到了后来,吞食之快更是令陈长安头痛,倘若不是他拼命压制,只怕后面自己一丝灵力都分不到。 这就极为可怖了。 虽说暂时与符篆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可一旦无法窃取灵力,积攒灵力又满足不了对方,说不得最后就会被反噬,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以目前符篆的吞噬速度来看,陈长安觉着,那一天,只怕不远了。 果然是福祸相依,自己一步也退不得啊。 修行多日的陈长安回过神来,伸了伸僵直的身子,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出通体舒泰。 便在畅快淋漓时,蓦然发觉身侧不远处,离州大红衣正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来了多久。 大红衣不谈钱时,便如仕女雍容,说话间都带着股清冷疏离感,“再有半月,就得动身去京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练剑?” 陈长安吞噬灵力期间,早就对太平剑经滚瓜烂熟。不过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到底如何,还要试一试才能得知。 他极善于察言观色,自然能看出红衣的淡漠,要是以往,他或许还会刻意亲近,讨好陈太平两句。 那晚李道衍说需得大气些,他便不再有意藏拙,此刻也一改常态,轻声笑道:“我已尽得剑经真意了。” “哦。”陈太平眸光不动。 在陈长安眸眼骤缩的同时,大红衣并起两根剑指。 虚空之中,一柄飞剑蓦然浮出。 剑意森然。 也不停留,飞剑势若奔雷,直指大言不惭的陈长安。 早见识过她的剑道手段,当初体内还残留着磨人的剑意。陈长安后来细细推敲,必定是大红衣故意留下的,虽说赚了不少银子,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输,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不快意。 女子的小心思便是如此。 陈长安没有傻到会硬抗这一击,身子一退再退,双手拈动数下,眸中金光一凝,紧紧盯着空中飞剑走势,期望能够躲过这飞来横祸的一剑。 能够窥破一切虚妄的见灵真经之下,果然能瞧出些门道。 无数的剑势路线,一一显现。 陈长安不断避闪,左右腾挪,险之又险地避开数次攻击。 大红衣轻轻咦了一声,飞剑在空中蓦然止住,旋即平平无奇的剑身吐出一丈凌厉的剑芒。 一旦碰着,便非死即伤。 “接我这剑试试。” 陈长安识得厉害,根本就不会不知死活地去硬接,打不过就逃,反正她是七品筑蕴境巅峰,又是那位城主的嫡传,并不丢人。 陈长安安慰自己,作势要逃。 可惜,身子还未动弹,那柄飞剑便呼啸而来,快如疾电,瞬息便至。 饶是他能看清飞剑轨迹,在巨大差距面前,也根本无法逃开。 还不待飞剑靠近,仅剑身包裹着的凌厉的剑芒,就迫得陈长安一撤再撤。 轰! 陈长安只来得及凝出一层冰盾挡在胸口,稍稍挡了一下,随即整个身子便被剑芒击中,巨大的冲击力将狠狠砸向身后的木墙之上。 整座顾南楼好似微微晃动了一下。 底下守经老道睁了睁眼,继而又缓缓闭上。 顾南楼,如山不动。 第67章 赚钱 陈长安重重撞在墙上。 巨大的冲击力道之下,按理说得撞碎一切,直接让他破楼而出。 可这座学宫修行圣地,纹丝不动。倒是有着九品灵力护持的陈长安,没被剑势伤到,反被墙上的反震力道,差点给震出一口猩血来。 颇有些狼狈地看着悬停不动的飞剑,陈长安苦笑道:“师姐,用不着如此吧?” 大红衣眼神淡淡,“尽得真意?” 陈长安讪讪一笑,并不接话。 似是觉着无趣,陈太平松开手中道印,撤去随手凝结的飞剑,淡声道:“剑意相通,可不是坐而论道能做得到的。” 陈长安好似没听见她的话,看了眼比之前要疏离的红衣,他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尘,便自顾自地走到梨木桌旁,拿起桌上的水壶,连灌了好几口,再捡起桌上糕点,放入口中。 精神再怎么饱满,灵力再怎么浑厚,也终是肉体凡胎,抗不得饿。 他能以凡夫俗子之躯入定十五日已是骇人听闻,此刻转醒,又挨上一剑,腹中早已雷鸣。 狼吞虎咽。 吃完桌上所有食物后,也不过半饱,陈长安看向大红衣,开口道:“师姐,真要砥练剑意的话,总得让我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啊。” 大红衣闻言,疏离的眼神微微一亮。她伸出一根手指,开口道:“一百两银子。” 得嘞。 陈长安翻了个白眼,还真是趁火打劫,什么价都敢开。 一百两银子,先前林玄机每个月给的月钱也才不过二两,得不吃不喝积攒四年。 不过,是得赚些银两了。 当初夏妙嫣说,梅影居一道董宛肉就得五十两银子。 京都居不易啊。 他先前在李记面馆时,就有制作味精调料的想法,民以食为天,大到豪门望族,小到市井小民,都少不离烧菜做饭。 其中利益,足可想象。 只是那个时候一直忙着修行,争夺乾榜,没那个闲工夫。再者,见过不少权贵巧取豪夺的手段,他很清楚,一连三个月的丁字评等,全无自保能力,往往忙活半天,最后都得给他人做了嫁衣。 运气不好,说不得还会因此丢了性命。 便一直没去做。 如今背靠几大势力,就不用顾忌许多了。 陈长安看着大红衣片刻,慢悠悠地开口道:“师姐,一百两我没有。不过我倒有桩赚钱的买卖。” 大红衣眼眸亮起,态度温和几分,“什么买卖?” 陈长安也学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轻声笑道:“十万两,卖给你。” 大红衣亮起的眸子瞬间沉了下去,剑指并起,声音冷冷清清,“陈长安,你是想骗我的银子?” 果真是视财如命陈太平。 生怕她再给自己来一剑,陈长安赶紧开口道:“师姐,真的值十万两,天地良心啊。” 大红衣冷哼一声,明显不信。 她将甲子第一等的脸面丢了,才卖了十一万两。陈长安一张口就是十万两的买卖,由不得她不怀疑。 要真有这么赚钱的买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欠着她一千两银子。她迅速回想了一遍袖遮的卷宗,确认上面没有丝毫陈长安经擅于经商的记载。 陈长安对她的狐疑心知肚明,也不再故弄玄虚,解释道:“我知道一种提鲜的调料秘方,就算一碗极普通的面条,加上些许,也能使口感提升好几个档次。师姐,你说值不值这个价钱。” 大红衣打算去京都之后,就很爱钱。她虽不擅商贾经营,眼界却是极为开阔,陈长安话音一落,她就能觉察到其中的巨大利益。 要真如他所说,那确实是一桩赚钱的买卖了。 “什么秘方?”陈太平看在银子的份上,语气温婉了许多。 陈长安端起桌上茶水又喝了口,摸了摸半饱的肚子,苦兮兮道:“师姐,我真饿了。” 陈太平秋水长眸微微一凝,深深看了一眼陈长安,她下楼之前语气不善道:“敢骗我的话,一剑杀了你。” 陈长安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大红衣速度极快,不过半刻,就重新上楼,亲自提来一大盒吃食。 饭菜俱佳。 陈长安不去看她脸色几何,也不客气,直接开动,风卷残云。 吃完所有饭菜后,陈长安这才心满意足地喝了口水,看着坐在跟前的大红衣,“师姐,秘方十万两我可以卖你,不过得加一个条件。” 谈钱时不再端着架子的大红衣皱了皱眉,开口道:“说说看。” 陈长安一脸笑意,“陪我练剑。” 大红衣明艳动人的脸上,瞬间起了一层寒霜,嫣红的唇角微微勾起,笑容讥诮,“陈长安,你在想些什么呢?” 离州大红衣,心思剔透,这些年虽端坐顾南楼不动,也见惯了一些蝇营狗苟的伎俩,于她而言,世间的温柔是给公子的,除此之外,天下所有人都不过云烟过眼。 就算陈长安长了一张相似的脸又如何? 能给他剑经,已是极致。 再想自己亲手去教? 断无可能。 陈长安也不意外她的反应,神色不动,伸出一根手指,轻声道:“每日只需你出一剑。” 对这个回答陈太平倒有些意外。 剑道法门,求意不求术,讲究的是剑意入道。 她三岁时开悟,得尽夫人真传,尚且需要砥练二十载,才约莫有了几分夫人的剑意。陈长安妄图一剑之中感悟真意,以窥剑道? 痴心妄想! 大红衣不言不语。 陈长安也不指望她立时回答,将碗筷一一放回食盒,又转身回到书架处,翻出大宫主的书籍慢慢看起来。 许久,陈太平的声音才冷幽幽地传过来,“我会每日出一剑,挡不住,你就死了。” 陈长安好似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冰冷意味,笑容灿烂,“如此,那就最好不过了。师姐,十万两银子拿来,秘方立马奉上。” “是九万八千九百两。”大红衣算得清清楚楚。“另外,我需要你亲手制作一遍,如果骗我,那守阙剑,我就只能自己去取了。” 世间许多道法秘术,即使得了原文真意,若无人授业解惑,除去资质悟性逆天的外,大多都是无头苍蝇,无从下手。 道法如此,陈长安所说的调料秘方亦然。 第68章 剑有两刃 对于这个要求,陈长安没有丝毫意外。毕竟是十万两银子的买卖,换谁也得看上一眼才放心。 陈长安提笔在纸上刷刷写起所需耗材。 一手楷书,骨力遒劲,棱角峻厉。 干香蕈、干紫英、毛虾皮,各半斤,铁锅一口,陶罐一只。 想了想,陈长安要求道:“我还需要一名会火属道法的,只用九品境就可以了。” 配制调料,少不离火候把控,修为并不需要多高,会火球术足矣。 其实这种术法他也能施展出来。不过,只要三品的李道衍不说,陈长安并不打算再让任何人知晓他灵力的古怪。 这世道人心险恶,即使不用刻意迎奉,也需得谨小慎微,方能活得长久。 大红衣对他要求火属道法修士不置可否。 神情淡淡地拿过写好的纸张,看了一眼,眸子里有些狐疑。 上面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她估算了一下,除了铁锅稍稍贵上些许外,依着宛平府的物价,其他的加起来也不过五到八文。 就这些东西能值十万两? 大红衣看不出其中玄妙,也未多说什么,将纸张收好,提上食盒,出了九楼。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大红衣就带着所有东西回到九楼,丢给陈长安。 和她一道前来的,还有一位熟人,之前的乾榜甲辰,郑红袖。这位在通真楼内淡然自若的女子,此刻跟在大红衣身边,显然没了当初那份静气,神色间藏着几分小心谨慎。 等上了九楼,见到被整座学宫传的扬扬沸沸的陈长安,郑红袖也是稍稍看了一眼,只觉他气质出尘,俊美无俦。郑红袖英挺眉眼随即低垂,没敢多看。 在外人看来,她是宣威将军的爱女,是学宫一等一的甲字评等,可实则不过是袖遮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陈长安也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话。 伸手将所有的东西从布袋里拿出来,陈长安先让郑袖控火将铁锅热上一遍,自己则是有条不紊地控制水属道法,将香蕈干清洗干净,除去所有赃物,再运用水刀将其切成细丝,控去其中水份后,放入锅中。 “小火球术,只需一二火力即可。”陈长安嘱咐道。 郑红袖点了点头,手中道诀一变,原本炙热的火焰顿时清减许多。 陈长安看了一会,到底是修真世界,不过片刻,香蕈干就已通体干脆。再如法炮制将毛虾皮炒制一遍,约莫八成熟时倒入干紫英,混和翻炒。 陈长安将其中事宜,所需注意节点,一一交代。 一旁的离州大红衣仔细倾听,悉心记下。 等到炒制完成后,再全部放入陶罐内,体内灵力气机运转,一息之间,罐内方才翻炒的食材,尽数化为粉末。 陈长安掀开盖子,约莫半罐的存量,倒也不少。伸出手指沾上一点,舔了下,熟悉的味道遍布味蕾,“嗯,还是这个味道。” 大红衣自然不会去舔,她看了眼郑红袖,这位新晋的袖遮谍子立时会意,走过去,也学着陈长安沾上一点,放入口中。 一双英气的眉眼微微一弯,显然滋味不错。 陈长安笑着问了句,“如何?” 郑红袖也不搭话,拎起铁锅,抱着陶罐回到大红衣身边,再行了一礼,就径直下楼去了。 陈长安苦笑了一声,“师姐,多少也给我留点啊。” “我花银子买的。”大红衣理所当然道。 陈长安伸出手掌,“我那十万两银子呢?” “九万八千九百两。”大红衣分得清楚。从袖口里摸出一叠金家号票递给他,有零有整,突然开口问道:“你这手艺,哪里学的?” 陈长安接过银票,也不去管她心思如何,仔细清点了两遍,确认无误,这才一本正经地答道:“梦中偷学的。” 前尘如梦。 大红衣并不清楚他这句话的含义,只当属于他自身隐秘,不愿吐露,轻轻哦了一声。 等到陈长安重新坐回书桌,继续翻书时,她才缓缓道:“十万两确实是我赚了。” 陈长安低头看书,近乎十万两白银在手,约莫觉着有了几分底气,眸眼不抬地说道:“师姐要是觉着赚多了,那每天多刺我两剑?” 大红衣轻笑了声,转身就走。 等到陈太平走开,确认不会有什么人打扰,陈长安才放下手中书卷,回想她先前御剑动作。 识海画面一帧帧回闪。 并剑指前,右手掐诀数下,以气御剑。 看似凶狠凌厉的一剑,也不过只出了几分力气。 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动作,都被不断放大,陈长安对照识海里的太平剑经,配合口诀,认真揣摩,细细咀嚼。 那晚大红衣跟他说完三个消息后,也只丢给他一份剑经,虽念了口诀,但对其中一些行气窍门,并未传道解惑。陈长安也就只能指望着用些笨法子,每日从她剑势里面揣摩出一二剑意,由此通玄。 可惜这注定了是一条羊肠小道。 运气好些,或许终能走上山去,得望万千气象。 要么,山风一大,吹落下去,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如今仍是局中棋子的陈长安,别无他法,也只能走下去。 他是退不得的。 一整个上午,陈长安都沉浸在大红衣那手剑势里,无法自拔。 大宫主来到九楼的时候,见到心神游离的陈长安,再加上他周身残留的一丝剑气,便知大致缘由。 等到陈长安回过神来,大宫主略微有些感慨,“离州那位的剑道法门,攻杀确实是当世第一等。” 陈长安默然不语。 大宫主温声问道:“陈长安,耗去我四枚聚灵符篆,如今点窍几何?” 三品能够一眼看破境界修为,也是凭借感应灵力才能做到。陈长安如今到达九品,气机遮掩能力已是不弱,他只能觉察出是九品修为,再多,便力有不逮了。 陈长安犹豫了一下,沉声道:“点窍一百五。” 大宫主点了点头,笑道:“很不错了,短短十五日,能够点窍如此数目,已是难得,这样推算过来,你体内大抵是枚六纹符篆了。” 陈长安不知他是真的被自己瞒下,还是故作不知,没敢搭话。 大宫主解下腰间佩剑,剑长三尺,剑鞘上饰有七枚宝珠,剑柄长穗,佩山玄玉。 他轻抚长剑,唏嘘道:“陈长安,剑道法门我是不懂,这柄玄离陪了我近十年光景,一直不曾出鞘。” 这位学宫第一人笑了一下,将长剑放于桌上,“既然你要学剑,我便赠给你了。不过,点窍一百五,终究还是差了些,拿不下山试第一等的。陈长安,你需知道,剑有两刃,既可杀敌,倒转回来,也可伤及本身性命。” 陈长安好似听不出他话中真意,神情自若,不为所动。 第69章 修行需得疯魔 李道衍留下佩剑,又在屋内转了一圈,重新种下四枚符篆勾连起聚灵阵法,就走了。 陈长安眼神落在梨花木桌的佩剑上,卖相极其不错,仅就剑鞘的宝珠而言,就值得上百两银子。 仔细打量了几眼,陈长安并没伸手去碰。 他能听出大宫主最后走时的意思。这柄蕴养了十年剑气的佩剑给他,绝不仅仅是让他用来练剑那么简单的。 这柄剑,既可在危难时帮他杀人。也会在最后,他拿不下山试第一等时,要了他的性命。 即使相隔六千里,大宫主也有这个底气。 洛水之约后,三品真君受两山约束,不得行走世间。偏偏他这个自嘲只是四品离窍,实则真三品神游的,游走红尘,万事无碍。 神游一气千万里,以陈长安目前的处境和修为,根本无处可逃。 好在不同于先前争夺甲子时的冷眼旁观,这次,多少给了点实惠。 满楼被符篆聚集过来的本源灵力,蕴养十年的玄离长剑。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契机。 陈长安多少有些贫穷乍富,对那些敲打也就不甚在意。 到底是市井出身,命如草芥,给一点阳光雨露,就觉着知足了。 至于他心底到底埋着怎么的不甘和野望,唯一知晓的宋青瓷已在京都,而对于李道衍、林玄机这些棋手来说,并无多少不同。 局中棋子陈长安认得清现实,在顾南楼剩下的时日,除去继续吞噬天地灵力,点周身窍穴,蕴养体内的符篆外,便是昼夜不停地翻阅楼内道法,揣摩大宫主的批注开阔眼界,以及悟剑练剑。 一日时辰不过十二,陈长安不敢有丝毫懈怠,休息的时间,一缩再缩,最后只剩盏茶功夫,稍稍小憩。 大景三十六州,青州道学宫不过末等,边上还有着武周李渔,西魏慕容自在,这些当世翘楚环伺在侧,陈长安可不觉着,自己这区区九品点窍境,就能跟这些人一争长短。 想要面对这些人时,能有所底气,自认资质不好的陈长安,就只得近乎不眠不休的靠着勤勉,努力追赶。 即使每晚闭目小憩的功夫,陈长安识海里也在不断推衍烟渺浩瀚的道法,以及揣摩大红衣白日里雷打不动的一剑真意。 那日将调料卖给大红衣过后,第二日她便毫无征兆地出了一剑。 许是觉着十万两是占了大便宜,她御起的不再是随手凝出来的长剑,而是吴见陵身死之后,学宫扣下来的符剑小藏。 剑长四尺三寸。 悬在屋中,一剑好似千万剑。 剑势一动,便有万钧风雷。 大红衣当初冷言冷语,说要是挡不下就得死,真出手时到底是留了情分。 剑意敛去七八。 饶是如此,陈长安也得仗着见灵真经,和体内三百窍穴的磅礴灵力,毫无间隙地升起一座座冰墙,才能避免被一剑贯穿,口吐鲜血的下场。 第一日升冰墙五十道,并不敢与小藏硬抗。 第二日,许是陈长安灵力精进不少,冰墙只升二十道,依旧靠着道法阻挡,没去问剑。 到了第三日,陈长安第一次不用道法,强行以臂使剑,手中玄离隔着剑鞘,正面硬抗大红衣的风雷一剑。 风雷之中,满屋剑意。 陈长安衣袖被大风吹起,飘摇作响。 他眸眼金光闪动,死死盯着那柄藏有三千剑意的符剑,仿着大红衣的动作,隔鞘递出一剑。 玄离藏锋于鞘,与小藏隔空相撞。 两股无形的无数气机绵延炸开。 一声轻响过后,陈长安好不容易买来的月白衣衫尽数破碎,身子被巨大的力道撞飞数丈,跌落墙角。 离州大红衣,敛去七八分剑意一剑,威势依旧如此。 那一晚,陈长安没去翻看大宫主的批注,盘膝静坐,细细感悟,仔细琢磨,反复咀嚼大红衣使出来的那剑。 切身问剑之后,再对照太平剑经,就要少去镜中观花水中望月的朦胧感。 这一夜,他横剑于膝,约莫算是摸到了点剑道法门的门槛。 之后几日,他每日都分出不少精力,握剑练剑,没什么剑招套路,只是基础的动作,刺劈挂点,耐心打磨。 大红衣许是发觉陈长安不仅灵力气机愈发雄浑,连出剑也有了几分剑势后,一改之前的风雷剑,再出手,剑意缥缈,小藏神出鬼没,防无可防。 陈长安没少被小藏击飞数丈,摔个灰头土脸。 一连过了十数日,陈长安挨了十几天的摔打之后,终于灵犀一照,真正从大红衣的剑中悟出自己的一剑来。 是一招守字剑。 藏体内灵力气机于剑身,层层叠势,剑势凝而不散,剑身画圆时,蕴藏气机吐露。 便有方寸三尺的大圆,守在身前。 这一日,小藏符剑被挡在圆外,一毫不得寸进。 即使是堪堪挡住剑意骤减的小藏,陈太平依旧有些失神,招回符剑后,颇有些意兴阑珊地走了。 陈长安对此,全无丝毫得意。 他的剑势,不过以臂驱使,离大红衣那般以气御剑还差的远。 真要靠着灵力气机驱使长剑,他自问也能做到,可终究是失了神意,威力还远不如使用其他入阶道法。 为此,陈长安也无可奈何。 剑道修行需得点滴之功,丝毫急切不得。 这一晚,陈长安修行窃灵,吞噬灵力填满第三百六十四处窍穴,仅差一窍,便得九品大圆满。再翻出大宫主的书卷批注,字字揣摩。三品真君境的经世道理,人生体悟,于陈长安看来自然大有裨益。 做完这些,依旧没去休息,不是不想,而是时日无多,不敢懈怠。 他静坐在书桌之后,玄离放于手边,敛气静神,默默思量白日的那一式守拙,总结得失。 清冷教谕夏妙嫣来找他时已是下半夜。 月照楼宇。 夜照司的外围行走,看了一眼书桌背后的陈长安,开口道:“陈长安,勤能补拙不假,可须知还有过犹不及这句,像你这种疯魔修行,多贪一日之功,小心一步走错,再也超生不得。” 夏妙嫣总是道理一箩筐,陈长安也懒得去猜她话外之意,抬眸看她,笑道:“我根骨不行,就只能用这种笨法子。夏教谕,这么晚了还来这里,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第70章 一夜不寐 如此深夜,夏妙嫣来找他,自然不可能是来闲聊叙旧的。 自从知晓她是夜照司的外围行走后,陈长安对这位清冷教谕的戒意,心底更多几分。 她除去那日送来一瓶疗伤药,说了会银两事,这些时日一直不曾出现。眼下却不知又为哪般。 与林玄机看人时眸眼月照雪冷不同,夏妙嫣看人,眼神虽然清冷,但少了那股子高高在上的睥睨。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气机愈发内敛的陈长安,开门见山道:“你这般疯魔修行,需得小心被人度了去。” 陈长安右手轻抚剑鞘,默默蕴养辛苦领悟的剑意,不动声色问道:“修迷楼山?” 夏妙嫣推开九楼朱窗,遥望学宫外围,没正面回答,只讲起一些消息来,“大比那日,学宫觉察出知州嫡子孙春雪被强行度化,二宫主李道玄与掌律冯玉堂,当日便出了学宫,杀了不少浮屠的谍子。” 通真楼当日,孙春雪念珠数转,上面亮起淡淡金光。 陈长安当时就有所察觉,要不是他神阙内有着尊来者不拒的凶兽,只怕当时也得被修迷楼山手段所制了。 他心里想着,只听得夏妙嫣继续说道:“那一日,学宫斩首三十人,其中五品一人,六品两人,看似宛平府内浮屠已伤筋动骨,蛰伏不出。可便在方才,浮屠内的潜伏多年的谍子传回密报,宛平府内还有位一直坐禅不动的自在天上师,如今动了。” 夏妙嫣说着,回眸看他,局中棋子陈长安此刻抚剑不语。 他识不得厉害,夏妙嫣却是清楚。 浮屠里自在天的上师,类似于夜照司太阴星主这样的身份。其境界修为,依照修迷楼山的境界划分,已是四品无相境了。 夏妙嫣郑重其事道:“连山四品称为离窍,修迷楼山的四品,则为无相。何为无相?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号称众生无不可是我,我亦可为众生。陈长安,你需得小心些。” 玄之又玄的说法,陈长安却是听出其中的危险意味来。 这种类似于化身手段,真要狠心对付自己,那他无疑是九死一生了。 陈长安眉头微皱,手指搭在剑柄之上,迎着夏妙嫣的眸光,沉声道:“还真是够看得起我的。” 夏妙嫣雪白衣衫被夜风轻轻吹起,连带着她耳鬓发丝,也在迎风而动,只是眸光不动分毫,清清冷冷的,“殿下一路西行,所遇人物不知凡几,偏偏给了你八字批注。世间眼光便都要落在你身上,山下如此,山上亦然。” 香火之争么? 陈长安对这个说法却是有些不信。 这世间福缘深厚的不知凡几,他至今不过区区九品境,根骨机缘都算不得顶尖。而气运一说,他更是靠着白薇的批注,才有些许缠身,离那些一出生就有玄妙异象,万鲤朝后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就算两山再怎么相争,也不至于现在就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更不会派出四品在景朝动手。 其中利弊,完全得不偿失。 夏妙嫣似是猜出他的心思,关上朱窗,低声道:“根骨气运只是其一。再一个,则是前些时日,永安镇的秘藏线索。夜照司多方探查之后,抽丝剥茧,擦去不少遮掩后,才查出那个地方恰巧是你八岁之前住过。如今想必浮屠也摸索出这个消息,那位四品上师这才动了。浮屠自在天,向来苛求万无一失。” 永安镇。 秘藏线索。 陈长安回溯记忆,十几年的人生浮光掠影而过,丝毫记不起小时住的那座破旧小院,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位老仆也平平无奇,饿了要吃饭,被打了会吐血,病病殃殃,毫无隐士高人的风范。 他心念数转,猜测她来此间的真正目的。 陈长安起身提剑,走到夏妙嫣跟前几步,笑道:“夏教谕,你今晚过来,不会是来问我什么秘藏线索的吧?事先说好,我啊,确实是在永安镇活过一段时间。边陲之地,能活下来都是艰难,那时日每天想着的都是米面馒头,可没心思去注意其他。” 夏妙嫣记起不久前他还是卑躬屈膝溜须恭迎的姿态,眼下跳出小井,蕴养气机约莫一月之久,虽无那些世家子弟仗势之后的凌人盛气,但说话做事,终究是与之前有所不同了。 也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脸更要俊美出尘,她还是觉着,那日在翠微居时,他说话做事,才最为合眼。 夏妙嫣眸光有些悠远,声音轻柔,字句却是清清冷冷的,“陈长安,我先前说过,世间不过利弊二字。你要是能取得山试第一等,夜照司自然不会多问什么。” 陈长安对这个回答有所预料。 连山第一等,那已是能步入洛书的存在了,身份尊贵,不输俗世绵延千年的显赫家族。 陈长安有着蕴养多日的眼界气魄,也有着察言观色熟稔于心的溜须手段。见着夏妙嫣这般姿态,他眸光就要真诚许多,笑道:“教谕,您说的话,长安自然句句记在心中,一字也不敢忘记。只是长安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秘藏线索,值得西魏出动四品上师?” 夏妙嫣对陈长安拐弯抹角的刺探消息莞尔一笑,笑容淡薄,“陈长安与其好奇秘藏线索,还不如想着怎么自保才是。面对修迷楼山的四品无相,需得道心圆满,精气完备。你要是再这么疯魔修行的话,说不得就被那位窥准时机,给度化了。” 夏妙嫣最终也没告诉他,两朝所争的究竟是什么秘藏线索,飘然而去。 楼内人陈长安眯眼盯着她下楼的地方,良久,才重新坐回书桌,将玄离放置桌上,仔细思索一遍夏妙嫣话里话外的深意。 利弊二字,尽数拆碎,小心分析。 白薇的八字批注在前,只要他地位越高,白薇声势也便愈盛,那些虚无缥缈的气运就会水涨船高,日后收益自然丰厚无比。 夜照司对此早就算得一清二楚,在山试结束之前,断不会为了一个秘藏线索为难他。 而西魏浮屠就有所不同。 先是孙春雪种因一手,后有着学宫为此大开杀戒,如今那什么秘藏线索兜兜转转,又牵扯到了他身上。他与西魏之间的果报,便越扯越深。 那位四品上师,大抵是会选择他尚在青州时动手。 青州去京六千里,一路东行,离西魏便是越远。三品真君不出,四品看似无敌,可大景三十六州,哪一座没几个四品坐镇? 自在天想要全身而退,唯有青州才是最好的机会。 更何况,他与青州顶尖势力尽数交恶,那些人自然是巴不得他早点去死。说不得,背地里还会对那上师各种支持。 陈长安将此中因果,掰开揉碎,细细思量。 不知觉间,东方渐白。 到底没听夏妙嫣的劝告,陈长安一夜不寐。 第71章 死了多可惜 明知面对那位四品无相,需得道心无碍,气机圆满,陈长安依旧选择疯魔修行,竭力压榨所有时间,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提升自己。 连山第一等也好,取回守阙剑也罢,绝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局中棋子陈长安,只得抓住所有变强的契机,一刻也不敢停歇。 修行如此,练剑也是如此。 有着不疯魔不成活的执拗。 陈长安修行之时,顾南楼外,学宫另一座藏书楼,一直按时点卯的老道,难得早早开了大门,此刻正躺在那张略有些老旧的藤椅上,轻摇蒲扇。 学宫第一人李道衍站在他身边,看着顾南楼方向,有些唏嘘道:“机缘气运这种东西,还真是奇妙的很。不过一颗局中棋子,这些时日,那一身气运,竟隐隐有些了大气象。” 老道闻言瞥了他一眼,手中蒲扇摇了摇。 李道衍脸色如常,不去看师兄的脸色,轻声叹道:“这一个月来,宛平府天地灵力异动的事情,连山已经几次质询,修迷楼山也多次照会,如今更是让那位离三品一线的上师于府内行走。陈长安之前说他体内开窍不过一百五,我还以为不过一枚六纹符篆,如今看来,他当时必定隐瞒开窍数量,那枚符篆,应该不下八纹。” 老道没有答话。 一身儒士长袍,气质温雅的大宫主,知道老道的性子,继续自顾自说道:“这些时日他吞噬灵力,疯魔修行,以八纹符篆的速度,如今应该开窍三百处以上了,再加上他学的离州那位剑道法门,到时候山试,必定会让那几个老家伙大吃一惊的。” 老道手中蒲扇摇动,浑浊的眼神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开口说了句不相干的话,“那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吧。” 李道衍清楚师兄说的是什么,也没明确回答,只是温声笑道:“他们死不死,与我们并无太多干系。师兄,眼下麻烦的是,先前青州各方势力都猜测我已入了三品,并不敢妄动,可浮屠自在天的那位上师,如今在宛平府现身,说不得就会被他们推出来,试探一下我的根底。四品无相大圆满,我要是出手,在两山目光之下,可就遮掩不住了。到时候两山绝不会允许我不遵洛水之约,行走世间。倘若不出手,陈长安这颗棋子就得弃了。我虽不在意他的生死,可如此一来,这局棋难免就失了先机。” 李道衍的声音温和,却让老道听得眉头大皱,他手中蒲扇止住风势,浑浊的眼神蓦然锐利几分,“大宫主是想我出手了?” 学宫第一人的李道衍轻轻后撤一步,点了点头,“师兄,我已经将玄离给了他,到时候那位四品出手,还烦请师兄帮他抵挡一二。” 老道看着李道衍,许久,他锐利的眼神渐次变得浑浊,终是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萧索道:“大宫主,或许山上,也并没那么好。” 李道衍再度后撤两步,神色一如既往地温润儒雅,缓声道:“师兄,持续三百年的春秋义战,别人不知如何,你我总是知晓的。”他说着,眸光悠悠地落在顾南楼上,直指人心道:“师兄,陈长安差了两岁,便不是离州少主,死了也就死了,何必如此介怀?” 老道没有作声,手中蒲扇轻摇了几下,眸子里无数光影浮动。 局中棋子陈长安,此刻依旧在不知疲倦地修行练剑。 吞食灵力,推衍道法,开阔眼界,挥剑练剑。 也不知是李道衍的书卷批注,让他触类旁通,还是今日陈太平猛然出的一剑,让他以石攻玉,陈长安自昨日悟出一招守拙后,剑气再度一变,创出了一招天元。 灵力气机附于剑上,以臂御剑,先画圆守拙,挡住身前所有攻势,再收剑三寸,气机回纳三十六转,坍缩压制,层层叠势之后,猛然前刺,灵力气机自剑身喷发而出,守拙圆心一点,便有三丈剑气,凌厉无匹。 两式衔接恰到好处,攻受皆备。 只是这种剑势,依旧敌不过陈太平认真的一剑。 这一日他接连施展出守拙接天元,明明剑势比之前要出彩的多,还是被小藏剑打飞数丈远,甚至比前几次还要狼狈些,不仅衣衫破碎,还第一次受了内伤,吐出一口鲜血。 陈长安也不知她是没收住手,还是故意为之,能清楚感受到离州红衣疏离之后,他剩下的两天,也极识趣地没有再让红衣陪他练剑。 没了离州大红衣的剑意压迫,陈长安就要轻松随意的多,每日除去挥剑练剑之外,倒不用防着大红衣羚羊挂角的御剑。只是如此一来,心神往往就会懈怠不少,除去那两日悟出了守拙、天元之外,陈长安这两日竟一无所得。 好在他懂得知足常乐,心比天高的人,一般都命比纸薄。如今虽不曾再悟出什么剑意,手中剑却是练的更加勤勉了。 玄离隔鞘施展守拙、天元,往往都是随心所致,剑招已趋于圆滑,有着些许剑道影子。 如此过了两日,这一晚,他刚打磨完自身剑意,睁开眸子,就看到林玄机雪冷的眼神,正闲暇以顾地看过来。 见着他修行完,林玄机丰腴的身子轻轻摇曳,缓步走来,眸眼冷如夜雪。 陈长安心底一惊,赶紧起身,手中握住横放在膝的玄离,却不敢有丝毫异动。看着不断靠近的熟美妇人,陈长安心底猜测她深夜造访的目的,脸上却是讨好笑道:“林姨,您怎么来了?” 林玄机走到他跟前,雪冷的眸子并无多少温情,淡笑道:“怎么,这才几日不见,你就这么不想看到妾身了?” 陈长安身体一僵,惶恐不安道:“林姨,长安自然巴不得天天见到您才开心,就怕林姨到时候看烦了,嫌我是个脏物。” 面对这位四品离窍的丰腴美妇,陈长安一直如履薄冰。 林玄机勾起他刻意低下去的下巴,看着这张愈发俊美的脸,雪冷的眉眼眯起,微微笑道:“这张惹人怜爱的脸,死了多可惜。” 第72章 世间无非一个利字 被离三品差一线的林玄机勾住下巴,迎着那冰冷的目光,陈长安右手紧了紧玄离,终究没敢妄动。 好在林玄机虽眸眼清冷如夜雪,并没什么杀意。 她纤纤玉指捏紧陈长安下巴,细细地看着,最终,这位前离州袖遮的谍子,如今的听雨楼主人,慢慢松开手指,轻声问他,“你学夫人的剑道法门,是想着替楼下那位红衣,取回洛城守阙么?” 林玄机的声音很轻,飘若一羽。 听在耳里,却如炸雷。 陈长安心神剧震,右手掌心渗出细细汗珠。 离州坐拥三十万边军,大红衣自然有足够的底气,不用去在乎林玄机如何,甚至面对中宫赵家,也敢自负地说出,不过三王之一。 可在棋局之中努力挣扎,小心求活的陈长安,全无半点依仗,遇着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小心谨慎,曲意迎奉,才能活得长久。 大宫主先前说,腰不能弯,想不笑时,可以不笑。 此刻,陈长安腰弯如草,低着头,一副人下人的诚惶诚恐,“林姨,长安绝不敢有二心的。” 林玄机轻轻笑了一声,淡薄道:“妾身还以为你忘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呢。” 陈长安顿如霜草,身子更弯,不敢搭话。 林玄机极爱于高处看夜景,没去管他的卑微姿态,款款走到朱窗前,推窗而望,薄凉的夜风吹过来,天边星子璀璨,勾月一弯。 “世情最是凉薄,妾身出身离州袖遮,早就见惯了龌龊龃龉之事,人心向来反复,不过一寸之间,却是风波不止,险恶万端。”她看着窗外的星月,声音如夜色幽冷,“这世间不缺狼子野心,也多的是得鱼忘筌之辈。陈长安,你争夺甲子也好,为离州取洛城守阙也罢,这些于妾身而言,并无多少意外。” 陈长安被他点破心思,心神俱骇,眉眼愈发低垂,“林姨,长安丝毫不敢忘记当初的恩情。” 林玄机背身而立,丰腴婀娜的身姿在夜风里,有着几分妩媚,声音却是冷幽幽的,自顾自地说道:“妾身枯坐宛平府二十年,每日居于九层高楼,可再怎么登高望远,目之所及,也不过些许天地。这世间何其辽阔,武周、西魏、蛮荒,那里有着妾身所不曾见过的大景象。妾身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宛平府,朝观东海,夜宿昆仑。这二十年来,妾身一直在青州四处搜寻根骨不错的棋子,悉心培养,指望着总有一个能去连山,运气好些,帮我取回洛城守阙,让我脱离了这座桎梏。” “陈长安,世间所有无非一个利字,所谓的恩情,亦不过指望着将来百倍利益罢了。妾身当初带你来宛平府,无非觉着你颇合眼缘,根骨又不差,这才耐着心思打磨多年,你要是哪天死了,妾身只会觉着可惜,却不会掉一滴眼泪。妾身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林玄机转眼看他,一如既往地卑躬谨小。 她轻笑了一声,“许多事情,妾身不能告诉你,但依着你剔透的心思,想必心里早有所猜测。陈长安,既然都是要去取剑,离州能给你的,妾身一份不少,不能给你的,妾身照样不缺。秘传道法、金银财宝、美婢豪奴,便是妾身自己,都给你,又何妨呢?” 陈长安抬头望她,只见那双夜雪般的眸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林姨。”陈长安轻轻叫唤了一声。 宛平府无数权贵爱慕而不得的丰腴美妇,微微一笑,莲步轻移,走到他跟前。 十四岁时尚且需要仰视的美妇,如今却只到眉眼。 她的声音轻柔,“陈长安,帮妾身取剑尚有一线生机,可要是帮离州取剑,自此就是深渊万丈,不得超生了,你这张脸,要是真死了,怪可惜的。” 陈长安握紧玄离,脸上扯出一抹讨的好笑意。 威逼利诱,不外如是。 林玄机深深看了他一眼,“此去京都,免不了许多杂事,吃穿住行,样样也少不离银钱打点,明日我会让跳莲过来照顾你。” 说是照顾,实则监视。 陈长安心照不宣,没敢拒绝。 等到林玄机走后,离州大红衣就登上九楼,动人的眉眼,不谈钱时,总是带着明月白光般的疏离。 她看着陈长安,道:“林玄机故意开窗,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离州如今除了剑道法门外,确实什么没有,那些美人银钱,也就她能给得起了。” 陈长安少了面对林玄机时的小心戒备,瘫坐在椅子上,苦笑道:“师姐,你也是来敲打我的么?” 陈太平直截了当道:“打磨人的活,我做不来。” 陈长安轻轻哦了一声。 “我只会问剑。”她说着,一身灵力气机节节拔升而起,第一次在陈长安面前展露七品筑蕴境巅峰的气势。 红衣飘摇,她剑指并起,身侧小藏随即绕飞周身。 满屋剑意。 她毫不犹豫,迅速扣了个陌生的剑诀,剑意尽数收敛于小藏之中,剑身之上的玄奥符篆,此刻缓缓亮起。 不同于陈长安之前以灵力催动时的滔天气焰,此刻小藏剑藏锋芒,有着返璞归真的妙意。 大红衣看了他一眼,剑指一动,小藏应势而起。 三千剑气附于一剑。 直飞向陈长安,不偏不倚。 屋内夜风静止。 唯有眼前的长剑,缓慢飞来。 陈长安见识过红衣的御剑手段,根本不敢硬抗,握住玄离,隔鞘画圆十几记,守拙阻挡在前,身子倒退数十步远。 明明是极慢的一剑,却有着煌煌之威,一路势如破竹。 十几记守拙尽数溃散。 陈长安一退再退,玄离画圆不止,守字剑在这一刻施展到了极致。身前三尺大圆化作七尺,竭力阻拦。 可惜依旧挡不住红衣这无华一剑。 剑势一往无前。 陈长安退无可退,玄离一转,咬牙切齿地使出天元。 气机回纳七十二转,坍缩压制,层层叠势之后,六丈剑气,喷薄而出。 与小藏隔空相撞。 倏尔。 夜风静止的九楼,风雷大作。 陈长安看着那柄符剑,隐隐约约,似有所悟。 第73章 剑意即心意 大红衣的剑势,看似无奇,却有着凡眼前所有,皆尽一剑斩之得气势。 天元六丈剑气寸寸溃散。 陈长安看着那柄极慢,却无可阻挡的一剑,似乎蓦然开了心窍,手中玄离回撤,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灵力尽数调动,坍缩回转一百零八转,顺着一口剑气全力注入剑身,继而,挥出平平无奇地一剑。 剑势平平,不再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是一剑。 玄离隔鞘,缓慢而动。 如负重山,如溺深水。 每一寸都极慢,极慢。 万钧皆系于一剑。 陈长安近乎孤注一掷般,剑势施展。 下一刻。 两剑隔鞘相撞。 无形的气机炸裂,灵力如海翻涌,千层浪卷。 陈长安死死抵住小藏,未退半分。 右手衣袖层层碎裂。 嘴角鲜血直流。 玄离不动,陈长安一寸不退。 大红衣静静地看了一眼,右手剑指变动,召回颤抖不止,微微剑吟的小藏。 她轻抚剑身,看着屹立远处的陈长安,眸光微微恍惚,再开口,声音难得带了点温情,“我极小的时候,夫人就跟我说过,世间之事,不过一剑,心随剑走,诸事无忧。所以我遇事不决的时候,总去问剑。剑意便是心意,你方才这一剑的心意,我已知晓。” 陈长安竭尽全力,一气施展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灵力,才勉强抵住一剑,此刻已无半点气力。他近乎虚脱地依靠在身后墙上,慢慢瘫坐到地上,伸出衣袖尽毁的右手,擦了擦嘴角血迹,无力笑道:“师姐,我能有什么心意?无非就是怕死罢了。” 大红衣在他这一剑中看到些许影子,轻轻抱住小藏,明艳动人的眉眼垂下去,看不清神色,低声道:“说到贪生怕死,或许我才是吧。” 二十年前的雪夜,那个时候,她到底是怕了啊。 陈长安没去问她的辛酸往事,只靠在墙角,看了看,再收回眸光,微微抬头,那扇被林玄机打开的朱窗外,夜色静谧。 没那么多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陈长安看着月夜轻笑一下,扯动体内伤势,咳了两声,语气微弱地近乎呢喃道:“我啊,以前在边陲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够吃得好点,不用受冻挨饿就好了。等来了宛平府,入了学宫,能够修行之后,想着的就是能活得长久些。说实话,你们跟我说什么山试第一等也好,取洛城守阙也好,我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总想着,能走一步是一步。说到底,我不过是蟾蜍草芥,能够活着就很不容易了,看再多的书,学再多的剑,骨子里也还是怕死的很。” 大红衣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再抬头时,神色疏离依旧,最终也没多说什么,抱着小藏转身离开。 等回了八楼,大红衣难得没去看书练字,而是坐在木榻之上,不断回想方才那一剑。 剑意即心意。 陈长安说贪生怕死,但方才那一剑,却是半步不退。 她记起当初问心时,陈长安卷宗上写的那句话,仗剑守一城。这种不退的心意,一如夫人当年。 这才有了一剑横贯三千里的煌煌威势。 传陈长安剑道法门,有几分是因为白薇点评之后的气运,也有几分是那种心意。 可惜,自他被世间目光注视之后,所有的谍报机构再三确认,陈长安终究是差了两岁。 那便只是长得像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二十年光景如梦,要是公子在的话,那就最好了。 …… 去京都前最后一日,林玄机一大早便将听雨楼最当红的跳莲送了过来。 九楼门口,女子一身红莲白衣,乌黑的秀发一根金莲玉簪别起,眉眼清亮,肌肤胜雪,鲜红的嘴唇微微上翘,状似莲瓣。 听雨楼,舞技绝顶,红尘跳莲。 陈长安在听雨楼打杂时,自然听过她的名头,偶尔也能在远处遥遥看上一眼,她那双小巧雪足于莲中轻舞的曼妙身姿,不知让多少青州权贵神魂颠倒。 陈长安曾亲眼看过,身份权势在青州相当惊人的勋贵,只为多看她舞一曲,一掷千金,可惜,这位听雨楼的舞姬当时笑脸都欠奉一个。 此刻,她却是笑吟吟地走到陈长安跟前,道了个万福,脆生生道:“奴奴跳莲,见过主子。” 一直以来都是人下人的陈长安,第一次被人叫做主子,略微有些失神,继而恢复如常,眼神清明。 在听雨楼不沾半点烟火气的跳莲,见多了男子的各色目光,贪慕怜爱,隐忍淫邪,难得见到这么清静的目光,脸上笑意愈发动人了几分。 她将手上的食盒放到居中的桌子上,笑道:“主子,奴奴打听过您的口味,特意做了碗羊肉汤面。” 打开盒盖,羊肉的鲜美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陈长安近些时日的吃食,一直由学宫教律负责,许是为了防备青州权贵的手段,每日的教律并不相同,一来无从寒暄,二来寄人篱下,对吃食方面也不能讲究太多。反正于陈长安而言,不花银子,又能吃饱,足矣。 但到底是比不得这种鲜汤美味的。 走到桌旁,陈长安心底防备着这位舞姬,脸上神色却是温润,学了几分大宫主春风和煦的姿态,没刻意放低身段,也并未摆出什么得志猖狂的嘴脸,只以一颗平常心应对道:“有心了。” 跳莲一张玉脸娇俏,眉眼妩媚,掩嘴而笑,“主子觉着满意,对奴奴来说,就是最大的欢喜啦。” 陈长安没去看她神态,端起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面,就着几碟吃食,吸溜溜地喝起来。 等到陈长安心满意足地放下精美瓷碗,跳莲忙不迭地掏出香帕,俯身弯腰,擦了擦他唇角汤渍。 峰峦迎面。 一股女子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 陈长安身子一僵,右指动了动,最终也没放在玄离上,任由她轻轻擦拭。 听雨楼千金不动的跳莲,自然而然地一副美婢姿态,帮他擦拭完唇角,这才起身,将所有碗碟一一装回食盒,娇声道:“主子,除去修行外,事事都不必亲自动手,自有奴奴在的。” 陈长安轻轻嗯了一声,握住玄离,开口道:“我修行需得清静,姐姐还是先回去吧。” 跳莲笑容娇俏道:“主子,奴奴可当不得这声姐姐,主子叫奴奴小莲就行。主子需要清静,那奴奴就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招呼奴奴一声就行了。” 说完,道了个万福,提着木盒出门而去。 身后陈长安捉剑不语。 第74章 出楼 听雨楼的绝色舞姬笑脸迎奉,陈长安并无半分喜色。 美人如玉,红袖添香。 在没有足够的权势之前,这些看似温柔的手段,大抵都怀着蛇蝎心思。 人世的风花雪月,陈长安只敢私心里想想,再多,就得告诫自己,得谨慎小心,稳住不动,万不能着了林玄机的道。 陈长安饭饱之后,并未去修行练剑。 不仅因为自称奴婢的跳莲在外,还因为体内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填满天地灵力之后,迟迟无法连贯流转。 连山九品,点窍之后便是将十二正经,八条奇脉上每一处窍穴勾通连贯,形成周天,是为通幽。 陈长安体内所有窍穴已经填满,便如同一座豪门大宅,明明门窗已然洞开,可以看清里面桌椅摆饰如何,却苦于没有连廊小路勾连,因此只能远远看着,无法步入其中。 这种古怪,他私心里猜测,多半是神阙内半枚符篆的缘故。 近来不但窃取来的灵力十不存一,冥冥之中的气机牵引也愈发强烈,偶尔回神观想时,总能看见那双半睁半闭的黄金眸子。 威严玄奥,睥睨众生。 他隐隐有些预感,想要勾连窍穴形成周天,约莫是要去往气机牵引之地,将神阙内的符篆补充完整,方能步入八品通幽。 可惜他先前骗了李道衍,因而这种隐秘,无法去问,而一直被困在九楼,也无处可去,只得竭力压制符篆异动,耐心等待时机。 灵力修为受制于瓶颈,师承于大红衣的剑道法门,陈长安悟出三手剑势后,也无可精进,昨夜又受了点轻伤,索性什么也不去做,耐着性子将剩下的书卷仔细翻阅,认真揣摩。 这一日,是陈长安疯魔修行以来,最为惬意的一天。 少去了那种不敢有丝毫松懈的紧迫感,便觉时光冗长,可以看书摘句,静坐出神,甚至难得地睡了个长觉。 无梦无忧,偷得清闲。 午饭依旧是跳莲备好的珍馐美味,外加一壶听雨楼能卖去上百两银子的春归,这位绝美舞姬,似乎极适应自己婢子的身份,在一旁小心侍奉,弯腰俯身间,除去流露出的艳艳风情外,竟无丝毫不耐,反而甘之如饴。 陈长安一直右手搭剑,小心观察。 也不知是她心机沉郁不可揣度,还是本性使然,一日看下来,竟无丝毫破绽。 陈长安也不得不赞叹,林玄机果然擅于精雕细琢的打磨手段。 到了晚间,许久未露面的大宫主来过一次。 没避讳听雨楼的当红舞姬,先问了陈长安的境界修为,得到开窍三百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再说起明日去京都事宜。 以往惯例,乾榜都由学宫一齐送往京都,再由京都道学宫统一领至连山道藏。 青州去京六千里。 日行千里的风隼没有枢密院的调令,不用去想,想要赶往京都,只得依靠马车。 如此漫漫长路,即使配有军中上等良驹的马车,也需得走上一个月才可抵达。 这一路,不提衣食,就是住行,就是一笔极大的花销。 李道衍直言学宫拿不出这笔银子,明日由学宫护送出宛平府之后,就各自前往京都。交代完此番事宜,一直传闻喜好貌美女修士的大宫主,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跳莲一眼,转身出门。 屋内静坐的陈长安心思复杂。 尽好美婢本份的跳莲,之前在一旁端茶送水,殷勤迎奉,等到大宫主走后,她才走到陈长安跟前,娇声道:“主子放心,奴奴会将一切安排好的。” 陈长安盘坐在木榻之上,长剑横膝,轻抚剑身,没有开口。 前几日夏妙嫣方才说过,宛平府有位浮屠自在天的四品上师,正在等他。学宫却在这个时候,只将他们送出宛平府,这其中古怪之处,由不得他不细细思量。 果然大人物的心思,不易猜透,陈长安最终也不知,学宫是真缺银两,还是故意给那位四品上师出手的机会。 不过无论哪种,对他来说都是天大的麻烦。 四品上师,陈长安打定主意,一旦遇见那位,立即拔剑出鞘。大宫主蕴养十年的剑意,想来即使杀不死对方,也总能抵挡一二。 这种香火之争,又事涉秘藏线索,陈长安觉着连山和大景多半不会袖手旁观。 只要他能挡得住,那便是机会。 陈长安仔细推敲。 候在一旁的跳莲等了许久,见着夜色渐深,小声提醒道:“主子,夜深了。” 陈长安心神回转,抬眼看她,红莲白衣,一双如莲瓣的红唇微翘,眉梢吊着妩媚风情。 见着他的目光,跳莲带着略微的娇羞,眸光微垂,低声道:“奴奴给主子侍寝。” 陈长安微微一愣,继而神色古怪。 容姿出彩,身后背景势力雄厚的舞姬,长相自是极美,尤其一双雪足,如玉如绸,不知被多少道德大家所喜爱,评为莲中绝品。 陈长安也有着六欲七情,对她这句侍寝,多少有丝意动。 可一想起她背后的林玄机,想起自在天的那位四品上师,念头顿消。 陈长安按住剑身,温声道:“姐姐还是早些去歇息吧,侍寝就不必了。” 在听雨楼里拒人千里的舞姬,对着陈长安却是百依百顺,口中自称奴婢不敢当一声姐姐,也没过多纠缠,最后道了个万福,腰肢摇曳,妩媚生姿地离开九楼。 这一夜,他横剑静坐,若有所思。 第二日一早,拒绝跳莲的殷勤侍奉,陈长安自行洗漱完毕,吃完她带过来的羊肉汤包,和白米小粥后,再收拾好在九楼的所有物件,其实也不多,无非几套衣衫而已。 近十万两的巨款自然早就贴身放好,看了一圈,确认无有遗漏,陈长安握剑下楼,跳莲跟在身后,执意背着他的包裹,亦步亦趋。 没遇上大红衣。 整座顾南楼除了楼下的守经长老外,也没再遇上其他人,不知是在学舍修行,还是都去了学宫外。 陈长安并没多想,带着跳莲开始往外走去。 一直守经不动的长老,遥遥跟在身后。 转过几处蜿蜒小路,一处幽静的凉亭处,陈长安停下步子。 对面一身粗布麻衣,手执念珠的孙春雪双手合十,无喜无悲地看着他,淡声道:“因果循环,皆有定数,陈长安,你逃不脱的。” 第75章 此去六千里 陈长安握剑不动,身后的跳莲却是上前一步,冷言道:“你是何人?敢直呼我家主子真名?” 孙春雪不作理会,手中念珠转动,神色平淡,慢声道:“如是因,如是果,因缘具足,果报已至。” 机锋禅语说完,三十二颗念珠转了数转。 这位苦等陈长安一月有余的知州嫡子,轻轻一笑,便顺着另一条小路,慢步离开。似乎等这么久,只是为了说上一句。 陈长安也不去管他心思如何,继续赶路。 听雨楼的红尘跳莲,深深看了眼孙春雪消失方向,再回头,见到陈长安渐次走远得背影,赶紧唤了声主子等等奴奴,忙不迭跟了上去。 守经老道对此不闻不问,跟在两人身后,不紧不慢。 只是偶尔会弹动手指,抹去一些隐蔽在暗处的视线。 陈长安状似无觉,走了一路,整座学宫俱是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遇到。 直至临近学宫大门,才见到人影。 黑衣教律分列门口,两旁还站着不少教谕,中间是一袭儒士长衫的大宫主,此刻正和煦地看过来。 “拜见大宫主。”陈长安行了一礼。 “就缺你了。”大宫主嗓音温和。 陈长安赶紧带着跳莲往门外走。 大比之后一直蕴养气机,颇有些脱胎换骨的陈长安站在门外,头上阳光绚烂,温暖无比。 大气恢弘的门口处,一行人站在台阶下,再远处,则是几辆马车以及数百人的宛平府精锐府军。 陈长安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当头是一身黑衣的学宫掌律冯玉堂,坐在马夫位置,却不知身后车厢里是什么大人物。 他心里猜测,目光落在间隔不远的第二辆马车上,那是听雨楼里自己常坐的,此时马夫范履正站在车前,感应到他的目光,心思细腻的马夫并未出声,只弯了弯腰身,比之以前多了几分人下人的拘谨和恭谦。 陈长安没有再看,收回眸光,迎着三道各不相同的眼神,下了台阶,走到乾榜众人中去。 等到陈长安身子站定,大宫主才开口道:“两个月后就是山试之争,诸位需得谨记,去了京都,代表的就是我青州道学宫的脸面,胜负无关紧要,万不可丢了脸面。” 众人行礼应下。 李道衍也没过多寒暄,一挥手,四枚玉简浮空而出,飞向众人。 陈长安伸手捉住,羊脂美玉,入手一片温凉。 “这是入山的身份凭证,不要弄丢了,到时候入不了山,可就是个笑话了。”李道衍又交代了句,随后便在他的示意下,各自上了自家马车。 陈长安和大红衣并行。 此去六千里,白衣握剑,红衣不语。 路过稍显寒酸的第三辆马车时,一直静默不语的大红衣才冷声道:“我的剑道法门不是那么好拿的。” 陈长安神情讪讪,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跳莲冷笑道:“区区剑道法门算得什么?我家主子,有着无尽的秘术道法,回头补你几份就是了。” 大红衣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袖中小藏微微剑吟。 剑意拔升。 陈长安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出剑,不敢多留,赶紧拉着跳莲,跟范履打了声招呼,躲进车厢。 不远处一直注意两人的谢元佑和金无咎,眉眼俱是一亮,再看向陈长安所在,敌意便要更浓几分。 进了车厢,里面布局依旧,熏香袅袅。 陈长安如今再坐在这里,就要少去以往的小心拘谨,姿态随意。倒是被他拉进车厢里的跳莲要正襟危坐的多,妩媚的双眼落在他身上,语气娇弱,楚楚可怜地问道:“主子,方才奴奴是不是说错话了?” 陈长安握住玄离,摇了摇头,“我为了林姨早得罪那位了,与你并无干系。” 跳莲似乎不谙世事,眸眼睁大几分,问道:“为了夫人?主子,难道那位红衣想要争宠?” 陈长安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她如今巴不得我死才对。” 跳莲闻言,媚眼一冷,语气带着几分杀意,“主子,谁要你死,奴奴就杀了谁。” 陈长安一手握剑,一手拿过角落里的书卷,漫不经心道:“她离六品圆丹境不过一线。” 跳莲红唇微张,显然是被吓到了,半晌才讷讷道:“奴奴不怕的。” 多少有些色厉内荏。 陈长安笑了笑,目光落在书卷上,没再多说什么。 跳莲自觉地守在一旁,偶尔看一眼搭剑看书的陈长安,满是欢喜。 赶往京都的一行马车,在冯玉堂带领之下,慢慢走动。 有着三百人的精锐府军拱卫在侧,宛平府的市井小民自然早早就让出道路,那些向来喜爱在长街上纵马驰骋的世家子弟也老实许多,大多未出家门,真有那么一两个,见到当头的学宫掌律,也都老老实实地下马让行。 这些天赋平平无法修真的世家子弟纨绔是有,但眼力都不差多少,什么样的人可以拿捏,什么样的人不能招惹,早就一清二楚。 走了一路,经过听雨楼时,陈长安心有所感,推开右侧的车窗,只见九层高楼之上,一身雍容华服的林玄机负手而立,一双雪冷的眸子正遥遥地看过来。 目光交接。 陈长安赶紧摆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林玄机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到车队彻底离开视线后,被青州无数权贵所觊觎的丰腴美妇,合上窗户,转身看向屋内静坐的女子,问道:“朱厌,一别也有二十余年,怎么想着来我这里坐坐了。” 袖遮朱厌一身贵妇宫装,身段虽不如林玄机的熟美,但胜在肌肤白皙,一颦一笑都有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闻言笑道:“放心,奴家知道你离不开赵家,这次来也不是寻仇。” 林玄机走到桌前,对面坐下,静等她的下文。 朱厌却不说这个话题,而是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回味几番,最终叹了口气,道:“这春归,还是夫人当年酿出来的好喝些。” “我自然是比不上夫人的。”林玄机声音低沉。 朱厌微微一笑,“世间自然没人比得上夫人的。”她说着,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轻饮一口,这才转回正题道:“太平让我来问问你,二十年前的那场雪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林玄机目光沉了下去,低声道:“什么也没有。” 二十年前,林玄机尚是袖遮谍子朱雀,守在夫人身边,血染王庭的雪夜,除去三岁的陈太平,她也在当场。 这么些年过去了,再问她,依旧是当初那个答案。 朱厌似有所料,轻轻笑了一声,“如此最好不过了。” 杯中酒已尽,多留无益,她笑着起身,款款离去。 身后林玄机月照冷雪的眸子里神色不动,许久,才低声道:“公子啊。” 第76章 世间有为法,如梦亦如幻 宛平府算不得多大,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门。 青州比邻西魏,为了防备那支闻名天下的风雷铁骑长驱直入,每一面城墙都修建的极其雄峻深厚,城楼之上,有着昼夜张弦的禁空床弩,不仅能够威慑日行千里的风隼,即使是面对西魏人马皆俱符甲的雷骑,一箭之下,也可贯穿数十具。 陈长安起初读到此种床弩时,只觉霸道如斯,后来眼界开阔,才明白,这种床弩上,都篆刻着相应的符篆纹络,也唯有三品真君才能制作的符器,方能具备此种威势。 东城门口是数十人的重甲巡守,有着学宫掌律在前,通关事宜自然轻松,那位笑脸迎奉的门侯只简单看了一眼车队,就挥手放行。 出了城门,继续一路向东,许是有着冯玉堂这个杀胚在,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凶险。 走出数里,冯玉堂示意停下,等到四人齐齐下车后,二宫主李道玄从当头那辆车中走了出来。 相较于大宫主的儒雅和煦,李道玄神色要冷峻的多,冷声交代了几句,大意就是学宫为了历练众人,这次去京都皆由各自自行前往,愈是如此,愈需得时刻注意自己身份,不可丢了学宫脸面。 语气严厉,告诫居多。 陈长安面上毕恭毕敬,心底却是对这番说辞翻了几个白眼。 还真敢说。 行万里路以作历练? 听上去冠冕堂皇,无非就是为了省钱罢了,说不得还藏着些其他心思。 人在屋檐下,陈长安对此也只敢腹诽两句。 等到不苟言笑的冯玉堂驾车折返,一路跟随的谢元佑和金无咎根本不做多留,直赶往东边的宣宁府。 两人的马车都是两马驾驱,又俱是从军中精挑细选的良驹,速度自然极快,不消片刻就消失在眼前。 原本护送车队的宛平府军,也跟在两车身后离开,浩浩荡荡,一时间尘土飞扬。 没了学宫掌律在侧,陈长安多少能觉察出大红衣目光里的冰冷意味,没敢多做停留,跟范履打了个招呼,一溜烟地跑上车,示意赶紧离开。 林玄机背靠执掌枢密院的赵家,马匹自然不缺。这次用来拉车的,便是不输西魏风雷铁骑多少的大景奔霄龙驹,仅仅是喂养出一匹,银两花销就得上千两。 林玄机挑选出来的这匹更为神骏,都不用范履挥鞭,便一气狂奔十数里,将陈太平远远甩在身后。 通往宣宁府的官道自然不止一条,范履显然走了个幽僻的,飞奔一路,却是什么人也没遇到。 陈长安先前对着大景朝的堪舆图仔细推算过,自宛平府一路东行,经宣宁府,再过秀安府,便就出了青州。 那位四品上师要想一击得手,全身而退的话,只有秀安府才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是两州交界之地,又多的是深山老林,最适宜杀人越货。 当然,还有兵行凶招的一处,那便是此时此地。 甫离宛平府,一路承平,最易疏忽懈怠,出手时机最为合适,但相较而言,风险也便愈大,陈长安不清楚那位上师会如何抉择,但小心总无大错。 因此出了学宫后,他手中玄离一刻也未放下,即使是静坐翻书,右手依旧搭在剑柄之上,毫不懈怠。 一旁的跳莲许是跪坐时间久了,重新换了个坐姿,略微伸了伸腰身,红莲白衣之下,有意无意地显露出妖娆身段。 瞟了眼神色不动的陈长安,她想了想,偷摸摸地褪去脚上精美的鞋袜,再小心翼翼地将一双玉足从裙裾中伸出来,两只小巧的莲足在狐裘上晃呀晃着,并不显得天真娇柔,反而有着股勾人的意味。 陈长安目光微垂,那双被无数道德大家鼓吹为无上妙品的莲足,果然精美白皙,如同上好的美玉,品相完美,丝毫无瑕。 只看了一眼,顿有百种绮念横生,心神竟有些不稳。 便在此刻,一直奔走的马车骤然停下。 只听得车外范履大声呵斥让路的声音。 陈长安心神一紧,深深看了眼娇羞妩媚的跳莲,握剑而出。 只见官道当中,十几丈外,一名粗布麻衣的老僧正盘膝坐地,一根九锡禅杖竖在跟前,在阳光之下,绽放微微金芒。 马夫范履见他出了马车,神色恭敬道:“主子,这西魏的秃子拦住去路,看上去有些古怪,咱也不敢乱动。” 被范履称作主子,要是以往,陈长安必定要口中推脱几句,说什么当不得之类的客套寒暄。蕴养气机一月有余后,此刻的陈长安,就要少去许多小人物的谦卑,面对着范履跳莲这些人,虽不如何倨傲,但也总无当初那份恭顺。 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对这位看似木讷,实则心思细腻的马夫,陈长安一直怀有极大的戒心,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极重的血腥味,还有着当初在宛平府时,他曾将灵力气机停在自己要害处数次,暗藏杀机。 于马夫范履而言,世间之人,大抵除去林玄机之外,谁都可以死。陈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也没指望着他能出手帮衬多少,陈长安握住玄离,右指搭在剑柄之上,望向那位貌不惊人气势平平的老僧,朗声问道:“上师何故拦住我的去路?” 那盘坐不动的僧人,睁开一双澄净无垢的眸子,黑漆漆的眼神望过来,嘴唇轻轻嗡动,明明相隔数十丈,却能清楚听见他的声音:“诸行是常,无有是处,五蕴八苦,人生恶业缠绕,便不得大自在。” 陈长安最恼修迷楼山的一点,便是喜爱打机锋禅语,说话做事,往往暗藏玄机,总得要耗费心神,小心揣摩,着实让人头疼。 陈长安没去探究他话里的真意,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右指微动,玄离出鞘一分。 方拔出一分,便有一股霸道无匹的剑气生出,浮光掠影间,自虚空而下,直劈向那名老僧。 容貌苍老如冬日枯木的西魏僧人,面对迎头而来的剑气,面色不改,手中念珠转动数下,身前落地生根的九锡禅杖,绽放一阵耀眼金光,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光障便以他为圆心迅速升起,方圆三丈皆尽围住,世间万物,便再也近不得身前。 金光之下,老僧如修迷楼山的金刚雕塑,岿然不动。 “世间有为法,如梦亦如幻。”老僧轻念法偈间,手中念珠转动三十二转,虚空之中便有三十二种虚幻身相一一浮现。 陈长安握住玄离,顿觉头皮发麻。 第77章 出鞘 三十二种身相,浮于虚空,于老僧身后左右分列,或坐或卧,或执剑或佩刀,或手持书卷,或负手不语,皆是种种业身,面容如眼前老僧一般苍老,闭目不动。 陈长安眼见于此,顿觉头皮发麻。 他近些时日翻阅李道衍所留书卷,眼界开阔不少,自然识得这门神通。 三十二相,即使在修迷楼山,也属于顶尖法门,如同连山道藏的九阶秘法一类,普通修士一生都无法企及。 这种无上神通,一旦修行至大圆满,便有三十二种真实不虚的身相,现于世间,行走无碍,是一条可证菩提自在的大道。想要习得此种法门,除去自身的慧根天资之外,还需修迷楼山的尊者亲身传授,否则便无法窥其门径。 寻常而言,能习得三十二相,都有着极大的机缘气运,往往一个参禅不动,就可得悟其中真意,境界修为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陈长安自忖以眼前老僧如此年岁,只怕修行的三十二相,离真实不虚的大圆满境界,相去不远了。 没必要再等对方蓄势,手中玄离再度拔出一寸。 出鞘的剑身上,顿有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剑气,轰然而出,直贯天日。 大风扶摇。 青色剑气裹着风势,煌煌然,直斩向西魏老僧。 倏尔。 那道方圆三丈纹丝不动的金色光障,寸寸碎裂。 西魏老僧神色不动,在光障碎裂崩溃中,双手合十,轻声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执于相,自见如来。” 随着他的声音,禅杖光华大绽,虚空之中,三十二种法身相金芒流转,原本如临水而照的模糊身相衣衫尽显,身形凝实。 电光石火间。 三十二道身相落地行走,挡在老僧身前,迎向玄离青色剑气。 最前那道身相黄衫负剑,此时睁开眸子,古波无惊的眸光静静看着剑气,左手迅速拈动,七十二手剑诀一息而就,身后所负古朴长剑应诀而动,迎了上去。 长剑四尺,无锋无刃。 飞在空中,也无任何声势。 与横贯天地的青色剑气,天壤之别。 陈长安握住玄离,在青色剑气与长剑相撞前一刻,眼角余光瞥了眼范履,体内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灵力翻涌,小心戒备。 轰! 原本毫无声势的长剑与青色剑气撞在一起,两股各不相同的灵力气机轰然炸开,掀起层层余波,如水中涟漪圈圈荡开。 烟尘漫天。 波荡而来的剑气,大抵与玄离同气连枝,俱都绕开陈长安所在马车,滚向官道后方,犁土百尺。 曾自称遇到宋青瓷身边那位五品境的青姨,只敢在远处看着的范履,神色并不如何惊慌,看着这般动静,啧啧称奇道:“果然不愧是大宫主的佩剑,仅仅只是出鞘剑气,就有这般威势了。” 说话间,他轻轻拍了一下双手,八柄飞刀浮出,停在空中,下一瞬,毫无半点征兆,齐齐射向身侧的陈长安。 一直小心戒备的陈长安,心中警铃大作,手中玄离瞬间回鞘,灵力气机藏于剑身,层层叠势,起手画圆。 剑势守拙。 弹指间画圆十几手。 根本抵挡不住,八柄飞刀势如破竹,一路碾压,十几记守拙尽数破碎。 陈长安眸中金光点亮,瞧出飞刀攻势路径,身子一个跳跃,逃离马车,顷刻退去丈许远。 范履刻意选择这条人迹罕至的官道,便是打着算盘,与西魏联手,以修迷楼山的灌顶秘法,驯服陈长安。他冷眼看着陈长安暴退身形,双手连拍数下,沉声道:“陈长安,夫人的棋子,向来只能在棋盘之中,妄想跳出去,就只得一个下场。” 虚空中再浮飞刀八百柄,柄柄疾驰如电,朝着陈长安攒射过去。 声威浩荡。 陈长安根本不敢硬接,见灵真经运转极致,身形在泥土翻起的官道,艰难腾挪,一退再退。 他心里指望着,方才玄离剑气弄出的那般声势,夜照司和大景能够瞧见,快速赶来。 左支右绌间,陈长安竭力支起水字咒和凝冰秘法,抵挡范履的飞刀,终究还是舍不得拔剑,动用玄离剑气。 毕竟大宫主的剑气只有那么多,一旦完全出鞘,去了京都可就没得用。 苦苦支撑,不远处激荡起的烟尘终于散去。 横贯天地的青色剑气已被消磨。 当头那具黄衫身相硬抗青色剑气之后,原本凝实的身形渐次模糊,眨眼间消散于天地。 三十二相,已去其一。 端坐不动的老僧无喜无悲,继续念道:“红尘苦海,应无所执,如如不动,可得自在。” 剩下的三十一种身相齐齐睁开眸子,行走于地,朝着陈长安,奔走而来。 八百飞刀,三十一种身相。 撑死不过九品巅峰的陈长安,长长叹息一声,手中剑终于完全出鞘。 李道衍蕴养十年,曾一度被人笑称为花哨佩剑的玄离,终于第一次完整露出面容。 三尺青锋,宽约一寸,两面雪刃。 见灵之下,能清楚看见剑身篆刻的一道玄奥纹络,比之他先前临摹勾勒的那些符篆,都要复杂的多。 轰隆。 云外一声炸雷。 九天之上雷电大作。 百里雷震。 一股磅礴的剑势层层拔升,冲天而起,青色剑气彻底映照整片天空,浮出十万森森剑气,缠绕雷电,高悬倒挂。 声威绝伦。 陈长安看着半空,略微出神,这种手段,果真是凡人所无法想象的啊。 下一刻,威压落下。 剑气如雨。 原本行走无碍的三十一相,被剑雨定在原地,生生停在陈长安几丈外,再也近前不了分毫。 八百飞刀柄柄溃散。 灵力反噬之下,范履咳出一口鲜血。他双手迅速支起一层光障,护住马车,坐在当中,拍手笑道:“真是好手段。” 远处端坐不动的老僧,在剑气之下,也终于起身握住禅杖,周身金光泛起,如金漆点染,状如金身菩提。 他执杖而行,漫天剑雨落在身上,叮当作响,手中念珠,每走一步,碎去一颗,身子终究是在不断靠近着陈长安,离得数丈之外,只听得他口中念道:“红尘外道,皆是虚妄。” 便于此刻,听雨楼的绝美舞姬蓦然掀开车帘,赤足而出。 她先看了眼车外剑气如雨的景象,再下意识找了一下陈长安,见到他在马车几丈外,一直蕴养剑意的长剑已经拔出,媚眼里顿时流露出几分惊恐,楚楚可怜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陈长安周身浮绕三百剑雨,他轻抚玄离剑身,对着跳莲轻声笑道:“杀了他。” 第78章 万钧 十万剑雨之中,原本惊慌失措的听雨楼舞姬,听见陈长安的声音,楚楚可怜的小脸蓦然镇静下来。 范履看也不看身边的跳莲,对着陈长安咳血嗤笑道:“都不过是夫人的棋子,叫你一声主子,你以为她就能听你的?” 陈长安手抚玄离,并不言语。 横贯整座天空的剑意纷纷落下,百里震雷。 跳莲妩媚的眉眼看了看空中剑雨,对着陈长安灿然一笑,在马夫的嘲弄声中,纤纤玉指迅速翻飞,虚空中浮出一朵火莲,完全无视范履的护体灵力,径直破开,没入后背。 火莲灼灼。 范履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出手,不可置信地回转目光,看向这位夫人培养出来的棋子,口中鲜血直涌,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主子的话,奴奴得听。”跳莲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嫣美如莲瓣的嘴唇勾起一抹笑容,轻声说道。 炎炎火焰,灼灼其华。 体内五脏六腑,寸寸点燃,尽数焚烧。 修为不过堪堪触摸到五品化婴境的马夫,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在李道衍蕴养十年的剑气之下,本就自顾不暇,如今又被跳莲一记道法偷袭得手,辛苦修行出来的圆丹顿时碎裂,周身灵力完全溃散。 马车上支起的屏障在剑雨之中,摇摇欲坠。 这一刻,手上沾染无数鲜血的马夫,惨然一笑,回转的目光透过跳莲,望向马车后方的宛平府,眼神里难得露出一丝温柔。 四十年光阴回闪,前二十年范家公子的锦衣玉食人生一闪而逝,唯有后二十年,命悬一线时被林玄机救下,跟在她身边,安心做一个马夫的岁月,点滴回想。 幻若梦境。 梦境中,能够念念不忘的,唯有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的绝世风姿。 他自是极其爱慕夫人的。 不过这样的痴心妄想,从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丝毫,一直恪守着马夫的本份。他向来觉着,如他这种苟活下来的人,能够守在夫人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再多,便是不知天高地厚。 果然,他这种人,是动不得小心思的。如那位所说一般,历来贪嗔痴怨,皆是恶果,易坠阿鼻地狱。 他到底是对陈长安起了嫉妒之心,瞒下夫人做出这些后,如今恶果受身,也怨不得其他。 火莲透体而出。 无尽的痛楚淹没过来。 注定有着极其坎坷故事的范履面西而望,眼神空空。 听雨楼那道身影,终究是再也见不到了。 从陈长安拔剑,到跳莲出手,再到范履身亡,看似很久,实则不过片刻。 天上十万剑雨尚只落下一二。 眼见着范履死绝,陈长安手中玄离一动,撤回落在马车上的剑雨,示意跳莲驾车逃开,此去京都六千里,少了马车可不行。 陈长安起势守拙,周身环绕的三百剑气,此刻齐齐画圆。 层层叠叠的守拙遍布四周。 三丈之内,无物可近。 与此同时,天上如雨剑气不知其数,纷纷落下。 空中雷鸣不止。 一道道狂暴无匹的剑气,疯狂冲向持杖而行的老僧,连绵不绝。 西魏的金刚神通,被老僧摧动到极致,硬生生扛着所有剑气,握杖行走,每走一步,手中一百零八枚念珠便碎去一颗。 他如金漆的身子离陈长安不过六丈时,手中念珠尚余十八。 老僧古波无惊地宣了一声佛号,九锡禅杖金光闪动,一身浩瀚灵力涌动,单手施展佛门手印,九朵金莲自金光中浮出。 九朵金莲不过寸许大小,却有着肉眼可见的恐怖威势,在漫天剑雨中,每一朵莲身缠绕百字明咒,回旋飞动,字字皆如炸雷,炸开剑雨,飞向陈长安。 这种修迷楼山的法术神通,有着一种气机锁定的莫大威压,陈长安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九朵金莲不断靠近,起初尚在六丈之外,转瞬间,便飞至身外三丈,三百记守拙大圆,层层炸裂。 一道紧接一道。 不过片刻,守拙碎去两百记。 金莲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西魏老僧顶着剑雨紧随其后,手中念珠碎去八颗,身子离陈长安已不过三丈。 历来所有法术神通,少不离施法者自身灵力气机支撑,陈长安体内灵力再雄浑,点亮窍穴再多,也不过是九品境,面对西魏身负三十二相,手持九锡禅杖的老僧,境界相差太多。 纵使他手握玄离,又有大宫主的十万剑雨,也不过如小儿持刀,锋刃再利,剑气再多,伤及不得老僧分毫。 陈长安心中清楚,眼下这场范履联合西魏浮屠的截杀,他的生机绝不在于漫天看似煌煌然的剑气。境界过于悬殊之下,陈长安只指望着能拖一时是一时,最好拖到夜照司和大景出手才好。 连山的脸面,以及那个秘藏线索,值得那些人动手。 只是从拔出玄离剑,百里震雷到现在,已过去十几息,宛平府也好,宣宁府也好,好似都看不见这里的天地异象,毫无半点动静。 陈长安心觉古怪,不等他调动天上剑气继续防御,拖延时间,九朵金莲上的百字明咒爆发出一阵强光,刺目的光芒之中,金莲消散,空中纷纷落下的剑雨,以及陈长安身前的守拙,顿时被横扫一空,露出一片空荡荡的区域。 西魏老僧瞬间而至,他手中念珠尚有一颗,金身依旧不坏。 离陈长安不过三尺。 老僧伸左手拈花,禅杖中再度飞出一朵金莲,停于他指尖,幻做一点金光。 他一根手指,慢慢朝陈长安眉心点来。 四周梵音大作。 这一刻,所有的雷声和剑雨好似都不存在。 唯有清静的梵唱在天地间回响着。 老僧手中最后一颗念珠轰然碎裂,周身金漆点点剥落。他依旧眉眼澄澈,继续朝着陈长安施展修迷楼山的度人法门。 陈长安双眸点亮,认出那根枯瘦手指中的恐怖气息,心中警铃大作,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尽数调动,灵力气机坍缩回转一百零八转,朝着挥出一剑。 玄离剑长三尺。 剑势极慢。 万钧负于一剑。 下一刻。 老僧极慢的金色手指点在剑尖。 玄离长剑铮鸣一声,剑身颤抖不止。 陈长安死死握住玄离,右手衣衫尽碎,气机碰撞之下,嘴角鲜血直流。 到底是境界太过悬殊,陈长安拼尽全力的万钧,支撑不过一息。 一息之后,陈长安手中玄离,第一次被击飞脱手。 那根手指便再无阻拦,继续朝着陈长安眉心点来。 便于此刻,四周被金莲消散掉的剑雨轰然而下,雷鸣重震。 陈长安身后传来一声寥寥的叹息声。 第79章 老道对老僧 西魏老僧金漆剥落,露出凡胎肉体,空中万千柄剑气齐齐落下,梵唱环绕,雷声铮鸣。 老僧不躲不避,手指直点陈长安眉心。 施展万钧,跨越几个大境抵挡住老僧一息的陈长安,周身灵力早已耗空,此时根本无法再做抵挡,只得瞧着老僧不断靠近。 眸光中,那根枯朽的手指,金光点染。 即使无法支撑见灵,也能清楚瞧见金光中,一尊法相庄严的佛陀端坐莲上,眼神悲悯。 一念之间,八万四千烦恼,悉数而过。 眼见着手指距离不过半寸,陈长安体内,一直跃跃欲试的半枚符篆猛然一动,随即老僧指尖那点金光一闪,连带着端坐的金身法相齐齐没入神阙,再无半点声息。 便于此刻,幽幽叹息声响起。 陈长安听着那道叹息,薄凉的嘴唇勾出一抹冷笑,眼神清冷。 果然,这些人不到最后一刻,都是不会出手的。 叹息声中,被击飞的玄离剑,重新裹挟着霸道紫色剑气,自陈长安身后飞出,瞬息而至,挡在他身前。 剑意如山。 大风骤起。 杀气近。 一直古波无惊的老僧,度人神通莫名消散,神色明显有了丝错愕,还来不及探查陈长安体内古怪,便被紫色剑气所伤,霸道剑意顺着指尖,蔓延至枯朽体内,灵力气机寸寸炸裂。 嘴角金血溢出。 老僧金漆完全剥落,眼见事不可为,他轻喧一声佛号,身子瞬间退走数十丈远。 那根明显是修迷楼山符器的九锡禅杖挡在身前,金光闪动,抵住纷纷落下的剑雨。 西魏老僧不去看漫天剑雨,只盯着陈长安身前那柄紫气缠绕的长剑,神色肃穆,声音略微沙哑,沉声道:“离窍。” 连山道藏,四品离窍。 神魂可离体遨游三百里。 随着老僧点破,喜爱手摇蒲扇,躲在知北楼偷得清闲的老道,神魂现于陈长安身侧。他一身紫色道袍,负手而立,纤毫毕现,真实不虚,与肉身并无多少不同。 本名李道昌的老道,看了一眼陈长安,眼底神色颇为复杂,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李道衍曾说过陈长安剑道天赋卓绝,自创的几手剑招颇有意思。他一直以为不过是些许赞誉,可方才那手抵挡住四品境一息的万钧,果然出彩,有着当年那人几分风姿。 可惜,这等剑道天赋,终究不是离州公子。 那生死,就由得他去了。 “借玄离一用。”他对陈长安说着,目光收回,落在西魏僧人身上,声音略略有些低沉“我已不握剑二十年,想来,修迷楼山,也都忘记我了吧。” 伸手握住玄离剑柄。 空中尚存三千剑气,蓦然悬停,青色剑气顿时化为漫天紫色,按照攻杀法阵,分列空中,威势比之方才十万剑雨,更为可怖。 天雷再起,不同于之前的滚滚雷声,此刻雷声之中,一道道粗如碗口紫色闪电游离云霄。 天威煌煌。 紫雷骤降。 犹如神罚灭世。 “如如不动,得见如来。”老僧神色肃穆,念了句法偈。 手中禅杖金光闪动,再度飞出一朵金莲,悬于老僧头顶,顿时化作三丈盛莲,莲上一尊三丈佛陀金身端坐,无数卍字环绕,层层叠叠。 法相庄严。 佛陀庇佑,世间一切,便不可加之于身。 金身不动。 “修迷楼山的符器,果然有趣。”李道昌赞叹一句。握剑行走,苍老容颜每走一步回转一分,空中剑势也随之拔升,等到所有紫色剑气,在陈长安眼中皆有着不世之威时,他一头暮雪已成青丝,竟是回转当年。 陈长安此时已远离两人几十丈远,坐在车头,远远看着,等到紫雷降世,老道回转容颜,蕴养出凌厉剑势时,他让早就目瞪口呆的跳莲再逃得远些。 这等四品境的正面交手,可是两山洛水之约后,最难得一见的斗法,自然让人眼界大开。 要知道四品离真君、尊者境都不远矣,出手的招数兴许平平,但大道讲究的就是一个去繁求简,返璞归真。这种境界斗法,历来都是值得细细揣摩,推演体悟。 陈长安双眸眯起,动用方才竭力从符篆那里夺来的一丝灵力,点亮眸子,望向场中。 他虽境界相去甚远,但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倘若能够窥探出其中一丝的灵力气机运转,便就是天大收益。 一道接一道的紫雷之后,佛相周身密密麻麻的卍字黯淡一半。 老僧嘴角金血不断,神色并无多少喜悲,手中禅杖光芒不断,莲上佛相结大无畏手印。 大如牛斗的卍字自手印生出,破空而来。 禅音阵阵。 与此同时,三千紫气纷纷落地。 上千剑气与那枚卍字轰然碰撞在一起,阵阵余波不断朝着四周扩散,声威煊赫。 飞沙走石。 巨大的灵力威压之下,马车再度后退几十丈。 陈长安看得眼界大开,这般威势,实在是平生仅见。 身旁雪足如玉的跳莲,小声问道:“主子,这就是四品的声威么?” 陈长安没了玄离在手,少去几分底气,眼下自觉与跳莲保持一定距离,也不搭话,只在远处眯眼观战。 场中老僧再次催动佛相,大无畏手印,一手接一手。 李道昌迎着手印,玄离平平无奇挥出,神魂内灵力催动,紫色剑气如长虹贯日,再加上九天落雷,威势更加凶猛。 一道霸道无匹的剑气,横贯西东,一往无前。 转瞬间,接踵而来的十八道卍字,便被剑芒撕碎。紫色剑气威势不减分毫,直斩向莲上佛相。 一剑之下,金身开裂。 “原来是你。”老僧吐出一口金血,似是终于记起李道昌,一直波澜不惊的神色,勃然而怒,那尊裂开的悲悯佛相,顿作金刚怒目,灵力催动之下,竟是从莲上跳下,抓过九锡禅杖,握于手中,化为几丈长的降魔金杵,三丈金身急速奔走,迎向李道昌。 “妖魔外道,还不受死。”奔走而来的佛相,口中响起老僧的声音,如狮子怒吼,带着雷霆怒意。 “区区三十二相,也敢在我面前张狂。”李道昌握剑洒然一笑,紫色剑气迎向巨像,遮蔽天日。 第80章 一死生为虚诞 紫色剑气横贯。 那尊佛相金身怒目,一杆金刚降魔杵,如山如岳,迎向剑气,朝着李道昌当头劈来。 三尺玄离,一丈降魔。 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力,相互碰撞。 恐怖的气机炸开,余波生成几根粗如大缸的龙卷,天地气象围绕龙轴,旋转起无数尘土,朝着四周散去。 一时间天地撕裂。 已退走几十丈的陈长安,赶紧让跳莲再度驾车退走百丈之远,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龙卷,心中暗惊。 这等恐怖威势,一旦沾染半点,都逃不离一个神魂俱散的下场。也就是那位西魏老僧有所顾忌,并未一来就使出全力,否则就凭十万剑雨,也拖延不了分毫。 他眯眼望着远处的战场,默然不语。 倒是身边负责驾车的跳莲,脸色惨白,额头渗出不少香汗,娇喘道:“主子,这四品境也太恐怖些了。” 陈长安并不言语,瞬也不瞬地看着远处。 远处,紫雷炸落,龙卷四起。 天地异象。 看了片刻,陈长安才幽幽道:“跳莲姐姐,你在楼中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四品的厉害?倘若不是如此,姐姐此刻也不会在我身边了。” 跳莲娇喘呻吟道:“主子,奴奴,奴奴是真心的。” 声音魅惑。 “主子,主子要不是不信奴奴,可以摸摸看啊。”她如莲瓣娇美的唇角微微嗡动,吐出勾人的词句。 陈长安神色微变,听雨楼的舞姬自是美艳,一身红莲白衣的装束,胸前峰峦斤两十足,端地惹人怜爱。可他不敢起任何心思,也不去看她一眼,鼻口观心,心神戒备。 说着要让陈长安摸摸看的跳莲,轻轻一叹,好似不堪承受远处的斗法余波,身子不住颤抖,最终酥体一软,倒在陈长安肩头,娇软道:“主子,奴奴,奴奴,好怕。” 陈长安身体僵硬,纹丝不动,任由她贴身靠近,体内那半枚凶险符篆,微微亮起。 此刻,远处佛相金身,在老僧不计代价消耗灵力和心血的催动之下,一根降魔杵威猛绝伦,与玄离相撞十几个回合后,最终一记势力大沉的直刺,突破李道昌的剑势,自他左胸贯穿而过,将他整个人串在杵上挑至空中。 “妖魔外道。”佛相右手持杵,左手施展降魔印,口吐真言,一百零八道卍字环绕李道昌周身,封住他身体点灵窍穴。 身子被金刚降魔杵贯穿而过,明明受了重创,被挂在半空的李道昌,半点鲜血不流,任由修迷楼山印记封印在身,年轻的容颜上露出一丝微笑,声音爽朗道:“浮生如梦,死生不过虚诞。” 他说着,降魔杵上的身子如烟沙飞散,绕过那尊佛相,落在老僧身前,积沙成身,再度恢复成年轻模样。 只是两鬓青丝已成雪白。 他看着老僧,抚剑一笑。 当年那场变故后,师尊说他这一脉当兴在明,他便舍了雪隐,不再握剑。窝在知北楼,苟且偷生,一躺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春秋大梦,听风看云,摇一柄蒲扇,偷得浮生清闲。原以为余生也就如此了,可随之而来的五百年两山之争,大争之世,总该有不同的气象。 如今小师弟已有了气候,大宫主要他出剑,那就出吧。 浮生终究不过一场幻梦,如是而已。 身后修迷楼山的三丈佛相回转金身,降魔杵挥舞,裂开一道道痕迹。 西魏老僧,气息已经萎靡不少,面对近在咫尺的李道昌,一颗禅心四动,怒声喝道:“连山竟敢不杀你。” 李道昌冷笑不止,“当年的旧账,是该了了。”他手握玄离,一身紫色道袍迎风而动,剑意滔天。 长剑铮鸣。 远处观战的陈长安眸中见灵真经催到极致,望向远处异变不断地战场。 只感觉肩头跳莲嘤咛一声,酥软身子轻轻一颤,吐息如兰,喘息道:“主子,奴奴承受不住了。” 陈长安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她,心念百转,终究还是带着跳莲一避再避,逃至远处。 四周大作的风雷便于此刻,蓦然静止,整个天地间,唯有李道昌手中玄离微微铮鸣。 他朝着老僧挥出一剑。 天地之间,剑气纵横。 这便是剑道四品威势。 陈长安目中金光闪动,看得血脉迸张,心生向往。 老僧面对避无可避的紫色剑气,第一次伸手结印,体内灵力疯狂运转,那尊佛相气息一涨再涨,手中金刚降魔杵当空砸下。 生死不过虚无,何必苦执于相。 紫色剑气与降魔杵先后落下。 两道灵力气机轰然而起,直冲天际。 当空乌云密布,一个巨大诡异旋涡被两股劲力催动生成,笼罩住两人方圆百丈。 天地动容。 倏尔,空中一物倾泻而下。 一道紫金缠绕巨雷。 粗如山岳。 笼罩在场中两人身上。 轰然而下。 百丈之内,所有湮灭,空无一物。 许久。 雷电过后,场中只有一道紫色身影,积沙而起,站在原地,满头青丝已转白发,衣袂飘飘,宛若仙人。 紫衣道人,手握玄离,回转目光,看了眼远处的陈长安,发如雪白,容颜依旧年轻,带着几丝盛气。 只是他原本凝实的神魂,此刻如水中倒影,时时晃荡。 “片刻之后,玄离归还于你。”李道昌朗声笑着,抬头望向九霄云空,撇了撇嘴。 随即他抚了一下玄离剑身,上面那枚李道衍篆刻五年方才成型的符篆,第一次露出完整真容,纹络复杂,暗藏着他们这一脉的天地玄机。 “来的倒挺快,不过,如此也好。”他喃喃道:“最后一次出手,总得教人难忘些才行。” 他说着,一身气机拔升至三品而不入,手中玄离剑意森然,一个踏步,神魂御风而起,直入九天云霄,消失不见。 顿时,宛平府官道郊外,只余一辆马车,和长约百丈的战场废墟。 九霄之上到底是何种风景,陈长安自然窥探不见。 他心底轻叹一声,世间修士何止百万,能修行至四品的寥寥无几,更何况能行于九霄的,至少也是三品境界,这样的拼搏厮杀,该是何种景象? 他眯起金色眸子,抬头不语。 许久。 玄离自九天划过,撕裂整个云空。 陈长安眸中金光闪动,体内符篆所有纹络悉数亮起,他再也顾不得防备肩头跳莲,抬头望向九天之上那壮阔景象,心潮澎湃。 那一幕画面,毕生难忘。 裂幕处,李道昌神魂摇曳,寸寸破碎,而在他身前,两尊浑身绽光的神佛法相坠落下去,漫天金雨。 明明相隔一方天地,陈长安却觉着一股灵力气机自九天而来,融于符篆之内。 仅仅一眼,他先前耗损的灵力,尽数恢复。 便于此刻,身后官道不远处,传来陈太平轻淡的声音,“陈长安,我的剑道法门,可不是好拿的。” 符剑小藏,幽幽飞来,直指马车。 第81章 一剑太平 不同于之前切磋时的气机收敛,小藏剑意肃杀。 一剑之中,三千剑气尽束其中,冷冷森森。 九天之上云雾闭合,那些凡夫俗子注定无法窥探到的景象不再。 陈长安熄灭眸中金光,回转目光,看向后方迎风肃立的大红衣,以及那柄疾速飞来的小藏剑,轻轻一叹,低声道:“终于是来了。” 双手拈动,瞬间御起冰墙八十一道,每道厚约三寸,抵挡符剑一往无前的剑势。 离州大红衣看了眼陈长安,伸出剑指,抬手御剑,体内经脉窍穴处处生机勃勃,蓄势待发。 她将陈长安那记剑招,又向前推演数十手,同为天元,剑气长达十六丈,如长虹横贯,再加上符剑内的三千剑气,威势更加凶猛。 弹指间,陈长安御起的八十一道冰墙,便被天元剑气击溃大半。 完全不给陈长安拈诀修复的机会,大红衣剑指再动,天元剑势一变,十六丈剑芒气机坍缩回转,化为一剑万钧,剩余的冰墙瞬息破碎。 离州大红衣有着完全不输于陈长安的过目不忘,又有着远超于他的修为和眼界,两手偷师于他的剑招,被她御剑使出,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意境。 冰墙碎去,符剑小藏再无抵挡,剑负万钧飞来。 两者相距不过一丈。 陈长安被那股气机压制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下一刻,便就要被小藏贯穿当场。 一直贴靠在他肩头的跳莲终于回过神,感受到那股直指陈长安的杀意,坐起瘫软的身子,一双媚眼并不看那柄符剑,只是盯着陈长安俊美无俦的侧脸,轻声道:“主子,色相原本于空,不必苦执。” 她说着,酥指抬起,点向陈长安眉心。 身后小藏剑意呼啸。 陈长安一直小心戒备的听雨楼舞姬,娇艳如莲瓣的红唇轻动,指尖上金光点亮,一尊坐莲佛相浮于光明之中,结说法印,普度一切众生。 一时之间,局中人陈长安,避无可避。 指近一寸三分,直点眉心,再进一厘,陈长安便就是个被度化的下场。 被压制的无法动弹的陈长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吐出一个字,“来。” 九霄之上,被李道昌借走的玄离,顷刻落下,竖剑挡住那根手指,金光没入剑身,玄离周身紫气不动分毫。 那柄明明直指陈长安的小藏,剑意喷涌,万钧系于一剑,瞬间破开跳莲的护体灵力,三千剑气随剑而动,森森剑气直贯心脉而去。 跳莲身受重创,吐出一口鲜血,媚眼里并无丝毫惊慌,低声笑道:“真是可惜啊。” 十八朵红莲浮空而出,灼灼火焰抵挡住小藏和玄离的剑气。 她娇软身子飘下马车,一双无瑕玉足立于泥土之上,不沾半点尘埃,看向十几丈外的陈长安,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奴奴是哪里出了差错?” 远处离州大红衣招回小藏,几个纵身跃至马车顶棚,持剑而立,蓄势不动。 倒是车上的陈长安终于起身,伸了个懒腰,伸手握住玄离,回转入鞘,咧开嘴,对着跳莲笑道:“修迷楼山的四品无相,自然没有差错。不过,我这个人,说好听点,是谨小慎微,说难听点,可就是贪生怕死了。” 官道之上,长风骤起。 跳莲身绕十二朵火莲,一袭红莲白衣纹丝不动,语气依旧娇娇弱弱,点滴分析道:“主子确实谨慎,除去初见奴奴时,不曾握剑外,一路上不曾放开那柄剑半刻。奴奴还想着,方才三十二相身引出青州大宫主剑气后,再舍去一尊修至大成的身相,破去外道妖魔的李道昌这记后手,主子说什么也得入我修迷楼山了。” 她说着,又是轻轻一笑,扯动体内伤势,嘴角鲜血直溢,语气却是赞叹道:“奴奴果然是不懂人心,想来之前你与陈太平的冷眼相对,不过是在掩人耳目,骗奴奴出手罢了。” 修迷楼山的三十二相,修至大成,便有三十二种真实不虚身相,可世间行走,自在无碍。 她三十二相修行至今,唯有一尊大成身相,以无相境现于老僧样貌,本尊以七品境于红尘之中参禅,以求悟空。 可惜,到底是脱不离利弊之争这个窠臼。 她看了看车顶大红衣,再媚眼如丝地看着陈长安,莲瓣红唇轻笑道:“主子,奴奴是明妃身相,双修醍醐之后,便可使你修为一日千里,三品不敢去说,四品却是无碍的。” 她说着,周身十二朵红莲业火旋转飞动,恍惚间,四周腾起无数的烟云,片刻之后,半空之中,一座烟雾缭绕的金色大殿浮于陈长安眼眸里,半隐半现,富丽堂皇。 殿内无数身姿曼妙的女子,或婀娜妩媚,或清冷秀丽,皆是跳莲身相,她仅着寸缕,峰峦轻束,林荫微蔽,透露着种种诱人的香艳风情。 阵阵呻吟娇喘,伴随着无数梵唱落入耳朵。 陈长安即使两世为人,到底也尘根未去,眼神再怎么清冷,对于眼前浮现的一切,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一丝涟漪。 七品明妃身相,魅惑于厮。 陈长安只觉无数的跳莲在眼前勾手媚笑,体内神魂摇摇晃晃,几若飞出。 一直蓄养剑势的离州大红衣,立于车顶,俯瞰跳莲,手中小藏猛然拔出,体内灵力气机如江翻滚,巨浪滔天,气机坍缩回转,好似用尽了周身全部气力,连带身体不堪重负,溢出一丝鲜血。 看着身绕十二朵红莲的明妃身相,她轻轻挥出一剑,轻声念道:“一剑太平。” 返璞归真的一剑,剑意收敛,点滴不漏。 与陈长安的万钧类似,剑势却更要平平无奇太多。 一剑挥出,不闻风雷。 空中大殿瞬间被小藏劈开,无数具妖艳身影消散,十几丈外跳莲的周身十二朵红莲一剑之下,尽数毁去。 那具被宛平府无数人觊觎的身子,无数裂纹蔓延伸展,唯有那张容颜,娇美依旧。 她妩媚的眉眼神色平静,低低一笑,毫无半点赴死的难过,只是轻声笑道:“主子,奴奴,真舍不得你啊。” 陈长安握住玄离,神色不动。 大风里,这朵听雨楼可于莲上轻舞的绝色,终是寸寸湮灭。 离州大红衣身子轻晃,跌落下来。 第82章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宛平府城外天地异象,无论是十万剑雨,还是百里震雷,亦或者是那紫色剑雷,青州之内有着无数目光注视。 只是,足足过去了盏茶功夫,除去李道昌的神魂,以及离州大红衣赶来以外,再无任何援手。无论是青州权贵,还是中宫另外两家的授意,所有人既不推波助澜,也不施以援手,都极有默契地冷眼旁观。 这场截杀,陈长安能活下来,除去李道衍落子布局以外,更多的,则要归功于他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 陈长安接过气力耗尽的大红衣,明明美人在怀,却并无多少绮念,将她放置马车之内,看着大红衣惨白面容,他轻声说道:“方才那一剑,谢了。” 大红衣依在车厢一角,闭目调息,不言不语。 显然方才那一剑,已耗尽心神。 陈长安也不再多言,退出车厢。前路已被方才的斗法毁去无数,陈长安便自顾自地赶着马车,沿着来路,转向另一条官道,赶往宣宁府。 还未走出一里路远,去路就被一辆马车挡住,车下一位容貌妖艳,一身贵妇宫装的美妇,亭亭玉立,望着陈长安,口中吐气幽兰,道:“奴家朱厌,见过公子。” 陈长安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她身后的那辆马车,是离州大红衣之前乘坐的,想来这位自称朱厌的美妇,也是离州出身了。他心里想着,身子却未放松丝毫,两根手指搭在玄离剑柄,并不说话。 倒是他身后车厢,传来大红衣咳嗽的声音,明明气息微弱,此刻却字句清晰,生冷道:“他不是公子。” 袖遮朱厌不以为意地笑了声。 陈长安这才觉察出她口中公子这个称呼的不同来,赶紧出声附和,“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姐姐唤我长安即可。”他说着,忙不迭打开车帘,对着眼神妩媚,气机晦涩不明的美妇笑道:“师姐方才受了些小伤,姐姐将她带回去时,还请小心些。” 有着明妃身相的跳莲在前,陈长安对这些外表妩媚,实则心思恶毒的美人,一律视为蛇蝎。 到底是自身实力不够,眼下又有着这位自称朱厌,境界明显高深莫测的宫装妇人在侧,陈长安自然巴不得离她们越远越好。 最好这一路东行,就他一个人,可以练剑修行,吞噬天地灵力,毫无顾忌。 他说出这句话,看似是关心大红衣,却是定下对方要带走陈太平的调子,显然是不想过多牵扯。 可惜,他话音方落,身前那位美妇只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车厢内大红衣却是开口说道:“我方才那剑,值得这辆车钱。” 完全坐地起价。 习惯了她性子的陈长安,没去反驳。 一剑破开空中幻象,并斩去七品明妃身相,自然值得数万两银子。 陈长安银子是有,贴身还藏有十万巨款,可马车他就这么一辆。林玄机精心挑选的奔霄龙驹,更是有市无价。 他看了看离州那辆马车,寻思着要不跟大红衣换一辆算了。 正思索间,美妇朱厌似乎是瞧出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转身回车内取出几个包裹,然后酥指轻动,那辆略显寒酸的马车顿时四分五裂,用以拉车的黑色马匹一个嘶鸣,沿着官道,纵蹄奔向宛平府方向,身影只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陈长安坐于前车,久久不语。 终究还是跟着离州两人,一齐赶往宣宁府。 也没争过那位换了身小厮妆扮的美妇,陈长安换好破碎的衣衫后,在她妩媚的眼神中,让出马夫位置,乖乖回到车厢内,与大红衣形影相吊。 马车内华光明亮。 离州大红衣调息结束后,睁开眸子,看了眼横剑盘坐,一刻也不放松修行的陈长安,问了个古怪问题,“那具明妃身相,最后的魅惑手段如何?” 陈长安记起宫殿之内,无数具玉体横陈,呻吟阵阵的曼妙身姿,微微有些心神摇曳。 他垂下眸子,口干舌燥,抚摸玄离剑鞘,竭力止住心中绮念,吐出两个字,“尚可。” 大红衣此时少去些许疏离,却也并未亲近多少,淡淡哦了一声,听不出何种情绪。那双好看的眉眼四顾,打量了一番马车内的装饰,但见夜明珠四垂,貂皮地毯铺地,熏香袅袅,比之自己那辆马车,无疑要昂贵出太多。 “有钱真好。”她感慨笑道:“你那位林姨,真是肯下血本的。” 陈长安面对任何人,都有着极深的戒备和小心,唯独面对她,不用觉着夏日当空心如深渊。 没去猜她话里有何种深意,陈长安低垂眉眼,开口道:“师姐,我不是你们这些天之骄子,走错一步,乃至数十步,都并无干系。我啊,是一步也错不得的。我这种人,想要能活得长久些,就得舔着脸,弯着腰,即使明知是颗棋子,也得甘之如饴。溜须拍马,恭迎奉承的手段,更得一字不差才行。” 大红衣对他直露心迹的话无动于衷,神色不变分毫,依旧清清淡淡,“陈长安,那晚问剑,我便已知你心意到底如何了。” 陈长安抬起漆黑眸子,看向眼前的大红衣,开口笑问,“师姐,你喜欢心随剑走,那你的剑意,又是如何?” 大红衣迎向他的眸光,平静道:“我自横扫世间一切,取守阙剑,找回公子。” 公子。 陈长安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心知那必定是她心底所执,没去追问,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俊美脸上带着些促狭笑意,握住玄离剑柄,调笑道:“师姐啊,要是你家公子知道你我独处一室,大抵是会不开心的。” 原本一脸平淡的陈太平,神色微微一黯。 她二十三年人生,除去修行练剑,掌控袖遮和离州之外,就是回神念想当初夫人临别的那句话:“太平,替我守好他。” 那时她年岁尚小,即使背负夫人的剑,看着那些人前赴后继的为夫人赴死,鲜血浸染大雪,红色雪花纷纷扬扬时,到底还是怕了,并不敢出剑。 于是那场变故之下,公子和守阙,就都丢了。 二十年来,她却还苟活着。 每每回想,总觉着二十年前那晚的夜雪,冷彻骨髓。 想来,倘若公子知道这些,是会不开心的吧。 她看着陈长安那张脸,眼底微微恍惚,低声念道:“公子。” 第83章 出息 大景朝的宣宁府,除去没有道学宫和州牧署衙、将军幕府之外,比之宛平府,却是要繁华不少,最值得宣宁府津津乐道的,便是一干道学大家排出的天下十大景评中,被载誉为我与青眉相见欢的,青眉山。 相传此山三千丈处有一方水潭,无论寒暑,潭中水位不增一分,不减一毫。曾有人于此潭处,以一杆细竹垂钓,最终钓出池底蛟龙,乘风扶摇而上,几若仙人。 陈长安离开宛平府后,开始真正行走世间,眼之所见,比起书中那些文字,无疑要直观深刻的多。 对于青眉山的传说,也颇为好奇,原想着去瞧瞧能养出蛟龙的水潭,到底是何种福地。 却不料驾车的朱厌对此兴致缺缺,并不打算绕道去看青眉,而是沿着通往秀安府的道路,驾驶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东行。 陈长安对此也没奈何,只得横剑盘坐车中,反复咀嚼先前截杀的各种细节。 能够亲眼所见四品巅峰间的争斗,自然受益匪浅,每回想一分,就有一分不同于之前的体悟涌上心头。更何况,还有着最后仅仅一眼,就让他体内灵力恢复如初的壮阔景象,无疑让他眼界大开,再去揣摩大红衣施展的那一手剑道法门,就要事半功倍的多。 也就是在朱厌于宣宁府内寻了个客栈歇息时,陈长安回想推敲,略略摸到些大红衣剑斩明妃身相的影子。 这种天赋悟性,让一直沉默不语的大红衣都微微有些动容。 天色渐暗,宣宁府内华灯初上。 朱厌一身小厮打扮也难掩容姿柔媚,再加上从车上下来的白袍陈长安,以及离州大红衣,俱是一等一的出彩风姿,站在客栈前,极为惹眼。 朱厌挑选的是一座不过三层高的客栈,匾额上书寒酥二字。陈长安抬目看了一眼,字体倒算不得高明,古朴有之,却少去灵动风骨,平平无奇。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大红衣和朱厌都落后于他身后,一副以他马首是瞻模样。 寒酥客栈比不得听雨楼,门前也就一个迎来送往的小二,见着陈长安等人,大抵是这座寒酥客栈往日不招待过权贵,顿时惊为天人,年轻的小二被几人气势所迫,失去往日的机灵,根本不敢多看,只嗫喏着招呼了声,小心翼翼接过朱厌递过来的缰绳,将马车带到专门的马厩。临了也没敢讨一份赏钱。 陈长安握剑看了一眼,轻轻一笑,他当初在听雨楼打杂时溜须拍马的手段,比起这位小二可要强上太多。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 心理想着,步入楼内,不算大的客栈内,生意倒是不差,已坐了几桌酒客,衣着算不上光鲜,但多少也是锦衣绸缎的面料,能看出些许身家。 原本觥筹交错的酒客,也不知是谁抬头瞧见陈长安,再往后见着大红衣,以及朱厌,热闹非凡的氛围渐渐安静下来,偶有酒杯掉落的声音,也不知是美酒醉人,还是其他。 陈长安养气一月有余,早脱去不少低眉顺眼的习气,面对种种目光,泰然自若。 他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人,并没多少凌人盛气,也并不觉着,大红衣和朱厌就是听命于自己。 他心里清楚,大红衣视财如命,无非是打着让他付钱的主意罢了。 六千里路衣食住行,可不是个小数目。 即使陈长安身怀巨款,一想到今后的种种花销,也有些肉疼。 心里不愿,他还是抬步走到略微出神的掌柜面前,隔着柜台,温声道:“两间上等客房。” 朱厌是小厮打扮,再怎么容姿柔媚,也不可能给她独开一间,因此两间足以。 寒酥客栈的掌柜,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少妇年岁,容貌俏丽,坐在椅子上,胸前峰峦隐隐有着坠于柜台的趋势,如此斤两规模,也就无怪乎客栈地段不行,生意却还算不弱。 本名苏小娘的少妇掌柜起先愣愣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心神回转过来后又摇了摇,红着一张俏脸,小声道:“公子,客房就只剩一间了。” 似是怕惹恼这位气势不凡,外地口音的公子,往往这种出门游离的世家子弟最好脸面,苏小娘不敢得罪,又补充解释了一句,“近些时日都在传青眉山水潭里又有蛟龙出没,整座宣宁府涌来不少看热闹的,因而小店上下,就只剩一间客房了。” 大红衣一言不发。 朱厌垂眸不语。 陈长安摸不清身后两尊女菩萨的心思,瞥了眼苏小娘惴惴不安的神色,最终点了点头,开口道:“一间就一间吧。” 苏小娘长出了口气,胸前峰峦微动。 原打算让一旁小二领着陈长安上楼,等看到他身后小厮打扮的朱厌时,原本娇柔的掌柜改了主意,亲自起身,胸前峰峦摇曳,波光翻涌。 领着几人上楼时,她特意走在陈长安身前,腰肢轻摆,身后浑圆挺翘处摇曳生姿。 陈长安握剑而行,起初并未在意,等到苏小娘回眸丢了个春意无限的媚眼,这才惊觉其中意味来。貌似只要他勾一勾手指,这位前挺后翘的美妇人就会乖乖脱下衣裳,与他共赴巫山,翻云覆雨。 陈长安自那场截杀之后,见识过明妃身相,只觉天地豁然开朗,无论何种绝色,也只以一颗平常心应对。因此他眼神清明,目不斜视跟在苏小娘身后,专心上楼。 苏小娘似乎没料到陈长安的定力,她这座寒酥客栈,十个客人里,不说全部,大抵也有七八人是觊觎着她的身子的。寻常别说腰臀摇曳一下,就是给个不大不小的笑脸,也足以让许多人忘乎所以,恨不得跪下来舔她脚趾才开心。 万没料到,她这般作态,身后的公子却是不闻不问,好似西魏那些禅定多年的老僧,尘根断去,四大皆空。 她微微愣神,再回眸看人时,眼神便多了几分玩味,流云水袖轻甩,也不再刻意勾引,巧笑嫣然一声,安心领路。 等领着陈长安到了偏西的客房后,苏小娘道了个万福,眸光只落在陈长安身上,毫不不顾忌他身后两人如何,柔声道:“公子有什么需要的话,尽可来找贱妾的。” 陈长安没有搭话,握剑走进屋中,大红衣跟在身后。 一身小厮打扮的朱厌,没去进屋,而是看着苏小娘,颇为不屑道:“这么些年,还是这么没出息啊,喜好抢姐姐的东西。” 苏小娘模样比不上朱厌,胸前风光却是罕逢敌手,淡淡瞥了眼她被束起的酥胸,撇嘴低笑,意有所指道:“姐姐,我可比你出息多了。” 第84章 陌上春至,可缓缓归矣 不同于大景夜照,武周东府,西魏浮屠这些源远流长的谍报机构,袖遮成立时间并不算悠长,能做到与几大机构相提并论,除去当年那位袖遮主人,一剑横贯三千里的大红衣极善于落子布局,苦心经营之外,也在于袖遮之内从无庸手,所培养出来的谍子格外出彩。 无论是叛逃的林玄机还是如今的朱厌,亦或是于宣宁府名声不显的苏小娘,在袖遮内,评字最好的林玄机,也不过仅仅是个甲下,其余两人都是乙字开头,可仅以境界修为而言,如今都已跻身四品境界,由此可见其底蕴深厚。 也正因如此,袖遮才能以一州之地,与另外三支并称于世,不落丝毫下风。 陈太平枯坐三年后,终于要去取剑,朱厌跟随她身边,要做的就是穿线串珠的活计,见林玄机如此,见苏小娘亦然。 夫人早些年落下的棋子,有些也该动一动了。 可惜这对姐妹相见,没故人相见的寒暄,倒是多了些剑拔弩张,两人移步苏小娘的闺房后,各自气机显露,争锋相对。 两股灵力气机于屋内僵持碰撞,风声骤起,两人衣衫后摆不止,愈发勾勒出身材曼妙。 一个山峰丘壑蔚为大观,一个不过小荷尖尖。 苏小娘认真打量几眼后,开怀大笑,纵使朱厌这身打扮是束了胸的,但真让她放开之后,也大抵比不过自己的。她笑着笑着,气机收敛而起,看向脸色不善的袖遮朱厌,轻声道:“姐姐,终究还是我胜了。” 朱厌冷哼一声,并不接过这个话题,起身走到房中的雕花木椅,款款坐下,开口却是点评起楼下的牌匾,“楼下那两个字也太入不得眼了些。” 苏小娘坐到她身边,以手支脸,打量着一直不曾联络的朱厌,幽幽说道:“姐姐擅长水墨丹青,自然看不起他的手笔。想来除去我之外,当初那些人即使脱离了袖遮,都是在安心等着公子长大的吧。” 朱厌对此不置可否。 当年夫人害喜之后,便从袖遮里挑出不少人开始布局落子,这些人蛰伏不动,自然都是为了公子准备的。那份名单上到底有哪些人,于时局有何裨益,除去陈太平一清二楚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 苏小娘巨峰搁于桌上,颇为醒目,看着朱厌柔媚眉眼,继续说道:“二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世间都知道夫人的公子丢了,所有人搜寻无果,说不得就是死了呢,那我守在这又有什么意义?姐姐你是知晓我的啊,向来不喜欢无望的等待。当年你看不上的韩如峰,我却是欢喜的紧,能从姐姐手中抢过来,更觉开心。马步军都指挥使,定远将军韩如峰,那场雪夜也是在的。可惜我靠他那么近,终没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男人啊,有时候也真是难以琢磨,明明可以命换命,最后还是手软了。姐姐啊,比起你静守袖遮,我可是要比你出息太多了。” 朱厌听着她的话,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问道:“要是公子还活着呢?” 苏小娘眸光蓦然亮起,她坐直身子,低声问她,声音带着几分忐忑,“果真?” 还不待朱厌开口,她似是想起什么,轻笑道:“可别说是方才那位。虽长的极像夫人,可我总没有老眼昏花。早些年听闻宛平府林玄机搜寻到一个容貌酷似夫人的少年,我也曾偷偷去看过,年岁到底相差了些。这世间容貌或许尚可靠着秘法点滴更改,但骨相年龄,却是丝毫改动不得。” “我可没说陈长安是公子。”她说着,神识扫视四周,再三确认没有任何窥探后,压低声线道:“可世间道法无数,也许真有什么我们所不知的手段呢。不过,前些天太平说,只要取回守阙剑,公子自会现世,那大抵就不是他吧。” “取剑啊。”苏小娘低低一叹,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 寒酥客栈的最后一间客房,说是上等,实则不过一般。约莫几丈大小的屋内,一张屏风隔开床榻和桌椅位置。 屋内还有一个木桶,极适宜鸳鸯戏水,但与大红衣共处一室,陈长安自觉熄了泡澡的念头。 喝了几杯茶水后,小二终于将吃食送过来,俱是寒酥客栈拿手好菜,一座酒楼客栈,美色可以勾人,但想要长久不衰,更多的,还得靠着留住人味蕾的美食。 陈长安气势不凡,乘坐的马车又极其昂贵,身边又跟有大红衣这样的绝色美人,客栈的掌勺厨子早就得了嘱咐,要拿出十八般手艺,竭力讨好这位。 做得好吃了,或许讨不得赏钱,但一旦这位公子觉着难以下咽,那少不离得吃番苦头,或许因此殒命也未可知。掌勺大厨,早些年曾在将军府邸做过帮厨,就亲眼见过技艺不凡的大厨因一道菜不合口味,就被生生拔去一截舌头,虽侥幸活了一命,但终是再也做不得菜了。 掌勺大厨兢兢战战,端菜送饭的小二也如履薄冰,快速将饭菜端上后,再留下据说是掌柜亲手酿制的春归,转身就走,连赏钱也不敢讨一分。 陈长安与大红衣两相对坐,少去朱厌在侧,就更要自在不少。 桌上美酒佳肴,他只挑饭菜,对于那瓶青釉瓷瓶盛装的春归并不去碰。 穿越过来后,陈长安就没碰过酒水。 这一世的十几年人生记忆里,唯一一次饮酒,还是那年被林玄机带回宛平府洗漱干净时,林玄机怔怔出神地看着他,最后鬼使神差地同他饮了几杯。据说是听雨楼百十两银子一瓶的春归,他当时只顾着戒备林玄机,没来得及细品,后来林玄机要他修行,要他去连山取剑,打磨雕琢的手段俱出,那般美酒,再也没饮过了。 陈长安不去饮酒,对面的大红衣却是自顾自地斟上一杯,声音平淡,问道:“陈长安,是不是想自己走了?” 陈长安细细咀嚼口中饭菜,全部咽下之后,没做隐瞒地点了点头,“师姐,你们这些大人物有你们的布局落子,我这样的小角色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师姐你传我剑道法门指望着我去取剑,大宫主给我玄离,要我争一争山试第一等。这些,我都会去做,可行走六千里,我也想着能一个人去看看,那些我不曾见过的风景。” “原来是想去青眉啊。”大红衣有着几分了然,声音呢喃道:“当初垂钩钓龙的,是夫人呢。” 她说着,饮下杯中美酒。 酒名春归。 陌上春至,可缓缓归矣。 第85章 登山 陈长安听得她呢喃,清楚她说的夫人是谁。 想来也只有那位一剑横贯三千里的离州之主,才有着一杆细竹垂钩钓起蛟龙的手段。 乘风扶摇,遨游云海。 迎风肃立,红袖飘摇。 仅是想想,就有着说不出的潇洒肆意。 陈长安想去青眉,看一看那些不曾见过的风景是真,可也有几分,是神阙内符篆一丝气机牵引所致。 不然眉眼通透如陈长安,绝不会说出一个人去看世间风景的话来。 他自知世间景象无数,无论是东海之滨还是昆仑山巅,其中光景到底如何,终究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一一饱览。强如四品境的林玄机都不得自由,被桎梏在宛平府内,更遑论于他了。 一旦身边少去离州朱厌这样的大修士在侧,不说西魏浮屠,就是青州权贵,对付他一个区区九品,六千里路,有的是各种机会和手段。 陈长安不说破此种心思,大红衣便也自斟自酌,没有言语。 她酒量极好,半瓶春归入喉之后,一张玉脸不过染上些许酡色。偶尔动筷,也只挑一点清淡时蔬,鱼肉不碰丝毫,比起陈长安满嘴流油的狼吞虎咽,无疑要优雅的多。 底层出身的陈长安毫不顾忌形象,一阵风卷残云,等到饭饱之后,对面独酌的大红衣也喝完最后一杯春归,那双清心淡泊的眸子,再看向陈长安时多出几分幽深。 她慢慢开口,字句清晰,声音少去疏离,也无多少亲近,只是平平淡淡,“奔霄龙驹脚力不错,你想去青眉,那明日便去看看吧。” 大红衣要他取剑,自然不会任由他孤身前往。 陈长安没有意外地点了点头,招呼小二过来收拾碗筷之后,便自觉让出圆月洞门的木床,于屋内另一侧,横剑打坐,继续推衍大红衣先前那手太平剑势。 没有客栈内其他人所想象的香艳场景,大红衣和衣而眠,陈长安于角落枯坐一夜,前半夜打磨自身剑意,后半夜则是竭力平衡神阙内符篆异动,不曾有丝毫杂念。 到了第二日,陈长安洗漱结束后,一夜未见的朱厌与寒酥客栈的掌柜一道出现在屋内,身姿妖娆的苏小娘亲自捧着香气四溢的小米清粥递给他,流转的眼波,多情妩媚。 陈长安心神不动,接过清粥之后,道了声谢。 似是听到什么极有趣的话语一般,苏小娘一阵掩嘴娇笑。 胸前景象万千。 等到陈长安喝完清粥之后,美妇掌柜嫣然问道:“陈公子,听说你要去青眉山?” 比起之前的公子,却是多出一个陈字来。 陈长安看了眼大红衣和朱厌,一时摸不清苏小娘的底细,只将手指搭在玄离剑柄之上,点了点头。 苏小娘媚眼闪动,娇笑着说自己也要去青眉看一看,问他是否能捎带一路。 陈长安瞥了眼朱厌的神色,最终没敢拒绝。 苏小娘见他答应,笑吟吟地转头就嘱咐客栈内心腹,好生照看生意去了。 负责迎来送往的小二得了消息,利落地套好马车等在一旁。 原本还想着邀功一番,毕竟那匹骏马委实太过名贵,他生怕出了什么纰漏,不敢有丝毫合眼地照看一夜。 可如今一见着当前走来的陈长安,为他周身气势所迫,反复酝酿半宿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在陈长安最终还是给了赏钱,二两碎银,足抵得上半个月的工钱了。 小二满心欢喜的收下,于是,最后那声恭送就要真诚且响亮的多。 马车走动。 陈长安与大红衣坐于车中,朱厌和换了身衣裳的苏小娘则在外面,安心赶车。 一路无话。 青眉座落于宣宁府北侧,比起通往秀安府的道路,要偏僻许多,即使是天下十景,寻常时日,也少有人迹。 近些时日随着那方水潭里有蛟龙游曳的消息四下传播之后,前来看热闹的顿时多了起来,一路上便也遇上不少乘车骑马的。 所幸这类修真道人江湖豪客,眼力都不算差,即使认不出奔霄龙驹,也识得马车材质价值几何。更何况两个赶车的马夫,苏小娘胸前壮阔,小厮打扮的朱厌容貌俏丽,用脚趾想也知道,车厢的人物,必定是他们所招惹不起的存在。 世间行走,修为不高,银钱不够都没什么,可一旦眼力不行,那就要掉脑袋了。 少去许多麻烦,走了一路,青眉山老早就能看见,但所谓望山跑死马,瞧着不远,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距离。 一直临近下午,才赶到青眉山脚下。 陈长安愈是靠近青眉山,愈能感觉到神阙内符篆微微跳动,那丝气机牵引也愈发强烈。 修为停滞九品境界的陈长安,面上神色不露分毫,转头对大红衣笑道:“师姐,山路艰难,要不你就就在这等我好了。” 陈太平淡淡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马车有朱厌守着就足够了。” 陈长安笑了笑,没有强求,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下了车,一抬头便是高耸入云的青眉山。 艳艳阳光下,山峰直入云天,云雾缭绕,蔚为大观。 井中蟾蜍陈长安,仰头而视,眸光里是他人所无法窥探的心思。 这便是宛平府以外的风景么? 陈太平似乎来过,走在前头,闲庭漫步,苏小娘略微上前一步,妖娆的身段在陈长安身前扭啊扭,比起昨晚在客栈里的隐晦,此刻那滚翘浑圆处,摇曳起来却是要旖旎的多。 陈太平走出几十阶后,微微有些感慨道:“青眉原本山路崎岖,是夫人想要步行赏景,去山上水潭垂钓,这才有人一念之间升起这十万石阶,以供夫人踏足。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初那位早已消失,可这石阶却是依旧不动分毫。” 陈长安对身前的春光无动于衷,眼鼻观心,心底唯独对陈太平这句话感慨良多。 即使是修真世界,移山填海的本领也不是寻常修士所能掌握。一念之间升起石阶十万,或许一些光耀天下的超世之材,在不入三品之前尚可做到,可要几十年如一日,一阶不增一阶不减,除去三品真君,根本不用多做他想。 陈长安不禁心神悠悠。 那位能够让三品甘心为之驱使的大红衣,到底是何种绝世风采? 第86章 太监 传说有蛟龙游曳的水潭高约三千丈,已然入云,石阶层层叠叠,有好事者悉心细数过,自山脚至水潭前的凉亭,有着六万七千九百三十一道。 比起市井凡夫,陈长安这些灵力在身的修真者,气机运转绵延流长,数万道石阶走下来,并无多少疲态,连汗水也不曾流下一滴。 只是台阶越高,路上所遇之人也便越多。 一路旖旎摇曳的苏小娘,许是人多,终于不再故意作怪,老老实实地跟在大红衣身边,背影高贵,慢步而行。 陈长安及至此刻,手中握紧的玄离,才略略松开几分。 世间向来没有无由来的爱恨,苏小娘媚眼相待,百般勾引,究竟有何企图?陈长安猜测不透,但想来,总不会是自己皮囊出众,气质不凡所致。 有着明妃身相在前,他可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步行约莫一个多时辰。 一路上遇见不少来青眉山凑热闹的,大抵家世背景一般,见着大红衣和苏小娘这样的绝色丽人,并不敢有丝毫的僭越言语,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几个,一路相安无事。 陈长安乐得清闲,跟在两人身后走了一路。等到了离水潭不远,一座刻有听风的凉亭时,这才遇见一位毫不遮掩目光,肆无忌惮打量大红衣和苏小娘的年轻男子。 听风亭方圆不过几丈大小,于峭壁延伸出的巨石而建,巨石下是云底深渊,边上一方小径,往前百十丈便是传闻蛟龙游曳天然而成的水潭。 饶是听风亭常年不止的大风,也吹不去遮掩水潭的雾气,端地古怪万分。 那位当亭而坐的年轻男子气宇轩昂,约莫二十多岁,身边六七位容姿不俗的娇美女子簇拥在旁。他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衣之上,施以大红流云图案,身侧放着一柄长剑,与方才遇见的那些佩剑而行的不同,他这柄剑长四尺,即使收在鞘中,也有着一股凌厉的剑势。 他周围女子容貌娇美,却也及不上苏小娘,更何况还有当初金无咎一见便视为明月白光的离州大红衣,更是容姿艳绝。因此被美娇娘围绕的俊逸男子,一见着两人,目光便瞬也不瞬,眼中贪慕毫不掩饰。 等到走近了些,他轻轻推开身侧眼神妩媚的女子,率先走出听风亭,身后自有女子捧剑跟随,亦步亦趋。 他在大红衣身前一丈外站定,风度翩翩,优雅笑道:“在下魏青锋。” 宣宁府内,他有足够的自信,只说这个名字足矣。 奈何大红衣恍若未闻,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作回答。她身侧苏小娘踏前一步,挡在身前,笑脸迎人道:“原来是游击将军家的公子。” 游击将军,看似不过排名最靠后的正五品参将,可魏源盛却是领着宣宁府最精锐的府军,拥有近乎五千人的游击将军,比起参将衔里的定远将军都要高出不少。 而魏青锋是这位游击将军老年得子,对其尤为宠爱,曾取名魏玉宝。后据传一位擅于天机术数的修士,推算其命中死劫难逃。爱子如命的魏源盛,便不惜花费重金,以放弃从四品的裨将职衔为代价,从枢密院换得一柄符剑青锋,并以此为名,指望着躲过一劫。 是以,魏青锋三个字,在宣宁府,有着足够的脸面。 被人叫出身份,俊逸男子有些不悦的神色微微消散,他收回落在大红衣身上的目光,看向说话的苏小娘。 方才只觉这女子容貌不俗,此刻再看她身段,这才惊觉她容姿美艳,身段却更要胜出百分。尤其那对遮掩不住的巨大峰峦,魏青锋毫不怀疑其中斤两。 女子容貌,吹灯之后或许别无二致,可这身段嘛,自然是峰岭丘壑,各不相同。 魏青锋目光炽热,压抑体内偾张血脉,看向苏小娘,拿捏腔调道:“正是区区,两位仙子姿容绝世,仙气飘飘,不知可否入亭一叙,让在下多沾点仙气?” 苏小娘哪里看不出他眼神里的其他意味,娇柔笑道:“魏公子,想要我们去亭内坐坐,需得问问我家陈公子的意思才行。” 魏青锋这才看见两人身后的陈长安。 陈长安皮囊出彩不输女子,虽说少去阴柔的脂粉气,但身上那股气质,蕴养一月之后,更加惹眼。 魏青锋最见不得比他俊俏的男子,更何况身边还有苏小娘这样的尤物,就更有了取死之道。魏青锋眼神阴沉地看向陈长安,直截了当问他:“你不愿意?” 陈长安在道学宫内见多了世家子弟权衡利弊手段,每一个都极有城府,猛然遇到魏青锋这种正儿八经的纨绔作派,颇觉意外。他左手握剑,右手两根手指不经意地搭在玄离剑柄之上,并不回答魏青锋的话,而是看向苏小娘,淡笑道:“掌柜的,你要是想去坐,可以自己过去。” 苏小娘闻言,拉着大红衣后退几步,躲在陈长安身后,楚楚可怜道:“陈公子,贱妾知道错了,贱妾不该对着外人笑的,陈公子不要生贱妾的气,说些气话了。” 说是认错,实则火上浇油。 果然对面的魏青锋闻言大怒,如此楚楚可怜的尤物,绝不能假于他人之手。他先前一直在外游学,前些时日听闻青眉山又有了蛟龙动静,这才返回宣宁府,没料到能遇上这样的绝色,自然不打算放过。 无论陈长安是哪家公子,观他身边一个仆役也没有,衣衫也算不得多名贵,想来家族势力便大不到哪里去,大可打得杀得,他身边的女子,也尽可抢得睡得。 真要是遇上装弱扮小的,他背后还有着老父领着的五千精锐府军作为依仗,自可保下一条性命。 他看似鲁莽,早就将得失计较了一遍。一招手,身后捧剑女子快步走至身前,他伸手握住符剑青锋,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我与这柄符剑朝夕相处十五年,又曾专门修行过剑道法诀,游学十载,曾剑斩九十九,想来,你便是那一百之数了。早先听过这一次青州道学宫的甲子姓陈,擅长使剑,可就算你是那位,也逃不离一个下场。” 陈长安踏前一步,拉近和魏青锋的距离,轻声笑道:“真不巧,我就是。” 魏青锋抚摸剑身,调动灵力气机,并不理会陈长安的言语。他在青眉山没见到蛟龙,遇见了苏小娘和大红衣这样的绝色也是不虚此行了。 无论陈长安是不是学宫甲子,总得打过才知道。 赢了,美人入怀,输了,大不了赔个不是,反正也掉不了一块肉。 魏青锋拔出四尺长的符剑青锋,凌厉剑势随风而起,激起一层烟尘。 剑身上面符篆纹络在他灵力催动之下,泛出点点光芒,他眼神阴森,语气不善道:“敢冒充学宫甲子,当斩。” 手指瞬间扣动剑诀十八道,符剑应诀飞起,直刺向不过半丈距离的陈长安。 比起离州大红衣传授的剑道法门,魏青锋这种以灵力气机驭剑的手段,无疑粗浅太多,根本谈不上剑道二字。 陈长安起初听他言语,还有些许期待,眼下一见,撇了撇嘴,大失所望。 青锋剑速极快,周身绕有十八团几寸大小的火焰,眼见着就要将陈长安贯穿。 一直不动的陈长安,这才右手完全握住玄离。 隔鞘画圆后,气机坍缩点出一剑。 守拙之后,续接天元。 两招一守一攻,衔接的天衣无缝,直接将魏青锋蕴养多年的的符剑,挡在圆外,以天元点剑,气机滞缓剑身,让其寸步难行。 魏青锋见到陈长安隔鞘的两手剑势,耳目一新,心道小瞧了他,正欲作势再动,却只见陈长安手腕转动,剑势回转,一股气机击退青锋之后,自他鞘中喷涌而出。 万钧之势,直指魏青锋胸口。 魏青锋脸色一变,剑指抬起,打算御回青锋,抵挡这股剑势,余光瞥见陈长安嘴角勾起的森冷笑意。 他刚有所察觉,却是晚了。 只见陈长安剑招一改,隔鞘的剑气从胸口处改向他的下半身,剑招虽然刁钻古怪,却气势磅礴。即使隔着价值不菲的剑鞘,锋利的剑气也可透体而入,毫不留情地切中他的子孙根。 鲜血顿时染红一片。 陈长安一击得手,退走数丈。 喜好女色,意图染指大红衣和苏小娘的魏青锋脸色惨白,符剑不受控制地掉落原地。 他双手颤颤,不可置信地按住血流不止的下体,忽然一声嘶吼,如兽号鸣,一双赤红眼睛死死盯着陈长安,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 陈长安毫不在乎他的眼神,只是笑道:“大人物我是不敢杀,但留点小伤,我还是不怕的。你要是不想做太监,就别在那瞪我了,赶紧找人疗伤去,三千道法无数神通,说不得还能够给你接回去。” 魏青锋目眦欲裂。 到底是子孙根要紧,纵使再怎么恨不得把陈长安生吞活剥了,此刻也不得不强忍住这口气,由身后女子捡起地上符剑,再由其他几人抬着他,急急忙忙朝山下跑去。 “啧啧,陈公子你可真敢下手,八品境的魏青锋吃了个这么大的亏,可不会善罢甘休的。”苏小娘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道。 陈长安以九品对八品,赢的轻松无比,却没多少欣喜,见识过那场截杀时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于他看来,这些都不过是小儿相争罢了。 他转身,看了苏小娘一眼,再看向魏青锋一行的背影,声音平静道:“秽根既去,凡尘不生,我可是为了他好。” 第87章 听风亭 被魏青锋占据的听风亭果然常年大风不止,立在亭中,便听得耳边长风呼啸,眼前云浪翻卷。 陈长安当前走入亭中,一路上言语不多的大红衣也步行而入,倒是心思无从猜起的苏小娘,只站在亭外笑笑,并不靠前。 有着她站在亭外,一些听信传闻赶来青眉的,摄于她那绝非寻常人的容姿身段,都自觉绕过听风亭,要么前去水潭凑个热闹,要么继续攀登石阶。 陈长安乐得清静,站在亭中看了一会。 亭外烟云浩瀚,长风吹过,云海翻卷至两侧高峰,便如惊涛拍岸,端地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大景象。远处又有寻常不易得见的白羽仙鹤,绕飞翱翔于几千丈高峰,更显仙山气派。 红衣陈太平此刻走至亭前栏杆处,亭外大风吹起她衣袖,一身红衣飘摇,她看向云海,缓慢开口,声音落在风声,飘入陈长安耳朵,问他:“解气了?” 陈长安笑了笑。 自学宫大比之后,他困守顾南楼,一直活在各方势力压迫之下,三品神游,四品离窍,六品圆丹,夜照司,自在天,无不高高在上。他这颗小棋子,面对这些人,得时刻小心谨慎,仔细揣摩言谈举止,生怕一个疏忽就此万劫不复。 人生在世,多的是不快意,可命如草芥的陈长安,许是见到李道昌一剑划开九天,剑斩神佛的壮阔气象,心底便多了几分不甘。 六千里路,身侧有一个朱厌,已经足够让他如芒在刺了,再加上一个妖娆妩媚的苏小娘,不甘之处,便起了怨气。 于是明明能出手吓退魏青锋,陈长安却选了恶毒手段,断去男人的身家性命,刻意结下死局。 他吐出憋在心底一口气机,看向红衣翻飞的高贵背影,再笑时,就要温润如玉的多,“师姐,当初夏妙嫣曾与我说过,闻一言而色怒,拔刀溅血,不过是匹夫手段。可就算侥幸得了甲子,我也终究学不来大人物的心思手腕。说句真心话,我方才出手是夹了些私心杂念,可师姐这样的仙子,那个魏青锋多看一眼,我都觉着不快意,便唯有断去他的秽根,才觉心底清静了些。” 陈太平闻言转身看他,那张笑容温和的脸上,并无一丝纰漏。 她淡淡哦了声,没为陈长安最后半句不着痕迹的溜须而意动,依旧是临山崩而色不改的清淡神色,平静道:“我还以为你是借题发挥,刻意给离州找麻烦。宣宁府五千人的精锐府军,再加上五品境的游击将军,这个麻烦并不算小,可也不谈不上多大,确实适合你用来试探一下离州的底气如何。” 陈太平直截了当拆破他的心思,陈长安也不辩解,呵呵笑道:“师姐啊,我先前说过,我最是怕死,更怕死得稀里糊涂。我对别人总是小心戒备,仔细揣摩,可唯独对师姐你,觉着不必刻意掩藏和推敲什么。师姐,我只是想知道,你们都把我当谁了?公子?” 大红衣清心淡泊的眸光微微闪动,没再看他那张俊美皮相,转身重新看向云海。 此时日落西山,风卷云涌间更显斑斓,她眸光中有着陈长安所不知的神采,开口轻声道:“以你的剔透心思,肯定早有所推测。朱厌也好,苏小娘也罢,之所以愿意对你笑脸相迎,无非是你长着那张脸罢了。” 她此刻于听风亭内,微微吐露些许隐秘,“二十年前的雪夜,公子降世,瞬息之间觉灵点窍、片刻后通幽筑蕴、再一弹指圆丹化婴。那时候我就觉着公子将来必定如夫人一般,能够光耀天下。可后来一场大变,公子销声匿迹二十年。陈长安,你如今这张皮囊愈像夫人一分,这世间等着公子现世的人,落在你身上目光便会愈多一分。少不得好奇打量,勾引试探。” 陈长安记起穿越过来后,林玄机每每勾起他下巴时,说的那句话。原来很多时候,她眼中看着的,并不是自己。 陈长安声音平静,“这样啊。” 并无多少失落。 其实他心底对那位离州公子,是有些许艳慕的。 不在于朱厌、苏小娘乃至林玄机陈太平这些绝色美人对他的心心念念,而在于即使他销声匿迹二十年光景,无论生死,这些人依然还在二十年如一日的等待。 陈长安自老仆死后,孤苦无依多年,早就明白,人情薄如蝉翼,真心更是难得,如他这种井底蟾蜍,死了便就死了,绝不会有什么人掉一滴泪。 或许这世间,唯有去了京都的宋青瓷会有不甘心吧。 但也不会哭的。 提线木偶,悲喜都不会是自己的。 不知何故,此刻的他,竟是有些想念小娘子了。 明明相去六千里,明明并不是很熟。 陈长安嘴角泛起丝苦笑。 大抵是这世间,蟾蜍也好,木偶也罢,都不过一个可怜人。 离州大红衣开门见山说完这些,没去在意陈长安心思到底如何,继续点破其中玄机道:“苏小娘好胜心极重,早些年输给朱厌后,一直心怀嫉妒,更何况你除去骨相年龄不符,境界修为相差悬殊外,皮囊极像夫人,又在朱厌身边。以她的性子,自是要施展手段,将你抢过去的。不过,你放心,纵使她们有着自己的私心杂欲,却也不敢伤你分毫。” 陈长安握住玄离,回看了眼亭外笑吟吟的苏小娘,低声笑道:“明白了。” 大红衣开诚布公讲出这些,陈长安心底便少去许多芥蒂,至于其中到底真假如何,如陈长安方才所说,他唯独对大红衣,不愿去过多猜测。 又在听风亭站了会,陈长安终是循着体内符篆的气机牵引,朝一侧外,百十丈远的水潭走去。 大红衣落后他几丈,苏小娘跟在她身边,走出几步,忽然嫣然问道:“太平啊,他真的不是公子么?” 陈太平神情淡泊,没有搭话。 原袖遮朱珠,如今的苏小娘盯着陈长安背影看了一会,媚眼如丝,声音却是冷冷森森的,“要不是公子的话,那我可真想剔骨搜魂,看一看,他那张越来越像夫人的皮囊下面,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陈太平眸光平静,沉声道:“陈长安不能死。” 苏小娘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她对陈太平并无多少敬畏,走在她身边,言笑艳艳道:“陈太平,你可别忘了,你是离州的大红衣。” 离州,是公子的离州。 大红衣,也只能是公子的大红衣。 陈太平眸光不动,无喜亦无悲。 第88章 钓龙潭 相传蛟龙游曳的水潭方圆不过十丈大小,除去小径两旁茂密的青竹遮掩之外,四周唯有云雾缭绕,再无他物。 钓龙潭最值得乐道的,便是每日遮掩此间的云雾会于晨晚消散一炷香,如池中蛟龙吞息吐纳,几十年如一日,从无半点更改。 此时正值夕阳垂落,残照之下,水潭四周云雾消散一空。 陈长安走过竹林幽径,便只见不远的水潭边上,数十位执杆垂钓的盘膝而坐。那些人或是修真道人,或是锦衣公子。其中也不乏容姿不俗的女子,往往都是一身价值不菲的红衣,但穿在身上,总是少去离州大红衣的气质。 压制住神阙内符篆的快速闪动,陈长安不动神色走前几步,瞥见一块古朴石碑立在一旁,上书钓龙二字,底下一方印玺,许是岁月久长,风吹雨淋之下,只约莫能辨认出其中一个古篆的陈字来。 离州主人,曾于此间钓龙遨游九天的,自是姓陈。 陈长安看了看石碑,用心记下那个模糊的印玺之后,再往前走去数十步,就到了潭边。 说是水潭,放眼望去,只见潭水幽幽,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神阙内那一丝气机牵引勾连,直指钓龙潭底。 陈长安握剑立在潭边,心神转动,垂目不语。 世间修行,天资根骨,机缘气运,俱都不可或缺。根骨天资,父母生养,不可强求,而机缘气运中,所谓的气运一说缥缈不定难以捉摸之外,唯有机缘才是可遇可求的手段。 除去极少数气运磅礴福缘自至的外,大多数人都得去求机得缘。 前辈先贤修行道场,灵力缭绕的福地洞天,亦或者秘藏无数的蛮荒之地,这些都是求寻机缘的不二场所。 钓龙潭能蕴养出一尊蛟龙,自然是无可辩驳的福地,因此才有着无数人执杆垂钓于此,指望着能够沾染些许机缘。 和这些凑热闹尝试一二的好事者不同,陈长安清楚自身气机牵引所在,但这种牵引是机缘还是祸端,陈长安无法揣度,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且不说能蕴养出蛟龙的水潭底深几何,就是蛮荒经里记载能硬抗四品境倾力一击,鳞甲不损半片的蛟龙,也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招惹得起的。万一潭底真有一尊蛟龙蛰伏不动,他潜下去,无疑就是送死。 陈长安站在潭边权衡计较许久,一旁垂钓的红衣妆扮女子,不去关心手中钓钩如何,不断偷偷拿眼打量他。 这位皮囊出彩的公子委实俊美,并不去垂钓,只握剑站了会,许是累了,便毫无形象地蹲在潭边。也不知他是何种心思,修长的右指探入手中,方才入水便又闪撤回,好看的眉宇皱了皱,脸上神色古怪。 目睹一切的女子不觉有些莞尔,轻轻一笑。敢以手指直接触探钓龙潭的,还真是平生仅见。 钓龙潭水冰冷异常,冻入骨髓,寻常人根本无法入水,即使有着灵力气机护持,也支撑不了多久,就得当场冻死。 如此温度,照理说早应结起厚厚冰层才对,可钓龙潭终年不冻,碧波荡漾,尽显福地机缘古怪。 陈长安试了一下水温,几乎就要放弃。 便于此刻,口中说着要将陈长安剔骨搜魂的苏小娘,腰肢摇曳走过来,瞧见陈长安动作,妩媚笑道:“钓龙潭便是如此,池中水温无论寒暑,皆是森冷刺骨,因而潭中除去蛟龙之外,别无活物。” 天边夕阳残照,只剩一丝余晖,钓龙潭四周云雾再起,好在水潭三丈之内并未遮掩,已有不少人点起火把,显然是打算彻夜垂钓了。 陈长安看了一眼四周遮掩的云雾,没去看一路勾引试探的苏小娘,垂目落于潭中,开口问她:“掌柜的,这里面果真有蛟龙?” “如今有没有贱妾并不知晓,可夫人当年,确实是于此地钓出一条蛟龙,乘风扶摇。”苏小娘悠悠说着,少去妩媚,一脸神往。“钓龙这个名字,还是夫人当年取的,深约千丈的潭底,贱妾思量一番,想来还是有着蛟龙盘踞的吧。” 千丈之深,蛟龙盘踞。 陈长安听得头大,任由神阙内符篆异动连连,赶紧将心中那些念头悉数掐灭。 机缘,机缘,眼下全无半点机会,又哪里能得福缘。 没敢再继续待在水潭旁,陈长安深深看了一眼潭水,眸中金光点染,一闪而逝。 最终毫不留恋地起身就走。 离州大红衣和苏小娘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 三人沿着来路折返,穿过云雾,走出竹林,夜色里,陈长安特意看了眼听风亭,只见那座凉亭里除去风声外,什么也没有。 抬眸望去,夜空中星辰点点。 星光下,青眉主峰,往上尚有三万多阶。 陈长安身怀隐秘,不愿外人猜出他来青眉的意图,便继续往山顶走,好似果真只是来观景游赏一般。 夜风拂动,吹起他的衣袖。 陈长安走在最前方,仔细回味方才的惊鸿一瞥。 幽深的潭底,白色灵力萦绕,一千丈距离飞速拉近,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窥探,潭底一双金色巨眸慢慢睁开,隔着无数潭水遥遥望过来。 金光璀璨。 比起符篆内玄奥的眸子,潭底的那双,巨大有余,威严却要少去许多。 陈长安当时能清楚感受到,体内符篆在那一眼之中,流露出对潭底的极大贪婪,恨不得当场将其吞噬,甚至不惜反哺他一口精纯的灵力气机,企图拉他入水。 奈何陈长安根本不为所动。 不说能冻死人的潭水,就是仗着灵力修为能潜到潭底,面对那尊蛟龙又该如何自处? 机缘没了,尚可再去追寻,可命只有一条,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陈长安竭力压制神阙内符篆异动,直往上走。 这一趟青眉之行,除去试探出苏小娘和朱厌的心思外,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他如今体内灵力气机被符篆反哺之后,远胜之前一倍有余,虽依旧是九品巅峰,但再出手万钧这种剑势的话,就要圆润自如的多。 走了半个时辰,夜色下,石阶尽头,青眉峰顶已然在望。 第89章 活着啊 青眉主峰四千五百丈,月夜下,峰上一座道观。 连山道藏传世三千年,除去各州道学宫外能修习道法求长生不朽之外,还有一个途径,便是拜入一些道观门下。 只是比起道学宫雄厚无比的底蕴,以及十八岁前步入九品能去连山修行的机缘,道观修行则要艰难寒酸的多。 不说秘术道法道观里能有多少,仅仅是根骨资质一项,道观修行的,就不如学宫多矣。更别说,世间修行少不离的银钱支撑,学宫尚有中书院的税银拨款,道观则就没那个待遇。大多只能靠着香油愿钱,用以日常花销,偶尔还得做些法事驱邪祛祟,混迹俗世,一身铜臭。 是以大多学宫出身的修士,难免对这些道观嗤之以鼻。 陈长安没那些个偏见,对这些道观也无多少喜爱。抬眼看去,峰顶上青砖黑瓦的道观灯火通明,那方青眉观的招牌,遥遥便可瞧见。 青眉山这种福地洞天,虽两山法门无法汲取天地灵力修行,但常年自处其中,多少也有所裨益。一般能于此间修建道观的,必然都是有着不俗的手段和背景。往往道观名要么雅致,要么暗含天道,如这般直接以山为名的,却是少见。 月夜下,观内隐有人声,大抵是近些时日来山上垂钩钓龙的。 陈长安远远看了一眼,不去凑那个热闹,绕向后山。 青眉能评上天下十景,一半是当年那位大红衣的喜好,一半则是听风亭,钓龙潭,以及后山青眉莲石的缘故。 大半悬空于山崖之外的圆石,一丈大小,状如九瓣莲花,迎风摇荡无数岁月,不曾坠落一分。据传日出之时,盘坐莲石之上,紫气东来瞬间,可见九天神佛,气运好些,说不得就能窥得一丝机缘,就此脱凡去俗长生不朽。 陈长安对此种说法,并无多少兴致。 向来得失犹如孪生双子,世间长生真要是如此轻易便可取得,也就不会有许多白发苍苍,尚不过八九品的修士了。 走了一路,后山两侧幽林掩映,并无多少人迹,唯有莲石旁一位白发紫袍腰别赤色葫芦的道人,正背身而坐。 峰顶天近星明。 夜风扶摇。 道人衣衫纹丝不动,好似已然入定,对身后来人并不理会,一派高人气象。 陈长安于几丈外站定,默然不语。 他来青眉山,原本就不过是符篆那丝气机牵引所致,眼下潭底那份机缘不可求得,便就少去了其他心思。 陈长安没过去的意图,倒是身后的苏小娘靠了过来,妩媚笑道:“陈公子,莲石上景致最为动人,不过去看看?” 陈长安握住玄离,摇了摇头,直截了当拒绝道:“掌柜的,我在此处看的风景也是生平仅见。” 苏小娘吐气幽兰,嫣然笑道:“陈公子,这世间风景便好似女子身姿,不同的地方,自有不同的妙处。” 陈长安对这句无动于衷。 苏小娘笑意不减,朝着紫袍道人迈出几步,直视着那道背影,娇声问道:“青眉观主,可否为我家陈公子移步一二?” 被称作青眉观主的白发道人,这才起身回转,一张剑眉星目的脸,看上去已有四十年岁。 他起先看了一眼苏小娘,再将目光落在陈长安身上,原本温和的眸光微微一凝,转而看向最后的离州大红衣,脸色渐冷,沉声问她:“你家陈公子?” 灵力威压扑面而来。 身前苏小娘笑容妖娆,面对这股气机怡然不惧,袖中手指轻摆,无形气机便如流水触礁,分流至两侧,绕道而行。 媚眼中多出几分意外和凝重。 这气机威压,可不是寻常四品了。 陈长安迎着他探查的目光,右手搭在玄离剑柄之上,默不作声。 站在最后的离州大红衣,声音淡淡,问道:“怎么,夫人走后,连你也要对离州出手了?” 青眉观主不为所动,再仔细打量了一番陈长安,眉眼愈发阴沉,“这张皮囊表象,你们是怎么敢让他披的?还是说离州找不到公子,就打算靠这种手段了?” 他说着,两指微动,腰间赤色葫芦飞起,浮于空中。 一股不输于先前截杀时,李道昌剑斩老僧的气势威压,堂而皇之的碾压过来。 陈长安哪里料到这位青眉观主说出手就出手,对于这种无妄之灾,他只得握住玄离,退去几丈外,竭力抵挡。 当前的苏小娘却是微微一笑,呢喃了句,“果真只有皮囊表象啊。 到底还是记着陈太平的那句,陈长安不能死。 她手指扣动,凭空御出一柄赤色大刀。 刀长三尺三寸,约一指之宽,刀身之上一枚玄奥符篆,光纹流动,周身缭绕幽幽火焰。 她伸手握刀,一改柔媚之色,冷峻而霸道的刀势挥出。 滔天烈焰。 经历过那场截杀,陈长安对四品境的威势有着些许体会,深知苏妲小娘挥出的刀势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力量。他双眸不自觉地眯起,盯着那柄赤刀,以及刀势尽头的苏小娘。 目光森冷。 苏小娘刀势霸道,烈焰破开赤色葫芦的气机威压,一路破竹势不可挡。 刀尖直指心脏,再进一厘便是死。 青眉观主无动于衷,赤色葫芦里一只几寸大小的蛟龙,瞬间飞出,嘶吼一声,抵在赤焰刀前。 刀斩蛟龙。 四品不可损伤分毫的甲鳞之上,气机炸开,火焰四溅。 青眉观主幽幽一叹,左手拍出,一团紫色气机击中苏小娘腹部,明明有着四品威势的苏小娘,护体灵力轻易便被拍散,整个人如遭重创,鲜血直吐,整个人更是倒飞出去,一直到陈长安脚下才重重落了下来。 陈长安犹豫片刻,赶紧俯身,扶起花容惨淡的苏小娘,心底却是暗自揣测:这位青眉观主,如此轻易就解决了一个四品,想来就算不是李道衍那般隐于红尘的三品真君,也相去不远了。可惜,这样的大人物看自己不大顺眼,也不知陈太平还有没有后手,他手中这柄被李道昌最后灌入剑气的玄离,抵不抵挡得住。 陈长安心思急转。 苏小娘紧抿红唇,却还是有鲜血不断涌出来,而且腹部被紫色气机击中的地方,更是有股连绵不绝的阴毒气机,盘踞其中,如同钓龙潭的冰冷潭水,整个经脉窍穴,即使有着灵力护持,也架不住觉着透骨的寒冷。 想要拔除这股气机,没个几月功夫,只怕是不行了。 苏小娘清楚,方才这一手还是对方念在夫人的份上,以及洛水之约,刻意留了手的。 她方才不过是想试探一二,故意提及我家陈公子的,却没料到对方如此介怀,更没有料到,二十年来,他修为已经跨出那一步,不在凡俗了。 苏小娘她长相美艳,本钱雄厚。当初杀死韩如峰时,本想着一齐死去,可惜最后那个男人留了手,便就在宣宁府苟活了下来。如今听到有公子的消息,自然更加怕死。 这位一直勾引试探陈长安的妖娆美妇,颤微微地倚在他肩头,低声笑道:“活着啊。” 第90章 如梦 青眉观主一掌拍飞苏小娘后,葫芦内吐出的几寸大小蛟龙,再无抵挡,嘶吼一声,朝着陈长安直扑而来。 陈长安神阙内符篆闪动,那双金色瞳仁微微睁开,贪婪万分。 他摸不透大红衣有何依仗,推开苏小娘,玄离微微出鞘一寸,紫色剑气四溢,严阵以待。 身后大红衣小藏绕身,御出三千剑气挡在陈长安身前,声音平淡,问他:“观主是真觉着碍眼,还是想要看看离州底气如何?” 她说着,手指一息间翻飞一百零八道。 星月之下,随着她的诀印翻动,一位女子慢慢现出身形来。 她如井中圆月,水中幻花,身影模糊,并不真切,只能略略瞧出,那一身无瑕白衣,双眼好似被白纱蒙住,腰间一杆烟枪尤为醒目。 女子广袖飘摇,不言不语。 离州除去三十万边军,最大的底气,便在于此。 青眉观主阴沉的脸色愈发难看,明知不过幻象,也并不敢多看空中身影一眼。只寥寥叹息一声,并不多言,手指拈动,看似是慑于离州声威,要收起葫芦,放过皮囊表象的陈长安。 却不料,场中异变突起。 被赤色葫芦炼化过的蛟龙,神魂气息不退反涨,完全无视小藏前赴后继的剑气,顷刻之间扑近陈长安周身三尺,一声嘶吼,百丈龙身浮现,鳞甲森森,朝着陈长安吐出一口冰冷龙息。 一直小心戒备的陈长安反应迅速,虽来不及拔剑出鞘,但电光火石之间,依旧隔鞘画圆十几手。 十几道大圆抵挡在前。 守拙。 同境之内,无物可近身前。 可大红衣的剑气都抵挡不住的蛟龙,显然远超他的境界,即使画出再多守拙,也都无济于事。 陈长安对此心知肚明,也没做过多奢求,只指望着能尽量拖延时间。 守拙之后,陈长安剑势回撤,再度隔鞘酝酿气机。 不再是天元或者万钧,而是以大红衣剑斩明妃身相的剑势为底,以李道昌一剑划开九天为意,再以当初武青使过的炸春雷为术,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灵力尽数收敛,层层回转,坍塌压缩,如云霄炸雷,猛然炸开。 体内气机如海翻滚,掀起滔天巨浪。 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炸雷,十二正经八条奇脉炸雷,神魂内十一枚勾勒临摹的符篆炸雷,所有的一切尽数炸雷,化作一道剑势。 明明不过九品,陈长安此刻却有着远超自身境界的气机。 剑斩虚空。 三尺之内,紫色剑气如神霄雷霆,轰然炸裂。 炸雷。 三千剑气,十几道守拙都不能抵挡一分的龙息,一剑之下,荡然无存。 斩去龙息,拖延至此的陈长安再无余力,朝着身后,回看了眼。 身后苏小娘神色复杂,没有动弹,虚空中唯有一柄符剑小藏,带着陈太平的煌煌剑势破空而来。 而那道离州最大后手的白衣却只隔空旁观,并不出手。 蛟龙探爪,轻易拍飞小藏,锋利龙爪瞬间贯穿毫无抵挡的陈长安。 手中玄离跌落,血流如注。 下一息,蛟龙避开大红衣紧接而来的凌厉剑势,抓着陈长安,乘风直上九百丈。 空中鲜血淋漓。 陈太平神色微变,望向那袭白衣。 幻如虚相的白衣这才动了,透过眼前白纱,遥遥看了青眉观主一眼。 只一眼。 一掌拍飞四品境的青眉观主,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身子便如飞灰,寸寸湮灭。 夜空中一颗大星陨落,隐匿山间二十余年,一朝出手便神消散魂的青眉观主,未留一字。 场间种种,看似很长,实则不过一息弹指。 弹指之间又有九百生灭。 因一张皮囊,遭了无妄之灾的陈长安,被蛟龙抓入九百丈高空,胸口血肉模糊,再加上方才炸雷,更是雪上加霜,意识昏沉。 一百生灭间,蛟龙扶摇。 罡风呼啸。 被贯穿的胸口处,阴寒冰冷,五脏六腑几乎就要冻碎,但偏偏依旧血流不止。 陈长安死死睁着眸子,不肯闭上半刻。 眼前星空灿烂如画,三千颗星辰好似伸手可触。 要死在这里了么? 他幽幽地想着,这世间,活着真是艰难啊。 忽然记起青眉观主方才的那句话。 皮囊表象。 因为命如草芥,所以长得像那位,就该死么?因为只是皮囊表象,所以就得任由他被蛟龙贯穿,冷眼旁观? 大人物啊。 陈长安艰难地扯动嘴唇,露出一抹辛酸笑容。 “都是狗屎。” 三百生灭间,神阙内符篆自行点亮所有纹络,那双金色瞳仁完全睁开,带着亘古的玄奥威严,看向蛟龙,露出极大贪婪。 恐怖的吞噬气息生起。 鲸吸百丈。 四百生灭间,死死抓住陈长安的蛟龙神魂,身子一僵,想要甩开陈长安,却再也动弹不了分毫,百丈身躯点点溃散,化为漫天星光,没入神阙之内。 气运机缘,着实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长安无喜无悲,深深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到底是伤势过重,就此昏死过去。 唯有神阙内符篆不用催动,依旧疯狂吞噬。 六百生灭间,那具袖手旁观的白衣身相一步跨至陈长安身边。明明是幻象,此刻却伸手抓过青眉观主陨落的一抹星光,点在他眉心 陈长安泥丸宫内,只余剑柄的光剑,神芒熄灭,剑意收敛。 浑身浴血,模样凄惨的陈长安,九百生灭间,恢复如初,甚而因祸得福,一身气机,比之方才更要雄浑百倍。 陷入昏迷的陈长安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长安只觉自己做了个梦,恍惚间,好似有女子轻声呢喃,“世间总是艰险不易,长安,不要怕,你要好好活下去。” 烟云翻涌。 陈长安竭力想看清那道身影是谁。 可即使眼中金光点染,也无法窥见分毫。 向来无父无母无所依靠的陈长安,不知何故,听着那道声音,心底竟涌起几分孺慕,一股莫名的悲伤蔓延开来。 他努力睁大眸子,瞳仁中金光璀璨,见灵真经催动到极致,可依旧看不清那道身影。 于是深心处,起了极大的不甘。 于是他毅然向前走着,企图靠近那道声音。 然而四周除去雾气,竟是一无所有。 陈长安决然不管,于雾气中孑然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 雾气消散,他缓缓睁开眸子,眼中浮出一道身影。 寂寥的夜空下,星河如梦,一张女子绝美的容颜,正眉眼淡淡地看过来。 离州,大红衣。 第91章 世事人心 陈长安微微有些恍惚,夜风吹过,神识清明了些许。 他看着眼前的大红衣,心底有了几分明了。 原来是场梦啊。 他幽幽想着,坐起身子。 这才惊觉,先前胸口被贯穿的严重伤势,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恢复,甚至炸雷之后的隐患,此刻也没有了,唯有衣衫上破出的几个大洞,以及斑驳的血迹在提醒着他,先前,他差一点就要死了。 这时该是深夜,山顶的夜风带着些许凉意。 青眉莲石随风晃荡,陈长安坐在莲石之上,重新拾起放在身侧的玄离,横于膝前,看向站在边上的大红衣,笑了一下,目光真诚道:“师姐,多谢了。” 青眉观主驭使蛟龙神魂杀他时,只有大红衣真正援手。 虽没拦下,但总是恩情。 大红衣眼神淡泊,看向陈长安的目光没多少不同,她往前走出几步,停在悬崖几寸前,临风而立,眼眸也不再看向陈长安,而是望向星子如画的夜空,淡淡道:“不必谢我,就算你不是公子,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劫后余生的陈长安,低头看向膝上的玄离剑。藏起眸中神色,自嘲笑道:“师姐啊,早知道长得像你家公子这么凶险,青眉山我就不来了。” 这句话,他说的满是真心。 因这张皮囊表相,苏小娘一路勾引试探,青眉观主更是直接动了杀机。比起西魏自在天的那场截杀,这次的青眉山之行,完全出乎陈长安意料,因此也便更加万分凶险。 山顶夜风扶摇,大红衣任由衣袂翻飞,不谈钱时,总是万事不系于心的她表情淡薄,声音平静道:“真正凶险的,历来都只是人心罢了。” 陈长安抚剑,默然不语。 世事人心,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可唯独对大红衣,终究要多出几分信任。 此时的后山只有大红衣和他一坐一立,那位青眉观主和苏小娘都不见踪迹。 陈长安想了想,还是问道:“师姐,那位青眉观主死了没?” 是问死,而不是走。 大红衣毫无意外。 陈长安看似恭谦谨慎,实则睚眦必较,更是不疯魔不成活的癫狂性子,早已在袖遮卷宗上标注的一清二楚。 他吃了那么大的亏,自然想着要从青眉观主身上找回来。 死了,便万事休矣。 没死,那无论如何,依着陈长安的性子,总得刺上一剑才甘心。 大红衣淡声道:“死了。” 陈长安抚剑的手指顿了一下,有些遗憾道:“这样啊。” 大红衣好看的眉目并无多少表情,开口道:“青眉观主擅于术数推衍,对骨相尤为精通,苏小娘对我说的话一直将信将疑,才会去招惹他,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公子。哪里料得这位早些年受过夫人恩惠的,竟是情根深种,觉着你这张脸碍眼万分,这才不顾离州如何,哪怕是死,也要出手。” 陈长安声色不动地听着,与自己心底推测,大致不差。 大红衣继续道:“你先前不过相像五六分,天下有这般相似的,不说极多,但也绝不至于没有。可学了夫人的剑道法门之后,无论神貌,你都有了八九分,于是所有人看来,这便是世间仅有。除去公子之外,就只有靠着术法点滴更改了。” 陈长安赶紧撇清道:“我可不是你家公子,二十年前我可不在的。师姐啊,说句心里话,我半点也不想长得像你家公子,可惜这张脸爹生娘养,我也没办法更改。既然师姐你说可以靠着术法点滴更改,要不师姐你出手,帮我改了?” “我知道你不是公子。”大红衣回转眸眼看他,神情平淡道:“但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死的。” 陈长安放心地吐了口气。 疑似三品的青眉观主说死就死了,比起当初李道衍和林玄机的那些保证,大红衣这句,可要实在可靠的多。 他笑道:“师姐,咱可说好了啊。” 大红衣看着夜光下的那张容颜,轻轻嗯了声。 夜风寥寥。 坐了会,陈长安忽然问她:“师姐,苏小娘去哪了?” 对于那位斤两十足的美妇掌柜,陈长安可是耿耿于怀,要不是她的小心思,魏青锋也好,青眉观主也好,于他而言无非就是人生过客,远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大红衣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青眉观主先前那枚葫芦。“历来能蕴养神魂的符器,无论是上面篆刻的符文,还是所承载的器物材质,都尤为难得。既然先前害你受了一爪,那这个葫芦,我便赔给你。” 陈长安有些意外,嘴上说着不必如此,是自己命不好,长了一张离州公子的脸,怪不得他人。目光却是打量了一下大红衣周身,并未看见那枚赤葫。 陈太平如有所觉,轻声道:“我知道你来青眉,目的只在钓龙潭的蛟龙,便让苏小娘带着赤葫去炼化那条蛟龙去了。” 陈长安被戳破心思,尴尬笑道:“师姐,你先前说过那几个天之骄子的消息,我想要争一个山试第一等,想要取剑,九品肯定不行啊。这不就想着来青眉山看看,能不能沾点机缘。至于蛟龙什么的,却是不敢妄想,那是离州主人才有的机缘气运。” 大红衣淡淡一笑,直截了当道:“夫人的机缘气运自是天下无双,不过你的也不差。你先前吞噬的那只蛟龙神魂,还不错吧?能够吞噬神魂的符篆,这可是比蛮荒之外的蛟龙,还要难得一些。” 陈长安心中猛然一惊,手指按住玄离,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继而恢复如初,笑容和煦,温声道:“师姐。” 陈太平平平淡淡道:“放心,你体内有一枚符篆的事情,除去青州大宫主和我,其他人就算有所猜测,碍于你身后那些势力,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蕴养这种符篆最是麻烦,尤其去了连山,你就更得小心万分了。我是答应说不让你死,可连山这种天下圣地,即使那位真身亲临,也讨不得什么便宜,一旦被发现,你肯定会被剥皮剔骨,搜魂探查,最后落个神魂湮灭的下场。” 一连串凶残词汇,陈长安听得头皮发麻。 大红衣眸眼如常,看着他,继续问道:“两只蛟龙神魂,应该足够你蕴养一段时日了吧?” 陈长安先前醒来时,便用神识看了眼体内情况,除去冥冥之中的那股气机牵引外,符篆并不妄动,安静守在神阙,玄奥复杂的纹络根根点亮,上面光纹流动不止。那双半开半阖的金色瞳仁,少去贪婪,多出几分心满意足。 想来即使长时间不修行窃灵,这枚凶物暂时也会安分守己。 陈长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92章 两相不厌 此时明河星斗,夜风招摇。 陈长安盘坐在莲石之上,点了点头,第一次承认自己体内存在着一枚符篆。他停顿了一下,好似要将压在心底的所有都吐露出来一般,长出了口气。 他看着大红衣,微微一笑,自嘲道:“师姐啊,不是我要隐瞒你什么,而是我这种市井出身的人,得了点机缘自然恨不得藏得死死的,生怕泄露半分。没法子,露白之财,最易招惹杀身之祸,像我这种无依无靠的棋子,需得小心再小心。更何况,我并不知道体内那枚符篆是什么,大宫主曾说过什么六纹符篆,我也不大懂,又无处可问,只能一直藏在心底。” 大红衣立在悬崖之旁,重新看向远处,即使听到陈长安承认隐秘,神色依旧淡薄,语气不见丝毫波澜,轻声道:“陈长安,世间机缘隐秘不知凡几,我让出甲子名号,传你剑经确实是因为你体内种有符篆,再加上白薇给你的气运的缘故,觉着你能取回守阙剑。但你放心,即使你体内那枚符篆是先天至宝,我也不会觊觎半分。我只需要你取回守阙剑,就足够了。” 陈长安手指按住玄离,停在剑鞘宝石之上,问她:“师姐,我自然会帮你取剑,可离州三十万边军,再加上无视三品的底气,为什么一定要取守阙呢?” 林玄机坐困宛平府二十年,一直对这柄剑心心念念,当初大红衣让他取剑时,更是直言,拿不回守阙,就会死很多人。 他曾私心里猜测过其中缘由,可惜无论是林玄机的心思,还是大红衣的,都不是他揣摩得透的。 陈太平嫣红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意,淡声道:“那是夫人的剑啊。” 她说的理所当然。 其实说再多道理,再充足的理由,也终究不过一点,那是夫人的剑。 一剑横贯三千里,两山也需尽低眉。 世间风姿,无外如是。 陈长安微微一怔,这个回答,显然是不愿过多去说。 眉眼通透如他,对这个问题也就点到即止,没再继续追问。他温声笑道:“师姐啊,修行也好,练剑也好,我根骨资质都不过平平,到了现在也不过是九品境,剑道上虽勉强悟出了几手剑招,但像师姐你所说的那样,只需一声自有飞剑入怀的神通手段,却是还差得远。眼下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自然会努力修行,可没有人指点,修行一途再怎么摸爬滚打也不过如此,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师姐你说过,拿不到守阙就会死很多人。要是到时候我争不过李渔、慕容自在这些人,没拿到守阙剑,我这种小角色死就死了,要是连累到师姐你,我到时候就算是死了,也会不安心的,说不得就要化作阴鬼,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世间有夜行阴鬼,皆有贪嗔痴怨。 游荡人世,无法轮回。 陈太平转眼看去,淡泊的眉眼好似能直窥心底,一眼就看透陈长安无非是让她指点修行的心思。 对于这个每日要求她出一剑,便能从中窥探到剑道影子,化为几手不俗剑招的人,她根本不信什么根骨平平的鬼话。可也正如陈长安所说,世间修行,少去前辈先贤的传道解惑,即使天资再如何出众,也极难超出自身窠臼。 她要不是夫人嫡传,剑道再怎么修行,也无法做到如今地步。 陈太平沉默了许久。 久到陈长安觉着她不会应答,重新闭上眸子,回想方才种种,小心探查神阙内那枚符篆时,耳听得她轻淡的声音:“陈长安,你不是公子,所以我每日出一剑便是极致,再多,朱厌和苏小娘这些人,可就不会答应了。” 陈长安原本就没做多少希望,眼下听得她说每日出一剑,颇有些意外之喜,睁眼看她,只见这位大红衣,神情不动,淡淡道:“不过我可不会留手了。” 陈太平的剑意到底如何,陈长安先前在甲子之争时就有过体会。当时要不是李道衍出手,他得在床上多躺十天半个月。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师姐,不必如此吧?” 陈太平伸出一根手指,褪去不少疏离,眸子里多了一抹神采,笑道:“想要分寸不差,一剑一千两银子。” 陈长安身怀近十万两巨款,对于这个数目,倒也负担得起。只是,京都居不易,他又是久贫乍富,并没有答应下来。 其实私心里,陈长安也想看看,自己如今到底是走到哪一步了。 此时天色渐明,陈长安听着大红衣极具烟火俗气的话,笑了笑。 大抵是觉着此刻的大红衣,减去那份出尘淡泊的气质后要鲜活上几分,他便也少去几分谨慎,看着她的眉眼,轻轻问出心底的那个问题,“师姐,当年那位离州主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他的声音平稳,心底却自有波澜起伏。 一路来听过不少离州主人的事情。知晓她喜好一身红衣,曾一剑横贯三千里,两山都得捏着鼻子承认她的剑道法门,是当世攻杀第一等。 到了青眉山,这种感触更深,有人起十万石阶,只为供她行走赏景,桀骜不驯的蛟龙,也甘愿为她坐骑,遨游云霄。三品隐世于此的青眉观主,更是视她为天上月光,容不得他人半分亵渎。 陈太平原本淡薄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她直视着陈长安,没有说话。 陈长安迎向她的目光,不躲不避。 天边一轮红日,跳出云海。 晨光万丈。 大红衣的眸眼此刻也便染了几分璀璨的光芒,她终是缓缓开口,道:“夫人当年告诉我说,容貌修为,家世背景,都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这世间多的是心思肮脏的大人物,也少不去怀一颗赤诚真心的市井小民。世间不易,利弊二字纠缠,总难从他人口中听出真心,想要知道一个人如何,不必去问,而应去看。陈长安,你想要知道夫人是怎样的人,那就自己去看吧。” “这样啊。”陈长安低下眉眼,轻笑了下。 他鬼使神差地问出这个问题,大抵,是曾于神魂里,见过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吧。 明知不可能是她,但终究都是红衣啊。 莲石下云烟四起。 天象微变,紫气东来。 陈长安却没去管那些紫气,也不再盘坐石莲之上,而是握剑起身,跳下莲石,走到大红衣身边。 他一身血衣,明明应看起来凄惨,此时站在大红衣身侧,周身气势却不输分毫。 他看着那轮红日,站在悬崖边,往外三寸,便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一旦被山顶大风吹落下去,只能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谨慎如陈长安,此刻却不再计较。 四千丈的日出景致,平生仅见。 他真心道:“师姐,我会去看的。” 陈太平转眸看他,目光交触。 神色不动。 陈长安只顾看着红日下的青眉。 两相不厌。 第93章 下山 陈长安并未在青眉山多待,看了会日出后,便开始下山。 青眉观后山近些年被观主列为禁地。 山观修行不比学宫,修行道法,授课指点,都是有限,想要在些道观里修为精进,人力财力,眉眼通透,都缺一不可,一些个好处机缘,都必须自己去尽量争取,往往手段阴暗上不得台面,全是一把辛酸血泪史。因此龌龊龃龉更多,更需得小心谨慎,对于青眉观主立下的规矩,观内也从无人敢僭越。 即使昨夜那般大动静,也不敢有谁过来窥探。 眼下一身血迹的陈长安和大红衣从后山走出来,在观内饱受排挤,早早起来打扫道场的小道士,心中万分惊讶。 但慑于陈长安那一身血衣,以及握剑而行的气势,不过堪堪觉灵的扫地小道士,哪里敢去阻拦,只得任由两人在眼前离开。 只是再望向后山,眼里就要多出几分忡忡忧心,以及深埋着的炽热野望了。 既然那两人能走出后山,再联想到昨晚的动静,心里多少都有着猜测,说不得观主昨夜之后就不在后山了。倘若观主不在的话,那块据说可得大机缘的莲石,是不是就可以去坐一坐了? 自古富贵需得险中去求。 小道士握住扫把,犹豫不决。 陈长安没去管身后小道士的命途到底如何,拾级而下,路上被几个人用古怪神色打量几次后,终于想起用水字咒去掉衣衫上的血迹。 等到了听风亭,脸色惨白的苏小娘正依坐在亭中,手上拿着那只青眉观主的赤葫,怔怔出神。 见到陈长安时,这位妖娆美妇笑了下,并不多说什么,只将赤葫递给他。 赤色葫芦九寸大小,周身覆盖着一道纹络,托在手中,能感觉到葫内并不算轻的重量,内有隐隐龙吟。 陈长安将赤葫挂在腰间后,没有停留,继续下山。 大红衣和气息不稳的苏小娘一路跟在身后,沉默不语。 四千丈青眉,十万石阶,约莫走了两个多时辰,才走完。 朱厌一直守在山下,见到陈长安一行时,微微一愣,联想到昨夜青眉星落,随即猜出几分,再看向陈长安时眸中神色要深长意味几分 她先让陈长安回车厢内换过一身衣衫,再驾车带着众人离开。 苏小娘先前被青眉观主伤了根底,后又去钓龙潭炼化蛟龙,气息衰弱,朱厌喂过她疗伤丹药后,便让她在车厢内歇息。 走了一路,也不知大红衣怀着何种心思,不一会儿便出了车厢,只留下陈长安和苏小娘独处一室。 期间陈长安要出去换回大红衣,但被拒绝。 陈长安无可奈何,只得坐在车厢内,横剑不语,小心防备。 车厢内的苏小娘服了丹药后并无多少气力,玉体横陈,少去大红衣在侧,苏小娘就要狐媚的多。明明下山时一路默不作声,此刻反而开始有气无力地呻吟起来。 暧昧而勾魂,一股子色相肉欲。 陈长安脸色微变,心中警铃大作,这位美妇到底是何种打算,难不成她还想试探什么? 他心底清楚,苏小娘再怎么伤及根底,终究还是四品,他不过是长着一张离州公子的皮囊,根本就不敢起任何心思。 陈长安告诫自己,色欲刮骨,得稳住,不能着了道了。 苏小娘却没那么多顾虑,又或者是有意为之,一双春意无限的眸子落在陈长安身上,娇喘呻吟的愈发柔媚,犹如床帷承欢。 陈长安熬了片刻,最终还是尘根未去,生怕再坐下去就要把持不住,只得恶狠狠瞪了对方斤量十足的峰峦一眼,一咬牙,忍住被勾起的天雷地火,出了车厢。 陈长安咬牙切齿地出了车厢,躺在狐裘之上的苏小娘放浪形骸,娇笑不止。这位袖遮蛰伏二十年的谍子,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就笑出了两行清泪。 不过皮囊表相么。 陈长安无从得知身后光景,一出车厢,许是被苏小娘勾起了火气,看了眼车外光景,少去往日的谨小慎微,竟鬼使神差,紧挨着大红衣坐下。 方一坐下,顿觉不妙。 能明显感觉到大红衣绷紧的身子,和她周身翻涌起来的灵力气机。 陈长安极少有失了分寸的时候,瞥了眼身侧的大红衣,只见她淡薄的神情起了一丝涟漪,甚而能听见她袖中小藏微微的剑吟。 他故作镇定,挪了挪屁股,拉开些许距离,苦着脸说道:“师姐啊,都说了我不是你家公子,只是一张皮囊表相罢了,能不能让离州的人别来试探我了。” 大红衣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声。 看似对方才陈长安的出轨举动,无动于衷。 她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平静,“先前答应了要一日出一剑,那今日的剑,我便出了吧。” 她说着,剑指动弹,小藏飞出,剑吟里,她开口道:“一剑太平。” 斩去明妃身相的剑意猛然朝着陈长安斩来。 饶是陈长安有所戒备,此刻手中玄离也只堪堪横挡在前,便被一股凌厉剑意打飞出去,连吐几口腥血,跌落数十丈。 陈太平召回小藏,冷眼看着。 她自是恼怒陈长安方才动作,心有怨气,但方才那手剑招,不过只出了几分力道,最多不过打飞十几丈远,绝不至于让他接连吐血。 朱厌停下马车,嘴角微微勾起笑意,看着吐血跌飞出去的陈长安,对着大红衣笑道:“还真是心机深沉啊。明明受伤不重,为了让你消气,却硬是要吐出几口鲜血来。果然林玄机的磨玉手段不差,如这般懂得利弊权衡的,说不过才十八岁,我是不大信的。” 陈太平对朱厌的话不置可否,也并没有再出手的打算。 说是一剑,那便只出一剑。 再多,就要陈长安给钱了。 此时天色尚早,天边数只青鸟遥遥飞来。 朱厌看着远处的陈长安,伸出手掌,便有一只几寸大小的青鸟,停在她的掌心。 取下那张细小的纸条,再以袖遮特制的药水显出字迹,配以相应的字节剔除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便是袖遮传来的最新消息。 消息不多,只不过数条。 “李道昌前日斩去连山道藏以及修迷楼山各一尊三品,于知北楼内坐化。” “赵世澜与徐静观昨日会于玉楼春。” “赵世嵘今日领了枢密院调令,麾下三万嫡系将尽数奔赴柔玄重镇,与李君羡争锋。” 大红衣听了半天,神情淡淡,对于这些堪称世间大事的消息,并不在意多少,唯有最后一条消息,她神色动了动。 朱厌念道:“魏源盛昨夜调动五千人府军,在宣宁府层层设防。” 宣宁府正五品的游击将军。 青眉山上,陈长安曾刻意结下的死局。 她看了眼缓慢走来的陈长安,再微微抬眼,天上白衣苍狗,流转变幻,竟隐隐有着大风将起的感觉。 她轻声道:“陈长安不能死了。” 第94章 晚了 下山时已临近正午,马车走了一路,再等到陈长安故作虚弱地走到马车旁时,差不多已是午后。 对于方才大红衣那一剑,陈长安自然而然地赞叹起她的无双剑意,再然后就是大倒苦水,称自己不过九品,与大红衣境界悬殊,要她再出剑时收敛一二。 大红衣冷眼旁观,赶车的朱厌似笑非笑。 陈长安上了马车,坐在车帘前,记着先前教训,离大红衣远了些。 马车不紧不慢,途中遇上一些仗剑背刀的江湖侠客,大多都是自觉远远避开,身侧能有绝色相伴,再怎么想都应该身份显赫的世家子弟,寻常人哪敢不知好歹地挡住去路。 青眉山脉绵延,座落于宣宁府北侧,距苏小娘的客栈约有数十里。以奔霄龙驹的脚力,无需费上多少时辰,奈何朱厌并不急着赶路,驾车悠悠走着。 行了一路,还未彻底出青眉山地界,便遇上两个男子打马而来 两人纵马疾驰,速度比起马车,快上的不止一丁半点。 当头男子背负一柄大刀,长相却是文弱,直面马车奔来,不躲不避。 陈长安远远看去,那两名男子一身气机流转,境界不弱,胯下骏马也相当名贵,但纵马间,身上或多或少有着一股子看家护院的味道,陈长安在听雨楼见过不少权贵豢养的门客,大致就是这种。 敢直冲他这辆看上去就价值不菲马车的,必是有着主子指使的底气使然。 陈长安心念一转,便已猜出几分。 宣宁府魏青锋,那可是生死大仇呢。 他心中思索,身侧的大红衣对眼前声势无动于衷,声音平静道:“陈长安,想要摸到剑道法门,就需得多练剑出剑,于砥砺中求取。” 陈长安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念头淡去几分,再估算了一下双方战力,右手不动声色地搭在玄离剑柄之上,在当头那人纵马靠近几丈时,一言不发,隔鞘出剑。 守拙之后衔接天元,再气机回转刺出一手万钧。 短短一息之间,三手剑招挥出,气势浩荡,劲风如龙卷。 他出手极快,又有雄厚的灵力气机打底,当头而来的负刀男子,只来得及出了一刀,就被他的剑势打飞出去,连吐好几口鲜血,生死不知。 胯下马匹显然受了惊吓,嘶鸣一声,绕开马车,径直跑向两旁的树林中去。 身后跟来的人一身灰色衣衫,眼见着八品境的同伴被劈下马去,阴鸷的面容一冷,深深看了陈长安一眼,勒住缰绳,停在三丈之外。也不去说什么狠话,直接抬手拈动道法,手印瞬间翻飞上百手,无数根长枪浮出虚空,铺天盖地排布着,密密麻麻。 随着他最后一手的道印扣动,长枪顿如飞箭,齐齐攒射向马车。身形也随长枪而动,一个纵身,握住暴射过去的一杆长枪,抖了个枪花,枪势矫若游龙,直扑向当中而坐的陈长安。 朱厌瞥了眼握剑压缩气机的陈长安,也不见她什么动作,手袖轻轻一挥,空中攒射过来的长枪还不及近前,就根根消散,归于虚空。 术法瞬间被破,握枪男子顿觉头皮发麻,本能就要退走,可一想起魏青锋那几乎要噬人的眼神,心底再怎么惊惧交加,也只得咬牙向前。 好在那名小厮打扮的女子并不继续出手,这就给了他些许底气。 硬着头皮,手中仅存的长枪直击陈长安胸口。 七品筑蕴境的气机,运转到极致。 他打定主意,一枪之后,无论得手与否,就赶紧抽身离开,。 陈长安清楚朱厌消散漫天长枪,独留下眼前这人,是刻意让自己砥砺剑道,因而面对远超他气势的男子,陈长安只略略犹豫了片刻,便纵身向前,手中玄离挥出一手霸道剑势。 炸雷。 不同青眉山顶的倾力一击,此刻这手炸雷,陈长安显然留了余力, 灵力压缩,炸雷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经脉和符篆不动分毫。 弹指间。 两股气机隔空相撞,三尺内紫雷炸开。 烟尘四起。 陈长安炸雷之后,握紧玄离,赶紧画圆十几手守拙,挡住紧接而来的气机冲击。身子同时翻飞,回撤数步,落在马车前,望向烟尘,小心戒备。 对方到底是灵力气机远超于他,一击之下,不仅击溃炸雷,连带着十几道守拙大圆也尽数被绞碎。 只是那根长枪被剑势阻挡,也失去一往无前的攻势,最终停在陈长安身前一丈远。 男子收回长枪,不去管能正面硬抗自己的陈长安如何,只将余光瞥向朱厌,见她似笑非笑,心底一跳,警兆四起,不敢多留,拉起重伤的同伴,转身骑马就走。 陈长安看了眼,没做阻拦。 方才交手时,他就能感应到对方的境界修为,比他高出不少,能挡下一击就已经难得,至于出手留下对方?除非是倾尽全力的炸雷方可能做到一二。 可有着朱厌这种四品高手在侧,只想砥砺剑道的陈长安,自觉没那个必要去做搏命的活计。 大红衣淡声道:“宣宁府的府军,等下就要过来了。” 陈长安早有所料,点了点头,笑道:“师姐,事先说好了啊,我要是打不过,你们可得出手。” “陈公子放心,有奴家在,即使魏源盛亲临,也伤不了你分毫的。” 三品的青眉观主都死了,陈长安自是信离州有这个底气,得了朱厌的承诺,便握住玄离,等了一会。 盏茶的功夫。 身前道路便有无数披甲执矛的府军浩浩荡荡地赶过来,打眼望去,约莫五百人的精锐府军,声威浩大。 先前退走的男子,此时正跟在一位白甲校尉身边,大概是有了底气,再望向陈长安和朱厌,就要跋扈的多。 早些年赵武王便教会所有修行者一个道理,世间修行,不到三品,终究都是凡夫俗子。凡人的修为再怎么高深,气机都需得吐纳恢复,一旦遇上懂得战阵配合的军队,轮番厮杀,灵力气机消磨之下,最终都得饮恨当场。 所以战场之上,百人敌有,上了千人,就已是凤毛麟角,等到了万人规模,修为不至三品,就没得那个活命的可能。寻常修士,在看到几百人的军队后,都会选择绕道而走,绝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才不过九品境的陈长安,此时面对足够拼下七品乃至六品修士的宣宁府军,并无多少惧意。 他握剑直面当头的那位年轻校尉,呵呵笑道:“看来那位游击将军,在宣宁府权势滔天的很啊,为了我一个区区九品,就敢调来这么大的阵仗。” 校尉默不作声。 倒是他身边那名男子闻言,撇了撇嘴。 九品? 能够毫发无损地挡下自己一击的九品境? 呵,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装小扮弱,可是晚了。 第95章 出手无需慈悲 陈长安自称九品,可观他怡然不惧的气势,再加上身后那辆不菲的马车,白甲的年轻校尉自然不会将这个鬼话当真。 宣宁府五千府军,他魏从云不过其中一个小小的御武校尉,勉强算是将军嫡系,将军让他怎样就怎样,无论对方是俯身做小,还是故弄玄虚,都不在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需领命即可。 眼前人或许是哪个世家子弟,能让七品境的客卿都束手无策,大抵是有些本事在身。但那又如何? 既然将军让他来截杀此人,那无论是谁,都只有杀了。 至于事后如何,是被将军提拔委以重用,还是被当作此事替罪羊,变作一颗弃子,都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如他这种没有父辈荫蔽,在军中全无背景的,想要往上爬,就只得走一条听话护主的路。 魏从云大手一挥,身后五百甲士迅速鱼贯而出,列阵合围,将陈长安和马车困在中间。 那名七品筑蕴境的男子则是御出长枪,站在一旁压阵。 等到战阵合围完成之后,曾在青州边军同西魏蛮子厮杀过,斩去不少敌军人头的魏从云,抬起手掌,正打算挥兵攻击。 他身侧男子提醒道:“校尉大人,公子说要亲手报仇的。” 魏从云抬起的手掌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放了下去,常年冷漠的脸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陈长安有着朱厌的承诺,底气十足,任由五百人层层合围,握剑不动。打量几眼年轻校尉,陈长安将目光落在宣宁府精锐府军身上。 仅凭战阵合围,就能够将掌握不少术法神通的修士围困住,生生耗死,这种手段,无疑是将俗世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修真三千年来,一国之祚,起先大抵交付于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之手,唯有到了后来,战阵合围出世,几大王朝才能绵延上千年。在这之后,才有了那位赵武王兵锋所指,无须在意两山脸色的底气。 四十年前,赵武王号称要将整座景朝的修真界彻底肃清一遍,起初一些个桀骜不驯之辈还不肯信,认为赵家不过是在唬人。那时候还没有两山的洛水之约,三品乃至二品都在世间行走。可等到赵武王领着麾下五万精兵,将整座景朝的修真界踏了个遍后,号称只受连山道藏管束的修士,便对大景朝的律法多出几分敬畏,遇着赵家更得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冒犯。 没法子,滚滚人头之下,谁的膝盖还能那么硬? 再硬的膝盖,也绝对硬不过赵家的兵锋啊。 眼见着对方要等那位魏公子来,陈长安索性转身回到车上,从车厢内拿出点心用以果腹。 苏小娘对车厢外的大阵仗不闻不问,唯独见着陈长安进来时,漠不关心的眉眼才露出笑意。没有先前的浅呻低吟,而是嫣然笑道:“陈公子,你想要砥砺剑道的话,贱婢也是可以帮忙的。” 陈长安口中连称不敢,拿过几块点心和肉脯后,赶忙出了车厢。 问过大红衣和朱厌,两人对这种吃食兴趣不大,陈长安也就自顾自地享用起来。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眯起眸子,金光点染,细细打量探查那些甲士合围战阵的玄妙。 看了半炷香的功夫。 依旧不见魏青锋。 陈长安跳下马车,向前走出几丈,直视着当前的白甲校尉,笑道:“这位校尉大人,你家公子伤了命根,必定是在休养,我看这一时半会的也来不了。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事,不如散了?等哪天你家公子好了,再过来找我麻烦咋样?你放心,我就在宣宁府,哪里也不去的。” 陈长安一脸笑容,说的又极为和气,颇有示弱意味。 可说话间,他手指却是搭在玄离剑上,趁魏从云分神之际,脚底骤然发力,贴身靠近眼前军士,直接一手炸雷挥出,将眼前十几柄长矛当场斩断,至刚浩荡的剑势更是斩杀两名府军士才算消止。 杀人。 陈长安穿越之前就极为熟稔。穿越过来后,在丁字评等的三个月,也出手过几次,不曾有半分慈悲。眼下,有着离州大红衣给他的底气,陈长安全力施为,对这些打算合围磨死自己的军士,没丝毫手软,力求一击毙命。 魏从云见状,心中怒火烧起。 眼前这位公子看上去容貌俊美,气势不凡,原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却没想到,出手竟然如此狠辣和下作。 这种笑面相迎,出手下作的手段,比起他当初在边军遇到的,那些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兵油子还要顺溜些许。 陈长安根本不理他的震怒,再度隔鞘挥剑,剑势万钧,紫色剑气直接冲向身前断矛军士,瞬间又是斩去三人。 一息之间连斩五人,看似宣宁府军不堪一击,陈长安心底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这两手剑势,骤起发难之下足够斩杀寻常甲士数十人了,可对上宣宁府军,才不过区区几人,实在让人挫败的很。 陈长安再度提剑,琢磨着怎样才能破开十甲,将先前凭借见灵真经,窥探到合围战阵的一丝破绽给找出来。 魏从云终是忍耐不住,怒喝一声,纵身一跃,手中重戟砸下,巨大的力道直接砸在玄离上,止住陈长安的剑势。 硬接一记重戟,饶是陈长安有着足够的灵力气机护体,也觉着虎口发麻,他眸子一凝,借着巨大反震力道,脚尖连点,身子倒退数丈远,拉开跟魏从云的距离。 两侧张弓搭箭的弓弩手,早已将手中弓弦拉到极致,只消校尉一声令下,便会张箭射出,将斩杀袍泽的恶贼给定在原地。 便于此刻,一顶由四名貌美女子抬着的软轿出现在战阵之外,左侧一名捧剑婢子眉目清婉,轿后则跟着密密麻麻的军士。 仅仅一个出场气势,就已非常人所能及。 四名貌美轿夫放下轿子,前面器量颇为壮观的女子,转身拉开明黄色帘布,轻声道:“公子,到了。” 轿内人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迈出步子,身穿流云白衣图的魏青锋,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他一走出轿子,为他捧剑的女子便乖巧地跟在身后。 魏青锋气定神闲地走到走到战阵中间,冷眼打量了着场中陈长安,脸上笑意森森,开口道:“陈长安,今天你死定了。” 第96章 倒伐 陈长安握剑不动,望着对面的魏青锋,呵呵笑道:“哟,看来魏公子是知道我是谁了。观你这气势,命根被接好了?” 此刻再见魏青锋的城府要深沉几分,没了当初听风亭的纨绔作派,他对陈长安的调笑,并不动怒。 眼下这般情况,不说魏从云和那位七品境的门客,就是身边这五百府军也足够将陈长安耗死,他有着足够的底气与对方慢慢玩。 他确已知晓陈长安的身份。 学宫甲子,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市井出身,还是宛平府那座听雨楼主人的床帏玩物。当初学宫的乾榜之争时,就被青州权贵视为必杀了。昨夜远在秀安府的谢家公子和金家公子,都已传过话来,只要他肯出手,无论什么后果自有他们担着。 虽说这种口头的花花承诺,当不得真,可一叶知秋,由此可见陈长安如今处境,他动起手来,就没那么多顾忌。 毕竟学宫的人都不在,而一个死掉的甲子,再怎么天赋卓绝,也都不是甲子了。 更何况,那两位公子说西魏浮屠也在找陈长安麻烦,即使杀了他,也尽可栽赃到那些秃驴身上。这种泼脏水的活计,魏青锋游学多年,早就信手拈来。 不然他身边的娇俏女子,剑下的九十九颗头颅,哪里寻得来。 无非一个栽赃陷害罢了。 陈长安继续开口,意有所指,问道:“就是不知魏公子还中不中用?” 魏青锋冷笑拆穿道:“陈长安,你是想着拖延时间,好恢复气机么?没用的,五百人的战阵合围,再加上两名七品坐镇,寻常五品都磨得死,更何况你一个九品了。” 陈长安没有丝毫遮掩地点了点头,开口赞叹道:“魏公子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破我的意图了。不过魏公子,你眼力这么好,就看不出我身后马车上的是谁吗?” 魏青锋阴沉的眉眼皱了皱,他着实不清楚陈长安身边是谁。 传闻听雨楼主人曾将楼内舞姬调至他身边,也不知真假。 他眯眼看了下战阵之外的马车,车上一袭红衣,眉眼清冷。 该不会是离州那位吧? 思索间。 吱! 一声急促的暴裂声响起。 陈长安说出手就出手,电光石火间,他右手握剑,朝着魏青锋暴射过去,手中玄离当空劈下,剑势如炸雷。 先前领教过他阴险手段的魏从云有所防备,在陈长安动手时,重戟挥出,想要挡下这一剑。 可惜陈长安这一式炸雷不仅蛮横,而且出手极其刁钻,绕开了那根势大力沉的重戟。 一旁的魏青锋此时也反应过来,扣指驭剑。 先前被陈长安伤了子孙根,他就憋着一口怨气,恨不得将陈长安碎尸万段才开心。以他正儿八经的八品修为,打一个九品,全力以赴下,再加上手里的符剑青锋,怎么想也足以将陈长安给去势了。 魏青锋打定主意,自身所受之痛楚,要百倍还给陈长安。 手指抹过剑身,上面玄奥的符篆被灵力灌入,纹络尽数点亮,继而三十六团火焰自剑身浮出,环绕周围,烈焰灼灼。 足以重伤九品。 符剑青锋同时缠绕一股炙热剑气,他手指扣动,三十六团火焰在前,符剑在后,直攻向陈长安,誓要将陈长安斩于剑下。 不曾料,才不过一日,比起在听风亭,陈长安这一剑招更为霸道,气机翻涌炸裂,三尺内皆尽炸雷。 三十六团火焰纷纷炸开, 青锋剑气炸碎,倒转飞回。 陈长安仗剑而行,不依不饶,手中剑势再起炸雷。 三百窍穴灵力压缩,轰然炸开。 剑势更盛。 魏青锋阴沉的眉眼微微一凝,杀意四起。 他伸手握住飞回的青锋剑,催动周身灵力,八品境的威势完全爆发,手中符剑腾起三尺炽热剑气,七十六团火焰飞出,直迎上陈长安的炸雷。 两剑相撞。 三尺内再起紫色炸雷。 所有火焰和剑气尽数被炸开,四溅飞散。 宣宁府军合围结阵之下,面对陈长安刻意炸过来的火焰,早有盾刀手支起层层大盾,五百人枝气相连,面对这种道法余波,倒也能够抵挡一二。可惜依旧有运气不好的,沾上溅过来的火焰,顿如火人,连人带甲,瞬间化为灰烬。 御武校尉魏从云,紧了紧手中重戟。 陈长安嘴角勾笑,剩余六十五处窍穴灵力再度压缩炸开,原本堪堪抵住陈长安剑势的青锋,轰然炸飞。 魏青锋脸色大变,八品被九品压着打就算了,眼见着陈长安剑势隐隐朝着他子孙根再度斩来,气势顿时弱去几分,没了青锋在手,也不敢硬抗到底,赶紧撤身躲开。 一旁的捧剑女子起手三尺土障,抵挡炸雷一息。 魏从云和那名门客也同时上前,护住魏家公子。 陈长安不退反进,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皆尽炸雷之后,十二正经八条奇脉开始炸雷。 他抬臂,剑势如虹。 不去管魏青锋,而是剑指合围战阵。 宣宁府军未得命令之前只得被动防御,不过两息,便被陈长安隔鞘的炸雷剑意,劈开十五面护盾,斩杀十人。 魏从云再也顾不得公子作何打算,大喝一声,重戟挥舞如山倒,砸向肆无忌惮的陈长安。 历来袍泽之间情谊最重,他这个御武校尉倘若再袖手旁观,任由陈长安杀人,今后就再难在军中立足了。 陈长安硬扛一戟,身子倒飞几丈而不倒。 魏青锋被陈长安那手炸雷所惊,这才明白什么是学宫甲子,以九品倒伐八品,甚至连七品也不惧分毫,果然是青州第一等。 可越是如此,这个人,便越不能让他活着。 深知斩草不死,风吹再生的道理,魏青锋也不再想着自己动手,沉声道:“杀了他。” 魏从云领命,正欲动手。魏青锋又补了一句:“那辆马车上的人不要动。” 御武校尉看了眼十丈开外的马车,踏前一步,大戟挥动,喝道:“合山!” 重新填补过来的五百府军闻令而动,盾刀手之后的执矛手走了出来,刻意绕开那辆马车,步步紧逼,刺向中间的陈长安。 那名门客也浮枪三百根,提防着陈长安逃脱。 局中人陈长安,眼眸眯起,眸中金光点染。 第97章 拳头就是道理 陈长安点亮见灵,扫视了眼五丈外步步紧逼的府军,估摸了自身的灵力气机,还能再出一剑后,屏气凝神,玄离剑再起炸雷,这次神魂符篆开始炸开,剑气浩荡,剑势是方才数倍。 陈长安剑起炸雷,剑气直扑向盾甲之后的魏青锋。 魏青锋心里一惊,饶是身处府军之中,见识过陈长安手段的他,不敢有丝毫托大,看了眼替他捧剑的那名女子。 就在陈长安倾力一击的炸雷剑气,炸碎十余甲,即将笼罩住魏青锋的时候,一道三尺厚的土障御起,挡在魏青锋身前。 剑气轰在土障之上,震荡不止。 先前抵挡过炸雷一息的土障,支撑不到半息,湮灭成尘。 那女子咦了一声,大为讶异。 她修行四十余年,已在六品圆丹境,还是第一次见着这般蛮不讲理的剑势,着实有些惊讶。 女子酥指再度拈动,扣坤艮两指,瞬间御出一道巨大的钟罩,将魏青锋团团护住。 她道诀刚拈好,炸雷剑气便已轰然而至,撞在土色钟罩上,铮然作响,整个钟罩震荡不止,被剑气刺透出拳头大小的破洞。 女子再咦了一声,起手扣指,被打飞出去的符剑青锋顿时飞入她手中,剑身之上腾起三尺业火,将那道紫色炸雷一寸寸煅烧掉。 好不容易才将陈长安的这股剑气消弭干净,女子心中惊讶更盛:明明不过九品境界,手段却霸气如斯,果真修真界历来都是后浪拍前浪,总是人才辈出,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长安一剑无功,也不再恋战,看着越来越近的府军,熄灭眼中金光,温雅而立,衣袖飘飘,哪里还有半分仗剑杀人的张狂模样,一副子温良恭俭。 他不理周围的执矛合围的府军,一脸温和笑意,温声问道:“魏青锋,你我并没有太大冤仇,何必不死不休?不如就此罢手,你看如何?” 从术法背后露出身形魏青锋心中杀意更盛,陈长安不过九品就能压着他打,这要是再放任他成长下去,那还得了。 放虎归山的事,决计不能去做。 魏大公子冷声大喝道:“魏从云,还不速速斩杀此獠。” 白甲执戟的御武校尉听出其中怒意,当即再度牵引合围战阵,压住阵眼,道:“箭起。” 两侧严阵以待许久的弓箭手,弓弦顿如霹雳,箭矢如蝗,倾盆直下。 空中三百长枪伴随箭雨,呼啸而来。 如此紧要关头,炸雷之后气息开始衰弱的陈长安不躲不避,连手中玄离也收回剑势,仿若束手待毙地直面漫天飞箭。 一直注视着他的魏大公子,分明瞧见他嘴角浓郁的笑意,眼皮止不住地跳了一下,心头隐隐不安。但着实想不出五百府军合围的战阵,再加上两名七品,一名六品压制场中气机,在这般阵容之下,陈长安还能有什么自恃无恐的底气? 陈长安自然有底气。 只见他不顾快要近身的漫天箭雨,对着身后战阵外的马车说道:“师姐,再不出手,我可就死啦。” 眼瞧着漫天箭雨即将刺中他,马车上的朱厌轻轻一笑,衣袖挥动,一道灵力气机如涟漪般扩散而开,漫天箭矢如被定住,生生停在陈长安头顶几尺外,丝毫动弹不得。 御武校尉魏从云脸色一变,能够一袖定住合围战阵的漫天箭雨,还如此风轻云淡的,只怕境界修为已不是他这五百人的合围战阵所能困住的了。他神色凝重,低声道:“四品?” 那名先前眼神跋扈的门客,赶紧收敛气焰,也不敢再去打量那架马车,认同道:“四品。” 三品不得行走世间,四品便是第一等。 游击将军魏源盛,号称四品,不过摸到了些许门槛而已。 而这位一袖之威便已如此骇人的,只怕已是上四品的存在了。 仅驾车的就是四品,那马车之上的女子,魏青锋不用过多猜测,也能知道对方身份。 离州大红衣。 越是如此,魏青锋越要杀他。 “杀了。”魏青锋冷声吩咐道,自己却是开始后退,由捧剑女子护持着,打算离开。 魏从云眼神骇然,但没得丝毫办法,长戟还是纹丝不动地挥出,再度喝道:“破风。” 府军中专门用来克制修士的长矛,刹那便被臂力惊人的军士掷出。 五十根破风长矛,每一根重约百斤。矛尖之上,都刻有一丝符篆纹络,掷在空中,随着合围战阵的气机灌入,便愈发沉重,坚不可摧。 尽数攒射向被团团围住的陈长安。 马车处的朱厌眼见着长矛攒射,第一次拈动手指,一点青光亮起,瞬息出现在陈长安头顶之上。 那点青光乍一出现,空中势无可挡的长矛立马灰飞烟灭,连带着周围靠近陈长安的数十名甲士。 带着魏青锋退回小轿处的捧剑女子,回眸看去,心头一跳,不敢再有片刻迟疑,催促着众人就要带着魏青锋离开此地。 空中长矛尽数湮灭。 陈长安也不理会靠近至身前一丈的执矛府军,只看向远处要钻入轿中逃脱的魏青锋,笑了笑,“晚了。” 陈长安话音刚落,朱厌自马车上踏出一步,一步便至陈长安身边,小厮打扮的她,少去几分艳丽,多出不少温婉,对着魏青锋身边的捧剑女子,遥遥一指点出。 虚空中一道气机贯穿而过。 那名六品境的女子,根本来不及横剑抵挡,心脏瞬间被刺了个通透,体内所有生机刹那灭绝。 一指之威恐怖如斯。 几名貌美轿夫惊呼一声,不敢有丝毫动弹。 魏青锋僵在原地。 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他看向朱厌,带着几丝颤音道:“我父亲是游击将军,四品境修为,你杀了我会有大麻烦的。” 朱厌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双袖挥动,手指拈诀,十二朵栩栩如生的青莲浮出。 八朵飞向周围合山之势的府军,余下四朵,一朵魏从云,一朵七品门客,最后两朵则飞向一脸不可置信的魏青锋,以及他身边百十名护卫。 十二朵青莲见风而长,由三寸变做几丈大小,八朵青莲以八卦方位结成圆阵旋飞不止,逼向周围的府军。 这些凭借着战阵合围,能够绞杀五六品寻常修士的精锐府军,哪里识得厉害,也根本反应不及,就被青莲的幽幽青光笼罩住,身子顿时动弹不得。 五百甲士,不过一息,青光之下,便有数百人血肉干枯,尸骨无存。 这等骇然听闻的手段,别说魏青锋,就是魏从云以及那位门客,都不曾听过、见过。 唯有身处其中的陈长安,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眸中金光再起。 宣宁府军瞬间折损了不少袍泽,再不敢轻易向前,但那八朵青莲却是不依不饶,仍旧是紧逼而来,平常能够绞杀寻常修士的府军,此刻被青光罩住,任由气机再怎么连贯,不消片刻,都只剩斑驳铠甲,再无其他。 陈长安细细打量,眸中金光璀璨都到极致,能分明瞧见青莲笼罩下,点点光芒自府军身上飞出,涌入那些青莲之中。 朱厌如被反哺,一身上气机大盛。 如有所觉,她朝着身侧的陈长安看了一眼。 命如草芥陈长安,浑身汗毛竖起,瞬间熄灭见灵,故作不知,对着朱厌呵呵笑道:“姐姐真是好手段。” 心底不敢起丝毫念头。 这种近乎妖魔外道的吞噬手段,比起他的窃灵,无疑要凶残的多。 朱厌也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手指再动。 气机运转,十二朵青莲暴涨十丈大小,巨大无朋,直接压下场中所有。 青光弥漫。 朱厌身上生机勃勃。 陈长安握紧玄离,感慨笑道:“世间果然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啊。” 这一日,宣宁府六百精锐府军覆没,御武校尉魏从云战死,魏青锋身死道消。 爱子如命的游击将军魏源盛,不知所踪。 刻意结下死局,试探离州手段的陈长安事后坐着马车,绕过赶来的两千府军,大摇大摆地出了青眉山脉,再由离州大红衣出面,几人避开倾巢而动的府军,连夜出了宣宁府。 第98章 浮生半日 马车出了宣宁府后,直奔秀安府。 心思无法捉摸的苏小娘,早在宣宁府城就被朱厌放了下来。这位器量惊人的美妇,吟吟笑道:“陈公子,还会再见的。” 陈长安默不作声。 去京都取了守阙剑后,能活着,青州他也只会回永安镇,帮老仆重新修一座坟,立个墓碑罢了。 至于宣宁府? 陈长安可不是离州公子,对这些人没做他想。 少去苏小娘,大红衣就要习惯与陈长安独处的多,一路上由着朱厌驾车,赶往秀安府。 陈长安亲眼见过朱厌骇人的手段,虽惊讶她能吞噬气机,但没敢去问,连旁敲侧击的隐晦提及都没有。 只是问剑。 大红衣说,一直以来他都是隔鞘出剑,少去与剑的亲近。 玄离剑鞘内藏有老道最后的剑气,陈长安不想动用,于是那柄符剑青锋,就被陈长安捡了回来。 上面的符篆与小藏类似,陈长安看了几眼便记了下来,识海中符篆积攒到了二十枚。 可惜赤葫上的符篆纹络,以及玄离上的,他只能依稀记住半点,再多,便力所不逮了。 到了秀安府,几人修整一番,寻了个繁华处的大客栈。 客栈里说书人唾沫横飞,正讲着宣宁府发生的大事,陈长安也没刻意去听,开好两间上等客栈后,泡了个惬意的热水澡,再饱餐一顿美食后,陈长安没去躺在温软的床榻之上,而是静坐屋内,观想修行。 境界受制于符篆,无法提升,陈长安只得用心体悟剑道。 两柄长剑横于膝上,四手剑招,结合在宣宁府的出剑砥砺,细细推衍揣摩。 果如大红衣所言,大有裨益。 到了后半夜,陈长安盘点得失,符篆吞噬一只蛟龙神魂,不再异动,同时也暴露出自身藏有符篆的隐秘。 至于他这张招惹祸灾的皮囊表相,陈长安庆幸自己幸好不是离州公子,不然世间道法神妙无数,说不得就得被人窥探到,他的神魂是穿越过来的最大隐秘。 依着苏小娘那些人的癫狂性子,到时候,剥骨搜魂,万没人救得了自己。 离州大红衣甚至还得补上一剑。 陈长安想着,苦笑了一声,说到底,这世间还是得靠自己的拳头才行啊。 他抚剑玄离,心中估算自己如今拳头几何。 靠着符篆,点窍三百六十五,十二正经八条奇脉,虽未贯连形成周天,但窃灵时受天地本源滋补,也可炸出不少灵力。而且神魂内还拥有三品真君才能动用的二十枚符篆。仅灵力道法而言,已可碾压世间一切九品了。 再加上他还会攻杀第一等的太平剑经,四手剑势,守拙、天元、万钧、炸雷,寻常八品,皆可倒伐。 更何况,他神阙内还有半枚符篆。 那日吞噬完蛟龙神魂后,陈长安隐隐有所觉察,一旦他深陷死地,是可以从符篆那里借来一口灵力气机的。 至于这口气机到底能支撑他做到什么地步,陈长安并不知道,私心里也不想有那么一天。 他惜命,怕死,好不容易来了这个世界,一直谨小慎微,低眉顺眼的,总是要活得长久才够本。 陈长安静坐了一夜,清晨时,才微微小憩了会,便跟着早起的朱厌和陈太平一齐用过早点,自觉掏出号票结账后,没在秀安府多留,直接出了城,一路往东。 马车走走停停。 好在离州的底气果然足够,覆灭宣宁府六百府军后,在整座大景朝,并未掀起多大波澜。 而路上也果如大红衣所说,她每日只出一剑。 自忖可以与八品一战的陈长安,每次都接不下大红衣一剑,被小藏给砸落到泥土里,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好在大红衣多少留了些情面,并未如她所说的全力以赴。不然,陈长安就是倾尽全力使出炸雷,也得吐血才行。 那日夜观青眉时尚是芒种,转眼就是小暑。 温风至。 六千里烟尘,出青州之后,绕剑州,于夔州一路向上,再经并州,马车不紧不慢,终于是到了禹州。 有着青眉观主的例子在前,陈长安一路上只安心练剑,并不去往他处,于是便少了许多麻烦。 十万两银子,花销下来也只剩下五万两。 陈长安琢磨着,到了京都是不是得再去赚点银子了。 算上顾南楼,差不多朝夕相对两个多月时间,大红衣对陈长安就要少去一丝疏远。她多数时都喜欢斜倚在狐裘之上,闭目养神,只是一张绝色的脸上,从无半点慵懒姿态。 陈长安穿越过来,便数与她相处最为日久。回想与她之间点滴,大红依极少修行,神情永远都是清心淡泊。唯有谈钱时,才算有些许鲜活光彩。 可极擅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他,依然很难琢磨出大红衣的心思。总觉着她聪慧又通透,世间一切好似都不系于心,于人心尺寸间的算计,又总能一剑点透。 早在顾南楼,陈长安就觉着与大红衣相处自在,到了夜观青眉之后,对她彻底少去敬畏和生疏,只觉她亦不过寻常女子,也就性子清淡了些。 这一日陈长安练剑返回马车。 向来很少说话的大红衣,睁开眸子,随手拿起陈长安那只赤葫,摇了摇。原本用来蕴养蛟龙的符器,早一个月前蛟龙神魂被陈长安吞噬后,就成了酒葫,里面盛放着大红衣极爱的春归。 大红衣微微仰起头,一口烈酒入肚,这才缓缓道:“还有些时日就到京都了,你先前动用那枚符篆,强杀魏源盛的伤势都养好了吧。九品杀五品,真够骇然听闻的。要是你在连山上露出这手,怎么看都得是山试第一等了。” 陈长安对她这句话撇了撇嘴,对那一日凶险局势不愿去想,手脚麻利地从大红衣手中抢回自己的葫芦。 他小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气凉透骨髓,余味绵长。 早些时候,大红衣还和他计较过。但磨不过陈长安脸皮极厚,市井出身的小人物,总是肯舍得脸面,就算被打飞数次,依旧乐此不疲,陈太平也就随他去了。 反正春归是他花钱买的,总不能不给他喝。 似乎因为一口酒劲上头,她支着脑袋的左手一滑,身子就势躺在白狐裘皮之上,三千青丝铺展,红衣微微滑落几分,隐隐露出圆润香肩。 她望着悬挂夜明珠的车顶,轻声道:“陈长安,那晚的事情,你没怪我袖手旁观吧。” 陈长安没去看那香艳一幕,只是抿嘴又喝了一口春归,笑道:“师姐,当初在青眉的时候,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都说酒后吐真言,师姐,我心里向来觉着你亲近,从没怪过你半分的。” 大红衣没有作声,只是躺在狐裘上微微出神。 陈长安横剑盘坐,偶尔扫眼看去,恍惚看见她神情不动的脸上恍惚在笑。 道行尚浅的陈长安,愈发觉得琢磨不透。 过了片刻,大红衣伸指,御过陈长安手中的酒葫,喝了一大口后,这才柔声道:“陈长安,我一直苛求自身念头通达,除去夫人和公子外,心中从不曾对他人生半点业障微尘。那晚朱厌不在,我之所以没招来那位的身相,不在于我不愿,而在于我不能。陈长安,我不是袖手旁观,也绝不会看着你去死。倘若你最后没有动用那枚符篆,我也是会出手的。” 陈长安笑了笑,没去揣摩其中真假,只是抢过酒葫,喝了一大口。 那晚的夜风,可真是冷啊。 他心里想着,不知为何,忽然很想睡觉。 自从他在顾南楼开始修行练剑后,陈长安便再无纯粹睡眠。每日疯魔修行,既得喂养体内的符篆,还得点窍提升境界,更得修习剑道,一刻也不敢松懈。很多时候,他看似是在闭目养神,其实依旧是在识海里回神观照,揣摩日间种种人心,满脑子都是利弊权衡的算计。陈长安之所以能以活到现在,靠着的,绝不是侥幸。 许是酒意翻涌,他握住玄离和青锋,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浮生半日,片刻清闲。 第99章 当归 时值大暑,腐草化萤。 京都西门的官道上行人如织,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走了过来。 马夫是名小厮打扮的柔媚女子,眉目俏丽,坐在马车前头,也不用照看,颇为消瘦的马匹是上等好马,在行人如织的官道上行走自如,倒也没有冲撞到他人。 车厢内坐着一对男女,年纪都不大,相较马车,这两人就显得尤为出彩。 女子一身红衣,眉目如画,气质清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淡薄,看人的时候总无过多表情。 男子面容则更为俊美些,只可惜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未老头先白的,自然是陈长安。 当初以九品境界强杀大圆满的五品,横跨几个大境界,寻常人根本不敢作此观想,也唯有他,体内存在一枚古怪的符篆,靠着吐出的气机,才能做出此等骇人之举。 只是得失相伴,要不是朱厌赶回及时,用十二朵青莲渡回气机给他,以及赤葫里那一枚蛟龙神魂用以填补,陈长安别说恢复原先境界,就是能不能活下来都未可知。 虽活了下来,他也因此青丝转白发,亏损大半寿元。 大红衣对此事颇为介怀,陈长安却觉着,像他这种福浅缘薄的,能活着已是不易,就不能奢求太多。 市井出身的他,觉着一个馒头就能饱肚,对于知足两个字,最是体悟深刻。 京都,大景三十六州的中枢之地,三院六部、中宫王族,以及连山道藏,都座落于此,自是大景最繁华的地方。 仅户部度支司的账目上,每日四门往来的,合计该有数万人规模,由此可见一般。 西门入关处,来往的多是行脚商贩以及市井小民,近些时日因着三十六州的道学宫乾榜汇聚京都,生意往来比寻常都多上许多,因此入关处早早就排起了长队。 朱厌自觉勒了勒缰绳,跟在队伍后面,不动声色地等了起来。 车内人陈长安调息结束后,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一座气势恢宏的城门屹立身前。 大景京都被誉为当世第一,五百年未经刀兵,自是有着繁华尽于此,坐拥盛世的煌煌贵气。 白发黑衣的陈长安打量了眼,随即放下车帘,重新坐定,看向身侧的大红衣,问道:“师姐,这便是世间第一雄城了吗?” 大红衣把玩着手中赤葫,说是赔给陈长安,可自从装上春归之后,大半时间都在她手里。 她眉眼落在葫芦上,看不出过多神色,声音淡淡,“即使是离州洛城,也不敢称第一雄城,京都,隔着多远,都能闻到一股子胭脂气,还真是敢说啊。” 一路走来,陈长安或多或少也能觉察到,离州大红衣对大景朝的敌意,这种敌意到了禹州尤为明显。 赶忙撇开话题,陈长安笑道:“师姐,洛城我是没去过,可当初我翻过大宫主的藏书,书中批注尤为精彩,我虽眼界不行,但大致也能想象出,洛城的恢弘大气来。” 离州中枢洛城,拒千万里蛮荒,妖邪皆不得入。 仅以一城而守天下平稳,由此可见其雄壮。 大红衣轻声道:“是么?”听不出过多心思,她便是如此,心思总是无处可猜,大红衣也没让陈长安去猜,饮了一口春归,话便多了几分,“三十多年来,纵使再怎么休养生息,洛城也极少被人称为天下雄城了。” 陈长安闻言,识趣地没有作声。 大宫主的批注上,曾写下森冷八字。 淋漓鲜血,阴鬼之地。 大红衣说着,又低低一笑,如画的眉眼里敛着些许陈长安看不透的神色,她复饮一口春归,喃喃道:“我极小的时候夫人就跟我说过,守阙是守洛城的,可这把剑,我已经弄丢二十年了啊。” 陈长安双手按剑,坐直了身子,看向离州大红衣,目光澄澈。 “师姐,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大的志向,最是怕死。一直以来最大的野望,不过就是活得长久些罢了。既然取不回守阙会死,那怎么样,我也得拼尽全力才行。” 大红衣抬起眸子,看了看,随即垂下目光,低声道:“陈长安,要是取不回守阙,总不会你一个人死的。” 陈长安从她手里抢过赤葫,喝了一口,苦笑道:“师姐啊,咱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行不,我可是还没活够呢。” 大红衣轻轻嗯了声,也不去看他,伸出柔夷,淡淡道:“拿来。” 陈长安赶紧又喝了口春归,再将酒葫递给她,换了个话题:“师姐,我前些时日跟你说过,提纯酒酿做法,你有没有兴致?保证比春归酒要好喝不少。” 极喜好钱财的大红衣,对此兴致缺缺,她摇晃着葫中春归,说道:“春归是夫人酿出来的。” 陈长安讪讪一笑,他只知道这酒的名头极大,为无数人所喜爱,却原来是那位离州主人酿出来的啊,难怪陈太平那般嗜酒了。也难怪她不愿改进春归,去赚那笔银子了。 他如今囊中尚余三万两白银,到了居不易的京都,还得有大把花销,既然大红衣不愿酿酒,那就得想个其他法子了。 陈长安心中一番思索。 大红衣握着赤葫,春归入喉,酒意延绵,一时无话。 车外入城队伍极长,都不过是贩夫走卒出身,面对着城门守备,自然得老老实实排队,等待户牒检查后、登记入城。 四品境的朱厌也不着急,只安心跟在队伍后面。 陈长安闭目盘坐,正默想今日入城前,大红衣那别开生面的一剑时,忽听得她开口道:“先前你那手剑势倒有几分意思。” 行走六千里路,观山遇水,每日同大红衣问剑修行,再加上曾凭借气机剑斩五品,陈长安于四手剑后,终是再悟出一手煌煌剑势。 先前四手剑势,在大红衣看来,也就炸雷能入得眼去,真正值得她正面应对,使出八九分剑意的,唯有陈长安最后使出的这一手。 剑势,当归。 世间不平事,当归一剑。 第100章 悄悄进城?不要 难得听到大红衣夸赞他剑道,陈长安还来不及开心,便又被大红衣当头泼了冷水,“眼下三十五州乾榜汇于京都,既有着李渔、慕容自在这些气运不俗的八品,还有着白家月亮这样,一出世就是六品的,你这点境界,即使靠着那手当归,也是不够看。” 陈长安揉了揉眉心,觉着头疼。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没法子,境界提升不了,只得专心悟剑。 陈长安按剑不语。 城门渐近。 大红衣说京都透着一股子胭脂气,实则有失公允。 景朝的都城,高有二十一丈,底宽三丈,用的无一例外是琉璃玄武岩钳砌。 每块墙砖烧制好后都刻有工匠籍地,钳砌时则要加上监工姓名,等到验收合格后,再由验收官吏签发。一旦出现问题,层层追查,连带处死,祸及三族。 是以,这座城池五百年来,从未有过一处塌方损毁,比起那些常年需要修缮维护的城池,无疑要雄伟坚固的多。 陈长安一路遇见不少关卡,无不是兵甲森严,可唯独这座,约莫是五百年盛世的底气使然,京都西门城楼上的守备军不过数十,唯一能彰显不同的,也就城楼上数十张,需得十人方能张合的巨型床弩。 那些床弩是专门用来针对风隼的禁空符器,每张床弩上都备有九根丈许长的巨箭,尽皆刻满符篆,一旦张弩射出,一箭就抵得上五品化婴境的倾力一击。 寻常城池,一门之地备有三张床弩都已是极致,位置紧要些的,则配有六张,一些个边陲要塞,最多也就九张。如京都这般,配备数十张的,除去彰显世间第一等的气势外,别无他用。 为此,不少狂生在中书院的授意下,大肆指摘枢密院,称其作风浮夸,行事愚蠢,置边陲将士性命而不顾。掌管大景军备的枢密院,丝毫不为所动,连句辩解也欠奉。 枢密、中书两院历来不睦,其中龃龉之事不胜枚举,外人只能看个热闹,唯有身处其中之人,才知晓刀光剑影,人头落地的可怕景象。 眼下负责维护秩序和检查户牒的西门守备军,是中书院连夜抽调过来的京畿卫精锐。 门侯是位鹰眼勾鼻的中年男人,胡先勇。 靠着父辈荫蔽在京畿卫领了份差事,二十年来点头哈腰俯身做小的,前不久才入了京畿卫宣节校尉大人的眼,被他看中,最后走京畿卫游击将军的路子,领了份巡防营都头的差事,统了百来人的队伍。 这次三十五州学宫乾榜入城,中宫早下了诏令,要护卫好京都周全。于是负责京都防卫事宜的京畿卫上下调动,他趁此机会,下足了血本,才让校尉大人给他谋了个肥差,摊上门侯这么好差事。 西门往来无权贵,出城入城所为何事? 倘若没得银钱打点,那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些时日下来,他已捞回不少好处,连带着往日不敢去的添香楼,昨夜也去潇洒了一番。 那嫩得出水的小娘皮,啧啧。 出神间,目光落在入城队伍上。 胡先勇眼力不差,一眼就瞧出了朱厌那辆马车价值不菲,当头拉车的,更是不得了的奔霄龙驹。一般坐得起这种马车的,非富即贵,还得是顶尖的那种。 可仔细打量几遍,并未在车身上瞧见任何京都权贵的标志,也不是地方豪族,这让他不禁起了几分心思,再加上驾车的马夫,显然是女扮男装的娇俏小娘子。 需得乔装打扮的,必然是避人耳目,都藏着不可为外人道的图谋,说不得就是细作谍子。 胡先勇起了贪心,却并不打算自己出面,而是安排手下前去称称斤两。 叫过两人嘱咐一番,但凡发现有一丝异常,立即拿下。 听说最近监察院的夜照司,正在四处翻找谍子,他可不介意送给对方一份功劳。 两名心腹守备被他差了过去,当前一人,年岁颇大,极好女色。走得近了,看清车前朱厌样貌,一双招子便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脸上。明明是一副小厮打扮,却只觉就是那些风月场的清倌红牌,也不见得有如此美艳姿容。 于是色从心中起,他明明是来试探底细,却失了神智,拿出往日作派,伸手朝朱厌身上摸去,兀自说道:“不要乱动,京畿卫守备检查。” 朱厌似笑非笑,淡淡看了他一眼,那只手掌还未近得身前,一股无形气机斩过,便被齐腕切断。 手掌断落地上,血如泉喷。 朱厌端坐不动,不沾半点。神情淡淡地看了眼抱着断腕哀嚎的守备,笑语吟吟道:“再叫,舌头就没了。” 哀嚎顿止。 一旁年轻守备赶紧拉过同袍护在身后,如临大敌,一退再退。 小心后撤走十步后,他才敢眯起狭长眸子,仔细打量对方。 敢对京畿卫守备出手,还一副有恃无恐样子的,要么是大有背景,要么是修为深厚的修真者。 无论哪种,都不是他这个小卒子所能招惹的。 正打量间,听得她轻柔的声音,好似只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道:“眼睛不要了?” 哪敢再看,扶住只敢喘息的同袍,身形再退数十步。 此刻胡先勇已带上五十人赶了过来,全身甲胄握刀配盾的五十京畿卫,迅速依照军中消磨修士气机的战阵合围,将马车团团围住。 朱厌坐在车前,对周围一切无动于衷,甚而是闲暇以待。 原本等待入关的行人,早被这阵仗吓得远远躲开,只敢在远处张望,留出城门当中数十丈空地。 世间道理,这些贩夫走卒明白一个,看热闹,需得活着才行。 车外动静不断,车内人陈长安皱了皱眉,看向大红衣,小声问道:“师姐,咱悄悄进城不好吗?” 四十年前赵武王镇压住大景修真界以来,各州之地,或许有修真者敢对府军露出爪牙,但到了京都,都得老老实实盘卧着。任你是何等修为,哪怕是三品神游这样的真君境界,一支御卫军就能压制,而京都里,这样的精锐可远不止一支。 陈长安除去在宣宁府闹出了大动静以外,低调一路,到了居不易的京都,更不想招惹出什么麻烦。 大红衣握着赤葫,神情自若,开口道:“不弄出点动静,那些人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二十年前的雪夜,她离开京都之后,便是再也没回来过了。 陈长安闻言,顿时没有作声。 第101章 三百骑恭迎 朱厌对着围过来的京畿卫守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神色不动。 门侯胡先勇瞧着她这番神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在京都混迹多年,见过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人物,明明衣着样貌并不如何,却自有一股如山不动的气势。这种人物,最为难缠,稍有不慎,就得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蝇营蚁役那么些年,好不容易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可不愿意招惹祸灾。 更何况,单单一个马夫就有着如此气势了,那马车内的人,又该是怎样的存在? 胡先勇心思急转,权衡利弊,没去看断了手掌也不敢哀嚎的心腹,而是对朱厌赔着笑脸,斟酌说辞道:“依大景律,出入关,户牒必需合堪、效验、审查。” 朱厌却没顺着他给的梯子下来,轻笑道:“查验户牒?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是不打算轻易罢手了。 胡先勇咽了口口水,还未说话,断去手掌的守备双眼赤红,在身后哭叫道:“大人,这小娘皮女扮男装,企图蒙混进城,定是细作无疑,大人可得为我做主啊。” 断去一掌,京畿卫的差事基本上就丢了,不说今后身份如何,就是想起每月俸银,就恨不得将朱厌碎尸万段。 更何况,他虽眼力不行,但脑子不差,知晓只有坐实了朱厌细作的身份,他手断的才不冤枉。 胡先勇对身后的哭诉置若罔闻,只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硬着头皮道:“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能配合一二。” 周围看热闹的无数,要是这么散了,回头督军司那边,有得苦头吃,说不得门侯这个肥缺,就得丢了。 天大地大财帛最大,胡先勇将姿态放得极低,却没有放行的意思。 “不配合又如何?” 一旁虎视眈眈的京畿卫,眼见着朱厌伤了自己袍泽后,还敢这般张狂,合围战阵,气机勾连。 杀气起。 门侯可不是底下这帮没眼力的莽夫,他瞥了眼看似送走断掌袍泽,实则是去搬救兵的心腹。眼见着他进了城门,略略有了点底气,但仍不敢有丝毫懈怠,小心翼翼道:“不配合的话,依照大景律,身份不明者,轻则流放,重则当斩!” 朱厌无动于衷,只是笑道:“说这么多,怎么还不动手?” 这般有恃无恐的态度,若不是脑子坏了,就是有着十足底气。 胡先勇哪敢妄动,顿觉头皮发麻,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上两句场面话,拖延一会时间,城中便呼啸着飞奔出几十骑。 当头一骑,端坐着名男子,约莫二十几岁,眉清目秀,一身劲服猎装,两侧配有弓弩箭矢,身后跟着一色白盔白甲的军士,呼呼而来。 门侯第一眼就认出来人,是京畿卫副指挥使家小公子,大致猜出这位公子是要出门打猎,恰好遇上了。 他立马陪笑着赶过去,刘如徽勒马止足,身后几十骑分散左右。 似乎有些好奇眼前的阵仗,等问明其中缘由后,打马过来,京畿卫自然识得这位飞扬跋扈的小公子,当即撤开战阵,让出当中的马车。 刘如徽也不近前,只在外围扫了眼拉车马匹,六千里行走,奔霄龙驹少去当初神骏,喜好猎鹰走犬的刘如徽看不上眼,撇了撇嘴。 再去看人,打量了一眼。 顿觉小厮打扮的朱厌,肤白貌美,好不俊俏,既有二十几岁的美妇韵味,又有十几岁小娘子的清婉。这种姿色,别说是女的,就算是男的,刘如徽觉着收回去暖床,也不无不可。 刘如徽按捺心思,再仔细打量了一番马车,并未发觉车厢上有任何显赫标志。 方才听门侯说,这人手段狠辣,底气不弱,估摸着大有来历。 可他仔细看过去,这辆马车是值不少银子,并不显贵。如此算来,车里坐着的,顶多是外地商贾,可能认识京都里一些大人,自身有着八九品修为,但绝不是他不能招惹的存在。 京畿卫副指挥使的老父,足以摆平这些。 定了定心神,纨绔子弟刘如徽瞥了眼胡先勇,递给他一个眼神后,开口道:“这种不遵大景律的,还不拿下?难道做事章法,还得本公子教你才成?” 胡先勇立时会意,点头谄媚道:“小的这就拿下她。”他说着,对自己的手下挥了挥手,冷声道:“拿下,别伤着了。” 小公子说抓,那肯定是抓,而不是杀了。 四周的京畿卫会意,立即上前,五十人的合围战阵,勾连之下,最多不过觉灵几层的气机,此刻隐隐生出九品的威势来。 护盾在前,步步紧逼。 朱厌面不改色,不为所动,随意地坐在车上,看着眼前阵仗,颇有些意兴阑珊道:“这么点人的阵仗,可是不够啊。” 朱厌说着,周身灵力铺展而开,一股恐怖威势拔升而起,朝四面八方碾压过去。 四品离窍境,单单只是散发出来的灵压,就足够骇人了。 场中合围的京畿卫,顿被一股无形气浪掀翻在地,俱都吐出一口鲜血,远处看热闹的则是瑟瑟发抖,哪还有人敢站着,全都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端坐马上的刘如徽,小有修为,原本还想抵挡一下,结果没撑过一息,直接摔落马下,口吐鲜血,瘫软在地。 朱厌的灵力威压刚一出现,城中立马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 朱厌抬眸望去,只见得城门处冲出一群全身披挂的重骑,浩浩荡荡地奔腾而来。 “来得可真慢。”朱厌撇撇嘴,颇有些不满。 她收敛气机,蓄养气机,直面赶来的重骑。 尘土飞扬中,人马俱甲的重骑显露身形,清一色的奔霄龙驹,仅仅马匹就得花费数千两银子喂养,身上篆刻了简单符篆的铠甲,更得银钱无数。 赶来的是赵家嫡系龙骑军的前锋营。 三百龙骑浩浩荡荡而来,到了城外,自觉散开,将马车团团围住后,瞬间静止,动作如出一辙。 这份娴熟,饶是对行军之道不大懂的朱厌,也有些侧目。 寻常而言,人马如一,已是难得,而人马俱是重甲披挂,百十斤的重量之下还能有这般境界,早超出一般精锐悍卒的范畴了。 正五品武将,龙骑游击将军林牧烨,策马而来。 一双虎目落在朱厌身上,打量了两眼。 龙骑军密报上按图索骥,记录着这位的身形。 为将主驱马入京的离州四品。 他原本是过来巡查气机,将胆敢在京都寻衅的人给斩落刀下的。如今认出对方身份,如刀出鞘的气势立即收起,翻身下马,奔驰到马车前,不去管地上京畿卫如何,跪下行礼,恭敬道:“恭迎将主回京!” 三百龙骑军随即翻身下马,动作如出一辙,跪地行礼道:“恭迎将主回京。” 三百骑恭迎,声威浩大。 第102章 离州驿馆 朱厌神色微微一动。 车内人陈长安则是满脸惊讶,转眼看向神情淡薄的大红衣。 单知道她是那位离州主人的嫡传,有着极其深厚的背景,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将主。 一将之主,至少也是从三品,敕封的职衔,最差也是寻常武夫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归德将军。 大红衣将酒葫丢给他,淡淡道:“我这位子,是公子的。” 她说着,起身朝外走去。 陈长安盘坐不动,只伸手掀开车帘,隔车而望。 车外乌泱泱跪了一地。 陈长安打量了一眼,清一色的奔霄龙驹,又是人马俱甲,识海飞速回想,瞬间就猜出这三百骑的身份来。大景上三军,龙骑军,赵家最精锐的嫡系之一。 龙骑将主,敕怀化大将军衔,正三品。 那位离州公子的背景,还真是吓人啊。 陈长安心中感慨。 大红衣立于车上,俯视众人,带着陈长安少见的威严,开口道:“久不来京都,我还以为龙骑军都把我忘了。” 龙骑军年轻一辈佼佼者的林牧烨跪地不动,声音愈发恭敬道:“龙骑至死不敢忘。” 大红衣眸中光芒闪动,“如此最好。回去告诉许光彻,我回来了。” 龙骑军副将主,许光彻,近些年龙骑军所有事务,皆由这位从三品的云麾将军负责,在军中威望极高。 林牧烨迟疑了片刻,低头问道:“将主不去龙骑军?” 大红衣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边上的朱厌立时沉声问道:“你是在窥探将主行踪?” 林牧烨以头点地,声呼不敢。 没去理他的故作姿态,大红衣转身回车,对着朱厌说道:“走了。” 林牧烨伏地不动,闷声道:“末将护送将主入城。” 朱厌冷笑道:“林将军有守城职责,就不劳烦了。” 林牧烨没有坚持,恭恭敬敬道:“恭送将主。” 身后三百骑齐声喧威:“恭送将主。” 京都西门关卡,早已有人打开,露出城中景象。 马车走动。 城门外,无人敢有丝毫异动。 许久。 装死躺尸的胡先勇爬了起来,扶起受伤不轻的小公子,再小心翼翼地看着起身肃立的林牧烨,一脸讨好,“将军,你看这事……” 林牧烨却是不理他,只是眯眼望着那辆马车,半晌,才微不可闻道:“离州啊。” 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可供十辆马车并肩驾驶的恢弘主道,直达内城,主道上琳琅满目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陈长安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颇有些言不由衷道:“也就这样。 大红衣瞥了他一眼,相处日久,已是习惯了他这种性子,也没去说破他这种细微处拍马的小手段,闭目不语。 陈长安双手搭剑,漫不经心道:“师姐,既然你要煊赫声势,方才怎么不让龙骑军护送入城?” 大红衣眼眸不抬半分,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陈长安你这种玲珑心思,会琢磨不透?还是你觉着我对于人心,清楚的并不比你多?” 京都四门,唯有西门是龙骑军驻守。 朱厌选择此门入城,绝不是巧合。 方才要不是龙骑军纳头便拜,今日入城,也绝不是如此光景。 三百声恭迎是真,想要再多,就得去点滴争取了。 大红衣对此,一清二楚。 陈长安嘿嘿笑道:“随口一问,随口一问。”他说着,岔开话题,问她:“师姐,咱们这是去哪?” 大红衣睁开眸子,看出他脸上的担忧,“放心,京都居不易,我知道你银子也不多了。” 囊中只有三万两,着实不多。 陈长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马车兜兜转转,并不去城中客栈酒楼,而是一路往东,直往离州驿馆方向。 驿丞范辛伯早早收到离州传过来的密牒,让他注意大红衣动向,因此接连几天都在驿馆外翘首以盼。 下属们对这位性子憨厚的上司谈不上喜恶,只是有些好奇,当年就算是离州州牧赴京,也不见得他这般作态,眼下却是什么紧要的人物来京都了?真要是大人物,还不得去礼部专程安排的豪门府第下榻?有谁会来这偏僻的小驿馆。 范辛伯没有理会手下疑问,自顾自地等着。 这日又从早上等到了下午。 驿馆里的手下在一旁窃窃私语,他的心底却出奇的平静,不为外物所动。他是三十多年前的离州旧部,到了京都之后,这世间能扰乱他心智的,不多了。 等了许久。 一辆奔波几千里的马车停下。 当先走下来一袭红衣,身后跟着位黑衣白发的年轻男子。 范辛伯只看了眼大红衣,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在白发男子脸上,打量着那张与记忆里不差分毫的容颜,错愕良久,颤声问道:“大君?” 他身后两个下属勃然色变,大君这个称呼,可是连中宫那三位都不敢用的。 话一出口,范辛伯立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二十年前,大君就不在了。 再仔细打量几眼,便发觉几分不同来,虽与大君有十分相似,却并无多少脂粉气,眼前这位眉目要更锐利些,年纪轻轻,已是满头白发。 如此相似,又有陈太平护持在侧,范辛伯心神转念,几乎就要老泪纵横,赫然跪地,对着陈长安恭恭敬敬道:“离州驿丞范辛伯拜见公子。” 陈长安双手按剑,尴尬地看了大红衣一眼,对方不为所动。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拥有一张离州公子皮囊表相的陈长安,上前一步,伸手搀起这位驿丞,在他耳边温声低语道:“驿丞大人,我可不是你们那位公子,可别拜错人了。” 范辛伯起身一愣,仔细看了眼陈长安,再狐疑地看向大红衣,这位离州旧部的眸光微微闪动,心思不知。 一旁小厮打扮的朱厌,开口问道:“不进去?” 驿丞缓过神来,也不再去想陈长安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嘱咐身后下属将马车安顿后,自己则亲自带着几人往驿馆里走。 负责收拾马车,备菜做饭的几人领命下去,彼此对视一眼,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原以为离州驿馆活少清闲,没那些个利益之争,现在看来,这座清静了十几年的驿馆,却是藏着不少隐秘啊。 第103章 树下人已白头 正要往驿站里走,陈长安若有所感,忽然转头。 长街尽头,一名锦袍男子负手而立,见着陈长安回转目光,那男子笑了一下,嘴唇嗡动,说了一句,也不多做停留,折身回返。 陈长安见灵之后,视力何等恐怖,即使相隔几十丈远,也能清楚看见那人的嘴型,他说了两个字,满是恶意。 贱种。 井中蟾蜍,自是平民贱种。 陈长安收回目光,脸上笑意不减,身旁的朱厌一眼就看出那人身份,点破道:“那是御史中丞嫡子,楚沐风。” “唔,这样的大人物啊。”陈长安笑了笑,看不出丝毫怒色。 前头的范辛伯闻言,回看了眼满头白发的陈长安,边走边主动接过话题,“这位楚家嫡子,早些年曾是京都道学宫的甲寅,后来去了刑部,从书令史做起,经手案件从无半点疏漏,眼下已官至刑部主事,年纪轻轻就是正六品。” 陈长安笑道:“年少得意,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范辛伯在京都摸爬滚打三十年,见过许多年少得意,得意张狂,张狂失度,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凄惨下场的,对陈长安这句话,认同地点了点头,“公子说的极是。” 大红衣神情淡漠,纠正道:“他可不是公子。” 范辛伯满脸狐疑。 陈长安跟在他身后,自报家门,“范大人,我是青州道学宫甲子,陈长安。” 离州驿丞对陈长安的话不置可否。 倘若不是公子的话,大君亲手教出来的陈太平,怎么可能任由他离得这么近。 他在京都摸爬滚打三十余年,看上去老实憨厚,实则心思缜密。当年从离州来京都的不少,如今都日渐凋零,唯有他,依旧坐在这个离州驿丞的位置上,数十年如一日。 说是不入品的驿丞,可每年的粮饷银俸积攒下来,在寸土寸金的京都,也能置得起小宅子,比起那些在部司打熬半辈子,也没能买套宅子的入品京官,无疑要好上太多。 大红衣并不拆破其中玄妙,几人跟着范辛伯穿过前院,到了中庭。 驿馆不大,三进的院子,前院是精美的山石流水,范辛伯说出自肃州的苏派大家,当年大君极为喜爱。中庭除去植有一簇紫竹外,还有一棵槐树,在晚风中白花如雪,甚是好看。 范辛伯一脸唏嘘,说这棵槐树是当初大君亲手种下的,约莫也有三十多年了。 陈长安仰头望去,三十年前那位红衣亲手植下的槐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陈长安看的出神,范辛伯极有眼力劲地去大厅搬了把椅子,几十步的距离,许是年纪大了,竟也走的有些气喘吁吁。 陈长安赶忙接过椅子,心知他还是将自己当成那位离州公子,转头看向陈太平,见她依旧无动于衷,也不再刻意辩解什么,将椅子让给大红衣,自己则又去屋中搬了一把。 趁他搬椅子的间隙,大红衣让范辛伯去准备饭食,朱厌也未多留,跟着一起离开。 临近傍晚的院落,因地处偏僻,更显幽静。 树下陈长安和大红衣两相对坐。 相比大红衣的坐姿,陈长安就要随意的多,他仰头望向头顶槐叶,颇有些感慨道:“大君啊。” 大景五百年来,只有中宫三王,而无帝君。 陈太平似有所触,轻叹了声,许久,她幽幽问道:“陈长安,学宫那道问心题还记得么?” 陈长安没猜透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问,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那时他尚是井中蟾蜍,心有种种不甘,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下仗剑而守一城。 如今他腰间挂有双剑,一柄玄离,一柄青锋,已堪堪跳出宛平府那口小井,六千里路走来,他这只蟾蜍眼界开阔了不少,可再去回想那道题,陈长安问自己,还敢再去说仗剑而守一城么? 面对五品大圆满,他就得耗尽气机,满头白发了。 陈太平起身,绕着槐树而走,没去看陈长安神色如何,只是轻声道:“连山的这道题,三十三年前,在洛城做过。” 轰! 天外好似起了炸雷。 院中风起。 陈长安骤然望向大红衣,只见她站在树旁,红衣翻飞,鲜艳如血。 她仰头,透过摇晃的树冠,望向隐有风雷起的上空,呵了一声,“说不得么?” 陈长安心神俱震,双手握住腰间剑柄,感受到天地间那股威压,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妄动。 陈太平毫无畏惧,嗤笑道:“虚张声势。” 但到底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立在树旁,眸光看向端坐而起的陈长安,轻声道:“后来,夫人就不是离州大君了。” 天外雷散。 风止。 红衣不动。 陈长安只觉脊背发凉,方才那种感觉,可是比他直面魏源盛的必杀一击,还要来得凶险。 大红衣毫不在意,重新坐回椅子,学着陈长安方才的惫懒样,躺在椅子上,仰头便是夫人亲手所植的槐树,亭亭如盖,遮风挡雨。 过了片刻,范辛伯拎着吃食走来,搬来一张小桌,没让手下几个驿卒靠近中庭分毫,凡事自己亲力亲为,将吃食安排妥当后,自觉退下。 临走时,这位三十多年前离州旧部,回望了眼坐在树下,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不知何故,眼睛竟微微有些发涩。 夫人手植槐树,花叶相好,树下人,未老,头先白。 陈长安不知道这位驿丞被勾起的心思,缓过神来后,他开始专心对付桌上吃食。 陈太平对这些吃食兴致不大,只挑了点驿丞特意准备的镜湖醋鱼,喝了口雪藕炖骨汤后,便不再动筷,转而拿过陈长安左腰上的赤葫,独自饮酒。 陈长安风卷残云,饭饱之后,用备好的丝绢擦了擦嘴,开口赞叹道:“师姐,这驿馆可比客栈要好的多。” 陈太平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陈长安继续道:“还有差不多十日就得入山,师姐,咱这些天,是不是就待在这驿馆了?” 春归入喉,陈太平拆破他的心思,泼冷水道:“别想了,学宫甲子这个名头,就算你躲起来,也还是会有人找过来的。”她说着,眼底藏了几分异色,“再者,不说别人,就是宋青瓷,这个麻烦你就躲不去的,方才不是有人来找你了么。” 陈长安皱了皱眉,觉着比起方才那股威压,现在更要头疼万倍。 第104章 世间天命,皆有定数 只想静坐上十日,专心悟剑修行的陈长安,一想起京都各方势力,就头疼的紧。再加上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想要依仗他摆脱提线的木偶,更是头疼万分。 世间之事,果然不是他这只蟾蜍,所能左右得了的。 此时方才入夜,陈长安苦着脸,又在中庭坐了一会。 等到范辛伯过来收拾碗筷时,陈长安记着先前天起炸雷时,那股恐怖威势,没有久坐,便让范大人领着歇息去了。 这位驿丞欣然领命,直接给陈长安安排了右厢房。 陈长安推脱不掉,只得睡下。好在他知道大红衣并不在意这些,否则,以他如今的实力,即使靠着那手被大红衣称赞的当归,也不过让她使出八九分力罢了。 想要不被她打趴在地,陈长安自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跟着驿丞到了房中,除了准备妥帖的茶水衣被外,还有一桶温度适宜得热水,要保持这个温度,也不知是换了几桶。 陈长安对这些细节末节处的人情世故,颇有感触。 果然世事洞明,尽皆学问。 摘刀脱衣,他的身材修长而匀称,胸口上,一道离心脏半寸的伤疤,凶险而狰狞。 陈长安摸过那道伤疤,告诫自己,这世间没有人是死不得的,他这次能在五品大圆满的倾力一击中活下来,可下次呢? 归根结底,还是一无所靠的他,太弱了啊。 泡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陈长安回神观想日间所有,仔细揣摩。 私心里推测出几件事情。 第一件,便是大红衣说龙骑军将主这个位置,是离州公子的。 这种赵家的嫡系精锐,倘若不是赵家血脉,哪怕有着再卓绝的功勋和天赋,做到副将主就已是极致,想成为将主?万不可能。 如此一来,那位大红衣的公子,除去有着离州主人的余荫外,大致还着王族赵家的身份。 啧啧,仅仅这般一想,陈长安就觉着那位真不愧是天之骄子。不说一出生就是五品境的恐怖天资,家世背景更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再加上二十年过去,依旧有无数人甘为其马前卒。这样的通天大物,他这种草芥蝼蚁,果然只能是拥有一张皮囊表相。 第二件,则是通过大红衣方才的只言片语,他已知晓,三十三年前,洛城被血祭了。而那在那之前,离州主人被称之为大君。 陈长安回想起方才风雷乍作的异象,心有余悸。 那场血祭不敢去想,只得揣摩离州主人的身份,要么这位是五百年前大景帝脉那一支,要么她那时已经有了再立一国的景象。 陈长安一路走来,私心里觉着是后者。 最后一件,方才那位楚公子,遥遥一望,绝不仅仅只为了口吐莲花,也不知提线木偶说了什么,这位对他多半是动了杀心。 陈长安坐在水中,眼睛微微眯起。 御史中丞家公子,也不知杀得杀不得。 泡好澡,通体舒泰。 换好衣物,陈长安盘坐在床榻之上,没有去睡,继续修行。 两柄剑横在膝前,一刻也不敢松懈地蕴养自身剑意,努力攀登剑道高峰。 世间修行,于他而言,最缺不了的,便是一个勤字。 心神观想间,当归剑势渐趋圆润。 屋内生剑意。 …… 陈长安于屋内体悟剑意,京都监察院内,最高处的观星阁,有人看着天上的星宿,怔怔出神。 比起声威煊赫的赵家,以及于无声处显惊雷的徐家,白家端居监察院,看似与世无争,其手段底蕴不遑多少。随着白薇一路西行,白家在大景的声势,已隐隐有着压过另外两家的势头。 于是便有了白薇气运天下第一的说法。 白家五百年前是大景的钦天监正,擅于在星宿运转中探查世间气运,对这种外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尤为通透。 这一任的白家监正,已在观星阁内观星五十余载。 此时,他正看着星图,继续搜寻那颗看不见的星,一边对身边六岁起,就每夜来阁内翻阅经书,观察星象,如今已有十几年的年轻女子,说道:“真是古怪,这个人的星,竟然还是探查不到。” 捧卷静读的女子头也不抬,一身贵气逼人的赤色绣金纹的华服,穿在她身上,隐隐流露出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势。她对老人无由来的话并不意外,而是如有所料道:“白老是在说那个陈长安?” 监正一身玄青色长袍,上面满是星相符篆,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此刻少去那股出尘意味,皱着眉头,道:“之前还以为是相隔六千里,有人用气机遮掩,所以看不真切。可眼下他已入京,离得这么近,还探查不到他的星,可真是奇了怪哉。”老者说着,看了眼捧书静坐的少女,道:“你也会观相望气,要不,明天你亲自去看一眼?” 少女面无表情道:“白薇殿下给其评字后,我曾翻过他的的案卷,市井草芥出身,最是工于蝇营狗苟之事,能爬到青州甲子的位置,大抵是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机缘。这点,我那不成器的姐姐倒是眼光毒辣,能一眼就能看出其不凡来。可这种人,纵使机缘再好,气运再足,这辈子也入不得我眼。” 监正轻叹一声,也不强求,走回观星之地,道:“红鲤,世间许多事,不亲眼去看,终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 宋红鲤对此无动于衷,“白老,陈长安如何,你可以自己去看。” 监正极有大家风范,丝毫不恼她的无礼,依旧望向看不清陈长安主星的星图,开口道:“你甫一出世就有万鲤朝拜,有着五百年前那位帝后的大气象,气运之盛,大景除去白薇之外,再无一人可与你并论。可红鲤,这世间气运并非唯一。当年那位帝后又如何?还不是跳水而死。你看不起陈长安,我却尤为在意,不是因为白薇给出的评字,而是这六千里路,夜照司仔细看来,这个人既懂得隐忍不动,也擅于绝境时破釜沉舟。年少得意,往往极易张狂,可如他这种谨慎自危的,最为难得。你现在不见,将来终归是会和他遇见,到时候千万不可轻敌,以免为他做了嫁衣。” 宋红鲤丝毫不觉着监正是在危言耸听,自身意志却并未有丝毫更改,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书中天命两个字上,说道:“倘若天命如此。” 世间天命,皆有定数。 凡夫俗子如何能更改得。 第105章 现世安稳 第二日一早,陈长安用过早膳,从范辛伯口中得知,大红衣和朱厌方才就出去了。 陈长安有所预料,倒也没有多少惊讶。 不过没了两人在侧,虽说要清闲自在,但在京都这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也少去许多底气。 深知自身处境如何的陈长安,打定主意,在大红衣和朱厌外出的时间里,只窝在驿馆,哪也不去。 在屋内盘坐半晌,转身去中庭挥剑练剑。 守拙、天元、万钧,一一使出。 至于最后的炸雷和当归,陈长安当做后手,并不打算在外人面前展露。 槐树下,白发人剑势如虹。 范辛伯守在一旁,时不时偷看几眼。 他年轻时总觉着只有像大君那样,仗剑行走,世间一切一剑斩之才快意。也曾练过几手剑,可惜,到底是根骨不行,年轻的时候没摸到剑道法门,老了就更不行。 后来跟着大君来了京都后,更是绝去这方面心思。 他看着陈长安的剑势,比起大君的,自然要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剑招里隐隐透露出来的意,却已有了大君当年的几分影子。 老驿丞忍不住又是一顿唏嘘,恍惚想起了当年,要是那个时候他能有这样的剑道天赋,那就好了。 尽管这位满头白发的年轻人,竭力否认公子身份,可怎么看,范辛伯都觉着是那位无疑。 正心中感慨,心腹手下小跑过来,递过来一份简帖,说是门外一位气势十足的侍童,直言交给青州甲子的。 范辛伯不敢怠慢,当即拿过简帖,一路小跑到了中庭。 陈长安感应到老驿丞急匆匆的脚步,停剑收势,笑脸相迎,问道:“驿丞大人,这是怎么了?” 范辛伯口称不敢,双手将简帖递过来。 陈长安看了一遍。 简帖上字迹工整,不露锋芒,措辞客套寒暄,大意无非是邀请各州甲子前去沈苑水谢赏景。 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后面落款的名字值得深思,楚沐风。 昨日刚下马车,就来看自己一眼的楚沐风,邀请自己去赏景。 估计赏景是真,可想来,这位对自己心怀杀机的正六品刑部主事,也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 陈长安心中思忖片刻,果断拒绝,直接让老驿丞将简帖退回去。 于他而言,附庸风雅也好,争风吃醋也罢,那都是京都权贵公子们无聊时的消遣,像他这种,活着都需得小心谨慎的人,哪里有精力和时间去做这些。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对方嘲弄,陈长安懒得去想,大景三十五州甲子,仅凭楚沐风这张脸面,还不足以全部邀请得到。 陈长安继续练剑。 过来送简帖的是楚沐风的贴身侍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轻轻,又有着楚家的背景做为依仗,自然眼高于顶,对这种不入流的驿馆,向来看不上眼。要不是主子非得他来送这个帖子,说什么也不会踏足这里。 可没想到,这座不入流的驿馆,竟敢将他挡在外面。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不过片刻,就把主子亲手写的简帖给退了回来,不留丝毫情面。 侍童望着尽显老态的驿丞,跋扈问道:“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 一直被驿卒视为老好人的范辛伯呵呵笑道:“哪怕是中宫那三家,我家公子说不去,那便不去。” “好。” 侍童怒极反笑,深深看了眼离州驿馆,脑子里将无数罪名过了一遍,森冷笑道:“很好。” 范辛伯理也不理,转身回了馆内。 侍童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狠话,带着身后两名护卫,转身折返,私心里已将这位驿丞以及那个青州甲子,看做了死人。 院内人陈长安,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练剑。 …… 京都繁华的玄月长街内,舞榭歌楼,红袖招摇无数,可最为道德大家所称道的,还是一座游园。 名为沈苑的游园,早些年无甚名气,园内山石水木,也都平平无奇。可历来名苑,之所以能被誉为人间妙景,除去自身有着独特之处外,还有一种途径,以传世文章佳词为其增彩。 景致平平的沈苑,能被无数大家所追捧,便是因为五十年前,青衣相卿柳十七,为沈婉写的两首千古名词。 文章传百世,于是沈苑声名愈隆,如今的沈苑水榭,便有着普通人轻易无法得见的景象。 今夜的沈苑水榭,歌舞升平。 一身锦衣的楚沐风,领着几人坐在园内,看向水榭中身姿曼妙的舞姬,偶尔点评某位舞姬一两句,腰肢如何柔软,玉足如何勾人,说到其中妙处,几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楚沐风下的简帖,说是邀各州甲子前来赏景,可真正给面子过来的,也不过三人。 好在楚沐风原本也没抱多大期望,便也没觉着什么不快。各州甲子,大多身份背景不俗,自是心高气傲之辈,能来三个都已经给足他面子了,唯一觉着可惜的是,青州那个贱种没来。 他心底的那些杀机,也便收起。 闲聊了一阵,三人中让楚沐风感觉到意外之喜的,是坐在他右手边的黑衣男子,锦州第一等,宋守濂,据说还是京都宋家的远支。 于是楚沐风便让方才收伏的那位闺阁处子,前去贴身侍奉。 相较于另外两人放浪形骸,对身旁侍奉女子上下其手,这位锦州第一等就要落落君子的多,只淡淡看着,一张谈不上多俊俏的脸上,并无多少意动。 楚沐风暗中对女子使个眼色,笑吟吟地问了个无关风月的问题,“眼下各州乾榜汇聚京都,说起来同样是乾榜,我倒是有些好奇,十日后的入山,谁能第一个走到山顶。” 看似微有醉意的两人,让怀中女子以嘴喂酒,一人给出了一个答案。 京都甲子苏牧。 离州大红衣。 宋守濂并不饮酒,也不回话,只让那名一身书卷气的女子继续素手煮茶。 女子受了楚沐风的示意,煮茶时便刻意将腰身弯低,身形被剪裁得体的衣衫勾勒,两侧白皙的大腿露出,身后那处愈显滚翘浑圆。 宋守濂目光沉静,无动于衷。 女子俏脸微红,手中茶已煮沸,却不敢立即起身,只得继续弯腰,学着从书中看过的娱人手段,左右摇曳。 宋守濂轻吐了口气,声音平静道:“够了。” 煮茶女子身子一僵,不明所以,只听得身后人继续说道:“茶煮的时间太久,可就不好喝了。” 她赶紧起身,温烫、浇洗、高冲、低泡、分茶。 到底是大家闺秀,行云流水,尽显茶道技艺。 接过女子小心奉过来的茶,宋守濂喝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似是赞赏。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偷偷看了他一眼,虽不如一些世家子弟的皮囊俊俏,但身上那股沉静不动的气势,她在父亲身上也不曾见过。据说这位还是锦州第一等,无论将来是出世入世,前途都无可限量。 她舍弃脸面过来,正妻的位子不敢去想,但要是能做个妾室,于她而言,也算是锦绣前程。 世间野望,她不过只求一个现世安稳罢了。 第106章 想多了 宋守濂将手中瓷杯递给女子,示意她再续上一杯,转而对楚沐风说道:“楚大人,世间攀登犹如饮茶,水味如何,烈火烹炙,小火慢炖,各有各的滋味。” 他说着,接过女子递过来的茶水,轻饮了一口,继续道:“苏牧也好,离州大红衣也好,无论是李渔、慕容自在,还是前不久抵达京都的拓跋般若,以及传闻要出世的那位白家月亮,这些人各有各的机缘气运,无论是谁登顶我都毫不意外。便是那个力压大红衣的青州甲子登顶,我也不觉着奇怪。” 楚沐风笑了一下,看不出什么异色,开口道:“宋兄对那位青州甲子颇为赞赏啊。” 宋守濂没有回应,只将杯中茶饮尽后,皱了皱眉,对小心翼翼打量她的女子开口道:“火候一去,便凉了些。” 女子立即收回目光,转过身去,正准备换泉水煮茶,身后又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弯身。” 出身京都士族,也曾读过几年书卷,笔下写出过相思别君赋,被士林许多学子视为最宜红袖添香的王嫣然,眉眼婉转,回看了眼声色不动的男子,慢慢弯下腰身,摇曳着身后美景,换水浇盖,耐心蒸煮。 楚沐风不去看那边春色,只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水榭之上,揭过方才话题,略带些遗憾道:“这般的美人美景,可惜那个草芥出身的甲子,没得这个眼福了。” 宋守濂只将目光落在女子摇曳的挺翘处,却不带丝毫意动,淡淡道:“确实可惜。” 另两人此刻颇有些不胜酒力,只顾着与身边侍奉女子耳鬓厮磨,对青州甲子的话题,置若罔闻。 楚沐风见几人如此便也就点到即止,不再将话题往陈长安身上引,而是说起关于沈苑的的奇闻怪事来。 他在刑部多年,经手的古怪案件不少,挑出一两件,拆开来说,其中曲折反转,比起一些志怪本子还要精彩,几人听得自是流连。 一时间宾客尽欢。 到底是初次相识,说是赏景,看完歌舞之后,便没有久留,起身告辞。 出乎楚沐风意料的是,不仅宋守濂谢绝了王嫣然的侍寝,就是方才一副色令智昏的两人,也丝毫没有留下来的打算,跟着宋守濂潇洒离去。 楚沐风不动声色地将三人送至马车,等看着那辆两马齐驱的马车渐次走远后,这才收回眼中笑意,转身回到沈苑。 苑内被他刻意挑选出来的女子,眼见着他回来,此刻无不战战兢兢。 楚沐风笑意尽敛,冷若寒霜,走前几步,起手一个耳光,动作狠厉,直将方才于辽州甲子怀中婉转娇啼的女子,生生抽倒在地。 那名娇俏的女子瘫倒在地,根本不敢吱声,任由嘴角血液直流,不去擦拭一点,只用哀怜的目光看着他。 楚沐风森冷冷地说道:“投怀送抱都勾不住人的废物,要你还有什么用?” 他说着,抬步,闪电一脚,又是踹在另一女子身上,将那具娇柔身子硬生生踹飞几丈远,全无怜惜。 苑内歌舞美姬立时跪倒一地,面无人色,以头抢地,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人命不过草芥,这位刑部主事手上,这些年,便是她们所眼见的,都不知是死了多少人。 沈苑花草树木下,埋着的尽是累累白骨。 楚沐风看了眼跪倒在地的众人,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茶水喝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冷冷笑道:“果然是火候不行,凉了。” 场中女子,顿时感觉到空气中一股无形的压力急速而来。 “大人,别,别杀我。”王嫣然明显感应到楚沐风的杀机,顿时顾不得其他,抬起一张凄美的脸,泪眼婆娑道。 楚沐风靠在椅子上,沉默片刻,拈动的手指又松开,八品境的气机慢慢收敛,指了指眼前的茶水,道:“过来煮茶。” 王嫣然立时爬了过去,怯生生地看了楚沐风一眼,赶忙用清水仔仔细细净手后,将桌上茶水重新换了一遍。 “弯腰。”楚沐风冷声道。 哪敢去想其他,俯身弯腰,摇摆出万种风情,眼含春水地回望着楚沐风,带着一脸讨好。 楚沐风看了片刻,嗤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只敢看看么,所以,你这个锦州甲子,这般洁身自好,也是在觊觎宋青瓷?” 他说着,一扯拉过弯腰煮茶的王嫣然,按在怀中,手指抚摸过那张泫然欲泣的脸,森冷道:“你怕我掌握你的把柄?可惜,宋守濂,在我看来,你和青州那个贱种一般,已是个死人了。” …… 宋守濂的马车此时正缓缓朝着朱雀大街上的星回楼走。 车内原本不胜酒力的两人眉眼清明,对着沉思不语的宋守濂问道:“宋兄,方才怎么不多待会?” “张兄,再多待会儿,只怕你就要趴在人家姑娘的肚皮上,下不来了。”另一人打趣道。 “呵呵,李兄,你也不过五十笑百步罢了。” “我这五十步,至少还在峰峦游动,你却是直探幽谷了。怎样?张兄,京都的女子比之你们辽州却是如何?” “方才爬山涉谷的滋味究竟如何,李兄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两人调笑一番,便是又将话题扯回宋守濂身上,问道:“宋兄,方才我看你对那煮茶的女子动了几分心思,怎么不带回来?” “是啊,宋兄,那女子我看了几眼,还算出彩。” 宋守濂没去管两人的打趣言语,平声静气道:“京都不比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就易传到某些人耳朵里。楚沐风昨日去离州驿馆看了陈长安一眼,夜间我便知道他当时骂了贱种两字。因此京都行事,需得慎微。” 他说着,拿过手中的几份简帖把玩道:“京都这些人,我接下楚沐风的,是想着那位据说在青州张狂无忌,不惧任何权贵的陈长安肯定得过来。原以为能看一看他满头白发,是不是真的气机衰竭了,结果这个青州甲子,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既然他没来,沈苑就不必多留了。” 辽州甲子道:“这位御史中丞家嫡子,手段好像也不怎么高明啊。” 宋守濂道:“他手段是有,不然也不会成为刑部主事了。可惜,这种人年少得意,对其他人难免都存了几分小觑,你看他表面上对我们笑脸相迎,无非是客套寒暄罢了。这次我们没留下来,他多半是觉着失意,说不得眼下正朝那些女子撒气呢。” “啧啧,刑部主事的火气,想要消磨,可不是那么简单,说不得要死不少人。”绵州甲子唏嘘道。 宋守濂笑了笑。 为他煮茶的那女子,面容清丽,一身书卷气息,尤其背后那俯身弯腰的挺翘,着实美艳,可他并无多少意动,无论她是死是活,于他而言,都算不得是什么紧要事情。 他所在意的,除去修行境界外,只有本家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女。 “宋兄,听说他去找陈长安麻烦,也是意在宋家贵女。” 宋守濂将简帖扔在一边,冷声道:“他想多了。” 第107章 你是要回来了么 日间去离州驿馆送简帖的侍童来到沈苑时,除去主子怀中婉转承欢的女子外,已是满地尸骨。 他见怪不怪,大抵是一路小跑,此时喘着粗气,拿起桌上的一壶茶水,灌了几口,这才开口道:“主子,青州那个谢元佑傲气的很,说要自己对付陈长安,不愿假手他人。” “这是怕被我当成弃子了。青州州牧的公子,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他说着,忽觉有些意兴阑珊,伸手捏住王嫣然纤细的颈脖,微微用力,看着她放大的瞳孔,柔声道:“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也是个废物啊。” 毫无怜惜地攥紧,女子眸中那点光彩,尽数消散,最终变成一片死灰。 他随手扔掉毫无声息的王嫣然,对着侍童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道:“这满苑尸骨,好好炮制一下,青州那个贱种,还有锦州宋守濂,都要扯上干系。京都杀人,便是一州甲子,也得脱层皮才行。” “主子放心。”侍童嘻嘻笑道,作为刑部主事的侍童,栽赃陷害的手段自然熟稔。他又补问了句,“主子,那个离州驿丞不要一并除掉?” 显然还记着日间在离州驿馆那边丢了脸面的事情。 楚沐风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离州驿馆有些古怪,暂时不动。” 两人正盘算着利弊得失,猛然一道剑气,自水底暴斩过来。 出手刁钻,杀意森冷。 楚沐风双眸一凝,反应不弱,双手瞬间拈诀七十二,直御起一道一尺厚的土障,挡在身前,脚步急速后撤,带着侍童往十几丈外的拱门退去。 不料足以抵挡八品一击的土障,在那剑气面前,竟然一息也抵挡不住,轰然破碎。 泥土飞散中,那道剑气依旧威势不减分毫,直指门面。 楚沐风心中一惊,收起先前小觑的心思,拈诀已是不及,他一把拉过侍童,将他推到身前,阻挡剑气,身形再度暴退,一直退到苑内拱门旁,这才有了几分底气。 他站定身子,冷眼看着心腹侍童被斩成两半,喝问道:“什么人?” 那股暴起发难的剑气,余威不绝,一路势如破竹,及至到了拱门处,才被一层看不见的气机定住,停在楚沐风眼前,力尽而散。 楚沐风惊怒交加,阴沉望向荷叶田田的湖面。 等了片刻,除去夜风下摇曳的莲叶外,再无任何异响。 沈苑内,唯有隐约虫鸣。 似乎方才出剑之人见事不可为,已经逃遁了。 楚沐风颇有耐心,又在原地站了盏茶功夫,见着依旧毫无动静。想了想,这才往前走出一步,脚步落地,传来略微声响。 他不以为意,一双眸子只放在湖面,心念急转,猜测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在京都对自己出手。 正思索间,一道暴烈剑气自他脚下泥土里冲天直起,迎面斩来。 三尺内起炸雷。 剑气轰然作响。 楚沐风神色大变,万没料到脚下泥土里还藏着一人,猝不及防之下,诀印根本来不及拈动,胸口便被剑气轰中,衣衫炸碎。 好在他贴身符甲浮出一层金色光障,抵挡着那股剑气。 饶是如此,那霸道的炸雷剑气,依旧将符甲炸出一块指甲大小的细洞,暴烈剑意直入胸肺,刺得他吐出一口鲜血。 剑气暴起同时,拱门内一道金光悠悠飞来,直入泥中。 两股气机于泥土中轰然碰撞。 轰鸣声中,地摇不止。 楚沐风口吐鲜血,望着层层泥土翻卷,一道几尺深的沟壑弹指间蔓延十几丈远,犹如地龙,到了满地尸首处,这才止住势头。 “滚出来。”楚沐风眸子赤红,手中土字咒疯狂拈动,竭尽全身灵力,将脚下泥土寸寸翻起,方圆十几丈内,几乎都被他翻了个遍。 可除去累累白骨外,泥土之下,并无半点人迹。 一直等到他气机消散,拱门内才传来一道不辨男女的声音,“早就走了。” 楚沐风毫不遮掩杀机,喘息问道:“探查不到是谁吗?” “区区气机,你让我出去,我自然能探查到。”拱门内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 工于权势,拙于修行的楚沐风却不信这个鬼话,冷冷道:“做梦。” “不出去也行,方才你杀的那些人给我。” “害我受了一剑,还想吃饱。”楚沐风调息休养片刻,不再理他,转身走远。 许久,拱门内声音寥寥叹息道:“蛮有趣的一剑啊。” …… 陈长安将自身气息反复探查几遍,确认没有任何神识印记后,又特意绕了些路,未发觉什么异常后,这才去找等在苏苑不远处的大红衣。 京都的夜市繁华,长街上舞榭歌楼,千灯璧照,笑语喧哗,往来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许是因着三十五州乾榜入京,好些深居闺阁里的夫人小姐,此刻也都笑语盈盈地随人群走过,身上香气飘洒,琳琅作响。 头顶上有着朵朵烟火升空,绚烂极致,映照着这座雄城。 太平盛世,花树万千。 走到饶有兴致看着头顶上烟火的大红衣身边,陈长安开口道:“师姐。” 大红衣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烟火上,随口问他,“没得手?” 陈长安心有余悸道:“只出了两剑,后来被苑内某人用术法制住了,差点没回得来。原本还想着,杀他个出其不意的,现在想想,到底是我坐井观天,自以为是了。” 大红衣神色如常,走过拱桥,直往繁华处走,边走边对陈长安说道:“你今夜出手,不说其他人,我都有些出乎意料。”她说着,转眼看向脸色惨白的陈长安,“不过,这可有点不像你往常的性子啊。” 陈长安苦笑了声,并不辩解。 他原本是打算在驿馆内安心修行的,可大红衣回来后,用过晚膳,便要他陪着出来走走。 京都夜景,陈长安并未看过,便跟着出来了。 期间路过沈苑的时候,他心随意动,问了大红衣一句:“师姐,你会保证我不死的,是不?” 大红衣当时并未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陈长安不知道的是,等他悄摸摸地消失在莲湖后,她难得地笑了出来。 夜光下,那一袭红衣,明艳动人。 大红衣看着陈长安消失的影子,低声呢喃,微不可闻,带着几分叹息。 “这才有了点影子啊,你是要回来了么?” 第108章 原来你躲在这啊 依着陈长安谨慎的性子,原本也只打算在水中窥探一下楚沐风底细如何,等到他拈出水字咒躲在湖中时,看见的却是他残暴手段。 陈长安并不是什么慈悲圣人,他杀过人,手上沾染过鲜血,也不曾留过半分余地。可见到楚沐风肆意虐杀那些女子,心底还是起了几分戾气。 草芥蝼蚁,即使再如何委屈求全,也都该死? 呵。 那谁又死不得? 剑随意动,起手万钧。 万钧系于一剑,剑气直贯数十丈。 可惜,剑势被拱门处的气机所挡,无法奏效。 陈长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运转土字咒,悄悄潜行至楚沐风身边,剑势回转,气机坍缩,三百六十五窍炸雷。 到底是世家子弟,如此贴近的一剑,也不过只让他吐出一口鲜血。 随后拱门内那道飞来的金光,如影随行,明明看上去璀璨堂皇,却带着噬骨蚀髓的阴冷,要不是他催动玄离,以当归挡了一手,现在只怕也变做泥土里那些枯朽白骨了。 陈长安回想方才种种,大红衣任由他出神,收敛心中那抹不可说破的想法,带着他随意闲走。 不知觉间,两人到了一处坊间夜市。 比起青州夜市,京都无疑要有底气的多。东西南北各有坊市,无论昼夜,尽数开放。 入坊也无需勘验户牒,四通八达的坊市间,除了商贩和买主外,还配有百十人的京畿卫,负责巡查,维护秩序。 与大红衣一齐走进坊间,入耳的是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女子的评弹、老人说书的惊木;有瓜果的酸甜,摊边便宜酒水的辛辣,京都水煮的清香。 人来人往,凡世烟火。 大红衣许是被勾起了些许心思,感慨道:“我很小的时候跟随夫人来过这里,如今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好似都没什么变化。” 陈长安并无多少感触,只走在她身侧,目光澄净。 两人容姿无双,身上衣料一看就是昂贵无比,更何况白发陈长安,腰间还挂着两柄长剑,许是杀人饮血,剑上钧带着森森寒意。 坊市内便也没什么不长眼的人敢过来招惹,偶有几个瞧见大红衣容姿的青皮无赖,想要近身揩油,都被陈长安以一股无形的气机给推开。 对付这些毫无根底的青皮,他出手留了分寸,但那股不输八品的气机,也不是他们所能扛得住的,不少人都口吐鲜血,体内气血亏败,留下不大不小的病根。 走走停停,到了一处偏幽的摊位前。 摆摊的商贩是位尖嘴猴腮的瘦小中年男人,许是租不起摊铺,摊子上也未点灯,只借着坊市的灯火,窝在此处,席地而坐,兜售些零碎物件。 陈长安扫眼望去,那些物件大多是些卖相不错的玉制陶瓷类物件,间杂着精美的头钗发簪类饰品,看上去倒也不错。在这些七零八落的物件里,还有十余枚铜制器物,也不知是做过旧的还原本就是古物,混散其中。 百无聊赖的摊主眼见有人停在摊铺前,赶忙抬头打了个招呼,一脸谄媚。 他这处位置别看偏幽,每晚需要缴纳的银钱并不算少。在这摆了大半天摊铺,赚的零碎银子,还不够纳税的。眼下只想着赶紧多赚些银两,跑路的时候也好有些底气。 摊主第一眼只落在衣服上。 观人识衣,最是常态。 他自认眼力不差,眼前这一身玄黑色衣衫,仅仅一眼,他就认出是京都极有名气的绣因坊料子,每一卷料都极为难得。而能穿得起这身衣服的,非富即贵。 再抬头看人,摊主微微一怔。 他前几十年人生加起来,所见人物不知凡几,可都没一人,及得上眼前男子。 俊美无俦。 可惜,年纪轻轻,却白了头。 约莫是气机亏损,寿元无多了。 他身侧那位大红衣则更了不得。寻常女子,站在这位白发年轻人身边,难免黯然失色,可她却自有一股不弱分毫的气势,红衣明艳,容姿动人。 摊主估摸了一下两人的身份,觉着大抵是哪个豪门大户的公子小姐,赶忙熟络地招呼着两人,麻溜地将那些玉件瓷器,一个个推给陈长安看。 天花乱坠地吹嘘着材质手工,底蕴典故,硬生生说成什么绝世孤品,不世出无价宝物之类的鬼话。 许是信了摊主的吹嘘,陈长安毫没形象地半蹲下来,眯起双眼,手掌却并不伸向看起来不错的玉瓷器,而是挑向那堆不起眼的铜制器物,挑了半天,从中翻出一枚卖相尚可的簪花铜钗,拿在手中。 他把玩了两下,看向摊主,开口问道:“这枚钗子怎么卖?” 精于察言观色的摊主,立时意识到这是陈长安中意的物件,顿时眉开眼笑,他伸出一只手掌比了个数,再一脸神秘,低声道:“公子真是好眼力,这铜钗可了不得,这可是蛮荒秘藏里出土的物件。您看看这做工,这是古人才会的缠丝技法,您再看看铜钗上那些纹络。”他说着环视一下四周,再继续低声道:“那可是符篆。” 陈长安哑然失笑。 他之前在宛平府多方探查,细细揣摩,这才知晓什么是符篆纹络,却不料京都就是一个摆摊的小贩,都知道这些。 果然井底世界太小了啊。 摊主见着他的笑容,以为是被唬住了,当即摆出肉疼之色,道:“原本我还想着将这些物件存下来,以后也好给家里的小子留个保命物件,可惜,京都居不易啊,要是有法子,这种物件,我说什么也不会卖的。” 陈长安也不反驳,将手中铜钗抛了抛,从身上摸出五两银子,丢给摊主,笑道:“这个价倒也划算。” 摊主眼见着他掏钱的动作,嘴角止不住地勾起,等看到只不过五两银子,笑容立时僵住,脸上换了个愁眉苦脸的神情,看向陈长安,叫苦道:“这位公子,五百两您要是觉着多了,咱可以少要点。可这五两,实在是,实在是……” 陈长安出身市井,见多了这些花言巧语欲迎似拒的手段,笑眯眯说道:“你要是觉着五两少了,那这个铜钗我可不要了。” 说罢,他就要将手中铜钗抛给摊主。 那中年男子顿时苦着一张脸,没奈何地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相识是缘,五两就五两。”他说着,一伸手,将银钱尽数收入衣袖,开口问道:“公子可还要看看其他物件?” 陈长安将铜钗握在手中,正准备说话,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原来你躲在这啊。” 第109章 钗可两分 身后那道声音传过来,便有一名气机含而不露的老者,踏步走来。 中年男子苦笑了一声,小声嘀咕,“娘的,来得还真快。”他说着,伸手将摊子上的东西慢慢收起。 老者也不阻止,只笑眯眯地看着。 陈长安打量了眼气势不俗的老人,估摸了一下对方境界大抵在四五品之间,再转眼朝身后看去,只见一位锦袍玉冠的年轻人,腰间挂着一只寸许大小的金玉算盘,正嘴角含笑地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对孪生美婢,俱都背负一柄长剑,一身红衣。除去气质不同外,容貌却是与离州大红衣有着几分相似。 陈太平瞥了眼,认出这位是富可敌国的金家次子,金无缺。 比起金无咎那张笑眯眯的喜庆笑脸,这位金家次子眉眼要清俊的多。 他目光原本落在中年摊贩身上,等走近了,便将所有目光尽数落在大红衣脸上,一双桃花眸中光彩闪动,笑道:“太平,又见面了啊。” 言语极为熟络,显然不当自己是陌生人。 大红衣面无表情,淡淡问道:“太平是你叫得?” 金无缺清楚她的性子,尴尬地笑了笑,揭过这个话题,直抒胸怀道:“当年离州一别,我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太平,这么些年,我可是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呢。” 陈太平平静问他,“没被揍怕?” 金无缺缩了缩脖子,似是记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身子不由后退几步。 陈长安这才站起身子,没去看金无缺,他走近几步,将手中铜钗递给大红衣,温声道:“师姐,这个钗子还是不错的。” 陈长安挑得这枚钗子,造型古旧,除去品相完整外,毫无特色,根本就不值五两银子。就算值得上这个价,在京都这个权贵遍地走的地方,区区五两银子的钗子,一眼就能被人看出寒酸本质来。 并不是陈长安舍不得花钱,他尚余三万两身家,倒也买得起些许物件。 他之所买下这枚看似寒酸无奇的铜钗,委实是铜钗里有着不输于小藏符剑的底蕴。 这枚铜钗大抵真的是蛮荒秘藏出土物件,而且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符器无疑。只不过符篆不并是钗身上那些故弄玄虚的纹络,而是以微雕细琢的手法,篆刻在簪花之上。 一瓣之上,便是一枚符篆。 寻常人觉察不出,他有着见灵真经,能轻易窥破虚实。 簪花五瓣,瓣瓣皆有森然剑气。 陈太平淡薄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异色,她看向陈长安,红衣微动。 一旁金无缺眼见陈长安如此作态,哂笑一声,拍了拍手,身后负剑美婢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个长方形玉盒,眼巴巴地看着他。 金无缺却不管她,伸手拿过尚有余温的盒子,取出里面那根白璧无瑕的簪花玉钗。 夜光下,那根玉钗散发着莹莹光辉。 负剑美婢冷哼了声。 金无缺置若罔闻,对着陈长安笑道:“陈长安,你那根破钗子配不上我家太平的。太平,你看我这根钗子怎么样,这可是……”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剑气轰飞数丈,跌落在地,直摔了个泥土满面。 背负长剑,一身红衣打扮的孪生双姝并不去扶,只站在一旁嘻嘻笑看着,那名拿出玉盒的婢女,更是拍手称快,“太平姐姐揍得好呢。” 金无缺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去骂陈太平,瞪着自家两个婢女,没好气道:“两个死人啊,没看见你家公子挨揍了?还不过来扶一把?怎么都这么没眼力劲,回头就把你们给许配人家去。” “活该,谁让你把许给人家的钗子送人。”负剑青女的婢子吐了吐香舌,对金无缺的威胁毫无惧意。 一旁负剑花朝的婢女频频点头。 金无缺没奈何地叹了口气。 自家婢女实在跳脱了些,真是悔不该当初,没舍得下手调教啊,生生给她们养成了这个性子。 他揉了揉脑袋,握着价值连城的玉钗,自艾自怜地朝陈太平走来。 他想着,反正陈长安那枚钗子总是比不上他这枚,大红衣不要他的,就肯定也不会要陈长安的,也不算太丢脸。 正盘算间,只见离州大红衣慢慢伸出手掌,接过那枚区区五两银子的铜钗。 轰! 金无缺觉着天起惊雷。 他站在原地,狐疑地看了看星明月朗的夜空,喃喃道:“也没打雷啊。” 青女笑道:“是没打雷,是公子你的美梦碎啦。” 金无缺赶紧朝陈太平跑去,边跑边说道:“太平啊,你可不能被陈长安的皮囊给骗啦,他可不是你家公子。你看他现在头发全白,多半是活不长久的,你可不能一时糊涂啊,你……” 又是一股剑气轰来,金无缺再度倒飞数丈远。 青女、花朝在一旁看着,对自家公子被揍飞的事情,齐齐拍手称赞,并不帮忙。 陈太平握着陈长安给的钗子,感受到了他把玩时点开的钗中剑意,想了想,最终平静道:“这种东西,以后少送。” 陈长安呵呵笑道:“师姐啊,你是知道我的,我可没多少钱,也送不起其他东西。我就是觉着这钗子不错,五两银子也不贵。当然,师姐你哪天要是别上了,肯定更好了。” 京都凶险万分,自是得讨好大红衣。 大红衣将铜钗收入袖中,微不可闻道:“是么?” 眼眸低垂。 一颗不动的心,微微起了涟漪。 钗可两分,以寄别离。 摊主对眼前热闹不去多看一眼,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物件都收拾好,这才敢望向身侧的灰衣老者,带着讨好笑意,斟酌说词道:“大人,您看公子他们也没空搭理我,要不您老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如何?” 他说着,慢慢抱起并不算小的包裹,盯着老者的脸色,一点点朝左侧移动。 左侧转个弯,便可逃脱。 “你逃得掉么?”金无缺好不容易走过来,眼见着摊主的小动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你这只土老鼠还想跑?花朝,给我切掉他的双腿,看他还跑不跑得掉。” 土老鼠,蛮荒掘藏者的统称。 千万里蛮荒,秘藏无数,运气好些,这些掘藏者,说不得就能够挖掘出改变一生命运,乃至大陆各国局势的好东西。 本名余本顺的男人顿时苦着一张脸,哀求道:“公子不可,公子不可啊。” 花朝对金无缺的吩咐无动于衷,撇嘴道:“公子,你是要脏了我的剑么?” 第110章 都不过草芥蝼蚁 金无缺对自己的婢子大为恼火,恶狠狠地瞪了眼花朝,自顾自地朝着大红衣这边走,边问余本顺道:“东西呢?” 余本顺身子往后缩了缩,小声嗫喏,“真没有,当初线索就被那只骚狐狸抢走了。” 金无缺眼神微微一凝,沉声道:“所以,你是拿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骗了我一万两银子?” 余本顺本能意识到危险,缩着身子,连声叫屈,“不敢呀金公子,我是真的挖到个了不得的秘藏。方才这位公子铜钗就是里面挖到的,可不敢唬人。至于那东西,确实是九纹级别的落宝铜钱,可惜铜钱线索被骚狐狸抢走了,我也没得办法。再者公子你那一万两,我前脚才去你们金家商号兑换,后脚就被你家大小姐给抓了,不仅一万两银子赔了,连我辛苦大半年的银两都没给我留。” 余本顺说到辛酸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陈长安凝神细听,九纹,落宝铜钱的字眼牢牢记住。 至于余本顺说的什么骚狐狸,他心底猜测,多半也是在蛮荒里掘藏的土老鼠。 秘藏线索。 先前就传他住过的地方有一个,眼下又是一个值得金家出面追查的线索。 他心中思索着,原以为这位被骗了一万两银子的金家公子要对摊主动手,却只听得金无缺吸冷气的声音,“被那个女人抢了?方才你说的话,是不是也对她说了一遍?” 余本顺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金无缺顿时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又被她抢先一步了。”他说着,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余本顺离开,再眼巴巴地望向大红衣,唉声道:“太平啊,金无双可太欺负人了,什么都要抢,要不你帮我揍揍她?” 大红衣瞥了他一眼,并起剑指,淡声道:“再叫一声听听。” 金无缺吓了一跳,赶紧躲回孪生美婢身后,探出颗脑袋,对着大红衣道:“那太平,我跟陈长安一样,叫你师姐好不好?” 回应他的,是陈太平挥手而来的森冷剑气。 两名孪生美婢,一直笑嘻嘻地任由自家公子挨揍,可到了这种大红衣不讲情面时,两人背负的花朝、青女齐齐出鞘,直迎向那道无匹剑气,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气机相触。 一股无形波动朝着四周涟漪散开。 陈长安伸手按住青锋剑柄,微微踏前。 眼见着大红衣果然动怒,孪生双姝快要抵挡不住时,金无缺赶紧跳脚道:“别打,别打,我不叫就是了。” 大红衣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悠悠收敛剑气,对身侧的陈长安道:“走吧。” 陈长安与她并肩,走出几步,耳听得金无缺在身后说道:“陈长安,你都有宋青瓷了,可别再打我师姐的主意了。” 陈长安停下脚步,回眼看他。 那张俊美的脸上,笑意温和。 薄唇翕动,比了个口型。 滚! 金无缺身边两女自是认得出他在说什么,对着自家公子嘻嘻笑道:“公子呀,他看不起你呢。” 花朝笑盈盈地打量着走远的陈长安背影,一脸幸灾乐祸,“公子,大红衣你是别想喽。” 金无缺毫不在意,将手中玉钗随手插入青女发中,颇为自得打量一番,这才慢声道:“无妨,未老白头,可不是什么长命景象,我等得起。” 陈长安并不知晓金家次子对他的评价,漫无目的走了一路,等到将坊市逛了一遍后,便折身回返。 京都并无宵禁,路上遇上几波京畿卫巡防营,也只顾巡走,没有盘查。 到了苏苑时,陈长安隔着莲湖望了眼,藏有累累白骨的园林,月夜下依旧花树静好,莲叶招摇。 都不过是草芥蝼蚁啊。 井中蟾蜍陈长安对此感触颇深。 此时已是深夜,长街上行人寥寥,路过一座名为饮烟的酒楼时,他随意瞥了眼,上下不过两层的酒楼,布置颇为雅致,灯火通明的楼内,一位衣衫干净的年轻人正朝掌柜拱手道别。 那年轻人约莫方才及冠,一身书卷气息,出了酒楼,见到陈长安和大红衣,微微一愣,似乎是慑于两人的气势,并不敢上前,只站在原地,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容,算是打了个招呼。 陈长安也没在意,跟大红衣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那人在酒楼前等了一会,见到两人走远,这才抬步朝酒楼斜对面,一处阴影地里走。 “是徐哥哥么?”等到他步子靠近,阴影里传来一句弱弱的声音。 本名徐默的年轻人,脸上笑意温暖,他走到阴影里,柔声道:“小橘子,是不是饿坏了?你看,徐哥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份牛油纸包裹着的吃食,打开来,一阵香味弥漫。 被他称为小橘子的,是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抱着双膝坐在地上,暗色里,唯有那双露出来的双手,有着不符身份的干净而素白。 徐默曾跟她说过,沾了污垢的双手抓东西吃,难免会得病,于是小人儿便记下了。像她这种人,一旦生了病,可活不长的。 闭着眼睛的小橘子摇了摇头,甜声道:“徐哥哥,我不饿的。”她说着,从地上站起身,身高已能及徐默的腰身。 她闭眼摸索着走出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握在手心,暖暖的。 小橘子脸上带着笑意,“徐哥哥,咱们走吧,” 徐默单手将吃食收回怀中,温声道:“小橘子,今天徐哥哥得了好些赏钱,这几天,你都不用出来了。” “徐哥哥,这些天京都来了不少人呢,讨钱的话,比平常要好太多,还不怎么挨打。”她说着,摇了摇徐默的手掌,带着几分撒娇意味,“放心啦,我到时候跟孙婆婆一起,我是个瞎子,那些公子小姐最是可怜我这种人啦。” 徐默紧了紧手心里的小手掌,轻声道:“小橘子,我知道世间有无数神奇法门,总有一种能治好你的。” 小橘子甜甜一笑,并不作声。 那张小脸,再怎么用污垢遮掩,也还是流露出几分明艳来。 她五岁那年遇见徐默和一个男子下棋,原本是想走开,可约莫觉着徐默亲近,便壮着胆子靠近几分,遥遥看了几眼,那之后眼睛便瞎了。 小人儿并不怨天尤人,只说是无端瞎了。 可徐默却是知道,她那双眸子,是被徐静观弄瞎的。 那日落子五十手,赢下被誉为百手无敌的徐静观后,凉亭里无数杀意涌动,远处的小橘子自此瞎了眼。 徐默握住小橘子的手,再望向远处中宫方向,眸光阴沉。 第111章 早夭之相 饮烟楼再往前走出数里,转过一条偏幽的长街,便是离州驿馆。 老驿丞并未歇息,一直等在馆外,见到两人回来,赶忙迎回馆内,殷勤问道是否要准备宵夜,陈长安温声拒绝,老驿丞也便退下了。 临走前,这位离州旧部对陈长安悄声道:“公子,先前宋家一位青衣妇人过来,说是要见您,后来听说您不在,便说明日再过来。” 宋家的青衣妇人。 陈长安略微一想,便反应过来,是宋青瓷那位青姨。 那只木偶,又是要作什么怪了? 陈长安颇觉头疼,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等到驿丞走后,他也未多留,和大红衣打个招呼,转身回到后院。 大红衣则留在中庭,站在槐树下,微微出神。 夜空中,星光低垂。 她将那枚铜钗拿在手中,凝视良久,轻轻叹息道,“你也是个可怜人啊。” 大红衣的复杂心思,陈长安并不知晓。 回屋后,他便盘坐在床榻上,悉心调理受了那记金光一击后郁结的气机,等到他三百六十五处窍穴一一梳理完,天已蒙蒙发亮。 陈长安内视自身,受制于神阙内的符篆,灵力境界死死地停留在九品境,十二正经,八条奇脉依旧无法贯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半枚符篆吞噬掉蛟龙神魂后,一直没什么异动,无需他分神压制。 只是古怪的是,自从他剑斩五品,气机衰败,满头白发之后,总隐隐觉着神魂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孕育,点滴成长。 陈长安不知是福是祸,这种神魂里的隐秘之事,即使他旁敲侧击地问大红衣,也并未得到什么答案。 于是井中蟾蜍陈长安,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所有事情细细揣摩了一番后,陈长安难得没再修行,闭眼小憩了会。 等到再醒来时,屋外已然天光大亮。 洗漱完毕,再用过早膳,陈长安翻了会书卷,正打算去中庭练剑,驿丞一路小跑过来,说宋家那位青衣妇人来了。 陈长安站在后院望了眼,大红衣正捧着一本古卷坐在树下闲翻着,他自觉多出不少底气,便请驿丞带那位青姨过来。 走到大红衣身边,他温声道:“师姐,等下来位五品,要是我没跟她谈好,你可得帮我。” 大红衣手中书翻了一页,伸出根手指,淡淡道:“一百两。” 得,昨晚的铜钗白送了。 陈长安心中翻了个白眼,青冬已跟着驿丞来到中庭。 一入门,便就看见槐树下肃立的陈长安。 许久不见,这位当初在她手中战战兢兢的乾榜甲寅,如今已有了不俗的气象,单只站着不动,便有股渊渟岳峙的意味。 可惜,年纪轻轻,却已白头。 她走到陈长安跟前,不去接驿丞奉茶,也不避讳当庭而坐的大红衣,直截了当道:“陈长安,小主听说你白了头,特意让我过来看看。”她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沓银票,“这是十万两银票,京都居不易,小主说歌楼舞谢可以去看,红袖芙蓉闲暇时也可去饮酒,但需记着,你是谁的人。” 她说着,特意看了眼大红衣,继续道:“小主还让我告诉你,既然拿了甲子,她那日在马车上的话,便是作数的。” 那日在车上,他曾调笑过宋青瓷的胭脂好吃,她便允了,他拿下甲子后,便再给他吃。 陈长安心念急转,凡心不动,只微微眯起眸子,看着青冬,没去接那叠银票。 京都是居不易,可如今住在这座驿馆,他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者,当初甲子之争时,宋青瓷已经花了十万两,无论她目的如何,陈长安总觉着,这份情,得还。 他想着,开口道:“青姨,回去告诉宋师妹,她的话,我都是记着的。” 青冬僵硬的脸上扯出几抹冷笑,将银票收回,也不去管陈长安神色如何,直言不讳道:“陈长安,小主的话我带给你了,至于你的,我却是不会说半个字。像你这种市井出身的,大多怀有狼子野心,能活着走到最后的,寥寥无几。不说其他,就是机缘气运这一点,纵使你得了白家那位殿下的评语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满头白发,一副早夭之相。” “青姨,我这张脸是早夭之相啊?”陈长安问她。 手指按在玄离之上,眸中金光点染。他打量着青冬,曾经需要仰望的五品境,真要不顾一切出剑的话,也能一剑斩之。 离他不过一丈远的青冬对他流露出来的杀机无动于衷,冷眼相待。 陈长安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内灵力翻涌,一身气机流转,青锋出鞘半寸后,又收敛气机,转而对大红衣道:“师姐,一百就一百。” 大红衣这才抬眸望向青冬,疑声问道:“你说早夭之相的陈长安,是谁的人?” 阳光下,那一袭红衣明艳,袖中隐有剑气起。 后院内,宫装朱厌,也遥遥望来。 青冬再怎么瞧不上陈长安,也不敢跟大红衣以及四品境的朱厌动手。深深看了一眼,到底没说出那句只敢躲在女人后面的话。 “你方才要是出剑,我还能高看你不少。陈长安,五日后,小主会出来一趟,你要是想死,就尽管过来招惹。” 话一说完,青冬扭头就走。 呵。 区区五品,还不值得他出那一剑。 陈长安收敛情绪,笑问道:“师姐,她这是想我过去,还是不想我过去?” 大红衣并不说话,只伸出手掌放在他眼前。 陈长安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她,好奇问道:“师姐,你都有调料配方了,还这么缺钱?” 大红衣将一百两贴身收好,谈钱时,总带着几分烟火气息,“离州与京都不睦,受掣肘的地方数不胜数,便是三十万边军的粮饷,也多有欠缺。陈长安,你给的那个配方是不错,可到底不过杯水车薪,我要是有着金家的家底,自然就不缺钱了。” 陈长安先前就有猜测,眼下听她这么说,便大致猜出离州有着自立门户的打算。 想要养得起三十万边军,绝不是一两件小生意所能支撑得起的。 他思忖片刻,道:“师姐,其实号票的生意我们也能做得起来,不过这个得需要时间,非得数年之功才行。” 大红衣的眸眼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初,她将目光落在书卷上,压住心中意动,道:“算了,还是等取完守阙再说吧。” 陈长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第112章 乖 有着大红衣在,不提她将主的身份,就是离州主人的嫡传,也足够让许多人重视。于是一上午时间,便有不少送简帖的,大抵是知道陈长安在离州驿馆,也有人给他下了份。 青州第一等的甲子,被白家殿下评了八个字的陈长安,自然有人觉着好奇。不过比起楚沐风的不怀好意,这些简帖要真心实意的多。 陈长安倒也没回绝,全都接了下来,却并不打算过去。 这些豪门权贵的宴请,大致不过莺歌燕舞,软玉在怀,佳人喂酒。觥筹间温语寒暄,极尽拉拢。看起来热闹非凡,可底下又埋着多少尸首白骨? 苏苑,在这个繁华富贵的京都,想来,绝不止一处。 陈长安心中自白发起,就有着一股戾气。 他不去,大红衣也懒得动弹,只挑出其中几家,让朱厌过去看看。 用过午膳后,大红衣依着约定,照例出了一剑。 符剑小藏起三千剑气,剑动风雷。 陈长安青锋出鞘,回以万钧。 起初两股气机平分秋色,可两息之后,便就扛不住她这一剑,直接被风雷剑气撞飞数丈,打入尘底。 好在陈长安挨揍习惯了,也一直朝着将大红衣掀翻在地而努力着,并不觉着丢人。 一下午练剑悟剑。 累了便闭目养神,在识海里将以前看过的道法秘术观想对照,推衍简化。 到了傍晚时分,许是腻了驿馆风味,大红衣便说要出去吃。 想起夏妙嫣说过,京都梅影居,一碗董宛肉就要五十两银子,眼下只有几万两银子的陈长安,就不大想动弹。 最终还是跟大红衣出了驿馆,直往东走。 大红衣说是以前夫人曾带她尝过的,也不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还在不在。 转过几个街口,酒楼渐多,四周除去行人外,还有些许蓬头垢面的乞丐。 其中一老一小的两人,陈长安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小丫头显然瞎了眼,被一脸凄苦的老妪牵着,走走停停,街上倒也遇着心思良善的年轻女子,似是见不得人世疾苦,便也舍得掏出点银钱。 走得近了,能听见小丫头甜润的声音。 她音色极好,约莫读过几本书,能说些不重样的吉祥话,比起那些只会几句可怜可怜的乞丐来,更讨人欢喜,因而讨得钱也要比别人多上几分。 老妪领着小丫头慢吞吞走着,等发觉陈长安和大红衣时,已不过只有几丈远,瞧了一眼陈长安之后,惊觉出对方的气势和身份,她立时低下头颅,不再去看。 手心紧了紧,示意小瞎子不要说话,两人尽量贴在边角,也不敢往前走,暮色里,好似在瑟瑟发抖。 像这种气势不俗的世家子弟,老妪和小瞎子先前吃过大亏,不但银钱吃食未讨得半分,还差点丢了性命,老妪记着这个教训,再遇到这些大户人家的子弟时,就要惧怕的多。 陈长安一眼就能看破老妪的心思,当初在边陲时,老仆卧病在床,他那个时候小小的,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活着啊。 想了想,陈长安走前几步,从怀中摸出五枚铜板,递过去。 原本老妪见陈长安走来时,身子就抖得厉害,可等到他停在身前,并不是打骂她们,反而摸出几枚铜板,老妪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到底记着先前的教训,战战兢兢,不敢去接。 瞎眼小丫头似乎能看见陈长安递钱的动作,仰起一张满是泥污的小脸,甜声道:“多谢公子啦,公子您心地这么好,一定能顺遂无虞,皆得所愿的。” “哦,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公子的脚步凝实,行走间自有龙吟虎啸之声,女子的话,哪里能走出这种气势来。”小丫头说的煞有介事。 陈长安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小丫头,和自己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啊。 欣赏是一回事,并没因她说得好听,陈长安就多加几文,“就凭刚才的吉祥话,就值这个钱,拿着吧。” 年岁苍老的凄苦老妪这才敢接过铜板,千恩万谢,再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 正当两人道完谢,打算走开时,陈长安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嘲弄声,“青州甲子,怎么出手这么小气?” “小姑娘都这么可怜了,公子也不多给点。”说话的女子,声音柔媚。 陈长安转过身,便见着气质不俗的一男一女正朝他这边走。 明明说着是对小乞儿动了恻隐之心,目光却并不落在她们身上。 清瘦男子只将目光落在大红衣脸上,衣着豪放的女子,一双春水眸子也只看向陈长安,打量几眼,目光灼热。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见陈长安看过来,女子盈盈笑了一下,伸手便是甩出一块值得上百两白银的金子。 她用的是灵力巧劲,那块黄金应声落入老媪的破碗中,明明斤两十足,却并没将破碗砸碎。 男子也紧随而至,同样丢出一块金子。 转眼间,老妪和小乞儿便有着上百两的收入。 “这才叫施舍,陈甲子要是没钱,我可以借你点。”男子轻描淡写道。 面对这等天降横财,老媪和小乞儿毫无半点欣喜,原本微微颤抖的身子,此刻愈发战栗起来。 四周无数目光凝聚。 小碗里,两块赤金,熠熠生辉。 陈长安冷眼看着出手阔绰的两人。 历来财帛动人心,五文钱不值得出手,可近乎两三百两的银子,足够了。 “这些钱,可是会害命的。”陈长安沉声道。 看似好心施舍的男女不以为意。 两人都是各州甲子,原本只是来街上走走,遇见了陈长安施舍乞丐,眼见着才不过五文钱,便随手施舍了些。 银钱不多,怎能压过陈长安?怎能引起他人注意? 至于草芥蝼蚁受不受得住这笔银子,究竟是死是活,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男子笑道:“陈甲子,命要是不好,一文钱也得死。”他话是对陈长安说的,目光却只停留在大红衣身上。 苏苑时,那些人也是说死就死了。再怎么委屈求全,都是一个死。 这世间,就算想要苟活,都这么难啊。 心底戾气凝结。 陈长安握剑青锋。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红衣,忽然开口道:“再看一眼,死。” 男子被陈长安握剑气势吓了一跳,又听得大红衣这么说,哪敢再看,留下了句还会再见的,带着那名女子匆匆离开。 跟在他身边的女子是齐州甲子,临走前不忘给陈长安丢去好几个风情万种的媚眼,直到走出拐角后,她才收敛起脸上笑意。 瞥了眼身侧的清瘦男子,见过陈长安那张皮囊后,便就觉着这张原本还算清雅的脸,有些俗不可耐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男子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弯下,一脸讨好。 奴颜卑骨,不外如是。 “乖。”女子赏了句,走在前方,眸中并无多少喜色。 第113章 一个瞎子,一个哑巴 陈长安握剑望向两人背影。 万事不系于心的大红衣,难得主动说了点情报,“齐州甲子,齐萱萱,八品境。柳州甲子,冯玉学,八品境。” 大景三十五州乾榜,无论出世入世,将来都可能是大景执牛耳者,袖遮自然得尽数探查清楚。 “原来都是八品境啊,难怪看不起我这个青州九品了。” 他说着,转过身,脸上冰冷笑意收起,神色如常地看向不敢动弹的老媪和小丫头,伸手从小破碗里拿在过两块金子。 周遭视线随着他修长手掌移动。 等到他将金子收入袖中后,那些贪婪目光,这才退散不少,偶有一两个,也只敢隐晦打量。 “师姐,走吧。”陈长安也不去多看两人一眼,抬步就走。 大红衣跟在他身侧,一前一后慢慢走远。 老妪此时才敢长长吐出口气,担惊受怕地看了一眼四周,没了那惹人红眼的钱财,不怀好意的目光便都散去,再无人注意她们。 老妪赶忙拉着小瞎子往回急走,今日讨得利钱不少,除去交去给丐头的税钱外,还能有些剩余。 天色要是再晚些,回去可就不安全了。 转了几个街道,再走过几条僻静的小巷,便到了一片荒凉的破败小屋,还未靠近,便有位衣衫干净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眼小丫头,见她全须全尾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对一旁的老妪温声谢道:“方才听人说你们在风临街被人丢了好几百两银子,我真怕出个什么事。得亏有孙婆婆你在,才能护得小橘子周全。” 孙婆婆将小橘子交到他手中,低眉顺眼道:“徐公子,是老婆子沾了小橘子的光才是。要不是小橘子在,老婆子这种快入土的人,可讨不得这么多利钱。” 她说着,从身上摸出不少铜钱,约莫有着二三十枚,挑出其中十枚,递给小橘子,再将三枚收在身上,剩下的则全部递给徐默,“丐头那边说近些天得多上交些,所幸老婆子就一张嘴,也花不了什么钱,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徐公子你帮小橘子交给丐头吧。” 老妪怜爱地摸了摸小橘子的头发,凄苦的脸上似是回忆起某段注定不堪回首的往事,“徐公子,小橘子也快八岁了,这般大的丫头,少了丐头照看,可是不行的。” 徐默闻言,握紧手心的小人儿。 老妪说完,便慢吞吞地往一处小破屋走。 京都寸土寸金,能在繁华之外,空出这么块荒凉之地,着实匪夷所思。 徐默先前也计较过,可惜没个头绪,只能推测约莫是此地阴气太重所致的。 带着小橘子回到那个破旧小屋,屋内只有一张稻草床,上面躺着个正不断咳嗽的妇人,盖着一件破旧的大袄,一张脸因久卧病榻,已无丝毫气色,形容枯槁。 见着小橘子跟徐默一起回来,妇人挣扎着起身,浑浊的目光里浮出几丝喜色,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发出几个模糊音节,“呀,呀。” 小橘子却是能听清娘亲的话,不用摸索也能准确地走到她眼前,拍着妇人因咳嗽而剧烈抖动的干枯脊背,脏兮兮的脸上满是笑意,甜声道:“娘,你放心,徐哥哥教了我不少东西,我今天可是讨了十文钱呢。” 妇人浑浊的目光露出感激神色,看向徐默,咿咿呀呀。 徐默对她点了点头,将袖中的几副草药拿出来放在床上,对小橘子说道:“我去丐头那里,等下过来。” 小橘子乖巧地嗯了声,扶着娘亲躺下,这才拿起徐默带来的草药,麻利翻出床底的药罐,摸索着煎药去了。 妇人又是呀呀叫了几声。 小橘子知道,娘亲那是提醒自己别烫伤了。 这座遮蔽不了风雨的屋子里,苟活着一个瞎子,一个哑巴。 …… 拿了小橘子金子的陈长安,此时正按大红衣的指点,四下搜寻那家名叫云谷的馆子。 走走停停半个时辰,陈长安不断问人探听,这才找到座落于偏幽处的一座小馆子,上面一块久历风雨的招牌,云谷。 他眼神极好,一眼就看见招牌左下方有着一枚玺印,与当初在钓龙潭见到的如出一辙,只是可惜的是,同样只能略微辨认出一个陈字来。 大红衣也望向那块招牌,颇有感触,“周边都不一样了,唯有这云谷还是丝毫不变。” 陈长安略略松了口气,这馆子地段幽静,装饰也透露着一股沧桑意味,想来,就算京都再怎么居不易,价格也贵不到哪去。 入了馆内,果然冷冷清清的,并无食客,幽暗的烛火里,除了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的掌柜外,就只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约莫是自家生意不好,少女一见着两人,顿时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热情寒暄,说话间,总不自觉地偷看陈长安几眼,俏脸微红。 这样俊美的客人,可是没见过的。 领着两人坐到靠近窗户的一处桌子,少女柔声问道:“客人要点什么面呢?” 云中谷物,自然只做面条。 这下陈长安就更放心了,一碗面又能值几两银钱? 他望向对坐的大红衣,底气十足,“师姐,你点吧。” “八珍水引。”大红衣只点了一碗。 陈长安赶紧补充道:“我也是。” 少女甜甜一笑,“好咧。两碗一百两。” 陈长安闻言,心底一跳,右手不自觉地按住剑柄,差点没拔出来。 一碗五十两? 京都的物价都这么吓人么?还是进了座黑店了? 大红衣理所当然,端坐不动。 陈长安到底没有拔剑,而是没奈何地掏出一百两银票递给少女,没好气道:“快点。” 少女原本目光只落在他脸上,等到陈长安掏出银票后,眸光便动也不动地盯着银票,忙不迭地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辨别了下,确认能够兑换后,两眼放光地跑回去,一拍柜台,满脸喜色道:“两碗八珍水引,要快。” 一直瞌睡的年轻男人,这才睁开惺忪睡眼,迷蒙地看了眼少女,等到她重复了一遍后,终于回神过来,这才晃悠悠地起身,拿过那根面杖,往屋后走。 少女跟在他边,兀自催促,“快点,快点。” 小小的云谷馆内,便只剩下陈长安和大红衣两人。 夜色四合。 窗外隔着几条幽静的小巷,灯火稀疏,再远处,一片漆黑,隐有凄凉呜咽。 第114章 快变天了 陈长安隔着窗户遥遥望了眼,皱了皱眉,转眼看向大红衣,狐疑道:“师姐,都说京都寸土寸金,怎么还有着这么块凄凉地?” “人死多了。”大红衣淡淡道。 人死越多,阴气愈盛,不到三品真君境界,妄图完全消弥,无疑痴人说梦,便是两山的天下行走,也大抵是做不到的。 “这样啊。”他长长叹息了声,腰间佩剑,微微剑吟。 大红衣淡然自若。 小坐了会。 少女便托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 海口大碗,酱香四溢,各附赠了一碗汤底。 陈长安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苗条着实劲道,再加上云谷馆内秘制的八珍酱料,一口下去,似有无数种味道在舌尖炸开,滋味独特。 正想着称赞一下,不料大红衣却只吃了一根,便放下筷子,淡淡道:“不是那个味道了。” 原本在一旁偷偷打量陈长安的少女,听得大红衣的声音,神情颇有些不悦,开口道:“客人,咱虽然要五十两银子,可从来不敢丢了云谷这个招牌的,这就是云谷的味道。” 大红衣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其实少女端上来的八珍水引,滋味不错,可惜,却不是当年她吃过的那个味道了。 大红衣有些意兴阑珊,不再动筷,只看着狼吞虎咽的陈长安。 少女见着大红衣对她的话理也不理,忽觉着有些委屈。 她和哥哥守在这座云谷面馆里,从记事起,就跟在爹爹身边,看他是怎样揉搓面团,撑赶面皮,怎么拉伸分丝,调制密料,从不曾有半分疏漏。 哥哥比她天资要好些,云谷便由哥哥掌管,她就帮着做些闲杂的活计,这些年,无论生意好坏,价格一分不动,份量一丝不改。能来云谷花五十两银子的,都是老客,可即使口味再刁钻的,从不曾有一人说过味道不对。 可究竟没敢再多说什么。像大红衣这样气势和容姿都十分惹眼的大人物,不是她一座小小面馆能招惹得起的。 陈长安历来容易知足,也不管是不是大红衣说的那个滋味,一碗面,风卷残云吃完,便有了十分饱意。 等到起身离开走出面馆时,陈长安特意看了眼昏昏欲睡的掌柜,目光停在那根面杖上一息,金光点染,随后他轻轻一笑,抬步跟上大红衣。 等到两人走后,独自生闷气的少女气呼呼地跑到哥哥身边,拍着柜台,埋怨道:“还睡,还睡,人家都说味道不一样了,你还在睡,是想丢了云谷的招牌吗?” 闭目瞌睡的年轻男子缓缓睁开眸子,目光落在先前大红衣和陈长安坐过的地方,没理会恼羞成怒的少女,心底默声道:“老头子,这就是你说过的人么?” 离州红衣。 年轻白发。 屋外隐隐起了雷声,约莫是要下雨了。 他将手指放在那根擀面杖上,摩挲了下,对着自家妹子道:“快变天了。” …… 陈长安和大红衣走出云谷馆,并不往驿馆走,而是沿着幽静的长街直行,再绕过几条狭小的巷道,沿着一条人烟荒芜的小路,往那片凄凉地走。 他袖口里还有着两块金子,得去还给小乞儿。 陈长安先前在小乞儿身上做了标识,倒也不虞找不到,只是说服大红衣跟他一起过来,又花去了一百两银子,陈长安肉疼半天。 沿着气机牵引,走了盏茶功夫。 空中雷声渐起,等他将将走到地方时,一场大雨也便落了下来。 电光雷闪,映照出一片片破烂阴森的小屋。 他要找的那个,进风漏雨,更是残破。 陈长安支起一层水障,便是再倾盆的大雨,也丝毫落不到两人身上,再泥泞的小路,也沾染不了半点。 修真世界,自是仙凡两别。 走到丈许距离,陈长安便听见屋内小丫头的声音,“娘,其实今天讨了不少钱的,我虽看不见,但能听得出来,孙婆婆给我十文钱,我也没觉着给少了,真的,徐哥哥说要懂得知足,知足者方能常乐。我一个瞎子,要不是她肯带着,也走不了那么远的。” 她说着,又是甜甜一笑,“今天还有两个人出手大方的很,好像丢了几百两过来,那么多钱,我可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不过像我们这种命贱福薄的人,受不住金拿不住银的,这辈子也只能握住点铜板,再多点,就要被人打杀啦。” 屋内传来一阵呀呀声。 小丫头宽慰笑道:“娘,放心,我省得这些的,当时有个公子,将那些钱都拿走了,没事的。娘,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些,那位公子还给了五文钱呢,回来的路上孙婆婆说,那公子白了头发,却长着一张比女的还要好看的脸。她说就是徐哥哥都比不上那位公子,我当时没反驳她,可我心底还是觉着,徐哥哥最好看了。” 小丫头说着,猛然一惊,赶紧起身,抵住唯一算得上完好的木门,低声问道:“是谁?” 陈长安隔门而站,“来还东西的。” 小橘子瞎了眼,因此耳力极好,她方才听到了点动静,赶忙过来抵住木门。 这地方虽说有着丐头照应,但眼下风大雨大,乞讨的那些大老爷们,难免会有心思歹毒的出来作恶。孙婆婆说她快八岁了,容貌可以靠着泥污遮掩,但身段总是不行的。 小橘子当然怕死,死了之后娘亲就没人照顾了。她也怕被那些人脏了身子,在这么个地方苟活,小人儿早早看过人心险恶,要是被那些人得了手,只怕徐哥哥就不要她了。 那比死,还要让人难受。 小橘子抵着木门,听出了陈长安的声音,却没有打开。 这样的风雨夜,孙婆婆说比女人还要好看的公子过来找她,还要还东西给她。 可她能有什么东西落掉了呢。 徐哥哥说,世家子弟,都有着些古怪癖好。约莫这位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吧,早知道当时就不拍他马屁了。 她心有戚戚,却是记着孙婆婆的话,白发公子腰有两剑,光看上一眼,就觉着一颗心要跳出来,因此也不敢呼救,怕惹恼了他,只抵着木门,低声道:“公子我还小的。” 陈长安听着她那几若哀死的声音,瞬间明白小丫头的心思,再瞥了眼身侧的大红衣,见她也带了几分古怪笑意,顿时黑着一张脸,沉声道:“想什么好事呢,本公子身边有的是美人。” 第115章 活着都是苦的 小橘子半信半疑。 孙婆婆也说过,白发公子身边有一袭大红衣,当时没敢细看,只说那样的女人,简直是画中才有的。 小橘子贴在门上,仔细听了下外面的声音,希望能听出两个人的呼吸来,可除去风雨雷电外,一丝呼吸也不曾听见。 再仔细听了会,只有娘亲死命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丝毫咳嗽的声响在轻轻响着。 她知道娘亲是怕自己分神,但面对那种身份手段都可怖的公子,她怎么凝神,也是抵挡不住的。 小橘子最终还是打开木门。 古怪的是,外面那么大风雨,开门后,却没有一点吹落进来。 等到两人进了屋内,小橘子迟疑片刻,还是怕娘被风雨吹着了,便将木门关上。 几丈大小的屋子,有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道,除去当中一张稻草床外,别无他物。 头顶上的瓦砾满是破洞,雨水便顺着流下来,除去那张床外,几乎没有半点干燥地方。 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正睁着一双浑浊眼睛,盯着两人。 陈长安对着女人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再看向缩在一旁,神色戒备的小丫头,笑了笑,“你也不用想好事了,我来这,只不过把这个还给你罢了。” 他说着,从袖口摸出两块金子,在手中抛了抛。 一直盯着他的妇人,见他拿出金子,神色大变,气血翻涌,她一边急促咳嗽,一边朝陈长安艰难摇头。 眼见陈长安不为所动,她对着给自己拍背的小橘子,又是一阵咿咿呀呀的。 小橘子听明白娘亲的话,顿时吓了一跳。 两块金子,哪里能要得?不说怎么藏匿,就是任由她拿在手上,也根本无处可换,说不得还会因此招惹杀身之祸。 小橘子赶忙拒绝,“公子,既然你先前拿走了,那便是公子的东西了。” “放心,我特意过来一趟,可不是给你招惹祸灾的。”陈长安将金子收起,再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零零散散,约莫十几张。 “这些是三百两金家商行号票。你当然是兑不了的,但你可以让你中意的那位徐哥哥过去换些铜板,每次少换点,也足够你换个住处,再给你娘亲找个好点的大夫了。至于那位孙婆婆,随你便了。当然,我刚才称了称,两块赤金的斤两十足,要是折算的话,肯定不止三百两。不过,我走了这么多路,又被你堵在外面半天,总得补点钱给我吧。” 小橘子顿觉脑袋晕晕乎乎的,跟着徐哥哥学了那么些年书,却一时词穷,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长安心愿既了,轻吐一口气,自觉心底戾气少去些许,便不打算多留。 走之前,小橘子问他,“公子,为何要这般照看我?” 陈长安抬了抬手,随即又放下,到底没去揉她的小脑袋,只是笑道:“我们这些人啊,活着并不容易。我愿意照看你,是因为我师姐说过,世间,其实是温柔的。” 大红衣淡薄的目光看向陈长安,眸光沉静。 陈长安说走就走。 小橘子没敢去留两人,她怀里揣着那一叠银票,送到门口,外面风雨很大,她站了一会,忽然问道,“公子,小橘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许久。 四周只有风雨声。 也不知那位公子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小橘子将手心放在胸口,厚厚一叠的银钱,真是觉着温暖。 陈长安自然听见小橘子的声音,却不打算回她,支着屏障,风雨无法近身,走出泥泞小路,回眸看去,冷幽幽的凄凉地,全无半点活人气息。 他手指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明明大红衣没问,他却是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很小的时候,在边陲永安镇挣扎求活。那时候我年岁不大,根本做不了什么活计,怕被饿死,就只能跟着一群人去讨饭吃。师姐,你这样的人肯定不知道,讨到一个白面馒头,就觉着是天底下最快意事的那种满足感。可边陲之地,常年兵灾火劫的,自己活着都费劲,哪有多余的白面馒头给人。即使有,我那么小,也留不住,总会被人抢走。那时候真觉着,活着太苦了,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我不能死的,我要是死掉了,病殃殃的老仆就更活不下去啦。” “我那时皮囊就已经惹眼了,在边陲那种地方,男的女的,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只要长得漂亮,又没什么依仗,往往就只有一个下场。我就跟小橘子一样,满身泥污,浑身脏兮兮的,对谁都充满戒备。所以我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总觉着是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不过她比我要好点,有着照看他的徐哥哥,还有着我这种肯出手的好人。” 陈长安说到最后,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大红衣默不作声,走了几步,她猛然闭上眸子,却还是有一滴泪珠滚落。 凄风苦雨里,她心底轻声道:“公子啊。” 陈长安稀松平常地说着记忆里的那些事情,对大红衣的异常,右手只微微按住玄离,并不拆破。 他自是心思通透,两世记忆,见过无数险恶人心。也怀疑过原身究竟是不是那位离州公子,一路走来,所有人都说他不过是皮囊表相,可又好似所有人都在等待他成为离州公子。 大红衣曾说过他骨相不符,可六千里走下来,那夜剑斩五品,白头之后,在神魂里点滴生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长安心中早就将这些思索了无数遍,只是,终究眼界太小,知道的太少,最终什么也没想出来。 没去看大红衣,陈长安继续开口道:“师姐啊,像我这样的草芥蝼蚁,在这个世间想要好好活着,真是太难了。我有时候也想,要我是你家公子就好了,三十万离州边军,又有着苏小娘,朱厌这样的貌美四品护卫,便是三品真君要欺负我,师姐你也能召来白衣将其斩杀。娇妻美妾,奴仆成群,这样的人生,真是想想就让人羡慕的很啊。” 没等大红衣开口,他赶忙笑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我自然不是你家公子的。” 大红衣睁开眸子,目光重新恢复淡薄,她看着他,轻声道:“陈长安,这世间活着,都是苦的。” 第116章 要不起 活着皆苦。 可再怎么苦,也得活着。 到了这个世界,陈长安一直想着的就是好好活着,修行也好,练剑也好,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白眼,都是想活得长久些。 可惜,他的命好像一直不怎么好,前世今生,想要活着,总是太难。 陈长安听得大红衣的话,识趣地没再开口,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迎面遇上个撑伞疾走的年轻男子,看他脚步匆匆的方向,好似是去那片凄凉地的。 陈长安过目不忘,立时记起,这个男子曾在饮烟楼见过一面。 他心中疑惑,该不会是小橘子的徐哥哥吧。 这种夜晚,还肯往那片阴气森森的凄凉地走,着实难得。 心里想着,走出一段距离,便觉察到对方又折返回来。 徐默交了银钱给丐头后,又交待小橘子一番,便就赶往饮烟楼,等到忙完那边的活计,屋内已经落了大雨。 记挂着小橘子的情况,他赶紧往那边走。 原本是想着快些赶到地方的,可遇见在雨中闲步,而不沾染半点的陈长安和大红衣,他便起了心思,犹豫片刻,终是鼓足勇气,在两人身后喊道:“公子,请留步。” 陈长安并不留步。 他便一路小跑过来,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绕到陈长安身前,躬身行礼,语气诚恳道:“冒然叫住公子,还望见谅。委实是我心中有一事,苦求多年而不得果。今夜见着公子这般道法仙术,便存了几分心思,这才壮着胆子,想着能从公子这里求个明白。” 他话说的好听,姿态也放的极低,陈长安便继续听着,等待下文。 果然,他躬身问道:“我想问问公子,这世间上,被灵力气机损坏的眼睛,可能有什么法子,复见光明?” 徐默问完,便眼巴巴地等待陈长安回答。 陈长安并没回答,他上下打量了徐默一遍,面容清俊,身上有着一股书卷气息,约莫是读过很多年书。虽然撑着油纸伞,可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夜晚,衣衫已湿透大半,体内毫无灵力气机波动,显然是个没修为在身的普通人。 打量完,陈长安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小橘子的眼光不行啊,你这张皮囊,比我可是差远了。” 徐默原本是等着他的回答的,最不济,无非是被陈长安喝骂一声滚开罢了。可万没料到,他竟然说起了小橘子。 撑伞的指节猛然攥紧。 徐温润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抬眼看向满首白发的陈长安,左袖一枚小小的白子落在手中。握着那枚棋子,他沉声问道:“你见过小橘子?” 陈长安恍若未觉,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倒是挺在意那丫头的,放心,那丫头没事。” 徐默仔细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小橘子无事最好,要是有事的话,他紧了紧手中棋子。 徐默微微退后一步,“公子,小橘子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的。要是小橘子万幸能瞧见公子的容姿,就肯定知道,公子的样貌,世间仅有。” “是么?”陈长安走前几步,站在徐默眼前,隔着漫天的雨水,道:“你手心那枚棋子是符器吧,明明没有丝毫灵力修为,却能有符器护身,又是姓徐,怎么想,也只有中宫徐家才拿得出来。我有些好奇,王族徐家的公子,眼界何其开阔,岂会不知道这世间的仙术秘法,何需来问我一个小小九品。” 徐默身子本能绷紧,手心里的棋子开始微微发烫。 但没敢出手,心底某种直觉告诉他,只要他敢动手,年轻白发腰间随便那把剑,就能轻易将他劈成两半。 他没有修行过,跟随那个磨棋的老人打谱多年,只隐约知道世间修行,境界九品,符器九纹。年轻白发自称九品点窍境界,可那个害死娘的九品,他用手中棋子偷袭砸死时,虽年纪小,但到底记得那人的气势,远没有眼前白发让他觉着可怖。 陈长安看出他的犹豫,闲暇以待,催促道:“徐公子,不用灵力催动的符器,我还从没见过,要不你出手让我看看?” 四目相对。 许久。 徐默选择相信陈长安,小橘子没事。 慢慢松开手中发烫的棋子。 他是姓徐,可很多时候,他宁愿自己姓的不是这个。 这样,娘也不会为了给他讨要个身份死掉了,他也不会遇见那个喜好捡石头打磨成棋子的老头,不会学什么五十手无敌,就不会赢了徐静观,小橘子也就不会瞎眼了。 世间因果,天定命数。 他记起磨棋老人故去时,曾面西而望,絮絮叨叨,说了些他那时听不懂,如今想来也揣摩不透的话,唯记着最后一句,你活着,徐家也便就还在啊。 徐默不怕死,却怕早早死了,下去见了老人,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也怕他死之后,凄凉地里那个被他害得瞎了眼的小橘子,生活的无依无靠。 他低头弯腰,恭声道:“公子,徐默虽然姓徐,但只不过是没用的庶子罢了。公子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肯定不知道的,庶子想要活着都是不易,至于其他,想都不能去想。公子你好奇我身上这枚棋子,我可以给你。可我希望公子能告诉我,小橘子的眼睛,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治好?” 他说着,朝陈长安伸出手,手心里一枚打磨的圆润透亮的白子,在风雨中,散发着莹莹白光。 雷声阵阵。 陈长安轻笑一声,并没去接白子,颇有些意兴阑珊道:“徐默,我要是有法子,早就告诉你了。” 徐默缓缓直起身子,眼睛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失望。 将棋子收回,没忘了跟陈长安行礼拜别,失魂落魄地走出两步,两步过后,他脚步又慢慢变得坚定,直朝凄凉地走。 陈长安看了几眼,叹息道:“可惜了。” 也不知是在可惜那枚符器棋子,还是可惜心性如此的庶出徐默。 等到徐默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后,陈长安问大红衣,“师姐,你知道的多,这世间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那个小丫头看见的?” 大红衣沉默了会,开口道:“那个孩子的眼睛,被人用灵力气机摧毁,时间已久,想要再复见光明,就只有一个法子。” 她说着,声音有些清冷,“这个法子,徐默肯定也知道。再怎么不受待见的庶出,也还是姓徐,在京都这个地方,总能知道点的。他苦求无果,无非是所求之果,皆不是他所要。或者说,是他要不起的。虽说三千大道,八百旁门,可也只有,去蛮荒猎杀两只三品境的嘲风,炼化神魂,以其为眼,这一个法子。” 陈长安啧啧两声,惊叹道:“果然是要不起啊。” 第117章 谁都是靠不住的 蛮荒千万里,辽阔无比,秘藏无数。 可为何明知有着无数机缘宝物,除去那些掘藏的土老鼠外,极少有人前去?各国一直想着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的武将,齐齐对这块土地视而不见? 无他,除去氤氲暴烈的灵力气机,无法轻易动用道法之外,便是蛮荒内妖兽横行无数。 当初陈长安在学宫大比时,做过的那道问心题,可不是假的。 三十多年前,离州洛城,便是为了救那位深陷妖兽之中的真君,被生生血祭了。 真君境界在蛮荒尚且无法自保,更何况他人。 想要小橘子复明,不仅要去蛮荒,还得猎杀两只三品境的嘲风。陈长安想了想,估计得两山山主那种地步,才有可能做到。 这种法子徐默当然要不起了。 大红衣继续道:“要是原本的他,说不得还有一丝希望,可如今的他,想要再做到,除非是有人愿意出手帮他这个庶出。” “师姐,你可别看我啊,我这个人怕死,可不敢去蛮荒,三品境的嘲风,更是想都不敢想的。至于徐默,他这个庶出,有什么值得人出手的古怪吗?” 大红衣柔柔一笑。 陈长安难得见着她笑,一直以来,大红衣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平淡模样,唯有谈钱的时候,才能瞧见点笑意,可总没有眼前这抹笑颜,让他觉着温暖些。 许是先前陈长安从凄凉地出来后说的一番话,大红衣动了恻隐之心,眼下话便多了起来,说了些陈长安这种井中蟾蜍,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窥听到的秘闻。 她娓娓如述,“徐默原本有着极高的天资根骨,袖遮给他的评价是甲中。林玄机当初被袖遮评为甲下,如今是离三品隔一线的四品大圆满,要是当初他不被徐静观损坏丹田,现在应该也有七品境的修为了。” “徐家世子,徐静观?” 大红衣点了点头,“八风不动,人间静观。这位徐家世子确实出彩,最擅长布局落子,八岁就已有了国手之风,十三岁时,更是只用百手,便将金身不败的棋坛柱石吴当峰,逼得投子认负。自此以后,他于棋道之上,从无一局失手,被誉为百手无敌。” 能于棋道之上屹立巅峰,心智必然超群。 这种人,无论谋身还是谋国,往往都能以一子而窥全局。 陈长安和这位徐家世子身份悬殊,彼此相差十万八千里,却不知何故,还是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底,带着些许敌意。 大红衣继续道:“三年前,被视为大景第一圣手的他,败了。” 陈长安心念数转,便猜到大致,“输给徐默了?所以世子大人恼羞成怒,废了他的丹田?” “五十手时,徐静观投子认负。那一日过后,徐默丹田被废,自此再无修行可能。” 陈长安听得连连摇头,感慨道:“到底还是太年轻,一个庶子,还这么不知道藏拙,活该被废了丹田。我要是徐默,最多跟徐家世子下至九十九手,最后一手直接认输。啧啧,他五十手就让对方投子,徐静观没杀了他,我都觉着这位世子手腕不够狠辣啊。” 大红衣轻声道:“这世间,总有输不得的时候,也总有藏拙不了的时候。” 陈长安没有再作声。 他穿越过来后,不也是一直想着好好修行,什么也不愿去掺和,可到头来,好似被一双无形大手,一路推搡着,走到了今天。 到底是命不由己。 到了驿馆,老驿丞依旧等在门口,此时风雨已小了些,见着两人回来,他赶忙迎回两人,边走边说他已经将驿馆的厨子换了个青州的,保管让人满意,让两人以后都不要出去了。 大红衣恢复起冷淡的性子,没有说话,便只有陈长安和驿丞寒暄,到了中庭,得了陈长安夸赞的老人家便心满意足走了。 陈长安也直说要回屋修行。刚走了几步,大红衣忽然叫住他,“陈长安。” 陈长安嗯了声,转身回看。 风雨中,那一袭红衣,轻轻摆动。 “师姐?”见大红衣不说话,陈长安疑声道。 大红衣的眸光有些复杂,许久,她轻声道:“陈长安,其实你不必活得那么辛苦的。” 陈长安闻言,呵呵笑道:“师姐,不辛苦点,怎么能活得下去?小橘子辛不辛苦?徐默辛不辛苦?被楚沐风随意杀死,埋在苏苑的那些女子辛不辛苦?我们这些人啊,很不容易的,要是再不辛苦努力点,那就更难了。” 他说着,移步离开,转身对大红衣摆了摆手,颇有些潇洒笑道:“师姐,我总不能天天指望你保护我吧。” 走出中庭,回到后院屋内,陈长安脸上笑意收起,只有一片冰冷。 果然,谁都是靠不住的。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陈长安在屋内静坐修行,大红衣并不急着回去,又在中庭站了会,夫人手植的槐树,已能遮去无数风雨。 她没拈动任何道法,于是便有雨水透过树叶,点滴落在身上。 朱厌不知何时来到院中,看着槐树下的大红衣,柔声问她,“太平,你动心了?” 大红衣闭上眼眸,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声音平静道:“夫人当年跟我说的话,我一直都记着的。” 朱厌却是不信,笑道:“六千里路,朝夕相处,他又顶着一张公子的皮囊表相,极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说话做事,总能恰到好处,不惹人生厌,便是我,也有些心动呢。” “朱厌,不必拿话来试探我。离州是公子的离州,袖遮是公子的袖遮,太平,也只能是公子的太平。”她睁开眸子,眸光清清冷冷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朱厌细细看着她的眸光,娇笑道:“如此,自然是最好了。”她说着,又问了句,“那陈长安呢?” 陈太平淡淡道:“他是有所察觉,可他没得退路,山试第一等,取剑守阙,无论哪样,他只要不去做,立马就会死。” 朱厌走近几步,贴在大红衣耳边,柔声问她,“太平,你如今离陈长安太近了,到时候公子回来,你怎么交代?” “取剑之前,他不能死。否则,我怎么会在意他?”大红衣冷声道。 “是么?”朱厌柔媚一笑,并不多言。 风雨渐弱,朱厌懒懒伸了个腰身,言尽于此,缓步离开。 槐树下,陈太平握住袖中铜钗,眸光不动。 真不在意么。 第118章 春簪河 京都的雨,一下好几天。 陈长安这些天便一直窝在离州驿馆修行。 有着大红衣每日一剑的喂养,再加上他近乎不眠不休的握剑修行,他那几手自创的剑势全部趋于圆润,有了几分剑意,虽还未脱离剑招范畴,可也算略微摸到了点剑道法门的影子。 被誉为攻杀第一等的太平剑经,一直求意不求术,陈长安少去大红衣的悉心指点,就只能走一个以术入道的路子。 大红衣曾说过,此路难如登天。 可倘若陈长安能将此条小路彻底走通,等到他悟出自己剑意的那天,便可由此通玄,得悟剑道。 便是一剑贯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练剑勤勉,修行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京都,陈长安无法修行窃灵,便观想打磨道法,不练剑时,就将识海中那些道法秘术仔细推衍。 连山山试,还是会有着道法方面考卷的,要想拿下第一等,除去境界修行外,这些也得去争个高下才行。 馆中岁月悠静。 这一日,久雨放晴,天气极好。 用过早膳,驿丞过来说今日玄清宫有着一场斋醮,问陈长安要不要出去看看。 陈长安对此无甚兴趣,刚想回绝,大红衣却是静极思动。 于是驿丞赶紧让手下套了马车,以马夫自居的朱厌也跟着换了身衣衫,过去赶车。 原本六千里风尘仆仆的马车,已被刷洗的焕然一新,林玄机精挑细选的上等奔霄龙驹,几日休养后,隐隐长了些秋膘,也不知驿馆每日都喂了多少精细草料。 走出院子,上了马车,车内熏香袅袅,陈长安横剑于膝,明知故问,“师姐,怎么想着去玄清宫走走?” 大红衣捧书回他,“很小的时候,夫人曾带我看过一次。” 旧地重游。 陈长安哦了一声,随即又浅笑起来,“师姐,可别到时候,你又觉着景致不同了。” 大红衣知他是在说云谷的那碗面,没去反驳什么,默然以对。 马车走动。 因着三十五州乾榜齐聚,原本就是人间繁华雄城的京都,人声更是鼎沸。前些日子尚不知觉,如今随着入山日近,城内四处行走的学宫修行者,数不胜数,京都各家酒楼客栈生意也便跟着水涨船高。 最为勾魂摄魄的风月青楼,为了招揽恩客,争芳斗艳,手段齐出。其中可直通城外八百里镜湖的春簪河旁,名满京都的倚红、偎翠隔河对座。 两家不惜花费大价钱,在春簪河摆上高有五层的楼船,船上不仅有着当红头牌各院青伶,还有着卖艺不卖身的花中魁首。这般阵仗,却不收一分银钱,只需凭乾榜身份即可登船,畅谈风月,共度良宵。要是手段再高明些,便是守身如玉多年的花魁,也可婉转承欢。有着这般的噱头,于是春簪河旁,各州乾榜汇聚无数。 京都内其他一些青楼,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春簪河上,春色无边。 朱厌驾车一直不紧不慢,再加上春簪河旁,许多乾榜甲字过来,边上有着不少马车和叫卖小贩,熙熙攘攘的,根本就走不快。 临水长街上,陈长安听见水声,掀开帘子,便瞧见春簪河上装饰艳丽的楼船,两岸高楼旖旎,无数红袖招摇,大开眼界。 他感慨笑道:“京都果然繁华,我在宛平府的时候,就单知道一座胭脂楼,听学宫那些人的描述,比起眼前这些,仅仅看上一眼,都觉着是天壤之别啊。” 大红衣乜了他一眼,“你是青州甲子,无论登楼还是登船,都是极容易的事情。” 陈长安呵呵笑道:“我倒是想去看一看,不过没了师姐在身边,京都这个地方,我一个人可不敢乱走的,一个楚沐风就够我头疼了。” 大红衣带着几分讥诮笑意,“想去?” 陈长安正想说话,车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尖叫,继而是一阵灵力气机波动。 春簪河各州甲字不少,说不得就是哪两位看不过眼的,为了风月之事大打出手,陈长安原本懒得理会,可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后,他开口让朱厌停车。 从车上下来,走出几步,便只见原本拥挤的街道,此刻如被炸开一圈般,熙攘的人群小贩围在两边,空出中间一块几丈大小的空地。 空地中间两匹名驹瘫倒在地,马匹旁站着服饰豪奢的一男一女。俱是乾榜甲子,齐萱萱,冯玉学。此刻两人正看着敢将他们打落下马的年轻书生,眉眼一个冰冷,一个饶有兴趣。 那书生陈长安也识得,徐家庶子,徐默。 他身边还怯生生地站着衣着干净的小丫头,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陈长安一眼便瞧出了个大概,无非是两人当街纵马,估计是差点踩到了小橘子,这才被徐默用棋子将两匹烈驹给砸死。 冯玉学将两人打量个遍,冷笑道;“本公子的玉夜照雪虽说算不得名贵,但当初也花了一万两银子,另一匹胭脂玉雪就要贵上不少,白银五万两。” 周围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随口就是上万两的银子,虽不知真假,但仅听口气,就知道是真正的豪门大族。 “这么多钱,你应该是赔不起的。”冯玉学说着,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身子虽有些瘦弱,虽胜在水嫩,那张小脸的姿色也是不俗,尤其是怯生生的表情,最是惹人怜爱。 “本公子向来心善,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可以将身边的小丫头赔给我,那此事就算了。” 徐默森冷地看着他。 冯玉学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八品境的气机流转而起。 场中一时肃杀。 在他身旁的齐萱萱顾盼有神,一张二八少女的娇俏容颜,衣着是武周那边的豪放风气,外披一件薄纱,隐隐可见其圆润的香肩。她原本饶有兴趣地看着护持小橘子的徐默,等到陈长安看过来时,她似有所觉,遥遥看过来,嫣然一笑。 陈长安视若不见。 身处场中的小橘子,听得出冯玉学话里的不怀好意,小手不安地抓紧徐默的手指。 她不想徐哥哥死,也不想被赔给别人。 可坐得起几万两的马匹,又敢在京都驰骋的,非富即贵。无论哪种,都是她招惹不起的存在,一句话就能让她人头掉地,怎么会由得她去选什么。 小橘子心有戚戚地想,她才跟娘亲过了两天好日子,天老爷就看不过眼,想着要收回了么。 第119章 还不过来 冯玉学灵力气机已调至巅峰,无论对面书生方才使了什么手段,他都有自信,只消动动手指,就能将这个衣着普通的书生,立马劈成两半。 有着正三品的京畿卫指挥使作为依仗,冯玉学根本不虞当街杀人。 “怎么?害了本公子的骏马,还想什么也不付出?这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 先杀人,再将小女娃带走,也是一样,毕竟,齐萱萱并没反对。 他心里想着,杀机显露。 手中的棋子灼热无比,徐默竭力催动心头精血喂养,蓄势待发,逃是逃不脱了,只得正面应对。 徐默神色平静,尽量拖延道:“这位公子,中书院早有律令,京都不得纵马,但凡惊伤他人,不仅要赔上银钱,还得去诏狱走一遭。” 冯玉学对他这个说法冷冷一笑。 他在柳州就是说一不二的大纨绔,连一些越过界的望族子弟都敢去踩。来了京都,收敛不少,又有着齐萱萱在身边指点,自觉眼界开阔,城府深沉,遇上一些招惹不起的也会掉头走开,碰见徐默这样的,也能讲上两句道理。 如今道理讲完,那可就要动手了。 冯玉学手指扣起。 徐默见势如此,已无回旋余地,将惨无人色的小橘子护在身后,沉声道:“公子,我可是姓徐。” 冯玉学哂笑一声,“装腔作势。” 术法拈动。 袖手旁观的陈长安无奈叹了口气,慢慢向前走出几步,他手指搭在青锋剑柄上,双眸点染,眯眼看着冯玉学。 剑气近。 冯玉学再怎么纨绔,到底是一州甲子,立时感应到那股充满敌意的剑气,抬眼望去,白发男子,正当街握剑而立。 被白薇殿下点评八个字,曾一剑败去离州大红衣,力压青州大小权贵,甲子陈长安。 没看见他身边的那袭大红衣,冯玉学心底便多出几分底气。 都在说白薇殿下看好他,离州大红衣钟意于他,齐萱萱也满眼是他,冯玉学便想试一试,除去那张皮囊外,他还有着什么。 诀动一百零八手,春簪河水涌起,长街之上,悬浮水箭三百枝。 冯玉学笑道:“陈甲子,可敢出剑?” 四周人群顿时一退再退,生恐离得太近,被殃及池鱼。 河上花船里,早有其他州府的甲子倚栏而望,冷眼旁观。 陈长安腰间玄离微吟。 大宫主曾说,青州道学宫的脸面,可不能丢了。 于是青锋剑动,起手万钧。 剑气横生。 便于此刻,齐萱萱走到冯玉学身边,耳语了几句。 冯玉学脸色顿时阴晴不定,到底没敢忤逆齐萱萱的意思,心有不甘地看了陈长安一眼,再打量了下徐默和小橘子,挥袖撤去道法,悻悻离开。 齐萱萱跟在他后头,临走前不忘递给陈长安妩媚笑容,眸含春水。 两人方走,远处就有着不下百人阵仗的京畿卫,飞速赶来,气势汹汹。 四周人群顿时做鸟兽散,远远逃走,京畿卫的诏狱可没人想进去。 小橘子耳力极好,听得动静,立时捏了捏徐哥哥的手掌,暗示他快些走。 徐默也不敢多留,对陈长安行了一礼,便带着小橘子离开。 陈长安青锋入鞘,背向而行。 还未走出多远,披甲执兵的京畿卫就已经赶到,将四周团团围住。 大景中枢之地的京都,有着中宫三院,六部司衙这些世俗力量,也还有着连山道藏这座修真圣地。如此一来,城内安稳最为紧要。 当初赵武王镇压大景修真界后,再狂傲恣意的修道真人,也不敢在京都出手,偶尔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敢当街动手的,都会被立时镇压。 是以,冯玉学那手道法一出,春簪河旁边的京畿卫就赶忙过来。 带队的是京畿卫宣节校尉许牧之,此时正脸色不善地走在前面。 日前中书院下了诏令,要京畿卫确保京都安稳。这才多久,就有人在春簪河动武,显然是打他脸。说不得还会有些个小人,以此为由头,在副指挥使面前攻讦于他。 前些天那位离州大红衣入城时,他手下心腹害得小公子受伤,这个事,副指挥使没说,但这笔账是算到他头上了,要不他也不可能被派到春簪河这边来。 春簪河乾榜甲字无数,都是各州的青年才俊。往往年轻人最易气盛,真要有看不过眼的,当场动手,他又该如何? 想想都是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不得不来。 好在方才的灵力波动已经散去,御使道法的人已经离开,这个发现让他多少松了口气。 扫视圈街上的情况,一眼就瞧见腰佩双剑,气质不凡的陈长安,这等豪门公子他自然不敢过去招惹,于是再往街上看去,地上躺着两匹奄奄一息的骏马,一看就价值不菲。 而那些准备退散的人群,除去衣着豪奢,气派十足的外,其他的都被京畿卫给赶到一边,仔细盘查。 不消片刻,心腹手下便将盘查到的消息,禀报进耳朵里。 方才外地的一对男女当街纵马,差点撞到个小姑娘,也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两匹马忽然倒地不起,然后那位世家公子要书生赔马,最后不知怎么变成要白发公子拔剑了 许攸之静心听完,将甲子这个称呼记在心中。 能够和一州甲子动手的,必然也是甲子,那等人物可不是他能追查得起的。许攸之少去捉拿那对男女的心思,只将目光看向被手下找出来的书生和小姑娘。 仔细打量几眼,那年轻书生除去气质沉静些外,并无任何独特之处。 许攸之并不觉着书生能出手将两匹良驹杀死,无非是那位甲子口味独特,瞧上那个怯生生的瘦弱丫头罢了。 这种栽赃陷害的手段,便是他,也都做过不少,熟稔的很。 只是无论真相如何,在春簪河当街动用道法这等事,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他既然来了,人头多少得砍去几颗,否则,三院六部那边根本就交不了差。 许攸之想着,再看向两人的目光就要森冷许多。 市井小民罢了。 可杀。 腰间佩刀将要拔出。 陈长安此时悠悠开口道:“徐默,还不带着小橘子过来。” 第120章 百手之前,我均可战之 打算暴起杀人的宣节校尉,闻声回望,便只见那位白发佩剑的甲子,正笑吟吟地看过来。 他握刀的手指松开复又攥紧,到底没敢拔出佩刀,冷眼看着两人走到那辆马车。 等陈长安招呼两人上车,掀开的车帘露出里面一袭红衣,这位宣节校尉森冷的目光骤然收缩,赶紧松开刀柄,压根不敢再看。 乖乖,龙骑将主,离州大红衣。 许攸之赶紧挥手让四周京畿卫撤开,让出大道。 四周眼光各异。 陈长安领着千恩万谢的两人坐进马车,讨好地叫了一声师姐。 大红衣捧书不语。 陈长安知晓她性子便是如此,没再多说。 马车走动。 车内貂皮松软,熏香清幽。 饶是小橘子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碰过这些,也本能感觉出这辆马车的豪奢。明明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还是不敢有丝毫乱动,生怕弄脏了地毯,神情拘谨地挨着徐默,坐在角落。 徐家庶出就要自若的多,知晓陈长安也是去玄清宫后,他按了按不敢说话的小橘子手心,宽慰她放松些,再转头对陈长安郑重道:“公子今日的恩情,我徐默铭记在心,来日必当回报。” 陈长安不以为意,“方才就算我不出手,徐公子你也应该有着法子脱困,就不必寒暄客套了。我呢,心思其实算不得善良,要是寻常遇见这些事,也肯定躲了。” 小橘子和徐默的神色齐齐一变,满脸戒备。 陈长安没好气道:“别瞎想什么好事,我不过见着小丫头顺眼,所以才出手一二的,至于让我付出更多,你就不要想了。今天要是七品境,或者是京畿卫指挥使这样的大人物在场,我肯定不会出手,连热闹都不会停下来看的。” 徐默闻言微微一愣。 明明是施恩,却极力撇的干净。这位青州甲子说话做事,还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陈长安没有看他,转身拿出一副棋子,道:“你手上那枚棋子舍不得给我,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在纵横十九道指点我一二,如何?” 徐默眸光微沉。 当初赢下徐静观那一局后,小橘子瞎了眼,他被废除丹田,三年来,除去袖中那枚外,他就再也没碰过棋子了。 没瞎眼之前,见过他下棋风姿的小橘子闻言,怯生生道:“公子,我徐哥哥下棋最厉害了,你要是输了可别生气。” 一直看书不语的大红衣轻轻抬眸,看向棋盘,有些好奇。 陈长安掀开盒盖,“我知道你家徐哥哥前五十手无敌,放心,我也没指望着赢他。” 徐默沉默半晌,正襟危坐,儒雅的气质为之一变,隐隐有着几分利剑出鞘的锋芒,“猜先?” 陈长安直接将白子推给他,拈起盒中黑子,落手三六,笑道:“我棋力平平,你这个大国手,总该让一让的。” 说话间,马车从春簪临河长街道转入了山脉小路,四品离窍境的朱厌驾车,一点也不显颠簸,如履平地。 玄清宫位于青雷云山,山势陡峭险峻,高约千丈,云遮雾绕的,沿着临河长街再往东南一二十里就能看到。 车中两人落子平稳,每一步都下的极慢。 一旁瞎眼的小橘子和陈太平都默不作声,静静听着棋子点落棋盘的声音。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将将下至五十手,马车骤然停止。 车外朱厌道:“到了。” 陈长安手中黑子适时落下,第五十一手,尖冲。 徐默原本锋芒锐利的气势随之一凝,眼眸中风雷乍起。 他低眼看着棋局,沉思良久,这种棋力平平? 局中黑子谨慎而又不失凌厉,处处杀机四伏,虽不是平生仅见,但那股阴冷刁钻的势,即使是他,都有些不寒而栗。 这种感觉,当初在徐静观身上,都不曾感受过。 是许久没有打谱,棋力下降了? 徐默默默放下白子,投子认负。 棋盘中白子连绵呼应,虽被黑子占了角势,但不过才先手五十,到了中盘厮杀,收宫官子时,显然是白子的连绵棋势更具优势,陈长安对此中道理心知肚明,却还是呵呵笑道:“让我这种棋力平平的人下至五十一手,你是该认输。” 一旁默默观棋的大红衣眸光闪动。 当初他剑斩五品,满头白发之后,曾有段无法练剑的修养时间,便央她买了副黑白子,对着一卷棋谱,打谱三日后,曾豪言,“无论何等棋中圣手,百手之前,我均可战之”。 那时以为他不过自我吹擂,如今,百手之内,他果然能与大景第一国手分庭抗礼,甚至隐占上风。 世间天资,概莫如是。 这点,倒有些像那位赵武王了。 小橘子对陈长安的话颇为不服,碍于身份,没有说话,紧紧握住徐默的手掌。 先手五十无敌手的徐默,倒无多少失意,泰然自若,一边收捡棋子,一边道:“公子要是棋力平平,世间便无圣手了。” 陈长安轻笑几声,不理他的吹捧,掀开车帘,当头走出去。 几人跟在身后,下了车,一抬头便是高耸入云的青雷云山。艳艳阳光下,钻天入云,碧山翠色。 比起青眉,青雷云山的气派无疑要大的多,不仅山脚下有着一支近乎千人的神策军,还有着一块据说是白家那位家主亲手题字的石碑,上书神霄雷霆,至此下马八字。 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身穿道袍,背负一柄清香的桃木剑,倚靠碑侧,闭目养神。 听得动静,他争眸打量了眼陈长安一行人,见着几人并无任何僭越之举,便懒得去管。至于是白发俊俏的公子也好,还是倾城红衣也好,于他而言,都远不及背后桃剑赏心悦目些。 蕴养九年,如今只差几道落雷,剑上符篆就能补全,等哪天齐活了,他非得去宫内闹上一闹,闹完之后,天大地地,还有哪里去不得? 心里想着,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继续闭目养神。 陈长安对他那柄木剑颇有些好奇,但不愿节外生枝,带着几人沿着山路一路向上。 到了山腰处,一块玄清大道的牌坊屹立在前,边上有着不少眉清目秀的道童,眼见着陈长安一行走来,眼前一亮,当即就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走来,稽首行礼,介绍起青雷云山,以及玄清宫的种种玄妙。他可领着众位贵人登山,路上详解一二。 山中修行,总比不得学宫,虽说青雷云山有着极大的排面和阵仗,但也超脱不了世俗烟火,吃穿住行,总得花销,银钱自然多多益善。 这道童显然是将他当成豪门公子,指望着能多讨要些香油钱。 陈长安也不点破道童心思,见大红衣有些意动,便让道童在前面领路,听他将山中风景,一一讲解,倒也觉着几分有趣。 只是这等灵力浓郁的洞天福地,可别遇着青眉观主那样的人才好。 第121章 青雷 青雷云山的台阶虽没有青眉山的十万之多,但也层层叠叠,一眼看不到尽头。 陈长安和大红衣有着灵力护持,气机悠长,自然可以做到闲庭信步,徐默和小橘子就=则要缓慢的多,经常需要停下换气,好在两人穷苦惯了,都闷声不吭地跟着,并不言语。 领路的小道童摸不清几人关系,有意放缓步子,一路上将青雷云山和玄清宫的传闻,跟众人点滴讲起,绝不至于冷落下任何一人。 青雷云山原本是宁安山,之所以改做这个名字,一半是因着后山降落的三千青雷,无论寒暑,不管晴雨,总有青雷瞬息而落,天威煌煌。后山有着一棵桃树,常年经受青雷淬炼,如今已是天然灵器,每一截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另一半则是玄清宫掌教,曾于连山坐道三十载,一手神霄青雷道法堪称当世第一,这才被称为青雷云山,并有白家家主赐字,一千御卫军拱卫,上山之人尽得下马,以示尊崇。 小道士口才极佳,将玄清宫硬生生说成仙家福地,比起连山道藏也不遑多少。 小橘子一直深在井中,跟徐默学过几年书,但都是些诗书子集,她知道世上有着神鬼真人,可哪里曾听过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只听得心神摇曳,微微向往。 要是她也能修行,那就好了,到时候就能护得娘亲和徐哥哥周全了。 她想了一路,最后默默骂自己不知足,心太贪了,这样天老爷可是会看不过眼的。 走了半晌,终于抵达山上。 三座气派恢弘的大殿以一条直线座落中轴,偏殿瓦房错落四周,比起隐于山上的青眉观,玄清宫无疑要香火旺盛,气势非凡的多。 走上前去,正殿前方,铺有汉白石的广场上设有一座九层高坛,供拜九霄神明,坛下香烟缭绕,无数黄袍道人祝唱青词,祈福禳灾。 广场周围,无数香客虔诚礼拜,默声祈福,以求四时吉祥。 小橘子念着娘亲的病,跟陈长安告说了声,便拉着徐默过去祈福。 领路的道童极有眼力,见陈长安和大红衣对此兴致缺缺,便带着两人穿过广场,再走上几尺高的台阶,跨过门槛,入了大殿。 大殿供奉的是连山正统神只,三尊真君神像,金身肃立,栩栩如生。殿内有着不少磕头求拜得信徒,大多衣着普通,像陈长安和大红衣这种样貌和气质无不的超群,自然极为惹眼。 殿内掌管祝词香火的是位老道,眼见着小道童领着两人过来,立马眉开眼笑,念起段吉祥的青词祝咒。 小道士眼巴巴地望着他,生怕自己领了一路,嘴皮子都磨破了,结果这位公子却不给什么香火油钱,那到时候可就亏大了。 陈长安识趣地掏出张百两的银票放入功德箱内,再转头看向眼神发亮的小道童,问道:“方才你说玄清宫后山有着一株雷击桃木,我也不作什么妄想,可否过去看上一眼?放心,要是我身边这位红衣仙子满意了,少不了香油钱。” 小道士瞄了眼身边的祝词老道,见他微微点头,当即答应下来,有着掌教大人在,玄清宫丝毫不怕有人打那棵桃树的主意。 小道士恭敬道:“后山的雷击桃树花开时最为好看,眼下公子要过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后山那位喜静,人一多,难免会吵,因此掌教的说,后山可以去,但每个人都得花这个数。”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掌。 陈长安微微一笑,看来小道士是把自己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想在自己身上捞上一笔了。 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陈长安摸出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他,“本公子可就这么多了。” 小道童捏着一百两银票,脸色一阵挣扎,又偷偷看了眼祝词老道,见他应允,这才故作为难,接过那张银票,小声道:“跟我来吧。” 穿过走廊,陈长安见着中殿有不少小道童席地而坐,跟着身前的老道士悠悠念经打坐,几个坐在角落里的道童听着动静,朝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眼,见到前方领路的小道士,纷纷做起鬼脸,咧嘴笑他,等瞧见陈长安和大红衣时,便纷纷转过头去,故作正经,专心打坐。 山间修行,有着逃不脱的利益之争,勾心斗角处,也是鲜血淋漓,可也有着俗世的烟火温情。 年少纯澈,最是难得。 领路的小道士忍着笑意,领着几人绕过中殿,再穿过几道木门,前方一道圆形拱门赫然在望。 门前两个黄袍道士席地盘坐,见着小道士过来,左手边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抬眸看了一眼。 小道士赶紧小跑过去,磕头行礼,将缘由说了一遍。 老道闻言便重新闭上眸子,并不搭理。 小道士这才爬起身,带着两人继续往里走。 陈长安走过拱门时,明显觉察到一道灵力屏障被撑开,他手指搭在玄离剑上,有着青眉观在前,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在他走后,原本静坐不动的两位道人,又缓缓睁开眸子,互看一眼,意味深长。 走过拱门,再往前走出百十丈,便是一处开阔的空地,以白石栏杆围砌,倚栏而望,便可见身前青青绿草上,数百丈之外一棵枝叶繁茂的桃树,树旁一座青砖墨瓦的精致小院,背崖而建。 小道领着两人遥遥望去,指着那棵桃树,小声解释道:“公子,那就是受青雷淬炼的桃树,公子别看它绿叶成荫的,师兄们都说,那些树叶,每一片其实都是青雷所化,一旦参悟其中玄妙,自能得悟大道。可惜院子那位喜静,掌教令谕之下,这些年,也谁敢过去看过。” 陈长安没有作声。 当初在青眉山,要不是苏小娘非要去莲石上一观风景,他也不会被那位观主打的半死。青眉小观里尚且有着一位三品,到了京都,谁知道那座小院里,是不是也有着他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陈长安将手指搭在剑柄之上,既然大红衣没说,他也就不去提什么不知死活的要求。 两人只远远看着。 桃树之上,青雷流动。 第122章 鲤鱼 后山三千落雷,自然是山中最值得一看的风景。 可惜陈长安没那等眼福,眼下日光明媚,想要今日看落雷,奢望了些。 小道士怕两人无聊,便将私下里听来的,关于桃树的一些传闻说了个遍,最骇人听闻的是,当初师兄们唬他的那个,三千青雷的桃树,实则是压胜之物,就为了镇压一只阴鬼。 那阴物美艳勾人,一旦久视,便会被迷了心智。 小道士偷摸摸地瞧了眼四周,见没有外人探听,小声道:“公子,山脚下那位师叔,听说就是被勾了心智,这才被掌教罚去守山的。” 陈长安对这种捕风捉影的说法,姑妄听之。 大红衣却是眸光微动。 眺望过去,夫人当年手植的桃树,如今已有这般光景了。 槐树养鬼,桃木镇阴。 都不过是为公子遮风避雨罢了。 陈长安难得见着大红衣出神,思索间,她来后山看这棵桃树的用意如何,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搭在腰间玄离之上,望向桃树,眸中金光点染。 修行窃灵,可双眸见灵的陈长安,对于天地气机的探寻和感知尤为敏感,再加上他神阙内久无动静的符篆微微一动,陈长安便第一时间觉察到桃树下,方才有一丝诡异的灵力波动。 等他看过去时,树下却又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正觉着古怪,玄清宫小道士,又领着几人进来。 当头的是位衣着豪放的佩刀女子。 那女子体态风流,一袭裹身红裙,绣有数朵金线牡丹,领口开至胸口,露出一片白腻的肌肤和深不见底的沟壑,行走间,开到腰际的裙摆,两条白皙玉腿时隐时现,惹眼无比。 她腰间配有一把漆黑长刀,那张容颜明明算不得顶尖,却有着不遑陈太平多少的气势。 她原本眸光落在桃树上,走得近了,顾盼间,一双眸眼便直勾勾地看着陈长安,脸上有见到猎物时,毫不遮掩的欣喜。 在她身后,是两名容貌俊俏的佩刀公子,再旁边则是个慢吞吞行走的老媪。 大抵是年老色衰的缘故,老媪原本年轻时应当出彩的一双秋水长眸,此刻只剩一片阴鸷,因而整个人也显得刻薄阴森。 陈长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握剑玄离。 那女子城府极好,瞥见陈长安握剑的小动作并不说破,也不理小道士说些玄清宫不得动手,后山更需得清静的话,她径直走到陈长安身前,上下打量着,越看越觉得欢喜。 她自然认出眼前的男子是谁。东府的经部,擅于做的就是情报刺探和收集。 白发陈长安,经部的卷宗上给出的是皮囊绝色,心性深沉,疑似可九品斩五品大圆满。 她之前就一直好奇,想看看这位白发到底是怎样的人,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如今看来,果然是上好皮囊,最为难得的是他容貌出彩,却无半点胭脂气。比起身边两人,无疑要好上太多。 既然遇见,那不吃到嘴里,她总是会觉着遗憾的。 她瞥了眼带有敌意的陈太平,便是离州大红衣又如何? 武周以武立国,几代明君励精图治之下,已有着当世第一王朝的气势。因而武周不仅民风彪悍,还有着豪放不羁的作派,燕京女子尤盛男儿。一般看见中意的男子舍不得放手的,便是当街强抢也不无不可。 寻常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于她。 陈长安心中猜测她的身份,眼见着她站在身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皱了皱眉,按在玄离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淡声问道:“何事?” 女子并不回他,笑盈盈地转了个圈,绣有牡丹的阔袖垂摆,飘飘摇摇,人如花娇。 她重新站定身形,眉娇目媚地笑问,“我好不好看?” 眼前女子衣着豪放,红裙之下尽显曼妙风流,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再加上她身上无形的威势,自是好看的。 陈长安却不答她,冷眼不语。 女子不以为意,只将左手缓缓放在腰间佩刀上,施有大红胭脂的嘴唇轻轻张合,轻声道:“我不好看没关系,我觉着你好看就行了,陈长安。” 一口燕京腔调。 身边有着气机不漏丝毫的老媪在侧。 陈长安心中猜出几分她的身份底细,周身气机运转,凝神戒备。 红裙女子按刀踏出一步,直接朝着陈长安伸出阔袖内的手掌,想要将他拉过来,明明不过一伸手的距离,却扑了个空,与其失之交臂。 女子嘴角翘起,左手猛然拔刀,刀身光纹流转,并无多少杀意,直指侧身让开的陈长安,轻笑道:“没关系,现在不喜欢我,打一顿就好了。” 她身侧的两个佩刀公子,眼皮一跳,立时拥了上来,拔出制式长刀,围住眉头微皱的陈长安,气机凝聚,竟是两名货真价实的八品通幽境。 拔刀两人心里明了,即使玄清宫的那位掌教动怒追究,依着他们的家世背景,最多不过是被说教一顿罢了,但倘若这位动怒,那他们可就不是活不下那么简单了。 她一直自诩赏罚分明,可怜他们从燕京跟着一路,传言中她裙下的恩赏不曾领略半分,倒是惩罚却是多少有所体会。也都亲眼见过,一路上跟随的世家子弟,被一刀剥去皮囊时的凄惨景象,事后还听说东府连夜株连其三族,一地滚滚人头。 十二名燕京大好男儿,到了景朝的京都,如今只剩下战战兢兢的两人,因此眼见着她拔刀,两人哪顾得其他,立时冲了上来,气机显露。 陈长安眯起眸子,那两人修为至多不过八品,不堪入目,而握刀含笑的红裙女子,虽有着不输大红衣的气象,但他自忖,以手中玄离应对的话,胜负尚在两可之中。唯有那名老态龙钟的老媪,看似年老体弱,却最为让他忌惮。 陈长安窍穴内气机坍缩回转,按住玄离,面上却是神情温良,笑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李渔殿下。” 武周安乐公主,如今的东府主人,含笑点了点头,娇声道:“知道是我,还不过来。” 大红衣眉头微皱,袖中小藏轻吟。 陈长安勾嘴笑道:“李渔?不过条红鲤鱼罢了。” 第123章 树下阴物 李渔瞳孔微缩,不怒反笑,“等下你就乖了。” 她说着,连裙下面首都算不上的两人哪敢怠慢,气机灌入刀身,挥刀砍向陈长安。 李渔则握刀跟在后面,至于护佑她周全的老媪,则是盯着大红衣,一动不动。 玄清宫的小道士脸色大变,尤其是领着李渔过来的那位,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不敢耽搁,仓皇朝着拱门跑去,边跑边哭丧道:“师祖,不好啦。” 陈长安三百六十五窍气机炸开,玄离赫然出鞘,周身一丈,炸雷骤起。 轰隆隆。 紫色炸雷霸道无匹,直接炸开两人的刀势,层层气机爆裂,猝不及防的两人,顿时吃了个大亏,口吐鲜血,身子一退再退。 提刀而来的李渔步子不停,明明是柔弱女子,却握一柄大刀,刀身之上黑色火焰缠绕,愈显妖异。 她刀势沉猛,直接一刀劈下,黑色刀焰犹如气浪翻卷,一丈之内气机跌宕,颗颗紫雷湮灭。 陈长安点燃眸子,看着当初需要仰望的李渔,剑势回转,气机再度坍缩,经脉炸雷。 从宛平府起,陈长安就一直战战兢兢活在林玄机的威压之下,六千里路,又是与大红衣、朱厌这等远超他几个境界的朝夕相处,修行练剑,动不动就被打飞吐血。 陈长安一直觉着是自己天资不够,根骨不行,每日疯魔修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却不知,他一路走来,看上去境界依旧在九品打磨,但一身道法,剑势,气机,便是大红衣都有些侧目。 已走至世间同辈修行前列却不自知的陈长安,看向挡住那手炸雷的李渔,神色凝重。 气机涌动。 四周大风骤起。 远处桃树上,片片青雷幻化的桃叶,摇动不止。 眼见着陈长安和李渔又要动手,拱门外静坐的两名老道瞬间出现在场,两人冷哼挥袖,挥散四周的七八杀机,其中一人声音沙哑,开口道:“再敢出手,杀。” 李渔记起方才嬷嬷说的,这两个老道士大抵都在四品巅峰,一人尚且可以对付,要是两人的话,就力有不逮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想着,缓缓收起长刀墨玉,不再动手。 只是目光依旧落在陈长安身上,带着几分灼热道:“陈长安,我武周儿女不似你们景朝,说话做事喜欢拐弯抹角的,一点也不爽利。我就是觉着你好看,好看的东西,我都想要抓在手里。陈长安,只要你跟我了,但凡我有的,便都给你,我没有的,只要你说,我可以都抢给你。这世间,要是有人欺负你,男的,我就剥皮剔骨,株其九族,女的,我就卖入青楼,要其世代为娼。” 她说着,妩媚笑道:“怎么样?陈长安,我对你够好吧?要不要跟我走?” 李渔收刀,陈长安也便收剑,对她说的话并无任何动心。 尚且不说能不能逃得脱李道衍的追杀,便是身边的大红衣,但凡他敢流露出丝毫不去取剑的念头,估计玄清宫都走不出去。李渔看起来是一朝公主,可真要细较起来,武周的公主不少,离州的大红衣却只有一个。再一个,武周风气豪放,以前在学宫时,就听过不少关于武周的荒唐秘闻,他可没兴致跟李渔回去,做她的三千面首。 陈长安不去理她,只跟两位赶来的老道行礼,赔了个不是。 李渔双眸闪动。 她在整个武周内,高高在上几乎无人敢与之争锋。皇帝陛下儿女是不少,可大多没什么出息,如今在朝中最为得势的太子和秦王均与她一母胞出,再加上当年旧太子妃身死时,亲自将东府交由她手,她的权势可不是那些不受宠的庶出比得起的。 手握东府的李渔自然不是狂妄骄纵的性子,大景毕竟不是武周,她再怎么见色心喜,也不至于失了分寸。这些乾榜身后势力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来了这些天,一直静观其变,并不去招惹。 今日之所以一反常态,对青州甲子出手,那张皮囊表相首当其冲。再者,则是他出身草芥,身后虽说有着白家和青州道学宫的目光,都不过将他视作棋子罢了。至于大红衣,满心只有那位不见踪迹的离州公子。 更何况,经部的翻书人曾推算过,陈长安体内大抵有着某种古怪,才有着剑斩近四品的可能。 对于李渔来说,这么好看的人,又身怀隐秘,那自然是要抓到身边来,细细体味的。 被陈长安摇头拒绝,李渔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无妨,下次,我自己动手。” 言尽于此,这位武周最跋扈的公主殿下施施然离去。 光天化日强抢美色的勾她不是不敢做,近些年,燕京一些俊美男子被她当街抢走的不在少数。 只是这座清玄宫到底有着不小的底蕴,她今日原本只打算来看一看传闻的压胜桃株,带的人手不足,不然倒可以在这座山上,将陈长安抓走。 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陈长安还在京都,那就来日方长。 两名老道也跟着一起离去,场中只留下陈长安和大红衣,以及愁眉苦脸的小道士。 小道士想着今日之事,晚上少不了要受顿责罚,眉头皱起,哭丧着脸,一心指望着陈长安早些离开,免得又出了什么变故。 可陈长安理也不理,只是眯眼看向那株桃树。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红衣,走近他几步,等到陈长安察觉过来,回转眸光时,大红衣神色有些复杂问道:“怎么方才不跟她走?” 陈长安笑道:“师姐,你传了我剑经,我帮你取剑,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我是怕死,可我也怕师姐你死啊。” 大红衣轻声道:“你大概不知道,方才你只要答应跟李渔走,有着她的庇佑,你再想死,可就很难了。” “啊?我还以为她比不上师姐呢。”陈长安故作惊讶道:“那师姐,我现在反悔去找她还来得及么?” 陈长安嘴上说着,步子却是一动不动。 大红衣转过身去,低头垂目,收敛眼中柔软。 袖中铜钗,伸手可触。 下一刻。 小道士指着桃树,骇然惊呼,“阴鬼。” 树下,一道身影隐约浮现。 桃叶青光流转。 九天之上,雷电顿起。 三千雷落。 第124章 他不是他 白日见鬼的小道士瑟瑟发抖,不敢再看。 三千青雷炸落,煌煌天威,却只覆盖那株桃树方圆九丈范围。 片片桃叶应雷而动,犹如符箓,旋转绕飞,不断贴在那道缓慢清晰的身影上,层层裹覆,点点镇压。 青光游动中,以桃树为圆心,九丈之内,无数密密麻麻的雷纹浮起,自外而内不断收缩,将那道被青叶镇压的身形,牢牢锁住。 山脚之下,守山道士仰头望着道道凶悍的青雷,伸手按住跃跃欲试的木剑。 木剑之上流转的光纹,还差几笔未曾勾画。他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悲,许久,这位小道士口中被阴鬼迷了心智的师叔,低声喃喃道:“快了,快了。” 陈长安先前便觉察出桃树之下有着灵力气机波动,等到小道士惊呼出那声阴鬼时,他本能地朝那边看去。 层层青叶裹覆一道身形。 场中风雷震动,土石翻滚。 那座雷池电海中的青砖小院,不动丝毫。 大红衣深深看了一眼,走到陈长安身边,轻声道:“走吧。” 战战兢兢几欲逃走的小道士,耳力极好,闻言如蒙大赦,立时睁开眼睛,当下就要领着两人逃离此地。 陈长安自然能感觉到桃树之下的凶险,点了点头,抬脚离开。 走出几步,神阙内符篆微微一动,陈长安心有所感,蓦然回首。 只见层层青叶自上而下,片片剥落。 一张容颜慢慢露出。 如同一朵渐次盛开的红莲,妖而不艳。 她的身形娉娉婷婷,一身大红嫁妆。 陈长安怔在原地,原本搭在玄离上的手指,慢慢松开。 不知何故,前世今生,很小起,再如何觉着艰苦,都不再落泪的陈长安,忽然觉着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神魂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裂开。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精致的容颜,看着她周身不断游曳层层圈禁她的雷纹,看着她那双眸生红莲的眸子,看着她一脸欢喜的身相。 眼中一滴清泪滚落。 世间阴物,大抵都是贪嗔痴怨,种种业障缠心所化。 你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陈长安心底默声道。 他自然不知她所执所念如何,也不知道这株桃树厌压的究竟是谁,他只知道她看过来的眸光,竟是那般欢喜。 仿佛隔了几千年的时光,终于再次相见一般。 勾魂夺魄的手段么? “走。”大红衣面无表情,冷声道。 陈长安看着桃树下身着嫁衣的阴物,轻轻一笑,正欲转身离开。 一道凄厉的尖啸声,猛然自阴物嘴里响起,她挣扎着,想要向着陈长安的方向走出一步。 小院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九天之上,青雷转紫,煌煌落下。 原本剥落的青叶,瞬间转紫,片片腾起紫焰,燎燃如火海,朝着她身上烧去。 她欢喜的脸色一沉,嫁衣翻飞,一股恐怖的气机自她身上涌出,滔天血海守在四周,抵挡着紫色火海。 “回。”院内声音清冷,惜字如金。 随着那个字,天上紫雷再度翻滚,每一道扩至大缸,瞬息砸落。 轰隆隆。 宛如要将雷下所有湮为粉末。 陈长安抬起的脚步又放回原地,他右手搭在玄离之上,眯眼朝着紫雷之中的阴物看去。 眸中金光点染。 女子依旧眉目如画。 身上那袭嫁衣,鲜艳如血。 随着他的目光再度看过来,她又是满脸欢喜。 漫天的紫雷中,她艰难抬起被雷纹捆住的左手,并了个剑指,血海之中无数赤色飞剑浮出,瞬间布满方圆十丈。 每一道赤色飞剑带着阴森的啼哭,一柄又一柄斩向那些禁锢她的雷纹。 可任由她剑气如何前赴后继,那些雷纹,依旧不损一丝,不动一毫,唯有她的气机在不断衰弱着,身形被紫雷点滴打磨,趋于虚幻。 阴物不管不顾,只是一柄接一柄的出剑,几欲癫狂。 她望着陈长安,那双盛开红莲的眸子里,两行血泪滚落。 “咦。”院内声音微有惊讶,两扇木门打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陈长安却没去管那是谁,他只是看着桃树下的阴物,三百六十五窍灵力炸开,正经奇脉炸开,神识符篆炸开,守拙,天元,万钧,炸雷,尽归一剑,一剑当归。 陈长安极少有热血冲头的时候,他一直以来,都是在小心苟活着,即使出剑,也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为了一只阴物,不管不顾,全力出手。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自问本心。 心中唯有一道声音, 出剑。 玄离出鞘半寸。 一只素白的手掌按在他手上,大红衣冷声道:“你想死?” 陈长安转眸凝视,目光冷冷森森的,“陈太平,松手。” 陈太平眼神瞬间冰冷如夜雪,看着他,嘴角露出抹讥诮笑意。 她呵了声,气机涌动,毫不留情,猛然一掌拍在陈长安腹部丹田,掌中剑意阴柔,瞬间蹿入陈长安周身所有窍穴经脉。 陈长安在大红衣动手同时,左手迅速探出,一把拉过她的身子,以肩为点,周身气机调动,以灵力为根基,武道寸劲含于肩内,打算将她撞飞开去。 却不料,大红衣直接一掌,拍散他调动过来的气机。 陈长安左手刚拉过大红衣,便挨了一掌,再无余力再将其撞开,她那具柔软而带着清幽香气的身子,顷刻间贴了过来。 大红衣眼神雪冷,神色却微微有了丝变化。 掌中剑再起,气机涌动,当下就要将陈长安拍飞。 陈长安眼见着出剑被大红衣阻拦,出手又是不留余地,心中怒起,再也顾不得其他,强提一口气机,左手瞬间扣住大红衣的右腕,指尖炸雷。 轻微一声雷响。 大红衣身子微微一怔。 陈长安趁势贴近半步。 两人方才就贴得很近,眼下更是要与她几乎肌肤相亲。陈长安顾打定主意,绝不给她缓手之后拍飞自己的机会。 大红衣眼神雪冷地看着贴身的陈长安,袖中小藏震鸣,三千剑气涌动。 隐有杀机。 此刻院中走出的那道身影淡淡看着场中一切,雷霆之中,她双手捧着一方玉盘,慢慢走至红妆阴物前,轻声道:“他不是他。” 紫色神雷,随着她的声音滚滚而落。 她立于雷中,宛如神明。 第125章 一别两宽 青雷云山一片雷海。 雷海之中,那只阴物好似听懂了那句话,又好似没有。 那双血目只是看着陈长安,脸上欢喜,笑容凄凉。 明明无法说话,漫天雷声中,陈长安却恍若能听见她的声音。 是你。 轰! 一道方圆十丈的紫雷猛然炸落,瞬息淹没了一切。 恐怖气机如涟漪震荡。 两人衣衫翻飞。 心神俱骇的小道士闷哼一声,晕厥过去。 陈长安无力地看着那道恍若灭世的落雷。 明明与大红衣贴的那么近,明明能清楚感知到她的温度和战栗,明明四周遍布小藏凌厉的剑气,他的心底却什么念头也没有。 他一点点松开大红衣手腕,缓缓笑了一下,脸上看不出喜悲,他低声问她,“陈太平,你究竟是什么打算呢?” 大红衣眼神雪冷,袖中小藏剑吟。却不出手,也没推开陈长安,身子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她才开口,似乎是回答陈长安,又似乎是在自语,呢喃道:“你不能死。” 远处天威消散。 树上三千雷叶自青青。 桃枝下,那袭红妆已然不在。 唯有一名捧着玉盘的白衣少女,正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陈长安不去看她。 他慢慢后退几步,拉开和大红衣的距离,这才重新站定。 红衣眉目依旧。 陈长安却再也不觉着亲近和欢喜。 他静静地看着,许久,他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开口道:“陈太平,我极少有失了分寸的时候。无论是在宛平府,还是六千里路,或者是在京都,我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死去。我这个人,确实很怕死,毕竟蟾蜍蝼蚁,除了活着,还能有什么念头可想呢?” 大红衣那张不沾凡尘的脸上微微一变。 “陈太平,许多话,都可以摊开来说了。宛平府你传我剑经,要我取剑时,我心底就在猜测,你都取不了的剑,指望着我一个修为平平的外人?要果真是气运的话,离州大红衣的气运会比我少?当初在青眉山,你言辞凿凿地说我骨相不符,不是你家公子,但绝不会让我去死。可那晚魏源盛出手时,朱厌刻意离开,你也袖手旁观,最后我侥幸活了下来,气机衰竭,白发早生,神魂自此有异。陈太平,我并不怪你,毕竟这世道,谁活着不是满腹算计?我只是想知道,青眉山那晚,白衣身相在我神魂里,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大红衣眸光如雪,不言,不语。 陈长安笑了两声,无喜无悲,“也是,你当然不会告诉我的。六千里,去哪里,做什么,离州驿馆也好,玄清宫也好,你都有你的打算,怎么可能告诉我这枚盘中棋子?陈太平,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命贱的人,往往总是惜命,竭尽全力地想要活着,哪怕卑躬屈膝,哪怕弯着腰,低着头,也要腆着脸活下去。而垂坐高堂的大人物,总觉着了无生趣,大抵是觉着世间繁华尽皆过眼,所以都恨不得能死上一死。” “我啊,命一直都不怎么好,草芥出身,因此这些年想着的,一直都是活下去。林玄机要我争乾榜,我便去争;夏妙嫣要我夺下甲子名号,我便去抢;大宫主要我拿山试第一等,我便带着他的剑过来;你要我取剑守阙,我便跟随你一步步走着。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我活了这么久,好似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啊。” 大红衣握紧袖中那枚铜钗。 陈长安道:“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陈太平,我不想再这样活着的了。当初李道衍说,想不笑时可以不笑。陈太平,我现在好歹也是一州甲子了,虽然不曾见过这人世太多繁华风景,但我不想笑了。” 他不笑,大红衣却是缓缓笑起来,难得妩媚,她问道:“你是在怪我不让你出剑?” 陈长安摇了摇头,“我知道取剑之前,你都不会让我去死,放心,我不会死的。陈太平,守阙我会去取,可我不想再跟着你了。” “好。” 大红衣松开袖中铜钗,看着他,笑容艳艳,“很好。” 陈长安少去往日的小心谨慎,束手而立,不再按剑,静静地站在她身前。 三尺之距。 一别两宽。 相隔天涯。 大红衣不再多说,自他身边慢慢走过,再不多看一眼,毫无停留。 陈长安低头垂目,地上一道身影,孤零零的。 重新放晴的天上,阳光那么大,照在身上,陈长安却觉着冷冷的。 他心里明白,方才只要他肯向大红衣稍稍低下头,再赔个笑脸,推说自己是被那只红妆阴物迷了心智,大红衣也绝不会说走就走的。 可他真的不想笑了。 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又能怎样? 该死的时候,谁都不会怜惜他一下的。 他向来都只是一个罢了。 他站在原地,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许久。 陈长安心有所感,朝前方慢慢伸手,一层薄薄的青色光障浮起,挡在身前。 看似薄弱,却无法寸进半毫。 陈长安怔怔地看着眼前光障,那位手捧玉盘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抬头仰望着平台之上的陈长安,眸光闪动。 她手中玉盘上,无数的紫色雷纹流动变幻,随着她的心意,一根一线,组字成句:陈长安? 少女一身白衣,明眸皓齿,约莫十六七岁的碧玉年华。她澄澈的目光看着他,见他一动不动,雷纹再度变化:带我走。 陈长安看着她以雷纹组字的骇人手段,眸子微微凝了一下,他手指搭剑玄离,冷眼看她,问道:“你是谁?她又是谁?” 他对这位少女的底细全然不知,只知晓,她是那座小院的主人,喜静,树下红妆被桃木以三千青雷压胜,好似已过去了不少岁月。如今大红衣不在身边,这些秘闻他再想知晓,就只得自己去问了。 玉盘之上雷纹迅速浮动:你带我走,我就告诉你。 陈长安瞥了眼她在恐怖紫雷中依旧纤尘不染的白衣,冷笑道:“要走自己走。”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白衣少女显然有些着急,玉盘上雷纹微鸣,字迹不断浮现着:陈长安,姐姐说你能带我走。你放心,我很有用的,吃得也少,打架也厉害。 陈长安停下脚步,看着她眼巴巴的神情,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方才在漫天雷霆中,宛如神人的风姿。 第126章 骗人 明明先前陈长安听过她的声音,此刻她却不言不语,只以手中玉盘雷纹组字。 字迹继续浮现:陈长安,带我走。 陈长安根本不信她一个字,冷声道:“那么大的雷劫阵仗,你都能弄出来,这个屏障打不破?” 她眼巴巴地仰着一张小脸,组字道:不行的,我现在动不了。 动不了? 陈长安心中猜测,大抵是方才力量用尽,所以动不了手。 离开大红衣后,少去许多底气的陈长安,可不想招惹什么是非。有着神策军供卫的青雷云山,绝不是他如今一个小小的青州甲子所能横行无忌的。 不说玄清宫那位不露面的掌教如何,就是拱门外的两个老道士,就算陈长安使出浑身解数,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 陈长安是不想再低眉顺眼,受人摆布地活着,可并不是不想活着。 他果断摇头拒绝。 少女澄澈的眸子微微一暗,有些不甘心地继续组字道:陈长安,姐姐说你会带我走的。 陈长安疑声问她,“你姐姐是谁?” 白薇。 嘶! 陈长安倒吸一口凉气。 中宫白家的人。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白薇的影子。 字迹继续浮动:带我走,我把那本 符篆三十六经义 拿给你。 陈长安一直疑惑自己神阙内究竟是什么符篆,但他现在修为低微,眼界狭小,哪里能知晓得了。李道衍和陈太平一直都不说,陈长安也不敢去多问。 如今听得她连这种符篆典籍都拿得出来,陈长安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语气有些缓和道:“等下要是招惹到什么大人物,你得出面。” 少女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屋里还有什么宝贝,一齐带出来,山下比不得山上,吃穿住行,样样都得花钱,还死贵。”陈长安对这个深有体悟,嘱咐少女道。 少女点了点头,又期期艾艾地看了眼陈长安,生怕他趁着自己回小院的时间,偷偷走掉。 陈长安看着藏不住心思的少女,笑了一下,“放心,你去拿东西,我在这看看这个阵法,该怎么破除。事先说好,你姐说的是你姐说的,我可没说一定能带你出来。” 少女认认真真地看着陈长安的神色,见他脸上没有一丝作伪和疏漏,这才转身走向那座青砖小院,一步三回头。 陈长安静静站立。 栏杆上光纹流动,几枚符篆镇在脚底,若隐若现。 陈长安只看着少女的背影,对她摆了摆手。并不去看那些符篆一眼。 财帛动人心思,也得有命拿才行。 之前在钓龙潭,陈长安明知体内符篆要吞噬那只蛟龙,依旧毫不犹豫,掉头就走,无外乎实力不济,本性使然。 眼下,他自然也打算走。 白家的殿下,他要是带着跑了,到时候将要面对的,可是比那只蛟龙要恐怖万分的存在。 趁着少女回院子的功夫,陈长安一把抄起地上的小道士,阔步离开。 陈长安前脚刚离开,少女就从院子里疾步跑了出来,她一身白衣,背后背着个小包裹,行走间琳琅作响。 看着空无一人的平台,她欢喜的神色一变,眸眼中满是委屈。 盈盈似有泪光。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唯有手中玉盘,雷纹浮动,摇摇晃晃,许久,组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迹:骗人! …… 被视为骗子的陈长安,走至半路,一口气机催动,将昏厥半天的小道士催醒。 止住小道士的拜谢,两人一齐出了拱门,走至中殿时,陈长安说道:“玄清宫你熟悉,帮我找找先前跟我一起过来的两人,另外帮我租一辆马车回去,马车无需太好,够用就行了。放心,香油钱少不了你的。”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两张百两银票,递给小道士,道:“一张是香油钱,一张是租马车的钱。” 小道士认真记下陈长安的嘱咐,却只从他手中接过一张银票,“公子,青羽虽修行不济,但也知道理人心。公子能带青羽出来,就是天大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完的。青羽也就能做些小事,要是这还收公子银钱的话,青羽可就不敢在玄清宫呆了,怕哪天要被雷劈死。” 陈长安有些莞尔,对着小道士道:“去吧,要是找不到,就算了。” 小道士对他稽手行礼,转身离开。 陈长安在中殿站了会,先前那些打坐的小道童已经散了,唯有那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依旧坐在地上,闭目静修。 似是感应到陈长安打量的目光,老道眸眼微微睁开,深如幽井的眸子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他只看了一眼陈长安,复又重新阖上。声音却是传了出来,直接开门见山问道:“那位殿下没让你带她走?” 陈长安对这个问题并无意外,后山那么大的动静,玄清宫的人要是毫无察觉,就有鬼了。陈长安没去遮掩什么,如实道:“说了,不过我修为平平,让她失望了。” 老道士闭目道:“可惜。” 陈长安不知他可惜什么,也没有去问。 他不问,老道士也不再去说,陈长安等了会,见这位没有再开口的意图,便转身离开,朝前殿走去。 他身后那位平平无奇的老道士,又睁眼看了看他,叹息一声。 半晌。 一位戴着玉面的黑衣走到老道身边,冷笑两声,隔着那张玉面,声音不辨男女,问道:“可惜什么?李掌教,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家小主离家出走,好抢占那份机缘?” 这位玄清宫精通神霄青雷道法的大掌教,对玉面人的话不以为意,缓缓起身。 坐在地上尚不觉着,等到他站起来,明明须发皆白,体魄却有着不输精壮男子的魁梧,他身子极高,站在白玉面前,隐隐有着几分压迫感。 “太阴星主,那位留下来的机缘,除去她儿子外,谁还能觊觎半分?我所可惜的,是白薇殿下看好的陈长安,如今竟是一副早夭之相。”他面容恬淡,幽深的眸子看着身前玉面,“太阴星主,这位殿下自小便在后山静修,与那阴物朝夕相伴,要是机缘在她,又何必困守这么些年?” 主掌情报刺探影守防护,座下有着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座,夜照四大星主之一的太阴星主,寒声道:“机缘不在我家小主,难不成在你身上?” 李玄清手中拂尘轻动,拂去四周涌过来的气机,不动如山道:“也许在那将死之人身上呢。” 两人一时静默。 第127章 时时平安,岁岁安宁 出了前殿,即使方才后山有着那般恐怖的紫雷场景,广场之上的斋醮仪式依旧继续,祈福禳灾,不乱丝毫。 微微山风吹过,烟云流转。 广场上除去祈福的道士,虔诚跪拜的香客外,还有着不少卖些炊饼类吃食的小贩。 先前小道士说过,玄清宫偏殿对他这种贵人提供粥食,陈长安并不打算过去,只在广场上随意买了点。 山上价贵,两个白面馒头花去十文。 陈长安挑了个处空阶,坐在上面,一边慢慢咀嚼着手里的馒头,一边看向广场上的芸芸众生。 众生百相,各有各的悲苦。 倘若世事尽能如意,谁又愿意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 陈长安默不作声地看着,若有所思。 小道士带着徐默和小橘子找来时,陈长安手里馒头只剩下半个,他指了指身边的空地,示意两人过来坐下,开口对目光复杂的徐默说道:“原本是打算带你们一起下山的,毕竟有我那位师姐在,没什么不长眼的人敢招惹。但现在不行了,找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等下你们自己回去。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实话实说,我如今是一身麻烦,好些人环伺在侧,自顾尚且不暇,就别指望我搭你们一把了。” 徐默侧目以视。 心下却是明白,这是怕牵连他们了。 陈长安将手里最后半个馒头一点点吃完,咀嚼干净,这才重新开口道:“徐默,我方才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我这个人,以前一直喜欢藏拙,总是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地活着。很多时候,我都对自己说,世间不易,只要能活下去,忍辱负重些也不打紧。可是呢,局中棋子,哪里由得了自己的心意呢,只要被人执于手中,总是会变成弃子的。” 他说着,站起身,如雪白发下,那张俊美的脸上什么喜悲也没有,“交浅言深,最是大忌,你可不要学我。走了,好好照顾小橘子,我活得不快意,希望她能活得好些。” 他说着,走下台阶,随即又停住,转眸问道:“一直小橘子小橘子的,总是不行,没给她取个名字么?” 徐默看了看身边的小橘子,对陈长安答道:“时宁” 时时平安,岁岁安宁。 陈长安微微一笑,“名倒是不错,可也得有个姓才行。知道你这个姓不能随便赐人,反正我孤身一人,爹妈死得早,不用去问什么人,要是愿意的话,就让她姓陈好了。” 他说着,对小道士招了招手,慢步走开。 徐默看着他白发佩剑的背影,摇了摇头。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橘子,过了片刻,仰着一张小脸,问他,“陈时宁?” 徐默牵着她的小手,开始往山下走,柔声道:“陈时宁。” 一身干净衣衫的陈时宁,脸上笑意温暖,轻声道:“真好。” 几人下山的同时,离州大红衣已回车上。 朱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问道:“怎么?陈长安丢了?” 陈太平冷冷嗯了一声。 “他不是一直师姐师姐的叫着,生怕离开你半步么?我还以为他会对你言听计从呢。”朱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一脸促狭道:“怎么,他是见到桃树下的那位,喜新厌旧了?” 陈太平冷眼看她,“朱厌,我心思如何,你不用总是试探。” 朱厌掩嘴笑道:“随口说笑罢了,你还真是无趣啊。”她笑着笑着,目光阴沉下来,“不过,太平啊,眼下京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并不少,你放他离开,万一出了个差错,公子回不来的话,你又该怎么交代呢?” 陈太平闭上眸子,顿了会,才缓慢开口道:“让那几人先过来,昼夜守在他身边。龙骑军的事情,并不急于一时,可陈长安,取剑之前,绝不能死了。” 朱厌柔媚地笑了笑,赶动马车,走出一里路后,她忽然隔着车帘问道:“陈长安,真的不是公子么?” 陈太平将手中的簪花铜钗收起,冷冷清清,“不用去猜了,取剑之日,公子自然会回来的。” 朱厌不再作声,随手散去几只青鸟,心思不知。 …… 陈长安跟着小道士一路往山下走,山路蜿蜒,并不是上山的那条,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脚,下方停着几辆黑色马车,上面都刻有玄清宫的太极标识。 比起林玄机送的那辆豪奢马车,这辆自然要寒酸不少。 小道士走到当前的那辆马车,马夫是个中年道士,一身玄青色道袍,插着个桃木小簪,看上去颇有几分出尘意味,却最是精明市侩,谈钱时唾沫横飞,跟小道士扯好一会皮,最终才谈妥五十两的价钱。 笑眯眯地接过银票之后,伸手摩挲了一下,确认无误后,他在身上摸索半天,零零散散地找出点碎银子,放在手中数了一下,还不到五十两。 眼见着小道士瞪过来,他只得跟身边几位同门拆借了点,补足五十两银子,递给小道士。 小道士并不去接,示意他等下交给陈长安。 中年道士这才瞧见在不远处,佩剑而立的年轻公子。 那人年纪轻轻,却已是满头白发。 只见小道士殷勤地跑到陈长安身边,将车钱说了一遍,再谢绝陈长安的银钱赏赐,最后正声道:“公子,青羽会为你日日烧香,时时祈福的。” 话音一落,稽首道别。 陈长安坐上马车,那中年道士将五十两银子给他,挥动马鞭,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哪?” 离州驿馆自是不能再去了。 陈长安想了想,开口道:“找一处京都口味好的客栈就行了。我身上银钱不多,要是太贵了,我可住不起。” 中年道士笑道:“公子放心,我恰好知道城内有家客栈,不仅好酒好菜,价格还最是公道。” 陈长安不以为意地嗯了声。 马车奔驰。 出了青雷云山地界,天已近晚,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后山雷云滚动的缘故,不一会儿,便是乌云密布。 顷刻间,哗啦啦,车外下起一场大雨。 赶车的中年道士,骂骂咧咧。他在山上多年,蹉跎光阴,也未修得什么大本事,眼下也没支什么道法屏障,他淋着大雨,指天骂地,挑了条僻静的小道,打算抄一条捷径过去。 泥泞小道上,风雷大作。 驾车狂奔了一路,整个身子已经湿透,在快进入城内的主道上时,几乎睁不开眼睛的中年道士猛然勒马,望向前方。 依稀可见小道尽头立着一位黑甲铜面的身影。 风雨夜,最是好杀人。 第128章 雨剑对玄离 陈长安掀开车帘,眯起眼睛望着道路尽头的身影。 六千里路,陈长安从大红衣那也知道些秘闻。 大景夜照司设有四大星主,二十八座,一百九十六坊,当初的夏妙嫣就是其中坊主之一,每一坊又有四十九夜行,皆是黑甲铜面,非七品筑蕴境不能穿戴。 陈长安手指按在玄离剑上,心中盘算,对方一副来者不善的气势,究竟是山上那位白家殿下的意图,还是夜照司的打算。 周身气机流转,并无多少惧意。 身前犹如落汤鸡般的中年道士,骂骂咧咧,“姥姥的,早知道今日就不该出这趟车的,这下好了,为了五十两银子,小命都得丢掉半条。”他说着,转脸对陈长安道:“公子,有一说一,等下你可得加钱。” 陈长安气机开始坍缩,见他一副要出手的架势,饶有兴致问他:“真人打得过?” “打不打得过,总得打一下才行。”他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猛然跳下马车,站在泥中,抬头望了眼大雨滂沱的夜空,骂道:“娘的,这鬼天,老子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啊。” 他说着,周身腾起阵阵白烟,继而无数火焰浮出,附在他身边表面,宛如一层火甲。 他在山中修行,蹉跎半生,大本事不曾修得,曾侥幸点了三窍,连贯一条经脉。但这种虚浮的八品境界,根本就当不得真,灵力气机稀少,耐不得持久,便是连一个寻常的入阶道法都不敢轻易动用。唯有当年在后山,有幸得了本《燃血炽火诀》,这才略微有了点保命手段。 他看着对面气势不凡的黑甲铜面,吐了口唾沫。 既然收下了那五十两银子,答应了小青羽要将人送到地方,那无论如何,都是要出手的。 修行这么些年,本事不大,却也深知道心无碍的紧要。 吕周身披火甲,纵身朝对面冲去。 马夫身形飞奔的同时,对面冷森森的黑甲铜面嗤笑一声,并不退让,也往前走。 他身形魁梧,又有漆黑甲胄在身,七品境的气机流转下,那张面具和甲胄之上有着古怪纹络浮起,丝丝缕缕,玄奥无比,使他整个人气势更盛。 铜面起先只是慢慢走出几步,继而步如奔雷,每一步都踏得泥浆四散暴溅,势如破竹,威不可挡。 吕周见着他的威势,却毫无退意,低喝一声,体内精血再度燃烧大半,火甲威焰更盛。 滂沱大雨还未落得身前三尺,就被炽热的温度烧得嗤嗤作响,瞬间化作了一阵烟雾。 烟雾中,吕周拈动道法,气机鼓动,流向握拳双手。 不过片刻,两人正面相撞。 吕周避也不避,双拳捶出。 火拳上一只虎形巨物,朝着铜面当胸扑来。 黑甲上纹络流转,铜面人毫不在意,任由吕周双拳轰在胸口,步子不停,继续往前。 霸道如此。 吕周顿时被巨大的力量压退了几步,面色一变,一声暴喝,脚下气机流动,落地生根,硬生生止住去势。 黑甲止步。 吕周没有丝毫犹豫,体内精血全部燃烧,所有气机尽数流转至拳内,双拳再度捶出。 巨虎赫然浮现,暴烈的火焰,凶猛无比,撞向黑甲。 轰! 能够击溃大多八品的火拳,重重砸在黑甲之上。 极具压迫感的魁梧身躯,微微后退几步。 铜面人低头看了眼胸口有些黯淡的纹络,面具背后的声音笑了一下,“有趣。” 说话间,甲胄之上纹络恢复如初。 他身形一动,瞬间跨至吕周身侧,大手挥动,一把抓住力竭吐血的中年道士。 烧得雨水不断嗤嗤蒸腾的火焰,竟无法伤及那只手掌分毫。 吕周原本就是虚浮境界,靠着点燃体内精血这种近乎自残的手段榨取灵力,此时气机衰退,哪里反抗得了,嘴里再度吐出一口猩血,被铜面擒在手中,神色颓然。 果然这个鬼天气,是发挥不出真正实力啊。吕周回看了眼马车之上的那位白发,娘的,早看出你这是早夭之相,果然是不能沾染的,老子五十两银子还没得捂热啊。 肩膀上传来钻入骨髓的剧烈痛楚,吕周能感觉到面具人的森冷杀机。 看来半条命都留不住了。 他心有戚戚地想着。 便于此刻,吕周清楚看见,白发公子拔出腰间略短一点的佩剑,剑身之上紫气涌动。 当空剑斩。 剑气呼啸,瞬息便至。 铜面人接了坊主密令,让他亲自出手。 于是他便孤身过来。 来之前将陈长安的卷宗翻了一遍。知晓这位是青州甲子,虽只显露九品境界,但灵力气机却是比一般八品还要浑厚,又学了离州那位的剑道法门,有几手颇为不错的剑势。 他心里存了几分小心。 入得夜照司,于暗夜行走,普照人世,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审时度势,对谁都需得多几分谨慎,无数前辈阴沟翻船的例子不少,他可不愿意因大意丢了性命。 眼见着剑气近身,铜面冷冷一笑,右手挥动,抡起手上的中年道士砸向陈长安,同时左手伸出,拈诀三十六,雨水瞬间成障,挡在周身,将他团团护住。 堂堂七品谨慎如斯,着实罕见。 陈长安仗剑奔走。 身在六丈外,纵身跃起,窍穴炸开,经脉炸开,符篆炸开,气机尽归玄离之中,并无任何花哨,一剑当空,顷刻方圆六丈内,以黑甲为圆心,骤起炸雷。 蕴含了李道昌遗赠的紫色剑气,声威煊赫,六丈之内,千百颗紫雷浮现,轰隆隆,炸向场中黑甲。 九百颗紫雷炸开。 铜面人魁梧身子被炸得一阵晃动,黑甲之上气机炸溃纹络黯淡,不少地方被炸出破洞,露出里面的血肉之躯。 眼见着陈长安剑势已尽,他冷冷一笑,面具上纹络完全亮起,四周雨水点点悬浮,瞬成小剑。 七品气机流转涌动,铜面人双手拈动,无数雨剑,暴射过来,一剑复一剑,剑剑串联,在空中不断融合,原本不过寸许大小的雨剑,瞬间幻作一柄几丈大小的长剑,剑指陈长安。 雨剑对玄离。 第129章 越得不到,越勾人 远处被砸落地上的吕周,大口咳血,他挣扎着坐在泥泞中,雨水砸在脸上,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只能略微看见那只巨剑,势如破竹,直刺向白发公子。 剑前一道笔直的雨幕划开。 夜照铜面清楚陈长安最强一手剑势炸雷,需要大量气机填补,他耐心等着陈长安炸雷势尽,体内蓄势许久的气机瞬息发动,串珠成剑,不断叠势,威势煌煌。 三丈巨剑动如雷霆,顷刻间,已离陈长安不过三尺。 巨剑身后,夜照铜面同时飞奔,追上雨剑。 脚步之下,泥浆四溅。 他伸手握住剑柄,气机鼓动,推着巨剑直直地朝陈长安刺去。 狮子搏兔需尽全力,他可不打算给陈长安丝毫还手机会。 巨剑之下,人如蝼蚁。 陈长安面对距离不过三尺的巨剑,不退反进。 玄离一息之间画圆收势,天元直中,万钧于势,方才炸雷的所有气机尽数压缩,涌入手中一剑。 眸中金光点燃,细细看着牵引巨剑的那根气机引线,脚步错开,玄离起势守拙,出剑已是当归。 天地间,以陈长安为圆心,十丈之内,无数天地灵力涌来,归于剑中,原本就已强悍的剑势一拔再拔,竟已有了一丝通玄剑意。 小道上的倾盆雨,在这道磅礴的剑势下,猛然停滞,点珠悬浮,一滴不落。 握剑前行的黑甲铜面,瞬息停滞,一寸不得向前。 陈长安当初让大红衣都要侧目的当归,此刻终于完整使出。 一剑当归。 方圆十丈内所有,当归一剑,不得丝毫动弹。 一息之内,陈长安玄离横刃向前,切断牵引气机,切开串珠成剑的巨剑,手腕抬起,切向铜面人的脖颈。 显然是符器的面具上光纹流动,抵挡玄离剑势。 夜照铜面手指开始微动。 陈长安毫不犹豫,玄离上李道昌的最后一道剑气炸开。 紫色剑气轰然崩裂。 玄离瞬间切开颈部,炙热鲜血飞溅。 到底境界悬殊,玄离破开面具光纹,切开喉咙后,便无力为继,陈长安只得回转收剑。 一息过后。 剑势消散,漫天大雨轰然砸落。 夜照铜面手中巨剑散去,他伸出双手,死死按住血涌不止的脖子,朝着陈长安走出两步,魁梧的身子轰然倒塌,砸起一阵浆水。 远处的吕周一脸骇然。 这就死了? 陈长安起剑当归后,体内气机便所剩无几,雨水中,他也不撑任何屏障,身子几乎瞬间湿透。 他走近那具尸体,金色的眸光细细打量。 眼眸中,那些玄奥的纹络不断分解变化。 陈长安一直自傲的,绝不是他的根骨悟性,而是过目不忘的记忆。 许多事,初看不以为意,等再凝神回想,却是能发现一些不曾意识到的端倪。他之所以能够在剑道法门上行走至此,便就在于这种分毫不差的记忆,能够将陈太平出剑时所有的动作和神态,一丝不差地记下来,再细细揣摩。 眼前的纹络玄妙,但此时的陈长安再看,却已能看出黑甲之上,许多气机并不连贯,有着不少的停留节点,倒是脸上那张铜面要精妙些。 他蹲下身子,伸手按在那张铜制的面具上,打算取下来。 隐隐间,黑甲和面具之上有着光纹在浮动流转,四周的水属灵力朝着黑甲聚集,明明已是毫无生机的尸体上,猛然传出一声哀嚎,下一刻,便是将要坐起。 陈长安眸中一凝,大觉古怪,手掌却是毫不犹豫,调动体内残存不多的气机灵力,以火字咒的道法,按着黑甲上的那些节点,一掌掌拍下去。 离火以克水势。 每拍一下,整个黑甲便传来一道爆炸声。 一连十二下之后,黑甲之上气机炸开,甲胄寸寸碎裂,那张铜面瞬间剥落。 最后这几掌,陈长安已完全压榨干体内灵力。 他微微喘息,精疲力竭。 通红的手掌不住颤抖。 艰难伸手,他将落入泥水中的铜面捡起,再缓缓起身,看着脚下的夜照七品,不觉有些恍惚。 虽最后是靠着李道昌的那道剑气,才杀死这位七品,可无论如何,毕竟是七品。 区区九品,能倒伐八品都已足够骇人听闻,眼下却是连七品也可杀了。 陈长安一时间,大有人生寂寞如大雪崩的高手姿态。 他捏着铜面,玄离入鞘,抬步欲走,想了想,又停下步子,对着远处的吕周招了招手。 这位丢了半条命的玄清宫道士,见识过他骇人的手段,哪敢怠慢,赶紧强拖着重创的身子,连滚带爬了过来。 “将这具尸体烧了。”陈长安声音冷淡道。 “啊?”吕周不明所以。 “这个可是夜照司的人。” 陈长安并不过多解释。 他最后那几手火字咒的灵力气机,吕周眼力并不高明,探查不出其中古怪,可夜照司的,只要看见,必然就能知晓他体内隐秘。 吕周听闻,赶忙催动灵力,生出一团炽热火焰,点燃了那具夜照司的尸身。 大雨下,焰焰光火,将那具尸体寸寸燃尽。 陈长安期间,把崩碎的黑甲,以及手中的面具都丢了进去。 吕周一边吐血,一边竭力催动火焰,烧了约莫十几息。 再无灵力维继,他吐出一口老血,摇头苦笑道:“公子,我是不行了。” 火烬中,尸首和黑甲都已化为虚无,唯有那张篆刻符文的铜面丝毫无损。 世间符器,水火不侵,刀兵不损。 像陈长安那种,单靠着一双手掌,就能将一具符甲给生生崩碎的,不说绝无仅有,也至少是世所罕闻。 他伸手拿起那张铜面,若有所思。 大雨中,春簪河上,最大倚红楼船定立水波之中,毫无动摇。 楼船最高处,那扇至今还未对任何男子开启过的雕花木门内,红裙佩刀的女子怀里搂着颜色娇美的花魁,她一手摸在花魁脸上,一手摊开身后谍子递过来的纸卷。 不动声色地看完,她隔靴勾起脚下一人头颅,示意他张嘴,将手中纸卷塞进嘴里,看着他一点点咀嚼干净,咽入肚中,女子轻轻抚摸神色惶恐的花魁,笑了笑。 跪在她脚下的两人知晓她的性子,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许久。 女子颇有些失落地松开怀里美人,站起身,踱步到窗旁,伸手推开雕花小窗,望向大雨滂沱的春簪湖,眼眸里光彩流动,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剑斩七品,还真是了不起啊。看来这世上,果然越是得不到,越是勾人。” 第130章 气焰 大雨滂沱。 陈长安兜兜绕绕了一大圈,才按着马夫的指点,驾车赶往城内客栈。 如此大雨,除去巡守的京畿卫外,长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因而陈长安的马车速度不慢,绕过几条长街和路口后,吕周说的客栈便已然在望。 行至街中,一张白甲银面负手立在道路前方,隐隐有着一夫当关的气势。 陈长安看着来者不善的银面,有些头疼。 果然离开大红衣之后的京都,险恶无比。 如今体内气机才不过恢复一二,当归是不要再想使出来了。 至于动用窃灵,强行提升灵力气机? 先前那手当归,估计已经引得不少神识探查了,真要不管不顾,强行动用的话,便是他的当归再强,连山道藏真君不少,随便一个神识念头就能将他轻易碾碎。 他可是清楚记得当初在宛平府时,被那股神识探查的恐怖。 陈长安勒马停车,望向十丈外挡住去路的夜照司坊主,开口问道:“何事?” 十丈外,白甲银面手里拿着陈长安丢掉的铜面,冷声道:“符甲呢?” 陈长安故作不知,“什么符甲?” 夜照银面冷笑了声。 他先前循着气机,去了截杀陈长安的地方,只能觉察到一股骇人的剑意,以及灼热的离火气息,至于再多,夜照司内精于气机探查的或许可以发现,但他却是不行。而且这件事,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靠着面具间的感应,之后他在相隔数里远的小池子里,捞出那张铜面,可符甲搜寻许久,却是半点气息都未探查到。 夜照司行走世间,人可以死,但符甲面具一件也少不得。 这是司里雷打不动的一百零八律,无论犯了哪一条,都得以命去填。 他看了眼气机萎靡的陈长安,心中清楚,派去截杀的那个夜行者,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并不在意夜行者身死,也不在意陈长安如何以九品斩七品。他现在所在意的是,那件符甲到底去哪了? 要是找不到,他这个坊主,就算太阴星主再怎么赏识,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想到这里,他寒声道:“陈长安,奉劝你一句,夜照司的东西并不好拿,否则的话……” 陈长安看了他一眼。 比起那张夜行铜面来说,这位坊主的话可是要多出不少。话一多,那可就打不起来了。 估摸出形势,陈长安松开握住玄离的右手,落在神阙内的神识收敛,酝酿出一身气势,一字一句问道:“你威胁我?” 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你威胁一州甲子?” 白甲银面气势几乎一滞,脱口道:“陈长安……” “敢直呼本公子真名?称我甲子!”陈长安声音森冷。 气焰滔天。 一州甲子,便是正六品的楚沐风也得小心应对,夜照司的白甲银面,按照品级,不过堪堪六品。 气势为陈长安所迫的银面冷哼一声,却不敢发作丝毫。私下里截杀可以,当街强杀一州甲子?就算是夜照司,面对学宫的怒火,也得再三思量。 更何况,他已瞧见陈长安身后十几丈外,慢慢出现的身影。 风雨之中,那人衣袖不动。 银面深深看了一眼,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几乎在他离开的同时,陈长安清楚感知到身后目光的消散。 离州的人? 陈长安撇了撇嘴,不去理会,催动马车朝客栈走去。 他一边赶车,一边对身后车厢内几乎缩成一团的吕周,说道:“你也听见了,夜照司说不得还要找麻烦,我是青州甲子没什么好怕的,可你就不好说了。” “公子放心,到时候我什么都不说。” 陈长安不理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听说夜照司刑罚成百上千,仅仅是割脉放血,就有着不下十几种,刀割几寸,血放几成,都极为讲究。更不用说什么剥皮剔骨,淋油筛肉,啧啧,仅仅想想,就觉着头皮发麻,生不如死了。” 吕周呼吸几乎一滞。 姥姥的,今天这五十两银子得马车费赚的,亏大发了。 他活了这么些年,自然听得出陈长安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个世上,一个人知道的才能算是秘密,多出一个,那就是把柄了。他自问本心,要果真被抓去了夜照司的刑狱,他能扛住不说么? 一想到那些刑罚,他心中一片骇然,大抵是扛不住的。 他不怪陈长安对自己动杀心。 怪只怪自己修为不济,蹉跎半生,到了最后,连喜欢的女子也不敢去说一嗓子。 他想着,自嘲地笑了笑,身子忽然放松下来,对着车外人说道:“动手吧。” 陈长安伸手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停在道士指的客栈前,“动什么手?吕周,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菩萨心肠,但恩怨是非分得清楚,你在那般情况下还敢出手,这份情我得还。所以,真要是夜照司找你的麻烦,你也不用想着去扛什么,全都推给我好了。我这个青州甲子,还是能扛住的。” 吕周默然不语。 陈长安跳下马车,问道:“要不要歇息一晚?” 中年道士闷声答应下来。 扫视了眼,客栈不算多大,上下不过两层,门上挂着个福来的招牌,名字平平,字体稀松。 小二听得马声,殷勤地跑过来,看了眼浑身湿透,依旧有着股吓人气势的陈长安,赶忙将他迎进屋内,至于那个满身泥浆的道士,他也不敢阻拦。 等将两人迎进去后,他在一旁牵着马车,往后院马厩走。 客栈内,许是风雨夜,楼下并无酒客,唯有一位坐在柜台后微微打盹的中年妇人。 听着动静,徐娘半老的妇人睁开一双星眸,见着当头进来的陈长安,先是一惊,再看向他身后跟着的落魄道人,眉头轻轻蹙起,眼眸竟是有些发红。 陈长安狐疑回看了眼吕周,这位中年道士原本气息萎靡,此刻却是强撑不动,腰杆挺得笔直,带着几分底气道:“孙掌柜的,两家最上等的客房,备好热水,两套干净的衣服,再要你亲手烧得雪鱼。”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声音小了几分,“算了,这般天气,不必那么麻烦了,下点素面就行。” 他说着,看了眼陈长安,见白发公子并未出声反对,这才又加了句,“慢点也没关系。” 陈长安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第131章 怪胎 掌柜的领着两人到了楼上最好的厢房后,盈盈一别,转身下楼,除去方才微红的眸眼外,脸上再无半点异色。 陈长安看了眼神思不属的中年道士,揶揄道:“这就是你让我来这家客栈的用意?” 吕周尴尬笑了笑,小声辩解,“公子,她家是真的好。” 陈长安打开房门,问了句,“人好还是店好?” 吕周看了眼楼梯,见她早已走远,才小声道:“都好的。” 陈长安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吕周却似打开了话头,也没急着进屋洗刷,嘴角含笑道:“公子,她家真的很好,做的菜好吃,价格也公道。你要不信的话,明天可以去旁边问问,看看孙福娘的福来客栈是不是京都最好的?孙福娘人也好,心底善良,乐善好施,又最是温婉淑良……” 吕周几乎将这辈子所知道的词语都形容在她身上了。 陈长安打断他,问道:“你这么中意她,怎么不说?” 吕周忽然泄了口气,轻叹了声,“我年轻的时候没得修为银钱,可不敢去说,怕耽误了她。这一怕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年春来寒往,我也看过不少人,遇见过不少事,可心中还是觉着她最好。但这些话都不会跟她说了,年轻的时候是怕她过得不好,如今是怕连累了她。公子,今晚要不是你在这,我都不敢跟她说那么些话的。” 陈长安默不作声,转身回屋。 吕周在他身后问道:“公子,你也是有喜欢的姑娘吧?可别学我,年轻的时候一怕,半生就蹉跎了。” 陈长安恍若未闻,关上房门。 屋内灯火飘摇。 一桶热水放在屏风后。 陈长安摘剑脱衣,泡进水里。 一直紧绷着的身子,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这一刻,他既没去想当归剑斩七品时的细枝末节,也没去想白甲银面的虚张声势,他只是想着吕周的话,自问本心,他心里有念念不忘的人么。 那日通真楼神魂入得符篆时,面对几若将他碾成碎末,他也不肯下跪的神雷,曾见过一袭红衣身影。 所以陈长安心底便天然对着离州大红衣多出几分亲近。 他也曾偷偷想过,有没有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可能,陈太平也是在意他的?明知道这个念头,太过不知天高地厚,六千里路,却还是小心试探着,斗智斗勇,乐此不疲。 可今日面对那袭红妆阴物,陈太平硬生生挡下他那一剑时,他便是明白,在陈太平的心里,或许有自己微末的影子,但也不过是她家公子的皮囊表相罢了。 他想着,身心放松地靠在木桶上,闭上眸子,前尘往事,尽数回转心间。 最后他轻笑道:“果然,井中蟾蜍活着都不容易,哪里还能有什么喜欢的人呢。”他说着,复又睁开眸子,望向空荡荡的屋顶,好似能透过头上的瓦片,看向外面的雨夜一般,低声问道:“蟾蜍配木偶么?” 算算时间,好像明日就是青冬说的日子了。 泡好澡,陈长安换上掌柜的准备好的衣衫。 比起他那套名贵的玄黑华服,这件无疑要素雅简朴的多。料子也算不得多好,许是孙福娘自己的手艺,样式倒还不错,穿着也还合身,陈长安便懒得再去用气机蒸烫自己那套了。 走到屋中,屏风外是一张圆桌,桌上一壶茶水。陈长安伸手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滋味尚可。 此时有小二在外敲门,等到陈长安应允后,方才牵马的小二端着托盘,盘内一碗素面,一碟小菜。 陈长安想起先前去云谷时,曾花了一百两银子,点了两碗面。可惜陈太平口味刁钻,白白浪费了他五十两银子。 吃完孙福娘亲手煮的素面,陈长安招呼候在外面的小二进来,嘱咐他收拾好碗筷后,再寻一副笔墨过来。 小二手脚伶俐,不一会儿,就找齐陈长安要的笔墨纸张,满心欢喜接过半两银子的赏钱,忙不迭地替他磨墨,等到陈长安点头示意后,躬身退走。 陈长安没去多想,伸手将宣纸铺展在桌上,在识海里回溯了下,夜照司铜面黑甲上的所有纹络,便在记忆里一点点铺展开。 他略一犹豫,便开始在宣纸上慢慢勾勒。 笔锋点触,起初还无任何异动,等到陈长安勾勒出黑甲上大半纹络时,泥丸宫内神识晃动,便是没有动用任何气机,也觉着窍穴内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灵力,瞬间消耗大半。 体内气机松动,宣纸上的绘制一半的纹络无火自焚,寸寸燃尽。 陈长安吐了口浊气。 心知自己是急了。 符篆纹络,勾勒临摹在识海中是一回事,真正落笔成纹又是另一回事。这种三品真君才能涉足的玄妙境界,他区区一个九品就想染指,无疑是难如登天。 再者,世间符篆无数,极少有仅以一纸就能承载得住的。真要算起来,便是连山的河图、洛书,修迷楼山的三藏真经,都已不在世俗纸卷行列。 陈长安此时眼界尚小,识不得厉害,妄图以普通纸张以载符篆,要是被外人知道,绝对会啐他一口,骂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天高地厚的陈长安此刻孤身一人,少去许多掣肘,就要随心所欲的多。 他不再强求画出符甲上的纹络,退而求次,将先前在通真楼里勾勒的符篆,一笔笔刻画。 但即使是最简单的第一层符篆,陈长安最多也才绘制到最后一笔,之后无论再如何勾勒,依旧无法成纹。 一连烧去几张之后,陈长安晃了晃有些发酸的脖子,凝神静气,仔细揣摩。 他想起先前曾在黑甲之上,见过那些纹络的节点。 陈长安眼界狭小,并不懂得世间符篆是何种道理。他唯有一颗剔透心思,能于细枝末节中揣摩推敲。 他心底隐隐猜测,或许这些节点,类似于体内窍穴一般,每一节点便如一窍,纹络便是经脉,用以勾连窍穴气机,形成周天运转。 与修行稍有不同的是,体内点窍越多,灵力越是雄浑,例如他点窍三百六十五,九品气机却已不输寻常八品,便是七品,真正放手一搏,也有着不小的把握。而符篆上,节点越多,灵力转化时的停顿也便越多,也便最为薄弱。先前他生生用手掌拍碎那具符甲,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陈长安想着,再仔细回想当初在通真楼勾勒的符篆,那时候他只在意其中纹络笔画如何,并未注意到其中气机流转的节点。 他细细思索,闭目回照,无数的纹络在识海里散开,一个个篆字露出本相,横撇勾捺,气机流转间,何处停顿,何处流转,渐渐清晰。 他感受到空气中一股玄妙的力量在慢慢汇聚。 陈长安心无杂念,所有的神念落在手中笔上,窍穴内气机运转,笔锋走动,意随笔走。 一道纹络落在纸上,神意流转。 四周无数的灵力开始汇聚,滂沱大雨的屋外,雷声炸动。 陈长安念想俱忘,手中笔走龙蛇,停顿流转皆与识海中的符篆,别无二致。 轰隆! 窗外惊雷炸在耳边。 陈长安不管不顾,气机流转,神念落下,手中最后一笔慢慢落下。 轰隆隆! 惊雷滚滚。 符篆成纹。 静静地烙印在纸上。 陈长安看着纸上那枚他亲手临摹出来的符篆,与他识海里那枚,还是相去太远了。 陈长安有些遗憾,叹了口气,继而又有些释然,摇了摇头,“这才对嘛。” 要是他以区区九品就能画出符篆来,那也不现实了些。 他又不是离州公子,没得那个可能。 他想着,伸手将纸张放在火上,点燃烧尽, 心无旁骛,陈长安开始静想观坐,悟剑修行。 福来客栈,正守夜的小二,在陈长安烧去符篆的瞬间,心有所感,抬头朝他屋子看了一眼,那双眸子里隐有火光,他神色变了数变,最后低笑道:“真是个怪胎啊。” 第132章 山不见我,我去看山 第二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的京都,已然放晴。 已恢复不少的吕周,一大早就过来辞行。 陈长安没有多留,掏出一张百两银票,不顾他的阻拦递给他,直言一事归一事,再嘱咐道要是真遇上了夜照司的不必强撑,便让他去了。 吕周下了楼,孙福娘已在店中,没有说什么,只点点了头,抬步离开。 孙福娘看着脸色惨白的中年道士慢步而走,眸光一动,嘴巴嚅动了下,到底没说出什么体己的话来,只将柔软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一直送到门口。 局外人陈长安站在楼上,摇头叹息了下,没去多说什么。 用过早膳后,体内气机已恢复巅峰。 昨夜一战,陈长安曾盘点其中得失。 李道昌遗留的剑气全部耗尽,暴露当归一剑,无疑是失去了一大底牌,但也不是好处全无。至少当归,如今已切切实实触摸到了剑意门槛,只要再往前走出一步,便可登堂入室,由意入道,再去想当初心心念念的一剑横贯三千里,也略微有了那么点可能。 最紧要的是,他从那具破碎掉的符甲上,窥到了符篆的些许奥意,这才是最大的意外之喜。 陈长安喝完米粥,又在屋内小坐了会,少去大红衣的每日神出鬼没的一剑,难得放松下来。 也没去练剑修行,陈长安闲坐屋中,手指敲打桌面,一时颇有些无事可做。 好似今日是宋青瓷外出的日子了,可惜,并不知她是去哪。 在离州驿馆,陈长安指望着大红衣的庇佑,就没有去问。 他那时嘴上说着没忘记跟宋青瓷说过的话,但并不打算过去。他这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确实惜命的很,宋青瓷这种大麻烦,当初沈苑时,楚沐风为了她摆下的阵仗,他可是一点都没忘记。 可昨日见过那袭红妆阴物之后,神魂某处裂开,他心中便是有了明悟。如他这种人,再怎么委曲求全,小心谨慎,也是活不长久的。剑斩五品后,满头白发,如今更是一副早夭之相,自知时日无多,活着,便需得快意些。 只是,他如今再打算去找宋青瓷,看一看这只活得并不开心的木偶,却发觉,已无处可问了。 陈长安想了想,世间之事,果然大多都是求不得的。 起身提剑,陈长安打开房门,此时楼下已有了人声,说的都是近些时日京都里的大事。 最多的还是绕到三十五州乾榜入京,那条春簪河上的风流韵事上去。哪州的甲子登了花船,哪州的一连三天不走,夹杂着玉人吹箫、后庭赏花的荤腥段子,说得唾沫横飞,津津乐道。 小小的客栈,这些话,自然是说给掌柜的听的。 福来客栈的掌柜,虽说徐娘半老,但那张脸越看越有韵味,再说这种虎狼年纪的女人最是知晓如何取悦伺候人,兔吮臀动的风情,绝非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小丫头所能媲美得了的。 这些人,多少是起了将她压在身子下的心思,因而尽挑些荤腥的说,指不得这位掌柜被说动了春情,就能得偿所愿了呢。 孙福娘坐在柜台后,眉眼低垂,明明已为过人妇,识得春情,可此刻听着那些话,却还是耳尖微红。 楼上人陈长安听了点,佩剑而下,一身气机显露。 方才还在信口开河的酒客,眼见着他下来,不由得渐渐止住声音。 来这座客栈的,在京都不过是小有身家,勉强知晓些京都逸事,大多九假一真,说出来就是图个乐子,或许藏着些撩拨人的小心思,但都极有分寸。 这些人,眼力自然极好,一眼就能瞧出陈长安的不凡来,那张脸当然是平生仅见,可让他们小心翼翼的,是白发公子佩剑行走的气焰,那是非豪门大族,绝对蕴养不出来的堂皇贵气,每走出一步,都声威煊赫,好似踩在了他们的心尖之上,让人胆颤心惊。 哪里还敢胡乱言语。 陈长安不理众人,直走到耳尖微红的孙福娘跟前,摸出银票结账。 临走前,他说了句,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能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吕兄方才说了,这家客栈有什么麻烦的话,可以找他。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找我。” 孙福娘抬起眉眼,看向陈长安,星眸里猛然绽出一抹光彩。 那个人,终于肯说出这种话来了? 她眼眶微红,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陈长安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等到陈长安走后,客栈内才略略恢复了点声音,却再无一人敢继续方才的话题,更不敢去撩拨孙福娘,有着陈长安的那席话,所有人都只得将那些小心思尽数熄灭。 陈长安佩剑行走,第一次真正走在这座繁华雄城内,少去许多杂念,停停看看,炊烟叫卖,琳琅满目,满是烟火人间的气息。 走了一路,已是晌午,陈长安随意买了点吃食,京都的物价比宛平府要高出太多,两个馒头都要五文钱,果然居不大易。 馒头吃去一个,陈长安停下脚步,转身回看,一身红裙佩刀的李渔正不紧不慢地跟着身后,见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这位武周权势最盛的公主殿下,笑靥如花,并不上前,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转身离开。 陈长安对李渔的动作摸不着头脑,也懒得理会,这种大麻烦,还是少沾染点为妙。 以色娱人,多半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他可不觉着这位公主殿下,是对自己动了真心。毕竟他这种草芥蝼蚁,除去这张皮囊表相外,可是什么都没有。至于唯一能拿出手的甲子,还是当初宋青瓷和夏妙嫣从大红衣手上买的,当不得真。 陈长安摇了摇头,啃着手里的馒头,继续往前。 转了个街角,走出几步,一辆四匹骏马拉动的马车,缓缓走到身边。 陈长安的心,忽然跳乱了一下。 他握住手中半个馒头,慢慢朝马车看去。 装饰豪奢的马车上,青冬冷脸坐在前头。 两扇雕花木门内一道清幽幽的声音缓缓响起来,“我呀,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山不见我,我去看山,水不逢我,我去遇水。” 她说着,轻声道:“你不见我,我便来见你了。陈甲子。” 第133章 情不知所起 陈长安迎着青冬森冷的眼神,将手里的馒头点滴咀嚼干净,吞咽下去,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开口道:“你下来。” 青冬身上气机瞬间涌动而出。 杀机毕露。 陈长安怡然不惧。 两扇雕花木门猛然打开。 宋青瓷身着青白色精美长裙,眉心描有花钿,以朱笔勾勒,状似落梅,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起初一脸欢喜。 等妩媚的眉眼看过来,落在陈长安满头白发时,脸上神色一凝,娇艳的美眸,微微有些发红。 青冬冷脸将绣梯放下。 宋青瓷提着裙摆走下马车,在他面前站定。 眼眸中碎光点点,便有着无数个陈长安浮现。 有他在道学宫里,端坐不动时的静心;有他刻意疏远时的小心谨慎;有那日在马车上,面对青姨时的战战兢兢;有他说出私心野望时,声色不动。 最终都变成眼前微微有些模糊的脸,依旧还是那么出彩,只是人已白头。 宋青瓷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她不是宋红鲤,没什么大本事,观不了星象,望不得气运。 在京都道学宫也好,青州道学宫也罢,修行上她一直没什么天赋,也提不起什么太大的兴致来。 她便是如此,心里对这个世间并无多少爱意。 一直以来,她都被家里当做提线木偶一般,牵线提引,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不许有丝毫僭越。 唯一出格的一次,便是她一脚踹下觊觎她身子的徐家表哥,当时那位徐家纨绔在莲池中扑腾挣扎,破口大骂,说了一大通污言秽语,无非就是娘亲已经给她相好了这门亲事,她跑不开,躲不掉,不仅要将她压在身下,还会肆意羞辱,等哪天玩厌了,再送给其他人。 她当时也没怎么生气,只是笑意妩媚地看着他,可笑着笑着,就觉着照在身上的阳光真是冰冷。 那天之后,她第一次跟娘亲发了火,后来娘亲让青冬带她出去走走,沿着白薇殿下走过的路,一路往西。 娘当然知道她想做白薇,想做那个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遵从本心的人。 可惜,她不是宋红鲤,天资不行,气运不够,撑不起家里的千年基业。说是嫡出贵女,只不过是家里养的一只提线木偶罢了,身上的线相隔六千里,依旧还是一丝不断。 她那个时候对陈长安,其实也并无多少真心。 无非是觉着他皮囊足够出彩,又足够的自制谨慎,还有着不小的私心野望。 于是就指望着他能够出彩些,再出彩些,好向家里证明自己的眼光并不算差,就算和宋红鲤争那个家主的位子,她坐在上面,也不见得就会将整个家族带向深渊泥潭。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印上胭脂后,心里就记挂上了陈长安的影子。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知觉。 看书的时候会想他,吃饭的时候会想他,落雨天想,微风天想,有时候想的多一些,有时候想的少一些,但总是会不自觉地想。 被禁足在家的时候,青冬会带点消息给她。听说他跟离州大红衣在一起时也会不开心;知道他满头生白发时也会觉着难过;他来京都那天,听说大红衣闹出了极大的阵仗,带着他去了离州驿馆,在京都四处闲走,潇洒快意,那个时候她也觉着嫉妒,也觉着羡慕。 宋红鲤跟她说,年少生白发,已是早夭之相。就算她眼光再好,也看不得回报的那天。 她那时就觉着心口一阵阵刺疼,不是怕自己输,而是怕他会死。 以前看过许多话本子,那时候不以为意,后来才知晓,许多事,并不是她所能掌握得了的。 情之一字,向来不知所起,唯有一往而深。 今日三院联宴三十五州乾榜,她当时在御园里并未瞧见陈长安,便不管不顾,让青姨带着她出来了。 青姨到底是疼她的,一路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找到了他。 见山遇水,终得相逢。 跟了一路,见他一个人啃着馒头,在人群中独自慢步,没有去路,好似也没有归途,明明他身边无数的人来人往,却觉着人群中,那个身影孤零零的,一如自己。 宋青瓷一瞬之间千念转过,最终她深深吸了口气,轻轻一笑,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带我走。” 陈长安看着许久未见的宋木偶,此刻的她少去当初在宛平府时的妖娆妩媚,眉眼依旧,却多出不可亵渎的雍容贵气。 陈长安没有动弹,只是看着她,笑问,“你不怕?” 两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会有着无数目光窥探在侧。 宋青瓷不是大红衣。她是京都宋家嫡女,是身上缠有提线的木偶,只要她敢跟着陈长安在京都走上一圈,不消片刻,就会有无数的麻烦接踵而至。 宋青瓷看着他白发下那张沉静不动的容颜,眸中碎碎点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陈长安微有感触,他目光柔软,伸出手摸了摸宋青瓷的头发,笑道:“你还是笑起来,才好看啊。” 宋青瓷任由他手掌放在自己精心养护多年,从不曾被任何男子摸过的头发上,闭上眸子,停了一息,再睁开眼睛,那双狐媚的眸眼带着勾魂摄魄的妩媚,看向陈长安。 她果真如陈长安所说,脸上慢慢浮出一抹笑容。 陈长安哈哈大笑,松开手掌,定定地看着她,“你要的那些嫁妆,我可给不起。” 宋青瓷脸上笑意妩媚,她拉起陈长安的手掌,慢慢贴放在脸上,轻声道:“我也只有我自己。” 肤如凝脂,温软滑腻。 陈长安再无多言。 不去理会青冬杀人的眼神,不去理会四周窥探的视线,不去理会神魂里那点滴生长的东西,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愿去理会。 年轻的时候,遇上这么一个姑娘,她明明满腹算计,知晓利弊权衡,也有着不俗的御人手段。可她为了你,愿意舍弃一切,哪怕明天就要死了,她也就是想陪在你身边,只想跟着你,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张狂大笑,一把拉住宋青瓷的柔夷,看了眼神色戒备的青冬,转眼对宋青瓷笑道:“跑。” 第134章 口舌之争 说跑就跑。 宋青瓷紧紧抓住陈长安的手心,由他带着,一路奔跑向前。 她不管去路何处,也不去想归途何方,满心眼里只有身侧的白发男子,心底是一股从未有过的知觉。 好似是小时候背经文一字不差,祖父点头示意时那种雀跃;又好似是与宋红鲤对弈,苦思冥想后终于下出一记妙手的得意;又好似听见他来了京都,自己夜不能寐时的那种忐忑。 宋青瓷忽然有些傻傻地想,要是,要是能够一直这样跑下去就好了,跟在他身边,什么也不用去管,什么也不用去想。 一路上兜兜绕绕,各色的目光从旁边一闪而过。 宋青瓷满心欢喜跟着他。 一直跑,一直跑。 拐过几条长街,走过几个路口,转进一处幽深的巷子里。 甩开了所有的视线目光后,陈长安终于停下脚步。 他一停,宋青瓷也便止住了步子,站在身边。 两人都有着灵力气机护持,即使一路长跑,也并不觉累,便是连汗水也未流下一滴。 陈长安转眸看了她一眼。 眉眼妩媚,脸上一片酡红。 他微微一笑,松开手心的柔夷,领着她随意在幽静的巷子里走着,边走边说道:“宋青瓷,我先前是想去找你,可惜并不知道去哪里找,于是就没去了。实话实说,在我心里,我们最开始不过是彼此算计罢了,你要我取得甲子,是为了向家里证明你的眼光手腕,我则无非是觉着或多或少能从你那里借点势。只是啊,我确实没想到你会过来找我,还敢跟我一路逃走。” 宋青瓷妩媚的眉眼光芒流转,轻声道:“我也没想到啊。我以前看话本子,一直觉着那些世家小姐,怎么会为了一个落魄书生而不管不顾,明知是飞蛾扑火,也甘愿如此?那时候以为是读书人聊以自慰的杜撰,如今却是有些明白,世间情之一字,确乎不可以常理揣度。” 她说着,停下脚步,妩媚的眼眸里满是希冀,她微微仰头,看着陈长安,说道:“我不要那些嫁妆了,陈长安,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想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陈长安苦笑了一下,“我先前听过一个中年道士的故事,他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姑娘,可是没得银钱修为,怕给不了她好日子,一直不敢去说,这一怕就是三十年。他告诉我,年轻的时候不说,就要蹉跎半辈子了。可是啊,他还有三十年的时间可以去心心念念,而我,活不长久了。” 陈长安认认真真地看着宋青瓷,无喜无悲,第一次袒露心迹道:“我活不长久的,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死。” 宋青瓷目光娇媚,如有所料,柔声道:“陈长安,你活一个月,那我就陪你一个月,你活十天,那我就陪你十天。你要是明天就死了,等你死后,那些欠你的,我便一个一个去杀。你放心,我虽然天资不够,根骨不行,但这个世间,杀人的方法有无数种,我总是要杀够那些人,才肯安心下去陪你的。” 陈长安慨然一叹,“何苦?” 宋青瓷摇了摇头,慢慢靠近他。 陈长安个子比她要高出不少,她仰头看着他,轻声道:“不苦,你不是说过的么,蟾蜍最是配木偶。” 她说着,那双狐媚的眸子露出一抹神采,踮起脚尖,不断贴近他,妖娆笑道:“我还记着当初你说胭脂滋味不错时,我让你拿下甲子的话呢。” 她说着,红唇凑近,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陈长安的嘴唇,眼眸里满是勾人的魅惑。 这一刻,陈长安三千六百种烦恼尽数放在脑后,一把拉过宋青瓷,贴在怀里,看着她那双魅惑又决绝的眸子,猛然低头,对着那双红唇就啃了上去。 那日说过要教教小娘子什么是口舌之快。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许多事情,半分不曾忘过。 宋青瓷娇躯微颤,脸颊瞬间通红,眸子却不肯闭上丝毫,定定看着他的漆黑的眸眼,喉咙里发出欲拒还迎的娇喘声。 津液生香。 盏茶之后。 饶是有着灵力气机护持,宋青瓷也觉着舌尖生疼,她轻嗔薄怒地贴在陈长安怀里,神色古怪问他:“你是不是跟什么人学过?” 陈长安按捺住方才被勾动起的欲念,不再去说这个容易走火的话题,开口问道,“你真不回宋家?” 宋青瓷媚眼如丝,低声道:“今晚不回。” 陈长安心头火起,几若破功。 赶紧再换个话题,问道:“今天是有什么事么?你怎么出来了?” “三院联宴,说是请三十五州乾榜,我先前看了一眼,却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大多是些勋贵子弟罢了。家里让我出来看看,我没见到你,觉着无趣,就跑掉了。”宋青瓷一五一十道。 陈长安哦了一声,松开怀中美人,伸手将她胸前有些褶皱的衣服捋了捋,带着她开始往回走,“我好歹也是一州甲子,竟然不请我。” “青州谢元佑和金无咎都在。”她说着,看了眼陈长安的声色,道:“你的帖子肯定也是有的,估计是陈太平没给你。我当时问她,她都不理我的。” 离州大红衣一直都是清冷的性子,极少理会他人。 陈长安知晓宋青瓷这么说的目的,也没去拆破她的小心思,笑道:“看来离州驿馆那位驿丞,天天公子叫着,却也是靠不住的。” 宋青瓷认同地点了点头。 “算了,那位大红衣咱们招惹不起,就不去想了。”他说着,步子猛然一停,握住腰间玄离,气机流转。 小巷外,青冬正一脸寒霜地看过来,满眼杀机。 五品化婴境。 陈长安需得压榨神阙内那枚符篆,才可能剑斩的存在。 宋青瓷也朝那边看去,笑道:“青姨。” 几乎是看着宋青瓷从小到大的青冬,见着她的神色,不知何故,眼眶竟也有几分湿润。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小主这么开心的笑容了。 青冬心底幽幽一叹,身上气机收敛,看着握剑而立,气势愈发沉静的陈长安,冷声道:“你还真不怕死啊。” 第135章 座席 陈长安当然怕死。 可最怕死的他,如今已是时日无多了。 他不去理会青冬的话,而是转头对宋青瓷说道:“走吧,去宴会看看。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估计宋家快要坐不住了。” 宋青瓷摇了摇头,一脸不愿。 陈长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你先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放心,我虽然做不到河图登顶,但眼下却是可以帮你立一立威风,证明你的眼光并不差。” 不管宋青瓷摇头拒绝,陈长安带着她直接走到巷口的马车旁。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关上雕花木门,里面的设施依旧。 陈长安看着过去煮茶的宋青瓷,恍若隔世。 马车走动。 车内人一时无语。 等到喝完宋青瓷奉过来的雀舌时,她忽然拿起桌上一块点心,看向他,身子微微前倾,隔着小桌递给他。 妖娆的脸上,笑意勾人,媚眼如丝。 如同当时。 当时尚是年少,如今却已白头。 陈长安不去看她手中点心,笑了一下,当初面对五品境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去想去做。 眼下,却是不同了。 他右手按剑玄离,起身,走过小桌,靠近宋青瓷,轻轻一推,狐媚勾笑的宋青瓷身子便酥软在地。 唇舌搅动。 身后青冬灵力涌动,如刀锋利的实质气机,透过雕花木门,直指陈长安。 陈长安也不拔剑,气机流转,右手隔鞘画圆,起势守拙,三尺大圆,一道接一道,抵挡住青冬留了余地的气机。 他看着宋青瓷几欲滴水的眼眸,左手探囊入怀。 轻拢慢捻抹复挑。 宋青瓷狐媚的眼眸半眯半阖,如泣如诉。 车外青冬气焰暴涨,五品境的灵力再不遮掩,作势就要将陈长安斩于车中。 陈长安心有所感,松开酥软的宋青瓷,骤然起身,面对五品气机,怡然不惧。 玄离起手守拙,天元、万钧、炸雷,尽数收敛,出鞘便将是当归。 便于此刻,瘫软在地的宋青瓷开口道:“青姨。” 青冬气机一滞,许久,她才隔着木门,低声道:“陈长安,你要是真念着小主的好,就离她远一点吧。你自己活得不快意,临死前,非要别人也不开心,才肯罢休吗?” 陈长安冷笑一声,“你要是念着你家小主好,又何必拿出那些大道理来压我?便是你们指的路,就是青瓷该走的?” “人心向来险恶,我们总不会害小主的。” 陈长安重新坐回宋青瓷身边,也不知是对宋青瓷还是对青冬说的,他眸光沉静,并无多少喜悲,问道:“做一只木偶便是好的么?” 宋青瓷拉过他的手掌,贴在脸上,静静地感知他的温度和喜悲,并不言语。 青冬再不多话,马车走动。 半个时辰后。 马车终于到了一处高门大宅。 门口两尊白玉蹲狮,两侧兵甲林立。 陈长安和宋青瓷走下马车,能清楚看见朱门上方一块鎏金的门匾,上书天下甲第四个大字。 字体苍劲,气势磅礴。 门口的守卫识不得陈长安,但认得出宋青瓷,不敢阻拦,立即放几人进去。 跨过极高的门槛,走入门内。 院内不合常理,入门就是一方望不到边际的莲湖,湖上荷花万朵,花开正艳。 两侧是望不到头的连廊,一直通向远处,开阔的连廊上每隔几步,就有周身甲胄的精锐士卒,默默拱卫。 陈长安起初还觉着天下甲第这个名字取得太过张狂了些,眼下却是觉着,果然在京都敢用这样的名字,绝对是底气使然。 走过连廊,一座大殿赫然在望,殿内隐有人声,宋青瓷说里面多是三院的一些官吏在,有着京都最好的舞姬和酒食。见陈长安兴致缺缺,便领着他继续往里走。 里面青石小路蜿蜒,无数小院错落。 再往里,便是一处极开阔的花苑,苑内树木掩映名花无数,花苑临湖处水榭数十座。 陈长安此时已可听见人声,仔细分辨了一下,有几道声音颇为耳熟。 循声而往。 走得片刻,便见得一群或锦衣玉袍或花枝招展的年轻乾榜,分座在席。 主位上分座三人,当中的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何书言。 陈长安和宋青瓷都是极为惹眼的人物,一步入其中,自然引得无数人侧目。 宋家嫡女何书言当然识得,也曾托过中书院两殿学士帮自己儿子提过亲事,可惜宋家高门大户看不上眼,也就算了。当时传闻跟徐家有了姻亲,眼下看来,无非也就是个托词罢了。 毕竟这位宋家贵女,是跟在一个陌生男子身边,神态间,尽是小儿女姿态。 他有些狐疑,还未询问。 便只见得腰佩两柄长剑的白发,走上前来,轻悠悠地问道:“听说今日是三院联宴,宴请大景三十五州乾榜。” 何书言点了点头,正欲问话。 陈长安却根本不给他开口机会,声音蓦然一沉,冷声问道:“怎么我这个青州甲子,却是不曾被宴请?难道青州道学宫的甲子,就不是甲子了?” 他右手搭剑玄离,周身气机流转,来势不善。 何书言浸淫官场大半辈子,能以一介布衣,摸爬滚打,做到六部尚书的位置,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一样也少不得。 他自然一眼就瞧出这位年轻白发是来找事的了,听得他搬出青州道学宫来,心底稍松了口气。 道学宫名号足够,可今天在这座场上,算不得什么。而且他也听说了,青州道学宫的甲子,是仰仗着离州红衣的一介市井小民,并没什么可怕的背景。 这样的人,不必太过小心。 正了正神色,何书言酝酿说辞,打算和个稀泥,将此事揭过去。 却不料,陈长安不等他开口,扫视一眼,直接走到左侧首位,那里端坐着一名气质稳如山岳的年轻男子。 陈长安直视着他,开口道:“京都道学宫,苏牧?” 苏牧一手持杯,淡淡看着他,“陈长安?” 陈长安点了点头,直言不讳道:“我也不知道这个座席怎么排的。宫主曾说过,出门在外,不能丢了青州道学宫的脸面。” 苏牧动也不动,“你是要坐我的位置?” 陈长安毫不遮掩,手按玄离,点了点头,“我觉着这个位置比较好。” 两股气机轰然升起。 右首位大红衣望向白发,眼眸微微有些恍惚。 第136章 讲道理 场中两股气机炸开。 陈长安和苏牧彼此不动。 身后有人喝骂出来。 “陈长安,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区区一个青州甲子,也敢在这里放肆?” 说话的是柳州甲子冯玉学。 他清楚陈长安不过是草芥出身,不知怎么得了白薇殿下的垂青,给了八个字评语,这才有着如今的声势地位。 他私心里觉着,陈长安不过是仗着一张皮囊,靠着女人才得以上位,算不得什么本事。 冯玉学一直以来,都想将陈长安那张皮囊踩在脚底下,看看到时候,这个一无所有的甲子还是不是这么傲气,看看到时候,离州大红衣、齐州齐萱萱,眼里还有没有自己。 他想着,又看了眼那张妖娆容颜,默默加上了个宋家宋青瓷。 冯玉学话音一落,随即便有声音笑眯眯道:“陈长安,就算你是青州甲子,也得守这里的规矩,否则徒让他人看了笑话,说不得还会骂一声我们青州不知礼数。” 身后第二排的金无咎笑脸喜庆。 “陈长安,你可替代不了青州的脸面。”谢元佑坐在他身边,见着宋青瓷是跟他一起过来,脸色愈发阴沉。 陈长安环顾四周,按剑玄离,嗤笑道:“还有没有人要说什么的?” 锦州宋守濂声音平静道:“陈甲子,青州道学宫并不如何。苏兄坐在那个位子我是服的,可要是你去坐,我便是一百个不服了。” “就是。” “年纪轻轻满头白发,陈长安,你都命不久矣了,还这么张狂?” “甲子罢了,在座的,谁又不是一州甲子?你当真以为这个名号,唬得住人?” “区区草芥,你的甲子怎么来的,不要以为外人不知。你要是能赢过离州殿下,我便是让你坐在首位又如何?” “啧啧,他要是能赢离州殿下,方才就要殿下让座了,怎么可能去找苏甲子。” 三十五州甲子,不说尽数在席,也已有了大半。 满座朱紫华衣,极尽挖苦嘲讽,尖酸刻薄。 除去冷眼旁观之人外,便无一人肯为他说话。 原本还有意和稀泥的何书言,看了眼旁边两位的神色,见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袖手旁观,不去理会。 甲子对甲子,由得他们自己争一个道理去。 陈长安看了眼宋青瓷,见她神色担忧,对她摇了摇头。 窍穴内气机开始坍缩,右手玄离剑鸣,他将目光落在苏牧身上,声音却是对着满座甲子道:“我一直觉着,这世间最大的道理,是拳头讲出来的。既然你们要讲这个道理,那便讲讲吧。” 讲道理的陈长安玄离瞬间出鞘,三百六十五窍坍缩的灵力凝于剑中,一剑天元,直刺苏牧门面。 京都道学宫号称大景第一等,苏牧能取得甲子名号,除去身后的背景势力以外,还因着自身的天赋根骨。 他很小的时候就已觉灵,入了道学宫,更是一直跟在宫主身边,由宫主悉心指点。武周李渔殿下入得京都来,世人都在说她曾点窍三百处,曾是九品无敌,可却没人知道,他点窍三百一十五,灵力气机那时便可硬撼一般八品。 等到他贯连窍穴,入得八品后,一点点打熬,如今已连正经十条,奇脉五支。要不是想着再多打磨些,让体内周天运转更快,他完全可以凭着灵力堆积,破入七品筑蕴境了。 至于陈长安? 他只知道这个青州甲子被白薇殿下评了八字,之后一直跟在离州红衣身边,极少出手。想来是怕漏了底细,并不敢妄动,大抵修为平平。 没料到,这个白发竟然要来跟他讲道理。 那就讲讲道理好了。 手指瞬间拈动一百零八手。 杯中酒起,浮于空中。 顿如飞剑,剑射陈长安。 两剑遇于半空。 两股浑厚的气机相撞炸开。 一道无形的涟漪,以两人为圆心,朝着四周扩散开去。 场中甲子纷纷鼓动气机,用以抵挡。 天元之下,苏牧咦了一声。 陈长安并无多少意外,回转剑势,气机回转坍缩一百零八转,再度朝苏牧刺出一剑。 一剑万钧。 被两山捏着鼻子评为攻杀天下第一等的太平剑经,自然远非寻常剑法可以媲美。 陈长安又走的是一条以剑势求术,用术入意,由意悟道的羊肠小径,更得寻求每一剑招都需有着数倍于人的威力。除去当初一手守拙外,陈长安后面的几手剑招,几乎都是倾力一击的架势。 随着不断体悟打磨,陈长安如今再施展当归,也不至于力竭,可每一手剑势中,那种只此一剑的气韵,却是依旧。 明明周身气机盈盈有余,陈长安此刻的万钧,施展出来,依旧好似,一切只此一剑。 一剑过后,便是生死。 苏牧眉头大皱。 原本以为一个离州大红衣得剑道就足够头疼了,却没想到,这个白了头的陈长安,也根本不遑多少。 面对陈长安系万钧于一剑的剑势,他再不敢托大不动,瞬间起身,手指一息之间动弹三百六十手,一座座水墙拔地而起,挡在身前。 万钧势无可挡,水墙瞬间散去一座又一座。 苏牧此时已是脸色凝重,他一边以气机支撑水墙,抵挡陈长安手中的玄离剑势,一边再度拈指,场中无数酒水浮起,凝于空中,点滴成剑。 陈长安看向苏牧这手,哂笑一声,“道法,你当我就不会么?” 右手万钧依旧前刺,左手却是单手拈诀,瞬动一百零八记手印,同样御起无数酒水浮在周身。 回想昨晚黑甲铜面串珠成剑,陈长安心意微动,隐隐触摸到了点第六手剑势的影子,可惜这个念头一闪而逝,陈长安也不去过多强求。 只将所有酒水弹珠为剑,剑指苏枚。 空中两拨飞剑,攻伐厮杀。 一股又一股气机四散炸开。 苏牧越战越愈发觉着骇人,怎么这个陈长安,体内气机悠远绵长的,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正头疼间。 陈长安那手万钧,终于势老,停在最后几道水墙前,再也无力为继。 苏牧刚刚要松口气。 透过水墙,明显看见几尺外,陈长安嘴角勾起的笑意。 他心中警铃大作,手指瞬间拈动四百手,不去管空中攻杀飞剑如何,起势凝诀,一身气机流转,一道巨型水珠笼罩周身三尺,碧光游动。 一切不得近身。 陈长安手中剑势已成,三尺内,尽起炸雷。 九百颗青雷,轰然炸开。 没入水珠,声威绝伦。 第137章 谁第一个 青雷游离于水。 轰然爆裂。 可怜苏牧贵为京都第一等,一身本事堪堪使出几分,便被陈长安毫不讲理的炸雷,炸的倒飞出去,跌落数丈。 陈长安玄离回鞘,不再看苏牧,而是悠然站在场中,望向神色凝重,一脸戒备的各州甲子,笑问道:“还有谁要讲道理?” 慑于炸雷威势,一片噤声。 “陈长安。” 爬起来的苏牧一声暴喝,八品通幽大圆满的气机冲天而起。 “仰仗符器之威罢了,算得什么本事。”宋守濂见着苏牧还要出手,紧随着出声点破陈长安剑势古怪。 世间符器,至少也需得三品神游真君才能制作,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场中乾榜,大多只有一件贴身符甲用以保命,符器尚且难得,更何况于符剑。 自那位离州主人之后,剑为百兵之首,自此符剑尤为难得。 “有本事松开符剑,以道法对道法。”冯玉学看了眼齐萱萱流动的眸光,心头火起,也开口道。 谢元佑和声道:“宫主赐剑给你,可不是让你来坏规矩的。” 陈长安撇了撇嘴,环顾四周,轻笑道:“这便是你们讲的道理?” 此时苏牧一步步走到场中,气机已至巅峰,手指道法更是拈动六百四十手。 相隔三丈。 三丈内,天落小雨。 滴水成剑。 水剑密密麻麻。 小雨不断,水剑不绝。 “我自修行起,就是第一等。觉灵也好,点窍也好,便是通幽,也不曾输过败过。陈长安,便是你符剑在手又如何?世间大道三千,旁门八百,我自一指破之。” 苏牧起手,水剑随指而动,剑射蓄养气机的陈长安。 “话太多。” 陈长安面对万千柄飞剑,毫不在意。 手中玄离骤然出鞘,出鞘便已是留了余地的当归。 三丈内雨水悬停。 静止一息。 陈长安不用去四周天地灵力,只以自身气机为填充,玄离于水剑中,快速突进。 右首位大红衣看了眼,少去谨慎自制肆意张狂的白发,古波无惊的心底,竟微微有了丝怅然若失的恍惚。 手指紧了紧袖中铜钗,心有所感,她抬眸朝着那抹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去。 宋家嫡女,正远远地看着她。 那双狐媚的眼神里,满是冰冷。 见她看过来,宋青瓷妩媚地笑了一下,无声道:“他是我的了。” 陈太平性子清冷,世间之事,除去夫人和公子外,皆不系于心。从不曾去在意他人如何,可此刻,见着宋青瓷的那句话,心底无名火起,袖中小藏剑鸣一声,三千剑气瞬间喷发而出,一剑挡在陈长安玄离之前。 场中剑气纵横。 当归剑势消散。 陈长安剑势回转,画圆守拙用以抵挡,瞬间退走数丈,眉眼阴沉。 所有一切不过一息。 一息之后,陈长安立在场中,看也不看大红衣,只是问向神色复杂的苏牧,“再讲道理?” 苏牧脸色变了数变。 这个怪胎,不仅气机绵长的不可理喻,剑势也一高再高,完全不知尽头。 他修行至今,同辈之中,不是说没有敌手,中宫那三家,离州大红衣,武周李渔,西魏慕容自在、拓跋般若,这些都是当世最顶尖的年轻一辈,可以不去想,可如今被一个区区草芥出身的陈长安给压着打,心底着实不甘。 除去不甘,也还有着丝丝不可说破的惶恐。 谁都觉着陈长安是仰仗手中那边符剑,可唯有他清楚,那才那几若通玄的剑势,并无多少符剑的作用在。 果然还是宫主说的对啊,世间福缘深厚之辈不知凡几,他一直困在京都,有些坐井观天了。 苏牧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京都第一等的甲子都被陈长安踩下,方才出言的甲字就有些坐立难安了。 礼部尚书何书言可不想见着联宴被搅了局,当即和颜悦色,打了个圆场,笑道:“果然不愧是学宫甲子,这一场切磋下来,看得老夫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啊。都是年少气盛,一时意气之争罢了,说话做事,诸位都不要太过计较啊。” 旁边枢密院的同知枢密院事,以及右谏议大夫此刻也赶紧开口打个圆场,要将此事揭过。 甲子之争,事涉连山道藏的法统之争,比起两山间的香火之争,凶险之处也不遑多少,他们可没得兴趣掺和进去。 陈长安周身气机不收反涨,窍穴继续坍缩炸雷,经脉炸雷,符篆炸雷,起手守拙,转眼便将是毫无保留的当归。 陈长安并不看她,只是问道:“陈太平,你也要讲道理么?” 剑指小藏。 小藏后,大红衣眸光微微黯然。 竟看也不看自己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小藏收入袖中,淡淡道:“不值得。” 陈长安哦了一声。 大红衣都不出手,原本有些坐立不安的众人哪里还坐得住,顿时就要鸟兽散了。 再怎么自负,也得审时度势。 扪心自问,陈长安最后那手吓人的剑意,谁能说就一定抵挡得住? 再不走,留下来跟他讲道理? 不顾三院大人如何挽留,眼下先避过这个风头再说。 陈长安立在场中,环顾四周,笑道:“怎么,我一来你们就要走?这是什么道理?我青州甲子不配跟你们坐一起了?” 玄离剑气煌煌,大有一言不合,即将出剑的威势。 “你妄想一人抵挡所有甲字吗?”冯玉学怒声喝问,意图将所有人拉拢一起。 宋守濂语气不善,“陈长安,仗着符剑压下苏牧,就真觉着世间无敌了?” 金无咎喜庆的脸上,满是笑意,“离州殿下一人就足以镇压你。” “有本事,跟我们一起讲讲道理!”谢元佑出声讥讽。 “陈长安,好好想一想,这么多人,你挡得住么?” 场中甲子二十六,甲字更是百人。 人多势众,何惧区区一个青州甲子。 他们铁了心要搅黄这场联宴,就不信陈长安真敢出手。 陈长安好似真认真地想了想。 手中当归却继续凝势八九分,只差最后一丝。 他终于开口,有些唏嘘道:“实话实说啊,我眼下只能出最后一剑了。这一剑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杀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至于杀谁,在座跟我有缘的不少,我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能看看谁跟我第一个无缘,那就杀谁了。” “别觉着我不敢杀人,你们也看出来了,我这满头白发,命相早夭,反正时日无多,走之前能带走几个,也不算太孤单啊。” 他说着,当归剑势已成十分,比之方才,更要强悍数倍。 他握剑笑道:“来,我看看,谁第一个。” 第138章 我很欢喜 陈长安手中剑势煌煌。 原本要离席的众人,顿时不敢妄动。 场中甲字,无不是身份尊贵背景不俗之辈,自有家中安排好的无数锦绣前程,也最是能审时度势,眼下陈长安仗着那柄道学宫宫主的符剑,肆意张狂,且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都不值得去冒险试探。 今日便是让他,仗着符剑坐在首位又如何? 山试之中,可仰仗不了外物。 众人心念急转,不甘地看了眼陈长安手里的那柄符剑,大多悻悻坐回席上。 “啧啧,都不走啊?那我点名了,谢元佑你走不走?金无咎?宋守濂?都不走啊?”陈长安握剑笑问。 并无一人应答。 冯玉学见他提也不提自己,神色大怒,刚想开口,便见得齐萱萱臻首轻摇,他周身气势一泄,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一息之后。 寂无声息。 陈长安洒然一笑,玄离归鞘,转身走向左侧首位。 一人一剑,冠盖京华。 这一刻,一直藏拙不动委屈求全的陈长安,再无丝毫低眉顺眼的谦卑。 他负手而走,闲庭信步。 无形之中,一股外人无法窥见的气象自他身上蓦然腾出,煌煌之势,恢弘磅礴。 莲湖水底,数万尾锦鲤争相跳出,波澜壮阔。 万鲤朝真龙。 大红衣袖中铜钗攥得紧紧的,心底一个声音,不断在问。 真的是你? 西魏了望无际的青青草原之上,负手前行的白衣停下脚步,心有所感,转身回望东方,面纱背后露出的那双眉眼,似有了然,微有笑意。 京都观星阁最高处。 童颜鹤发一袭星袍的老者放下手中的龟壳,起身,望向陈长安所在的方向,喃喃道:“这股气运,已属当世前等了。” 在他身边,宋红鲤从书卷里抬头,冷冷一笑。 花苑内,眼见着这般景象的众人,神色各异,看向陈长安的目光,就愈发森冷的多。 修行之中,机缘气运。机缘尚可求得,可气运历来虚无缥缈,唯有中宫白家号称可窥探一二。因此才有白薇殿下这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是连山行走,能去西魏那座圣地,一问山高的绝世风姿。 如今陈长安引得万鲤跳动,显然气运在身,这种人,要是不杀死的话,以后可就得被他压在头上,再也翻不了身的。 区区卑贱平民,焉能如此? 陈长安神色不动,他稳稳坐在苏牧的位置上,对宋青瓷招了招手。 边上青冬脸色微变,终究没有拉住欢跑过去的宋青瓷。 无论陈长安以后如何,至少他今日在这苑中,一人一剑,镇压住无数同辈,引动万鲤朝拜的大景象,就足够宋家重视了。 他气象越是弘大,声威越是煊赫,宋青瓷在家中地位,便越是牢固。 毕竟,陈长安可是她的人。 场中人心思各异,何书言赶忙收起之前的那丝小觑,招呼着不远处的奴仆,过来置酒换菜,重开酒宴。 期间不乏跟陈长安遥遥举杯,以表心意。 陈长安倒也不是一味张狂无度,举杯示意,杯中酒尽。 转眸看向乖巧坐在身边的宋青瓷,看出她眼眸里的几分担忧,笑道:“放心,取剑之前,我便是想死,离州那些人也不会让我死的。” 他说着,伸手拈起盘中一颗菩提子,喂给宋青瓷,“我今日出手,固然是要让宋家看到你的眼光如何,也多少是存了点私心,当初大宫主让我来京都,说是让我不要丢了学宫的脸面,还给了佩剑,无非就是希望我能多招惹些是非罢了。我要是风头不够盛,气势不够足,那些目光便不会在意我多少。” “先前呢,有着离州那位殿下在侧,我当然可以不用去顾忌学宫怎么想,可现在不行了,我再不张狂点,想来手中这柄玄离剑,多少就得给我吃点苦头了。” 腰间玄离剑身符篆,微微一亮,旋即又归于寂灭。 “还有林玄机……嘶。” 陈长安声音猛然止住,轻吸了口冷气。 宋青瓷吃下那颗菩提子后,舌尖舔了一下他的食指,继而慢慢勾动吮吸。 眉眼妩媚。 陈长安赶紧收回手指,压制心火。 宋青瓷吃吃笑起来,状似无意地看了眼对面。 对面红衣艳艳,握杯的手,微微有些停滞。 谢元佑、宋守濂这些对宋青瓷爱而不得的,自是瞧见了这一幕,妒火中烧,再看向陈长安,眼神便要更阴冷些许。 市井贱民,也敢染指贵人。 真该死啊。 陈长安心中将那些目光悉数记下,坐了会,有些疑惑地问宋青瓷道:“三院联宴,不会就是如此吧?” “午宴不过是给这些勋贵们准备的,晚上才是正宴。到时候不仅中宫会有人来,就是连山都会派人下来,三十五州甲字,尽数在此,还有武周、西魏的那几位,也都会在晚宴露面的。”宋青瓷尽详尽实道。 陈长安叹了口气,颇有些后悔道:“亏了。” 宋青瓷抬眼看他,似有不解。 “早知道方才就不出手,等到晚上的时候再闹上一场,那不是要比现在的声威更大些?” 宋青瓷妩媚笑了一下,轻声道:“可别,听说武周的李渔殿下最好男色,你要是被她看上了,我可抢不过啊。”她说着,身子贴近陈长安,吐气如兰道:“陈长安,我只能把我自己给你了。” 陈长安手臂能感觉她的斤两和柔软,方才细细体会过,自是如上好的羊脂美玉,温润滑腻。 峰峦幽谷,人间妙景。 心神一时摇曳。 陈长安不是枯坐老僧,七情六欲,皆在心头。 身侧妖娆红颜,对他或是爱慕或是怜悯,自是予取予得,难道便要对她寻谷探幽,倾囊相向? 陈长安轻轻一笑,宽慰她道:“放心,这个世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值得在意的并不多,除去你以外,便是只有边陲,那一座注定无人问津的小墓了。” 宋青瓷其实想问他,离州那袭大红衣呢? 六千里路朝夕相处,那般明艳动人的女子,他就果真一点凡心不动? 要果真不动念,为何不敢看她一眼? 但这些话,她都放在心底,没有去问。 世间上,总有许多事情是不得圆满的。 她心心念的人,如今就在身边,身边只有她一个,那就是知足的了。 她想着,嘴角笑意妖娆,复又低声道,“陈长安,你能这么说,我啊,真的很欢喜的。” 第139章 完璧 酒过几巡,先前被陈长安压下去的氛围慢慢又活络了不少。 陈长安只自顾与宋青瓷说话,对场中其他人并不过多理会。 又坐了半晌,陈长安有些意兴阑珊,便跟何书言告辞,带着宋青瓷四下闲走。 走出一段距离,青冬便靠上前来,对宋青瓷俯耳说了几句。 陈长安耳力极好,隐隐听见家主之类的字眼,五品境凝声成线,想要完全窥听到,除非神识超出对方数倍。 好在宋青瓷听到青冬的耳语,脸色并不难看,陈长安心里隐隐猜测,许是自己方才的作派已经传到宋家那边去了。 果然,宋青瓷走出几步,犹豫了下,还是停在他身前,仰头看他,“我啊,很小的时候就是祖父带大的,他是中书院的参政知事,每日要忙的公文都有好多好多。但无论多忙,阿翁还总是要抽出一两个时辰,教我读书写字,将一些官场上的处世之道,人情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我听。” “阿翁一辈子最不服气的,就是宋红鲤跟着白家那位读书修行。我以前不想跟宋红鲤争什么,阿翁就总说我胸无大志,一辈子就活该被红鲤压的死死的。好在,我眼光不错,看中了你。” 陈长安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阿翁来了?” 宋青瓷低低嗯了声。 陈长安收回手掌,笑道:“去见见吧,放心,我不会走的,晚上还有场热闹呢。” 宋青瓷又是嗯了一声,猛然上前一步,贴近他,脚尖踮起。 好一番口舌之争。 宋青瓷长长吁了口气,妖娆一笑。转身走到远处青冬跟前,原本妩媚的眉眼,慢慢浮出几丝哀伤。 你要是死了。 那就让所有人都陪葬吧。 宋青瓷幽幽地想着。 陈长安目送着她走远,站了会,便随意选了条幽径,一路上赏花看景,心中并无多少意动。 转了角,一座临水而建的凉亭空荡。 陈长安走到亭中,莲湖中花开妖娆,许是感应到他的气息,无数尾锦鲤游曳而至,绕着凉亭游动回旋。 陈长安站在栏杆边,看得颇为出神。 当初在顾南楼时,大红衣曾说过,他因受了白薇的八字点评,所以便有气运缠身,心之所想,往往皆可成真。 他对这种玄妙的说法,一直嗤之以鼻。即使方才引动万鲤跃湖,陈长安也不觉着,自己就果真能一念动,而万事皆可成真。 那些对他来说,都虚妄了些。 他看着亭下锦鲤,右手猛然搭在玄离剑上,窍穴内灵力坍缩,气机流转。 湖底锦鲤瞬间四散逃走。 陈长安回转眸光,看向神色清冷的大红衣,轻笑一声,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问她,“有事?” 大红衣站在亭外,声音平淡,“你今日这般张狂行事,可曾想过,今日之后,京都又该有多少人,欲杀你而后快?陈长安,你就算活得再怎么不快意,都还是活着。可我今日看你,看似快意,却已是置自身性命而不顾了。” 陈长安颇有些有恃无恐,笑道:“陈太平,我知道,在我没取剑之前,你们离州是不会让我死的。” 大红衣神情依旧平淡,“为了护你,昨夜袖遮已折了一位紫衣,朱厌也与那位太阴星主打了一场。” “哦。” “陈长安,袖遮也有力不能逮的时候。京都这么大,少去我在身边照应,你真的可能会死。” “你是怕我死了,还是怕…”他左手指了指自己的泥丸宫,“怕我神魂里被你们种下的东西死了?” “陈太平,我这个人最是讲究一报还一报。你给我剑经,我帮你取剑,这是事先说好的,我没得反悔。可你们在我神魂里动手脚,眼睁睁看着我陷入死地,就是为了消磨我神魂气源,好让那东西点滴生长,这件事,我也不怪你,只当自己命不好。可想要我不介意,却是强人所难了些吧。” 陈太平纹丝不动的神情微微起了涟漪,“陈长安,这些都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测罢了。” “那你告诉我,我神魂里的究竟是什么?在玄清宫后山,你带我见那只红妆阴物,不就是为了以那股阴气滋养我神魂那位么?可你没料到我要出剑。” 陈长安冷笑道:“你当然不会让我出剑,那般情况下,我一旦出剑,到时候雷劫烧身,神魂里的那位可就不扛不住了。” 陈太平垂下眸光,不去看他,轻幽幽地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猜来猜去的,最是麻烦。” 大红衣摇了摇头,再慢慢抬眼看他,露出一抹陈长安看不清意味的笑容,“真不跟我回去?” 陈长安纹丝不动,“陈太平,我们本就是两个世间的人。就如同现在,你在亭外,光芒尽加于身,而我呢,只能站在亭内阴影里,你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陈太平眸光闪动,脚步微微抬起。 许久。 莲步又重新落回原地。 她轻轻叹息了声。 皮囊表相,神魂骨血,一日不得合一,便一日不是你。 再无多言,大红衣转身离开。 陈长安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不曾松开半分的玄离,骤然出鞘。 一道凶狠的气机,瞬间贯穿湖面,将一尾游动的红鲤,定死在湖底。 缕缕血迹漂浮上来。 陈长安这才转头看向另一边,红裙佩刀女子正款款走来。 他问道:“武周的手段这么玄妙了?还是说你果然是只红鲤鱼?” 蛮荒三品妖兽,便可褪去妖胎,幻化人形。 李渔柔柔一笑,腰肢轻摆。 她走到亭中,坐在石凳上,开至腰际的裙摆垂落,露出一双白皙圆润的玉腿。 玉腿并拢,眉眼流露出一股风流韵味,笑道:“小把戏罢了,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陈长安摇了摇头,毫无兴趣。 李渔目光落在他身上,欲盖弥彰道:“我可不是让小东西过来偷听的,只是让小东西来找你罢了。” 陈长安半个字也不信她,凝神戒备。 “放心,我不过区区八品境,面对你这种能够跨几个大境,剑斩七品的怪胎,可不敢随意出手。我来呢,只是想问问你,昨天跟你说的话,考虑的怎么样了?”她一脸希冀地看着陈长安,道:“放心,我是真心爱慕你,满心眼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她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笑道:“你们大景好像很在意女子名节之类的。我呢,虽说是在武周,看似有着三百面首,无数男宠,可是啊,本宫如今还是完璧。” 第140章 摘剑 李渔看着他的神情,嫣然一笑,“你好像不怎么信?没关系,到时候你就信了。” 陈长安撇了撇嘴,见她没有要动手的迹象,玄离入鞘,抱剑靠在栏杆上,问道:“不是说你们武周儿女说话做事最是爽利吗?来找我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李渔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过来看看你,听说你从陈太平身边离开了,就想着看看我有没有机会带走你啊。” “那你怎么不出手?” 李渔无奈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打不过呗。要是打得过,我可就将你带走了。说起来,离州这位还真是够看重你的,一下子调来了四位五品,两位四品,这种阵仗,除非我抢完人立马就跑,不然也吃不消的。” 就是这种阵仗,昨晚还死人了。 看来,想要他死的人,着实是不少啊。 陈长安心念转动。 李渔以手支腮,贪慕地看着他的容颜,继续说道:“陈长安,我呢,在武周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从小到大,但凡我喜爱的,那便无论如何也都要抢到手里,文玩字画,才子美人,我这些年都收拢了不少。大多我拿到手里,看上一眼,就没了兴致。唯有早些年离州主人赠送给我陆姐姐的那只剑匣,我一直喜欢的紧。十三年来日夜把玩,都不觉着厌倦。” 她手指轻点娇颜,自顾自地表露心迹,“可我见到你之后,忽然就觉着,那只剑匣,我也未必有那么喜爱了。” 陈长安嗤笑一声,“要是我这张皮囊表相是假的呢?” 她手指止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要是假的,那我可不会喜欢你了,不仅不喜欢,还得将你剥皮剔骨,再砍去四肢,做成人彘,不让你死,也不会让你活。” “这么狠的心,谁还会喜欢你。” “没关系啊,我喜欢的,都必须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也得喜欢我。” 李渔说着,又是嫣然笑道:“陈长安,我就是如此。你这张脸我很欢喜,你身上的气度,我也很欢喜。至于你是不是披了张离州公子的皮囊,我虽然没有探查清楚,但总不至于看错人的。” 陈长安起身几步,走到石桌前,问道:“世间第一的东府也会探查不出来?” 远看欢喜,此刻离得近看,更觉心底喜欢。 李渔放下手掌,仰头看他,“袖遮铁了心要遮掩的事情,世间又有谁能探查出来?不过你放心,我喜欢的人,我绝不会叫他死。” 陈长安没天真到会信李渔这种鬼话。 当初宛平府林玄机还一本正经地说过,要给的,谁也拦不住,要拿走的,谁也挡不了呢。 可等到离州大红衣在顾南楼让他去拿剑时,林玄机也并不敢多说什么。 有时候陈长安回神观照,也会想起林玄机这些年对他的打磨和雕琢,点滴思索,总觉着那双雪冷眸子的主人,大抵是知道些什么的。可她从来不说。 此时天色渐暗,陈长安懒得再和李渔纠缠。原本就只不过打算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结果他只知道了一点,武周的女子不仅豪放,还极擅于花言巧语。 陈长安要走,李渔也便站起身,跟在他身边,“五日后就得入山了,你是不是打算拿下山试第一等?” 陈长安点头不语。 李渔柔声道:“想要山试第一等,再取剑守阙,你可得小心点了。不过也别怕,到时候你要是扛不下去了,只要你开口,我便是拼了东府的大半家底,也会救你出来的。” 他看了她一眼。 女子腰佩长刀,红裙似火。 陈长安没有作声。 走了一路,李渔终于在拐角处停步,笑道:“我就不跟你一起了,省得等下赵家公子找你的麻烦。我喜欢的人,可看不得受丁点委屈,那种腌臜纨绔,我先去踩了再说。” 她说着,凝神细听,水中一尾尾锦鲤游动。 她循着锦鲤气机,终于感应到那位纠缠他的赵家公子,“原来在这里,找到了。” 她说着,跟陈长安打了声招呼,转步离开。 走出几步,她笑眼回看,只见年轻白发,已握剑走远,没有丝毫停留。 武周的安乐公主,脸上笑意愈发动人,她看着那道身影,低声呢喃道:“陈长安,世人都说你白发早生,命相早夭,可我却偏偏要跟世人作对,我要你活着,谁又能让你去死。” 渐次走远的陈长安自然听不见李渔这番话,即使听见了,也只会当做花言巧语。 其实陈长安都有些好奇,这位公主殿下平日都是何种作派,怎么尽会些男子哄人的小手段,还乐此不疲。 握剑走出花苑后,四周的阴冷目光就要少上许多,其中不乏熟悉的气机。陈长安微觉有些遗憾,方才要是有人没忍住出手就好了。可惜,这些世家公子,大抵都觉着人世有趣,惜命的很。 沿着青石小路,一路往前面的大殿走。 此时天色已暗,两旁便开始有奴仆丫鬟挂上流苏宫灯,灯火通亮。 见着陈长安,便都停下见礼,有胆子大的,也敢偷偷抬头看上一眼,只一眼,就有些舍不得挪开眸子了。 往日今时所见种种,竟没有一种比得上这位白发公子。 不觉有些失神。 一直等到陈长安走过去,这才开始觉着后怕。 这些在院内做活计的下人,听多了,也见多了,多看一眼贵人就被打杀的不在少数。 好在腰佩双剑的白发公子,方才并没计较什么,不然也难逃一个凄惨下场了。 原来这个世上,还是有着心底良善的世家公子啊。 被视为世家公子的陈长安,沿着来路,走到前殿时,已能听见殿内人声。 拾级而上。 台阶两侧兵甲林立,比起先前在外遇到的,这些兵卒气势更为凶悍,无一不是百战精锐,此刻正握刀站立,心神戒备。 灯火辉煌的殿门前,则是几名气机不俗的将校,见着腰佩双剑的陈长安走来,其中一位年纪大一点的粗狂男子,看了一眼,似乎认出了他,对同侪使了个眼色。 随即那名一身黑鳞鱼甲的宣节校尉,踏出一步,挡在陈长安身前,开口阻拦道:“殿内贵人无数,公子需得摘剑,方可入内。” 陈长安手指搭剑玄离,眯起眸子,冷冷看向对方。 第141章 我只刺了一剑 入殿需得摘剑? 一般而言,唯有到了机要之地,或是战场上吃了败仗的俘虏,才得脱刀摘剑。 区区宴客酒席的消遣场地,也敢要他一州甲子摘剑? 陈长安何等剔透心思,一眼就看破其中玄机,无非是些刻意针对羞辱他的小手段罢了。 陈长安对此毫无意外,冷眼相看,按剑玄离。 宣节校尉韩予同,看着气度沉稳丝毫不为他言语所动的年轻白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 他如今已有三十好几的年纪了,境界修为一直停在七品筑蕴境,多年突破不得,也就绝修行长生的念头,唯指望着能在仕途上多走几步,将来好给家中小子留些余荫。 可惜,他出身不好,虽有着在兖州斩杀百十颗武周卒子的功绩,靠着老丈人的打点,进了京畿卫,被一路擢升至京畿卫的仁勇校尉,但也就止步于此了。他这种没什么背景的,哪里比得过京都的世家子弟,苦熬多年,最终靠着老丈人最后那点情分,也才堪堪从仁勇爬到了御武。 要不是先前的宣节校尉许攸之,惹恼了副都指挥使大人,这个统领五百人的实权校尉,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坐。 可既然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那他就不打算下来了。 方才京畿卫副都指挥使那一眼,他自然心领神会。 韩予同并不清楚陈长安的背景势力到底如何,但他清楚今晚能来这里的,至少也是乾榜甲字。看陈长安一身气势,说不得就是哪州的豪门大族自读。虽心底不愿意摊上这等苦差事,可副都指挥使的话不能不听,韩予同私心里唯有指望这位佩剑冷笑的公子,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他想了想大人有意无意暗示的翊麾这一职位,略略壮起几分胆气。 挡在陈长安身前,没敢摆出什么校尉姿态,而是和颜悦色,对陈长安拱了拱手,开口道:“宣节校尉韩予同,奉命拱卫殿内贵人周全,需得公子摘剑,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公子多多海涵。” 陈长安冷笑一声,“都要摘剑了,还让我海涵,本甲子的脸面,就不是脸面了?” 甲子。 韩予同瞳孔微微一缩,心底吸了口凉气。 哪个甲子身后不是牵连缠绕着无数势力?他不过六品宣节校尉,在这些人面前,可根本就不够看。 韩予同下意识回看了眼身后的副都指挥使大人,见他脸上神色淡然自若,好似早有所料。 韩予同便生出几分底气,一咬牙,依旧定定站在前面,挡住去路,开口道:“这也是职责所在。公子要是觉着心里不快意,就是刺上卑职几剑,卑职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可公子想要进去,按照规矩,就得摘剑。” 陈长安对他的低姿态并不理会,冷声道:“宣节校尉,我是不敢刺几剑的。你想要摘剑,那就尽管过来摘。不过,本甲子虽只是区区九品点窍,但为了脸面,可是会还手的。” 韩予同一时踌躇。 甲子无不代表着一州脸面,他要是敢对陈长安出手,无论输赢,事后都没得什么好果子吃。 瞧出他的犹豫,一旁游击将军咳嗽了几声。 韩予同想起他被敕封宣节校尉时,自家娘子眼中他未见过的炙热眼神,以及那张从未享受过的美妙唇舌。宣节校尉尚且如此,更何况翊麾。 心中一横,七品气机运转而起,低声道:“如此,卑职就得罪了。至于事后是打是杀,任由公子处置。” 右手猛然拔刀。 凌厉刀锋疾如闪电,劈向陈长安。 脚步同时贴身上前,左手伸向陈长安腰间两柄佩剑,指望着陈长安运转道法抵挡刀势的空隙,将他的剑给摘了。 韩予同快,陈长安的速度更快。 面对七品境的宣节校尉,陈长安没有丝毫留手,直接当归出鞘。 三丈内,一切当归一剑,停滞一息。 玄离错开那柄气机流转的长刀,直接斩在黑鳞鱼甲上。 轰! 气机喷涌。 能抵挡住寻常刀兵上百次砍杀的甲胄,四散裂开。 剑气纵横。 一息之后。 陈长安轻抚了下玄离剑身,剑身符篆微微一亮后,收剑入鞘。 他慢慢从脱刀去甲的宣节校尉身边走过,轻声道:“你让我刺几剑,我只刺了一剑。” 韩予同一脸不可置信。 他低头看了看剑气横贯过的胸口,不知何故,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翻涌出来,他只觉整个身子一阵无力,紧接着天旋地转,一切归于一片死寂。 他最后一个念头都是在想,这是九品? 冷眼看着一切的京畿卫副都指挥使刘知谨,眼见着韩知予被一剑斩杀,眉头跳了跳,这个青州甲子还真是不可理喻的怪胎。 不过,越是如此,就越惹人生厌。 他想起那位大人的交代,粗犷的脸上随即神色一沉,沉声道:“胆敢杀我京畿卫宣节校尉,就算你是学宫甲子,也得去我诏狱走一遭。” 他话音一落,两侧京畿卫立时拔刀围了上来。 陈长安却不再握剑,反而负手而立,好似束手就擒,又好似有恃无恐。 刘知谨是正儿八经的将门出身,在京畿卫副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冷眼看着头上那几个位置上人来人往,唯有他稳坐不动,无论眼力还是心机手腕,都是不差。 望着神情不变的陈长安,刘知谨当下有些狐疑。 他清楚陈长安的身份背景,不过是青州一介草民,侥幸得了个甲子,在京都除去离州那位殿下外,并没什么依仗。 可先前得了那位大人的口谕,他已知晓陈长安与离州殿下不睦,又有着其他州府的甲字授意,他早就盘算好了,今夜无论陈长安摘不摘剑,都不可能让他进去。 那位大人要陈长安死,他便要找出千百种借口,决计不能让他活。 原以为陈长安的心机城府足够,却不料还是年少气盛,竟敢仗剑斩杀正六品的宣节校尉,这种罪名,都不需要他去罗织了。 少去大人物的照应,再怎样的甲子,也都得先去诏狱走上一遭。 刘知谨也不再去想陈长安是否是在故弄玄虚,当下就要亲自动手。 只听得一道儒雅的声音,淡淡问道:“什么时候,我青州的脸面,谁都能随意践踏了?” 台阶下,一道身影慢慢走了上来。 刘知谨眉头皱起。 第142章 请你赴死 刘知谨当然识得来人。 这位在京都一直不显山露水,却在武安军左指挥使的位置上,稳坐十数年,麾下一万兵马,都是可以一挡十的精锐甲士,比起大景上三军的威势,也不遑多让。 正四品的壮武将军,谢安真。 出身青州。 他一袭文士长袍,身后跟着个小书童,慢步而来。 明明是执掌数万兵马的壮武将军,身上兵戈之气却不漏丝毫,宛如名刀在鞘,蓄养锋芒,整个人远远看上去,只好似中年教书先生一般,温润儒雅。 可即使隔着老远,刘知谨也能嗅到那股儒雅背后的血腥味来。 想要被枢密院敕封将军衔,哪一个手上没得千百条性命。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不是说说而已。 职阶不过五品的刘知谨,身上气焰收起,快步上前,对谢安真恭声道:“末将刘知谨拜见谢将军!” 周围京畿卫的士卒收到回鞘,也跟着朝这位将军行礼。 谢安真却不看他,负手前行,一直到了陈长安身边,才停住步子,那双如深邃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心中微微感慨。 值得她六千里寄书的人,果然是皮囊出彩啊。 细数这十数年来,她寄书不过五封,寥寥三十二字罢了。 可昨日却是破天荒的三十字,明明知道她是为了陈长安,却也还是觉着字字皆是温暖。 谢安真心里从不敢对她有什么多余念头,这些年在京都繁花入眼,自有各色女子来来去去,可无论如何,心底每回所念起的,依旧是听雨楼的那一袭清冷身影。 她要他护佑陈长安一二,那他便来了。 纵使数十年隐忍会功亏一篑又如何? 他谢安真,向来所求取的,也不过是她一抹笑颜罢了。 眼见着谢安真并不理会自己的客气见礼,刘知谨脸色有些阴沉。 虽说谢安真是正四品的武将,职衔高出他一大截。但他好歹是正儿八经的京都将门出身,身后又站着徐家那位大人,对这个外来户,他心里恭敬有余,但也绝不至于畏惧多少。 只是有些古怪,他是怎么过来的? 刘知谨抬眸直视着谢安真,开口道:“谢将军,不是末将不顾青州脸面,而是这位青州甲子,无故斩杀我京畿卫宣节校尉,末将不得已才对其出手。” 谢安真瞥了眼,地上韩予同尸首未寒。 从方才起就没作声的陈长安,这才开口,嗤笑道:“九品斩七品?还真是荒唐,将军就算是为了污蔑我,也得捏造点像样的理由吧。” 刘知谨眸子一沉,“陈长安,你当这里这么多双眼睛,都是瞎的不成?你敢说韩予同不是你杀的?” 陈长安声音淡淡道:“无冤无仇,我杀一个宣节校尉做什么?” “还敢狡辩!我京畿卫在场儿郎可都是亲眼所见,宣节校尉被你无端杀害。”刘知谨粗犷脸上满是怒意,要不是碍于谢安真在场,当下就要将陈长安锁拿住,押入京畿卫诏狱,让他好好尝一尝三百六十种刑罚滋味究竟如何,看那张嘴还硬不硬。 陈长安道:“刘将军,明明是你杀害了宣节校尉,意欲栽赃我罢了,怎么?我不就是赢了一下苏牧,至于你们不惜杀一位七品用来陷害我?” “信口雌黄!”刘知谨心中火起,当下就要鼓动气机,捉拿陈长安。 却听得他冷笑道:“刘将军,你以为你手段高明,却不知道方才你杀害同袍的事,不仅我看见了,谢将军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一旁谢安真果然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刘知谨心底猛然一惊,一双虎目死死盯着陈长安。 “别看了,你不过区区五品武将,谢将军可是四品,到了督军司,你觉着谁的话更可信些?”陈长安声音森冷,问道:“刘将军,大景律,滥杀同袍者该当如何?” 监察院下有督军司和夜照司,尽归中宫白家。 而陈长安,是白家那位殿下亲自给出八字评语的人。 刘知谨想到某种可能,忽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去深想。 他看向神情古怪的谢安真,沉声问道:“谢将军,你也知道我背后是谁,你当真是要掺和进来?” 谢安真那张儒雅的脸,浮起一丝笑意,明明温润的气质,此刻隐隐流露出几分锐利锋芒来,“便是你背后徐家那位今夜在此,那又如何?” 刘知谨盯着陈长安和谢安真,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对手下士卒打了个手势,将地上韩予同的尸首拖走,以示自己退步。 历来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过五品游击将军,无论职衔还是修为,都比不得谢安真,真要和这位武安军左指挥使撕破脸皮,只会平白丢了性命,不值当。 刘知谨打定主意,等此间事了,就去找能压得住谢安真的,京都武将那么多,绝不能平白被一个外地佬给欺负了。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徐家那棵大树在,总会有人愿意为他出头。 至于陈长安。 刘知谨心中冷笑,将死之人罢了。 今夜想要他死的,绝不止徐家那一位。否则的话,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早就该有人过来了。 似乎是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陈长安直接开口道:“刘将军,别想着秋后算账之类的了。跟你站在这说了这么长时间,你当我腰中这柄剑是谁的?你们想摘就摘。” 刘知谨脸色难堪,手掌顿时按在腰间佩刀,冷声道:“陈长安,我都退去一步了,你还想怎样?” 陈长安看了眼四周均是一脸怒色的京畿卫,不为所动,轻笑道:“不想如何,只请将军赴死。” 刘知谨怒极反笑,“你还想杀我?” 陈长安摇了摇头,“我区区九品怎么可能杀得了将军。” 他说着,将腰间玄离取下,轻抚剑身,淡淡道:“这柄剑,可是青州大宫主的佩剑,你想摘他的剑,你不赴死谁赴死?” 刘知谨闻言脸色大变。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从心头升起,一瞬之间游走四肢百脉,不过片刻,他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一股恐怖气机自剑中升起。 谢安真若有所感,抬眼当空望去。 第143章 可怜 空中一轮明月,星子几颗。 一道模糊身影,踏空走来。 谢安真抬头仰视,目光略微复杂,小声呢喃道:“神游?”继而他又摇了摇头,“离窍!” 虚空身影居高临下。并不言语,只抬了抬手指,气机升腾的玄离应势而动,瞬息出鞘。 一道无匹的剑气自上而下,当空斩过。 在六品境打磨多年的刘知谨轻易被劈成两半,就此赴死。 剑势兀犹不绝,直斩向灯火通明的大殿。 轰! 剑气靠近大殿三尺,一道碧色光障飞速拔升合拢,将大殿团团护住。 玄离剑斩光障。 暴烈的气息四溅。 恐怖威压以玄离为圆点,一层又一层涟漪散开。 谢安真撑起气机,将小书童以及陈长安庇护在后。 至于场中其他京畿卫,此刻全都在威压之下,七窍流血,瘫软在地,生死不知了。 陈长安眯起眸子,金光点染,仔细勾画着玄离上此刻亮起的所有篆纹。 “李道衍,你以符剑牵引,仗着李道昌的这口气机遨游千里而来,如今气也出了,该收手了吧?”殿内一道女子声音平静问道。 不辨眉目的李道衍神魂屹立空中,不为所动,“兑宫苏六三?你说的倒是轻巧,我要是收手,只怕我青州道学宫,在连山的位置都没有了。” 说话间,手指轻扣。 玄离气机再度拔升,威势煌煌,冲天而起。 光障瞬间布满裂纹。 谢安真身形猛退数十步。 沉默片刻,殿内女子一边支撑摇摇欲碎的屏障,一边沉声问道:“你待如何?” 李道衍悠悠开口道:“放心,我师兄留下的这口气机撑不了多久,我神魂勉强跨越六千里,也已是极致了。不过我青州道学宫,好不容易才出了个有望山试第一的甲子,你问我待如何?当年离州主人一剑贯城时,你苏六三也在场的吧?” 一片寂静。 几息之后,殿内苏六三才缓缓道:“山试前,他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最好如此。” 得了连山承诺的李道衍也并未真正打算出剑,原本扣动的手指松开。 继而,符篆隐于剑身,恐怖威压消散,玄离重归鞘中。 那道跨越六千里的神魂,好似气机终于耗尽,虚幻的身影开始点点消散。他看也不看下方捧剑的陈长安,而是望向连山方向,轻笑了下,神魂如烟,散于天地间。 “呼。”李道衍一走,小书童才长长出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抬眼朝自家老爷看过去。 只见自己老爷正神色复杂地看向白头发,她见状,偷偷对白发翻了个白眼。 平心而论,白头发长得是好看的,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可就算再好看,她也觉着没有那串糖画好看啊,要不是老爷为了赶路过来,方才就给她买了。 结果不但糖画没吃到,还害她看了一地死人。要是晚上做噩梦了,她可要将白头发给骂上三百遍。 小人儿心里想着,便只见自己家老爷对白头发说道:“看来我是多于出手了。” “将军肯出手,那就是恩情,陈长安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有恩,是一定要还的。” 谢安真笑了笑,儒雅如文士,“陈长安,我出身青州,又是姓谢,按理说我就算不对你使些绊子,也该冷眼旁观。可既然玄机要我护你一二,那无论你与我谢家如何,我总是要尽力十分的。这谈不上恩情,你要还的话,也别还我身上。” 谢安真说完,再不去看陈长安一眼,也不进殿,带着小书童转身朝外走。 小人儿跟着老爷走出数十步,忽然转过头,对白头发做了个鬼脸,这才好奇问道:“老爷,你先前不是说殿里有好多好吃的吗,怎么不进去了?” 谢安真走在前头,温声道:“你不是要吃糖画吗?那里面可没糖画吃的。” 小人儿哦了一声,走出几步,又问道:“老爷,咱明明是来救那个白头发的,怎么老爷不让他还?” “就算我不出手,青州道学宫那位也会露面。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其实于我而言,都无太大意义。我所在意的,向来也只有那一人罢了。至于陈长安如何,小柔,你看他年纪轻轻就已是满头白发,活不长久的,我又何需他念我什么恩情?” 两人走过长廊,夜风阵阵,摇曳起一池莲花。 小人儿两条弯眉皱了皱,开口道:“老爷啊,白头发要死掉了?” “约莫是要死了吧,不然以他那种谨慎性子,也不会如此张狂行事了。” “啊,这么年轻就要死了?真可怜。”小人儿回首看了眼渐行渐远的大殿,好似看见白头发孤零零的身影。 被谢小柔可怜的陈长安,在原地站了会,腰佩双剑往殿内走。 有着李道衍方才一剑立下的威势,他一进来,便有各色目光落在身上。 殿旁有青帽小厮候在一旁,先是告罪了声,紧接着领他往前走。 陈长安泰然自若,跟在小厮身后。 大殿极为开阔,两侧座席无数,此时大多都已有人落座,能看见先前的一些乾榜甲字,以及不少朱紫贵人。 大殿中央,是三张空悬的座席,后面还有一张稍高些的,此时一位紫袍道姑正闭目坐在席后。 小厮领着他走到这位道姑面前,赶紧躬身退到一旁。 他瞬间猜出对面身份,道藏兑宫宫主,苏六三。 陈长安行礼问好。 苏六三点了点头,明明已是珠黄年岁,一张脸却是韵味犹存,此时带着几分笑意,开口道:“方才就算李道衍不出手,我也不会任由你被京畿卫带走的。” 先前殿外之事,陈长安可不信她全不知情。要不是李道衍出手,说不得她还会继续冷眼旁观。陈长安心中冷笑,面上却是点头称是。 苏六三闭着一双眼睛,却好似能看见他一样,慨然赞叹道:“果然不愧是白薇要特意看上一眼的人,不仅皮囊当世第一等,根骨资质也是世所罕见。能以九品斩七品,李道衍一生鬼话无数,唯有说你要拿山试第一等这句,我是信的。” 陈长安闭口不语。 苏六三继续道:“别看我方才跟李道衍动手,其实我跟他还是有些交情在的。你既是他看重的人,又恰好是水属灵力,到时候拿了山试第一等,可得来我兑宫修行。” 道藏八宫,各有各的修行属性,其中水属只有坎宫一座,但兑金也可生水,自然也修得水属灵力。山中看似修行得以清静,实则也是有着无数的利益之争。 陈长安开口道:“能去兑宫修行,长安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嘴上说着,心底最是清楚,倘若方才李道衍不出手,说不得就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世间道理,说到底,都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第144章 禅心不动 兑宫宫主言尽于此,青帽小厮极有眼力劲地又带着陈长安往回走。 也不知是先前他在花苑内一人一剑镇压住在场甲子,还是方才李道衍出手的缘故,这次他的座席显然要靠前许多。 陈长安坐于席中,环顾四周,并未看见宋青瓷的身影,他招手示意小厮过来。 长相伶俐的小厮赶紧过来,恭声问道:“贵人有何吩咐?” 陈长安淡声问他,“参政知事走了?” 小厮记忆不俗,殿内人来人往,立时就能回想清楚,他顿了一息,开口回答道:“半炷香前参政知事带着宋家小姐走了。” 陈长安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坐了一会儿,一直毫无动静的殿外,开始有人不断地往里走。 神色淡然的大红衣,红裙妖娆的李渔,眉眼灵动的齐萱萱,目光阴冷的谢元佑,一脸喜庆的金无咎,陆续走来。 陈长安无喜无悲地看着,方才都是在袖手旁观的啊。 他自顾自拿过桌上酒杯,浅浅喝了一口,入得喉中,全无春归的绵柔和醇美。 放下酒杯,他觉着有些无趣。 殿内朱紫三千客,并无一人可相说。 既然那只木偶不在,该造的声势也都造出来了,那就没什么好留的了。 陈长安轻轻一笑,对大红衣和李渔的目光视若无睹,起身离开。 走出几步,殿外又施施然走进来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头上一根玉簪,两耳缀有银饰,柳叶细眉下一双微翘的眼眸,眉心一线朱红,那张绝美的脸上神情清冷,又带着丝丝悲悯。 她赤足行走于地,脚腕上一颗银铃,脚步走动,银铃却是不发出一丝声响。 在她身侧是位魁梧男子,头发辫以细辫,面目俊朗,腰间左右各挂着一把弯刀,即使赤足白衣气势足够,也无法遮盖住他半点光芒。 陈长安看了一眼,约莫猜出对方的身份,不肯入修迷楼山的慕容自在,以及西魏二皇子拓跋般若。 都是了不得大人物啊。 他心中想着,继续往外走。 殿内空间极大,两人相隔几丈,彼此相反而行。 遥遥路过。 慕容自在脚腕上自幼戴起,就不曾响过一声的银铃,蓦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声。 叮。 拓跋般若步子一顿,双手按刀。 叮铃铃。 一声过后,便是一连串的响铃声。 神色清冷,眼带悲悯的白衣终于止住步子,她听着脚腕上响动不止的铃声,静静转过身,目光落在头也不回的年轻白发身上,三千青丝无风自动。 她遥遥看着那道身影,眸光里悲悯依旧。 一颗禅心不动分毫。 拓跋般若神色古怪地看了看,随即他灿然一笑,双手松开佩刀,并没说破此间玄机,而是示意小厮,继续领路前行。 座席上,一直注意陈长安动静的李渔,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笑意。 她执掌东府多年,自是知晓慕容自在脚腕上那枚银铃响动意味着什么。都在传草原上这位只要入得修迷楼山,就能立证菩提的慕容自在是菩萨转生,即使修行连山法门,依旧有一颗不动禅心。 呵呵,好一颗禅心不动。 明明灵山在前,却偏偏要东行以求真法。却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李渔此刻愈发觉着有趣。以往只要是她想要的,动动手指就能得到。可那些东西,等真正到了手中,又会觉着无趣。唯有现在这种,即使她费尽心思气力,都不一定能得到的,才是最值得她念念不忘。 她想着,瞥了眼对面的陈太平,难得见到这位万事不系的大红衣,略微失神。 真是有趣啊。 陈长安不理会殿内如何,他走出大殿,殿外已重新换上了一群京畿卫,见着他出来,碍于他甲子身份,也不敢如何。 但短短盏茶的功夫,在他手中折了不少同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笑脸给他。便是那位因此被擢升为游击将军的原昭武校尉,心里再怎么乐开了花,此刻也对他冷脸相对。 陈长安对此并不在意多少。 无论那些人是本意还是被当做棋子,既然要杀他,那就要做好被他杀的准备。就算因此而丢了性命,也怪不得他人。 要是他陈长安今日修为不够,价值不足,学宫不肯出手,那躺在地上的可就是他了。 这些京畿卫人死了,尚且有袍泽,有亲人,为其敛尸哭丧,可他要是死了,在意的又有几个呢? 到了长廊,幽幽的月光下,一尾尾锦鲤跟随他游动。 粼粼波纹。 走至中间,陈长安停住步子,手按玄离。 对面一身寻常富家翁打扮,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慢步走了过来。 明明对方身上并无半点气势,陈长安却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谨慎地往旁边栏杆靠了靠。 中年男子对他的小动作视若不见,不疾不徐地慢慢走过去,路过陈长安时也并不停留,只是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看不清意味。 等到这名中年男子彻底走远后,陈长安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 谨慎未必是美德,可鲁莽就是取死之道了。 即使有着道藏兑宫宫主的保证,陈长安也觉着,还是手中的剑要靠谱些。 没去猜测男人的身份到底如何,陈长安毫无留恋地走出号称天下甲第的院子。 院外长街已是灯火通明,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的人群,比起日间还是要热闹些。 他毫无目的,随意行走。 先前催动玄离上的符篆,大宫主应势而来,号称是动用李道昌剩余的一口气机,可历来灵力气机只得以自身观想修行,点滴积攒而出,如陈长安这种窃取天地灵力,或者朱厌那般吞噬他人气机的,历来都被斥为妖魔外道。 当初在宛平府外,西魏那位无相境老僧,曾怒斥李道昌为妖魔外道,质问为何连山敢不杀他。如今李道衍堂而皇之地动用这种手段,连山却毫无丝毫反应,其中缘由,着实古怪。 陈长安思索着,走了一路,不知觉间,却是到了当初和大红衣路过的饮烟楼。 第145章 很灵的 饮烟楼中徐默正在做着账房先生的活计。 近段时日京都乾榜齐聚,因而饮烟楼的生意也比往日要好上不少,他原本只需每个月盘算十五日的账目,这段时间却是需得每日过来。 手中算珠拨动,忽听得耳边响起一道声音,“上一壶好酒。” 徐默听得声音,算珠不停,依旧拨上去下,目光却是抬了起来,果然看见的是那张白发下俊美的脸。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公子,你不是说自顾无瑕吗,怎么又来找我了?” 陈长安乜了他一眼,“想多了,我恰好路过罢了。”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拍在柜台上,“一壶好酒,几碟下酒菜。” 说完,陈长安不理小二,找了个靠窗位置,随意坐下。 窗外的夜景并无多少稀奇,陈长安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饮烟楼许是价格公道的缘故,生意一直不错,如今楼下已坐了不少酒客,正三三两两闲聊着。 陈长安以前在听雨楼的时候,还喜欢去听去看楼内酒客的坐谈言行,那些市井流言、朝堂趣事、修真隐秘,每每都听得乐此不疲,此时再听得这些,心底却是毫无兴趣了。 颇有些无聊地等了一会,徐默亲自端上几碟小菜,一壶白瓷清酒,酒杯却是拿了两只。 他将八十两银子递给陈长安,再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口道:“公子对陈时宁的恩情,徐默无以为报,只得以酒为代,先敬公子一杯。” 他仰头一口喝下,继而猛然咳嗽起来,一张清俊的脸上瞬间变得通红。 陈长安好笑地看着他,“你没喝过酒?” 徐默点了点头。 陈长安指了指身前座位,“要是不耽误你的事情,陪我饮几杯?” 徐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他对面。 陈长安给两人都斟了一杯,这才开口道:“陈时宁这个名字不错。” “是挺好的。” 两人说着,同时举杯,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长安回味了下,总觉着不如春归,开口问他,“没有春归酒么?” 徐默摇了摇头。“整座京都都没有。” 陈长安这才想起来,好似到了京都之后,那葫酒喝完,陈太平便是再也没饮过酒了。 他略微觉着有些遗憾,伸筷夹了颗花生,放入嘴中默默咀嚼,咽下之后,才又开口,说了句不相干的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想喝春归酒了。” 徐默这次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了,只得沉默以对。 等喝到第三杯时,徐默显然有些撑不住了,苦着脸说道:“公子,我自打谱起,那位就告诉我,想要能步步精妙,一丝不差窥得全局,就需得神识清明,酒色这种东西,更要远远避开。所以我一直不曾沾过一滴酒,今日陪公子喝上三杯,就已经是极致,万不能再喝了。” 徐默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陈长安也不阻拦。 可他还未走出两步,竟然就不胜酒力,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陈长安摇了摇头,原本还想着会须大饮三百杯呢,结果就喝了三杯。 他起身快走几步,将摇晃着的徐默扶住。原本打算将他留在酒楼,等他自行酒醒的,却只听见他一直嘀咕着:时宁,药买来了。 陈长安想了想,招呼边上旁观的小二,摸出一两碎银递给他,道:“将徐先生买的药拿过来,我先带他走了。要是你们掌柜等下问起,你就说徐先生陪青州甲子醉酒了。” 小二得了赏银,再听见气度不凡的白发公子自称青州甲子,根本不疑有他,诚惶诚恐地接过赏银,连连点头。再飞快去柜台将一包草药递给陈长安,殷勤地将两人送到楼外。 陈长安一手扶着徐默,一手提着草药,走在灯火通明的长街上,一边询问翻来复去一句话的徐默往哪走,一边通过灵力气机小心观照。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徐默说的小宅子。 走到逼仄小巷最里面的小宅子前,陈长安拍了拍被栓上的木门。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一道机警的声音。“谁?” 陈长安知晓她的性子,开口道:“送你徐哥哥来的。” 屋内陈时宁听出他的声音,犹疑了一下,还是把木门打开。 陈长安扶着徐默走了进去。 果然是处小宅子。 一座几丈大小的小院,院内一口小井,里面一间小屋。 陈长安打量几眼,在寸土寸金的京都能租下一套这样的小宅子,也不知他那三百两够不够。 他没去多问,扶着徐默趴在院中一方小桌上,陈长安转眼对气鼓鼓地小丫头道:“这就生疼你家徐哥哥了?放心,他就喝了三杯。你家熬药的地方在哪?要不是你徐哥哥念着要送药过来,我今晚可不会来,那二十两的酒菜,我可还没吃上几口。” 陈时宁闻言,就摸索着要拿过他手里的草药,开口道:“公子,还是时宁来吧。” 陈长安笑道:“你还是照顾你家徐哥哥吧。熬药这种事,我很小的时候也做过,别担心我把药熬坏了。” 陈时宁扭不过他,只得指了个药罐的位置。 贴近小屋的地方杂物不少,陈长安看了几眼,才找出其中的药罐,又好找了一会儿,才在另一处将火炉找到。也不知道陈时宁平时是怎么找的。 其实陈长安可以完全不需要火炉生火,靠着一个火属道法足矣。 只是这种事,一旦被人窥破,少不得是天大的麻烦,说不得还会连累徐默和陈时宁,所以陈长安宁愿麻烦一点,小心谨慎些,总是无大错。 等到他打好水,点好火,在旁边认真熬药时,陈时宁慢慢走到他身边,小丫头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 陈长安拿着找出来的破蒲扇,一边看火扇风,一边问道:“想说什么?” 许久,小丫头才开口道:“陈公子,你是个好人。好人都是能活得长命百岁的。都说玄清宫的神仙最是灵验的,我先前在玄清宫的时候,不仅帮娘亲和徐哥哥祈福了,也帮公子你祈福了。” 陈长安也不看她,问道:“那要是不灵怎么办?” 小丫头急忙呸呸呸了几声,嗔怒道:“灵的,很灵的。” 陈长安看着炉子里的火光,眼眸流露出一丝温暖。 第146章 好人活百岁 大火煎开后,再转用小火熬制。 陈长安掌控着火候,见陈时宁依旧站在身边,心知她是怕自己煎糊了药汁,索性让她搬个小凳过来一起照看。 等到小丫头正襟危坐在一旁时,陈长安照看着火候,温声道:“陈时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我心底并不觉着开心。要知道在这个世上,好人未必长命,坏人才能活得百年。” 小丫头犹豫了下,还是弱弱地反驳,“不是的公子。徐哥哥跟我说过,好人活百岁的。” 陈长安笑看了她一眼,反问道:“那你徐哥哥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徐哥哥这样的,公子这样的,就是好人。” 陈长安转眼看向炉火,沉默片刻,慢声道:“陈时宁,我啊,在这个世上活得并不容易,所以我的心里没什么慈悲。从青州到京都的六千里路,我遇见过许多不平事,都只冷眼旁观。有想杀我的,也会毫不犹豫一剑斩掉。我在别人眼里,谨慎自制、睚眦必较、张狂无度,这些词或许都会有,但绝不会有心地善良这种字眼。我之所以愿意照看你一二,不过是心底那份执念罢了,小时候过得不如意,便希望你能过得稍稍好一点。这种照看也只能是一二,再多,我可就舍不得。” “公子,在时宁心里,你就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陈时宁笃定道。 陈长安眸光里火光点点,他轻轻摇动蒲扇,声音也轻轻的,“陈时宁,我并不是什么公子。我不过跟你一样,都是在这个世上挣扎求活的人罢了。不过你运气要比我好一些,有一个真心爱护你的徐哥哥,还有我这种人愿意照看一二。我就不行了,除去小时候相依为命的老人外,其他人都只当我是一颗棋子,要我这样,要我那样。我一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天走错一步,就被人当做弃子。可即使我再怎么谨小慎微,我这颗棋子,如今也快要死了。” 陈时宁没有作声。 小人儿跟着徐默后面读过几年书,也明白些人心险恶的道理,但终究还是年岁小了些,哪里知道陈长安这些话里的绝望和不甘心。她只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心里想着,原来他也活得这么艰难啊。 她觉着有些难过,原来好人都是不长命的么? 陈长安忽然哈哈大笑,“逗你的,陈时宁,我这种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早。” 陈时宁这才松口气,又赶紧连呸几声,嗔怪道:“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 陈长安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静坐一阵。 专心照看着火候。 期间陈时宁进屋倒了碗水给徐默喂了几口,没好意思问陈长安要不要喝,黑不溜秋的粗粝陶瓷,想来他也看不上。 草药熬制半个时辰,陈长安接过小丫头递过来大碗,拿起药罐将药汁倒入碗中,送到门口,嘱咐道:“火候应该没出什么差错,你端进去吧,别烫着了。” 陈时宁连声道谢,双手捧过瓷碗,稳稳地往屋内走。 屋子内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只是比起先前在凄凉地时,声音要好上些许。 陈长安在小院站了会,听着屋内的声音,不过是些寻常的话,却觉着温情。 小院内夜色深深,徐默呼吸平缓,远处偶有虫鸣,陈长安静静站着,此刻,心底什么多余的念头也没有。 等到陈时宁服侍娘亲睡下,捧着瓷碗出来时,陈长安便开口告辞。 小丫头也不留他,将他送到门口,等他走出几步,忽然在背后问他:“陈公子,以后还会再遇见吗?” 陈长安转过身,看着小宅内那张苍白瘦弱的小脸,“陈时宁,我这样的人,以后还是少遇见的好。” 小丫头哦了一声,顿了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开口,“公子,徐哥哥说我跟你姓了陈,也算是你的亲人了。时宁知道这么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时宁还是想告诉公子,在这个世上,公子并不是一个人的,至少还有时宁是记挂公子的。” 陈长安定定看着她,轻轻一笑,返身走近几步,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小丫头,语气温柔道:“陈时宁,我这个人一身麻烦,你离得越远才越好。也不用记挂我什么,有时候记挂的越多,活着便会越不开心。” 小丫头站在门口不争不辩。 陈长安伸手点了一下小丫头的眉心,语气宠溺道:“陈时宁,好好活下去吧。” 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就走。 陈时宁明明看不见,却还是觉着,此时大抵月色很冷,月光下,那位满头白发的陈公子,身影被拉的很长。 孤零零的。 陈长安佩剑行走出逼仄的小巷子,除去方才放在那张小桌上的一万多两银票外,他此刻身上银钱还剩一万余两,想来在京都找家客栈,消磨五日光景,也是足够。 至于之后,便是连山山试。 山试依照乾榜只取甲字六人,六人皆可去尝试取剑守阙。到了那个时候,银钱对他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走了一路,路过一座占地不小的酒楼,露出院子的主楼极高,约有九层,四角垂有夜明珠以供照明。楼上一方牌匾,上书云袖两字。 陈长安看了一眼,便抬步往里走。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伶俐小厮,见着他腰佩双剑气质超群,哪敢有半分怠慢,赶紧躬身前迎,一路上也不敢多话,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贵人丢了性命。 到了主楼内,自有管事的过来迎接,寒暄两句,得知陈长安要一座环境清幽的院子,亲自领着他往院名竹幽那里走。 小院果然极符合陈长安的要求,竹林掩映,青砖墨瓦,院内还有一座假山,流水潺潺,下方一块小池,池内几朵睡莲,锦鲤几尾。 就是价格不菲,五日的银钱就需得五千两,比起宛平府的听雨楼,要贵上太多。陈长安身家顿时少去一半。 管事前脚刚走,立时就有两名貌美的婢子过来侍奉。 见着陈长安出彩的皮囊,俱都眼前一亮,原本有些不大情愿的小心思顿时消散,殷勤凑过来,言笑晏晏。话里话外,只要他肯勾勾手指,她们就愿意立时脱下衣裳,任他采撷。 陈长安身上钱财不足,底气不够,到底还是念着那只木偶,对此也就无动于衷。 支走了意图侍寝的两人,陈长安第一次没去修行,他躺在锦被玉衾的床上,双剑放在身侧,什么也不去想,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第147章 万请怜惜 陈长安在床上躺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睡着。 起身倒了杯茶水,喝了个口,他苦笑着摇摇头,到底是没得那个享福的命。 不再去床上休息。 陈长安盘膝坐在地上,双剑横膝,闭目端坐,开始观想修行。 天色蒙蒙亮时,静坐一宿的陈长安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毫无倦意地洗漱完毕,便去院中练剑。 昨日在宴席上,他眼见苏牧滴水成剑的那手道法时,心里曾有丝明悟,当时一闪而过,也未来得及细想。 昨夜他观照回神,仔细推敲,约莫有了些灵犀一照的想法。 只是知易行难,陈长安在院中锤炼许久,依旧没抓住那股气韵。好在陈长安懂得知足,没去太过强求。 半个时辰后,昨夜两个婢女推开院门进来。 两人原本是过来服侍陈长安起床梳洗的,见着坐在院外的陈长安,显然有些吃惊,步子顿了顿,赶忙过来告罪。大抵都藏了些以色娱人的心思,衣着比起昨晚要豪放许多,告罪时,腰身弯低,峰峦美景便全貌在望,求饶的声音更是酥媚。 陈长安眼鼻观心,直接让两人收拾屋子去了。 等到两个眉眼间尽是遗憾的婢女走后,他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忖要是侥幸没死,哪天得好好练练枪法,可别到时候遇上宋木偶,被她轻轻一夹就丢盔弃甲了,那可真要笑死人。 这一日,陈长安在竹幽小院里,除去练剑,便是闲坐,听两侧竹林风吹作响,看池中锦鲤无忧游动。 他窝在云袖楼里的同时,京都内关于三院联宴的传闻,开始传得沸沸扬扬。 无论是武周的安乐公主李渔殿下,还是西魏郡主慕容自在,或者那位二皇子拓跋般若,无不是惹人注目的存在。 可所有的传闻并不是关于这些年轻骄子的,而是青州那位曾被白薇殿下点评八字的甲子,陈长安。 传闻那位白发甲子,腰佩双剑,不仅俊美无俦,还拥有极其可怕的修为。在联宴上,一人一剑便将大景所有乾榜甲字尽数镇压,还引得万鲤朝拜的异象。最后更是越境剑斩意图不轨的筑蕴境校尉,便是武周公主,西魏郡主,都无不对这位甲子倾心以许。 一时之间,陈长安的名号以京都为中心,朝着大景各州,乃至周边的武周和西魏扩散开去。 随之种种流言紧接而起,京都的说书人也便特意编了故事,在茶楼里说了起来。 什么白家白薇殿下的八字评语,剑压离州殿下,宋家嫡女垂慕,六千里路除暴安良,斩去多少山贼,铲去多少流寇,一桩桩一件件,有的没的都开始往他身上套。 在小院内静心修行的陈长安此时还不知情,只是觉着这几日,院内两个婢女看他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以前还是赤裸裸的勾引魅惑,现在就要多出不少的敬畏,以及仰慕了。 陈长安颇有些不明所以,也并未多想。 这一日,他依旧坐在院中看着水池里锦鲤游曳,院门猛然被人推开。 他皱着眉头朝门口看去,一身青花裹身长裙的宋青瓷出现门口。 见着他看过来,她原本盈满泪光的眼睛,弯了弯,妖娆脸上露出一抹笑颜。 陈长安曾说,她还是笑起来好看些。那她便不会在他面前哭了。 两人相隔数十丈远,宋青瓷点点圈圈的眸光中,看见他好似笑了,又好似没有,她一抹眼睛,不管不顾,直接跑过去,扑入陈长安的怀中,带着丝哭腔问道:“你怎么都不去找我?” “不敢!”陈长安依旧是当初那个回答。 宋青瓷脑袋埋在他怀里,吸着鼻气,“你是不是怪我没陪你?” 软玉在怀,陈长安却毫无欲念,他开口道:“没有,我是真的不敢去宋家。” 宋青瓷仰脸看他,眼巴巴地问,“那我过来了,你会不会赶我走?” 陈长安低垂眼眸,看着那双狐媚的眸子,尴尬笑道:“算了,明天就是山试了,我得养精蓄锐。” 宋青瓷急声道:“我就陪在你身边好不好,什么都不做的。” 陈长安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原本到了嘴边要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终还是没让她走。 晚上两个婢女过来服侍用膳,见到坐在陈长安身边的宋青瓷,都是眼神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冠盖京华的甲子,并非不喜女色,只是她们太过庸脂俗粉了些。 饶是陈长安觉着不错的饭菜,对宋青瓷这种贵女来说,也不过滋味平平,浅尝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专心致致地看着他大块朵颐,一脸满足。 等到陈长安放下碗筷,婢女将桌子收拾干净后,宋青瓷红着一张脸,自告奋勇地要服侍陈长漱洗。 陈长安果断拒绝。 他向来没有别人服侍的习惯,更何况是眼下的宋青瓷。就算他定力再怎么不错,也不是枯坐老僧,酒色财气,一样也在心头,万一到时候按捺不住要枪出如龙,可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吕周怕给不了孙福娘好日子。陈长安则怕自己果真早死了,宋青瓷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沐浴更衣,返回屋中。 厢房内,宋青瓷已经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锦衾微挑,圆润白嫩的香肩隐隐可见。 陈长安咽了口口水,不敢再看,喝了杯桌上的香茗后,坐回每晚打坐的地方,静心闭目,开始修行观想。 以往能够清晰观照揣摩的细枝末节,此刻再回想,却一点也记不起,识海里只有宋青瓷那双妩媚的眉眼,以及方才微微一闪而过的白皙身子。 陈长安坐了片刻,叹息一声。 似乎是听见他的叹息,宋青瓷笑道:“我不后悔。” 陈长安豁然起身,走近那张他只躺过一次的大床,看着嫣红妖娆的笑脸,深吸了口气,“真不后悔?” “我啊,什么都没有的,除了我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你。”宋青瓷直视着他漆黑的眸子,“我是提线木偶,可我这只木偶,此刻是属于你的。” 陈长安闭上眸子,再猛然睁开,眼里点点火光。 他俯身,看着她抓紧被子的素白手指,“宋青瓷,这可是你自找的,现在害怕已经晚了。” 宋青瓷手指攥得更紧,声音柔柔弱弱道:“万请怜惜。” 第148章 原来这么难 陈长安眸中火焰四起,他俯身,将将贴近那张通红的娇颜。 便于此刻,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夹杂着一道熟悉的声音。 宋青瓷眼眸微张,定定地看着他。 陈长安苦笑一声,竭力压制住体内火气,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睁着满是春水的眸眼,轻轻嗯了声。 等到陈长安走后,她猛然闭上眸子,却还是有两滴清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宋红鲤说,她这一生所求皆不可得,所爱皆不得善终。 方才陈长安贴那么近时,她还在想,自己终偿所愿,宋红鲤不过是仗着白家的名头唬她罢了。 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啊。 宋青瓷睁开眸子,妩媚的眉眼里,一片哀伤。 她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厢房,走向院中。 院内陈长安正和一名张皇失措的年轻书生说话。 她乖乖地走到陈长安身边,不吵也不闹,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好似要将他永远印在心底一般。 陈长安觉察出她目光的古怪,回眸看了她一眼,低声问,“怎么了?” 宋青瓷展颜一笑,并不开口。 她不说话,徐默却是开口哑声道:“都怪我,要是我不带时宁出来,她就不会走丢。陈公子,我四处都找了一遍,可就是没有。我知道明天就是山试,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好,可我实在是没办法。” 京都人口便有上千万,想要在这么多人里,找出某一个人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不过徐家庶出,调动不得那么大的力量,所认识人中,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也唯有一个陈长安罢了。 陈长安眉头皱了皱,沉声问道:“你和她是在哪里走丢的?” 徐默攥紧手心那枚炽热的棋子,嘶哑的声音答道:“我和时宁在玄月街,当时刚好有卖糖葫芦的,我就牵着她过去买。可玄月街忽然惊了马,一大群人猛然挤过来,慌乱中,时宁就不见了。” 玄月街。 陈长安心底一沉。 楚沐风的沈苑便是在玄月街内。 巧合么? 他心底问自己。 徐默大抵是关心则乱,多年打谱苦熬出来的静气,此刻点滴无存,他沙哑着声音,哭丧着脸,一把扯住陈长安的衣袖,开口道:“怎么办?怎么办?时宁,时宁不会有事吧?她还那么小,又看不见。陈公子,你一定要找到她。” 陈长安任由徐默抓住衣袖,心底那股森冷暴虐的念头不断蔓延,他手指搭在玄离剑上,眼神阴冷。 这个世道,他们这样的人,想要安心的活下去,原来这么难啊。 剑气冲天而起,陈长安鼓动气机,寒声道:“出来!” 声彻整座云袖楼。 不消片刻,就有几人出现在院外。 当前站立的,是之前来福客栈里的那个小二,此刻他依旧一身小厮打扮,一脸无奈道:“公子这是有何吩咐?” 原本今晚一过,他们就能回去复命了。可眼下看来,陈长安是不打算消停了。 陈长安不管他心中如何作想,冷声道:“找出陈时宁。” 小二颇有些头疼,“京都这个地方,找一个小丫头,并不容易。” 陈长安并不理他,直接往院外走,边走边说道:“你们可以不去找。” 宋青瓷紧紧跟在他身边,徐默也捏紧手心棋子,跟随其后。 袖遮众人对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小二打扮的朱方身上,问道:“怎么办?” “这位已经动了杀心。多召集些人手,循着玄月街惊马的线索去找。明天就是山试,偏偏这个时候出了变故,嘿,这要是没个关联,谁信。”他说着,身形一动,遥遥缀在陈长安身后。 其余几人身形紧随着消散在夜色里。 空气里一片肃杀。 远处一座高楼,遥遥能望见陈长安那座幽竹小院的房间内,红裙佩刀的李渔站在窗前,许久,她拍了拍手掌。 随即两道身影应声而出,跪在身后,恭声道:“府主。” “将京都一半的力量都调集过来,本宫要过去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年纪稍大一点的老媪低声道:“府主,真要觉着喜欢,山试之后取完剑,老奴拼死将他抓过来便是,何苦要现在掺和进去?” 李渔笑道:“先前本宫忙着踩赵家那头蠢猪,殿外没来得及出手,他心里肯定已经记了一笔,眼下再不出把力,到时候那只小瓷瓶,本宫可就打不碎啦。” 她当前走下,两人赶紧起身跟在身后,偶尔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里看出深深的疑惑来。 不敢多言,跟在这位年轻的东府府主身后,开始往玄月街走。 玄月街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陈长安曾以手点剑,守拙留在陈时宁的眉心,眼下却是半点气机未曾寻到。 搜寻半炷香。 朱方过来将袖遮搜集到的线索一一汇报。 惊的马是京畿卫的,当时附近有着不少比部司的人。 比部司如今的主事,正是深苑主人,楚沐风。 陈长安脸色阴沉地站在街上,看了眼不远处那座阴森的沈苑,对宋青瓷说道:“你跟徐默留在这,我过去看看。” 当初沈苑内,除去满地的尸骨外,陈长安还觉察到拱门里有着一股极可怕的诡异存在,仅仅一点金光,就让他差点没回得来。 陈长安自是不愿宋青瓷跟过去涉险。 可宋青瓷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好似生怕一放手就会失去他一般,声音笃定道:“我要跟你一起。” 身后勉强恢复几分理智的徐默紧了紧手心棋子,以目示意,并不愿留下。 陈长安不再强求。 苑外一座大门,门口两尊玉石狮子处护卫林立,身上均配有比部司最精良的刀剑和防具,正戒意十足地看着来人。高声喝止道:“来人止步。” 陈长安脚步不停,瞥了众人一眼,冷声道:“滚开。” 声含杀气。 这些护卫眼力不差,认出这位是白发甲子陈长安,这几日他的名头早就在京都妇孺皆知,深知他腰间两柄剑,便是连七品境的校尉也可斩得。 被他带着森冷杀机的语气一喝,顿时吓得一退再退,竟然连抵挡一下的心思都不敢有。 推开两扇木门,入得其中。 苑内阴气森森,并无丁点火光。 陈长安眯起眸子,金光点染,走在前头,体内气机开始坍缩回转,尽皆炸雷。 蜿蜒小路往前走出上百丈,便可见一座水榭在望,岸边是一处极空荡的地方。 楚沐风闲暇以待地坐在椅子上。 脚下青草离离。 第149章 被我吃掉了 幽冷月光笼罩一切。 沈苑内一片寂静。 楚沐风坐在椅中,见到陈长安,脸上露出一抹森冷笑意,开口道:“来得有点晚啊。” 陈长安手指搭剑玄离,鞘中剑吟。 眸中金光见照之下,整座沈苑内无数血色灵力飘荡,楚沐风身后那座拱门内,更是有无数诡异的赤金色气机蒸腾盈沸,一缕缕犹如细线的血气,自拱门内延伸而出,牵连到楚沐风四肢百脉。 他原本不过八品境的气机,此刻隐隐有着远超寻常七品的威势。 陈长安示意宋青瓷停在原地,他仗剑前行,边走边冷声问道:“人呢?” 楚沐风对陈长安剑中杀气视若无睹,慢悠悠端起身边茶水喝了口,并不理他,而是对徐默笑道:“那位大人总说你心思机敏,能以一子而窥全貌,怎么落子第一手,你要隔这么久才反应过来?需知许多事,时间一长,可就晚了。” 徐默脸色顿时大变,哪里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当即喝问道:“你把时宁怎么了?” 手中棋子轰然砸出。 晶莹透亮的棋子如一团烈火,带着炙热光焰,迅如疾电,发出一阵暴烈的破空声,直直砸向楚沐风门面。 棋子内气机涌动,呼啸成风。 楚沐风依旧端坐不动,也不拈动任何道法,一脸诡笑。 那枚火光灼灼的棋子破空而来,及至他身前三尺,如入泥潭,滴溜溜旋转着,只略略寸进几许,便气机耗尽,跌落下去。 以精血催动符器的徐默脸色顿如白纸,吐出一口猩血。 无数血线消磨棋子同时,陈长安体内灵力坍缩炸开,仗剑靠近楚沐风三丈,手中玄离悍然出鞘,剑势炸雷。 轰隆隆! 三丈之内,九百颗青雷乍现。 无数气机炸在楚沐风周身上。 雷霆之下,诡异的细线根根崩断。 陈长安毫不停手,玄离起手画圆,天元直中,万钧一剑,炸雷汇于剑玄离,剑势当归。 青草不动。 四周静止。 三丈内唯有玄离疾速移动,斩向对方。 蓦然间,原本应当被当归剑势禁锢一息的楚沐风,却是对着陈长安森森一笑。 他体内赤金气机喷涌而出,只微微一个偏头,躲开玄离,左手气机缠绕,一把扣住陈长安握剑右手,森冷道:“抓住你了。” 远处朱方神色一变,刚准备出手,身后一道气机落在他身上,淡声道:“你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太阴星主。”朱方转身,有些无奈问道:“你不怕白薇殿下找你麻烦?” “谁挡小主的路,我杀谁。”玉面白袍的太阴星主声音平静。 朱方摇了摇头,再回看了眼陈长安,体内四品气机涌动,一身衣衫翻飞,“这里地方太小,要不换一处?” 太阴星主也不说话,身形一动,瞬间消散。 朱方叹息一声,早就知道今夜不得安生了,真是麻烦。 他轻轻朝前踏出一步,一步之后,身形消散。 两大四品境一离开,原本阴气森森的沈苑,愈发阴冷。 宋青瓷眼见着楚沐风扣住陈长安,一道肉眼可见的赤金气机,沿着他的手腕蔓延至右臂,涌入周身窍穴,顿时脸色大变,她捏了捏手心那枚祖父给的符器,心里想着,就算拼去一条性命,也要救下陈长安。 九品境灵力涌入,手心玉玦微微发亮。 便在此刻,陈长安放任神阙内微微跳动的符篆,吞噬掉外来的赤金气机,根本不去动用被扣住的右手,而是左手拔剑青锋,对着脸色大变的楚沐风,轻声道:“其实,我有两把剑。” 陈长安一直以来,都只用右手玄离。 世人都以为他只会右手剑,只要限制住他攻杀第一的剑势,无非就是个气机雄浑点的九品境罢了,再想要倒伐七品,绝无可能。可只有死去的魏源盛,以及离州大红衣知道,他左手剑更要熟稔几分。 陈长安左手剑势依旧当归。 三丈内所有灵力尽归一剑。 他压榨出符篆方才吞噬掉得那口气机,尽数涌入青锋剑内,同时催动剑身符篆,十二道火球腾腾升起,青雷炸开。 至阳至烈的剑气一息之间,涤荡三丈内所有阴冷气息,轻易斩断他身后细线,层层燃烧直至拱门尽头。 门内响起一道冷哼。 当归一剑的青锋无可抵挡,瞬间洞穿楚沐风的符甲,直接将他贯肩而过,钉在地上。 火焰不熄,青雷不止。 连绵不断地气机在楚沐风体内肆虐着,将他周身灵力尽数打散。 楚沐风血肉被火焰灼烧的滋滋作响,却没有发出一丝哀嚎,他眼眸赤红,脸上带着癫狂笑容,“我是大景正六品,父亲是监察院御史中丞。此刻苑外无数目光注视这里,你无故闯入这里,一上来就对我动手,你有想过后果吗?陈长安,难道你还想杀我吗?” 一连串的炸雷在体内炸开。他被钉在地上,嘴里鲜血直涌,依旧毫不在意,冷森森地看着陈长安,复又低声笑道:“你不敢的,你是如今大景第一甲子,有着宋家贵女在怀,无数大好前途,你是不敢杀我的,否则你方才这剑,就直接刺穿我心脏了。” 陈长安踢开那把椅子,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你不敢杀我。你来这里,无非是想卖徐默一个人情,无非是不想自己道心有碍。你这种井市出身的贱种最是懂得权衡利弊,你很清楚,一旦杀了我下场如何。”楚沐风眼神诡异,轻声笑道:“陈长安,你不敢杀我。但我却敢杀你,不光要杀你,还要杀你认识的所有人。今晚那个小瞎子,只是一个开始。” 陈长安重重一脚,踩在他的腹部。 五脏俱裂。 楚沐风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神却是愈发诡异,嘲笑道:“有本事杀了我。” 陈长安抬眸看了眼拱门内游离过来的血丝,右手玄离起势炸雷,尽数斩断,再度问道:“人呢?” “我都说了,你来得有点晚。”楚沐风根本不去管体内伤势如何,颤巍巍伸手,表情诡异地摸了摸肚子,森冷笑道:“那个小瞎子,被我吃掉了。” 第150章 众生皆蝼蚁 楚沐风声音森冷。 字字如刀。 刀刀割心。 真痛啊。 徐默伸手捂住心口,身子晃了晃。 吃掉了?! 他死死盯着楚沐风,目眦欲裂。木然捡起棋子,惨笑一声,周身杀意翻涌。 陈长安根本不信这个鬼话,回看了眼徐默,止住他的杀机,再垂眼俯视着楚沐风,“你不说,我自己来找。” 楚沐风冷笑,“你不信我,还是说你不敢杀我。” 陈长安面无表情,对他的话不作丝毫理会。 手指拈动,三百六十五根细长冰棱浮现在楚沐风周身窍穴,沿着他的穴位,一寸一寸,慢慢刺进去。 缓慢而持续的疼痛,随着冰棱的刺入一点点蔓延周身。 大火烧灼,炸雷游走,冰棱透骨。 一缕缕赤金气机,如被扎破,从他窍穴内逸散出来,飘浮四周。 一根陈长安即使双眼见灵,也未发现的细线,浮现在楚沐风泥丸宫上,延伸游离于虚空之中。 细线如血丝,生机勾连,里面隐有守拙剑意。 血丝尽头,便是那座诡异拱门。 失去气机支撑的楚沐风,再也抵挡不住体内痛楚,一张脸开始扭曲,哀嚎道:“杀了我。” 陈长安俯视对方,语气平静,“杀了你,她就真的死了吧。” 杀人。 他有什么不敢的。 无论是记忆还是他本身,下手时都不曾有过半分慈悲。他从不惮于杀人,正六品主事也好,御史中丞子嗣也好,无非就是一剑。 可从他入苑起,楚沐风身体上就有着种种诡异,不但气机暴涨,言语中还一心求死,这就让他多出几分小心和狐疑。 他能同徐默下至五十手而不败,自然也能以一子而窥全貌,楚沐风说陈时宁消失是第一手落子,就肯定还有着其他后手。那根血线上生机相连,他只要杀了楚沐风,就等于亲手杀死线后的陈时宁,说不得就此道心有碍,这便是落子第二手。 陈长安推敲揣摩,出手时,只洞穿楚沐风周身窍穴,废除他的灵力支撑,将他钉在地上,不杀他,也绝不会叫他安生。 楚沐风口内血涌不止,痛苦哀嚎道:“你知道了又怎样,晚了。” 陈长安不再管他,拔出钉住他的青锋,第一次双手握剑,转眸对宋青瓷道:“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宋青瓷捏紧玉玦,深深看了眼陈长安,轻轻嗯了声。 陈长安又看了眼徐默,没有多言,气机流转,催动剑身符篆,十丈之内血色灵力,如被龙吸鲸吞,尽数灌入两柄剑内。 一青一赤的两道剑气腾起。 哗啦啦。 门口遮掩的气机碎裂,露出里面透明的灯火来。 剑气腾起瞬间,陈长安身形暴射过去,毫无停顿,冲向血气冲天的拱门之内。 此刻,京都最豪奢的酒楼,高有十八重楼的凌云楼最高处,两名年轻男子相对而坐。 屋内窗户洞开,却无丝毫风声灌入,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唯有偶尔棋子点落棋盘的声音。 盘中棋子不多,黑白各落两手。 一身黑衣男子,双眸落在棋子上,许久,开口道:“陈长安究竟是不是他?” “沈苑本来就是处闲棋,无论离州是何打算,学宫有什么目的,陈长安又究竟是不是他,对你我而言,其实并无多少影响。”徐静观一身白色蟒袍,容貌清俊,眉心一点朱红,他声音淡淡,“如今赵世嵘被你我支去了柔玄重镇,有着那位武周秦王在,多半是回不来,只要接下来这几步棋再走好,赵家世子位置就是你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可能去做想做的事情。” 二十年前雪夜之变,那位公子不知所踪后,赵家世子的尊位也便空悬二十年。 赵世澜笑了笑,“也是,我倒有些患得患失了,毕竟从雪夜之变起,我就在等着那天了啊。” 徐静观不再开口,拈起黑子,缓缓落下,第三手,已露杀机。 …… 灯火通明的拱门内,并无多少杀机。 门内一位白袍男子负手立于槐树之下,容颜俊朗,雍容华贵,一双眸子正冷冷看着陈长安,在他身边还站着位年岁颇大的老僧。 那根与楚沐风生机相连的红线,此刻正隐入槐树之内。 白袍男子打量了眼陈长安,勾了勾嘴,笑道:“难怪能让李渔着迷,皮囊确实不错。本公子看重的女人你也敢抢,那本公子抢你的,也算公平吧。” 李渔那日曾说过的赵家公子,想来就是他了。 陈长安双手握剑,只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会,目光落在那名老僧身上,气机坍缩,剑芒暴涨一丈。 赤金色气机缠绕的老僧对此无动于衷,只喧了个佛号,手中一百零八颗指骨念珠转动,明明慈眉善目,却透着一股冷森森的诡异。 陈长安体内灵力流转,两手剑势挥出。 右手炸雷,左手当归。 两种霸道无匹的气机,斩了过去。 老僧面色不改,一百零八颗指骨转动,一道道赤金色的卍字咒印浮现,挡在两手剑前,他和善笑道:“施主,昨日种种因,今日诸般果,众生皆蝼蚁,何必苦执着。” 到底是境界太过悬殊,陈长安两手剑势毫无建树,反而是被老僧的卍字印记逼得身形暴退。 陈长安手中玄离钉地,竭力止住退势。 对面的气机灵力,已不输当初的魏源盛多少了。 在他后退瞬间,赵世玉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抬手止住老僧进一步动作,转而亲自动手,道法拈诀。 双手诀印一百三十记,一息而成,无数白色槐花被御起,成百上千朵白花璇飞不止,全部涌向不断后退的陈长安。 玄离在地上拖出一条十丈长的深深沟壑。 陈长安眼见赵世玉动手,气机再度灌入,左手青锋火起十二道。 十二道火球,迎向漫天飞花。 巽风为木,木生离火,火起虚空,飞花朵朵燃尽。 赵世玉被李渔骂做蠢猪,并不代表着他根骨不行,资质不够,相反,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八品通幽,修为并不弱他人多少。只是赵家有着赵世澜和赵世嵘这两个双璧在,他也就绝去其他不切实际的心思,专心做好一个纨绔。 他冷眼打量着对方仗着符剑使出的离火,并不惊慌,伸手摸出一只小玉壶,拔掉壶塞,催动壶身符篆。 比青锋更要玄妙些的纹络一阵大亮,空中所有火焰顷刻就被收入壶中,他轻轻晃了晃玉壶,炽热火焰便又倾泻而出,全部涌向陈长安。 第151章 望气 火势漫天。 离火长于巽风之中,烈焰灼灼。 陈长安没有丝毫犹豫,手中水字咒瞬息拈动,四周升起一道道水墙,抵挡着滚滚而来的大火。 笼罩四周的雾气腾起。 陈长安眸中金光点染,伸手拔起地上玄离,双手握剑,望向那棵槐树。 树中红线牵引,尽头便是他那手守拙。 脚尖踩地。 吱! 雾气之中身形暴射而出,剑指赵家公子。 电光石火,陈长安已跃至他身前一丈。 炸雷、当归再起。 赵世玉先前见着老僧轻巧破开他的剑势,便对京都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些说法不以为意,心道陈长安的剑法不过尔尔。可等到真正身临其中后,心头忍不住狂跳,只觉一股森冷的死亡气息弥漫心尖。 他看着陈长安剑势上一再拔升的气机,身子被死死定在原地,微微有些失神。蓦然觉着那道跃起的身影,好似是一道永不可攀过的高峰,横贯在前,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朝着他碾压过来。 这种浑厚的不可思议的气机,是九品? 陈长安剑势煌煌,九百颗炸雷骤起,当归尽于一剑,他好似要倾尽全力,将赵世玉斩于剑前。 旁边老僧笑眯眯地看着,手中骨珠转动,无数赤金卍字再度飞出。 陈长安眸中金光催到极致,盯着浮空飞来的印记,只觉眼中一切都开始变得有迹可寻。 手中原本斩向赵世玉的剑势突然回转,虚晃一剑,凭借见灵斩断卍字的气机牵引,高高跃过两人,跳近那棵槐树。 身子落地瞬间,拔升四十座冰墙,护在四周,右手迅速贴在那根红线处。 槐树内,便是陈时宁。 赵世玉转身回看陈长安,并不着急出手,只目光闪动地看着,勾嘴笑道:“有意思。” 被陈长安虚张声势骗过去的老僧,脸上笑容依旧,他停住手中骨珠,道:“生世离别苦,死后方得空。” 赵世玉瞥了他一眼,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少跟本公子讲什么玄之又玄的禅理,头疼。别忘了,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修迷楼山的修行法门最是讲究禅道机锋,往往喜欢故弄玄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空话。他每日揣摩赵世澜的话就已经够烦神的了,哪里还想听这个。 被踹翻在地的老僧脸上笑容依旧,通明的灯火下,善目慈眉。 两人说话间,陈长安细细感应了下槐树内情况,神识落在神阙符篆,窃灵催动,迅速吞噬掉槐树内游动的赤金色气机,左手青锋起炸雷,刺入树中。 火雷炸裂,树干一片翻卷。 一道小小的身形,自灰烬中露出来,气息悠悠。 陈长安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松些许。 他自然是在意陈时宁生死的,他在这个世上不过独身一人,好不容易有个记挂他的人,总是要倍加珍惜。 他小时候活得不够好,所以就想要小丫头好好活着。那日他说只肯照看一二,实则心里想着的是出手十分。 陈长安凝神戒备身后两人,右手伸出,想要将陈时宁拉出来。 老僧喧了声佛号。 槐树内,小丫头身穿一身杏黄绣花新衣,头上饰有两朵红花,苍白的小脸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表情。 在陈长安手指靠近瞬间,她蓦然睁开一双早些年就瞎掉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陈长安。 眼眸中,五彩斑斓。 …… 监察院,观星阁。 老监正遥望苏苑方向,许久,他开口道:“真是可惜了。” 宋红鲤依旧在看着手中那本书卷,头也不抬地说道:“世间皆是可怜人。” 老监沉默了会,再度看向星图上消失的那颗星,慨然叹息道:“当初要不是徐小子的无理一手,废了她那双可以望气的眼睛,小丫头早就是老夫的衣钵传人了。” 白家监正,居于世间,观天地景象,察世间气运,一般非白家嫡系不能胜任。宋红鲤自幼跟在这一任监正身边,修行观想,望气境界已是不弱。可老监正从未起过收她为衣钵传人的念头,一个是她不愿意,再一个是她的资质并算不得多好。 钦天监正,需得一颗琉璃心,方可辨察世间气。 宋红鲤在楼内静修,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心念念的,是五百年前那位帝后的煊赫声威,终究是修不得澄澈无碍的。 两山之争五百年一次。 如此大争之世,世间无数棋手布局落子,让她学监正一般冷眼旁观? 做不到。 她是宋红鲤,是一出生就有万尾红鲤朝拜大景象的人。要不是她,宋青瓷怎么可能不管不顾跟着陈长安走;楚沐风怎么可能宁愿身死,也要在今晚出手;赵世玉那个只求活着的纨绔怎么会招惹李渔,而甘愿入得瓮中。 她的目光落在书上,书上天命二字愈发鲜艳。 既然天命在这个无星之人身上,都以他为棋子布局落手,她也不介意从中去推波助澜。 老监正继续道:“老夫于人间观星百余年,无论是三十三年前的洛城之役,还是二十年前的雪夜,老夫一直冷眼旁观,恪守大道无情这个天命真理。原本应于太上忘情一道,愈走愈远,如今反而年岁一大,却见不得这些,竟然动了恻隐之心。总觉这些人活着都是不易,要就这么死了,太可怜,可惜了些。” 宋红鲤眼神毫无波澜,书卷依旧停在那一页,“白老,如今大争之世已起。五百年前是何种景象我并不知晓,只能通过千万里蛮荒窥探一二。如今又是一个山争大世,想来,到时候会死的可怜人,只怕也会很多很多。” 老监正幽幽一叹。 大争之世。 不说洛城,就是二十年前京都那场雪夜,就已经死了很多人。 当年死得人一多,于是寸土寸金的京都,便有了一处阴气森森的凄凉地,流民聚集,阴鬼夜行。 他当年俯察京都,在那处养阴之地发现了双可以望气的眼睛,大喜过望,原本还想着打磨一二,可惜,徐家小子为了剥夺气运,直接出手废了那双眸子。 这一蹉跎,再想找一个衣钵传人可就难了。 老监正想着,手指微微动了动,一点白光飞出,遁入幽夜。 宋红鲤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152章 生世离别苦 陈时宁睁着一双五彩斑斓的眸子。 流光溢彩的眼眸里,印着陈长安白发仗剑的身影。 她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声音有些低沉,开口道:“陈公子,原来你长这样啊。” 陈长安右手猛然僵在空中,他眼神骤缩,整个身子却动弹不了分毫。 “陈公子,其实我啊,真的很想很想活下去呢。”她说着,身形慢慢走出,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无数赤金色细线浮动。 小小的身子站在陈长安面前,却散发出滔天的灵力威压。 她指了指自己的泥丸宫,“陈公子,我这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让我杀了你,只要杀了你,我就能活下去,就能够照顾娘亲,就能跟徐哥哥在一起了。” 陈长安神念落在神阙内符篆之上,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爆发出当初剑斩五品大圆满的气机,将场中所有一切全部斩去。 可他到底没去动用那口气机,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好似认命般,熄灭瞳中金光,静静地看着,没有悲喜。 陈时宁布满细线的脸微微一笑,她低下头,不让陈长安看她,轻声道:“可时宁知道,陈公子是好人,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啊。” 陈时宁说着,绕过陈长安,开始往槐树外走。她要走出去,她知道门外徐哥哥正在那里。 四周冰墙层层破碎。 无数碎裂声中,陈时宁只走出十步,小小的身影站在原地,轻轻叹息了声。 先前路过沈苑时,她还缠着徐哥哥,让他说了遍柳十七为苏婉写的那两首名词。她念念不忘的是那句,自是浮生终似梦,人间何处不离别。 终是要别离的啊。 她走不到那里了。 她忽然转身,对着陈长安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明明满脸尽是赤金色细线,陈长安却觉着那抹笑容,是如此动人心魄。 陈时宁轻笑道:“陈公子,一定要和徐哥哥,还有娘亲,长命百岁啊。” 咔嚓。 她泥丸宫内守拙剑意碎开。 无数的细线自她身上透体而出,顷刻之间,她小小身子便如一块碎布,在陈长安面前片片掉落,化为灰烬。 威压消散。 陈长安蓦然按住心口,踉跄后退几步。 那晚在小宅里,他让陈时宁离他远一点,不要去记挂他,要好好活下去,最好能活很久很久。 他都甘心窝在云袖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了,他都没有什么野望了,他都接受自己活不了多久的事实了。 可怎么,还是要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温暖,给一点点打碎呢。 这个世间,总是如此艰难么? 还是只有他的,是如此。 陈长安觉着心底有些悲伤,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时宁消散的地方,伸手握住两柄符剑。 “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能看见一场大戏。”赵世玉有些惋惜道:“白白浪费了我这么大精力,小丫头真是该死。” 陈长安无喜无悲地看着他,符剑之上,气机翻涌。 赵世玉有着老僧在侧,底气十足,笑道:“本公子可是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的。陈长安,你要记恨,就只能记恨你自己,区区贱种,安心待在泥底就好,妄图爬出来,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摇了摇手中玉壶,符篆点亮,熊熊大火再度倾泻而出,如一条游离巨蟒,朝着陈长安席卷而来,来势汹汹。 同时他手指拈动,一支支木箭,遍布四周,攒射向陈长安。 千箭当空,火蟒盘旋。 巽木助以离火。 火蟒威势更盛,绕着陈长安,咬卷抽吞,宛如活物。 陈长安两手剑横挡斩劈,霸道剑气滚滚而过,守拙,天元、万钧一一施展,不断消磨火蟒气焰。 几息过后,赵世玉冷冷一笑,双手拈了个诡异手势。 围绕陈长安游走的火蟒一滞,再猛然靠近陈长安,巨口张开,吐出一道紫色火焰,射向陈长安身体。 陈长安眸光不动,右手炸雷,左手当归,两手最强剑势使出。 十丈之内,所有停滞一息。 双手剑迅速斩开火蟒,斩向赵世玉。 身后无数道卍字印记亮起。 陈长安不管不顾,双剑直取赵世玉项上人头。 “大胆!”赵世玉身前蓦然浮出一道神魂身影,啸气成罡,一道炽热的火焰直扑过来。 陈长安毫不在意。三百六十五窍灵力尽数调动,所有气机全部炸雷,拼尽所有灵力,倾注于一剑,剑气如虹,破开火焰,直砍向赵世玉颈脖。 神魂冷哼一声,伸指隔空弹了一下。 陈长安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手中双剑也因此受阻,偏了分寸,双剑砍下去,破开符甲,只砍在赵世玉肩头,在他右肩留下两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赵世玉一声哀嚎,猩红鲜血瞬间染满白袍。 陈长安不依不饶,在神魂伸指弹飞他的瞬间,双剑横挡,抵住那一指之威,同时右脚踹在赵世玉腹部,武道寸劲爆发,五脏六腑俱裂。 赵家公子被踹飞数丈,口吐猩血不止。 神魂一步跨至赵世玉身边,拈动手指,替他止住伤口鲜血,模糊的面容看向爬起来的陈长安,冷声道:“赵家的人你也敢动,真当区区甲子,就可横行无忌了吗?!” 他声音森冷,闪电一脚,将一旁兀自转动指骨念珠的老僧踹翻在地,喝骂道:“废物,你再敢起歪心,抹杀了你。” 以五品大圆满境界,竟然没拦下那两剑? 老僧身上赤金光芒缠绕,一张脸依旧慈眉善目,全无半分怒色。 陈长安双手鲜血淋漓,爬上身,神识落在神阙符篆,对四品离窍境的警告置若罔闻,一双眸眼冷冷看着赵世玉,杀机浓郁。 赵世玉瞧见那眼神,明明距离尚有十丈,却觉着下一息就会被他近身给一剑斩杀了,心底涌起一股寒意,急声哀叫道:“何秀卓,快点杀了他。” 赵家禁卫军副将主何秀卓,却没动手,寒声问道:“区区甲子,果真打算与赵家为敌?” 当年赵武王兵锋所指,即是世间正义。 与赵家为敌? 连山之下,整座大景,谁敢如此? 陈长安紧了紧手中双剑,面无表情道:“赵家又如何?” 第153章 玉玦有缺,生死决绝 从踏入沈苑起,就一直在出剑的陈长安,体内气机再怎么浑厚,拼尽全力使出方才两手剑势后,三百六十五处窍穴灵力尽数耗尽,此刻体内灵力半点无存。 可他依然无动于衷,面对四品点窍的威胁,神识直接点落符篆,硬生生抢夺一口气机。 有着先前体悟,此时再用气机反哺,陈长安就要得心应手的多。 三百六十五窍瞬间填满,十二正经八条奇脉通幽连贯,运转周天,再汇于神阙、中宫、泥丸三处压缩筑蕴,压缩三百六十转,便要于中宫内圆一颗无缺金丹。 何秀卓不是魏源盛,他是货真价实的四品境,眼力不差,又是禁卫军副将主,生性谨慎,从不会小觑任何一人。 一眼就看出陈长安气机暴涨,他再度朝着陈长安弹出一指。 一点紫焰瞬间弹至。 四品离窍境的气机,饶是陈长安双手画圆十几手,依旧挡无可挡,紫焰径直洞穿守拙大圆,没入体内,直奔他下丹田。 火焰烧灼。 陈长安原本暴涨的气息猛然停滞,再层层衰落。 陈长安闷哼一声,嘴角鲜血直流。 十丈外心有余悸的赵世玉,见着他的模样,不觉有些快意,“贱种,还想杀我,如今滋味如何?” 陈长安双手握剑,生生忍受体内紫焰烧灼气机的痛楚,疯狂催动符篆吞噬,慢慢走出两步,狼藉的地面寸寸龟裂。 “再不回头,死!”何秀卓再度弹出一指。 紫焰灼灼。 避无可避。 陈长安身后,一颗炽热棋子,一枚清冷玉玦,同时呼啸而至。 两种气机横挡在前。 轰! 狠狠碰撞。 一圈圈涟漪炸开。 徐默性命相连只凭精血点燃的棋子瞬间湮灭。他大口吐血,整个人被涤荡过来的力量重重击飞出去,落在地上,生死不知。 宋青瓷依旧死死支撑着,玉珏抵挡在陈长安身前,不退半分。 她点窍不多,到了如今也才不过两百窍,气机算不得悠长。 此刻窍穴内的灵力正飞速耗尽。 她鲜血直流,面对四品却无丝毫惧意,眸眼甚至不往那看一眼,只落在陈长安身上。 赵世玉冷笑一声,“宋青瓷,先前听说你一脚踹飞徐静瞻,还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怎么?看见长得不错的,道都走不动了,恨不得贴上去?你敢挡我杀他,是不是以为你这位宋家嫡女,我就不能怎么样了?” 他说着,张狂一笑,似是扯动了伤口,笑声顿止,倒吸口凉气,他按住伤口,恶毒地盯着宋青瓷,舔了舔嘴唇,“徐静瞻是废物,本公子可不是,等杀了陈长安,本公子胯下一杆长枪,保证你腿都抬不起来。” 宋青瓷置若罔闻,体内灵力还剩一窍,一窍过后,便是再也抵挡不住了。 她看着眼前以双剑柱地,身子摇摇晃晃的背影,顶着巨大灵力威压,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他前侧,嫣然一笑。 并不说话,眸眼里满是他。 灵力耗尽。 哗啦啦。 符器破碎,片片掉落。 玉玦有缺,生死决绝。 宋青瓷闭上眼睛,猛然踏前一步,挡在前方。 真好,最后一眼看见的,至少还是他。 她心满意足地想着。 略微也觉着有些遗憾,到底还是没能陪他到最后啊,也没能杀死这个世间所有害过他的人,自己这只木偶,终究还是太弱,只能到陪他到这里了。 灼灼紫焰,呼啸而来。 …… 玄月街上,红裙佩刀的李渔脚步停下,身前道路有着数百名盾刀手执盾护在前,两侧则是数百张弓箭张弦,还有着不少重甲在后。 阵势隆重。 当头而站的是位胖如圆球的壮年男子,他全身披挂,一双细如绿豆的眼睛看向李渔,双手柱刀而立,笑道:“烦请殿下止步,前路禁行。” 李渔眉眼微皱。 她执掌东府,对各朝情报自然了如指掌。尤其是眼下景朝与武周正在柔玄重镇相互试探,东府对景朝武将探查的愈发紧密。 眼前这位三百斤的定远将军王元猛,其貌不扬,看似肥头大耳犹如蠢猪,实则心思机敏,是近些年景朝军中值得注意的青壮一辈。麾下山字营,隶属三十五年前以一城之地拒兵三十万,被誉为不动如山,御守世间第一等,大景上三军之一,御卫军。 这种上千人的队伍,绝对可以挡得下寻常四品。 李渔右手按刀,淡声问他,“本宫的路也敢拦,景朝就是这个待客之道?” 王元猛有些头疼。 四品境可以不怕,但李渔武周安乐公主的身份不能不怕。大景自从当初那位武王不在之后,虽还可以震慑诸国,但大多时候都已经力所不逮,面对世间第一的武周,也少去了当年那般底气。更何况她还是如今的东府主人,以东府那些细作谍子的手段,一旦铁了心要找他的麻烦,只怕以后就没得个安生觉可以睡。 要是觉睡不好,他这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可就要瘦掉了,到时候,家里的正妻小妾,还不得跟他闹起来啊。 真是头疼。 王元猛眼珠转动,他不想得罪这位,但总不可能违抗军令,颇有些为难地看着李渔,商量道:“殿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领的将令是封禁此处一炷香,眼下还有半盏茶的功夫,要不您多等等?您放心,到了时间,不劳您说,末将立马带人就滚。” 李渔之前于武周隔岸观望,许多地方看得并不通透。如今深入局中,切身体会,便是有些明白,从白薇开始,景朝内无数棋手在以陈长安布局落子,以图在接下来的大争之世中,积攒先手优势。 她便偏偏不能让这些人如意。 看了眼不远处的沈苑,这位安乐公主摇了摇头,“本宫听闻沈苑的夜景不错,现在就想过去看看。迟了一刻,差了一分,便就不是那个景色了。” 她说话间,身后两名气机盈沸的仆从走出来。 一男一女,皆是离窍四品。 两股气机顿生缸口大小的龙卷。 龙卷一水一火,轰然袭来。 王元猛见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挥手道:“攻!” 箭如飞煌,遮蔽夜空。 第154章 只有一颗头 宋青瓷闭眼迎向紫焰。 毫无犹豫。 便在此刻,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将她拽了回来,一把拉入怀中。 本已生死决绝的宋青瓷蓦然睁眸,入目的是陈长安如雪长发,以及那张无喜无悲的俊美容颜。 陈长安左手御起冰墙几十座,将那团紫焰挡住,右手搂住宋青瓷,怜爱的目光垂落在那张带着血迹的娇颜上。他轻声道:“我身边的人已经少了一个,绝不会再让你死的。” 体内符篆终于完全吞噬紫焰,浓郁的灵力反哺过来。 气机拔升,点窍、通幽、筑蕴、圆丹、灵力化婴,一尊面目模糊的小人端坐泥丸宫。 瞬间五品。 宋青瓷看着他气焰冲天,满头白发却好似更白了些,不知何故,忽觉鼻子有些发酸,眼眸模糊。 到底记着陈长安那句话,她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挣扎着出来,努力露出一抹嫣然笑意,低声道:“你活我便活。” 陈长安点了一下她的眉心,示意她去照看徐默,远离此间。 等到宋青瓷走远后,他伸手握起两柄符剑,在层层冰墙轰然破碎瞬间,两道十丈长的剑芒斩出,直直斩开那道紫焰,斩向赵世玉。 何秀卓神魂闪动,伸手拍碎剑芒,疑声道:“古怪。” 修行历来讲究的都是点滴积攒,依照天地呼吸,静坐观想,将周身灵力悉心打磨。在耐心打磨中,人体脆弱不堪的筋骨血肉,方可承载得住不断增长的灵力。 似陈长安这种一息之间,气机猛然拔升暴涨几个大境界的,着实古怪。 这种拔升,看似终南捷径,实是一条取死之道。 借一口能暴涨至五品的气机,事后所需偿还的利息自然得十倍百倍。 陈长安如同一口盛水过多的大缸,表面看完好无损,实则已是裂纹遍布,一旦灵力消散,体内筋骨窍穴立时就会千疮百孔,不仅境界衰落,生机还得尽数归还。 神阙内那枚凶物,跟他可没任何情面可讲。 当初他剑斩魏源盛时,要不是朱厌十二朵青莲渡引气机,以及青眉山那只蛟龙神魂,早就死了。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没想到,现在又得拼命。 可那么想活下去的小丫头,说死就死了。 这些人,为什么还能活? 陈长安看向十丈外的三人,赵世玉当然要杀,赤金气机缠绕的老僧,死不足惜。 至于四品境的何秀卓。 陈长安蓄势于剑,对着夜空开口道:“陈太平,我已如你所愿,你还不出手?” 咯咯咯。 一连串的笑声中,朱厌瞬息出现在陈长安身前,她笑道:“奴家还以为你不会求援呢?” 陈长安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蓄养气机。 他如今境界,看似五品,到底不过空中楼阁,境界虚浮的很。能动用的力量也不算多,可以撑下来的时间不过三十息,一刻也浪费不得。 万钧于一剑,左手青锋火起三十六团。 右手炸雷,三千颗青雷悬浮。 老僧一百零八颗指骨念珠转动,无数卍字印记抵挡火雷,那张原本慈眉善目的脸,此刻略略有了丝变化。 何秀卓刚想出手,朱厌盈盈笑问,“不过做戏罢了,这么当真?”说话间十二朵青莲浮出,碧光点点。 赵家禁卫军副将主再不多话,神魂消散。 朱厌周身环绕十二朵青莲,跟在身后,身形一动,消失不见。 陈长安面无表情,仗剑直行,右手起炸雷,不断炸雷,密密麻麻的炸雷炸开卍字,炸开赤金气机,炸向老僧。 左手青锋万钧之后接天元,剑势中直,斩向赵世玉首级。 赵世玉瞥了眼有些自顾不暇的老僧,怒喝道:“还不救我!” 老僧勉力支撑起卍字印记,还未走出一步,瞬间又被炸退,皮开肉绽。 瞧着越来越近的符剑,赵世玉脸色惨白。 这柄剑,果然是要杀了他的。 今夜的棋局,本来是徐静瞻拉着他一起布下的。 明日就是山试,世间目光都会落在那里,所以今晚无论闹出多大动静,到了第二日都会被中宫压下去。再者,陈长安当初在连宴之上张狂无度,踩下京都道学宫,以及其他州府的脸面,在晚宴上,更是剑斩京畿卫将校,逼得道藏兑宫宫主低头,亲自许诺他五日无恙。 凡此种种,早就有无数人要置陈长安于死地。 就算今夜他杀了陈长安,也会有无数势力出来保他。 他早就计较好了一切。先以沈苑的满园尸骨喂养出来的老僧为把柄,以宋青瓷下午起就进了陈长安院子为话头,逼迫楚沐风,要他出手捉住那个小瞎子,勾引陈长安,落子第一手。 再让吞噬血肉的老僧以生机丝线牵引,一旦陈长安杀死楚沐风,等于亲手杀死小瞎子,毁其道心,落子第二手。 第三手落子,由苑内老僧生机丝线,灌入小瞎子体内,操纵她去杀死陈长安,或者被他杀死。原以为这种市井贱民最是惜命,肯定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原本三子落手之后,陈长安道心必然有缺,到时候就算想杀他,他身边有着苑内老僧,身后有四品何秀卓,苑外还有御卫军,怎么会死?! 可怎么,眼下跟徐静瞻说的有些不一样啊。 赵世玉不可置信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符剑,喝问道:“贱种,你真敢杀我?” 剑至三寸。 陈长安根本不作理会,天元直中,径直削去头颅一颗。 死不瞑目的头颅掉落,滚出一条血路。 陈长安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情绪,无喜无悲地看了一眼。 原来贵人,也只有一颗头。 转身猛然一剑,劈开身后袭来的赤金印记。 跟随印记奔来的老僧咧嘴笑了下,手中一百零八颗骨珠飞出二十八,带着煌煌金光砸向陈长安。 同时他的身形一闪,绕过陈长安,直接跳到赵世玉身边,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上,一脸癫狂。 他抬头看了眼正剑斩骨珠的陈长安,古怪大笑,伸出左掌按在尸体胸口,右手招过赵世玉的头颅,身上无数赤金丝线涌出,密密麻麻,贯穿尸首。 尸首顿时化为一具枯骨,浓郁的血气弥漫出来,将他的身子团团包裹。 陈长安斩掉最后一颗骨珠,点亮眸子也无法看清血气之中的老僧,眉头皱了皱。 眼下,离境界退散,只剩二十五息了。 第155章 春水 陈长安没有丝毫停顿,剑身符篆亮起。 双剑起炸雷。 世间一切阴邪秽祟,皆畏惧神罚天雷。 当初青雷云山那株桃树下的红妆阴物,修为何其恐怖,照样被三千青雷压制,分毫动弹不得。 陈长安以灵力符篆生出的炸雷,离神霄天雷自然相去甚远,但剑势至刚至阳,对付眼前诡异老僧,无疑是最适宜一剑。 轰隆隆。 青雷落入血气之中。 能压制一切邪祟的青雷,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建树。 嗝。 一息之后,气血里传来一声满足的饱嗝声。 “终于都走了,这种好不容易吃饱的感觉,真是美妙啊。”一道声音响起,说话间,一具丰神俊朗的身影从气血中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持有八十枚指骨念珠,容颜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眉心一点赤金印记,神情似笑不笑地看着陈长安,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要不是施主你,贫僧还得一直饿着。贫僧无以为报……” 只剩二十三息。 陈长安不言不语,双手剑气再度涌起。 吞血服气,容貌气机复归年轻的僧人,不以为意,手中三十二颗念珠颗颗悬浮,卍字大亮,缠绕陈长安周身,抵挡剑势,消磨他的气机。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道:“作为答谢,贫僧就吃掉施主好了。” 指骨念珠化作三十二朵红莲,每一朵红莲之上,皆有一尊或坐或卧的血骨身相。 每一尊血骨身相游离在陈长安四周,霸道无匹的剑气和灵力气机,皆被白骨鼻吸嘴吞,一点点吞进空空腹腔内。 明明只剩骨架,被吞进去的气机却不逸散分毫。 每吞一口,陈长安气机便弱一分,红莲气势便涨一厘。 陈长安眼眸中金光闪烁,画圆守拙十几手,身子前倾,手中玄离一式当归挥过去。 五品化婴气机喷发而出,十丈内当归于一剑。 蕴含炸雷的一剑,又生三十二道剑气,直接劈在红莲骨相之上。 轰! 一道道灵力气机震荡开来。 陈长安到底不过是伪五品,正面硬抗这一击,身子立刻被气机震退十几步,原本就已受伤的身体,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吐出。 神情诡异的年轻僧人,继续御使红莲,不紧不慢地朝陈长安走过去,每走一步便有一朵血莲生于脚下,他年轻的眉眼落在陈长安身上,眸光里却尽是苍老,“贫僧在这苑内枯坐二十年,不惜以身饲魔,前十年混沌不知所为,后十年才得悟琉璃正果。施主,入得我口,证得菩提。人世种种苦相,何必执着?” 陈长安一边画圆守拙,一边以玄离起当归,竭力抵挡红莲骨相,并不言语。 三千年来,世间众生皆在两山之下匍匐修行。偶有离经叛道,敢不尊两山法门的,就会立时被斥之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像他这种窃取天地灵力修行的,一旦被发现,更是会被剥皮抽骨,将神魂寸寸碾灭。所以陈长安一直小心翼翼,即使大宫主和陈太平都已知晓,他也依旧隐藏着,生怕会在其他人面前暴露出来。 眼前僧人这种吞噬活人气机的手段,比起他的更要歪门邪道些,按理说连山道藏应当立即赶来抹杀才对。 可此刻,整座沈苑内除去他们外,却是再无声息。 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如同一层清霜,照耀着整座沈苑,森冷幽暗。 僧人继续漫步,开口道:“贫僧腹中九百九十七人,如今已得正果。施主眼含杀意,想来是觉着贫僧害了那位时宁?需知贫僧方才以大慈悲,借一双眸眼,任她还魂片刻,以了生愿。生世离别苦,施主何必执着于相?便是那位时宁,气机神魂此刻早在老僧腹中,已于芥子须弥间证得菩提圆满,施主何不一道同登极乐?” 陈长安杀机四溢,他冷冷看着眼前妖僧。 好一个慈悲为怀,同登极乐。 还剩十息。 青锋画圆,陈长安右手玄离灌入气机,一边回想那天他见到的,青雷云山的三千青雷,黑甲铜面滴水成剑,李道衍剑斩大殿时,玄离上亮起的符篆,他在云袖小院参悟的剑意。 体内所有灵力尽数归于玄离剑中,剑气收敛,他身前一丈内,天地间灵力成雨,无数细雨落下。 点点滴滴。 每一滴雨,便是一剑。 每一剑中,皆有他识海符篆真意。 手中玄离极慢,极慢。 仿佛周身存在着巨大的压力。 僧人手上剩余骨珠浮起,挡在周身,支撑起金色光障,对剑雨无动于衷,继续闲庭信步。 相差已不过三丈。 陈长安除去左手守拙,右手剑一直未完整使出。 僧人森森笑道:“陈长安,入得我口,方知我法真实不虚。” 三十二朵红骨相莲越贴越近。 这些僧人吞噬完气机血肉之后,以一口气机凝练出来的骨珠,靠着近千人的血气,才堪堪蕴养出三十二具骨相。比起修迷楼山的顶级三十二身相,虽有所差距,但更要贴合如今转修的功法。 世间本不过阿鼻地狱,何惧生死蹉跎,皆是看不穿罢了。 三十二朵红莲骨相贴近陈长安一丈。 通过骨相,都能闻见陈长安身上气机的美味。 森森白牙,口水直流。 玄离剑势这才堪堪完成。 纵然陈长安天资过人,在福来客栈与云袖幽竹小院皆以临摹勾画过符篆,但这种三品境才能掌握的东西,陈长安未打磨圆满,仓促之间就敢以符篆真意,蕴藏剑势之中,妄图剑斩明显已至四品的妖僧,实在是太过勉强。 一剑还未使出,他身体便不堪重负,无数的经脉窍穴炸裂。 陈长安此刻却不在意分毫,他之剑势,向来都是一往无前,倾尽所有于一剑的决绝剑意,有着明知陷阵必死,也敢出剑相向的意志。 这也是当初陈太平问剑之后,明明陈长安嘴上说着怕死,大红衣当时说破剑意即心意的缘故里。 他之剑意里,从无后退两字。 更何况,这个妖僧还害了时宁。 更得杀! 陈长安金光点染的眸子,冷冷看着妖僧。 剑雨大作。 玄离上一点微弱青光亮起。 此剑春水,丈许内,可断灵力一息。 第156章 自在? 陈长安五品境气机还剩五息。 守拙画圆荡开三十二朵红莲骨相,手中玄离挥出,一丈之内斩断妖僧周身所牵连的赤金气机。 年轻僧人牵引红莲的气机如雪崩,停在陈长安身前,两手空空,肃然静立,看向白发近身斩过来的一剑,不躲不避,只森森一笑。 一般而言,修士周身气机类似于符甲护体,一旦被断去后,再被仗剑近身,往往都难以从容应对。 人体脆弱不堪,当世修行,无论连山道藏还是修迷楼山,最终走的都是一条超凡脱俗,神魂飞升的道路。可僧人困守此间二十年,当初那场雪夜,亲眼目睹过世间隐秘,参禅悟道,以五品不住境不断更换肉身,最终另辟蹊径,走了条不同道路。 京都那些个四品一直隔岸观火,默许他在此地吞噬血肉气机,就是指望着他能走到路之尽头,好看一看,前路究竟是曼妙风景,还是深渊天堑。 因此他不惮于被陈长安近身,不仅不怕,反而有几分心喜。 迎着玄离,他轻轻向前走出一步。 一丈之内,雨剑纷纷。 点点滴滴的剑意落在身上,洞穿周身皮囊骨肉,千疮百孔的身体随即又被血气填补,他毫不在意,继续踏步,笑容诡异。 僧人颇有些赞许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玄离,这柄剑极慢,极慢,仿佛是第一次出剑一般,剑招之间满是漏洞,可蕴藏的剑意,已有当初那位离州主人的几分意思了。 春水断气机。 可他不同于那些四品,即使被近身又能如何? 距离不足三尺。 玄离剑上收敛的气机猛然倾泻,空中所有雨剑全部止住,收缩于一滴,一滴悬在剑尖之上。 剑生春水。 噗嗤。 玄离剑无丝毫阻碍,瞬间洞穿僧人的心口。 春水没入体内,剑意纵横,将五脏六腑尽数毁灭,消磨生机。 僧人毫无痛觉,甚而对着陈长安诡异一笑,眼眸里满是嗜血癫狂,双手迅速抬手,一把扣住陈长安双肩,指尖洞穿入体,无数的赤金丝线从他手臂内涌出,蔓延至陈长安身上。 他露出森森笑意,开口道:“陈长安,你这种味道的,吃起来才最香甜。” 赤金丝线灌入。 不消片刻,就能将陈长安完全吞噬,化为自己肉身。这种法门,是参照修迷楼山的不住境,以三十二相为根底,推衍近二十年才得一二,先前楚沐风、小瞎子皆是如此被吃掉。 陈长安后来所见,不过是一点神魂残留罢了。 当初在沈苑内,出手保下楚沐风时,他就识出了陈长安出自离州主人的剑意。 二十年前那一夜,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想要长生不朽,得有着一具好的体魄才行。能修行剑道法门的,根骨,资质,体魄必然不差,因而那时候就动了心思。 赵世玉,徐静瞻,乃至他们身后的那些人,自以为是布局落子,却不知他一直旁观在侧,等待的就是如今这个机会。 赤金丝线灌入陈长安体内,封住窍穴,打算自神阙,转中宫,再夺泥丸。 僧人脸上笑意森森,自觉正果在望。 突然,他笑容僵硬住。 体内辛苦积攒二十年的气机,根本不受控制地涌向陈长安神阙内,那里似有一头凶物,正在疯狂吞噬。 他脸色骤然大变,“这是什么!” 神阙,半枚符篆而已。 陈长安以伪五品的气机施展春水,摆出一副放手一搏的姿态,就是为了能够贴近他,放任气机灌入而不管。体内那尊凶物,狂暴的天地灵力都可窃取,四品蛟龙神魂都可吞噬,更何况区区抢夺身体的气机。 僧人体内灵力瞬息流失,丰神俊朗的面容立刻变得苍老,原本洞穿陈长安的手掌,指爪干枯,他声音嘶哑,不甘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陈长安五品境界还剩一息。 一息之间,陈长安猛然眸子一凝,强忍撕裂痛楚,双臂抬起,玄离起剑,毫不犹豫地斩向老僧头颅,青锋画圆,挡住身侧拍来的一只素白手掌。 毫无抵抗的老僧尸首分离,干枯身子轰然破碎。 陈长安气息不断回落,好在有着方才老僧二十年的气机蕴养,体内符篆暂时还未来剥离生机,饶是如此,依旧有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 神魂点滴生长的那物,终于完全成型。 和那夜剑斩魏源盛一样啊。 陈长安气机回落九品,看向翩然飘落在老僧头颅旁的女子。 女子头顶三千青丝,一袭白衣,赤着一双玉足,美眸淡淡,神情似是悲悯,又似是欢喜,看着陈长安,脚踝那颗银铃,叮铃作响。 慕容自在。 西魏郡主,修迷楼山称为禅心不动,世传为菩萨转生之人。 陈长安看着她,方才那一掌,可绝没有什么慈悲心肠。要是毫无防备地被她拍中胸口心脉,断是九死一生。 果然都没安什么好心。 银铃声中,这位女菩萨淡淡道:“可惜。” 陈长安此时已疲惫到极致,却依旧不退,看着地上那颗尚存一丝气机的头颅,寒声道:“让开。” 慕容自在摇了摇头。 修迷楼山法门无数,她天生禅心不动,按理说最适宜入得山中修行。可她偏偏不愿,自西魏遥遥而来,最主要的就是为了见一见,首座说过会让她脚踝银铃作响之人。 想要她禅心大动? 慕容自在轻轻踏出一步。 这一步如同踩在了陈长安心上,窍穴内起春雷,陈长安脸色惨白,口鼻鲜血直流。 陈长安面对这位西魏郡主,强提一口气机,双手持剑暴射向她。掠至她周身一丈,手中双剑挥出。 体内灵力不多,堪堪使出两手万钧。 任由慕容自在手掌落在身上,剑斩地上那颗头颅。 剑气搅碎头颅。 一点谁也无法瞧见的幽幽白光,绕着陈长安和徐默一圈,没入虚空中遥遥飞来的一点星光,消散不见。 某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动了动,旁边眼泪不止的小乞儿见状,止住哭声,一脸不可置信,地上小人儿那双眼眸缓缓睁开,流光溢彩。 沈苑内,慕容自在手掌已至胸口,不过半寸。 浩荡的气机直接挤压在陈长安心脉上,再不过一息,便将身死。 远处宋青瓷定定看着,不哭不笑。 他活她便活。 蓦然间,一股无匹的剑气荡过,十丈之内,所有一切当归一剑,停滞一息。 一袭红衣持剑站在陈长安身前。 她神情淡然,看着在当归剑势中,依旧能轻松退走数步的白衣,淡声道:“自在?” 也不等西魏郡主说话,她冷笑道:“毫不自在。” 第157章 心如琉璃 慕容自在脚腕银铃青光黯淡,她退返数步,对陈太平的言语不以为意。 半年之前,她一路东行。 看草原上青草离离,花树繁盛,鹰翔于空,鱼游浅底。她在曲雕阿兰见过骄奢淫逸的勋贵,在边陲九镇看过烽火狼烟下苟活平民,她见山遇水,走走停停,看小儿啼哭,看老人身死,看虫虎豸豹,看僧道儒生。世间种种,一一看过,到了离州,她坐在洛城之外三天三夜,静听夜鬼啼哭,声幽悲凉。 她一颗禅心便愈发琉璃,世间所有不住于心,无有念想,无有悲欢。只是不知为何,对那一掌没能拍中陈长安,心底却有着些许遗憾。 时机未到终究是杀不死此人吗? 可惜了。 她修得连山道藏法门,一身境界已在八品通幽,点窍三百六十五,十二正经已然贯通,面对陈长安或许还有六七分胜算,但还没自负到敢和离州大红衣一争高下。 慕容自在身形退走,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悲悯,看向大红衣,道:“自在不自在,我心如琉璃。”再转眼望向站立不住,勉强以双剑支撑的陈长安,悠悠念出两个字,“洛城。” 离州洛城,终有一见。 一言说罢,转身就走,与武周那位安乐公主擦肩而过,不以为意,银铃不动。 遥遥缀在她身后的拓跋般若摸了摸鼻子,笑容古怪。 慕容自在一走,陈长安身子便再也支撑不住,毫无形象地坐倒在地。 大红衣手掌动了动,最终还是没伸出,任由脸色惨白的宋青瓷赶来将他扶住。眸光有些复杂地看着陈长安,最终她开口道:“我知道时,那孩子已经死了。陈长安,其实,你今晚可以不出手的。” 陈长安并不理她。 斩杀赵世玉,拼尽气机杀死妖僧,那又如何? 死去的人,终究是活不了了。 在这个世间,他们这样挣扎求活的人,想要好好活下去,真是太难太难。一颗棋子,半点由不得自己。 所以,就像那道问心题一般,高高在上的贵人可活,如陈时宁,如他,如洛城那些死于无名的人,就该跪地去死? 手指攥紧,指甲入肉三分。 呵。 都是狗屎。 他眉眼低垂,眼眸里满是森冷杀意。 陈长安于这一刻发下重誓。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贵人在上,我便斩尽贵人,天命在上,我便斩尽天命,我要这世间,再无苦命之人。 泥丸宫内剑柄微鸣。 神魂内那点白衣身相点进去的星光透亮。 天地虚空之间,一双眸眼若有所感,缓缓睁开。 大红衣紧了紧袖中那枚铜钗,目光落在生机不断衰落,却有一股桀骜杀意的陈长安身上,淡声道:“陈长安,无论你信不信,我并不是在袖手旁观。” 夜色清冷。 微微起了凉风。 四周窥探沈苑的目光撤去不少。 陈长安抬起目光,失血过多的脸上一片惨白,他先对着宋青瓷笑了笑,示意她放心下来,这才转眼看向大红衣,“陈太平,我啊,明明知道今晚这一切是一场局,却还是甘愿被执子落手,步入局中。不过是指望着能有万分之一的侥幸,那个小丫头,能活下来罢了。可惜啊,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怎么可能给我们一条活路。” 陈太平红衣摆动,没有言语。 陈长安也没指望她能说什么,在青雷云山时,他就已经明白,大红衣的心里,没有丝毫他的影子。 他挣扎起身,自顾自地说道:“山试第一等,取剑守阙,这都是你们给我布好的棋局,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得入局。陈太平,我以前在宛平府的时候觉着,命数天定,一直以来藏拙不动,看似谨小慎微,实则什么都不敢去争取罢了。大抵是我觉着你们这些人都高高在上,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所以不争不抢,想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可是,我现在觉着,你们这些所谓的高人真是让人生厌啊。” 他说着说着,牵动体内伤势,吐出一口腥血,语气却毫无变化,冷冷道:“陈太平,无论你打什么主意,我绝不会甘心认死。” 大红衣眉头微微一蹙。 红裙佩刀的李渔在他身后拍手笑道:“你自然不会死,陈长安,本宫早就说过啦,这个世间,本宫要你活,谁能让你死。”她走近几步,对宋青瓷的目光视若无睹,从腰身摸出一个小瓷瓶,瓶身青光游动,她倒出一颗晶莹剔透的丹药,“来,张嘴,这可是当初陆姐姐留给本宫的,耗费了不少蛮荒妖兽才提炼出来补充生机,本宫也就只有这么一颗了。” 陈长安乜了她一眼。 宋青瓷脸色清冷,伸出手掌。 李渔拿着丹药,却不给她,脸上笑意不减,说道:“小花瓶,再拖下去,陈长安生机可就要消磨完了。你不用这么看着本宫,小花瓶,你太弱了,看到对面那位没有,你要是像她一样,本宫可就不敢如此了。” 她说着,直接上前一步,气机逼退宋青瓷几步,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陈长安,将药香四溢的丹药喂进他嘴里,手指故意往里伸了一下,在大红衣骤然升起的剑气中,笑着松开陈长安。 李渔将那根玉指放进嘴里舔了一下,对陈长安眨了眨眼睛,再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宋青瓷,摇了摇头,“小花瓶,再不强大点,你可陪不了他多久的。” 那枚丹药入得口中,一股浑厚力量立时灌入腹内,神阙内正不断蚕食他生机的符篆,光纹点亮,转头吞噬这股外来生机。 陈长安这才略略恢复了点气力。 他站定身子,走到宋青瓷身边,将她冰冷小手抓在手心,柔声道:“不要听她的,我会一直在。” 宋青瓷轻轻地嗯了声。 李渔一阵大笑,却不反驳。 大红衣也没有说话。 陈长安牵着宋青瓷的手掌,往外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停下步子,背身对着大红衣道:“陈太平,我要徐默活着,我要陈时宁的娘亲活着,你可以当这是我取剑的要求。” 他说完,走到尚有一口气机在的徐默身边,踉跄背起徐家庶出,带着宋青瓷,慢慢走远。 李渔笑了笑。 大红衣一瞬间捏紧袖中铜钗,看着他的背影,忽觉心底空荡荡的。 第158章 你便是人间 京都之内,依旧一片繁华。 好似在沈苑内发生的一切都如梦境一般。 当初那位武王镇压大景修真界以来,京都虽无宵禁,但对气机探查尤为严苛。夜照司二十八座中,就有专门一座是用来监测整座京都灵力异动。一旦发觉有异常之处,便会有银面奔袭而至,同时还会调动京畿卫乃至驻扎京都的几支兵马。 因此,在大景其他州府还好,到了京都,七品之上的修士就极少动手,就算动手也会竭力压制住动静,省得到时候被夜照司给寻了麻烦。 毕竟赵家兵锋所指,即是人间正义。修为再高,气机再浑厚,上三军也只需三千人的规模,就可以将寻常四品生生耗死。 一般到了四品离窍,离脱凡去俗的三品也不过一境之差,大道在望,自是惜命的很,谁会在京都触这个霉头。 可陈长安今夜在沈苑弄出这么大阵仗,几大四品出手,他还动用符篆剑斩了一位,连中宫赵家的人都死了一个,这个时候,京都早该风隼浮动,千骑奔腾,万人出动才是。 结果,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背着徐默踉跄一路。 几人浑身血迹,狼狈不已。 负责巡查的京畿卫原本还想着上前盘问一番,结果看见那一位白发男子腰间双剑之后,只敢远远看着,目送他离开。 陈长安这些天来,早就在京都,乃至整座大景,有着不弱于白薇的风头。谁不知道他曾剑斩过京畿卫那名被蛮荒妖魔蛊惑的校尉,七品境,他一剑就斩杀了,谁还敢不长眼地前去招惹。 走了一路,陈长安比起上次死里逃生,这次再动用符篆,无疑要从容的多,虽都是下场凄惨,但好在不用像上次一样躺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他默默恢复体内气机,走出玄月街,他看出宋青瓷的心思,开口道:“陈时宁是我在京都遇见的一个小乞儿,当时陈太平要去吃云谷的一碗面,我便跟着她出来,说是陪她,实则不过是付些银两罢了。便是在那天,我遇上了时宁。当时小丫头还没名字,跟着个老婆婆一起乞生活。” “小丫头小小的,虽瞎了一双眼,声音却很好听,又会说些不重样的吉祥话,我那时看着她,心底就觉着欢喜。大抵是同病相怜吧,所以难得动了点恻隐之心。其实我一路上跟着陈太平,也看过不少人间疾苦,鳏寡孤独,人活在世,哪一个没得辛酸故事。但我都只静静看着,从没想着去伸手帮一把。这世间可怜人太多,我自己尚且只是其中一个,哪里能怜惜得了他人。可不知道何故,我当时却想着出手照顾她一二。” “青瓷,你都不知道,小丫头很苦,生长在一处养阴之地,照顾着哑巴娘亲,明明生活已经很苦了,却从不怨恨什么。她说世上还是好人多些,说徐默是个好人,我是个好人,能够长命百岁。” “她却不知道,她口中的好人,徐默害她被徐静观弄瞎了双眼,我害她丢了性命。徐默给她取名叫时宁,就是希望她能够时时平安,岁岁安宁的,我还给她取了我的姓,那时候我想着,要是哪天我死了,至少这个世上,还是有个人记得我陈长安的。” “可惜,小丫头死在我前头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身旁宋青瓷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听着,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袖口。 “放心,小丫头死了,我便会把她的那份也活下来。我会一直活,一直活下去,无论离州那帮人在我的神魂里种了什么,我都会活下去的。以前我只是怕死而想活着,唯一的念想就是回边陲修一座坟。可是现在,我想活着,是为时宁,为了你,为了世间所有像我一样的蝼蚁而活着。蟾蜍蝼蚁,草芥木偶,便该生的卑微,活得艰难?那我便毁了这样的人间,再造一座又如何。” 宋青瓷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自己很弱,不能像陈太平那样一剑逼退慕容自在,也不能像李渔那样,一出手就能给他绝品的灵丹妙药。她在他的身边,什么都做不了,即使遇上想杀他的人,也只不过以一条性命相拼罢了。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听着。 陈长安说要毁了这个尊卑贵贱天差地别的人间,重新再造一座,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听着,并无一丝惊慌。 其实人间如何,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心心念念的,只有眼前这个人罢了。 她听着听着,许久,轻声道:“你便是人间。” 陈长安转眸看她,娇媚的眉眼里,全是自己的身影。 又走了一路,终于到了云袖楼。 门口的小厮见着陈长安凄惨模样,都有些发愣,但到底是眉眼通透,赶紧手脚伶俐地招呼楼内伙计帮忙,将徐默背回幽竹院,同时安排好热水衣物。 陈长安这座院子不小,房间也多,徐默被安排在左侧厢房里,陈长安和宋青瓷则各在一间。 期间袖遮那位朱方送来一枚丹药,比起李渔那颗也不逊色多少,喂给徐默,算是保下他一条性命,同时也告知,陈时宁的娘亲已由袖遮的人小心照看。 陈长安没有多言。 等到梳洗完,重新换上一身衣服后,陈长安体内跳动的符篆终归于平静,窍穴灵力也终于艰难停在了九品,想要恢复到先前三百六十五窍盈余的程度,还需要些时日。 只是,明天就得山试了。 陈长安坐在屋内,想了会,房门被宋青瓷敲开。 她换了身白色衣衫,头发并未梳起,只随意用一根红绳绑在身后,站在门口,虽脸色惨白,那张容颜还是妖娆而美艳。 “我想陪着你。”她站在门口,弱弱地说着。 陈长安到底没拒绝她,让她进了屋子,还未开口,她又说道:“我知道你明天得山试,我就是想在这陪着你。” 陈长安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安心坐在地上,不去顾忌什么,静心观坐,神阙内符篆点亮,开始窃灵。 连山道藏坐镇的世间第一繁华雄城,自然灵力充裕,几乎只是几个呼吸间,便有无数的灵力蜂拥而来,涌入他周身窍穴之内,填补着他的气机亏损。 十息之后,在一道恐怖无匹的神识扫过瞬间,陈长安果断停止窃灵,三百六十五窍灵力此刻已尽数填满。 第159章 再起一座春秋 等到陈长安将自己境界稳定在九品圆满,再仔细观照打磨完自身剑意和所有细节之后,天已经微微发亮。 看了眼床铺,宋青瓷正支着手,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修行大半晚,宋青瓷也便看了大半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却总觉着看不够。 见着他终于放松下来,不再修行,宋青瓷坐起身子,有些心疼地问,“你总是如此辛苦么?” 陈长安伸个懒腰,走到她身边坐下,开口道:“没办法,原先是想着努力一点,修为便能高一点,这样陈太平那些人或许觉着我有用,就不会把我当一颗弃子。所以灵力积攒也好,剑道修行也好,我总是要做到最好。在宛平府的时候,陈太平跟我说李渔点窍三百多,我便点窍三百六十五。她说剑道得握剑练剑,于出剑之中体悟剑意,我便佩两柄剑,在青眉山面对几百人的府军也不退,才有了后来的一夜白头。这么长时间,不知觉就习惯了,也没觉着有什么辛苦。” 宋青瓷伸出手指,轻抚他的眉眼,心底满是辛酸。 她以前单知道他活着不容易,昨晚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亲耳所闻,更觉他不易十倍百倍。 世人都只道他容姿无双,两柄佩剑冠绝京华,便是七品也可斩得。却不知他勤勉自制,每日连休憩也不曾有过一分。 宋青瓷的手指微凉,陈长安捉住她的指尖,握在手心,看着那双妩媚的眼睛,轻声道:“其实要是辛苦一点,就能活下去,那也是好的。” 宋青瓷知晓他是在说陈时宁。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道:“我啊,被家里当做提线木偶这么些年,一直觉着自己很辛苦,可跟你们比起来,我才知道什么是苦。” 陈长安温声道:“一个人辛苦就足够了。” 宋青瓷摇了摇头,“我以前对什么都不怎么用心的,修行也好,家主的位置也好,我都不怎么在意。我一直觉着白薇殿下最好,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由得本心,可我现在不想成为她了。昨晚李渔说的,我都记着,我不想有一天,当你要剑斩这个世间时,我只能站在后面默默看着你。我想要站在你身边,哪怕前方是尸山血海,哪怕你举世皆敌,我都想站在你身边,一步也不退。” “会很辛苦。”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手指被他攥在手心,暖暖的。宋青瓷妩媚的眉眼里满是缱绻,“只要能在你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的。” 陈长安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我们现在很辛苦,但总不会一直苦下去的。” 宋青瓷听着他的心跳,嗯了声。 静坐无言。 两相不厌。 天色渐亮。 陈长安想着徐默的伤势,昨夜留了院子里两个婢女过去照顾,也不知如今恢复如何了。 便让宋青瓷小憩一会,自己起身过去查看。 宋青瓷乖乖嗯了声。 等到陈长安起身过去敲开屋门时,徐默已经苏醒,只是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丝毫神气。 两个婢女大抵是照看了一晚,见着陈长安过来,齐齐行了一礼,神态间满是困倦。 陈长安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递给两人,让她们都回去睡一会。 以前还想着勾引陈长安的两人,自是一阵千恩万谢,依依不舍地离开。 走到毫无动静的徐默身边,陈长安看着那双如若灰死的眼神,开门见山道:“小丫头走之前跟我说,让你和娘亲都好好活下去。她娘亲我已经让人照看了,至于你……” 他顿了顿,语气清冷,“我不知道你心里如何作想,徐默,我给你两条路,要么像以前一样,隐忍不发,大哭一阵后,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要么跟我一起,将背后那些布局落子的人,一个个全部杀掉。” 徐默黑白分明的眸子动了动。 陈长安不再多言,等着他。 许久。 这位徐家庶出,五十手无敌的大国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森冷,“我要亲手杀死他们。” 陈长安直言不讳,“虽然有点难。可这世间杀人的方法无数种,即使是四品境,上万的人马也能够完全碾压。” 徐默盯着他,“你想我做什么?” 陈长安毫不遮掩,“我昨晚想了很多,这个贵人活,平民草芥死的世间,我已经忍受够了。” 徐默停顿了许久,哑声问道:“所以,你是要再起一场春秋?” 五百年前两山之争,天下起春秋。 那场春秋之战,他曾听磨棋老人略微说过些许,持续数十年的春秋之战,席卷了当世所有王朝,也便是那一场大战之后,才有了千万里蛮荒。 陈长安语气毫不动摇,平静道:“便是再起一场春秋又如何?徐默,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五百年前春秋之战没能做到的事,我现在还想去做。” 徐默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原来你不仅要杀人,还想要除根啊。” 他笑着笑着,扯动伤势,咳嗽几声,眸光不再空洞,泛着幽冷的光芒,“我这么些年困守京都,先前是为了教我棋道的老人,后来是为了时宁,如今我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那便再起一座春秋,毁了这个腌臜世间吧。” 他跟随磨棋老人打谱那么多年,许多道理,老人都以棋为道,一点点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有着老人的悉心教导,再加上他的资质,这才能够先手五十无敌手,以一子而窥全貌。 棋道如此,世事也是如此。 陈长安跟他说这些,无疑是要他去布局谋划,起一座春秋,说起来容易,可真正去做,便需得极大的眼界和谋算能力。 徐默对此心知肚明,但也甘愿。 既然徐静观这么喜欢布局落子,那他就以整座天下,跟他下一场大棋又如何? 他看着陈长安,字句清晰道:“送我离开京都,去离州。” 如今天下三分,各朝虽有争端,但洛水之约后,世间在两山注视之下,再怎么糜烂不堪,表面依旧承平。 想要起春秋,离州,唯有离州。 那里不仅没有道学宫,与景朝也不睦,拥有边军三十万,还毗邻千万里蛮荒。 陈长安没有丝毫意外,点点头,两人又细说了一会。 一炷香后,陈长安才走出屋子,找到袖遮留下来的谍子,让他带着徐默离开京都去往离州。 交代完,折返自己屋内。 宋青瓷此时已经起身,屋外天光大亮,看着他进来,知晓他要去山试,是过来道别的。 果然,他只站在门口,也不进屋,简简单单道:“等我回来。” 宋青瓷什么也不说,在他要转身离开的瞬间,扑过去,狠狠啃了一口。 唇舌搅动,津液生香。 一切尽归无言。 许久。 宋青瓷轻声道:“等你。” 第160章 坐我的马车 世间山有两座。 三千年来,无数修士匍匐在两山之下,跪求长生。 这种修行圣地,不说机缘如何,便是山中前辈先贤的随意指点,都能使人省去许多修行中的无用功夫。 可世间修士无数,真正有幸步入两山的,除去三品以外,便只有能于洛书或者真经上显露姓名的当世才俊。 以连山为例,想要步入山中,除去中宫三家、姓名显露洛书之人外,其他人都需得十八岁前步入九品,再以每十年一境界的修行速度开始攀登。一旦四品之前,境界门槛突破不了,便无法继续在山中修行。 另一种途径,便是通过学宫大比,取得乾榜甲字。 道藏学宫虽在山上,但照旧有着勾心斗角的龃龉之事,修行道法强悍与否,传功长老境界几何,疗伤丹药是否上品,乃至衣食住行等等,皆存在利益之争。因而这些甲字想要在学宫修行,便有着三年一度的山试,用以区分。 由于连山道藏座落大景,每次山试,都由大景礼部聚齐所有甲字,再与神策军一道送往连山脚下。 当今之世,修行连山法门的,大景三十六州,离州主人斩去的那座除外,有三十五座道学宫,西魏大兴修迷楼山法门,道学宫只有一座,号称世间第一的武周道学宫有三十座,香火不可谓不盛。 可此次除去大景三十五州之外,西魏只有慕容自在和拓跋般若前来,武周更是只有李渔一人。 为此,私下里已有不少人在开始猜测,武周是否已彻底倒向西魏,由那座修迷楼山占尽香火。连山对此只静默以对,于是再怎么疑惑,也不敢有人提及。 事涉香火之争,哪一座山都不是凡夫俗子所能得罪得起的。 陈长安走到场地时,已有不少人在院中。 见到他神色如常地走过来,都微微有些色变,其中谢元佑几人更是眼皮跳了跳,自觉避开他的目光,尽量离得远一点。 陈长安有着剑斩七品的实力,就算是依仗着手中符剑缘故,也不是他们现在能招惹得起的。原本以为昨晚那场杀局,陈长安就算侥幸活得性命,也要元气大伤,可惜,这个怪胎看起来依旧如昨。 至于他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果真是毫发无损,在场的甲字并无一人敢去撩拨试探。 随着陈长安慢步走来,他周身自觉空出三丈大小的空地。 陈长安乐得清静。 片刻之后,陈太平和李渔先后进来。 大红衣自然第一眼就看见空地之中,孤零零的他,步子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只选了一处离他稍近的地方,神色不动。 李渔则是毫无顾忌,也不理别人目光如何,一来就笑盈盈地走到他身边,打量了一圈,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就算生机不失,也得境界大损,如今看来,却是我白担心了。” 陈长安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谢道:“我这个人最是讲究一报还一报,你昨夜那枚丹药的情,我记下了。” 李渔眉眼弯弯,“我昨夜可不仅是给你那枚丹药,我还带了东府的人,跟御卫军的山字营打了一场,后来又动用了些力量,不然你剑斩赵家那头蠢猪,会没人找你麻烦?在景朝,赵家的人可不好杀。” 陈长安微微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她是在隔岸观火,却没想到,她真的肯出手。他再次道了声谢,语气就要柔软些许。 “陈长安,我也不需你记着我什么好。只是你说一报还一报,那怎么不过来抱我?” 陈长安略略后退一步。 李渔对他的小动作不以为意,他退一步,她便走前两步,靠近他身边,毫不掩饰眉眼里的喜爱,“可惜先前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手脚,不然可就不是那只小花瓶得了先手。不过没关系,我喜欢的,哪怕别人再珍爱,我都得抢过来。” 彼此距离不过三尺。 东府主人比他要矮上一些,明明只及眉眼,站在面前,却有着极大的压迫气势,眼含媚态,对他眨了眨眼睛,开口道:“等下去连山,坐我的马车。” 陈长安不再后退,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想了下,并没有拒绝,“好。” 李渔满意地点了点头,瞥了眼不远处的大红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消片刻,院外整条长街上声起滚雷。 陈长安先前在西门处听过,知晓这是铁蹄奔腾的声音。不过比起当初三百龙骑驰骋的声势,此时长街上的要更声势惊人些。 声音停在院内,礼部尚书何书言带着一群官吏走了进来。 照例说了通冠冕堂皇的客气话,再勉励几句,提醒众人不要忘记带好玉简之类的器物,瞧出都有些不耐烦后,便不再多说,识趣地领着众人一齐出了院门。 院外三千人马俱甲的神策军,拱卫着一辆辆马车,当头是一位周身金甲的将军,手上一柄偃月长刀,端坐马上,气势非凡。 陈长安看了一眼,边上李渔笑盈盈道:“那是神策军将主,白守敬,四品巅峰境人物。” 陈长安哦了声,京都果然是在连山脚下,其他州府最多不过只手之数的四品,这里却是遍地游走。 可供十辆马车并肩的长街之上,最前头的几辆是礼部官员,其次便是离州大红衣与武周安乐公主。至于那位西魏郡主和二皇子的马车并未见到,李渔说昨夜已离开京都。 陈长安对此倒也没有多少意外,毕竟那位白衣走的时候,说的是洛城,而不是连山。 武周公主殿下的马车自然是一等一的豪奢,说是马车,实则已超出陈长安想象太多。 八匹矫健良驹,马夫四人,前后六只木轮用以驱动,车厢上下两层,约有十丈大小,以楼阁样式建造,雕梁画栋,四角各缀有拳头大小夜明珠。 与之相比,他以往所坐过的马车就要寒酸太多。 陈长安有些失神地看着,不是因为这辆马车的豪奢,而是在车身之上,竟然隐隐刻画着玄妙的符篆纹络。 这座马车,竟然是符器! 第161章 红裙似火,笑靥如花 马车内桌椅完备,一张绣榻,地面以武周织锦铺地,一尊熏炉,两侧开有雕窗,旁边架有古琴。 两名娇美女子左右侍奉,见着李渔和陈长安进来,便一人煮茶,一人素手弹琴。 淡雅的琴声中,李渔随意而坐,打量陈长安,越看越欢喜。“我很小的时候,陆姐姐跟我说过,这世间最美好,莫过于那位离州主人。当年那位风姿如何,我并未亲眼所见,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可现在我却不去想了,在我看来,你才是世间最美好。” 陈长安习惯了她的性子,只低头喝茶,并不言语。 李渔见他喝茶,娇娇一笑,声音带着几分酥魅,“陈长安,这茶滋味如何?我虽不擅于茶道,但这些茶却是我亲手所植,亲手所摘,一片一片口含胸温,再亲手所制,每年炒制不过斤许,可还不曾有任何一个男子尝过。” 陈长安抬眸看了她一眼。 女子香舌轻勾,峰峦沟壑深邃。 他默不作声,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李渔见着他动作,眼中光彩大绽,刚欲说话,却听得陈长安摇头道:“滋味比起青萝,要差上不少。” 他对茶道不甚精通,也从不喜爱这些。知道的世间茗茶不少,可至今能念念不忘的,唯有青萝。 当初在宛平府时,宋青瓷为他亲手煮过。 李渔不知道其中缘故,轻嗔薄怒道:“美人舌你不喜爱,却喜爱区区青萝。” 陈长安继续摇头,“那杯茶,是青瓷为我煮的。” 安乐公主脸上笑意收起。 屋内淡雅的琴声一变,声起肃杀。 片刻后,李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奉茶弹琴的婢女立时躬身退走。 她起身,右手按刀,径直走到陈长安跟前,看着那双漆黑眸子,凝声问道:“陈长安,我一直很好奇,小花瓶有什么好的?据我所知,无论是当初在宛平府,还是现在,这只小花瓶并没给过你什么。反而是一直在借你的势,好去争夺宋家家主之位。我可是什么都不要你的,不仅不要,但凡我有的,都愿意给你,我没有的,你想要,我也会帮你抢过来。我都对你这么好了,你竟然一点都不喜欢?” 刀鞘之上黑炎腾腾。 陈长安神色自若,不为所动,“李渔,你让我过来,不会只是说这些的吧?” 李渔身体前倾,凑近他几分,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方才是想跟你说点其他的。” 陈长安无喜无悲,搭剑玄离,“要是不说,那我便走了。” 李渔手指紧了紧刀柄,想了想,还是没有出鞘,收敛气焰,开口道:“算了,等下就要山试,我就不跟你动手了。免得到时候你没得到甲子,记上我一笔。” 她说不动手,身子却又是前倾几寸,几乎要贴到陈长安脸上。 陈长安左指伸出,点在她眉心,止住她的动作,指尖藏炸雷。 李渔颇有些幽怨地看着他,低声问,“难道本宫长得真的很难看?比不上小花瓶?” 陈长安神色不动,没有作声。 僵持片刻。 李渔恨恨坐回椅中,有些不甘,“陈长安,你越是这样,本宫可是越要将你抓在手中才甘心。” 陈长安松开玄离,眸光看向打开的那扇雕花木窗,车窗外是沉默拱卫的御卫军,鳞次栉比的酒楼,形色各异的芸芸众生。 他看着,开口道:“殿下,我以前一直都是被人当做棋子,抓在手中,现在可不想如此了。” 李渔缓缓笑起来,笑容妩媚,“陈长安,便是离州主人那样的绝世人物,都逃不脱被执于棋中的下场,你想要不做一颗棋子?” 陈长安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很难。” 李渔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许久,她眼眸里流露出一抹陈长安看不懂的神色,低声问道:“哪怕是死?” 陈长安声音平静,“其实我心里不想来连山,也不想取剑,可因为怕死,我不得不来。我以前怕死,只是想活着。现在却是因为有了不做棋子的野心。为了这个野心,就算最后是死,我也愿意。” 李渔幽幽叹息,“想要不做一颗棋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破棋盘,你的野心便是如此吧?” 陈长安没有遮掩,点了点头。 徐默和他盘算过,想要剑起春秋,需要的力量极大,倘若能借当世第一的武周的力量,自然要事半功倍的多。因此当时徐默就直言,让他亲近这位武周公主殿下,加以利用。 可他到底没听徐默的。 “真是好大的野心。陈长安,这么大的野心,怎么不藏在心底?你知道本宫喜欢你,只要你稍稍假以辞色,本宫自然甘心被你利用,帮你去做一些事情。可你说出来,本宫还怎么帮你?” 陈长安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出落寞来。 “当年离州主人没做到,陆姐姐和君临哥哥也没做到,你这么大的野心,本宫想做到,估计很难很难。” 陈长安难得见到她这种神色,声音顿时温和许多,“殿下,我当然可以跟你虚以委蛇。你长得好看,又是武周安乐公主、东府主人,就算我真跟你发生点什么,也并不吃亏。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借助你的势力,去做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但是啊,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无论你是因为我这具皮囊,还是因为其他,既然昨夜你肯为了我出手,我就不能害你。” “何况,我这样的人,既然深知被人执于棋中之苦,便更不能将这种事情做到别人身上去。倘若我利用你去布局落子,就算能赢得先手,也与我本心不符。那些人喜欢利弊权衡,小心算计,视他人为手中棋子,我要也是如此,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持剑斩魔之人最终成魔,该何等可笑。” 李渔垂下眸子,第一次没去看陈长安,而是看着地上绣满锦鲤的织锦,满池锦鲤戏于荷中,唯有一只红鲤游离于外,冷冷清清。 她低声叹息道:“我啊。” 随后她又抬起眼眸,重新看向白发下俊美无俦的容颜,笑了下,“你啊。” 红裙似火,笑靥如花。 第162章 只有真心一颗 由神策军拱卫的马车,行走缓慢,此时尚在外城。 马车中,李渔话音刚落,便觉察到一道目光看过来,她起身站到窗前,迎上大红衣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等到大红衣不动声色地收回眸光,才伸手关窗。 随着她的动作,屋外篆刻的符篆微微一亮,清幽幽的光芒,自内而外,一闪而过。 整座小楼顿时被符篆笼罩,任何人窥探不得一丝。 她坐回椅中,看向陈长安,声音轻柔,“我啊,原本让你过来,是想跟你说说东府探听到的消息,没想到你却跟我说了这些。陈长安,明明知道我很喜欢你,你还这么说,真是让我有些为难啊。” 陈长安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无论李渔的这份喜欢是真是假,他都不打算利用她去做什么。 陈长安果断换了话题,问道:“殿下先前打算跟我说什么消息?” 李渔对这句话置之不理,起身走到他身前,直视着那双漆黑的眸子,“虽然我觉着很难很难做到,可陈长安,只要你说,我还是愿意出手帮你的。” 她说着,凑近几步,幽兰的香气吐在陈长安脸上,“我便是如此,只要我真心喜欢的,便是耗尽所有,去讨他欢心又如何?我说过,我喜欢的,最终都会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也要如此。” 陈长安看着眼前语气骄纵,体态风流的女子,“李渔,我记着你的好,所以才和你说这些。我这样的人,以前活得就很艰辛,今后就更不容易了。你要是沾染上了我,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渔笑了笑,“别忙着拒绝我。陈长安,你想要打破棋盘,仅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你身边有谁能够帮你?白薇?那位代表连山行走世间,眼里不会有你;陈太平?她念着离州公子,不算计你就不错了;小花瓶?太弱了,就算她坐到宋家家主的位置,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宛平府的林玄机?得靠着赵家才能活命;青州道学宫?李道衍要你争山试第一等,没安什么好心的。这么一算,除了我还有谁呢?” “我不仅是武周安乐公主,东府的主人,最主要的是,我还很喜欢你。无论是修行功法,秘术符篆,还是军阵行进、谋算韬略、庙堂纵横等等,我都可以帮到你。世间之事,我喜爱的极少,唯独对你很是上心,只要你愿意,这些我自然都可以给你。” 红唇慢慢凑近。 陈长安依旧以左指抵在她眉心,看着不过咫尺的娇颜,认真道:“殿下,说实话,我有些心动了。” 李渔被他抵住,眨了眨眼睛,并没开口。 “你果真能给我九阶道法?” “武周藏经楼无数九阶。” “符篆纹络非三品无法窥探,你能教我?” “世间符篆,真要细论起来的话,除去两山,便是武周最为当世第一。本宫这座马车,就篆刻有一道山字符篆,只要催动,便如山岳不动,足以抵挡五品倾力一击,便是四品神识,也休想窥探此间。” “剑道法门你也会?” “东府三部,经部对世间剑经皆有收藏,便是那位离州主人的,也有抄本。” “我体内古怪你肯定有所知晓,也能根除?” “无非一枚可吞噬气机的符篆罢了,你大抵不知道,即使是世间先天至宝的符篆,我君羡哥哥体内就有一枚,区区符篆,有什么根除不掉的。” 先前听李道衍说过,几枚先天至宝的符篆,知道明确去处的有三枚,当时大宫主只是随口一提,他没敢多问。 眼下却是从李渔这里知道了其中一枚。 陈长安有些意外。 他语气顿了顿,叹息道:“这样说起来,好像就没有你做不到的啊。” “怎么样,陈长安,我比小花瓶要厉害的多吧?还不松手!” 陈长安手指不动。 两两相看。 李渔撇了撇嘴,终是后退几步,嘀咕道:“真是无趣啊。”她有些慵懒地坐回去,拿起旁边的茶水喝了一口,语气幽幽道:“我明知道你做不到,还是愿意帮你,可你连一点好处都不愿意给我,陈长安,我可是有些不高兴了。” 陈长安神色不动,“当初林玄机把我从边陲带到宛平府,代价是要我争下乾榜;李道衍帮我拿下甲子,代价是要我夺山试第一等;陈太平传我剑经,庇护我不死,代价是要我取剑守阙。你看,我跟这些人都是交易,所以我心里对他们,如今并不在意一分。李渔,你这是也打算和我交易?” 李渔眼眸里光芒闪了闪。 她喜欢的人,由内到外都得喜欢她。要是一场交易的话,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小花瓶呢?”她问。 陈长安想了想,语气有些温柔道:“没来京都之前,我也一直觉着跟她不过是场交易。可在京都这些天,真正肯站在我身边,什么心思算计都没有的也只有她。她啊,是很弱,可就是这么弱的人,愿意舍弃一切,哪怕是赔上一条性命,也要挡在我面前。我心里不在意她,还要去在意谁呢?” “这样啊,那我知道了。”李渔忽然笑得眉眼弯弯,“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 陈长安见她笑得开心,蓦然觉着,也许自己上这辆马车,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有些头疼。 陈长安不是什么道德圣人,也有着无数的私心杂欲,李渔这样煊赫的身份,即使最后真的为了借助她的力量,和她成为管鲍之交,也不无不可。可陈长安绝不愿意看到,她会和宋青瓷一样,为了他赔上一条性命。 他只有真心一颗。 李渔点到即止,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笑盈盈地换了个话题,“陈长安,先前青州那边的秘藏线索,东府已经探得一点消息,要不要听听?” 当初边陲永安镇,大景风隼和西魏风雷骑,因为一个秘藏线索战了数场。夏妙嫣曾说过,那个地方,是他八岁之前住过的,只是被人遮掩掉痕迹罢了。 陈长安时常回溯记忆,十几年的人生浮光掠影,从未觉察出那个地方有什么古怪。 如今李渔说起这个秘藏线索,却是不知能否将他心底一些疑惑,解开一二。 第163章 符篆 陈长安静等李渔的下文。 李渔也不拖延,直截了当说道:“那个秘藏线索是关于符篆的。经部读书人,根据近些时日蛮荒土老鼠们传出来的落宝铜钱线索,推测出了些端倪,秘藏大抵是九纹乃至先天至宝这一类的符篆。 东府三部,其中经部以刺探分析情报为主,设有勾笔郎、持卷娘、读书人三种司职。其中读书人最擅于谋划推敲,与袖遮里的白子类似。 陈长安对这个消息不疑有他。 当初在顾南楼时,陈太平一千两银子卖给他三个消息,其中就有关于秘藏线索。当时陈太平猜测值得风隼和风骑出动的,无非是符器或者符篆一类。 陈长安好奇地问过她,符篆是什么。 因为体内存在那枚凶物,陈长安一直都想探查清楚,可无论是李道衍还是陈太平,都不愿过多提及,直言到了连山他自会知晓,于是也就没有多问。 他单知道这世间符篆有九纹,篆刻在器物之上,便是符器。再多,就只能自己小心推测,至于真假对错,无处可问。 眼下连山在望,明明去了山中可自行查询,陈长安却不关心秘藏如何,依旧问了这个问题,“你也知道我体内的古怪,李渔,这种世间所谓的符篆,到底是什么?” 李道衍和陈太平都不肯说的事情,李渔回答起来没有丝毫犹豫,“符篆虽说是三品真君境界才能动用的手段,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秘,也就是你这样无依无靠,身边没个人悉心指点的,才会到了现在还不清楚。” 陈长安没有作声。 他的境界修为,眼界见识,大多都是靠着自己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李道衍也好,陈太平也好冷眼旁观居多。 许多事情,问过一次,没得答案,再去问便只会徒惹人生厌罢了。 陈长安对此一直都有极清醒的认知。 李渔柔声道:“符篆源于一千年前。当时世间正处两山之争,具体如何我并不得知,只知道三十年山争之后,便出现了符篆这种玄妙手段。我小时候见着风隼可以御空而行,曾问过陆姐姐,她说是因为风隼之上刻画了符篆的缘故。而那些符篆,便是天地灵力的运转道理。” “天地灵力运转的道理?”陈长安重复了句。 他拥有见灵真经,能够清晰看见天地间游离的灵力,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不曾在这些游离的灵力间,见到什么道理。 李渔笑了笑,难得见到陈长安这般神色。大多时候,陈长安在她面前都是神色不动的淡然姿态,并无多少喜悲。 眼见着他如此,李渔耐着性子解释道:“天地间灵力遍布,却只有到了四品离窍境,神魂离体百里,于天地间遨游时,才能清晰感觉到灵力存在。只是四品依旧未脱去凡胎,见不得灵,唯有三品神游,步入真君之境,方可眼见世间真容,方能眼观天地灵力运转道理。这也是为何符篆只有三品才能刻画缘故。” “当年那位观察出道理后,便以纹络刻画而出。这些纹络,便好似灵力点窍之后,通幽连窍贯连周天的功法路径。符篆纹络,便是天地灵力的运转道理,一旦以灵力催动,便可勾用天地灵力。这也是为何风隼可以一日千里的缘故。人体灵力气机有限,天地灵力却无穷尽。” 陈长安藏在心底的疑惑,难得有人肯耐心解答,继续问道:“符篆九纹,和先天至宝是什么?” “我陆姐姐说,人的资质并不相同。同一本书,你看上一遍,便能全部领会其中真意,别人看上一遍,或许只能领略十分之一。天地灵力运转道理也是如此,每个人看到的并不相同,有的人多,有的人少,刻画出来的纹络也便不同。于是为了区分这些符篆纹络,后来两山便规定了九纹。” “人体灵力只分五行,可无数真君在昼夜观察天地灵力中发觉,除去五行外,世间还存在宇、宙、长生、不朽四种。符篆九纹,便是这九种灵力,从一到九的纹络刻画。” 一无所知的陈长安听得眼界大开。 “至于先天至宝,则是天生地养的符篆,一千年前出现过三枚,后来两山不断探查之下,确认世间存在八枚,每一枚则是一种极致的天地灵力。” “怎么不是九枚?”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惜陆姐姐也不知道。”李渔的声音有些遗憾。 陈长安点了点头,仔细消化她所说的这些,小心揣摩。 李渔看着他,眸光有些怜惜,“你先前在来京都的路上,以及沈苑内,之所以能剑斩五品,体内根骨上肯定存在一枚符篆。这种于体内刻符篆的手段,五百年前覆灭的大秦最是擅长。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忍下符篆刻骨的疼痛的。” 陈长安神识转动,落在神阙那枚符篆上,虽只有一半纹络,可明显不是刻在根骨之上。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说到疼痛,李君羡体内不也有一枚。” 李渔摇头,“不一样的,世间除去八枚先天符篆可以自行显化外,其他所有符篆,都需得以极好物件托载。你腰间符剑如此,我这辆马车亦然。以区区肉体根骨,承载符篆力量,我便是想想都觉得疼痛。我君羡哥哥体内那枚是先天符篆,武周驯化了近千年,已经彻底剥离掉原本灵识,可以不用刻画直接融于体内,调用力量。” 符篆需得托以载物。 剥离灵识。 陈长安敏锐地将这些字眼记在心中。 略微有些恍然,难怪当初他在来福客栈,以纸张勾画符篆时,会一张张自燃掉。难怪他神阙内这枚符篆,有着一双睥睨众生的金黄眸子。 他暗自揣测,他这枚应该也是先天符篆,只是不曾被驯化。 陈长安犹豫了下,继续问道:“先天符篆也能被驯化?” 李渔笑了下,眉眼弯弯,拆破陈长安的隐秘,“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呢。陈长安,其实在你的体内,是一枚先天符篆对吧?你之所以能九品斩七品,气机连绵不绝,窍穴肯定开启不下三百五十窍。以你的家世背景,在这个年纪就开窍如此多,绝不会是靠着观想静坐修行出来的。要么是靠着符篆反哺,要么是用符篆吞噬。” 她轻声问道:“你是哪种呢?” 第164章 妖魔外道 世间修行法门以两山为根基,静坐观想,契合天地灵力呼吸中,于神阙内觉醒灵力,再一一点窍,三千年来皆是如此。 符篆灵力反哺自身,尚且能被两山允许,可要是吞噬外来灵力以自用? 妖魔外道! 两山屹立世间,所有修士匍匐之下,有哪个敢如此乖张行事?别说去做,就是被人说成如此,都得竭力自证清白,恨不得亲自跪到山主脚下,讨一个“身家清白”四字评句才放心。 毕竟妖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只是一路走来,陈长安见过朱厌和李道衍吞噬他人气机的手段,两山对此好似并不过分在意。当时陈长安心中便存了几分心思,所以昨晚才会放任符篆吞噬掉妖僧灵力。 他方才犹豫片刻,问出符篆驯化的问题,也没想过瞒住这位东府主人。毕竟知道他体内存在古怪的人并不少,昨夜之后,猜出他靠着符篆吞噬灵力的必然更多。 可猜出来是一回事,正面回答又是一回事。 陈长安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说起体内符篆,“说起来我也觉着古怪,在我的体内确实存在一枚符篆。可我这种人,出身市井,知道的不多,见识也很少,那枚符篆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它无时无刻不在消磨我的灵力。” 李渔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追问,“如今世间已知的三枚先天符篆,皆有着千年传承。我武周那枚,就是无数三品以自身神魂消散为代价,昼夜消磨符篆灵识,用滴水磨石的功夫,耗费近千年的光景,堪堪将灵识剥离,这才没有反噬自身的可能。否则,贸然将符篆纳入体内,不但无法动用其精纯灵力,自身气机精血还得被不断吞噬。千百年来,我李家先辈,不少因此而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满是怜惜地看着他满头白发,“陈长安,要是你体内果真是先天符篆,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我回武周,我请三品真君出手,强行将符篆取出来,如此一来你肯定根基尽毁,再也无法修行,但好歹能保住一条性命。要么你竭力修行,填补吞噬,一旦有一天气机衔接不上,就不仅仅是白头这么简单了。” 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遍陈长安,“你能以区区九品境界,满足一枚先天符篆的气机吞噬,也真是不可思议。 陈长安心中清楚,他之所以能以如此微末境界,支撑到现在,一来是他体内这枚符篆只有一半,吞噬的气机尚可应付,另一个则是他窃取天地灵力用以填补。 之后符篆里的眼睛越来越亮,他靠着在宣宁府吞噬掉蛟龙神魂,才能压制这么长的时间。可昨夜之后,陈长安已经觉察出,体内符篆又开始有所异动了。 陈长安叹了口气,如实道:“我也支撑不了多久。” 李渔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还有一条路你可以走。” 她看着陈长安的眼睛,神色郑重,“便是我刚才说的,符篆吞噬。” 陈长安心念一转,瞬间明白她说的意思。 走一条吞噬他人气机以填充自身的路子,就像他昨晚那样,用符篆吞噬掉妖僧的气机,偿还他借用符篆灵力的利息。 李渔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陈长安,你可以凭借符篆吞噬气机。这条路,只要你愿意走,我便不惜一切帮你。吞噬一个五品气机不够,我就抓十个,十个不够我就抓一百个,一百个不够那就抓四品,四品再不够那就三品。这样,等你到了三品神游,就可以不用受制于那枚符篆。放心,吞噬他人气机的手段,虽然被斥之为妖魔外道,但如今山争已起,两山都不会太过在意的。更何况,你不是要打碎这个棋盘,剑起春秋么?到时候死的大修士绝不会少,正好能够一一吞噬。” 吞噬他人气机以自用? 陈长安没想过这点。 他修行的一直都是窃灵法门,虽说每次都有三品乃至二品的神识在监视人间,但比起人体灵力而言,天地本源灵力更为精纯浑厚些。昨夜吞噬掉妖僧气机后,贪嗔痴怨种种情绪在神识里涌动,要不是他当初心智在符篆里淬炼过,仅仅这些情绪就得让他道心崩溃,再无寸进。 这种法子,不仅与本心不符,也毫无收益可言。 陈长安兴致缺缺,摇了摇头,开口问道:“我曾听李道衍说过,世间有一种夺取天地灵力,化为己用的法门。同样是妖魔外道,这种手段不是比吞噬他人气机要好太多?” 李渔的神色微微有些错愕,似乎没料到陈长安会问出这种问题。她手指拈动,将屋外的符篆开启到极致,这才神色复杂地看着陈长安,道:“你说的是源于千年,大盛于五百年前的窃灵法门吧?天地间充斥着无数本源灵力,这些灵力狂暴无比,寻常而言,脆弱的身窍根本无法容纳这种力量。直至一千年前出现了符篆,才有了于体内根骨刻画一枚符篆,以此为根底,对天地灵力吞噬淬炼,再反哺自身的法门。” “这种法门的修行速度,比起仅靠自身观想修行,无疑是要一日千里的多。可五百年前那场春秋之战后,这种法门便被斥之为窃灵,两山视为必杀的妖魔外道。比起吞噬他人气机以自用,这种手段,一旦被两山发现,不仅要剥皮剔骨,还得将神魂抽出,寸寸碾碎,绝不姑息分毫。” 两山对吞噬他人气机,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窃取天地灵力,从无半分毫手软,陈长安对此深有体会。 昨夜他刚点亮符篆开始窃灵,不过十息,便有神识开始探查四方。 两山这种姿态,也是陈长安修行至今,最大的困惑。 明明天地灵力充沛无比,三品真君就可见灵刻画符篆,可为何两山却依旧只让观想觉灵,点滴积攒灵力?三千年来,修行法门依旧不变一丝不改一毫?任由无数修士蹉跎时日,到了白发苍苍,依旧只在九品点窍境打磨? 这种做法着实古怪。 第165章 味中得上味 陈长安修行至今,心中疑惑向来都自行揣摩,无有人解,眼见李渔知无不言,索性继续问道:“同样是妖魔外道手段,怎么谋人害命的反而活得长久?” 李渔果然回答,“于两山而言,世人皆为草芥蝼蚁,生死自有命数。所以吞噬他人气机,虽手段凶残,在两山看来,无非是蝼蚁之争罢了,并不会在意多少。你也知道,两山的传世法门,是静坐观想,契合到天地灵力呼吸中去,于自身体内觉灵点窍,辛苦积攒点滴打磨。吞噬天地灵力,这种事半功倍的窃灵法门,必然无数人趋之若鹜,到时候,再无穷尽的天地灵力也得耗尽一空。天地灵力一空,无论是两山观想,还是符篆窃灵,都无法再继续。这可不仅仅是动摇两山修行根本那么简单,而是想要彻底摧毁两山,同时绝了后来人修行长生的路子。” “这种妖魔外道手段,两山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陈长安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过多表情。李渔这番话,看似道理十足,可他总隐隐觉着有古怪的地方。“那蛮荒呢?” 这世间妖兽无数,阴鬼夜行。千万里蛮荒,更是大妖横行,当初学宫那道问心题,就是因为真君深陷蛮荒,才有着后来洛城血祭。 这些蛮荒妖兽,修行的可不是两山法门,而是以日月精华,天地灵力为根本,吞紫服气。因而同境界之内,妖兽总是要比人类修士强出不少。 可自诩为修行根本,人间天命的两山,对此也并不过问多少。 李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叹了口气,“陈长安,你要剑起春秋,尚且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但要是修行窃灵,即使我赌上一切,也不一定能保得你一条性命的。” 陈长安淡淡地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 想问的,都已大致清楚。至于其他,剑起春秋也好,真正与两山为敌也好,陈长安有着自己的私心打算,并不愿意跟李渔透露太多。 他眼下紧要的,是借着山试取剑,从李道衍和陈太平的棋局中跳出来,否则,有着再多的私心野望,活不下去,也都是白费心思。 陈长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这次的山试来。 连山山试,与道学宫大比类似的是都设有经卷典籍、道法推衍的文试,不同的是文试结束后,连山并不设道法切磋的擂台,而是登山,能第一个登上道藏学宫所在的,就是山试第一等。 少去涉及世间隐秘这样的话题,李渔也不再刻意维持符篆运转,心神便要放松不少。 她是如今的东府主人,又极喜爱陈长安,自然是顺着陈长安的话,将山试之中的事宜尽数告知。 至于先前所说的秘藏线索,陈长安没过多去问,她便不再去说。车中熏香袅袅,美人在侧,只谈风月才是雅致。 李渔恢复武周公主殿下的性子,拍手让门外婢女进来,打开窗户,继续煮茶弹琴,与陈长安慢慢闲聊,说了几句山试之后,许是心神放松,这位号称面首三百依旧完璧的安乐公主,又和他说起些起挑逗的香艳话语来。 以陈长安摸爬滚打出来的性子,恭奉迎合的话自然极为熟稔,可他清楚这位公主殿下性子如何,不敢过多招惹。齐人之福固然很好,但眼下的他,福浅缘薄,尚是一枚棋子,哪里能计较许多。 陈长安心神收敛,眼观鼻口,只安心听曲,对她许多话沉默应对。 李渔也不觉无趣,看向他的眸光反而愈发光彩四溢,等那名婢女煮好茶后,亲自高浇低冲,分了一杯。虽自称茶艺不精,但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很。 李渔笑盈盈地端着茶杯,奉给陈长安,柔声道:“方才话说得太多,也该润润嗓子。知道你念着青萝的好,奈何本宫这里,只有美人舌。” 舌摘胸温,最是香艳。 陈长安看了眼沾上一两分淫靡气息的茗茶,并不伸手去接。 李渔靠近几步,笑容不减,轻嗔道:“陈长安,小花瓶那里本宫暂时就不跟她抢了。可你先前跟陈太平在一起时,连酒葫都抢着喝,如今本宫奉一杯茶,你怎么就不愿意了?难道本宫真长得那么难看?” 陈长安抬眸看她。 无论李渔对他的喜爱是真是假,方才她毫无保留详细讲解,都已是极大情分。没再吝啬笑脸,他温声笑道:“殿下自然是沉鱼落雁之姿,寻常人望尘莫及。” 安乐公主难得听到他的花言巧语,眉开眼笑起来,“那还不接过本宫的茗茶。” 琴声悠悠,透过窗户,飘落四方。 陈长安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起她手中的杯子,喝了口,笑道:“殿下,你这杯茗茶固然很好,但我这种人却是喝不来的。我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人物。说实话,方才见着你这辆马车都是符器,我心中还吓了一跳。以前我觉着五十两银子一道菜就已是极贵,可现在见着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生活起居,这才明白,五十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李渔伸手拿过他手中杯子,自顾自地一饮而尽,也不看身后婢女,勾了勾手指,那名年岁不大的美娇娘便立时躬身过来,将她手中杯子拿走。 “你是喝不来,这杯茶,需得本宫这样喝才有意思些。”她舔了舔嘴唇,娇媚笑道:“陈长安,你跟陈太平独处六千里,东府没敢靠得太近,许多事情都探查不清楚。所以本宫想问问你,那位心心念念离州公子的大红衣,胭脂好不好吃?” 六千里路,陈长安最多也敢喝一口赤葫罢了,至于更多?不说朱厌,就是陈太平他都打不过。 那时候他对大红衣是藏了几分小心思,可在青雷云山之后,陈长安一丝念想也没有了。 “我和她什么都没有。”陈长安声音淡淡。 李渔又贴近几分,眉娇目媚,眼波流转,“就算有什么也无妨。陈长安,修迷楼山有三十二相法门,本宫便知道一种明妃身相,味中得上味,咽喉之中常有津液,如同甘泉玉露,本宫私下里也有修习,你要不要尝尝看,与大红衣比起来,谁要更好些? 陈长安不觉有些头疼。 车窗外,大红衣的眸光清清冷冷地看着,袖中铜钗捏得手指发白。 第166章 壶中日月,芥子须弥 大景京都与武周燕京、西魏曲雕阿兰不同,京都最内城并不是富丽堂皇戒备森严的宫殿,而是一处巨大的广场。 座落京都最中轴,以白玉铺地,当中一枚巨大的阴阳八卦。八卦最中,便是一块几十丈大小的玉碑,两面都刻有古朴篆字。 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广场外围,大景神策军驻扎于此,昼夜拱卫。 参加山试的甲字车队浩浩荡荡,有着礼部和三千人马俱甲的御卫军护送,又是在京都内城,一路波澜不惊,在城内走了大半天,终于是到地方。 马车停在最外围。 陈长安逃也似地下了马车,一出来就遇着眼神冰冷的陈太平,他神色不变,两人也并无言语,眼神错开,各自站在马车旁,等待何书言一众官吏下车。 李渔红裙飘摇下了车,站在陈长安身旁,看向大红衣的目光,就要意味深长的多。 不过片刻,何书言便与礼部官吏正冠束带,领着乾榜甲字一齐往广场上走。 三千年来,上至九五至尊的皇帝,下至挣扎苟活的市井小民,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对两山总是有着天然的畏惧和向往。 两山高高在上,俯瞰人间,代表着天道命数,一句话便可让无数人灰飞烟灭,不得不畏。而山中又有着无数仙遇机缘,一旦能步入其中,便可大道在望。这自然让无数身处红尘俗世之中,整日为蝇头苟利奔波斤斤计较的众生,向往万分。 眼下,陈长安便是到了这座世间最隐秘的圣地之一,连山道藏。 可陈长安并未见得其山,唯见一座巨大广场。 李渔知晓他心中疑惑,在身旁轻声道:“壶中日月,芥子须弥,这便是两山的底气所在。不得机缘,便是见宝山也不得入。” 陈长安看向那块巨大的玉碑,若有所悟。 广场之上,除去石碑外,还有着八位身着紫色道袍的道人,端坐太极八宫,分列石碑周围。 何书言走到场中,行了一礼,恭请开山。 端坐乾宫的道人缓缓睁开一双狭长的眸子。 陈长安顿觉一股浩然霸道的气机,自他身上朝着四面八方猛然散开,如同奔腾万马,气势绝伦。 何书言一众礼部官吏修为平平,面对着这股气机,首当其冲,顿时踉跄后退。 气机还未波及到陈长安一众甲字,一旁神策军将主,神色不动,冷哼了一声,也不见有何动作,那股涌涌向四面的气机,立时冰消雪融,不见踪迹。 白守敬淡淡看着道人的眼眸,冷笑道:“心里有气,找道藏大宫主去。” 道人自然心中有气。 不仅是他,来此主持入山仪式的几人,心中都有一股怨气。 原本在山中清修,万事不加于身,一颗道心最是无碍,眼见着四品在望,却不料被大宫主给指派出来,要他们维持山试。不但耽误清修不说,还指不定会因此错失先前心头那一丝明悟,再也破境不得。 可让他去找大宫主理论? 别说没突破四品,就算突破了四品又如何?那位真君可是在连山都靠前的存在。 宫主找不得,眼前神策军将主是白家的人,四品巅峰境,一旦步入三品,就能立时去往连山,他同样得罪不起。 他认得清形势,原本是想着给这些甲字吃点小苦头的,被揭破心思后,便不再使什么手段,伸手按在座下乾卦之上,开口道:“将学宫玉简拿出。” 众甲字纷纷手握玉简。 道人催动灵力,按在乾卦同时,其余七人也伸手按在各自卦位,一道道灵力气机灌入八卦之中,八卦纹络一点点亮起。 中间阴阳双鱼,宛如活物,顿时缠绕游离,一道道玄奥的光纹扩散开来。 巨大玉碑上的篆字骤然亮起。 陈长安仔细辨别了一下,那几枚篆字他并不识得,只略微认出些纹络影子。能够于玉碑中藏一方天地,想来应该是宙字类的符篆。 上下四维便是宙。 随着玉碑之上所有的篆字完全亮起,那位乾宫道人开口道:“握好玉简,走进玉碑即可。” 除去陈长安外,在场甲字都有着足够的见识,来之前都已知晓世间圣地的玄妙,并未觉着惊讶。 道人话音一落,离州大红衣没有丝毫犹豫,当前而行。陈长安腰佩双剑跟在其后,身侧是红裙佩刀的李渔,再之后则是苏牧、宋守濂这些甲子,最后各州甲字。 一群人在礼部官吏和神策军将主的注视之下,一个个走到玉碑前。 手中羊脂美玉,发出一阵清辉,包裹自身,向前走出几步,眼前原本坚硬的玉石便如一层水月幻境,身影轻易可穿破其中,消失不见。 陈长安刚走入其中,便只觉得心神一息恍惚。 朦朦胧胧之中,他恢复清明,打量一番,此时身处一片极其广阔的天地之间,地上青草离离,天上日月高悬,无数座高峰悬浮于空,四周烟云缭绕,白鹤纷飞,山峰之上隐约可见楼阁宫阙,伴有道歌清音,一派仙家气象。 正前方千丈距离外,一座高山拔地而起,明明已入云霄,远远看去,山峰依旧不可通天,离空中那些仙山楼台,相去甚远。 山脚之下则是一片道观宫殿,那里,便是此次文试所在。 陈长安静静看着。 这方世界是如此玄妙,无疑是当世最为难得的洞天福地,能够亲眼所见圣山,再怎么说也应该心神摇曳不能自已,可他的脸上并无过多表情,无喜也无悲。 陈长安不走,李渔也不走。 她眼界极其开阔,看了一眼,便对眼前的景象兴致缺缺,随即回转眸光,只落在陈长安那张俊美脸上,看着他无动于衷的神色,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多看几眼。怎么不学学你那位师姐?她可是还在出神呢。” 陈太平此刻正抬头看着天上座座仙山,眸子里一片雪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长安对李渔的话,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迈开步子,朝着那座山走去。 李渔则是特意多看了眼大红衣,摇了摇头,跟在他身侧,慢步走远。 身后陈太平,红衣无风自动。 第167章 答卷(上) 陈长安和李渔步子不慢,不过盏茶功夫,就已靠近入云仙山脚下。 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居中而座,殿后则是一座九层高楼。 此刻大殿外,一位青衫少女正俏生生站在原地。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见着陈长安一行人过来,嘻嘻直笑。她看人的时候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跳脱,模样纯澈,气质脱俗。 待到陈长安走得近了,她上前打量几眼,嘻嘻笑道:“虽然头发白了,可长得真是好看。你们都是一州甲子吧?我都在这等好长时间了,可终于是等来啦。” 少女虽看起来年纪轻轻,但陈长安见识过朱厌那一帮人的驻颜有术,明明已有三四十,看起来也不过才桃李花信年岁。历来修真女子,姿容样貌最是做不得数。 陈长安看了看她,眼前少女大抵是久处灵山的缘故,身上气机深沉,举手投足之间,皆有灵力流动,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天真无邪。 他没有搭话。 李渔更是懒得理会。 她来道藏学宫,确实是有几分的私心算计在。她能执掌东府这么些年,权柄日盛,绝不是头脑简单,心机单纯之辈。原本她来,是打算山试中得一个甲字,然后靠着体内的东西,取剑守阙,夺了当年离州主人留下的机缘。 可遇上陈长安之后,她便改换了心意。 世上是不会有无由来的爱恨,但对陈长安心里的知觉却是不同。她以前听陆姐姐说的那些一眼情深的话本子,当时还觉着矫揉做作,如今却是有几分感同身受。 眼见着两人毫不理睬,青衫少女嬉笑的眉眼微微一沉。 她修行多年,早就到了八品巅峰近乎七品筑蕴的境界,在山上道藏学宫里虽算不得顶尖的那批人,可也不是这些才来学宫的甲字能比拟的。 瞥了眼两人身侧的刀剑,她又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静等余下甲字过来,只是心中已将两人都记了个遍,打算山试结束之后,再好好调教两人一番。 尤其是红裙佩刀的,流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让她很是厌恶。 能来道藏学宫的,哪一个不是背景不俗,天资出众之辈,在外面或许还需顾忌家世地位不敢轻易出手。可在这里面,即使是中宫那三家的嫡系,也照样打得骂得。 三人各不说话,在殿前等了一会。 陆续有各州甲字过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三十五州,拢共两百人的乾榜甲字,再加上一位武周公主,尽数到场。 少女眼见着所有人都到齐,那张看似纯澈的脸上浮出笑意,开口道:“各位都是乾榜甲字,别的话也不用我多说啦,大殿之中就是此次山试的考卷,一共只有八道大题,六十四道小题,也不算多难的。”她说到这里,原本嬉笑的神色沉了下来,日月光照之下,带着几分森冷,“可要是有人答不出四十道,就只能在这山脚下打杂了。当然啦,你们不愿意的话,师姐我可以跟你们讲讲道理。” 她说着,特意看了眼陈长安,一身气机显露,八品通幽,气焰盈沸。 想象中众人应该被这股气机镇住,不说点头如捣蒜,也至少应该躬身称是。尤其白发佩剑和红裙佩刀的两人,觉察出她的境界后,此刻更应该低头垂眸才对,怎么都反应平平,有些目光甚而还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少女心中一阵疑惑。 她可记着,她刚入学宫时,那位师兄也是这般做的,可吓人了。 她久在山中修行,自然不知晓,八品通幽在这些乾榜甲字里算是最顶尖,寻常而言,也能震慑住众人。可惜遇上陈长安这种七品都斩得的怪胎,八品便有些不够看的了。 陈长安冷眼旁观,其他人近些时日听多了陈长安的名头,再对这种显露的八品气机,也便不以为意。 谢元佑、宋守濂等人,甚至还巴不得她跟陈长安起个冲突才好。 少女眼见气机显露收效甚微,哼了一声,敛起一身气焰,冷声道:“考卷就在大殿内,可不要想着作弊。” 一言说罢,她转身走回宫殿,众人跟在身后。 宫殿极大,殿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细细打量便能发觉,大殿内还刻有不少符篆。 广阔的殿内,摆有几百张案几,案几上放有笔墨纸砚,旁边皆站有一名八九岁的小道童。 陈长安随意选了个地方坐下,李渔坐在她右侧,也不知有意无意,大红衣选了个他身后的位置,一直对陈长安媚眼不断的齐萱萱,则在左侧。 等到众人落坐好之后,身边的道童便将考卷工工整整地放在案几上。 给陈长安铺展考卷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童,眉心一点朱砂痣,眼眸无邪,许是第一次见着陈长安这样俊俏的皮囊,铺卷研墨时,总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先前说话的那名少女,此刻坐在大殿最上方的座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文试的一众甲字。 这座宫殿,除去那些没什么修为的道童外,就只有她一个人负责所有事宜。没办法,这种耽误修行的事情,也就她这种,在学宫内不怎么如意的来做。 八道大题,六十四道小题,听起来不多,可真要去答的时候,就知道这些出自道藏八宫长老,宫主大人之手的试题,有多难了。 要是不难一点,山上山下的杂活由谁去做? 她也不怕这些甲字身上夹带些书卷典籍,甚至巴不得都夹带的好,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这些心高气傲的甲字们在此打杂做活了。 学宫修行,少一个人,机缘便就要多一分。 不到三品,想要脱离世俗,毫无利益之争?还远得很。 陈长安并不清楚这些算计,他此刻正专心看着考卷上的题目。 翻了一遍,六十四道小题里,有五行道法推衍,三千年来先贤前辈的光辉事迹,因果公案等等,与以往学宫考卷类似,但却要难上太多,问句里都暗藏玄机。 比如道法推衍,明明所有文字看起来,都是在说水字道法,却实则是一道金字道法的推衍。明明是在说闻名修真界的某位大人物,却实则问的是当时创造的道法几何。 凡此种种,固然有着对道法典籍的考量,更多的,却还是存着刻意让人无法答对的意图。 陈长安心中暗暗警觉。 第168章 答卷(下) 六十四道小题,陈长安答起来也费了番功夫,需得同出题之人斗智斗力,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稍有不慎,就得掉入似是而非的文字陷阱中去。 好在陈长安过目不忘,这些时日翻过的典籍道法不少,对其中一些生僻的典故也能做到信手拈来。再加上这些小题,并未去求问一些诸如入阶道法简化的无解之题。 虽很费功夫,也还能一一作答。 旁边小女童一开始偷看他的容颜,后来便被那一手风骨雄奇的字体给吸引住,等再见到他极少思索,便将答题解出,无邪的眼眸里惊讶就要大于艳慕了。 陆小婉虽年岁尚小,但也听殿后的那些师兄师姐们愤愤不平地说过,山试的这些题极难极难。他们当时就是答不出四十道题,被学宫罚来打杂的,原本指望着求真问道,可眼下却蹉跎三年光景。 于是在陆小婉的认知里,能答出四十道就已是极了不得的事情,哪里能料到这位白发甲字,不仅长得好看,还能答出远远不止四十道题。虽看不出他答的是好是坏,但从头到尾,这位白发甲字,可是没留白一处。 负责文试事宜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一只玉足,视线游离不定,即使停留几分,也多是落在陈长安和李渔身上。 红裙佩刀的女子,一直侧头以手支脸,眉目含情地看着白发,也不去答题,丝毫不把她先前说过要打杂的话放在眼里。 她心中一阵冷笑,要看尽管多看几眼好了,到了这里,可不管你是谁,答不出四十道题,就得按照学宫的规矩打杂做活,没什么身份背景可讲。 她也注意到白发佩双剑的,倒是一直心无旁骛仔细答题,就是不知真是下笔有神,还是在乱写一气。 看了一会,原本沉寂的大殿,终于有人发出痛苦哀嚎。 她嘴角勾起笑意,顺声看去,几名乾榜甲字口鼻流血瘫倒在地,案几上的答卷此刻正在慢慢自燃。 摇了摇头,都提醒不要作弊了,还敢妄动神识。真当这座殿内的符篆,是大宫主刻画出来看的啊。 每次山试,都有这种在各自州府的道学宫里,靠着家世背景,和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取得一个甲字评等洋洋得意,就忘乎所以的。这些人大多都出身偏远州府,不仅没得自知之明,还不知天高地厚,得了甲字也不见好就收,非要来道学宫打杂做活才快意。 真是,一旦存心寻死的人,拦都拦不住啊。 答卷自燃,显然是失去了山试机会,身边道童就拖着毫无反抗气力的几人往后走。殿后除去九层高的修真楼外,还有着无数精舍雅院,也有着无数烧水做饭、种田养药的活计。人手一直不是很够,早就望着能多来些人了。 场中其他一些蠢蠢欲动的甲字,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咬牙答题,一个个心中叫苦。 原本学宫考卷大多不过考量道法掌握罢了,且在评等中也不占多少份量,怎么到了道藏学宫,这些题不仅一个比一个刁钻古怪,而且答不出四十道题,还得去做端茶送水的下贱活计? 养尊处优惯了的甲字,心思各异。 陈长安心神无碍,笔锋舔墨,安心答题。 半个时辰后。 期间又陆续有十几人被拖了下去。 陈长安也已答完六十四道小题,开始着手解决后面八道大题。 看了一眼,约莫是道藏八宫宫主的手笔,不仅遣词造句晦涩难懂,一笔一划里还含有道法威压,单只看上几个字,以九品境的神识,根本就承受不住。 能看完这些问题都已是极难,还得在威压之中,于字句里找出其中暗藏的玄机,更是难如登天。 陈长安想的便是登天。 心神收敛,扛着威压,陈长安将识海中看过的经义点滴回想,仔细揣摩半晌,这才发觉,这几位宫主字中真意,竟然是简化入阶道法的问题。 虽只是简单的一阶,可近乎无解。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天不可登啊 识海里所有经义开始回照,无数的基础道法一一掠过,当初夏妙嫣手印详解的细节末节存神观想,陈长安于这一刻,将所知的一切,尽数思索出来,就是想要找出那一丝丝可能来。 陈长安苦思之际。 道藏山主峰。 一座九层高楼屹立峰上,楼外白鹤盘飞,云烟缭绕。 楼中最高处,此时八人在内,或盘坐不动,或负手立于窗前,或随意躺卧,或手执罗盘不语,不一而具。 先前出山的兑宫宫主苏六三,坐在一樽秀榻之上,面前一方棋局,黑白落子已至中盘,白子占尽角势,执黑的苏六三闭着双眼,明明看不见,却依旧落子如常,开口道:“山主的心思,真是难猜啊。” 和苏六三对弈的是一名容貌艳丽的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衣着放荡,仅着寸缕,外面披一件白色薄纱,珠圆玉润的身子隐隐可见。她随意落下一颗白子,声音酥媚道:“姐姐你妄图猜测山主心思,就不怕神罚吗?” 负手立于窗前的男子气质如出鞘名剑,声音也带着杀伐意味:“神罚又如何?武周此次只来了一人,连山的声威,可是弱了。” 支头卧榻的男子毫不遮掩眸中欲火,仔细打量着落子的美妇,声音温吞道:“山上的事情,自有真君盘算,何必忧心太多。我等还是顺从天命,做好局中之棋。” 坐于地上,手执罗盘的黑衣少女,目光垂落盘中卦象,轻声道:“这个无星的甲子,还真是有些古怪。” 屋内角落,一身紫衣,气质阴鸷的男子,森冷笑道:“李道衍要让他夺下山试第一等?离州让他取剑守阙?听说白薇那丫头还很看好他?那我可得仔细瞧瞧这位年轻后辈,到底如何了。” 衣着豪放的美妇看了他一眼,妩媚笑道:“听说他俊美无俦,我可是欢喜的紧,你要敢在我采摘之前动手,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苏六三幽幽道:“局中棋子,还活得长久吗。” 四周一时静默。 第169章 甲上 历来而言,基础道法或许可以简化一二,但入阶道法靠着无数手印支撑,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简化不得。 当初学宫大比时,陈长安面对这种题,都是直接选择无视,省得白白浪费时间。 可眼下要拿下山试第一等,明知解无可解,他还是在仔细推衍。也不苛求所有题都能答出,只将心神落在坎宫、兑宫两题之上,回想观照。 少女原本随意打量着几人,等到她发觉陈长安开始作答后面大题时,一双眸眼满是不可思议。 她可是清楚后面那些大题,是宫主们刻意写出来的无解之题。别说作答,就是寻常甲字多看上几眼,都得神识混沌,道心受损。百年以来,从无人在山试中能解出一二。 怎么也没想到,白头发的竟然能扛住道意威压,还开始作答。 肯定是胡乱写的。 她吐了口气,心中有了计较,再看向陈长安就要不屑的多。先前看他下笔如飞,气度不凡,还以为真是什么了不得人物,此刻看来,多半是在故弄玄虚。 想着,又看了眼红裙佩刀的女子,答卷依旧空空。 她笑了笑,觉着有趣。 两个时辰之后,山上传来阵阵道钟声响。旁边候在一旁的小道童,开始收卷。 少女拍了拍了手,嘻嘻笑道:“时辰到啦,你们的答卷都将由八位宫主亲自评等,明日便依照评等顺序登山。” 她又特意看了眼李渔,道:“至于答不出四十道题的,就不必挣扎了,乖乖去后殿打杂,虽说做些杂活难免耽误修行,但大道不绝于人,以往也有前辈从这些杂活做起,一步步成为三品真君的。” 道童将所有考卷收回,刚放入她面前雕花木盒内,殿外就传来一阵风隼呼啸声,随即走来一名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 他毫无兴趣地打量了眼殿内甲字,见到陈长安几人时,微微停留几息,眸光闪过一丝光彩,神色却并无多少变化。径直走到少女身前,对她略带讨好的寒暄不作任何理会,甚而带着一丝厌恶,冷着张脸,拿过木盒便走。 等到听见风隼御风直入仙山的声响时,少女脸色这才难看起来。小声嘀咕了句,不就是洛书留名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心中气机郁结,再看向李渔的眸光就要阴沉多。 别人考卷如何她不知晓,但李渔一字未写,她清清楚楚。 本名柳曼云的少女,早些年家道中落,靠着勤勉和天赋,好不容易得了个学宫甲字,那时候满心欢喜到了道藏学宫,文试时没答出四十道题,被留在山下做了一年的杂活。后来学宫某位外出归来的长老见她纯澈可爱,便起了心思。 眼见着好不容易脱离杂役的活计,她自然百般承欢,在那位长老厌倦之前,捞足好处,抵死修行,这才有着如今快入七品的修为。 她吃了那么些苦,忍受那么些白眼,好不容易才有如今修为,自然恨不得将她所受之苦,悉数施加到他人身上。也唯有如此,心底才觉着快意些。 柳曼云走到毫不在意的李渔身前,八品修为显露,脸上笑嘻嘻的,眉眼却是阴沉,开口道:“先前我可就说过啦,答不出四十道题,就得去做杂活哦。” 李渔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懒得搭理。 长相纯澈的柳曼云笑了笑,身上气机流转,作势就要教一教她学宫的规矩。 还未出手,便听得李渔淡声问道:“学宫评等出来了?” 柳曼云气势一凝,学宫规矩,评等没出来之前,对于这些甲字她确实不能随意出手。 李渔起身,手按腰刀,并不显露气机,仅仅随意一站,就有着丝毫不输八品的气势。“区区八品,你吓唬谁呢?” 柳曼云脸上寒霜四起。 李渔不以为意,指了指一旁的陈长安,“真不是本宫看不起你,看见这位公子没,别说八品,就连七品也能一剑一个。”她说着,对陈长安眨了眨眼,妩媚问他,“我说的对不对?” 学宫修行,柳曼云也见识过不少天资出众之辈。方才过来拿走答卷的那位林无照,就是年纪轻轻的七品,当初山试之中便在洛书上留名的存在。这种人,只要安心修行,无一例外都能步入三品,自此超凡脱俗,去往连山,体悟天道。 可即使是林无照,当初山试时,也不过才八品而已,一剑一个七品? 可笑。 心里想着。她敏锐注意到李渔自称的本宫,再结合那一口正宗的燕京腔调,大致猜测出这位女子是武周的公主一类。难怪有恃无恐,知道评等未出来之前,自己轻易动手不得。 顾忌着学宫规矩,柳曼云到底没有随意出手,任由道童将众人带走。 她只站在背后,深深看了眼李渔,纯澈的脸上浮出一抹阴冷笑意。武周公主的身份倒是尊贵,可越是如此,不越是应该被踩进泥土里,将她当初遭受的一切,细细品味一番?当初那位长老,如今已坐上宫主的位置,想来很是乐意调教调教这位公主的。 山上道藏学宫内。 林无照将木盒送进九层高楼,一直垂头低眸,根本不敢多看一眼,躬身退走。 手持罗盘的少女手指点了点盘中巽卦,地上木盒瞬间打开,所有答卷漫天飞起,漂浮于空。 道藏学宫在这座山上传承已有三千年,每三年一次的山试,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等场景,众人早就习以为常,依旧喝茶下棋,负手看景,欣赏美色,饮酒抚剑。 分出一半神识,开始批阅评等。 与苏六三对弈的美妇一边落子,一边开口道:“将那位陈长安的卷子给我。” 苏六三落黑子以阻其势,“还真是不怕惹火烧身?” “姐姐啊,反正他命相早夭,便是被我采摘了又如何?临死之前能登欢乐妙境,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美妇人笑着,神识找出陈长安的答卷,开始点评。 “字迹倒是不错…心思也还缜密,题中歧义都一一绕过去了…难得,六十四道小题,竟全都答对了。我好些年没见到这样的答卷了…咦,竟然还在尝试简化入阶道法。” 她说着,美眸一凝,伸手招过那张答卷,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眼,露出几分古怪,“坎兑两道大题,他前面九十手简化堪称灵犀妙手,能瞧出不少道法手印的影子在里面,功底倒算扎实。可怎么后面三十手看上去,与之前的水准相差甚远?” 她仔细看了几眼,眸光有些狐疑:“是神识支撑不住,还是刻意如此?” 正思量间,紫衣少女开口道:“李止水,李渔交了白卷。” 坎宫宫主李止水不再去想,随手将陈长安的答卷丢开,妩媚笑道:“小渔和这个陈长安,评等甲上。” 第170章 世间名器 道藏山脚下,大殿之后除去一座九层高的修真楼,再往里走,便是一片精舍雅院,约有数百座。再远一些则是各种谷物,药田花圃,远远看去,便能瞧见不少道袍修士在弯腰劳作。 道藏学宫约有一千余人,修为不到三品,就得吃喝拉撒睡,山脚之下这些劳作修士供养山上的,大多是乾榜甲字,以及十八岁前达到九品,或者诸如陆小婉这种根骨不错,入得学宫眼缘的。 明明是来道藏学宫修行,却让做些伺候人的下贱活计,一开始自然满心不甘。等到学宫里讲道理的人,过来讲了一番道理后,也便老实多了,再加上劳作之余,去那座修真楼修行,灵力积攒的速度显然要超出外面许多,于是想要离开的心思不自觉地淡了。毕竟真正被学宫安排来做活的,家世背景也算不得多好。 陆小婉得了柳曼云的暗示,只得苦着一张脸,带着陈长安和李渔往一座偏幽小屋走。 小屋幽静,两侧竹林树木掩映,屋后一方水潭。比起其他的精院雅舍,无疑要简陋太多。 陆小婉领着两人到了地方之后,期期艾艾地说学宫并不为他们准备饭食。 原本跟在陈长安身边,满心欢喜的李渔闻言,脸色一冷,眸光看着战战兢兢的小道童,冷笑问道:“小丫头,你觉着本宫很好骗?” 陆小婉感受到李渔目光里的森冷,脸色大变。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被陆师姐推进火坑了,但没奈何,她来道藏山,不过数年,修为不济,凡事都得依仗柳师姐。 既然师姐非要让两人不快意,她又哪里敢有什么违背。学宫修行素来规矩森严,更何况她们这些道童杂役,私下里都争斗的厉害。就算是那些师兄师姐,哪一个见着柳师姐过来不是一个个阿谀奉承,指望着多捞点好处的。说是修行圣地,不沾染红尘半点,实则为了一点轻松活计,道法功诀都不惜勾心斗角,手段百出。 她不过是云州小户人家出身,早些年被外出云游的兑宫宫主看中,挑来了道藏,可也就仅仅是来到道藏而已。倘若不是会做得一手好菜,又深得柳师姐喜爱,以她这种修为和背景,小小年纪,只怕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会剩。 柳师姐一直说,让她在山脚下多熬几年,等她年岁再大些,就会带她去山上修行,到时候说不得就能达到九品,甚至八品也有可能。她当时都盘算好了,等到修为达到八品通幽后,就不再学宫修行,而是回云州家里去。八品的修为,怎么也能在云州道学宫里谋一个差事,到时候也可以照应一下家里。 眼眸无邪,眉目清婉的小道童,被李渔那目光看得心神大乱,只觉那些她所期望的未来蓦然变得遥不可及。 她手脚一阵冰凉。低下发白的小脸,对李渔的责问也不敢辩解什么,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一副甘愿受罚的模样。 李渔冷笑道:“摆出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宫先欺负了你,小丫头,本宫可不会有半分心慈手软。” 腰间墨玉出鞘半寸。 陈长安见着怯生生不敢动弹的陆小婉,轻轻叹息一声。 这世间终究是棋子太多了些,无处不是以人为棋,无处不在布局落子。眼前这个小丫头,便如自己一般,就算心怀再大的野望,一不小心,也可能招惹到什么大人物,便被随意打杀了。 他伸手拦下故作声势的李渔,对正在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开口道:“也是个可怜人,你走吧。” 陆小婉起初听得李渔的声音惨无人色,等听到陈长安的话又一脸茫然,最后倒有些不可置信。 历来不舍便无得,她心里拎得清楚,带着两人来这里,原本就已经做好会被打骂一顿,或者断手去脚的准备了。 却没料到腰间双剑看上去就吓人的白发甲子,竟然就这么让她走了? 她抬起那双无邪的眸眼,带着点点泪花看着陈长安,有些不放心地颤声问道:“你,你让我走?” 小女童声音纤弱,怯生生的。 陈长安闻言,这才认真打了眼小丫头,没有拆破小丫头声音里的故作可怜。这种察言观色,装弱扮小的本事,倒是不错了。 他微微笑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改变主意了。” 陆小婉闻言脸色一变,生怕陈长安反悔,赶紧一溜烟地小跑开。等到她确认跑出陈长安视线后,才敢停下脚步,以手捂心,压制住砰砰乱跳的心脏,回看竹林中那座小屋,心中有些不自觉地想,那个白头发心肠倒是不错,要是柳师姐也像他一样好就好了。 娘总说好看的男人心肠不好,可他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心肠一点也不坏? 心里想着,走出几步,又回看一眼,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眼见着陈长安放走陆小婉,李渔在旁边促狭笑道:“陈长安,你不会是有什么古怪癖好吧?” 陈长安懒得理她,转身朝小屋走去。 竹中小屋,一床一桌一凳一壶一罐两杯而已。 李渔跟在她身后,进了小屋,明明是武周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却也不觉着简陋。等陈长安使了个水字道法里的清尘咒,她满心欢喜地坐到那张竹榻之上,红裙两侧,露出来的肌肤光滑白皙。 两人在屋内静坐了一会。 竹林掩映下的小屋愈发幽静,此时天上日月光芒渐暗,约莫是要到了傍晚。 李渔将长刀摘下放在一旁,伸展了一下腰身,胸前沟壑愈发深邃,忽然笑着问道:“虽然这座屋子寒酸的很,可陈长安,你这算不算是屋内藏娇啊?” 陈长安坐在小凳上,看了她一眼,胸前白花花的一片,赶紧收回眸光,开口道:“是你非要跟着我过来的。李渔,你堂堂武周公主,想来即使是山上道藏学宫也能够随意入住,怎么非要跟在我这里?” “因为喜欢你啊,不是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李渔一脸的理所当然,她以手支头,侧躺在床榻之上,一脸妩媚地看着陈长安,拍了拍竹榻,“陈长安,你昨晚跟小花瓶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有没有做什么?我可不仅是味中得上味,还知晓修迷楼山的《欢喜禅法》,一身法门从来不曾施展过,先前我也对照了一下世间名器,自觉是乳燕双飞。要不你过来给我看看?一起参禅悟道,如何?” 陈长安额头大汗,刻意不去想她说的什么名器,拿起桌上陶罐,去屋后打水去了。 身后李渔笑得放浪形骸。 第171章 陆小婉 摇了摇头,将李渔那句世间名器从识海中抹去,陈长安锁心猿,擒意马,不敢再去多想。 对于女人,以前在宛平府的时候,朝不保夕,那时一心想着的,是保住乾榜身份,在林玄机手上活下去。遇上夏妙嫣这种容姿出众的教谕,最多也只不过打量几眼,其他的心思,从不敢起过半分。 六千里路走下来,明妃身相跳莲、袖遮苏小娘、离州大红衣,这些人看似在身边触手可及,可不仅一个都打不过,又都有着险恶用心,他一直清醒自制,哪里敢有什么龌龊念头。 到了京都,离开大红衣后,仗剑张狂行事,好似只要勾一勾手指,就有不少女子心甘情愿脱了衣服,供他驰骋。但无论是真心一颗的宋青瓷,还是心思不可揣摩的李渔,他都极少起什么荒淫念头。 眼下活着尚需战战兢兢,那些美人在怀的风花雪月,离他还是太远了些。 走出十几步,便到了屋后水潭,陈长安拿着水罐,蹲下打水。 水潭几丈大小,潭水清幽,约有几十丈深,隐约可见潭中游鱼,游曳嬉戏。 从上午到现在,除了曾在李渔香车上喝了杯茶水外,陈长安还不曾有东西果腹。 许是体内那枚凶物在日夜吞噬气机的缘故,他不同于一般九品,容易饿的很,每次吃东西,陈太平那种不食烟火的仙子,只吃一点便能饱肚,他却是要将所有吃干抹净才能满足。 看了眼水潭中的游鱼,既然学宫不提供吃食,就得自己动手了。好在前世今生,他都能做些吃的,手艺算不得多好,但绝对能够下肚,什么食物也都能料理一二。 心中想着,体内气机流转,以指为剑,接连在水中施展了几手天元。 天元正中。 一点剑气刺目而过,瞬间潭水之中泛起一丝丝猩血。 顷刻间便有两条肥硕的鲫鱼两条草鱼,翻了肚子,从水中浮上来,各有几斤大小。 陈长安心中正盘算草鱼烧烤鲫鱼炖汤时,心有所感,抬眸朝旁望去,只见先前那个小道童,偷偷摸摸地背着个木箱小跑过来。 陈长安看了眼,小丫头应该是特意绕了段路,鞋子上沾了不少泥水,背后那个木箱极大,便愈发显得她的身子娇小。不过小丫头身上灵力倒是不俗,此时已有了几分气象,比起他小时候,可是要强出太多。 陆小婉确实是特意绕了一大段路,生怕被柳师姐给发现了。身后背的是一套锅碗瓢盆,一小袋灵米,以及路上偷偷抓的一只锦鸡。 小丫头见着他,起先有些紧张,话说得磕磕绊绊的。大意无非是陈长安这里没吃的,她虽念着方才的恩情,也不敢公然违背师姐的意思。学宫里规矩森严,不听话的人,都会落得凄惨下场。她不过小小杂役道童,只有等到师姐修行去了,才敢偷偷拿了些东西过来,给他做点吃的。 说话时,怯生生的,眸光还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这一番话,扮弱做小,说是学宫森严,实则暗指柳曼云狠毒。她自是思量了一路。语气如何,表情又该几分,心中早就盘算了个遍。 陆小婉当初能够被兑宫宫主选中,除去根骨不错外,心性也算上佳,这才入得宫主法眼。她极小的时候就明白审时度势,别人都在哇哇啼哭的时候,唯有她不吵不闹,只抓着宫主的衣角,不肯放开。到了山下,被宫主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她便想方设法地摸清了柳师姐的喜好,每日揣摩为她做哪些好吃的。师姐说她天生厨艺精湛,不过几岁年纪,就能做得一手好菜,却不知她每做一道菜前,识海里已反复揣摩了多少遍。 往日山下的一些利益争斗,她总是会吃点小亏的那个。这并不是她自身修为不行,脑子愚笨,而是她明白小亏无碍,大亏却是不行。要是她好处占尽,难免会遭人忌恨的。柳师姐虽看上去经常照拂于她,但山下这些人,哪个是心慈手软之辈?一旦她蹦得太高太快,也肯定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便是柳师姐,真心又有几分?要她年岁大些去山上做关门弟子,她可是私下里听说过柳师姐关的是什么门。 先前在大殿内,看见陈长安答满六十四道题时,便起了心思,又见他身边那位自称本宫的女子与柳师姐不对付,最紧要的是,他对自己并不厌恶,先手还愿意出手。这无疑是天大的机缘,只要抓住了,就能摆脱柳师姐,就能去学宫修行。 说到底,她是陈长安一类的人,能够耐住寂寞,甘愿蛰伏,等到觉察时机成熟,也会给人致命一击。 陈长安先前就看破小丫头的本质,此刻又多打量了几眼,对她的小心思也不拆破,只淡淡哦了声,便将手中几条鱼丢给她,让她去料理。 陆小婉原本满心希冀,期望着他能动些恻隐之心,出手照拂一二,见他反应平平,随即垂下眼眸,很好地遮掩住眸中的失望。 小丫头不再作声,专心做饭。 因着常年料理食材,她的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将所有东西摆放好,开始淘米做饭,烧鱼焖鸡,又另起一灶用文火慢慢熬汤。 陈长安等了一段时间,后来闲着无聊,索性又抓了条草鱼,也不要她帮忙,料理干净后,以一根细竹穿过,在一旁起了个火堆,自顾自地烧烤起来。 屋内小憩的李渔许是闻见香味,从浅梦中醒了过来,起身出来查看。 一眼就瞧见正在埋头做饭的陆小婉,撇了撇嘴。再看了眼毫无形象,蹲在一旁烤鱼的陈长安,她笑了下。 也不顾仪态,径直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弧线惊人的饱满。李渔本是火属道法,拈动手指,便能生出炽热火焰,此刻却非要学着陈长安,在一旁给他添柴,看一眼他,再偶尔看看他手中滋滋作响的草鱼,眸光流转。 陈长安见她看着有趣,便伸手将烤鱼递过去,让她去烤。 李渔眨了眨眼睛,并不去接,好似只对添柴的活计感兴趣一般。 此时空中日月光华尽敛,略有星子几颗。 第172章 满地竹影摇曳 等到陈长安手中烤鱼略微有些发焦时,陆小婉那边终于掀了锅盖。 她拿起两只小瓷花碗,盛了浓稠的鱼汤,恭敬端给两人。 陈长安喝了一口,也不知鱼汤里面放了什么料子,并无一丝腥味,反而透着一股浸入心脾的清香。他啧啧称赞。蹲在他身旁的李渔闻言小抿了一口,吐了吐舌头,不再去喝,将瓷碗递给陈长安,转而拿走那只他亲手烤的草鱼 陆小婉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见着李渔不甚满意,她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几分,等见到陈长安将那鱼汤都喝完后,心底才略微松了口气。 原本拿点吃食过来即可,为何她要耗费这么大气力,特意来做吃的? 无非是想着能讨好陈长安罢了。 陆小婉深知自己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也就厨艺尚且能凑合一二。 见着陈长安鱼汤喝完,她又去将做好的锦鸡端了过来,递过两副筷子,细声细语地讲起吃法。 李渔不接她的筷子,低头吹了吹烤鱼的热气,轻轻咬下一口,明明有些发焦,她却毫不嫌弃,眉眼弯弯,好似手上的烤鱼,才是这世间最好的美食般,一脸的心满意足。 陈长安自知手艺如何,草鱼虽肉质鲜美,但刺多,他不过随手烧制,哪里谈得上美味。见她吃的开心,也就由她去了。 将陆小婉端过来的吃食仔细咀嚼,果然每一种都别有一番滋味。陈长安有些明了,难怪小丫头不辞辛劳,也要背着东西过来做一顿饭,确实有着勾人味蕾的本钱。 风卷残云。 吃完饭菜,陈长安看着眼前忙活的小丫头,心平气和道:“我出身青州边陲。边陲之地,自然流民匪患不少,我那时候很小,身边还有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要照顾,活得很不容易,起先我最大的念想不过是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后来老人为救我死了,我想方设法地接近位大人物,成功借了她的势,斩去四十三颗马贼首级。自那以后,我也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她手中一枚棋子,落于局中,再也逃脱不得。” 他看着脸色微变的陆小婉,“小丫头,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出些,可许多你现在以为的机缘,到了最后却是藏着极大的灾祸,到时候再想后悔,可是不行。” 陆小婉捧着瓷碗站在他面前,小小的身子原本崩得紧紧的,听完陈长安一番话后,却是放松了下来,脸上也少去那种怯懦的表情,她无邪的眸子正视着蹲在地上的陈长安,平静问道:“公子,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要是重新再让你选一遍呢?” 陈长安闻言笑了下。 果然,挣扎求活的人,总是如此,身处水中,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得死死抓在手中才甘心。 “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最是讲究一报还一报。” 李渔小口吃着烤鱼,听到陈长安这句话,妩媚白了他一眼,小丫头才多大,还一抱还一报?果然是有着古怪癖好啊,难怪对自己这种世间名器都不在意了。 心里想着,眸光便又带着几分哀怨。 陈长安不理作怪的李渔,继续道:“这次山试,我肯定能取得甲子第一等。依照惯例,可入主太虚宫,到时候我可以让你以太虚宫奴的身份,入得山上,少去这些杂役活计,也不必再受你师姐驱使。可你需清楚,我这个人一身麻烦,一旦沾染上了,最后很难落得什么好下场。” 陆小婉没有丝毫犹豫,放下手中瓷碗,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道:“陆小婉叩谢主子。” 陈长安眉头一皱,扶她起身,有些不悦,“路是你自己要走的,至于以后如何,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会把你当做棋子,你也不必把我当什么主子。” 也不知小丫头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只哦了一声,脸上又重新恢复那种怯弱表情。 等到陆小婉将所有东西收拾好,背着木箱离开后,李渔这才将吃了一小半的烤鱼递给陈长安。 她站起身子,伸了一下懒腰,看了眼同样起身的陈长安,狐疑问道:“陈长安,你是不是看上这个小丫头了?太虚宫奴?还没入主就想着金屋藏娇啦?” 陈长安平心静气,“其实我曾经能救下陈时宁的。那晚我去小宅时,只要带她们走,也许就能救下她了。可惜当时胆子太小,怕的太多。陆小婉将来如何我并不知晓,但眼下,她既然选了这条路,那我能帮一点就帮一点,我不是什么心底善良之辈,无非是这个小丫头心性城府都值得我去关注一二。当然,我也不是林玄机,不会将她当做棋子雕琢打磨的,机缘也好,灾祸也好,以后就都得她自己受着了。” “你是胆子太小了。”李渔幽幽叹了口气,她走到陆小婉特意泡好的花茶前,端起喝了一口,满口芬芳,这才转眸看向陈长安,笑道:“陈长安,我以前听过一句话,花开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笑容艳艳,媚而不俗。 陈长安识趣地没接过这个话题,只三下五除二地将手上烤鱼吃完,再喝了杯花茶。 此时夜色寥寥。 他抬眼望着星子映照之下的道藏学宫,再看了眼隐入夜色的座座仙山,有些感慨道:“以前在宛平府的时候,我怕死,就一个劲地跟林玄机说,我将来总是会来连山的,那个时候我也曾想过,连山道藏该是怎么样的风景?如今到了道藏,明天就可以上山,却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想来世间所有景致,没看过之前念念不忘,等到真去看的那天,心中的念想又会是不一样了吧。” 李渔款款走到他身前,“陈长安,我以前喜欢的很多东西,确实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便觉着无趣。我这些年,看过许多景致,吃过许多美味,但从未觉着有哪一晚的风景如今夜这般,有哪一种美食抵得上你做的。陈长安,如今我看过了这样的夜景,也吃过了你做的烤鱼,可是啊,我心里的念想还是和方才一般的欢喜。” 从宛平府到京都,陈长安一路上认识的女子并不少,除去京都时的宋青瓷外,每一个人对他,都有着满心算计。极少有人像李渔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喜欢他,什么都不求取,好似心心念念的都只有他。 他从没遇过这样的女子,爱憎那么分明,从不遮掩半分。 陈长安没有说话。 幽幽夜风骤起,满地竹影摇曳。 第173章 红裙对红衣 回了小屋,李渔许是吃饱喝足,直接占据了那张可供两人侧卧的竹榻,玉体横陈。 躺了一会儿,这位武周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看着盘坐在一旁角落的陈长安,眨了眨眼,毫无矜持,开始若有若无的喘息起来。 声音曼妙,暧昧而勾人心魄。 陈长安睁开眼眸,看了她一眼。 竹榻之上,绣有金线牡丹的红裙领口开得极大,白茫茫一片,沟壑深深,她直迎着陈长安的目光,双唇微张,眼眸中满是春水柔情。 到底是闲暇时修习过明妃身相、欢喜禅法的安乐公主,虽不曾破璧,但仅仅是似有似无的呻吟,也足以让寻常人元阳一泄再泄。 默念了数遍清心咒,依旧不得心静,陈长安生怕自己定力不足把持不住,到时候被这个妖精给霸王硬上弓了。 压制住腹中火气,索性走出屋外。 一脸妩媚笑意的李渔并不阻拦,等到陈长安彻底出门之后,这位东府主人,才幽幽叹了口气,她伸手贴在腹部丹田处,神阙内一点火光莹莹。 陈长安无从得知身后光景,他合上屋门,径直走出十几步,再转眼回看竹林掩映下灯火飘摇的小木屋,有些咬牙切齿地想:小鲤鱼,要不是得养精蓄锐拿下山试第一等,看我枪法到底治不治得了你。 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心里想着,也不知是不是欢喜禅妙法缘故,自觉心中火气难消,在屋外踱步几次,最终还是走远些,摘剑去衣,跳入那方水潭之中。 夜色下,潭水幽幽。 陈长安钻入水中,过了片刻,才浮出水面,顿觉神识清明些许,少去许多龌龊念头。 泡在水中,有着灵力护体,倒也不觉着冷。 此时头上颗颗星子明亮,夜色静谧,陈长安难得没有去想那些修行中的事情,只怔怔出神。 局中棋子的他,六千里走下来,也终于一步步走到了连山道藏,这处世间最隐秘的修行圣地,之前一直觉着高高在上,如今再看起来,蓦然觉着这里天好似也没有那么高啊。 连山道藏尚且如此,也不知道林玄机念念不忘的昆仑、东海、千万里蛮荒,等到真正去看过之后,是否也会生出厌倦的心思来。 陈长安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再低眼垂眸,目光落在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上,无喜无悲。 夜风拂动,一袭大红衣不知何时站在岸边,衣袖飘摇。 垂头低目的陈长安,许久,才微微抬眸,看向神色清冷的陈太平,没有开口。 他先前心中那点对大红衣的天然亲近,早就在陈时宁死时,消散的一干二净了。 大红衣曾说世间是温柔的,可这种温柔,大红衣只会给她家公子,所以才会眼睁睁看着陈时宁被妖僧吃掉,袖手旁观。 一直以来,离州所谋划的,就是等着他身陷死地,好让神魂内那东西乘虚而入,最终合一,再等他取剑守阙之后,将他变作那位离州公子。 陈长安心中对此早有猜测。 只是,都拿他当棋子,却不知,即使是一颗棋子,也有打破棋盘的一天。 他不说话,大红衣却是开了口,声音清冷,“陈长安,李渔留在你身边并未安什么好心。她执掌东府多年,城府何等深沉,手腕又何其狠辣,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次陪着她过来的武周年轻一辈一共有十二人,修为不错,家世背景也相当不俗,到了现在,却是一个不剩,不但被她尽数处死,连带着身后的家族势力,也全部被连根拔除。单这十二家,就足够支撑柔然重镇那边,李君羡的粮草物资了,由此可见其心机。陈长安,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觉着仅靠一张公子的皮囊,就能让她对你倾心相许吧?” 陈长安只平静地看着她。 陈太平轻声道:“陈长安,山试结束后半年就可取剑。少去我在身边指点,你于剑道之上再怎么修行,也不会走出多远。你想走一条以招求术,以术入意,以意悟道的路子,我可以全部教你。你那几手剑,我为何看一眼便能学去其中八九分,甚至还能将剑势再往前推衍数十步?便在于我极小时候就尽得夫人真传,由夫人一剑一剑的亲自喂养。这些我都可以教你。你先前问我的一些东西,符篆也好,秘藏线索也好,我也都可以告诉你。” 夜色里,陈长安白发如雪,面无表情,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着月照大雪般的幽冷。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陈太平看着潭水中那张与夫人相差无几的脸,明明曾离的那么近,此刻却觉着那么远。修行这么些年,除去夫人和公子外,她向来万事不系于心,可为何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公子,袖中那枚铜钗还要一直带着? 许久,她幽幽叹息道:“陈长安,我极少有上心的人和事,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我从未想过害你半分。其实我……” “咦,高高在上的大红衣,满心眼里只有那位离州公子的陈太平,晚上不睡觉,却是来看男人洗澡了?”李渔红裙佩刀,站在对面,直接打断她的话,一脸讥笑。 陈太平冷冷看着李渔,袖中小藏微吟。“李渔,你要掺和我离州的事情?别忘了,当初你陆姐姐,是谁教出来的?” “陈长安可不是你们离州的。”李渔捉刀墨玉,毫不避让。 夜风吹起。 红裙摆动,红袖飘摇。 红裙对红衣。 陈太平冷声道:“他是不是离州的,你可以等半年再来说。” “怎么?你想着这半年跟他在太虚宫缠绵,好日久生情?晚了。陈太平当初你不珍惜,如今他太虚宫两个名额,一个是本宫的,一个是陆小婉的。你要是心狠手辣,倒是可以现在除掉那个小丫头,看他愿不愿意将那个名额给你。” 她说着,看了眼水中脸色发冷的陈长安,妩媚一笑,直接一个纵身跃入水中,身子如一只红鲤,顷刻间游在他身边,看向岸上的大红衣,“陈太平,本宫和你最大的不同,便是喜欢的,会不惜一切都要抓在手中。就像现在这样,你只会在岸上站着,本宫却是愿意陪他一起在水中。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本宫,离州主人是离州主人,你是你。” 陈太平深深看了眼无动于衷的陈长安,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在她抬步离开的瞬间,陈长安开口道:“陈太平,守阙我会取的。” “好。”她没有回头,平静地答了句,慢慢走远。 第174章 不要走得太慢 大红衣慢慢走远,陈长安收回眸光,看着身前几乎要贴过来的李渔,赶紧后退一丈距离。 红裙勾勒,峰峦雄伟的李渔略带幽怨看着他,没再继续靠近,幽幽的目光落在他胸前伤疤之上。声音便带了几分怜惜,“陈太平早三年前就可以来连山道藏了。那时候几乎所有人以为她出了离州便要去取剑,谁知道她偏偏去末等的青州道学宫,在那座小楼里一坐就是三年。当时经部的读书人好生思量,依旧不得其解,及至后来你被白薇点评八个字,世间目光聚集在你身上后,才略微瞧出些端倪。” “她早三年前就在布局,等到你开始显于世间,便一步步落子,也就无怪乎近些时日,离州与中宫愈发不睦,慕容自在和拓跋般若要来京都见她了。陈长安,她在以众生为子,下一盘大棋。她这种大国手说对你并无恶意,我却是不信的。” 陈长安毫无意外,声音平静道:“先前在宛平府的时候,林玄机跟我说过,帮离州取剑,得赔上一条性命。那个时候我只觉着能够左右逢源,有着陈太平在侧,至少林玄机就不敢太过逼迫我。如今再回过头去看,其实林玄机对我并无太大恶意,看上去雪冷不带一丝感情,总是动不动就要敲打我一番,可大多不过嘴上说说罢了。陈太平就不一样,她什么都不说,六千里路走下来,在我神魂里种下的东西,却已融为一体,根除不掉了。她方才说对我没什么恶意,这句话倒也算不得什么错,毕竟我跟她之间,没有恩情,也谈不上仇怨,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她给我剑经,我帮她取剑的一场交易罢了。” 他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至于你,你们武周坐拥天下五十州,道学宫有三十座,却只有你一个人过来,又偏偏非要待在我身边,我心中自然也猜测过你这位天潢贵胄的目的和企图。说起来,我这个人出身市井,天赋平平,根骨一般,不仅什么都没有,还野心极大,不甘心做一颗棋子,妄想着要打碎这方棋盘。说句难听点的,就是命薄如纸,却心高于天,我这种人也没什么奇货可居的价值。所以思来想去,你要么是觊觎我体内符篆,要么是见色起意,馋这张离州公子的皮囊表相。” 李渔并不辩驳,只静静地听着。 陈长安笑了笑,“李渔,无论是哪一种,事先说好了,你看上的这些,我可都不会给你。” 李渔也笑了起来,娇美的脸上笑容妩媚,“陈长安,你不必想太多了。你体内符篆也好,这张皮囊也好,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我先前对你是有些好奇,看过你的画像,也只是觉着皮囊出彩罢了。可等到青雷云山真真切切见到你之后,我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念头。” “我从未对一个人这样念念不忘。我呢,真要说图谋什么,无非就是喜欢你,便想着也能让你喜欢我一点。毕竟我可是李渔,是武周的安乐公主殿下,是东府的主人,我喜欢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可不行的。” 她依然足够骄傲,却没再水潭里多留,走上岸,湿漉漉的红裙紧贴肌肤,将她那具曲线曼妙的身姿完整勾勒出来。 走出几步,身上气机流转,烟气蒸腾,红裙复又在夜风里飘摇。 陈长安,垂下眸光,没再多看。 这一晚,陈长安横剑于膝,枯坐一宿,心思无人知晓。 第二日一大早,陆小婉就过来领着两人去往文试的大殿,小丫头安安静静地走前头专心领路,并不多说什么。 到了地方,柳曼云已在座中,见着两人过来,目光有些复杂。 道学宫的评等昨晚就出来了,甲上不过三人,陈长安能得甲上她有些意外,但觉着最不可思议的,是交白卷的李渔竟然也得了甲上,这让存了心思要报复两人的她如何肯信。 特意去山中求证了一趟,结果却是被那位大人关起门来,好好教训了一顿。 她最是会察言观色,立时觉察出其中的古怪,先前一些小心思也便尽数压在心底,不敢再表露分毫。 明知没人能看见身上的那些伤痕,柳曼云还是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等到所有人都到齐后,纯澈的脸上换了副表情,嘻嘻笑道:“好啦,依照学宫规矩,评等甲上的陈长安、李渔、陈太平先行登山,一炷香后再是甲中…至于丁字评等的,就留在这里,安心打杂做活吧。” 这次评分丁字的不少,约有四十五人,其中不乏家世不错,修为尚可的。 这些人在外面都养尊处优惯了,来连山道藏学宫就是过来修行的,让他们做打杂的下贱活计,怎么可能愿意,当下就有不少还骂了出来。 柳曼云也不啰嗦,嘻嘻一笑,身形闪动,根本不理会什么将军之子,家父知州之类的废话,直接以八品境碾压过去,一拳一个,打得众人毫无反抗之力,口吐鲜血,统统瘫倒在地。示意道童将这些痛苦哀嚎的杂役给带走,她心里憋着的那口怨气,这才觉着堪堪消散了些。 也没去看陈长安几人,领着众人直接走到道藏山脚下,指了指蔓延向上的白玉石阶,“沿着这些石阶登山即可,第一个到达山顶的,就是此次山试甲子。” 她说着,又指了指一旁刻有符篆的木箱,“依照学宫规矩,登山之中不可借助外力,你们身上的符器还是放在这里的好,免得到时候被学宫责罚,沦落成为杂役。” 陈长安知晓这个规矩,当初就有不少人巴望着山试时,他摘去符剑后,再来找他的麻烦。 伸手摘剑,李渔也摘了佩刀,一起放进木箱中。 等到他看见陈太平将小藏和那枚铜钗放进来时,眸光稍稍顿了一下,并没过多停留,神色平静,本心不动。 身后有人见着他果然摘去符剑,顿时讥笑道:“陈长安,山高路远,等下,可不要走太慢了。” “没了符剑仰仗,他怎么可能走得快?” “走不快?那可如何是好,走不快,可是要死人的。” 顿时众人爆发出一阵讥笑声。 柳曼云并不阻拦,任由众人说着。 陈长安转身回看了眼,冯玉学、宋守濂、谢元佑、金无咎以及许多甲子,此刻都嘴角含笑地看着他,眸光森冷。 他伸手拉住身侧眉眼阴沉的李渔,摇了摇头。 学宫规矩,非道法切磋,不能随意动手。 柳曼云原本还指望着陈长安能出手,眼见着他忍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又嘻嘻笑了下,再点燃旁边一炷细香,干脆道:“登山。” 第175章 受益匪浅 道藏学宫的山,自然不会像之前在青眉那般,只要走上石阶,就能直达山顶。 山试的登山,需得以自身灵力气机为支撑,在道藏学宫的阵法之中,一步步,步行而走,直至山顶,丝毫取巧不得。 陈长安不理身后声音如何,抬步踏上石阶,步子刚落,身形便如井中水月,轻轻一晃,瞬间消失。 李渔和陈太平紧随其后。 方才出言讥讽的几人,看着三人消失,都对视一眼,均能看出彼此的意味深长来。 就算让陈长安先走一段时间又如何,少去符剑可以仰仗,不过是气机悠长些的九品罢了。他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八品,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人数之上,都绝对稳压陈长安一头。 山试之中,只要他们遇上了,有的手段,去折磨羞辱他,乃至杀人。 陈长安将这些人尽数记住,杀心已起。 他脚步刚踏上石阶,身形便一阵晃动,整个人好似重新进入了一片天地,还未站定,就有一柄飞剑破空刺来。 锋刃之上剑气四溢,他刚闪身躲过飞剑,地面又有数柄长枪突刺,左右弯刀横斩。 顷刻间,便已是杀机四伏。 陈长安手指拈动,撑起一层水障绕在周身,抵挡住枪刺刀砍,感应了一下,这些刀枪其中的力道不过觉灵境气力,倒也不用太过在意。 打量了一下四周,此时上下八方,一柄柄兵器浮空而出,锋刃直指陈长安,全部发着幽幽寒光。 乾兑为金,金利万器。 兵戈如雨。 数百柄兵器,就算是觉灵境的气机,也足够让一般九品头疼了。 这时,李渔和陈太平的身影也先后显露,李渔撑了个火字法诀,将近身的兵器尽数熔化,走到陈长安身边。 大红衣则要轻松惬意的多。她一进来,也不撑任何道法,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一柄突刺过来的长剑剑刃,微微用力,那柄颤抖不止的黑色长剑便臣服了般,不再动弹。 她伸手握住剑柄,随意挥舞两下,两道暴烈的剑气破空斩出,周身十丈内所有兵器纷纷破碎,顿时为之一空。 也不看陈长安,她只随手挥剑,霸道的剑气绞碎四周一切,一袭红衣,慢步向前。 陈长安一直知道陈太平很强,当初每日喂养一剑时,即使大红衣不曾倾尽全力,也还是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那个时候他白日练剑,晚间揣摩完大红衣所有出剑细节动作后,偶尔也会生出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总有一天也要将这袭红衣打翻在地,再叉着腰张狂大笑,看着她被打哭的脸问,陈太平,我之剑道如何? 在沈苑剑斩妖僧,创出一招春水后,他更是自觉当今剑道之上,他已可睥睨他人。可如今看着她随意挥剑,便有如此声势,陈长安心中那股小觑之心顿时消散,再看向大红衣时,就更要谨慎的多。 果然,离州主人的嫡传,眼下,远不是他这种仅靠自己修行,走一条羊肠小道的人,所能比拟的。 陈长安收起道法,跟在大红衣身后,乐得她在身前开路,自己则是眯起眸子,金光点染,仔细观察着大红衣出剑的细微动作,不肯放过丝毫。 李渔撇了撇嘴,安静跟在陈长安身边。 一路向前。 越往后,纷飞而来的兵器便是愈发锋利,兵器之上的气息也愈发强悍。 走到七十二里地时,已有十万兵器当空,陈长安能明显觉察出每一柄兵器上,都有着不弱于八品气机波动。 可哪怕兵器再多,气机再雄浑,威势再凶狠,陈太平依旧轻松一剑。 一剑又似千万剑。 十丈之内,所有兵器纷纷破碎,湮为飞灰。 “她能一剑复一剑,出剑到现在,气机依旧不见丝毫衰竭,想来应该是圆满点窍,尽数通幽,完美筑蕴了。还真是有当年那位离州主人的几分风采啊,一剑在手,世间一切都入不得眼去。”李渔看着身前的大红衣,轻声道。 也只有将体内三百六十五窍点满,十二正经八条奇脉完全贯通,再将所有灵力汇于神阙,中宫、泥丸,以三处丹田为根本,压缩灵力,回筑三百六十转,才可能有如此绵长灵力,也才有可能圆一颗无暇金丹。 她哪怕再不喜欢大红衣,也不得承认,这个女人只怕已在下三品境,全部做到了极致。 唯有如此,才能在面对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兵器,明知无论斩碎多少,一息之后会完全恢复,甚至每破碎一次,兵器上的气机会浑厚一丝的情况下,也依旧不躲不避,只以一柄普通长剑,漫步七十二里。 陈长安对李渔的话,认同地点了点头。自觉跟随陈太平这一路,却是比以往六千里路中,还要受益匪浅些。 等到大红衣再次斩碎十丈内兵器,往前走出几步,她手中黑剑顿时消散,而原本悬浮于空的兵器也全部化为飞烟,四周重新幻化成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黄沙之地。 陈长安站在黄沙之上,打量一眼。 七十二里大漠流沙,十万颗悬空浮石。 坤艮为土,沙石俱下。 大红衣步子不停,走在流沙之中,轻若飘羽,一步便能飘出几丈开外,面对空中落石,也毫不在意,以手起剑势,周身便生无数纵横剑气,直接将十丈内水缸大小的落石劈开斩碎。 陈长安依旧取巧,手指拈了个秘法,脚底窍穴灵力涌动,每走一步便凝结一片冰层,跟在大红衣十丈内。 走出几步,回看了眼气鼓鼓的李渔,略一犹豫,他回身拉过火属灵力的安乐公主,带着她直追身前不断飘远的大红衣。 “事先说好,要是等下她要抢走我的甲子第一等,你得出手。”陈长安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大红衣的剑指动作,细细揣摩。 他先前也能做到以指为剑,但一身剑势只能使出百之一二罢了,眼下见着陈太平的动作,只觉眼前一切豁然开朗。 李渔酥手被他抓住,也不去计较他说了什么,欢喜地嗯了声,只觉手心一片温暖。 起初落石只如水缸,后来便如小屋,再后来就有十丈大小。 落石越大,脚下流沙下陷越快。 即使强如大红衣,走到现在,出手间也已有了几分滞缓。 陈长安专心跟在十丈内,不动声色地看着,不紧不慢。 第176章 杀机一片 等到大红衣接连五次以指为剑,才将头上宛如小山的落石彻底斩碎后,陈长安也终于带着李渔走出七十二里流沙。 四周天地又作一片茂密森林,地上青草离离。 七十二里长风于林,十万颗青雷翻滚。 巽震为木,风雷大作。 大红衣连续出剑走过两座法阵,此时体内气机灵力,明显有所不逮,不再上前。 草地之上,无数藤蔓草木蔓延过来。 李渔伸了伸腰身,对陈长安笑道:“终于到本宫出手啦,既然她能让你轻松走过两座五行大阵,那本宫可不能弱她太多了。” 她说着,走前几步,红裙在风中翻飞如火,随即周身便有无数火焰缭绕。 大风之中,十丈内无数草木点燃,化为一朵朵火莲,迎向空中砸落下来的青雷。 陈长安走在她后面,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是要拿下山试第一等。可原本在他想来,即使拿下甲子,怎么样也得费上一番功夫,不说在这些法阵中九死一生,至少也应该灰头土脸才对。可如今走过一百四十多里,除去方才带着李渔走过层层流沙时,耗费了些灵力外,根本就没怎么动手。 果然,无论前世今生,软饭都是香的啊。 陈长安心有感慨。 七十二里并无惊险地走完。 一直支撑火字道法的李渔,气机到底比不过大红衣,此时脸色已有些发白。但许是好胜心作祟,对陈长安让她休息一番的提议摇头拒绝,“本宫说过要让你轻松走过两座法阵,那便就要两座。” 好在巽震之后,便是离火。 七十二里岩浆,天落赤焰。 这让明显有些强撑的李渔松了口气。她手指拈了个古怪手势,一朵红莲以她为莲心,盛放于脚底,渐次扩向四周。 十丈内,世间一切火焰,尽归红莲所有。 随着火焰被红莲吞噬,李渔体内气机明显恢复了不少。 “李君羡果然舍得,竟然给了你一枚种子。”一路上默不作声的陈太平,忽然开口道。 李渔笑了笑,“本宫要是没点依仗,怎么可能来道藏取剑?” 种子? 陈长安心有疑惑。 好似知晓他的想法,李渔柔声解释道:“我先前跟你说过,先天符篆是天生地养的八种极致灵力,内有灵识。我武周那枚符篆是火字篆,耗费近千年光阴,磨去灵识之后,火字篆便如一朵火莲,内有九枚莲子。我来景朝时,君羡哥哥便给了我一枚,好让我有些自保的能力。” 身后的大红衣闻言,眸光微动。 难怪昨夜她说的那些,陈长安都无动于衷,原来是李渔早就说过这些了。 陈长安只觉眼界大开,自嘲笑道:“我原先还以为符篆就是符篆,原来还能有其他形态,我果然是坐井观天了些。” “也就是你没个真心人肯教,这才不知道这些。其实这世间八枚先天符篆,不仅有着不同形态,每一枚符篆还都伴生一柄先天符器,如今金家追查的那枚落宝铜钱的消息,即使不是金字篆的伴生符器,想来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当初在夜市,陈长安便遇到了那位金家次子,金无缺,从他追查的那只土老鼠嘴里,第一次听到落宝铜钱这个名头,也是在他手里买下了那枚铜钗符器,送给了陈太平。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收敛心神。 “那枚落宝铜钱的线索,是土老鼠们从一处秘藏里挖出来的,而当初永安镇的那处秘藏线索,在夜照司和浮屠仔细探查之后,也与落宝铜钱关联的秘藏有关。陈长安,据说那个秘藏还与你有些联系,等你取剑守阙后,咱们可以去看看。”李渔瞥了眼大红衣,笑靥如花道。 陈长安声音平静道:“去蛮荒么?林玄机以前倒是说过,这世间风景无数,昆仑之巅,东海之滨,蛮荒千万里,大漠孤烟直,都是人间壮阔的景象。可我昨夜看过连山,也觉着不过如此。当初在宛平府的时候,也想过去不同的地方看一看,等到了青眉山时,差点被人杀死,在那以后我就不怎么想动弹了。世间风景虽好,总得有命去看才行。更何况,说不得去看了之后,心底也生不起什么喜爱来,那就太过无趣了些。” 大红衣脚步顿了一下,知晓陈长安说的是那晚,青眉观主要杀他的事情,果然在他的心里,一丝一毫都记得,什么都不会忘记。 她心里想着,脸上神色依旧如常,一脸淡漠。 李渔并不知晓他当初在青眉山如何。 毕竟那是袖遮,东府的谍子也不敢太过靠近,只是事后过去仔细探查,略微有些猜测,那晚星子大亮,约莫是陨落一尊三品。可这种推测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当初李道昌以一己之力斩杀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的三品,大战就算是在九天之上,多少也有人能察觉出动静。可青眉山那晚,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且不说两山的洛水之约,就是让一尊三品毫无抵抗地消失,就极难做到,除非是那位出手。 二十年前的雪夜,那位都不曾出手,如今竟然在青眉山出手? 可笑。 即使陈长安是离州公子也不可能! 李渔也没去问他这个问题,骄傲道:“那是以前,跟我在一起可就不一样了,我可不会看着你受别人欺负,更不会看着你身死。你放心,这世间,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陪着你。要是遇上不长眼的,我都帮你一个个杀死。” 陈长安笑了笑,没有作声。 有着火字篆的种子,这座离火阵聊胜于无,慢悠悠走出七十里时,陈长安停下脚步,认真地问了个问题,“先前只说第一个登上山顶的是甲子,可好像没说要是走不到山顶的怎么办吧?是不是也得评为丁字,去山下打杂?” 他停下步子,李渔和陈太平也都停了下来。两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立时明白陈长安话里的意思,他这是想着要在山试里动手了。 “每次山试之中,都有气机灵力损耗殆尽,又不肯退出的,身死当场。”李渔说道。 “这样啊。”陈长安点了点头,眸中杀机一片。 第177章 算计 陈长安当初在宛平府三个月的丁字评等,看似默默忍受他人的白眼奚落,可私下里,也曾不顾规矩出手三次;在青眉山时,被青眉观主重创差点身死,便念着无论如何也要刺上一剑才甘心。 他向来都是睚眦必报,这一点,无论是东府还是袖遮,都一清二楚。 既然陈长安要留在这里等人过来,李渔也便不再继续往前走,不仅不走,她记着陈长安先前的话,也不让陈太平走。 好在大红衣似是因为气机并未完全恢复,果真就留在原地,盘坐一朵莲瓣之上,静默不语。 李渔满心欢喜地看向陈长安,开口道:“我方才就看那些人不顺眼,想要动手了,这要不是景朝,我非得将他们统统凌迟处死,抄家灭族,才觉着开心。” 陈长安神色平静道:“我这个人心思算不得良善,可恩怨记得分明。之前有着种种视线在,对这些人不好动手。可眼下走到这里,大多没什么灵力气机了,既然机会难得,那就不能浪费了。杀人可以,但抄家灭族?即便我将来打碎这个棋盘,大抵也是做不来的。于我而言,一事一剑了,陈时宁因受我的牵连,而遭了无妄之灾,我便不愿他人也如此。” 李渔叹了口气,坐在莲心之上,有些无奈道:“当年我陆姐姐也和你一般,这才最终事败身死。陈长安,妇人之仁最是要不得。你想要剑起一座春秋,怎么可能不祸及他人?需知世间恶人无数,人心更是险恶百倍,你要是妇人之仁,将来如何斗得过他们?菩萨怀得慈悲,却也要有霹雳手段才行。” 她说着,看了眼不远处的神色不动的大红衣,幽幽说道:“好在你遇见了我。那些欺辱过你,你又下不去手的,我便帮你一一根除好了。” 妇人之仁? 陈长安心里轻笑了一下,没有再作声。 前世艰难求活,杀人时可不曾眨眼半分。记忆里斩杀四十三颗马贼首级,也没管什么老幼妇孺,尽皆一刀砍去首级。 他心里可不曾有过什么慈悲,只是不愿无故滥杀罢了。 两人说话间,身后坤艮法阵内。 宋守濂、冯玉学、苏牧、以及齐萱萱走在前头,一边支撑屏障抵挡满天落石,一边凝固脚下流沙,身后则是金无咎和谢元佑等人,饶是特意等待一起登山,能够轮流休养恢复气机,此刻也走得十分艰辛。 “那个贱种走得还真快啊。”冯玉学脸色有些苍白道。 金无咎喜庆的脸上一脸仰慕道:“自然是离州殿下的手段啊。” 冯玉学摇了摇头,“金兄,那位和陈长安朝夕相处六千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啧啧…说不得你视为明月白光的那位,早就跌落凡尘,任由那贱种肆意亵渎了。” 金无咎脸色阴沉,手指微动,冷声道:“冯玉学,你想死?” “金兄何必动怒?我可是知晓,陈长安在宛平府的时候,就是什么听雨楼掌柜的床帏玩物,后来还听说他跟你们青州道学宫的教谕又勾搭上了。这种市井出身之人,自是不惜各种手段。” 冯玉学将手中的道催动极致,不断凝固脚下流沙,声音不停,“不仅金兄你心中那位,便是宋兄和谢兄念念不忘的宋家贵女,不也都是遭了他的毒手。你们也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就算我不说,诸位心中肯定都有了计较。千娇百媚的美人在怀,谁能抵挡得住?” “冯玉学,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守濂寒声道。 他自是觊觎宋青瓷的。 极小的时候,他跟随父亲来京都,那时候曾在宋府的花苑里,遥遥见过她折花插发,回眸一笑的娇媚。 明知她不是对自己笑的,可那袭身影,就这样印在心里。 他不过是宋家远支,为了能配上她,便一门心思修行,好不容易得了甲子称号。 原以为能离她近一些,可到了京都才知晓,原来她在宛平府看中一介平民贱种的传闻是真的。 那日看到她跟陈长安眉目传情,那般温柔缱绻,一颗心真痛啊。 再一想到她会在陈长安身下婉转承欢,更是要嫉妒的发狂。 连楚沐风这样的人,都被他算计死了。区区平民贱种,又凭什么能活? 冯玉学好似听不出宋守濂声音里的寒意,“我知道你们都想着将他碎尸万段才甘心,可杀了他,不是太便宜了些?我们得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行。” 他看了眼齐萱萱的神色,按照她的话继续道:“他没了符剑在手,不过是寻常的九品罢了,只要让他在山试之中走不到山顶,到时候就得被罚下山去,打杂做活。他这种贱胚,就该让去做下贱的活计。不仅如此,还当着他的面,将离州、武周那两位肆意凌辱。这难道不是最快意之事?” 苏牧冷笑道:“冯玉学,对付陈长安还可以说说,你还妄图染指那两位?真当道藏学宫是世外之地?” “不知死活!” “安乐公主殿下至少在八品,离州殿下更是六品都有可能,你敢起这种心思?想死可别拉上我们!” “冯玉学,杀陈长安可以,让他成为杂役也可以,但要对付那两位,别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再多出一些,也不行。” 众人纷纷开口,直斥冯玉学痴心妄想,大有此刻就要将他斩杀于此的态势。 “那两位身份自然高高在上,可陈长安那个贱种染指得,我们就染指不得?还是诸位觉着,自己比不上那个贱种?”冯玉学毫无畏惧,冷声笑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萱萱,笑道:“小女子知晓一门修迷楼山的《密宗无上欢喜禅法》,最是能勾动色相肉欲。一旦春情催动,再高贵清冷之人也得沉沦其中,再于无尽欲海,求一丝心性清明,以达见色忘相,求得正果菩提。虽说是修迷楼山的禅法,但于修行也是有些裨益,诸位要是有兴趣,等入了道藏学宫,我可以手抄给诸位。” 说是于修行有所裨益,众人却是知晓她此时说出这种法门的真实用意。 一时沉默。 许久。 苏牧开口道:“那就先让陈长安成为杂役吧。” 齐萱萱嘴角勾笑。 第178章 山试之中也可杀人 一朵红莲盛于阵中,纹丝不动。 有着李渔火字篆种子支撑,陈长安完全不需耗费任何气机,端坐离火阵中闲暇以待。 甚而有精力仔细回想,方才陈太平出手剑势,那些于剑道之中无处可问的困惑,也一一豁然开朗。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太平这一路走来,看似随手挥剑,实则多少有着指点教授的意味,她于剑道苦修二十年,出手间的经验道理自然是弥足珍贵的紧。 陈长安跟在身后,亲眼观摩,仔细体悟,受益匪浅。 阵中无日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能隐隐觉察到远处的灵力波动。 陈长安睁开眸子,站起身,看向来路,体内气机开始坍缩流转。 李渔坐在莲心之上,此刻正以手支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起身,便仰头问道:“真不需要我动手?” “陈太平说过一些话,有一句我觉得很对,想要悟得剑道,必须于出剑之间切身感受,否则就只能是纸上观经义,永远窥不到其中真味。”他说着,手指拈动,一柄冰剑浮空而现。 剑长有三尺三寸,晶莹剔透,内有森冷杀机。 在岩浆翻滚,火球砸落的离火阵内,陈长安手中这柄冰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大抵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足够了。 陈长安仗剑走出火莲,又停住脚步,回眸看向李渔,“事先说好,可别趁我不在,你偷偷拿下甲子了。” 李渔眨了眨眼睛,“陈长安,我原先还没这个想法,可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着,好像我得了甲子要更好一些。到时候省得你招什么小丫头做太虚宫奴,我只要你一个就足够了。” 陈长安直接无视这句话,又嘱咐了句,“别让她过去了。” 她,自然指的是红衣陈太平。 大红衣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交触一息,各自森冷,心思不知。 陈长安不再理会,握了握手中冰剑,踏出红莲范围内,脚底冰层凝结,学着大红衣的剑势,随意一剑,剑气纵横,方圆三丈之内所有火球纷纷湮灭。 一息之间,走出三丈,再度挥剑,剑气笼罩五丈远。 陈长安撇了撇嘴,有些不甚满意 。 果然,想要跟陈太平一样,损耗最小的灵力气机,每一剑都能做到分毫不差,还是需得多出剑砥砺才行。 走出几十丈后,等到陈长安身形不再清晰可见后,李渔这才收回眸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大红衣,略带好奇地开口问道:“陈太平,我真有些好奇,世人都知道你心心念念离州公子,你却偏偏要和陈长安走这么近,好似巴不得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怎么,难不成陈长安就是你家公子不成?” “东府的读书人,号称两山之下再无隐秘,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探查揣测出来?”陈太平淡淡道。 李渔摇了摇头,“我可不管你是什么阴谋算计,你也别想让他做你的离州公子。他只能是陈长安,也只会是陈长安,我喜欢的人,可不会叫别人抢了去。” 陈太平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是么?那宋青瓷呢?慕容自在那颗银铃可是为他响了。对了,还有一路西行的白薇,她当初在青州道学宫停留三天,哪里也没去,就只在那座小楼静坐。李渔,你该不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白薇。 连山行走。 这一代山争开启之人。 要不是她在宛平府给出那八个字,世间目光也不至于全部落在陈长安身上。 李渔学着陈长安,眼睛微微眯起,脸上带着几分寒意,“白薇又如何?” 两人遥遥相望。 陈太平讥笑道:“李渔,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你喜欢陈长安也好,不喜欢也好,要与谁为敌,去争抢什么,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半点干系。可陈长安答应了要取剑,那便无论如何都得去取。你阻止不了,我也不会让你阻止半分。” “是么?”李渔轻笑道。 红莲之中,杀意涌动。 红莲之外,陈长安仗剑走出半里之后,每挥一剑都能笼罩五丈。 五丈内无物可近。 他慢慢停下脚步,看向对面。 对面火字道法支撑在外,木字道法在,一层层土墙铺地。 光障之内,十几人聚拢一起,个个衣着锦绣光鲜,此刻全无平时的骄傲自若,脸色都有些苍白。 眼见着陈长安轻松站在离火阵内,手上只凝聚一柄冰剑,就能将五丈内的赤焰尽数斩碎,神色都有些复杂。 他们这么多人,耗费无数气力,才堪堪走到这里,眼下都有些支撑不住了,没想到陈长安区区一介九品,不仅能走到这里,还如此轻松自如。 之前还在商量着要对陈长安如何,要怎样凌辱于他,可真等到面对他时,竟都不自觉有些心悸。 那一日,他只用一柄剑就压制所有甲子,引得万鲤朝拜的气象,历历在目。 冯玉学脸色惨白,看了眼齐萱萱递过来的眼神,咽了口唾沫,狠厉道:“陈长安,见到我们这么多人,还不乖乖跪下?没了符剑和那两位殿下,你还能如何?” 他这话一出,几人脸色变了变。 陈长安脸色平静,轻轻挥出一剑,斩碎四周火球,提剑走来,慢声道:“我不能如何,杀人罢了。” “张狂!真当你无敌于世了不成!”宋守濂冷哼一声,踏出屏障,无数火球缭绕四周。 “区区平民贱种!”谢元佑不过九品,此刻却依旧踏出屏障,拈诀起巽木,助长宋守濂火球威势。 “还不跪下!”又有人拈诀动手。 两条几丈大小的火蛇游离,空中上百颗火球砸落,一支支赤焰火箭贯空攒射。 直指陈长安。 陈长安不为所动,单手挥剑画圆,一剑守拙挡在身前,再起手当归。 宋守濂眉头一跳,陈长安几手剑势,早已有着详细的卷宗记载,他认得出这手古怪剑招,符剑在手时,连七品也可斩得,自然不愿正面应对,赶紧朝后飘然退走。 当归起手,出剑时却是炸雷。 炸雷直指身形暴退的谢元佑。 早在宛平府时就对陈长安心怀敌意,指使武青、周然、吴见陵出手的州牧之子,号称青州年轻一辈翘楚人物,连退几步,到底还是没能躲掉。 一颗头颅轰然炸开。 空中火球落下,瞬间吞噬了谢元佑的身子。 死得轻巧,一干二净。 陈长安看了眼众人不可置信的神色,嘴角勾起。 都得死。 第179章 怎么可能? 陈长安一剑斩去谢元佑头颅,没有丝毫停顿,借着炸雷之势,于漫天火焰中身形游动,冰剑再起当归。 三丈之内尽归一剑,停滞一息。 陈长安瞬息靠近被定在原地的两人,冰剑挥斩,出手没有半分慈悲,力求一剑必杀。 一剑一颗脑袋。 短短一息,便又有两名甲字生机消散,化为灰烬。 场中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退至一起,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神里看出一抹凝重。 这个陈长安,眼下不仅气机远胜他们,就是出手威力,也丝毫不受没有符剑的影响。 这果真只是区区九品? 先前还打着如意算盘,要让陈长安无法通过山试,沦为山下杂役,到时候再去如何如何。可眼下陈长安如此作态,要是他们出手间再留有余地的话,就得像谢元佑一样身死当场了。 齐萱萱幽幽叹了口气。 她一叹息,冯玉学立时会意,顿时杀心大起,看向仗剑而来的陈长安,厉声喝道:“贱种,原本还想着留你一条性命,好让你生不如死,可既然你一心求死,可就怪不得我不给你留一条活路了。” 说话间,手指拈动,浮空御起三百根水箭。 漫天焰火之中,水箭并不蒸腾,顷刻攒射过去,箭矢如飞蝗,倾盆直下。 三百水箭之后,宋守濂再接八百火球。 火球之后,苏牧又滴雨成剑,一千雨剑杀气森森。 众人都依照军中气机勾连的战阵,纷纷出手。 三品以前,即使是已可神魂离体的离窍境,也有灵力穷尽时,更何况只是区区九品,气机再浑厚,剑势再凶猛,也挡不住车轮消耗。 各种道法铺天盖地,轰然而来。 面对密密麻麻的五行道法,陈长安毫无惧色,左脚踏前一步,体内灵力气机再度坍缩炸开,手中冰剑势起当归。 到底不过是术法凝聚成的冰剑,承受不得过多力量,陈长安只将周身五丈所有术法定住一息。 一息之间,脚底冰层蔓延过去,陈长安仗剑直扑向当头出手的冯玉学。 场中这些人,辛苦破阵走到现在,灵力气机再如何勾连,战阵再如何巧妙,都不过是强弩之末。 更何况两山修行法门,无论是神游境还是不住境,都只求得神魂超脱,对自身脆弱不堪的肉体,不过以灵力气机护住要害,极少苛求肉身完美。 是以三品之前,只要能仗剑近身,再破开护体气机,一般修士都极难应对。这也是何故剑道法门被誉为攻杀第一等的缘故。 陈长安手中冰剑凌厉无比,一息之间贴近冯玉学,眼见着三尺剑锋就要斩去一颗脑袋。 这位看似纨绔,实则自小就在军中剿杀过悍匪流民的将军之子,对气机感应并不弱他人多少,早防着陈长安这一剑,先前隐藏在脚下的一道冰墙顷刻升起,堪堪挡在冰剑之前。 其他众人隐藏的后手也同时使出,一道道火球水剑,金戈木藤,夹杂着天降火球,全部砸向陈长安,来势汹汹。 陈长安六千里路中,曾面对几百府军丝毫不乱的战阵,也曾与剑数十马贼游匪捉对厮杀,对于这种后手,并无丝毫意外。 他剑势一改,当归之后再起炸雷,气机一炸再炸。 五百颗炸雷在四周爆裂而开,连带手中不堪重负的冰剑,一道道的气机轰然炸开。 气机翻卷。 层层涟漪荡开砸过来的术法,荡向身前几人。 冯玉学首当其冲,支起的冰墙顷刻炸得粉碎,嘴角鲜血四溢,他脚底一点光纹亮起,身子急速暴退。而另外明显修为不如他的五人,反应就要慢的多,不但道法被炸开,护体气机更是被炸的支离破碎,口吐鲜血不止,身形直接被定在原地。 陈长安炸雷之后,避开呼啸过来的道法,脚尖发力,身形暴射过去,抬手以指为剑,剑势天元。 一指指点在几人眉心。 天元直中。 霸道剑气洞穿而过,五人立时身死当场。 短短不过片刻,陈长安毫不留情,已是轻松斩杀八人。 众人眼中顿时一片惊恐,这个九品,到底是什么怪胎?! 陈长安洞穿几人,若有所感,身子猛然绷紧,就要抽身游走开,脚底气机滞了一下,他抬眸看去,只见层层光障之中的齐萱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轻声道:“晚了。” 酥手之上道法成印。 随着齐萱萱手印发动,陈长安脚下顿时亮起一圈太极八宫阵法。一股凌厉气机,自阴阳之中拔升而起,随即八宫显现。 乾宫卦位顷刻被齐萱萱点亮,一道金色大钟瞬息合围,将陈长安笼罩当中。 宋守濂点卦离宫,大钟之内赤焰灼灼。 苏牧、冯玉学、金无咎、以及剩余三人,接连催动气机灵力,点亮脚下其他卦位。 五行道法于钟内悉数生出,相生相融,尽数攻向陈长安,威势煌煌。 齐萱萱在谢元佑被斩杀之时,就在冯玉学身上种了阴阳太极八宫阵法引子。方才便是以冯玉学为饵,只要陈长安敢仗剑过来,就会立时发动阵法,将他困在阵中。 到了这阵五行大阵之中,再想走,可就难了。 至于冯玉学会不会死,她并不在意分毫。实则,场中所有之人,即使全部死去,她都不会觉着如何。 只微觉有些可惜,原本还指望着将陈长安打落尘埃后,再施展手段好生调教一番,毕竟那般俊俏的皮囊和骄傲的性子,能遇见一个可不容易。 眼下看来,就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当做一番念想了。 她心中可惜,手上动作却不弱分毫。 众人一边支撑屏障抵挡空中火球,一边加大手中道法灵力,力求将陈长安斩于法阵之内。 五行阴阳,又是大景年轻一辈中顶尖的八品主阵,寻常九品只怕早就被炼化。 十息之后。 冯玉学感应到金钟之内,陈长安弱下去的气机,刚想咧嘴大笑。 只是还未开口,便觉察出一股巨大的灵力波动自钟内传出,原本应该力竭气弱的陈长安,直接凝出两柄冰剑,双手剑起炸雷,炸开阵内金钟。 术法被陈长安正面击溃,主持阵法的众人身受反噬,纷纷吐出一口猩血,体内气机大乱,不少人瘫倒在地。 此刻俱都目光骇然地望着陈长安,一脸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第180章 第一等 陈长安身负天地本源灵力,五行道法即使不全部精通,也足以让他于五行之中克制对方法术。想要以此来消磨困住他,除非几人都是七品以上,还得是全盛状态才行。 陈长安特意在阵中多待了几息,可不仅仅是破阵那么简单,更多的是消耗对面气机,他虽气机不过九品,神阙内符篆可是能够窃灵。 所有道法根底,都不过灵力气机显化罢了。 这些隐秘,陈长安可不打算拆破。 术法被正面击溃的八人,神情骇然,眼见着陈长安仗剑踏步,眼睛里满是惊恐,尚能走动的几人,一边大声吼叫着放弃山试,一边踉跄逃走。 终究是灵力不支,还未跑去几步,被陈长安追上,削去一一颗不可置信的脑袋。 空中火球砸落,失去抵挡的几人纷纷化为湮灭。 冯玉学没有逃,他脸色惨白瘫倒在地,身上光障薄弱,看着陈长安冷笑道:“你杀不死的我,一息之内,就有宫主过来。” 陈长安淡淡哦了一声,双剑之上气机涌动,再起当归。 当归覆盖十丈,十丈之内停滞一息。 冰剑轻巧斩过。 不敢置信的冯玉学,脸色阴沉的宋守濂,张狂大笑的金无咎,壮志未酬的苏牧,一剑一剑斩去头颅,死得一干二净。 一息之间,陈长安走到齐萱萱面前。 连杀几人后,左手剑已完全崩碎,只有右手剑尚能支撑。 漫天的火焰之中,陈长安俯视坐在地上的对方,并无丝毫怜惜,眼眸一片清冷,手中冰剑之上,气机流动。 齐萱萱慢慢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两点光芒亮起,她香舌轻轻舔舐红唇,透着一股淫靡,轻声问道:“陈长安,你舍得么?” 密宗无上欢喜禅法。 最是能勾动色相肉欲。 陈长安原本照着头颅斩下去的一剑,在最后关头竟偏了半分,只斩在她的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齐萱萱脸色凄然,望向陈长安的目光愈发楚楚可怜。 陈长安咬了咬舌尖,继续挥剑。 便于此刻,他身边毫无声息地走出一人,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轻轻夹住他的冰剑,微一用力,冰剑寸寸崩碎。 心神略有些恍惚的陈长安蓦然一惊,不敢有丝毫犹豫,瞬间退走数丈,伸手再凝两柄冰剑,护在身前,看向来人。 来人面如芙蓉,眉似细柳,身披一件白色薄纱,隐约可见丰腴白皙的身子,一双春水盈盈的桃花眸子,正勾勾地看过来。 “果然是皮囊出众,可惜本宫来的只是神魂之体。”她红唇微翘,有些遗憾地叹息道。 陈长安再度退走数丈。 宫主。 道藏八宫的宫主,无一不是离三品只差一线,就算他借用符篆的力量,也根本不可能是其对手。 她对陈长安的小动作无动于衷,勾魂摄魄的身子随意站在离火阵中,四周一切火焰全部静止,唯有她脸上酥媚的笑意:“别怕,本宫又不会害你。本宫方才还特意多等了一息,给你出那一剑的机会,可惜你没能杀死她。” 她说着,转眸看了眼肩头血流不止,脸上却无痛苦神色的齐萱萱,轻笑道:“倒也有趣,你要是水属道法,本宫说不得就将你留在身边了。” 水属道法,坎宫宫主,李止水。 陈长安推测出对方身份。 坎宫宫主笑意盈盈,声音酥软道:“陈长安,本宫可不想在这多待,赶紧通过山试,本宫早就等着你过来了。” 陈长安看了眼齐萱萱,自知无法再去动手,也不多话,散去手中冰剑,使了个身法,几个闪身,大步逃远。 李止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意不减,略有些感慨道:“还真是个可怜人,希望本宫猜的不对,不然你可真活不长了。” 肩膀伤口白骨森森的齐萱萱也盯着那道背影,冷眼看着,默然不语。 不过盏茶功夫,陈长安便回到七十里地。 与大红衣横眉冷对的安乐公主,见着他回来,立时眉开眼笑,走到他身边,开口道:“要不是为了在这看住陈太平,我刚才就跟过去看看了。都在传你当初一剑镇压诸甲子,万鲤朝拜时风采无双,我可还从未见过呢。” 陈长安没接这个话题,继续往前。 李渔看了眼大红衣,冷哼了声,跟在他身后。 大红衣神情不动。 七十二里离火大阵之后便是坎水。 四周少去炙热的火焰之后,天地幻做一方烟波浩渺的大湖,空中细雨迷蒙。 每一滴雨,皆是一道术法。 七十二里大湖,十万落雨。 陈长安没再让两人走在前面。他一马当先,伸手撑起一片水字道法的光障挡住三丈距离,也没去学陈太平那般以指为剑的潇洒姿态,只以光障抵挡雨水。 方才斩去十几名甲子,虽是趁着对方气机耗损严重时出手,看似轻松,但炸雷、当归,这些都是极耗费灵力气机的剑势,要不是最后在金钟之内,吞噬了点灵力填补,陈长安如今只怕连水字光障都很难撑起来。 这般情况之下,再想着能够出剑练剑,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陈长安极有自知之明,也没去撑十丈范围,只保证三丈内行走无碍即可。 李渔跟在身侧,大红衣默不作声地跟在三丈。 走出七十多里,李渔忽然笑道:“陈长安,你果然是有大气运在身,山试这么些年,应该没有谁比你走得轻松了。” 道藏学宫依照八宫五行设置的大阵,之前四阵,大红衣和李渔各破开两座,最后一座坎水阵法,也不知是不是坎水宫主故意为之,一路之上并无多少了不得的水字道法,至多都不过入阶道法水准,陈长安甚至有余力,将光障范围扩展到了五丈。 除去先前杀人时耗费气力外,这三百六十里的确走得轻松。 可这种轻松,就像是当初他拿下学宫大比的甲子一样,无数人刻意为之罢了。 身后的陈太平,青州道学宫的李道衍,乃至身边的李渔,说不得都在布局落子,才有如今的局势。 陈长安想了想,语气平静道:“气运如何我并不知晓,这个山试第一等,无非是和李道衍的交易罢了,说不得他早就算好了这么一天,所以才会指望着我一个区区九品,拿下山试甲子。” 李渔妩媚白了他一眼,“你是区区九品?” 要只是九品境,早就动手将他抓在手心了。 陈长安没再回话,走出最后一里地,天地再度一变,前方重新出现山路,山路之上最后一级石阶在前,石阶后便是一座刻有道藏的牌坊。 牌坊旁一座光洁如玉的石碑。 随着陈长安走上最后一阶,石碑上渐次显露他的名字。 陈长安,甲子,第一等。 第181章 守碑 道藏山共有九峰,主峰之上一座九层高楼之外,还有着太清殿、通真楼、以及太虚宫,以一条中轴座落。近五十年来,随着大宫主不问事宜,主峰之上除去山试甲子入主的太虚宫外,便罕有人迹。 刻有道藏两字的牌坊离主峰算不得多远,陈长安走上石阶,便能清楚看见牌坊后的太清殿,红砖朱瓦,飞檐琉金。 比起青眉观、玄清宫这些同样在山上的修道场所而言,道藏学宫实在是要巍为大观的多。 浮现陈长安名字的玉石碑旁,还盘坐着位灰色道袍的老道,头发花白,面容沧桑,此刻正缓缓睁开眸子,看了眼踏步而来的甲子。 随着老道的眸眼睁开,好似有成千上万柄名剑相继出鞘,无数锋利而雪冷的剑芒顿时扑面而来。 陈长安心下一惊,瞬间反应过来,起手连画守拙,十几道大圆在前。 只是到底境界悬殊,十几记守拙还未抵挡一息,层层大圆顷刻破碎。 陈长安直接被无形剑芒劈飞数丈,重重摔落到石阶上。 紧随其后的李渔赶紧扶起有些灰头土脸的陈长安,好在仅仅只是眼中剑芒,并无大碍。她冷眼盯着着石碑处的老道,冷声道:“剑十二,你要坏了学宫规矩?” 学宫之内不允许擅自出手,厮杀。陈长安先前在离火阵中斩去十几人,尚可推托是对方气机耗尽,死于法阵之下,可出了法阵再想出手,即使是八宫宫主,也得找个由头才行。 大宫主虽说如今端坐连山,极少过问道藏学宫事宜,但学宫的规矩依旧高高在上,任何人都不敢明目张胆进行破坏。 那老道根本不理李渔的声音,只是看了一眼陈长安,又看了看那一袭大红衣。 他常年静坐不动,为道藏山守碑近五十年。明明以他的资质根骨极有望突破三品,这些却依旧不曾突破分毫。五十年来日夜坐困于此,心中只反复观想五十年前见过的那一剑,仔细揣摩,点滴悟道,想走出一条以神念养剑意,每一念皆是剑的路子,以此攀登剑道巅峰。 五十年来,心境已算得上古波无惊,不为外物所动,却在见到陈长安那张脸时眼起剑芒,等再见到陈太平,眼中剑芒更盛,看着两人,半是惊讶半是森冷,开口道:“离州,陈洛?” 他声音断断续续,音色又因常年闭口不语,沙哑难懂。 陈长安耳力变态,一字不漏地听得明白,心中有所猜测,但不敢确认,低声问道:“陈洛是谁?” 李渔声音带着几分恭敬,“当年那位离州主人。” 一路走来,无数人都在传说离州主人的风姿。陈长安曾问过大红衣,当年那位是什么样的人,大红衣只说让他自己去听去看。于是从青眉山到京都,他一路仔细去看,走了那么些路,遇见过那么些人,听说的事情那么多,却一直都不知晓她的真名。 陈长安只在当初钓龙潭和云谷上见过她亲笔题字,可惜岁月悠久,只隐约辨别出一个陈,直至到了此刻,才恍然所悟,原来后面那个模糊的字,是一个洛字。 洛水绕洛城的洛字。 陈长安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底。 枯坐老道沙哑道:“剑一。” 这次声音就要清楚不少,陈长安心中猜测他这句剑一的意思,却不再多留,只深深看了眼老道,不再去管他手段如何,直接踏步,越过石碑朝牌坊后的白玉广场走去。 李渔走在他身边,大红衣好似没有听见老道的话语,神色清冷,跟在身后。 枯坐五十年,专心修一门枯燥剑法的老道没再出手,只是看着陈长安和陈太平的背影,再回看了眼身侧三丈高的白玉石碑,看着石碑之上浮现出来的名字,忽然沙哑地笑了出来。 听着身后的沙哑笑声,陈长安轻声问李渔,“方才你称他为剑十二,是指他的剑道算得上世间第十二等?” 李渔执掌的东府号称世间第一等,虽说两山之上不可轻探,但总有山中之人会将一些情报线索泄露出来,往往只说一个名字,或者某种特征,经部读书人便能揣摩推测出许多事情来。 对于陈长安的疑问,李渔自然知晓,开口道:“世间修行剑法无数,唯有当年离州主人以一柄守阙剑,横贯蛮荒三千里,仗剑守洛城时最为风采绝伦。方才那人本名吴匣,原本是身背十二柄飞剑剑匣,走一条飞剑入道的路子。自称剑十二,并不是说剑道之中天下第十二,而是只出十二剑,便可同境无敌。可惜五十年前,他遇上了当时的离州主人,问剑之后,道心破碎,不仅境界一跌再跌,背后剑匣也被留在了洛城。经部读书人推测,他现在修一条敛神入剑意的路子,每一念皆可为剑。或许他再静坐修行十数年,能够万千剑意归于一剑,但想要一剑无敌?我可不会让他活那么长。” “道藏学宫虽在世外,但还未超脱物外,打不过离州主人就迁怒于你,这番道理,我总是要跟他好好讲一讲的。” 陈长安没去多说什么,只静静听着,他如今实力低微,许多事情都只得小心忍耐。 说话间,陈太平走上来,声音清冷地问了句,“太虚宫?” 陈长安平静道:“陈太平,这一路走下来,你是没让我死,可我也是满头白发,生机无多了。我也不去问你半年之后有什么谋算,你就让我这些日子在太虚宫清静些。和你猜来猜去,其实挺累的。” 陈太平哦了一声。 陈长安看着前方对他招手示意的坎宫宫主,朝前走了几步,又蓦然停下,回头看了眼大红衣,“我在夜市买下的那枚铜钗,当时只觉着是难得一见的符器,并未去想太多。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读书少,并不清楚送钗什么意思,想来你我之间也无情谊,更谈不上什么别离相聚。陈太平,五两银子的钗子,并不值得你留在身边,还是扔了吧。” 他说完,抬步离开。 大红衣站在原地,看着他满头白发的背影,不言不语。 缭绕烟雾的白玉广场起了微风,卷起一团又一团云烟。 第182章 好梦留人睡 坎宫宫主桃花眸子眼波流转,妖娆而妩媚,微风之下,她一身轻衣薄纱,那具丰腴身子若隐若现更加勾魂摄魄。 她见陈长安停在十步外并不近前,也不拆破他的心思,笑吟吟地打量一番,毫不遮掩眼眸中的喜爱,开门见山问道:“陈长安,要不要跟我去坎宫修行?” 陈长安神色平静,没有作答。 身旁的李渔冷哼了声,“姑姑,陈长安可是我先看中的,做不了你房中炉鼎,你也少打这个主意。” 当今武周皇帝陛下亲妹妹,封号安阳的长公主殿下,已入连山修行二十载,对李渔的话不以为意,开口道:“小渔儿,人生苦短,他更是命相早夭,还不如让姑姑带他早早享乐的好。至于你,小渔儿你可别忘了皇帝陛下的性子。” 李渔眸光微动。 陈长安对早夭之相的评价,早就习以为常,无动于衷。 他自是知晓,世间修行,除去大道之外,总会有些旁门左道。修迷楼山有着明妃身相,欢喜禅法之类的密法。连山道藏同样也有着房中合欢,阴阳采补的法门。比起辛苦修行,点滴积攒灵力,这些密法自然收益丰厚,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只是这些左道之术,极易让人坠入迷途,稍有不慎,就得沉沦肉欲,再也无法脱身。 陈长安遇见过不少妖娆女子,自然不会跟这位去什么坎宫的。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俱都心思深沉不可揣摩。他既然能在太虚宫清静修行,何必要去别处给人俯身做小?不但好处全无,说不得一个不慎还会被人吃进肚子,死得一干二净。 陈长安摇了摇头,不去看李止水的勾人的眼神,平静道:“我还是去太虚宫。” 李止水闻言,轻轻一叹,随即笑道:“无妨,要是在太虚宫闲着无聊了,可来坎宫坐一坐。本宫有一张白玉床榻,最是解乏。”她从酥胸里摸出一枚玉牌丢给陈长安,“这是太虚宫的令牌,道藏学宫以修行为根本,也就没山下道学宫那些繁文缛节,你既然是山试第一等,现在就可以去了。” 李渔从半空截下玉牌捏在手中,冷声道:“姑姑,我可不管什么早夭之相之类的鬼话,我要让他活,便不许任何人让他死。” “即使大宫主都不敢说这种话,也就你这种小丫头才敢如此。”李止水笑了笑,不去看自家侄女难看脸色,一双桃花眸子落在陈长安身上,“去了太虚宫,可别欺负小渔儿了,不然,本宫可是会杀人的哦。”她说着,身形一动,妖娆身子顿时消散在广场之上,四周烟云翻卷。 李止水一走,随即就有一位年轻的青袍修士走了过来,恭敬见了一礼,也未过多寒暄,领着陈长安往太虚宫走。 太虚宫虽座落中轴,但在最后,距离颇远。 等陈长安走到地方时,便只见座落近百丈的巨大宫院出现在眼前,朱墙琉璃瓦,汉白石玉门,一块金漆檀木匾额,上以古拙大字,书有太虚二字,匾上符篆光纹流动。 李渔直接催动手中玉牌,一点光芒亮起,汇入玉门符篆之上,两扇大门随即缓缓打开。 领路过来的道士并不打算多留,躬身告退,陈长安叫住他,让他在山下找一名叫陆小婉的,收为太虚宫奴。 道士领命而去。 陈长安踏进门中,当前的是便是一座恢弘大殿。走进空荡荡的大殿,除去一些蒲团香烛之外,殿内还挂有一张背身而立的白衣身相图,陈长安打量几眼,画像之上,一袭白衣背身而立,仙姿缥缈,周身似有无数道法真意流动,看得久了,只觉遍体生寒。 李渔在一旁开口道:“这幅画卷据说是五百年前一品亲手所画,其中暗藏机缘。不过五百年来,从无一人能窥得此中隐秘,想来也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 陈长安竭力压制神阙内跳动的符篆,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没在前殿久留,陈长安便去殿后的一座名为朝露阁楼。 楼高五层,三层之内都是道法秘法,经卷典籍,林林总总不下数万卷,陈长安在转了一圈后,又往上看了一遍。 四楼只有几处休息房间,五楼则空无一物,楼内一扇半遮半开的窗户,窗外夕阳残照,金色的光辉散落进来,远处的暮霭白云间,一群白鹤旋飞不止。 拿下山试第一等,按照李道衍要求入主太虚宫,他这颗棋子最后就真的能跳得出棋盘? 自称不过区区九品,白发如雪的陈长安,远眺着窗外的仙山雾海,久久不语,眸子里微有涟漪。 下了朝露楼,陈长安跟李渔继续往后走。 楼后不远处,是一座以九宫八卦为底,方圆十几丈的莲池,池水清幽,深有数丈。 说是莲池,实则整座烟气蒸腾的池水之中,不过一朵金莲,无根无叶,浮在水中,金莲十八瓣,瓣瓣之上皆有肉眼可见的紫色气机缭绕。 李渔指了指池中金莲,“据说这朵莲花,乃是道藏主峰整座气运凝聚而成,不惧五行不畏四季雷劫,已开有五百年光景,从不曾凋落一瓣。要是哪天枯萎了,估计那位在连山之上的大宫主,得把整个天下都给翻过来。” 陈长安远远站在一旁,不去靠前。 神阙内凶物的恶意太过明显,他可不想才来到太虚宫,就招惹道藏大宫主这种天大的麻烦。 他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从棋局里脱身,至于什么机缘福分,那都是以后再去奢望的事情。 没敢再多留,陈长安折身返回朝露楼。 先在一楼挑了本道法卷籍后,陈长安便直接上了四楼,选了个远离莲池的屋子。 李渔也不去其他房间,直接进了他的屋子,一来就占据那张锦绣软榻,懒散地躺在床上,长长吁了口气,这次倒没有作怪地调戏他什么,躺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靠近他的缘故,觉着有些倦意。 看了看坐在桌前的白发男子,她轻声呢喃了句,“真好。” 闭上眸子,安然入梦。 天边,一轮红日跌落了云海。 第183章 太虚宫奴 陈长安将手中经卷翻完,又特意回神观照,将李道衍的意图仔细推敲了番。 他体内存有半枚符篆,吞噬天地灵力用以蕴养,当初在宛平府的时候,就曾被李道衍当面拆穿过。这种两山都视为必杀的妖魔外道手段,李道衍却不以为意,不仅不杀他,还让他来修行圣地道藏学宫,争下山试第一等,入主太虚宫。 以前以为是让他夺了甲子,好提升青州道学宫在连山的地位。 可如今见到那朵金莲,体内符篆压制不住的异动,陈长安心底就有了丝明悟,李道衍之所以要让他来这里,说不得,就是冲着那朵金莲来的。 陈长安静静地想了会。 出神间,桌上那枚玉牌传来一阵阵灵力波动,他拿起看了一下,两个白色光点显露在玉牌之上,想来是门外有人过来了,这倒有些类似前世的手段。 陈长安起身,看了眼床上的李渔,武周的公主殿下,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正睡得香甜。 在他面前,李渔好似什么身份架子都不曾有过,极少自称本宫,虽然骄傲但无丝毫跋扈,对他的一些疑惑之处,也尽数讲解,比起陈太平的冷眼旁观,无疑要暖心许多。 只是不清楚这位东府主人,又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陈长安收敛心神,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起身下楼,绕过冷清的太虚宫,打开玉门,先前领路的道士正恭敬站在门前,手里抱着个盒子,他身边还站着怯生生的陆小婉,背着大木箱,手上各提有两个包裹。 青袍道士将手中盒子递给陈长安,直言盒内是陈长安和李渔的符器。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再三确认道:“陈甲子,你说的陆小婉,是这个小丫头吗?” 寻常而言,以往甲子挑选的两名太虚奴,要么是境界术法出众,能在修行之中互相砥砺的;要么是美貌妖娆,可在闲暇之余阴阳调和的。李渔他先前见过,确实是人间少有。 原以为被指名的陆小婉,再不济也应该是类似柳曼云那种姿色,却没料到,这个陆小婉才不过八九岁年纪,容颜也算不得绝色,身姿还未展开,怯生生的,连修为都只有区区觉灵,这种人成为太虚奴? 青袍道士一度都觉着自己弄错了,奈何山下只有一位陆小婉。 他都能想象出,学宫中那些同他一样不得志的师姐师妹们,一旦得知这个消息,愤愤不平之余,少不得要腹诽这位太虚宫新任主人的古怪癖好。 陆小婉也不说话,只楚楚可怜地看着陈长安。 陈长安清楚青袍道士的意思,没去解释什么,点了点头,直接带着陆小婉进了院内。 见着白石玉门关上,青袍道士摇了摇头,没有多留,直往外走。走出百余步,便见着路上一袭红衣正遥遥望向太虚宫,绝美的脸上是他不敢多看的神色。 这位红衣,一来就入主空闲了几十年的太清殿,身份背景,修为境界,都绝不是他这种人能够去想去看的。山中修行,一日不到三品,一日就得审时度势,卑躬奉迎。 赶紧低下头走远。 太虚宫内,陈长安正领着陆小婉往朝露楼走。 见着小丫头那副神色,陈长安直截了当道:“陆小婉,在我面前就不必要扮弱做小了,既然让你来了太虚宫,以后你在这安心修行就是。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衣食住行这些事,学宫自有人负责。” 陆小婉摇了摇头,“主子,我方才跟那位师兄说了,以后太虚宫的日常琐事由我操持,让他只用送些用度过来即可。” 陈长安停下步子,看了她一眼。 他一停步,小丫头也便停了下来。 脸上不再是那副怯懦的神情,而是安安静静的,无邪的眸子里清晰印着他的身影。 陈长安沉声道:“我不是你的主子。” 陆小婉认认真真道:“我是太虚宫奴,你是太虚宫主,自然是我的主子。” 夜色里,幽冷的月光笼罩在两人身上。 陈长安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笑了一下,“陆小婉,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你的救命稻草?” “我早已深陷死局,你可曾见过年纪轻轻就已满头白发的修士?就算我侥幸活下去,也还有着无数麻烦。景朝内,要我不得好死的可不在少数,将军州牧,中宫三院,都是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还有西魏帝后一族的郡主,武周想要联姻李渔的贵人,随便算算,已差不多是举世皆敌了。陆小婉,到时候你被清算成我的同党,可免不了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主子放心,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不会让别人来杀我,只会由我去杀别人。”陆小婉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陈长安对这些溜须拍马俯低做小的手段熟稔无比,一句话里几分真心几成假意,分的明明白白。没再去管陆小婉如何,继续往朝露楼走。 走出几步,他蓦然有些明白,当初改口叫林玄机为林姨时,那双清冷眸子看他时隐藏的复杂心思。原来那个时候,林玄机就已经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只是一直没说。 走回朝露楼,陈长安想了想,问道:“你是什么灵根?” 陆小婉恭恭敬敬回答,“我先前看的都是木字道法。” “这楼内的道法都是入阶的,既然你要修行,那我先抄写一本基础《木字七十二详解》给你,当做你的酬劳,以后如何,你好自为之。”陈长安说完,便提着木盒上了四楼。 陆小婉没跟着他一起上去,等到确信他走远,才去打量眼前的一切,堆满典籍的书架一列列排布着,无邪的眸子里满是光芒。 将手中包裹放在地上,走近那些一直翻阅不到的道法典籍,小小的身子够不到上层的书卷,便只拿最下面的。 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书封之上写着《水字三百雨箭》。陆小婉又抬头朝楼梯看了一眼,确信并无任何人影在。 自称修行木字道法的她,快速翻开手中书卷。 她看书极快,一页页扫上一眼,根不做任何停留,不消片刻,一本书便翻看结束,再闭目回想了遍,识海之中,一字不差。按照方才位置仔细摆放好,确认无误后,才继续抽出下一本去看。 世间修行,自己不去争去抢,哪里来得机缘道法? 陆小婉如饥似渴地翻看所有道法同时,停在二楼的陈长安嘴角勾了勾,还真是和自己如出一辙。 没再多留,他返身回到四楼,将木盒里的墨玉长刀放回李渔身边,再将记忆里的那本木字基础道法誊抄一遍后,自觉压制不住体内符篆,陈长安起身去了五楼。 两柄符剑他只带了一柄青锋在旁。 上了五楼,空荡荡的楼内窗户洞开,月夜下莲池可望,陈长安打量眼,开始盘坐修行。 池中朵金莲微微摇曳了下,一丝紫气,慢慢飘向竭力压制符篆异动的陈长安。 第184章 吞紫服气 陈长安先前在沈苑内,借用符篆力量,虽有着妖僧二十年的灵力气机用以填补,又靠着李渔给的一枚丹药,勉强逃过一劫,但自身生机早已亏空。之前在离火阵内动手杀人,看似轻松写意,实则最后一击,没有斩杀掉齐萱萱,除去她那套禅法之外,还在于当时需得分神压制符篆,熬到现在,已难以压制半分了。 陈长安盘坐高楼,明明没去运转窃灵,符篆上所有纹络却自行点亮,金莲之上一丝紫气幽幽飘来,没入神阙。 符篆内那双金色瞳仁慢慢睁开,满是贪婪。 感应到紫气被符篆吞噬,陈长安脸色一变,赶紧压制住符篆异动,第一时间眯眼望向夜空。 眸中见灵催动,夜色里座座仙山悬浮于空,除去四周浓郁到极致的天地灵力之外,并没什么动静。 陈长安不敢有丝毫大意,仔细查看,耐心等待。 许久。 夜色静谧。 只有微微的凉风吹来。 陈长安想了想,稍稍放开一丝神识压制,符篆内光纹转动,又有一丝紫气飘来,没入体内。 再次静默等待。 半个时辰之后,依旧相安无事。 陈长安此刻终于确信,李道衍让他来太虚宫,就是为了针对那朵金莲。也不知这位绕开两山之约的三品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瞒过连山对气机感应。 他站起身子,临窗而立,看向远处那座莲池,池上一朵金莲轻轻摇曳。 想了想,陈长安佩剑青锋,下了五楼,将亲手誊抄的那本基础道法,递给在一楼内故作镇定的陆小婉,交代两句,径直去了莲池。 道藏主峰五百年气运方才凝结出一朵金莲,其中所蕴养的灵力气机,自然雄浑无比,一般人别说去吞噬,就是靠近了嗅上一嗅,估计都得被灵力撑得爆体而亡。 陈长安体内藏有一尊凶物,连暴烈的天地本源都可吞噬,自然觊觎这种精纯灵力。要是再刻意压制,估计先前在沈苑留下的隐患,此刻都得爆发出来。 没再犹豫,陈长安拈了个水字道法,直接潜入水中,端坐在金莲之下,完全放开对符篆的压制。 无数的紫气瞬间从金莲之上涌出,没入水中。 陈长安神识落在符篆之上,一边细细揣摩体悟那些玄奥的纹络流转,一边从符篆之中抢夺气机填补自身。 莲池之中,他一身紫气缭绕,体内隐有龙吟。 陈长安在池中心神入定,物我两忘。 日复一日。 整整一个月,陈长安第一次安静修行这么长时间。李渔起先还在莲池边目光复杂地看了几次,后来直接去了太虚宫大殿,也不许陆小婉靠近莲池,任由陈长安以紫气为食,吞紫服气。 初至京都时尚是大暑,如今已至孟秋。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渐凉。 莲池之中打坐入定了一个多月的陈长安,终于睁开一双眸子,瞳仁之中金光点染,带着一淡淡的紫色,妖艳而诡异。 他浮出水面,舒展了一下筋骨,体内此刻气机充盈无比,不仅三百六十窍尽数填满,就连无法贯通的十二正经八条奇脉中,也充盈着紫色气机,虽碍于符篆压制无法贯通,但真要细较起来,他与那些顶尖八品,也不过只差气机的周天运转罢了。 打量了眼池中金莲,已只余十七瓣。 陈长安抬眸,这才看见李渔正站在远处,还未来得及开口,李渔就说道:“难怪你要打碎这方棋盘了。” 她着一身绣有牡丹的露肩宫裙,腰间挂着一柄黑色长刀,身姿摇曳地走到池水边,毫无仪态地蹲在陈长安面前,袒露出来的白皙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轻声道:“陈长安,你还真是让我为难啊。” 陈长安眸光不动地看着她。 李道衍和陈太平早就算准了一切,六千里路以两枚蛟龙神魂为引,再以两场死局为饵,冷眼看他借用符篆灵力,就是好让他在太虚宫内压制不住符篆异动,最终不得不吞噬金莲气机。 这种动静,陈长安也没想过能瞒住李渔。 他极少有不顾一切去下赌注的时候。那柄留在李渔旁边的玄离,不仅有着李道衍的符篆在,他还特意留了一道春水的剑意。一旦当时李渔身上有任何气机波动,玄离剑顷刻就会被引动出鞘,他便会第一时间赶到朝露楼。 真到了那个时候,陈长安只能指望着以李渔要挟整座连山,好能让自己逃出去。 好在,他留下的这些手段都没用上,李渔好似真的对他满心喜爱,并无恶意。 心念百转间,李渔幽幽叹了口气,“早知道如此麻烦,当初就该在青雷云山直接将你抓走了。” 陈长安没有接这个话题,浮出莲池,跟随她一起返回朝露楼。 修行不是一日之功,陈长安在池中吞噬金莲气机灵蕴,体内符篆堪堪老实了点。随后一段时间内,他便在太虚宫砥砺自身境界修为,将那日在阵法之中,陈太平的挥剑细节不断揣摩演练。 所幸道藏学宫主峰人烟稀少,他这座太虚宫又与世隔绝,宫内唯有李渔和陆小婉两人在,没什么利益之争,少去许多红尘俗事,没了符篆的压迫异动,他也乐得清闲。 偶尔陆小婉在做完吃食后,会不动声色地,将一些入阶道法问题,拆开过来问,他故作不知,一一指点。 李渔修行之余,总来他这里休息。一来就占据着那张他不曾睡过的大床,絮絮叨叨地说话。他大多沉默应对,遇上感兴趣的,会一边打坐观想,一边分神去听。 到底是东府主人,许多他不曾见过听过的事情,都能一一讲出。说的最多的,便是五十年前诸国战乱时代。仗剑而行的大红衣,一柄重戟无双天下的赵武王,连山道藏上一代捧书行走的道三千,修迷楼山号称于莲花中轮回转世的莲花生,以及无数熠熠生辉,如今沦为尘埃的名字。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会开启一座春秋大世,结果随着洛城之变,两山洛水之约后,天下便又归于沉寂。自那以后,三品不显于世,随着符器和兵甲战阵的不断配合,也就不会再有一人即是一座雄城的绝世风姿了。 陈长安听得心神摇曳,私心里也会为那些人唏嘘不已。 修行之余,陈长安也会将楼内道法典籍拿过来翻看。 一楼二楼以入阶道法为主,到了三楼的典籍就要驳杂些,除去道法外,还有一些旁门孤本,对于许多左道之术都有涉及,陈长安偶尔也会翻看一二。 半旬时光,朝露楼里波澜不惊。 第185章 你真的是你吗? 随后几天,陈长安又去莲池修行了几次,比起先前入定一个月,方才吞噬完一片莲瓣,如今不过数晚,池中金莲便只剩十六瓣。 这让陈长安有些忧心忡忡,要是在取剑之前将金莲吞噬完,只怕那位大宫主肯定能第一时间感应到。 到时候还想着取完剑逃出学宫? 做梦! 随后几天,陈长安特意压制符篆,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有实在压制不住时,才去莲池小坐一会。 更多时候,陈长安都在砥砺磨炼自身剑道,将那几手剑势,结合大红衣先前的剑意,不断锤炼。 修行历来都是滴水磨石的苦功夫,需得勤勉,毫不松懈,陈长安还指望着能取完守阙脱离此间,于剑道之中,就更不会放松分毫。 陈长安一直以来自称九品。当初在三院联宴之上,一剑镇压在场甲子,其中不乏苏牧这样的八品,也曾剑斩七品,动用符篆后更是能与五品搏杀。因此他境界到底如何,无论是外人还是他自己,都模糊无比。 如今他在太虚宫内吞噬五百年灵力气运的金莲,所有窍穴气机盈余,经脉内紫气流动,除去没有贯通周天之外,也差不多算是伪八品通幽境了。 至于究竟战力如何,陈长安便找到闲坐的李渔,存了几分考究自己的心思,和她做了个赌注,在不动用符器和外力的情况下,只以自身气机为根底,切磋一番。 李渔念着他说的事情,一上来没有留手,陈长安更是将自己六手剑势,以手中一柄冰剑施展出来。守拙、天元、万钧、炸雷、当归、春水一一使出,一式衔接一式,而且有着陈太平当时剑意在前,他已能做到真正剑势未老之前又生新招,最后更是一剑,直接将李渔劈飞数丈。 架不住李渔幽怨的眼神,陈长安没敢在太虚宫大殿多留,直接去了莲池,体内符篆已有异动,得去吞噬一丝。 暮色渐重,天边云霞一抹。 等到陈长安漫不经心走到莲池不远,他眸子蓦然一凝,右手按住青锋剑柄,看着莲池旁那一袭红衣身影。 眉眼冷清的陈太平,正仔细打量着那朵金莲,感应到陈长安的目光,她并未抬头,声音平淡道:“想不到你才吞噬掉两瓣,比我想的要差一些。” “你怎么进来的?”陈长安并不怕她知晓自己吞噬灵力的隐秘,只诧异她如何进入太虚宫。 太虚宫有着一座大阵护佑,进出只得靠着一枚玉牌,宫内也只许三人修行,虽说如今玉牌是由陆小婉掌管,但依着小丫头的性子,绝不会放任何一个外人进来。 陈太平依旧看着那朵金莲,淡淡道:“我已圆一颗无瑕金丹,于洛书天字卷留名,大宫主自然肯为我破例。” 连山洛书,分为天地两卷,如陈长安这种山试甲子,一般都在地卷,将来有望三品。而天字卷上浮现真名的,则是必定能证道三品,超脱凡俗的存在,自然值得连山另眼相待。 陈长安冷笑了声,赞叹道:“果然厉害。” 陈太平神色不动,眸光不偏移半寸,“陈长安,当初李道衍选中了你,和我离州做了笔交易,他要你吞噬掉这朵金莲,而我则需要你借五百年的气机,拿到守阙剑。” “所以,你们早就清楚,我体内的符篆到底是什么了?”陈长安撇嘴笑了笑,“也是,以李道衍的境界修为和你袖遮的手段,自然什么都探查得出来。不过,陈太平,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我吞噬完这朵金莲,就能取回守阙剑?只怕我刚吞噬完,道藏学宫的大宫主一根手指就碾碎我了,还会让我去取剑?” 陈太平终于移开眸光看向他。 依旧满头白发,一身银线流云的玄黑色长袍,头戴玉冠,相貌俊美无俦,看人时却不再温和平静,而是多出了许多的森冷和锐利。与六千里路时那个温声笑语的人,判若两人。 陈太平看着他,一颗淡泊无碍的心底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许久,才清冷冷道:“陈长安,你之前说猜来猜去很麻烦,那我可以告诉你,李道衍并不在意你的生死,只需要你吞噬完这朵金莲即可。事实上,他落子也不止你这一手,否则连山之上,绝不至于没有人会发觉你这里的古怪。至于离州的打算,只需你取剑即可,在你取剑之前,我绝不会让你死。” 陈长安退了一步,“所以你过来,就是来逼我吞噬这朵金莲的?” 陈太平点了点头,“我可以给你时间,在你取剑之前,吞噬完就行。” 陈长安手中青锋又握紧几分,“陈太平,你说李道衍不在意我的生死,那你呢?你这么想要我去取剑,是不是想凭借这股气机,取剑之后,让我神魂的那东西出来,变成你家公子?” 大红衣展颜一笑,那张绝美的脸上却并无多少温情,她一步步走到如临大敌的陈长安身前,清冷地看着他,问道:“陈长安,现在的你又真的是你吗?” 陈长安眸子猛然一缩。 他最大的隐秘不是体内的灵力,也不是那枚先天符篆,而是他的神魂。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可如今前世今生记忆融合在一起,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是已经死掉的那个陈长安,还是千万年以后过来的那个陈长安。 许多事,明明只是记忆,却总觉着其实就是他自己做的。 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陈时宁,见到陆小婉时觉着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动了恻隐之心。 他一直觉着这个隐秘,绝对,绝对不会被人发觉。 却没料到,大红衣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直在冷眼旁观。 陈长安身子绷紧,盯着眼前与自己齐眉的大红衣,冷笑道:“我自然是我自己。” 大红衣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讥诮笑意,“陈长安,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她说着,绕开陈长安往朝露楼走去,边走边说道:“陈长安,尽快吞噬那朵金莲吧,否则到时候你可真的就死了。” 陈长安站在她身后,凝视着那一袭红衣背影,久久不动。 再回看池中那朵金莲时,陈长安的眸光就要森冷的多。 第186章 心有不平 陈长安只任由符篆吞噬了盏茶功夫,便压制住异动,回了朝露楼。 楼内陆小婉在准备饭食,李渔则躺在他的床上。 香肩之下,沟壑深深。 这些时日以来,陈长安对李渔要亲近不少,谈不上什么喜爱,但不至于像之前一样生疏,也不会吝啬一张笑脸,偶尔也会说些温言笑语给她。 果然在陈长安几句赞誉之后,方才被一剑打飞出去,闷闷不乐的李渔眉开眼笑起来,她侧卧在床,支头看向陈长安,“难得听你说几句好听的,怎么不在莲池多修行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长安没去看她的旖旎风光,开口道:“陈太平过来了。” 李渔毫无意外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啊,她如今在五楼你打坐的地方。”她停顿片刻,继而好似恍然大悟道:“你现在回来,是为了她?陈长安,昨天你翻的那本《素女玉蒲修身法》我之前也看过,是不是想着找她修习一番?” 陈长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种法门也是房中秘术一种,图文并茂,以陈长安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昨天愣是翻了几遍,才全部记住。 轻咳一声,不去提这个,陈长安转回方才的话题上,“陈太平要我在取剑之前吞噬掉那朵金莲。我体内这枚符篆是得日日以气机蕴养,否则便会反噬自身,但也没想过完全吞噬。她一来,却好似不吞噬也不行了。” 李渔妩媚笑道:“你要是不想见到她,我们一起出手将她杀了,如何?” 陈长安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太平已经六品圆丹,入了洛书天字卷,我就算手段齐出,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李渔的眸光微微一凝,“已经无瑕金丹了啊,那我也得尽快七品才行。”她说着,又狐疑地看着眼陈长安,“说起来,你都已经吞噬两瓣气机了,怎么境界还在九品?就算你要点满三百六十五窍,凭借着金莲的雄浑灵力,也早该到了八品通幽,乃至七品筑蕴才是。” 陈长安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她,因为他体内符篆只有一半,所以一直压制着他境界无法突破。 他没说,李渔也识趣地不再去问。 等到陈长安听见门外陆小婉饭食备好的声音,准备离开时。 李渔忽然舔了舔红唇,轻笑道:“陈长安,境界无法突破,大道不行,也可走旁门之术试试看。你翻的那本《素女玉蒲修身法》里有九法,要不要一起来修行一下?说不得就能让你直入六品,将楼上那个老女人打翻在地。” 老女人?! 陈长安笑了笑,再回看了眼美人卧榻妖娆妩媚的李渔,也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怎么于房中秘术如此精通。刻意不去想什么蝉附、兔吮毫之类的香艳配图,赶紧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身后李渔一脸娇笑不止,眼眸看向头顶的楼层,泛出一丝冷光。 已经圆丹了啊。 比起两个不食烟火的仙子,陈长安胃口无疑要好太多,更何况陆小婉又极擅于烹煮,明明简单不过的食材,都能料理的让人食指大动。 等到吃完陆小婉精心准备的晚膳后,陈长安既没去被陈太平霸占的五楼,也没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看了眼殷勤收拾碗筷的陆小婉,想了想,神色古怪地问道:“那些道法你看到哪里了?” 陆小婉将碗筷收好,拿出一块抹布,一边擦拭木桌,一边答道:“才看完主子手抄的那本《木字微言七十二咒》。” 这本书是陈长安十天之前抄给她的基础道法。 那晚见识过她堪称恐怖的记忆速度,陈长安没信这句鬼话,估摸了一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说不得已经要看到二楼了。 陈长安正色道:“我先前说过,你可以在太虚宫自由修行,所以你看哪些道法,看了多少,我都不会去管。但是,三楼的书你就不要看了。” 三楼里旁门左道奇淫巧技太多,小儿不宜。 陆小婉无邪的眸子微微有些迷惑。 陈长安知晓她的性子,冷声道:“记住我说的话,不然将你丢出去。” “是。”陆小婉不敢再揣测陈长安的心思如何,收拾好一切,赶紧刷锅洗碗去了。 陈长安自顾自地下了四楼,在三楼停了会,抽出墙角一本奇书《玄素合气术》,揣在怀中,也没去莲池修行,而是去了冷冷清清的太虚宫大殿。 殿内长明灯烛火摇曳,那幅背身画像在烛光映照之下,更有无数道法真意流动。每次这幅身相看得久了,体内符篆就会压制不住地异动,陈长安也就不再指望着能从画中窥探到什么机缘隐秘。 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他仔细盘算如今的处境。 陈太平先前已经摆明了态度,直言李道衍要他来太虚宫,就是让他以符篆吞噬那朵金莲。而离州则是要他凭借那股气机去取剑,甚至不惜点破了他最大的隐秘。 无论是吞噬天地灵力,还是外来神魂,随便暴露哪一点,都足够两山将他抓住,搜魂查魄。 眼下青州道学宫和离州布局落子无疑是到了收官,他这颗棋子身陷死地,只余一口活气,已被理所应当地视作弃子。 先前李渔讲五十年前的战国时代时,曾絮絮叨叨说起天下气运。那些光耀当世的人物,无一不是大气运加身,方才有着不世之威。诸如那位离州主人,赵家武王,都是气运最隆盛者,所做所为,冥冥之中皆有天地庇护,无往而不利。 李渔当时还笑称他引得万鲤朝拜后,大气运缠身,已属当世甲等,景朝之内,除去白薇之外,估计也就宋家红鲤能够与他一争高下。他这种人,最终都能登顶人间。 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命不久矣,还谈什么得偿所愿。 陈长安轻轻笑了一下,既然这局棋还有一处气眼,那他就不打算甘心认命。 这些大国手指望着他做一颗棋子跪着去死? 心有不平的他在想,真到了那个时候,十八瓣金莲蕴养出来的符篆,在他手中全部爆发出来,又该是何等景象? 第187章 不解风情 体内符篆吞噬两瓣莲花,虽然陈长安只分得一点好处,境界未曾突破,但并不妨碍他知晓那朵金莲的仙脉深厚。一旦将所有花瓣全部吞噬,再从符篆中借取一口气机,只怕到时候连真君也可斩得。 离州先前在自己神魂种的东西,如今想来,多半有着限制他出手的作用,一路走下来,他在陈太平的注视下,也一直安分守己。 可惜,青雷云山见到那阴物之后,他心底便起了不甘,后来又接连遇上宋青瓷,陈时宁这些人,于是原本甘愿被陈太平执于棋中的心思,一扫而空。 他如今更是要剑起一座春秋。 也不知陈太平到时候会如何应对。 接下来几天,陈长安依旧只有在压制不住符篆异动时,才去莲池内吞噬一丝金莲紫气。剩余时间则是在太虚宫内修行练剑。 偶尔也会指点一下陆小婉修行事宜,对道法手印详解,陈长安讲了个以他山之石攻玉的路子,顺便将五行基础道法都手抄了一本,好让这个心思深沉的小丫头能做到触类旁通。 而他在屋内打坐回神观照时,李渔会拿着一些道卷过来找他。诸如他藏的极其隐蔽的《玄素合气术》、《内经三十六式》之类的,都会被她翻出来,当着他的面细细品读,甚至煞有介事地探讨哪种姿势修行更好,更易得悟大道,陈长安到底架不住她妩媚多情的眉眼,落荒而逃,留下红裙妖娆的李渔大笑不止。 陈太平则一直在五楼之上,不言不语,冷眼旁观。 这一日秋分,雷始收声,蛰虫不动。 陈长安站在莲池旁,看着还有十五朵莲瓣的金莲,心思百转。 他长发如雪,一身银线黑袍,也不知是陆小婉的伙食太好,还是自身气机充盈,身材比起先前要健壮高大几许,整个人如一柄淬炼过千百次的绝世名剑,临风而立,便有着锐利的让人睁不开眼的锋芒。 大红衣难得下了五楼,站在陈长安不远处,依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陈长安,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让你尽快吞噬这朵金莲,否则你真的会死,你不会觉着我说笑的吧?” 陈长安转身看她,认真道:“我当然没觉着你是在说笑。” 大红衣直截了当道:“你剩下的时间并不多。” 陈长安淡淡哦了声。 大红衣走到他身边,看着池中轻轻摇曳的金莲,自顾自地说道:“不要指望着李渔和她身后势力如何,这件事,别说是她,就算那位坎宫宫主过来,也不敢插手。陈长安,你当初让我帮你照看好徐默和陈时宁娘亲,我都做到了,甚至还让徐默去离州领一县之事。你说你我之间并无情谊,不过一场交易,那便是交易吧。取剑守阙,只有吞噬掉这枚金莲,才有可能做到,否则的话,我何必让你去取剑。更何况,这朵金莲的气运灵力于现在的你而言,也是场不可多得的机缘。” 陈长安笑了一下,手指搭在青锋上,说道:“如此说来,你还是在为我着想了。” 大红衣对他手指搭剑的动作视而不见,看了眼摇曳的金莲,笑了笑,神情清冷,转身离开。 这一晚,陈长安终于吞噬掉第四瓣莲花,隐隐窥见神阙内那双瞳仁的样貌。 秋分过后几天,李渔终于贯通所有经脉,开始于神阙筑蕴,达到七品境界。 而陆小婉对一些木字基础道法,也能够做到信手拈来,速度比起陈长安磨炼许久,才能简化的手印,她好似只用揣摩一二,便可融会贯通。天资之强,根骨之好,饶是陈长安也不得不侧目几分。 陈太平极少下楼,只坐在五楼之上,愈发的清心寡欲,别无他求,好似来太虚宫只不过就是为了来这里修行一般。 几人倒也相安无事。 而道藏学宫之外的世间,却已是风起云涌。 武周与大景,在柔玄重镇僵持数月后,终于剑拔弩张,在前两日发生了千人以上规模的小型战争,离真正大战已不远矣。西魏皇太子,围猎途中被一支不下百人的刺客,突袭奔杀而亡,举国震惊。那位执掌权柄的帝后勃然大怒,不仅砍去当时在场的数千颗脑袋,更是责令浮屠掘地三尺也要彻查清楚,幕后真凶到底是谁。原本嫌疑最大的二皇子拓跋般若,皇太子指腹为婚的慕容自在,此时身在离州。 这种世间大事,对于市井小民来说,除去当做道听途说的谈资外,并无甚太大影响。而对于大景的修真之人来说,他们在意的,是连山行走白薇殿下,如今已至曲调阿兰,修迷楼山的世间行走却依旧不现身影。再一个,就是连山道藏山试结束,陈长安登顶甲子第一等,入洛书地字卷,收武周安乐公主李渔、离州大红衣陈太平为太虚宫奴。 比起白薇西行的消息,陈长安这个,更要让人神往的多。 毕竟白薇殿下高高在上,非凡人所能仰望。陈长安则不同,没出人头地之前,不过一介贱民蝼蚁,起于微末之间,这种人能力压诸州甲子山试登顶,又能收李渔、陈太平这样的人间绝色为太虚宫奴,足以让人艳慕。 而被无数人艳慕的陈长安,此刻正在太虚宫中,一脸头疼地看着谣传为太虚宫奴的李渔。 李渔红裙铺展,侧卧在床,娇声笑道:“主子,眼下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金莲还剩十三瓣,依照你这个速度,再不努力点,肯定要被楼上那位太虚宫奴找麻烦了。” 陈长安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东府还是袖遮传的。 太虚宫奴? 除了陆小婉肯听他的以外,这两个人,不来找他的麻烦就不错了。李渔如今已是七品,体内还有一枚火字篆的种子,真要不管不顾出手,陈长安都不一定能打得过,更别提楼上已经六品的陈太平。 一剑太平,绝不是说说而已。 李渔继续妩媚笑道:“要不要你我联手,杀了她?我可是说过,当初害过你的人,我都得一个个杀回去。” 陈长安看着她,叹了口气,“打不过。” 李渔笑了笑,半真半假道:“是打不过还是不想打?那老女人你有什么舍不得下手的,还如此念念不忘?” 陈长安没有作声。 李渔轻轻抛了个媚眼,继续笑道:“上次说起世间名器,近些天我又翻了本经卷,上面说我这种好像是十重天宫,要不主子你来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 一本正经陈长安可听不懂什么十重天宫,赶紧收回眸光,没敢去想红裙之下是何种风光,仓皇逃走。 边走边恨恨地想,这要是换了宋青瓷在这,早就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也就这位武周公主,算定了他不敢轻举妄动,才敢随意撩拨他。说不得还是故意说给陈太平听的。 女人心思,最是难猜。 李渔在他背后,幽幽叹了口气“真是不解风情啊。” 第188章 舍生 陈太平说池中金莲是不可多得的机缘,陈长安却是不信。 这种五百年凝结一朵的东西被他吞干噬尽,一旦被大宫主发现就是个剥皮抽筋的下场。 还谈机缘,命都没了,哪里来得机缘? 陈长安懒得去猜大红衣话中真意,房间有着李渔在也是不能再待下去,他直接提剑去了太虚宫大殿。 冷冷清清的太虚宫,陆小婉也在。好似没觉察到他过来一般,小丫头看着那幅画像怔怔出神。 陈长安看了她一眼,没去过多计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自顾自选了个偏远点的蒲团坐下,他微微有些出神。 许是近些时日翻多了三楼的旁门左道,又有着李渔这种管杀不管埋的天字号妖精在侧,前世今生,极少儿女情长的陈长安,却于此刻,忽然有些想念小木偶了。 如今他已是山试第一等,入主太虚宫,在洛书地字卷上显露真名,不知道她在宋家过的怎么样,有没有想他。 想了会,他低头看了一下膝上横剑,苦笑一声,想要剑起一座春秋,要走的路还很长啊。 这一晚,陈长安收敛心神,静心枯坐。 到了第二日,陈长安洗漱好,喝完陆小婉精心熬制的米粥,提剑去莲池边,打算吞紫服气。 蓦然自朝露五楼飞来一柄飞剑。 三千剑气敛于一剑,四周的天地灵力都被那柄三尺长剑划开一道痕迹,飞剑带着风雷之势,直指池边陈长安。 相较以往,这一剑威势再无丝毫留手,完全是倾尽全力一击。 大红衣尚是七品的时候,陈长安就打不过。他可没傻到硬抗这六品境的一剑,身子一退再退,眸中金光点染,紧紧盯着空中飞剑走势,指望着能瞧出剑势破绽,躲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大红衣直接打破他的如意算盘,长剑之上分出百道剑气,封锁四周,每道剑气犹如实质小藏符剑,几百柄长剑快如疾电,声势吓人。 轰! 陈长安手中青锋只来得及画圆十几手,稍稍抵挡了下,守拙层层破碎,身子顿时便被激荡而来的剑气高高抛起,再狠狠砸向身后莲池之中。 陈长安身在水中,连吐几口鲜血,体内气机一阵紊乱,还不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头上飞剑又密密麻麻,呼啸而至,轰然砸落。 陈长安咬牙切齿,窍穴经脉、识海符篆,尽数炸开,手中青锋起势当归,定住落入水中森冷剑气半息,再起剑春水,以池中之水为剑雨,纷纷射向当空那柄符剑。 小藏之上三千剑气喷涌不断,每一道剑气都带着森冷剑芒,完全不讲丝毫情面,不留任何余地,当空劈开陈长安的剑雨,继续纷纷落下,刺入水中,激起无数浪花。 莲池翻涌,唯有那朵金莲,不动分毫。 大红衣以六品境施展世间第一的剑道法门,霸道无匹,陈长安除去不断地以当归滞缓入水剑气之外,一时别无他法。 五手当归之后,饶是陈长安气机再绵长,也力有不逮,再次吐出几口鲜血。 陈太平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三千剑气之后,空中小藏蓄势而动,当空落下,奔雷一剑。 凌厉无匹的长剑直入水中,并无丝毫情面。 陈长安有些气急败坏,接连施展当归,体内气机已经所剩无几,更糟糕的是这些剑气即使被定住,依旧锋利无比,已有不少气机贯入体内,伤势不轻。 盯着入水而来的小藏,陈长安顾不得体内伤势如何,竭力使出需要灵力气机最少的守拙,一丈大圆挡在头顶。 轰! 几丈高的水浪炸起。 飞剑径直破开大圆,霸道无匹的剑意直接绞碎他的衣袖,再接着贯体而入,右手窍穴经脉炸开,体内气机翻涌,陈长安猩血一吐再吐。 眼见着小藏剑锋即将贯穿身体,陈长安终于确信,这一剑挡不住,那便是死! 他惨笑了一下,借着守拙炸开的威势身子急速向下,沉入幽深的池底,与小藏短暂地拉开一丝距离。 神识迅速落在符篆之上,借取一口气机,精纯的灵力瞬间涌出。 窍穴点亮,经脉贯通,筑蕴圆丹,泥丸宫内神婴端坐。 五品化婴! 万钧出手,一剑将紧逼而来的小藏击飞出去。 陈长安重重跺在潭底泥土,借力冲天而起,体内所有灵力尽数运转,全部灌入手中青锋之上。 在太虚宫修行这些时日,他回照观想陈太平出手的动作,仔细推敲琢磨,再结合他强行拔升至五品的种种体悟,创出新的一手剑势。 比起先前几手,这一势更加惨烈决绝,所有一切归于手中剑内,与当归类似,不同的是这一剑毫无任何花哨技巧,以他五品境界,也只能出此一剑,一剑之中便决生死。 剑名舍生。 五品境的气机完全灌入。 陈长安破水而出,直扑陈太平。 他看着岸边红衣,无喜无悲。 手中煌煌剑势,有着生死于此一剑的决心。 青锋当空劈下。 莲池旁的大红衣轻轻踏前一步,明明只是六品,身上气机却好似一座高山,横贯在前。 伸手出剑,小藏横锋,陈长安手中决绝的长剑,顿时便被挡在空中,两股恐怖的气机涟漪般朝四周荡开。 大红衣直视着陈长安金光璀璨的眸子,展颜笑道:“很好。” 小藏内气机勃然喷发,瞬间盖过了青锋。 一剑决生死的青锋,剑身一道裂纹四散开来,继而寸寸龟裂。 陈长安略微有些恍惚。 这一剑,寻常四品都可斩得,就这么轻巧地被她化解了? 她究竟是什么怪胎? 大红衣不为所动,小藏内剑气横贯,继续挥剑。 又是霸道无匹的一剑。 陈长安早已无余力抵挡,顿时面如金纸,衣衫破碎,周身窍穴经脉炸开七七八八,鲜血淋漓,直接被打入池底,入泥九寸。 幽深的池水,泛起无数血花。 大红衣冷冷清清地看向沉入池底的陈长安。 池水之中,陈长安望着头顶之上幽幽池水,意识一片模糊,金光璀璨的眸子缓慢熄灭。 果然,谁都靠不住的啊。 体内符篆便于此刻,一双金色瞳仁亮起,根本不用催动,贪婪看着池上金色莲花,疯狂吞噬。 第189章 人心多险恶 陈长安被打入池底生死不知。 池外,陈太平无动于衷,在身后长刀劈过来瞬间,伸手,两根手指轻巧夹住刀身,完全不在乎墨玉上的灼灼火焰,也不转身,冷冷清清道:“想要他活,就别挡着我出剑。” 手指弹开墨玉,不去理会身后李渔如何,陈太平看着金莲之上不断朝池底涌去的紫气,自顾自地说道:“想要三个月后取剑守阙还能活着,不吞噬完这朵金莲,他凭什么?我也给了他时间,可惜他小心思太多,总是瞻前顾后。到底是长于林玄机这样的女人之手,眼界不够开阔,与夫人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李渔握紧手中墨玉,没有说话。 两人身后,陆小婉远远看了眼,小心藏起眸中的阴冷神色,袖中手指攥紧,刺破掌心,鲜血淋漓。 这样只能看着他被凄惨打落水中的感觉。 真是无力啊。 大红衣回看了眼远处的陆小婉,清冷的脸上微微浮出一丝笑容,没去计较小丫头心思如何,她走前几步,临近莲池,好似能透过层层缭绕的紫气看见陈长安一般,开口道:“李渔,你想他活,我也不会让他死,这些都是之前说好了的事情,你要反悔?” 李渔目光复杂地看向陈太平。 陆姐姐尚在时,就曾跟她说过,这位离州主人的嫡传,不仅根骨资质万中无一,在剑道上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气,将来肯定能够于剑道之中,走出一番新景象。 那个时候以为陆姐姐有些过誉,结果她不再收敛气机,真正出剑,才知道这句话名副其实。 原本能够剑斩五品乃至四品的陈长安,毫无抵挡,竟然直接被一剑劈落水中。虽心中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可真正看见他浑身浴血的凄惨模样,依旧忍不住要拔刀相向。 李渔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体内异动,没再动手,冷声道:“你只说牵引气机,可没说会下这么重的手。” 陈太平看着池水,声音清冷,“不如此,你觉着他会放任那枚符篆,不顾一切地去吞噬?” 李渔沉默片刻,忽然幽幽问道:“陈太平,你就不怕他将来杀了你?以他睚眦必较的性子,今日这一剑,将来必定是会还的。” 大红衣笑了笑,轻声道:“一剑还一剑,这很好。” 李渔不再开口,也不愿再在莲池久待,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又蓦然开口道:“下次你再出手这么重,本宫拼死也得杀了你。” 陈太平不以为意,“他这人心思何等通透,根本不必我再如此出手。” 李渔冷哼一声,回了朝露楼。 约莫六个时辰过后。 池中金莲少去一瓣。 陈太平隔着幽幽池水,看着池底重新亮起的金色眸子,淡声道:“觉着委屈了?陈长安,我可先前就跟你说过了,不吞噬快点是会死的。” 方才转醒不久的陈长安眸中金光点染,无喜无悲地望着岸边那袭红衣。 有着金莲可以吞噬,这次符篆没再从他体内收取利益,可生机虽未被剥夺多少,体内剑气贯穿的疼痛,依旧入髓,连绵不绝。 陈长安忍下疼痛,神识落在符篆之上,便要再度借取那股力量。 陈太平好似明白他的心思,淡淡道:“你身体要是扛得住,尽管出手。” 他盯着岸上红衣,死死看了许久。 最终金光熄灭,瞳仁重新变得漆黑,浮出水面。 两人隔池相看。 陈太平声音清冷,“你那最后一剑很好,不过要是你本身境界再强一些,剑势再娴熟些,说不得我就挡不住了。” 他那一剑,都能做和一般四品玉石俱焚了,却依旧被她轻描淡写地挡下来,只评了句,很好。 果然,这世间,他并不是那个一啊。 他心底默叹,却又有着极大的不甘。 棋子,终究是逃不掉弃子的命运吗? 陈长安咳几了下,吐出几口鲜血,脸上并无多少喜悲,“这般费尽手段,就只是为了让我吞噬完这朵金莲,送我一场机缘?” 陈太平直视着他漆黑的眸子,“你心思太杂,担忧太多。” 陈长安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确实是场机缘,我方才那手剑法,非五品境不能施展。有着这朵金莲在,倒可以不用担心反噬,将剑法好好磨练一番了。陈太平,你可别到时候招架不住了。” 陈太平自然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森冷杀意。 她先前出剑时就明白,她再也不是六千里路中,那个无论将陈长安打得怎样灰头土脸,都不会被忌恨的师姐了。 她是离州的大红衣,是要护公子周全的陈太平。 她转身,不再看池中白发,声音依旧清冷道:“你能这样想自是最好。陈长安,你剑道走的是一往无前的路子,我以前跟你说过剑意即心意,反之亦然。想要真正于剑势之中,体悟剑意,由意入道,就需得心神合一。想太多,计较太多,剑势难免就会出现滞涩,这也是为何你先前几手剑足够惊艳,却往往施展过多之后,反而不及最初的缘故。” “陈长安,想要活下去,赶紧将这朵金莲吞噬完。在李道衍的棋局之中,他并不在乎你的生死,但离州却是要你活着。” 陈长安静静地听着。 离州大红衣不再多言,慢慢走远。 体内疼痛连绵不绝,百骸俱疲的陈长安从水池中爬出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他站在岸边,回看了眼轻轻摇曳的金莲,敛去所有神色,走回朝露楼。 没去自己房间,选了个最里面的幽静屋子。 体内小藏剑气肆虐,得一一拔除才行。 静心修养三天,剑气拔去七八,一直撩拨他要修行房中秘术的李渔不见踪影,反倒是他一直强调两不相欠的陆小婉陪在身边。 小丫头虽没有说话,但多少也能感觉到她的关心。 这让陈长安多少有些感慨。 这世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从来不会去计较他们生死如何,唯有同为蝼蚁的彼此,才会为之心生怜悯。 这一夜,陈长安没再去修行,打开窗户,看着楼外那座莲池,回想先前种种,第一次在纸上写下与道卷符篆都无干系的句子。 句子不长,寥寥二十字。 人心多险恶,贪嗔痴怨恨,我以一剑尽杀之。 纸上阴气森森,杀伐峥嵘。 写完,陈长安发了半天呆,随手将纸烧去,燃成灰烬。 第190章 不好 莲池之中金莲还剩十二瓣。 这种五百年气运灵力凝结一朵的金莲,按理说即使将陈长安的境界修为,拔升到货真价实五品境,也算不得惊世骇俗。 可惜,陈长安如今依旧停在九品。 他心中清楚,不补全那枚符篆,境界想要突破,无疑是痴人说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吞噬完四瓣气机,他神识曾遨游千万里,隐隐窥探到另一半符篆所在。 那是一座恢弘无比的地宫,重重宫阙内无数阴鬼游行,最幽深处,一尊周身金光璀璨的庞然大物盘踞殿中,似乎是感应到他神识,睁开一双金色的眸子,森冷冷地看过来。 无数光纹流转,神识瞬间破碎。 陈长安心中猜测,自己体内这半枚符篆,先前一直处于虚弱状态,所以才任由他缓慢修行,一点点灵力夺取,等到稍稍恢复一些气力后,便开始让他窃取天地灵力用以填补,再后来便是昼夜不歇地吞噬,目的就是为了供养地宫那尊真身。 这个猜测陈长安也不知对错,要是能侥幸活下去的话,他肯定要去那座地宫看一看。想要将来面对两山有足够的底气,也先得将符篆补齐了再说。 他已知晓,那座地宫在离州洛城。 慕容自在,早已等候多时。 陈长安哑然失笑,果然这些人,每走一步,每说一句,向来都是有的放矢,从不做半点无用之功。 休养三日过后,陈长安终于下了朝露楼。 体内剑气虽未完全拔除,但架不住小藏符剑绕着他的窗户盘旋几圈,三千剑气雷鸣,大有要将他当场斩杀的气势。 有着先前莲池不留情面的一剑,陈长安对此并无多少怀疑,让陆小婉去之前屋内取回玄离后,握剑下楼,直奔莲池。 身后陆小婉看着绕窗飞剑,无邪眼眸中杀意四起。 李渔隔窗望着走向莲池的陈长安,伸手按住神阙,腹内火字篆种子正微微发亮,她幽幽叹了口气。 陈长安没去管几人心思如何,到了莲池,神识落在符篆之上,直接榨取符篆灵力,自身气机瞬息之间,层层拔升。 五品化婴。 他对着五楼勾了勾手。 一袭红衣飘然而下,三千剑气缭绕周身,剑起风雷。 陈长安先前说要以五品境磨炼舍生,自然不是说说而已,玄离上所有符篆尽数点亮,五品气机尽数灌入,陈长安冷眼看着大红衣,剑势当空,轰然劈下。 轰! 两股恐怖的气机的气机相互碰撞,再剧烈炸开。 陈太平的眼眸微微一亮,这一剑的势和意,比之先前的确要超出不少。 心中想着,手中小藏气机拔升,横锋抵挡,再转直刃,三千剑气敛于剑中,轰然爆发,直接将陈长安打飞数丈。 好在舍生剑势虽被破开,但这次下场并未像之前一般凄惨,只吐出几口腥血,跌落池中。 陈长安在气机耗尽的同时,沉入水中,任由符篆开始疯狂吞噬头上金莲。 紫气缭绕。 不远处,赶下楼的李渔握刀手指慢慢松了下来,看了眼旁边一身黑衣道袍的陆小婉,开口道:“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那个老女人本宫都打不过,更何况你。” 陆小婉没有作声,不争不辩,神色如常。 李渔似乎是在对陆小婉说的,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个陈太平都打不过,还想着剑起春秋。最要命的是,骄傲又固执,不肯服软半分,但凡他这几天跟本宫说一句好话,本宫便是赌上一切又如何。” 陆小婉抬眸看了看她,平静道:“主子是想活下去,但他更想站着。” 李渔神情微微一滞,没去看陆小婉如何,而是看向远处的莲池,带着几分寂寥,问道:“在你看来,他跟我在一起,就是跪着了?” 陆小婉点了点头,没去遮掩,“你也好,陈太平也好,我都不喜欢。” 李渔闻言,有些古怪地看着陆小婉,小丫头小小的,身形未展,脸上却不再是怯生生的可怜神色,而是一片笃静,无邪的眸子迎着她的目光,不退避分毫。 李渔看了片刻,最终妖娆大笑起来,“小丫头,那你可得快点强大起来才行,你这位主子,可是要剑起春秋,与世间为敌的人啊。” 此刻正在池底吞噬金莲的陈长安,一边从符篆内抢夺灵力气机填充自身,一边不断回想舍生剑势中的缺漏。 陈太平先前说他的剑道与心意不符,之前的剑招虽都有着只此一剑的气势,但实则心底多少有着其他的后手打算,因而每一手剑,刚开始足够惊艳,到了后来,也就不过尔尔。 这与境界修为,眼界经历有关,更多的还是他心意与剑意不符。 直刃为剑,心意便需直。 陈长安于池中细细感悟。 接下来几天,陈长安再度吞噬完两瓣莲花,已能硬抗陈太平小藏十剑而不入水,剑道之上,肉眼可见的开始登堂入室。 舍生更是剑意十足,略微有了货真价实的五品气象。 吞噬完两瓣莲花之后,反复榨取符篆力量,陈长安明显觉察到身体已有些扛不住。也就是他一直靠着天地灵力滋养肉身,否则五品境的气机在体内运转涌动,早就将他撑得爆体而亡。 陈长安难得没再去修行,返回朝露楼。 房门口遇上一身红裙的李渔,看着他,楚楚可怜道:“主子还在生奴奴的气?” 陈长安神色平静地看着自称奴奴的安乐公主,淡声道:“没有。局中棋子,素来便是如此,生的什么气?” 李渔好似听不出他话中真意,立时眉开眼笑,眼底吊着妩媚风情,“不生气最好了。” 陈长安嗯了声。 他向来没指望太多。 被陈太平一剑斩落水中,险些身死当场,他心想着的,是这剑一定要还回去。至于冷眼旁观的李渔,随她去了。 到底不过是只井底蟾蜍,除去木偶外,谁还肯给他真心。 李渔看着他,妖娆的身段微微前倾,柔声问道:“既然你不生气,那晚上我睡在这,好不好?” 陈长安无喜无悲,摇了摇头,“不好。” 第191章 太累了 被当面拒绝,安乐公主轻轻地笑了一下,眸光落在眼前气机愈发凌厉的男子身上,声音有些寥落道:“你果然还是在怪我的。” 陈长安看了看她。 眼前人红裙依旧,却不再佩刀,也少去当初在青雷云山的跋扈和骄傲。 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李渔跟在他身后。 进了房间,陈长安没去管李渔如何,自顾自地打坐观想,玄离横剑于膝,蕴养这几日辛苦领悟的剑意。 修行向来讲究的是磨石之功,循序渐进。 他如今靠着符篆吞噬灵力,甚至借取气机强行体悟五品境界,根基最易虚浮,因而更得耐心打磨一番。 好在他本身境界一直停在九品,窍穴内灵力反复抽取填充,愈发浑厚,在九品境中,陈长安自信,他已经走至世间最尽头,说句当世无敌也不为过。 可惜,比起陈太平这些人来说,还是太弱了啊。 静坐修行大半夜。 等他再睁开眸子的时候,李渔依旧不曾睡去,也没去躺那张床铺,而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幽幽的烛火映照下,那张脸上满是柔情。 见着他看过来,李渔怜惜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好像都没见你休憩过。陈长安,你这般疯魔修行,不累吗?” 这个问题,宋木偶问过类似的。 他当时回答过,现在便不想再说。 陈长安只看了她一眼,随即垂目看着膝上玄离,琢磨着这几日玄离上的符篆到底是如何刻画。 他先前在福来客栈于纸上画过,可惜就算最终成篆,也还是少了丝真意。这种三品才能窥探的隐秘,一旦他能掌握,无论是对修行还是剑起春秋,都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李渔见他一直不说话,叹了口气,“陈长安,那日我并非是在袖手旁观,我也不知晓陈太平出手会如此狠辣。先前在青雷云山,我是有着私心杂念,你长得这么好看,体内还藏有一枚符篆,又无依无靠,自然值得我出手将你抢过来。可这么长时间下来,我那些念头不知觉都淡去了。我当然依旧很喜欢你,恨不得将你抓在手中才开心,但陈长安,我更想你能活下去。” 陈长安抬眼看她,神色平静,“李渔,我并未怪过你什么。陈太平倾力一击,我都挡不住,更何况是你。当初面对魏源盛时,她在一旁冷眼旁观,我也并未觉着有什么好失望的。生死自在命数,与他人又有何干?便是我一路走来,所遇不平之事,我也只是看着,无非都是陌路行人罢了。我真要出手相助,反而还会被视为别有用心之辈,到时候徒增烦恼。” 没有指望,便不会失望。 李渔沉默半晌,最终低声问道:“陌路行人么?” 陈长安没有说话。 李渔闭上眸子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眸眼里重新布满勾魂的妖娆,她不再去说先前的话题,舔了舔嘴唇,问道:“陈长安,我这里有几件事情,你要不要听听?” 值得东府主人说的事情,自然不是风花雪月的韵事。 陈长安于太虚宫内修行,不闻山外之事,听得她主动提及,便收回心神,不再去观想符篆如何刻画,看着她,静等下文。 李渔笑容妩媚,“小花瓶不久前突破九品境界,如今已在八品通幽。有着你在道藏学宫的声势,宋家对她颇为看重,已将不少事宜交由她去打点,那位气运不输你多少的宋红鲤,这段时间一直在观星阁静坐,对此无动于衷。” 陈长安漆黑的眸子里光芒幽深。 李渔打量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商行遍布天下的金家,前不久正式由金无双继承家主之位。原本被许多人看好的金无缺,彻底沦为丧家之犬,被逐出金家。目前,这位金家弃子,已逃离京都,一路南下,想来是打算去离州,再从离州逃往蛮荒了。” 修行不到三品,就脱不离衣食住行,道藏学宫在山上,尚且需要打杂做活,何况山外世界,就更得要银钱花销。因此掌管银票流通发行的金家,权势之盛,比起皇家王族来也不遑多少。 家主位置争夺失败,金无缺自然得逃的远些,免得到时候被腾出手来的金无双给收拾了,豪门大族间的利益争夺最是无情。 陈长安有些狐疑,他与金无缺可并无多少干系。 李渔瞧出他眼底疑惑,笑了笑,“你要剑起一座春秋,仅靠自己可是不行。世间花销用度,少不离银钱支撑,便是再不食烟火的仙子,再忠诚的将士,也得吃喝。金无缺虽被逐出金家,但这个人心思手腕都是不弱,极擅于商贾经营,要不是金无双太过出彩了些,金家的家主位子可就是他的。” 陈长安听出李渔的打算来。 可他对这位金家次子并无多少兴趣。有着前世的见识在,他有好些赚钱的生意可以去做,随意拿出一种,都是利润惊人。 更何况这位金家次子,可不是徐默那种名声不显的庶出,有着无数人虎视眈眈,他可不愿掺和其中。 觉察出陈长安兴致缺缺,李渔便不再说这件事,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声道:“还有一件事,在你入主太虚宫第二天,玄清宫有两名道士被人当场斩杀,福来客栈的掌柜也身死当场。前些时日,永安镇里一座无名小坟被拆,尸骨被碾成粉末,施以种种密咒,咒文都是无法超脱一类。” 陈长安目光骤然锐利,带着森冷的杀意。 死了一个陈时宁不够,还要将他所有认识过的人,都杀完才甘心? 他在宛平府时就心心念念,要回永安镇修一座新坟,到头来,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垂下目光,看着膝上长剑,许久,平静问道:“是谁?” 屋内无数剑意生起。 李渔低声道:“徐静瞻。” 心底种种不甘翻涌而起,草芥蝼蚁就该死于无名?连一座坟都不能有? 明明已是世间无双的九品境,有着浑厚的气机护持五脏六腑,却依旧压不下心头那股不甘,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他惨声笑道:“还真是太累了啊。” 一夜不寐。 东方渐白。 第192章 世间终究都是别离 静坐一夜的陈长安,毫无倦色,第二日一大早就去了莲池吞紫服气。 压榨符篆吐出五品境气机,出剑舍生。 比之先前,这一剑更要森冷凌厉的多,剑势一往无前,剑意之决绝,便是陈太平也招架不住,空中小藏硬抗几息,第一次被打飞数丈。 暴烈气机不断炸开。 玄离剑中杀机四伏。 大红衣难得后撤一步,暂避锋芒,以指为剑,两根玉指并起,出剑守山。 剑气横贯,如山如岳,挡在当空劈下的玄离前。 一时间池水飞溅,山摇地动。 等到大红衣熬到陈长安气机衰落,将他打落水中,玉指之上已有血迹不断渗出,点点滴滴,落入池中,丝丝缕缕。 大红衣御回跌落一旁的小藏,眸光落在莲池之中,看着紫气缭绕的白发身影,脸上看不出过多表情。 红衣飘摇,清冷无双。 这一日过后,接连三个月,陈长安都在莲池中疯魔修行,除去练剑,便是吞噬那朵金莲。 无数近乎实质的紫气滚入水中,浩瀚壮阔,波澜翻涌。 随着紫气不断被吞噬,莲瓣全无的莲心中,隐隐浮出一轮圆月轮廓。 仲冬,虹藏不见。 大红衣站在池边,看了看沉入池底的陈长安,又看了眼浮现在莲心之上的圆月,没去管身后握刀的李渔如何,声音平静道:“再有十日,就是取剑的日子,以他现在的状态,莲心是吞噬不掉了。” 李渔握刀冷笑,“李道衍跟你做交易,还真是可怜,他所谋划的,就是莲心之物,你却反而要据为己有,丝毫不念青州道学宫和离州情谊如何。想来那位青州大宫主,肯定没料到,替你遮掩这么长时间的天机,到头来却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 陈太平神情自若,“不如此,陈长安如何取剑?” 李渔看了她一眼,忽然讥笑道:“别强撑了,三个月前还只是受一点轻伤,现在只怕你五脏六腑都伤的不轻吧?啧啧,原来高高在上的离州大红衣,也有这么一天。我先前说过,你那一剑,他可是会还的,眼下看来,你离死也不远了。” 陈太平咽下喉咙里翻涌的鲜血,没有作声。 受限于自身境界,陈长安依旧只能借来五品境的气机,可那手舍生的威势愈发不可匹敌,已经达到一剑斩四品的程度。她丝毫不怀疑,等到陈长安彻底吞噬完莲心,便是三品也可斩得。 到了那个时候,不甘心做棋子的他,只怕第一个就会对自己出剑。 她想着,轻笑了下,握住袖里那枚铜钗。 如此也好。 人生本来就是别离,她也只能陪他走到这了。 到底没压制住体内伤势,大红衣终究还是在外人面前,吐出一口鲜血。 “呦,还真吐血了。陈太平,看见你受伤,那我可就放心多了。”李渔松开手中墨玉,冷嘲道。 伸手擦去嘴角血迹,陈太平心平气和道:“金莲灵力日日蕴养他的筋骨百脉,这几个月来,虽然他境界依旧没有突破,但仅就体魄而言,已可承受学宫秘藏里的封印威压。再加上他修习夫人剑道这些时日,剑意已有几分火候,同枝连气之下,一旦他借用体内符篆的力量,便有九成机会取剑守阙。可到时候没了气机填充,又在连山注视之下,即使他取完剑也得死。李渔,你要不想他死,最好还是指望着他能吞噬完莲心,得到那点机缘。” 李渔眸光落在池中,冷笑道:“跟我说这么些,就是在打我那枚莲子的主意吧。难怪你任由我靠近陈长安,原来早就在算计我了。当初在青雷云山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我带着这枚莲子,盘算好了一切?” 大红衣语气淡淡,“你不想他活么?” 李渔笑了笑,“我自然会让他活,便是你不说,这枚莲子我也是打算给他。只是陈太平,到时候活下来的,还是不是陈长安?” 大红衣转眸看她,问了句古怪的问题,“陈长安又是谁?” 见李渔不答,她又说道:“别人不清楚尚有可能,你是东府主人,该不会也不知道,千万里蛮荒最深处,那座曾经的天下雄城叫什么吧?” 李渔沉默半晌,才幽幽道:“长安。” 经部最隐秘的卷宗里,曾寥寥数语记载着:蛮荒有城,城之大,不知几万里也,其名长安。 “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巧合,你也知道夫人当年究竟出身何处。陈长安这具皮囊骨相,可不是术法点滴更改过来的。他一直想知道,离州在他神魂内种了什么,其实他更应该问问自己,他神魂到底是谁?”陈太平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 李渔紧了紧手中刀柄,冷笑道:“陈太平,我可不管你如何盘算,我只要陈长安活。离州公子也好,长安城的那位也罢,跟我并无任何干系。便是你,心底指望着的,又是谁活下来?” 大红衣笑了笑,没有理她,转身离开。 二十年前那场雪夜之后,公子于人间消失,守阙剑也被学宫镇压在秘藏之中。 说是放任学宫甲字取剑,实则不过是在等待公子罢了。 夫人的剑,除了公子,谁又能取得走,握得住? 当初林玄机刚遇到陈长安时,与她性命相连的白衣身相,便给出指引,要她于青州道学宫修行。 起初不以为意,后来才知道,三年静坐,都是为了等待陈长安。 虽然骨相年龄不符,但白衣身相指引她,让陈长安去取剑。 以为是一颗局中棋子,那便让陈长安去取剑吧。 可青眉山中,她第一次动用秘法,唤出白衣身相,那晚她才知道,真正的棋子到底是谁。 这一生所存在的意义,到底不过是陪他一路罢了。 六千里路,看山遇水,赏花饮酒,曾见他仗剑杀人张狂肆意,也曾见他雨夜自语时形单影只。他的谨小慎微,委屈不甘,私心野望,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又怎么可能毫无知觉? 那个时候明知晓神魂不合一,他便不是他,可依旧还是将铜钗收在袖中,形影不离。 他一直自嘲不过一颗局中棋子。 却不知,其实她这位离州红衣,自出生起就是一颗弃子。 只是这些都没必要去说。 这世间人来人往,终究都是别离而已。 第193章 知我相思意 岸上布局落子,各种盘算。 池底,陈长安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吞噬金莲气运。 随着气机不断填充,除去能窥探到洛城地宫外,意识恍惚间,也总能瞧见一座极高极阔的雄城,城上一袭红衣,与他遥遥相望。 有时也会有无数陌生画面回闪而过,都是些与记忆不符的场景,陈长安懒得去看,全部一一打碎,不记半分。 陈长安于池底静坐,周身紫气缭绕。 池中莲心缓慢消散。 这日过后,一连几日,大红衣都不曾再来莲池看一眼。 这让原本在池底静待大红衣出剑的陈长安,略微有些失望。 原本还指望着还她一剑,将她也狠狠砸进池中,刺上一剑才甘心。却没料到,他静等了三日,往常早就出剑压迫他的大红衣,无动于衷。 这让陈长安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他自然也瞧见了莲心之上的圆月轮廓。 见灵之下,他甚至能清楚看见圆月之上,十二种玄妙纹络轮回流转,种种道法真意蕴藏其间,与太虚宫那幅画像如出一辙。 这大抵就是陈太平所说的机缘。 可惜即使他体内符篆吞噬速度已到极致,想要吞噬那朵莲心,依旧非得数月之功才行。 而他清楚,取剑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随着莲心上的气机不断注入水中,整座池水尽数被渲染成紫色,带着刺骨的凌冽,饶是陈长安有着九品无双的灵力护身,接连施展几水字道法,依旧觉着冷如骨髓,无处可躲。 这种森冷,不是水温如何,而是整座池水都充满着杀人的气机,如同当初青眉山的钓龙潭一般,池底一只蛟龙盘踞,便足以让整座潭水森冷异常。 陈长安熬了两天。 第三日,终于苦熬不住,体内气机滞缓,身子僵硬的陈长安刚浮出水面,就看到李渔站在池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陈长安刚想开口,心有所感,朝一旁看去,大红衣手中小藏呼啸而来,三千剑气轰然砸落。 来不及过多反应,陈长安迅速沉入水中,借取五品气机,玄离出剑。 体内所有灵力归于剑中,一剑舍生。 莲池之中,水溅三丈。 一道紫色剑气自池底斩出。 周围三千剑气纷纷倒卷。 陈长安手握玄离,冲天而起,剑斩小藏。 瞬息之间,两股暴烈灵力轰然相撞。 无数气机炸开。 小藏之上一丝细纹游走。 片刻之后。 剑声悲鸣。 六千里路来,无数次将陈长安打飞出去的小藏,终于寸寸破碎。 陈太平红衣翻飞,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不退反进,手指迅速并起,横指守山,迎向握剑劈来的陈长安,面无表情。 玄离气势再度拔升,当空劈下。 轰! 势如破竹的一剑,斩在大红衣剑气之上。 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不断向四周炸开,整座太虚宫内升起一道巨大的符篆屏障,将所有气机完全包裹住,不外泄分毫。 陈长安嘴角溢血,轻笑了下,双手握剑,向下按压。 生死于此一剑。 大红衣手指鲜血淋漓,神色清冷依旧,守山之后,横指并竖。 一剑太平。 轰隆隆。 紫色池水不断炸开,莲池上剑起风雷。 再度僵持片刻。 大红衣连吐几口鲜血,绝美的脸上却是浮出一抹笑意,她看着陈长安,轻笑道:“放心,我总不会现在死的。” 陈长安心知不妙,手中玄离再度按压。 便只见大红衣左手扣了个陌生剑诀,点在眉心,继而,她身上气势开始节节拔升而起,片刻之后气焰滔天,原本已经开始溃散的剑气,复又重新凝聚,甚而愈发浑厚。 她看着悬空劈剑的陈长安,伸指按住眉心,自言自语道:“借你一点力量罢了,不然我可挡不下这剑啊。” 她说着,右指轰然挥下。 神雷炸开。 整座莲池顿时被劈成两半,紫色池水从中分开,露出数丈深的池底。 陈长安手中玄离劈飞,整个人如断线风筝,浑身鲜血淋漓,倒飞回去,砸落泥中。 莲池八卦流转,符篆闪动,原本被劈开的莲池重塑合一。 陈长安人在水中,生死不知。 远处陆小婉咬紧嘴唇,死死盯着池边两人。 袖手旁观的李渔寥寥叹了口气,看向陈太平,低声道:“还真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陈太平此时气息开始回落,三千青丝已生些许灰白,她对此无动于衷,一边咳血,一边低声道:“他这个人最是固执,不如此,怎么可能安心吞噬掉你的种子,去吧。” 李渔摇了摇头,手指拈动,神阙内一点火光亮起,随即纵身跃入池中。 森冷的池水中,李渔红裙之上火焰灼灼。 她潜入水底,看了眼身受重创的陈长安,伸手怜惜地摸着那张苍白容颜,眼神缱绻。 陈长安金色眸子微微睁开,盯着眼前人。 迎着他的目光,李渔觉察出他眼里的警觉和戒备,轻轻笑了一下,身上所有火光敛于神阙内,下一刻,她猛然俯身,娇艳的容颜凑近陈长安。 陈长安眼神微变,可惜油尽灯枯的他,此刻根本动弹不了。 猛然间,双唇被吻住。 没有丝毫的香艳旖旎,牙齿被霸道撬开,一股股赤色气机,自她神阙内涌出,落入陈长安口中,瞬间滚入腹内,融入那枚符篆。 原本只有一半的符篆,随着暖流注入,顿时光纹大亮,比之先前更要耀眼数倍。 符篆纹络缓缓四向伸展,不再是先前的虚纹幻线,而是真实不虚的赤色纹络,点滴蔓延。 符篆内那双金色的瞳仁,此刻眼眸之中,点染几分赤色。 光纹流转。 池上莲心之中紫气汹涌而来,不断填补陈长安周身窍穴经脉。 三百六十五窍,十二正经八条奇脉,仿佛是无数池水贯通溪流,溪流汇聚成河,河水便在体内汹涌向前,摧枯拉朽,声势浩大,直奔神阙。 陈长安原本有些模糊的识海,此刻一片清明。 他睁开眸子,看着眼前的李渔,隐隐约约,若有所悟。 四周池水翻滚如沸。 半晌。 一枚炙热的种子融入符篆。 原本奔涌如河的气机,顿如江倾泻,奔涌不止。 池上蕴养五百年的金莲,肉眼可见,点点消散。 面如金纸气息萎靡的李渔,这才松开眼前男子,想了想,她又俯身,迎着他的眸光,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嘴唇,笑靥如花。 赠你莲中子,知我相思意。 还不待陈长安反应,她顿如红鲤游曳,瞬间抽身离开。 无数紫气源源不断,包裹住陈长安,莲心中一点金光隐隐飞出。 第194章 那就不见了 水中紫光大作。 原来沸腾翻滚的池水,随着李渔离开,重新归于平静,纹丝不动,宛若铜镜。 守在一旁的大红衣,见着气息萎靡的李渔上来,神色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那枚莲子,非得如此给他?” 李渔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上,看着紫气缭绕的池水,眼神柔和,轻声笑道:“当然可以用其他方法给他,可我不愿意。这些年,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怎么看也不觉着厌倦,心心念念都是他,那总得让他也喜欢我才行。怎么,觉着心里不快活了?” 她越说脸上妩媚笑意越盛,继而回味地舔了下嘴唇,“陈太平,你知道上味相吧?咽喉津液美如甘泉,可惜你是尝不到了。当初在青雷云山的时候,我其实还是挺羡慕你的,能和他行走六千里,朝夕相处,就算在京都,无论你去哪,他也都跟着。后来我仔细查阅卷宗,总觉着要不是你,那天小花瓶也不可能得手。要不是你,我也尝不到他咽喉美味了。” 陈太平袖中铜钗捏紧,脸上神色却是不动分毫,不去理会李渔的言语,重新看向莲池那轮圆月一点点没入水中,淡淡道:“五日后取剑守阙,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清楚,你将来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李渔不以为意道:“白薇?慕容自在?除去小花瓶,我可是谁都不惧。” 陈太平没点破其中玄机,也不再去说这个话题,低声道:“有你那枚先天符篆的莲子在,他肯定能够完全吞噬金莲,得到莲心中那点机缘,足以保证你五日后取剑不死。这局棋我也只能下到这了,至于以后如何,就得看他的机缘造化。” 她深深看了眼莲池,再无多言,起身朝外走去。 走出几步,李渔在身后开口道:“陈太平,他可是要打碎棋盘,剑起春秋的人,机缘造化自然会很好。” 大红衣也不回头,声音清冷,“那就好。李渔,是你也好,宋青瓷也好,还是将来的其他人,好好陪着他走下去吧,这世间很大,可远不止六千里。” 李渔眸光微微一凝,看着那袭红衣,久久不语。 大红衣慢慢走过朝露楼,走过太虚宫,走至白玉门口。 门口处一身黑衣道袍的陆小婉,此刻正清冷冷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她面无表情,袖中一枚玉牌飞出,印在玉门之上,两扇紧闭的玉门缓慢打开。 走出大门,回看了眼,座座建筑层层气机遮掩,那座莲池遥不可见。 心底并没有多少喜悲,转身离开。 身后陆小婉关上白玉石门的瞬间,语气生冷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大红衣笑了笑。 原本万事不系于心,笑容里却有了几分悲伤意味。 她慢慢朝太清殿走去。 李渔说羡慕她能陪陈长安六千里。 却不知她更羡慕不管不顾的宋青瓷,羡慕爱恨分明的李渔,羡慕陈时宁,羡慕那株桃树下的阴物,甚至连陆小婉这样的,她也觉着很好。 只是这些羡慕,她都会藏在心底,绝不会跟任何人吐露半分。 自出世起,她就注定了是一枚弃子,是离州的大红衣,那就只能走到这了。 她再度回看了眼幽静的太虚宫,轻轻叹了口气。 伸手,一直藏在袖中的铜钗落入手中。 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铜钗插入发髻,古朴的铜钗,在阳光下,谈不上出彩,却愈发显得那张脸,绝美无双。 她看着太虚宫,低声呢喃了句,“那就不见了吧。” 四周无端有风吹起,红衣不动。 莲池内,陈长安体内符篆吞噬完莲子后,散发出来的气息愈发凶残,周围源源不断的紫气,如被鲸吸龙吞,疯狂地涌入神阙之内,他闭目静坐,这一坐便是五日。 五日内,随着莲心紫气被吞噬,那道圆月也一点点没入陈长安眉心,最终形成一点金色印记。 陆小婉和李渔都守在莲池旁,看了五日。 李渔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陆小婉,淡声道:“明日学宫取剑,到时候他就得走了,说不得景朝都回不来。修迷楼山说这世间有八苦,五阴炽盛。陆小婉,世间多别离,你还是收起那些小心思,在这座太虚宫好好修行吧,现在的你,还是太弱小了些。” 陆小婉看了看她,没有作声。 垂下眼眸,看着紫气开始收敛的莲池,那双无邪的眸子里,两轮与陈长安眉心如出一辙的圆月,隐隐浮现,缓缓运转。 她于心底轻声道:“我会很快就强起来的。” 太虚宫内波澜不惊。 道藏八宫宫主,此刻齐聚主峰那座九楼,坎宫宫主不再放浪形骸,而是站在窗前,迎着夜风,衣袂飘飘。 看了一会夜空景色,似是觉着无趣,撇了撇嘴,回身看向各宫宫主,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明日就是取剑的日子,这半年以来太虚宫内究竟如何,大宫主不让探查,但想必诸位也都有所感应。山主和真君们的心思如何,我不敢去猜,可二十年前那场雪夜,诸位在山中这些年,想必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据我所知,那夜两山加起来,陨落的真君都有双手之数,更不用说区区四品了。” 手执罗盘的黑衣少女在一旁点了点头,“巽坎,五九,涣。” 一身白袍胜雪,气质如出鞘名剑的乾宫宫主,不屑笑道:“凶卦?那我便看看,明日到底是谁要身死道消。” 兑宫宫主苏六三双眸紧闭,闻言开口道:“那日我感受过李道衍的气机,他只怕已在三品。” 声音温吞,一身道法却是侵略如火的离宫宫主,笑道:“连山上真君可不少,李道衍要是跨出那一步,到时候自有真君对真君,与我等有何干系?无非就是一场取剑罢了,这些年并不少见,何必如此在意?” 金甲金面的坤宫宫主沉声道:“以往可没有陈长安,不仅与那位离州主人相似十分,还学的是她的剑道。虽说骨相年龄不符,但你告诉我说陈长安是离州公子,我也肯信。” 一身紫衣,气质阴鸷的巽宫宫主森冷笑道:“我明日直接出手斩了他就是,入宫时我就要出手,可惜李止水不让,后来大宫主又下了令谕,我生生忍到现在。” “这种局棋,生死交错,还真是难看透啊。”他边上黄袍女子,放下手中的古旧棋谱轻轻叹道。 第195章 空行母相 面容妖娆的李止水看了眼心思各异的众人,笑道:“我可不管山上真君盘算如何,明日要是陈长安没取到剑就算了,要是他果真取回守阙剑,诸位可别指望着我尽多少力,人间欢愉我还未尝尽,可不想死得那么早。” 苏六三幽幽道:“倘若他是那位离州公子,二十年前两山不惜动用那么大阵仗,也要杀他而后快,更何况现在。到时候肯定由不得我们这些局中棋子,袖手旁观的。” 李止水摇了摇头,“白薇西行这么久,眼下一直停在曲雕阿兰,你真当她是没遇见修迷楼山那位行走?无非是她在等这边取剑罢了。明日可不仅是取剑守阙,两山年轻一辈也会同时开启山争。到了那个时候,山上真君自顾不暇,便不会有多少精力顾及我等。” 李止水分析利弊道:“修行不易,这种天下大势的棋局,一个不小心就会身死当场,我这种修为低微的就不掺和了,诸位可以随意。” 代大宫主掌管道藏学宫事宜的李止水,都如此说了,其余人一时沉默。 山争大世,要是隔岸观火的话,说不得还有机会,能够脱去肉体凡胎,入得三品,自此神游九天。 但明日真要不顾一切去出手,不仅得不到什么好处,还极易殒落当场。 二十年前的雪夜,死的人可不少。 思忖再三,最终除去乾宫秦元贞、巽宫林怀吉,其余几人都打算不予理会。 秦元贞环顾四周冷笑道:“那明日就看看,到底这个涣卦是谁的凶卦了。” 一身紫衣的林怀吉则是看着李止水,眼眸森冷,“李止水,我也不管你今晚说这些,是存了什么私心杂念。明日你们不出手可以,但别拦着我。” 李止水不在意地笑了笑,神情妩媚,“虽说是有些舍不得那张皮囊,可惜我没得这个福分享用,你尽管出手就是。不过话说在前头,其他人你想杀就杀,别伤了我家小渔儿。” “我不会自找麻烦。”林怀吉话音一落,神魂顿时消散。 离宫赵怀阳眼见正事谈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止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既然明日你不打算出手,今晚不必调养生息,要不要过来修行一番?我近来觅得一门修迷楼山的《密宗无上欢喜禅法》,自觉于境界修为大有裨益,不如一起参悟?” 李止水春光旖旎的桃花眸子看着他,带着无限风情,妖娆笑道:“算了,向来离坎难融,你我双修并无多少收益。再者,修迷楼山的法门也不见得就好过我的。可别到时候你辛苦修炼出来的灵力,被我给吸完了,那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过来试试看。” 李止水拒绝道:“法门不同,就不一起参悟了。说起来,你新收的那位关门弟子是还不错,不过赵怀阳,你也得小心些才是,修迷楼山可是最喜欢做些度化人的勾当。你所修的那门无上欢喜禅法,听起来玄妙,可别到时候被人玩于掌中,为她做了嫁衣,那可就不美妙了。” 赵怀阳声音依旧温吞,不紧不慢道:“无妨,真要有那一天,你不觉着才有趣些吗?” 其余几人懒得再听两人香艳对话,纷纷神魂归窍,身形消散。 赵怀阳走在最后,看了眼立在窗前的丰腴身子,开口道:“长公主,春宵苦短,总有天你会来给我关门的。” 安阳长公主妩媚神情不变,没作回答。 赵怀阳轻笑两声,神魂遁入夜空,归窍而去。 随着神魂归窍,离宫内,盘坐在床榻之上的赵怀阳眸子缓缓睁开,他看了守在身边寸缕不着的女子,心头兀自涌起一团火气。 隐隐间,好似安阳长公主眼波流转地看向自己,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 他伸手,一把将女子拉入怀中,开口道:“继续修行。” 浑身肌肤如玉石般精美的齐萱萱,乖巧地点了点头,唯有眼底藏着一片清冷。 她修行空行母身相这么些年,便是精通双修之法的四品,在昼夜合欢之下,也得沉迷于无穷欲海,等到每一念皆是淫邪时,再想要脱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但会于幻象之中无法自拔,便是一身修为,也得尽归她身。 明妃醍醐,行母度己,同途而殊归。 齐萱萱轻抚了下光滑的肩膀,那里曾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当初偏离的一剑,我可是会还的。陈长安。 此时道藏主峰的九层高楼,李止水依旧不曾神魂归窍。 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夜空,冬夜寂寥,什么也没有。 二十年弹指挥间,这么快,守阙剑又要出世了啊。 她抬眼看了看悬浮于天的连山,非三品真君不可入住,自己离那一步,还需要修行多久呢? 她是武周的长公主殿下,是从小就能观照觉灵的惊世之材。无论是道家三千典籍,还是八百旁门术法,她七岁时都能做到了熟于心。更早早就在修行上展露天资根骨,八岁便是货真价实的九品境界。十岁就已尽数通幽,十六岁便是绝无仅有的五品。那个时候年少得意,自觉终将登顶世间,是两山之下的第一人。 可惜,世间之上,还有那袭大红衣。 仅凭一柄守阙剑,便遮去世间一半风采。 那个时候,两山行走也在守阙剑下黯然失色,要不是赵家那个人横空出世,世间就只有大红衣一人风华绝代的身影。 她心中当然也有不甘,可人跟人总是不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修行,也打不过离州主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在守阙剑下,低眉顺眼。 自那时候起她道心受损,境界更是一泻千里。到了最后,连心爱的男子也不敢去争半分,只能看着他迎娶红衣。 她那个时候总觉着了无生趣,每日也不去修行,只是不断地让东府的谍子打探着两人的点滴,对着那些字句默默出神。 这一看就是十年。 她心里也不知晓那是一种怎样的知觉,只觉着他跟红衣,是真的般配。那个时候也没起过什么其他心思,就那样静静看着,原以为一生也就如此了。 可二十年前那场雪夜,世间最顶尖的两人当场湮灭。 她在皇宫静坐一夜,后来央求皇兄让她来了连山道藏。 想要变强,自然得入世间修行圣地。 可惜她道心破碎严重,再想破境,只得走旁门之术,修一条采补之道。 二十年修行,如今已至四品离窍,看似与三品不过一线,可惜离山上那些人还是很远啊。 她将眸光看向符篆遮掩住所有气机的太虚宫,喃喃自语道:“赵止戈,如果这是你的骨血,我所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我啊,终究还是太弱了。” 她说着,神魂消散,归于窍中。 第196章 你我终会相遇 莲池中。 陈长安依旧在闭目静坐,心神守一。 紫气归于神阙,金光敛于眉心。 照理说,陈长安得五百年气机蕴养自身,体内生机早应枯木逢春,白发转黑才对。 可这么久以来,即使他将莲池中所有吞噬干净,连带着那枚莲子也融于神阙,如此庞大的气机蕴养之下,三千白发依旧。 陈长安不明所以,也无暇他顾。 此刻在莲心中那道圆月完全印入眉心之时,陈长安只觉体内神魂一阵摇曳,瞬间离窍而去。 他似梦非醒,仿佛置身一片洪流之中,无数光轮迎着他不断逆转回流。 冬飞雪,秋白露,夏鸣蝉,春花朝。 时光回转。 意识再清明过来。 陈长安只觉微微有些恍惚,继而一阵寒意自心尖涌起,他下意识地伸手握剑。 手中只有一个白面馒头。 看了看手里的馒头,陈长安心有所感,抬头朝对面看去,隔着书架,一双出彩的凤眸正幽幽地看过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神色古怪地打量了眼四周,知北楼二楼布局。 白薇? 再看了看身上穿着,果然还是道学宫发白衣衫。 陈长安咬了口手上馒头,咀嚼几下,咽入肚中,所有触感真实无比。 这是,回神了? 书架背后的眸子似乎觉察出他的困惑,不再如第一次那般清冷,温声道:“你能于此刻回神,想来已经得到太虚宫中的机缘。这一路走来,感觉如何?” 陈长安心中有着几分讶异,随即又有几分了然。 他静静地看了白薇一眼,再没有第一次小心谨慎,也不答话,将手中《木字转生印》放回原处,再将手中的馒头吃完。 绕过书架,径直走到她跟前,看着这位白纱遮面,雾气缭绕的连山行走,不言不语,只伸出两根手指,想要掀开那张面纱,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明明一伸手的距离,那张面纱却好似远在天际,触碰不到分毫。 白薇身形不动,平静说道:“想见我?现在时机可还不到。既然你已经得到那点机缘,那我就要动手杀人了。” 自知北楼这场相遇起,就被执于棋中的陈长安,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她那双出彩的凤眸,“当初我恍神的时候,你就已经种下这些了?所以当初特意来见我,给我八字评语,就是好让我被那些人看中,推着我一步步走到太虚宫,得到你所谓的机缘?” 白薇凤眸稍稍弯了一下,语气带着点笑意,“你还是这个性子啊,看来一路走得不甚快意了?” 陈长安冷笑道:“侥幸没死。” “我虽然不喜欢她,可有她照看,总不会让你死的。当初我力量恢复的并不多,只知道要去知北楼等一个人,那时候也并不知晓就是你啊。想来你我之间,无论前世今生、还是轮回来世,只要你在,我总是会最先见到你的。” 周身白烟腾起,无尽的烟雾之中,她的声音缓缓传出来,“无论时光如何轮转,你我终会相遇。” 陈长安心神一动,隐隐觉着这句话,曾在哪里听过。 四周烟云聚又复散。 神魂归于窍中。 没再去想白薇那些话的意思,陈长安缓缓睁开眼睛。 原本漆黑的眸子此时带着点点紫气,眉心之中金色印记没入肌肤,已微不可察。 清澈的莲池上,蕴藏五百年灵力气机的金莲,消散不见。 陈长安伸了个懒腰,起手御回玄离,浮出水面,拈了个道法散去浑身水迹,走向岸边。 岸边李渔和陆小婉守在一旁,见着他出来,李渔不管不顾,一把扑入怀中,紧紧抱住他,低声呢喃道:“真好。” 陈长安身子微微绷紧,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推开这位安乐公主,轻声问她,“我在莲池里待了几天?” “五天,今日就要取剑了。”李渔把头埋在他胸口,带着些许疲倦道。 她也昼夜不歇地守了五日。 此时天已微白,再不久,就要天光大亮。 陈长安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陆小婉,开口道:“陆小婉,多煮点米粥,等下要去取剑,饿着肚子,可没什么力气。” 陆小婉乖巧地嗯了声,返身走回朝露楼。 陈长安任由李渔靠在怀中,在莲池边多等了会,原指望着她能放开自己,可等了许久,怀中玉人依旧毫无动静。 他垂下眸眼,这位武周的公主殿下,不知觉间,竟已在他怀中,安然沉眠。 瞧着那张带着些许倦意的脸,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过凡人一个,真心也只有一颗。 美人恩情,如何偿还? 摇了摇头,他轻轻抱起李渔,温香软玉在怀,能嗅到女子身上独有的牡丹淡雅香味。 从莲池到朝露楼不过三百六十步,却觉着走了很久。 心神微动。 等到将李渔放到床榻之上,他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身后人睁开妩媚多情的眸眼,嘴角轻轻勾起。 陈长安转身出门,便遇到陆小婉。 小丫头手脚伶俐,已煮好一锅肉粥,还顺手做了点小菜。 五日来,除去先前回神吃过那个馒头,陈长安滴米未进,再加上陆小婉勾人味蕾的手艺,就着小菜,接连喝下几大碗肉粥,这才心满意足放下碗筷。 陆小婉利索收拾一切。 陈长安一直没感应到大红衣的气息,想了想,开口问道:“陈太平走了?” 陆小婉手上动作不停,“那日她将你打下莲池就离开了。” 陈长安沉默半晌,自嘲笑了一下,“还真是为了让我吞噬那朵金莲啊。” “主子,我不喜欢她,还有李渔。”陆小婉停下擦拭桌子的小手,看着陈长安,认真道。 陈长安仔细打量了眼小丫头。 这才恍觉,半年时间一过,原本总是一副怯懦模样的小丫头,此刻已经长高些许,说话时,眸子里也满是笃定。 他笑了笑,有些感慨道:“陆小婉,人都会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可这些总是会随着年龄、见识、身份、地位而不断变化。说句实话,我以前很喜欢大红衣,心里总觉着她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我之所以答应取剑,不仅仅是怕死,也还是愿意跟她亲近。可这一路走下来,随着我见的人越多,遇见的事情越多,心里也就越不喜欢她了。你将来也会如此的,爱恨这种东西,总是长久不了。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说的这些了。” 陆小婉定定看着他,不争不辩。 陈长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陆小婉,温声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取剑。等我取完剑,要是侥幸不死的话,估计也会被连山追杀,到时候太虚宫发生的一切也瞒不住,你等下就去找学宫掌律,细数我的滔天罪行,这样学宫就不会为难你。活着不易,小丫头,你得努力才行啊。” 陆小婉点了点头,依旧不说话。 等到她收拾好碗筷,陈长安便让她拿着玉牌,打开太虚宫门。 六千里走来,终于是要取剑去了。 一路无话,他走出门口,再无停留,轻笑道:“走啦。” 陆小婉没再跟着,目送他走下台阶,忽然开口道:“主子,我会去找你的。” 陈长安也不回头,只挥了挥手,边走边说道:“小丫头,好好活下去才是。” 第197章 要变天了 陆小婉站在原地,怔怔看了许久,等她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红裙佩刀的李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 “怎么不去帮主子取剑?”陆小婉想了想,开口问道。 李渔难得解释了句,“小丫头,本宫可是什么都给他了,还要怎么帮忙?你以为取剑是人多就行的?再说,取剑之后才是最大的麻烦,也就是本宫,换成小花瓶,或者那个谁,他可是这座山都出不去。” 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了陆小婉一眼,“至于你这种小丫头,那就更指望不上啦。好了,本宫也不跟你多说,得去杀人了。” 李渔说走就走。 陆小婉静静地看着,瞳中两轮圆月缓缓浮起,十二道纹络幽幽轮转。 陈长安自是不知晓太虚宫一切。 他佩剑玄离,缓慢行走,走过通真楼,走过太清殿,一直走至那座白玉广场。 广场上除去妖娆娉婷的李止水外,还有七人,四男三女,看起来年轻无比,容姿出彩。 陈长安不动声色感应了一下,俱都气机浑厚。 想来都是修行有成,驻颜有术的老妖怪了。 他心中默默想着,面上却是笑意温和,对着几位宫主躬身行礼。 李止水眼波流转,打量了他几眼,带着几分幽怨道:“本宫等了你半年,没想到你却是一次太虚宫也没出。” 她停了片刻,见陈长安神情自若,并不搭话,也不觉着尴尬,复又盈盈笑道:“说起来也算有趣,二十年间,每次都有无数人争着去取剑。可这次的甲字,除你这位甲子外,竟再无一人。陈长安,要不你也放弃算了?” 都不去。 这让陈长安多少有些意外。 原先以为再怎么样,离州大红衣也得亲眼看着他取剑才放心,想不到最后都不去。 可无论陈太平去不去,他都是得去的。 他当然也可以选择拒绝,但以着那位大红衣的布局落子,只怕他一旦开口不去,可就走不出这座广场了。更何况,还有陈时宁娘亲和徐默都在离州,不得不去。 对于坎宫宫主的提议,陈长安没有丝毫犹豫,摇头拒绝道:“宫主,都说那位离州主人的佩剑天下无双,我刚好也修剑道,如此名剑在前,不去试一下,总是不甘心的。” 李止水也就随口一说,对陈长安的回答没有意外,笑了笑,不再多言,一行人直接直接往上山的那处门牌走。 陈长安跟在八人身后,握剑玄离。 门牌处,一座白玉石碑。 守碑的剑十二闭目打坐。 有着几位宫主在,剑十二这次并未睁开剑气四溢的眸子,闭着眼睛,哑声道:“取剑?” 李止水淡淡嗯了声。 伸出酥手,按在空无一字的石碑之上,手心一点碧光流入碑中,随即一道阴阳八卦浮在碑面,八卦之中坎宫亮起。 其余几人一一伸手,点亮各宫。 等到八宫完全亮起,守碑的剑十二轻吐一口剑气,当中阴阳双鱼飞速旋转,一道森冷剑意自阴阳之中生出。 剑意之下,柔和白光亮起,整座石碑顿如梦幻泡影,波光浮动。 指尖方寸,天地千里。 李止水站在碑前,回眸看着陈长安,笑道:“这次由乾、坤、巽三宫宫主进去主持取剑事宜。陈长安,以往取剑死的人可不少,要是取不了剑,就不要强撑了。” 陈长安没去计较她心思到底如何,点了点头,跟在三位宫主身后,走进石碑。 身后李止水轻轻叹了口气,忽觉整座学宫内,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剑意,在缓慢复苏,渐次拔升。 她抬眸看了眼日月高悬的天空,轻声道:“要变天了啊。” 身边几人默然不语。 石碑内。 空空荡荡,天地无垠。 陈长安握剑玄离,跟在三人身后。 往前走出几里远,便有一座幽深不可见底的石潭,约有十几丈大小,潭水之上白烟袅袅。 走到水潭边上,能清楚感觉到,潭水里那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陈长安先前听李渔说过,守阙在深潭之中一座石门之后。因为常年浸于潭水的缘故,如今满潭都是森森剑气。一旦身入其中,不仅要面对冻入骨髓的寒冷,还得硬扛暴虐剑意。往往一个不慎,八品境也得身受重创,一些运气不好的,还会身死当场。 陈长安自觉福浅缘薄,因此沉下水潭之前,在周身一气拈了十几记水字道法。 刚一下水,无尽的剑意便呼啸而来,陈长安身上道法还未支撑片刻,层层破碎,继而冰冷刺骨的潭水与暴虐的剑意一道,疯狂涌向他的周身窍穴经脉。 饶是体内气机浑厚,陈长安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玄离起剑守拙,在四周画满大圆。 果然是同枝连气的剑意,陈长安顿觉压力小上些许。于是他一边画圆守拙抵挡四周剑意,一边朝着潭底沉去。 眼见着陈长安身影沉入潭底,如名剑锋利的秦元贞开口道:“叶初雪,方才为何不让我动手?” 手捧棋谱古卷的黄袍女子,视线依旧落在古籍之上,她坐在潭边,手指伸在潭水中轻轻划动,毫不在意缭绕指尖的剑意,慢声道:“纵横十九道,向来不争一时之利,布局落子,需得徐徐图之。你方才要是出手,固然可能斩杀他,但也有可能陨落当场。半年之前,他就能剑斩伪四品,更何况现在。” 气质阴鸷的紫衣林怀吉不屑笑道:“区区一个九品罢了。倒是你,叶初雪,昨晚你可没说要过来,今天来,别不是来阻止我出手的吧。” 他说着,手指微动。 四周扶摇大风骤起。 风卷金戈。 杀意起。 叶初雪对此无动于衷,心平气和道:“两位宫主何必心急,以陈长安的灵力气机,即使仗着离州主人的剑道,能打开池底那座门,就已是极限。门后还有万千剑意,每一剑都有七品境界,他再如何气机绵长,也需得浮出潭水,暂避锋芒。到了那个时候,趁他盘中棋子,活气不多时,再出手,岂不是更好?” 她手指收起,翻了下手中古卷,“两位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布下一座阵法,以巽风、乾金为两口活眼,等到陈长安开门之后,你们再动手就是了。我跟过来,无非是想看看守阙剑,到底是何等风采。放心,不会跟你们去抢的。至于陈长安的死活,无非一枚棋子罢了。” 叶初雪精于阵法之道,便是符篆,这些年也略有涉及。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同时踏出一步,一缕气机涌向叶初雪。 坤宫宫主手指翻动,一道道明黄色光线亮起,浮于石潭之上,继而光线交错,一座纵横十九道的棋盘笼罩石潭。 盘中两股各不相同的气机占据两眼。 杀机四伏。 第198章 人心算计,不外如是 陈长安身子沉入潭底。 四周剑意不断,潭水冰冷。 无数白色的雾气不断地自潭底涌上来,明明有着守拙和自身灵力抵挡,也依旧感觉如大雪天的冰水,冷上加冷,整个身子几乎就要冻僵。 体内气机消耗的厉害。 陈长安估摸了一下,等到他沉入潭底,周身灵力就得消耗大半,以他不弱于八品的气机,再加上太平剑经的加持,还未打开那扇大门就尚且如此,也就无怪乎二十年来,其他人都无法取剑了。 双眸中金光点染,他看向幽深的潭底,肆虐剑意之下,潭底空无一物。 他打量一圈,唯有不远处嶙峋的石壁底部,两扇黑白大门隐约可见。 门前不断有森森剑意,缭绕四周。 他抬眸看了看石潭之上,勾了勾嘴角。 再催动体内灵力灌入玄离,看了眼上面尽数亮起的符篆,这才挥剑,迎向那座石门。 此时潭外,叶初雪依旧不动声色地翻看手中书卷。 覆盖住整座石潭的棋盘之上,兵戈密布,盘中隐约有小雷。 片刻之后。 潭底不断有近乎实质的剑意冲天而起。 秦元贞和林怀吉周身灵力涌动,气机牵引各自阵眼,由叶初雪居中调和,只等陈长安扛不住门后剑意,浮出水面后,将其斩杀当场。 潭水翻涌。 无数剑意直冲九天,一剑复一剑,带着煌煌剑势,斩向半空棋盘。 两人冷哼一声,气机催动,便有风雷裹挟着金戈之气,自棋盘中砸向潭底。 剑意和术法相互碰撞。 气机炸开,潭水四溅。 叶初雪对此无动于衷,落在书中的眼眸里,甚而浮出一抹笑意。 她是当初齐国棋坛圣手叶家幼女,从小跟随父亲打谱练棋,天赋颇高,小小年纪就已能和父亲下至百手之外。而且她对九宫之术颇有天赋,虽做不到景朝白家那般观察世间气,但也能于星象之间,窥探一二凶吉。她十五岁时,就已能做到对一些战阵法门,查缺补漏,更是做出《九宫推演十六字诀》这等被连山收录的着作。 那时父亲一心指望着她继承衣钵,成为棋坛圣手,她心神也便于棋谱之中更多些。 后来不知怎么,她的名声传到了当时齐国钦天监的大监正耳中,被皇帝陛下视为神人的大监正,起了兴致,便要收她为关门弟子。 所谓的关门弟子,不过是关起门来,作为床上玩物的弟子罢了。 她当然誓死不从,父亲更是断然拒绝。 但叶家太弱了。 大监正都不用任何手段,底下就有人为其解忧。无数罪名罗织而来,那位官吏直接开门见山,只要她肯去伺候大监正,保她一家平安无事。 再后来叶家大小一百三十口人头落地,死了个干干净净。 也就是那天,遇上了那个神临般的男子。 他当时问她,要不要跟着他,等将来有能力的一天再回来。 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跟着他回了大景。 自此就跟在他身边努力修行。 十年如一日,疯魔成活。 不但精通三百六十五种杀人阵法,甚至对世间符篆也能做到窥探一二。帮他改进军中战阵,修补符器,跟随他四处征战,看他一步步坐到大将军的位置。 那时候她心心念念的,是回大齐斩去当初那些仇人。 可等到她领着龙骑军踏破大齐都城,静静看着当初一言不发,就让叶家万劫不复的大监正,如一条死狗般匍匐在地,哀怜乞求时,忽觉着有些无趣。 仇人头颅,原来不及爱人一眼。 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自己最开始选择跟在他身边,所指望着的,并不是借助他的力量来复仇,而仅仅只想跟在他身边。 可惜,她明白的有点迟。 可惜,他遇见了那袭红衣。 识趣地没再回去,少了仇恨的支撑,她便入了道藏学宫,寄情于修行悟道。 人间疾苦,爱恨别离,统统不去作想。 大宫主说她万念不求,自是能修得太上忘情,证无上大道。 她也只笑笑,不以为意。 原以为万事不系。 却在得知他身死湮灭时,一颗原本寂然不动的心,不知为何,也还是会觉着碎裂般的疼痛。 好似当年双眸泣血,看着叶家上下死得干干净净时一般,那种无力而疼痛,生不如死。 那样如神般的男子都死了啊。 世间又有谁死不得? 将手中那本他几十年前赠送,已经翻看过无数遍,还是觉着好看的棋谱收回袖中,叶初雪轻轻叹了口气,我果然还是很不喜欢那个女人啊。 棋盘之上无数光点亮起。 一股恐怖威压自棋盘之上生出,如昆仑压顶,完全覆盖住整座石潭,缓缓下沉,无数陈长安刻意御向水潭上方的剑意,尽数倒卷飞回,轰然砸落。 潭底的陈长安眯起眸子。 他早在进入石碑时,就感应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机。 三名离真君只差一线的宫主,真要翻脸动手,他就算榨取符篆力量,也不一定能逃到石潭。 当时一直小心跟在身后,按剑玄离,凝神戒备。 后来几人一直不动,他也乐得自在,想着先取完剑再说。 等到他入了水中,看到水上那座大阵,就有些明白,几人这是指望着他先打开石门,再动手。 他又看了看手中玄离,都想得有些美啊。 陈长安也不急着开门,以自身剑气为引,到底是一脉相承,水底近乎实质的剑意顺随之而动,一起涌向上空。 等到无数风雷落水而来,炸开一切,恐怖的压力出现自上空之时,陈长安神识点落在符篆之上,纹络缓缓亮起一半。 气机翻涌。 纵使一半纹络,境界依旧五品。 感应了一下气机,大抵能支撑盏茶的时间。 足够了。 灵力涌入玄离之上,刻意御起四周剑意冲天而起,陈长安紧随其后,手中玄离剑出当归。 一剑尽归一剑。 有着五品气机催动,风雷静止一息,无数剑意冲天而起,破开恐怖压力,斩向棋盘。 秦元贞和林怀吉眼眸一沉,对视一眼,并没有立即动手,只维持风雷阵眼,给气机暴涨的陈长安施加些许压力,任由他剑斩叶初雪。 对于这个女人,他们可信不过,自是得由她先出手。 叶初雪毫无意外,看向陈长安冲天而起的凌厉剑意,波澜不惊。 人心算计,不外如是。 第199章 治孤 陈长安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先以潭底剑意为先驱,穿透阵法,引动几人运转灵力维持阵法瞬间,悍然出剑。 体内气机雄浑无比,剑出当归。 一旦四品被定住近身,便可春水一剑斩之。 叶初雪苦修几十年,也才四品离窍,最擅长不过阵法篆纹一道,面对陈长安这一剑,自然也是避无可避。 她原本也不打算避开这一剑。 手指动了动,棋盘中两处活眼不用催动,一阵大亮,磅礴气机自袖手旁观的两人身上,源源不断涌出,归于阵中,填补灵力。 盘中一柄石剑浮现,剑身无数篆纹缭绕。 风雷大作。 秦元贞和林怀吉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向阵法,脸色同时大变,刚想踏步离开,脚下竟已密布无数阵法,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秦元贞眸子一凝,竭力运转周身灵力,想要斩断那处阵眼的气机牵引,沉声喝道:“叶初雪,你想做什么?” 坤宫宫主头也不回,任由两人无用挣扎。 历来布局落子,最是讲究绵延千里,先前让两人掌控阵法时,便已是一处活气无多的死劫。两人灵力填补的越多,如今所提之子也便越多,再想抽身,晚了。 叶初雪平静道:“借两位宫主气机一用罢了,何必动怒?” 说话间,三位宫主气机凝聚的石剑,迎着玄离直刺过去。 轰隆! 绝对接近三品境界的一剑。 磅礴的剑气犹如昆仑压顶。 陈长安毫无惧色。 玄离对石剑,不偏不倚,剑尖相对。 两股肉眼可见的恐怖气机,自剑尖之上生出,扩散四周。 飞沙走石。 陈长安白发纷飞,气机翻涌之下,衣袖破碎。 僵持片刻,三名四品依仗法阵的气机到底雄浑,石剑开始缓慢下沉。 接近三品的磅礴剑气,顺着剑尖,涌入玄离之中,将陈长安的气机驱赶压迫至一处,随着剑势下沉,风雷之气不断消磨他的气机。 这是打算剥离他手中长剑。 陈长安眉头微皱,比起陈太平那种直来直去的一剑,这种古怪的手段,还真是防不胜防。 他双手握剑玄离,剑身上符篆璀璨大亮,四周游离的天地灵力吸附于剑中,在剑内开始不断炸雷。 玄离下沉的势头微滞,继而缓慢抬升。 叶初雪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拈动,两股雄浑灵力瞬间填补阵眼。 石剑依旧朴实无华,却愈发气机浓郁,大气磅礴。 剑身飞速下沉。 风雷之气粗暴涌入玄离,直接将陈长安所有气机赶至一处,压缩至一点。 叶初雪不打算给他任何喘息机会,双指轻轻一压。 剑势摧枯拉朽。 玄离内陈长安的气机尽数绞碎。 李道衍蕴养十年的玄离发出一声悲鸣,旋即被石剑顺着剑尖,缓慢碾压,寸寸磨碎。 陈长安身受反噬,吐出一口鲜血。 他不惊而喜,眼眸瞬间亮起,果然看见碾碎成尘的玄离中,一点青光幽幽亮起,继而一缕李道衍的神魂浮现出来。 煌煌四品景象。 这位青州大宫主睁开眸子,四顾了一眼,伸手,凝气成剑。 剑斩棋盘石剑。 暴烈气机炸开。 面对李道衍这道神魂,乾巽两宫也顾不得计较其他,全力催动灵力,加持法阵,打算尽快将这道神魂消磨掉,以免夜长梦多。 毕竟要是李道衍真的踏入真君境界,等他本尊反应过来,便可瞬间神游千万里,一念之间抵达此处。虽说连山之上自有真君对真君,可在那之前,先死的肯定是他们。 果然是涣卦啊。 秦元贞叹了口气。 场中种种变故,陈长安早有所料,他看了一眼四周,勾嘴笑了下。 当初李道衍要他带玄离的时候就说过,剑有两刃,可以杀人也能伤己。他那个时候就明白,剑中肯定有古怪。 后来几次以五品境点亮所有符篆,隐隐发觉,剑中一道神魂气息端坐。他便清楚,一旦等到他取完守阙,这尊神魂就会立即转醒,趁机将他斩杀当场。 所以先前出手,他只点亮一半符篆,也不用最强舍生,只以当归这种剑势,就是指望着几人能将玄离打碎,好抹除那道用来杀他的神魂。 眼下得偿所愿,他巴不得几人打得两败俱伤才好。 李道衍以他为棋,却不知他能和徐默下至五十手不败,哪里肯甘心做弃子。 陈长安不再去看场中形势如何,毫不犹豫,就欲沉入水中。 却不料,在他动弹瞬间,棋盘之上一股气机锁定他周身,他五品境的气机顿时滞缓住。 原本一直坐在潭边不动的叶初雪,摇了摇头。于水面踏步,慢慢走到身子僵硬的他面前。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满头白发,眼神柔和,叹息道:“小心算计到了现在,指望着我们帮你杀死李道衍神魂,想脱离这局棋,要是现在死了,多可惜。” 陈长安眼神急变,觉察出她抚顶右手的涌动的气机,眸子一凝左,神识落在剩余的一半纹络之上,就欲点亮而起。 吞噬完整朵金莲的他,凭借符篆,完全可以抵达三十息四品境界。 叶初雪手指停在他百会穴处,低声道:“要是不想死,就不要乱动。符篆虽好用,但于自身境界而已,太过虚浮了些。你将来想要走得更远,就需得努力填补自身,少用些旁门手段才是。” 她说着,一团精纯的气机顺着指尖,从百汇穴处,涌入陈长安体内,再顺着经脉,源源不断地涌向神阙内那枚符篆。 她一边渡送气机,填补陈长安符篆亏空,一边轻声道:“原本以为你会像他多一些,后来才发觉,你果然还是更像那个女人。可再怎么不喜欢,也是他的骨血啊。陈长安,好好活下去吧,这个世间欠你的,你要一点点拿回来。” 隐隐约约,陈长安心有所悟。 四周气机不断炸裂,叶初雪不仅以自身气机为引,还通过阵法,强行抽取乾、巽两宫的灵力,填补陈长安窍穴亏损。 如此大的机缘和馈赠,索性陈长安体内有一枚来者不拒的饕餮符篆。倘若不是如此,别说三名四品气机,便是一名五品,也足以让陈长安灵力暴动,不得好死。 这等损己利人的凶险法子,也就叶初雪这种,于阵法符篆造诣匪浅,心外无物的人才敢动用。 约莫三十息后,觉察到陈长安体内吞噬力道变弱,发丝已转灰白的叶初雪果断撤回手指,再一掌拍下陈长安,将他直接打入水底。 这才抬眸看向空中气机赫然强悍起来的李道衍。 叶初雪咽回喉咙里的鲜血,伸手,石潭上棋盘金光大亮,无数柄石剑浮出,剑指神游而来的青州宫主。 扶摇大风骤起。 纵横十九道,有地三百六十一,盘中治孤,可不仅仅只是求活而已。 她笑了笑,气势拔升,阵法杀机毕露,地覆天翻。 第200章 祸福反复 陈长安借着那一掌之力,快速沉入池底。 黑白两扇石门之前剑意缭绕。 陈长安抬眸看了眼气机轰然炸裂的潭面,少去玄离剑的虎视眈眈,又没有大红衣的压迫,便觉着要轻松的多。 让他有些意外的,叶初雪这突如其来的一手,以强悍气机填充他自身,这次半借半抢的符篆力量,都不用费心去偿还了。 大红衣,赵武王。 还都是天下无双的大人物啊。 他心里想着,神魂微动,伸手按住眉心。 近些时日,泥丸宫内有些古怪了。 神魂合一? 陈长安冷笑一声,不再去想其他。 眼下只需打开这座石门,再破开门内阵法,就可以取回守阙剑,彻底跳出这方棋局。 陈长安以手画圆,抵挡潭底纵横剑意,走近阴阳石门,伸手按在门上,气机流动。 冰冷的石门之上道道符篆亮起。 仔细辨别了下,有着不下三十六道符篆,每一道符篆都不尽相同,要不是如今时机不对,陈长安都想停下来细细揣摩一番。 可惜也就想想了。 陈长安摇了摇头,眸中金光再度点染,看向符篆。 仔细打量片刻,玄妙的纹络之上,无数气机流转的节点,在他眼中一一浮现。 陈长安以手指为剑,催动气机,一个个点过去,如同当初击碎夜照司铜面那身黑色符甲一般,双手纷飞,剑气四荡。 不消片刻,所有节点全部被刺破,原本严丝合缝,不动如山的阴阳石门,微微露出一丝缝隙。 伸手推开,石门之后,一片白雾茫茫的天地。 万千剑意涌出。 陈长安早有所料,迎着剑意,起手当归,近身的剑意停滞片刻,他身形瞬间闪动,步入门内。临了还不忘将石门关上,一边催动灵力,重新将符篆点亮,一边起手当归,抵御源源不断的剑意。 片刻过后,陈长安确信石门彻底关上,这才迎着剑意源源不断涌来的方向,也不拈动术法,以手指为剑,大步走去。 白雾茫茫的天地,陈长安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体内气机快要消耗一空时,终于有了尽头。 尽头之处剑意消散,一座方圆百里的雷池,屹立在前。 电闪雷鸣,青雷阵阵。 陈长安笑了一下,难怪当初大红衣一直处心积虑地要他神魂合一了。遇上这个雷池,不合一的话,就是一个神魂消散的下场。 这些人说话做事,果然都大有深意啊。 感慨了下,陈长安稍作调息,动用符篆开始窃灵。 这个时候能窃取本源灵力的好处就显露出来。 寻常八品乃至七品,走到这个地步,就算还有余力,但面对八百里雷池也无疑很难坚持下去。靠着打坐观想恢复气机,至少也得数个时辰。 而他只需片刻,窃取的灵力就能重新填充满周身窍穴,更何况,他符篆内还有在莲池吞噬的灵力可以动用。 陈长安凝眸看向前方雷电翻滚的雷池,估摸了一下声势,大致在七品气机左右,虽看起来规模吓人,可威势还比不过青雷云山的三千紫雷。 也不过如此啊。 不过这个想法在下一刻便被猛然击碎。 他心有所感地朝头上看去,天上一点黑影,正一圈又一圈地不断扩大着,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下沉。 陈长安将眸中金光催动到极致,片刻后,便瞧清那点黑影是什么。 横空一千里,艮山。 至多不过两个时辰,艮山陷落,天地合一。 而在他身后,此刻已有翻涌沸腾的岩浆,蔓延过来。 当初山试时面对的法阵,比之眼前,无疑要小家子气太多了。 一柄符剑罢了,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 陈长安心底轻问了句,没有答案。 不再去计较其他,他朝前踏出一步,紧接着,脚尖点地,整个身子如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脚下并无阻碍,陈长安身形如电。 但饶是陈长安速度再快,雷池八百里,也不可能一息便可跨过,就有雷电加之他身。 一道青雷落下,七品境全力一击。 面对这种雷劫,陈长安以当归和炸雷抵挡。 一开始还能游刃有余,可随着不断深入,落雷的威力也越来越强横。 一道道落下来,从七品拔升到了六品,后来更是达到五品。不仅将陈长安的当归和炸雷全部轰碎,还贯穿他的身体,沿着周身窍穴经脉,霸道地将他体内所有全部炸开,似乎是要毁去一切。 这种炸雷,比起陈长安的炸雷剑招无疑要凶悍千百倍。 他身上血水一片。 陈长安被雷电击中的瞬间,古怪地笑了下。 寻常人面对这种恐怖景象,要么赶紧退出雷池,要么动用所有力量,尽快通过。 他却偏偏一反常态,不仅不退,也不动用符篆力量。一开始还在雷池疾驰如电,后来仗着五品气机的落雷也劈不死他,慢步如玄龟,迎着漫天雷劫,一步一停顿。 而每当他被青雷击中之后,神阙内那枚饕餮符篆,不仅将体内的炸雷吞噬掉,更会返还一丝不易觉察的雄厚灵力。甚而他的四肢筋骨,在青雷淬炼之下,看似浑身浴血模样凄惨,实则也在缓慢变得强悍。 这种筋骨上的好处,对于修神魂超脱的修士来说无有益处,可对陈长安这种窃取天地灵力的来说,无疑就是天大机缘。 陈长安隐隐有种直觉,他所修行的窃灵,最后的超脱方式,肯定不会像两山法门一般。一旦到了后期,肯定需得强大的肉身体魄用以支撑,否则仅仅一个气机吞噬,自身筋骨支撑不住,就得爆体而亡。 感受到雷池的好处之后,陈长安一边吐血,一边张狂大笑,甚至巴不得落雷来得更猛烈些。 世间祸福反复,无外如是。 慢步走了半个时辰, 不仅周身气机重新填补完,连带着筋骨血肉,也愈发凶悍。仅凭他这具肉身,陈长安自觉九品境的术法都不一定能撼动分毫。 可惜这座雷池最多只有五品气机,承受雷劫再多,也只能如此了。 陈长安有些贪心不足地叹了口气。 第201章 我于阵中练剑意 借雷池淬炼身体再无多少收益,被劈了半个时辰的陈长安,自然不会再去做无用之功。 他看着周围源源不断的落雷,打起蕴养剑意的主意来。 当初陈太平在五行阵中以手指为剑,踏步而行,何等风姿出众。再后来太虚宫中,为了逼迫他吞噬金莲,更是只以两根手指就能抵挡他的舍生一剑。 陈长安要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 以前总听人说,剑道最上乘,便是心中有剑,则万物皆可为剑。 不同于道法中的五行化剑,只以自身剑意催动万物,不用在意灵力属性如何,只要剑意通玄,世间一切皆可我所用。 陈长安揣摩大红衣剑意那么久,方才也曾隐隐约约摸到这个玄妙境界,眼下正好继续练剑。 陈长安两指并起,催动气机,左右双手剑,同时剑斩四周落雷,阔步向前。 雷池八百里,艮山十万五千丈。 我于阵中练剑意。 陈长安步子不停,行至四百里,双手剑仅凭自身剑意,已能催出三丈剑气。 五百里,剑气已可至十丈,隐隐有着当初大红衣的风采。 再行一百里,陈长安随手一剑,斩断了十丈内所有落雷。 四周空荡一息。 剑意四溢。 到了最后两百里,陈长安不再刻意放缓速度,仗着体内浑厚气机,开始在雷池内疾驰。 足底窍穴气机涌动,一息便能掠出十几丈远。他一边朝前掠去,一边以手挥剑无数记,体内灵力也不过堪堪耗去七八。 二十年来,无数人因为气机不足,最终遗憾收场的八百里雷池,于陈长安而言,却是一场于修行大有裨益的场所。所得好处,甚至比在太虚宫半年以来,更要丰厚些。 世间机缘,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他人杀机,我之福缘。 无视八百里雷池,轻巧走出。 地上的艮山影子越来越大。 陈长安抬眸估摸了一下,这座大山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落下。 两百里内,天地合山。 这等威势煌煌的绝对力量,以他现在修为,根本抗衡不了分毫。 有着足够自知之明的陈长安不敢再去练剑,只将周身气机催动到极致,快速向前掠去。 其疾如风,身形如电。 等到陈长安拼了性命,堪堪逃出艮山范围,身后的天地一阵剧烈晃荡。 高不知几许的艮山缓缓落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无数烟尘激荡而起,落了他一身。 逃出生天,于雷池获得难以想象机缘的陈长安,回看了眼横亘在前的大山,笑了一下,低声道:“难怪二十年来,没人能取剑了。” 他说着,也不急着赶路,在原地打坐片刻,毫无顾忌地动用符篆,再度窃取天地灵力,填充自身。 再拈动术法将周身血迹清洗了下,陈长安这才朝前方走去。 几百丈外,隐隐可见一柄收于鞘中的长剑,立在一座垒有九阶的祭坛中。 明明先前万千剑意肆虐,甚至相隔那么远,每一道剑意依旧有着七品水准。按理说,离得这么近了,周围早应该布满五品,乃至四品的纵横剑意才对。 可出乎意料的是,四周毫无动静,唯有那柄名动天下的长剑。 剑身半露,神光内敛于鞘中,古朴无华。 露出的剑身约有两尺三寸,宽约一尺,剑柄两手之长,通体玄黑,剑鞘以紫檀藏其锋锐,隐约可见鞘身符篆流动。 陈长安没有立即上前,睁着金色眸子,细细打量。 被无数人视为天下第一的洛城守阙。 自林玄机带他到宛平府起,就注定了要他去拿的宿命之剑?不取剑就会死很多人? 陈长安面无表情地看着。 神魂里,再度有些异动,仿佛有东西要自泥丸宫破窍而出一般。 他伸手按住眉心,笑了笑。 没去理会神魂异动,正视着那柄守阙,谨慎地走上台阶。 九层石阶平平无奇。 陈长安一步步走过,也并未发觉有何古怪的地方。 可越是如此,陈长安越不敢大意。 历来行百里者,半九十。 道藏学宫动用了如此大的阵仗,将洛城守阙镇压在层层阵法之后,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人取剑。前面得雷池、艮山,就已经足够吓人了,到了最后关头,绝不可能轻易让他取剑,必定还隐藏着什么九死无生的杀劫。 陈长安不得不凝神戒备。 等到他走到悬浮的守阙前时,四周依旧一反常态,毫无动静。 陈长安迟疑片刻,神识落在符篆之上。 右手伸出,手指瞬间握住玄黑色剑柄。 轰! 一股恐怖到让人神魂战栗的气势,赫然自祭坛之上散发出来。 旋即,一道睥睨世间一切的威压,自九天瞬间落下,好似要将胆敢取剑之人,碾成碎片。 在威压降落同时,陈长安没有丝毫犹豫,神阙内所有纹络点亮大半,五品大圆满气机显露,游走周身,神婴端坐。 他左手迅速拈诀,支撑起一层层屏障抵挡威压。右手五指攥紧,剑意涌向剑柄之中,打算凭此拔剑。 顷刻间。 守阙上,渗出丝丝雾气,如外面石潭一般的寒冷,甚至还要更冷几分。 陈长安记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天落大雪,他手脚都生了冻疮,却没得鞋袜,只能赤足行走在大雪之中,只为去药馆给老仆讨得一些草药。那个时候,他就对雪上加霜四个字理解透彻。 如今,好似又回到了当场境遇,于雪中赤足而走,几乎就要冻僵。 九天之上威压更盛。 陈长安被定在当场,只得咬牙硬撑,将灵力运转到极致。 等到刺骨寒冷刚浸透整个身子,祭坛上又蓦然腾起无数火焰,方才还如坠冰窖的身子,顿时又被置于丹炉之中。 炉火烧灼,没有丝毫温暖,反而是一息之间,便将他体内气机烧去大半,连带着筋骨血肉,都有种要被烧成灰烬的感觉。 要不是陈长安之前在雷池中淬炼过身体,又借来雄厚的气机护持自身,只怕仅仅是剑身的寒意,以及专门镇压守阙的离火大阵,他就得身死当场。 洛城守阙,想要拔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第202章 取剑 陈长安深吸了口气。 所有纹络彻底点亮,泥丸宫内神婴睁开紫色眸子,并不出窍,只吐出一口精纯的紫色气机,陈长安境界瞬间被强行拔升到四品。 煌煌气机在体内呼啸奔腾,流转周天,顷刻间充盈四肢百脉,就算被落雷淬炼过一遍的身体,依然无法支撑,已有无数细碎鲜血,自身体上渗出。 陈长安估算了一下,这种状态,他最多支撑四十息,便已是极限。 没去想太多,直接左指起剑,受限于肉体凡胎,只能承载大半气机于剑势之中,剑出舍生。 漫天威压,周身火焰,顿被剑斩,空荡一息。 一息间,陈长安双手握紧守阙剑柄,催动灵力,嘶吼一声,骤然用力。 剑鞘出石半寸。 一片诡异而又威势滔天的火光,自祭坛上疯狂涌出,再度附着到陈长安身上。 守阙剑身也同时散发出白色寒气,顺着他的双手,朝着他的窍穴经脉汇聚贯通而去。 陈长安能清楚感觉到,他此刻如被炉中淬钢一般,煅烧皮骨气血之后,再被置于寒意逼人的冰水之中,整个身子不断发生嗞嗞的响声,腾起一圈又一圈的烟气。 空中威压再度落下。 灼灼赤焰,升腾寒气,威势愈发煊赫。 陈长安顾不得其他,只得咬牙硬撑,继续拔剑。 他原本被四品灵力撑出血夜的身体,此刻更是布满了肉眼可见的经脉纹络。原本紫色气机遍布的经脉中,同时有一白一赤的两点光芒亮起,继而沿着他的经脉游走,明明浑厚无比的紫色气机,面对赤白两色,却一触即溃。 十五息后。 守阙被拔出一尺。 陈长安体内除去神阙、中宫、泥丸,如一条直线,尚存紫气之外,左右两边窍穴经脉,各被赤白两色占据,再以他体内经脉窍穴为争斗道场,开始短兵交接,寸步不让。 倘若不是陈长安一路走来,熬过无数痛楚,窍穴经脉反复炸开后,又被淬炼修复,变得粗壮无比,早就支撑不住了。 威压之中,可怜人陈长安,腰身微弯,三百六十五处正窍鲜血涌出,又瞬间凝固蒸发,再凝固,再蒸发,周而复始。 体内剧烈疼痛,阴毒绵延。 这种肉体和神魂都在煅烧淬炼的痛楚,不仅不会让人感到麻木,反而一直在来回折磨,反复淬炼煅烧,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状态。 所幸陈长安当初面对神阙符篆起,一路走来,所承受的非人痛楚不知凡几,仅仅通真楼内,得到见灵真经时,比之现在就要凄惨数倍。因而面对这种疼痛,陈长安多少有些习以为常。 他一边艰难拔剑,一边咬牙苦熬。 三十息后。 守阙只剩几寸尚在祭坛之中。 整座祭坛百里之内,烈焰升腾,雾气缭绕。 经脉之内,水火之势毫不相融,征战不休。可惜两股外来的气机虽凌厉而霸道,充满破坏一切的意味,但始终占不去上中下三处丹田。 僵持三息之后,融合了一丝火字篆的半枚符篆,在借给陈长安气机,支撑他四品境界之余,难得再度自行运转,一股巨大的吞噬之力自神阙生出,两股僵持缠斗的气机顿时朝着丹田涌去。 陈长安对这枚饕餮凶物习以为常,任由它吞火服水,依旧毫不松懈地艰难拔剑。 原本争锋相对,绝不相融的业火弱水,此刻似乎是通了灵性,明白再斗下去只能是便宜了神阙凶物,竟然不再争斗,反而是相安无事,一齐抗衡那股恐怖吞噬,甚至在符篆的压制下,慢慢出现了相互交融趋势。 离火坎水,阴阳交济。 一缕缕温润气机生出,开始修补经脉窍穴,滋养肉身。 其中好处,陈长安暂时没时间去揣度,他如今眼里只有洛城守阙。 剑身还有一寸钳于祭坛之中,未曾拔出。 估算了下,四品气机尚余五息,足够了。 下一刻。 所有气机尽归手中,陈长安骤然发力,四尺三寸长的剑身被完全被拔出。 剑鸣颤啸。 如困龙归海,声彻百里。 剑鞘之上,所有纹络亮起。一道白色剑气冲天而去,横贯整座天地。 九天之上,一缕神魂破碎。 四周的雾气和火焰顿时一空,连带着恐怖威压烟消云散。 唯有那道剑气,剑斩二十年坐镇于此的神魂后,复又归来,剑指妄图持剑的陈长安。 剑势煊赫犹如神威。 陈长安毫不怀疑,即使是三品真君,面对这一剑,也无法抵挡分毫。 当初走出宛平府,他被西魏浮屠截杀,李道昌神魂离窍,剑斩三十二相的老僧后,曾短暂进入神游境,于九天之上剑斩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的两名真君,他那时曾见过老道开天一剑的波澜壮阔。 再后来,即使再见到任何一剑,他或许会觉着惊艳,心生向往,但有珠玉在前,并不会觉着心神震撼。 可眼前落下的这道剑气,陈长安却是不由自主地心神摇曳,继而生出一股浓浓的挫败感来,也许终其一生,他也无法施展这般剑势来。 果然是能一剑三千里的离州主人啊。 天命神威,远非人力所能抵挡。 但那又如何。 当初青州道学宫三个月丁字评等,有人逞强耍狠欺负他时,他背地里也会毫不手软地还回去。莲池内面对陈太平,明知打不过,手里青锋拼了命的也要斩出。 说他是睚眦必报,他认,可更多的,他是不肯甘心认命罢了。 陈长安双手紧握颤抖不止的守阙,竭力运转残余气机,灌入其中。也不指望着能够出剑抵挡迎面而来的天地一剑,而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四品境界还有三息。 剑气不过一里。 陈长安低吼一声,不管不顾,就要出剑。 便于此刻,他泥丸宫内,隐于无形的剑柄亮起,点点消散。 陈长安双手握剑,心有所感,抬眸朝九天望去。 只见虚空中,一位红衣阔袖的女子,浮出身形,虚空而立,袖袂飘飘,风姿无双。 陈长安睁着金光璀璨的眸子,看向那袭红衣,明明面容模糊,他依旧一眼认出,当初通真楼内,他曾于神魂见过。 第203章 归一 那袭红衣面容模糊,立于虚空之中,风姿却是绝世无双。 她轻念道:“来。” 声音清冽。 颤动不止的守阙,一声清脆剑鸣之后,彻底挣脱陈长安压制,瞬息而至,绕飞在她身侧。横贯天地的霸道剑气,也重新归于鞘中,守阙再无半点锋芒。 当初陈太平在顾南楼时曾说过,剑道法门修行到剑意相通时,不用任何灵力道法,只需轻喊一声,就自有飞剑入怀。 陈长安一直觉着这句话说的太过神妙了些,如今看来,果然是自己坐井观天。 可惜,这种境界,他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触碰得到了。 红衣伸手握剑,剑鞘之上纹络亮起,她那模糊不清的容颜,瞬间变得清晰。 陈长安没想着从她手中抢过守阙,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容颜。难怪所有人都说自己是离州公子,果然自己与她相似十分啊。 前世今生,一直流离失所的陈长安,除去今生记忆里有一位老仆陪伴外,便再无父母兄弟。他极小的时候也会去想,自己父母到底是谁?也想去问一问,为什么要让他活得如此艰难辛苦?后来再大些,这些问题他便不再去想去念了。前世二十年岁月,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走过来,也觉着很好。到了这方世界,魂归肉身,记忆融合,心底对父母这两个词更无爱恨。 只是如今,看着立于空中的那袭红衣,陈长安不知何故,竟也起了几分孺慕,有了些许悲伤。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心底默念道:“这具皮囊表相,还真是离州公子啊,可惜……” 记忆融合的再完美,他依旧不会是他。 他只是陈长安,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一颗棋子罢了。 四品境界衰落。 经脉内被坎水离火蕴养出来的气机,叶初雪留下的生机,莲池内金莲的灵力,开始偿还符篆利息。 陈长安自身境界更是一泻千里,生机开始被符篆剥夺。 体内气血翻涌。 世间向来没有得而不舍的道理,强行提升四品,自然得偿还百倍利息。 陈长安早有预料,他强忍体内痛楚,神色淡淡地看着空中握剑的红衣。 离州让他取剑,便是为了让这位离州主人出来?倘若如此的话,他神魂里,当初被种下的到底是什么? 思索间,空中红衣慢慢踏出一步,一步走至身前。 明明身高不及自己眉眼,陈长安却觉着她高如山岳,那双有着万千气象的眸眼里,映照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黑衣白发,生机无多,早夭之相。 传说中潇洒肆意,便是两山也不放在眼里,世间一切在她面前尽需低头的离州主人,带着几分疼惜,几分不舍,手指犹豫片刻,终是轻轻抚摸了一下陈长安的脸颊,低声道:“长大了啊。” 陈长安没有躲避,也没有作声。 她不以为意,手指点了下一陈长安额头,白光没入其中,“人间总是艰难,好好活下去。” 她身形逐渐模糊,慢慢化作点点流华,残存世间的最后一点神魂开始消散。 这位无论生前死后,都是世间所有于剑中苛求大道的修士,永远避不开绕不去的无双人物,到了最后,忽然有些许遗憾,叹息了声,带着几分寂寥道:“还是没听见你叫一声娘啊。” 四周大风骤起,红衣身相最终消逝如尘埃。 洛城守阙绕飞在陈长安身侧,悲鸣不止。 白发黑衣的陈长安面无表情,怔怔地看着,金色的眼眸里,竟也有了点点碎光。 娘亲? 前世二十年辛酸人生,陈长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叫出这个称呼。 风,真有些大啊。 他幽幽地想着。 神魂内一道道枷锁开始断裂。 意识恍惚。 陈长安伸指按在眉心,既然神魂合一,那便入魂归魄,看看最终合一的,到底是谁吧。 无数的烟云翻涌而起,片刻之后,一座极其恢宏壮阔的雄城出现在神魂之中。 陈长安站在远处,凝目看去,城上半空,有着无数骑鹤仙人,散花天女,拈指佛陀,怒目金刚,于九天之上层层环绕,法相威严。 极雄壮的巨城之上,有一人负手而立,直面漫天神佛。 在他身后盘绕着一条长约数千丈的巨龙,金色的瞳仁盯着漫天的天上神佛菩萨,罗汉天兵,杀气森森。 随着城上那人手指拈动,金龙冲天而起,闯入天人之中,张开猩盆大口,扫落无数法器,咬碎环绕周身的天兵罗汉。 陈长安正观看间,便只见城上男子,觉察到他的目光,金光璀璨的眼眸朝他看过来。 目光交触。 那男子笑了笑,长袖随手一挥,身形便轻飘飘荡过来。 面容一致,身高无二。 赫然是另一个他。 唯一不同之处,陈长安白发如雪,生机无多。 那男子细细打量了一下陈长安,开口道:“这具身体,好像并不怎么样啊。” 陈长安没有作声,手指于袖中起剑。 男子依旧风轻云淡道:“剑意还不错。” 陈长安金色眸子一凝,袖中剑意蓄养九分。 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执念倒是挺重,原本还想着留下这世神念,现在看来,只好打碎了。” 他说着,在陈长安出手同时,轻轻弹出一指。 陈长安神魂再度借用符篆,强撑到四品的舍生一剑,被他一指击溃。 轰! 轻轻一指便如天罚,非人力能够阻挡。 陈长安神魂顿时裂纹遍布,轻轻一推,就得四分五裂,化为碎片。他原本亮起的金色眸子瞬间失了神采,陈长安惨笑一声,趁着神魂还能动弹,左手那记剑势,依旧不管不顾,朝着眼前男子勉力斩去。 无论如何,总得斩上一剑才甘心。 男子不去管他,叹息道:“与我神魂归一,有什么好不甘心的?你不过是我留下的一颗棋子罢了。” 陈长安左手剑,终究还是未来得及靠近对方,布满裂纹的神魂便开始片片掉落,他死死看着眼前男子,终于是没了生息。 男子轻声道:“归一!” 陈长安眉心一道圆月浮出,金光大盛。 第204章 官子(一) 石潭之上。 李道衍负手立于虚空,笑容和煦地看着眼前女子,无数近乎实质的灵力缭绕在他周身,浩瀚壮阔,波澜翻涌。 在他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位黑色道袍眉目清冷的女子,身上光芒流转,宛若天人。 女子也不看他,淡薄中又带着些许悲悯的眸光垂落,没去管石潭边,不知生死的三位宫主到底如何,她只看着底下剑气四溢的潭水,仿若能透过幽幽潭水,看见石门之后的那方天地一般。 许久。 那缕残留的神魂,被霸道无匹剑意斩散。 她将手指缓缓收于袖中,声音空旷而缥缈道:“果然是攻杀第一。” 李道衍好似没瞧见她指尖那点滴落的金色血迹,脸上笑意如春风沐人,声音却又带着几分春寒陡峭的意味,“离州主人的手段自然是当世第一等。不如此的话,二十年前那场雪夜,也不至于在山主亲临的境况下,还死了那么些真君尊者。一剑之下,世间所有皆需低眉,不是说说而已。好在师叔你当年坐生死玄关,没有出手,否则,道藏学宫大宫主的尊位,也早就如山主一般,换人了。” 道藏学宫大宫主,在连山之上上都有着尊位的柳扶摇,抬起那双毫无悲喜的眼眸,看向对方,淡声问道:“你是在怪本宫没有阻止他吞噬金莲,取走那点机缘?” “不敢。只是觉着有些可惜,五百年的机缘气运,没想到最终便宜了他。” 柳扶摇语气平静,“不舍便无得,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得透彻才对。李道衍,想要官子无敌,需得眼界再开阔些。” 李道衍声音温润,“师叔,我资质比不得大师兄,福缘又没有小师弟深厚,靠着那场雪夜变故,才堪堪踏足三品,这些年一直在青州道学宫坐道观想,眼界是算不得多开阔。” 柳扶摇面无表情地听着。 李道衍继续道:“原本以为陈长安体内不过一枚九纹符篆,纵使修行窃灵,也吞噬不了多少金莲气机,最多致使封印松动。到时候,我完全可以破开封印,炼化那点机缘,即使不能挽救当年那位,说不得我也有机会一窥二品。可惜,师叔你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啊。” 柳扶摇神情自若。 李道衍笑了笑,手指反复几次,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这场棋局已至官子,虽有些遗憾,但太虚宫那点机缘,也只能算是一手闲棋,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也并无多少损失。 他真正征子之地,是连山主人这个位置。五百年前那场席卷天下的山争,他这一脉被逐出连山,残喘到如今,这些年来,可一直没有忘记,到底谁才是连山真正主人。 柳扶摇存了私心杂欲,那就由得她去。反正如今山主根基不稳,境界虚浮,二十年来连山声威早已不复当年,武周道学宫更是已起异心,这一次只有一人过来,早有不少真君对这位山主不满了。 眼下机会正好。 而且,他这次来,可不仅仅只有一个人。 两人隔空而立,目光对视一瞬,皆感应到一丝杀机,复又重新看向脚下潭水。 片刻后,柳扶摇骤然感应到潭底一股强悍无匹的霸道气机,她皱了皱眉。 …… 石碑外,日月高悬,风起云涌。 九楼之上,李渔和李止水迎着山风,临窗而站。 李止水看着牌坊处那座白玉石碑,道:“最多不过盏茶功夫,陈长安就得出来。到时候他最好是离州公子,取回守阙剑,否则的话,我可不会再去出手帮他了。” 李渔脸色一沉,冷声道:“我只要他是陈长安。” 李止水根本就不理会永安公主的话语,继续道:“不仅我不会出手,想必离州的那些人也会袖手旁观。不过,以叶初雪这位前齐大国手的缜密心思,肯定是察觉出陈长安身份到底如何,才会主动掺和其中。” 好似听不见李止水的话,李渔重复道:“我只要陈长安。” “小渔儿,你要他是陈长安?需知出身市井,眼界难免狭窄,又无丝毫势力手段,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能否活下去都尚未可知。这种人有什么好的?而且他吞噬那么多气机,为何头发依旧雪白?这注定是早夭之相,活不长久的。” 李渔无动于衷地听着,眼神笃定。 李止水偏了偏臻首,流转的眼波落在李渔身上,笑道:“说起来,你要他是陈长安,是不是觉着,只有这样才没人跟你抢了?毕竟比起离州公子来,出身市井挣扎求活的陈长安,值得谁去在意。” 她说着,指了指慢步走至石碑前的大红衣,道:“是不是怕抢不过那袭红衣?还是怕白薇?” 李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袭红衣袖袂静止不动,头上一枝古朴铜钗。 当初在登山前,她曾在陈长安身边,知道那枝铜钗是他送的。 赠君以铜钗,别离终相逢。 看着陈太平佩钗行走,李渔心底忽然翻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手指搭在刀柄之上,低声问道:“能不能出手杀了那个女人?” 李止水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早些年我也曾遇见过一袭红衣,当时也恨不得杀死她才甘心。可惜这种人,机缘气运都是世间仅有,绝不会轻易殒命的。这位离州主人的嫡传也是如此,你看她身上气势,比起我来也不遑多少啊。” 似乎为了应证她说的话,陈太平在石碑前十丈处站定,一身气势不再刻意压制,而是完全散开,雄浑气机不断拔升,竟然生生抵达四品境。 她回转眸光,与九楼之上的李渔遥遥相视一眼,微微一笑。 这是李渔第一次见着她这般笑容,少去不食烟火的清冷,好似解脱,又带着些许遗憾。 李渔注视着那袭红衣身影,若有所思,轻声道:“要死了么?” 大红衣极有默契地点了点头,重新看向石碑,那里闭眸蕴养剑意的剑十二无动于衷。 当初登山时,这个守碑人曾仗着境界修为对陈长安出手过。 四周剑意升起。 第205章 官子(二) 石门中。 陈长安神魂世界。 破碎的神魂,如同一只布满裂纹的瓷器,开始片片掉落,化为点点流光。 前世今生,无数画面在眼前走马观花,回光返照。两世记忆,三十八年辛酸人生一一掠过。那些痛楚和绝望,野心和不甘,都远没有这大半年来得厚重和强烈些。 局中棋子想要求活,果然总是艰难。 他死死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子,意识最后所能听见的,是男子的低语声。 归一。 无尽黑暗压过来。 眉心间那道圆月浮出,印记上十二道篆纹转动,金光大盛。 流转的玄奥光纹中,所有瞬间止住,继而时光逆转,四周的一切开始回流。 消散的流光点点浮出,还原成一块块碎片,碎片重新聚拢成陈长安神魂模样,蔓延的裂纹,归于一点,继而消失,完璧无瑕。 雄城上飘然而下的男子身形倒退。 金龙重新盘踞。 天门外神佛遍布。 恍惚间,一切又重新轮转回归最初。 陈长安慢慢睁开眸子,凝目看去,一座气势恢弘的雄城出现在眼前。 他静静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嘴角微微勾起,心里并无多少意外。 果然,池中金莲封印的这点机缘,是宙字符篆伴生符器。虽只是一点残留气机,但有着五百年气运灵力蕴养,已足够他神魂回转。 先前神魂在知北楼遇见白薇时,他就有所察觉,等再见到那位离州主人,心中更是明了。 这点机缘,才是他敢归魂入魄的依仗。 盘踞不动的金龙飞入九天,张开血盆大口,不断绞杀撕咬九天神明。 点点金色血液洒落。 陈长安眯眼看向城上男子,此刻对方正冷眼看过来。 他咧嘴笑了下,先前被对方一指弹杀,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个高居雄城上的自己,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啊。原本打算弄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有哪些隐秘,神魂中到底是什么,眼下看来,是行不通了。 伸手点了点眉心,离州主人方才留下的最后一点剑意,散发出来。 陈长安回想起那袭红衣的风姿,低声道:“来。” 整座雄城之中,顿时飞来十万长剑,带着撼天动地的充沛威压,密密麻麻排布在空中。虽都不过是凡俗铁器,但这等浩瀚无际的剑海,依旧声威惊人。 剑海遍布,涌向城上负手而立的男子。 男子伸出一指,淡淡道:“定!” 话音一落,言出法随,空中即将压下他的剑阵被生生定住,继而调转剑身,直指陈长安。 陈长安不以为意,再度念道:“来!” 长剑再度飞来十万柄,同方才那拨飞剑针锋相对。 随即两拨飞剑轰然碰撞在一起。 哗啦啦。 一柄柄飞剑破碎。 男子看着这种攻杀剑阵,颇有些感慨道:“不需要灵力气机,剑意相通便可御剑?要不是你自身境界不足,只怕场中所有剑都得被你御走,这种法门也算罕见,不过终究小道。既然你不肯主动归一,那我只好打碎你这世神念。说起来,你也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男子说着,再度弹指。 原本相差无几的剑阵,顿时变得凶狠而凌厉,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 一时之间,陈长安御出的飞剑节节败退,寸寸碎裂。 面对对面呼啸而来的飞剑,陈长安并不后退,只是眯起璀璨的眸子,轻声道:“想要归一,占据身体?可惜你遇上离州主人这样的人物,官子算目,无疑要差她太多。” 他说着,眉心那点剑意大盛,一道横贯天地的剑意骤然出现。 空中无数紫雷密布,天地四合龙卷飞起。 滔天剑意竖斩而过。 一剑之下,空中所有溃散,神佛俱消,连带着那座恢弘无比的雄城,被剑意从中间生生斩开三千里。 天地崩裂。 世间再无他物。 这便是离州主人最后留给他的手段。 真真正正的攻杀第一等。 以往看到这种神仙手段,陈长安必然会血脉迸张,心生向往。 可不知何故,他看着先前还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那道神魂,在剑意之下,消散如尘埃,点点流光没入他神魂时,心里却涌起一种似是而非的悲伤。 许久,他低低叹息了声,轻声念道。 娘。 …… 石潭底波澜翻涌。 整片天空雷云密布,百里震雷。 柳扶摇看向潭底,皱了皱眉,轻轻踏出一步,一步落在石潭边上,周身璀璨光芒拔升而起,生生将雷云撑开一片。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石潭,原本自若的神情,带着些许戒备。 便于此刻,李道衍脸上春风笑意带着几分森冷。 天上雷云滚动,复又轰然落下,柳扶摇刚有所觉,神魂便欲消散于虚空之中,纤细的颈脖处,忽然一只手掌捏在其上,瞬间封住她神魂灵识。 阴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大宫主,你坐守连山五十年,如今也太过不堪一击了啊。” 柳扶摇神色不变,“修迷楼山。” 原本已经身死道消的林怀吉冷笑不止,“虽说只是一缕神魂,但也还是太弱了些啊。” 柳扶摇没有理他,只是抬眸看向空中的李道衍,淡声道:“你们这一脉做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择手段。修迷楼山都敢联手,真不怕天门洞开,九霄神罚?” 李道衍脸上笑意不变,“香火之争别人不知是什么,你当我也不知?师叔啊,你这缕神魂好歹也有三品上境的气机,怎么如此轻易就被近身了?还是说方才离州主人那剑,已经伤及你根本?” 柳扶摇没有开口。 以卍字印咒封住她气机的林怀吉也不多话,左手拈动,指尖一点金光浮动,宝相庄严的一尊慈悲佛相,点在她眉心之中。 确信修迷楼山最顶尖的度人法门,正慢慢渗透进她神魂之中,李道衍开口道:“师叔放心,如今已过去三千年了,两山的一些事情都应该变一变了,包括天门之上的那些存在。” 这位修道百余年,于连山上坐看世间的大宫主脸色微变。李道衍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番话,说明不仅是连山道藏,只怕那座修迷楼山,也有不少人起了这样的心思。 都说真君境界超脱物外,却不知晓,真君境界最是战战兢兢。 果然是五百年一次大世啊。 第206章 官子(三) 修迷楼山号称世间无物不可度化,便是横行蛮荒的凶狠大妖,也可收为山门护法。 被一名尊者以如此法门度化,柳扶摇依旧无动于衷,任由眉心那点金光扩散,渗透神魂,覆盖周身。 心神游于物外。 当初李道衍来到连山,打断她坐道修行,告诉她陈长安体内有一枚符篆,让她在其吞噬金莲本源时遮掩一二。那时虽答应了下来,但心中并未多少意动。所谓的符篆神器,入主连山,争夺香火气运,这些于她而言,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真君境界看似逍遥,实则最是如临深渊,一步也踏错不得。她一直以来所求取的,都是真正长生不朽。 她这缕神魂过来,并不是在意这个陈长安如何,而是手执河图的大司命,当初跟她说的那一番话。 想要成仙做祖得道飞升,这个陈长安才是契机所在。 柳扶摇念及于此,被金光镀染的脸上浮出一丝神往,眸光重新垂落,看向翻涌的潭水。 占据林怀吉身体尊者收回手掌,不再去管已被度化的柳扶摇如何,直接踏出一步,站在李道衍身旁不远处,开口道:“如今白薇已经出手,两山目光汇于曲雕阿兰,柳扶摇这缕神魂也已被浸染,真君在连山之上便多了一分助力,如今还要等什么?” 李道衍看了看天上翻卷雷云,开口道:“等那位过来,一剑开天。” 一剑开天? 世间除去那位离州主人,还有谁能做到如此? 心神急转。 翻涌潭水中,手握长剑的陈长安浮出身形。他站在潭面,先看了眼金光璀璨的柳扶摇,再抬眸看了眼负手而立的李道衍,眼神锋冷。 李道衍垂眸看他,袖中手指微动,刚想动手,蓦然觉察到身后凌厉剑意,瞬间退走百丈远。 身后一袭红衣,剑意纵横的陈太平,踏步走来。 她头上一枚古朴铜钗,明艳动人的脸上,无喜无悲。 不去看其他人如何,她走至石潭上空,低头,迎着陈长安的目光,淡淡笑了下。 她并不知道出现的到底是谁。 只觉着这个人的目光是那么熟悉,却又是如此陌生。 果然,她心底所期望的,还是六千里,一路陪着走过来的人啊。 所以才会违背白衣的意愿,所以才会在京都带着他去夫人走过的地方,所以才会让他吞噬那朵金莲,让他得到那点神魂逆流的机缘。 明知道活下去很艰难,可还是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你啊,陈长安。 一路走来,千山万水,看他小心讨好,看他谨慎自制。那个时候明明觉着很寻常的事情,再回想起来,心底竟然也觉着是暖的。夫人说世间是温柔的,她一直觉着这句话是给公子的,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从来没有公子,原来这句话一直都是给陈长安的。 原来所谓的遗憾是这样的啊。 如果当初在青眉山,能说出那个隐秘就好了。 如果当初在青雷云山,肯让他出剑就好了。 如果当初在那座雨亭之中,敢走出那一步,走到他身边就好了。 如果太虚宫中,什么都告诉他就好了。 可惜二十年前她就是那么胆小,不管不顾地逃走,什么都不敢去争去抢。 二十年过去了,依旧如此。 陈太平最后凄然一笑,她闭上眸子,复又睁开,眸光里什么都没有,只静静地看着眼神锋利的陈长安,低声道:“来。” 洛城守阙轻轻颤动,几欲飞出。 陈长安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抬眸看着,任由守阙剑绕飞三圈后,扑入陈太平怀里。 那袭明艳动人的红衣,伸手抱住这柄二十年前丢失的不见的神兵,眼神柔和,呢喃道:“那就到这里吧。” 一股恐怖的剑意自剑上腾起,翻滚的雷云之上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旋涡,笼罩住整座天地。 天地动容。 万物异象。 旋涡之中,隐约可见碑外天地。 空中流云雾霭层层叠叠,座座仙山悬浮。 大红衣再也不看陈长安一眼,一步踏入旋涡之中,李道衍和林怀吉跟随身后,破空而去。 陈长安最后所见的,是旋涡中,红衣陈太平握住守阙剑,随手一划,撕裂整个九霄云空。 一剑开天。 苛求大道的柳扶摇,望着那壮阔景象,喃喃道:“原来是她啊。”明明是在这坐等陈长安出来,此刻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了眼陈长安,拈了个道诀,被金光浸染的神魂飞入旋涡,归于连山之上。 旋涡消散,空中雷声阵阵,乌云翻滚,场上只剩下陈长安一人。 黑衣翻飞,白发如雪。 不动声色地看着几人离开,再扫视了眼四周,空旷的天地内,别无他物,唯有两具尸体。 不远处,是身死当场的叶初雪。 这位离三品不过一线,先前渡送灵力生机,让他好好活下去的坤宫宫主,到头来也不过一枚弃子,最后死于寂寥,无人问津。 传闻极其看重她的道藏学宫大宫主,方才连看也不曾看上去一眼。 这就是世间所谓太上忘情的大道吗? 修大力神通,求永生不朽,最终都要这般,视众生如草芥蝼蚁,心中了无因果,不染红尘半点? 倘若如此,那修行到最后,又是为了什么? 陈长安走到了无生机的叶初雪身前,想了想,最终还是将这位宫主抱起,重新回到潭底石门中的天地,新立一座孤坟。 前世今生,恩怨两个字,陈长安记得最是清楚。 许多事情,先前都没办法去做,身在局中,再如何小心谨慎都由不得自己。可如今两山风起,天地异动,他就能跳出去,做那些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没有过多停留,陈长安低声说了几句,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到他再次浮出潭水时,周身气机运转而起。 石潭边上,一道身影负手而立。 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隐隐看见身后,两条几尺大小的黑白双鱼,正不断游转着。 “我知道,最终活下来的是你。”那声音空旷而缥缈,仿佛近在耳边,又好似远在天际。“那这次,总是她比我晚了。” 第207章 官子(四) 陈长安浮在池中,对这句话不明所以,心神戒备地看着对方。 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微动,瞬息出现在他眼前,轻声道:“这次可是我最先见到你的,可不能再不喜欢我了。” 随着声音飘落,模糊容颜上一张娇美如花瓣的红唇,缓缓呈现,慢慢吻了过来。 陈长安眸中金光点染,还不待手指动作,空中一道白光,毫无征兆斩下。 背有双鱼的身影如烟消散,唯有缥缈的声音回荡四周,轻快笑道:“你生气也没用,归一的不是他,这次可是我先见到的。” 一身白衣,白纱蒙眼的女子冷笑了声,不去理会她,只看向潭水中的陈长安,声音柔软,却不带丝毫温度,问道:“不肯归一?” 陈长安没有作声。 他清楚记得当初在青眉山时,三品真君被一眼看死的情景。在这种手段不可思议的大人物面前,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是枉然。 只是明知不可抗衡,陈长安袖中手指依旧不自觉地并剑而起,神识落垂落符篆之上,凝神不动。 他辛苦活到现在,忍下所有痛苦折磨,好不容易就要走出这方棋盘,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束手待毙。 总得出上一剑才甘心啊。 白纱蒙眼的女子好似对他的小心思没有察觉,沉默片刻,最终朱唇轻启,缓缓道:“好。” 陈长安不明所以,有些听不出她这句话的真实用意。 从面对雄城中的男子开始,陈长安就已经猜到,白衣身相种下的是这点神魂,逼迫自己合一归窍,就是为了让他最终占据肉身。 倘若没有五百年气运灵力,没有逆转神魂时光的机缘,没有离州主人的剑意,想要逃脱归一,绝无可能! 如今他已经是一枚跳出棋盘的棋子,对这种视终生皆为棋子的,执棋之人来说,如何当得一个好字? 陈长安私心揣测。 白衣身相没让他多想,淡声道:“我能出来的时间并不多,该走了。” 陈长安不敢多言,赶紧浮出水潭,拈诀挥散掉周身水珠。 她一步踏至陈长安身前,微有些迟疑,最终还是伸手拉过他手掌,伸手在眼前轻轻一划,石碑中天地洞开。 柔夷在握,入手一片冰凉,陈长安却不敢有丝毫妄动。看到她这等骇人听闻的手段,心底更是一紧。 方才陈太平一剑开天的景象,就已经足够让人毕生难忘了,却不料她仅仅一指,就有如此威势。 跟着她一步走出洞天。 石碑外当初斩了他一剑的守碑人已身死当场,陈长安看了一眼,能略微感应到大红衣的剑意,原本还想着出来斩他一剑,想不到被陈太平抢先了。 心里想着,他抬眸朝天上看去,悬浮的连山之上雷云密布,粗壮如合抱之木的紫雷,翻转滚落,犹如神罚灭世,无数山石崩裂。 看着这些紫雷,陈长安心中微有感慨,这等天地之威,比他先前在八百里雷池之中所遇到的,不知要凶险多少倍,就算他借用符篆力量,又在雷池中淬炼过身体,可一旦沾着,也是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原来三品真君的气象,如此恐怖啊。 正出神间,白衣身相对着连山招了招手,一柄飞剑遥遥飞来。 陈长安眼眸眯起。 洛城守阙。 方才陈太平才从他手中借走,一剑开天的绝世神兵。 那袭红衣呢? 守阙剑绕两人身侧,白衣身相不再停留,继续一指划开壶中悬日月的天地,显露出京都的寂寥夜空。 夜空之下,大若飘羽的雪花纷纷扬扬。 两人行走雪中,一路前行。 路过守碑的道人,来回巡防的神策军;路过灯火通明的长街,歌舞升平的酒楼舞榭;路过雪中佩刀的江湖豪客,撑伞夜归的旅人。 两人随意行走,一步数千丈,无人察觉。 许是陈长安体内灵力缘故,白衣身相原本冰凉的手掌,此刻如羊脂暖玉般温润。于是她的声音便也带着几分温度,边走边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归一,我给你的便不会太多。” 陈长安斟酌片刻,才轻声道:“我还以为会杀了我,重新再蕴养一次神魂。” 白衣身相转眼看他,明明隔着白纱,陈长安却能感觉到她眼眸中的嘲弄意味。她娇美的红唇勾起,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 陈长安眼神骤然微缩,这个表情…… 还不待他细想,白衣身相道:“陈长安,你以为你现在的神魂,是怎么来的?” 陈长安声音莫名沙哑了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来的?” 白衣身相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事现在也可以开门见山来说了。你体内那半枚符篆是水字篆,当初陈洛种在她儿子体内,就是为了不让两山和我打他的主意。这种没有驯化的符篆,最擅长吞噬灵力根骨,即使只有半枚,也足以毁去甫一出生就五品的根骨资质。也许在她看来,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平凡些也好。” “可想要在这个世间活下去,很是艰难的。那一晚也是这般雪夜,连山和修迷楼山调动无数修士,层层绞杀,当时连山山主亲自出手,她和赵止戈再如何绝世无双,也不可能活得下来。他们尚且活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二十年所谓的离州公子早就死了。” 关于离州公子的事情,陈长安心中早就猜测过无数次。 从最早的青眉山开始,皮囊表相,神魂蕴养,无论哪一种,当时的陈长安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那位公子。后来六千里路走下来,点滴揣摩离州种种举措,他越发觉着也许穿越过来时,死掉的那位就是离州公子。至于骨相年龄,这方世间何等玄妙,总有他不知道的手段。 可如今这位执棋于手的白衣身相,直言离州公子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前世今生,三十八年岁月的他到底是谁? 当初在通真楼,自己识海里又为何有陈洛的那点剑意? 更何况,方才取剑守阙,陈洛残存的神魂,可是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陈长安一时之间心神俱震,许久,他才哑声道:“那我,到底是谁?” 第208章 官子(终) 白衣身相带着陈长安一路行走,守阙环绕在侧,荡开四周飞雪。 面对陈长安的疑问,她嘴角讥诮的笑意愈发浓郁,淡淡道:“你不肯归一,自然只是陈长安了。至于陈长安又是谁?无非是披着离州公子的皮囊表相,被我种魂蕴养,用来和他归一的棋子罢了。原本你会在城内慢慢神魂归一,还魂之后,重新出世。只是,陈洛一颗心窍确实玲珑剔透,布局落子更是厉害,十八年前你被林牧之硬生生破开封印,带了出来。他蕴养好你的气血筋骨,再以自身灵力为水字篆食饵,短短十四年间,境界大跌,差一步到达天人飞升境的二品修为毁于一旦,滴点不存。身死之时,林牧之竭力将你体内水字篆封印住。一直到了一年前,你体内那枚水字篆才重新苏醒,这才有了你之后的修为跌损。后来随着你修行窃灵,水字篆一日日复苏,一旦有一天你负担不起灵力吞噬,到时候这具身体必然崩坏。所以我只有赶在那之前,耗费极大代价,于青眉山将另一半神魂种下,再让你于生死之间神魂融合。” “我要你取剑守阙,一来是要让你生机无多,二来则是这柄剑原名洛神,曾是我的佩剑,剑身之上篆刻有三百六十道九纹符篆,那场大战之后洛神破碎,后来陈洛带了出来,重新回铸,看似无奇,实则所有符篆隐于剑身。我能借这柄符剑出来一次,将你带回去。可惜,我以前就不擅于什么布局谋算,官子算目更是平平,这才让他们得手,让你生出其他念头,不愿归一。想来,二十年前陈洛只怕就已经算好一切,所以才会在泥丸宫留下那缕神魂剑意,确保你能活下来。” 陈长安默不作声,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左袖中手指紧紧攥起。 一直以为身体不好,病殃殃的老仆,原来本名林牧之,是差一步便可飞升逍遥的二品真君。之所以一直虚弱不堪,最后甘心赴死,都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原来那位离州主人,明知他不过一具皮囊表相,依旧愿意为他出剑,只为听他叫一声娘亲。 当初陈太平说的那句,世间是温柔的,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说给他听的。 可惜,他当时只静静地看着她烟消云散。 陈长安蓦然觉着心头有些不可抑制地疼痛,他低着头,沉默半晌,轻声道:“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白衣身相笑意不减,“如今两山之争已起,李道衍那一脉在抢夺连山山主之位,修迷楼山转生的那朵莲花也想要重回灵山,这样的大争之世,你确实有活下去的机会。不过,既然你不肯归一,非要在这个险恶世间,重走一遍当年的路,我虽不会对你出手,但也绝不会多给你什么东西。陈长安,我只会在原地等着,等你重新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天。至于你能不能走到那个时候,到底是死是活,就得看你自己了。” 面对视三品如无物的白衣身相,陈长安心中即使再不甘被她执于棋中,也只得谨慎应对。 好在听她的语气虽然清冷疏离,并无多少杀机。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陈长安看了眼四周景致,问道:“这是去青雷云山?” 身边女子隔着白纱看了他一眼,“陈洛当初回铸洛神之后,重新命为洛城守阙,固然有着守护洛城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因为这柄剑,守着洛城地宫的那扇大门。想要进入地宫,除去这柄守阙剑外,还需得陈洛留在此处,用桃树镇压的阴物印记才行。” 她没有让陈长安接话的意图,继续娓娓细道:“水字篆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洛城地宫,一半种在你这具身体之内。受制于体内符篆,你境界一直无法提升,想要在接下来的大争之世活得长久,就必须符篆合一。你不过区区九品,根本就不可能走到那座地宫深处,更遑论吞噬另一半符篆了。我既然答应了她,那离开之前,我会出手帮你一次,镇压地宫那半枚符篆三年光景。倘若三年内,你无法吞噬另一枚符篆,到时候无论你愿意归一与否,我都会亲自出手,将你神魂打碎。” 语气平淡,杀意森森。 陈长安眉眼低垂没有搭话。 只是心底猜测,白衣所说的那个她,到底是谁?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京都内城,走过春簪河,走过玄清宫,直接走到青雷云山后山。 夜雪皑皑,天地一片素裹。 四周悄无声息。 白衣身相轻巧破开层层禁制,带着他走至那株厌胜桃树前,素白的手指轻点树干,一点白色光篆亮起,随即一身红衣嫁妆的阴物,自树下慢慢浮出身影。 桃树之上,三千流转青雷不动。 那袭红妆容颜妖而不艳,眼眸中两朵红莲盛开。 她第一眼便看见白发如雪的陈长安,一脸欢喜。 笑容间,两滴清泪滚落。 白衣松开陈长安右掌,上前一步,直视着红妆阴物,开口道:“他又没有归一,你这副故作可怜的样子给谁看?我时间不多,要是不想他早死的话,将印记给我。” 红妆阴物无动于衷,目光依旧落在陈长安身上。 白衣耐心不是很好,根本不多做等待,直接伸出手指,朝红妆阴物眉心点去。 在手指点来瞬间,阴物开花的眼眸一沉,一身红妆翻动。 满树青雷摇曳,隐隐作响。 四周风雪之中,无数赤色飞剑浮出。 杀机四溢。 站在一旁,小心戒备的陈长安赶紧摇头,他可不觉着阴物打得过白衣。 人在屋檐下,自然得低头。 红妆阴物见状,立即乖巧地收敛杀意,不作丝毫抵抗,任由白衣手指点在眉心。 一朵红色莲花印记剥离出来,隐于白衣指尖。 “走了。”白衣一步走到陈长安身边,拉过他,右手握住绕飞的守阙,指尖红莲亮起,附着剑身,她随手一划,裂幕处一座地宫清晰可见。 无数阴鬼游行其间,最深处,一双金色的瞳仁隔空看过来。 白衣冷冷一笑,随即拉着陈长安,一步跨进裂幕之中。 陈长安回眸遥看那袭红妆,动了动嘴唇,无声道:“等我。” 桃树下风雪飞卷,红妆阴物笑靥欢喜。 一旁小院内,少女手中罗盘玉雷纹浮动,组成两个字迹:骗子! 第1章 临窗白首 “白家那位殿下真的消失了?难怪近些年,夜照司发疯了一般,四处巡查,连带着在蛮荒深处也都出现了身影。” “岂止是夜照司,金家商行的眼线也全部都被放了出去。如今更是出了天价,要是能有那位殿下一丝线索的,都酬以千金。听清楚了,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啧啧,老子辛苦了大半辈子,还都没摸过这么多钱呢。” “以她的地位,确实要值一千两黄金。可惜三年前,在曲雕阿兰的那场山争中,白家殿下就不见踪迹,自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这位连山行走了。” “会不会,那位大人已经……” “慎言!莫非你想去镇抚昭狱走上一遭?” 夜照司的镇抚昭狱,最是臭名昭着。极擅长剥皮剔骨,凌迟折磨的手段,别说寻常人,就是修为在身的修道真人,也抗不住里面的种种刑罚。 近三年,夜照司的探子、细作不知放出了多少,要是方才这个话被有心人听见,少不得都要去走上一遭。 想到这,众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整个酒馆的气氛顿时为之一肃。 先前说话之人,忽觉一阵寒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喝了口老白烧,赶紧转移话题道:“听说三年消失的那位离州公子,又再次出现了?” 三年前守阙剑被陈长安取走,离州便第一时间尊其为离州公子,中宫赵家也有意将空悬多年的世子之位加冕其身。可惜这位离州公子,取剑之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后来便是流言四起,种种传说,大多逃不离那位已经身死,当时可是哭坏了许多姑娘小姐的眼睛。 他如今又重新现世了? 众人虽都对这个消息好奇,但一时间没敢接这个话茬。 吃茶喝酒,偶尔讲一些道听途说来的秘闻,哪家衙门主官逛楼子被正妻堵了,哪家主官小妾私通野男人了,诸如此般,逗逗闷子那也没什么。可要是僭越,事涉王族公子,乱嚼舌根子的下场不用多作他想。 齐州座落景朝中部,无论是离武周还是西魏,路程都相差不大,因此齐州历来是许多行脚商人的落脚之地。 这座小酒楼里,招待的大多是这些顾客,薄有些身家,身后可能七牵八拐的勾连着某些家族势力,但自身地位绝不会高出多少,或许会听到些消息,大多三真七假,当不得真。 对这个消息,众人一时也不敢去问。 良久,旁边才有人试探道:“要不,何掌柜的,你跟我们说说……” 被称作何掌柜的是位面容阴柔的中年客商。 近些时日大雪封路,大家困守此间,闲聊中,都知道此人姓何,是江州何家一脉。何家算不得厉害,但架不住人家生意往来的是金家,在这座酒楼里,地位便算是顶高的了。 更何况先前齐州府军那位指挥见着这位,也客气的很。 众人目光之下,何姓中年人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小酒楼名为东云,与旁边的扶光、瑶苏等声名在外的庞然大物一比,实在小巧玲珑,不值一提。 酒楼掌柜早些年也是行商出身,后来娶了齐州女子,就在此开枝散叶,拿出大半生的积蓄盘下这座酒楼,这么些年小心经营,靠着以往行商朋友帮衬,生意也不算太差。 来此的大多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各自眼界见识、心机城府,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至于交浅言深。但连着几天的鹅毛大雪,官路封禁,生意做不成,外面又实在没什么好去处,一些人便只得窝在酒楼里,吃茶饮酒,聊着各自见闻,不知觉间已是深夜。 东云掌柜的年纪大了,熬不住夜,就留下十五六岁的小二,在一旁守着,眼见着众人说起这些禁忌话题,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特意给每桌送上壶酒,作揖道:“最近盘查的紧,诸位可不敢乱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小二又送了酒,东云老白烧,价格谈不上多贵,胜在滋味独特,这般的雪夜喝上一口,足以祛除半身的寒意。 那喝酒的大汉第一时间便歇了声息,不再谈论此间之事,其他一众客商出门在外,更没必要沾惹这等滔天麻烦,沉默了一会儿,纷纷改口说起近些时日,户部金部司的商税来。 唯有临窗桌边坐着的那个人,面朝窗外,背身而坐,身形被黑色的风袍罩住,看不出男女,兜帽下垂出的几缕白发似乎昭示着年纪。 店小二早就注意到那桌,先前府军巡查方结束,那人就过来了。点了一壶春归,几碟小菜,临窗而坐。 偶尔喝一口酒,风袍下露出如白玉般修长的手指,竟比窗外的飞雪还要白上几分。 那人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与屋内高谈阔论的众人不同,小二只觉着早些年听过的一个词,遗世独立。那时候尚不清楚这个词的意思,如今看上那人一眼,便是明白。 趁送酒的时候,他偷偷打量过那人,窗户旁的光线并不好,只能隐隐瞧见那兜帽下露出的轮廓。 一壶酒满满送到桌上,小二壮着胆子,开口问道:“客人是在等人?” 那人闻言,兜帽下的脸轻抬几分,雪夜里,他白发熠熠生辉,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在白发下映衬的格外俊美无俦。 他瞳仁漆黑,眼神却冷的一如夜雪,沁透凉意。 迎着雪冷的目光,店小二的呼吸微微一窒,顿觉手脚有些发软。一股森冷寒意,在心底蔓延开来。 看了一眼店小二之后,临窗而坐的男子摇了摇头,收回眸光,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没有说话。 大气也不敢出的店小二,这才生出些许气力,赶紧快步离开。 拥有这样气度的公子,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修行真人,可都是他惹不起的,万一惹恼了对方,再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只是在离开时,小二又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只觉着,这位公子,只怕比方才说的那位离州公子,还要出彩些。 白发男子举起酒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渺渺茫茫的笑容来,那双清冷的眸子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果然还是春归好喝些啊。” 第2章 流言 世间名酒有好多,可那个人却只爱春归。 他心里想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真奇怪啊,明明不过三年,却好似过了很久。 久到再坐在这里时,他都忘记了,当初那个人在这座小酒楼里,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依着她清冷的性子,想来是什么都没说吧。 将袖中古拙铜钗拿出。 白衣离开地宫前,将这枚铜钗丢给他,还说了那番话。 于是,三年光景,每每熬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将这枚铜钗拿出来,好似总能看见那日她发插铜钗,红衣飘摇的风姿。 好似总能听见她的声音。 世间是温柔的,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那些切肤剜心的疼痛,身体支离破碎,鲜血淋漓,那些无穷尽的折磨,他都咬着牙睁着眼,苦熬了下来,苟活到如今。 三个月前补全符篆后他就出了地宫,那时朱厌就在洛水边等他,要他回洛城,继承离州主人的尊位。 他没有当场答应下来,只让朱厌等他从京都回来再说。 特意绕道去了宛平府,听雨楼依旧在,困守此间的林玄机已不知踪迹。他那座小院里,当初藏起来的陶罐,也早被人摸了出来,里面银钱一文不剩。 夏妙嫣找来的时候,他正在小院静坐,面对这位夜照司的谍子,再也无当初的忐忑和谨慎,只是静地看着,漆黑的眼眸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夏妙嫣并未多说什么,只让他注意些,最好不要去京都,如今夜照司已将他列为可杀之敌。 他对此不置可否。 京都内有人等他接回来,有人等他前去摘头。 怎么可能不去。 三个月的时间走下来,如今仍在齐州,比起当初跟在大红衣身后要慢上很多,所幸这次的时间很长,之前稍稍驻足的地方,他都一一去细看。 一路上看风听云,见山遇水,心里也并无其他知觉,只微微有些遗憾,当初那个说取不回守阙剑,就会死很多人的红衣,到底是不在身边了。 自斟自酌间,门外传来哐哐砸门声,小二连忙跑了过去,放下门栓,一阵风从门口袭来。 几个披甲军人走了进来,当头身披黑色大氅的戎装中年男人,是酒楼里的熟客,与掌柜的沾亲带故,在齐州宣化府军里当差。 小二不敢怠慢,连忙招呼道:“林都头,这么晚了怎么还要巡夜?先前不是才巡过一次?” “别提了!”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每日在风雪中仔细排查,别说是底下那些人,就连他都有些受不住了。可指挥使大人发了话,五千宣化府军,自上而下,密密麻麻撒下来。照理说早该发现那挨千刀的,却一连数日连根毛都没有发现,再加上督军司那帮狗腿子在一旁冷嘲热讽的,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林都头打心底里发誓,要是遇见那谍子,非得将他好好炮制一番才快意。 扫了眼屋内闲坐的众人,目光在靠窗那袭身影上停留片刻,不再多看,转而朝着何姓中年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大马金刀地坐在空出来的一张桌子前,跟随他进来的还有几人,都是他手下的什长,其中年轻的什长骂骂咧咧道:“快快来些酒菜,娘的,吃完了还得出去。这些天都快被上头折磨死了。等老子抓到那天杀的,怎么说也得捅上几刀。” 小二不敢耽误,赶紧将晚间备好的酒菜送了上来,一边上菜,一边打听,“这几日宣化府要比以往戒严了不少。” 许姓什长与小二相熟,也并未摆什么架子,吃了口菜,口齿不清道:“还不是东府谍子害得。” 一连几杯酒下肚,林都头脸色才好上些许,环顾四周,照本宣科“如今宣化府封禁,全城缉捕,尔等平日也多留意有无可疑之人,一旦发现,及时上报!” “这是自然。”小二目光不自觉看了眼临窗那处身影,想起那双雪冷的眸子,没敢乱说。 “难道武周要与我们全面开战不成?”有人壮着胆子问了句。 三年前柔然重镇那场争夺战,双方开战之前,为了确保战局无失,靠近柔然镇的两州,出动了夜照司和府军,将州内所有谍子都清理了一遍。 齐州虽说离边陲甚远,但如今已经开始清理东府谍子,保不齐就是要跟武周全面开战。三年前的那场惨烈战争,这些行走南北的商人,记忆犹新。 林都头面色有些阴沉,“上头的意思,老子也不敢乱猜,最好是全面开战,当初大景五万儿郎战死的这笔血债,老子肯定是要在战场上,让武周偿还的。” 大景军中虽说近二十年武备有所松弛,可当初赵武王留下的底蕴尚在,向来不缺血勇之辈。柔然重镇一战,五万安岳军战死,这等血债和耻辱,即使是府军,也有大把人铭记在心,时刻想着还回去。 何姓中年却是摇了摇头,“打不起来的。” 中宫前些时日才与武周签订盟约,自然是打不起来。不过这个消息虽说不是什么机密,要流传出来,也得过些时候。 听到何家掌柜这么说,一旁原本紧张的几人稍稍松了口气。他们都是做些两国往来的小生意,一旦开战,可就彻底断了生计。 既然不是打战,其他人就起了好奇之心,长夜漫漫别无消遣,于是有人追问道:“东府的谍子一直都由夜照司缉拿,怎么还要几位大人出手?” 林都头没有说话,先前开口的年轻什长吃了个半饱,和都头对视一眼,自觉接过话题,“夜照司近些年都在忙着寻找那位大人,哪有闲心理会这些。说起来,这个东府谍子要不是因为那位离州公子,也露不出马脚。” 这话一出,起先谈论过这个话题的几桌人心神为之一震,纷纷目不转睛地看向这桌,问道:“与那位离州公子有什么干系?” “三年前,武周安乐公主跟了离州公子,当时不仅没跟他抢山试甲子,还去了太虚宫,甘愿成为太虚宫奴。” 当初这个传闻在大景闹得沸沸扬扬,早就妇孺皆知,众人点了点头。 “朝夕相处半年光景,她自然沦为离州公子床上玩物。可她痴心妄想,希望离州公子娶她,那怎么可能!以武周的风气,这位公主面首就有三千,要是娶了她,还不得戴上几千顶绿帽子。”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堂笑声。 临窗处那双漆黑的眸子看了过来。 第3章 耳光 景朝对武周风气历来都有诟病,再加上三年前柔玄重镇一役,对武周的恶意自然更盛。 众人哄笑间,许姓的年轻什长,继续卖弄听来的一些秘闻,“要说这位安乐公主也是失心疯了,从连山返回武周后就对离州公子念念不忘,去年更是抗了皇命,推掉与武周右相公子的亲事。东府谍子不知被她撒了出来,一心要找到那位。潜藏在宣化府的谍子,前些天就是多听了几句关于离州公子的消息,被当场拆穿后,逃之夭夭。害得我们这些跑腿的,大雪天的还要四处探查。” 林都头喝了口酒,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粗声粗气道:“娘的,这样的天气就该在被窝里,搂着娘们睡上一觉才快活,要不是什么安乐公主,老子也遭不了这样的罪。都说她人比花娇,身子更是嫩的能掐出水来,等哪天咱们和武周开战,老子非得去燕京掐上一掐,再让她看看,老子胯下长枪可是凶猛的很……” 嘴里污言秽语还未说完,场中一道白光闪过,眨眼间,方才还在大放厥词的林兴,就被一记响亮的耳光硬生生抽翻在地,嘴里的话语化作一声哀嚎,半边脸迅速肿起。 围绕林兴而坐的几名什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跳起身子,抽出佩刀,连纵合围,将出手之人的退路完全封死,许姓什长扶起林兴,对着场中人喝问道:“什么人!” 那人头戴兜帽,垂落的几缕白发昭显年纪,对这句话根本不予理会,伸出衣袖中的手指,勾了勾。 虚空中一柄柄冰刃浮出,宣化府军的几人还来不及格挡,就被短刃抵住咽喉,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冰刃,比起屋外的夜雪,更要森冷几分。 几名什长身手不行,但眼力不差,清楚能灵力化形,至少也有九品境,完全相当于都头实力,哪里还敢乱动,任由冰刃抵住要害,生怕一个不乱动就被人斩杀当场。 便是方才喝问出声的年轻什长,也咽了咽口水,自觉将嘴里后半句找死的话,一起咽回肚子里。 林兴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几颗槽牙,脸色阴沉地看向场中男子。 他早些年曾上过战场,虽不是百战老卒,但也砍过敌人头颅。后来被调到宣化府军,靠着军功和资历混上都头位置,这些年点窍二十六,境界到了九品,还从未有过被人一巴掌扇飞过,简直是奇耻大辱。 无视抵在咽喉的冰刃,他双眼猩红,盯着兜帽下的男子,咬牙问道:“你想做什么?” 男子掀开兜帽,如雪白发下,是一张刀削般俊美的容颜,整个人站着不动,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不远处的何姓中年,见到那张容颜显然有些吃惊,讶声道:“离州公子。” “何掌柜的,你没看错吧?” “什么?真的是三年前消失的那位!” “三年前他就能剑斩七品了。” “是他!” 退到一旁的众人小声嘀咕,语气中满是忐忑,毕竟方才可是说了离州公子的坏话。这种权势手段通天的大人物,一旦计较起来,别说他们,就是身后的家族势力,也得被连根拔起。 想到此处,不少人紧紧贴在身后墙上,躲进暗色里,巴望着这位大人物看不见自己。 陈长安没去理会身后的声音,他不紧不慢地问道:“我想问问,军中当值巡守,也能饮酒么?” 林兴听见众人声音,原本怨毒的神色为之一变。 没人敢答话。 军中当然不能饮酒。 可近些年,军中许多制度已然废弛,更何况他们不过是巡守府军,平日里督军司也懒得来寻他们晦气,即使真有人找麻烦,最多不过去寻香楼罚酒三杯罢了。 哪里会像现在这般,被人直接用术法制住,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而且他方才狠辣出手,显然所谓的禁令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原来是明知故犯啊。”陈长安挥了挥手,一团碧光分散飞出,于空中变化成一只只手掌。 林兴略一愣神,那些手掌便尽数扇在脸上,只听得啪啪声,在屋内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几人脸上结结实实挨了数十下,嘴角血液直流。林兴和许姓什长更是满嘴牙齿都被打得脱落,直吐鲜血。 方才还嚷嚷着要去战场上如何如何的林兴,被人当众掌掴,一身九品气机却不敢有丝毫流转,甚至连眼底的恨意也不敢流露分毫。他在军中打磨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的位置,早就失了一腔血勇。面对三年前就能剑斩七品的离州公子,只得忍耐。 他当然清楚,所谓的禁令不过是个由头,最主要的是方才言语亵渎安乐公主,这才惹恼了这位公子。 打是打不过的,眼下只能指望对方出完气,不再追究了。他有些忿忿地想,娘的,早知道今晚就不来东云酒楼了,真他娘的晦气。 等到虚空中巴掌消散,林兴吐出满嘴血水,连忙讨饶道:“公子,卑职以后再不敢了……” 其余几人也跟着求饶起来。 “没有以后了。”陈长安声音淡淡,直接打断他乞求话语,“其实你饮不饮酒,违背不违背禁令,与我并无多少干系。方才打你们几巴掌,原本是想出一口气,可惜我啊,到底没自己想的那么大度。” 林兴听出他语气里的杀机,眼神大骇,语调提高了些许,颤声问道:“公子…你…你要为了外族女子…戮杀景朝军士?!” “正是你嘴里的外族女子,我才活到现在。”陈长安语气淡淡,手指轻动,锐利的冰刃立即刺穿几人咽喉,鲜红猩血喷出,洒满四周。几人根本来不及发出其他声音,就沉闷地摔倒在地。 酒楼里顿时一片死寂。 外面值守的宣化府军,似乎这时才察觉酒楼内动静不对,旋即大力拍着木门,开口叫道:“大人,大人……” 陈长安回看了眼贴墙而站的行脚商人,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才是。” 被吓破胆的众人,连忙点头,应声答是。 陈长安不再理会其他,重新将兜帽戴上,罩住那张俊美的容颜,走到门口,打开木门,迎着酒楼外站在风雪中的一百名宣化府军,轻声道:“我可不想杀人啊。” 第4章 今夜的雪,还真是冷啊 说是不想杀人,这一晚,宣化府五百府军全军覆没,八品境的御武校尉战死,连带着夜照司的两张铜面,护身符甲被破,刻有符篆的面具消失无踪。 始作俑者陈长安杀人之后,绕过赶来驰援的一千铁骑,破开宣化府层层封禁,向京都方向走出数里,等彻底清除缀在身后的游哨,这才在一处密林旁停了下来。 他也不支撑光障,任由飞雪落满肩头,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暗色,声音平静道:“出来吧。” 等了片刻,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夜雪之下,男子一张脸倒也算得上丰神俊朗,只是衣衫血迹斑斑,神色萎靡,显然这些时日过得极为艰难。 两人相隔数丈。 陈长安开口问道:“不趁机逃走,跟着我做什么?” 被宣化府军追捕数日的东府谍子,面对陈长安的疑问,直截了当道:“我是走不到奉宁府的。我觉着,既然你肯为主子杀人,那多少会帮主子一个忙,将这封信送到奉宁府的余庆楼。” 陈长安隐藏在兜帽之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露出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没去接那封信,他问了个莫名的问题,“真的只是让我送信?” 东府谍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值得宣化府全城封禁,五千府军层层截杀的情报,必定藏着某种惊心动魄的隐秘,说不得整座齐州,乃至景朝都会为此而震动。要是东府谍子带信离开的话,少不离会是一番血雨腥风。 陈长安没拆破他隐藏心思,笑了声,伸手接过那封用特殊手法写好的情报,收在袖中,“当初在京都和道藏学宫,你们东府出手不少,这个情我还。” 再无多言,两人相背而走,东府谍子重新朝宣化府走去,慷慨赴死。行至百步,他又回首看向那袭黑裘身影,飞雪之下,那道人影已模糊不清,他怔怔看着,许久,低声道:“今夜的雪,还真是冷啊。” 夜雪纷纷,不消片刻,覆盖了一切。 陈长安走向奉宁府的同时,齐州宣化府最为销魂的绮陌春坊,最顶楼雅间内,地龙内松碳烧得旺盛,整座屋子犹如春室。传闻翩若一羽口吐麝香,号称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公孙绣舞,此刻正在秀榻之上婉转承欢,娇啼阵阵,极尽讨好伏在身上驰骋的男子。 而在秀榻不远处,是一架狂草花间词的三叠屏风,将宽敞的房间一分为二。 此时前厅摆了一张做工精美的红木小榻,放有可温酒煮茶小桌。榻上一名衣着豪放的女子随意倚坐,正用清碳熨着一壶花雕,对屏风之后的呻吟置若罔闻,低头看着火候,似有感慨,悠悠念道:“忽有故人心上过,人生聚散总如是。” 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着一名青衣少女,比起她酥胸半露的豪放衣着,少女的衣着无疑要淡雅太多。听着屏风后的淫靡之音,一张小脸早就羞得通红。此刻见她有些出神,带着几分讨好,问道:“姐姐这是想起哪位公子了?” 熨烫花雕的女子抬眸,面如芙蓉,肤如凝脂,赫然正是齐萱萱。她饶有兴趣地看了眼齐幼樱,嫣然笑道:“我这位故人可了不得,不仅容貌俊美无双,一身修为境界也是远超同辈。这些年一直不曾现世,各种流言不断,都说他死了。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出手,竟然选择齐州。” 齐幼樱闻言心头一跳,开口问道:“姐姐说的,可是三年前消失的那位公子?” 齐萱萱看了眼脸色绯红的妹妹,眉眼含笑,“方才那么大动静,柳公子没带你去看看?那可真是可惜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得还能遇上他。我可是知晓,你当初心心念念的,可就是他啊。” 齐幼樱闻言,心里猛然一惊。 她虽看起来风光,但在齐家不过只是个庶出,虽有父亲大人宠爱,但家族地位始终比不上眼前这位正儿八经的齐家大小姐。自幼小心经营两人关系,一直委曲求全的齐幼樱,觉察出姐姐话里的不善,赶紧低头赔笑道:“小樱哪敢有什么妄念,那时候年纪小,就是听说陈长安皮囊好看的紧,私心觉着,世间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姐姐你。” 齐萱萱笑了笑,伸手将熨烫了七八分的花雕倒了一杯递过去,“明知道你这张小嘴说的话不可信,姐姐我还是听得欢喜。” 齐幼樱连忙伸手接过花雕,喝了一口,眉眼弯起,连声赞叹,语气诚恳道:“姐姐,小樱说得都是真心话。在小樱眼里,姐姐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就像这杯花雕酒一般,明明一般,经姐姐熨烫一番后,滋味便有了十分,比之先前无疑是要美味太多。” 齐萱萱笑道:“我有你说的这么好么?你是不知道,当初山试时,陈长安可是斩了我一剑呢。” 齐幼樱脸色一变,带着几分心疼,发狠道:“姐姐,他…他…他怎么下得去手的?早知道他跟姐姐有这段旧仇,我方才说什么也要过去斩他一剑。” “他那时身边可是离州大红衣,武周安乐公主这样的人,哪里看得上我。不过虽然他斩了我一剑,但我心里对他并无多少恨意,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想把他抓到身边。小樱,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啊?” 齐幼樱摇头道:“在我看来,那些什么公主殿下,哪里比得上姐姐半分。” 齐萱萱脸上笑意如花绽放,“既然小樱你这么说,那姐姐我就对他动手吧。宣化府军是指望不上了,你让柳公子调动一万白缨突骑,趁着他还在齐州给拦下来。” 齐幼樱闻言,下意识地朝屏风后颠鸾倒凤的柳家公子望去,颇有些为难道:“姐姐,我…只怕柳公子不会听我的。” “无妨,五百宣化府军的死足够他出兵了。更何况柳白玄喜爱女色,你听他方才吐露言语,一个公孙绣舞显然不够,既然他倾心于你,我看也不必等到大婚那日了,这般雪夜,你好好跟柳公子温存一番,将他服侍好才是。” 齐萱萱语气平和,看似是在商量,齐幼樱却不敢有丝毫忤逆,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向屏风内那张秀榻,心若灰死。 庶出女子表面风光,可想要活着,最是不易。 窗外风雪飘摇,这般的雪夜,还真是冷啊。 第5章 乞丐和书生 陈长安到奉宁府时,已是第二日下午。接连几日的飞雪难得停了下来,天朗气清。 比起州牧和宣威将军所在的宣化府,奉宁府虽城池有所不及,但毗邻富饶的云州,人口更为繁密,汇聚着近百万人口。城内街道上积雪消融,四处都是如织行人,一片热闹景象。 陈长安没急着去余庆楼,而是找了家绸缎庄,换了身白色锦裘。店主听出他外地人的口音,说价钱时明显停顿片刻。陈长安估摸着被宰了不少冤枉钱,但真要讨个价格公道,少不得又要讲一番道理,到时候难免会被奉宁府军和夜照司的给盯上。 好在他从地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不少,颇有些财大气粗,也就没去计较。 换好白色锦裘后,陈长安催动生机,继续将白发转青丝,再将袖中守阙佩于腰间,简单遮掩一二。他来奉宁府只不过是送信的,也懒得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等到他闲逛一路,找到余庆楼,天色已是傍晚。 余庆楼在奉宁府名气并不大,上下不过三层楼高,座落于奉宁府琼河之旁,楼内灯火通明,两边青灯映照下一方牌匾,上书余庆二字。 陈长安在门外看了眼匾额,字体藏锋,有着一股子沉稳大气之感。楼内装饰淡雅,一股书卷气息扑面而来,此刻楼内正闲坐着几名清客。而在大门不远的廊檐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乞丐,缩成一团,正可怜巴巴地看过来。 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在这寒冷的冬夜,手脚都缩在破烂的旧棉袄里,身前放着一只破了口的小碗,里面几枚铜钱。 小乞丐原本可怜的目光,在瞧见白裘兜帽之下,那张薄唇勾起的一抹笑意后,立马又低了下去,没敢不知死活地上前讨要。 他清楚记得,前几天小麻雀因为眼力劲不够,冲撞了柳大公子时,那位公子也是这种玩味表情。当时,要不是他死命护着,只怕小麻雀就得被当场打死。眼前这位公子一身气度,完全不输柳公子多少,他哪里敢过去乞讨。别到时候讨不到银钱,反而惹来一顿拳脚。这些大人物可不会赔钱给他买药吃,那可划不来了。 小乞儿缩了缩身子,没敢多看。心底也起了几分好奇,像这样气度不凡的公子,大多会去豪奢的舞楼歌榭才是,怎么会来这座清寡的庆余楼? 小乞儿想不出来其中缘由,也就不再多想,等气势吓人的公子进了楼内,他便将几乎冻僵的手指伸出来,数了数碗里铜钱。 余庆楼里的客人大多是些书生,身家不多,来这里吃饭喝酒,也会施舍点铜板给他,半是怜悯半是书生意气。 他曾听过楼内一位上了年纪的读书人,醉酒大哭,悲声念道:朱门田连陌,贫者无立锥。 他没读过什么书,听不出什么好坏,只记得当时满楼喝彩声,只记得那天许多酒客悲恸痛哭,齐声吟唱的那首五百字悲悯大歌。 那一夜齐哥哥醉得不醒人世。 如今景朝,贵人们越来越高高在上,无数失去耕地生计的贱民越来越多,近些年像他这样的乞儿也多出不少,听楼内的读书人说起中书院的政事,不仅寒门科考无望,连道学宫也不再接收平民。他不懂什么政事道理,只觉着世道愈发艰难了。 他将铜板又仔细清数了一遍。 铜板不多,不过八枚。如今世道不易,这些读书人也过得艰难,之所以每晚还有事没事丢给他几枚铜钱,完全是大丈夫读书千百卷后,剩下的济世之心。 因着这些人的缘故,小乞儿一直不敬鬼神,只敬天下所有读书之人。总觉那晚五百字悲悯大歌,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曲子了。 他当然也敬余庆楼的老板,听老乞丐说酒楼的掌柜姓徐,算起来和中宫徐家还沾亲带故。他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只知道徐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为人和善极好说话,没有丝毫架子,默许他在楼外乞讨,也不曾派伙计撵他。前些天要是不徐掌柜的出面,他多半是很难从柳大公子的拳脚下活下来的。 小乞儿将碗里的八枚铜钱分了三份,一份三文钱,可在余庆楼买三份剩饭菜,再一份三文,给老乞丐买几角老酒。剩下的一份,一文明天给小麻雀买糖葫芦,一文攒起来。 他记着有一次,小麻雀曾眼巴巴地望着枚好看的簪子发呆,便想着攒些钱,将来买下那枚簪子,好让小麻雀开心。 正想着心事,忽听见余庆楼里一片喧哗,楼里书生正大声说着什么,声音激动。 耐不住好奇,他偷偷扒在门口朝楼里望去,只见方才那位白裘公子坐在桌前,那张比他见过所有人都要好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而在身边站着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是他齐哥哥。 左侧书生此刻正冷声诘问,“齐再道,你是不是失心疯了?豪门世家能有几个好人?你竟然想着投靠这些人?” 齐再道脸色不变,依旧温和儒雅,朗声笑道:“人有一万八千相,豪门大族难免沆瀣一气,市井百姓也不乏心狠手辣之辈。我辈读书之人,需得以一双慧眼观之察之。李兄,好比一篇文章,真正的方家,可以一眼看出文中真意。修行术士也有相人望气一说,可判富贵定凶吉,虽有些故弄玄虚,但道理大致相当。李兄,这位公子分明潜龙之势,面相更是良善。我辈所学治国之术,不售予这般公子,难不成带到土里去?” “中书院早就绝了寒门之路,齐再道,你觉着这些豪门贵族会给你机会?还是你打算摇尾乞怜?”李姓书生恨声问道。 四周风骨尚存的儒生,此时也纷纷开口,无不是对齐再道骂声一片,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大丈夫气节存万古,宁死不折腰。甚至几个脾气不好的老儒士,都要卷袖子过来,打醒这个折腰的年轻后生。好在被身边人拦了下来。 小乞丐听了几句,顿时明白过来,齐哥哥相中这位世家公子,想要自荐为幕僚谋士,一展心中抱负了。 齐再道不理众人,对着陈长安又是躬身行礼,语气诚恳道:“学生愿为公子马前驱使。”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长安眼睛微眯。 第6章 无耻书生 陈长安声音淡淡,开口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也没有马。” 齐再道继续弯身恭敬道:“我愿为公子牛马。” 一旁阻拦齐再道的书生,闻言大骂道:“无耻!齐再道,你枉读圣贤诗书!” 陈长安轻笑一声,摇头拒绝,“我对你并无多少兴趣。” 齐再道颇有唾面自干的气度,不恼不怒,依旧恭敬,“公子你看这样如何?这顿再道请了,还请公子给再道一个机会。” 张姓书生大怒道:“齐再道,我原先还一直以为你风骨独绝,却原来是这等奴颜媚骨之人,为了攀权富贵,竟然下贱至此!他这桌饭菜少说也要十两银子,你要真有这个闲钱,就把当初咱们这楼里,借你度日的那些银钱,还回来再说!” 陈长安端起桌上酒杯,一口春归入喉,对齐再道的话不置可否。 齐再道对陈长安拱了拱手,这才起身,看着身前怒不可遏的同窗好友,温声道:“张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清楚我今日选择是对是错。至于银钱的话,我身上是没多少,但我愿意将自家老宅抵给余庆楼,折算还债。”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摇头,叹息不止,这齐再道真是失心疯了,为了个陌生的世家公子,连祖传老宅都要抵押卖了!这等数典忘祖的行径,实在是让人不齿。 门外一直看着的小乞儿顾不得唐突,径直跑了进来,拉住齐再道的衣袖,生怕他受了蒙骗,开口道:“齐哥哥,不要卖宅子。” 齐再道低头看了眼小乞儿,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再抬眼望向陈长安,一双温润的眸子神采熠熠,不理他人闲话,笃定道:“公子静坐不动,就有万千气象,再道以前错过一次,这次不想再错过。” 余庆楼此时早炸开了锅,白裘公子的真实来历,他们并不知道,但对于齐再道,却是知根知底。 齐再道与他们这些寒门布衣不同,他原本出身不低,是宦门之后,齐州大儒王守醇门下弟子。五年前在齐州的文试科考中,君子六艺有四门甲上,当时被一众读书人视为王守醇第二。按理说前途无量,谁曾想,放榜第三日,齐再道的名字直接被抹去,夜照司更是查封了齐家。虽最后在大儒的奔走周旋下,齐家幸免于难,侥幸逃得性命,但齐再道被剥夺科考身份,终身不许再仕。齐家也因此一蹶不振,家道衰落。 起初还有大儒的门生故旧帮衬,娘家老丈人接济一二。后来日子久了,王守醇故去,大多人觉着齐家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便陆续断了往来。等到齐母撒手人寰后,老丈人也断了接济,齐家愈发困苦,每日只得以典当度日。 几个月后一身经纶抱负的齐父潦魄死去,齐再道典当完所有值钱物件办了场丧礼,来余庆楼大醉三天三夜,最后一天吐血而歌行道难,字字泣血。 自此家徒四壁的齐再道,每日靠卖点字墨赚钱苟活,生意好了便会来余庆楼喝点老酒,接济一下叫小石头的乞儿。 余庆楼聚集的都是些寒门清流,读过许多诗书,懂得不少道理,他们自然也能看出陈长安不凡来。 一般这样的世家公子,总难免盛气凌人,有着不容外人质疑半分的猖狂气势才是常态,极少有这般八风不动,冷眼旁观的心性城府。可越是这种心机沉郁之辈,越是不易相处。他们与齐再道相熟多年,当然不愿看到他将来成为一枚弃子。否则的话,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世道,何必多言。 可惜齐再道不为言语所动,铁了心的要剑走偏锋,指望着靠这位公子光耀齐家门楣。 与齐再道关系最为交好的张姓书生,听到齐再道即使典当老宅,也要跟随来历不明的公子,沉默片刻之后,退走数步,眼神里满是失望。 陈长安又多看了眼平平无奇的齐再道,以前翻的那些闲书,记载了些帝王将相出行,总会遇见一些谋臣武将纳头便拜的事情,想不到这次他重走六千里,竟然还遇到了。 他不觉有些莞尔,心里却并无多少意动。 如今山争已起,无论是景朝还是武周、西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在耐心筹备,等待一场契机。他想要再起一座春秋,是需要不少人幕僚谋士,可并不打算什么不知底细的人都要。 看了眼四周,他虽将白发转黑,但一张脸并未更改分毫,依着东府的谍网情报,不至于认不出自己来。如今他在这里一顿饭都吃完了,也不见有人过来找他,想来那个东府谍子,今晚是不在了。 想了想,陈长安不去理会齐再道,对远处的小二招了招手,摸出一张银票,起身就要离开。 齐再道手脚却是伶俐的很,一把将银票抢了回去,收在袖中,急声道:“公子,这顿饭值不了这些钱的。还是让我把老房子抵在这里,跟着公子一起去济世天下。” 齐再道真是疯了! 周围一阵叹息。 陈长安对这般的刻意亲近,笑了笑,声音却是清冷,“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公子。齐再道,你要是真想出人头地,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教你。” 齐再道开口答道:“公子莫不是让我买个枕头,睡上一觉吧?” 陈长安对这个无耻书生失了耐心,历来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他可不觉着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值得别人一眼就能甘心卖命。 扯着齐再道袖子的小石头,见陈长安手脸色不豫,袖中手指微动,立马开口求情,“我齐哥哥喝醉了,公子莫要与他计较。” 小乞儿不过十三四岁,声音温润,先前不过一瞥,陈长安此刻再眯眼打量一番,瞧出些许古怪来。心里有些奇怪小乞丐的气象,也并未过多去关注,只看着齐再道,平静道:“世间福祸向来两依,齐再道,离我远些,我并不是你等的人。” 话音说完,不再理会众人,朝楼外走去。 齐再道站在他身后,看着那袭走远的背影,面对所有的声音不为所动,眼神笃定。 说他无耻,有辱斯文又如何? 等了这么些年,他自然清楚,一直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第7章 如何? 陈长安出了余庆楼,沿着琼河而行,走在肃冷的冬夜,步子不紧不慢。 走出一两里,四周灯火渐绝,陈长安在一棵枝丫干枯的柳树后绕了个弯,等到缀在身后的身影,鬼鬼祟祟走过时,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身材弱小的少年。 周围夜色本来就暗,少年一直心惊胆战地跟在陈长安身后,原本心神俱惊,猛然间被人拍住肩头,先前听老乞丐说的什么夜行阴鬼,噬魂妖魔之类的传说,顿时涌上心头,整个人几乎吓得半死,一时之间,几乎就要惊叫出来。 陈长安不愿引来巡守的府军,指尖一道白光亮起,封住少年的嘴巴,将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这才走到少年身前,居高临下道:“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正是先前余庆楼的小乞丐,此刻手足无措地看着陈长安。 月色下,能清楚看见白裘公子眼眸里亮起的两点金光。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心中莫名惊骇,只是嘴巴被术法封住,做不得声,只得拼命摇头,以示自己没有恶意。 陈长安眸中金光点染,在地宫苦熬三年,他对世间大部分符篆根本,早已掌握七八,自然能瞧小石头身上古怪,没有破开对方的手段。他想了想,随手撤回那记结合符篆禁言的术法,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石头战战兢兢,努力思考着要怎样回答才能活过一命。 方才齐哥哥说这位公子心胸开阔,不为外物所动,绝不会随意置人于死地。可方才他能清楚感知到这位公子一闪而逝的杀机,而且腰间那柄佩剑,怎么看也不是用来装饰那么简单。 陈长安见他只顾着发抖没有回话,冷声道:“大景律,对士族图谋不轨者,可当场斩杀。那个齐再道给你多少钱,让你甘心来送死?” 小石头闻言,心中更是惊骇万分,犹豫再三,这才弱声道:“公子,齐哥哥说你是好人,不会对我们这些乞丐随意打杀的。我也没拿齐哥哥的钱,就是想着跟过来看看公子你。” 当初也曾有个小乞丐说他是好人。 她说好人活百岁。 好人么? 陈长安眼睛眯起,“小心思倒是挺多,我可不想做什么好人。你跟随我一路,沿途都做有标记,分明是在刺探我的行踪。想来,你和那个齐再道敢这么做,是仗着自身是夜照司的谍子吧?” 小石头在余庆楼,自然听说夜照司的名头,也知道齐哥哥家破人亡,有一大半是因为夜照司的缘故。他跟小麻雀都对这个害人的部司恨之入骨,也都发了狠誓,将来有一天绝对要帮齐哥哥报仇。眼下听得陈长安说他是夜照司的谍子,也顾不得身份尊卑,立马反驳道:“不是,我都恨死了夜照司,才不是什么杀千刀的谍子。” 陈长安对少年的反驳无动于衷,心平气和道:“谍子肯定是不会轻易招供的。不过你放心,我恰好也知道些夜照司刑讯手段,什么割脉放血,百孔穿肉,剥皮取骨,这些也还熟稔。虽说有些疼,但忍忍也就过去了。只要你肯承认你们是夜照司的,我看在监察院的面子上,或许还可以饶你一条小命。” 小石头听得一连串恐怖逼供手段,头皮发麻,满是污垢的脸上早被吓得惨无人色。 凄冷的寒夜里,这个衣衫破败的少年瑟瑟发抖,声音带了几分颤色,话语却依旧不改,“不是,我们都不是谍子。” 陈长安叹了口气,轻声道:“看来你是一心求死了,那我就满足你好了。真是可怜,明明不想死,却还是死了。” 小石头只听到陈长安这句话后,只觉意识一片模糊。 晚上还没来得及给小麻雀带饭回去呢。 他幽幽想着。 随即黑暗吞没一切,他陷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四周起了夜风,月照残雪。 陈长安百无聊赖地站在河道上,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琼河。 他先前已将朱厌给他的青鸟放出,原本是想着等奉宁府的袖遮谍子,给出齐再道的卷宗,再做计较。却没料到这个没有丝毫气机波动的普通书生,如此笃定地要跟着自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勇气,敢如此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 陈长安不信什么天定命数之类的鬼话。虽说他如今不必再卑躬屈膝小心求活,但谨慎总无大错。他可不想一个不慎,在齐再道这种平平无奇的书生手上,栽了跟头。 夏妙嫣说过,夜照司已对他满是恶意,陈长安不得不防。 有意等了一会儿,果然纳头便拜的齐再道,终于兜兜转转到了身前,他将那张银票恭敬地递过来,赔笑道:“公子久等了,方才交割老宅地契费了些时间,这才来晚了。” 陈长安没去接那张百两银子的号票,开口道:“在我看来,谍子既然行走于暗夜里,对身份必定百般隐藏,绝不会去做一些引人注目之事才对。没想到,你却是一反常态,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啊。” 齐再道棱角分明的脸色微沉,继而又恢复谦卑笑颜,恭声道:“再道这么唐突,公子有所戒心也很正常,可再道对着古往圣贤发誓,绝不是什么谍子,对公子也绝无二心。” 陈长安淡淡看了他一眼,“齐再道,你没看见树下那具尸体么?方才他可是承认了,你们都是夜照司的谍子。” 齐再道隐忍的脸色终于大变,他刚看了眼,还以为小石头是坐在那休息。听得陈长安这么一说,赶紧跑过去,试了试小石头的鼻息,已然全无活气,顿时不可置信地看着陈长安,惨笑一声,哑声道:“原来她是骗我的。” 陈长安冷笑道:“果然有人指派你来的,那个人是谁?” 齐再道扶着小石头的身体,眼神里满是悲戚之色,少去先前的卑躬屈膝,没再开口。 “大景律里,遇到这种尾随刺探行踪的情况,都是可以直接斩杀的,这点你不会不清楚。既然你舍得派他过来,说明你根本就不在意他的生死。齐再道,何必装出这副悲悯样子给我看?” 陈长安的声音不留丝毫情面,“你这人倒也有几分意思,这样,只要你将小家伙的脑袋割下来,我就肯信你,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齐再道只觉如坠冰水般森冷。 这个人,真的是她所说,让他等待的那个人吗? 第8章 论道 齐再道心如死灰地看着陈长安,到底没去做心肠歹毒之人,割下小石头的头颅,以证自身清白。 陈长安撇嘴道:“齐再道,就当你不是夜照司谍子好了。可溜须书生于我无用,现在你可以带着这个小家伙滚了。” 他动了动手指,原本毫无声息的小石头,瞬间恢复气息,比起方才要微弱不少。 齐再道见状,这才意识到小石头没死,长吁了口气,并不滚开,起身行了一礼,开口道:“尊我者王,畏我者霸。以公子的身份地位,明明行王道更合乎人心向背,何必非要以区区霸道之术来收取人心?” 陈长安翻看藏书不知凡几,对于王道和霸道这等国策之术自然有所涉略。当初还在京都时,他曾和徐默就有这方面争论。五十手无敌于世的徐家庶出,力张霸道之术,曾豪言,只要离州三十万边军保持当年一半战力,他之霸道就足以横扫一切。 如今听得齐再道有些看不上霸道,陈长安考较道:“你觉着霸道之术不堪一提?如今无论是景朝还是武周、西魏这些大国,推行的可都是霸道之术,这些年国力都不曾亏损分毫。倒是你所说的王道仁政,据我所知,当初那位离州主人推行的便是如此,最后结果如何?还不是被景朝吞并,沦为一州之地。” 齐再道正色道:“公子,王道仁政,只需以圣王贤相之治,再推行耕者有其田的顺民之举,便可筑千秋百代之基业。公子所说霸道之术,不过以权术谋国的短视之见。景朝也好,武周西魏也好,看似强盛无比,实则内忧外患不少。仅就景朝而言,权术之下,市井平民苦不堪言,如小石头这样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没有耕田,又别无他路可活,最终只能沦为流民乞丐。霸道权势之下,虽会低头求活,可一旦有人心怀不臣,只需振臂一呼,便从者云集。方才公子所说离州王道的先例,这段秘史我曾在老夫子那读过,当时离州之败不在于国术,而在于外强天命。倘若不是那场蛮荒之役,离州大君心灰意冷,景朝未必能吞并离州。再者,如今已过去三十多年,离州依旧只尊离州大君,视中宫三院于无物,甚至只需那位公子说上一句,便有无数人景从,可于三国之外再立一新朝。这便是王道可筑千秋百代之基业的佐证。区区霸道之术,安能相提并论?” 这番论据倒也有几分意思,也不知徐默遇上这个齐再道,两人所行之术又该如何? 陈长安能取回守阙剑,得益于离州主人的官子算目,才侥幸没有归一。地宫三年,要不是陈太平留下的后手,白衣身相也不会帮他镇压另外半枚符篆,这份恩情自然要回报离州。更何况,他要剑起春秋,自然也得以离州为根基。 王道也好,霸术也罢,这种治世之道,绝不在于空谈,而需得知行合一才是正理。 瞥了眼神采飞扬的书生,陈长安冷笑道:“尊王贬霸?眼前尚且苟活不过,何谈将来百代千秋?” 寒夜凄凄,齐再道却并不觉着冷,反觉心底一团火焰在灼烧,他仿若能看见未来光景一般,温声笑道:“王道仁政在于润物无声,无需刀兵,天下自然归心。霸道权术,以武力强行镇压,功在一时而弊在千秋。公子所说王道活不过当世,需知圣王恃德而治,上下莫不一心,兵者其三,人和为最,千万人一心对敌,即使敌强我百倍也无国破之忧。我当初在科考策论中,曾言大景眼下所推行霸道权术,王朝根基不必百年,五十年内就将毁于一旦。中书院驳斥我为乱党余孽,甚至命夜照司彻夜盘查,却不知他们所行净是乱世之术。如今才不过五年,景朝乱相已起。我与余庆楼一帮同年,每每说起此事,总觉枉读圣贤经书,心有戚戚,不免惹人泪目。” 陈长安一路走来,见多了满腹牢骚,郁郁不得志的书生狂士,对于他最后感慨颇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王道之治,倒也被他说出了几分道理来。陈长安眯眼看他,“你所说王道,归根究底不过人治罢了。但所谓圣王贤相谈何容易?想做道德圣人?这种人,最后可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齐再道,如今已是大争之世,你这套说辞,并不比一个馒头值钱。” 齐再道沉默半晌,最终笃定道:“公子,纸上谈来终究浅薄,王道也好,霸道也好,能于大争之世强国富民才是正道。” “有趣。王道霸术,都是国争之策,你跟我说这些,想来是早就清楚我的身份了。所以,齐再道,到底是谁让你等我的?”陈长安眼眸中金光点亮,轻声问道。 齐再道困守齐州多年,夜照司虽说没再追究他的罪责,但对这位被中书院除名的士子,各地关卡都有照应,绝不允许他轻易离开齐州逃往别处。齐再道没那个本事逃走,就只得窝在齐州,穷困度日。 他之所以对陈长安纳头便拜,绝不是所谓的仁王景象,而是三年前遇见的那袭风华绝代的红衣,当时给出陈长安的画像,并让他耐心等待,总有一天,离州会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 守株待兔三年,原以为这位离州公子不会过来,哪里料得到今夜就遇上了。齐再道绝不是一味读死书的酸腐儒生,否则也不会一见陈长安,就毫无风骨的极尽溜须手段。读圣贤书这些年,他当然清楚,想要治世天下,仅凭一腔热血根本无济于事,需得拥有一官半职在身,心底抱负才能够施展一二。所以他绝不吝啬笑脸和恭维言语,就为了得到那么一丝机会。 齐再道恭声道:“公子心思剔透,观一粟而知沧海。我知公子,确乎是三年以前,是由当时那位红衣殿下亲手指点的。” 朱厌曾说陈太平是在串线成珠,离州主人有一份名单在她手里,都是留下来给离州公子的。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想到了这么一天了。 陈长安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寥落,“原来是她啊。” 第9章 躬身体行 他说出大红衣那一刻,陈长安心中戒意也便收起七八,只是也无多少兴致再去辩驳国策之争,这种事情,陈长安打算交由徐默和他去争论好了。 齐再道眉眼通透,瞧出公子意兴阑珊,也识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背起昏睡过去的小石头,走到陈长安身边,等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离州?” 陈长安回看了一眼,淡声道:“我得去趟京都。不过我会让袖遮的人,带你先去离州。至于你想要施行王道,我不反对,也不会支持多少,你需得自己去争。” 齐再道也没指望着一去离州,就能立即主政一方。世间万事,都需得点滴积攒,由小见大,由一县及一府再至一州一国,方可知所行之术是否合乎道理。躬身体行,四字真言历来都是圣贤典籍里的最终真意。 齐再道没有丝毫意外地点了点头,恭声道:“公子肯给我一个机会就行。” 他看了眼夜色,提议道:“如今已然夜深,要不我帮公子找间客栈歇息?卖房子的钱还有不少的。” 陈长安一边朝前走着,一边平静道:“我身上钱财虽说不多,但衣食住行都是够的,根本无需你卖掉祖宅。齐再道,你是以此表明绝无退路么?” 耐心等待三年多,如今颇有几分守得云开的齐再道,露出一抹灿烂笑意,“我只要离开齐州,家里的祖宅也是保不住的,还不如卖了换些银两。我知晓公子向来受之一分,便会十倍还之,这不就想着花点银钱,将来好在离州捞个大官做做。事先说好了,最少也得是参知政事这等品阶的。” 大景的参知政事,中书院执掌权柄的正二品,在景朝已经算是文臣极致,位高权重,死后谥号大多能表上第三等的文成。齐再道到底是读书人心思,生前名不去想,死后名却是要争上一争。 陈长安对他这份野心不置可否,只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转过几个街角,齐再道忽然发觉这是去小石头的破屋所在,疑声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小石头那里?” 见灵真经之下,凭借小乞丐身上被遮掩的气机,陈长安抽丝剥茧,以九宫推衍术数,自然能找出那点源头所在。他走在前头,没理会齐再道的问话,状似无意问他:“你让这个小乞儿尾随我,就不怕我一剑给他斩了?” 齐再道能听出他话里几分不快,顿时语气诚恳道:“公子,说句实话,我让小石头跟着你,也是计较了一番的。我知晓公子心地良善,不会随意对他人出手,但也怕这个孩子出什么意外。交割完房契,我托人给老乞丐和小麻雀送完酒饭,就立马赶了过来,生怕小石头惹恼了公子。但公子可以放心,我齐再道一生行事,最先要求就是要对得起天地良心,绝不会拿他人性命当做垫脚棋子。” 陈长安眼神晦明不定,许久,他疑声问道:“这孩子叫小石头?” “本名我并不知晓,他只说自己叫小石头。说起来,这孩子虽说手脚伶俐,却是罪民之后,早就被打入了贱籍,除了乞讨一途之外,别无其他活法。我跟他相识也有三年光景,知道他生性善良,跟着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相依为命,那两人身体都不大好,基本上都是靠他讨来的铜钱勉强过活。大景如今霸道权术治下,多的是这些可怜之人。所以我才妄图要行王道仁治,最不济也要使一县一州之地,耕者有其田,幼者有所养,老者有所依。” 陈长安轻笑一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原来你是五百年前的乱党余孽啊。” 背着小石头的齐再道微微抬目,看着天上幽冷月色,笑问道:“公子,那你说五百年后的史官,又会怎么写你我今日见面?” 陈长安手指摩挲了一下守阙剑柄,没再开口。 小石头所住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在繁华主道,走了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处幽僻的街道。 四周灯火阑珊,街道上行人极少,拐角的小巷里许多破败屋子依稀可见,远远看去,颇有些阴森幽寂。 这里便是奉宁府乞丐流民集聚场所,一般无论是官府衙役还是府军,都懒得来这些地方搜查。与齐州结下不大不小梁子的陈长安,觉着这地方用来避开那些耳目倒也不错。 小石头此时已经转醒,明明先前挨再多的毒打,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劫后余生,却是有些湿了双眼。 齐再道听见小石头不住地吸气声,回看了眼,温声问道:“怎么了?” 小石头的声音有些哽咽,低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齐哥哥和爷爷,见不到小麻雀了。” 正说着,像是想起什么,猛然抬起双眸,眼前赫然是白色锦裘的身影,顿时急声道:“齐哥哥,你不要跟着他,他说我们是什么谍子,还要用刑杀人的,他不是个好人。” 陈长安回瞥了少年一眼,小石头立马寒蝉若噤。看上去薄凉无情的陈长安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好人不长命吗?” 小石头根本不敢多话,生怕这个气势吓人的公子,又要用刑杀人的。等见到陈长安朝前方低矮破旧的房子走去,才敢小声嘀咕道:“可是小麻雀说过,好人才能活百岁的啊。” 齐再道背着他,声音温和,缓缓道:“小石头,看一个人好坏,不仅要听其言,还需得察其行。很多时候,那些听起来顺耳的话,往往都是包藏祸心,口蜜腹剑可不是什么好词。你说公子不是好人?要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可比那位柳大公子高出太多。小麻雀当初不过多看了一眼,就差点被打死。而他先前在酒楼里,对那些言语可是无动于衷,也任由你尾随一路,并没出剑斩杀了你。” 小石头无言以对,他从齐再道背上下来,抬头看着这位耐心教导他的齐哥哥,低声问道:“那齐哥哥,你是打算跟他走了,卖命给他?” 齐再道笑着摸了摸少年脑袋,“自然是要走的,奉宁府太小了,齐州也都太小了。小石头,以前我跟你说过破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我总得走出去,才知道自己眼界学识到底是多少。不过你放心,我的命虽然不值钱,但真要我卖掉,那也很难的。” 小石头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第10章 人间烟火 陈长安走在前头,没去理会身后两人耳语,径直走过一些味道恶臭的屋子,再右拐走进一条长巷,尽头一座破旧的小院子,腥臭味尚不算太重,那点气机源头便隐于此。 小院木门尚算完好,陈长安敲了敲,还未开口,里面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骂道:“大晚上的,敲你的棺材板啊,这里已经住人了,自己找别的地方去。” 陈长安不禁哑然失笑。 这样的烟火气息,已有好些年没见过听过了。 先前遇上的那些人,除去陈时宁带着世俗烟火之外,其余人要么清冷孤傲不染纤尘,要么说话做事暗藏玄机晦涩难懂,让人极难心生亲近。便是宋木偶和李渔,那个时候即使软玉在怀,他也觉着佳人如梦,一旦梦醒过来,一切也便就散了。 所以大多时候,陈长安都只是不近不远地看着,害怕得到,也不愿失去。想来,到底是他眼界狭窄,太过自艾自怜了些,总觉着自己不过是只井底蟾蜍,没那个好命。 正出神间,屋内又有一个少女的声音,嗔怪道:“爷爷,你怎么骂人呢。齐哥哥总说世道不易,咱们这些人应该互相帮衬才是。别人这么晚了还没找到住处,这么冷的天,肯定要冻坏了。这屋子又不是咱们的,让人家住一晚也没什么。” 苍老声音冷哼了一声,气呼呼道:“齐再道那小子害人不浅,小石头可没回来,爷爷我又喝了点酒,等下进来的要是良善之辈也就罢了,万一要是心肠歹毒之人,你还帮衬什么?到时候人家要是做点坏事,爷爷我拼了命也是打不过的。” 少女声音停顿片刻,若有所思道:“爷爷你说的也对,不过院门好像没栓好。” “啊?那你守好屋子,爷爷赶紧栓去。” 陈长安耳力极好,屋里的对话听得分明。等到院内人靠近院门时,他手掌轻拍了一下,两扇紧闭的木门瞬间打开,露出一脸惊讶的老人来。 须发皆白,明显瘸了只脚的老人,见着陈长安眼神微微一缩,等再见到他身后跟过来的齐再道和小石头,眼底那抹神情一闪而逝。 小石头望着月夜下愈发显得出尘的陈长安,扯了扯齐再道的衣袖,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小声问道:“齐哥哥,他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齐再道没说话,院内的跛脚老头却是听的清楚,赶紧上前几步,拉过这么晚才回来的小石头,敲打着他的脑袋,训斥道:“小兔崽子,就知道敲门,你不知道张嘴说话啊?” “我…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我听方才的敲门声就知道是你,方才爷爷骂的就是你。” “我…” “还犟嘴?”老人狠狠瞪了小石头一眼。 略微有些迷糊的小石头立马没有作声。 老人好似这才看见陈长安一般,赶紧对着他点头哈腰,一脸谄媚道:“公子大驾光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恕罪。” 陈长安嘴角含笑,也没去装腔作势摆出世家公子身份,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几眼跛脚老人。 记忆里,陪伴他十几年的林牧之,当初好似也是这样照顾自己。他曾经最大的野望,是有一天回边陲给老人重新修一座坟,结果徐静瞻直接毁了所有。 他当然要回去新立一座衣冠冢,只是在此之前,需得以仇人头颅祭之。否则他有什么脸面,去祭一壶春归。 陈长安收敛情绪,温声笑道:“老丈多礼了,我并非什么世家公子,无权无势的,方才吃饭的钱,也都是身后这位公子付的。” 跛脚老头一身破旧棉袄,闻言仔细打量了番陈长安的白色锦裘,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长剑上,再看了眼站在身后低眉顺眼的齐再道,哈哈笑道:“公子说的笑话真是有趣儿。” 小石头到底还是怕陈长安,生怕爷爷惹恼了他,轻微拉了拉老乞丐的衣衫,小声道:“爷爷他说的也不算假,齐哥哥为了他,都把老宅抵押了。而且他很凶的,你说再多的好话,他也不会给钱。说不好,还会刺你一剑。” 小石头说的心有余悸。 老人显然被这个说辞吓了一跳,微微后退几步。狐疑地看了眼小石头,又看了看气势明显不凡的陈长安,最终许是想明白世家子弟根本不会来这种鬼地方,醒悟过来,自己讨不得丝毫好处。 于是他也不管陈长安身份是真是假,一张老脸拉了下来,扯着小石头的耳朵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今天的铜板还没交呢,年纪轻轻的就想吃白食啊?看爷爷不打断你的腿。” 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小石头的耳朵进了里屋。 齐再道乐呵呵地看着陈长安。这位自入世起就光环在身的离州公子,能来这等污秽之地,已经超出预期太多。眼见他面对老乞丐天翻地覆的变脸也不动怒,眼神里的平和,绝不是做做样子,而是那种无有贵贱的平等。 这让自诩腹有春秋大义的齐再道,刮目相看。 他之所以看重陈长安,愿意不顾一切地追随他,主要是因为离州的前途和势力,与陈长安自身如何并无多少干系。 但此刻,这个卖艺不卖身的书生,却微微动了些念头。 也许这位离州公子,真的能开创圣王之治。 陈长安平心静气地看着进屋的两人,微笑道:“还真是势利啊。” 齐再道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这是座老院子,相较一旁碎砖烂瓦杂草丛生的破败院落,无疑要好上太多。整个院子约有几丈长宽,院内明显是被修整过,除去一口古井外,还有一株百十年的老槐,冠大如盖,遮住了半个院子。树下一桌一椅,桌上一些瓶瓶罐罐,方才在外面还有腥臭,到了院内便荡然无存,甚而还带有淡淡清香。 齐再道说,这座小院,是老乞丐抢过来的,曾跟人拼过几次命,后来余庆楼的掌柜出面说了下,这个院子才落到他们头上。 院内如今的一点一滴,都是老乞丐清理出来的,早些年还一度蛇鼠横行,不过老乞丐这只老餮到来之后,蛇鼠就此绝迹,再想翻出一两只来,除非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行。 陈长安静静听着,院中槐树上残雪摇曳。 第11章 不敢 齐再道熬不过冬夜的肃冷,最终还是敲开屋门,让小石头放他们进去。 破旧的房屋分为两间,里屋一间放有几张小床,最里面一张床上盖着几床棉被,里面露出一颗小脑袋,听见人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看看。 老乞丐坐在边上,一把按住那颗小脑袋,喝骂道:“死丫头,伤还没好利索,急着起来做什么?齐再道这个穷书生你又不是没看过。” 被老人粗暴按住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年纪,一张小脸因常年的食不裹腹,显得异常蜡黄,反倒是一旁洗干净了的小石头,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再长大些,也能勾去不少春闺妇人的心神。 容貌惨淡的小姑娘有些不高兴,嘴里嘟囔道:“明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嘛。” 老乞丐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那么喜欢看别人?上次非要去看柳如章柳大公子,结果被人家打了一顿。小麻雀,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爷爷可不管你了。” 小石头语重心长,在一边帮腔道:“小麻雀,越是好看的男的,越是满嘴花言巧语,不能信的。” 小石头话音刚落,老乞丐就敲了一下他脑袋,骂道:“爷爷什么时候满嘴花言巧语了?小石头,你怎么跟着齐再道学会拐弯抹角骂人了?” 小石头看看吹胡子瞪眼的爷爷,再看了眼外屋的陈长安和齐再道,没去反驳爷爷的话,讷讷地哦了一声。 眼见着那位好看的公子并不过来,小石头松了口气。等到爷爷睡下后,他见小麻雀还在独自生闷气,凑过去小声哄道:“小麻雀,不要生气啦,我明天给你买串糖葫芦吃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糖葫芦的吗?” 小姑娘气呼呼道:“一支糖葫芦就够啦?” 小石头为难地挠了挠头,手心里还有私藏起来的一枚铜钱,但想要买那个漂亮簪子,还是差得很远。 小姑娘闷声不语,过了一会儿,这才从怀里摸出张烧饼,递给小石头,气鼓鼓道:“方才有人送饭菜过来,瞎眼爷爷也在,我就让他吃了你那份。怕你饿着,给你留了张饼。” 小石头怕扯开她手臂旧伤,赶紧拿过烧饼,眉开眼笑,“小麻雀,你对我真好。” 小姑娘撇过去头去,也不看他,“谁对你好了?我是怕你饿死。” 一旁闭目假寐的老乞丐笑意温暖。 外屋,陈长安寻了个干净地方,和齐再道简单交代几句,便守阙横在膝上,双手捏诀,静默打坐。 体内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十二条正经,八条奇脉全部贯通,一根根经脉纹络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所有的窍穴勾线串连。窍穴经脉内浩瀚如江海的灵力,沿着线路,一息之间便能有三百六十次周天运转。 陈长安当初在太虚宫吞噬一朵五百年气机金莲,取剑那日动用过不少灵力,后来催动宙字篆的那点机缘,神魂回转时光,再耗去七八,但体内依旧残留不少。等他地宫内苦熬三年,最终吞噬另外半枚符篆,合二归一,体内气机已堆积至一个恐怖地步。 倘若不是他当初在雷池中淬炼身体,只怕早就爆体而亡了。自地宫出来三个月,他一直不敢轻易动用自身力量,可先前在宣化府闹出那么大动静后,他体内沉睡的力量,隐隐就有些躁动,眼下更是有些波浪翻卷,气势汹汹起来。 这股力量一旦失控,陈长安毫不怀疑,自己会沦为类似蛮荒三品妖兽般的世间凶物。 陈长安以膝上守阙剑意镇压体内异动,再以当初在坎水离火阵中淬炼出来的两仪阴阳,将自身气机不断运转,剥离那股庞大灵力。陈长安不动声色地忍住身体诸多痛楚,耐心等待这股灵力躁动弱下去。这是个磨石之功,先前一千多个苦熬的日夜,一直重复于此,无论是肉体还是神魂,早已习惯了非人折磨。 修道遭罪至此,也不多见。 好在得失相济,每次熬过疼痛之后,收益不菲。 陈长安在这座少有外人打扰的屋内入定五日,勉强压制住体内淆乱异动的气机,至于想要彻底吞噬,非数日之功所能奏效。 五日来,齐再道除去买些饭食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一旁,明知公子年纪轻轻就有高深境界,修行一途必然勤勉自律。可等亲眼见到陈长安昼夜不歇,观想修行数日之久,他心中依旧觉着诧异万分。这位离州公子,果然向来不可以常理揣度。 眼见着陈长安睁开眼眸,齐再道立马恭声赞叹道:“亲眼见到公子修行,我才知为何连山将公子列为洛书天字卷,不仅根骨资质卓绝,就连心性,也远非常人所能及。” 陈长安对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无动于衷,将守阙剑佩在腰间,站起身子,这才看见里屋门口处一个小脑袋,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见着他的目光,赶紧缩了回去。 仅仅一眼,陈长安就已将小姑娘的模样看清。一张小脸倒也干净,只是皮肤蜡黄,五官平平无奇,唯有那一双眼眸,纯澈无垢,颇为出彩。 见小姑娘害羞地缩回脑袋,陈长安也没在屋内多留,跟齐再道打了个招呼,便去了屋外。 小麻雀听到他外出的脚步声,这才敢探出脑袋,看着修长挺拔的背影,眼里满是艳慕。 齐再道见状笑了笑,“小麻雀你都看几天了,还没看够吗?” 小麻雀对着齐再道就没那么拘谨,歪着脑袋问道:“齐哥哥,你说他怎么就长得那么好看?那个什么柳公子还不及他一半呢。大家都是肉长的,可他怎么就长得不一样呢?” 齐再道记起《胭脂斋》里的句子:世间美人,多是水做,才有这般雪肤花貌。他调笑道:“约莫公子是水做的吧。” 小麻雀平时跟着齐再道识些字句,还不曾读过什么闲书杂记,自然不知道这句话的调笑意味。她点头认真说道:“我猜他也是水做的,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好看。” 齐再道原本只是调笑,见小麻雀这么认真,笑容猛然一僵,立马叮嘱小麻雀道:“这句话千万不要对公子说,不然我可倒霉了。” 小麻雀摇头道:“我不敢。” 齐再道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思量片刻蓦觉着有些不对,不敢,可不是不会。 他狐疑道:“怎么不敢?” 小姑娘扭捏半天,才红着脸小声道:“我不敢跟他说话。” 齐再道顿时哀声叹气,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12章 尘隐俗世 陈长安慢步来到院中,跛脚的老乞丐正坐在槐树下,右手拿着一根圆木小杵,在黑色陶罐里捣鼓着一些草药,听见陈长安的脚步声,他抬眸看了眼,呵呵笑道:“公子修行结束,是不是打算走了?小老儿腿脚不便,就不起身恭送了。” 陈长安笑了下,眸中金光点染,右手并了个剑指,轻轻挥过,槐树上正南隐藏的一道拘魂符篆,瞬间化为灰烬。陈长安和颜悦色道:“前辈的治病方子倒也有趣。只是…” 他声音一转,有些森冷道:“只是前辈治病救人的药引,有些歹毒,几可杀人无形了。” 被破去一道拘魂符篆的老乞丐恍若未觉,脸上并无多少慌乱,反而神情有些迷惑,开口问道:“公子在说些什么?小老儿就会个土方子治些小病罢了。什么杀人有形无形?小老儿可没那个胆子。” 老乞丐说话同时手上动作却不停分毫,罐内以一层金色药粉铺底,草药以黑色根茎为主,辅有朱红芍药。搅动木杵的手指,看似是在正常地伸展,在见灵真经下,陈长安却是能清楚瞧见他方才已经拈动了不下九种道法密咒。 能够轻松拈咒,还能布下这种玄妙符篆,就算不是三品真君,也是叶初雪那种极其精通符篆阵法的修道真人。陈长安继续拆破道:“拘魂,纳神,归魄,通灵。” 四种神魂归一的隐秘符篆。 他神情不变,依旧不断捣鼓着药材,好似果真只是体弱多病,在奉宁府挣扎求活的老乞丐,根本不知道陈长安在说什么。 眼见陈长安站在原地不动,老乞丐抬头讨好笑道:“公子你有些挡光了,能不能站远一些?” 陈长安果真后退了几步,眸中金光已经收起,并未和老乞丐当场撕破脸皮。 他先前在小石头身上窥见了符篆遮掩痕迹,一个乞丐身上有这种玄妙手段,他存了几分好奇,左右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结果在院内槐树下,他身上气运当场被拘走一丝,因而体内气机翻卷异动,耗费了他五日光景,方才镇压住。几日来,他膝上长剑一直藏着一道剑意,一旦老乞丐有任何异动,便会毫不犹疑出鞘斩杀。 只是这些天一直风平浪静,连他方才破去对方一道隐秘符篆,老乞丐依旧忍了下来,这让陈长安多少有些不好出手。 沉默片刻,陈长安开口道:“你窃取我一丝气运,我毁你一道符篆,也算两清。” 老乞丐动作不停。 “我原先以为前辈遮掩气机的是那个小石头,及至方才我见到小姑娘后,才明白过来,前辈尘隐俗世,原来是为了她。” 老乞丐手中动作一顿,抬头重新看向白裘黑发的陈长安,“公子,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并不容易。这两个孩子已经很苦了,公子面相注定一世漂泊,孤苦无依,还是少让他们沾染你的因果,早些离开的好。” 早些年就被人称为命相早夭的陈长安笑了笑,“前辈这么说,是真心,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老乞丐重新低头捣杵,“无论真心假意,小老儿都只希望小丫头能活着。” 说话间,齐再道刚好走了出来,听到老乞丐最后一句,颇有感触道:“小石头说当年要不是白老出手,小麻雀也熬不下来的。” 陈长安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姓白。” 白荒落深深看了陈长安一眼,昏黄的眼眸中隐有光芒闪动,“此地污秽不堪,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吧。” 齐再道皱了皱眉,前几日整座奉宁府已被封禁,三县四门都在层层盘查,而且除去奉宁府军外,还有着不少白缨突骑在四处游曳。这样的规模阵仗,除去是用来针对,这位足以裂土封国的离州公子外,齐再道想不出还有什么缘由。 他见陈长安果真打算离开,赶紧阻止道:“公子,如今外面乱的紧。整座奉宁府已经戒严,听余庆楼掌柜的说,这次柳家动用了一万人规模的白缨突骑,夜照司和督军司都同时调动过来,好像是为了追捕在宣化府斩杀五百府军的修士。现在整座奉宁府已是许进不许出了。” 陈长安毫无波澜地哦了声。 大景各州府军大多做些缉拿剿匪巡查守门的活计,战力平平,并不值得他在意多少。成百上千的府军是足以磨杀修士,但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只要不陷入缠斗不休的死战之地,就足以逃脱。唯一有些麻烦的是,齐州的白缨突骑。 这支五万人的骑军,五十多年前可是打出不小的名声,在大景军中,虽比不过上三军,但也在前十之数。 为了他,调动一万人白缨突骑过来围剿,还真是够下血本的。 虽说在地宫苦熬三年,陈长安如今已有足够的底气和依仗。但他也没自负到,能硬扛足以绞杀四品乃至三品的战阵。更何况最近三年来,袖遮已经探明,枢密院在连山支撑下,已加紧了符器制作,无论是符甲还是兵器,相较以前都要多出不少。 修士想要仅凭自身修为,就能肆意而行的时代,即将渐行渐远。 有着齐再道这一番话,陈长安也不急着现在就去余庆楼,反正这座小院有着老乞丐这样的隐世真人在,外人想要探查到他的存在,无疑是痴人说梦。 陈长安不理会吹胡子瞪眼的老乞丐,转身又回了小屋。 屋内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在,见他折返回来,又是一脸拘谨。好在陈长安只停在外屋,见小姑娘不住地偷瞄自己,陈长安看着她那双眼睛,难得温和地笑了笑,主动同小姑娘说起话来。 小姑娘身子有些体弱,偶尔咳嗽两声,眼见着陈长安主动和她搭话,一脸的局促不安,也不敢抬头看他,对一些事情只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 陈长安对此也不以为意,他在市井摸爬多年,如今虽披了层离州公子的衣裳,但当初见百样人说百样话的手段依旧熟稔,对小姑娘这样娇羞的性子,自有一套话语能哄得她开心。 果然,盏茶之后,小姑娘便与他熟络几分,笑意也比先前多出不少。 第13章 似曾相识 小院内。 白荒落听着小麻雀被陈长安逗笑的声音,脸色一沉,手里木杵扔在一旁,瞥了眼蹲在一旁搓手的齐再道,骂道:“你跟的那位是什么公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可不仅一毛不拔,还不要脸地勾引咱家小闺女。” 齐再道有些哭笑不得,“白老,你觉着以公子的样貌,会看上小麻雀这样的?” 白荒落老脸一黑,骂道:“齐小子,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家闺女这样的?我家闺女长得还不好看?!” 齐再道知晓老人最是疼爱小麻雀,这些年来,要不是他四处搜寻草药,小麻雀只怕早就死了。尤其是最近这三年,老人更是为了小麻雀住得好些,才拼了命的争下这个院子。齐再道明白,这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早已将两人视为己出,容不得别人半分置喙。 读了无数圣贤书,一心要走圣王之治的齐再道毫无风骨,立马赔笑道:“我说的,自然是小麻雀这般琼花玉貌,又有着白老你这样的爷爷护持,我家公子自然是配不上的。” 白荒落对齐再道这记马屁显然受用,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胡子,点头笑道:“你那位公子自然是配不上。” 他说着,浑浊的眸光瞥了眼齐再道,提醒道:“你等下让他离我家闺女远些。齐小子,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但最好还是离他远一些。” 冬日的阳光极为暖和,但被那棵槐树遮挡了大半,斑斑点点的阳光下,须发皆白的老乞丐,此刻竟也衬出几分修道真人的意味。 齐再道身子往有阳光的地方挪了挪,呵呵笑道:“白老,你当初说跟我说过观相望气,可窥富贵,断凶吉。我家公子面相何等尊贵,一身气运又何其雄厚,这点你应该早就看清楚了,怎么还要我离远些?” 白荒落半真半假道:“齐小子,你追随的这位公子命中孤苦,所行之事,注定了要伏尸千百万。你不是一直要行什么王道仁政?他手上可净是淋漓鲜血,毫无半点仁慈。” 齐再道语气认真道:“白老,如今这等大争之世,即使公子不争,也会被大势裹挟着不断向前。反正景朝不会录用我,我只能跟着公子,心中所学才有机会施展,用以治世救人。等到那个时候,我可以让公子少造杀孽,不战而胜。” 白荒落凝视着齐再道片刻,手指扣动,最终又散开,叹息道:“世间天命,果然更改不得。齐小子,你跟着他,将来可不得善终。” 齐再道晒着太阳,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一脸无所谓道:“无妨,只要死后能表上个文成谥号,也算光耀我齐家门楣,死而无憾了。” 白荒落将小罐推到一边,右手在桌面上随意画了几笔,沉吟片刻,“竟是个万箭穿心的命格。” 齐再道睁开温润的眸子,定定看着这位相处三年多的老乞丐,然后他笑了笑,带着几分好奇,“白老,你早些年就跟我说,你会观相望气,如今更是能九宫推衍,何不去城中摆个摊子,也好过总让小石头出去乞讨过日子啊。” 白荒落知晓齐再道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并不强求。伸手抹去桌上的推衍,大倒苦水道:“你懂什么?小石头和小麻雀,都需得以百家养之。我老人家要不是为了他们,何必在这受这个苦,随便去哪里还不得被人家好酒好菜伺候着,哪像在这里,住个地方就要跟人拼命,每天还只能喝一角老酒。” 齐再道故意调笑道:“既然过得这么苦,怎么不走啊?” 白荒落老脸一红,呛声道:“我要是走了,小石头和小麻雀谁养活啊?难道靠你这个远走他乡的?” “我跟公子说一声,也不是不行。” “狗屁。” 两人随意闲聊着,心照不宣地揭过命格一事。 屋内陈长安此时,已从小麻雀的话语里,旁敲侧击出她的大致身份。 小姑娘说当初老乞丐病重时曾说过她的身世,那是十二年前,大雪覆齐州,当时饿着肚子的老乞丐出来找吃的,无意撞见一队身着白甲,缀有白羽的骑军,正围杀一对夫妇,那对夫妇虽有修为,但最终寡不敌众,男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后,让妇人逃走,自己慷慨赴死。 老乞丐说那一场厮杀,惨烈异常,男人身重数十刀依旧不倒,身上的血几乎都要将雪地染透。他当时吓得半死,好在那些骑军忙着追逃走的妇人,并未发觉他。等到他小心翼翼逃开时,半路上遇到了浑身浴血的妇人。 那妇人并没有死绝,央求老乞丐救她怀里孩子一命。老乞丐这才发觉原来他们还有个小不点的女儿。老乞丐虽自己活得不易,但到底心软,便点头应承了下来。 容貌比神仙还要好看的妇人临了,只说了句孩子叫王洛初,让她好好活着,就死在了大雪天里,没了生息。 本名王洛初的小姑娘三年多以前,她害了一场大病,当时几乎死掉,那个时候也不觉着害怕,只是在想,爷爷说她的爹娘都是极好看的人,可她从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后来她迷迷糊糊间,觉着自己好像曾见过一张世间最好看的脸,她觉着那应该是她的爹娘了。于是她病好了些后,总是去看那些长得好看的人。 她说起这些,语气淡淡的,好似如叙他人的喜悲,不动声色,那双唯一的出彩的眼眸中,却有着点点珠光。 她鼓起勇气看着陈长安如画的面容,低声道:“公子,你说我爹娘,是不是也像你这么好看?” 陈长安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世道,能够活下来,总是有太多的不易。他对王洛初的这些,谈不上多少悲悯和同情。 这些年,他经历过许多人世凄苦,也经历过不少聚散别离,除去那些他所在乎的人外,心底已经再难有什么温情。 之所以愿意跟小姑娘说话,听这些事情,更多的,是因为王洛初那双眼眸,因为和她说话时,总觉着似曾相识。 陈长安的记忆何等恐怖,他看着王洛初,心底隐约有了几分猜测,脸上笑意温软。 第14章 想修一座衣冠冢 陈长安看着王洛初,忽然开口问她,“有想过报仇没?” 小姑娘果断摇了摇头,“不能想,也不敢想。” 她低着脑袋,小声道:“我跟小石头能活到现在,挺不容易的。我们没什么本事,也都怕死,要是有一天我们死了,讨不了饭,做不了活的爷爷也得饿死。爷爷一直跟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知道他是怕我鼓动笨石头去报仇,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能报什么。” “那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说不想是假的,可爷爷说娘亲希望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很惜命的。只是有些遗憾,我长这么大,也不知道爹娘的名字,想要修一座衣冠冢也不成。” 陈长安蓦然想起那位离州主人。 当初在京都时,陈太平不曾带他去那座陵寝看一眼,他也一直没提。 如今重回京都,该去看一看了。 他垂眸看着腰间守阙,没再开口。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鼓起勇气抬眼看他,越看越觉着好看的紧,好似真的能从这张脸上,想象出自己的爹娘一般。 可看着看着,小姑娘忽然有些恍惚,蓦然觉着眼前人有些熟悉, 沉默片刻,陈长安袖中手指拈动,打算以术数推算王洛初此间因果。 九宫术数,命理阴阳,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大致也能推算出一二。可手指拈动三十六,对于眼前小姑娘的命数,依旧有一层云雾缭绕在前,让人看不通透。 对这种结果陈长安已有预料,他看了眼屋外的槐树,若有所思道:“王姑娘,你要立衣冠冢的话,我总会帮你推算出来的。” 王洛初原本正看他出神,听他开口叫自己姑娘,蜡黄的脸色微红,一双出彩的灵动眸子弯起,听得他要帮自己推算,赶紧摇了摇手,说道:“齐哥哥曾说过,这世间修行术法的神仙真人,虽说能知过去断未来,但推算命理原本就是窥探天机,都要受大道反噬,大多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当年爷爷病重时曾说过,他是在大瑶湖那里捡到我的,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去大瑶湖磕几个头就好了。” 陈长安并不反驳她,疑声问道:“大瑶湖?” “是啊,我原本打算明天跟小石头去大瑶湖的。”王洛初说着,压低了声音,悄声问他,“大瑶湖虽然有些冷清,但湖里有一只驼碑的老乌龟呢,公子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 陈长安对这个消息颇为意外。 除去蛮荒之外,世间各地极少有奇兽异种存活。毕竟妖兽靠着吞噬天地气机以修行,最为两山所不容。当初青眉山之所以能有两只蛟龙现世,是白衣身相的布局落子,为了压制他体内符篆,借青眉观主手段,在他濒死之际,种下另一半神魂。除此以外,陈长安六千里走下来,并未遇见任何妖兽。 齐州地处中原,离蛮荒几千里,大瑶湖虽有八百里水域,湖水归于东海,但根本算不得洞天福地,在各种典籍中,也名不见经传。这种地方能有一只负碑赑屃,无疑玄机重重。 见陈长安不说话,王洛初以为他不信,急声道:“公子,我可没骗你,真的是有一只驼着石碑老乌龟。三年以前我跟小石头去大瑶湖,当时不小心跌到了湖里,小石头跳水来救我,结果我们两个人不会水,都沉到了湖底。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要死掉了呢,结果就是一只驼着石碑的大乌龟救了我们。这件事,我只跟爷爷说过,连齐哥哥都没告诉呢。” 陈长安收敛心神,“我信王姑娘所说的。想来也只有王姑娘这样大气运在身,才会有赑屃出湖相救。明日我陪姑娘去大瑶湖看看。” 王洛初听着他答应,脸色一喜,继而又好似被一口一个姑娘叫的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头道:“原来那只大乌龟叫赑屃啊,公子可真是见多识广呢。我可不是什么姑娘,公子,叫我小麻雀就好了。” 陈长安笑道:“小麻雀哪有王洛初好听。” 小姑娘闻言,神情扭捏,犹豫片刻,细声道:“说起来公子可能不信,洛初总觉着好像曾在哪里过公子一般。” “我也觉着姑娘眼熟,可能三年前我路过奉宁府,与洛初姑娘见过一面吧。” “啊?”小姑娘有些恍然大悟,“我那次落水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小石头说我当时差点死掉,后来侥幸活下来,许多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了。” “有些事,记不起来也挺好的。”陈长安心有感慨。 “爷爷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这些人,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不能去想太多的。”小姑娘说着,灵动的眼眸忽然露出一丝哀伤,“可是公子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你说这些,这里忽然有些难受呢。好像,好像,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捂着心口,神情带着些许迷茫,整个人看上去怯生生的。 陈长安眼睛微微眯起,眸中金光点染,看着她。 片刻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小姑娘眉心,柔声道:“不要去想了。你爷爷说的对,这个世间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王洛初原本下意识地想要撤退一步,可不知怎么,脚步没有动弹,任由他修长的手指点在眉心。 明明他穿着白裘,可那根手指,真是冰冷啊。 王洛初清楚感知到他手指的温度,怔怔地看着他,识海里模糊的画面浮出,好似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被他点过眉心,温声相待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心里觉着这么难受啊。 陈长安收回手指,轻声道:“不要怕,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王洛初这些年,跟着爷爷和小石头一直颠沛流离,曾见过世间无数目光。那些怜悯的,鄙薄的,无动于衷的,心怀恶意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是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眸光。 亲近而孤独。 明明站着这么近,却又离得那么远。 她心里想着,眉心被点过的地方微微一暖,下一刻,小姑娘便什么都不再去想,乖巧地点了点头。 第15章 两小无嫌猜 闲聊一阵,天色渐暗。 陈长安没在屋内久留,见小姑娘有些神思倦怠,便让她上床歇息,自己则返身走到屋外。 小院内此时只有老乞丐在熬着汤药。 见着陈长安出来,白荒落横眉冷对,摇着手中的破蒲扇照看火候,语气不善道:“你这人命相孤苦,身边之人注定不得善终,别人如何我不去管,但小麻雀你最好离远些。” 陈长安心平气和道:“前辈,我会让齐再道带她去离州的。” 白荒落闻言,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陈长安神色平静,“我想让她好好活下去。” “狗屁!离州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看你是贪图我闺女的气运!” 白荒落恨不得祭出四道秘符灭了他,喝声道:“有老夫在,绝不会让你带小麻雀走的。” 陈长安嘴角含笑,对白荒落的威胁视若无睹。 院外跟着齐再道回来的小石头,老远就听到了这句,脸色大变,也顾不得手上的酒水会不会洒掉,赶紧跑回院子。 身后拿着几瓶酒水,提着食盒的齐再道,与小石头相处多年,哪里看不透少年心思。看着匆忙慌张的模样,他笑着摇了摇头,慕然想起年少时看过的一句诗词:心悦君兮君不知。 好似当年,他心底也曾有过那样一个人,偷偷爱慕,不敢表露半分。 那年她红妆待嫁,家道衰落贫贱不堪的自己,连去看上一眼也不敢。 齐再道幽幽叹了口气。 世间两小无嫌猜,又有几人能得正果? 小石头跑回小院,原本胸中憋着一口气,打算质问陈长安凭什么要带走小麻雀,可等他真正见到如神人临世纤尘不染的白裘公子,明明心中千言万语,却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不出来。 他看着陈长安,张了张嘴,最终脸色一黯,低下头,将手里酒壶放在桌上,有气无力道:“我回来了。” 老乞丐早就闻到了酒香,收回瞪着陈长安的目光,一把抢过桌上的酒壶,生怕陈长安跟他抢似的,抱在怀里,笑道:“不错不错,小石头终于开窍了,赶紧将药端给小麻雀。” 小石头应了声,先打桶井水洗了把脸,再将汤药倒进一只黑瓷陶碗中,走到里屋。 小麻雀此时躺在床上,正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眸,见小石头垂头丧气地进来,疑声问道:“你怎么啦?” 已有几分少年俊俏的小石头,这么些年,心里很少能藏住话,他低着头,吹凉手里的汤药,轻声问道:“小麻雀,你真的要跟那位公子走吗?” 小麻雀闻言,脸色蓦然一红,声音不自觉地结巴道:“什…什么啊…你…你可不要乱说。” “我方才都听到了,那位公子说要带你走。” “没…没有…是爷爷说的。”小麻雀弱声反驳了句。 “那你想跟他走吗?”小石头抬头看她,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印着她的影子。 “我…” 小石头和她相依为命多年,见她犹豫的神情,重新垂下眸光,开口打断她后面的话,真挚道:“小麻雀,其实,我觉着他也挺好的。我听齐哥哥说过,这位公子是了不得人物,比柳大公子还要尊贵些。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你跟着他,将来肯定不愁吃穿,他也肯定能帮你在大瑶湖立一座衣冠冢。” 他说着,抬起头,已是一张笑脸,“等到那个时候,小麻雀你可不要忘记我啦。” 小麻雀瞪了他一眼,皱了皱鼻子。 眼见着手里的汤药已凉的差不多,小石头扶她起身喝完。这才从怀里掏出被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和其他吃食,轻声道:“知道你最怕苦了,喏,买给你的糖葫芦,这次齐哥哥给了我不少钱,你不用省的,明天我会再给你买。” 苦的连连吐舌的王洛初顿时眉开眼笑,欢喜接过糖葫芦,将一颗糖楂咬进嘴里,眉眼弯起,笑道:“还是糖葫芦最好吃啦。对了笨石头,明天别忘了一起去大瑶湖。” 小石头见她一脸欢喜,心底那点小心思早就抹去,又听见她叫自己笨石头,更觉开心。“放心,不会忘记的。对了小麻雀,以前我们去大瑶湖什么都没带,这次咱们买些烛纸过去。” 小姑娘将嘴里的糖葫芦咀嚼咽下,“爷爷说磕个头就好了,不用买什么香火烛纸浪费铜板的。” 一直对小麻雀的话言听计从的小石头难得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行的,你到时候跟那位公子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是烧点纸钱吧。” 王洛初听他这么说,小脸微红,没去反驳什么,接过他递过来的饭菜,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件事情来,开口道:“对了小石头,公子说明天陪我们一起去呢。” 小石头神情微愣。 眼见着她说起那位公子时,明明在外人看来绝谈不上好看的脸上一脸欢喜,少年的心猛然跳漏了一拍。 那样的笑颜,好似那年在湖底,她被老龟驼住时露出的笑容一般,不可方物,明艳动人。 王洛初吃了几口饭菜,见小石头望着她出神,晃了晃手掌,歪着脑袋问,“笨石头,你出神想些什么啊?” 小石头涨红了脸,没敢说自己是在想那年大瑶湖的事情。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气呼呼道:“你肯定是在想那些好看的姑娘小姐吧?” 小石头一脸委屈,急声辩解道:“哪有,别人哪有你好看。” 王洛初闻言更气,“哼,果然男人的话都不能信,我又不是没照过镜子,我这样的能叫好看吗?笨石头,原来你也会说谎话啦。” 小石头没敢再辩解。 王洛初见他不说话,小嘴一瘪,唉声叹气道:“我知道啦,笨石头你现在长大了,见到的听到的多了,也开始学坏了。” 小石头脸上憨笑,语气却是诚恳道:“没有,小麻雀,在我心里,你是世间最好看的。” “只在你心里吗?” “在爷爷心里,齐哥哥心里,那位公子心里,肯定都是小麻雀最好看了。”小石头将所有人都说了遍。 小麻雀听他这么说,立时眉开眼笑,似乎自己真好看起来一般,灵动的眸子转了一下,问道:“笨石头,你说我这么好看,那位公子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我可还没长大呢。” 院外老乞丐听着屋内两人的声音,喝着壶中老酒,笑意古怪,却分明温暖。 第16章 纸上道理 小院内。 齐再道将买回来的酒菜放到桌上。 他记性很好,清楚记得陈长安当时在余庆楼吃的酒菜,照例都买了一份,摆放碗碟,再将一只装满春归酒的酒壶递给陈长安,开口问道:“公子明日真的要出去?” 陈长安接过酒壶,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话语。 枯等三年多,一心想要去施展王道仁政,自称死后要谥号文成,毫无文人风骨的齐再道,看了眼坐在槐树下自顾自喝酒的白荒落,压低声音,对陈长安说道:“奉宁府全城封禁,公子要是随意走动的话,难免会被人察觉身份。” 陈长安喝了口壶中春归,拈起颗花生,搓去皮衣丢入口中,不甚在意道:“无妨。” “公子,五百府军或许战力平平,但一州驻军绝不可小觑。听余庆楼的掌柜说,近些年枢密院对各州驻军的兵器重新进行调配,战阵配合也更加精密。以往那种仅靠个人武勇,便能在一州横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陈长安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齐再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多说什么。” 似乎觉着身侧槐树阴气太重,齐再道朝外挪了几步,直言不讳道:“公子我不是直臣,但我明白,想要施展心中所学,需得公子在才有可能。” 陈长安对他这句大实话淡淡哦了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啊。放心,想要我死的人很多,但我总会活下去的。” 当初赵武王将景朝修真界来回踏遍后,这些年,极少听说有谁,胆敢不知死活地跟军队过不去。遇上万人以上的,更是老早就会绕道而行,绝不可能去自寻死路。 再加上如今枢密院加强各地军备,即使修为达到四品,乃至超脱物外的三品,也不一定能够在层层封禁中,来去自如。一个不慎,都有可能命陨当场。 齐再道眼见着劝不住陈长安,转而说道:“那明日我陪公子一起过去。” 陈长安丢了颗花生,问道:“你不怕死?” 齐再道当然怕死,可他更怕的,是齐家再也无光耀门楣的那天。 怕许多年以后,世间再也无人知晓,他郁郁不得志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当年老师曾跟他说过,一个人的尸骨可以深埋地下,但绝不能寂寂无名地埋下去。 那年科考之后,绝了仕途,家道衰落,饱受人间凄苦,看尽世情冷暖,他心底的那点野心不但不死,反而愈发茁壮。后来一直小心隐忍,捧书苦读,卖字卖画,受人奚落,被人冷眼旁观,其中辛酸苦楚可以不恨不记,唯独那份野心,至死不敢忘。 既然陈长安是他辛苦等到的人,那他就要破釜沉舟地跟着,即使将来真的万箭穿心,身死当场,也绝不后悔。 小石头说不要去卖命。 他齐再道并不是在卖命,而是在实现自己的野心。 年轻的读书人神态平和,“公子,我更怕死于寂寂无名。” 陈长安笑了一下,反问道:“跟着我,就不死于无名了?” 齐再道毫无犹豫,认真地点了点头。 陈长安喝了口春归,不再看他,抬眸看着头顶遮掩视线的槐树,开口道:“你果然是书生心思,立言立德,以成不朽?齐再道,其实我以前一直想做的,不过是能够安心修行,活得长久些。那时候我恨不得躲在角落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的好。如今,虽说我成为离州公子,但那些所谓的驭人奇正间和刚柔并济的手段,我一样也不会。既然你说要赢得生前身后之名,那得去靠你自己了。” 齐再道对陈长安这席话颇有感触,伸手拿起桌上另一种老酒,给自己倒了碗。 人活千百种,每个人所要走的道,终究都是不同。 陈长安眯眼看了会槐树,见他并不说话,悠悠开口问道:“齐再道,你说奉宁府封城,一万白缨突骑层层布防,要持续几日?” 齐再道正专心对付手里的老酒,被陈长安一问,急忙将酒水吞进肚中。 余庆楼这种卖一两银子一斤的老酒,味道不敢说有多好,但胜在酒烈,入口如刀,下喉似火。齐再道先前在余庆楼也只喝过一两次,喝的时候含口在嘴里慢慢下咽,哪敢这样一口吞下。 酒在腹中如大火锻烧,齐再道温润儒雅的脸上立时通红,但意识却是清醒无比,知晓这是在考较自己,便对当前局势详细分析道:“如今封城已过去三日。奉宁府接壤富饶的云州,又与金家最大商行往来密切,这般许进不许出的封城,势必会得罪以金家为首的商行。” “公子可别小看这些商贾的力量,如今枢密院与中书院大有水火不容之势,这个时候要是金家再联合大小商行发难,枢密院保不齐就得吃上一个大亏。三年前为何睡虎赵安嵘,五万精锐的安岳军全军覆没?我后来细细推敲,觉着有一大半原因,是中书院和金家为首的商贾,在背后捅刀子,粮草故意供应不及的缘故。赵家尚且如此,以白缨突骑将主的地位,自然对此更为忌惮。想来封城五日,就已是极致了。” 陈长安淡声道:“果然有钱能使磨推鬼。” 齐再道起先一愣,继而放声大笑,借着酒劲道:“行商之人,为了赚取利益,向来不择手段,最是祸国殃民。将来我若行王道仁政,定要一扫此等不良之风,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读书人历来自诩圣贤道理在心,胸怀家国天下,口出狂言之辈不可胜数。许多酸腐儒士道德大家,自认有着济世经国之才,得志时尚且嫌官帽太小,失意时更是满腹怨气,最喜爱对朝政国策妄加非议,常有惊世之言,以示才华。 齐再道这般言语,看起来心怀百姓,但到底不过是坐井观天,尽是些纸上道理罢了。士农工商,这些阶级观念,历来都是读书人的通病,想要跳出这个窠臼,看清其中弊益,到底还需得自己去切身体悟才行。 陈长安对他这番话并没有太过失望,比起五十手无敌的徐默,他反而对这位书生更抱有期望些。虽说齐再道的一些国策,尚显稚嫩,但他也愿意给几年的时间去等去看。 治国远非一日之功,他也等得起。 年轻谋士一句说完,又低头喝了几口老酒,平时能喝上不少老酒的他,此时却有些酒力不支,跟陈长安告罪了一句,回到外屋,醉倒在地。 第17章 神魂转世 看着年轻谋士步履踉跄地离开,陈长安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只剩他和白荒落,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撑起光障,将四周一切隔绝开来。 那棵槐树之上,四道隐秘符篆一一亮起,一块圆盘浮现在陈长安头顶,窃取他身上气运,慢慢旋转。 陈长安不为所动,任由身上气运被抽取一丝,平静道:“前辈果然是白家人,白日才被我破去一道符篆,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补全了。” 白荒落对白家人这个说法并不否认,自顾自地喝着老酒,“陈长安,老夫先前说过,不会让你带小麻雀走的。” 陈长安笑了一下,手指瞬间拈动,一息之间三百六十道手印层层叠叠,最后拈指离巽。 四周罡风大起,一朵红莲焰火,自虚空之中缓缓浮出。 巽风以涨火势。 原本几寸大小的火莲,迎风化作三尺大小,愈烧愈烈,带着灼热火焰,径直撞向盘踞头顶的那块圆盘。 早在三年之前,陈长安身负天地灵力的隐秘就被连山知晓,白荒落毫不意外他能拈出火字道法,手指点了点地面,轻声念道:“乾坤归一。” 随着白荒落的口诀声落,地面一道符篆亮起. 陈长安以灵力催生的火莲,被挡在圆盘三寸外,随即好似天地合一,能轻易击溃八品通幽境的术法,顷刻间被压缩至一点,最终熄灭,归于虚无。 陈长安神色不变。 能够刻画符篆,无疑是三品真君。 可即使眼前这个老人,真是三品真君又如何?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人随意执于棋中,苦苦挣扎的棋子了。 三年地宫修行,熬过无数痛苦折磨,陈长安如今境界或许平平,但眼界阅历早已高出世间所有人不知凡几。 连当初面对白衣身相这样世间无敌的天人境,都敢拔剑要回铜钗,更何况区区三品! 陈长安左手拈诀,右手搭剑守阙,剑意四起。 便于此刻。 小石头走了出来,许是跟小麻雀说的那些话,他喝了几口老酒,整个人晕晕乎乎地,一时也看不清楚其他,踉跄走到一旁的角落里尿尿,醉眼朦胧地看了眼槐树下的陈长安,嘟囔道:“公子你也来尿尿啊。” 陈长安微微地点了点头,一直等到小石头尿完回屋,这才重新准备动手。 蹲在树下喝酒的老乞丐一甩衣袖,开口道:“不打了,不打了。是你自己要坐那的,如今被吞了一点气运却来找我的麻烦。” 陈长安冷眼看他,“前辈,我们说的好像不是同一回事。” “怎么不是同一回事?你要带小麻雀走,不就是贪图她身上气运?陈长安,你想要以离州新立一朝,便需得气运隆盛之人用以镇压地脉,仅凭你一人可是不行,所以你便打起我闺女的主意,是也不是?” 白荒落好似看破一切,直言不讳道:“陈长安,齐再道愿意跟着你去送死是他的事,老夫管不住,也不想管,但老夫膝下这一双儿女,你就少打主意。否则的话,拼去这具肉体凡胎,老夫也得斩了你。” 陈长安直视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嘴角勾起,冷笑道:“前辈,你不必说这些吓唬人的话。四道神魂归一的符篆究竟有何功用,我先前或许并不认得,如今却是瞒不过我。你说我贪图小麻雀身上气运?” 他指了指头顶之上的圆盘,道:“那你怎么用这等阴毒法子,三年来昼夜不歇,磨损他二人气运?” “陈长安,这世间只要活着便是最好,不磨损他们气运,将来他们总是得卷入这场纷争大世中去,到时候难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陈长安沉默片刻,开口道:“小石头如何我不敢去说,但王洛初,我不会再让她死了。” “哦?”白荒落喝着老酒,淡声道:“原来你看出来了。想来也是,你这种人最是薄凉无情,要是没看出点端倪,怎么会想着去跟我家闺女亲近。不过陈长安,就算有一点神魂转入,她也不是陈时宁。而且不需要你保证什么,有老夫护持就足够了。” 当初沈苑那夜,陈时宁当着他的面,神魂飞散。 后来他斩杀妖僧之时,曾隐隐感知过一点神魂白光,绕着自己和徐默一圈,没入虚空。 那时候以为是错觉,可等到他见到王洛初那双眼眸时,心底便有了猜测。 神魂转世,兵解重修,说起来玄之又玄,但五百年前那场大争之世,这些并不是没有。 便是他如今这具身体,也逃不离这个道法。 白荒落说王洛初不是陈时宁,陈长安没去反驳,他重新坐了回去,拈起桌上花生,丢入嘴中,“无论她是不是,我都会让她好好活下去的。” “离她远一点,她就能好好活下去。” “前辈,你让我离她远一点,当初赑屃负碑见摇光,这个小石头的命格更是孤苦。你们白家号称观相望气世间第一等,可就算你用这种阴损的手段消磨他的气运,我观他气象并未有丝毫逆改,你不过是在做无用之功罢了。” 王洛初曾说过,小石头叫萧摇光。 北斗七宿,摇光, 上上之将,万人敌。 白荒落大笑道:“陈长安,老夫就不说你命理推演狗屁不通了。你从咱小闺女那知道大瑶湖,赑屃救过他们,就想收下摇光这个将将之材?可惜,你道行和气运都差了点,老夫先你一步找到他们。你当老夫是在做无用之功?等过几日你便知晓,到底有用无用了。” 陈长安不以为意,“王洛初,萧摇光,被你硬生生改成小麻雀,小石头,真是糟蹋了。” “命贱好养活,像你这样以那座雄城命名的,注定背不久的。陈长安,你长命不了。”白荒落说话间,一壶老酒喝了个精光,他回味片刻,继续道:“不要动其他心思了,除非老夫死了,否则你是带不走他们的。” 陈长安笑道:“前辈,你总觉着我是贪图他们气运?可是我啊,向来都不愿意将他人当做棋子,执于盘中。” 白荒落冷哼一声,没有搭话。 “你觉着王洛初在你身边过平凡的日子很好,但可曾问过小丫头是怎么想的?安稳度日是不错,可连一座衣冠冢也立不起来的。” 白荒落闻言,一时怔住,良久无语。 第18章 匹夫之勇 奉宁府一连封禁三日。 起先还有着奉宁府军,和夜照司的谍子帮着来回搜查,可一日过后,这些人便开始出工不出力,任由白缨突骑的一万人马撒在城中,他们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如今过了三日,整座城内气氛压抑无比,往日人声鼎沸的长街商贩寥寥,极少有人愿意出来走动,一些酒楼商铺也都被迫关了门。 奉宁府的百姓私下里,早就把封城的白缨突骑骂了个遍。 一帮只知道拿刀剑对着自己人,耍威风的孬货,有本事去将柔然重镇抢回来啊,将西魏蛮子打回草原深处啊,就知道在这封城是个什么意思?一群孬种! 尤其是喜欢在余庆楼清谈的张狂书生,这几天看见这些白甲白骑的军士,都会在背后吐一口唾沫,骂一声,作威作福祸乱百姓的孬种,才甘心。 领命封城的一万白缨突骑,不仅背地里被奉宁府百姓骂,明面上还得挨奉宁府文官的口诛笔伐,昨天更是连将主柳宗光都被枢密院三千里急件,给训斥了一顿,只许最多封城五日,否则提头来见。 封城这三日来,白缨突骑是抓获不少贼人,一些个被三院列为通缉重犯的也收押一二,帮着夜照司挖出不少形迹可疑的谍子,战果累累。 但领了军令过来封城的一万人马,脸色愈发难看。 一万人马浩浩荡荡,就为了绞杀一人,结果忙活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搜查到,这无疑是让人看了天大的笑话。 更何况,白缨突骑一直驻扎在宣化府,虽说看不上那些府军,可多少也算军中袍泽。就这么被人当面覆没五百人马,谁人心里不憋着一口闷气,谁不想把那个大胆狂徒给抓出来,碎尸万段。 杀我袍泽者我必杀之! 这不是军中将士仅仅喊上一嗓子而已,而是当年赵武王带着大景军队,从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血性。如今虽承平日久,这种骨子里的东西还在。因而见将主给的封城期限日趋临近,这些红了眼的军士更加不管不顾,大有掘地三尺的意图。 奉宁府一时风声鹤唳。 围困奉宁府的白缨突骑分为四营,领着其中最精锐从风游骑营的校尉,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刘继风,约莫四十来岁,披一身大红披风,胯下一匹雪白宝马,威武非凡。 他是当年跟着柳宗光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曾有过一刀裂甲十人的壮举。这些年从什长一路晋升,一步步坐到正六品的校尉。虽还不是参将衔,但被将主破格授了游骑虞侯的位置,掌管从风游骑营这样精锐的二千五百人马,可谓春风得意。 白缨突骑走的是千里奔袭的路子,从风游骑营,更是在五万人中层层精选的精锐之师。最擅奔袭,追踪查迹,刺探策应的奇兵路子,俱是白马白甲,看上去气象煊赫,无不威风凛凛。 这日,刘继风将麾下人马撒下去,自己则领着一百亲卫沿着长街打马而过,目的直指奉宁府最后一片不曾搜查的区域。 这种乞丐流民聚集的污秽之地,刘继风一直懒得进行搜查,但眼见着时日将近,便抱着几分侥幸的心思,带着亲卫过来查看一二。 一百铁骑遥遥压来。 小院中,陈长安打坐一夜,一大早就起身去院中活动了一下拳脚。 坐在槐树下的白荒落,看了眼桌上的卦象,对着陈长安笑道:“可惜了,你今天是去不成大瑶湖了。” 陈长安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我答应过的事情,向来都是会做到的。” 白荒落没有捣鼓草药,颇有些幸灾乐祸,“陈长安,你今天要是不出去,我还能保证你不会被人找到,但要是出了这个门,那我可就保不住了。不过想来以你的境界修为,一百甲肯定不放在眼里。” 陈长安声音平静,“前辈放心,我不会食言而肥的。至于外面是一百甲还是一万甲,对我而言并无多少不同。” 白荒落冷哼一声,语气鄙薄道:“陈长安,你以为你是谁?还一万甲都不放在眼里。要知道就是老夫我,面对一万人马都得暂避锋芒,你这点微末修为也敢大放厥词?不说你能不能突破战阵合围,就是奉宁府那几个四品,你都扛不住!” 陈长安微微一笑,“前辈,我还没自负到能够一人破万甲。只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所谓的白缨游骑再如何雄武,难道还抵得过离州三十万边军?” 白荒落打量他几眼,“你打算以离州公子身份行走?” 陈长安没有答话。 此时王洛初和萧摇光已经起来,便是宿醉的齐再道听着动静,也赶忙爬起来洗漱,打算跟几人一起去大瑶湖。 白荒落见着几人都要出门,开口阻拦道:“小麻雀,你跟石头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为什么呀爷爷?每年我这个时候都要去大瑶湖磕头去的。”王洛初颇为不解,脆生生问道。 “外面不太平,你问问小石头,这几天是不是到处都在抓人。” “咱们又没犯律法,不会被抓起来的。” “小麻雀,外面那些人可不管你有没有犯事,都是先抓起再说。你忘记被柳公子打啦?人家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白荒落循循善诱,根本不打算让两人出门。 “无妨,洛初姑娘,我会护着你的。”陈长安负手而立,黑发白裘,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容笑容温暖,让人觉着亲近。 “不许跟着他去!”白荒落气呼呼道。 “为什么呀爷爷?”小麻雀不明所以,忽觉有些委屈。 明明每年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带着她去大瑶湖磕头,可为什么今年却不行? 她都不知道爹娘是谁,都没给他们修坟立碑,可怎么现在连给他们磕个头都不行了? “小麻雀没事的,我带你去。”小石头站在她身边,见着她委屈的神情,轻声道。 陈长安回看吹胡子瞪眼的白荒落,平静道:“前辈,十几年前看见的,便是白缨突骑吧?” “狗屁!”白荒落否认道。 陈长安笑了笑,直接开始朝外面走去,“我说过要替王洛初爹娘立一座衣冠冢的。” 远处百骑呼啸。 白荒落盯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恨声道:“匹夫之勇!” 第19章 拔剑 走出小院,穿过小巷,再向前百余丈。 遥遥可见远处白马白甲的从风游骑。 陈长安神态从容,当街而立。 狭小的街道只容五骑并肩,当头一位大红披挂,在离陈长安百步外抬手示意,跟在身后百骑瞬间戛然而止。 森严威势,比起当初京都遇见的龙骑军也不遑多让。 刘继风带着手下亲卫层层搜查过来,一路所见,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贱民。遇上从风游骑,无不战战兢兢,磕头如捣蒜,哪有人敢当街而立,佁然不动。 他端坐马背,虎目眯起,看了看对面男子。 黑发白裘,腰佩长剑。 单单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就有着一股气势,说不得就是哪家他招惹不起的公子。 刘继风见对方不是白发,原本戒心便去了一半,等瞧出他一身煊赫气势,不弱将主多少,身为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也不打算轻易得罪对方。 这位游骑虞侯猜测对方身份意图,抬手止住身后亲卫想要围困对方的动作,略微放低身段,开口问道:“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陈长安微微勾起嘴角,跋扈问道:“你盘查我?” “不敢。” 陈长安踏前一步,神情睥睨,“你想知道也不是不可以,近些前来,我告知你。” 一般豪门世家子弟出游,总喜欢对自己的身份秘而不宣,以为鱼龙白服就能将天下江湖看得通透。殊不知,这些人能够安然无恙地行走世间,靠得绝不是他们自身的本事和手段,而是身后家族势力的小心关注和多方打点。 否则的话,过江强龙,一个不慎就得困守浅滩,遭人奚戏。 刘继风早些年就是跟着白龙鱼服的柳大公子,做了一桩昧良心的买卖,这才有了如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职衔。他也一直庆幸有一双毒辣的招子,识得了贵贱。 眼见着陈长安一副纨绔子弟模样,他便没多想,打马靠近。只不过他身后五骑也紧随其后,一旦发觉陈长安有任何不轨,也能及时策应。 陈长安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人马渐近。 彼此相距不过三丈,刘继风似乎感应到什么,停在原地,不再近前,开口问道:“公子现在可以说了么?” 陈长安点了点头。 却并不说话,而是面对有着一百骑依仗的昭武校尉,悍然拔剑。 出剑万钧。 陈长安脚尖点地,直扑刘继风,一道凌厉无比的剑气,当空劈下。 两人相距不过三丈,中间又无余物阻挡,陈长安拔剑出剑,不过弹指瞬间,更是出其不意。 眼见着白色剑气即将斩去刘继风一颗脑袋,这位六品圆丹境的昭武校尉,面对猝不及防的一剑,腰间长刀骤然出鞘,雄浑的灵力自刀身爆发,画出一道扇形圆弧,挡在竖斩而来的万钧剑气前。 身后五名亲卫同时反应过来,齐齐刺出长矛,挡在陈长安守阙剑前,试图挡住他一往无前的剑势。 陈长安冷笑一声,守阙起炸雷,窍穴内气机一炸再炸,九百颗紫雷爆裂。 刘继风首当其冲,手中枢密院特制的长刀,还未来得及催动符篆,顷刻断成两半,虎口震裂。 而他身后明显修为不济的五骑,不但手上长矛被炸得粉碎,连带着护身白甲,和胯下白马,也在一颗颗紫雷中,炸得人仰马翻,生死不知。 一剑之威,恐怖如此。 刘继风与为他压阵的从风游骑无不惊讶。 讶异过后,昭武校尉眼睛一亮。来之前,他仔细查看过五百守军的致命伤口,与方才陈长安出手的剑势如出一辙。 辛苦四日,终于等到此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虽说柳公子和齐家那位大小姐,曾隐晦提及过陈长安的身份,要他抓活口。可昨夜将主大人的一封密令,却是要他就地处死,刘继风自然知晓该如何取舍。 他直视着一击之后退走十丈的陈长安,挥手示意,身后亲卫顿时刀枪齐出,策马驰援,战意沸然。 当即便有一名骑兵,快速冲出战阵,凭借个人武力,挥刀杀来。 白缨突骑在景朝战力比不了上三军,自然也没有西魏风雷铁骑那种恐怖的冲撞之势。但跟在刘继风身边的亲卫,无一不是白缨突骑的精锐甲士,一身骑术卓然,能极大地借用到胯下马匹冲势,再加上自身的灵力加持,在策马冲撞之下,有着极大的机会重创一般修士。 着急立功的从风游骑显然是军中好手,在离陈长安相距不过十几步时,整个人气势已经蓄到极致,眨眼间,他手中佩刀气机暴涨,借着胯下良驹的冲撞之势,对着陈长安当头劈刀。 刀势凶猛,已有九品威势。 陈长安面对凶悍的一刀,身形不退反进,微微侧身,避开长刀锋芒,左指快速拈动,扣指离震,一道火雷径直炸在白马头部。 暴烈的气机轰然炸开,足有四阶道法的火雷诀,直接连人带马炸的粉碎。 仅仅一个照面就连折几人,陈长安个人战力表露无疑。但剩下的从风游骑不仅不惧,反而愈发目光灼热,战意滔天。 即使你修为卓绝又如何? 杀我同袍者,我必杀之。 刘继风手掌握拳,做了个手势,负责传令的斥候立时退走,急速奔向他处,紧急调动从风游骑营其他亲卫去了。 而跟在刘继风身后五人一排的亲卫,不再继续策马前奔,迅速分成前后两部,一部执矛冲阵,一部则张弓在后。 所有人同时运转气机,相互勾连。 陈长安能清楚感知到,不少骑兵手上的武器和铠甲,都有着几道基础纹络篆刻在上,在气机催动之下,各自带着不小的威势。显然是打着消耗他灵力气机打算。毕竟修为不到三品,无法调动天地气机,人力就有穷尽之时。这等战阵,最适宜对付一些个桀骜不驯的乖张修士。 刘继风接过身后亲卫递过来的一根粗重长矛,手指握紧,长矛之上一道道纹络亮起,赫然是一柄篆刻了一纹符篆的符器。 长矛丈八,名曰虎牛。 刘继风紧握虎牛,眼神阴沉,冷血道:“风!” 身后张弓待射的亲卫立时松弦,箭雨如飞蝗,扑面而来。 第20章 百骑又如何? 如蝗箭矢遮天蔽日。 从风游骑,走的是千里奔袭刺探策应的路子,与重甲重箭的破灵不同,这些箭矢虽有射虎之力,但弓箭轻巧,又未篆刻任何纹络,对陈长安的威慑自然不大。 陈长安身形完全不退,迎着扑面而来的箭矢,拈指坤艮,施展土字道法的不动山,一座金色大山被他御来,护在周身。 最适宜防御的三阶道法,天上羽箭砸落,旋即纷纷弹开。 饶是隐藏在漫天箭雨之中,刻有符篆的破甲箭,也不过突入区区三寸,便力尽势竭,根本伤不了陈长安分毫。 顶住几轮箭雨后,陈长安撤开道法,守阙剑起破军。 这手剑与万钧起手类似,但更加霸道张狂,出手间好似有十万雄兵冲锋之势,剑气无匹。 剑气直接破开拱卫在刘继风身前五甲,一道剑芒横向斩来。 刘继风赶紧长矛横挡,周身气机涌动,催动手中虎牛,旋即一头剑齿猛虎扑出,迎向横斩剑芒。 两股霸道灵力顿时凶悍碰撞在一起,狂暴炸开的气机,波纹荡开。 周围拱卫刘继风的亲卫身形一阵晃动,要不是战阵勾连,灵力同枝连气,只怕仅仅一个气机炸裂,就得有不少人当场负伤。 陈长安完全无视气机波动,继续前行。 拱卫刘继风的亲卫,杀出两骑,凶猛提矛,策马前刺。 悍不畏死。 陈长安眸中金光点染,右手挥剑守阙斩断一根长矛,再身形游动,避开另一根长矛后,左手径直拍在左侧马身。训练有素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随即被接踵而来的霸道力量,硬生生被拍飞数丈,连人带马砸落地上,当场身死。 在左侧甲士被打飞出去瞬间,陈长安守阙微动,那根甲士脱手的长矛,旋即轻巧地绕他身体一圈,再被他一个抬腿,踢向右侧的甲士,修为明显相差太多的甲士根本躲闪不及,直接被长矛刺穿整个心脏,战死马上。 顷刻之间,又有数骑战死,但整个骑阵丝毫不乱,继续前压,足见白缨突骑风采。 铁蹄阵阵。 陈长安毫无疲倦,再度破去十几甲,眯眼望向披风腥红的中年校尉,身形急速晃动,好似一尾灵活游鱼,绕开无数刀枪,朝着这位武将直扑过去。 刘继风手里虎牛长矛,与那柄被守阙断去的赤霄刀,俱是枢密院近些时日更换过来的符器,不仅材质难得一见,催动符篆之后,可凭借暴涨的气机,做到裂甲二十,不可不畏霸道。 他方才催动长矛硬抗陈长安一剑,已清楚对方灵力浑厚,三年前传闻可一剑斩七品的谣言算不得假,因此心底愈发警惕。眼见着陈长安剑势刁钻地突进过来,他趁着身边护卫舍身阻挡的同时,瞅准时机补上一记杀招,长矛直刺陈长安心口。 矛尖寒光一点,隐有虎啸。 看似是朴实无华的直刺,实则矛尖刹那剧颤七十二,配合矛上符篆,灵力催动间,便有七十二头烈焰猛虎,直扑陈长安。 陈长安手中守阙横斩,荡开虎牛长矛,面对矛尖之上前赴后继的烈焰猛虎,一身灵力运转如潮涌,剑起当归。 世间所有当归一剑。 十丈之内,静止一息。 烈焰停滞,刀枪不动。 陈长安一步贴近刘继风身侧,守阙斩出。 刘继风虽不过六品,但借着战阵的气机勾连,并没有被当归一剑轻易定住。面对陈长安这几近如道的剑势,刘继风手中虎牛长矛一横,抵挡迎面斩来的长剑。 轰! 剑斩矛身。 刘继风双手虎口裂血,体内气机翻涌如深海起恶浪,一颗金丹光芒黯淡,顿时大口鲜血涌出,吐在地上。 胯下相伴多年的骏马悲鸣一声,被两人外泄气机震碎内脏,瘫软了下去。 刘继风狼狈滚地几圈,目眦欲裂。 当归之后,陈长安毫不停歇,再接剑炸雷。 两人距离不过几尺,紫雷九百颗,四周气机炸裂。 刘继风刻有符篆纹络的白色甲胄,在陈长安刻意针对符篆节点的进攻下,被无数紫雷前赴后继炸开,顿时毁去八九,那件将主好不容易赏赐的腥红披风,更是被炸的粉碎。 刘继风脸色狰狞,好不容易得来如今的声势地位,将主更是承诺要提他为参将,授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衔。大好前程还没走出去几步,岂会在这里栽了跟头! 他一咬牙,催动周身气机,吐一口精血在虎牛之上,原本符篆大亮的长矛顿时光芒更盛,四周虚空之中,无数烈焰虎牛并起,声威浩荡,凶猛冲向陈长安。 四周骑兵仗枪围杀。 刘继风则是趁着陈长安被阻挡片刻的功夫,身形踉跄后退,被下马而来的属下扶住受伤不轻的身子,咬牙看着被围困在中央的陈长安,伸手抹去嘴角流出的血水,不怒反笑,声音森冷道:“有种再过来!” 陈长安嘴角勾起。体内气机好似无有穷尽,拈诀挡住凶猛扑过来的烈焰,挥剑斩杀数人后,再度剑起炸雷。 接二连三的炸雷不断。 刘继风看得眼皮直跳,传闻这个怪胎气机绵长,远超一般人,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刘继风不再硬撑,赶紧换马窜入战阵之中,身边亲卫层层拱卫,不再给陈长安捉对厮杀的机会,他估摸着再有片刻,自己麾下的两千四百名从风游骑就该到了,打定主意要拖住此獠,冷声喝道:“合阵。” 剩余八十多骑立时策马直奔,不求杀敌,而是要将陈长安前后围堵,不给他逃脱机会。 陈长安根本不逃,任由八十骑将他围困当中,轻吐一口气机,守阙蓄剑舍生。 还未出剑,仅仅是溢出的剑意,就已破去当头前后十甲,连人带马,横死当场。 刘继风声音森冷,“杀!” 陈长安不为所动。 一般而言,哪怕是境界达到四品的修道真人,在明知对方后援无数的情况下,也不敢这般不死不休,早就趁机逃之夭夭。陈长安却一反常态,好似不将眼前这一百骑屠戮干净,绝不罢休一般。 一直以来小心谨慎的陈长安,极少有这么看上去螳臂当车的时候,可既然他说要帮王洛初立一座衣冠冢,那当初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刘继风,便该死。 百骑又如何? 我皆一剑斩杀之。 远处白荒落带着几人缩在角落,看着那一袭白裘公子,一人一剑,风华漫盖了天地。 萧摇光看得血脉迸张,手指紧攥而起,颤声问道:“这就是修道真人,一人即是万人敌吗?” 齐再道和白荒落没有答话。 王洛初好似明白陈长安的意图,轻声道:“衣冠冢呢。” 声音听不出是哭是笑。 第21章 眸中龙吟 陈长安一袭白裘,守阙剑起舍生。 大有一剑定生死的雄壮气魄。 刘继风见他如此托大,恨不得下一刻,麾下二千多人的从风游骑策马赶到,将他碾个稀碎。 他脸色阴沉地吞下枢密院配备丹药,恢复些许气力。方才以六品境界,依仗亲卫战阵连横,都未讨得一丝便宜,刘继风按捺铮鸣作响的虎牛,并不打算亲自下场。 他冷眼看着剑势飞扬跋扈的陈长安,一连说了几个杀字! 杀红了眼的亲卫,人马前奔,动如炸雷。 陈长安如今的舍生一剑,虽没了借用符篆灵力撑到四品的境界修为,也使不出一剑劈落陈太平的霸道剑势,但他在地宫苦熬三年,如今符篆合一,境界修为看似平平,舍生一剑,依旧让人心惊胆战。 守阙剑势无华。 没有刁钻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简简单单的一剑,当空劈下。 对上第一批数十骑的冲锋,瞬间劈开领头五甲,仅仅四溢的剑意,就能迫使其余人回防。 陈长安仗着纵横四溢的剑意,直扑众骑拱卫的刘继风,完全舍生搏命的疯魔姿态。 昭武校尉赶紧后撤。 只要这位公子不承认身份,在他眼里便是命如草芥的江湖草莽,他可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差一步就能授参将衔,成为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有着大好前程,绝不可能立于垂堂之下。 手臂一挥,身后三十余骑如潮奔涌,悍不畏死地冲向陈长安。 另一侧冲锋过去的从风游骑也调转马身,穿回绞杀。 陈长安对此无动于衷,剑势不改分毫,完全是不斩杀刘继风,誓不退走的架势。 剑意横贯。 无数精锐骑兵全被他剑意绞碎刀甲,不少修为不济的当场跌落下马,被当场踩死。 拖矛压阵的刘继风咬牙切齿地看着,齐州耗费无数精力银钱堆出来的从风游骑,这才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生生折去三十多骑,几乎是剐去他身上血肉一般疼痛。 刘继风目眦欲裂,很想一矛钉死陈长安,然后踩着他那张脸,大声质问,“你他娘的,知道老子爬到现在多不容易?老子的大好前途就要被你断了,你知道吗?!” 心底狂怒,刘继风脸上却是不动愈发平静。 既然对方能只身破五百府军,他麾下这一百骑,就算装备再精良,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刘继风在心疼的同时,暗暗盘算,一旦能够拖住这位,这一百游骑也算死得其所。只要等来剩余的二千四百骑,刘继风就有足够底气,将陈长安斩杀当场。 到时候别说是陈长安,就是暗中护他周全几个离州四品,刘继风也有极大的把握,能够将对方留下来。甚至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不介意耗去所有家底,将对方拼死。 当年赵武王镇压景朝修真界,将主就对白缨突骑有过要求,让他们要懂得配合战阵,绞杀张狂行事的修真者。这些年天下承平,极少有战事,但寻常时日,刘继风没少拉着手下,去跟周围横行的马贼,纵横肆意刀头舔血的修道真人打交道。 寻常府军,一个千人队伍,可能死伤两三百人后,就会心胆俱碎,严密的阵型轻易就被人杀穿击溃。 刘继风却有这个自信,他麾下的从风游骑营,即使两千五百人战损两千,剩余的五百人也依旧会悍然冲锋。 看着不断逼近的陈长安,刘继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声喝道:“杀我袍泽者,必杀之!” 剩余六十骑眼眸血红。 明知一旦挨着那柄长剑,就是一个死字,战阵依旧不乱。 陈长安无喜无悲,好似不需要气机转换,也没有半点疲倦,剑势不减丝毫。 刘继风见状,继续鼓舞士气道:“再有半刻,从风游骑营的其他兄弟就到了,拖住他!” 六十风骑士气大振。 他们这些轻甲轻骑,虽无法有效借用马匹的冲势绞杀,也不能像重甲那样做到靠着力量进行压制,但战阵配合,绝不是府军那样的纸老虎。 两拨人马来回冲杀,除去一开始被陈长安的舍生剑势,斩杀二十几甲外,其余人都是策马躲过恐怖气机,再长枪刺出,借用战阵增强攻击威势。 虽不曾破开陈长安的剑势,也使得陈长安一往无前的气势稍有滞缓。 冲杀一阵,便有十名修为在一众亲卫中出类拔萃的骑兵,在陈长安挥剑瞬间,同时出手,气机勾连达到七品筑蕴境的十骑,慨然赴死,瞬间灵力拔升,刹那炸开。 轰隆! 恐怖气浪翻卷。 如同炸雷,但更要霸道和凶悍,巨大的冲击波浪,尽数砸在当中的陈长安身上,暴烈的气机,硬生生将他手中剑势炸散,原本护身气机被击溃,顿时门户洞开。 几个修为不俗的游骑,果断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纵身跃起,手中大刀劈下。 电石火光之间。 陈长安回转守阙,一剑荡开劈开过来的大刀。 可惜气机被扰乱,剑势有所疏漏,一柄鬼头长刀绕开守阙劈中他的左肩。 刀身入肉三分,嵌入骨头。 陈长安身上白裘顷刻染红。 总算见血了! 这帮仗着人数优势,配合战阵绞杀到现在,却依旧被陈长安压着打,内心无比憋屈的游骑,差点热泪盈眶奔相走告了。 砍中陈长安肩头的彪悍游骑更是心头一热,刚想调动手腕灵力,将手中鬼头大刀沉下去,削去这个年轻贼子的整只膀子。 就瞧见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凝,两点金光亮起,彪悍骑兵心神一恍,下一刻竟再握不住手中大刀,连人带刀被弹飞出去。 陈长安第一次解开守阙剑上符篆,一道道纹络亮起。 剑出破军。 霸道剑势翻滚数丈,直接将周围的战阵劈开,六丈之内,为之一空。 十几骑,当场身死。 原本一百人的游骑,顷刻少去一半。 战至此刻,陈长安体内先前被压制的紊乱灵力,在解开守阙符篆的同时,开始异动。 他笑了一下,果然这一百骑比起五百府军要难对付的多。 洛城守阙收入鞘中,继续以层层符篆和剑意,镇压暴动的气机。他则是双手垂立,静静地站在战阵之中。 金光璀璨的眼眸中,隐有龙吟。 第22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陈长安眼眸之中隐有龙吟。 四周围剿的游骑,无论是经验多老道的骑兵,胯下骏马都不由自觉地一阵战栗,轻易不敢向前。 缩在角落冷眼旁观的白荒落拽住小麻雀,不让她跑出去。看着周身气势为之一变的陈长安,他低声骂道:“这小子先前剑势浩瀚无匹,明明能赢得轻松,却偏偏要用这等搏命手段。小麻雀,他这分明就是做给你看的,心思歹毒可见一般。” 他语重心长道:“这种人心机深沉,手腕狠辣,小麻雀,将来无论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之事,都不要对他去做,最好离得远远的,免得沾染了他的因果,一生不得超脱。” 白荒落言语可谓诛心。 齐再道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百从风游骑的轮番换阵,将其中布阵方法,游走轨迹一一记在心中。 既然离州打算新立一朝,白缨游骑肯定是将来必须得面对的敌人。他虽不擅长兵家之事,但并不妨碍他将这些记下来,虽只是一百人的规模调动,可总有兵道大家,能由此管中窥豹,分析出白缨突骑的一二利弊来。 齐再道完整记下战阵变化后,对白荒落的话开口反驳道:“公子这是在刺探齐州军备实力几何,白老您可不要乱说。” 守在一旁的小石头看得眼界大开,望着于战阵之中游走厮杀的一袭白裘,再转眸看向小麻雀,这位值得赑屃驼碑相见,命宫摇光的将将之才,心里默念道:“小麻雀,为了你,即使千万人在前,我也可以拔刀无惧的!” 王洛初没理任何人,她只望着那白裘染血的公子,怔怔出神。 长街之上,一时间大风骤起。 十里外马蹄阵阵,呼啸靠近。 刘继风听出还需盏茶功夫,二千游骑方能赶过来,眼见着剩余亲卫有些蜷缩不前,大声道:“凡今日战死者,皆抚白银两百两,家中子侄皆可填缺!” 凡尘俗世,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皆逃不离银钱支撑,再铁骨铮铮悍不畏死的汉子,想起家里一大帮子老小需得养活,也得为半斗米而折腰。 刘继风的这个抚恤力度超出原本一倍有余,如此重赏,又有十里外策马赶来的二千同袍,场中有些被杀破胆的军心再次凝聚,纷纷挥刀刺枪,催动胯下骏马,直取场中恶贼首级。 陈长安金光璀璨的眸子。 带着睥睨众生的高傲。 他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 天气肃杀。 长街之上,大风之后,骤起炸雷。 远处白缨突骑大军将至。 刘继风虽觉着陈长安收剑垂手的动作古怪,但并未退走。任由拱卫他的亲兵提刀冲向陈长安,他自己也一夹马腹,拖矛压阵,策马跟在最后。 他打定主意,让这一百骑死光死绝,也要拖住陈长安。 历来富贵险中求取,有着将主的那道密令,他就敢去搏一个锦绣前程! 陈长安抬起右手,扣出一个古怪的诀式。 刘继风眉头微皱,心里隐隐不安。恍若回到多年前,在沙场上命悬一线时,那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即使方才面对那些恐怖剑势,他都没有这种濒临身死的感觉。 炸雷之后,天降小雨。 无数小雨,细若游丝,却冰凉刺骨。 雨幕笼罩长街三十丈。 刘继风瞳仁骤缩,再顾不得前冲,急声喝道:“退!” 陈长安手指点在眉心,轻笑道:“晚了。” 远处观战的白荒落,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地面,一道符篆没入,四周升起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将身边几人护住,再看向陈长安得眼神,多了一抹凝重。他先前觉着,舍弃这具肉身,应该能让斩杀陈长安。 却没料到,隐藏三年不出,竟然连先天符篆都能收为己用,真是完全不可理喻的怪胎! 难道这个无星之人,真的是春秋之主?! 白荒落不可置信。 场中陈长安手点眉心后,一声高亢龙吟传出,随即一尊三尺大小的金龙,自他眉心飞出。 一股霸道而恐怖气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威压天地。 金龙驾风驭雨,身形如电,直冲向场中所有人。轻易从一个个游骑丹田洞穿而过,吞噬掉他们体内灵力。 空中游丝般的细雨,化为漫天剑意,直接将这些被废去丹田的游骑,连人带马,尽数洞穿。 血肉四溅。 场面骇人。 片刻之后,二千从风游骑还在几里之外,但围剿陈长安的一百风骑却是全部死绝。 无一幸免。 金龙意犹未尽地长吟一声,最终还是在陈长安接连扣动三十六道古怪诀印后,不甘地没入眉心。 原本人嘶马鸣不断的街上,一片死寂。 陈长安回看了眼角落几人,维持黑发的道法溃散,如雪白发显露。 人尚未老,头已先白。 王洛初看着他白发如雪,那般陌生,却又好似认识很多年般的熟悉。 不知何故,她眼里两行清泪滚落,灵动的眼眸,瞬间流光溢彩。 陈长安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眸,对她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咽下喉咙翻涌的气血。 动用符篆本尊灵识,将一名六品武将连带着五十骑,瞬间屠戮,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轻松。 只不过对陈长安而言,值了。 他走向十几丈外,居高临下看着重伤未死的刘继风,目光森冷。 这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武将,躺在堆满尸首的长街之上,睁着一双无神眼睛,望着天上的游丝细雨,似是回光返照,惨然笑道:“早知道,我就不掺和这趟浑水了。” 陈长安简单问道:“十二年前,屠戮王家的是谁?” “王家?”刘继风似是失血过多,神情有些恍惚,想了片刻,才终于想起陈长安说的王家是谁。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这样的人,这么拼命,就不过是为了区区王家?” 陈长安微微颔首。 刘继风口中吐血,但犹如解脱了般,长出了口气,“世间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我跟着公子做下那种祸事,便该有如今的结局吧。” 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好似还在贪恋这大好时光,望着奉宁府的天空,继续道:“那年公子看上了王家那位夫人……” 陈长安没去多听,“我知道了。” 刘继风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认命地闭上眼睛。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守阙出鞘,陈长安手中长剑斩落。 一颗头颅滚出。 二千余从风游骑距离尚有三里,有斥候游哨正快马加鞭奔驰而来。 陈长安拎起地上头颅,体内伤势再也压制不住,吐出一口猩血。 他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匹夫之勇啊。 四周风雨停歇。 王洛初挣脱白荒落的手掌,怔怔望着白发佩剑的陈长安,泪眼模糊。 她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小石头,便再也不管不顾,朝陈长安跑过去。 身上被白荒落重新钉入的四道密符,拘魂、纳神瞬间破去。一身气机泄漏。 铺天盖地,威势煌煌。 第23章 救不救? 齐州奉宁城杀机大盛,京都钦天鉴观星阁内,须发皆白的老监正,看着骤然亮起的星宿,微微出神。 许久,他颇有感慨道:“那位离州主人的布局落子,果然是细微处见真章。想不到陈长安这么快,就遇上王洛初和萧摇光了。” 捧卷静读的宋红鲤头也不抬,清清淡淡道:“一个气运不输白薇,一个摇光将星,都在白老你分出的一缕神魂手里,便是陈长安遇上了又如何?三年前我就觉着他这种人眼界狭窄,即使气运再佳,成了离州公子,有着那位替他布局谋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这辈子他都注定了赢不了我。” 白家坐镇观星阁,俯仰观察世间气运数百载的白荒落笑道:“红鲤,世间万物虽说逃不离天定命数,但大道历来不绝于人。陈长安三年前就是早夭之相,可如今依旧存活,不仅如此,一身气运愈发隆盛。所谓的天定命数在他身上,早被更改了。” 万鲤朝拜,号称与五百年前大景帝后景象不差分毫的宋红鲤,翻动手中书卷,面无表情道:“白老,就算他命数更改,我也不觉着他会成为春秋主人,更不会去见他的。” 白荒落轻轻一叹,没再多言。 奉宁城内。 陈长安将染血白裘脱下,割成一块方布,包裹起刘继风头颅,看着跑到身前站定的小姑娘,咧嘴笑了笑。 他还未开口,笑容扯动体内伤势,毫无高人形象地吐了口鲜血。 神色平静地伸手抹去嘴角血迹,陈长安温声道:“既然要立一座衣冠冢,得有仇人首级祭奠才是。至于他说的那位公子,我也会帮你斩去的。” 王洛初泪眼模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看着他吐血强撑的模样,只觉心口针扎般疼痛。 当初爷爷告诉她身世时,都不曾有过这般知觉。 王洛初手指紧紧攥起。 一身被镇压的气运再度拔升,直接破去第三道归魄符篆,只剩下把持泥丸宫的通玄秘符。 满头青丝,无风自动。 几乎下一刻,就要破开秘符,刹那成魔。 不知何故,等小石头跑走过来,同她并肩站立时,小姑娘纷飞的头发蓦然静止下来。 场上,被小麻雀破去三道秘符,气息有些萎靡的白荒落业走了过来,他冷眼看着陈长安,毫不掩饰眼底杀机,“我还真是小看你了。破甲杀人,砍头祭酒,再吐几口血,这种收买人心的手段,果然是了不起。” 陈长安对白荒落的指摘无动于衷,语气平淡,“我只不过想帮她,立一座衣冠冢罢了。” 白荒落闻言,眼神骤然紧缩,右手拈诀而动。“都吐血了还这么强撑?真当老夫不敢杀你?!” 陈长安毫不示弱,接将手里包裹丢给小石头,右手搭在守阙剑上,眼睛眯起,眸中金光再度点亮。 齐再道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虽说陈长安单人只剑覆灭百骑勇武非凡,但这种匹夫之勇的个人武力,对于白缨突骑围城的一万人马来说,毫无威胁。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势,齐再道赶紧阻止道:“白缨突骑的游哨快到了,咱们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白荒落脸色阴沉。 辛苦蕴养的四道秘符,接二连三地被破去,甚至连院内镇压两人气运的槐树阵法,也不一定保的住,辛苦多年的心血顷刻间毁于一旦。 果然就不该让小麻雀和小石头出门。 白荒落甚至怀疑,陈长安是不是早就看破其中玄机,所以才不管不顾,说什么也要帮小麻雀立一座衣冠冢,耗费精血气力,在小丫头面前演上这么一出。 可一旦让陈长安立衣冠冢的话,小麻雀身上最后一道秘符,肯定也保不住。 到时候,小麻雀和小石头,都会跟随他步入春秋乱世之中。 白荒落现在恨不得立时动手,将陈长安拖在此处,等从风游骑过来,看他还张不张狂。 转眼看见小麻雀和小石头的眼神,白荒落终究没有动手。他冷哼一声,散开手中诀印,冷声道:“即使立衣冠冢,也不需要你去。” 拎着被白裘裹住的首级,小石头洗漱干净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开口道:“爷爷,人是公子杀的。” 白荒落顿时气急,踹了小石头一脚,骂骂咧咧道:“你个笨小子,将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赶紧带着小麻雀跟我离开这里!” 小麻雀好似没听见白荒落的话,走到陈长安身边,抓住他黑色衣衫,没有松手。流光溢彩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神色。 白荒落眉头大皱,恶狠狠地瞪了陈长安,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脚步在原地点了一下,抹去周围气息后,朝小巷另一侧蜿蜒小路拐去。 陈长安先前动用符篆,覆灭六品压阵的一百精锐骑兵,看似轻松,实则早已是强弩之末。 眼见着白荒落没对他出手,陈长安也不打算留在这,硬扛接下来的铁骑。他一边压制体内躁动的灵力,一边带着齐再道和小麻雀跟在白荒落身后。 七拐八绕地走了一路,出了青砖长街,再转入偏幽的小巷,走出几里外,骑哨的马蹄声这才弱了下去。 白荒落的步子这才稍稍停了下。 陈长安强撑一路,此时体内辛苦压制的气机,如山洪爆发,疯狂肆虐。再想仅仅靠着守阙上的剑意去压制,已是不可能。 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整个身子摇摇晃晃,面如金纸。 王洛初赶紧扶住陈长安虚弱的身子。 跟在身边的小石头和她心意相通,开口问道:“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白荒落没好气地骂道:“死了最好!不过六品境界,就以为自己世间无敌,还连累我们都得跟着逃命。” 王洛初先前就觉着陈长安亲近,如今看他满头白发,为了替自己立一座衣冠冢,不惜白裘染血,更觉他是世间唯一。 小姑娘眼眸看着陈长安,声音却是问向白荒落,“爷爷,你不能救救他吗?” 老人冷哼了一声,“我哪里有本事救得了他。再说,我为什么要救他?他都要把你抢走了。” 王洛初转眼看向朝夕相处的老人,“爷爷你真不救他?” 流光溢彩的眼眸无喜无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身上气运再度拔升,声威煊赫。 眼见着最后的一道通玄秘符也要被破去,白荒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救,我救,总行了吧?” 第24章 摇光大亮,贯穿牛斗 白荒落伸手在陈长安胸口画了几下,一道符篆落在陈长安身上,镇压住他体内翻涌的气机。 等到陈长安气息稍微平缓些许,白荒落带着几人,兜兜转转,专门挑一些僻静小道,绕开无数巡查军士的视线,临近下午,终于走到了余庆楼。 似乎是算准了生意冷清的余庆楼里没有其他人,白荒落直接从后破门而入。 齐再道扶着陈长安跟了进来,穿过后院,便只见穿一身寻常布衣的中年书生,坐在楼内,正闲暇以顾地看着众人。 他目光平淡地看了眼白荒落,脸上毫无波澜,声音平淡道:“白老,当年的情分我这次算还了吧?” 白荒落指了指气息紊乱的陈长安,没好气道:“要不是他,你以为我会来找你?做梦!” 中年书生笑了笑,“接下来奉宁府都不会安宁的,还是在小楼多休养几日吧。” 白荒落毫不客气,“要你藏了几十年的老酒。” “已经让人放在你房间了。”说着,他看了眼齐再道,“我在你房间放了本大景通史,王守醇虽为人顽固,但学识算得上第一等。我曾看过你的王道仁政策论,有几处颇为有趣,这几日要是无事的话,咱们可以辩一辩其中真意。” 齐再道微微一愣。 读书人啫辩成瘾,书中道理,自然得辩上一辩,才能明白其中滋味。这争论绝非泼妇叉腰的当街谩骂,而是舌生莲花的举经论典,相互诘难之下,原本一些不甚通透的道理,也能越说越是清楚。 齐再道跟随大儒王守醇学习,以前对此极为热衷,曾有过一人辩驳满院书生的壮举。这些年经历的事多了,除去偶尔在余庆楼说上几句,不愿再去逞口舌之快。 再者,这位掌柜的相传有着王族徐家的背景,他早些年就被中书院废黜,实在不愿与这等人物辩驳什么。更何况他如今身家性命,都压在陈长安身上,以其安危为重。 中年书生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笑道:“放心,即使外面是柳宗光率五万骑亲临,我这座小楼,也能护你们周全。” 齐再道震惊于他的身份底气,正欲说话,担心小麻雀暴走的白荒落开口道:“好了好了,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徐文真,赶紧带我们上去,这小子伤势有些麻烦。” 徐文真笑道:“无妨,把他交给我就好了。” 白荒落一脸无所谓。 齐再道看了眼陈长安,见他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王洛初则是惊恐地看着徐安真。 她流光溢彩眼眸中,能清晰看见面容和善的书生身后,血色滔天。 当初徐静观毁去陈时宁一双眼睛,一半是因为徐默赢了他一局,另一半,则是他认出陈时宁那双眼眸,天生便能观相望气。 王洛初有着时宁神魂转世,本能觉察出徐文真身上血气,她紧紧抓着陈长安衣袖,不肯松开。 徐文真领着几人到了三楼,先安排好白荒落的房间,再安排两个小家伙的。 见小丫头不肯松开陈长安衣袖,没去强求,只将小石头和将齐再道各自领进屋中,最后带着有些步履蹒跚的陈长安和充满敌意的王洛初,走进最后一间清雅的房间内。 房间并不算多大,一道屏风竖立其中,将整个屋子隔成前后两间。屏风上画有岁寒三友图,笔法温和,却又处处风骨毕露。 徐文真看着竭力压制气机的陈长安,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你蛰伏三年,心机手腕必然出人意料,谁知道,你竟然还是只会逞匹夫之勇。陈长安,要是李渔知道你为一个小姑娘如此,想来是会大失所望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丹药,放在桌上,“她耗费极大代价,差人送来的。陈长安,即使你能覆灭五百府军,一百从风游骑又如何?个人勇武再无敌,也还有两山在上,你这般行事,可是成不了春秋主人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长安,没开口辩解,只将那封密信交给他。 徐文真接过密信,也不多言,风轻云淡地离开房间。 屋内顿时只剩一脸担忧的小麻雀。 陈长安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伸手拿起桌上瓷瓶,里面是当初李渔说过,耗费无数心血,以蛮荒妖兽精血炼制,生机磅礴的疗伤圣药。当初她曾说过这种丹药已经绝迹,也不知三年来,她耗费了多少功夫,才又重新炼制出来。 这位红裙佩刀的武周公主,也已有许久不见了。 陈长安跟小麻雀说了几句,服下丹药,盘膝而坐,守阙横放,心神守一,镇压起体内灵力反噬。 王洛初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许久,小丫头才微不可闻地轻声道:“原来你叫陈长安啊。” 守到了晚上,陈长安依旧不见转醒。 倒是外面长街上,铁骑来回奔走声音不绝。马蹄阵阵,能听出其中蕴藏的暴怒杀意,显然一百从风游骑与正六品的昭武校尉死无全尸,已让自诩大景上三军之下无敌的白缨突骑,动了必杀之心。 好在并未有人过来搜查。 用过晚饭,洗漱干净过后,小石头睡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原本倒头就能睡着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熬了半晌,他只好爬起来,穿好干净的棉衣,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敲了敲小麻雀所在的房门。 王洛初听着外面轻微敲门声,看了眼脸色略微有些好转的陈长安,轻轻走到门口,低声问道:“谁呀?” “是我,小石头。” 王洛初压低声音,“半夜不睡觉,敲姑娘家门干嘛?” 小石头一时被问住,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洛初也没指望笨石头能说出什么,她想了想,轻轻拉开房门,细声道:“进来吧,小点声。” “哦。” 另一间屋子内,白荒落正边喝酒边吃着花生米,桌上一枚圆形血玉,此刻正在逐渐变淡。 原本以为再不过几日,王洛初也好,萧摇光也好,身上气运都得被磨去,一身命格自此归于平凡,哪里料到陈长安会直接出手,打破一切。 如今血玉少去阵法加持,两人气运开始慢慢物归原主,再要不了多久,就得步入这场春秋,自此福祸难料。 苦心经营这些年,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啊。 小石头进了屋,怔怔看着衣衫合体的小麻雀,不由开口道:“小麻雀,你真好看。” 少年唇红齿白,虽身形未展,但年岁再大些,也肯定是标志美男子。王洛初看着他,“笨石头,你别再说好听的哄我了。” 小石头挠了挠脑袋,压低声音道:“小麻雀,你知道我很笨的,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小麻雀,其实我也曾想过,将来有一天帮你在大瑶湖立一座衣冠冢的,可惜我没本事,胆子也小,手上拎一颗人头就吓得半死,更不敢帮你杀人报仇。我只想能跟你一起活下去,等到七老八十,还能像爷爷说的一样,大家一直在一起。 “先前,他说要带你走,我虽嘴上说挺好的,但心里不怎么快意。可今天,小麻雀,我看见他为了你仗剑杀人,一步不退。慕然觉着就算你跟他走,我心里也不会不开心。只是小麻雀,你将来可不要忘记我了啊。” 王洛初皱了皱鼻子,轻啐了声,“谁要记得你了?笨石头,他说会带我们一起去离州的。” 小石头闻言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小麻雀。 她流光溢彩的眼眸看向陈长安,柔声道:“以前我听爷爷的话,怕死、惜命,从不敢去奢望报仇。但是啊,我现在却想能跟他一样,去修行变强。萧摇光,你说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割头祭酒。是不是?” 本名萧摇光的小石头恍惚了良久,最后声音低沉道:“我也会变强,一直在你身边的。” 对面屋里,白荒落看着桌上血玉蓦然亮起的光芒,苦笑一声,手里瓷碗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跌碎一地。 这一夜,天上摇光大亮,贯穿牛斗。 第25章 杀心暴起 陈长安心神合一,修行了整整三天。 这些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运转两仪阴阳,拼命镇压体内灵力异动,以及动用符篆的术法反噬。 一直到了第四天,他气色才算好上些许。至于地宫三年,吞噬符篆堆积在体内的气机灵力,陈长安对此只得耐心打磨,根本不敢奢望毕其功于一役,能够将其压制住,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几日,王洛初一直守在他身边,萧摇光也会过来,两人窝在一旁,窃窃私语着。 那晚这对小人儿,开诚布想变强,都说要成为陈长安这样,可以只身破百甲的高手。 三日以来,两人也都一心琢磨于此。可直到如今,商议半天,也都了无头绪。 两人也知道白荒落肯定是了不得的修道真人,但这些天,爷爷对他们一直不闻不问的,任由两人使出什么手段,要么自顾自地喝着美酒,要么呼呼大睡,哪里肯指点两人一二。 至于齐再道和徐文真,就不要去想了。一个修为全无,一个并不熟识。 原本雄心勃勃的两人,顿时愁眉不展。 两山传世三千年,自然不乏陈长安这样,甫一入世就惊才绝艳,让整个天下仰慕的修道真人。仅凭一柄长剑,就敢只身破百甲,风姿绝世。好似世间所有,在他面前都需得低眉顺眼,让人心生向往。 但像这般顶尖人物少之又少,哪一个身后,没得强大的身份背景作为支撑?要是没有道法秘术,符器丹药喂养,就算是陈长安,又能拿什么去惊艳江湖? 五百年前那场春秋之后,如今天下多的是,诸如小石头和小麻雀这样,虽然根骨天赋不差,但身份地位下贱,因此入不了道学宫,买不起刀剑,学不了秘籍道法,只得满怀惆怅,蹉跎度日。 这一日,萧摇光正跟王洛初在屋子里想着变强的方法,余庆楼外却忽然蹄声阵阵,听那声音,有着不下百骑朝余庆楼策马奔来。 两人脸色顿时一变,这几日来,满城戒备,偶尔听齐哥哥和徐掌柜的谈话,他们也知道,如今外面,不仅有着先前的一万人马封锁全城,连带着归德将军柳宗光这样的大人物,也都亲临奉宁府。 整座城内,被上万人马来回搜寻了个遍。 两人正打算出去看看,便见徐文真从齐再道的屋子里走出来,让两人回屋子待着,他则是捧着本书,慢悠悠地下了楼,坐在一楼大厅,闲暇以待。 如今全城封锁,余庆楼上下也就一个伙计,一个厨子,都是徐文真这些年精心培养出来的心腹,也都守在一楼。 不过片刻。 便有人砸开余庆楼大门,一支二十五人的白盔白甲的小队,迅速涌进屋内。 寒光森森的佩刀出鞘,眼带杀意地望着屋内捧卷的中年男子。 楼外更是整齐划一的白缨突骑,不下五百人规模,将整座余庆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守在徐文真身边的小二,往日里对着楼内客人迎来送往,笑脸迎奉,点头哈腰的,根本看不出什么脾气。此刻却是站直了腰杆,对着涌进来的甲士,笑眯眯地说道:“咱余庆楼家小业小的,诸位要是打烂了什么,都得照价赔付。” 另一个身宽体胖的厨子,开口道:“照价赔偿,概不赊欠。” 涌进楼内的甲士也不说话,但看人的眼神,大有看死人的架势,好似只要一声令下,就要砍瓜切菜地将几人当场杀死。 楼内氛围,剑拔弩张。 徐文真端坐不动,目光只落在书中。 屋外披甲仁勇校尉郑瑾坐于马上,望着屋内气质沉稳的中年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想起前些时日在城内栽了跟头的刘继风,方才听闻夜照司的密报,那个屠杀百骑的悍匪在此,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赶往此地。 他跳下马背,捉刀而进。 作为白缨突骑的少壮一辈,郑瑾才不过三十岁,就有着七品修为,曾在青州边陲捞过外人不知真假的军功,从白缨突骑的伍长做起,三十岁前,终于领了从六品的仁勇校尉衔,坐上五百甲指挥位置。 虽比不上刘继风那样的位高权重,但多少也是实权校尉。如今春风得意的刘继风被人割了脑袋,先前大公子就隐晦跟他们说过,无论是谁,只要能活捉对方,就可以直接填补刘继风虞侯的位置,无疑是他最好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郑瑾丝毫不介意用手下五百人脑袋,去换对方一颗头颅。 因此在得到夜照司谍子线索后,郑瑾通知大公子后,第一时间领着手下赶了过来。 来之前,他也打听过余庆楼背景势力,听闻大公子曾在这里吃了点亏,因此郑瑾一来,自觉放低了姿态。 他先指挥手下长刀入鞘,退开数丈,等到气氛有所缓和,他这才对着无动于衷的徐文真拱了拱手,开口道:“白婴突骑仁勇校尉郑瑾,奉命搜查,还望徐掌柜的行个方便。” “仁勇校尉?”徐文真没开口,守在他身边的小二撇了撇嘴道:“不过是从六品的职衔,就算你领五百甲的指挥,这帽子也太小了些。” “太小了。”厨子在一旁颇为不屑道。 五百甲的实权校尉还嫌小?! 说这话的要是世家公子,三院六部要员,郑瑾也就忍了,可区区两个卑贱的下人也敢如此? 郑瑾心有不快。 小二还不知觉,继续开口道:“郑校尉,你说奉命搜查?奉谁的命令?” 敢如此说话的,要么是底气使然,要么就是认不清形势,郑瑾一时猜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没有妄动。 他瞥了眼跟在身侧都头,武节郎立马会意,走上前来,大声喝骂道:“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打杂下贱玩意,几时轮到你在这说三道四了?!我家大人好说话,老子手里的刀可不好说话!” “区区从六品的校尉,敢不好说话吗?”小二丝毫不惧威胁,慢悠悠地问道。 “不敢。”他身旁厨子接过话茬,理所当然。 被两个贱种一再羞辱,饶是郑瑾再如何隐忍,也腾起一股无名怒火。 他右手捉刀,顿时杀心暴起。 第26章 肃杀 身为郑瑾心腹,跟随一起进来的武节郎,对校尉大人捉刀意图立马心领神会。 无论是官场还是军中,既少不了溜须拍马手段,也少不了为上官解忧眼力劲。 武节郎不清楚这座酒楼张狂底气何在,但也无需清楚。既然校尉大人有意要杀一杀对方锐气,他自然得为其分忧解难。 武节郎吴略韬拔出腰间长刀,喝令道:“给老子砍了这两个贱种!” 先前涌进来的二十五人小队,是他麾下建制,听着都头命令,纷纷拔刀,跟在吴略韬的身后,杀向口出狂言的两人。 不料众人才一露刀,楼内无数藤蔓生出,细长藤蔓如游蛇一般,瞬间攀爬上护卫身体,沿着四肢不断旋转滋长,连人带刀层层缠缚住。 随着小二手中木字道法拈紧,即使众人再如何抵抗,束缚的藤蔓也在不断收缩,号称足以抵挡刀砍箭射的精良甲胄,此刻被生生勒出一道道裂纹。 而挣脱掉藤蔓的吴略韬,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只觉眼前一花,那个面相憨厚的厨子,手里一把剔骨刀已抵住他的咽喉,好似下一刻,就要干净利落地给他抹了脖子。 吴略韬咽了咽口水,不敢再有轻举妄动。 在众人身后作壁上观的郑瑾眼神骤缩,瞬间退到门口。 能如此轻松地就制服一个什队,两人境界修为显然不会不低于六品。 境界不过七品的郑瑾,赶紧退到门口,约莫是身后五百骑给的底气,他故作镇定道:“徐文真,我奉白缨突骑将主军令,例行盘查。你的人不仅蔑视本校尉,还敢暴起伤人,这不大好吧?” 徐文真语气平静道:“白缨突骑将主?据我所知,调动万人以上规模,仅凭一个将主,还需得枢密院调令,你可有?” 自当初赵武王执掌大景兵马,不仅一扫军中许多弊端,对各州军队的掌控力度也空前加强。寻常而言,各州驻军的实权将主,要么是赵家子弟,要么就是赵家看重的嫡系,而且万人以上规模调动,还需得枢密院调令,以此做到对天下兵马节制。 当初唯一听调不听宣的,只有离州。 而如今随着时间推移,赵止戈薨世之后,赵家陷入家主和世子位置争夺,旁边又有着虎视眈眈的徐家,枢密院对各州驻军掌控力度大不如前。 许多将主明面上依旧受赵家节制,但对于麾下兵马调动,已能做到得心应手。便是万人以上的规模,也无需等待枢密院调令,仅凭将主虎符就能做到。 事后无非给枢密院补上一份调动事由,或者交出一个裨将指挥使,给赵家一个说法罢了。 对于徐文真的明知故问,郑瑾立时黑了脸。 他一个仁勇校尉,哪里能接得到什么枢密院调令。便是这次从宣化府奔袭百里,围困奉宁府,他私下里听说,也不过是二公子为了讨好齐家小姐,央求大公子发的兵。 有着大公子作为依仗,郑瑾更是底气十足。 他看着肝胆围困自己手下的徐文真,声音冷了下去,“徐文真,赶紧将我的人都放了。看在你姓徐的的份上,本校尉可以不跟你计较。否则的话,本校尉身后五百骑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踏平你这座小酒楼!” “小戊。”徐文真根本不理郑瑾的胁迫,目光依旧落在书中,淡淡叫了个名字。 守在他身旁的小二点头应是。手中木字诀印拈动,原本慢慢收缩的藤蔓,骤然绷紧,布满裂纹的甲胄,顿时崩碎。 甲胄之下,众士兵纷纷发出惨烈哀嚎。最多不过觉灵境的血肉之躯,哪里抵挡得住这种四阶道法,被藤蔓轻易撕裂,化作满地尸块。 厨子也毫不手软,轻松割开战战兢兢的都头咽喉。 一楼之内血雨纷纷。 宛如修罗炼狱。 窝在三楼角落偷瞄的王洛初,握紧嘴巴,流光溢彩的眼眸中,能分明瞧出无数血气,不断涌向低头看书的徐文真。 他身后血气翻涌,恶浪滔天。 饶是见过陈长安剑斩百骑,萧摇光此时也觉着,那日景象远比不过楼下的惨烈。 他能清楚感受到身边小麻雀的战栗,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压低声道:“咱们回去。” 王洛初知晓楼下这些人是来抓陈长安的,虽什么也做不了,但她就想在这守着,打定主意,一旦发现有丁点不对,就让爷爷立即带公子离开。 小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咱们在这守着。” 说话间,楼下郑瑾看着被对方撕碎的满地尸块,完全是被人当着身后五百骑的面,疯狂打脸。 他额头青筋暴起,拔出腰间佩刀,厉声喝问道:“杀我袍泽者,该当如何?” 守在门口长街上的五百骑,立时提矛拔刀,呼道:“杀我袍泽者,我必杀之!” “必杀之!” 五百人声呼海啸。 响彻整条长街! 远处不断有骑兵前赴后继赶来。 郑瑾此时也不再顾忌对方是什么身份地位,就算徐文真,是王族徐家的姓又如何? 徐家子弟并不少,真正值得注意的几位公子,都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徐文真身边护卫是不弱,但他说不得只是徐家旁支出身,否则以他本家身份,何必在此开什么酒楼。 更何况将主已经亲临奉宁府,大公子也即将过来,想要去争夺公子许诺的从风游骑虞侯位置,余庆楼是非查不可。谁敢挡这条锦绣前程,就得杀谁! 他郑瑾又不是没做过拿人头换军功的事情。 万一运气不好,对方真的是徐家某位大人物,到时候也完全可以推给躲藏在楼内,那个覆灭一百骑的江湖草莽。 郑瑾并不觉着,身后五百骑还踏不平这座小小酒楼。 如今可不是当初那个修道真人横行的年代了。 徐文真对此无动于衷,继续看书。 弹指间就将人切成尸块的小二撇了撇嘴,“白缨突骑也不过如此啊,跟上三军完全没法比。” 厨子深以为然,“没法比。” 郑瑾眼眸森冷,挥刀喝道:“杀!” 第27章 神仙打架 郑瑾身后百甲蜂拥而来。 余庆楼里刀光森冷。 徐文真这才抬眸,看着执矛涌进来的甲士,神色不动,巍然如山。 郑瑾不去管他是不是装腔作势,历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对方有着两名六品护持,他也自信五百甲能够将对方生生耗死。 便于此刻。 身后整条街马蹄声如滚雷,似有千骑策马奔来,声势惊人。 郑瑾心里猜测是不是大公子到了,止步回看,便只见当头一骑,一身将军白甲,身后披有大红披挂,赫然正是白缨突骑指挥使,从四品的明威将军曹仁硅。 这位指挥使,在齐州一直不显山露水,此次被调过来围困奉宁府的,便是他麾下的一万兵马。按照军中等级,在场所有白缨突骑,都需得受他节制。 郑瑾见着他过来,心里一突,赶紧迎了过去,恭声道:“郑瑾见过曹将军!” 明威将军曹仁硅看也不看郑瑾,翻身下马,大步踏入余庆楼。 他原本是京都武安军的都指挥使,一直以谢安真这位左指挥使为目标,原本以为会在武安军中按部就班,熬个几年之后接任他的位置,却不料三年以前,他被枢密院调动到了齐州,接任白缨突骑左指挥使的位置。 原本麾下精兵变作一万齐州军,对于大型军队调度作战,不再是纸上谈兵,多了几分自己的领悟,整个人的气势也脱变沉稳,如刀在鞘蕴养锋芒,与谢安真的气度有了几分相似。 气质已经趋于圆润的曹仁硅一进入余庆楼,除去捧卷静读的徐文真外,其余所有人都立即被夺去了气焰。 涌进楼内杀气腾腾的甲士,此刻也顾不得杀人,纷纷收矛回刀入鞘,乌泱泱跪了一地。 曹仁硅仅仅看了徐文真一眼,随即目光游曳一圈,只多在徐文真身边两人停留片刻,随后便落到跟过来的郑瑾身上。 他自然清楚这个年轻校尉的心思。 在齐州摸爬滚打三年,他明白柳家大公子柳承业,一直对左指挥使的、位置念念不忘。虽不敢明着违抗枢密院调令,但仗着将主是柳宗光,私下里没少拉拢了他手下将校,大有将他架空的趋势。 曹仁硅三年前被调至齐州,谢安真跟他开诚布公讲过一番话后,他就明白,这种赵家和徐家的神仙斗法,他区区一个裨将根本就掺和不了。因此三年来他对柳承业多有忍让,甚至这次更是给了柳承业天大的面子,在他要求调动一万白缨突骑后,也没过多阻止。 原本打算在齐州熬个几年,再调回武安军,继续跟着谢安真,却在昨日接到了枢密院和中书院的密令,要求他全权节制封城的一万白缨突骑。 方才更是有夜照司的金面座主,亲自递话,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护住奉宁府的余庆楼,即使他麾下一万人马全都死绝,也要护住余庆楼掌柜徐文真的周全。更是允诺他,只要徐文真安然无恙,便会调他回京都,直接坐上武安军左指挥使的位置。看似都是左指挥使,麾下兵马却不可同日而语。 值得夜照司如此大费周章,又姓徐,曹仁硅自然能推测出这个中年书生的身份地位如何。 他看了眼郑瑾。区区一个小小的校尉,以为靠上柳家就了不得,还敢杀牵扯到他前程的人。没留丝毫情面,开口道:“带着你的人,滚出这座酒楼!” 曹仁硅虽说是明威将军,但往日里都是柳大公子节制兵马,郑瑾是青壮一辈跟随大公子的校尉之一,对曹仁硅有着敬畏,但不会太多。此刻涉及他的前途之争,以及大公子的命令,他也敢壮着胆子,开口道:“将军,请恕卑职不能领命!”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原本跪在地上的甲士,陆陆续续有人站了起来。 曹仁硅扫视一眼,目光森冷,“你要公然违抗军令?” 郑瑾低头拱手道:“卑职不敢。卑职谨记军中律法,更对当年赵武王大人说的‘杀我袍泽者,我必杀之。’铭记在心。方才我麾下二十六名大好儿郎,被余庆楼贱民无端屠戮,这种血仇要是不报,我便是不要这个校尉身份又如何!” 他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军中最重袍泽情谊,郑瑾打着要为死去同袍报仇雪恨的旗号,立即迎来底下人一阵附和。饶是面对明威将军慑人气魄,也敢纷纷为郑瑾开口。 很快许多跪地甲士陆续起身,重新拔出长刀,不断喊道:“血债血偿!” 楼内杀机四起。 “明威将军,看来白缨突骑不仅战力平平,连军纪也很堪忧。要不要我们出手帮忙?”眼见群情激奋,小二并无多少慌乱,语气镇静地问道。 “我们帮忙。”厨子手里的剔骨刀在手中旋转了一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明威将军曹仁硅走出一步,五品气机显露,一股实质威压笼罩住场中所有人。瞥了眼神情自若,继续看书的徐文真,愈发印证了心头猜测。 他看着郑瑾,森冷开口,声音瞬间压制住所有人,“为同袍报仇是不错,可要是死去的同袍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们也要去报仇?区区一个校尉,几十号人也想着炸营?再不滚,本将不介意今天大开杀戒!” 郑瑾原本就对徐文真的身份有所怀疑,他想着搏一个锦绣前程,才让手下出手,可眼下听到曹仁硅说要株连九族,当下便收了小心思,给几个心腹递了个眼神,郑瑾再不敢多留,转身欲走。 一直低头看书的徐文真,淡声道:“把刀留下。” 军人摘刀,无疑文官被摘了帽子。 虞侯的位置没捞到,还得赔一个仁勇校尉的位置,郑瑾脸色难堪,右手紧按佩刀,明知徐文真身份不凡,此刻还是开口道:“你不过一介书生,敢让我六品校尉摘刀!” 徐文真身边小二顿时一个健步,瞬间走到郑瑾身前,左手一扬,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骂骂咧咧道:“让你摘刀就摘刀,没摘你脑袋你就算捡一条命了,还废什么话?!” 郑瑾半边脸肿的老高,恶狠狠地盯了眼小二,见曹仁硅对此视若无睹,他摘刀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他这一丢,里里外外的甲士都丢了兵器。这种神仙打架,让他们摇旗呐喊可以,真要是让他们去真刀真枪的送死,这种讨不到半点好处的事情,自然没人愿意去做。 一百甲士跟在郑瑾身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余庆楼。 第28章 再等 被人当面摘刀,还挨了一个耳光,郑瑾蒙受如此羞辱,心中怒火中烧。 既然曹仁硅摆明了要跟大公子作对,那他就要看看,这个外来佬到底有什么底气如此。 没有多说什么废话,郑瑾直接骑上自己的骏马,带着被摘刀的一百骑,往大公子方向赶去。 明威将军是了不起,但如今将主和大公子都在,他可不信这个外来佬会没人压制。 徐文真没跟率领三千骑赶来的曹仁硅多说什么,他指了指凌乱不堪,满地血污的一楼,对着小二和厨子道:“弄干净些。” 两人恭顺地点了点头,也不理会曹仁硅,自顾自地清理起地上的尸块和血渍。 曹仁硅让心腹手下将整座酒楼团团守住,自己则是在酒楼静静等着。他可不觉着今日这件事能轻易了结,走了一个郑瑾,势必还会有更大的人物的过来。 有着两院密令以及夜照司的话,曹仁硅如今面对柳宗光这位将主,也丝毫不惧。 果然,郑瑾走后不久,就有人领着十几名护卫赶过来,来人是他手下参将,正五品的宁远将军,副都指挥使,跟柳承业关系极近。往日里对他的一些军令,都是阳奉阴违。 如今面对曹仁硅,依旧不知收敛,一进来就直言不讳道,搜查余庆楼是大公子柳承业的意思,你一个外地佬做事前,先得看清楚形势了。齐州五万白缨突骑,姓的是柳,而不是曹。 曹仁硅听得不厌其烦。 刚打扫好一楼的小二,懒得再听他废话,直接卸了他的甲胄,一顿痛殴之后,这位宁远将军才老实了些,不敢再大呼小叫,但眼眸里的杀意却是遏制不住。 过了片刻,一名华服世家公子腰挂佩剑,不着甲胄,带着几分心腹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缩在三楼的王洛初眼神微变。 这位柳大公子就是先前,她偷看几眼,差点没打死他跟小石头的那位。 在他背后,王洛初能看见一根若有若无的血色丝线,隐隐缠绕过来。 王洛初对此不明所以。但先前还觉着柳承业长的不错,如今再看来,却是发自内心觉着他面目可憎,忍不住地想要在他身上刺上几剑。 对自己这个念头,王洛初心里一惊,没敢再去多想。 小石头在一旁低声道:“是他!小麻雀,将来我一定要杀了他!” 王洛初没多说什么,轻轻嗯了声。 柳承业对被五花大绑在旁的宁远将军视若不见,也没去看不给丝毫情面的曹仁硅,他目光只落在居中而坐的徐文真身上。 他先前曾在徐文真身上吃过点小亏,那个时候也并没怎么在意,觉着徐文真大半是徐家的支脉,就没去较真。 可等到他赶来余庆楼后,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一眼就觉察出对方的气势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有底气使然。 这位柳大公子,心性城府都是不弱,蓦然想起当初弟弟柳承嗣跟他说话时的神情,想起齐萱萱掩嘴轻笑。他之所以要调动一万人马过来追捕陈长安,一方面是为了交好齐萱萱身后的势力,另一方面,则是京都赵世澜与徐静观他有过密件,让他活捉陈长安,从而控制离州三十万边军。 如今想来,这一切,或许是一场大局,看似针对陈长安,却实则是针对他,甚至是针对高居白缨突骑将主位置的父亲大人。 柳承业心思百转,瞬间收敛原本的气焰,极有涵养地对着徐文真行了一礼,开口道:“柳家柳承业,拜见先生。” 没提职衔,只以柳家长子身份拜见。 一旁的曹仁硅,神情古怪地看了这位大公子一眼。 而躺在地上,挨了小二一顿胖揍的宁远将军脸色剧变。原本以为柳大公子过来,自己就有救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难道说,这个看书的,果真是中宫徐家,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连大公子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 一想到自己方才口出狂言,说什么要将余庆楼夷为平地,所有人尽数处死之类的屁话,不由得冷汗直冒。 徐文真依旧头也不抬,开口道:“心思倒是有几分通透。” 柳承业身段放低,“既然先生在此,想来那个草莽也不敢冒犯,这座酒楼就不需搜查了。学生这就告辞。” “你要找的人,就在楼里。”徐文真语出惊人道。 楼上王洛初和萧摇光脸色齐齐一变,正欲退走通知爷爷带着陈长安离开。 便只见底下柳承业摇了摇头,笑道:“先生说笑了。先前我学生御下不严,冲撞了先生。学生方才已将那一百多人,尽数处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退走。 “想回去通知你父亲,调动其他军队再来踏平此地?”徐文真直接拆穿他的心思。 “不敢!”柳承业嘴上说着不敢,步子却是依旧不停。到底是大意了,以为靠着父亲的将主名号,就能够镇压住所有。全然没料到,这次是针对他柳家的一个局。 “你要是走了,柳宗光怎么可能会来?”徐文真慢悠悠说道。 他身边的厨子瞬间踏出一步,在柳承业暴然而起,打算出剑抵挡时,一柄剔骨刀干净利落地斩断柳大公子价值不菲的符剑,再一巴掌拍散周身气机,轻轻松松地就将这位六品修士,给擒拿住。 柳承业脸色大变。 他虽猜出对方的意图和目的,但心底总存了几分侥幸,眼下听到徐文真直言不讳地说出来,顿时觉着,这个齐州的天,果然是要变了。 早知道就直接带着奉宁府军,以及剩下的白缨突骑过来,这样也不至于被人随意拿捏。 眼见着连柳大公子都被绑了,一旁的宁远将军更觉人生一片灰暗,原本以为这次能帮着大公子好好压一压曹仁硅的气焰,说不得就能挤兑这个外地佬放下所有军权,哪里料到最终会演上这么一出。 早知道,他方才就不应该从清倌人的肚皮上爬起来,结果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徐文真继续静坐不动,再等。 第29章 大人物也得下场 马蹄声终于再响,滚雷阵阵。 一名一身白甲披风的儒雅男子,翻身下马走入余庆楼内。 曹仁硅领来护卫余庆楼的三千骑,见到这位男子,跪拜一路。 他理也不理,带着两名心腹,直接走进余庆楼。 一进楼就看见被五花大绑丢在角落的两人,脸上声色不动,看了眼曹仁硅,微微笑道:“看来这是针对我来的?” 面对风度和气势更盛几分的男子,曹仁硅默然不语。 这位领齐州五万骑的怀化大将军,早些年曾跟随过赵武王,立过无数显赫战功,在整座大景军中,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人外,还没什么能跟他叫板。曹仁硅在他面前,无论是军功还是战绩,自然要矮上数头不止。 就算有着徐文真这位不知底细的人物在,曹仁硅面对柳宗光,也识趣地没有开口,只捉刀立在一旁,眼观口鼻。 柳家大公子眼见着父亲大人亲至,便知针对他们柳家这场棋局,已经无力回天,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有些琢磨不透的是,原本不过是对付离州公子陈长安的,怎么却转变成对付他们柳家了? 一旁的宁远将军则是热泪盈眶。于他而言,将主大人就是齐州的天,有着他亲临此地,接下来楼内这些人,肯定得放了自己,磕头认错。 但接下来的一幕,出乎意料。 面对大将军的问话,曹仁硅没有开口,那位架子极大,一直低头看书的中年掌柜,慢慢抬头,看向大将军,语气依旧从容不迫道:“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这个位置看中的人不少。” 长相儒雅的柳宗光眼神微缩。“徐绩?” 捉刀在旁的曹仁硅手中刀柄猛然握紧,瞬间清楚为何夜照司要给他递话,让他一定要护住徐文真的周全。这位在齐州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谁能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曹仁硅出身京都世家,自然清楚这位徐绩的名头。年轻时就已是中书院参政知事,被誉为徐家最有望比肩赵止戈的中兴之主。虽然后来与中宫那位争夺家主王位,功败垂成。但手下依旧有着大批忠心耿耿的拥趸,仍能调动大半个中书院的力量。即使是徐家家主,对他也得客气三分。 曹仁硅忽然有些清楚,为何两院要给他全权节制手下一万人马的密令,想来这位徐家的大人物,要在接下来的乱世,去争一争当初的那个位置了。 深吸一口气,曹仁硅按捺住翻涌而起的心思,披甲下跪,衣甲敲击在地,铿锵作响,他恭声道:“末将曹仁硅,参见文公!” 徐绩,曾敕封公爵,离徐家文王也不过一步之遥。 宁远将军赶紧闭上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娘咧,还真是招惹不起的徐家大人物。 文公的地位得有多高? 这样的大人物不在京都享福,却来齐州开一座小酒楼,宁远将军只想骂娘。 柳宗光不愧是沙场之上一步一个血印走出来的,瞬间估摸清状况。明白徐绩是打算取下自己的将位,换取赵家另一系的支撑。 他想清楚这些,脸色并未有多少动容,看了眼周围闻声色变的军士,慢慢摇了摇头,冷笑道:“曹仁硅,方才是本将军看花眼了。这人虽有几分像徐文公,但细细打量一下,却并不是京都的那位。你跪的有些早了!” 曹仁硅并不起身。 角落里的柳承业眼睛微微眯起,父亲大人这是要撕破脸皮了?以父亲四品离窍境的修为,再加上常年积威,白缨突骑内就算有个别钉子,也尽在父亲掌控之下。这等实力和底气,足以踏平这座酒楼。就算事后徐家诘难,也完全可以推脱。 果然,只听得怀化大将军森冷道:“曹仁硅还不起来?!本将军命你带着本部人马,踏平这座酒楼!” 曹仁硅虽然站起身子,但对这道军令不为所动。 徐绩轻轻笑道:“柳宗光,你想杀我?谋逆重罪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柳宗光眯起狭长的眼眸,“区区一介平民,也敢说什么九族株连?!” 徐绩一笑置之。 曹仁硅握刀挡在盛气凌人的柳宗光身前,心神戒备,既然已经选择跟着徐绩走下去,就不可能再回头了。他还指望靠着回去京都,好去武安军当一个左指挥使,再跟谢安真说上一句,“老子也算出人头地了。” 柳宗光根本不将曹仁硅放在眼里,环顾左右,示意亲信将角落两人松绑,开口道:“曹仁硅不服调令,现夺其左指挥使将位。” 曹仁硅紧握佩刀,默不作声。 徐绩则是语气平淡道:“怀化大将军好大的威风,四品武将都能随意撤换了。” 刘宗光的带过来的亲信,都有着不下六品的修为,在柳家的将旗之下,早蕴养出一身飞扬跋扈的气焰,两人对这些胆敢与大将军作对,还对大公子不敬的众人,早憋了一肚子火气。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应该是大将军尊驾方至,就立时俯首帖耳才是。 两人运转灵力,就要强行救下大公子和宁远将军。 一楼内人此时聚集的人不少,敢出手阻拦的,也就徐文真身边的小二和厨子。 片刻间,几人便战在一起。 柳宗光冷眼看着。 他早些年受赵武王恩惠,以赵家外人的身份,坐上怀化大将军位置,手下统领五万人马,在齐州这个地方自成一方诸侯。按理说,当初知晓陈长安离州公子的身份后,即使不念赵武王的恩情,也不必身先士卒,亲自下场。 可这位大人物为了家族长久,最终还是下场了。 便是直面徐绩又如何?! 只需当场斩杀,那些人就奈何不得他。 手指扣动,腰间佩剑顷刻飞出,直指徐绩项上首级。 小二和厨子被人缠住,这边曹仁硅刚想施以援手,就被柳宗光紧随而来的一个贴身,一掌拍飞出去,口吐鲜血,砸毁几丈外的座椅。 柳宗光骤然出手,丝毫不留余地。 这种神仙打架,周围护卫哪里敢动弹。就是看看都觉得要朝不保夕,更遑论参与其中。 徐绩脸色不变。 眼见柳宗光佩剑离狐,即将飞至徐绩身前,有一黑衣男子御出一柄长剑,将离狐挡了下来。 来人白发如雪,俊美无双。 第30章 后继有人 柳宗光眉眼一缩,一手伸臂,驭回自己的佩剑。 白发如雪,脸庞俊美的陈长安正握剑走下楼梯。 他面容与离州主人相差无几,但眉眼较为锐利,行走间更是不带丝毫的胭脂气息,有着外人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雄奇风度。他对着徐绩笑道:“这一剑还你先前的人情。” 徐绩对这个买卖不置可否,看向脸色微变的柳宗光,露出一抹古怪笑意。 王洛初和萧摇光一直守在楼梯,并未看清陈长安是如何下楼的,大觉不可思议。 小姑娘惊讶间,旋即反应过来,心底既为陈长安痊愈而开心,又担忧他身涉险地,万一出个意外,该如何是好。 毕竟如今整座余庆楼,内外已经围困了不下五千兵甲了,层层守卫,连只苍蝇也飞不出。 她心里一阵担忧。 楼下的柳宗光,见着白发仗剑的陈长安,饶是在四品境浸淫多年,此时也不由得心神戒备。 方才那一剑,他能清晰感受到陈长安身上的磅礴灵力。早在三年前,他通过各种渠道就探听清楚,当初那场连山道藏的变故中,陈长安身负隐秘,已能跟寻常四品一争高下。 隐匿三年不出,如今陈长安的真实战力到底如何,柳宗光并不清楚。但能够轻松覆没五百府军,连最精锐的一百从风游骑顷刻间也能斩杀殆尽,由不得他不重视。 柳宗光可不想在陈长安身上栽了跟头。 没有丝毫小觑,他催动气机,将体内的气势一再拔升。 四品离窍境的威压完全散开,顿时将小二、厨子以及曹仁硅这些人,压制在原地,目光阴沉地看着陈长安和徐绩,冷声道:“窝藏重犯,都得死!” 陈长安对这句威胁不以为意,嘴角勾起,守阙剑反而收回鞘中,站在徐绩身旁,大有对柳宗光不屑一顾的意味。 怀远大将军目光一凝,面对自负的陈长安,将离狐上的符篆尽数点亮,一层覆一层的纹络浮现在剑身。 柳宗光的气势再度拔升一大截,隐隐直达四品大圆满,离三品神游相隔一线。 威压覆盖整座余庆楼,楼内众人顿时如身负山石,尤其是小二和厨子,此刻在柳宗光的气机压制下,已完全落入下风,再要不了片刻,就得身死当场。 而曹仁硅,也被柳宗光另一名心腹缠住。 楼内白缨突骑的将校入场争斗,普通兵甲反而是在袖手旁观。 陈长安身处柳宗光四品威压最中央,面对如山如岳的磅礴气机,他神色自若,好似不过一羽加之于身,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看了眼四周情况,陈长安右手一挥,四块色泽各异的古玉,一一排布在身前。 古玉宽约三指,长不过一寸,每一块上面都篆刻着一道神秘的符篆。浮在半空,上面玄妙的纹络根根亮起,不断汲取着屋内四溢的灵力。 柳宗光眼神骤缩。 这是… 刚想拈诀斩杀陈长安。 却只见陈长安速度更快,接连弹指,三块玉牌飞出。 他轻声念道:“拘魂,纳神,归魄。” 两道玉牌瞬间落在攻杀小二和厨子的参将身上,两名六品境的将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拘魂、 纳神的符篆击中,顿时魂飞魄散。 另一道玉牌则是直取跟曹仁硅争斗参将,死法与前两人如出一辙,当场神魂俱消。 柳宗光手里离狐这才被催动,在空中化为五柄长剑,每柄长剑之上都有一种术法灵力波动,直接刺向陈长安身上命门。 陈长安扣指坤艮拈诀不动山,第四块玉牌秘符,诡异地落在柳承业身上,陈长安看着攻杀来的五柄长剑,轻笑道:“通玄,灭杀柳承业,如何?” 偷师于白荒落的四道秘符,针对神魂气运,杀人最是无形。 离狐的五行阴阳剑,破开陈长安拈出的防御道法,但一时间却是再也刺不下分毫。 拿自己的儿子去换一个离州公子的性命,看起来划算无比。毕竟他除去这个极为看重的长子之外,次子的心性手腕也并不算太差。看起来常年流连烟火之地,实则不过是不愿与柳承业争权罢了。 为了柳家基业长久,他自然舍得去做这笔买卖。 可他看见陈长安嘴角笑意,好似一切尽在掌握。当年那位离州主人也是如此,面对世间所有,总能从容应对。 柳宗光心底便有了几分犹豫,他可不想自己舍了儿子的性命,到头来却是什么都没争到。 更何况,跟随赵武王多年,他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很多时候,只有人活着,才是真正道理。 心念急转间,柳宗光直接朝前踏出一步,五柄分列而出的长剑,绕开陈长安,斩向守在角落的小二和厨子。他自己则是身形晃动,瞬间出现在柳承业身边,以手离狐上的符篆气机镇压秘符,再双手拈动七十二种法诀咒印,手画阴阳。 柳宗光出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滞缓,画出阴阳图后,再拈左指,一股磅礴的气机护持住柳承光心脉。 做完这些,怀远大将军这才开口问道:“还有什么手段?” 陈长安笑了笑。 在余庆楼休养几日,除去蕴养体内气机,消除符篆反噬外,心神也一分为二,思考齐州这场局该如何去破。 无论东府的谍子传递的是什么情报,既然徐家这位文公亲自下场,要拔去明显是赵世澜与徐静观一系的棋子,陈长安没道理在一旁袖手旁观。 他与京都那些人,可是还有一笔账要算的。 陈长安双手垂立,开口道:“想起来了,本公子可是龙骑军将主,并不是什么重犯。柳宗光,话可不能乱说。” 龙骑军将主。 这个身份,对场内这些甲士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存在。 徐家文公他们这些人,不清楚其中份量如何,但上三军将主这个身份,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无论这个身份是真是假,今日仅在楼内所见所闻,都足以将来吹嘘一辈子了。 便是一旁的曹仁硅,此时也觉着心神摇曳。 当初谢安真可是跟他说过,陈长安这个人,未来几十年将是大景的心腹大患,当时他还在武安军,曾信誓旦旦地说过,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将陈长安斩杀当场。 可眼下见到这个俊美无俦的公子时,他自觉,即使将来真有两军对垒的那么一天,他也不一定敢对这个年轻人下手。 不是忌惮陈长安的术法修为,而是那种睥睨一切的霹雳手段。 个人勇武虽不可取,但一军统帅不论是武力还是才智,都是军队当之无愧的主心骨,自古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他丝毫不怀疑,等到了那天,陈长安绝对会是第二个离州大君。 果然谢安真说的对,离州后继有人了。 第31章 乱世之兆 听到陈长安自称龙骑军将军,柳宗光冷笑道:“哦?这个身份是你有恃无恐的依仗?你说你是龙骑军将主,可有印信?” 陈长安摇了摇头,“我向来没有依仗身份地位的习惯。” 柳宗光冷笑道:“既然没有印信,本将军可就要摘下的头颅,祭奠我白缨突骑大好儿郎了。” 陈长安已表明自己下场的身份地位,也不再多言,看了眼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徐绩。 这位徐家文公,微微一笑,对着曹仁硅道:“小戊。” 被柳宗光一道剑芒逼退的两人,身形闪动,立时出现在徐绩身边,年轻小二,伸手从胸口摸出一份明黄色丝帛,“中宫令谕,着明威将军曹仁硅,节制白缨突骑在奉宁府所有事宜。”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丝帛上的中宫印记熠熠生辉,显然没有做假。 小二的声音用上了灵力,声传数里,周围六千白缨突骑,乃至奉宁府远远看热闹的府军,此时都听得一清二楚。 明明怀化大将军柳宗光亲临奉宁府,中宫依旧让曹仁硅节制白缨突骑所有事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柳宗光完全没料到中宫会有这道诏令。 他不怕和徐绩撕破脸,毕竟徐家现在的家主是那位大人,就算中书院对齐州驻军多加干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也不怕得罪陈长安的离州势力,反正离州反相已成,早晚都是要跟离州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 只要他还坐在白缨突骑将主的位置上,还是怀化大将军,这些于他而言,无非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手段罢了。 可中宫这道诏令,完全是在动摇他的根基所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道诏令只让曹仁硅,节制封禁奉宁府的白缨突骑,并未去掉他将主的位置。 柳宗光心念急转。 徐绩捧着书卷,缓步走到柳宗光身边,轻声道:“怀化大将军,是不是还指望着回宣化府,重新做你的将主?可惜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留丝毫隐患。” 柳宗光一身气机涌动,他冷眼看着徐绩,沉声道:“你想彻底毁去我柳家?” “我对你柳家不感兴趣,我只要白缨突骑将主的位置。这样,只要你交出虎符,我可以让你带着你儿子,走出这座酒楼。否则的话,夜照司的那张金面,可是会将你柳家连根拔起的。” 柳宗光身上杀机凝聚,盯着徐绩的脖子,没有作声。 他靠着手中离狐上的符篆,境界已经提升到四品大圆满境界,一心想走的话,只要三品不出,绝没有人能留住他。 只要让他回到宣化府,以他经营多年的根基,以及超过半数心腹将领,完全可以重新掌握大局。 徐绩似乎能看透他心中想法,笑道:“这座楼里,除了我跟陈长安外,还有白家那位一缕神魂在此。柳宗光,你想要强行出楼,大可以试试?” 知天命的白家! 柳宗光眉头大皱而起。 原本是次子算计长子小手段,让承业调动一万人马来围剿陈长安,结果因为一百骑被斩杀后,他接到赵家那位大人指令,让他亲自过来了结陈长安,打乱离州那边布局。 却不料这种密令,直接让他一脚陷进沼泽里。 私自调动万人规模的骑兵,这个由头,足以让中书院和枢密院对他出手了。眼下徐绩明目张胆地要夺他大将军职衔,还极有可能联合白家,彻底斩断柳家香火气运。 如此一来,彻底绝去东山再起的可能。 望着徐绩的笑脸,柳宗光犹豫再三,并不敢去赌侥幸逃脱,赵家会会保全自己的微弱可能。 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把随身携带的虎符,交了出去。 徐绩接过虎符,示意小二给柳承业解去绳缚,开口道:“柳宗光,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但这个将主位置我有大用。至于你儿子的都指挥位置我可以让你留着,甚至你那次子,我也可以让他在奉宁府里,谋一个五品官职。” 奉宁府东接云州,在齐州三府里最为富饶,一个五品的官职,看似不起眼,但倘若是度支、金部这样的衙门,油水和前途都是不可限量。 明知道徐绩这手不过是平衡之术,柳宗光心底郁结之气,还是消散不少。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柳承业往外走。 自然没人敢拦柳宗光的路,虽目光依旧充满敬意,可相较往日,就要少去许多畏惧了。 堂堂怀化大将军,亲临余庆楼,不仅没将楼内人围剿干净,反而死了几个心腹手下,事后更是传出中宫让曹仁硅节制兵马的令谕。这无疑是大大折损了他的威望,在许多甲士心中,这位将主,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跟随赵武王,无论面敌多少,也敢冲锋向前的无双战将了。 柳宗光没去在意这些,反正大将军虎符已经交出,再想这些已无大用。 没有来时的威风凛凛,除去百名突骑拱卫外,身边再无将校在侧。柳宗光不以为意,与他策马并行的柳承业心有不甘,开口问道:“爹,这些人摆明了是冲着您的大将军位置来的,方才为什么不动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以为一个四品就能镇压所有了?不说徐绩,就是那个陈长安,真要放开手脚,也都不一定能杀得了他。一个陈长安尚且如此,三楼之上还有一股深不可测的气机窥探在侧。承业,这世间,一时失意算不得什么,就是赵武王,也并不是战无不胜。你需记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等到将来翻身的那一天。” 柳承业应了声,过了片刻,又开口道:“爹,这次事情太过蹊跷。” 柳宗光冷笑了一声,“春秋乱世将起,当初那些人都按捺不住了,想要去争夺这世间机缘气运。你爹我不凑巧,赶上了这些人的斗法。这次的事,赵、徐、白,甚至还有着西魏和武周的影子在。我早该想到,陈长安这个人,只要入世,身上视线就绝不会少。原以为三年前那场棋局已经结束,现在想想,当初那局棋,到了现在才开始罢了。” 他说着,看了眼嫡子,“我知晓你心思如何,承嗣这件事不要再去计较了,如今柳家风雨飘摇,想要支撑下去,就只能靠你们了。” 柳承业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柳宗光回看了眼不甚起眼的余庆楼,那张儒雅的脸似乎是瞬间苍老许多,他低声道:“好一个乱世之兆。” 第32章 五年之约 柳宗光一走,曹仁硅业并未在楼内多留,跟徐绩和陈长安见礼之后,寒暄两句,好说歹说,留下一百人拱卫余庆楼,就带着本部兵马,浩荡离开。 萧摇光和王洛初到底年少,哪曾见过方才那般阵势,如今尘埃落定,一切无恙,两人自然有大把的话题可聊,一直在房间内隔岸观火的白荒落自斟自酌,对面一直留意楼下动静的齐再道,则是对场间所有,不断推敲琢磨。 余庆楼主人徐绩,则是让小二和厨子炒几个拿手小菜,给楼上几人送去后,跟陈长安在一楼坐定,闲聊几句。 虽是闲聊,但话中玄机不少,这位号称执掌徐家一半权柄的文公,对于陈长安这次的京都之行,不置可否。默契地都没去提刘宗光这一茬。 酒过三巡,陈长安出门走了一趟。 楼外的一百拱卫,不清楚他龙骑将主的名头是真是假,但能够让大将军刘宗光服软,也自然没人敢不开眼地去提什么袍泽血仇。 等到甩开所有明里暗里的视线,消失数个时辰的陈长安,再回到余庆楼时,已是下午。 楼内王洛初正缠着白荒落,让他推算陈长安去处,等见着陈长安回来,哪里顾得上吹胡子瞪眼的爷爷,赶往跑到陈长安身边,流光溢彩的眼眸,可怜兮兮地看着白发公子,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表情。 陈长安一眼看穿小丫头的心思,这些年极少亲近外人的他,伸出手掌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带着几分宠溺道:“放心,说好要给你立一座衣冠冢的。” 王洛初赧颜一笑,只觉他的手掌暖暖的,没有作声。 回到三楼,白荒落对陈长安横眉冷对。听见陈长安直言,第二日要去大瑶湖替王洛初立衣冠冢时,这位白家的监正大人对此冷哼了一声,眼神深邃,也不知再想些什么心事。 倒是一旁萧摇光,从王洛初那里知晓,陈长安会带着他们一起去离州,少年患得患失的心思少去些许,此时在一旁开口问道:“公子,你立好衣冠冢,就会带我跟小麻雀去离州的,对吧?” 白荒落伸手拈起一颗花生,砸向小石头的脑袋。 萧摇光看了一眼,赶紧补充了句,“还有爷爷。” 白荒落重重放下的端起的酒碗,抓起一把花生砸向小石头,冷笑道:“爷爷什么时候说要去三千里外的离州了?小石头,你跟小麻雀不讲良心,要跟着人家走是你们的事情,爷爷我可不会去鲜血淋漓,阴鬼夜行的离州。你们不怕死,爷爷我可是怕死。” 一旁仔细复盘细节的齐再道,闻言笑了笑,“白老真不跟我们走?” 白荒落毫不犹豫道:“老夫才不会跟着你们送死!” 陈长安不以为意,“前辈你这样的高人,世间有谁能害得了你的性命。” 王洛初和萧摇光早就猜出白荒落是修道高人,但一直不清楚跟他们朝夕相处的爷爷到底有多高。 眼下能够只身斩百骑,于刘宗光这样的大人物前,尚能轻松杀人的陈长安,直言不讳地称白荒落境界高深。一直苦求变强无果的萧摇光,再次纠缠道:“爷爷,陈公子都说你是高手了,你就教教我跟小麻雀修行吧。” “想都别想。”白荒落没好气地拒绝小石头,目光落在陈长安身上,袖中手指微动,隐隐杀机。 他分出一缕神魂,借尸还魂而来,起初是为了寻找陈时宁神魂转世,将一身衣钵传授于她。可后来才发觉,这小丫头神魂不全,既沾陈时宁的因果,自身也有不俗气运,更是离州主人的布局落子,还有着萧摇光这样的赤星在侧。 到底是没超脱世俗,心念大景社稷,便少去收徒的心思,一心想要磨去她和萧摇光的气运,只想两人平凡安稳过度一生。 可惜,千算万算,却没料到,陈长安这个无星之人会出现在齐州,苦心经营多年,顷刻间毁于一旦。 命定天数,想要更改,果然难如登天。 白荒落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出手,将陈长安斩杀当场。 却只见这位离州公子,理也不理他的杀意,对萧摇光笑道:“你想要于术法一道变强,做万人敌?” 王洛初听他这么问,一张原本蜡黄,如今渐转白皙的小脸微红。显然自己跟小石头在屋内窃窃私语,被陈长安听去了不少。也不知那些话,他是不是全都听到了。 小丫头脸色酡红,对陈长安的问话没有作声。 萧摇光脸色却是一黯,苦着脸道:“公子,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别说成为万人敌,连简单的修行都做不到。” 陈长安道:“我给你抄写几本观想修行、五行道法的功法,你可以多看看。” 萧摇光闻言有些不自信道:“公子,我从来都没修行过,脑子又笨,仅凭几本功法能行么?” 陈长安笑看了眼白荒落,目光回落道底气不足的萧摇光身上,“世间修行,虽说离不了根骨、机缘、气运。但我觉着最为紧要的,还是自身勤勉。修道九品,下三品需要的是滴水磨石之功,心思太活络,脑筋太聪明,只会投机取巧,反而容易步入歧途。萧摇光,我一路走来,靠得可是苦功夫。” 萧摇光本来就不是愚笨之人,听陈长安这样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陈长安没过多地去刺激白荒落,他重伤方愈,一旦真动起手里,最终便宜的,只能是楼下心思莫测的徐绩。没再白荒落的屋内多留,陈长安跟齐再道说了几句后,就回到自己屋内。 小丫头想了想,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带着一丝怯生生地表情,问道:“公子,你是不是不跟我们一起去离州啊?” 陈长安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被术法遮掩的面容,随着气运反哺,已渐次开始显露真容,眉眼间更是与时宁有着五分相似。 他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道:“放心,我去完京都,就回离州。洛初姑娘,你跟萧摇光前些日子说的话,我听见了大半。我明天帮你立完衣冠冢就走啦,至于王家的血仇的真凶,我就留给你跟萧摇光了。咱们先说好了,等五年以后,无论你跟萧摇光修行到什么境界,我都会带你们回齐州报仇的,好不好?” 王洛初抬眼看他,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第33章 赑屃,负碑来见 因着一百白缨突骑拱卫的缘故,即使奉宁府解除封禁,往常清客书生集聚的余庆楼,就只有陈长安几人。 晚上楼内几人难得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几人各怀心事,极少言语,偶尔徐绩和陈长安、齐再道闲聊几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 等到几人回屋休息时,陈长安饶有兴趣地看着,欲言又止的齐再道,淡声问道:“徐家文公,在中书院有着不少的权柄,方才他跟你辩驳王霸之术,显然对你起了心思。怎么不应下去中书国监讲学的差事?我听说你的授业恩师,当年念念不忘的,就是国监祭酒的位置了。” 中书国监,中书院朱紫贵人,一半皆出于此。大景近五百年来,无数辉映天下的文臣谋士,都有着中书国监学士的身份,其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徐绩近些时日,跟齐再道辩经驳难,起初都是随意而作,不甚为意。可方才这位说话做事,向来讲究滴水不漏的徐文公,一杯老酒下肚后,便许了齐再道中书国监掌佐博士,虽说只不过从六品,但比起许多白发皓首,依旧在国监之内苦熬资历,讲究师门传承,论资排辈的大多数人,无疑要超出太多。 对于陈长安的问话,齐再道依旧温顺道:“公子,这位徐文公之所以跟我说这些,让我去做掌佐博士,并不在于我本身经学能力如何,而是因为我在你身边。” 陈长安笑道:“你的意思,他是在防着离州了?” “公子,历来帝王心术都不过权衡之道,无非是取有余而补不足罢了。离州如今与大景势如水火,徐文公虽夺位失败,隐于井市,但真正忧心的,依旧是大景社稷。在徐绩看来,让我去治学讲经,总好过我将来以一县而治天下” 陈长安微微一笑,“口气倒不小。” 齐再道一本正经道:“公子,并非我坐井观天,而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般至圣至贤的治国之术,即使是一县之地,也足以决胜天下。” 陈长安眼睛眯起。 他日间在奉宁府走了一圈,从袖遮的谍子那翻到不少卷宗,其中齐再道卷宗三卷,事无巨细,尽数在记。他深深看了眼这位走治国之道的幕府谋士,颇有些感慨道:“齐再道,我现在越来越期待,你与徐默见面的那一天了。” 齐再道将这个名字默默记下,没有作声。 第二日一大早,徐绩让门外留下的精兵去雇了几辆马车,等到陈长安从棺材铺订的上等楠木棺材,以及两块石碑拉到余庆楼后,众人便一起赶往大瑶湖。 原本眼眸通红的王洛初要跟陈长安挤一辆车,奈何徐绩说有事要跟陈长安说,小丫头最终也没敢得罪这位身后气血滔天的掌柜,闷闷不乐地跟白荒落几人一辆。 说是有事要说,却是静默一路。 等到路上人烟渐少时,蛰伏齐州数十年,如今开始显露身迹的徐绩,手中翻到谋略篇时似有感触,这才抬眸看向盘坐车上,横剑打坐的陈长安,开口道:“陈长安,历来国手布局,最是讲究绵延千里之势,看似随意一手,实则玄机暗藏。我先前还不觉着,可等到你这次齐州之行,这才恍然大悟,陈洛和赵止戈,果然是世间双绝,明明殒身二十多年,当年所落之子,依旧能遥相呼应。” 陈长安闭目不动,声音平静道:“我原本并未打算在齐州出手。” “世间许多巧合之事,看似巧合,实则都是高明棋手,步步推算演化出来罢了。你能遇上王洛初和萧摇光,不得不说,陈洛布局,由细微处见真章。” 陈长安笑了笑,“王洛初也好,萧摇光也好,你们都觉着我贪图两人气运,但说句真心话,气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于我看来,并不值得一提。再说齐州之事,不是你和武周,乃至赵家和白家谋算出来的么?不过下次真要对付我,一万人马终究是少了些。” 徐绩没对陈长安前半句话有何感触,至于后半句看似狂傲的匹夫之勇,反而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放心,真要杀你的那天,我会调动五万精锐甲士,亲自出手。” 陈长安睁眸眼看着他,笑了一下,撇清道:“我开玩笑的,一百骑就足够我吐血半死了。要不是文公出手,我早就死了。” 徐绩微微一笑,目光垂落书中,“我也开玩笑的。” 说话做事,如杯中茶纸上画,都是留白才有余韵。 陈长安和徐绩言语,无非是今后立场不同时,将要出手的代价和阵仗。徐绩愿意为了绞杀陈长安,调动一支五万人的精锐甲士,这种规模都足以应付寻常的三品真君,由不得陈长安不暂避锋芒。 只是,真要到了撕破脸的那天,估计都已经是春秋乱世了,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陈长安重新闭上眸子,手指搭在剑身,蕴养着守阙剑中剑意,没再开口。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等到了大瑶湖,已临近晌午,几人都下了车,萧摇光拎着刘继风的一颗头颅跟在王洛初身边。 等走到王洛初每年磕头的地方时,陈长安停下脚步,带着王洛初和萧摇光亲自挖出两方墓坑,将放有寿衣的楠木棺材放入坑中,再一点点掩埋。 漫天的纸钱中,陈长安对着脸色凄然的小姑娘说道:“当初王家覆灭的卷宗已被人全部毁去,我凭借你的气机和些许线索,推算出你双亲名字,王诩,洛嫣。这里立衣冠冢,虽远了些,但至少清静。等你五年日血刃仇人,咱们再回来重新修一次大墓。” 王洛初没有说话。 等到陈长安将刻好字的石碑分立好,再布下几个禁制,已是到了下午。 王洛初神色平静地磕完头,陈长安也不多留,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说了几句,从一旁的车上拿出几卷书籍出来,一卷给她,其余几卷则是给了萧摇光。 都是陈长安亲手抄写的修行法门。其中给王洛初的,更是他在地宫修行得来的三十六密篆。 白荒落只是瞥了眼,并没有过多插手。 王洛初低头说道:“王家的仇我会自己去报的。” 陈长安笑了声,跟齐再道交代几句,让他带着王洛初跟随袖遮的人去往离州。便不再多留,牵过袖遮下午赶来的白马,策马走远。 萧摇光手里握着书卷,轻声问道:“咱们去了离州,真的能见到陈公子么?” 王洛初笃定地点了点头。 少年望着遥遥离去的黑衣白马,眼底波澜一如大瑶湖。 少女心底愁肠百结,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开始掉落下来,模糊了视线。“就这样走了。” 白荒落冷哼道:“最好死在京都。” 萧摇光苦笑了一声。 许久,等到陈长安彻底走远,大瑶湖水浪蓦然哗啦作响,湖面蓦然浮出一尊庞然大物,龟甲阔达几丈,负古朴大碑。 赑屃,负碑来见。 第34章 当时年少 赑屃负碑出湖。 水浪蓦然哗啦作响,大瑶湖波澜壮阔。 徐绩颇有些意外看着湖中大龟。 五百年前春秋之战后,千万里蛮荒成型,妖兽横行,秘藏无数。这些年,在前赴后继的掘藏师小心探查下,世人对千万里蛮荒才有了大致了解。其中《蛮荒妖兽经》就有记载,赑屃状似玄龟,力大可负重山,有齿,喜好负碑。 大瑶湖远离蛮荒,除去水域广阔外,并非福天洞地之所,这尊妖兽能居于此,着实古怪。 徐绩打量着其貌不扬驼碑而至的赑屃,心思百转 白荒落则是寥寥叹了口水,对于这种吞噬天地灵力的妖兽,并未选择出手斩杀,任由对方不断靠近。 片刻过后。 在湖边立冢的王洛初想了想,慢慢走到湖边。 状如高楼的负碑赑屃身子一沉,再浮出水面时,已来到小丫头身边,俯低身子,丝毫没有蛮荒妖兽的凶悍嗜血。 王洛初和萧摇光并不是第一次见这只赑屃,对有过救命之恩的妖兽自然不怕,见白荒落没有多说什么,两人也不犹豫,轻车熟路地爬到赑屃背上。 这尊不知在大瑶湖蛰伏多少年的赑屃,驮着两人朝湖中破浪而去。 王洛初站在宽阔无比的龟壳之上,记起当初陈长安说的话,赑屃之上负有石碑,每块石碑之上,皆有不可多得机缘。 以前她并没有过多心思,只想着能够和爷爷小石头一起好好活下去。可见到陈长安之后,身上符篆破去其三,心底不自觉就有了不一样的念头。 那日她眼见陈长安黑丝转白发,浑身染血,就已决定,将来总要能站到陈长安身边,不再让他一个人。 王洛初走到那块古朴无字的石碑前,流光溢彩的眼眸仔细看着,她伸出小手贴在石碑之上,喃喃自语。 赑屃微微轻鸣一声,朝着湖心游去,明明速度不慢,却稳如山岳。 徐绩望着随赑屃游远的两人,轻声叹了口气:“可惜。” 白荒落提着酒葫,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可惜的,陈洛将赑屃养在此处,就是为了给王洛初和萧摇光一番机缘。” 徐绩颇有感慨道:“我可惜的是,这种良才美玉,竟然都要汇入离州。” 他看着湖上赑屃,目光悠远道:“当初陈洛和赵止戈辉映天下,无数才俊心心念念开启一座春秋,及至洛城之变后,一切戛然而止。我那时尚心有不甘,这才在没争过徐文昌的家主之位。如今看来,当时气运确实不足以支撑一场春秋。那场雪夜之后,天下气运渐隆,近些年各朝年轻才俊更是如雨后春笋,无论根骨资质机缘气运,都远超我们那一辈,甚至可以说是五百年来,最独具异彩的一代也不过分。这次春秋之中,就是不知屹立世间三千年的两山,究竟哪座更高了。” 白荒落冷笑不语。 徐绩瞥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你游神魂于此,用符篆秘法消磨两人气运多年,怎么如今事到临头,却不再出手了?” 白荒落摇着酒葫道:“天定命数极难更改,你当老夫是陈洛和赵止戈?更何况,陈长安这个人身上有着无数因果纠缠,他没遇到王洛初和萧摇光还好,一旦遇上了,再贸然出手,绝落不到什么好下场。老夫于占星阁俯仰察观世间数百年,如今寿元无多,好不容易遇着两个看着顺眼的孩子,能护佑一时便是一时。” “王洛初能观气望象,这么好的观星胚子,可比宋家红鲤要好的多,你真不打算传授衣钵?” 白荒落喝了口酒,没有答话。 徐绩心中猜测他的打算,又重新问了个问题,“你家那位世间气运第一等的白薇,究竟去哪了?” 白荒落兴致缺缺,道:“她身上有天机遮掩,我窥探不到。要不是陈洛,她也不至于跟陈长安纠缠不清。当初她要下山行走我就觉着古怪,一路西行声威浩大,看似是积攒自身气运,如今想来,都不过是为了给那个时候的陈长安做嫁衣。” 徐绩古怪笑了一下,“看来你家这位世子,也想着掀翻整座天下,帮他剑起春秋了。” 白荒落沉默半晌,叹息道:“真要起春秋,又不知要死多少人了。五百年前,大秦化作蛮荒,唯独留下一座长安城雄踞其中,原以为那位白衣会破开天门,飞升而去,谁知她独守孤城五百多年。前些年她都不曾为陈洛出手,三年前竟亲临道藏学宫,带走陈长安。我那时在占星阁和她遥遥看了眼,差点没神魂溃散。这位人间第一,果然是不可想象。” 说到这里,白荒落有些意兴阑珊。 江山代有才人出,历来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可那位蛮荒独守一城的那位白衣,却是世间所有修道之人,绕不开避不过的一座大山。无论再如何惊才艳绝之辈,在她面前,统统不过凡夫之流。即使是三品真君境界,也抵不过一道眼光。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说话。 远处被袖遮谍子接应过去的齐再道,看着波澜起伏的大瑶湖,心神恍惚。 赑屃背上。 王洛初,手掌贴在冰凉的石碑上,看着旁边的萧摇光,小声道:“陈公子说过,赑屃所负石碑,皆有一段机缘。咱们找找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萧摇光嗯了一声。 似是灵犀一照,两人伸出手掌,同时拍在石碑之上。 此时赑屃已游至深处,嘶鸣一声,湖心一道白光亮起,石碑之上顿时遥相呼应。 两人手掌之下顿时无数的光篆亮起,原本空无一字的石碑之上,密密麻麻的篆字浮现而出。 萧摇光起身,眯起一双星眸,飞速瞄了几眼,整碑生僻的字篆,他一个也不认识,历来高人都不缺奇闻异遇的古怪机缘,萧摇光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便是不可多得机缘,因此不管认不认识,他将那些字形都牢记于心。 全部记下后,萧摇光指了指自己脑袋,长舒了口气道:“小麻雀,我都记下啦。” 小姑娘点了点头,原本郁郁寡欢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笨石头,咱们一定会变强的,对不对?” 反手拍了下赑屃,那块阴碑便再次转成明碑。似乎不识人心险恶,小姑娘开心笑道:“有了这篇阴文,下次再见到赵公子,看他还要不要我们。” 萧摇光笃定地点了点头。 赑屃好似只为了带两人过来看这篇篆字,片刻过后,好似神力有所不逮,匆匆送背上二人回岸后便沉入湖底,不再现世。 等到两人返回岸边,王洛初和萧摇光没提那篇篆字,徐绩和白荒落也没去问。 开始往回走。 王洛初拉着爷爷直往齐再道那边走,萧摇光跟徐绩走在后面。 一直捧卷的徐绩对身侧少年颇为熟稔,见他心神都落在王洛初身上,敛起徐家文公的姿态,调笑道:“瞧你那出息的样子,这么喜欢那丫头,有没有跟她说出口?” 萧摇光目光落在王洛初背影上,傻笑道:“就这样看着就很好啦。” 徐绩步子微微一缓,似乎想起当年桃花树下,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当时年少啊。 第35章 劫道的 陈长安策马离开奉宁府。 一路上袖遮的青鸟来回传书数次,到了彻底离开奉宁府地界,不出意外地遇见夜照司的铜面。 当初在宣化府,陈长安不仅屠去五百府军,连带着夜照司的铜面都毁去两张。 余庆楼内,齐州可以认下他离州公子、龙骑军将主的身份,自认倒霉放他离开。但对于行走幽暗之中的夜照司来说,原本司内大人物就对他心生不满,又被他毁去符甲铜面,自然不会轻易收手。 这次围剿他的,是一张银面统辖的下的四十九夜行。夜照司一坊之力,四十九位精锐七品,相互配合出手,饶是面对四品圆满境都不退分毫的陈长安,也不得不靠着游走缠斗,最终解开守阙上符篆,耗费不菲的代价,才摘去那张银面。 强弩之末的他,靠着遥遥守在身后的苏小娘策应,堪堪逃出生天。 绕开一些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陈长安上了苏小娘的马车,让这位重新回归袖遮的谍子选了个偏幽小路,赶往京都。 陈长安坐在装饰颇为讲究的车厢里,竭力镇压体内伤势的反噬。好在先前解开守阙的符篆并不算多,剑意依旧充沛。陈长安虽接连吐了好几口鲜血,但服用李渔炼制的丹药后,再以守阙镇压,伤势勉强能够控制。 等到了第二日,陈长安体内狂暴的灵力才有所平缓。他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起身走到车帘外苏小娘身边。 这段时日,一直守在暗中的袖遮谍子,依旧如三年前一般,容貌俏丽,胸前规模不减分毫。陈长安有些自嘲道:“看来齐萱萱还记着那一剑之仇。” 苏小娘比起三年前,看陈长安的目光柔媚许多,举止却不再那般随意轻佻,温声道:“公子,她身边不仅有西魏的人在,就她自身境界,也突飞猛进,不可小觑。前几日,袖遮已经折损不少好手了。” “让袖遮的人都撤了,另外让离州问问监察院,夜照司围杀我,是什么意思。”陈长安沉吟片刻,又开口问道:“白薇的线索还是没有?” 苏小娘妩媚的眉眼看了看陈长安,摇了摇头。 这位连山行走,三年前与修迷楼山那位一战之后,再也踪迹不显,生死不知。这般人物的线索,自然有着多方谍报机构探查,可无论东府还是浮屠,亦或夜照、袖遮,对此都一无所获。 苏小娘并不在意白薇身死,她只是有些奇怪,三年前消失不见的不仅有白薇,还有大红衣陈太平。 可陈长安这几个月来,从未提过大红衣的名字,这让她不觉有些古怪。 陈长安不清楚她的心思,也并未过多探究。当年在青眉山,苏小娘的试探勾引,那个时候恨不得将她打翻在地才好,如今却是少去许多念头。 两人闲坐一路。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一个日头毒辣的晌午,马车绕过云州与齐州接壤的岫南府,取风谷关走大涵山脉的一条官道时,也不知是夜照司授意,还是陈长安运气不好,竟然撞上一批上百人规模的匪徒。 数百人马皆披有各色铠甲和不尽相同的兵器,虽秩序比不了齐州的白缨突骑,但气势不输分毫,其中不乏修为达到八品乃至七品的好手。守在宽阔的山口,宛若看死物般地打量马车上的两人。 尤其是见到驾车的苏小娘,这些或多或少背负着人命官司的山贼,俱都眼前一亮,不仅手上兵器捏得生硬,胯下一杆长枪也挑了起来,无不跃跃欲试。 这等上好货色,掳回寨中肯定由不得他们享用,眼下自然得好好过过瘾才行。 苏小娘迎着那些吃人的眼光无所畏惧。 坐在她身边的陈长安,此时戴着一张被他更改过的银色面具,笑道:“看来我的运气不怎么好啊。” 苏小娘声音温柔,“公子要亲自动手么?” 陈长安点了点头。他戴的这张银面,已被他抹去夜照司的印记,顺手加了三道符篆纹络,不仅能压制他泥丸宫内那只符篆金龙,还能完全收敛他自身气息,掩人耳目,更能分辨出场中人气机强弱。 有着六品圆丹境压阵的山贼,背景绝对不凡。说不得就是哪家大人物豢养的私兵。 陈长安先前跟白缨突骑动手,就明白了,个人勇武在真正成规模建制的军队面前,并无多大用处。他当初之所以要破甲一百,是因为王洛初神魂内的时宁。 也正是因为他面对一百骑而不退,对于这种战阵的车轮换战,多少有着个人的体悟。眼前这数百人规模的马贼,以他的雄厚气机,和剑道法门,足以杀出一条血路。 但陈长安并不打算走正面硬抗的道路,他完全不给这些马贼,排兵布阵策马冲锋的机会,直接让苏小娘马鞭一挥,掉转马头急退而去。 惹得身后正闲暇以顾的马贼,呼啸冲锋,一个个接踵而至。 离州精心喂养出来的战马,虽没有龙骑耗费银子,但脚力不差多少,苏小娘施展色相肉欲法门,将车速保持着不紧不慢,有意吊着车后马贼。 这些背景不俗,隐约有着私兵影子在的马贼,并没有发觉车上两人古怪,一直紧紧咬着马车不肯松开。倒不是觉着这辆装饰一般的马车上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实在是驾车的苏小娘太过勾人了些,灼热的目光,恨不得将她给生吞活剥了, 盏茶之后,身后的马贼已拖延数里。 追在最前面的,并不是那名六品,而是一位身披铠甲,使一对铜锤的彪形大汉。他看向马车的目光并无多少肉欲,但却格外森冷。前些日子,寨子里接到的密令,指名点姓地要截留这辆马车,他虽不知道其中缘由,但这种事成之后能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 眼见着追上速度放缓的马车,大汉手中铜锤夹杂着术法,就要砸向马车。只是还不等他出手,整个身子,几乎瞬间被一道无形剑气击中,连人带马分成两半,死的不能再死。 身后马贼不少人心神俱骇,能轻易斩杀七品境的五当家,这辆马车上到底是什么人? 第36章 搜钱 五当家顷刻身死,在他身后紧随而至的几名马贼,止住马势。 扫了眼切口整齐的身体,眯眼望着方才出手的陈长安,坐在马车上摇摇欲坠的身子,几人目光阴沉。 盘踞大涵山多年,这些刀头舔血的草莽手段狠辣,见识和眼光也要超出寻常人不少。先前只将目光落在苏小娘身上,没看出多少端倪,眼下七品境的五当家被劈成两半,这才意识到,出手的陈长安身手不俗。 如此厉害的高手护卫在侧,马车上的物价必定极其值钱。无关乎大当家的曾说,无论如何也要将这辆马车劫回去。 这种险中求取富贵的勾当,寨子内众人早就轻车熟路,他们先前看出陈长安摇晃的身子,觉着对方不过是强弩之末。而他们身后不但有着数百人马,还有着六品境的大当家压阵。因此众人并不退走,反而是愈发纵马疾驰,想着快些追上前方马车。 陈长安料定了对方不会轻易罢手,一剑得手后,趁几人靠近时,一个纵身,身子一滑,从马车上折下身来,贴着地面,等到几人靠近后,接连出手,都是一剑毙命。干净利落斩去三人,并不上车,而是仗着境界修为,身形开始游曳。 世间所谓的百人敌乃至千人敌,都不过是且战且退,找准时机背后出手,靠着自身浑厚的灵力道法进行缠斗,用慢刀割肉的法子,才能取胜。这次没有血仇要去报,陈长安根本不必像先前那般,一步不退地去以命相搏。 靠着手中守阙,盏茶之后,陈长安斩去二三十年后,尤其是压阵的大当家也被一剑劈死,这群马贼终于被陈长安凶狠凌厉的手段,给吓破了胆子。 即使再多的银钱,没得那个命去花也是白搭。 比起战损过半,依旧不退的白缨突骑,这群乌合之众自然极为不堪,无不心神俱骇底气全无,根本不敢再继续去追陈长安和苏小娘,纷纷回转马身,仓皇朝大涵山逃去。 陈长安重新坐回马车,隔着银面,眯眼望向逃窜的马贼,思忖片刻,略有感慨道:“三年前路过大涵山,还是很清静的,如今看来,天下是不安宁了。” 苏小娘点了点头,“这两年,各州都不怎么安生。” 陈长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没入大涵山的马贼身影,“跟着他们去看看吧。” 苏小娘手里马鞭轻挥,驱使着马匹,循着马贼的行迹遥遥跟着。。 大涵山并不算高,只不过山脉连绵,丛林茂密,山中可藏甲数百人。 两人都是修为高深之辈,对此自然不惧。 这群占山为王的马贼,都有着灵力修为在身,数年前出现在此,大当家的又有六品圆丹境的修为,跟云州的宁远将军府往来比较密切,因此在数次府军围剿中才能幸免于难,也少去了被云州修道高人给荡平山寨。 这几年靠着这股势力,在大涵山没少做祸害往来商贾,劫掠方圆数十里人家,杀人越货的勾当,抢的金银财宝,不少用来修缮聚义寨内防御工事,甚至还偷偷装上了符篆床弩。 虽床弩是近些年换下来的符器,上面篆纹年久失修下已黯淡不少,但也足以威慑五品圆丹境的修道真人。 原本依仗寨内工事和床弩,再加上数百山贼,足以在此坚守数月,奈何遇上陈长安这么个怪胎。不仅能够动用五行术法,还有着攻杀第一等的剑道法门,三品真君境才能动用的符篆,他也能临摹刻画。 因此跟着马贼上了大涵山,陈长安没让苏小娘出手,他砥砺自身修行,凭着守阙剑一路不讲道理地横扫过去,山间无数精巧机关被一一捣毁,再斩去几十名奋勇抵抗的马贼,这座被辛苦经营数年的聚义寨,终于门户洞开,露出里面惊人的底蕴来。 一条通往山脚的青石道路宽敞平整,可容两架马车齐驱并驾,有着寻常城池坚固的寨门之后,是不少错落别致的房屋,其中一座朱楼众星捧月屹立当中。 朱楼上悬一块藏宝的匾额,门口蹲有两尊石狮,此时楼内已是火光冲天,寨子内修为不错的,此时大多已经逃走,留下不少老少妇孺惊慌失措地缩在大大小小的屋子内,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陈长安淡淡看了眼,对这些并不过多理会。他声音平静道:“将里面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尤其是金银玉器。” 苏小娘乖巧地嗯了声。 之所以要跟着这些马贼过来,陈长安并不是要来剿灭马贼,除去这种祸患。有着云州官方背景,这些被人豢养的私军性质的马贼,根本就根除不掉,说不得还会因此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点,他三年前就有所体会。 这次过来,陈长安最主要的目的,无非就是将聚义寨积累数年的不义之财,统统搜刮干净。他当初从地宫是带出的物件的值钱,但数量有限,于离州三十万边军粮饷的数字,不过杯水车薪。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先前总是笑话陈太平爱财无度,可朱厌通过袖遮将离州许多事宜汇报给他,尤其是要养着三十万精锐之师,陈长安这才觉着,当年陈太平过得并不容易。 苏小娘去楼内搜刮银钱,陈长安则是在寨内走了一圈,没去计较那些透过木屋看过来的各色目光。 一路走下来,没遇上什么不开眼的马贼,也并未有人跑出来求他救命,大多只是目光麻木地看着。 等到陈长安也去藏宝楼搜刮一番,跟苏小娘装着两大包包裹出来后,装上马车,那些麻木的目光依旧。 陈长安并未多留,他扫视了眼四周,透过白银面具,平缓道:“想要离开的,可以走了,再晚一些,可就走不掉了。” 屋内并无一人出来。 陈长安对此也不强求,只对苏小娘说了句,便去车厢内坐着。 苏小娘手里的马鞭挥动,这辆大摇大摆地杀上聚义寨,依旧毫发无损的马车,沿着青石板路朝着山下疾奔而去。 第37章 遮掩 马车驶出大涵山地界。 一路往东。 也不知是陈长安行踪败露,还是看上了赶车的苏小娘。进城之前,又遇上几个本事手段都不弱的江湖豪客。 其中一位书生打扮,另一位则是极少见的黄袍僧人,还有位锦衣玉带,俱都有着不下五品的修为,都用气机锁定,遥遥缀着马车。 陈长安依旧没让苏小娘出手,特意带着两人绕了些路,在一片密林深处缠斗数百手后,被陈长安以浑厚的灵力修为给慢慢耗死,尸骨无存。 等到陈长安从几人身上,搜刮出两三本书卷,返回马车后,苏小娘一双美眸只落在陈长安身上,嘴角止不住地笑道:“公子如今修为,愈发有夫人当年风采了。” 陈长安与她并齐而坐,摇了摇头,“取巧罢了。这几人互相防备,各有私心,才给了我可乘之机。” 苏小娘笑道:“公子,先前那位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远不如你呢。” 对于苏小娘说的那位,陈长安心照不宣。从地宫出来之后,他就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过陈太平的名字。苏小娘虽不清楚三年前布局到底如何,但在宣宁府回归袖遮后,这位袖遮谍子已觉察出其中古怪,只是不敢明说。 陈长安没去解释什么,转身返回车内,细细打理起大涵山搜刮出来的宝贝。 银钱票据约有十数万两,外加不少金银玉器,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一尊纯金打造的佛像,以及几本古卷,和方才三人那里搜来的功法秘籍。 他大略估摸了一下,金银玉器加上钱财,大约能有二十多万。虽说丰厚无比,但依旧填不了三十万边军的消耗。这一路上他也给了朱厌几个赚钱法子,比起当初调料制作要麻烦些许,再加上金家商行的刻意打压,利润平平,收效甚微。对此,陈长安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钱财之外,陈长安搜刮来的几本的功法秘籍,唯有一本让他耳目一新,是一本《素女契同经》,除去阴阳调和的翻龙、 虎步 、猿搏、蝉附、龟腾、 凤翔 、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九法三十六式外,还有着房内长生不衰方,四季补益填补方两种方术,以符篆纹络为依托,各种草药入汤淬汁,能得房中补气之术,看得陈长安眼界大开。 将几本书卷翻外,陈长安看了几眼那尊明王结跏跌坐,明妃双腿缠其腰后,赤身裸体,花杵相交的欢喜佛像,若有所思。 大景三十六州,修行的都是连山道藏法门,按理说,所供奉修行的,都是神仙法相才对。可如今在身处中原腹地的云州,都能有一尊欢喜禅的佛像,甚至还有着僧侣至此,由此可见近些年,两山的香火之争,修迷楼山已隐隐要压过连山一头了。 陈长安打量一番后,将金银玉器全部归拢收起,唯将那尊纯金佛像放在车厢小桌上,他坐在铺有金家纺造行手织地毯上,看着欢喜佛像,轻声道:“看来大景并非离州不安稳啊。” 马车行走一路。 车外苏小娘掀开车帘一角,轻声问道:“公子,云珞府就要到了,是入城还是继续赶路?” 陈长安点头道:“入城。” 苏小娘瞥了眼欢喜佛像,妩媚的眸光流转,轻轻应了声,转头驾车直入云珞城。 原本城门守卫,见着苏小娘样貌可人,尤其是衣衫遮掩不住的胸前规模,就起了几分龌龊心思。又没见到车上有任何世家大族的标志,原本还想着刁难一番。 却没料到,守卫还未开口,苏小娘稍稍显露气机,顿觉被尸山血海淹没过来的守卫,身体不止颤抖,哪敢再做阻拦,任由马车长驱直入。 云珞城自是繁华,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可供八马并驱的街道,倒也不显拥挤,无数的酒楼商铺,人声鼎沸。 苏小娘驱马驾车,到了黄昏时分,选了一家相对偏远的客栈,收好车上物件后,两人在小二的殷勤招呼下,走了进去。 掌柜的是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见着背着包裹的苏小娘和戴着一张银色面具的陈长安,先是微微一愣,等瞧见苏小娘的模样身段后,慑于陈长安流露出来的气势,一双小眼隐晦地落在她身上。 苏小娘状似未觉,让掌柜的开两间上等客户。 等到进了屋内,方才坐定,就有手脚伶俐的小二,提来热水,将屋内木桶倒满。 陈长安退去那张银面,浸泡半个时辰,一洗风尘仆仆的模样。 过了片刻,苏小娘拎着个大食盒敲门走了进来,里头都是客栈厨子的拿手好菜,在这片地界颇有名气。 陈长安对吃食向来要求并不算高,风卷残云满足口舌后,他指了指屋内包裹,开口道:“这些银钱等下让袖遮的人带走。前几日朱厌的消息中,又在说饷银的事。看来这次去京都,除去杀人之外,还得去三院走一走了。” 他停顿片刻,手指摩挲了一下放在一旁的银面,继续道:“两外让袖遮挑一个,身形与我相差无几的过来。” 苏小娘点了点头,看着他白发下丰神俊秀的容颜,斟酌片刻,开口问道:“公子是要掩人耳目?其实三院那边可以让离州其他人过去的,公子眼下去京都,有些得不偿失。” 陈长安嘴角勾笑,“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越靠近京都,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就越多,京都那些人摆明了不想我过去。可京都欠我账的人不少,尤其是夜照司的太阴星主,当初与我也有一笔旧账未了,不去京都可是不行。” 苏小娘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公子,我可不可以跟你走?” 陈长安把玩着那张银面,“不必了,先前没有法子,即使找容貌相近的傀儡,也遮掩不了气机。如今有了这张面具,足以混淆许多视线了。你明日就驾车带着那位离州公子先去京都。” 苏小娘眼神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无奈嗯了声,掩门退去。 屋内陈长安看着手中银面,勾起一抹冷笑。 第38章 寺庙 能与世间几大谍报机构并称于世的袖遮,手腕自然极为了得。苏小娘放出青鸟不过个把时辰,就有几名谍子,绕开周围监视目光,找了过来。 进了屋内,将搜刮来的金银玉器打包带走后,其中一名谍子留了下来。不仅与陈长安身形相似六分,连带白发满头,戴上陈长安更改过的银面,一眼看去,倒也有着几分离州公子的气势。 这种袖遮精心培养出来的谍子,陈长安也不用过多交代什么,让谍子观察完自己言行举止后,换了身行头,再将白发催转青丝,陈长安不再多留,趁着夜色,避开所有视线,悄悄离开客栈。 云州离京都尚有三千里左右,他可不打算这一路上,会被各方势力围追堵截。想要安稳地砥砺自身境界修行,还是孤身上路的好。 找了个僻幽巷子过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陈长安就混入街上人群。 陈长安此时已催动守阙符篆,缩小收入袖中,容颜虽无法更改,但配上一身普通的衣衫,再加上他刻意收敛气势,摆出早些年谨小慎微的姿态来,在人群之中,也并不如何醒目。 在一间小馆子里吃了点东西,陈长安想了想,先去车马行买了匹卖相不错的骏马,再去寿材铺子买了点香火纸钱,依照先前袖遮给的消息,去往云珞城郊外不远一座荒地。 一连排的矮坟,墓碑都不曾立过一座,里面躺着袖遮收殓起的陆家大小五十四口尸骨。 三年前道藏学宫之变,死了不少人,陆小婉也是那天,跟白薇一样,都不见踪迹。陆家后来受到他的牵连,被满门屠去。 当初他曾跟陆小婉说过,离自己远一些,世间福祸两依,一旦沾染上他,最后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小丫头不听,最终果然一语成谶,家破人亡。 陈长安翻身下马,走到矮坟前蹲下,将带来的香火纸钱点燃,心底谈不上悲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等到火焰燃烬,他幽幽叹了口气,低声念了个名字:“徐静瞻。” 此去京都,这个人的头颅,无论如何也得砍了。 祭奠完陆家,陈长安不再多留,选了条小路,朝着京都方向,一路疾驰。 三千里路,大抵是两院相争的缘故,底层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各州又都心怀鬼胎,路上遇上不少拦路的盗匪强人。 大多没什么眼力劲,见着陈长安,只觉他是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总想要他留下买路钱财。结果苦心经营的山寨老巢,最后都被陈长安搜刮一遍。 除去遇上这些盗贼之外,陈长安也遇上过不少游学士子,修道真人,以往绝不会在大景游走的僧人,也多了不少,甚至在丰州的一座灵台山上,陈长安还见着这两年修建起来的寺庙。 寺院前还有着中书院的赐碑,上书灵山宝地,群邪避易八字。 陈长安虽早在袖遮的情报里知晓这点,但见着这座离大景中枢不远处的寺庙,还有着主管吏治的中书院亲自赐碑,也还是觉着有些出人意料。 修迷楼山的普世理念,讲究众生皆苦,只需拜佛行善,便可自证菩提圆满。在如今艰难世道,则更要贴近普通百姓的多。 于是靠着这些市井百姓,寺院香火也算颇为隆盛。 陈长安有意来见识一番,在山脚将马匹交给守山的僧侣后,沿着打扫干净的石阶,慢步向上。 平心而论,比起当初青眉山乃至青雷云山,这座灵台山并无多少秀丽景象,再加上寒冬天气,整座山草木衰枯,愈显萧条。 山腰也并无任何迎来送往的僧侣,但也因此少去不少铜臭,多了几分出尘意味。 走过庙前信徒熙攘的广场,则是一座明黄的大殿,殿前匾额上书慈恩两字,登上几尺高的台阶,陈长安在殿门口微微停脚。 门上悬有一副楹联,铁画银钩,颇见笔力功底。楹联是修迷楼山的正统腔调:若不回头,谁为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需我大慈大悲。 陈长安微微一笑,跨过门堪,入了大殿,殿内三尊金漆佛像立在身前,左右各有罗汉端坐,比起前世所见,大致无差。 殿内念经僧人年岁颇大,与道观不同,老僧并不计较香火钱与否,见陈长安入殿而不拜,也未计较多少,依旧敲着木鱼,不断诵经。比起当年玄清宫的作派,无疑是要清高的多。 陈长安看了几眼,正打算转身离开,一直诵经的僧人,也不知是看出陈长安的不俗,还是本着弘扬佛法的念想,开口叫住了他,一脸慈悲道:“施主既入我沙门,何不去后殿,听一听真经如何?” 陈长安哦了一声,并未拒绝,身形一转,就朝后殿走去。 来到后殿,一座极为开阔的院子,此时正有一位面相庄严的僧人讲经,身边一群小和尚席地坐禅,在他是四周则是衣衫各异的香客,男女皆有,老少各异。 听了几句,比起修迷楼山的禅语哑谜,老僧讲的这些经文,虽然同样晦涩,但都被掰开揉碎款款讲来,就要通俗易懂的多。 陈长安听了一阵,心底并无波澜,正准备离开,就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对熟悉男女走过来,正是先前他在路上遇过的男女,家世貌似煊赫,有着数十骑拱卫。 当时这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走在前头,因路上冲撞到行人,车内女子出来安抚时,男子还下车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 陈长安过目不忘,对此记得清楚。 眼下男子换了身锦裘,行走间尽是生人勿近的气质,而他身侧眉目温婉的女子,则要让人觉着亲和的多。 年轻俊朗的男子正给女子讲修迷楼山和连山道藏的不同,受家世熏陶,男子有着开阔的眼界和见识,言辞深入浅出,将两山一些不同娓娓道来,颇有几分卖弄之意。 大抵是觉察出陈长安的目光,落在身侧女子婀娜身段上有些不怀好意,男子视线猛然落在陈长安身上,冷冷看了他一眼,警告意味浓郁。 从齐州出来后就低调一路的陈长安,好似退怯了般,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在丰州也算是一等一的纨绔公子,见他识趣,便不再计较,笑了一下,继续跟身侧女子说笑去了。 第39章 心思 陈长安等到两人走开,并不走前殿下山,而是顺着小院的后门,打算走出院子。 他耳力极好,虽相距甚远,行走间也能听见男子的声音,“柔然,你见这座寺庙不收香油银钱,好似出尘不染,悲悯众生,实则却不知晓,中书院特意将灵台山方圆数十里良田地契,尽归于其所有。你看他们如今满嘴慈悲,肯施粥修路,却不见每年收租时,他们那张蝇营狗苟的嘴脸。” 男子修行的是正统的连山道法法门,对修迷楼山自然颇为不屑,言语中多是贬低之意。 他身侧的女子温婉的眉目,看着院内听经的市井小民,笑道:“无论真假,能让这些可怜人过得好些,就是慈悲。” 男子神情轻蔑,嗤笑了声,“柔然,来这座寺庙烧香跪拜的,都不过是些草民贱种,生死都并无多大益处,何必计较这些?” 女子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回眸光,并未反驳什么。 等到陈长安走出小院,两人声音已渐不可闻。 院外是灵台山的后山空地,并无独特景致,也无其他香客行人,唯有一道清冷孤寂的红衣身影背身而站,面朝后山冷风,衣衫飘摇,青丝拂动。 陈长安并未近前,他只远远站在一旁,看着那道背影,微微出神。 那女子并未久站,似乎感应到身后的陈长安,她回转身形看了一眼,清丽的容颜并无任何神色,冷冷淡淡的,随即沿着一旁小道,往山下走去。 在她下山同时,方才还在院内听老僧讲经的女子,约莫是先前就注意到了陈长安,趁着男子同僧人辩经的间隙,她走出小院,单独前来,看着陈长安,温婉的脸上笑逐颜开。 女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好像是在小心酝酿措辞。 她不开口,陈长安也不急于出声,最好是两人相顾无言最好妥当。先前不过是多看了女子一眼,那位世家公子就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陈长安并不愿意在此节外生枝。 这无关乎他的气魄胆量如何,而是纯粹懒得麻烦。 正抬步打算离开。 女子忽然开口道:“苏雪寒。”她指了指方才下山的红衣女子,开口道:“她叫苏雪寒。” 陈长安停下脚步,淡淡看过来。 女子站在小院门口,眉目温婉,一身不沾俗气的装饰,亭亭玉立。 大景不比武周,礼教不说森严,但也极少有女子会主动搭讪问话的例子。陈长安对她的心思没兴趣去计较,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话有所回应,就要离开。 “你不想去找她么?”女子急忙追问了句。“我可以带你去的。” 陈长安神情古怪地摇了摇头。 女子温婉的脸上浮出一抹尴尬,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见陈长安打算离开,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我知道是我唐突了。可我方才见你一直对着苏雪寒背影出神,心里还以为你是想见她的。其实先前在路上我就认出你来了,不然我也不会下车的。我来这座寺院,也是为了见你,万幸我运气不算太差,终于跟你说上话了。” 她说着,声音开始趋于平缓,好似那不可言明的情愫被抚平了一般,微笑道:“你一定觉着我莫名其妙吧?其实三年前在京都,我见过你的。那个时候你剑压所有甲子,冠盖京华,我也在场呢,可惜你这样的大人物,肯定认不得我。” 这番话倒让陈长安有些意外。 当年三十五州乾榜,在他手上死伤惨重,全部被剥去脸面。不说这些人都对他心怀杀机,但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感,却没料到眼下遇见的这位,所怀情愫,与他猜测的截然不同。 “这些年,都在传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一直都不相信,果然在这里又见到了你。”她温婉的眉目细细看着陈长安,“真好,陈长安,能再见到你真好。” 陈长安离她数丈,想了想,终于开口问道:“你是谁?” 女子脸色微微一红,低声道:“苏柔然。” 陈长安点了点头。 苏柔然也未指望着陈长安会说些什么,无论是自身修为还是背景实力,陈长安都有着足够骄傲的资本,更何况撇去这些不谈,仅就他那张皮囊,也足以让其他人不敢随意亲近。 她早些年前见到陈长安,看他一剑之下,所有人寒蝉若噤,看他万鲤朝拜,气焰滔天。心底那个时候起,就记下了这个人的身影。从道藏学宫出来后,听闻他身死道消,午夜梦回时,偶尔也会落泪几滴。 如今再见到他,心里只觉着欢喜,见他对苏雪寒的背影出神,就想着帮他去见一见。 她也没奢求太多,只想跟他说几句话,走一段路,能记得自己那是最好。 苏柔然站在院门,见几丈外的陈长安目光恬淡,她温颜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那位与她一同来的锦衣公子,似乎终于察觉到苏柔然不在身边,找了一圈,这才来到院外。 眼见两人在此,这位公子哥的眼神骤然锐利,眯眼看着陈长安,大有下一刻就要暴怒出手的架势。 陈长安这些时日,体内一些隐疾已被镇压七八,面对四品都不惧分毫,更何况区区一介八品。只是他没去理会这位世家公子的杀意,为女子争风吃醋,转而以命相搏最为不智,无论苏柔然说的那番话,真心还是假意,陈长安都并无多少意动。 他对着两人笑了下,没有任何言语,直接转身朝山下走去。 锦衣玉裘的公子哥手指攥紧,看了眼站在一旁眉眼温婉,神色不动的苏柔然,最终手指一根根松开,低声问道:“柔然,他是谁?” 苏柔然带着几分回味,嘴角不自觉翘起,“他啊,大抵是这世间再难遇见的人吧。” 丰州州牧公子周泽瑜神色有些不豫,但极好地掩饰起来,调笑道:“柔然,你不会是看中他了吧?” 苏柔然温婉的眉眼这才看向周泽瑜,轻轻摇了摇头。父亲帮她许的这门亲事,她心里并无多少喜悲。 她心里清楚,陈长安到底是天上的月光,明亮高远,这辈子都不可触得。 既然已经见过他,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当初那些少女心思,以后就都埋藏在心底吧。 只是,她微微有些恍惚地想,如果,如果以后能再见一面,那就好了。 第40章 心驰神往 近些年局势算不得多好,通往离州官道方向的行人原本就少,此时晨光曦微,宽阔平坦的道路上,只有一辆黑色马车。 马车前并无马夫,马匹却依旧能朝着离州方向,不紧不慢地走着,着实有些古怪。 此时马车内,换了一身干净衣衫,须发皆白的老人靠着车厢斜身倚坐,在他身前放着两个空了的酒壶,提在手中的估摸着也即将告罄,因而脸色有些阴沉,再喝起酒来也没敢再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只有在酒瘾上头的时候,喝上一两口,远谈不上什么快意。 酒喝的不痛快,因而看人说话,就有些刻薄,一路上骂骂咧咧,翻来覆去地说姓陈的心机叵测,城府极深,离州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坐在他对面的,是位肌肤白皙的娇俏小姑娘,每次老人破口大骂时,小姑娘都会怒目相向,再以酒钱威胁,迫使老人不得不收回先前言语。 在两人身旁的,则是苦着一张无可奈何脸的少年,竭力缩在角落里,避免掺和其中。 这辆马车,自然是跟陈长安分别之后,赶往离州的王洛初几人。 当初陈长安让齐再道带着几人去离州,原本一路上有着袖遮谍子照应,倒也没出什么错差。 只是到了宣宁府时,白荒落说是要去拜访一位故人,起先王洛初和萧摇光并不想过去,可等到老人开口说可以指点两人修行,再保证肯定去离州,几人这才与齐再道分道扬镳,让他们先过去。 白荒落带着两人先去了趟青眉山,又拎着壶酒,在宣宁府郊外喃喃自语说着什么,转去青州宛平府闲逛了一阵。 王洛初和萧摇光并不清楚白荒落是在做什么,只隐隐觉着,朝夕相处的爷爷,离开宛平府后,神情便多了几分凝重,连往日极爱的酒也不曾喝过几滴。 好在这种情况并无持续多久,等到马车慢慢悠悠走出宛平府官道,转入离州方向后,白荒落又开始饮酒度日起来。 至于先前答应的指点修行,却是并未再提。 好在王洛初和萧摇光,也并未当真。 白荒落提着酒壶隐忍了半天,到底还是熬不过肚子里的酒虫,只得咬牙喝下一大口老酒,回味半晌。 等到酒劲下去,老人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原本满足的脸上满是肉疼,他看了看算不得华贵豪奢的马车,恨恨道:“这姓陈的也忒小气了些,马车简陋咱就不说了,可连酒钱也这么抠抠搜搜的,这种人将来能成什么大事?小麻雀啊,要不咱不去离州了好不好?” 四道密符四去其三,少了磨损气运的术法遮掩,将来足以登顶天下前十的王洛初,一张脸逐渐恢复原貌。虽年岁尚小,又有着最后一道密符镇压泥丸,但已经有了几分惊艳世间的美貌,尤其是那双眸子,尤为出彩。 她正依照书上讲的符篆道法真意,手指不自觉地描摹着,耳听得白荒落如此说,好看的眉头皱了皱。 一路上听多了老人这样的言语,王洛初也不再与先前一般与他斤斤计较,神情淡定地晃了晃腰间装有银两的袋子,也不看他,平静问道:“爷爷,你明天不想喝酒啦?” 白荒落神情一怔,看了眼小麻雀腰间的钱袋子,颇有些英雄气短,长吁短叹道:“小麻雀,你说说,爷爷我辛辛苦苦把你和小石头拉扯到大,有多不容易?你忘记这些年,是谁辛苦的寻找草药,帮你治病的?现在长大了,就一心向着你那位陈公子,爷爷喝点小酒还得被管着。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王洛初抬头看了他一眼。 白荒落声音为之一滞,随即又讪讪道:“小麻雀,爷爷我知晓你是想着报答他。爷爷说的这些话,你不爱听,但爷爷也还是要说,他这个人最是心机深沉,明明能赢得轻松,非要当着你的面,正面硬抗一百骑,最后搞得自己重伤吐血,无非是为了让你念他的恩情,偏偏你跟笨石头,还就吃这套。我之前说他不过匹夫之勇,后来才觉着这个人的施恩手段才是可怕,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大瑶湖那座衣冠冢一立,我就知道你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了,听他的话,去离州。” “可是小麻雀,他说什么要让你活得快意安生,都不过是骗你们这些小姑娘的鬼话,他自己一生都不会过得快意,怎么还能有余力顾及他人?更何况,如今的离州危机重重,咱们过去可落不得什么好。” 王洛初流光溢彩的眼眸看着他,以往白荒落也只是说几句,今天的话不知何故多了些。她对这些话并未听进去多少,静静地说道:“爷爷,我想五年后能自己报仇。” 白荒落知晓她跟陈长安有个什么五年之约,越想越觉着心底窝火,狠狠喝了口壶中老酒,“小麻雀,你别以为咱们去了离州,你就能变强了?离州那些人虽表面上尊他为公子,可是人心历来最是叵测,有着许多勾心斗角之处,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绝不会有太多精力照看于你。小麻雀,你觉着为何他要千里迢迢赶往京都?说是杀人报仇,可更多的是要去找出一些人带回离州,好有立足之本。你跟小石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再说,爷爷说句难听的话,那小子此去京都,他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可别到时候咱们去了离州,他却死在了京都,那离州咱们不是白来了吗?” 王洛初听到他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连忙呸呸呸了几句,瞪了眼胡说八道的爷爷,语气笃定道:“这世道上,好人都能长命百岁的,陈公子那么好的人,自然也能活得长久。爷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陈公子,非要说他的坏话,但我跟小石头就觉着他是个好人,也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他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死的。小石头,你说是不是?” 原本缩在角落,省得被两人语言波及的萧摇光,正在专心揣摩着手中基础道法,猛然听到小麻雀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在少年眼里,那日当街破甲百骑,一剑斩落仇敌头颅的陈长安,自然是最神仙般的人物。 惊艳整座世间,让人心驰神往。 第41章 大红如血,一葫芦鬼 白荒落看着满眼崇拜神色的两人,哼了一声,撇嘴说道:“也就是你们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这才被陈长安那小子唬住了。修行九境,他撑死了不过是刚刚摸到中三品门槛罢了,离无敌世间的神仙境界还差了十万八千里。那日他斩杀百骑身受反噬,要不是我出手,他小命都得丢掉半条,还说什么长生无敌,简直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王洛初放下手中书卷,再度示威似地晃了晃腰间钱袋,问道:“爷爷,你说陈公子,到底是不是世间最厉害的?” 被捏住命脉的白荒落一身气势矮去半头,他目光落在那只钱袋子上,嗫嚅半天,最终恨恨地抿了口老酒,没去跟小麻雀硬抗到底,昧着良心,没好气道:“是是是,你家陈公子最是了不起了,是人间全无敌,天下第一等。” 王洛初顿时喜笑颜开。 白荒落说了两句,瞥了眼缩在一旁角落偷笑的萧摇光,舍不得打骂王洛初的他,一脚将小石头踹翻在地,骂骂咧咧道:“你个笨石头在那笑什么,不争气的东西,赶紧出去赶车,见着你就心烦。自己喜欢的人都要跟别人跑了,还在旁边没事人一样的,活该你命宫摇光,一生孤苦!” 萧摇光对这谶语无动于衷,讷讷地哦了声,收起手中那本基础道卷,偷偷对王洛初使了个眼色,起身去车外赶车去了。 前些日子跟在袖遮谍子旁边,他早学会了驭马驾车,比起那些经验丰富的马夫,驾车技术也不遑多让。 清晨的官道行人寥寥。 萧摇光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恍惚出神。 方才爷爷跟小麻雀说了那么多,他脑海里不自觉想起,当初在齐州时,陈长安为了小麻雀当街杀穿百骑,在大瑶湖旁立衣冠冢的绝世风采。 想着想着,少年微微捏紧手里缰绳。 余庆楼的掌柜,教他读书识字的齐哥哥,朝夕相处的爷爷,都看出他的小心思,也都说过,年少的时候无论喜欢谁,最好都要讲出来,免得以后老了后悔。 这些年,他跟小麻雀在一起,不知从何时起,满心眼里都是她。他没有什么家世背景,脑子不聪明,嘴巴也笨,说不来什么好听的话。以前齐哥哥讲书上那些诗词时,他曾听过一句,觉着挺好: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齐哥哥说世间最好,不过竹马青梅,两小无猜。 他觉着自己与小麻雀大抵如此。 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一直想着以后长大了,也要继续守着她。即使这些时日以来,小麻雀的眼里只有惊才绝艳的陈公子,他也不觉得心酸。他这辈子大概只有这么点出息了,能这样陪在小麻雀的身边,就是好的。 萧摇光知晓命宫摇光是什么意思,陈长安曾说过,只要他愿意,将来总能成为不世名将。 可他最大的野望,不是锦衣玉食封将拜相,而是有一天,身边的小姑娘也能喜欢自己。 只是这种念头他不敢表露半分,怕被骂成不知天高地厚的癞蛤蟆,惹人生厌。 他如今最想做的,就是能够修行变强,等五年以后,他也能破骑数百,替洛初报王家大仇,以祭亡灵。 可惜修行这回事,从来都不是心念所想,就能事事顺意的。这些天,他苦苦揣摩基础道法,努力观想打坐修行,到底是资质愚钝,体内并未积攒出多少灵力,至今连觉灵境界都算不上。 少年想着心思,微微出神。 迎面一个身背红色巨葫的道士,正慢步走过来。 萧摇光原本正想着心思,此刻却偏过头来,看了对方一眼。 入目的是个年轻道士,许是赶了许久的路,风尘仆仆。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道袍,此时已破碎不少,发髻以一根赤色小剑别住,原本整个人应显落魄,却因着那张俊朗的眉目,生出几分出尘意味,再加上背后引人侧目的葫芦,整个人更是有着萧摇光说不上来的气势。 在萧摇光转头看他时,年轻的道士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马车,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萧摇光终于想起,年轻道士身上的气势,与那日陈公子面对百骑而不退时,有着几分相似。 他还未觉灵,自然不知晓这是气机显露的缘故,只是心里觉得些许亲近,对着年轻道士点了点头,算是见礼。 背葫芦的年轻道士眸子一凝,道袍里手指停顿片刻,没再继续动弹,一人一车相向而过。 微微冷风吹过,卷起些许烟尘。 冷冽荡开的杀气。 车内自顾自喝酒的白荒落,在马车路过背葫芦道士时,心有所感,掀开车窗的帘布,只瞥见那只如血的巨大葫芦。 他眉头微微一皱,背葫芦的年轻道士此时也转过头来,望着白荒落,他嘴角笑意勾起,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闲人勿扰,噤声休管的手势。 白荒落冷笑了下,只是面对这般视人于无物的挑衅之举,并未过多计较。他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这些年跟小麻雀和小石头在一起,更是习惯了平平无奇的日子。别人的挑衅也好,嘲讽也罢,他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真要遇上实在看不过眼的,白荒落也不介意出手收拾一二。 这个年轻的背葫道士,白荒落并未认出是哪家子弟,但能察觉出对方的浑厚气机来,尤其是对方身后所背的那只血红葫芦,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上面层层覆盖的八十一道符篆,其中蕴魂养阴的符篆便有二十四道之多。 能够刻画出如此数目的符篆,以一只葫芦作为依仗符器,白荒落只知道五百年前曾出现过这么一只葫芦。 如此年轻士,就已能够催动这么多符篆,动用葫芦,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白荒落没再去管对方如何,他放下车帘,自嘲地笑了笑,看着坐在对面的王洛初,心有感慨道:“果真是一场大争之世了,这些以往都能辉映世间的存在,如今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冒头了。老了,老了,这座春秋就看你们的了。” 王洛初闻言,掩卷笑道:“陈公子曾跟我说过,这世间历来都是后浪拍前浪,新人换旧人的。爷爷你再怎么不服气,也没有用啦,最后都是要被陈公子拍在岸上的。” 白荒落难得没有开口反驳,他回想那只葫芦,喃喃自语道:“大红如血,一葫芦鬼。陈长安,你有得受了。” 第42章 妖娆红颜,不过带肉骷髅 两山传世三千年,无数王朝兴衰更迭,其中武周国祚已绵延上千年,近五百年来的山争之后,更是有着当世第一的景象。如今山争再起,无论是连山道藏还是修迷楼山,对这座王朝,都不得不百般拉拢。 三年前连山山试,武周当时只派出安乐公主李渔赶赴京都,就已被无数人所猜测。等到了次年修迷楼山的辩经大会,更是什么人都没派出。 天下一片哗然。 于是私下都传,武周已然不将天下两山放在眼里,誓必要重起一座修行圣地,以成就万年基业。 这样的张狂言语,端坐龙殿之上的武周皇帝,不置一词,而原本自视甚高,应该兴师问罪的两山,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回应。 因而,武周风气为之一变,原本不过是纵情享乐,后来自诩为天朝上国,就多了些目中无人的意味。再加上一些私下里关于大争之世的言语,近些年来,武周世道并不太平。 与大景的三院制衡不同,武周天下大权尽归皇帝陛下一人,所谓的三省六部,再怎么掣肘,也抵不过帝王的制衡之术。原本一道诏令之下,武周绝不至于同大景一般,相互推诿,各自为政。 可稳坐龙椅几十年,能配得上武字谥号的永隆皇帝,如今怠于政事,许多大小事务,已交由太子殿下进行处理。 太子李君渊手腕自然不俗,身边党羽众多,朝中势力颇为雄厚,按理说绝无人撄其锋芒。但奈何当年旧太子更为出彩,原本被永隆皇帝镇压十数年的旧太子残党,明里暗里都跳了出来,纷纷拥立太子胞弟,秦王李君羡。 皇权之争下,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多方势力角逐,原本吏治还算清明的武周,也便有了许多不平之事。 只是无论朝堂局势如何,武周燕京,依然繁华万分,哪怕是寒冷冬夜,千万家灯火如旧。 燕京远离皇宫禁苑的朱雀大街上,占地数千亩,戒备森严的高院大宅内,灯火通明。 一身黑色锦裘,气质出尘,面容俊美的黄门侍郎,看着背身站在水榭的那一袭红裙身影。 皎皎月光笼垂水亭,红裙微动如绸似缎,勾勒出她那曼妙腴美的身姿。 年纪轻轻就已坐到正四品天子近侍位置,除去家世荫蔽之外,还有着自身为人处世的滴水不漏。他低下眉眼,极好掩饰住眼底灼热的目光,声音温润道:“殿下,明日诗会,各州解元都在,前些日子做出曾许人间第一流的吴敬疆也在。前段时日,太子殿下一直忙着与景朝的盟约,近两天才空闲下来,他说,也好久没见过您了。” 一片沉寂。 眼前人久不说话。 年轻的黄门侍郎微微抬眸看去,只见那袭背影,臻首轻抬,她半仰着星空,神韵散漫。 宋玉安的心底猛然跳乱了一下。 他赶紧垂下眸眼,不敢再去多看。 许久。 她好似终于从夜空中回过神来,不去看这位炙手可热的年轻官吏,声音不冷不热道:“是么?难得太子哥哥还记着本宫啊。” 宋玉安赶紧开口道:“殿下这次还让我带了不少您喜爱的物件,明日的宴席,还请了掌中舞,袖里诗,镜中颜……” 她没听完,直接打断道:“听起来倒也有趣,只是本宫身子不适。” 宋玉安来之前已猜到了是这个答案,但听她亲口拒绝,还是觉着有些遗憾。没敢再多留,宋玉安躬身行礼,“殿下凤体紧要,微臣告退了。” 红裙身形不动,淡淡嗯了声。 宋玉安随即被候在一旁的青衣女子领出荷塘,绕过无数亭台楼阁,和守卫后,终于出了公主府。 门口处一辆并不显眼的马车,比起燕京那些王公贵族的豪奢,黄门侍郎的就要平平无奇的多。 驾车的是位面容粗犷的中年大汉,等到宋玉安上车之后,便挥动马鞭朝来时路走去。 马车内除去宋玉安外,还有位面容阴柔的中年男子。他手里捏着一方紫色丝绢,直接开门见山道:“没答应?” 宋玉安点了点头,“公主说身体不适。” 阴柔男子如有所料地点了点头,“只要她不去秦王那边就好。” 明知道她跟太子关系不睦,也还是要来邀请她,除去安乐公主的身份外,还有着她东府主人是身份,更是不不愿意,在太子和秦王的争斗中,她站到那边去。 比起前年太子殿下对那场婚事的推波助澜,秦王则是不惜得罪右相和皇帝陛下,也要帮她推掉姻亲。此消彼长之下,安乐公主自然而然更倾向于秦王李君羡。 明天的诗会,安乐既然推脱身体不好,那么势必也不会去秦王那边,如此一来,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年轻的黄门侍郎想起那袭风姿婀娜的背影,呼吸微微有些紊乱,正胡思乱想间,听得阴柔男子淡淡道:“宋侍郎,像公主这样的美人,历来如花,高居云端,远远看上一眼就好,万不可动其他心思。” 宋玉安被当面戳破心思,脸上并无多少尴尬神色,而是自嘲地笑了下,“先生教训的是,玉安自知身份低微,万不敢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阴柔男子用丝绢轻掩嘴唇咳嗽了声,声音无有丝毫波澜起伏,“宋侍郎,你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天子内侍,太子殿下一直视你为将来的肱骨之臣,儿女情长不过一时快意,长久不了。” 面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幕僚,即使对方无官无职,正四品的宋玉安依旧小心应对。他做为近侍之臣,自然听过皇帝陛下的金口玉律,其中就有过对这位的幕僚的私下赞誉。 他起先还不以为意,可这两年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这才发觉,三年前柔然重镇那场仗,秦王虽然覆没景朝五万大军,但其嫡系精锐也死伤惨重,麾下被称为智谋绝顶,算无遗策的陆焉识,更是身死当场。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便是眼前这位,郭奉嘉。 被这位幕僚一再敲打,宋玉石赶紧摆正姿态,恭声道:“玉安资质愚钝,家父一直说我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万幸有着太子殿下垂青,玉安自当为殿下马前驱使,绝不敢因儿女私情,而坏了殿下大事。” 郭奉嘉紫绢掩嘴,轻轻咳嗽了下,不再多言。 所有妖娆红颜,终不过带肉骷髅罢了。 所谓美人,并不值得。 第43章 红鲤跳不出莲池 送走宋玉安后,青衣婢女返回原处。 只见自家主子依旧背身站着,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如何,只有冬夜的风,微微吹过来,拂动那一袭动人红裙。 站了一会,残荷万朵的湖面,好似有锦鲤游过,泛起一丝波澜。 青衣婢女在她身后恭声道:“主子,夜已经深了。” 红裙阔袖的公主殿下静静站了会,这才转过身来。 她的容颜比起三年前,清减了不少,可因此原本那张算不上绝美的脸,如今有了勾魂摄魄的妩媚。 那双墨玉般的丹凤眼眸里,好似蕴藏着漫天的星光,有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璀璨光辉。她如施胭脂般娇美的红唇,如花瓣般轻柔,明明风情万种,嘴角噙着的一丝渺渺茫茫笑意,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高贵而清冷。 那袭露出圆润香肩的红裙,完美勾勒出她曼妙身姿,峰峦叠嶂,纤腰一束,随风微动的裙摆,隐隐露出两侧白皙光滑的长腿,香艳万分。 李渔蹙了蹙眉,看向青衣婢女,有些不满意地问道:“经部还未传来消息?” 青衣婢女告罪道:“主子恕罪。” 李渔的长发随风拂动,她声音也便带着几分缥缈,“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听见他的消息了。” 青衣婢女自然清楚自家主子说的谁。 三年前主子从景朝回来以后,好似是换了一个人般。当初那么飞扬跋扈遇见好看的好玩的东西,总是喜欢据为己有的安乐公主,蓦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不仅遣散了养在府内无所事事的面首,连先前她最喜爱的剑匣也不再日夜把玩。 很多时候,公主殿下处理完东府一些事务后,就喜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出神。以前那么好动的她,身边总是需要娇奴美婢在侧,看妖童媛女欢歌起舞。竟然也有安安静静,一个人看书写字,耐心修行的这么一天。 那个时候,她们这些在府内待了十几二十年的婢子终于清楚,原来从景朝传回来的那个流言是真的。 高高在上的安乐公主殿下,竟然真的对景朝一介平民贱种,动了心思。后来违抗圣旨,毁去与武周第一美男,右相家公子林长恭的婚姻,多少也在意料之中。 值得公主殿下如此的男子,如今已是离州公子,一身修为号称不输白薇多少的陈长安。 三年前人迹消失,再一出现,人在齐州。后来在云州现出踪迹,由袖遮四品苏小娘护持,一路赶往京都。 但经部读书人出身的怜奴,通过后来传回来的情报,敏锐觉察出那位离州公子不过掩人耳目的傀儡,真正的陈长安,早已在云州消失不见。 公主殿下这段时日,一直差遣东府严密监视,四处探查他的消息,可惜收效甚微。 怜奴清楚,自家主子方才说身子不适,并不是托辞,而是心里挂念着陈长安,也便有了隐疾。 历来相思最是无药可医,纵使你修为深厚,灵力充沛又如何?既斩不断不了情丝,便就得堕入万丈深渊,纠缠于爱恨之中,遍尝人世恶果。往往到了最后,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只是这些话,她身份低微,无法跟公主去说。 而她也清楚,公主殿下或者早就明白会有那么一天,却依旧选择沉于其中,虽死不悔。 她有些也想问问主子,这世间果然有不知所起的情丝,使得人一往而深? 经部翻卷这么些年,每日与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报线索打交道,她向来明白这一点,世间爱恨绝不会是无来由的,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巧合,都不过是推算好了所有一切后的精心策划罢了。 也许,公主殿下与陈长安那场春雷云山相遇之前,就已经有无数棋手在布局落子了。 毕竟,离州主人是那位绝世红衣。 怜奴心思百转,对于主子的那句感慨之类的话,并没有去接。 李渔也不再多言,腰肢摆动,刚走出凉亭,不知何故又蓦地停住,她回转娇躯,如墨玉般的凤眸微微眯起,看向残荷万朵的湖面。 冬夜的月光下,一尾红鲤好似得了天地造化,豁然跃出湖面。 粼粼波光,熠熠生辉。 李渔轻轻咦了声,停在原地,出神良久。最终她开口道:“怜奴,倘若我跳出这方水池,该如何?” “主子。”怜奴没有回答,只在她身后低低叫了声。 “这样啊。”李渔却是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味,轻笑了下,嫣红的唇角抿出一抹惊艳的笑容。 她的声音却并无东西温度,好似夜月下的凉水,清冷凄霜,“我先前总觉着,这世间只要我想要的,无论是人还是物,就一定能攥在手心里,只要我不想松开,哪怕两山也不能为难于我。当初姑姑还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当时不以为意,时至今日才发觉,哪怕我是武周公主,是东府主人,有些人和事,也还是由不得心意半点。” “怜奴,我以前一直都不能理解陆姐姐的,明明那个时候尚有一线生机,为什么她不去争一把,虽然我也觉着君林哥哥很好,但世间男子何其之多,为了一个人而甘愿束手就擒,我绝不认同。想不到景朝一行,我却是有些明白,原来有时候,生死并无多少意义。” “主子。”怜奴又低低唤了声。 李渔神色不动,她蕴藏着万千星光的眼眸,看着重新落入水中的红鲤,“原来都是跳不出去的啊。太子、秦王、我,都是跳不出去的。” 李渔极少有在面对外人,不称本宫的时候,当初在大景,她也唯有在面对陈长安的时候,偶尔放弃这个骄傲的称谓。 如今离道藏学宫那场变故已过去三年,她在心腹手下面前,也开始自称我了,虽然依旧骄傲,但少去原先那股子盛气凌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怜奴对主子的感慨不敢置喙半句,只是静心听着,然后将这些话全部烂在肚子里。 李渔又站了一会儿,冬夜的风,吹过心间,好似那年尚在太虚宫中,她守着莲花池一般。 可惜,如今池中已无白发。 还会再见么。 她在心底,无声问道。 微觉有些悲伤,他去的是京都,而不是燕京啊。 第44章 撑伞的狐狸 世界到底有多大? 千百年来,无数人受限于自身处境,所眼见的不过是碗口天地,即使侥幸跳出井来,入目的依旧不过眼前景物罢了。 于是总会有心怀野望的人,去想,去追问,世界到底有多大?到底有没有尽头? 凡夫俗子或许穷其一生,也无法追寻到答案。 但对于修真之人来说,四品离窍之后便可御风三百里,到了三品神游,更是能遨游天地,再加上能够驾驭一日千里的风隼,总是会有窥探到世界全貌的那一天。 可惜,时至今日,这方天地依旧笼烟罩纱,让人看不真切。 其中最为人无法琢磨的,便是疆域千万里的蛮荒。 即使蛮荒内秘藏无数,五百年来无数掘藏师前赴后继,依旧无法探查清楚这片土地。依照那些土老鼠所言,他们挖掘到现在,依旧不过是在蛮荒边缘地带打转。 也索性只是在边缘地带,否则蛮荒中随意一只妖兽,就得将这些刀头舔血的土老鼠,生吞活剥个干干净净。 毕竟,蛮荒不比其他地方,这里天地灵力狂暴,一旦施展自身灵力催动的道法,往往就会引来极其恐怖的天地异象,一个不慎,即使三品真君也得陨落当场。 因此蛮荒之地,大多都是修为不济,只注重肉体修行的血勇之辈,遇上能够借用天地力量的妖兽,自然就只能是一个凄惨下场。 好在每处秘藏都能隔绝掉外面的狂暴灵力,自成一方小天地,这才能让这些土老鼠,在蛮荒这种地方存活下来,但也仅仅只是存活罢了。 这一日,蛮荒某处地宫秘藏入口处,一位带着半张面具的男子,将手中那枚铜钱,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因面具遮掩,根本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听得他寥寥叹了口气,不理会身后一众手下的神色,将那枚铜钱甩给对方,开口道:“虽说财帛动人心思,但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你怎么这么狠心,人家都送你这么重的礼物了,还不愿意出手?” 说话的女子伸手接过铜钱。 她手里撑着一把绘有狐狸的纸伞,覆盖四尺天地。 身着一袭粉色烟裙,一双修长圆润的大腿露在外面,肌肤光滑细腻。白色丝带下束缚下的腰肢柔软纤细,弱柳扶风,不堪盈盈一握,粉裙包裹下的巍峨峰峦,呼之欲出。 随着她开口,那把纸伞微微抬高,露出她狐媚的容颜。她红唇娇艳欲滴,秀鼻挺翘,眼角一粒朱红泪痣,春水般的眼眸流转间,勾魂摄魄。尤其是看人的时候,好似有的巨大的引力,轻易就能让人沉沦其中,不愿醒来。 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黑色衣裙,与身侧女子不同,她衣裙只略微露出纤细的颈脖和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她满头青丝随意地束了个发髻,两缕青丝顺着她柔美的脸颊,垂落至下巴,星眸清冷,薄唇轻抿,似是听到不愿意接受的答案,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戴着半张面具的男子,对女子柔媚的声音无动于衷,声音平静道:“苏狐狸,你们风尾都有去无回的地方,整座蛮荒,我不觉着其他掘藏师组织能强出你们多少。” “那里不出意料,可是埋藏着先天符篆,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动心?”被他称作苏狐狸的女子,声音依旧柔柔弱弱的,说话间腰肢轻摆,朝着对面走出几步。 行走间,峰峦叠荡,愈显勾人。 她明明只是说了句话,走了几步路,站在面具男子身后的一众手下,都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呼吸也随之急促几分。 面具男子定力极好,能在蛮荒这么个地方活到现在,并且掌管一众手下,占据着前十的秘藏地宫,除去个人武力,心性也必然也要远超寻常之辈。 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停在原地,开口道:“苏狐狸,这种秘藏,我说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可惜我这个人,能力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你还是收起你那套魅惑的手段吧,那个地方我是去不了的。” 苏狐狸闻言,撑伞停在原地,身边的少女苍白的脸色微微一沉,开口道:“蛮荒十大掘藏师里,许大师寻龙点穴手段最为了得,再怎么厉害的禁制,在您面前都不值一提。” “小家伙,嘴巴倒是挺甜。”面具男子笑了声,对这句恭维不以为意。 苏狐狸盈盈眼波落在他身上,那双动人的狐媚眼眸微微眯起,嫣红的唇角勾起,吐出撩人心弦的声音,“许匣典,只要你肯去破去禁制,人家可是什么都能答应你的哦。” 面具人身后传来一众手下的吸气声。 蛮荒十大掘藏师,手执妖狐纸伞的苏狐狸,便是其中之一。 在这个妖兽横行,朝不保夕的地方,她不仅实力强大,尤为难得的是,容颜身段都是顶尖姿色。一颦一笑无不勾人心弦,自是所有人都觊觎的对象。 听到她说出这样撩人心弦的话,在场的其他人,恨不得自己能够化身为当家藏主,立马答应这个妖精的要求。 历来都是只要美人裙下死,化为阴鬼也风流。 可惜面具男子只是微微错愕了一瞬,随即笑道:“苏狐狸,你为了他,还真舍得。可惜,我帮不了你。你说的堪舆手段,我虽辛苦打熬了几十年,这些年也不过马马虎虎学了点皮毛。只能望气寻龙,找出点藏有一般宝物的秘藏罢了,至于于寻龙之中,化气结穴,点穴挖砂,破去这些年日积月累下形成的禁制,并不精通。苏狐狸,你真想要救他,我劝你还是从别处想办法。” 苏狐狸脸上笑意不减,她轻轻哦了声,便不再此地过多停留,曼妙的身姿回转,朝着来时方向离去。 她面容勾魂摄魄,背身更是妖娆妩媚,脊背露出的光滑肌肤,以及被勾勒出的完美浑圆挺翘,无不让身后一众男子血脉贲张。 大多都痴痴望着那道左右摇曳的美景,目露痴狂。 许久,才有人低低啐骂了句,“娘的,真是只骚狐狸。” 众人纷纷附和,都不由自主地想,那般的浑圆挺翘,也许只要轻轻一顶,就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吧 唯有戴着半张面具的男子,静静地看着。 也许,要不了多久,蛮荒也不会再这么平静了。 第45章 向往的生活 撑伞的狐媚女子领着身边少女走出一路。 千万里蛮荒山河壮美,丛林密布,有着无数妖兽出没,极少有人敢像她们这般,在山林间随意行走。 寻常而言,在蛮荒之地,想要活得长久些,小心谨慎最为重要。每次出入秘藏地宫,都需得有着堪舆地师在前寻龙望气,由精通术数之辈避险趋吉,遮掩各自气机,以免被妖兽嗅出味道,而惨死当场。 可本名苏妲己的狐媚女子,仅凭手中一柄纸伞,就可自成一方天地,遮掩掉所有气机。甚至在四尺之内,她动用道法灵力,即使遇上大妖,也足有一战之力。 因而她自有在蛮荒行走的底气。 两人走出许匣典的地盘后,苏妲己身侧的少女低声问道:“苏姐姐,真的没有办法救回哥哥了吗?” 苏妲己爱怜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轻声道:“我会救他出来的。” 顾初见并未因她这句话,而有半分的欣喜。 在蛮荒掘藏,历来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既得防备着会遇上吃人喝血的妖兽,还得对其他虎视眈眈的掘藏组织小心戒备,甚至有时候,还得防备着身边同伴。 这么些年来,在秘藏地宫里勾心斗角,背后下阴手的事例不胜枚举。她虽年岁不大,但看得多了,对于人情凉薄,深有体会。 她们这支风尾掘藏师,三年前就抢到了关于落宝铜钱的玉牌,也因此得罪金家,被多方追捕。虽侥幸逃过了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最终集齐了所有玉牌,通过寻龙点穴,在前些时候找到了秘藏所在。 可惜为了得到那枚落宝铜钱,风尾十几名好手深埋地下,而哥哥侥幸逃过一命,取回落宝铜钱和一枚印章。 顾初见记得那夜,朦胧间,听见哥哥跟妲己姐姐说,要去印章所在的那处秘藏,只要得到那个秘藏,他们妖尾所有的人,都可以离开蛮荒,在外面的世间好好活下去了。 那一夜后,风尾便只剩下她和妲己姐姐两人,哥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了。 这几日来,苏姐姐带着落宝铜钱,接连找了几位十大掘藏师里的人,结果没有一人肯出头。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这些人,最为看重的还是自身小命。 顾初见想起生死未卜的哥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出压在心底的问题,“苏姐姐,当时为什么不跟哥哥一起去?” 苏妲己狐媚的眼睛轻轻眯起,她似乎是在看着四周山林,又似乎什么也没去看,“小初见,其实我也在想,如果当初我带着符器妖狐,跟辰风一起,也许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那……” 苏妲己眉头蹙了蹙,神情复杂,沉默半晌,最终也没说出那个真相来。她只是轻声道:“放心,蛮荒掘藏师靠不住,我便去那些靠得住的人。金家一直都想要落宝铜钱,再加上金字篆的秘藏,这些人总会来帮我们的。” 顾初见身高比她要矮上不少,她抬起星眸,看了眼苏妲己明艳妖媚的容颜,见多了蛮荒掘藏师内树倒人散的例子,苏妲己不肯回答那个问题,她心里便起了几分疑虑和不安。 如今风尾掘藏团已经不复存在,自己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丫头,而苏妲己却是名列蛮荒十大掘藏师前三的存在,为了生死未卜的哥哥,她离开蛮荒,真的是为了让人过来营救哥哥的? 顾初见不敢完全确信。 一时无言。 等走出密布的丛林,走至奔腾大河旁时,顾初见忽然开口问道:“苏姐姐,你会带我离开蛮荒么?” 苏妲己神情怔了一下,继而她似乎是想明白为什么顾初见会这么一问,她狐媚的眼睛看向身侧少女,双眸里是外人看不懂的流光。她伸出柔软的手掌,轻抚少女的青丝,声音满是宠溺,“我不会丢下你的。” “你会救哥哥回来么?”少女又不确信地问道。 “会的。” “真的?” “真的。” 顾初见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带着几分悲伤和无措,“苏姐姐,如果,如果哥哥回不来,你……” “放心,这个世间谁都会死,辰风却不会。我跟他认识这么些年,无论怎样的艰难险阻,九死无生的困境,他都活了下来,并且越活越好。” 苏妲己站在纸伞之下,伞外的长风根本无法吹动两人衣衫,她狐媚的容颜上带着淡淡笑意,看向眼前奔腾不息的长河,轻笑道:“初见,十年前,辰风在蛮荒里什么名气都没有,而我已经是蛮荒前十的掘藏师,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会建立起风尾这样的掘藏团,更是成为第一掘藏师?所以呀,我一直觉着辰风,是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存在,无论是气运还是机缘,都不比大陆上那些天骄差多少的。” 顾初见强忍许久的眼泪,顺着晶莹剔透的脸颊不断滴落,她声音嗫喏道:“我…我也觉着…哥哥…能回来…可我…我怕……” 苏妲己将少女的身子轻轻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宽慰道:“放心吧,辰风会没事的。你哥哥那晚说了,等将金字篆的秘藏发掘出来,咱们就离开蛮荒,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小初见,你不是一直觉着那些秘藏地宫阴森冰冷么?外面的屋子可是又宽敞又暖和。你可以荡着秋千,晒着太阳,要是喜欢的话,你还可以养只小猫小狗什么的,也能去认识其他人。不用像在这里一样,防备这,防备那的,做什么都只能是你自己一个人。” 苏妲己描摹着蛮荒所有人都憧憬的生活,饶是顾初见心底有着不可抑制的悲伤,却依旧为她所描述的而神往。 那样安逸的,温暖的生活。 如梦如幻,心神向往。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顾初见只抽泣了一小会,便缓过神来,她将苏妲己这番话记在心里,擦去脸上的泪痕,仰着精致小脸,问道:“苏姐姐,你说的都是真的,对吧?” 苏妲己流转的眼光里光暗交替,许久她迎着少女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 大河朝东,再过八百里,便是离州。 第46章 钥匙 大景,京都。 华灯初上的寂寥长街之上,一座偏居一隅,毫不起眼的小馆子里,昏黄灯火摇曳着。 点点光芒透过门窗的缝隙散落出来,将门口那块招牌,微微照亮了些许。 招牌久历风雨,字迹已淡去不少,需得仔细辨认许久,才能略微瞧出,上面写着的是“云谷”两个字。 此时云谷馆子一身翠绿白纱少女坐在凳子上。 她满头青丝以一根白丝束了个简单的发髻,两侧垂落下来,遮挡了些许白皙的容颜,一双细长的凤眼仔细辨别着手中银票真伪,薄薄的唇瓣娇嫩欲滴,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显然手中银票,是真的。 在少女对面,坐着位黑裘男子,正低头吃着碗里的细面,摇晃的灯火下,看不大清他的容颜。 等到他吃完细面,端起海口大碗,将里面汤汁喝净时,少女这才将银票揣回饱满的胸前,细长的凤眸看向对面男子,少女清脆的嗓音在小馆子里,轻轻响起,带着几分寒暄,“公子上次跟那位红衣过来,点了两碗面,就只吃了一碗。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哥哥的手艺退步了,可没少数落他。” 男子将手里瓷碗放下,抬头看了看对方。 那张清俊出尘的脸,一如当年。 那日陈长安在丰州遇见苏柔然和苏雪寒之后,他并未在丰州多留。单人匹马,一路东行。于昨日抵达京都,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后,与京都的袖遮联络一番,并未直接去找徐静瞻,也未去青雷云山接那位红妆阴物,而是在京都走了一圈,随后到了这座云谷小馆。 当年一碗面收银五十两,至今依旧如此。 一口气吃了两碗,花去一百两。这般的高价,也不再觉着如何肉疼了。 陈长安对少女的话微微颔首,“你哥哥的手艺,值这个价的。” 少女细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娇艳的红唇也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显然陈长安这句夸赞让她心底很是受用,说话的语气也轻柔了几分,“公子,你觉着不错,以后可以多过来。” 云谷小馆的生意算不得多好,每个月也做不了几碗生意。除去位置偏幽之外,更多的是云谷名声不显,价格又要的昂贵。在京都这个地方,虽什么都不便宜,但一家小面馆也敢要价如此,自然会少去许多生意。 寻常来云谷面馆的,这些年也就那几个老客。 少女这一番话,看似是在为云谷招揽生意,可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男子却是清楚,自家妹妹,这是想能经常看到陈长安。 他一直没告诉妹妹,守着这座云谷面馆的意义是什么。这些年,好似真的只是为了父亲的遗志,守住云谷的招牌一般,和粉擀面,煮汤浇汁。 当初红衣带陈长安过来时,他就清楚,这个天是要变了。他那个时候都能感应到手里擀面杖的雀跃,可惜那天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来过,这一等便又是三年。 如今这位离州公子再度过来,虽什么都没说,只坐在那里吃面,但他清楚,云谷面馆不用再继续开下去了。 他微微出神间,自家妹妹并未收拾桌上的碗筷,继续语气娇柔道:“公子放心,下次你过来,我可以两碗只收一碗的钱的。” 云书竹拿着擀面杖敲了敲了柜台,咳嗽道:“诗桃,该收拾收拾,打烊了。” 有着一肚子话的云诗桃,不情不愿地哦了声,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收起,她细长的眼眸看着近在眼前男子,眨了眨,带着一丝期盼,低声问道:“公子,你还会再来么?” 她当然认得眼前男子是谁。 三年前跟随大红衣一起过来时,白发如雪的离州公子,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这些年一直跟哥哥守着这座小馆子,不曾认识过什么其他人,除了对银钱比较中意外,也不曾去动过什么其他心思。 那个时候,陈长安跟大红衣过来吃面时,她也不过是觉着白发的陈长安皮囊出众,尤其是掏银票时的动作最为俊美。 她向来记性不大好,可那日过后,脑海里却依稀有了陈长安的影子。她觉着自己大抵是见色起意,贪图那张容颜的美色,原以为过些时日,陈长安的影子就会淡了。 可是,不知怎么,整个京都都开始流传他的声名。 白薇殿下点评,青州甲子,一剑冠京华,九品斩七品,山试第一等,入主太虚宫。 凡此种种,如皓月当空,映照千万里。 她便在这些光芒之下,将那袭身影记得越来越牢。 云诗桃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情愫,她也不想弄清楚。京都这些年,她当然知道,云泥之别这四个字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她不是宋青瓷,不是李渔,不是大红衣,她不过是一家小面馆的小小掌柜罢了,没得惊人的修为和背景,容貌平平,根本就入不得离州公子的眼。 云诗桃的心里从不敢有太多奢望,只求能够多看公子几眼就好了。 万幸,三年过后,陈长安又来云谷吃了两碗面,掏银票的动作依旧动人。 陈长安觉察出少女大抵是认出自己来了,并没去猜眼前的少女心思,只是平和地笑了笑,等到少女略带遗憾地端着碗筷走开,他这才起身,迎着白书竹的目光走了过去。 “可以回去了。”陈长安没由来地说了句。 云书竹却是将这句话听得明白。没有丝毫犹豫,他直接将手里擀面杖递给陈长安。 长不过两尺的擀面杖,刻满一道道篆纹,层层裹覆,握在手中,灵力稍稍催动之下,隐有雷鸣。 “不用我留下?”云书竹没去看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擀面杖,这枚他守护了十几年的钥匙,如今归还给陈长安,云谷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他之所以这么问,无非是想看看,谨小慎微地修行了这么些年,如今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陈长安摇了摇头,“不必了,明日你们就离开京都。对了,将云谷这块招牌也带上,最好在离州也能将云谷重新开起来。不过离州比不得京都,五十两一晚的价钱,可以稍稍降低些。” 云书竹笑了笑,目送陈长安缓步离开。 第47章 长街宫灯,落雪飞舞。 云谷面馆地处偏幽,陈长安记得不远处就是片凄凉地,当初陈时宁还住在那里。 那场雨夜,他还和大红衣一起去看过,也是在那遇上了徐默,如今一转眼,三年多的时光打马而过,那些人都不在了。 寂寥的长街上,陈长安形单影只。 还未走出一里路,他猛然停下脚步。 身前不远处,一袭华贵衣裳,身姿丰腴曼妙,一双如月照大雪的眸子,此刻正淡淡地看过来,既雪肤花貌动人心魄,又疏离高贵清冷异常。 陈长安眸光平静,没有作声。 “妾身在这里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今天又白来了呢。”陈长安不说话,对面的女子却是柔声说道。 “林玄机。” 陈长安将手里木杖收入袖中。 临摹刻画这么久符篆,他宙字符虽不过些许皮毛,但袖里乾坤这种道法,如今也能简单地施展一二。再遇上搜刮钱财这种活计,只需一袖扫去,足矣。 林玄机的眼眸微微一动,原本雪冷的眸光带着几分柔媚,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曼妙的身姿款款走来,隐隐绰绰,风韵不已。“果然是长大了,如今都不称姨了。” 林玄机走的很近,吐气如兰。 原本冰凉的冬夜,因着她吐露出来的气息,莫名地灼热几分。 林玄机乌黑的丝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精致的耳垂上缀有两颗明珠,在月夜下流光溢彩。她红唇点有胭脂,一张玉容却并无任何的妖媚之感,即使靠得很近,因着那双眼眸的缘故,整个人依旧显得端庄。 陈长安早些年回神观照,对这张玉脸的五官细节,早已了熟于心,但每一次见到,心底都有着不同的知觉。 既惊艳动魄,又清冷疏离。 对于陈长安而言,刚来到这个世界,所眼见的就是丰腴熟美的林玄机,被宛平府无数权贵所觊觎的美妇,心思手腕都是他所猜不透的,那段时日,在林玄机手下小心求活,卑躬屈膝,为了活命,讨好地叫一声林姨。 林玄机也总喜欢勾起他的下巴,眉眼清冷地看着,说些威逼利诱的话。 那个时候,他总是能感觉到林玄机指尖涌动的杀机,如履薄冰地活着。 后来他被白薇点评八个字,分给他一半气运,随着各种目光垂落到他身上,可借助的势力渐多,他与林玄机接触也便少了。最后一次见面,好似还是那晚在顾南楼,林玄机让他不要替离州取剑。 可惜这句话,他没去听。 他先前刚从地宫出来时,也去听雨楼找过林玄机,当时并未见到,还以为少去诸多限制,林玄机已去昆仑沧海,观看世间不同景象去了。后来袖遮的情报传来,才清楚这位听雨楼主人,来了京都。 陈长安对她的出现没有多少意外,声音平静道:“等我做什么?” 林玄机原本身材高挑,在听雨楼与许多柔美女子站在一起时,总有种鹤立鸡群的意味,林玄机的气质自是出众,更多的是那不输一般男子的身高。 以前尚比陈长安要高出不少,可近些年,尤其是陈长安在地宫淬炼根骨之后,整个人愈发挺拔出尘,林玄机站在他面前,再无当初那般压迫感,反而因靠的近了,还需抬眸仰看。 林玄机没回答这个问题,仰眸看着容貌与夫人相差无几的容颜,瞳孔里光芒闪动,清冷中带着些许迷离。她娇美的红唇张动,幽兰的香气轻轻吐出,“妾身只是想见见你罢了。” 陈长安声色不动,不做应答。 林玄机曼妙的身子不过咫尺,并未再度近前,她伸出手指,好似要像以往那般,缓缓抬起,好似要向以往那般。 陈长安目光微垂,只见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优美而白皙,肌肤如玉,在月夜下熠熠生辉,指尖之上蔻丹嫣美,在白玉般的手指映照下,带着股勾人的意味。 在林玄机纤细的手指勾上来时,陈长安伸手捉住她的柔夷,淡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林玄机手指被他握住,并无丝毫恼怒,反而轻笑了一声,眉眼里满是盈盈笑意,她语气愈发轻柔,“果真是长大了。陈长安,这样的你,妾身有些欢喜。” 陈长安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些许老怀宽慰的意外来。 这位听雨楼主人,跟朱厌苏小娘一般,早二十多年前就是袖遮里出彩的谍子,年岁自然不小。可有着差三品一线的浑厚灵力支撑,驻颜有术,她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多岁年纪,这句小儿女间的情话,被她说出来,并无半点矫揉做作之感。 对于林玄机这般的亲近。 陈长安皱了皱眉。 林玄机轻轻一笑,抽出被陈长安捉住的手指,款款转身,手指背在玲珑有致的身后,声音轻轻的,“妾身以前一直想,将来能有一天,陪公子在京都走一遍。陈长安,你能陪我走走么?” 陈长安琢磨不透的人很少,林玄机便是其中之一。 他其实并不想陪林玄机在京都行走,苏小娘才带着傀儡入了京都,让那些目光汇聚在离州驿馆内,好方便他在京都动作,一旦他跟林玄机走在一起,难免不会被人发觉。 “放心,就这条街。”林玄机站在他身前,走出两步,见他没有动弹,又回转眸光,对他轻轻一笑。 眸光流转,似是哀怨,又似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长安从未见过林玄机这样的神情,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即使动作很细微,林玄机流转的眸光猛然亮起,好似无数颗星光在她的眼眸里亮起,嘴角止不住地扬起,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容。 便于此刻,寂寥的冬夜,片片雪花飘落下来。 长街宫灯,落雪飞舞。 美人如玉。 陈长安伸手将黑裘上的兜帽戴起,跟在林玄机身后。 她如风扶柳般的腰肢轻摆,被长裙勾勒出的挺翘浑圆处,风情万种,以往跟在身后,陈长安总会不自觉地看上几眼,目眩神迷,如今却好似心如止水,再也不起丝毫波澜。 他走了段路,忽然想起那年跟在宋青瓷身后的旖旎风情。 也许,自己该去见她了。 第48章 动人心魄 林玄机走在身前,轻柔的声音随着落雪,一句句落在陈长安耳朵里,潜入寂寥长夜。 陈长安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回到了许多年以前,埋葬林牧之以后,跟在林玄机身后的那个夜晚。 不知前路,不明归途。 小心翼翼地跟着林玄机,好似这个人就是今后所有的指引。 林玄机的长裙随风雪摆动,她婀娜的身姿走在前方,自顾自地说道:“二十四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雪夜。那个时候连山道藏和修迷楼山,都巴不得夫人和赵王大人身死,无数的大人物亲临京都。那个时候我这种小角色就只能缩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要不是夫人,只怕仅仅一个眼神也都承载不住吧。那一夜之后,赵家终于出面,收敛了夫人和赵王的尸骨,我在那里守了四十九日陵寝,离开袖遮,甘心为赵止阳手心棋子,落子青州。” 两人身隔不过三尺,再轻柔的声音,在雪夜里也能听得分明。可林玄机并未听见身后人的声音,只有他波澜不惊的呼吸。 “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赵止阳为什么一定要我去青州。后来见到你,我才知晓,原来他早算定了,我那位哥哥会去蛮荒将你偷出来,也料定了你会出现在青州。我那些年说是为了赵家,培养棋子去连山取剑,到底不过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找到你罢了。” 陈长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忽然开口问道:“这么说起来,你对我从来没动过杀心?” 林玄机摇曳的身子微微一滞,她停顿片刻,才继续抬步,边走边柔声问道:“连续三个月丁字评等的你,还是你吗?” 陈长安瞳孔微微一缩。 是了,哪怕一来就继承了所有的记忆,哪怕他与记忆里的言行举止分毫无差,哪怕他再小心谨慎,也很难瞒过眉眼通透的林玄机。 这位听雨楼的主人,心思手腕何其深沉,一直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可能发觉不了他刚穿过来时的异样。 所以她才会一再强调,舍不得这张皮囊,否则早就出手了。 那晚白衣身相说这具身体蕴养着的,是长安城的那位,被林牧之偷出来时神魂只蕴养了一半。 如今想想,他当时所继承的神魂记忆,绝不是长安城的那位,而是真正的离州公子。所以当初在取剑守阙时,陈洛才会毫不犹疑地出剑。 陈长安沉默良久。 “其实你醒来的第一天,我就察觉不对了。” 陈长安伸手,一柄小小的符剑落入手中,只要他愿意,所有的符篆禁制一瞬间便可全部解开,即使面对四品大圆满,也足以正面应对。 他近乎默认般,说道:“那你怎么不出手杀了我?” 林玄机蓦然转身,水光盈盈的双眸风情万种地看了他一眼,勾起一抹轻笑道:“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些年,怎么可能轻易就下得了手的。更何况你那个时候,极擅长察言观色,又会溜须拍马,一个劲地我姨。我那个时候就想看看,你到底能隐忍到什么时候,没想到你倒是挺能委曲求全的。” 所以那个时候,收回接送马车,让他去听雨楼打杂。偶尔也会勾住他的下巴,看似轻佻暧昧,实则暗藏杀机,稍有不慎,说杀也就杀了? 林玄机站住不动,陈长安也便没再上前,兜帽下的脸上并无过多神色,只是平静地看着身前美妇,并无过多言语。 “后来白薇去了一趟知北楼,给了你八个字评语后,我便知晓,原来这个你,也是你。” 她说着,忽然盈盈笑道:“前世、今生、来世,陈长安,这世间除去你,想来便是端坐九天的神明,也无法三世加于一身吧。” 当初在太虚宫,得到金莲中宇字篆伴生符器的印记时,他曾神魂回转,在知北楼见到过白薇。 那个时候白薇就说过,前世、今生、来世,无论哪一世都是她最先见。 后来取剑守阙,也遇见过背有阴阳鱼的女子,说过这一世是她先遇见的话。 陈长安没去问白衣身相如何,其实对此早有猜测,如今林玄机一一点透其中因果,他对此并无多少意外。 “后来你要跟陈太平走,去帮她取剑。那个时候我虽心里不愿意,但那场棋局,我终究不是棋手,区区四品修为也入不了他们的眼,就只能看着你一步步落入局中。” “原本你取回守阙剑后,我就不用困守青州,可以去昆仑东海,看看那些我不曾得见的世间景象。可没想到,你一消失就是三年。当初陈太平在京都落的棋子,需得一一打磨,没办法,我只得过来了。如今龙骑军已悉数换成离州嫡系,你在京都这些时日,完全可以依仗。至于赵家,赵止阳虽依旧承认你世子身份,但最好还是不要过去。赵安澜与徐静观这些年布局不少,其中有不少妙手。上次你来京都,这两人只不过是推波助澜,如今可是不同。” 陈长安静静地听着,对林玄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并无过多感触。 风雪渐大。 林玄机低低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两人默行一路。 长街之上,夜雪归人渐多,偶有巡夜京畿卫走过,甲胄作响。 到了拐角处,远处舞榭歌楼灯火辉煌,她风姿绰约的身影站在眼前。漫天的风雪之中,林玄机再次回转身形,流光美眸带着风雪都遮掩不去的妖娆风情,看着陈长安,脸上有着忽明忽暗的笑意。 “先前我总觉着困于一隅,天地太过狭小,明明世间有万千景象,却无法一一得见,该是何等遗憾。如今在我看来,却忽然觉着,也许昆仑日出,东海晚霞,也抵不过顾南楼的月夜好看些,也比不上今晚的飞雪。” 她声音渐低,眼眸里分明酝酿着,毫不遮掩的期待,声音却恍若不可听闻,低声问道:“陈长安,能叫我一声姨么?” 百般心机,万般手段,于此刻统统化作虚无。 唯有眼前人小心翼翼的希冀。 陈长安收起符剑,漆黑的瞳仁落在曾经高不可攀的听雨楼主人身上,轻笑道:“等到了离州再说吧。” 林玄机脸上笑意大盛,动人心魄,艳压白雪。 第49章 风雪夜敲门 风雪凄凄。 陈长安与林玄机走过僻静长街之后,便分道扬镳。 走之前,林玄机将那枚足以调动五万龙骑军的虎符,亲手交给了他。 先前在齐州时,陈长安自称龙骑军将主,当时尚有几分故作玄虚,不过是仗着离州公子的名头唬人罢了。但此刻,拥有虎符的他,便是货真价实的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不提离州公子的身份,仅仅怀化大将军的职衔,在勋贵遍地的京都,也足以镇的住一般场面,大多数人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大人。 原本他去云谷,只不过打算拿回镇压红妆阴物,的阵眼钥匙,再探查清楚徐静瞻的踪迹。暗中砍去对方头颅后,第一时间带红妆阴物逃走。 三年前斩杀赵家那位公子,因为有着学宫和连山的势力在,没人动手对付他,但如今却是不行。 陈长安不是血勇莽夫,否则他也不必让苏小娘带着傀儡,去离州驿馆住下。 这不仅是自身修为如何,还有着京都几大驻军存在。赵家嫡系的上三军,更是足以绞杀三品,妄图在青州那般,只身破百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痴人说梦! 没想到,林玄机在京都出现,一见面就给了他这样一份大礼。有着五万龙骑作为依仗,陈长安自然而然多出不少底气。 毕竟夜照司一直在寻他的麻烦,万一他被人发现,离州三十万边军听起来声势浩大,可鞭长莫及,京都这些人不会在意多少。但五万驻守在京都的龙骑军在手,可就不同了。 只要他想,只要他要,整座京都必然,会有一番腥风血雨。 其实他明了林玄机说的那些话,以前林玄机说天地浩大,想去看山观海,大多不过是说说罢了,其实最想的,还是能留在他身边。 因此他说到了离州会称林姨。 前尘往事,尽归烟云。 林玄机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真意,所以最后才笑得那么开心。 对于离州主人留下来的后手,林玄机也好,苏小娘也好,陈长安清楚,她们之所以甘愿如此,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如何,而是因为风姿无双的陈洛是他的娘亲。 离州公子,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离州为了整合所有势力,而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的一个称号。可在她们这些人眼里,离州公子,便是心之所向,世间唯一。 有时候陈长安也会想,他仅仅见过一面的,不曾称呼过娘亲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即使这么些年过去了,依旧有无数的人,会为了她而不惜一切代价。 陈长安实在想象不出,跟陈太平说出世间是温柔的离州主人,一局棋下了二十多年,依旧能够有后手无数。 林玄机不让他去赵家。 他原本也不打算过去,可那座陵墓,总是要去的。 陈长安兜帽下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隐忍着些许悲伤。 大瑶湖他替王洛初立下一座衣冠冢时,曾说过,立冢祭拜需得仇人头颅。 可他呢。 这么些年过去了,两山依旧屹立世间,光辉不减分毫。 陈长安没在夜雪中独行太久,随意寻了家客栈,直接摸出一张百两银票,让掌柜的开间上好的客房。 原本还要索要路引关牒的掌柜,立时收声。历来钱财迷眼,身材臃肿的掌柜轻车熟路的,将客栈内备用身份,记在了陈长安头上。 青州,余怀安。 近几个月来,中书院政令不断。除去挨千刀的税钱一加再加外,对间客谍子的律法也增加了不少。 其中有一条律令,凡所有出行入住客栈者,皆需得路引关牒为佐证,每晚由京畿卫和刑部司对此进行盘查。 这条政令刚推行那段时日,自然没有人敢违抗律法,对来路不明的客人,即使钱财给的再多,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根本不敢敢收留,也因此搜查出了不少来往游走的谍子。 可如同所有政令一般,随着三院之间的龃龉不断,各种权责归属纠纷,再推行下来,就有了种种推诿扯皮。京畿卫和刑部司当差的老爷,又有着各种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因此这条政令照例颁行没多久,各方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流于形式了。 要不是推行这条政令的大人还在其位,估计形式也不会有了。 掌柜的写下的这个青州余怀安,必定是存在的,但绝不是住进天字第一号的那位。 可,那又如何? 这般雪夜,掌柜的可不信那些大老爷,要出来寻他的晦气。 他每日的供钱给的可不算少,终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不就是指望着能安生经营客栈,好多赚点银钱。 陈长安给了一百两银子,就算在居不易的京都,都是出手阔绰的世家子弟了。 掌柜的哪管中书院政令如何,在陈长安稍稍表露点意愿外,便忙不迭地写好身份。 至于对方会不会是细作谍子,有没有什么阴谋企图,那与他何干? 他不过是在京都讨口饭吃的小角色罢了,自己活着尚且艰难,哪里有心思去计较什么家国大事。 如今世道不易,还是多挣些银子,才是正道。 陈长安被小二领进了客房。 比起楼外不起眼的装饰,屋内倒还算尚可。两张屏风将室内隔成三段,屋前是一张圆桌,茶壶水杯应有尽有。另一侧则是檀木书案,上面放有不少书卷,屋后则是一张足以几人并卧的木榻,榻上铺有大红鸳鸯锦被。 陈长安早些年就已少去睡眠的乐趣,一直疯魔修行,木榻锦被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挥手让小二离开,陈长安走到书案前,从袖口摸出云书竹给的擀面杖,以及笔墨纸砚,开始仔细揣摩上面的符篆纹络。 修行总是如此,想要站在世间最顶端,就需得毫不松懈,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往上走。 临摹至夜深。 门外忽然传来低低的敲门声。 伸手将桌上所有纸张符器收入袖中,陈长安一时有些猜不透,这个时候,究竟是什么人,会过来找自己? 如此深夜,到底是什么人? 第50章 人生一梦,真如不相见 门开。 一袭白衣蒙纱的女子盈盈站在屋外,面纱后的双凤眸里,潋滟着盈盈波光。 陈长安一时怔住。 怎么是她? 来人凤眸微微弯了弯,光辉璀璨,如梦似幻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仿若穿越了千百年时光,才终相见的欢喜,“好久不见,陈长安。” 陈长安眼睛微微眯起,嗫喏半晌。 “白薇。” 三年前连山行走一路西行,与修迷楼山那位莲花生大战一场后,世间再无一人知晓她的行踪。要不是白家擅长观星望气,清楚她的司命星辰还在,说不得全天下都要认定她香消玉殒了。 消失这三年,世间有无数人在找她。 陈长安出了地宫后,也曾让袖遮探查过她的消息,结果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原以为想要再见到她,必定还要过很久很久。 只是怎么也没料到,他刚来京都第二天,正打算去见宋青瓷,这位白家世子就找了过来。 算上神魂回转那次,也不过是第三次相见,却如同相识了许久。 屋内灯火摇曳。 被陈长安叫出名字,白薇只轻轻嗯了一声,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进屋的打算。她缓缓伸出袖中白皙手掌,直视着陈长安,带着几分不容置疑道:“跟我走。” 柔夷如玉,近在眼前。 陈长安迟疑地看着那只玉掌,摸不清她的用意,一时没有动弹。 从当初第一次在知北楼相遇起,陈长安好似就被她指引着,步入一场棋局之中,小心谨慎,苦苦求活,没得半分快意。 心里自然有许多话要问她的,当年知北楼那场相遇,太虚宫那场神魂回转,有着无数的疑惑,要向她问个明白。 可真等到再见到她,陈长安却有了些许迟疑。 好似只要跟着她走,就再也回不来似的。 白薇隔着面纱轻笑了一下,“果然每次你都是一样的啊。” 这句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 陈长安的心底却是一怔。 正出神间,白薇一把抓住他的右手。 动作轻柔而娴熟,好似早就牵过无数次一般,两只手掌瞬间贴合地紧扣在一起。 眼眸里无数光芒亮起,两轮圆月般的印记浮现出来,十二种篆文转动。 她轻柔的声音,缓缓响起,“走吧,虽明知结局如何,但我总是不甘心的。这世间所有人都会输,最终都会死,可我总觉着你不会。” 随着她眼眸里的篆文转动,原本客栈的长廊,飞速变幻成空旷的天地,漫天的落雪开始回升,无数的人影出现又消散,落雨倒滴,时光回转。 陈长安双眸金光点亮,右手被白薇扣住,动弹不得,左袖中他亲手篆刻三十六道符篆的小剑,落入手中。 他认得出白薇眼眸中的篆纹是什么。 当初他在太虚宫得到那点机缘,如出一辙。 那是宇字篆的纹络。 古往今来的时光,凭此足以回转。 取剑守阙,长安城那位要神魂归一,他就是凭此神魂回转,才侥幸活了下来。 眼下白薇动用这种符篆,威势比他当初不知要强出多少。 陈长安一时猜不透白薇要做什么,只得小心戒备。 白薇隔着面纱,看不出多少神情,唯有那双篆文转动的眼眸,波光潋滟地看着他,好似根本瞧不出他左手的小动作,柔声道:“陈长安,我这些年一直走,一直走,即使身处最无望境遇,我也没有放弃过半分。因为我知晓,只要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就总会遇上你的。” 陈长安看不清她这些话的真意,只能看见她眼眸中急速旋转的篆文。 轰隆! 时光之中天地异象。 雷电乍起。 座座金身法相浮于苍穹。 一双双威严森冷的金黄眼眸,俯察世间,透过千万年时光,冷冷看向天地间的两人。 滔天气焰犹如龙卷,一根根拔地而起,威压世间所有。 众生皆不过蝼蚁,面神皆需跪拜。 陈长安和白薇身处威压之中,明明在巨大的境界差异之下,两人的身体已如风中残叶,摇摇晃晃,好似下一刻就要跪倒在地。 可即使威压越来越盛,两人依旧未跪半分。 陈长安袖中符器一一浮出,缭绕四周,竭力支撑起光障,抵挡天地威压。 白薇手掌不松半分,漫天的雷电之中,她轻柔的声音,依旧能落进陈长安的耳朵里,“小心谨慎地了这些年,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来是件很难过的事情吧。这些年你过的不甚快意,我一直都看在眼里的。所以这次,陈长安,你一定,一定要早点记得这些才行啊。” “孽障敢尔!” 九天之上,金身暴喝如雷霆。 雷霆滚落。 烈烈罡风。 地覆天翻。 陈长安眼神骤缩,他看着白薇,低声道:“不要!” 篆文流转的眼眸弯了弯。 “不要!”陈长安的声音渐大。 右手扣紧的柔夷,原本鲜活的血肉,蓦然变得虚幻而不真切起来。 “放心,我们总会相遇。” 无尽的雷霆砸落下来,时光流转中,白薇的身子如一阵流雾轻烟,缓缓消散。 十二道光篆缭绕在陈长安四周。 于是一切都被静止。 唯有陈长安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天地之间。 一袭黑裘。 白发如雪。 明明应该觉着悲恸,却在见到眼前那熟悉的一幕,陈长安蓦然觉着,也许,这样也好。 他先前活得总是不够快意,小心隐忍,委屈求全。 白薇、陈太平、宋青瓷、李渔、陈时宁、玄清宫的红妆阴物,为他祈福的小道士…… 这些人,这些事,他做得都不够好。 有时候他也想过,要是,要是能重新再来一次,那该多好。他会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再也不放开一丝一毫了。 陈长安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喃喃道:“不要忘记么。” 他伸手,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一道符篆没入其中。 这次,绝不会忘记的。 抬步朝前走去。 白发渐黑,修为渐散。 肉身一点点崩塌,唯有虚幻的神魂,不紧不慢地走着。 最终归于一点,没入那道身影之中。 …… 四垂夜幕中,陈长安缓缓睁开眸子。 身前的路被人围堵住。 站在眼前居中的那位,他认得,青州州牧之子,谢元佑,旁边站着武青。 谢元佑俊朗的眉眼淡淡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开门见山道:“识趣的话,离师妹远点,免得自寻麻烦。” 语气里有着一切尽握的自信,有着高高在上的气度。 陈长安看着眼前这些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浮生不过一梦。 这次,他可不会再如履薄冰了。 ps:这个故事就到这里啦,原本打算写到一百万字的,后来越写越不快乐,越写越觉着煎熬,就不再强撑了。感谢陪伴陈长安走到这里的大家,我给了他重新再走一遍的机会,希望他能弥补那些遗憾。 下本书尝试爽文风格,绝对不虐主了,然后是都市类的,最近在做人设,和大纲,倘若有缘,江湖再见。 嗯,这次是真的结束啦。 爱你们。 另:之前欠的十章更新,如果下本书有人看的话,再还。 就这样,真的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