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之伏魔天女》 第1章 穿成了唐僧他娘 头疼。 疼得快裂了。 温娇想敲敲嗡鸣的脑袋,手一抬,却感觉牵动了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像是柔滑的丝缎。她睁眼,只见面前悬着三尺白绫,一头挂在梁上,另一头则牵在自己手里。 不,那不是她的手,那手指微丰,宛如光洁的白玉竹节,手上还戴着一只珠光晶莹的金指环。 “啊!”温娇惊叫一声,腿脚一软,从脚踩的坐墩上摔了下去。 “幸好脖子还没套进去……”落地的那一瞬,她的大脑只来得及掠过这一个念头,就被后脑勺的剧痛拖进了无边黑暗。恍惚中似乎听见门被撞开,少女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不好了,娘子悬梁自尽了!” “郎君在哪儿?快请他过来看看娘子啊!” “还有气,还不赶紧去请郎中!” 温娇的眼前仿佛一道被切出了两个界面的屏幕,一边流动着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一边播放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珠围翠绕的千金小姐在女师的指导下,温文诵道:“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剪着清爽短发的女生站在教室里,放声背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小姐一日日长成芙蓉寒烟般的美人,她在丫鬟仆婢的簇拥下登上高楼,望见跨马游街的俊秀状元郎,她含羞莞尔,将绣球扔了过去。 女生的头发一日日留长,她步入了大学,在校园社团里、在辩论赛场上慷慨发言、挥斥方遒,神采飞扬。 小姐身披华美嫁衣,与状元郎共饮交杯酒,红烛高烧。 女生徜徉在图书书馆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乐不思归寝。 小姐轻装简从随夫赴任,途中被船家窥见了面影,当夜夫婿被推入江水,她也欲投江殉情,想到腹中还有夫婿的一点骨血,一时犹豫,被船家拦腰抱了回来。 女生噼里啪啦地打着论文,直到电脑时间指向了凌晨两点,才长吁一口气,痛苦地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电脑一合,倒头睡去。 小姐生下婴儿,写下血书,将孩子与血书放入木盆,推进滚滚江水,哭得泣不成声,回官邸后还要与那冒名顶替夫婿当了江州知府的船家强颜欢笑。 女生利用假期去山区支教,拉了笔赞助金打算帮学生改建旱厕,为此不得不和捞油水的校长、敷衍了事的施工方斗智斗勇。 小姐苦熬十数年,等来了失散多年的儿子,让他回长安找外祖父求援,终于灭了霸占她的恶徒。夫婿得龙王庇护,死而复生,本以为自此一家团圆和和美美,孰料儿子潜心修佛不愿回家,夫婿嫌她不肯投江而死保住清白之躯,嫌她失身给了害他的仇人,嫌她生的儿子遁入佛门不能给他延续香火,嫌她不如两个美妾青春妖娆。她日日以泪洗面,听着妾室们的冷嘲热讽,终于支开丫鬟,一道白绫悬空寻了短见。 女生穿着毕业服与朋友们合影,人来人往中,她追上暗恋已久的学神,清朗一笑:“半仙儿,还缺毕业旅行的搭子不?” 眼珠在眼皮的覆盖下不安地颤抖,睡梦之中,温娇意识到了这具身体的身份。她也叫温娇,殷温娇,《西游记》中唐僧的母亲——满堂娇! 梦境深处飘来一阵凄婉的哭声,那啼声极哀切,仿佛叹尽了半生的哀苦。温娇循声望去,在一片漆黑迷雾里,看见了一道倩影。 “是你在哭?”温娇在梦中问。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背心不断耸动,哭啼依旧。温娇正待细细盘问,耳边又传来几人的窃窃私语。 “郎中留下这个药方。素心,你拿着钥匙,去库房抓药。” “好,我去去就来。就怕药吃了也不顶用。依我说,娘子这是心病。” “郎君也不知道是叫那两个小妖精里的哪个给绊住了。连自己的结发妻子寻短见,都不肯过来看一眼,也太荒唐。” “其实郎君方才使了人传话过来,我看明心姐姐正忙着招待郎中给娘子开药,就没敢说。” “他传的什么话?” “郎君说……说……”那声音似乎难以启齿,被追问了好几次,方才横下心似的,“让娘子自便。” “我看他就是想逼死我们娘子!”被叫做明心的少女失声而哭。啜泣声与梦中女子的啼哭两相交织,那女子颤了颤,霍然回头。 眸光相对,温娇如遭雷掣。新月眉,柳叶眼,天生含笑的唇,除却年纪稍长几分外,那女子赫然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谁?”温娇颤声问。 “我是谁?”那女子迷惘重复,眸光哀戚,“我是你啊。” 宛如从万丈高楼一霎时坠入了九幽深渊,温娇惊愕坐起,只觉遍体冷汗。 “娘子醒了。”床畔有人惊喜出声,她识得那是那个被叫做明心的少女的声音。那丫鬟生得水秀,只是眼下微青,显是睡眠不足所致。 明心是满堂娇、也就是当今丞相郧国公殷开山之女殷温娇的贴身大丫鬟。当年殷温娇随丈夫陈光蕊轻装简从赴任江州,十五年不归,原本伺候的丫鬟们都嫁了人。困居江州时的婢女们全是刘洪买来监视她的耳目,刘洪伏法后尽数被发卖。 回京后,殷开山夫妻怜惜女儿身边没有可心的人伺候,又给了她大小丫鬟、婆子共二十人。殷温娇一向怕被陈光蕊误会自己富贵骄人,退回去了一半人,这明心就是留下来的十人之一。殷温娇爱她温柔妥帖,又爱另一位叫素心的丫鬟聪慧机敏,命她俩做了贴身伺候的大丫鬟。这阵子殷温娇因陈光蕊与她冷战,镇日以泪洗面,连带着也把明心熬得憔悴了不少。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温娇一凛。她“刷”地扯开绿罗帐,探出脑袋:“今年的年号是什么来着?” 明心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贞观元年。” 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一串记忆:贞观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贞观元年即公元627年。 温娇用力合上帐子。她记忆没有错乱,她还是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只是脑海中多了殷温娇的记忆。 她无力的滑入被中。公元627年,差一点,距离她所生活的2024年就足了一千四百年。爸爸,妈妈,她的理想和抱负,还有那场只开始了一年就已经宣告结束的爱情…… 她回不了家了。 温娇无声地流泪。 待明天的太阳升起,她就是殷温娇了。 第2章 借琵琶 如果要找一样殷温娇绝对美过温娇的地方,那绝对是那一头丰美的长发。现代女性为了方便,头发能留至腰间已算长的,温娇本人的头发甚至只垂到两肩,更不用说时常熬夜导致的脱发。 而殷温娇却留着一头垂至小腿的头发,在晨曦中闪烁着乌木的光泽。温娇在镜前反复确认,因穿越而绞痛的心总算获得了一点为数不多的安慰。 她坐下梳妆。见素心拿起一只青瓷粉盒,忙道:“不用敷粉,抹点面脂就行了,胭脂也不要,横竖我也无需见人。” 没记错的话,这个时代用的都是铅粉,这种重金属超标的妆粉能使人肤色白皙,用多了可是贻害无穷,她还没有以身试毒的胆量。 身后的明心给她挽了个家常的随云髻,正取了枝珍珠宝相花金簪欲给她簪上,温娇自镜中看见,连忙拦住:“重,不戴。” 那钗着实繁复华美,华美得令现代夸耀的所谓高定珠宝黯然失色,也同样令曾经的秃头星人温娇小姐退避三舍。 明心顿了顿,又捡了枝轻便的嵌宝金花钿头簪要与她插戴。温娇又拦住:“太亮,不戴。罢了,我这脸色,戴什么都不好看,索性都不戴了。” 再好看的首饰,如果人被珠宝压住,那还是不戴得好。 明心哪知道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只道她是被陈光蕊伤透了心才无心理妆,顿了顿,眼底微生怜意。只是照她吩咐的这样一打扮,失了胭脂水粉的遮掩,暗淡的底色便暴露无遗,加之昨夜蒙头哭了许久,眼睛红肿得厉害,实在不怎么好看。 朝食摆了上来,明心假托发髻松了,指了另一个丫鬟顶替自己继续侍候着,自己则出去召集了房内的大小丫鬟仆妇,嘱咐:“娘子这阵子心头不爽快,大家都警醒着好生伺候。要是听见她言语上有什么失常的地方,也不要跟她分辩,她说什么是什么了。” 正说着,望见远处人影一闪,却是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走来,老远地就笑道:“明心姐姐,听说大娘子又病了,我们小娘使我过来送参汤,顺便有事要跟大娘子回一声。” 恐怕“有事”才是正事,送参汤才是那个“顺便”吧?明心腹诽,却又不好十分拦着她。这丫头名唤小玉,现伺候着陈光蕊的宠妾李小蛮,李小蛮之妹李阿蛮现怀着两月身孕,姐妹俩都是陈光蕊心坎上的人。殷温娇虽是正头娘子,可被冷落多日,阖府上下都知道她不受陈光蕊待见,她自己也是镇日以泪洗面,无心整治那些怠慢她的下人。作为殷温娇的侍女,明心对上小玉还真欠了三分底气。 温娇正吃着朝食,就听见不远处笑嘻嘻的声音:“请大娘子安,我们小娘听说大娘子身上不好,特意把郎君给她的高句丽雪山参挑了极好的出来,亲手炖了参汤,叫我送来给大娘子补补。” “哦,放下吧。”温娇随口应道。 小玉见她如此冷淡,撇撇嘴,重新装出笑脸:“大娘子,我们小娘还说,今早郎君上朝前吩咐,回府后要在园里摆酒,跟她们姊妹一块赏月,还特特点我们小娘弹曲儿给他听。偏生我们小娘那旧琵琶摔坏了,新买的琵琶音色又太燥,就想着借大娘子的那面紫檀琵琶一用。” 一旁布菜的素心脸色霎时一冷:“那琵琶是娘子心爱的,李小娘上下嘴皮一碰,就想借走?” 小玉也登时把脸一拉:“明心姐姐说话也忒难听,我们小娘还不是为了让郎君欢喜?横竖那琵琶留在大娘子这里也没得人听,借给我们小娘又怎么了?” 什么叫“留在大娘子这里也没得人听”?就算阖府皆知殷温娇失了宠,也不该是区区一个妾室屋里的丫头能在正室娘子面前说的话。素心呵呵,用眼神止住想要抢白的明心,暗暗推了推身侧的小丫鬟柳翠。 柳翠心领神会,知道大娘子身份摆在那里,不便和这浑人一般见识,便是两位大丫鬟和她对嘴都嫌落了身份,此刻就轮到自己挺身而出,当下冷笑:“那琵琶可是大娘子未出阁时,太后赐给大娘子的。李小娘什么身份,想要,也不怕折了寿!” 小玉紫涨了脸:“什么身份?你倒是说是什么身份?都是伺候郎君的,谁比谁高。” 柳翠哼道:“反正比那个轻狂到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高。” 温娇被吵得脑壳痛,顿时觉得羊肉胡饼也不香了:“吵什么?把她说的那琵琶取来。” 小玉脸上顿时堆满了笑,挑衅地刮了眼柳翠。柳翠嘟了嘟嘴,暗想:娘子这和软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那李小娘算什么东西,被她欺负到头上,叫人怎么服气。 一时琵琶取来,温娇仔细端详,见那琵琶以紫檀为体,象牙为琴马,幽润的琴身上绘着的伎乐天金衣翠袖光华绚烂,一双妙目婉转柔媚,与她幽幽对视。下意识地,温娇将那紫檀琵琶抱在怀中,手法娴熟地弹拨了数下。 弦音如珠似玉,美若清露。 她愣了愣,温娇本身是不懂乐器的,那么这几下只会是来自于殷温娇的本能。昨夜梦中,她接收了这具身体的记忆的同时,似乎也融合了许多除记忆之外的东西。比如书法,学识,乐技,还有……情感。 适才听到小玉卖弄着李小蛮的得宠时,尽管温娇专心于食,却依然捕捉到了心海深处那一掠而过的黯然神伤。金樽温酒,弦歌唱和,依偎共赏清宵月,这该是殷温娇少女时所期待的生活,可惜命数不堪,到头来,却只落得一身心碎神伤。 温娇皱眉,把琵琶往素心怀里一推,对小玉道:“回去跟李小蛮说,想借就亲自来借。” 小玉前脚一走,后脚明心就克制不住满心的怒火,气得直哆嗦:“这一府的狐狸精,全欺负到娘子头上了!” 素心嗫嚅道:“娘子真要把琵琶借给大李小娘?不是奴婢多嘴,小李小娘还好些,大李小娘可是一肚子的坏心眼,东西借到手里指定不会再还的。娘子碍着面子又没法去讨,即便使人去讨了,指不定又会使什么坏。上回给娘子打首饰,不合有一支凤钗给李小娘看见了,她假装拿来手里瞧,故意跌在假山石上,生生把上头的珠子磕坏了两颗。这琵琶是先皇后赐的宝贝,万一有个闪失,声张出去,娘子也得吃挂落。” “我疯了才借给她。”温娇轻声道,蓦地觉得脸颊一阵湿润。 她抬手,摸到了几点温热。 殷温娇哭了。 第3章 穿越怎能不体验一把摔杯为号 陈光蕊的爱妾李小蛮果然生得美貌,一双俏目伶伶俐俐,那份娇美鲜活,是年过三旬的殷温娇所没有的。 能不鲜活吗?才十六岁的年纪,放在现代还是高中生。温娇腹诽,抿了一口桃花饮子。据说这是昨儿请来的郎中开的方子,取能悦人面的桃花煎汤入饮,最能美容养颜,专治她这容颜枯槁、心灰意冷的豪门弃妇。 自然,后半句是温娇自己补充的。 桃花芳甜的气息飘来,李小蛮嗅了嗅,分辨出是美容养颜的桃花饮子。她妹妹李阿蛮近来害怕孕期长斑,她帮着研究了许多美容诀窍,对各类养颜偏方如数家珍,见温娇也开始保养容貌,以为这位懦弱的大娘子也打起了争宠的主意,很是不以为然。 要知道,女子之美,六分在面容,四分在态度。大娘子虽容貌姣好,可毕竟上了年纪,再好的明珠,搁久了也会黯淡无光。加之镇日愁容满面,言行温吞怯懦,哪里比得上她和妹妹李阿蛮的语笑嫣然、活色生香?不过她们姐妹如今能够霸着后院,仗着的正是陈光蕊的宠爱,任何的威胁哪怕只是升起一点小火星,她也得早早的给它掐灭了。 眼波一转,李小蛮顿生惮压之心,娇声道:“这桃花饮子是养颜名品,大娘子总是面色枯黄,用它滋补真是再合适不过。哪像我们姐妹气血足,郎君指人送的补品都用不着,都快没处摞了。” “没处摞也要好生收着,指不定哪日就用着了。”温娇把玩着手中光润如玳瑁的犀角杯,这等的品相与工艺,搁在现代绝对是各大拍卖会上的宠儿,放在这里也只不过是殷温娇日常用的器皿,她记得这犀角杯有一模一样的一套十二只,是这位相府娇女陪嫁单子中并不显眼的一行。 李小蛮素知大娘子好性儿,怎么给她脸子都只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本以为她会一如既往的忍着,顶多趁自己走后哭几场,或者再寻死觅活一回,反正郎君早随她自生自灭,真的被气得寻了死也没人追究,谁知这回竟被顶了回来,不由面色微变。 “可不是?小蛮正要理出来几样敬给大娘子呢!我也不是白孝敬,先头小玉也跟大娘子回明白了,晚上我和阿蛮要陪郎君赏月,郎君向来最爱听我弹琵琶、阿蛮唱歌,偏我那琵琶坏了,所以想借大娘子的琵琶使。”她深深一笑,娇声道,“这也是代大娘子伺候郎君,大娘子该不会不乐意吧?” 哪怕是接收了殷温娇的记忆,知道她平日里没少受两个小妾的气,可当真被李小蛮当众嘲笑,温娇也颇为惊心。听说李氏姐妹只不过是家伎出身,陈光蕊去同僚家中喝酒时看上、花了些钱钞买来的,再怎么得宠、轻浮、幼稚,让她们去给相府千金出身的正室夫人气受,也得好生掂量下自己的小命有几两重。 那么,是谁给她们的胆子?她可不认为李氏姐妹这少女精明式的肤浅示威能磋磨得殷温娇走上绝路。 胸口有微微的刺痛,温娇知道痛的不是自己的心。她暗暗叹气,瞥向面色郁愤的丫鬟们,依照先前吩咐的,将犀角杯往地上轻轻一摔。 “啪”地坠地声里,丫鬟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李小蛮与小玉两人锁脖子的锁脖子,扣肩膀的扣肩膀,抓腿的抓腿,捂嘴的捂嘴,不一时便把两人捆得如粽子一般。 “好歹也穿越一场,怎能不体验一把摔杯为号?”温娇自语道,起身走到李小蛮面前,对上那双充满愤怒的伶俐秀目,轻轻掐了一把那桃花色的嫩腮,“不是长了一张很会说话的巧嘴吗?怎么不说了?” 李小蛮怒瞪着她,被帕子堵得严实的嘴里只能发出不成腔调的闷哼。温娇侧耳听了听:“你是想说,我疯了吗,再不把你们放开,陈光蕊是不会放过我的?” 眼前的这位大娘子好似真的没把郎君放在眼里!听着温娇对陈光蕊的直呼其名,恐惧的涟漪忽地在李小蛮眼底漾开。 温娇问明心:“一个妾室如此凌辱主母、以下犯上,你说我是赏她一顿板子呢,还是拖出去发卖,又或者是先赏她一顿板子再拖出去发卖?” 明心带着丫鬟们捆了陈光蕊心爱的小妾,此刻手都是抖的,却又难免燃起几分快意:“娘子是这府里的女主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奴婢这就去传人牙子。” 李小蛮颤了颤,呜呜地吼:“你们敢!” 温娇失笑:“我怎么不敢?”她像摸狗头一般摸着李小蛮乌黑的秀发,声音和煦,“我且问你,换做是你做当家主母,发卖一个没眼色的小妾,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李小蛮刚想这里,心便是一沉。 温娇又问:“呐,换你做丞相的女儿,教训一个不知死活的贱籍出身的侍妾,你敢是不敢?” 当然敢……李小蛮面色雪白,抖如筛糠。 温娇放下手,叹道:“终于醒过神了?殷温……我要处置你,理所当然得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你看来也不是愚钝女子,谁给你的胆子,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辱自己的主母的?” 答案是简单的三个字,陈光蕊。 李小蛮悚然,骤然忆起初入府时,她夜里侍奉了陈光蕊,第二天撑着困倦的身子打扮得清爽乖巧,和妹妹结伴去拜见主母。殷温娇看上去病恹恹的,望着她们的眼神透着哀伤。这是自然,从没有哪个女子能在自己的夫婿另有新欢时还身心如一的和颜悦色的。 可她并未慢待她们姐妹,不光温言宽慰了她们几句,还赏了她们一人一匹石榴红绫,一对镶珠金钗,一盒宫制的胭脂。 “小姑娘家家的,正是可人的年纪。我看你们,就像看自己的女孩儿呢。”殷温娇浅笑。 家伎从来薄命,再怎么色艺双绝,也不过是贵人们互相馈赠玩弄的物件,主母们一个不乐意,找个理由打杀了也无人鸣冤。她们姐妹从前日日奉香祷告,祈祷将来能遇上一个疼爱她们的主君、能容人的主母。得知要被送给丞相女婿时,姐妹俩连着三日都梦见自己被悍妒的丞相小姐打杀,眼圈青得脂粉都差点盖不住。 直到此时,姐妹俩忐忑的心终于安定。回来的路上,妹妹还悄悄跟她咬耳朵:“姐姐,我们命好,遇上了一位好性儿的主母。” 夜里陈光蕊又来她房中,她戴着殷温娇赏的首饰,忍不住夸道:“大娘子真是温婉贤淑。”谁知陈光蕊听了,却唇角一撇,笑意是令人心惊的凉薄:“那就是个晦气人,理她作甚?没得带坏了你们。” 第4章 我要休了他 趋利避害、顺势推船,乃是人之本性。自揣摩到陈光蕊对正妻隐秘的厌恶后,为着讨他欢心,李氏姐妹对殷温娇便渐渐怠慢。起初只是试探着做做样子,待发觉殷温娇是个忍气吞声的面性子、府里的老太太又是个两眼朝天不管事的木雕泥偶后,原本的小小试探便一发不可收拾。 到后来,见她们越是不给殷温娇痛快,陈光蕊便越是痛快,由不得姐妹二人不跋扈起来,原本对殷温娇的敬畏之心早就扔去了爪哇国。要不是此刻被温娇问起,李小蛮都快记不起自己初时是怀着怎样忐忑惶恐的心,去向神佛祈求一位大度能容人的主母。 冷汗涔涔,打湿了李小蛮细密的睫毛。 谁给她的胆子?当然是陈光蕊! 阖府上下皆知,他恼恨殷温娇当年不曾给他殉节,反倒为了保全腹中骨肉从了那贼汉,让他这位大丈夫绿帽罩顶、颜面无光。他也嫌弃她没能设法好生教养孩子,竟为了保住孩子性命将其遗弃,被和尚捡去养大,如今那孩子被佛经迷了心、呆在寺里不肯还俗,这儿子生了等于不生。要不是顶头还有个丞相岳丈,陈光蕊怕是早早就要写一封休书给她! 我们姐妹就这样做了他折磨夫人的刀!李小蛮后悔不迭。 他陈光蕊和夫人斗法,她们姐妹掺和进去作甚?昨儿听说殷温娇自尽不成被救了下来,她还当笑话跟妹妹讲,如今则是十分的庆幸与后怕。倘或殷温娇果然成功自尽,吊死人的遗容根本瞒不过去,殷家来人一看便知道死因。回头追究起来,陈光蕊是个不理后宅事务的好女婿,自然是没事,妹妹李阿蛮还怀有身孕,八成能被摘出去,能被当做替罪羊交给相府发落的还能是谁? 她挣了挣被捆得僵直的身子,满心的懊悔无法出口,只能努力用含泪的眼乞怜。 “当真是我见犹怜。”温娇轻叹,当日新人敬茶时,殷温娇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接这两个足够做她和陈光蕊女儿的“姐妹”?总归不是妒恨,没有李小蛮,也有王小蛮、张小蛮。殷温娇从来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她所有的失望与怨恨,只倾泻给了负心薄幸的丈夫。 对上李小蛮战栗的眼神,温娇说:“别怕。当日殷温娇就不曾罚你,如今我温娇自然更不会动你。我只要你和你的丫头先乖乖在房里呆着,过些时候会有人来放你们出去。” 明心微觉失望:“娘子,不找人牙子来了?” “我才就说了,那补品给她留着,迟早有用得到的时候。她往日再有不恭,吃这一场惊吓也抹平了。她也是被人当了枪使,再计较也没趣儿。”温娇对镜将发髻弄乱了些许,转过脸让她瞧,“我现在模样如何?” 明心迟疑:“娘子姿容端丽……” 温娇打断她:“说实话。” “娘子久病在身,难免、难免气色差些,好好调养回来就好。”明心吞吞吐吐。 “我看这样正好。”温娇很是满意,对着镜子抛了一个哀怨的眼神,“看住她俩,陈光蕊回来前不要放她们出去。另外备车,我要回相府。” 丫鬟们一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要知道,从江州回长安已有三个月,殷温娇从未主动回过娘家。即使思女心切的殷夫人使人来接,她也要仔仔细细对镜理妆,确信盖住自己所有的支离之态后,才肯回娘家坐上一坐。期间还要言笑晏晏,不许丫鬟们将自己的处境向娘家透露分毫,仿佛自己与陈光蕊恩爱不减新婚一般。 她们不是没有劝过她向娘家求助,可殷温娇煞是固执:“为人子女过得不堪已是难为情,何必再让年迈的双亲操心?莫说没有让爹娘管女儿房里事的道理,便是有这个道理,陈郎自己已是变了心,被阿爹的权势压着与我相好,如此虚伪的恩爱,我才不稀罕!” 看殷温娇眼下的打扮和态度,天可怜见,难道娘子终于肯转性了? 当朱红的车轮在相府门前停下,殷温娇回娘家的消息才从守门的侍卫那里飞快地传入后宅。喜出望外的殷夫人才拟好菜单让厨下去做,温娇已杀到了她的门外。殷夫人听见帘动,口中道:“满堂娇,你要过来,怎么不早使人说一声?新得了新鲜的鲈鱼,你最爱吃的,阿娘已叫他们做鲈鱼脍去了,一会子就能入口……你这是怎么了?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你了?”她本自笑吟吟的说着话,待温娇走近前,发觉她发髻也乱了、脸儿也黄瘦了,满面的笑容登时化为乌有,失声叫道。 “阿娘!”温娇使劲掐了把大腿,哆嗦着嗓子,泪汪汪地扑进殷夫人怀里,“还有谁敢欺负女儿?当然是陈光蕊,我苦熬了十几年等回来的好夫君。他、他、他嫌弃女儿肚子没用,没法给他传宗接代。” “他浑说!江流儿不是他儿子?当他是死的!”殷夫人怒道。 “江流儿一心向佛,不肯还俗,在他看来当然做不得数。女儿听说,他私下里还跟下人抱怨,说早知道生的是个和尚,当年她还不如投江自尽,好歹留个清白之身。”温娇满眼是泪,抓紧了殷夫人的衣袖,哀哀切切地说,“阿娘,从江州回来,他都没和女儿同过房,我早该知道,他是恨不得女儿死了。” 殷夫人乃是将门虎女,早年就是块爆炭,如今年纪上来,也依旧不改火爆本色,闻言怒道:“我把他这黑心烂肺的猪狗!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交给他,他没本事护住,害你跟个强盗过了十几年,唯一的一点骨血江流儿还流落在外。我还没问他怎么做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他倒敢嫌弃我的宝贝女儿?满堂娇啊,你受了这偌大的委屈,怎么不早说?” 委屈的湿润自心下漾开,源自殷温娇残余意识的伤感令温娇垂泪:“孩儿怕爹娘孩儿悬心,总想着忍一忍,再忍一忍,或许他能良心发现……谁想到忍到最后,就换了一句不如早死。阿娘,我心里疼得恨不能一死了之。” 见她泪珠扑簌簌落个不住,殷夫人忙不迭地给她擦眼泪:“别为这种人掉泪珠子,不值!” 温娇收泪,神色决然:“阿娘说得有理,女儿也想明白了,我的性命何其贵重,跟这种薄情郎耗上一天都是不值得。我,要休了他!” 第5章 陈光蕊的美梦 出嫁女自请和离,在风气日趋陈腐的明清时期或许听来大逆不道,在唐朝实在算不得什么。《唐律》里明白写着:“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与此同时,若是妻子未犯七出之条便要强行休妻,这丈夫则要挨上一百棍。 殷温娇的儿子玄奘只是天生佛性不愿还俗,并不是死了,陈光蕊的老娘被接回长安后,一直由身为儿媳的殷温娇侍奉。陈光蕊要是仅凭着自己的那点肮脏心思就给殷温娇一纸休书,那一百棍是少不了的。看在殷温娇的爹爹殷开山的面上,相信这每一棍都会挨得结结实实、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陈光蕊不想被打个半死,所以他借刀杀人,将妾室纵得不知死活,再借她们之手逼迫殷温娇活不下去。换做其他贵女被如此对待,早就嚷嚷着和离,再不济还会养上三四个面首自寻快活。但柔情万千的殷温娇只会默默的咽下苦果,直到失去生趣。 婚姻冷暴力,最是熬人心性。 温娇最看不上这等阴毒刻薄的男人,她握紧殷夫人的手,嘶声道:“阿娘,自女儿嫁到陈家,上侍姑婆,下理家事,自问不曾亏待了哪个,尤其是他陈光蕊。当日若非他才遭了船家毒手。他只怨女儿临难不肯殉节,怎么不想想,但凡他自己不误会女儿依仗着家世压他一头,害得女儿不得不将陪嫁的家人留在长安,哪个船家敢打劫我们?” “分明是他自做的孽连累了我,他自己有龙王爷保命,在龙宫逍遥自在了十几年,又何曾有一丝一毫顾念过我?到头来,却有脸怨恨我一弱女子求活。”想起殷温娇的满腔悲愤,温娇目光厉然,“对妻不敬,对子不慈,连起码的修身齐家都做不到,还能指望他做黎民百姓的父母官?阿娘,我不光要和他和离,我还要扒他一层皮!” 殷夫人亦是冷笑,吩咐道:“老爷一回来就让他过来。”她爱怜的将温娇搂入怀中,“满堂娇不怕,有娘在呢。咱们娘俩倒要好好问问你爹,这朝廷授官究竟是个什么章法,怎地连这等人面兽心的伪君子都混到了文渊阁学士的位子?” 不知何故,从昨夜起,陈光蕊的眼皮子就一直跳个不停。他想到了昨晚和李氏姐妹吃酒时,殷温娇的丫鬟闯进时喊的话。 “殷氏自尽了?” 下朝回家的路甚远,他骑的这匹枣红马甚是稳健,蹄声得得得得,清脆而枯燥,春日的日光兜头罩下,催得他睡意渐升,朦朦胧胧间不无遗憾地想:“可惜被丫鬟冲进去救了,要是再迟上一时三刻……” 他了解殷温娇,这回自尽不成,下回、下下回定然是成的。女子失贞原就是这世上顶顶羞耻之事,夫婿因此而厌弃她才是人之常情。以殷温娇的脾气,既不敢嚷嚷起来给相府丢脸,又不敢与他撕破脸皮,除了自我了断,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失贞的女子但凡有三分羞耻之心,早就该一根麻绳吊死,他能容她好吃好喝的多活这么些天,已是宰相的度量。别以为他不知道,那群同僚私底下可没少问候他帽子的颜色,被议论久了,每日出门前他都忍不住摸摸脑袋,好确定下自己戴的头冠是不是翡翠做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在,这苦日子将要到头。殷温娇一死,岳父大人免不得问责。阿蛮有了孩子,需得保上一保,小蛮倒是个替罪的好人选。主母病逝,向来与她要好的侍妾自愿殉葬,传出去可是一段妻妾相得的美谈,纵是岳父大人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他本就对我有惜才之心,只要给他面子上圆过去,还怕他追究一个令殷家蒙羞的女儿的死因不成?到时再顺势求娶一位殷家女子做续弦,又将丑事遮盖过去,又不至于断了这门姻亲,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光蕊早就打听得明白。岳父大人如今是膝下无女,旁支的适龄女子倒是不少,听说有几位才貌俱佳,堪为学士夫人。 他懒洋洋的下马,决定去李小蛮房里吃几杯酒,再怂恿几句,谁知扑了个空。下人道:“小娘去给大娘子请安,之后一直没回来。”眼看着午饭都该摆上了还没见人,她们都要合计着要不要去大娘子那里找人了。 眼下陈光蕊可不想和殷温娇打照面,随手指了个丫鬟:“你去她院里叫人,就说我等着小蛮一同吃饭。”这种事原是常见,那丫鬟见怪不怪,放下手里的绣绷就走了,不一时面色古怪的回来,身后跟着李小蛮与她的丫鬟小玉。二人俱是鬓发凌乱衣衫不整,李小蛮更是满面斑驳,仔细看应是哭花了妆。 陈光蕊忽生不妙的预感。 果然小玉扑跪到他面前:“郎君,你可要给我们小娘做主啊!我们小娘不过是去跟大娘子借个物件,又没说不还,她竟当场翻脸,叫明心她们把小娘和我堵了嘴绑了。要不是郎君使了人来找,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郎君的面。”李小蛮则面色惊慌不定,朱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怯怯地闭了嘴。 陈光蕊本应勃然大怒,当场给爱妾与她的侍婢撑腰,可心下总觉哪里不对:“大娘子没给个说法?” 李小蛮终于回过神,低下头,偷眼望向他的眼神隐有惧意:“大娘子绑了我们之后,便回娘家去了。” 陈光蕊一震:“她走时是何打扮?”若是一如既往的精心修饰容貌,那便还是有意遮掩…… 小玉嘴快:“大娘子没打扮,穿着家常衣服出去的,连簪环都没戴上一样。” 糟糕! 顾不上安抚饱受惊吓的爱妾美婢,陈光蕊连忙上马,如飞的赶往丞相府。殷温娇这个蠢女人,她难道不明白,她做出的丑事一旦嚷嚷出去,两家的颜面都要丢光?但愿这个不识体统的女人还没走远,他得赶在她跟岳父大人告状之前,把她截回来! 第6章 写下和离书 碧青的茶汤在皎白的杯中波光流潋,宛如一汪深湖。郧国公殷开山讳莫若深的面容亦深沉如琥珀,看不出是喜是怒。 陈光蕊向来自负腹中有万千经纬,此刻在岳父面前,又慌张得七零八落。心下再怎么理直气壮,他也清楚,自己那些隐秘的筹谋压根见不得光,更罔论被算计的一方原有着可以将他碾做尘埃的权势。从始至终,他所依仗的不过是对殷温娇的性情的掌控罢了。 适才进府时,陈光蕊跟守门的侍卫打听过,对方答得含混,竟是无法判断殷温娇回没回娘家。此刻看殷开山宁定的神色,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心思连转,陈光蕊试探道:“自小婿回长安,还不曾请岳父岳母来家中坐坐。昨日满堂娇与我商议,要在家里备一赏月小宴,请两位大人相聚。不知……” “满堂娇做事,一向是最妥帖的。”殷开山微笑道,“她自小就是我们两夫妻的命根子,连她弟弟都要退后一射之地。原也怪不得我们疼她,贤婿不知,当年长安贵女里,论人品样貌、性情行事,我家满堂娇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 听这语气,未有半分恼怒之意,殷温娇应是没来丞相府告状,那她去了哪里?陈光蕊松了口气,听殷开山不住口的夸赞自家女儿,又觉着自己先前着实低估了殷温娇在丞相心中的地位,要不回去之后待她好点儿? 可她毕竟给自己戴了绿帽子…… 陈光蕊心下不住地天人交战,口中不忘客气:“当年岳父大人肯将满堂娇下嫁,小婿实是三生有幸,感铭五内。” “贤婿自谦了,那时若非看中你满腹经纶,一肚子的锦绣文章,满堂娇就是砸了你十七八个绣球,老夫也不会点头把她嫁给你。”殷开山真诚道。 陈光蕊笑了,悬起的心彻底落定。他越发确信殷温娇没来过,暗想:也不知殷温娇跑去了哪里?得速速把她找回来,免生事端。殷家旁支女子的娘家虽好,总不如目下已为丞相的殷开山显赫,冲着这位岳父大人的面子,就且暂容她殷温娇几年。待阿蛮生下孩子,就记在殷温娇名下,希望她能明白他的苦心,日后不要再像今日这般狂悖…… 正飘飘然地想着,他便听见殷开山轻飘飘的话锋一转,以闲话家常的语气平淡道:“所以,贤婿啊,这张和离书,你想想怎么写才好?” 仿佛有十面锣在耳边拼命哐当,陈光蕊眼前一黑,努力微笑:“小婿不明白岳父的意思。” “你明白的。”殷开山和颜悦色,扭头吩咐道,“给陈学士铺纸,磨墨,润笔。” 不一时笔墨纸砚齐备,殷开山亲自将笔递到陈光蕊手里:“放妻书,写吧。” 陈光蕊手心汗湿,滑腻得几乎难以握笔:“岳父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殷开山根本没有跟他争辩的意思,自顾自道:“小女温柔贤淑,过门后操持家事,孝养婆婆,为你生儿,实乃佳妇,陈学士可有异议?” “没、没有。”陈光蕊嗫嚅道。既然殷温娇在殷相眼里完美无瑕,没有任何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会是他这个不识好歹不知珍惜的夫君。看来殷温娇不仅在他之前就回了娘家,还在父母跟前告了狠狠一状。 再怎么为自己辩解,陈光蕊也明白,就凭自己干的那档子事,被殷开山怎么报复都不为过。如果能止于和离,倒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收场。他就知道,殷开山到底还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不忍毁了他这个人才。 他抖着手,写道: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年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拙荆忙着给满堂娇重新择婿,她才三十三岁,同龄的大多有了妻室,想找出未娶的可是不易。幸好家里也识得几个人,也筛了几个合适的才俊。陈学士得空帮忙掌掌眼?”殷开山和气得很。 又是才俊,这是在点他,殷府的女儿不缺人才做女婿啊。陈光蕊的冷汗把背后的衣衫都打湿了,他虚弱地堆起笑容:“下官不敢。”笔下则顺着殷开山的意思写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 “说来小女虽则娇贵,但当了这许久的陈家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打发她出门,陈学士是不是也该冲着老夫薄面,表示表示?不然说出去,仿佛小女是弃妇一般,老夫颜面无光呀。”殷开山又道。 陈光蕊就知道仅凭一纸轻飘飘的和离书是没法善了的!得花上多少财帛,才配得上堂堂丞相的“薄面”? 他心中滴血,面上堆起体贴的笑,回答:“下官自然是有重礼相送的。”说罢写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才写罢,那厢伺候的小厮捧上了印泥。陈光蕊按了手模后,见小厮没有给他手巾擦手的意思,只好抽出自己的手帕勉强擦了手。满手朱红擦拭不易,匆匆擦拭后兀自残留着斑驳猩红色。殷开山似未留意到他的窘态,满意地看着和离书,半晌似乎才发觉他还杵在原地,捋了捋长须:“陈学士还要留下来吃个饭?” 陈光蕊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留下来吃饭,他怕被毒死。 殷开山目送他灰溜溜地告辞,临出门时还很响亮的被门槛绊了一跤,和煦的面容缓缓变得冷刻。他扫了一眼桌上墨迹方干的和离书,随手一折塞进了袖子:“阿元呢?” 他说的是他的儿子,也是殷温娇的弟弟,殷元。 一旁侍立的小厮垂手答:“世子得了小姐回娘家的信儿,已从国子监赶了回来。这会儿正在夫人那里说话。” 第7章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殷元踱回后堂,一进门便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满堂娇正依偎在夫人的肩头,母女俩柔声细语地说着话。温娇应是重新梳洗过,他出来前,她还被夫人抱在怀里,整个人啜泣到发抖,发髻都是乱的,现在雅艳的面容已看不出特别的异常,惟有仔细端详,才能发觉几分清减之色。坐在下首的是郧国公世子殷元,玉面朱唇的小郎君脸色铁青,显然负气不少,一眼看见他进来,立刻迎了上来:“阿爹,那薄情郎怎么说?” 殷开山抽出和离书,展开,在他面前晃了晃。殷元接过一瞧,皱眉:“太便宜他了。” 殷夫人叫殷元把和离书拿来,仔仔细细看罢,眉间愠色兀自不去:“确是他便宜他,那陈光蕊算个什么东西,无才无德,就敢作践我的女儿!轻飘飘一封和离书就想揭过,我眼不下这口气。” “才……还是有的,寒门士子能高中状元,可是不易。”本着每个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的学子对状元所有的纯天然的敬畏,温娇脱口而出。 “你、你难道对他还有心思不成?”殷夫人会错了意,瞪眼指着她,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温娇连忙指天为誓:“阿娘误会了,女儿绝无此心。” 殷夫人缓过了气:“阿娘的傻姑娘,你真道陈光蕊是什么香饽饽?一个地方官,轻而易举叫两个船夫暗算了,失了印信文书,这是大罪。轻则罢官,重则杀头。他要真死了还罢了,朝廷还可以给他的家眷拨一笔抚恤金,他偏偏又没死,躲进龙宫里自在,把一州百姓扔给冒名顶替的贼汉十几年,他要不是你阿爹的女婿,就算他再可怜,再境遇离奇,就凭他能这等大意疏失之徒,皇上非得治他的罪不可。” “难怪陈光蕊复活后,朝廷只给了他一个文渊阁学士的虚衔,没授实职。陈光蕊一直以为是我带累了他的官声……”温娇道,忽觉心如刀绞,来自殷温娇的难过让她几乎窒息,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 殷开山冷笑:“受命十余载,一天未到任,他哪里来的官声?皇上念在我就他这一个书呆子女婿,不便过分追责,可又实在不敢再放他出去做官,就怕一个不谨慎又叫哪个船家劫了,才扣他在京,留个虚职吃俸禄。他既然嫌这五品大学士配不上自己的才学,那不要也罢。” 他笑容转深:“阿元,明日你带一队人到陈家,照着你姐姐的嫁妆单子跟陈光蕊收东西。凡是我丞相府的东西,无论一花一木、一草一纸,都原封不动带回来。少了一样,你就仔细你的皮。” “唯。”殷元兴致不高。 温娇想到和离书里的一句,望向殷开山:“陈光蕊名义上做江州知州,实则那官是冒名顶替他的刘洪做的,他自己做官统共不过一年,宦囊积累无多。本朝五品官年俸二百石,陈家又过得丰足,一般的也是娇妾美婢、绫罗裹身,比之豪门巨室都不差什么。他为着自己清高,还把往年刘洪顶替他时攒下的家私尽数捐了出去。往常我当家,能变着法子贴补一些,如今我既要去了……” 殷元福至心灵,一拍手:“他自个儿写的,要补给姐姐三年的吃穿用度做柔仪,呵,我倒要看看他从哪里翻这一笔钱出来!” 这个坑显然是殷开山挖给陈光蕊的。陈光蕊此人满口读书人风骨,实则最是欺软怕硬、趋炎附势不过。即使明知有诈,迫于殷开山的威势,也不得不跳。 有这样疼爱自己的爹娘,关心自己的弟弟,殷温娇却被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逼着走上了绝路,实在是死得不值啊! 温娇心下一叹,起身,整衣敛容,郑重向殷开山一福身:“女儿不孝,让阿爹为女儿费心了。” 殷开山摆摆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你的万花楼一直好好的给你留着,日后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有的是天伦之乐可享。” 陈光蕊一回家,便马不停蹄地杀去看账本,账房的蜡烛直燃到深夜。小妾李阿蛮备好酒菜,等着他和姐姐李小蛮赏月,可直等到月上柳梢,两人都不见踪影。李阿蛮使了丫鬟去请,一个回来说:“郎君有要事在忙,要小娘自便。”另一个则说:“白日里吃大娘子好一顿惊吓,已先睡了。”一连被两个人失约,李阿蛮什么兴致都没了,胡乱地吃了几口,睡不着,索性去瞧瞧姐姐。 李小蛮正裹着被子坐着发呆,没有察觉到她的接近。李阿蛮掏出扇子拍了她一下:“想什么呢,被狼叼走了都不知道?” 李小蛮回神,让开了些许,张开被子:“这会子外头冷,你不好好睡去,跑来我这儿,也不怕伤风。” 李阿蛮钻了进去,与姐姐肩挨着肩坐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神不宁的,好像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似的。总不能我也得被大娘子绑一回?” 李小蛮人一颤,笑声顿时有些微的尖锐:“绑?她要想绑我们,还能等到今天?” 李阿蛮不解:“大娘子不是因为恨姐姐得宠,才绑了你的吗?我都吓死了,生怕她会带人过来也绑我。虽说看在郎君的份上,她不敢拿我们姐妹怎么样,可还是好吓人。” 李小蛮嘴角一撇,“呵”了一声,轻声道:“郎君,指望他?” 李阿蛮没有听清:“姐姐,你说什么?” 李小蛮回神:“没什么,你放心睡去,你是双身子,受不得累。” 李阿蛮从小听姐姐的,闻言又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告辞了。临出门时,李小蛮忽然叫住她:“妹妹,你要记着,回头不管姐姐做了什么,都要相信姐姐。” 李阿蛮不解回头,见李小蛮依旧缩在被中,一动也不动,只是一双眼睛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光,亮得吓人。 第8章 他自信极了 陈光蕊一夜不眠的查账,越查越是心凉。他堂堂男子,一向不理内闱之事,少时有母亲操持家务,婚后全盘交给殷温娇处理。有时也隐隐觉得内囊撑不起一家子的嚼用,但殷温娇不提,他乐得清静。直到被殷开山提点着写了和离书时,那点隐秘的预感顿时扩大到十分,此刻理清账目,更是越查心越是坠落谷底。 一家子的份例,老夫人与爱妾们额外的补品、衣料、首饰,除殷温娇房里的下人是丞相府送来的,其余所有丫鬟仆婢都是回长安时买来的,还有李家姐妹的身价银子,他上个月买下的一块美田……林林总总下来,他的俸禄早花得一干二净,余下的亏空足有四百贯,还是殷温娇填补的,估计是挪了自己的嫁妆。 和离后,殷温娇的嫁妆必然是要带回去的,挪用的这部分定然要补上。还要给她一笔足够她三年用度的贺仪……这笔钱该到哪里凑?回长安后,他也收过几笔礼,折合成市价大约有四五百贯,用来打发别人或许绰绰有余,用来打发殷温娇,陈光蕊可不认为殷家人有那么好糊弄。除非…… 但愿殷相贵人事忙,把这回事忘了,给他时间去凑钱。不到万不得已,他可舍不得把那东西送人。 陈光蕊熬了一夜,伺候他的丫鬟能红也陪着他熬了整整一晚,见他往桌上一瘫,见缝插针端来早食:“郎君不是做这些精细活的人,猛一接手觉着头疼也是常有的。只是郎君也该顾念着自己的身体,要查账,什么时候不行?这么没日没夜的赶着看,倒把自己熬坏了。” 陈光蕊心里苦,陈光蕊什么话也说不出。昨儿他签了和离书的消息一直被瞒着,便是他母亲张氏夫人也不知情。底下人见他彻夜查账,还以为是他与殷温娇不睦,殷温娇赌气摞了挑子,陈光蕊只能自己接手的缘故。 能红见他面色灰暗,犹豫了一下,又说:“论理,有些话不是我这个做丫头的能说的。家里一向是大娘子管账,上上下下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昨儿赌气回了娘家,这些琐事自然是摞开手不肯再理会的。老夫人只爱吃斋念佛,两位小娘只会讨郎君欢心,而郎君自个儿正事要紧,自然也腾不出手理这些家事,最后还是要让娘子管的。郎君看在娘子辛苦的份上,总归对她和软些。我是没读过几本书,只知道一个粗浅的道理,家和万事兴。” 能红是陈光蕊回京后买的丫鬟之一,据说原是某官员的宠婢,那官员犯了事,急着凑钱才把她卖了。因模样俏丽,买回来当天陈光蕊便把她收了房。又见她伺候得着实好,又识文断字,能辖制他房里的其他下人,陈光蕊反而不愿意抬她做妾,只留着她在房里伺候,故而名义上是婢女,实则说话分量自与其他人不同。 这道理,你怎么不早说? 陈光蕊满心懊悔,心知她说的是正理,不好说她的,只得埋头喝粥,才入口还没咽下去,忽听大门被擂得山响,隔了老远都能听见门外人洪亮的叫声:“陈光蕊你开门!你有本事宠妾灭妻你有本事开门!” “啪!”手里的碗摔落,溅开满地碎瓷。陈光蕊深吸几口气,对上能红不解的目光,虚着嗓子道:“是丞相府的人来了。” 能红见他面色难看得与黄土有得一比,终于意识到,昨日殷温娇回娘家闹出的风波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忽地一个丫鬟跑来,陈光蕊认得那是李小蛮的丫头小玉,她满面慌张:“郎君,不好了!大李小娘卷了她房里所有的贵重东西,跑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陈光蕊嗓子一堵,险些吐血。 能红连忙拉了小玉去查丢了哪些东西,开了单子预备报官。事实证明,李小蛮卷走的不光有她自己房里的所有金银细软,还借着请安的名义,偷了陈光蕊老娘屋里的一只玉马,见陈光蕊不在房里,又趁下人不备,悄悄从他放梯己的匣子里摸走了三只元宝。她与后门的门子最熟,给他打了两角好酒,灌得烂醉,就趁着天微微亮,神不知鬼不觉地携财跑路去也。 自然,此时的陈光蕊还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已顾不上李小蛮,而是揪着心,先盘问传话的小厮:“门外喧哗的都是什么人?” 小厮说:“是二十来个武人,带刀带剑的,看着就不是善茬。” 是丞相府上的家丁。 “带头的是舅爷,看着表情不善得很。” 是殷元世子,他要只带几个人来,那就是给他姐姐出气,至多不过是骂他一回、打他一顿。可带这么多侍卫,就是抄家都够了,说不定就是奔着直接搬空陈家来的。 “还有大娘子的车。” 陈光蕊忽地放下心来。小厮看见自家郎君的脸上又浮起熟悉的神情,只差一把羽毛扇子和一副假胡子,就可以扮作戏台子上的诸葛亮。他没文化,不知道读书人一贯将其形容为“胜券在握”。 陈光蕊也的确胜券在握。当年绣球中选,洞房花烛夜她一放下遮面的扇子,抬眼含羞与他对视时,陈光蕊便摸透了她这个人。殷温娇是一泓溪水,清澈得一眼能看到底。她性情是柔婉可人的,心地是柔软纯善的,德行是贤德坚忍的,当至亲之人有可能会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之时,她总会选择自己默默承受。 大抵还是前日寻死被救下后,他的反应太过冷漠,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她才不管不顾地跑回娘家告状。现在一夜过去,她也该冷静下来,为着丞相府的名声,哦,还有他们的儿子的心情,她不能让陈家太狼狈。 今日如果只是殷元来,陈光蕊定是怕得不得了。可殷温娇也同来,陈光蕊顿时底气十足。凭他的怀柔手段,还怕笼络不住她?只消说几句软话,撤了那和离书也大有把握。 第9章 陈光蕊的话术 陈家中门大开,两行彪形大汉簇拥着殷温娇的车子缓缓而入,殷元身骑白马随行,瞥了等候在旁的陈光蕊一眼,面如寒玉:“陈大学士眼眶青青,看来昨儿没睡好啊?” 陈光蕊努力保住温雅的笑容:“世子说笑了。晨起难免喉头干渴,不如世子与我先去先喝杯香茶润喉,如何?” 殷元转向车窗问:“姐姐,你是先回自己房里收拾,还是先去喝茶?” 温娇道:“自然是先去喝茶,元弟你可不知道,陈大学士的茶可是稀罕物,我也没福喝上几回,今儿还得沾沾你的光。” 这语气听着怨气满满,看来待会子还得多打叠些软话好生哄一哄。陈光蕊心想。 为了安抚姐弟俩的怨气,陈光蕊把压箱底的好茶都拿了出来,淡淡的茶雾在杯口盘旋,宛如一朵不断开合的碧色莲花。 “此茶是洪江龙王所赠,有润泽肺腑,滋身补气的妙用。满堂娇,你一直身子虚,喝这茶再合适不过。”陈光蕊谈吐斯文,目光脉脉地望向温娇,“你若是喜欢,我叫能红送到你房里。” 温娇垂目喝茶,一声不吭。穿过来的这几天,饮食上她最不适应的就是喝茶。不管是什么品种的好茶叶,都要碾成碎末,喝前甚至还要加盐,令温娇只觉得自己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汤。特别是此刻,喝的更是一碗灌满了陈光蕊牌后悔药的苦汤。 殷元也不买账,只喝了一口,便摞了茶杯:“茶已喝过,该谈正事。姐姐的嫁妆单子现在这里,我们一样样地对过,就抬走,一刻功夫都不多耽误陈学士你的。” 陈光蕊目光顿时微湿,望向温娇,声音微有些哽咽的意味:“满堂娇,先前是我糊涂。我一想到别的男子做了你的夫君,就醋意上头怒火中烧,一时陷入魔障,不曾顾及你的感受,才冷待了你。这也是求全之毁,若非用情至深,万万不会如此的。” “至于那两个侍妾,不过是伺候人的玩意儿,我见同僚家里都有,才买回家充实后院用。她们年轻识浅、出身又差,需要你好生教导。你若是实在不喜欢,送了,卖了,全由你做主。那孩儿你要不耐烦养着,生下来后送出去也罢。归根结底你我才是结发夫妻,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还有江流儿这个孩儿,看在他的面子上,看在他的面子上……”说到最后,竟挤出了两点泪花。陈光蕊本就是仪表堂堂的玉面郎君,如此作态看着凄凉得紧,稍有心软的女子,看着都不免心疼。 温娇却笑了。 玩卖惨是吧?合着你吃醋,你有理,苦衷全是你的,绝情的倒成了被逼得上吊的殷温娇?你这一套话术,放在现代上网发帖,中心思想简直可以直接提炼为“虽然我嫌弃老婆脏、我出轨、我还花老婆的钱,可我被流氓强了的老婆难道就对了吗?现在她自杀未遂,任性的要离婚,而大度如我还想挽回这段婚姻,我好可怜求支持”。 在殷温娇的记忆里,面对陈光蕊的打压,她不是没有反驳过的。当年从长安启程去洪州,陈光蕊想要遣退殷温娇的人,只带自己的书童上路。殷温娇便觉得不妥,笑着和他商量:“穷家富路,人手带足,碰上各种事才好料理的。像住宿、船只、吃喝,你那书童年纪那样小,可得累坏了。” 没想到陈光蕊握着她的手,满眼皆是失落:“满堂娇,是为夫不争气,让你吃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殷温娇正欲解释,就被陈光蕊打断:“你是公侯小姐,自幼锦衣玉食,出入尽有高头大马,婢女前呼后拥,原不知这百姓民情。为夫进京赶考时,连车马都没有,只带着书童,千山万水自己走了来,不也无风无波吗?你别看我书童年纪小,可是见多识广,很是伶俐。” 可你如今是官身,和从前赶考的学子不同。人一富贵,便免不得有那小鬼缠上来,防不胜防。所谓的排场倒不一定是贪图享受,而是必要的威慑。万一……殷温娇开口欲辩,又一次被陈光蕊打断,语气宠溺极了:“也罢,为夫知道你吃不了苦,跟着我过这清苦日子,着实受罪,你想带多少人便带好了。你这么娇气啊,幸亏是嫁给了为夫。” 殷温娇还能说什么?她再坚持带人,就成了娇气、吃不了苦,让爱自己的丈夫委曲求全。殷温娇只有表态:“郎君安排的就很好,全听郎君的。” 殷温娇乖乖女,被他套路了还不自知,温娇可是绝对免疫,她眼皮一抬:“看在江流儿的面子上?” 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复活的时候一看见玄奘的光头,那表情可没少嫌弃啊。玄奘要回佛门继续修行时,殷温娇这个做娘的哭成了一个泪人,你这个做爹的也没半点不舍,这时候你倒记起他这个儿子来了。 点点头,温娇冷笑:“那么你说说看,看在我儿的面子上,又该如何?” 陈光蕊闻言一怔,不由仔细打量过去。见她今日打扮得肃穆,乌压压的云髻上只妆点了两点极细小的青金石花簪,墨绿的襦裙衬得整个人冷静之极,意态清冽,与往日默默含怨的模样更是大不相同,凌厉得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第10章 跟我比吵架? 以陈光蕊的经验,以往无论殷温娇有多忿怒,只要提提他们的儿子,说说过往的夫妻情谊,再略退一步强调她的主母地位,然后再淡淡的指责几句她的过错,都能安抚下来,换来她的让步。不意她的态度与往日十分不同,他这般问过去,她反问了回来,反倒让他不好作答。他自是想要殷温娇给陈家留足度日的钱,最好能和他破镜重圆。可这话怎么好由他先说出来呢? 由殷温娇主动说,那是她被他的一番恳切表白所打动,决定顾全过往情意。由他说出来,那也太直白太俗气,好像他钻进了钱眼里似的,伤了读书人的清高风骨。 温娇也不给他仔细琢磨说辞的机会:“是啊,看在我那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的面子上,我的嫁妆就该全留在陈家,供他那把他扔在脑后的爹爹寻欢作乐,养一屋子的娇妻美妾、生一屋子的儿儿女女。横竖他已遁入空门,用不着;他那娘亲命贱,就该吊死、饿死、投江而死,自然更是用不着。陈大学士,你看我这样安排可好?” 殷元眼神含煞,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看也不好,就该把阿爹的相位腾出来,请我们的陈大学士坐。娘亲的诰命拿出来,挪给陈大学士那心坎上的小美人。我们一家子手拉手,带着江流儿跳江去,才好保全陈大学士的一世清名不是?” 这姐弟俩说得也忒狠了。陈光蕊面色微变,不敢和殷元顶嘴,只瞄准了温娇道:“满堂娇,你也是大家子,怎好学市井泼妇那般口无遮拦,蛮不讲理?”说着微微一笑,神情无奈中带着宠溺,叹道,“也就只有我受得了你了。” 以往殷温娇但有半分不柔顺的反应,他总会以这等失望痛心并饱含爱意着的口气质疑她的家教,每每总会让她底气全消,低头认错。 这法子百试百灵。 温娇眼神直戳了过来,那眼神满是讥笑,生生刺得陈光蕊闪开去:“我素来知道,在如何做大家子这件事上,我一个无知女子,是需得向陈大学士这样的状元之才讨教的。那么请教陈大学士,夫妻业已和离,独子出家,前妻领人来要带走自己的嫁妆,前夫却只管请人喝茶,是哪家的大家风度?话里话外还想续旧情,莫不是想调戏良家女子?” 陈光蕊不意她如今口角如此锋利,又是惊愕又是羞恼:“喝茶乃是待客的礼数,叙旧乃是……你怎可如此薄情,如此揣测于我?” “原来是我会错了意,委屈大学士了。”温娇也抹了两把眼泪,“我不过是一个急着要回自己的钱的无知妇人,懂得什么?看来大学士必是已让陈账房等着了,现下茶已喝罢,就赶紧叫他过来盘账吧。若是大学士还没叫他来,就叫素心去叫,她识得账房的路。毕竟陈大学士平时日理万机,不是忙着国家大事,就是忙着和美人吃酒听曲,连探望没死成的正室夫人的空都挤不出来,可见这时间金贵得很,可是一刻都不敢耽误。我们趁早交割完,趁早便走,不要惊扰了老夫人。否则万一损了大学士的仁孝名声,就是我的罪过了。” 陈家的账房先生也姓陈,原是陈光蕊的远房堂兄,见陈光蕊发达,投奔了来的。从前夫妻相争,见殷温娇落了下风,便没少在账目中动手脚、沾油水。昨晚被陈光蕊拉着对了一晚上的账,今早又见杀进来这许多带刀带剑的武士,早就唬破了胆。他心虚腿软走不动道,被两个家丁架了过来,一打眼就看到殷元搁在手边的厚厚一叠嫁妆单,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殷元才懒得等他,把嫁妆单子朝贴身侍卫龙泉推了推,后者会意,打开便念:“金:锭金五十锭,共计重一千两。” 陈账房一声不吭,偷眼去看陈光蕊。温娇才懒得和他对阵,瞥向素心。素心会意,她日常陪殷温娇管家理账,陈家的情况样样清楚,当即高声道:“在库房,先前小姐被气得生病,钥匙就被陈大学士使人收走了。” 家丁立即踹了陈账房一脚:“库房钥匙谁拿着?别装死。” 陈光蕊“嘶”了一下,只觉得那一脚仿佛踹在了自己腰眼里,疼得眼冒金花:“你们别难为他了,钥匙现在我这儿。” 家丁拿了钥匙就走。龙泉接着念道:“金佛一尊,重四十九两九钱。” “在陈家老夫人院子里,她设了座小佛堂,把小姐的金佛请了去,日常呆在那里吃斋念佛。”素心道。 陈光蕊只觉得自己脸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辣得慌,见又一个家丁拔腿就要走,连忙拦道:“家母还不知道和离之事,她身子不好,猛一惊动容易唬着。她院子里的东西先另记别册,容我缓缓跟她说,可好?” 殷元满脸写着“不信”,还是温娇开口:“那便宽限你三天。”又补充道,“李阿蛮现有身孕,不好受惊吓,她屋里的东西也暂且寄下。” 欺负孕妇,她还没那么刻薄。 殷元勉强点了头:“少不得三日后我再辛苦跑一趟,陈大学士贵人事忙,到时候不会没空吧?” 陈光蕊勉强笑道:“自然是有空的。” 第11章 你敢赖着不走 对过金银玉器、古董珍玩,再对绫罗绸缎、首饰家具,再至田宅商铺…… 陈光蕊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箱箱东西被抬来,清点完毕再抬走,渐渐地连厅内的花瓶、字画都搬得所剩无几,人都快要虚脱了。即便如此,对比嫁妆单子上的记录,扣除温娇自己的花用,仍存在着很大亏空。银钱与绸缎花用了不少,老夫人和李阿蛮处的东西不计,金玉玩器还丢了一部分——除了陈光蕊外出交际时送出去的外,余下的是被李小蛮卷走的——总之,加上李小蛮带走的金银细软,陈光蕊所欠下的财物折合起来约有六百贯之数。 陈光蕊刚中了状元就和殷温娇成了亲,没过几个月就落水身死,被洪江龙王收留,出还阳后做官也才做了不到半年,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花费掉了这许多,已是花钱如流水,更何况还养出来了一个卷走家产逃跑的妾。 殷元的表情就像看了一出大戏,语气玩味:“陈大学士这日子过的,甚是精彩啊。” 陈光蕊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简直像开了颜料铺。 温娇浅笑:“陈家家风,自是与众不同,所幸三日之后,你我也不用再见识的。”她拢了拢耳坠,慢条斯理的道,“差点忘了,陈家现住的这座宅子原也是爹娘给我的。当时我和陈家人匆忙回长安,临时租的宅子逼仄,爹娘怕我住不惯,特特送了我这座宅子。因是后来送的,原不记在嫁妆里,地契就放在我妆盒的最底层。元弟你看什么时候收回来合适?” 殷元十分宽容:“陈家老的老小的小,我们也得容他慢慢腾地方,不如就三日后再收房子吧。” 三天?一家口这么大,光搬家就不是三天能解决的。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凑巧能有一座差不多的宅子出租?买?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这么一座富丽大宅,何况眼下他还没钱! 陈光蕊面色铁青,攥紧了衣摆,斯文温润的外壳终于裂了缝:“殷温娇,杀人不过点头地!” 殷元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拍案而起,吼的声音比他还响亮:“陈光蕊,你敢赖着不走?” “元弟,你小些声,陈大学士规矩大得很,你这般咆哮于室,仔细他回头参你。”温娇蹙了蹙眉,饱受惊吓一般捂住心口,做西子捧心状,“不过,陈大学士这话也太重了,我可当不起。本朝律法,欠债违约不还的可是要施笞刑的。你一向出手慷慨,既然不愿意搬走,想是要照价把这宅子买去?” 陈光蕊债都还不清了,哪里还买得了这座大宅?直把胸脯喘得跟风箱一般,半天憋得脸紫胀,连说了三声“好”:“三日后,陈家会搬走。” “好!真不愧是陈大学士,通身皆是读书人的风骨!”殷元被温娇带得也阴阳怪气起来,当即鼓掌喝彩,“那么,我们再商量下这亏下的六百贯该怎么补上?毕竟陈大学士细皮嫩肉,想是挨不得这欠债不还的板子的。” 陈光蕊徐徐吐出一口气,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说出了彻夜苦思的方案:“我在城西郊外置有田地五十亩,甚是肥沃,市价大概也有两千五百贯。除填补亏空外,余下之数便当送给令姊将来再嫁的添妆吧。” 素心回忆了一下:“那五十亩地的原主犯了事,家人急着脱手,价钱压到了一亩二十贯出手的。” 本来陈家人口简单,过得再大手大脚,有陈光蕊的俸禄在前面顶着,不至于才几个月的功夫就耗去殷温娇四百贯。还不是陈光蕊见这田地实在便宜,急着买下,一口气在账上支走了一千贯,才欠下了这许多亏空。五十亩地,乍一看少了点,实则已够八口之家的农户一辈子吃用不尽。要陈光蕊把这五十亩美田原封不动地送给温娇,跟割去他一大块心头肉没什么区别。看他此时和死人一般的面色,素心十分解气。暗想:早就说了,这样不顾念夫妻情义的男人与死人有何不同?小姐早该立起来,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然而温娇可不准备就这样轻轻叫陈光蕊糊弄过去,当下掩口而笑,露出了一双寒水似的眸子:“买的时候只是一千贯,抵账时倒涨了两倍多,陈大学士虽属儒门,这坐地起价的商家手段倒是纯熟。” 殷元也不屑:“区区五十亩地,不零不整的,还在城西郊外,离我们家的庄子太远。专门放一房家人去管着不值当,租出去收账又还得跑大老远去收。这么麻烦,谁稀罕要你的。” 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看的就不仅仅是价值,还有管理的便利程度。哪怕是在往日,只考虑到距离,陈光蕊所说的这地也不在殷家扩张名下田庄的考虑范围内。况且殷家属陈郡殷氏,自东汉时便出过谏议大夫,自魏晋以来更是世代显赫,四百多年的积淀,怎会因为几十亩地的赔偿,就放弃给自家嫡女报仇出气?传出去不得叫其他家笑话上几十年。 “何况,我阿姊在家时,光份例内的胭脂钱,一年就有一百贯。陈大学士,就算把你那地顶格算成两千五百贯,扣除你欠下的亏空后,统共也才剩下不到两千贯。这就想抵偿我阿姊三年的吃穿用度,你在寒碜谁?”殷元黑着脸。 这姐弟俩一唱一和,是真想要他的命!陈光蕊怒道:“那不如世子往衙门递一纸状子,把我锁去领杖刑好了!” 殷元从善如流,当即准备起身就走:“既然陈大学士执意如此,那不如就这么办吧!” 状纸他早就让门客写好了,这会子正在怀里揣着,正愁没有拿出来的机会。 “慢着,万万不可啊!”有些哆嗦的老迈声音传来。温娇抬眼,见陈光蕊的母亲张氏夫人一手拄着紫藤拐杖,一手被李阿蛮搀着,大步流星地走进厅门。 第12章 深明大义的婆婆 “老夫人……”殷温娇的丫鬟下意识地想要行礼,瞧见温娇端坐不动,也纷纷站直了身板。 陈光蕊则惨白了脸,连忙过去扶她:“娘,您老怎么出来了?我明明让他们瞒着你的。”顿了顿,怒视温娇与殷元,神情悲愤至极,“是你们让人搅扰了她老人家,我陈萼纵是犯了杀头的大罪,祸也不及老母,你们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 这翻屋倒舍的动静,张氏夫人就算是个聋子,伺候她的人可还没聋。既然没聋,自然会打听消息。加上亲姐跑路的李阿蛮撺掇,怎么可能瞒得住? 温娇悄悄翻了个白眼。 若问张氏夫人是个何等样的人?融合了殷温娇记忆的温娇会说,是个妙人。 寒门寡妇,能拉扯着独子十年苦读,金榜题名,不可谓没有智慧。陈光蕊出事后,殷温娇又被刘洪看管得极严,张氏夫人能在背井离乡之地靠着讨饭生生撑了十几年,一直撑到玄奘来寻亲,不可谓不心性坚韧。一朝爱子归来,放纵妾室欺凌儿媳,她又闭门念佛,对家中的乌烟瘴气视而不见,又不可谓不凉薄。如今陈光蕊被殷元逼得要去衙门吃板子时,这位只管装瞎的老夫人骤然便变得耳聪目明、腿脚如飞,怎能不被称之为妙人? 说白了,老夫人是爱子心切的慈母。而儿媳多了个“媳”字,便不在她所爱的范围之中。殷温娇便是当真吊死了事,也不过换得她叹几口气,在殷温娇陪嫁的金佛前上几柱香,再祈祷她死后吃了香火,吃人嘴短,千万放过自己的宝贝儿子罢了。 虚伪透顶。 张氏夫人一口气从自己的院子赶过来,临进门就听见殷元逼债不成就要把陈光蕊送去吃板子,又累又惊,喘了半晌才匀过气,叫着这对怨偶的小名,十分痛心:“萼儿啊,满堂娇啊,你们好好一对夫妻,当年也是郎才女貌,跟一对灯人似的,谁看了不说般配,怎就过成了仇人呐?” 说得好,陈光蕊与殷温娇如何反目成仇,张氏夫人当真不知吗?只是溺爱儿子,明知他做得不对,也不好管他的,只得装作不知,倒好像他俩从来都如胶似漆似的。 其实,殷温娇是向她求救过的。 那时陈光蕊还阳,殷开山大摆筵席,为这位历经磨难的苦命女婿庆贺。席上陈光蕊高谈阔论,把自己这些年在龙宫的经历说得天花乱坠,还说要求取龙宫的秘方帮殷夫人治疗头风旧疾。哄得殷开山心花怒放,殷温娇笑看着爹爹与夫婿如此投契,只觉得过去十几年的悲苦都化作了一场梦,可以随时忘在脑后。 谁知当晚,殷开山去了驿站,夫妻二人则回府衙休息,陈光蕊喝得醉醺醺,走路都眼看着画起了八字。殷温娇心中柔情万千,特意叫丫鬟退下,亲自来搀扶。只走了几步,陈光蕊看清了她的脸,一把推开了她,道:“闪开,失节之妇还敢碰我,别脏了我的袖子!” 殷温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夫君,你在混说什么,我是满堂娇啊。” 陈光蕊抓住她的两肩就往外推:“说的就是你这个淫妇,你就是在这间房里和那个狗贼颠倒鸾凤的?你给我滚!” 殷温娇抓住墙好容易站定,只听面前“哐”地一声,面前的门已经合住了。她望着门哭了半晌,跌跌撞撞地去找婆婆求助。张老夫人听罢,陪着她掉眼泪,长吁短叹了半夜,满口地应着:“都是萼儿不对,今天晚了,等明天我好好说他。” 次日天亮,殷开山要动身回长安。殷温娇因着张老夫人的安抚,在殷开山面前只字未提陈光蕊的冷待。送走了殷开山,张老夫人张罗着收拾行李回京,绝口不提昨晚的许诺。殷温娇忍不住催她,她就扑簌簌地落泪:“萼儿从小主意大的很,我如今也指着他过日子。满堂娇,你就别再难为我了。” 两句话,从此让殷温娇对她彻底死了心。 温娇笑容温雅:“老夫人,我已与令郎和离,他亲笔写的和离书。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只待嫁妆一交割,便从此两不相干。我的闺名爹娘原叫得,老夫人却叫不得。我今儿来,只为了搬嫁妆回娘家。至于多出来的三年的使费,也是令郎许给我的。我分明只是要讨回自己的东西,怎就成了令郎的仇人?这道理我委实不懂,还请老夫人教我。” 张氏夫人语塞,旋即道:“即便如此,萼儿眼下不过是暂时周转不开,又不是故意推着不给,你们若是要告他,不得要毁了他的官声吗?” “原来陈大学士还在乎过自己的官声?”殷元听不下去了,在旁故作诧异地大声道。 温娇笑看了他一眼,道:“元弟,你有所不知,陈家家训,原就是觉得这宠妾灭妻的官声更好听的。” “你……”张氏夫人气结,见殷温娇一点旧情不讲,显然是寒了心,冲着让陈光蕊不好过来的,自家再拿着那点早被耗没了的所谓情分说事,只会更让她不耐,只得忍气道,“萼儿究竟欠了殷小姐多少,我们一定还上。只望二位大人有大量,念在我们小门小户的,被你们一根指头都能碾死的份上,能多多宽限些天吧。逼得紧了,可是真要出人命的。” 殷元态度和缓:“既然老夫人这么说了,那我们便缓一缓。算上阿姊嫁妆被令郎用去的六百贯,加上令郎气性大许给阿姊的三年使费——老夫人也知道,我们府里开销不小,也不欺负你们母子俩,就算成三千贯好了——合起来三千六百贯,倒也不多。老夫人觉得什么时候还上才好?” 他把指节捏得脆响。殷开山是本朝大将,得他言传身教,殷元年纪虽不大,一身武艺却也出众,神情一冷着实彪厉煞人:“先说一句,姐姐自小好性儿,我却最是个急性子不过。手头只要还有事没办完,就日夜惦记,睡也睡不好,非要一口气办完了才觉得清爽。” 三千六百贯?就是把那田地全填进去都堵不住这窟窿。何况殷元还看不上那地,根本不肯收。外官孝敬的那几个玩器更是不值一提,非得要一足够名贵的珍宝,才能堵得住他的嘴。 陈光蕊心中如滚汤一般翻腾不休,眼见着被这债务吓了一跳的张氏夫人面色如土,旁边目睹四人斗法的小妾李阿蛮更是站都快站不稳了,心一横:“我有洪江龙王所赠的一颗如意珠,此珠实乃无价奇珍,愿送与殷小姐。祝小姐千秋萱茂,万岁长春!” 第13章 如意珠 如意珠? 温娇翻了翻殷温娇的记忆。 当年陈光蕊在洪江口放生了洪江龙王化身的金色鲤鱼,龙王知恩图报,不仅收留他在龙宫避居、以定颜珠保他尸身不腐,还在他还阳时赠了他一份厚礼,分别是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明珠玉带一条。 那明珠玉带晶莹夺目,鲛绡轻薄如蛛丝织成,走盘珠浑圆不见一丝棱角,皆是价值千贯之物。而这三样加起来,也不及打头的那颗如意珠,据说此珠内含祥瑞灵气,佩之可益寿延年,对其许愿无不心想事成,确是无价之宝。 陈光蕊立意要把四宝当做传家之宝,从来都是亲自收藏,不肯叫任何人瞧见。殷温娇只道他是编谎唬人,浑不在意,听陈光蕊的意思,莫非是真有其物?若这如意珠真有那般神异,陈光蕊就该对它许愿让殷温娇早死才对,怎么还会舍得拿它抵债? 温娇不知,陈光蕊自然舍不得,但被逼到了这个份上,他再心痛也不得不舍去一宝。比起这颗如意珠,他更舍不得后三样宝物。这如意珠名字是神异,可外观着实普通,他亦曾向它许过不止一次愿,每一次皆是石沉大海,想来只是徒有虚名。比起它来,后三样宝物则实在多了,至少看起来就像个宝物。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陈光蕊亲自从书房偷偷修成的暗格里取来了如意珠。如意珠装在一只手掌大的贝壳,那贝壳剔透如碧玉,纹路纤细玲珑,一望便知不是凡物。 盛放的器物都如此珍奇,可想而知内中之物会是何等的旷世奇珍。众人不免更觉期待。 陈光蕊打开贝壳,没有宝光喷出亮瞎人眼,也没有瑞霭祥云环绕,只见里头静静的卧着一颗拇指肚大的白色珠子。论莹洁不及美玉,透明不及水晶,细腻不及象牙,怎么看都像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好看一些的石子。 “这是如意珠,洪江龙王送你的?”殷元又把指节捏得叭叭响,洪江龙王被陈光蕊救命的故事他是听说过的,见所谓的龙王赠宝竟是一颗普通的石子,殷元都快乐笑了,“陈大学士,这龙王爷的命也忒不值钱,对着救命恩人也敢随手抓颗石子儿送你?”他要是胆敢再继续把他们姐弟俩当傻子哄,别怪他不客气! 陈光蕊面上肌肉颤了颤,肃然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事涉仙神,还请世子慎言。世子原也不知,这如意珠乃是仙家祥瑞之物,冷如寒玉,怎可与石子相提并论。” 殷元才不信他的鬼话:“那不就是一块冷点儿的石子么?” 温娇本也不相信陈光蕊的鬼话,只是无意中端详了几眼后,骤然眸光一定。她分明看到,那莹莹的碧玉贝壳中央卧着一颗明若朝露的宝珠。有淡淡萤光环绕在那宝珠周围,极轻而极浅,仿若一只倾注了月色霜华的水晶球。 此珠纵不是如意珠,也绝非凡物。 温娇的本意,是想借着债务摁着陈光蕊去吃上一百棍,再不济也要把他宠妾灭妻软饭硬吃的行径闹到天下皆知,好一解殷温娇被逼上吊的心头之恨。但看着这颗明珠,她不免有些动摇。 心思微动,温娇开口道:“元弟,陈大学士还不至于胡乱编些不经之谈哄骗我们,这如意珠我收了。一月后,丞相府派人来收宅子。” “姐姐,你是心软了吧?你就是心软了吧?不然说好的扒他陈光蕊一层皮,你怎么又叫他拿一颗破珠子蒙混了去?姐,你糊涂啊!”回丞相府的途中,殷元隔帘嘟哝着,语气十分之痛心。 温娇掀开车帘,气定神闲地瞪了出去。殷元脑袋一缩,怂了:“我不说了,你自己开心就好。” 温娇看着他的样儿,气笑了:“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殷元下马,钻进车内。温娇叫他捏着如意珠:“感觉如何?” 殷元打了个寒颤:“冷得刺骨。啧,这小石子有点意思,看来陈光蕊倒不是全然信口开河。” 温娇眸光一闪,追问:“只有冷?有没有看到别的什么?” 殷元纳闷:“还能看到什么,不就是一颗白石子么?” 温娇默然。 适才在车里,她也让两个丫鬟看过如意珠,两人的反应与殷元一样。在她们眼里,或者说,很有可能在陈光蕊眼里,这如意珠也都只是一颗冷手的白色石子。一向持家有道的明心甚至还突发奇想,建议以后用它来湃冰碗,夏日连解暑的冰块都省了不少。 难道因为温娇是穿越者,才能看出如意珠的奇特之处?莫非这就是穿越者特供的奇遇? 这是穿越以来温娇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她按捺着心底澎湃的激动与好奇,决定回去就悄悄滴一滴血上去,看能不能认主。说不定还能像无数的小说主人公那样,开发出个随手空间出来。 回府后,姐弟二人拜过父母。殷元抽身出外,指挥着侍卫把殷温娇的嫁妆搬去她所住的万花楼。殷夫人拉着温娇问了几句陈家人的反应,见她面色疲惫,便忙让她回去休息。 温娇回房,吩咐丫鬟们:“我要静静地睡会子,你们去外间守着,有事我会叫你们。”待丫鬟们依言退出,她立刻躲进纱帐,迫不及待地用绣花针刺破指尖,小心翼翼的把那滴溜转的殷红血珠滴在了如意珠上,满怀期待地屏住了呼吸。 如意珠清光濯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不是每个穿越女都有外挂可开。”温娇自嘲。 正欲合上碧玉贝盒,忽觉一股怡人的清风自如意珠上飞旋而出,吹得纱帐上绣的葳蕤兰草轻轻飘动。她伸手一摸,发觉珠身上原本刺骨的寒意变作了令人愉悦的清凉,从相触的肌肤处蔓延至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登时如同泡在波光潋滟的温泉之中。 好舒服…… 融融暖意里,温娇随手把如意珠往枕边一推,人一歪,登时熟睡过去。 第14章 万恶的甲方 橘红的日色熏黄了一室沉酣,将松鹤兰花的丝帐染成了明艳的琥珀。温娇躺在琥珀的中央,眼皮微动。 这一觉睡得着实香甜。 她轻舒了口气,睁眼,惯性的想要揉眼睛,忽地瞳孔巨震。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纤细,修长,绝美的……黑手。 真黑啊,一看就是纯血丁卡族人的手。 在现代的半仙师兄曾经教过她,如果遇到无法理解的极度震惊之事,先深呼吸三次,之后再决定如何应对。温娇深深吸气,呼气,如是三次,终于安抚了险些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她缓缓捋起袖子,黑的;掀起被子看腿,还是黑的;再照了照镜子,也是黑的。确切来说,她的手上、脸上、脚上乃至身上都起了一层似灰非灰、似油非油的脂膏,黑得反光,黑得发亮。 温州对着手背的一块皮肤使劲搓了好几下,看着白回来的皮肤松了口气:“还好,弄得下来。”朝外间喊道,“快打水来,我要沐浴。”记起相府里常用皂荚、白豆糅合白芷和鸡骨香制成的澡豆清洁身体,又补充,“多拿些澡豆。” 浴桶和热水不一时就得了。明心和素心伺候了她两天,知道她换衣洗澡时不爱叫人近身伺候,试好了水温就自觉地将换洗的衣衫与干净的手巾放好,退了出去。温娇钻在帐中,确定两人出去才溜了出来。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跑去盛夏的马尔代夫暴晒了一个月,万一让人瞧见,那效果比白日见鬼都不差什么。 她足足用去了一盒澡豆,洗得整个人都被鸡骨香的气味腌渍入味,才把自己身上的油污洗干净,浴桶中的水成了什么颜色,她根本不敢看。洗罢,自己动手换上了干爽的亵衣,温娇才敢叫人进来帮她梳头绾发。明心一见她就笑了:“看来小姐这一觉可是好眠,这容光焕发的模样,乍一看,跟二十出头的大姑娘都不差什么。”见温娇不信,明心朝鸾镜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小姐不信,自己看。” 温娇望了过去。微黄的铜镜有着夕阳余晖般温丽的色调,镜中女子肌肤白腻如象牙,眸光清亮,不但眼角的细纹一觉睡得无影无踪,整张面庞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虽然没有明心说得那么夸张,但看上去也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不得如此,她连身体都觉得轻盈了许多。 荡尽尘垢,脱胎换骨。 温娇意识到了什么:“素心,你把我枕头边的那只盒子拿过来。” 素心过去一看:“这不是那只装如意珠的盒子吗?” 温娇接过,打开:“你们再看看,这里头是什么?” 两个丫鬟定睛一瞧,齐声喝彩:“好一颗明珠,好珠子咱们也跟着小姐也见过不少,从没见过这般通透莹润的!” 果然,这颗如意珠终于在我之外的人眼前现出了本相,这副身体的变化说不得便是由此而来。那股舒服的清气是在血滴在如意珠上之后出现的,说不得我那滴血起了大用处。就是不知道是何种作用?认主?破开了上头的封印?催化剂?温娇忖道。正想着,便听明心疑惑道:“原来这盒子里的如意珠呢?”明心掌管温娇的钗环玩器,职责之内,故而有此一问。 温娇回神,含混道:“陈光蕊给的那就是颗破石子,叫什么如意珠?经过西边的沁水溪时,随手就扔了。倒是这贝盒有点趣儿,留着玩还不错。至于现在里面那颗,是那会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我见它与这盒配起来雅致,才特意拿来装它。” 素心道:“这只盒子确实看起来是个物件,可小姐因为它就轻轻放过陈光蕊,到底是……” 温娇自镜中望见她同情的眼神,便知道这丫头不知道脑补了多少百转千回的苦情戏,嘴角微抽,奈何她也找不到更合理的借口,只好顺势叹道:“他到底是江流儿的亲生爹爹,我不好让他难做。” 明心悄悄用胳膊肘撞了素心一下,示意她不要再提小姐的伤心事,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难得小姐翻出来这么、这么好的珠子,该打根钗子的。” 这如意珠在美容养颜、返老还春上实在有两把刷子,若是能贴身佩戴,朝夕不离身,说不定效用只会更佳。温娇闻言心动:“那便找个好金匠打上一根。细珠、宝石和金子尽有,要多少只管拿去,只是样子要别致,别给打俗了。你们觉得打成什么样子好?” 女儿家对珠宝首饰各有各的审美见解,一听温娇要打首饰,屋里的大小丫鬟们不由得齐齐来了精神。这个说:“我看做成凤钗好,口里衔上这颗宝珠,多气派。” 那个就说:“凤钗至少得衔上一串珠子,这宝珠委实夺目,一色的珠子哪里找得来?” 再有人提议:“要不就做成花钗?我看牡丹花最富丽不过,把珠子嵌到花蕊里,再合适不过了。” 还有人反驳:“牡丹花钗是好看,可满大街都是这样式,也忒不合小姐的身份。” 又有人提出:“要不打枝花树钗,上头用金箔打只闹蛾,就用宝珠做蛾身……” “等等,草虫类的不行,我看着虫子就心里发毛。”温娇赶紧否了这条提议。 几经商量之下,经过丫鬟们的群策群力,这枝宝珠钗最终定成了重瓣莲华宝相花的形状。给相府打首饰的金匠技艺绝伦,晚饭时拿到了材料,听了温娇的要求后,次日一早就打好了钗送过来。 温娇正在洗脸,便听到丫鬟说:“小姐要的金钗已得了。”不由微讶:“这么快?” 明心道:“小姐的吩咐,他哪里敢怠慢?必是连夜就打好的。” 上头一句话,底下熬夜跑断腿,这万恶的特权呀!温娇感慨不已:“赏他。” 素心道:“东西小姐还没看过呢,要是满意再赏不迟。不满意的话,打回去让再改去。” 这万恶的甲方啊!温娇再度感慨。 第15章 通花软牛肠 新打的金钗躺在雪白的丝缎之上,闪烁着耀眼的光彩。那钗用如意珠为蕊,用极薄的金箔打成重瓣莲花,每一瓣的花纹纤毫毕现,上面嵌着一粒蓝如深湖的青金石珠,金翠交映,华光夺目。 温娇找不出半点不满意的地方,喜滋滋地道:“拿上等封儿赏他。”时人打赏下人,喜欢用红纸包裹相应的钱数,好看又体面。殷府的上等封是十两银子,够金匠一家老小半年的吃喝使费,算是温娇作为甲方对这位彻夜赶工的乙方的一点心意。 方一戴上那如意莲华宝相花钗,温娇便觉一道清气自百会穴灌下来,轻轻巧巧地冲刷全身。皮肤隐隐有些发烫,她暗叫不妙,果然看到手背上浮出隐隐的汗渍,颜色颇为不妙。 接下来的日子里,温娇每天至少洗三次澡,才能把身上排出的杂质洗刷干净。越往后,身上排出的杂质越少,人也变得越是光彩照人,原本有些微发福虚肿的身材也恢复了少女时的饱满紧致。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如意珠上的清气依旧只有她一人才能感应到,而且清气的吸收情况依据她的运动量有所不同。如果她看书、绣花、散步,那清气便如钟乳石上滑落的水滴,是沁润;如果她跑马、蹴鞠、跳绳——第三样这时还叫透索,那清气就会如潮水般洗刷全身。可见运动愈是剧烈,她能吸收到的清气也就愈是浑厚,体力、精神也就愈是旺盛。直到有一天发现轻松掰断了一棵三指粗的树枝,温娇心一动,央求殷夫人为自己聘请一位剑术教习。她从小爱看武侠小说,习武练剑又能帮助她以更高效率吸收灵气,又能借机一圆自己的女侠梦,何乐而不为? 殷夫人却不同意:“女孩子家家的,坐着绣花就行了,舞刀弄枪的多没气质?”她是将门出身,自己这么粗鲁惯了,看着那些柔声细气、舞文弄墨的世家贵女眼馋得不行,为此甚至把唯一的女儿也养成了这个模样。如今这精心培养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要走入“歧途”,殷夫人哪里舍得自己多年来的教育成果毁于一旦? 温娇只好故作黯然的垂下眼,摆弄着腕上的玉镯,声音凄苦:“女儿常在想,与陈光蕊走到那一步,固然是女儿遇人不淑,可倘若女儿有母亲的半分本事,当年在洪江船头,也不至于让那刘洪狗贼得手了去。”说着便肩头耸动,堪堪便要哭起来。 殷夫人哪里禁得住女儿旧事重提,当下重重把她一搂:“我的满堂娇啊,你说得有理。咱们练好了武艺,将来碰上歹人,一个打十个!” 话虽如此,给贵女聘请剑术教习也不是容易的事。首先必须是女子,免得瓜田李下朝夕相对不清不楚的;其次必须知根知底,免得有那不对付的政敌派了人来使坏;最后才是武艺高强。 殷夫人还真想出来一个合适的人选,叶四娘。 叶四娘,本朝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之女平阳昭公主的旧部,曾任娘子军中的武术教习,随平阳昭公主四处征战,立下不少军功。待娘子军解散时,已官至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她不仅武艺高强,剑法更是精妙,有“半步剑仙”的美誉。请她来教温娇学剑,殷夫人能放一百颗心。 派人去征得了叶四娘的同意,殷夫人带着一盘马蹄金做束修,聘请她做了温娇的剑术教习。叶四娘秉性高傲,不愿住去丞相府,她在怀贞坊置有自己的宅子,带着宽阔的练武场。温娇少不得日日早起,坐车赶去她那里学习。时日一久,便摸清了叶四娘的不少喜好。比如叶四娘嗜吃通花软牛肠,这是一种用极肥润的羊骨髓与牛肉加上调料做馅料的香肠。光福坊的魏家食肆卖的通花软牛肠最好,温娇每回来时都要顺路给叶四娘买上一份。看在美食的份上,叶四娘待她越发亲近,在传授武艺之余,还讲述了不少行走江湖的门道、沙场厮杀的经验给她,令温娇受益匪浅。 这日,温娇依旧早早赶到魏家食肆。身着胡服的明心熟练地跳下车,绕过三五成从的食客,叫道:“小魏,我们夫人定的通花软牛肠呢?” 她说的小魏是魏家食肆的少东家,一见明心就笑开了花:“在呢在呢,才蒸的那一锅被那群粗人三两下抢了个干净,亏得我们伙计眼疾手快,抢了一份出来,给您干干净净地留着呢!” 招牌菜之所以能被列入招牌,自然是本店最有含金量的畅销品。通花软牛肠作为魏家食肆的招牌菜,往往一开锅就会被涌上来的老饕们分食一空。先前为了避免人到了菜卖没了的窘境,温娇让明心预先留了五十贯在魏家食肆的账上,嘱咐少东家小魏盯着。每日估摸着她们要来的时辰就提前备好,只等她们一来,就可以直接拎着打包的菜肴走人。既不耽误工夫,也能保证一到叶家,就能让叶四娘吃个新鲜热乎。 小魏说着,就拿出用干荷叶包得四四方方的通花软牛肠递过来,顺手还包了一碟热糕:“新做好的水晶龙凤糕,里面的枣泥都是极新鲜的,姐姐拿去甜个嘴。” 温娇这样的贵人,哪怕是肯来收保护费都是看得起他们,怕的是来都不来。何况温娇出手大方,并没叫魏家食肆吃亏。趁机巴结巴结,送上几样吃的也不破费他们什么,十几文钱的东西,若是能在相府小姐面前留个好印象,以后好处可不少自家的。 明心拎着两包吃的才走了几步,就被一人闪出,飞快地追上了她:“这位女郎留步!你的这份通花软牛肠能不能让给我家主人?我出一百文买。” 明心下意识把吃食往怀里一抱,目光警惕:“你等店家再蒸一锅再买不就行了?” 那人面如菜色:“店家今天粉的通花软牛肠都卖光了,女郎这里的是最后一份。” “这也是我家主人要的,不卖。”明心拒绝得很干脆。 那人央求道:“我家主人不吃不喝熬了十天算一个气局,这会儿就指着这口爱吃的吊命呢。这样吧,我出一两银子买,这样总成了吧?” 若干年后,温娇回忆起此刻,不禁想:若是自己主动将这份通花软牛肠让给逢吉,是不是就可以与袁天罡相遇得更早一些? 而此时的她只是心中纳罕:只是提个菜而已,怎么还不回来? 第16章 最后的心愿 这一份通花软牛肠也就二十文钱,眨眼间就被此人抬了五十倍的价格,这出手着实阔气。 “不卖!”明心岂会把一两银子放在眼里,生怕他继续纠缠,飞快地冲上马车,喘着气,“有个小子嚷嚷着要花一两银子买我们的通花软牛肠,说是他主人要靠他吊命,真是莫名其妙。” “哪家的人,这么没分寸?”素心好奇问。 明心道:“看不出来,不过那小子生得着实漂亮,不开口说话的话,猛的一看就是个妖媚大姑娘。” 温娇不放在心上,只道:“看你跑得一脸汗,脂粉都花了。” 明心连忙掏出小菱花镜补好妆,又晃了晃小魏额外赠送的那包水晶龙凤糕:“小姐吃完朝食也有一阵子了,这是刚出锅的水晶龙凤糕,要不要垫点儿?” 所谓水晶龙凤糕,其实就是糯米枣泥糕,口感又细腻又软糯,糯米香与枣香揉和得极为和谐。趁着热吃入口中,糯极了。温娇闻言,也觉得自己需要垫上一块点心,最重要的是,她要是不吃,明心和素心也不好意思吃:“给我一块,剩下的你俩分着吃吧。” 谁也不曾把适才这点风波放在心上,待到了叶四娘家,照例在练剑之前先献上为她准备好的美食。因为日日如此,叶四娘连切香肠的银刀都准备好了,亲自动手拆开了荷叶,神色忽然一滞:“咦?” 温江主仆三人也不由得惊讶出声。只见荷叶中央躺着一小锭银子, 原本在里面的通花软牛肠不翼而飞。 明心吓得脸都白了:“怎么回事?小魏拿给我的时候说的明白是留给我们的菜,他是做熟了生意的,总不会把银子和香肠搞混。倒是出来的时候有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要拿一两银子换……” 叶四娘掂了掂那一小锭银子,笑了:“一两,还余了四钱,够改天再买七十份通花软牛肠。明心丫头,别再吊着脸了,我也没亏不是?” 温娇糊里糊涂的:“师傅的意思是这银子是那个想要换吃的的小子偷换的?他怎么做到的?明心是我的丫头,我知道她。拿到手里的东西必须得要不错眼的仔细看着,就算是惯偷,想调包也不容易。” 叶四娘道:“惯偷,你们这是遇上会隔墙摄物的行家了。是个讲究人,还知道赔钱。”言语间还不无欣赏之意。 隔墙摄物,指隔着墙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拿走墙后之物的一种法术,十分难防。缺点是只能在十尺之内施展,远了就不灵光。据说当今天子李世民与其兄李建成争储时,李建成座下的鸡鸣狗盗之之辈就曾想要以这法术偷取李世民的军机文书,却在鬼鬼祟祟猫在秦王房外时,被正好来汇报军务的尉迟敬德撞了个正着,当场就打得整个人胖了不止两圈。 那个侍童当时距离明心只有三尺,换起东西来简直不要太顺手。明心再谨慎也不过是个肉眼凡胎的丫鬟,碰上法术自然是得自认倒霉。好在那个侍童也是个讲究人,自顾自的按照几十倍的赔了钱,只是这一番丢脸是少不了的。 叶四娘夫婿早亡,儿女都在边疆军中,几年都难得回家一次,可见年轻姑娘就疼得不行,见明心依然沮丧,当即哄她:“也就一天不吃,我也死不了,你看他赔了咱这么多,咱今天就吃他的好不好?”说着就吩咐伺候的下人,拿着一两二钱银子出门去买菜蔬、肉食和糕点,让厨娘放开手艺好好做一副席面,中午要请温娇主仆三人好好吃一顿。 厨娘得令,花一百二十文买了两只鸡两只鸭,又有新鲜现宰的一头猪才五百文,果断买下,再买了许多蔬菜糕点干果和一坛酒,雇了车扛回来。叶四娘的厨娘从前也是在平阳昭公主的军中做火头军的,地道的军中手艺,用料敦实,口味浓厚,自有一番豪迈劲在里头。温娇跟着叶四娘练了几路拳脚,过了一遍剑法,就到了午饭时间。于是便看见抬上来了一整头烤得皮肉红亮的猪。还有整鸡,整鸭,大碗的蔬菜,大块的饼,用盆装的核桃、花生和葡萄干。 不但温娇,连明心和素心都沉默了。 叶四娘大碗端酒:“今儿这席面是明心丫头给咱们挣的,明心丫头你坐进来,素心丫头你也入席。咱们不分宾主上下,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你们也吃!”她指了指伺候的丫鬟,“把刘娘子也从厨房叫来,大家一块吃,吃不完不许回去。” 叶四娘一共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厨娘,不是她从前在军中用过的老人,就是无人抚养的遗孤,个个食量不小。一共八个人一起来吃这么一副豪横的席面,明心的压力总算没那么大了。 一时筷起如风。作为在座中喝酒的主力,叶三娘连干了十碗,渐渐的酒意上头,嘴也开始有些没把门儿的,问温娇:“明儿你弟弟就要去收屋子吧?这阵子听说那陈光蕊满长安的找宅子,还卖奴卖婢的凑钱,活得跟丧家犬一样。不过前些天还听你说,你那出了家的儿子已经云游到了长安。你把陈光蕊逼得快要狗急跳墙,好歹也是亲爹,你那儿子听了不会有意见吧?” “狗急跳墙算什么?他那样待我,我恨不得一刀戳死他!至于江流儿,江流儿……总归我虽然生了他,可也没有一天养他。他若是不肯体谅我的苦,我也无可奈何。”听到自己的身体脱口而出,酒酣耳热的温娇晃了晃脑袋,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身体里残余的殷温娇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车铃摇晃。清脆的声音摇晃在沉寂的车厢内,显得分外枯燥。明心被厨娘刘娘子灌醉了,素心也有几分微醺,温娇沉默不语,一时安静得吓人。 万籁俱寂中,温娇听到心底有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声音悄悄的对她说:“多谢你帮我报仇。” “我想见江流儿。”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第17章 袁天罡 光福坊,璇玑馆。 翠竹森森,簇拥着竹黄小亭。风过处,龙吟细细。 逢吉提着大号的食盒回家,老远地就望见了自家那气息奄奄的主人正伏在亭中的石桌边,胳膊肘底下压着一堆散乱的演算纸。逢吉娴熟的运起搬运法术,那一堆验算纸“呼啦”一下全数飞至半空,白蝴蝶一般翻飞着,很快按照时间顺序排好,一一落下在对面的石椅上。最上面的一张只有寥寥数行淋漓墨迹。 “泾河之阴,渭河之阳,南对太白,东西层峦,峰环九梁,圣文永昌。”逢吉默念着,只觉那墨字似乎蕴含着无尽磅礴之力,骤然当头压下,镇得他一瞬间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仅仅是风水宝局的推算结果,便有如此威力。 逢吉变色,不敢再看,把食盒放下,揭开,把里面的菜肴一一摆出来:“主人,你爱吃的野鸡肉馄饨,荠菜羹,通花软牛肠,逍遥炙,还有玉露团。” 那人指尖颤了颤,豁然抬头,恶鬼扑食一般扑向满桌菜肴,大吃大嚼起来。因为吃得太猛,还噎得翻起了白眼。逢吉唉声叹气的给他斟茶:“主人,你慢一点吃能饿死吗?” 回答他的是雨点般急促的落筷声。逢吉黯然望天:“本狐仙怎么就一时脂油蒙了心,找了袁天罡这个饿死鬼讨口封呢?还鬼迷心窍答应供他使唤一百年,一百年啊!才过去三年本狐仙就忍不了他了!剩下这九十七年该怎么熬?”原来这个主人就是袁天罡,现任火山令的大唐着名相师。 如风卷残云,转眼间满桌菜肴只剩下一半,腹中有食的袁天罡缓过了气,运筷速度慢了许多:“肠的味道不对。” 逢吉眉毛一跳:“出锅没多久就抢来了,能有什么不对法?” 主人神情疑惑:“一股有主之物的味道。” 知道你挑嘴,通花软牛肠不是魏家食肆的不吃,玉露团和馄饨不是周家食肆的不张嘴……刚给你打杂那时候,那一大堆的饮食禁忌记得啊,本狐王脑子都要打结。可没想到你能挑嘴到这个地步,连这都能尝得出来? 逢吉没好气地道:“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份,还被一位女郎买走了。我怎么说她都不肯转卖,只好偷了来。我好歹也是堂堂狐王,亲自做这鸡鸣狗盗的破事,是为了谁?袁天罡,你嫌二手的不新鲜,就别吃!” 袁天罡被他吼得身形都矮了一寸,捧着饭碗默默地又夹了一筷子肠,以实际行动表示不嫌弃,可没等逢吉脸色好转几分,他又记起来:“钱给了吧?” 逢吉终于爆发:“给了给了给了!照七十倍的价格给的!你吃你的,再啰嗦就把你也给她!” 袁天罡眼皮子一跳,觉得这句话似有玄机,下意识地想要起课,余光扫见逢吉铁青的脸,又不敢再磨叽。这年头,像逢吉这样除了做饭之外堪称全能的仆役可不好找。在逢吉之前,他用过十几个仆人,最后没一个不被他刁钻的口味和洁癖挑剔走的。要是再把逢吉气走,他还得重新找人,能不能再找到如此合心合意的,就是未知数了。 于是他埋头,专心于食,待吃饱喝足时,也就把适才的心念一动的事给忘在了脑后。 于是他忽略了,这世界上有一种小概率事件,叫一语成谶。 陈家被殷元盯着交还房产的那天时,应殷温娇所托,温娇去净业寺见了玄奘。 玄奘遁入空门,理应与红尘一切无涉,但殷家外孙怎可能无人关注,但凡有动向,皆有当地官员为了卖好,透露消息给相府。半月前,玄奘离开金山寺,云游至长安净业寺挂单。他没有去陈家见自己的生父,也没有来相府拜见自己的外祖,谁也不知道对于父母和离一事他知不知情,更不知道知情之后,他又会对父母的恩断义绝抱以何种态度。 温娇无所谓,但殷温娇是紧张的。这份紧张的态度很快被丫鬟们察觉,素心激动得很,借机提议:“小姐难得出门,可得好生妆饰一番,才显得我们相府的气派呢。” 佛祖保佑,小姐可别再坚持素面朝天了。一连几十天都只能给小姐脸上拍面脂,自己这一手精妙的化妆技术英雄无用武之地都是小事,被国公与夫人误以为她们故意怠慢小姐,或是误会小姐想要出家,那可就不妙了。除了出家的姑子,什么样的女子才会不施脂粉只戴一根发钗?女道士还戴顶冠呢! 温娇闻言,只觉头皮一紧,下意识凝眉。素心见她没有立刻拒绝,当即乘胜追击:“小姐肌肤白皙,用不着敷粉,只淡淡的用胭脂打颊、点唇,再把眉毛描细描长就好。”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合,明心也摸清了温娇的喜好,见素心似乎劝说有望,连忙帮腔:“小姐实在不喜艳服的话,就穿那身柳叶黄的裙子?有一套碧玉的首饰,那颜色湖水儿一样,配这裙子一定清爽。” “照常打扮不行吗?”温娇犹豫,她这些天学剑,为图简便,索性只着胡服,头上除了那枝如意莲华宝相花钗外别无妆饰,自觉很是飒爽利落,“我只是去敬香,一来一回又不见其他人,打扮起来给和尚看么?” 素心摇头,很是不赞同:“和尚才最是势利眼呢。我可听过,如今这一行里可有不少见钱眼开的,每每变着法子编些胡话,哄着信众给他们钱钞花用。明里是方外之人,人模狗样地装着高人,背地里什么房屋土地、丫鬟婆娘都不缺,一般的富户都没他们过得快活。小姐喜好清简天然,有眼光的自然知道是小姐志趣高雅脱俗,可被那群花和尚瞧见,回头一通编排,外人还以为我们国公府内里架子倒了呢。” 所谓清静的出家人其实自古清静者少,现代打着寺庙旗号敛财的就比比皆是,在古代自然更不稀奇。后世的唐武宗决意灭佛,就有佛门聚敛了大量财富的缘故。这些温娇也是知道的,可她委实想不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打扮问题竟能和佛门贪污问题挂上钩,不由得对素心的上纲上线能力极为叹服:“就按你们说的办。” 第18章 闭关 哪怕在王公贵族遍地走的长安,相府小姐要登门进香,对主持而言也是不容怠慢的。待温娇来时,净业寺里外闲杂人等已清了出去。住持带着几个容貌端正的小沙弥亲自来到寺门等候,只见香车停处,一堆仆妇接出一位丽人,肌如寒玉,一身柳叶黄的襦裙,簪环、耳坠、项链俱是清一色的碧玉,皎白微黄淡绿,柔美清雅得仿若一枝青天日色中摇曳的绿萼梅。 觌面望清她的容态,住持心下一怔。素闻殷丞相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年过三旬,而眼前这位丽色女子至多不过二十岁,难道丞相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女儿不成? 正疑惑间,那丽人已走近前,向他合十做礼:“奴家随性而来,事先不曾告知一声,扰了贵寺清静,实在惶恐难安。”那声音实在清婉,却自有股与青嫩的外貌不合的沉稳端方的气度,不该是少年女子所应有的。 看来是这殷小姐驻颜有术,难怪看起来如此青春貌美。住持心中茅塞顿开,也合十回礼:“女施主这是说的哪里话?相府宝眷肯来鄙寺随喜,鄙寺也觉得光辉,只恨僧家简陋,招待不周。” 一番话说得世故得很,温娇想到素心那句“和尚才最是势利眼”的话,不由笑着瞥向身后的素心。素心暗暗吐了吐舌,捧上来时备好的一盘碎银,粗粗一扫约有五十两之数,住持身后的小沙弥眼睛一亮,忙凑过来接。 “些微心意,充做随喜钱,望住持笑纳。”温娇微笑,“实不相瞒,奴家此来,除却要在佛前亲手敬几炷香外,还想请位高僧替奴家念几卷经。” 看来敬香是顺便,这请人念经才是正事,而这随喜钱则是请人的定金。住持心领神会:“不知女施主想请哪位念经?” “正是贵寺的玄奘法师。”温娇道,见住持表情一僵,似乎十分愕然与为难,奇道,“难道玄奘法师目下不在寺中?” 住持布施都收了,事却办不成,不免赔笑:“女施主有所不知,昨日玄奘偶然有所体悟,道是要闭关入定上七七四十九天,不见任何外客。” 这么巧,早不闭、晚不闭,偏偏赶在亲娘来的前一日闭了关?还不见外客,亲娘算不算是外客?温娇颇觉怪异,又不好直接杀去禅房找人,略一思忖:“炎夏将至,我想给贵寺僧众每人捐一匹细葛布做衣裳。” 葛布轻薄透气,做成的衣裳最适合在暑气腾腾的夏天穿,朝廷甚至规定将葛布作为官员的夏装。上等的葛布价格不菲,净业寺上下僧众没几个能备办得起。这一宗布施的价值可比先头那盘白银要贵重十倍,若是叫陈光蕊看见,少不得要心疼得大吐一口老血。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住持心知若是接了这一宗布施,他就是拖也得把玄奘拖出来见人,如此则佛家威严荡然无存。可若是拒绝……住持用余光向两边瞧了瞧,果然见到随侍的小沙弥们眼神殷切的看着自己。虽说佛家惯是四大皆空,可谁能拒绝在炎炎夏日穿上一件轻若清风的葛衣的诱惑呢? 住持面色连连变幻,想到往年盛夏时全寺上下汗流浃的惨状,牙关一咬:“净法,净空,你们两个带女施主暂去方丈歇脚。老衲亲自去请玄奘法师出关,为女施主说法。” 净法与净空就是那两个小沙弥的法号,两人才十二三岁的年纪,笑嘻嘻的一团孩气,看起来十分讨喜。两人代替住持招待温娇,眼见得茶续了一杯又一杯,住持和玄奘还是不见人影,肉嘟嘟的脸上不免现出几丝慌张。见他俩紧张得可怜,明心有意逗他俩说话,好缓解缓解压力:“你们佛门闭关,都是这般一闭几十天的?” “我们佛家闭关有七天、二十天、四十九天之分。别看天数容易,里头门道大着呢。俗话说得好,''不破参,不住山;不开悟,不闭关。''可开悟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净业寺从前朝开皇元年建寺以来,闭七日关的每年偶尔有几个,闭二十日关的二十年出来几个,闭四十九天关的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净法道。 原来我们这位小和尚少爷这般厉害!明心直觉面上很有光彩,喜滋滋地给了温娇一个眼神,故意引两个小沙弥夸他:“想来这位玄奘法师一定是积年的老修行,有岁数的大德高僧喽?” 净法头摇得跟只拨浪鼓一般:“才不是,玄奘法师看起来也就比我俩大不上几岁,前年就已经受戒做了比丘……” “什么是比丘,不都是和尚?”明心奇道。 “受了具足戒的僧人才能做比丘。像我们沙弥,只需要守十条戒律,分别是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净法道。 “什么是不非时食?”素心也来了兴趣。 “就是过午不食。”净空解释。 明心往自己身上套了套。她吃肉,所以不杀生是不可能的;若是上头的主子同意,被男主人收房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不淫是不可能的;难免扯几句谎,偶尔抿几盅酒,每天涂脂抹粉,高兴时哼上几句曲子,也贪恋舒适的床铺,天天吃完饭……生生把十条戒律犯了个遍。 “好难。”她由衷道。 净法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这就难啊?具足戒可是有整整二百五十条!还不是想受就能受的,必得要那佛法精深、一意弘法的沙弥中的佼佼者,才能受具足戒成为比丘僧。” 净空也是一脸崇拜:“玄奘法师在佛法上的悟性竟像是天生的。就拿坐禅来说吧,让我坐一个时辰就腰酸背痛,玄奘法师纹丝不动。听他讲,要是闭起生死关,一口气坐上两三年也不在话下。” 那可不是?路过车迟国跟虎力大仙比坐禅,逼得羊力大仙作弊的,这坐禅的功夫不精可不行。温娇想。 明心赞道:“乖乖,坐两三年?让我半个时辰不动我都受不了。看来这玄奘法师该是佛门中的俊杰咯。” 净空点头,小脸紧绷,神色庄严:“我们住持说的,‘释家大兴,正在此子’。” 第19章 去他的亡羊补牢 释家大兴,正在此子! 短短八字,似有千钧之力。 无论是历史上的玄奘大师,还是《西游记》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唐僧,都确是佛教在东土大兴的关键人物。何况玄奘还是佛祖座下第二弟子转世,观音亲定的取经人?净业寺的住持虽说世俗油滑些,在这决定佛门下一个千年的宏图计划之前,竟是意外的慧眼如炬。 只是可怜了殷温娇,被选中做了玄奘九九八十一难的演化之人,经历了被水贼霸占、被负心汉厌弃的苦楚,生下的孩儿又遁入空门,最终人生无望而自尽。 有酸涩之味在心口幽幽漾开,温娇不知道殷温娇是不是在哭。 明心哪里知道她此刻心中的复杂之感,听见两个小沙弥对玄奘赞不绝口,还附耳悄声说:“小姐,你听,我们小少爷这般争气!” 日后还会更争气,争气到千百年后殷开山这些能够名上凌烟阁的功臣名将除了专业人士外没几个人记得,玄奘法师的名字却依旧家喻户晓——虽然很大程度归功于有个姓吴名承恩号射阳居士的大佬写了部以猴为主角的小说。温娇没好气地想。 那厢净法说得起兴,不觉随口道:“不过玄奘法师这回闭关,我总觉着还有个缘故。” “哦?什么缘故?”明心与素心齐声问。 “他虽是云游到我们净业寺的,可佛法精深,人生得又白又俊,才挂单半个月的功夫,寺里的女香客就比先前涨了十倍,各个都是来瞧他的。还有一位老夫人,都堵到斋堂里了,生生逼得法师翻窗子才逃脱。我们私底下都觉着,玄奘法师是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才……”净法一旦八卦起来,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净法!”净空喝道,神色不虞。 净法醒悟,用力捂住嘴:“阿弥陀佛,小僧犯了口业,罪过罪过。” 温娇却沉下脸来,骤然插口:“小师父,那位老夫人可是姓张?” 净法不觉放下捂嘴的手:“女施主怎么知道的?听说那老夫人是个五品县君,因为儿子做官拿的诰封,她儿子好像是个、是个……什么阁学士?” “咚!”温娇把茶碗重重一搁。果然是陈光蕊的母亲张氏老夫人,当初玄奘执意重回金山寺,陈光蕊冷着脸留都不留一声,张氏老夫人是指着儿子过活的,一看儿子冷脸,吓得连挽留都不敢。这会子记起来亡羊补牢了,早干嘛去了? 她这一发火,吓得两个小沙弥和两个丫鬟齐齐噤声,温娇努力缓和脸色:“两位小师父,带我去见玄奘。” 净法被她的怒气所慑,有些害怕地缩到了净空身后。净空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把他往身后一挡,表情警惕:“女施主,住持已去请玄奘法师了。” “小师父,玄奘法师见不见我,我已不强求,只想到他闭关之处,隔门问他几句话。”温娇道,见两个小沙弥神色犹疑,补充道,“葛布照给。” 心底的天平彻底倾斜,两人对视一眼:“女施主随我们来。” 僧人闭关,需于闭关的静室(即关房)中闭门不出,由专人护持,专门负责为其提供饮食、医药,后者则被称作护关。 净业寺的关房是盖在凤凰山山麓的几栋茅屋,山风填填而过,晃动着竹篱上的几朵野草花。眉目秀丽的小沙弥手持瓦罐,一心一意地浇着阶边的兰花,一派山间禅幽之趣。只是这茅屋前站着一个神态谦卑的老僧,光头被日光照得明亮,明晃晃得瞅着甚至有些晃眼,便觉得大煞风景了。 温娇跟着两个小沙弥拾阶而上,老远地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幕。 只见那住持偌大年纪,对着那小沙弥竟是十分讨好的陪着笑:“玄奘法师只要出来给那女施主念几卷经,我们全寺上下就能一人赚得一身葛衣穿。一人噔叨些功夫,而全寺得享清凉,这可是大大的慈悲。就算你护关有责,可便宜行事,替老衲通传一声又能怎样?” 那小沙弥冷着脸继续浇花,眼也不打他一下:“住持亲口吩咐我做玄奘法师的护关者,就不该跟我白费唇舌。你我已是佛门中人,什么炎夏、寒冬,理应都视若虚幻才是。何况玄奘法师一旦有所体悟,在佛学上必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才是真正要紧的大事,届时净业寺上下也能共享福祉,哪里是区区几件清凉夏衫比得上的?” 如意珠灵气淬体的一月间,温娇的五感提升许多,耳力之强,比之武林高手也不差什么。故而净法、净空、明心、素心只望见两人说话的时候,她已远远听清了这一老一小的对话,不由微微颔首,轻声赞道:“好聪慧的小师父。” 净空和净法还以为她在夸自己,顿时脸红了红。半大的男孩,又长居寺庙,正处在对异性有着朦胧的好奇而又为自己的天性而羞耻的年纪,被这般姿容盛极的丽人夸赞,自然手足无措。净空还冷静一些,抛下一句“小僧去跟住持说一声”就快步走开。净法赶忙快步赶上去,大喊:“住持,殷施主过来了。” 住持唬了一跳,无可奈何的对那小沙弥道:“人已来了,你还不通报?” 那小沙弥打量着温娇,黑白分明的眼在她那张与玄奘有三分相似的脸上端详了几许,秀气的眉毛皱了皱,居然侧过脸继续浇花去了。 住持一时气结。 温娇浅笑:“我已许诺净法与净空,只要引我到此处,布施照给,住持不必再难为这位……又有人来了。” 耳畔捕捉到些微异响,她顿了顿,往山下一望。山花掩映的山道上,正有一老妇气喘吁吁地向上走。身侧的丫鬟一手提着一只分量不轻的食盒,一手还要顾着搀扶她,也是累得满头大汗。 心下的怒火愈烧愈烈,无论是殷温娇,还是温娇自己,一时都克制不住地冷笑。 好久不见啊,我的好“婆婆”。 第20章 前婆婆的算盘 盯着山道上蹒跚而上的两道身影,温娇唇畔浮起冷笑:“明心、素心,你俩躲起来。住持大师,烦请您带几位小师父回避一二。我要好生会会这位张老夫人,看看她连日来骚扰玄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本寺的施主眼看着要和另一位施主闹起来,又都是女眷,住持生怕出个什么闪失,哪里敢回避?有心回绝,见温娇神色冷冽,竟有一番不容拒绝的威严情态,不由得一怔。温娇见他迟疑,心思一转,明白了对方的顾虑:“大师聪慧,想来也已猜到我与玄奘的关系,我可不会让玄奘难做人。若是再不放心,就留这位小师父在此看着如何?” 住持松了口气。丞相之女殷氏早年生有一子,遁入了佛门,此事在东土佛门甚为轰动。他先前还有三分拿不准,可看到这些日子张老夫人对玄奘如此纠缠,而张老夫人的前儿媳不惜重金布施也要玄奘念经,隐隐便猜到了这三人间的关系。待看到温娇追到了此处,才益发的笃定,当下向净法、净空一扬头,又招呼明心、素心:“两位女施主请随老衲来。” 明心此时也望见了山道上的人影,眉头绞得死紧,被素心扯了一把,才犹犹豫豫地离开:“听说那老夫人从前也是做惯农活的,很有一把子力气,小姐该不会吃亏吧?” 素心冷笑:“放心吧,小姐这阵子日日跟着叶娘子练的剑和拳脚可不是白练的。我适才悄悄把剑塞给了小姐,张老夫人要真敢跟小姐动手,唬不死她。” 她所说的叶娘子正是叶四娘,温娇日日随她苦练,已粗通了几套拳法、一套剑术,吃不了亏。 茅舍前,温娇盯着手里的剑,哭笑不得。自她开始学剑,素心比她还要亢奋,恨不能吃饭睡觉都要帮她捧剑,看见叶四娘更是眼珠子放光,没想到这回来个佛寺都要把剑带过来。 回头挑个合适的时机问问叶四娘愿不愿收素心为徒吧,难得她有这么深的兴趣。 张老夫人布施了净业寺的监院不少钱钞,才从他嘴里挖到了玄奘的住处,好容易爬上来,还未来得及把气喘匀,就望见一位妙龄美人袅袅婷婷地立在竹篱之畔,手捧着一把黑檀镶金鞘的宝剑出神,浅碧淡黄的装束,娉婷清洁得仿若一枝碧波上摇曳的金色莲花。 自家长孙闭关的地方,怎地多了一位美女,还带了剑?张老夫人过于震惊,乃至于忽略了方一望见对方时的那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你把剑放下!” 好威风的老夫人呐! 温娇侧身望去,眼含不悦:“你又道自己是谁,来此作甚,凭什么对我呼来喝去?” 张老夫人环顾四周,见周遭除却一个七八岁大的小沙弥外别无他人,而那小沙弥正自顾自地浇花,对两人的交谈充耳不闻,约莫是个聋子,当下指了指丫鬟手中的食盒,志得意满,一副体面官太太的模样:“老身是玄奘法师的祖母,这里头闭关的正是老身孙儿。老身见他在庙里过得清苦,特意叫家里做了些乳饼、果子,送来给他解馋。你又是什么人?看你的装扮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怎么孤身一人在这佛寺的后山徘徊?” 还带着把剑,万一伤到人了怎么办?这姑娘不管是哪家的,这家子的家风肯定不正,回头打听出来一定要萼儿离得远些。 竟是连自己的前儿媳妇都没认出来?是了,她这一月来容颜大改,家人们日日瞧着尚觉突兀,只道是吃的补药见了奇效。何况张老夫人对殷温娇的印象尚且停留在一月前与陈光蕊和离的那位憔悴贵妇,乍一见她,自然是想不到是同一人。 温娇眯了眯眼,顺势也装作不认识她:“原来是玄奘法师的家人,奴家这厢有礼了。” 这一月间,于温娇而言俨然脱胎换骨,于陈光蕊而言,却差点被扒了一层皮。家里的现钱早就在买那五十亩田时花得罄尽,一个大子儿都拿不出来。温娇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搬家,陈光蕊只得把那田地重新卖了去,仓促之间哪里抬得上价,草草只卖了一千二百贯,在城东郊买了一套不大的宅院,把老母与怀孕的小妾安顿了进去。过去呼奴唤婢的生活自然是过不了,那么多的奴婢,住不下也养不起,他便一气卖了出去,只留下了三个丫鬟和一个厨娘,日子顿觉窘迫。 而在朝中,陈光蕊每天都能听到御史变着花样弹劾自己。 什么治家不严,竟有奴妾私盗财产逃跑,明明他才是被盗的那个苦主,怎地连他也要参? 什么私自收受外官贿赂的白玉壶,那明明是地方官看他是相国女婿,想让他在殷开山面前美言几句才送的,他收一收怎么了? 本来圣天子明察秋毫,知他近日与殷开山之女和离,被墙倒众人推也是有的,听到弹劾也不以为意。待那群御史拿出他收受贿赂的账目后,连天子也沉了面孔,一笔将他的品级从五品的文渊阁学士勾为从九品上的弘文馆校书郎。原本还能入朝听政,如今年俸只剩下了耗子都养不活的二十来石,再想如从前还是丞相的东床快婿时那边狐假虎威捞偏门是不可能了,整个人只能埋头在故纸堆里校刊典籍,愤世嫉俗到快要发疯。 张老夫人心疼儿子,绞尽脑汁想要帮他振作起来。想来想去,一切的症结在于殷温娇和他的感情破裂,而什么是维持爹娘感情的最大利器?当然是孩子! 她找了南来的客商,托他给玄奘捎封信。客商却道:“玄奘法师来了净业寺挂单,老太太你不知道啊?”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张老夫人喜出望外就往净业寺赶。 一定要说动玄奘,让他去向他娘亲求情,别再打压他爹了。哄的好了,说不定他爹娘还能破镜重圆,到时候还像从前那样一家团圆,她就是立时死了也能闭眼了。 第21章 体面人前婆婆 张老夫人并不知道,当代有一句网络流行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第一天,她顺利的见到了玄奘。清俊的少年僧人隔着人群向她微笑合十,虽然并未唤她祖母,但显然还认得她。 “好孙儿啊,哪像他那个冷心冷肺翻脸不认人的娘。”张老夫人泪眼婆娑,把他拉到僻静的角落去,小声说:“江流儿,你知不知道,你娘和你爹和离了。你爹伤心得很,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有一窝子小人以为他得罪了你外公,变着法子跟皇上告他,你爹快要给气得死过去。” 玄奘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小僧先回趟禅房。” “去吧。”张老夫人以为他要回去收拾行李,便先放他离开,谁知他再也没有出来。张老母等了许久才意识到被玄奘耍了,出家人是不打诳语,可玄奘只说要回房,却没有承诺要再回来见她。 第二天,张老夫人在斋堂堵到了他,再次把他拉到僻静处,这回她不再操之过急,而是先沟通感情:“江流儿,你爹想你想得要命,走,跟奶奶回家看看他去。” 玄奘神情温和:“且容小僧吃完斋饭。”旁边的僧人帮腔道:“僧家过午不食,老夫人,你且容我们去填饱肚子。错过了时辰,这一整天就不能再进食了。” 陈光蕊现在的宅子离净业寺少说有一个时辰的路,张老夫人还没有厚脸皮到让玄奘以饿一天的代价立马跟自己回家的道理。她是来套近乎的,又不是来结仇来的。当下只好放手,可又生怕他再闷声不响跑了,只好和丫鬟眼巴巴地守在斋堂门口。谁知众僧放回餐具时,光头攒动,两人一时眼晕没盯住,又被他翻窗走了。 第三回,净业寺大门紧闭,说是不接待外客,张老夫人不信这个邪,仗着上了年纪强闯门来,给了监院和尚一把碎银,才知道玄奘闭了关。闭关?她才不信,这分明就是在躲她。这个不孝的孙儿,她是他亲奶奶,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他不成? 心底再不满,眼下要用得着他,张老夫人就只能忍着。不光要忍,还得变着法子讨好这位感情淡薄的孙儿。无视了温娇和小沙弥,她自顾自推开篱门,就势往屋里走:“江流儿,奶奶惦记着你在寺里吃不好,特意叫家里的厨子整了乳饼。你爹在家就爱吃这个,你们父子俩口味肯定差不多……” 眼见得她就要迈上台阶,小沙弥眉头拧了个疙瘩,快步拦住:“女施主,玄奘法师正在闭关。您要是有事,请等他出关之后再来吧。” 合着这小和尚没瞎也没聋?张老夫人是要脸的,自觉自己一个堂堂五品诰命追着一个和尚喊孙子,实在有失颜面,所以遮遮掩掩的,不愿意让人知道她与玄奘的关系。适才一时大意叫破了自己和玄奘的关系,此刻发觉小沙弥听了个清楚,后悔也来不及,索性厚起脸皮道:“不妨事,他出不来,我这个做奶奶的自己进去就行。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跟我大孙子讲,你就不用跟前伺候了。能红,给他块糕,让他到一边吃去。” 原来同她一起来的丫鬟就是昔日陈光蕊的贴身大丫鬟能红。陈光蕊卖仆卖婢,除却厨娘和粗使丫鬟这两个重要的技术工种外,唯独没舍得卖了她。她与另一位容貌最好的名叫碧玉的丫鬟成功成为了唯二留下的非粗使丫鬟,碧玉负责照顾有孕的李阿蛮,能红则一手兼挑两边,陈光蕊去办公时在张老夫人跟前伺候,陈光蕊回来时在他身边伺候。短短一月间,俏丽的容貌已颇为憔悴。听了张老夫人的吩咐,她取出一块糕点就要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后退两步躲开,不假辞色:“小僧的意思是,女施主带来的糕饼留下,人可以走了。” 张老夫人脸一板:“欸你个小秃驴,你聋子没听见?里面的那位法师是我亲孙子。做奶奶的来看亲孙子,轮得到你拦着?” “入了佛门,自然是前尘皆断,什么奶奶孙子,我不知道,玄奘法师自然更不知道。”小沙弥道。 张老夫人眉立,她一个寡妇能拉扯着儿子读书长大,性子不泼辣是不可能的,见着小沙弥软话不吃,登时发作起来:“连他爹都是我肠子里跑出来的,别说是他。当了和尚就连人伦都不要啦?你给我让开!” 能红无奈,只得放下食盒,也把小沙弥往旁边赶:“小师父让让罢。” 殷温娇做陈家妇时,张老夫人怎一个贤良淑德的体面人,如今一言不慎也撒起泼来。温娇看得笑了,提着剑也跟进了小院:“想玄奘法师是佛门成名的新秀,没想到俗家的祖母居然能粗鄙无知到这地步,真是叫奴家大开眼界。” 能红忙挡在张老母身前,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盯着她手中的剑,声线有些颤抖:“这位小姐,你想作甚?” 张老夫人再泼辣也泼辣不过刀剑去,面对小沙弥的气焰登时短了半截,慈眉善目地道:“青天白日的,佛门清净地,小姐你有话好好说。老身年纪大了,经不得吓。” 温娇注视着这位色厉内荏的老妇人,一时颇觉荒唐。殷温娇便是被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老妇,和她那凉薄无行的儿子,生生熬去了所有对生的期待? 她垂下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有着飞羽似的清婉,满心的愤慨无处排遣,所以她问那小沙弥:“小师父,这位老母说玄奘法师不讲人伦,奴家斗胆请教,佛门中人当真是一丝亲缘天伦也不讲?” 小沙弥神态庄严:“自然不是。我佛慈悲,在《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中便讲,‘父母恩德,无量无边;不孝之愆,卒难陈报。’所以想要报答父母深恩,需书写、读诵此经,忏悔罪愆,供养三宝,受持斋戒,布施修福。” 他补充了一句,“但闭关时还得被出家前的祖母破门而入,亲眼盯着吃糕饼,这种行为算不算孝,佛祖可不曾说。” 第22章 既不生又不养哪来的恩情要报 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可口角锋利,放在现代也是打辩论的好材料。 温娇不觉微笑,他提到的《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她正好读过,此时此地用起来,简直不要太应景:“小师父,你只说了为人子女需要报答父母之恩,却不曾说到,经文中还提到了别的。人人皆知子女需孝顺父母,可子女为何要遵循孝道?自然是因为父母恩重难报。那,父母待孩儿有哪些恩,值得孩子一生孝顺相报?” 小沙弥不假思索:“除却怀子辛苦之恩外,还有怀胎守护、临产受苦、生子忘忧、咽苦吐甘、回干就湿恩、哺乳养育、洗濯不净、远行忆念、深加体恤、究竟怜悯十种恩德。” 温娇望向张老夫人,似笑非笑:“有恩才有报,佛家纯善,却也不是傻子。我听闻,玄奘法师生母因被贼人胁迫,在诞下他之后,不得已将其扔入江水,而后被金山寺禅师收养方才哺育成人。他的生母对他有生身之恩是以这十一种恩德里,可以占得前四种恩情。金山寺的法师对他有养恩,是以剩下七种尽应在了那慈悲的禅师身上。请问,玄奘法师的生父对他的恩情,又是哪几种?” 正确答案是,一种都没有。玄奘出生前,受苦的是殷温娇;出生时,受苦的依旧是殷温娇;出生后,抚育他成人的是金山寺的和尚。陈光蕊不光对玄奘没有丝毫恩情,甚至当他还阳复活后,玄奘要重归佛门,他并未有一句不舍的挽留。从未尽过一刻抚养之责,在生他的过程中只付出了一颗精子,试问陈光蕊有何颜面要求玄奘对自己报恩? 对答到此处,已经和小沙弥不相干。他望了眼张老夫人,默然无言。张老夫人嘴巴张了张,想不出该如何作答,不由恼羞成怒:“没有我儿,哪里来的他,这不算恩情?” “既没生也没养,只是男子的春宵一夜而已,欢愉论理可没少享受,还真是,好重的恩情呐。”温娇嗤笑出声。 张老夫人自做了诰命夫人,还没人跟她说过这等露骨的话,一时脸憋得通红:“看你也像个大家闺秀,怎么敢说这么不害臊的话?” 温娇轻佻地睨了她一眼:“老太太孙儿都这般大了,还娇羞如处子,真是难得。” 张老夫人气结。 温娇话锋一转:“况且,奴家没有记错的话,玄奘法师曾只身跋涉千里搬来救兵,剿灭江州伪知府,为其父正名,之后才有了陈光蕊劫满还阳,这算不算报了父恩?他还曾以舌尖舔舐老夫人双目,让老夫人瞎眼复明,如此不光是报了父恩,我看甚至还报多了几倍。老夫人不但没想回报法师的医眼之恩,甚至连一份清净都不愿给他,当真是世人日下、人心不古呐!” 张老夫人脸红一阵白一阵,蓦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些你咋知道的?” 温娇道:“玄奘法师毕竟是殷家骨血,他的玄奇故事,长安贵女可是无人不晓呢。奴家在平阳长公主门下学剑,当然听了不少。” 她拔剑出鞘,将剑身轻轻一弹,清越之声久久不息:“对了,奴家曾立誓,要以这把剑斩尽天下负心人之头颅。近日此剑忽而在匣中长鸣不休,想是寂寞得厉害,必得寻一负心人,畅饮此人的颈中热血。奴家循着此剑的指引寻到此处,感应却戛然中断。奴家正不得其解,恰巧老夫人来了,此剑重又雀跃不已。想来这负心人的消息正应在了您老的身上,还请老夫人教我。” 连玄奘治好她的瞎眼的事都这么清楚,那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和离会没有听说过?这个负心人指的是哪个,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张老夫人怕了,忙说:“这话讲的,老身能教你什么?家里还有事,老身先走了。” 果然,张老母自己都知道是陈光蕊负了殷温娇,只是管都不愿管自己的好大儿,如今倒是理亏心虚,早做什么去了? 温娇冷笑,只觉心底怒气鼓荡,在一主一仆从她身边经过之时,那股怒火驱使着她骤然转身,清叱道:“张氏!你睁大眼睛好生看看,我是谁!” 张老夫人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她的脸。弯弯如新月的娥眉,宜喜宜嗔的柳叶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似曾相识。她看着,看着,忽地整个人如同见鬼一般哆嗦个不住,要不是有能红扶着,她几乎要瘫软在地:“满、满……” “满堂娇。”温娇代她说出了这个身体的乳名,迫到她的面前,笑道,“我的好婆母,才一月未见,你便连自己的前儿媳都不认得啦。也是,毕竟您老贵人事忙,不光要照顾您那贬官的好儿子,怀孕的未来孙儿的娘,还要忙着骚扰我的江流儿,哪里有空记得我的模样?” 张老母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满心惊骇拍打着喉咙,骤然福至心灵,甩开能红就势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腿,放声大哭:“满堂娇,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就放过我可怜的萼儿吧!” “张氏,你错了,看在过去的份上,我只有恨、没有情。你心疼你的儿子,我也心疼我的儿子,我的阿爹阿娘也心疼他们的女儿。你大可以继续在这里撒泼,我不拦着。只望您老记住一点,”温娇蹲下,抽出丝帕给她撒眼泪,语气温柔和善,如春晖下的一阵杨柳细雨,眼神却是雪寒,“你子既伤我,我父伤你子;你若伤我子,我亦伤你子。” 张老夫人像是被十万条毒蛇追着咬一般飞快地走了。难为她这把年纪,腿脚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被落在后面的能红提着食盒一路小跑,险些没追上她。 温娇俯瞰着两人的身影一径远去,渐渐化作山道上的两点微尘,方才收回目光。 身后有枯哑而干燥的“吱呀”之声,是木门推开的声响。温娇回身,见一位少年僧人缓缓走出,身形修颀,容貌秀致,风神端严宁定,恍若一尊无瑕白玉琢成的佛前尊者像。 “玄奘?” 第23章 史上最强留学僧 僧人的相貌与陈光蕊有六分相似,脸型与那温柔和善的气韵却像极了殷温娇,其身份不言可知。 历史上,他冒险偷渡出大唐,克服了语言难关,走过大漠,爬过雪山,被强盗洗劫,还差点被歹人祭天,历时十七年,走过五万里艰辛路途,取得真经而返,堪称华夏古代留学生中的第一人。而即使在《西游记》里,有悟空保驾护航,他也吃了九九八十一次苦头。 温娇端详着这位史上最强留学僧,却没有想象中见到历史名人的激动,而是有难以言说的温柔涟漪在胸口漾开。 兴许,这便是母爱。 玄奘的目光触到她的脸上,讶道:“阿娘的容貌为何……” 差点忘了,玄奘印象中的殷温娇,还是那个被船夫霸占多年的郁郁寡欢的中年美妇。温娇摸了摸自己光润的脸颊,淡淡道:“远离了是非人、是非地,当然心平气和,相貌随心变迁,自然而然重返青春。” 远来的风,送来了仲春山花微醺的芬芳。受殷温娇沛然的感情影响,温娇忽然有些累了,她也不嫌地上腌臜,随意地往台阶上一坐,逗弄着阶前的青草:“你又为何要躲着张氏?” 玄奘也坐了下来,闻言垂目,拈了拈佛珠:“祖母说,娘亲与爹和离,小人见风使舵,对爹爹多有打压。小僧与娘亲相聚之日虽不多,但匆匆几面,已足够识得娘亲品性。娘亲这般淑和温婉之人,能闹到和离的地步,过错必不在娘亲你。” “况且,当日小僧辞别亲人回金山寺时,阿娘哭成了泪人,爹爹与祖母对小僧却并无多少不舍。如今爹爹仕途不顺,祖母方才见我,足以见得薄情。小僧不愿被祖母以情相迫,更不愿娘亲为难,只好避开了去。” 虽然《西游记》里的唐僧气猴的功夫了得,可此时此刻眼前的玄奘却是十分通透。温娇只觉心下一酸,很替殷温娇欣慰:“你就不怕他们骂你不孝?” 玄奘道:“适才隔门听到你们说,‘想要报答父母深恩,需书写、读诵此经,忏悔罪愆,供养三宝,受持斋戒,布施修福。’小僧深以为然。日后自为他们多抄、多念几卷经,好助爹爹与祖母消除今世的罪愆。此心天日可鉴,他们再要怨恨,小僧也无可奈何。” 淡淡酸楚在胸中蔓延,温娇不觉低声道:“我先前还怕你会怨我待你爹爹过于无情,没想到你这般明理。你爹爹他但凡有你半分有情,我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到去寻短见。” 玄奘目光微颤:“阿娘寻了短见?可有落下什么伤?” “那倒没有,被救下了。只是每每想到你爹爹骂我的话,仍然心寒万分。”温娇冷笑,“失节荡妇,早该自尽,省得给他戴绿帽子。什么样的黑心肝才能把这等无廉耻的话说出口!我忍辱偷生是为了谁?还不是当时怀着你,想为他留下一点骨血。即便没有你,当时我就该死么?好色之徒看上了我而杀人,这杀人凶手都可以趾高气昂的活着,我反倒要寻死,没有这样的道理!你爹爹若是觉得这顶绿帽子戴着头痛,大可以自己去死,反正我是想好好活着的。” 玄奘自听到“失节荡妇”的恶毒之语时,便低头不停念佛,待温娇说完,方才慢慢抬眼,眼底尽是后怕道:“还好阿娘无事。爹爹他……”为人子女的慎重和僧人的修养制止了他评价陈光蕊行径的冲动,思前想后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好略过他不提,“如今阿娘劫满脱身,必有无尽后福。” 无尽后福?殷温娇已成为泉下的一缕游魂,纵有后福,也得是转世后下辈子的事。而占了这个躯壳的温娇本人又有何后福可享?她身为现代人,穿到了这个时代,举目四顾无亲,连未来的路在哪里,都尚且还茫然着。 心绪转恶,温娇起身,拍拍裙子:“我要走了,烦请这位小师父,把贵寺的方丈还有我那两个丫鬟叫回来。对了,小师父法号叫什么?” 那小沙弥大大方方地答:“小僧辩机。” 温娇差点平地摔了一跤。 辩机,这不是那位和唐太宗女儿高阳公主闹绯闻闹得轰轰烈烈,最后被唐太宗下令腰斩了的盖世情僧吗?他和高阳的故事还改编了部电视剧,男帅女美,可是不少剪辑手的宠儿。 她隐晦地瞄了眼小沙弥辩机可怜的腰,心底满满的皆是同情。 一行人很快被辩机叫了下来,温娇跟住持交待了声:“答应的布施后日便叫人送来。”便招呼了明心和素心离开,才走至山道阶前,忽听身后玄奘高声喊道:“娘!” 温娇脚步一顿,回头。 玄奘立在茅屋边,双目微有泪意的润湿。除了适才便知道两人母子关系的辩机与猜出玄奘身世的住持波澜不惊外,剩下的净法与净空被他这一声“娘”喊得惊掉了下巴。 玄奘并未在意旁人的目光,白净的脸上是泪意的微红,哽咽道:“孩儿追查身世,是不想做无根飘零之人,能在江州府衙与娘亲相认,是孩儿平生之幸。” “孩儿天伦团圆后重入空门,是放下了俗世的喜乐荣华追寻世外极乐。又觉得娘亲品性坚忍,能与贼人周旋十余年,一朝劫满脱身,重与爱郎相聚,往后自然唯有光明坦途。” “若是便当初知道自己对身世的执着,结果就是令娘亲被生父伤心寻死,小僧宁可永世做那不知父母来历的江流儿。” “你……”温娇只觉得喉头梗得厉害,无话可讲,便回过头来,沿阶而下。走了许久,直到看到衣襟被打湿了一大片,才发觉自己一直在流泪。仿佛有两洞泉眼,扎根在属于殷温娇的情感里,此时汩汩流淌不止,越是涌流,那影响着她的属于殷温娇的部分便越是淡去。 温娇痛痛快快地大哭向前,心知:自此之后,她便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她自己。 第24章 这个家真是呆不得了 张老夫人一气赶回家,温娇最后那一记狠厉的眼神不停地在她脑中闪现,激得她不停地直冒冷汗,直到看见陈光蕊回来,才抓住了救命稻草:“萼儿,我在江流儿那里撞见满堂娇了!” 陈光蕊这些日子接连碰壁,官衔被一贬到底不说,有心想要活动一二,把龙王赠宝捧到上官的面前都无人敢收。对方的目光明明恋恋不舍地流连在宝物之上,口中却还要不咸不淡地说着些废话:“你啊,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才有此罚,就姑且安心在文渊阁呆个几年,也当避风头了。你先好好修书,做出些事来。圣天子圣明烛照,看得见的。” 陈光蕊唯唯诺诺,一回身立时垮了脸。他是一时糊涂得罪了殷温娇,可殷温娇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她失贞,不柔顺,还敢教唆她爹打压他,根本毫无德行可言。皇上也被奸臣蒙蔽,竟然贬了他的官。可叹他陈光蕊满腹文章,一腔忠心,就这么被踩进了尘埃! 其他路都走不通,这令陈光蕊对玄奘充满了期待。一听张老夫人的话,原本死气沉沉的脸霎时焕发出惊喜的神采:“她怎么说?江流儿可是劝她与我重归于好了?我就知道,她舍得与我绝了情意,可绝舍不下这个儿子。” 看他如此期待,张老夫人嗫嚅了几下,方才磕磕绊绊的将先前之事讲了出来:“萼儿你是没亲眼看见,她的模样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瞧着竟像是刚嫁进门时给我敬茶那会儿的样子,水灵得紧。也不知道回了娘家,她爹娘是怎么给调理的。我听说,丞相府里要再张罗着给她说亲了,萼儿你可得抓紧的,等再嫁了人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江流儿可恶得很,他这边的路子是甭指望了,你得另外想个法子把满堂娇哄回来。” 随着她的絮叨,陈光蕊的脸色越来越是青灰,眼神呆滞到;了极处,低声不停地念叨:“对我只有恨没有情?重返青春?还要再嫁?怎么可能,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娘,这不对!” 他扳住张老夫人的肩膀,连连摇晃:“满堂娇才不会这么无情,她舍不得我的!你说她重返青春?我知道了,她是狐妖幻化出来的!” 张老夫人被他捏得生疼,听他口出如此荒唐之言,正想反驳,便对上了他的眼睛。短短一月间,昔日的俊俏郎君枯槁成了落魄的失意人,两颊凹陷下去,布满血丝的双眼正闪动着癫狂的光。 张老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反驳他。生怕一言不慎,就刺激到宝贝儿子那即将崩溃的神智。 陈光蕊越想越觉得找出了真相:“没错,真的满堂娇其实在那天上吊的时候就死了个干净,之后狐妖变化成她的模样顶替了她。所以才会在第二天行事作风大变,不光捆了我的爱妾,还跑回娘家告状,要与我和离。一定是这样,娘,现在的满堂娇是狐妖!” 他霍然站起就要往外跑,张老夫人一把从背后抱住,带着哭腔叫道:“萼儿,你要跑去哪里?” 陈光蕊颤抖着嘴唇,勾起一个扭曲而亢奋的笑容:“我要降妖。” 屋外窗下,李阿蛮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喃喃道:“这个家里,真是呆不得了。” 天边沉沉的是夕雾,庭院内时不时落下几瓣纯白的是李花,慢慢凉透的是李阿蛮的手。 她把指尖往袖口里拢了拢,略显单薄的春衫无法恰到好处地给她暖意。 一月前她早早看好了库房里的一匹极鲜亮的红绫,计划着要裁两件披风。一件是她的,一件是给姐姐的。殷温娇和陈光蕊一和离,带走了所有的陪嫁,其中就有她看上的那匹红绫。现在陈家大不如前,想要提前做好夏天的衣裳都得担心婆婆的脸色,何况还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披风。 这令她空前怀念有殷温娇做大娘子时的神仙日子,每日穿金戴银,各色绫罗绸缎的衣裳塞满衣箱,每日变着花样管厨房叫菜,花费全都记在陈光蕊账上。哪像如今,她房里所有贵重的都叫搬了去,头上连根像样的钗子都簪不起,留给她的也就剩下了一箱子衣裳。还是因为穿过的,收账的人瞧不上,才给她剩了下来。 李阿蛮清醒地意识到,殷温娇想要碾死她,比踩死一只蚂蚁都要轻松,只看她想与不想。自己所依仗的肚子在她眼里根本毫无威胁,当陈光蕊本人都被她弃如敝履的时候,自己就算是怀个龙蛋也没用。 李阿蛮是彻彻底底的怕了。 上回郎君逼得殷温娇上吊,殷温娇整得他丢官,陈家也跟着一下子垮了大半。这回郎君又想把她打成妖孽,殷温娇又会怎么整他,陈家又会被怎样报复?李阿蛮想都不敢想。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开。所幸陈光蕊自顾自的发疯,张老夫人拉他都来不及,自然不会留意窗外的动静。李阿蛮回房后想了半夜,趁丫鬟熟睡的功夫,摸黑把自己攒下的梯己和箱子里料子最好的衣裳包在一起,结成了一只包裹藏在床底。第二天起来,服侍着陈光蕊和张老夫人吃饭。 张老夫人这阵子一看她就想到她那卷了家产逃走的姐姐,再想到没有这两个妖里妖气的小妖精,殷温娇还不会被气死,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要不是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未来的孙子,连伺候的丫鬟都得撤了去。一见她跟在旁边,那份唯唯诺诺的窝囊样,张老夫人便无名火起,怒道:“有身子就滚回房睡着去,杵在这里干嘛?好好的把我孙子生下来,有你看汉子的时候!” 能红忙给她拍背,使眼色让李阿蛮退下。 李阿蛮瑟缩了一下,鹌鹑似的乖乖回房。待陈光蕊出门、其他人没留神,自己支开了丫鬟碧玉。路过陈光蕊房间时,见房中无人,便顺手偷了陈光蕊的那条宝贝明珠玉带,包袱一背,悄悄开了门,直奔丞相府而去。 第25章 襄阳长公主 温娇此时却在和襄阳长公主拼酒。 襄阳长公主是唐高祖次女,如今的天子李世民的亲姐姐,嫁的又是勋贵大臣,举手投足间风度矜贵得迫人:“满堂娇,你可太不厚道了。你回长安这几个月,大伙日日下帖子请你出来聚一聚,你不肯出门就算了。半月前殷相给你请封了妫川郡夫人,大家要与你道贺,你竟然推说病了不肯见人。咱们这帮老姐妹私下里都打赌啊,谁能把你这位大隐士请出来,谁就要做东请其他人赏花。” “那阵子是真的病了,吃坏了肚子。”温娇干笑。 其实她压根就不想见人,唐朝女子的诰命通常由丈夫、儿子而来,她之所以能拿到三品郡夫人的诰命,全因殷开山心疼女儿,怕她离异后被人小瞧了去,才一力要给女儿请封。太宗皇帝李世民体察臣下心意,有感于殷开山的一片舐犊之情,怜惜殷温娇的坎坷遭遇,横竖一个诰命而已,费不得朝廷多少公帑,御笔轻轻一批便恩准了。温娇对着这破格赏下来的三品诰命的翟衣花树,实在升不起多少兴致。 因为婚姻失败被人同情才拿到的诰命,很光彩么? 心事重重之下,她练剑时不小心摔了胳膊,整条手臂抬不起来,看着很不雅观,温娇趁机不见客。此刻被追问起来,温娇只能打个哈哈:“再说了,让公主拔得头筹,不好吗?”说罢脖子一扬,把杯中的兰陵酒一饮而尽,这酒用郁金浸泡酿成,色如黄金,入口后芳烈的香气经久不散,度数又不高,对于在现代常陪着爸爸喝小酒的温娇而言跟饮料一般清爽。 “好个甚。”襄阳长公主娇嗔道,“你们这群妮子,个顶个的眼高于顶,等闲就要被你们取笑了去。为了办这场赏花宴,本宫可是没少操心,旁的不说,你们就去瞅瞅这群陪客,是不花心思能挑得出来的吗?” 她指的是对面席上的男宾,唐朝风俗奔放,男女杂宴是常有的事。因为公主们也有着可以干预政事的影响力,为求仕途上的进步,不少才子打破头往公主们的宴席上钻,使尽浑身解数,只求能让公主们青眼一顾。从服色上看,这次襄阳长公主请的陪客里有不少正是这样的才子。而这并不是客人邀请的唯一标准,还有不少服饰鲜亮奢华的王孙贵介,举止雅致的世家公子,甚至还有几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 所有陪客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长得帅。 顺着襄阳长公主的话,温娇粗粗一眼扫过去,只见有斯文清俊的,有英姿勃发的,有秀美如好女的,也有赳赳昂昂器宇不凡的。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说在座贵女们兴致大增,旁边端茶倒水的侍女们也是面色绯红,小鹿乱撞。 一时间,温娇都有了全长安的青年美男都被襄阳长公主筛来的错觉。 她收回目光,发觉身侧的明心神色怔忪,正望着某处看呆了。那里的桃花树下坐着一位身披鹤氅的青年,论举止清贵、眉目秀丽,或许不及在座其他男子,可他自有一番水晶似的剔透洁净感。落红缤纷,有几片摇摇摆摆地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拂去,动作说不出的闲适风流。 温娇兴趣缺缺。 那厢襄阳长公主的话还在继续:“连父皇宫里的假山奇石都扒了三块过来,这阵子累得本宫呀,每回照镜子都觉着脸庞黄了不少。哪像你,在家里高卧,养得面庞丰润水灵,比起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都不差什么。你是怎么保养的,可是吃了什么秘方奇药?” “大概是这些日子学剑,学得全身经脉都疏通了,所以看着精神些。”温娇道。 “你信她呀?我看是离了糟心的男人,自然容光焕发了才对。”韩王妃房琬嗑着瓜子道,她是房玄龄之女,同殷温娇、襄阳公主的年龄接近,是自幼的手帕交,即使后来各自嫁人,彼此说起话来也是百无禁忌,“当年我们姐妹在闺中女孩儿家时,说起未来想要的夫婿,就她非说想要个读书郎,只要才华出众,是天家、世家、勋贵,还是寒门,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结果呢?找了个状元郎,才学是够了,奈何没什么能为,眼皮子浅,心肝又黑,白吃了十几年的苦,到头来还不是和离了事。” 襄阳长公主白了她一眼:“都什么老黄历了,翻这些旧账做什么?” 韩王妃扔下一把瓜子皮:“我可不是翻旧账,我是想让满堂娇长长记性。听说老夫人又在张罗着给你选婿?这回你可得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被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给哄了。再不济还有我们这一帮老姐妹在呢,有看上的,至少得找我们参详参详,保证倒查几十年,连抓周时抓的什么东西都给你查出来。”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此事温娇便愁了:“你们都知道了?实不相瞒,我今儿肯出来就是为了躲我娘的。” 她一圈又一圈的转着手中的夜光杯,愁容满面,“我根本不想嫁人,陈光蕊那厮把我的心伤透了。” 后半句是假的,要伤也是伤殷温娇的心,前半句则是真的。她壳子里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让她一下子便去嫁人生子做主母,嫁的还是个没见过面的唐朝男人,她心里总觉得膈应。何况跟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盲婚哑嫁,跟宠物配种有什么区别? 襄阳长公主见她神色凄楚,生怕她又回忆起了过往的不快,连忙说:“本宫办这场赏花会就是为了让你们聊这些的?赶紧给本宫看节目,这可是专门请来的从天竺来的杂耍师傅,你们不喝彩,本宫可不给他赏钱。” 说罢一拍手,一位碧眼红发的胡人昂昂而入,往锦绣斑斓的地毯上一立,身躯总有九尺来高。他狮吼一声,嚓地一下把自己的 衣服向两边撕开,胸口处赫然跳出了一只狮子! 活的! 狮子! 温娇不觉坐直了身体。 胡人的衣服失去了支撑,像无主的蛇蜕般瘪了下去,散落在地。 第26章 水晶美男李淳风 温娇原以为襄阳长公主所说的杂耍就和现代的杂技差不多,顶多再加些魔术元素,比如什么口中喷火、两肋插刀、柜中求生之类的。哪里想到那胡人竟喷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狮子? 只见那狮子毛发怒张,凶光毕露的眼睛瞄向了贵人的席位,磨了磨尖利的爪子,骤然一声大吼,直直地冲向了温娇,食肉动物独有的腥膻气味霎时喷了她一脸。 “啊!”满座贵女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侍卫们齐齐上前按住了刀。 襄阳长公主虽然心中有底,可果真被这么一只一人高的猛兽近距离哈了一嗓子,还是忍不住身躯微颤,面色苍白。而温娇首当其冲,虽然努力维持着冷静,实则心脏也快要跳到嗓子眼。她看着那狮子尖牙上反射的寒光,棕红的舌头,听着它低沉咕嘟的喉音,心底尖叫:“啊啊啊啊啊啊这可比4d看《动物世界》还要刺激啊啊啊啊啊!这根本不可能是戏法,这就是法术啊啊啊啊啊啊!” 那狮子仿佛对座上的贵女们花容失色的模样十分满意,连连打着哈欠,欢快地就地滚了几圈,而后表演起了扑咬、打盹、捕猎。温娇身临其境地看了一场动物直播,到后来已经镇定到麻木,甚至还逐渐进入状态,欣赏起这物竞天择的食物链搏杀的残酷之美。至此,温娇彻底确定,胡人用的是法术,可能水平并不算高,毕竟哪怕是妖精,倘若有真本事,也不会稀罕在贵族的宴席间充当一位供人取乐的表演者。 西游世界是有法术的。温娇终于记起了这一基础设定。 不光有法术,还有遍地妖魔、漫天神佛,无数与天同寿与地平齐的大神通者。 狮吼声声撼动人心,温娇只觉得胸口有东西砰砰乱跳,周身血脉沸腾,澎湃的激动感振奋了她穿越以来萎靡的心。 她怎么忘了?除却嫁人生子做贵妇外,她还可以有另一条路,一条可以让她超脱尘世束缚,长生甚至破碎虚空回到现代与家人团聚的路。 那便是——求仙。 求仙! 表演定格于虚空撕咬着一只看不见的猎物,继而那狮子漂亮地一甩尾巴,走回地上的衣服堆里,人立而起,用爪子扒拉着把衣服穿在身上。随着最后一处衣带凑合着合拢,红光闪过,狮子无影无踪,胡人的形象重新出现,一手放至肩头,向众人弯腰一礼。 四座寂静无声,已定好人生目标的温娇率先鼓起掌来。襄阳长公主回过神,满面笑容的说道:“赏。” 侍女立即端上了一匹彩缎。大唐丝织技术独步天下,这匹色彩艳丽的锦缎放在天竺,便是国王的宝库都找不到可以与之媲美的精美布料。胡人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温娇靠着这场表演解开心结,也有意赏他,便捋下了腕上的多宝金镯掷了过去:“拿着吧,能从天竺走到大唐,也是个有本事的。” 十二年后玄奘就要西行去天竺,一路上可没少受罪,虽然也有佛道两家有意让他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的缘故,可路上妖魔横行是真的。 胡人接住金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娇的发髻,用口音古怪的官话道:“多谢公主赏赐,多谢这位夫人赏赐。不过夫人如果能用头上的那枝金钗代替这只手镯赏给洒家,洒家肯定会更开心的。” 他说的金钗,正是如意莲华宝相花钗。这钗打好后,温娇日日簪戴,此外只以几点细小的花簪相配,宝光濯濯,极为清滟。 温娇笑容微凝,正待回绝,忽见对面席上那位把明心看出了神的青年男子款款起身,玉冠鹤氅,举止都雅,腰间的墨玉司南佩轻轻摇晃,气韵清容如镜湖中倒影出的一轮皎月:“若是在下没有看错,殷小姐钗上的明珠乃是如意宝珠。据说惟有神龙或摩羯神鱼的脑中才能生出,十分神异。胡儿轻巧一句就想讨了去,不是太乖滑,就是当我堂堂华夏,并无一个识宝之人。” 这如意珠的来历,连陈光蕊都说不清,只知道是龙王所赠的宝物。此人能说得如此清楚,莫非便是玄门中人?温娇一喜,极缓慢地眨了下眼,起身朝那男子福身道:“若非先生指点,奴家险些便要做了这有眼无珠、不识宝物之人。请教先生名讳,容奴家回去后备礼相谢。” “在下只是从前在家中藏书里见到过如意珠的记载,要不是这胡儿索要,也难以发觉这钗上宝珠的特异之处。顺口一言,当不起殷小姐一个‘谢’字。”男子笑道,气韵清容,令人心折,“在下李淳风。” 李淳风?那不是大名鼎鼎的唐朝神算子么?他和袁天罡推演的《推背图》号称算尽天机的“中华预言第一奇书,现代的神棍们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张口闭口要念叨几句书里的内容,好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专业性。某种意义上,两人称得上是现代所有“大师”的祖师爷。 高人呐!不待温娇激动几许,就听明心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小姐,夫人送来的选婿名单的第三页里有他的名字。我记得是这样写的,''将仕郎李淳风,原秦王府记室参军,岐州李氏''。” 温娇抖了抖,侧头看去,见明心两颊泛着霞色,眸底的惊喜几乎要流淌而出。 殷夫人的声音不觉犹在耳边絮絮叨叨:“这第一页呢,是和你年纪差不多、门第也相配的,不过都是先头的娘子没了,需要找续弦的。” “这第二页呢,是官衔不低,门第差些,年纪也稍大的。也是要找续弦。” “这第三页呢,官衔也低,家世也平平无奇,好在都年轻俊秀……” 李淳风正列在第三页。 一个年轻俊秀的从九品下的芝麻官,能列席襄阳长公主为独身的闺中好友而办的赏春宴,不要告诉她这是巧合。 温娇僵硬地回头,望见襄阳长公主与韩王妃正彼此抛着眼神吃吃地笑,见她恶狠狠看来,还大大方方地回视,神情揶揄。 第27章 会友惨变相亲局 好好的出门会友惨变相亲局,温娇登时拧紧眉毛,客套了几句重新入座,低声道:“长公主,你莫不是故意的吧?”瞅了眼韩王妃,“你也知情是不是?” 襄阳长公主歪歪头,年过三旬的妇人,刻意装起来,表情依旧无辜得紧:“老夫人说,一和你提再嫁的事,你就躲躲闪闪的,惹得她头风都犯了,好几次托本宫想法子让你见见人。满堂娇,你也知道本宫自小就心软,怎么忍心拒绝老人家?” 韩王妃又抓起一把瓜子开嗑:“名字都问了,你不是也挺看得上眼的么?这回襄阳请来的男客可不止他一个,这个要是不中意,还有其他呢。你要不要多接触几个?” 天气晴好,连花树也慵懒,明明一丝风气也无,依旧时不时的垂下几点落红,随性飘洒在树下席地而坐的人们的发上衣间,香得可爱。温娇掸去肩头的落花,很想甩襄阳公主与韩王妃这两位损友一个大写的“呵呵”:“智者不入爱河……”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建设美丽中国”硬咽了回去,转而说,“适才阿琬说得在理,吃一堑长一智,长公主的好意我心领,可我是真的再无男女之念啦。” “那这位李郎,你都问了人家的姓名,就这样算啦?这李郎虽然身份低了些,可着实貌美呐。”韩王妃冲她挤挤眼。 这可是神机妙算的李淳风,能不能别说的像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白脸面首啊? 温娇一滞。方才她想通了日后的路该如何走,心潮澎湃之下失了慎重,见李淳风似乎是玄门中人,才急吼吼地问他的名字。本想着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打探到修仙炼道的门径,可看襄阳长公主她们四眼放光的情状,她要是敢与李淳风有半点接触,她俩就敢跟立刻向殷夫人回复她动了春心。到时恐怕求道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她和李淳风的八字就该被喜出望外的殷夫人拿去合婚了。 没想明白之前就无心嫁人,如今已想得明白,再怂恿她成亲?门都没有。 温娇当即正色道:“我是见他在怪力乱神之事上颇有见识,才想结交一二。实不相瞒,我已决心出家做女冠,待物色好道观,就秉过爹娘去受箓。” “啊!”明心素心齐声讶道。 “啪啦啦”,韩王妃手里的瓜子从指缝漏了出去。 唐时风俗,若女子无意过俗世生活,出家做女道士不失为一种选择。可日日青灯黄卷的生活何其寂寞,哪里比得上十丈红尘的旖旎多彩、纸醉金迷? “你糊涂啊。”韩王妃痛心疾首,“天底下的好男儿何其之多,你不能因为遇到一根歹竹,就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再说,你那孩儿出家当了和尚,已够令殷相和老夫人伤心了,如今你又说要出家做女道士,真不怕气得老夫人起不来?” 温娇道:“我自会徐徐地告诉着,不令他们二老担忧。” 襄阳长公主哭笑不得:“自家的掌上明珠要去当道士,此事不管怎么徐徐告诉,都不可能不气着呀。” 温娇道:“至少比我那孩儿强得多,他光头,我有头发。” “这是头发的问题吗?”韩王妃拍案。 她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辩着,已无多余的精神留意他人。明心和素心竖着耳朵听着三人的对话,十分紧张。作为温娇道贴身丫鬟,温娇嫁人她们陪嫁,温娇出家她们少不得也得跟着出家伺候。大好年华的美貌少女,正是对生活有无限美好向往的年纪,又是在锦绣丛中过活的,谁舍得抛弃这一切当个道姑?当即悬着一颗心听着三人斗嘴,只盼着长公主和王妃有着铜唇铁舌,能说服自家小姐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表演幻术的胡人先是被李淳风揭穿了骗宝的意图,又见他们聊天的聊天,出神的出神,再无人搭理自己,面上不免讪讪,只得躬身一礼退下。 无人注意李淳风时不时遥遥望来的目光,他的眼底蕴着难以察觉的费解,置于膝上的手指微动,似乎在掐算着什么。 李阿蛮雇了车载着她到相府前,整了整衣裙和头发,方才下车。一抬脸便看见高到仰得脖子痛的大门,门环上的兽头怒目圆睁,瞪得她心慌。 门两边有二十来个衣冠楚楚的健仆,各个虎背熊腰、目光炯炯,显然是行伍出身。李阿蛮蹭到其中一个面相和善的跟前,方说:“奴家要求见……”就被其他人不耐烦地挥袖驱赶:“去,别在这里讨嫌!” 李阿蛮被骇得连连后退,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幸好被那个面相和善的及时拉住,下意识地捂着肚子,后怕不已。 那人问:“小娘子方才说要见谁?” 李阿蛮好容易才喘匀了气,怯怯道:“奴家想求见府里的大小姐。奴、奴家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 那人看了看她,笑了,一副不知如何跟他讲理的表情,众人则是哄堂大笑:“听听这话,我们大小姐也是一个民妇说见就能见的?” 李阿蛮窘得几乎要掉下泪,鼓起勇气争辩道:“我是真的有要事要告诉她,很重要的事。” “你们差不多行了,别把人小娘子吓出个三长两短来。”那人挥手让其他人安静,“这里是相府正门,王子皇孙来了才配开门相迎,一贯不许闲杂人等在这里打扰清静。小娘子,你要实在着急,就沿着这条街往西走,看到那里的西角门没,那才是女眷日常出入的地方。去了也别指望能见到,大小姐今儿出门赴宴去了,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来。便是没出门,她也不随便见人。你让守门的替你传个话,看能不能见一见她身边伺候的姐姐们就完了。” 李阿蛮如今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与殷温娇之间的天渊之差,忙缩着头赶到角门边。这回不敢再直喇喇请人传话,而是满脸堆笑着:“几位哥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想跟你们府里的大小姐说,请几位哥哥帮忙通报一声。”说着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几位哥哥有空吃茶。” 第28章 今非昔比 大户人家的门户看守自古以来都是肥差。进进出出的礼物、采买的物品,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能沾几分油水,更不用说那有求于主家的人若想见到正主,必得要掏钱打点他们,好让这群二爷们行行好,别把自己的名帖扣下去。 是以相府的门子们见多识广、财大气粗,还真不把区区一块碎银子放在眼里,只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小美人好声好气的求你办事,任谁看了也得把腰杆子挺直几分:“大小姐被襄阳长公主请去玩去了,小娘子不用等了。不如我们给她房里伺候的姐姐传个话,看哪个有空与你见上一见,你有事跟她们说?” 李阿蛮不清楚他们说的姐姐们是哪些,想来有体面的肯定跟着出了门,剩下的定是柳翠之流的小丫鬟——个个都是她和姐姐从前狠狠得罪过的,哪里敢见?况且,这回她打定了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在温娇面前结结实实卖个好,最好能为自己搏个安稳前程。万一正神还没见到,被几个殿前小鬼奚落一场,拦住打发了,岂不是白跑了一场? 陈家她是彻底回不去了,姐姐又跑得不知踪影。这回她是破釜沉舟,要是不成功,她就跳渭河去。 李阿蛮当即赔笑:“不劳烦哥哥们了,我再等等就好。” 门子们相视一笑:“小娘子,府里的女眷每天收的拜帖数也数不清,小娘子要不先写个拜帖递过来,我们给你排进去,看什么时候能排到你。你就这么守在门边干等着,这不是难为我们吗?叫人看着也不像话不是?” 话说得客气,内里的意思就是明晃晃的两个字,“快滚”。李阿蛮无法,只得离开,远远的守在街角,留神看过往的车子。一直等到两脚发酸,才望见一堆仆妇围着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其中一个丫鬟头侧了侧,正是明心。 李阿蛮双眼一亮,急急奔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大娘子,我是李阿蛮,我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谁是你家的大娘子!明心与素心听出了她的声音,登时把脸一黑,招呼着其他婆子媳妇:“什么疯婆子,在这里大呼小叫?拦住了,别叫她唬着我们小姐!” 温娇如今耳聪目明,李阿蛮的接近,她比所有底下人都要先一步察觉。只是她到底不是烂好心的伪圣母,对这位做陈光蕊指使着挤兑殷温娇的小姑娘,她虽无怨气,但也更欠缺关心,对这位前同事口中的要紧事自然更无兴趣。只是在看见她被重重拦住,有几个仆妇推搡得很是用力时,微微皱眉,到底还是吩咐道:“这妇人有孕在身,仔细别要她跌着了。”说着便要进去。 李阿蛮见状,连忙大喊:“陈光蕊要害你!” 李家姐妹里,姐姐李小蛮工琵琶,妹妹李阿蛮则擅歌。李阿蛮这精心练习出来的好嗓子,大力一声喊,那声音着实轻快响亮,半条街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围着温娇的仆婢们。素心没好气道:“把她拉走,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明心也啐道:“他以为他是谁?还害我们小姐,一家子都快吃土了,先把他那拐带主家财物的小娇妾逮回来才是正经的。” 温娇却是脚步一顿:“带她进来。” 李阿蛮折腾了半日才得以进门,早已没了昨夜的锐气,跟在小丫鬟的身后,穿堂过户地走了许久才到了温娇所住的万花楼,全程没敢抬头。谁知小丫鬟却没带她见温娇,而是将她领去了厢房,寒着脸道:“小姐好性儿,看你累得慌,让你先歇歇脚,有什么事等吃了饭再说。”又小声道,“当初仗着那姓陈的撑腰,干了多少轻狂事。现在姓陈的倒了,就翻脸把他给卖了,什么人呐。” 李阿蛮认得她叫碧桃,从前在陈家时撞见过。当时碧桃正拿了殷温娇新打的首饰,姐姐想要看,她还不肯给。姐姐恼了,劈手夺过那钗子故意摔在了假山石上,生生摔掉了两颗珠子,急得这丫头当场就哭肿了眼睛。 被陈光蕊听见,循声过来,知道了事情始末后,还把碧桃好一顿训:“没眼皮子的东西,不就是两颗珠子么,小蛮爱摔也是抬举你。再大哭小叫,就打出去发卖,我陈家清净门户,可容不得你这样不分尊卑的东西!” 碧桃被吓得一下止住了眼泪,连连磕头哀求:“奴婢再也不敢了。”暗地里看着她们姐妹的眼神简直像刀子。 真是冤家路窄。 李阿蛮被她拿眼刀子挑得浑身不自在,有心要挺起腰杆子拒绝温娇的“施舍”,话还未出口,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登时泄了气,只好乖乖地放下包袱,接过碧桃递来的手巾擦了脸。 碧桃又冷着脸拿来一只白瓷粉盒:“这是我的,看得上就用。光着一张黄脸,我可不好意思让你见小姐,知道了说你自家来的时候就跟只蓬头鬼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气受了。” 李阿蛮忍着气,接过粉盒,也不敢多用,只扑了薄薄的脂粉。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客饭也摆了上来。相府待客自有成例,像李阿蛮的是第三等的客饭,按例也是有鱼有肉有点心,满满的摆了一桌,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李阿蛮的肚子已满三个月,张老夫人亏了谁也不敢亏了她的嘴,每顿饭肉是管够。只是她孕中害口苦,常想啃口新鲜的果子,是蜜煎也好。张老夫人年轻时清苦惯了的,只道有肉便是吃得好,哪里想得到这么细腻? 李阿蛮生怕她嫌自己矫情,以为她仗着怀孕就作威作福,又知道时鲜水果金贵,益发地不敢说。连憋了一个月,都快馋死了。客饭刚摆上来,她便准确地捕捉到了一缕属于水果的香甜气息,悄悄瞟去,果然望见桌上还有一碟椰肉蜜煎,整整齐齐的码在白瓷碟子里,金黄可爱得如同通透的琥珀,登时眼都直了。 第29章 陈光蕊说你是狐狸精 温娇回了卧房,卸了簪环首饰,洗去脸上的脂粉,再换上松快舒适的家常衣服。这一套折腾完,晚饭早已摆了上来。温娇自己是没胃口,只捡了两枚玉露团吃了,便放下筷子,对跟着她赴宴的丫鬟道:“今儿席上吃多了酒肉,这会子实在吃不下。你们也跟着我出去了半日,都没空吃点东西垫垫,与其等会儿下去再吃,不如索性坐下一块吃。要是不够,就叫厨房再做了添上。” 主人赏菜吃是极大的体面,何况温娇的饭菜自是比丫鬟的饭食美味太多。小丫鬟们还得推辞,便瞥见明心、素心带头,毫不客气地动了筷子。小丫鬟们也不再羞怯,筷子夹得飞快,生恐再慢一点便没了。温娇见状,又连叫厨房再添好几道大菜,一时所有人都吃得醉饱,方才满足地收拾器皿。 明心用热手巾给温娇敷手,口中道:“小姐真要见那个李阿蛮啊?换做是我,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就打发她回去——不,我连杯剩茶都不给她。先前她和她姐姐给了咱们多少气受,小姐是大人有大量,我可忍不得。再说了,谁不知道那陈光蕊想害小姐都想疯了,他什么时候不想害小姐了?这事有什么好故作神秘的,他如今倒是害得了呢!” “她也是不容易,怀着三个月的身子,动静大些的,吐得水米不粘牙也是有的。”温娇道,想起从前上学时有个女老师怀孕,正上着课时不时都就脸色大变冲去盥洗室吐一会儿,还没到显怀的月份,人就瘦得两颊凹陷,辛苦极了。 “我才懒得想她辛不辛苦,又不是生了给小姐养。”明心嘟哝,她对李家姐妹厌恶至极,实在不想温娇与李阿蛮扯上半点关系。 温娇补充:“也不光是因为这个,我也很好奇,他陈光蕊又要怎么对付我。” 李阿蛮被带上来时已精神了不少,只是头也不敢抬,低垂着眼,显得十分瑟缩。她身上那件桃红罗衣的料子本来不错,应是这一月间来来回回地穿,洗了不少次,原本妩媚的色泽细看起来不免泛着敝旧的气息,整个人都谦卑了下去,全然没有了过去陈家宠妾骄横的气势。 “陈光蕊想做什么,说吧。”温娇道。 李阿蛮紧张地抿抿唇,十指不安地揪着袖口:“昨儿老夫人……张氏从净业寺敬香回来,跟陈光蕊说撞见了大娘子……” “哪个是你的大娘子!”碧桃嘲笑道。 李阿蛮忙改口:“殷小姐……” “殷小姐也是你能叫的?”碧桃接着抢白道。 见李阿蛮被唬得不敢张嘴,素心皱眉,不好放着她继续混叫,便道:“我们小姐现如今是妫川郡夫人,你叫夫人就完了。张氏到底说什么?” 李阿蛮局促地扯着袖口:“她说,夫人容貌年轻了好多。陈光蕊自打被贬官后,人就变得神神叨叨的,听了这话,就说、就说……” “就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素心不耐道。 李阿蛮一咬牙,抬头道:“就说夫人是……” 说话间,她望清了温娇的脸,登时愣在当地。 夕阳的余晖透过淡红的窗纱,为温娇的两颊扑上了一层盛艳的绯色,那容色委实娇艳欲滴,直令百花失色。那双静静凝望而来的眸瞳却极清明,眼底流转着寒星似的微光。 她的容貌恍若少女,她的眼睛沉静成熟,她绝不是李阿蛮所熟悉的那位支离萎悴的深闺怨妇。 “狐狸精……”李阿蛮不由自主轻声说。 “这姓陈的发什么疯,和人做不成夫妻,就诬赖人是狐狸精?”明心正在招呼小丫鬟们擦桌椅烛台,闻言怒道。 李阿蛮意识到自己适才的失态,后怕不已。 “还好所有人都听岔了,以为是陈光蕊骂的狐狸精。虽然他骂了狐狸精也没错的。”李阿蛮暗自庆幸,心虚的缩了缩脑袋,附和着明心:“明心姐姐你是不知道,陈光蕊那厮自打被贬了职,整个人就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他老娘原打算哄得江流儿少爷跟相爷求个情,看能不能和夫人复婚,江流儿少爷不理他老娘。他老娘臊了,嚷嚷着不想再去看江流儿少爷的脸色。是他逮着主意当救命膏药,非要他老娘再去求江流儿少爷,说什么‘横竖是亲祖孙,他再不搭理你,就告他个忤逆不孝之罪。’他老娘才肯去的。” “一来二去,没想到又被夫人撞了个正着。眼看着这条路子走不通,他害了臊,就更魔障了,满嘴胡说,说什么‘真的满堂娇那晚就吊死了,现在的这个是狐狸精顶替的,不然才不会舍得离开他。’” “放他娘的屁!”一向温和的明心难得的飙了句粗口,“非得要天天做他的受气包,才配是人,不然就是妖精变的?” 某种意义上,若是把穿越当做狐妖附体的话,陈光蕊的分析也有几分歪打正着。 温娇嗤笑:“在极西方的大秦国, 嫡支若是无男嗣,女子亦可继承爵位。若遇上那心有不服的旁支,想要争夺女子的家产和爵位,有一个绝妙的方法,你们猜是什么?” “什么?”素心好奇。 温娇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们会说,这个女子是一位行祸乱巫蛊之事、散播瘟疫的巫女,然后把她绑上十字架,活活烧死。” 该不该夸陈光蕊的脑子着实是好呢?不愧是状元,竟然无师自通,达到了贯通中西的成就。只是既想要不动声色地侵吞妻子带来的地位和财富,又承受不起计划败露后妻子娘家反扑的代价。被她这位穿越者搅了局,就恼羞成怒到这般嘴脸,实在是让人瞧不上。 温娇真想发他一个大写的呵呵。 “好无耻。”明心叹为观止,品了品温娇道言外之意,气得咬牙,“陈光蕊他当自己是玉皇大帝吗?他说小姐是狐狸精,小姐就是狐狸精?难不成他还想捉妖?他倒是进得来连相府的门再说大话不迟。” 李阿蛮不知不觉直起了腰,闻言一拍手,道:“他可不就是要找人捉妖么!” 第30章 多养了一盆名叫李阿蛮的花 陈光蕊要找人捉妖?这妖还是她自己? 温娇眸光一凝。 她当然不是妖,但魂穿这种情况到底算不算是游魂夺舍,她还真说不清。万一被陈光蕊谁请来的人识破了她不是殷温娇,将她逼出这具肉身,那不管是她自己还是殷温娇,都得玩完。 陈光蕊会请谁?按原着记载,除了洪江龙王以及他在龙宫挂职时认识的同事外,他应该没有机会再认识其他高人了吧? 龙……别看孙悟空欺负四海龙王欺负得顺手,对于凡人而言,龙王绝对是自己得罪不起的神仙。君不见不过是一泾河龙王的魂魄,就搅得李世民夜不安寝,还得名将尉迟敬德与秦琼守门吗? 李阿蛮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至关重要,否则她在毫无防备之下被陈光蕊来一记猛的,那可是真的会死鬼的。 沉吟片刻,她问李阿蛮:“这回我是得谢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作为报答?” 李阿蛮想的很简单。不管殷温娇是不是狐狸精变的,只看陈光蕊被一贬到底便知道,对上殷温娇,他就没有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届时捉妖不成再被收拾,陈光蕊本人都落不下好下场,更何况她还是个做小妾的?相依为命的姐姐不知所踪,她还怀着孩子,可再也不想被卖来卖去了。可即便是打定了主意,真被问到时,她依旧惭愧得羞红了脸:“奴只想求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温娇略一思忖:“家里的乐班现缺一位教习,我记得你擅歌?” 李阿蛮一愣。素心已眉头一拧,插口:“府里的教习各个都是成名的大家,每月光月钱就有十贯,吃穿用度都是府里全包,这还不算节庆的打赏。李小娘是会唱几支曲子,可做教习……” 明心神色不忿,毫不客气:“李小娘怕还没乐班里的伶人唱得好呢。” 李阿蛮自惭的一低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胸脯里去。 温娇似乎并未看到她们之间的暗流:“柳翠,你去给她安排住处。李教习是私自跑出来的,陈光家没准要报官寻人,让府里上下都留神点,对外莫要走漏消息。” 李阿蛮此时方反应过来,温娇是给自己安了一个可以安稳吃空饷的美差。只要陈光蕊别带着官兵上丞相府缉拿逃妾,她大可以躺着享福,当即感激不尽地走了。 温娇这才对素心道:“你记下,她的花用不必走官中的账,全部从我这里出。明心你也不要拉着脸,她从前是轻狂了些,可她说的这事确实是救命的消息。你们要是心里有疙瘩,以后只当家里多养了盆花,不去看她就是了。要是没了她提醒,万一陈光蕊真的装神弄鬼起来,我还真不好抵挡。别忘了,他可是对洪江的龙王爷有救命之恩。”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别说还是条离长安几千里的洪江的龙。”明心嘀咕。 “是哪里的龙都不能掉以轻心。你们不知道,先前有位明君答应了龙王一件事却没做到,被那龙王告了一状,生生拖去了阴曹地府。那还是皇帝,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如何比得上?”温娇叹道,十分头痛。 “哪位皇帝这么倒霉?”明心同情道。 温娇轻咳一声,笑而不语。 哪位皇帝?还不是十三年后被泾河龙王险些害死的唐太宗李世民,去年才刚继位的。 是夜,李阿蛮在香暖柔软的衾被中安然入睡,又逃了一位小妾的陈家乱成了一锅粥。 张老夫人抓着儿子的袖子老泪纵横:“都怪娘没看好她,那个不安分的贱蹄子和她姐姐是一路货色,可怜我那没出世的孙子啊,都不知道被拐到哪里了。我报了官,那眼皮子浅的衙役还讹了我一两银子。满堂娇还在家里的时候,哪会出这种事啊!” 陈光蕊神色木然,直到听见“满堂娇”三字时才动了动,喃喃道:“都怨满堂娇,要是她不回娘家和殷相告状,殷相就不会逼我和离,我就不会仕途尽毁、妻离子散。我要收了她,我一定要收了她……” 至于被惦记的温娇本人,正挑灯夜战,苦苦寻思着怎么应对陈光蕊的报复。李淳风似乎有些本事,可她实在不敢流露出半分与他接触的意思。她记得西游里明确记载在大唐地界的神仙共有两脉,一是武当山的荡魔天尊,也就是真武大帝,曾派神将协助悟空大战青牛怪的;二是盱眙山的国师王菩萨,座下的小张太子也在降服青牛怪时帮过悟空。这两位大神仙、大菩萨,随便拔根汗毛都能压死洪江龙王,可惜她一介凡人,一个都不认识,一个也请不动。 凡人……温娇眼前一亮。西游记里还真有以凡人之身拥有通天本事的,而且就在长安! 神卦袁守诚,能轻轻一卦算出玉帝降雨的点数,精确到个位。人曹官魏征,梦中都能斩龙王,何况是醒着的时候?特别是后者,换做别人想请魏征帮忙可是不易,但殷温娇的爹爹殷开山可是和他同朝站班的。 温娇决定明儿一早就央殷夫人带她去拜访魏征的夫人裴氏,中老年妇女一向对棒打薄情郎的戏码情有独钟,相信裴夫人也不例外。 主意打定,人一放松,被兴奋的大脑压抑的睡意顿时一波波冲刷着理智的堤岸。温娇活动活动僵硬的脖颈,正欲招呼着丫鬟吹灯洗脸睡觉,便听见一点极细微的异响渗入耳孔。那声音,似极了某种大型野兽柔软而厚实的肉爪踏上了青草地。 是窗外! 睡意一扫而空,温娇霍然而起,拍开面前的纱窗,遥遥便对上了一双幽绿的兽瞳。 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了那只匍匐在楼前空地上的野兽的轮廓,那是一头足有一人高的猛狮,鬃毛赤红,双目精光四射,如同两团在暗夜中飘浮的鬼火。 它朝着温娇“哈”了一口,唇裂四目相对,向两边翘起,露出一个似极了人类的笑容。举起一只前掌,招财猫似的摇了摇。 温娇怔在了当地。 第31章 千金娇女斗猛狮 深宅大院,月黑风高,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毛发火红欲燃的猛狮,光是四爪着地站着都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就问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反正温娇那一刻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啊!”她身侧丫鬟们也看清了窗外的情形,顿时齐齐尖叫。温娇吃她们这么一叫,心脏又被活活吓得恢复了跳动。环视一周,见一屋子的小姑娘被唬得面无人色,抖衣而颤。忽地被人大力往后拉,原来是素心勉强维持住了几分镇定,挣扎着要挡在温娇身前。 温娇本来也该像她们这般畏惧的。可一来,白天叫胡人的幻术表演狠狠锤炼过,二来,瞟见一群小姑娘吓得跑也不会跑,她作为现场唯一有自卫能力的,少不得要挺身而出。于是她用力推开素心:“我拖住这畜牲,你去叫侍卫!”说着已劈手抽出挂在壁上的剑,从窗口纵身跃下。 素心深深吸气,总算让自己双手双腿不再颤抖,推了把软在地上的明心:“我去叫人。”说着脑子也恢复了运转,居然蹦出来一条妙计,“听说野兽怕火,你想法子弄火来帮小姐。” 明心眼巴巴地望着小姐跳窗而出去与那头神秘而凶残的狮子比划高低,素心又拔腿就跑,一屋子的丫鬟只剩自己一个主心骨,紧张到极处,人反而麻木:“来、来个人扶我一把,我腿抽筋了。” 楼下,温娇正面临着自己穿越到大唐以来的第一次战斗。后来,当她受封为清妙元君、护世佛母后,她一生所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也被信众传颂,甚至连和陈光蕊如何夫妻反目、如何大撕特撕都能被说书人津津有味地水上十七八个会合,唯独遗漏了这一场。 毕竟,它实在是太小、太不起眼、结局太啼笑皆非了。 温娇扬起她的剑,这把剑是她跟着叶四娘学武时,跟殷开山撒了半天娇,后者才一脸肉痛的从自己的藏兵库里翻出来的宝贝。剑名墨虹,据说曾是位战场上杀敌无数的猛将的佩剑,淡墨色的剑身轻薄锋利,被月色一沁,像一片淡黑的雪。 这片黑雪逆着风,直切那狮子的脖颈。 狮子似乎有点懵,直到那剑堪堪就要切到它的嗓子眼,眼看着再不闪就要被割喉,才一爪子朝剑身拍了过来。再锋利的宝剑,侧面也是脆弱无比,温娇连忙撤剑,低头撤步,就势挽了个剑花,又削切向狮子的半截脚掌。 叶四娘教给她的不止剑术,还有呼吸吐纳、熬炼筋骨等窍门。温娇在现代时就热爱运动,常年在学校运动会上蝉联第一,本就颇具悟性,再加上殷温娇这具被如意珠灵气洗经伐髓的身体,一月的功夫下来,进步速度之快,连叶四娘都觉得惊异,常常拍膝喝彩,直呼:“照这个势头下去,顶多再过一年就强过我了,教死徒弟饿死师父啊!” 温娇只道是叶四娘谦虚,谁想此刻头番一展身手,效果好得出乎了她自己的意料。 “晶!”剑锋与狮子的脚掌相撞出了刺耳的金石之声,火花四溅。温娇被震得手疼,就势退开几步,趁机拉开距离。那狮子的反应却慢了几拍,似乎也没有想到这小小的人类女子竟有这般身手,它呆呆一歪头,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暴怒,血盆大口一张,就朝她猛扑过来。 温娇撒腿就跑。 开玩笑,刚刚只不过是仗着运气和那狮子轻敌才削到了它,这畜生一张嘴能把两个她活吞下去,眼见着炸毛了要撕人,她不跑是傻子。 那狮子跨上一步,足有温娇四五步之远,加上力大无穷,跑起来俨然是一阵风,好在温娇个小敏捷,这些日子日日跟着叶四娘苦练,全力奔跑起来,也就堪堪比它慢上一线。 “吼!”锐利的破风声,隔着衣服都刺得后背疼痛,温娇一个犀利的九十度转弯,只听一声钝响,红狮子一掌拍在了假山石上,打得碎石乱溅。 “吼!”又一声狮吼里,温娇一个敏捷的s型走位,红狮子一头撞在了院墙上,砸下了几片瓦。 温娇急急向前冲,继续兜着弯子,路过楼门前时,只听明心喊道:“小姐,接住火。” 她顺着风声一抄,手里登时多了一根点着了的木棍。棍身上还雕刻着精美的忍冬纹,也不知道是从哪张倒霉的桌子上拆下来的腿子,被自家的丫鬟们看中拆做了火把。背部又是一凉,知道那红狮子已经逼近,温娇来不及多想,一回身就把木棍捅了过去,正正地捅进了那红狮子大张的嘴里。 红狮子下意识的大嘴一合,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崩到了牙齿。 温娇乘机持剑便刺,此时院外,灯火通明,原来是素心叫来了巡查的家丁。听说小姐的院子里闯进了一只活狮子,巡查的家丁又叫起来一堆人,个个手持火把和弓箭,乌泱乌泱地涌了进来。远远看见温娇和狮子斗得有来有回,各个面现诧异。其中一个队长模样的最先恢复平静,大喊道:“小姐躲开,让我们射死这畜生!” 温娇脚步连点,踩着廊柱飞回二楼,沿着原来出来时的窗子钻了回去,这才觉得自己心怦怦直跳,四肢酸痛,气喘得跟擂鼓一般。大约是过度的惊吓反而会让人产生难以形容的空白感,加上带着一群小姐妹气喘吁吁地拆桌子腿,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紧张,明心此时反而是分外平常心的那个,端着水盆过来说:“小姐把脸擦一擦。” 温娇意识到了什么,往妆台前照了照镜子,果然脸被熏黑了一块,忙拿起被浸得温热的手巾擦去脸上的灰和汗:“你也别光顾着我,你们都赶紧把脸擦一擦,弄了一支火把,屋里多了一屋子的小花猫。” 丫鬟们闻言彼此一瞧,果然个个脸上都糊满了灰,不由得齐齐笑了起来,各自打水洗脸不提。 第32章 奴籍的残酷性 夜深深。 庭院深深。 本应是分外静谧的情境,此刻却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那只红狮子被众家丁护院们拿着火把围得水泄不通,从楼上俯瞰而去,仿佛被困在了一只巨大的火圈之内。殷开山早年是出了名的勇将,故而家中的看家护院有不少都是行伍出身,弓马娴熟,比之一般的兵丁犹有胜之。此刻猛狮当前,众护院不光不害怕,还能张弓瞄准了再射箭。 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如同蝗虫一过境。那狮子奔跑,咆哮,拿头乱撞,怎么都躲不开。箭支落在它如同火焰一般的皮毛上,却没有利器入肉的声音,而是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红狮子冲不出去包围圈,包围着它的护院们也伤不了它。只能仗着人多势众,慢慢的耗尽这诡异的猛兽的体力。眼见的天边渐渐升起鱼肚白,聚集过来的家丁越来越多,把狮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在队长的指挥下分成三班轮流射箭。 那红狮子体力渐衰,见突围无望,骤然就地一滚,变作一位红衣胡人,高声嚷道:“不打了,不打了,洒家降了!” 借着跳跃的火光,温娇看见他身量极长,红发碧眼,不由“咦”地一声,这不是白日在襄阳长公主宴上表演幻术的那位胡人吗? 殷开山刚一起床,就听下面汇报说爱女的院子里进来了一只大狮子,吓得差点连早朝都要告假,鞋子邋遢的就要杀去万花楼。被殷夫人吼了一通:“满堂娇要真的出了事,底下人怎么可能这个时辰才跟你说?正经的赶紧去给我上朝,别耽误了正事,要是被魏征参你一本可不好看。那个狂人也忒不要命了,建成旧党如今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就他逮着谁咬谁,连皇上都不敢惹他,真是奇了。” 殷夫人劝殷开山时十分淡然,送走殷开山后,自己转眼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万花楼。进门便急急问道:“满堂娇呢?没被唬着吧?那狮子是怎么穿门过户进来的?开门的和巡逻的都瞎了吗?” 一迭声的质问完,才看清温娇打扮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椅上。对面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垂头丧气,被捆成了粽子一般,一副受审的架势。殷夫人定睛一看,见那女子生得身量高挑,肤色微黑,双眼溜圆,红唇如火,煞是妩媚美艳。 “满堂娇,这是谁,什么时候抓来的女贼?”殷夫人不禁问。 温娇花了一秒钟纠结如何解释,下一秒完全放弃,决定实话实说:“娘,你想是听说了,昨夜有一只狮子闯进了万花楼,被家丁们逮下了。” 殷夫人点头:“总算他们还没懈怠到底,虽然被那狮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你院子,到底还是逮了它,只让你受了一场虚惊,我已让人赏了他们上等的封儿。听说是你身边那素心丫头冒险冲出来喊的人?这丫头忠心可嘉,把我那对多宝金钏赏她,再赏她两匹尺头做衣裳。” 素心忙上前谢赏。温娇心中一动,趁机道:“娘,素心昨晚不光救了女儿,还救了这整座万花楼的人。这功劳可是不轻,我想在赏赐之外,额外给她重赏。” “哦?你的意思是怎么赏?”殷夫人好奇。 “除了她的奴籍。”温娇遗憾道,“可惜她的家里没人了,不然还可以放出去和她家人团聚。” 与现代的保姆、家政与雇主之间的雇佣关系不同,古代丫鬟属于主家的家奴,生杀予夺都只看主人的心情,即使朝廷倡导仁义,不许有虐杀家奴之事发生,可内里怎么操作还不是主人的事?果真弄出人命,随便找个重病、逃走的借口,除非有人告发,否则也便遮掩过去了。 除了生命无法自主之外,家奴也不得拥有私产和土地,不得私自做生意。不光自己的一切属于主家,子子孙孙也都是家奴。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平日里领着月钱、一年四季自有官中发放衣服首饰,又有主人的赏赐,也是可以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大丫鬟,风光体面犹胜于小户人家的小姐。一朝被王夫人厌憎,生着病就得被人生生架出去,除了贴身衣服,剩下多年为奴为婢的积蓄都不许带走,连之前的衣服都得留下来“给好丫头们穿”。 什么叫敲骨吸髓?这就叫敲骨吸髓。奴籍的残忍之处,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除非主人除了奴籍,否则身为家奴,永世不得翻身。 温娇早就有意除了房里丫鬟的奴籍,只是一向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次赶巧,能放一个是一个。当然,除了奴籍不代表就要辞退素心,相府大丫鬟的生活水准在这个时代可是一般人家所望尘莫及的。在素心没有找到更好的前程前,可以照旧在她身边做丫鬟,只是这回更近似于现代的雇佣关系了。素心的所有收入都可以合法地属于自己所有,而不是主人一句“不许带走”,就被剥夺得一无所有。 素心激动得满面生春,适才得了殷夫人的赏,她也不过是弯腰相受,这回跪下就是结结实实三个响头。其他丫鬟也纷纷贺喜,眼中尽是羡慕。 殷夫人也觉得女儿的处理很是不错,又拔下一根珠钗:“重回良籍是大喜事,这钗就算作给你的贺礼好了。”见素心笑着收了,殷夫人注意力重新回到红衣女身上,“方才说岔了,满堂娇,这个女贼到底是怎么来的?” 温娇道:“阿娘,你也听说了,昨夜有狮子闯进了万花楼。” 殷夫人嗔道:“你还好意思说!正经昨晚就该叫人回报我和你阿爹的,听他们说是你拦着不让报给我们?你不知道我俩早起,睡意朦胧地就听到这事儿,差点没给你唬死!” “是女儿错了,下次定然不敢再瞒着爹娘。”温娇果断认错,而后指了指红衣女,弱弱地道,“她,就是那只狮子。” 红衣女向殷夫人露出了尴尬而友善的笑容。 第33章 外来的狮子好念经 关于胡人如何既变狮子又变性,温娇表示这是一个并不离奇的搞笑故事。 原来在胡人表示愿降后,护院们就想把他拉去看守着,待天一亮就报官。谁知那胡人后退几步,招架道:“你们别过来,洒家只跟她说话。”说着遥遥一指,方向正对着的是正站在楼上俯瞰他的温娇。 护院们喝道:“呔!这红毛鬼不懂规矩,我们大小姐也是你个贼汉子想见就能见的?大伙别听他胡言乱语,先把他捆起来,天一亮就送到衙门,问他一个擅闯公府、偷盗未遂、惩凶伤人、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罪!” 胡人听得两眼发花,似懂非懂得一点头,做恍然大悟状:“贼汉子不能见,那贼女人总能见了吧?”说罢一旋身,红光一闪,就变做了一位女子,指着温娇重复道,“洒家只想跟她说话。” 众护院:…… 温娇本以为此人只有变化狮子的本事,没想到竟能忽男忽女,变起性来也轻松得如同吃饭喝水一般,不由也生出几分兴趣,扶着栏杆高声道:“我是可以接待女客,可你是个擅闯宅院、惊扰女眷的贼,你说要见我,我又凭什么要见你?” “洒家只是想偷偷的溜进来,可没想到你正好开了窗子,才撞了个正着,洒家又不是故意惊扰你们的。”红衣女子十分苦恼,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洒家把镯子还给你,做赔偿行不行?” 听这小语气委屈的。 温娇回想了一下,在被她切了脚掌之前,这狮子女似乎确实没有主动伤人之意。也不知她深夜潜入为的什么,白日里她就对自己的如意珠大有兴趣,难道是为了偷如意珠? 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温娇心生提防,可对这位似乎颇为精通变化之术的狮子女又实在好奇,当下吩咐道:“捆起来,我亲自来审这贼。” 护院们无奈,只好拿了最重的铁链来。狮子女被捆得直挺挺的,体重都重了一半。素心还怕她再暴起伤人,管护院们借了柄大刀架在她脖子上,随时都可以刺下去。虽然就温娇与狮子女交手的经验来看,对方那身皮子硬得很,就素心那把小力气,在丫鬟里还算不错,在狮子女这里,也就拼死削她根汗毛的力道。 想到明心她们费了老大力气才拆下一根桌子腿的光辉事迹,温娇不由摇头一笑,收敛心神专注眼前:“姓名?” 狮子女一和温娇打照面,那双过分灵活的猫儿眼就咕噜咕噜转着,也不知道在找什么,闻言道:“迦腻色伽。” 温娇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得很,仿佛是某个更古代的西域君主的名字:“是真名吗?” “那是洒家听胡商讲古时听到的名字,觉着好听借用的。洒家自己没有名字。”狮子女十分坦诚。 明心忍不住问:“人怎么可能没名字?哪怕是爹娘没读过书,阿猫阿狗的也总得有个称呼呀。” 温娇灵光一闪,径直问:“你是人类吗?” “不是。”狮子女十分坦率。 众丫鬟忍不住齐齐离她远了几步,素心握着刀的手都在抖,连带着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也跟着抖个不停。要不是狮子女皮肤硬如顽石,恐怕当场就得见了红。 考虑到狮子女已经连续在她面前变化过两次狮子,温娇对她的原形心里有了底,但还是问:“你的原身是什么?” 狮子女的回答却大出她的意料:“洒家啊,原身是一只火水晶狮子镇纸。” 据狮子女讲,她本是一位东汉时一位王爷爱妃的生前爱物,爱妃红颜不永,早早的逝世,王爷便将她生前喜欢之物尽数陪葬。之后不知道是哪年,一伙不积德的盗墓贼将爱妃的墓挖开,把里面的陪葬品抢掠一空。火水晶狮子镇纸因为体型小,被遗漏了下来,落在荒草之中。 那天正逢七月十五,也是机缘巧合,夜晚明月高悬,月华炽盛,正遇到六十年一遇的帝流浆。帝流浆吸取一夜,能抵千年修行。狮子镇纸是死物,不会主动吸食,可被帝流浆沁了一夜,居然也开启了灵智,由物化而为妖。 它没有出众的神通,武艺也稀松平常,只会变成狮子扑腾,大妖们也不稀罕招揽它。由于无牵无挂,无洞无府,只好四处流浪,表演大变狮子的戏法,混些吃食为生。 都能混到襄阳长公主的宴会上表演了,可见狮子女这混吃混喝的事业发展得不错。温娇颇觉好笑:“为何要深夜潜入相府?” “你们相府墙高院深,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白天潜入洒家也进不来呀。”狮子女理所当然的道。 “就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我金钗上的那颗如意珠?”温娇问。 “洒家就想再看一眼那如意珠,对了,你如意珠呢?”狮子女伸着脖子找了一圈,眼神好奇极了。 明心忍不住道:“你想看就给你看?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找个借口抢我们小姐的宝珠?” 狮子女很是委屈:“洒家抢颗珠子干嘛,大家都是同类,又不能拿来吃。洒家就是看它亮晶晶的,想再多看几眼嘛。洒家的妖生就没别的追求,一是能多看亮晶晶几眼就多看几眼,二是能多吃几口美食就多吃几口。本来就是想偷偷来看的,哪想到挨了顿胖揍。” 你属西方龙的吗,还偏爱亮晶晶?温娇扶额,径直道:“我不信。” 狮子女一蹦三尺高:“洒家可以对天发誓,洒家对你的如意珠绝对没有任何心思!如果说谎,就叫洒家被天打五雷轰。” 在举头三尺真有神明的时代,如此誓言不可谓不重。 “好吧,我信。”温娇勉为其难,“可明心说的在理,凭什么你想见,我就非得给你看?” 狮子女抓狂:“殷小姐,你到底想怎样,别兜圈子了,直说!” 温娇道:“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答得出,便借你一观。” 狮子女点头如捣蒜。 “第一个问题,你究竟是雌是雄?”温娇好奇道。西游里精通变化的妖精是不少,可一旦确定性别,如非必要绝不变性,像狮子女这般随随便便就给自己变性的妖怪着实稀罕。 狮子女神情复杂,眼神一言难尽:“工匠忘了雕,洒家也不知道。” 众人望向它的眼神顿时写满了同情。 “第二个问题,你不是中原工匠雕刻的么,为什么要扮作胡人?” 狮子女想要挠头,可双手被捆着,只得作罢,唉声叹气的说:“不知道殷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嗯?” 狮子女无奈道:“外来的狮子好念经。” 众人:…… 第34章 陈光蕊失踪了 俗话说得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此乃往古来今颠簸不破的铁律。 狮子女显然深受其苦,逮着机会就要大倒苦水:“洒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扮成胡人,可没办法撒!同样是变戏法,胡人能领到的赏钱可是比本地人要高两倍,两倍啊!那些大户人家办堂会,管家找杂耍师父,一看是胡人脸就抢着要,一看是中国脸就挑三拣四。洒家也是很郁闷啊!” 就是现代,同样的学历起点,出国镀金的那个就是要比留校继续深造的也吃香得多。没想到这一千多年前的古代杂耍圈,也有这般好笑的潜规则。 温娇不由轻咳:“外来本地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罢。再答我第三个问题,你也化形也有些年头了,想来知道些圈子里的消息。我问你,大唐有哪些修仙炼道的高人?” 这个问题,才是她真正关心的。 谁料狮子女理直气壮:“就洒家这点微薄的道行,你说的高人,洒家是一个都没碰上过。” 怎么可以有妖怪把“废柴”二字表现得如此自豪?温娇板着脸:“你还想不想看如意珠了?” 狮子女连忙苦思冥想:“白天那个李淳风应该是术字门的,好像有些本事。要是如意珠在他手里,洒家可不敢偷偷去他家里看。” 菩提祖师曾对日后名震三界的悟空言:“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李淳风正是日后术字门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温娇无言。怎么又是李淳风,这人还绕不过去了! 虽然得到了并不满意的回答,但温娇仍是决定一圆狮子女的心愿。她自袖中取出莲华如意金钗,叫明心拿着给狮子女看。狮子女乐得两眼放光,东瞧瞧,西瞧瞧,耸动着鼻尖还闻一闻。要不是手还被捆着,肯定还要用手扒拉几下。如果它现在还是狮子形,就这副架势,跟玩毛线球的大猫也无甚区别。 正当此刻,担忧爱女安全的殷夫人就杀了过来。 听罢丫鬟们的转述,特别是听到结尾李淳风的名字,殷夫人意味深长的瞥了温娇一眼。 温娇有些心虚的垂眼,摸了摸鼻尖,牵住殷夫人的衣袖,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娘,我昨晚得了消息,陈光蕊要请高人对付我呢。我也不知道我们大唐有哪些高人,这不才问了一问嘛。” “这狮子精不是说了么?李淳风不错,这小子虽然年纪比你小太多,官也低,好在年少有为长得俊,现在又多了手段高明这一项好处,为娘这就派人去他家提亲。”殷夫人笑得分外雍容华贵。 狮子女误我! 温娇悄悄瞪了还在状况外的狮子女一眼,牵着殷夫人的袖子来回晃:“娘,你也知道他年纪小。年纪小,能有什么真本事呢?我倒听说有个叫袁守诚的相士可是神机妙算、厉害得很,这不是等下就派人去请他来算算怎么破这一劫么?” “万一破这一劫的法子是些什么神神鬼鬼的手段,你做不成呢?预知到底不比有手段傍身,为娘还是叫人去李家提亲吧。”殷夫人油盐不进。 温娇忙说:“我还听说!魏征魏伯伯是人曹官,可以代天行事的,阿娘你想想看,这才是有大本领的高人对不对?阿娘,我记得您和魏征的夫人裴氏见过几次,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啊?我和裴夫人素日并无交情,直喇喇的上门怪怪的。” 殷夫人奇道:“魏征那个到处参人的竟然是人曹官?看不出来啊。你是哪里知道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温娇含混道:“也不知道是哪里听了一耳朵,总之阿娘你帮帮我吧。只要魏伯伯肯说上一句的话,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拿我怎么办的。” “就算他是人曹官,我干嘛要帮你引荐他夫人?你直喇喇上门怪怪的,阿娘直剌剌的上门就不怪啦?”殷夫人铁面无情。 “娘~”温娇从来没有这么嗲里嗲气的说过话,声音简直甜得要渗出蜜来。 殷夫人心如铁石:“你要肯请那李淳风来府里吃顿饭,娘就肯带你去见裴夫人。” 温娇:…… 殷夫人道:“再叫人去把江流儿请回来,一起看看人。” 看什么人,后爹吗? 温娇头发都快竖起来了,硬着头皮道:“行,可得换个地方,不要在府里,好像我上赶着看上他似的。阿娘,孩儿在这上面是吃过亏的。” 殷夫人想了想:“有理,那便随你安排吧。” 温娇嘴里答应得不情不愿,心里也急转如风,不一时有了主意。殷夫人一走,她便让人给狮子女松绑:“想不想天天看到如意珠?” “想!”狮子女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帮我一个忙。我就留你在府里,一天三顿美食,晚上还可以让你守着如意珠睡。”温娇道。 殷夫人表面上将陈光蕊的事毫不放在心上,实则一出门就拉下了脸,吩咐道:“去打听打听,那个叫袁守城的相士住在哪里,请来府里给满堂娇看看。还有,叫人盯着陈光蕊,有什么异动马上来报。” 消息很快就回了来:“长安相士里没有个叫袁守诚的。小人问了一圈,倒是有人提到,当今火山令袁天罡的叔叔仿佛也叫这个名字,只是他叔叔隐居益州,好些年不知消息了。文渊阁那边说,陈光蕊今天一早就告了假,说是家里跑了个妾,气得他头疼,要歇几天。小人赶去陈家,跟陈家下人打听消息。又说陈光蕊回来后,收拾着带了些衣服和银两就匆匆离开了。” 袁天罡号称大唐第一相士,早年在益州时便名传九州,后来大唐立国,奉高祖李渊召令入京,任职火井令。据说此人天上地下无事不知,达官贵人为买他一卦,往往不惜千金为酬。满堂娇所说的这位袁守诚既是他的叔父,想来也是有真本事的。只是远在益州不知行踪的话,恐有鞭长莫及之虞。 殷夫人顿生不祥之感,沉着脸:“支几个人去益州,打听袁守诚的下落,再让家里的清客画几幅陈光蕊的画像,到各个城门去问,要是哪个看见他经过,就带人速速去追。哪怕是打断了腿,也要把他给我捆回来!” 第35章 大家都在请陪客 嘀嗒,嘀嗒。 滴漏的声音细微而清明。 哒。 落子之声脆如玉碎。 对弈的两人一言不发,沉静得仿佛屏住呼吸。棋盘上,黑白两色虬结,势如龙蛇纠缠。 良久之后,清醇的男声打破沉寂:“淳风兄,你输了。” 李淳风将手里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盒,微笑:“天罡兄的棋艺愈发精进了。” 原来与他对弈的正是大唐第一相士、现任火山令的袁天罡。 “你心不静。”袁天罡说着,也将黑子捡回棋盒,每捡一颗,都要细细的拿一方雪白的细绢擦拭三遍,方才入盒。 李淳风见状,无奈一笑,重新把那颗白子捡出,擦过,放入棋盒,再依样一一擦拭白子:“小弟接到了郧国公家的那位郡夫人的请帖,邀我去花萼争辉楼,品新酿的青梅酒。” 袁天罡从侍童逢吉手里拿过濡湿的手巾细细的擦着手:“淳风兄雀屏中选,恭喜。” 数日前的襄阳长公主的那场赏花宴,请来了多位长安才俊与贵女,众人只道是寻常游乐,李淳风却知道,那是襄阳长公主为自己才离异的旧友妫川郡夫人办的相亲宴。到了他与袁天罡这个层次的术士,除非有同行刻意遮掩,否则心念一动则天机自明。襄阳长公主的目的,瞒不过他的双眼。 他毕竟年纪正轻,正是有一腔宏图抱负要施展的时候,尚无成家的打算。何况身份有差,要他去屈心抑志攀附贵女,他也着实不愿。只是公主下帖,他不去也不行,本想着去了也只是凑数,没想到被相中的竟是他这个不入流的将仕郎。 他沉吟道:“妫川郡夫人虽先前错嫁怨偶,但亲缘和谐,郧国公一片爱女之心,特请圣上封她为三品郡夫人以作安抚,加上容色娇美异常,青春如二十许人。如此佳人竟垂青于小弟,实在令小弟惶恐。” 袁天罡把手巾递还给逢吉:“我替你算一卦?”算命者难算己命,如果李淳风实在想知道自己与那妫川郡夫人有没有姻缘,他不介意帮他算一算。 李淳风摇头:“小弟可付不起天罡兄起课的卦金,随缘吧。” 袁天罡“嗯”了一声,也不坚持,自顾自地倚案沉思。侍者逢吉正在烹茶,沸水的响动撩拨着一室清香。万籁沉寂里,只听李淳风话锋一转:“不过,那妫川郡夫人的面相,有些意思。” 袁天罡眼皮一抬。 “观她的面相,似乎应当寿止上月。可她不光活到了如今,还十分康健。”李淳风若有所思,神色十分困惑。 “行尸?”袁天罡顿时坐直了身。 “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确实是生人。”李淳风否定了他的猜想。 “夺舍?”袁天罡立刻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魂魄与肉身十分契合,看不出相斥之处。”李淳风再次否定。 袁天罡目光闪烁着狂热的光:“借寿?” 李淳风摇头:“小弟道行有限,这便看不出了。” 右手不停地盘着一只墨色的灵龟甲,袁天罡神色挣扎得厉害,片刻后艰难道:“淳风兄……” “嗯?”李淳风静等下文。 “能否带我同去?”袁天罡表情痛苦得仿佛一只要掀飞巨石的蚂蚁。 李淳风很是意外,笑道:“请帖上说可以自行邀请陪客,只是小弟以为天罡兄是惯常不爱出门的人,才未主动开口相邀。不想竟耽误得天罡兄先开了口,倒是小弟的不是。” 说话间,他正好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盒,盖上了盖子。 “啪”,严丝合缝,完美无缺。 净业寺,梵音阵阵,响彻云霄。 玄奘坐在众僧中间诵经,忽觉眼皮跳个不住,以他的定力,也不免泻出几分躁气。果然诵完经后一出门,便望见阿娘的贴身侍女明心等在那里,笑容可掬地朝他招手,唯恐他看不见似的。 小沙弥辩机跟在他身侧,同样看见了,道了声“阿弥陀佛”,小大人似的严肃道:“一入佛门,就不好再与俗世有过多牵扯,玄奘法师要警醒着。” 明心方过来,就听见他这一句,抬头就往他的小光头上来了个栗凿:“人小鬼大,嫌我们俗人扰了你们出家人的清净,昨儿我家夫人还让我来给你们寺里送糕饼,你倒是别吃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就你跑在最前头!” 辩机的身世与玄奘相似,也是弃婴,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被扔在了净业寺门口,是净业寺方丈一手拉扯长大。因天生聪慧,在佛法上悟性极高,即便性子偏僻高傲了些,也依然深受全寺上下僧人的宠爱。此时只是惯性地说教,不意就被这位女施主如此暴力相待,从小连方丈都没这么对过他,不由委屈地摸摸光头上的红印,瘪瘪嘴,眼泪转了几圈,不说话了。 玄奘见状嘴角抽了抽,竭力忍住笑出声的冲动,正色问道:“女施主这回来所为何事?” 两人行至僻静处,明心方道:“孙少爷,明日小姐要在花萼争辉楼宴客,请你过去作陪,到时候相府派车过来接您。” 玄奘为难道:“阿娘为何会让小僧陪客?其实辩机说的也没错,小僧已入佛门,早就不涉红尘,人情交际这些事,小僧能不沾就不沾得好。” 明心道:“小姐本来也不欲扰孙少爷的清净,只是这回是老夫人点名要请孙少爷过去的。依我看孙少爷还是去得好,旁人孙少爷或许还可以躲个懒,这次的客人孙少爷必是得亲自掌眼的。” 玄奘越听越糊涂:“什么客人还得小僧去掌眼?” 明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次的客人,极有可能是小姐未来的夫婿。” 未来继父人选的审核,哪怕是已经遁入佛门,也免不得要去参加一番的。玄奘顿时肃然:“那小僧说不得需要舍身相陪了。”顿了顿,忍不住问,“他叫什么?” 比微蓝而清透的晴空更明丽的,是明心此刻倏然潋滟的眼眸,少女抿嘴而笑,勾动着腰间的丝绦,柔声道:“岐州李氏,李淳风。” 第36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除却宫殿与各王府外,花萼争辉楼堪称长安市井的第一名楼。远观飞阁流丹,彩绘辉煌,恍如天上宫阙。入内但见布置净雅,丝竹曼曼,四处悬挂着名家诗作与山水名画,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外间还通着极大极美的花园,奇花异卉,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能在花萼争辉楼宴客,不管是看财力还是看品味,都值得人竖起大拇指。 温娇专门砸钱在花萼争辉楼定了最好的雅间,最好的素斋,自问怎么着都在殷夫人那里能糊弄得过去。当日便预备着随便收拾一下就出门,不想却被明心给绊住了。十八岁的少女整个人陷入某种难言的焦虑之中,不光抱了一套又一套的华服,搬出了一套又一套的首饰,还拉着素心与其他小丫鬟们一同参详温娇妆容的搭配。 温娇被她当模特摆弄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看就这身就好,不用换了。” 明心急道:“小姐走出去可是咱们相府的体面,不好潦草的。” 温娇摆摆手,无所谓地道:“我老了,就是穿成个金人出去也不过就那么着。倒是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才该好好打扮,鲜花一样娇嫩的年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也是我的面子不是?乖,别顾着我了,快去收拾你自个儿吧。虽然我们明心怎么打扮都漂亮,可今儿这场合可不一样呢。” 明心被她话里的深意逗得微粉了脸,嗔道:“小姐!” “去吧去吧,乖!”温娇连哄带揉,总算把她支了下去,才迅速搞定了出门的造型。过了一会儿,明心犹犹豫豫地出来,她上身着鹅黄短襦衫,腰间系着柳绿的罗裙,耳边的一对明珠坠子来回晃着,浅淡而娇艳的色彩,衬得她青春明丽的脸容比初绽的鲜花还要娇嫩。 “小姐,我这样不会……丢你的面子吧?”明心满是不确定地问。 温娇打量了几下,叫素心取了自己的一串明珠璎珞,亲手给明心戴上:“好看极了,出去比一般的世家女子都不差什么。” 明心无措地要摘下,温娇按住了她的手:“别摘,这就是送你的。明珠配美人,我们明心是美人,当然要配上等的明珠才对。赶明儿你出嫁了,我还要再送你几套当添妆呢。” 明心登时红了脸:“小姐今儿是怎么了,总拿我取笑!” 温娇望天:“也许是春天来了,有些躁动的缘故吧?” 素心也看出了些什么,憋笑催道:“再不走,就得让我们的客人干坐着喝风了。” 郡夫人的马车足够宽阔舒适,一个人呆坐无聊,每回温娇都要带上明心和素心两个人同坐,随意说笑也不寂寞。平日里总是明心的话最多,可这回她却异样的沉默,眼望着窗外的街景出神,变幻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别有一番沉静的情态。 少女怀春,总是动人的。 “小姐,我还是觉得……一旦火灵儿跳出来搅局,你和李郎君便再也无缘。你当真不再考虑一下吗?李郎君虽说身份低了些,可那日襄阳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初见,你分明对他是中意的。”良久,她才出声。 “你以为我嫌他身份低才设法搅黄了亲事?”温娇被她小脑袋瓜里脑补的东西逗笑了,“傻丫头,情爱从来无关身份,只在心。我若心悦于一人,他便是个贩夫走卒,我也不会挑剔什么。何况贩夫走卒就比王孙公子低贱了?” 她抚了抚臂弯的披帛,蓦地想起上大学时暗恋了四年的学神。他是个骨灰级的玄学发烧友,自学了一堆的什么紫微斗数、称骨算命、大六壬小六壬的,反正她也听不懂。每回拐弯抹角地约他出来,总要听他讲这些,听得她头晕脑胀。而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位玄学大宗师,正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穿越不过几十天,她还记得书本里的知识,爸爸妈妈的笑声,唯独关于他的记忆却支离破碎。 温娇不由哀伤一笑:“李淳风是有大本事的人,哪里轮得到我嫌弃。我只是对他无心,如此而已。” 明心似乎是松了口气,低头默默想了半晌,渐渐地又满面愁容:“原来小姐看他这样好,我……” “我们明心也很好啊。”温娇摸摸她的狗头,没敢用力,怕把她精心梳好的发髻弄毛躁了,“看看这秀气的小模样,看看这温柔的性情,看看这里里外外一把抓起的干练,谁看了不说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我早就想好了,找个日子也除了你的奴籍,看个好人把你嫁了,出去也能做个当家太太,不比为奴为婢的好?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你若是中意李淳风,不如趁此机会和他接触接触?” “我哪有中意李郎君!”明心羞红了脸。 “没有?”素心插口,“没有的话,我就去和李郎君套近乎去了,正好我也觉得他俊得出奇呢。” “你别啊!”明心急了,“再说我可恼了。” 温娇大笑。 这厢三女嘻嘻哈哈,一室快活。那厢的花萼争辉楼中,昨晚特意沐浴把自己气得干干净净、今早一大早就起来穿着自己最新的僧袍、收拾得清清爽爽的玄奘站在雅室门口,赫然发现自己成了最早来的那一个。 雅室的侍女们笑盈盈地看着这位白白嫩嫩眉眼如画的小和尚:“小师父先进来坐,让奴婢们给你奉茶。其他人还没来,没准过一会就到了。” 玄奘尴尬道:“小僧还是先去外边走走。” “那怎么行?要是被妫川郡夫人知道奴婢们怠慢了她的客人,挨管事的一顿排揎都是轻的。”侍女们不容分说,一拥而上,就把他往里推,“进来坐嘛,有奴婢们陪着说话,说说笑笑的多热闹,小师父怕什么?” “就是有你们陪着,小僧才怕啊!”香甜的脂粉气混合着女儿香直往鼻子里钻,玄宗哆哆嗦嗦地道。 阿弥陀佛,难怪金山寺的法明长老总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第37章 制造机会 随着一声响亮的“吁”,马儿四蹄一顿,车轮溅起几点微尘。驾车的逢吉与李淳风的侍童德秀跳下车,掀开车帘。李淳风与袁天罡下了车,正欲进去,蓦地一摸腰间,脸色微变:“天罡兄,我的玉佩丢了。” 李淳风生来八字奇轻,自幼能白日见鬼,体弱多病。做道士的李父怕他早夭,特意将传家之宝墨玉司南佩给了他镇命,自从小便不曾有片刻离身。 袁天罡过目不忘,连掐算都懒得算,略一回忆便有了头绪:“平康书肆。” 来时的路上,路过平康书肆时,李淳风记起自己在这里定过一本书,恰好经过,正好进去问问书到了没。因那书名怪异,怕德秀说不清楚,便亲自去问,回来时似乎身上便没有了玉佩。 李淳风微一回想:“果然是落在了平康书肆。店家抱书时和小弟撞了一下,细想起来,那一下后小弟便觉得腰带上轻了几分。小弟这就去找,只是想来妫川郡夫人怕是早就到了,不好让她不明不白的干等着,恐怕得麻烦天罡兄替小弟通秉一声。”说着无奈摇头,轻笑道,“可惜小弟那玉佩扎手得很,只许我碰。否则倒可以请逢吉帮我跑一趟,德秀的腿脚不比他快。” 德秀嘟哝道:“公子,我才两条腿,他是四条腿,两条腿的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 李淳风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你会算数,走吧,去平康书肆。妫川郡夫人那里,就拜托天罡兄了。” 袁天罡深居简出惯了,平素如非必要连话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实在是一个地道的资深宅男。一想到自己要面对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便有些头皮发麻。可这是自己的好友用人之际,也推脱不得,只得应允。李淳风望着他以一副慨然就死的壮烈神情迈步入楼,不觉一笑,忽听有少女惊喜的叫道:“李郎君,是你吗?” 李淳风侧头,真看见一位生得颇为秀美的丫鬟正满眼明媚的望着自己。在她的身后,妫川郡夫人正施施然地走下车。 “好巧啊,竟然在门口撞上了。”温娇看看他,又看看明心,笑了,“时辰尚不算晚,大家大约还不饿。听说这花萼争辉楼的后花园修得颇有几分景致,我离京日久,还不曾来此领略一番。不知道李郎君有没有兴趣同游?” 李淳风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温雅一笑:“在下也不曾来此游玩过,正可借夫人的光。” 后世的戏文里,一位青春正好的明媚少女曾对着满园春景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浅浅的一句话,道尽了无尽心事。 曲水清浅,两岸桃李争艳。满目春光里,温娇故意落后一步,挽着素心,指了指一枝由道边直探到身侧的开得正好的桃花:“这桃花真是娇艳,难怪素来夸美人时,只说艳若桃李。” 正说着身体一侧,便给明心留了个空位。明心心领神会,一个快步上去,与李淳风走在了一起。 “李郎……君,”明心未语先怯,脸红了红,“那日襄阳长公主宴上,若是没有你j及时提点,我们夫人的宝贝险些被那刁滑的胡人给诓了去了。” 在心底给火灵儿道了声歉,明心大着胆子抬起头,将眼底满满的倾慕亮给对面的男子看:“李郎君真是见多识广,那珠钗小姐日日戴在头上,可阖府上下都没人认出来这是龙还是那什么鱼……” “摩竭鱼。”李淳风提示道。 明心益发连耳根都红了,低下头去:“哦,摩竭鱼脑子里的宝贝……” 李淳风道:“在佛经《摩诃般若释论》中记载,古时候有五百人入海寻宝,忽然船被一股激流带着飞快行驶,不久后,望见头顶悬起三轮太阳,其下是整齐相接的白色高山,再往下是一巨大的深渊,四围海水奔涌入内。这一幕天地奇景引得这五百人惊叹不已,船上的舵手却说,‘这是摩竭鱼王开口’。摩竭鱼原是西天深海中的巨鱼,与我们中土传说中的鲲同类而异名,少有人知也是常事。” 俊美明净的男子侃侃而谈的模样煞是脱俗,明心的注意力却只在开头那句,好容易熬到他说完,才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相府的孙少爷自幼向佛,李郎君也读佛经,难道也向往佛门不成?” 当了和尚可是不能婚娶的,这很重要! 李淳风颇觉好笑,摇头道:“在下只是对外道之言好奇,寻来一读而已。释氏虽然勘得太破,可自成一家,拿来参详切磋也是不错的。” 不想当和尚就好。明心顿时放下心来,不远处的温娇却从他的话底听出了一丝不妙的意味。正统的儒生……比如陈光蕊那厮,可不会屑于将佛经放在参详切磋的平视位置。为了明心的终身大事,她决定问得清楚一点,当下插言道:“儒家苗裔向来只道是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倒是少有像李郎君这样对外道学说感兴趣的。” 李淳风微笑道:“在下未临世之前,家父就已弃儒从道。在下幼承家父教导,研习阴阳术数,一心向往道门清净逍遥之风,故而九岁那年,便拜在静云观至元道长门下为徒,八年前才下山入世。” 难怪火灵儿说他是个高人,果然是科班出身的修道炼气士。要不是怕殷夫人执着于给她牵红线,她非得请他帮忙把自己引荐给至元道长不可。温娇十分惋惜,瞟见明心身体紧绷,紧张地盯着李淳风,立刻会意,接着试探道:“李郎君既是至元道长门下高徒,为何会在太史局供职,而不是接着跟从道长修炼?” 李淳风解释:“在下拜师时,家师曾替在下批命,说在下仙缘渺渺,却于红尘人间道里大有作为。故而身在道门,却不曾受箓。八年前,家师只道在下已学无可学,便遣在下下山,恰好得了已故的刘尚书举荐,做了当今陛下先前为秦王时的参军记室,又得了陛下的恩准,入了太史局。” 第38章 秃驴 当世的道士分为两派,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生子,另一派却不行。明心生怕他做了正经道士,听到这里方才暗暗舒了气,大着胆子问:“李郎君来长安也有八年了,日常坐卧总得有人操心。不知是哪位姐姐顾着你的饮食起居?” 这是在问李淳风有没有妾室和得宠的丫头?温娇与素心对视一眼,皆被她这百转千回的小心思逗得暗暗发笑。 李淳风也不知是否看出了明心的意思,只是一派无谓的云淡风轻:“在下身边只有一个书童德秀,日常做些洒扫庭除、端茶倒水的活计。”顿了顿,补充道,“呆笨得很,也不擅交际,平日出门见客时都不便带他。不及好友袁天罡身边侍奉的家童逢吉,偌大的璇玑馆,里里外外皆由他一人照应,更妙在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妫川郡夫人与两位女郎待会儿便可见到他了。” 很好,没有妾室,没有通房丫鬟,甚至连丫鬟都没有。 明心一本满足。 温娇则道:“风闻火山令袁天罡可是当世第一相士,千金难买一卦,不想竟是李郎君的好友。可见‘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古话果不我欺。之前下帖子时,说李郎君可以带一位陪客,李郎君是带了袁令作陪吗?” 李淳风含笑道:“他已先行一步了。” 没有让客人干等着,请客的反倒在外边悠哉悠哉溜达的道理。说到这里,温娇也不好再拖延下去,当下莞尔:“让袁令久等,可是我的罪过。李郎君,不如我们这便入席吧。” 他俩斯抬斯敬的功夫,全然不知,楼上先到的玄奘与袁天罡已撞在一起,闹出了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风波。 不同于李淳风对外道的平和态度,袁天罡生平最厌烦的就是和尚。他一进门,就看见了端坐在那里的玄奘耀眼得近乎反光的头皮,下意识的连退三步,望了望雅间门楣上的名字,喃喃道:“没有走错,可,为何有只秃驴?” 玄奘眼皮一跳,他自幼修佛,自问性情已经足够平古井无波,可依旧被对方这份理所当然看不起的态度而大觉冒犯。 冷静,冷静,不能犯了嗔戒!玄奘反复告诫自己,终于稳住了心头乱跳的火气。考虑到对方极有可能成为自己这座肉身将来的后爹,本着孝顺并慈悲为怀着的原则,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然后说:“这位施主慎言,举头三尺有神佛。毁僧谤佛,将来会下无间地狱,届时想要回头都难。施主何苦因逞一时口舌之快,遭此灾殃?” 袁天罡眉心一跳,冷笑,奚落道:“最看不上你们这群口出狂言排除异己的秃驴。” 玄奘修养再高,此时也不由心头火突突直冒:“敢问施主,什么叫口出狂言?什么叫排除异己?” “你们佛爷口口声声四大皆空,可见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极乐世界、森罗地狱。你们这群做徒子徒孙的却不尊祖师,拿他看不上眼的空空幻想去威胁他人信佛,怎么叫人看得起?我且站远些,不与你这秃驴说话。”袁天罡道,果然又退了数步,远远的站在走廊里。 这是阿娘办的酒席,你也算半个主人,要有主人雅量。玄奘劝说着自己,强把快要喷薄而出的心头火气按回去,劝道:“你我都是客人,理应以和为贵,不然岂不是让主人难做?” 袁天罡一语不发,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很明显:我不与你这秃驴说话。 玄奘被气得三尸神暴跳,也赌气不理睬他,自顾自的坐着,暗想:娘亲你糊涂呀,世间好男子千千万,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轻狂之徒?不行,得想法子劝劝她才是,休要再一头扎进了恶姻缘。 伺候的丫鬟们见他们两个自己闹口角,身份有限又不好劝的,只好默默的装作自己不存在。 温娇与李淳风上来时,老远地就看见袁天罡好长一条人杵在门外,身边一位容貌冶艳的小厮无聊得靠墙打盹。门边的下人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李淳风诧异:“天罡兄,你怎生站在那里不进去?” 袁天罡遥遥的道:“里面有一头秃驴。” 温娇艰难地说:“那秃……和尚,大概,也许,有可能,是小犬玄奘。” 空气很沉默,沉默是今晚大明宫外的金水桥。 妫川郡夫人与前夫曾有一子的事不是秘密,李淳风尴尬一笑:“这位便是在下的好友袁天罡。天罡兄向来爱说笑,倘若有冒犯令郎之处,还请夫人莫怪。” 温娇也勉强笑道:“看得出来,令友说话着实风趣。” 说话间二人已走至门前,李淳风对袁天罡道:“天罡兄,这位便是里面那位玄奘法师的生母,妫川郡夫人。” 袁天罡再厌恶和尚,基本的礼仪修养还是有的,无意中做出了对母骂子的事,也不由面色讪讪。张了张口,想不出该如何解释,索性重新闭了嘴,闷声不响的一揖。 温娇回礼,此刻她才看清这位与李淳风一同闪耀华夏玄学史的大人物的样貌。他的肤色带着久居室内缺乏阳光的苍白,几乎有些泛青,眉色很深。相貌说不出好与不好,因为他生着一双过于清润与深邃的眼。任何人与那双眼对视时,都会生出陷落的错觉,从而忘却了对他相貌整体的印象。 她一时失神,未察觉自己盯着袁天罡看了不止一眼,所幸她的态度也不算足够失态,因为袁天罡也一直直勾勾的看着她。此时玄奘已出来迎接,看见两人之间的眼神官司,不由脸色一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阿娘,门口风大,不如我们先进去说话?这位是……” 他面向李淳风。 温娇回神:“这位便是李淳风李公子,那位是他的好友,现任火山令的袁天罡,刚才你与他已经见过了。” 发觉自己认错了人,自己未来的后爹是这位风度翩翩的李姓青年,而不是旁边那个放荡无礼的家伙,玄奘很鲜明的松了口气。 第39章 其实唐僧也喝酒 温娇事先在花萼争辉楼点下了一桌最上等的素斋,此刻见人已经就座,便络绎不绝的端了上来。 “花萼争辉楼的豆腐宴分为七十道红味和三十八道白味,共一百零八道道菜式,在长安颇有名气。那日匆匆一面,我那丫鬟明心见李郎君在席间少沾荤腥,便猜到李郎君应是修道之人,特特提醒我叫人定下了这桌豆腐宴,也不知道合不合李郎君与袁令的口味。”温娇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反正肯定是合小儿玄奘的口味的,他胎里素。玄奘,你说是不是?” 玄奘意外被点名,有些发懵:“出家人不慕口腹之欲,一碗水,一碟青菜豆腐便足矣。” 任谁精心准备的菜式就换来一句随便什么都行,都不会乐意,温娇才不喜欢听他讲这些虚文:“你就说合不合口味吧?” 玄奘被她一凶,不好再拿乔,只得硬着头皮道:“合口。” 袁天罡嗤地一笑,李淳风知道这位好友生平最看佛门不顺眼,生怕他又开始大批秃驴,忙道:“在下确是玄门中人,虽非令郎那般彻底茹素,却也少食荤腥,夫人的侍女当真是心细如发。” 可惜进来前明心就被我支去外头等着接应火灵儿了,不然还能当面听听心上人夸她。不过吃素的事是她留意的,豆腐宴却是我定的,我领一半赞语也不是不行。温娇心下嘀咕,面上则笑得十分温雅:“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耳。” “哦?”李淳风颇为意外,“在下只不过是一不入流的将仕郎而已,妫川郡夫人名门闺秀,奉承者无数,有什么忙是在下可以帮到的?” 好酒好菜都上了桌,哪儿两人在那里干说,连累着其他人不动筷子的道理?温娇见玄奘无聊得似乎都入了定,袁天罡脸色发白得似乎随时都要晕过去,便道:“李郎君可喝酒吗?说好是要请你喝花萼争辉楼新酿的青梅酒的。”亲手倒了一杯,“要是喝的话,请饮下这一杯青梅酒。我再与公子细说缘由。袁令爱吃什么,请随意。玄奘,这是素酒,你要想喝的话自己斟。” 她记得《西游记》里,玄奘是喝酒的,只不过只喝水果发酵的素酒,度数低,不易乱性。这青梅酒碧澄澄的,跟一汪果汁似的,估计玄奘能接受。 话音未落,便见袁天罡迅速地自逢吉手里拿过一方洁净如雪的手巾,连擦手三遍,而后动筷如风。吃相之猛烈,直令温娇侧目。 这人,怎么看着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还是只有洁癖的饿死鬼? 李淳风无奈地瞥了瞥心无旁骛只顾吃饭的好友:“天罡兄前阵子奉命为圣上推演吉穴的位置,元气大伤。” 温娇点点头。听说古时帝王前脚一登基,后脚底下就要开始给他修陵寝。如今都已经是李世民登基的第二年,自然要得赶着给他确定未来陵寝的位置。听说李世民的昭陵可是古今帝王陵寝风水之最,能把袁天罡都耗成了这副人端的模样,那这风水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元气大伤饿得快,这很符合逻辑。 盯着陌生异性吃东西总是有些不礼貌的,所以温娇收回眼光:“不瞒李郎君,我近来经历颇多,心有所感,渐生出世之情。有心修行,可是不得门径。那时虽不知李郎君来历,但见李郎君谈吐不凡,便知你应是个红尘中的高人,是以想请教些修行之法。”温娇收回目光。她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颇有水准,又澄清了自己独身主义的目标,又顺便打听下修行法门,一举两得,当下对自己嘉奖似的微微一笑。 李淳风微不可查地微微凝眉,又不动声色地瞟了依旧一心一意吃饭的好友一眼:“承蒙夫人看得起,实不相瞒,在下虽身负一些道术,但粗浅不堪,实在不堪传授他人。夫人若是想学,在下倒是有一套吐纳之法。” 这李淳风果然是个高人!温娇十分满意,道术不能传授外人,她很理解。事实上她只是抱着完成殷夫人任务的心态才请他的,结果竟然用一桌花式烹饪的豆腐能赚到了一套吐纳术,简直是意外之喜。 于是要来了笔墨纸砚,李淳风用笔如风,刹那间已写就了一套内家吐纳之术。温娇珍而重之的收起来,正想再说几句感激肺腑的客气话,便听袁天罡忽然插口:“不必兜圈子,你想要请淳风兄相帮的,难道不是一桩危及自身厉害的要紧事吗?” 温娇一愣,见他又自他那相貌浓丽的小厮手里接过另一方手巾,擦手三遍,又换过一方新的手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袁公子这是何意?” 袁天罡腹中有食,气定神闲:“你眉横凶气,主近来必有一危及性命的大祸事。眼泛桃花,这桩祸事的罪魁必与你曾有情缘。凤钗只单边戴了一根而非左右一对,主孤鸾单飞之相,可见这人与你曾有夫妻之份,却早已破镜两分。眼白中微有血丝,显然忧心忡忡,夜里难以入眠。你必是知道这祸事将近,却又心烦如何破解,才找了淳风兄,又为何不肯直言?” 我确实知道陈光蕊要害我,可我找李淳风只是因为被这具身体的亲妈逼着要相亲……温娇不知道是该惊愕于他算得太准,还是该苦笑于他算得太不准,一时语塞。那厢玄奘却着了急:“阿娘,阿爹要害你吗?” 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温娇也不再瞒着:“你爹说我是狐妖,想要请高人来收我。” 玄奘红了脸:“他怎能如此昏了头!” 温娇淡然道:“不过是露了真面目罢了。你是不知道,因为当年未能投江自尽为他殉节,前些日子里我受了他多少磋磨。贱妇、淫妇、荡妇,这些话,我听的耳朵都生了茧子。若非忍无可忍,我岂会与他和离?” 即使心中对父亲并无多少期待,可听到自己生命的一半提供者,竟要对有生身之恩的母亲如此大下毒手,玄奘也不由十分痛苦,闻言眼睛都红了,霍地起身就要走:“小僧去劝劝他。” 温娇一把把他扯了回来:“他早就跑了,要还是在长安,哪里轮得到你去找。”都轮不到殷夫人出手,她自己都能带人堵上门,打爆他的狗头。 第40章 温娇奇怪的命格 无论古今,千金娇女遇上豺狼心肠的负心人,总是令人唏嘘的戏码。 听了温娇的遭遇,李淳风十分同情,叹道:“论卜筮推算之术,我总不及天罡兄。天罡兄你看……” “我可以帮夫人算出陈光蕊现在何处,将会以何种方式对付你,但我有一个条件。”袁天罡说着望向温娇,那双过分幽深的眼瞳刹那间迸射出彗星相撞似的光辉,“我对夫人的命格很是好奇,请允许我为你批命。” 玄奘对他这副故弄玄虚的做法十分不悦:“袁令想要算什么,自己去算便好,为何还要问我阿娘的意见!” “法师有所不知,每个人的命格里皆蕴含着个人未来所要面对的万千机缘,未经主人首肯,就贸然去算对方的命格,获知许多与自己无关的天机,与未敲门就长驱直入盗取财物并无分别。所以不经允许,便擅自为人批命,乃是相师一行的大忌。”李淳风温然解释。 “况且,窥探天机也是有代价的,轻则损寿,重则伤命。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本已是将仙之人,之所以陨落五丈原,无非是为了给风雨飘摇的汉室寻觅一线生机而窥探天机过多,发愁损害了性命。所以天罡兄平素轻易不起卦,倘若起卦,不是收了卦资,就是有大事发生,不得不算。” 温娇沉吟:“素问那袁令一卦千金,如今既愿意送我一课,又愿意给我批命,我竟是什么都不需做,就凭空赚了两千金。如此好事,我实在不懂为何会轮到自己。” “我很好奇。”袁天罡眼也不眨地盯着温娇,目光热切得像是在望着一桌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珍馐,“你气息圆满,似有无量之寿。可面相短命,应当寿尽于三十三岁。神识清旺,又似乎不过二十二岁。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面相短命,是因为这具肉身确实死在了三十三岁;神识年轻,是因为现代的温娇穿越时确实刚满二十二岁不久。至于无量之寿,那大概是胡说。这还没允许他批命,就看出来了这么多,当真允许他批命,那不得连她穿越者的身份都看了个底朝天,届时陈光蕊的狐妖附体说不得做实了?殷开山和殷夫人得带头打死她。 温娇哪里敢让他看?电光石火间又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去推脱,心一横,暗暗伸手探入袖中,推了推老早便拢在袖子里的某只火水晶狮子。 “嘤!”伴随着一声娇娇弱弱的哭声,狮子女变成一个身着石榴红裙的美女,嘤嘤嘤着掀翻了桌子爬出来,泪汪汪的瞪着李淳风,狠狠道:“昨天还和我山盟海誓,今儿就和别的姑娘吃饭,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王八蛋!” 说罢狠狠一跺脚,从窗口跳了出去。 时间回溯,狮子女愣头愣脑地闯进相府的次日,面对殷夫人一定要温娇请李淳风吃饭的殷切要求,温娇灵机一动,与狮子女做了一笔交易;“你要能助我搅黄了这顿饭,我就留你在府里,许你夜夜伴着如意珠睡觉,白天管饭,四季衣裳也管。” 狮子女走江湖混饭吃了许多年,早就受够了,一听顿时两眼放光,下意识就要点头,又被仅剩的一线理智拉住,艰难道:“那李淳风可是个高人,一个不小心把洒家收了可怎么办?洒家搞不来、搞不来!” 温娇低头思忖,有了主意:“到时候你就藏在我袖子里,我用得着你时,就推你一下。你只需化作女人冲出来,掀了桌子,扔下一句''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王八蛋''就跑,余下的事不劳你操心。” 狮子女摇头摇得出了残影:“谁晓得他手段有多高?万一追上了洒家,洒家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温娇道:“我让明心事先站外头接应你,到时候你只管变回原形往她怀里一钻。李淳风拿你没办法。” 狮子女兀自犹豫:“万一他搜身……” 明心的脸红了,细声道:“李郎君他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应该做不出这样登徒子的事吧……” 温娇笑道:“还有我呢,我会赶过来给你们撑腰。调戏相府婢女,几个人有这等胆子?” 狮子女顿时把手掌拍得脆响:“成交!洒家从今以后就吃定你了!” 看着这么一位容貌艳丽身量高挑的红衣美人张嘴洒家闭嘴洒家,温娇的心情甚是复杂。只是彼此不熟,便强行忍着。此刻双方商议妥当,她终于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换个自称,洒家听着也忒草莽气了。” 狮子女眨巴了下眼:“那该怎么说?” “女子称奴也可,奴家也可,我也可;男子称在下也可,鄙人可也,我也可。你非男非女,看自己爱叫什么了。”温娇道。 狮子女瞅了瞅自己,摸着下巴:“以后不用扮胡人混饭吃的话,洒家还是更喜欢这副女娘的模样。可奴来奴去的又觉得不爽利,还是称‘我’罢。唔,索性再起个女名?我原身是火水晶,就姓‘火’。我那原主人闺名叫灵儿,我随她也叫灵儿得了,不忘本么。” 于是狮子女的名字自此定下,唤作火灵儿。 此刻,花萼争辉楼上,火灵儿头也不回地跳窗,直奔后花园而去。 李淳风一怔,直觉此女不是人类,正待拈诀收了她,便听温娇一声娇啼:“吓煞我也!”说着就捂着心口软倒在地。玄奘生平头一回遇上小娘子捉奸的戏码,被捉的一方还是自家亲娘的准“续弦”相公,头脑都要被这庞大的信息量冲得打结,陡然见亲娘被吓晕,忙不迭地扶着她,慌道:“阿娘,你是胸口疼吗?” 素心则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有意无意的路过李淳风时撞了他一下。李淳风法诀都被她撞散了,她却浑然不觉,冲着侍候的人大喊:“快叫郎中,我们夫人晕过去了!” 乌泱乌泱的人立时涌进雅间,李淳风被这么一挤,想出去都难,除非他不顾形象地也跳窗出去。他望向袁天罡,袁天罡会意,转头看向逢吉。逢吉耸耸肩,将身一扭,登时化作一道雪光,顺着火灵儿逃走的方向追去。 第41章 被小姑娘包围的小唐僧 温娇就这般装着晕,被郎中抢救了半天,又装作心悸无力,被素心和玄奘搀着上了车回了相府。直到躺下后听见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地围着玄奘说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不留神,竟然把唐僧给夹带了回来。 玄奘一个不留神跟着母亲上了车,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在相府,再想跑都来不及了。温娇的小丫鬟们少有见到同年纪的异性,何况他还生得如此容貌清绝、风度翩翩,皮肤细腻洁白,比羊脂还多一分通透,比象牙还要多一分皎洁。加之自幼出家学佛,自有一份别样的绝尘之感。即使是个光头僧,也忍不住好感大增,纷纷问道:“小师父叫什么呀?” “小师父怎地跟我们夫人一块回来,是来给我们夫人讲经说法的吗?” “小师父,你吃茶!” “小师父你怎么流汗了,我给你擦擦?” “我来擦我来擦,我帕子新洗的!” “我帕子也是新洗的,搓了三遍皂角,喷香,我来擦!” 素心憋着笑,看她们围着手足无措的玄奘献了半晌殷勤,直到玄奘的光头都羞得泛红,方才道:别闹了,吵得小姐头疼——这是咱们孙少爷玄奘法师。” 相国府的孙少爷——而且还是个和尚——有且只有一位,小丫鬟们纷纷噤声,垂手退开。此时殷夫人风风火火赶来,仔细端详温娇的脸色好几遍,才徐徐松口气,紧张的问:“满堂娇,都说你晕过去了,这是又遇上了什么?” 温娇做娇弱状,泪汪汪地道:“孩儿正与那李淳风相谈甚欢,忽地闯进来一个女人,又掀桌子又哭诉他负心薄幸的。孩儿一时又惊又气,才昏了过去。” 殷夫人似乎松了口气,旋即大怒道:“没想到李淳风这厮小小年纪就如此花心,还好你早早撞破,不至于又被骗了去。满堂娇你放心,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好男儿,这个不行还有下个,咱们慢慢去挑。”顿了顿,“你且安心养着,这几天就别出门了,待你身子好些,咱们就去拜访裴夫人。” 温娇本以为这次相亲失败后,殷夫人还会拿见魏征夫人的事“拿捏”她一番,再让她多见几个人之类的,未想到过关得如此顺利,倒有些不可置信:“孩儿需得跟叶娘子告个假。” 殷夫人点头:“让素心去说。你的话,这些天尽量不要出门,非要出门,就多带些家丁护院。” 温娇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殷夫人的面色似乎阴沉得出乎常理?她有些不安:“阿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夫人恼怒道:“还不是那阴魂不散的陈光蕊!阿娘派去盯着他的人跟丢了!” 温娇的心咯噔一下。 “哧哧哧!”一旁的玄奘闻言,拈着佛珠的手指力道一错,菩提子的佛珠登时洒落一地。 殷夫人这才留意到屋里还有个清俊的小和尚,看着容貌年纪,还有明晃晃的小光头,竟是她的外孙江流儿,惊喜之余又自悔失言,忙堆起笑容,探过去握住他的手,高声道:“哎哟喂,这不是我们的玄奘小法师吗?你终于肯跟着你娘回来见你外祖母啦?” 碍于长幼有序,玄奘不好挣开,只得腼腆垂目:“是阿娘身体不适,我不放心才跟了过来。适才您说,您的人跟丢了阿爹?” 殷夫人啐道:“好容易来外祖家一趟,你就光记得你那没良心的爹呀?不提他不提他,快跟外祖母吃果子去。” 玄奘还待支吾,被殷夫人挽住袖子就势一拖,就身不由己地一个趔趄。他这点小身板,哪里禁得住殷夫人这将门虎女的强大攻势,水花都没扑腾出来,就被拉走了。 温娇慢慢的躺下,这才来得及梳理方才的信息。 殷夫人嘴上虽不更重视,内里到底还是把陈光蕊要害女儿的事放在了心上,特地派人去盯着陈光蕊。但陈光蕊要么是有所察觉,要么是早就有所打算,已远离长安不知所踪。陈光蕊虽然是官场的一份子,可殷开山已位极人臣。如果连殷家都无法探到他的行踪,很显然已涉及到某些超自然的力量。她也必须针对性的做出防范,才好应对他那未知的报复。难怪殷夫人也急着要带她去结识魏征的夫人裴氏。 长吁了口气,一想到陈光蕊那条疯狗正伺伏暗处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自己,温娇就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理会被狼外婆抓走的可怜的玄奘小红帽。 她靠在床柱上沉思了许久,忽地听见熟悉的声音伴着桂圆的香气传来:“小姐,厨下给你备了安神的桂圆莲子羹,您喝一碗定定神吧。” 是明心。 温娇抬眸,接过青瓷莲花小碗:“你这早晚才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不顺?” 明心闻言,面露古怪之色,自袖子里掏出火水晶狮子镇纸:“小姐还是先听火灵儿跟你说吧。” 水晶狮子一个旋身,落地后变作红衣美人,火灵儿脸色难看得堪比苦瓜:“今儿可是惹到了硬茬。那李淳风被素心妹子拦了个正着还罢了,谁知斜刺里又杀出来一个。就是那个跟在袁天罡身边伺候的,看着年纪不大,本事凶得很,追得我绕着花萼争辉楼跑了十二圈才逮着机会钻到了明心妹子衣服里。好险好险,还好我没别的本事,就是跑得快。那个童儿还不依不挠,逼过来要管明心妹子要人,也不知道明心妹子使了什么法子,把他打发走了。” 明心竟有这本事? 温娇讶然。 明心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样:“我哪有那本事,是他做贼心虚。他走近时一照面我便认了出来,小姐你道他是谁?” 温娇哪里猜得出?只能以目光相问。素心催道:“别卖关子,到底是哪个?” 明心笑道:“他就是先前想买走我们定的通花软牛肠不成直接偷了去的那个偷儿。本来看火灵儿那么怕,我心里也没底来着,一见是他,我叉着腰就逼上去,先发制人让他还我们的菜。他本来还支吾着说他给了钱的,被我扯住要拉人评理,吓得挣开我就溜了。” 真是意想不到的结果,哈。 第42章 这世上还没有人曹官 艺高人胆大的美貌少年追逐妖精的行踪,却被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美丫鬟吓得落荒而逃。这场面怎么想怎么有趣。 温娇一时大乐,连陈光蕊可能还要闹幺蛾子的烦恼都暂且抛之脑后,看明心面有倦色,便道:“你忙活了一天,该乏了,快去睡吧。素心你也是,这里不用你俩伺候,睡不足,落了两只黑眼圈可就不好看了。” 两个丫鬟被她一说,也觉得困意上头,打了两个哈欠,乖乖去睡觉。温娇又对火灵儿道:“你也跑了半日,这般辛苦,定是饿了。只还不到叫膳的时候,倒是有现成的点心,你先垫上点儿。” 明心和素心去休息后,柳翠、碧桃补了空。闻言,连忙端了点心盒子来。温娇在现代就爱吃零食,穿越后依然旧性不改,故而屋里时刻备着点心,供她想起来时能不空了嘴。今天厨下准备的是贵妃红、巨胜奴和汉宫棋三样干湿点心。 盒盖一揭开,火灵儿眼珠子“啪”地一下子亮了。贵妃红的酥皮色如荔枝,里头填了不知什么馅料,又酸又甜,吃多少都不腻;巨胜奴被炸得十分酥脆,上面嵌着星子一般的芝麻;汉宫棋一粒粒只有棋子大小,上面印着莲花莲叶的图样,口感清爽。 来不及客气,火灵儿就是一顿狼吞虎咽。直到吃得打嗝,才发觉自己嘴边黏了一圈的点心渣子,不由呵呵傻笑。 柳翠给她手巾,嫌弃道:“赶紧把嘴擦了。你该吃慢些的,一下子吃猛了,撑到了胃,待会儿还怎么吃饭呀?” 火灵儿嗝一时半会还刹不住,只得边打嗝边笑:“这些就尽够了,我是好吃,又不是贪吃。实在没多少胃口,就算馋死了也吃不了多少。再有什么好东西,就只能等明儿再吃了。” \"倒是好养活。\"温娇失笑。好吃但不贪食暴食,好珠宝但不贪求一定要为己所有,火灵儿这性子倒是颇有玄意。 火灵儿目光闪闪,总往她的发顶上溜:“那如意珠……” 温娇老神在在:“答应了让你夜夜和它睡,就不会食言。这还是大白天,你急什么?待会儿府里的绣娘过来,给你量尺寸,裁衣裳穿。春衣赶得及,后天就能得了。距离夏天尚有月余,夏衣倒可以从容去做。” 火灵儿发自内心地感叹:“被包养的日子真舒坦啊!” 温娇扶额:“不会说话就别乱说话。” 是夜,灯火渐熄之时,温娇卸了妆,拔下了那根莲华如意宝相花钗,放进了妆盒。而后冲火灵儿招招手:“这匣子大得很,你变回原形蹲进去吧。以后夜里你就住在这儿,每天晚上都可以整夜和如意珠呆在一起,我答应你的。” 火灵儿:…… 魏征现今任着正四品尚书左丞的职,其妻裴氏加封四品郡君,别说与一品国夫人的殷夫人比,便是和身为妫川郡夫人的温娇比,身份也低了几分。是故听说母女俩上门拜访时,裴夫人亲自到堂前迎接。她约莫有四旬年纪,一张保养得宜的脸白如羊脂,显然年少时是极惊艳的美人。 温娇一照面就被裴夫人的美貌闪了一下,险些忘记了来意。殷夫人瞥见她的傻相,拿扇子就势往她脸上扇了扇:“魂回来!” 温娇回神,很是不好意思:“早就听阿娘说,夫人是她们那一辈出了名的美人儿。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一见心醉。” 裴夫人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拍拍脸:“哎呀,都成老菜帮子了,哪里敢说什么美人。你青春正盛,才是大美人模样。” 温娇自负美貌,可跟裴夫人比起来,自问应当还是比她年轻时逊色几分的,闻言立即自谦:“夫人要是再自贬下去,晚辈益发的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殷夫人听她俩来回恭维,早腻烦了:“你们再这么夸来夸去,日头落山了都夸不完,说正事!阿裴,我也不敢瞒你,今儿我带我的满堂娇过来,是有要事想求你帮忙。” 裴夫人来了精神:“帮忙这话可是不敢当,只是若遇上什么事,敲敲边鼓也是能的。只望朝堂之上,国公爷要是能替外子美言几句便好了。”这阵子魏征跟疯了一样,逮谁参谁,被参的最狠、骂得最惨还是当今皇上。听说有一回还骂得皇上暴跳如雷,要不是回宫后被长孙皇后及时顺毛,险些没杀了魏征。唬得裴夫人是夜夜都睡不好,每每梦见自家夫君被暴怒的李世民拉去砍了,日夜悬心,愁得眼角的皱纹都多了两道。 “你还说!你家老魏别往死里参我家老殷,我便阿弥陀佛了。建成旧党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就你家老魏最横,谁不怕他?”殷夫人推了裴夫人一把,“你别笑啊,我求你那事还真就和你家老魏有关。我的满堂娇被个疯癫小人缠上了,那人大约想请个妖孽害她。你也知道我家,上阵收人头干得轻车熟路,碰上这些神神鬼鬼的立刻傻眼。我听说你家老魏是人曹官,可得烦他护一护我这命途多舛的满堂娇啊!” 裴夫人茫然道:“外子少时是学过道术,平素也只练些呼吸吐纳的功夫,偶尔斋戒几回,此外并没有出众的神通。人曹官有大造化的灵官,能朝审妖魔,夜审鬼怪,平时必会露出些行迹来。外子要真是人曹官,我怎会懵然不知?实在是不是,不好蒙骗你们的。” 温娇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夫人莫不是开玩笑吧?” 裴夫人神色笃定:“此事涉及你的安危,我又不想害你,自然要如实相告。外子委实不是人曹官。” “真的不是?”殷夫人也慌了。 “真的不是。”裴夫人坚定道。 平空一声雷,几个呼吸后,白珠似的雨点争前恐后地跃下云端。 一室不安的沉默间,温娇只觉得心绪浮沉难定,连鬓边的钗子都重得她头颈发沉,不觉伸手,扶了扶那流光于发间的莲华如意宝相花钗。 滴滴答答的雨声,声声打进温娇的心底。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忽略了什么。 贞观十三年,人曹官魏征梦中斩龙王,一纸书信护唐天子李世民还阳,堪称手段通天。 但如今,是贞观元年。 第43章 我就指着你发家致富 春雨绵绵,不知何时染绿了细细的柳枝,未谢的春花紧抓着青春的尾巴,仍在枝头烂漫而热烈地开着。花明柳翠,雨中望去不胜清泷。 魏家食肆的炊烟被雨雾浸得东倒西歪,食物的香气扑得门外的海棠树上的花苞分外娇艳。身负着喂饱自家主人重任的逢吉撑着伞进了魏家食肆,不一时就碰了壁:“你说所有通花软牛肠都卖完了?掌柜的你可别哄我,我可是掐着时间赶过来的,往日这个时辰都才刚出锅,至多卖出去三四份,怎么可能直接卖完了?” 小魏掌柜唉声叹气:“都是老主顾了,咋可能骗你?今儿这肠都被一家贵客买走了。要不您受累点,去别家看看?” 逢吉黑了脸,重新撑起伞就要去赶下家,但听一旁有女子悠悠然地报起了菜名:“周家食肆的野鸡肉馄饨和玉露团,陈家食肆的逍遥炙。” 这不是我家主人日常最爱吃的几家么?逢吉脚步一顿,扭头看去,只见一位碧衣女郎正笑吟吟地坐在角落的桌边。粗糙而边角剥落的漆桌与她柔软光华的罗衣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倒是毫不在意。吃一筷子切成薄片的通花软牛肠,喝一口店家提供的简单茶水,自在得很。 身后立着的两个丫鬟也是容貌秀丽、衣着不凡,只是目睹着自家主人如此大失身份地在这坊市小店里大快朵颐,不免脸色有些难堪。 “妫川郡夫人?”逢吉讶道,目光从丫鬟之一的脸上一掠而过,登时讪讪,“是你?” 明心凶巴巴地叉起腰,一扬下巴:“这家店里的所有通花软牛肠都给我家夫人包了,有本事你再花一百两银子来买啊?” 逢吉还真不把一百两银子放在眼里:“如果妫川郡夫人肯割爱的话,小的愿出一百两。” “你!”明心被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土豪金光噎住了。 温娇扶着腮笑了:“不愧是一卦千金袁天罡袁令的侍童,果然出手豪阔,不是我等小门小户的妇道人家可比的。只是不好意思,周家食肆的野鸡肉馄饨和玉露团,陈家食肆的逍遥炙,今儿也都被我买空了。小郎又打算拿多少银钱来换?” 她弹琵琶似的用指尖拨击着桌面,“顺便提醒一句,我买空的可不光是今天的吃食,日后的店家做的也都被我包了个圆。如果小郎仍要一一的买过去,今后我说不得便要指着小郎这一宗发家致富了。” 电光石火间,逢吉把一切都串了起来,眯了眯眼:“妫川郡夫人是冲小的来的。” 温娇轻叹:“小郎别怨我手段迫人,我实是有求于你们主仆,可又实在不想让袁令替我批命,只好先发制人。小郎若肯帮我在令主人面前敲敲边鼓,今后袁令所有的吃食,都不劳小郎跑腿去买,我自叫人按时送到璇玑馆,如何?” 那日裴夫人一口否认了魏征人曹官的身份,寻找袁守城的人还未有消息,连此人究竟存不存在都未可知,这令温娇着实乱了阵脚。仔细检讨了一番,她发觉自己穿越以来一直存在着一个思维漏洞。 这里是《西游记》的世界吗?是。唐僧取经的故事开始于贞观十三年,唐皇李世民召集天下高僧和高功道士大办斋醮,那时的魏征确实是人曹官没错。 如今是贞观几年?答:贞观元年。这年的唐僧还只是个在东土佛门初有声誉的少年僧人,而魏征还只是李世民开恩留下的太子建成的东宫旧党。她不知道天庭任命人曹官的标准是什么,想来总该与功德德行有关。后世极力赞美魏征的诤谏,可见他的德行高光正在此处。而现在李世民才登基两年不到,魏征再诤也诤得有限,顶多还在天庭干部的后备人选观察期里,他倒是到哪里当人曹官去? 她真是一趟穿越搞得时间观念都出了岔子,竟犯起了这刻舟求剑的毛病。 本指望依靠原着的信息发挥下金手指,眼下眼看着是不成了,她惟有自力更生。仔细盘了一下陈光蕊的朋友圈,她认为那厮最有可能求助的对象是洪江龙王,可巧她这头也是知道几个有道行的。比如,眼前这位受制于某位嘴馋相士而被迫每天从事枯燥无味的送外卖事业的小厮逢吉。 此刻,对方浓艳如好女的脸上正露出无奈的苦笑:“哪怕是为着保住私房钱,小的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吗?” 雨后的清晨,即使业已旭日高悬,也免不得透出一丝丝寒意。饱满的水汽催得四围竹影婆娑而冷翠,青叶与青草的芬芳蔓延于唇齿之间。 饿得快成了一张皮的袁天罡软成一滩,靠坐在几案边,忽地鼻尖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食物的香气。浓郁而鲜滑的肉香,与面粉的清香完美的糅合在一起,是周家食肆的野鸡肉馄饨!这家的馄饨向来只用新鲜的野鸡肉做馅,馅料剁得柔滑如泥,咬一口,满口浓香。吃过一回这家的招牌馄饨之后,袁天罡便觉得别家的馄饨再难入口。 精神一震,袁天罡掷下手中的灵龟甲,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手巾反复擦拭着双手,边擦边道:“逢吉,你迟了两刻钟。” 说话间抬头,面上便是一怔。只见面前提着食盒的却不是逢吉,而是一位桃李之年的美貌女子,生得雪貌琼肤,风鬟雾鬓。天水碧的裙裳清淡得仿佛截取了一片日晕下的湖光,腰肢却以红绫束起,盈盈不满一握。那双似庄似媚的柳叶眼闻声向他望来,含着揶揄的笑意。 一时间,万籁仿佛都随之而远去,只留下了窗外竹叶轻轻飘落于地的声息。 不是逢吉,而是那位妫川郡夫人。 袁天罡下意识地放下手巾,呆了呆,才意识到自己作为此间的主人,又是堂堂男子,实在不该在女客面前这么干坐着,哪怕对方不请自来。他缓缓起身一揖:“妫川郡夫人……” 该说什么是好呢?他有些踌躇,于是他在千言万语里找了一句自认为最合适的,“没敲门。” 第44章 狐妖讨口封 温娇自问也算美女一枚,而且还是一枚大美女。大美女登门,哪怕是未经通报就擅自闯入而显得蛮横了些,主人总会不由自主的和颜悦色些许。可袁天罡这是什么反应? “袁令并未关门,却怪人不敲门,真是奇也怪哉。”温娇哭笑不得,嗔道,“再说了,我便是专门做不速之客来的,袁令见过礼礼貌貌地敲门、打招呼、经过主人同意才进来的不速之客吗?” 这也忒坦荡了,好像被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任性闯入的不是他的璇玑馆,而是她自己的家似的。 袁天罡呆了呆,脱口而出:“夫人找茬?” “这话可怎么说?”温娇大呼冤枉,“我这般和气的人,怎会找人茬呢?倒是袁令你,前日可没少骂小犬秃驴。只看这一桩事,我就不能找袁令的岔吗?” 不待袁天罡反驳,她紧接着道:“可我不光没有找你茬的打算,还亲自来给你送朝食,袁令是不是该记我一个人情?” 可我的朝食不该是逢吉送过来吗?对了,逢吉呢?袁天罡张了张嘴,这才看到温娇身侧的逢吉。逢吉摊手,满是无可奈何,传音给他:“她把所有你爱吃的能吃的全都买断,哪怕我今儿偷了给你,明儿她直接让店家不做了怎么办?你这张嘴,还吃得下别家的东西吗?” 袁天罡顿时面如土色。 温娇见状,含笑亲手一样样地将吃食摆了出来,野鸡肉馄饨的浓香,玉露团的奶香,通花软牛肠的肉香……一缕缕的往鼻孔里钻,袁天罡本就虚弱得前胸贴后背,闻着这香气,更是饿得连背都快要垮了下去。 “袁令还是先用饭吧。”温娇看着他那饿得打摆子的惨状,“我虽然不懂阴阳术数,也知道因果承付的道理。照理说,袁令青春力健的,不该是天生这么一副病弱之躯。李淳风说你前些日子为圣上测算出了吉穴的位置,伤到了元气。端看袁令现下这副凄惨模样,圣上这吉穴的风水但凡稍差一点,都对不起你这番枯槁相。” 他只是需要暴食来进补,并未伤得太重。听她这番形容,好似他再吃一刻吃饭就要饿死了似的。饥肠辘辘之下,袁天罡没有一丝反驳的力气,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于是他愤怒的坐下,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碗筷。 “逢吉……”他人是饿得气若游丝,眼神仍旧倔强地示意着什么。 在温娇不解的注视下,逢吉运起法术,把餐具清洁了一遍。 “饿死你算了。”逢吉恶狠狠地说。 回答他的,是袁天罡狼吞虎咽的声音。 温娇瞥向逢吉,皮笑肉不笑:“贵主人这是在嫌我手脏?” 逢吉面无表情:“他平等地嫌弃所有人的手脏,包括他自个儿。”他痛心疾首,“本狐王时常不明白,身处如此浊世,他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原来你是狐妖?”温娇知道这位袁天罡身边的小跟班应该颇有神通,却没想到他是只狐妖,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道行不浅。 逢吉傲然一仰头:“本狐王本是青城山一头金睛赤狐,吸食日精月华,修炼千年,只差一步,便可褪去兽相修得人身。” 于是赤狐心有所感,想要寻一有道之人讨口封。须知口封所牵涉的业力极大,封得好便可由凡入圣,封得不好,甚至千年修行都不免毁于一旦。而如果是前者的话,这由凡入圣的业力便须由封赐者所承担,故而等闲之辈即使看出了灵物在讨口封,也不敢给予好的口封,深恐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的修行也给填了进去。故而这讨口风的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青城山乃是道家的福地洞天之一,修道练气之士众多,赤狐走走逛逛,挑挑拣拣,很快就瞄定了一个人。但见满目青翠之间,流水潺潺之旁,此君端坐于素锦茵毯之上,信手摆弄着一只玲珑的灵龟甲,一派的自在从容,周身气韵俨然要溶于这逍遥山水之间,一看便是得道高人。 赤狐金瞳一亮,屁颠屁颠的奔过去,爪子扒拉着一颗石子,也模仿着他打卦,摆弄几下,便满怀期待的看他一下。再摆弄几下,又满怀期待地看他一下。 那人心无旁骛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打卦。 赤狐等了半晌,都等不来他搭理自己,终于忍不住口吐人言:“先生,你看我像什么?” 那人专心于手中的卦象,眼皮子抬也不抬一下:“讨口封?问别人去。” 赤狐越发确定他是个不世出的高人,匍匐在地上靠近他,蓬松的尾巴甩啊甩,那身段柔软可爱极了。若是换做一位女子,眼见此景,定然忍不住惊呼一声:“好生可爱!”就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双手,果断上前给他顺毛。奈何那人委实郎心似铁,不光毫无欣赏之意,还拧着眉毛,大袖一拂,一把掀了一个跟头:“去,休要弄脏我的坐席。” 高人总是有些个性的,赤狐有求于人,不敢拿乔,只好五体趴地,仰着毛茸茸的脑袋,巴巴地求恳:“先生就说一句吧,就一句,本狐王绝不忘恩,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此君被缠得不耐烦了:“你要愿意供我驱使百年,我就给你口封,不愿意就闪远些。” 给人类做牛做马一百年?对于野惯了的狐妖而言,确实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可与化形成人的诱惑相比,区区百年也不是不能忍得。赤狐犹豫了一下,五体伏地而拜,重复道:“先生,你看我像什么?” “我看你像逢吉化恶、寿考康宁一小仙。”对方随口道。 就这样,狐王脱胎换骨,不仅成功地修得人身,甚至还更进一步成了狐仙,以口封的头两字为名,自称“逢吉”。 当然,他也成功地收获了此君的厚厚一摞饮食禁忌单子,开启了给这位又洁癖又嘴馋的相士当牛做马的悲惨狐生。 毫无疑问,此君便是袁天罡,当时还是益州一相士。 第45章 让长安的大街小巷贴满你的光荣事迹 对凡人而言,袁天罡实在不算个好的主子。他从不会虐待仆从,月钱给得大方,过节还有丰厚的打赏,听起来本应是个理想的主人,可他委实挑嘴得令人头秃,洁癖得令人发指,难养活极了。 幸好洒扫庭除、端茶倒水、叠被铺床等活计,对于一位狐仙而言勾勾手指就能轻松完成。没想到袁天罡见之大喜,他早就嫌弃伺候的人太多会弄得家里浊气太重,熏得他鼻子难受。如今有了逢吉,正好乐得把其他所有侍候人尽数辞退。 然而,逢吉固然无所不能,却唯独有一项不会,那便是做饭。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亲自下厨,奈何狐狸和人类的味觉存在着天壤之别,每回辛辛苦苦做出的菜肴,逢吉自己尝来大呼美味,袁天罡光是闻一闻就难受得面如菜色。无奈之下,逢吉只好带着袁天罡一家一家地把益州的食肆试过去,才试出了袁天罡的食谱。 之后袁天罡被征召入京,一人一狐又花了一月功夫试遍长安食肆,试出可吃的之后,少不得又是逢吉一天三遍地跑腿给袁天罡带吃的。 堂堂狐仙,竟沦落为金牌外卖员,也不知是狐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温娇听完他与袁天罡的孽缘,柳叶眼闪闪发亮:“这位狐王兄,你可愿做份兼职吗?” “何为兼职?”袁天罡正埋头吃着饭,竟然还有空听他们说话,听到不懂的立刻相问。 “就是再做一份差事。”温娇笑眯眯,“袁令,你是要他供你驱使百年,可也没说过,具体该怎么驱使,对不对?” 袁天罡点点头。 温娇继续道:“那么,我有意雇逢吉公子做我的侍卫。逢吉公子原来在你这里做的活,我另指了人去干。他以做我的侍卫的方式,换取别人伺候你,这不也是供你驱使吗?逢吉公子到了我这里,我自会好吃好喝地供着,袁令意下如何?” 她对这个解决方案十分满意。在现代,我们通常把这种形式叫做外包。 袁天罡有些迟疑:“看守门户,宅院洒扫,清洗衣物,端茶倒水……” 他这座璇玑馆面积可不小,也就是仗着逢吉有法术,才敢只用一个人侍候。 “我雇十个丫鬟来,怎么也够了,工钱用度自有我账上出。”温娇十分豪气。 “我的一日三餐……”袁天罡依旧迟疑。 “我叫店家做好,派人按时按点送上。”温娇道。 没有用人力解决不了的项目,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是人还不够多。 袁天罡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犹犹豫豫地看向逢吉:“这似乎也未为不可,你看……” 逢吉磨牙,暴喝一声:“袁天罡,要不是欠了你的人情,你真当本狐王是个爱伺候人的下人?” 袁天罡被吼得瘪了瘪嘴,原本无谓的眼倏然现出深邃的认真之色,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温娇:“妫川郡夫人,你身边已有那火狮子器灵,种种凶事应付起来不在话下,又何必强狐所难呢?” 温娇眸光一凝。就知道,即使逢吉还未来得及将明心是她的丫鬟之事告诉袁天罡,但在这位神机妙算的半仙面前,火灵儿搅散花萼小宴是她自编自导的真相根本瞒不过去。这不,连火灵儿的真身都看出来了。 “还不够。”温娇正色道,明丽的眼底浮出破釜沉舟的狠色,“火灵儿只是粗通几样变化之术,放在你们这些有道高人眼里实在不够看。” 能和她这种只学了一个月武功的菜鸟打得有来有回,最后被家丁用箭给糊住了,就说火灵儿有多大本事吧?更不用说,那日她被逢吉追得到处乱窜,要不是温娇事先让明心接应,怕不是要被收了去。也因为这次交锋,让温娇看上了逢吉的实力。 这一趟,她本就是冲着逢吉来的。 “我那心术不正的前任夫君下了决心要害我,他曾对洪江龙王有救命之恩,我不得不防。逢吉公子有大神通,我需要他保护我。”温娇慢条斯理地理着臂弯上柔滑如水的嫣红披帛。 “李淳风道法高明,足以为夫人之助。”袁天罡提出另一条解决之法。 “白扣了一顶薄情郎的帽子给他,我暂时羞于见他。不像逢吉公子,有袁令做他的软肋,说服他保护我反倒更方便些。”生活不易,温娇叹气,继而坦坦荡荡地道,“与袁令和逢吉公子这般的高人相比,我不过是一个凡人,但赖于出身,小有权势,而权势则是这世间最高明的法术。如果袁令执意不允,我可以让长安所有的食肆都对你关上大门。” 陈光蕊失踪,不知道藏在哪里伺机对付她。魏征还不是人曹官,能预测天机的袁守城还未入京。李淳风被她弄巧成拙得罪了个不浅,自家身边的叶四娘与火灵儿又派不上大用。温娇也是恼火的很。 事到如今,除了以势压人之外,她已别无选择。 她吁了口气,转过脸看向逢吉,笑道:“自然,我也不白用公子你的。一年,至多一年时间,我必能解决了那陈光蕊。在此事过后,我必放你回袁令身边,为你修庙塑金身,供奉香火,如何?” 对于这类野兽成仙的小仙而言,能够享受人间香火实在是无法拒绝的诱惑。袁天罡闻言一怔,侧头看去,果然见逢吉面色挣扎,显然十分意动。 “倘若本狐王还是不答应呢?夫人就算能让全长安的食肆都不接待我们,可那又怎样,大不了本狐王亲自下厨,就不信还能把他给饿死?”逢吉感觉到了袁天罡的目光,觉得自己刚才还喊得豪气干云,这么一下子就投降,似乎有点没面子,决定还是得矜持一下。 袁天罡闻言立时面如土色,也不是顾忌着场合不对,怕是立刻便要哀嚎出声。 温娇燕婉而笑:“那也不如何,只是不出三日,全长安大街小巷的墙上都会贴满了逢吉公子为主偷肉的光辉事迹了。” 算你狠!这回面如土色的轮到了逢吉。 第46章 果然狐狸都是爱吃鸡的 天大地大,不如面子最大。逢吉可耻地屈服了。当然,在点头之前,他坚持澄清一件事:“是窃,不是偷。我们狐仙家的事,能叫偷吗?” 温娇:……这台词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为了款待这位走马上任的新晋侍卫,温娇特地让万花楼小厨房的头号厨娘沈大娘亲自动手,宰了好几只鸡,烹炸煮煎蒸,使尽一身本事,做了一桌喷香的全鸡宴。 狐王逢吉的眼睛果然都看直了,一面忍着吞口水的冲动,一面还要跟温娇客气:“如此盛情款待,叫本狐王怎么好意思?” “能让客人尽欢,方为待客之道。”温娇同样客气道。 “你们先唠着我先开吃了!”火灵儿比逢吉还忍不得,见这条狐狸硬要磨蹭着和温娇说套话,水晶狮子才没这么磨叽,撇下这么一句就开始狼吞虎咽。 逢吉见她只一扒拉,那葱油鸡就没了半碟,再一扒拉,那香菇滑鸡又没了半碟。整条狐狸登时不好了。要不是顾虑着火灵儿也是温娇豢养的,打狮子还要看主人,怕不是早就一法术拍过去,好让火灵儿闭嘴了。 温娇见他脸还勉强维持着朝向她的角度,眼角余光却不住往菜肴上溜,显然一颗心早就飞到了一桌子的鸡上去,心下暗笑:“果然狐狸都是爱吃鸡的。” 当下也不耽误他吃饭,爽快开口:“菜凉了难免有损口感,公子先动筷,我们边吃边说也不迟。” 一桌子的鸡,本狐王来啦! 逢吉的筷子当即欢快的探向碗碟,动作之快,竟留下无数道残影,誓要赶在一桌子美味被那不识相的母狮子扒拉光之前多抢上几口。一时间,只听动筷子之声不绝于耳,乍一听,那点点声响竟连成繁密的长长一线,令侍奉的丫鬟们目瞪口呆。 就当逢吉铆足了劲要和火灵儿抢食之际,只听火灵儿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吃得两颊红扑扑的,筷子一搁,陶醉地吐出两个字:“饱啦。”说罢一扭身,变回了原形,被明心轻车熟路地捧起,放进了温娇的妆匣。 逢吉看了看桌上大半未动的菜肴,再看看丫鬟们忍俊不禁的神情,整只狐狸的表情陷入一片空白。片刻后,缓缓低下头去,差点没把脑袋埋进饭碗里。 原来这母狮子胃口这般窄,那她吃那么急做甚?害得本狐王也跟着斯文扫地! 温娇憋着笑:“看来今儿的菜着实合了你们的胃口,素心,回头拿两贯钱给厨房的沈大娘,就说是我赏的。另外,给江流儿的素斋也让她多用些心。” “小姐放心吧,孙少爷的吃食厨房哪里敢怠慢。我每回去提膳时都盯着呢,沈大娘特意用了口平时不用的灶眼,锅碗瓢盆清一色都用的新的,可是干净了。”柳翠听见,高声道。 温娇点头:“他大约爱喝点葡萄酒,别忘了给他送一壶过去。” “令郎现在府里修行?”逢吉问,这回他的动筷速度非常之正常,吃相斯文极了,仿佛适才那个和火灵儿抢食的人不是他一般。 逢吉对玄奘的印象颇佳,毕竟被自家主人狂喷好几声秃驴而能不撸袖子抽人的人,总是修养奇佳的。 “这倒不是,他一向在净业寺挂单。那日从花萼争辉楼送我回来,被家母留下来盘桓几日,明天就要回寺里的。”温娇道。 玄奘这阵子在相府里呆得不说是度日如年,也是如坐针毡。殷开山、殷夫人轮流带着他吃吃喝喝,几天下来白胖了好大一圈。殷元见状,又要带他去校场。 殷元是殷开山夫妇中年所生,只比玄奘大四岁,与玄奘名为甥舅,实则看他如弟弟一般。嫌他太斯文,就带他练摔跤、射箭、骑马,还怂恿他还俗。 玄奘本就累得苦不堪言,闻言顿时被吓得连连拒绝,闹着要回净业寺。殷开山夫妇好说歹说,怎么劝也无用,只得商量好明日送他回净业寺。 温娇只待招待好逢吉,就要打点送玄奘回去的东西。殷温娇生前留有一只小箱子,里面净是些拨浪鼓、虎头鞋、虎头帽、小肚兜、瓷娃娃等小孩子用的东西,皆是她估量着儿子的年纪和喜好,瞒着刘洪悄悄攒下来的。 温娇准备把这只箱子送给玄奘。这是殷温娇十五年来的思念,虽然后者大概已过了奈何桥。 第二天,玄奘离开了。他拒绝了外祖父一家准备的锦绣僧服、金玉食器、香木佛珠,只带走了殷温娇的那只小箱子。送他回净业寺的车夫回来时,说他的眼睛都哭肿了。 世事啊,总是如此意难平。 接下来的几天,温娇都在鸡飞狗跳中度过。事实证明,逢吉很好,可他那只名叫袁天罡的挂件实在麻烦。在成功拐到逢吉当护卫的第三天,温娇就接到了第三波来自被派去璇玑馆的丫鬟们的集体辞职申请。 “这回是竹林的叶子没打扫干净漏了三片,还是食盒的餐具没洗干净有残留的菜味,屋檐下的燕子落了两点鸟粪没有及时清理,棋盘旁擦手的干净手巾只准备了两条?”温娇头疼扶额。 作为挑选丫鬟给袁天罡的负责人,明心也麻木了:“这回说是嫌她们聚在一块扫叶子,半天不走,气味太重,弄杂了竹林的清气。” “他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温娇不禁问。 一旁的逢吉闻言捂脸:“本狐王也好奇这点好久了。” 明心开始发愁:“还得继续找人,袁令这挑剔劲已经传开了,上回这十个人就凑得很不容易,这回又要从头开始。又勤快,又麻利,又爱干净,又好脾气的丫鬟,哪有那么好找的。” 温娇被她这幽怨的口气激得一激灵,满心愧疚地想了会儿,把心一横,问逢吉:“袁令他有择席的习惯不?” 逢吉愣了愣:“有。特别是最近,因为给圣上推算吉穴方位,他不眠不休熬了整整十天,活活把身子熬坏了,周围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失眠半夜。夫人问这个做甚?” 温娇揉着太阳穴,没好气地道:“你别问,再问,我便真要打退堂鼓了。” 第47章 这成何体统 袁天罡打完卦,恹恹的倚在竹海小亭的石桌边,等着自己的晚饭。 这三日来,妫川郡夫人派来伺候的丫鬟换了三拨,却始终差强人意,这令习惯了逢吉鞍前马后一手包办的袁天罡倍感惆怅。被他挑剔了一顿的丫鬟们又哭着走了,也不知道顶替的人何时会来,应该不会误了他的晚饭。这一点事,相信妫川郡夫人有分寸。 他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很快就被食物的香气勾动了嗅觉。清甜丝柔而不滑腻的奶香,是他最爱吃的玉露团,但闻着似乎不是周家厨子的手艺。 这个更加美味! 袁天罡猛地睁眼,期待地看向食盒,忽地一怔。只见面前女子鬓若乌木,颊如杏花,笑眼清亮得几与星辰争辉,不是温娇又是谁? “你、你,怎么?”袁天罡本就不善言辞,惊愕之下顿时嘴里拌蒜。 “又没敲门?只是你这竹亭无门可敲,不如我必会敲几下的。”温娇一样样的摆着菜,“至于为何又会不告而入,这事可说来话长,不如边吃边说,袁令先来尝尝我们府里厨子沈大娘的手艺可对胃口?” 玉露团是沈大娘的拿手点心,这种以酥油乳酪为食材的点心本来总是容易失于甜腻,而她就有本事把它做得清甜适口,吃多少都不腻。要不是温娇怕胖,能一口气干掉一碟子。 佳肴当前,袁天罡也顾不得废话,优先夹了一只放在口中,嚼了嚼,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可是比周家食肆的还强些?”温娇笑吟吟地问。 袁天罡专心于食,顾不得回话,只点点头。 “袁令满意便好。”温娇道,“我把沈大娘也带了来。从今日起,我便在贵寓叨扰了。袁令放心,我知道你爱清静,故而此外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婢与逢吉公子过来。” “咳咳咳咳!”袁天罡一口没咽下去,被呛住了嗓子,连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这,成何体统!” 温娇耸肩:“我是想通了,袁令原离不得逢吉公子,可巧现在我也离不得。可惜袁令有择席的习惯,换不的地方,不然我便是用抢的,都要把袁令请去相府做客。如今既然原来去不得相府,那我只好搬来你的璇玑馆咯。” “逢吉,解释。”袁天罡大声叫道。 “逢吉公子帮我们安排住处去了。”温娇笑道,“袁令放心,你的璇玑馆足够大,他会把我们安排到僻静处,扰不了你的清静的。” “丞相竟也容许?”袁天罡只觉不可思议。丞相小姐径直住进非亲非故的男子家里,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好吧? 温娇白眼望青天:“英雄难过美人关,我阿娘是美人。” 事实上,当温娇告诉殷夫人,自己打算搬去袁天罡那里住一段时日时,殷夫人大惊之下,差点把手中正拿着的白羽殇给摔了:“什么?你要搬去火山令袁天罡的宅子!” “阿娘小点声,”温娇及时接住那只可怜的杯子,杯中的葡萄酒溅出来几点,沾在她的手背上,红如玛瑙,“孩儿实在是情非得已。阿娘也知道,陈光蕊对孩儿虎视眈眈,孩儿如今只能倚仗逢吉保护,可袁天罡此人委实又离不得逢吉。孩儿打听得清楚,他是个树脾气,挪了窝便活不成,想把他接进府里来做客,让逢吉就近照顾都不能。孩儿思前想后,如今只能孩儿悄悄住到他那里去,只等把陈光蕊打发走才能完事。还请阿娘瞒住消息,对外宣称孩儿生了病,要到城外庄子上静养。” 殷夫人充耳不闻,口中喃喃道:“听说相貌不算差,好有三十多了,和我儿倒也年纪相当。现当着的火山令是正五品上,官阶也不算低。当初是觉得他神神叨叨的不像个能成家立业的样子,才没列进选婿名单里,但既然满堂娇看上了……” 谁看上了?说清楚谁看上了?这个身体的亲娘满脑子除了给满堂娇找二婚老公之外,还能惦记点别的事吗? 温娇又羞又恼,用力把白羽殇往桌上一磕,“砰”地一声,酒液乱晃。她大声道:“阿娘,我不去了!” “去去去,为什么不去?”殷夫人及时回神,连声道,“明心素心,还不赶紧给你们小姐收拾行李去,多带些胭脂水粉,首饰头面,还有颜色衣裳呐!” 温娇被她说的是彻底不敢去了:“孩儿还是禀过阿爹,看他的意思再……” “他那里有阿娘呢,敢不同意就试试看。”殷夫人一力打起了包票。 您老是多替女儿恨嫁啊!温娇抓狂了。 而后,她便以一种堪称被扫地出门的架势,被殷夫人打包送去了璇玑馆。 同住璇玑馆的日子,没有袁天罡想象得那般局促。 首先,温娇信守了她的承诺,说是住在僻静处不扰他的清净,就绝不扰他的清净。 璇玑馆是袁天罡奉诏入京后看上的宅子,因极爱里头那片灵气氛氲的竹林,才砸钱买了下来。这宅子不光环境清幽,且颇为轩敞广阔,逢吉把温娇主仆安排在了离袁天罡最远的院子,只要不刻意碰面,她们真能做到与他王不见王。 其次,温娇带来的厨子着实合人心意。 也不知道这厨子哪里来的巧思,来的当天晚上就把自己的拿手菜一一做了来,托逢吉呈上。看起来是琳琅满目的满满一桌,实则每份菜都是巴掌大的小小一碟,一筷子就能夹完。即使全都吃下,也不会撑肚子。袁天罡每样尝过后,厨子当即敲定了菜单,之后转着花样做饭。比起过去日日吃外卖的时光,如今的日子无疑是过得滋润太多。 最后自然是逢吉的回归。 狐仙出手,一个顶百,自此璇玑馆上下不见半点尘埃。这日子过得,给个神仙也不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天卯时,妫川郡夫人都要到他的竹林吐纳东方朝阳生发之气,之后还要再练上一个时辰的剑。她练剑的位置离袁天罡演练卦技的竹亭并不近,只是袁天罡孤惯了,稍微听见点风吹草动,就免不得心浮气躁。 大概是卦由心生,这日他晨起打卦,便得了卦辞:“无端风雨催春去,落尽枝头桃李花;桃畔有人歌且笑,知君心事乱如麻。” 第48章 武则天的爹来了 望着卦象,袁天罡陷入了长久的怔然。 一派灵台空明中,来自远处的金刃破风之声更见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一般。 那是妫川郡夫人在舞剑。 如果这便是天命的安排…… 一念及此,他慌了。这位常年不喜与人交往的大唐技术宅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跳,他连璇玑馆里多几个丫鬟扫地都嫌浊气重,又怎么能想象得来果真和一位女子朝夕相处的情形? 虽然对方已经搬来了璇玑馆没错的。而且还还很沉静,与之朝夕相处并不引人厌烦。 等下,你怎么已经在想“朝夕相处”了? 荒谬,大荒谬,哪怕我的卦从不会错,但这回也肯定是我算错了! 袁天罡下意识便要再起一课, 目光无意中掠向亭外时,忽地瞥见檐上垂下一道细细的蛛丝,一只小小的喜蛛正张着八只眼与他对视。 大眼瞪小眼。 袁天罡蓦地镇定下来,声音微抬:“逢吉,备茶,有贵客至。” 飒飒风中,温娇舌尖抵住上颚的天池穴,双眼似闭非闭,澄清杂念,对着东方彤红的日头,与漫天瑰丽的霞彩,缓缓吐出体内浊气,再深深吸气,气贯丹田。 这是李淳风写给她的内家吐纳之术,可以吸收日精月华来温养自身元气,虽非什么正式的玄门,潜心练习的话,却也能引人初踏炼气门径。 练习吐纳术的这几天,温娇隐隐感觉到身体的某些顽固滞涩的孔窍隐隐了松动的迹象,本来已经无法再吸收如意珠的灵气,如今却又能一丝丝地吸纳灵气入体。不知是不是经过有序地修炼之后,体内杂质进一步被排除的缘故。每当此时,她便异常的神清气爽,连五感都比平日里还要敏锐数倍。 比如此时,她听到的不仅有四围竹叶飘洒、风过林梢的声响,还有车轮碾过青砖的辚辚声,马匹的嘶鸣声,妇人与少女的低语,还夹杂着幼童清脆的笑声。不由微觉好奇。 在决意走逢吉的门路前,她就下狠功夫调查过袁天罡,知道此人是当今大唐术字门的魁首,却深居简出,不爱与人交际。因卦技超神,天上地下无不可算,世人想要买他一卦,需得付出一千两银子的卦金,堪称一卦千金,所以其人家资巨富,为人却宅如静修僧,唯独在吃食上有些追求。 而同住这几日,她更是确信,袁天罡这人放在现代绝对是超级技术宅一枚,只要给他提供足够的保障,他能足不出户地宅一辈子。 这般的一位技术宅,家里难得人声鼎沸一回,由不得不勾起温娇的好奇心。她擦擦汗,收剑回鞘:“火灵儿,你去问问逢吉,来的是谁,动静这般大?” 火灵儿领命。因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当即懒用人形,而是化作红狮子,三两步就跨出了竹林,向前堂赶去。 逢吉正在一人化作五人,引导马车停放的,烹茶的,端果品的,焚香的,还留一个在袁天罡身后应候的,忙得不亦乐乎。火灵儿直直撞过去,变回人形招手:“逢吉逢吉!” 逢吉正忙,没空理她。 凑巧端茶的逢吉从前面的走廊上路过,火灵儿瞅准空子飙过去,红袖一展,将逢吉连人带茶一起往外搂。她身量还要比逢吉高三分,又力大无穷,逢吉身不由己的就被她拉歪了身子。 “轻点轻点,茶泼了茶泼了!”逢吉惨叫着护着东倒西歪的茶盏。 火灵儿憨笑:“没泼,我有分寸的。” “你管这叫有分寸?”逢吉气结,“我这里忙着招待客人呢,你有什么事等人走了再说。” “不是我有事,是我家夫人有事。”火灵儿纠正道。 “你家夫人有什么事,等客人走了再说。”逢吉迅速更正。 火灵儿立刻道:“我才不走。我问你,里头是什么客人?动静大到我家夫人都听到了。” 逢吉看她一副“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的架势,还真有些怵。论修行之深,法术之高,武艺之精,十个火灵儿都不够他一只狐狸打得,可大约是一物降一物吧,身为狡黠灵敏为长处的狐狸,他看见这只呆头呆脑的狮子,总有些底气不足。 “你家夫人有什么事,说吧。”他认命了。 不一时,温娇等到了打听回来的火灵儿:“我逮着逢吉拉住他问了,是应国公带着家眷过来。说是奉圣上之命要去豫州赴任,听说了袁令的名声,特带了家眷上门,求袁令给看相的。哎呀,光是那装银两的铜皮大箱子就拉来了一大车,也不知道是要给多少人看相。” 鉴于袁天罡死贵死贵的卦金,哪怕是身家丰厚如殷家,也不敢给家眷挨个相面,不带这般拿银子打水漂的。温娇听了不禁咋舌:“好豪阔的手笔!” 素心递上了手巾给她擦汗,闻言十分赞同:“是他家的话,也就难怪。应国公家里连着几代专出那富商巨贾,他自己年轻时也做着木材生意,听说前朝时就已经富得流油,又跟着本朝高祖皇帝起事,没少资助军费。对应国公来说,别说几千两银子的卦钱,就是一下子掏几万两银子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乱世押对宝,一举由商贾跃为勋贵的吕洞宾式的典型人物啊。温娇感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等下,跟李渊起事?还做着木材生意?找袁天罡看相?这一堆的关键词组合起来略有些眼熟呀! 温娇精神一凛:“这位应国公是不是姓武?” 火灵儿道:“是姓武,全名好像叫武士彟?” 温娇登时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抓住火灵儿便道:“快,我们瞧瞧袁令怎么看相去,再慢一点,万一人走了便迟了!” 她就说应国公的事迹怎么这般似曾相识,这武士彟本人虽然放在能人辈出的初唐并不算起眼,可他有个起眼的闺女啊!虽然这位日后搅得李唐神器易主的女强人,今年很有可能还在换牙。 “再走快些!”她催促道。 华夏史上唯一一位女皇武则天的幼崽时期,错过得后悔一辈子! 第49章 这小子风流起来是真风流 堂上,武士彟客套罢,即命人抬了五千两黄金来,请袁天罡为自己的夫人杨氏与子女看相。 灿如日光的元宝一排排整齐地躺在黄澄澄的铜皮大箱里,泛着亮眼的光,袁天罡看也不看一眼,只略有些好奇地问武士彟:“应国公不用看?” 武士彟豪爽大笑,声如洪钟:“老夫自问一生圆满,不需再求什么,再求就是贪心,万一老天爷看不过眼,给老夫一记闷雷吃可了不得。但对拙荆与膝下儿女,老夫到底是放心不下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又补了一句,“反正老夫又不差钱。” 温娇刚到窗边,耳边便捕捉到这一句,差点来了一个平地摔。堂中之人浑然不觉,逢吉则发觉了她的到来,幻化出一个分身来拦,低声道:“主人在会客,夫人若是有事,暂且先回去。待主人送客后……” 温娇才不与他纠缠,连连闪身躲避。男女有别,逢吉不好和她纠缠,一时竟真的被她甩开。温娇快步越过门槛,笑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凤辣子的这句经典开场白她已眼馋很久了。 说话的女子有着一把润泽若香花微雨的好嗓子,字字清圆,听来说不出的妥帖顺耳。武家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墨衫红裙的丽人款款走来,袖沿上的金线菡萏华光灿灿,与斜插云髻的莲华如意宝相花钗遥相呼应,说不出的娉婷绰约,丰采夺人。 武士彟瞅向袁天罡的眼神顿时变了色。风闻这位大唐第一相士虽然官秩不低,家资豪富,相貌也俊秀,可蹉跎到三十来岁,硬是没有娶妻生子,连个婢女侍妾都未在他身边看见过。不是有隐疾,便是立意要孤寡终生的。没想到啊没想到,闷声不响地在家里藏了这么一位丽色灼灼的大美人! 这小子看着人五人六的,风流起来是真风流啊! “这位……怎么称呼?”武士彟口中问着温娇,眼睛却看着袁天罡。 可惜袁天罡未能领会到这位老来风流不减的老匹夫眼底的揶揄,眉头皱得死紧:“不是说好,不扰我的清净?” 温娇厚着脸皮:“贵客临门的声势,我远在后院都听得一清二楚。于情于理,都该出来招呼一声,怎好意思装作懵然不觉?那也太过无礼了。”说着,目光飞快地自武家人脸上逡巡而过。 那位风韵犹存的夫人看去有四十来岁,应该便是武则天的母亲,应国公夫人杨氏。 一位面白而微微有胡须的青年,看年纪应该是武则天的长兄武元庆,他身旁那位气质轻佻的少年应该是其弟武元爽。 再往后站着两位乳母打扮的女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因为被乳母的手臂挡着,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温娇不好多看,收回了目光,正好听到武士彟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劝说袁天罡道:“袁令啊,不是老哥哥我说你,如花美眷就该娇着宠着。她要出门你跟着,她有命令你听着,她说错话你跟着,她要梳妆你等着,她的生辰你要记着,她打你骂你你要忍着,她花钱再多你也要给着。这才是夫妻和谐之道啊,你老这么冷着一张脸,可怎么成呢?” 说着,还朝杨氏夫人挤挤眼睛。温娇不禁捂脸,就冲你这一口娴熟的妻奴心得,也难怪老爷子你跟你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看杨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不顺眼好吧? “这便是我无意婚娶的原因。”袁天罡起初并未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嫌麻烦的臭着脸道,顿了顿,骤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俩眼登时张大了一圈,“应国公以为她是谁?” 武士彟两只眼都明晃晃地写着“你装傻没用”,笑道:“难道这位女郎不是袁令的红颜知己?” “噗嗤!”只听站在最末的奶娘怀里的小童笑得很是清亮,肉乎乎的小指头一戳脸,奶声奶气,“扯谎话,害羞羞。” 仿佛有无声息的火山突然爆发,袁天罡额角青筋暴跳,强忍着焦躁,瞪向温娇,偏偏口拙,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你说!” 温娇以袖掩面,遮去满脸的囧相,柔柔弱弱地道:“奴家是袁令的……表妹。” 常言道,一表三千里。表兄表妹可是一款最禁得住证伪的亲戚关系。就不信武士彟还能查得出来? 武士彟拍着腿,大笑:“好个表妹!莲花莲叶好成藕,表兄表妹好做亲不是?” 这回轮到温娇青筋暴跳了。 杨夫人在旁看他三人你一言我一的,自家丈夫以一敌二,把两人都说得哑口无言,便打圆场道:“你是属蜘蛛的么,怎么这般爱牵线?孩子们都眼巴巴的等着,就你还在这里磨牙。” 武士彟揪了揪胡须,尴尬地笑了三声,再不敢打趣二人了。 袁天罡盘了好几下灵龟甲,才平息了心口汹涌的窘迫,随着他心神的宁定,眼神也转为幽邃。当他凝眸看向杨氏夫人时,后者几乎以为望见了无尽深远的星海:“夫人骨丰肌洽,唇若红莲,于子孙宫缺上七分,余下三分福泽在女嗣。只需沉心教养女儿,晚年必然大有厚福。” 杨氏夫人出身弘农杨氏,年轻时崇尚佛教,无意婚嫁,嫁给武士彟时已年过四旬,两年之内生育两女,自觉身体大有不支。因为丈夫与前妻早有子嗣,故而并不急于生子。应国公一系常年在地方,去年才奉召入京,没过几个月就要再到地方上去,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打入长安勋贵的交际圈,内宅家并不为外人所知,并不存在袁天罡打听好了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可能。见袁天罡寥寥数语,便说中了自己的情况,不由深叹其卦之准。 这位因为生了个做皇帝的女儿,品阶一路往上升,活了九十多岁。等到武则天登基为帝时,甚至被追赠为孝明高皇后,可不就是享尽了女儿福么。温娇心想,同时留意到武家兄弟中的弟弟武元爽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第50章 袁天罡被当成了卦托 袁天罡的目光挪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五官端正,富贵之相,将来可官至三品。只是眉毛稀疏,目露微寒,于亲缘上大是无情。需心怀仁厚,笃行孝悌之道,他年富贵由此而来。” 神!太神了!武士彟在心底叫绝。他对自家儿子的斤两一清二楚,知道他们资质庸常,守家业尚可,在他去世之后指望着他们光耀门庭、在仕途上折腾出什么水花,那是不可能的。倒是继妻杨氏气象宏大,行事刚强,要是有她指点这两个儿子,他日再进一步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然而这两个儿子对这位继母十分不服,时不时就要闹出口角。如今有他镇着,尚且三番四次闹得乌烟瘴气,待他撒手人寰,整个应国公府前途将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你们两个听到了没?以后要遵从袁令的指点,保证你们一生受用不尽。”武士彟高声道。 两个儿子齐声应诺,低下头时却是满眼不服。 别以为他们不知道,老头子这是借着卦象敲打他们,好哄着他们兄弟两个在他百年之后,善待那个老贱人和她生了两个小贱人罢了。风闻开食肆的有饭托,开成衣铺子的有衣托,这算命的自然也有个卦托。什么一卦千金,大唐第一相士,不过是老头子拿钱买的托儿罢了。 温娇留意到两人的不服之色,心中暗笑。这两位在老爷子去世之后就把继母和两位妹妹赶出了门。后来在李治一朝,托武则天的福升了官,又因为被武则天记恨而贬官,双双客死异乡。要是他们肯听袁天罡的劝告,善待骨肉,自然不会有日后之祸。可看他们的样子,断断是不肯听的。 袁天罡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目光转向下一位。乳母忙上前一步,将怀中的女童抱给他看。温娇也留意多看了几眼,见她肤色白得如同最细腻的羊脂玉,明明是幼小的年纪,却生着一双水盈盈的秀目,一望便知将来会是绝色的美人。 未来的韩国夫人,日后因妹妹的缘故成了大明宫的座上宾,却趁机做了李治的情人,女儿贺兰氏也将李治迷得神魂颠倒。果然,是个上上等的美人胚子。温娇心道。 只听袁天罡道:“气色明润,丽光过奇,日后得享盛贵。只是骨骼稍粗,恐有碍于夫。需骨肉相扶助,同气连枝,将来可保受用不尽。” 这位将来确实守了寡。本来与妹妹感情深厚,却因为李治反目,被不少史家怀疑为武则天所杀。温娇见那女童懵懵懂懂的点头,不由叹息。 此时最后一位奶娘早已上前,将怀中所抱的孩童放了下来,笑道:“再给我们小公子看看。” 那孩子一般的也是粉妆玉琢,看起来不过三岁来大,却穿着小袍子,戴着小玉冠,昂头挺胸,看起来宛如一个气派的世家小公子,正是被假扮成男孩儿的幼崽武则天。温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她错了,这位未来的女皇如今还没到换牙的年纪,她甚至很有可能牙都还没长全乎。 那孩子顶着她过分炽热的目光,又兼被袁天罡那双过分深幽的眼睛盯着,也毫不发怯,而是大胆的与后者对视,清清脆脆的开口:“先生,你看我未来当如何?” 袁天罡看得入了神,一时间他的神色如同被雾气遮掩的崇山,一派莫测的深沉。五指下意识地盘着灵龟甲,他沉吟片刻道:“这位小郎君的面相十分奇特,我暂时断不明白,请向前走上几步。” 小童大大方方的噔噔噔向前走,乳母害怕她摔着,还想在周围扶持,被她挥手喝开:“我自己可以走。”说话间又噔噔噔走了几步。 袁天罡心中有了成算,可瞳色却愈发的幽深,神情怔然而着迷,仿佛望见了世间至美之物,赞道:“日角龙颜,龙睛凤颈。伏羲之相,贵人之极也。可惜……” “可惜什么?”武士彟与杨氏夫人关心幼女,异口同声的问道。 袁天罡道:“可惜不是女子。” 杨氏夫人不觉向前微倾了身体,问道:若是男子当如何,女子又当如何?” 袁天罡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叹道:“若为男子,定然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已是人间至为贵重的面相,而听他言下之意,这孩子若是女子,地位只会凌驾于极臣之上,难道她未来会是一国之后,甚至是天子之母?武士彟登时大喜,武家出身商贾,即使因为他押对了宝,对李唐有从龙之功,由此得以娶得弘农杨氏的女子,可总是根基尚浅,在各大世家面前总是短了一截。如果武家能出一位皇后,甚至是太后,那简直不能太妙! 正浮想联翩着,只听袁天罡接着道:“作为女子,当为天下之主。” “啊?”众人不觉同时出声。 武士彟、杨氏夫人与下人们是困惑。袁天罡号称铁口神断,一卦千金,断然不是信口雌黄的人,可是女子怎么可能做天下之主?难道这位大唐第一相士竟然阴沟里翻船,罕见的算错了? 逢吉是大觉有趣。他不比肉眼凡胎,一打照面就认出了这小童是女扮男装。在兽类之中,女性主宰并不少见,可在华夏,此前还从未出过一位女皇帝。袁天罡的卦是断段不会有错的,他说这小姑娘将来会登基为皇,那她将来就必是女皇。这是何等的缘分,一位前无古人的女皇帝还能给自己碰上了。 武家兄弟则是不屑。他们就知道,这个算卦的为了劝他们兄弟两个对这个小贱人好一些,连什么胡话都敢编出来。等着吧,将来老头子一蹬腿,他们就将这一窝子贱人扫地出门,看这个小贱人要怎么做天下之主? 温娇则缓缓地勾起唇角,推了袁天罡一把:“表哥啊,表哥,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出倒,他日若是犯了什么忌讳,可别怪我这个做表妹的没有提醒过你。”又对武士彟与杨氏夫人道,“这第五卦的卦金,我做主,退还给贤伉俪。适才我表哥所说的话,入得在座各位的耳,可不要出了各位的口。否则传扬出去,便是当今圣上英明宽宏,也防不了有心人进谗言不是?” 第51章 知君心事乱如麻 袁天罡这一卦,不管是开玩笑与否,都不适合传扬出去。 昔年隋炀帝宠妃袁紫烟预言李主天下,害得天下姓李的人都夹起尾巴,李渊更是低调做人多年。袁天罡今天这一卦若是传出去,整个应国公府都得在刀尖上过日子。此事的轻重,便是对继母与妹妹心怀恶意的武家兄弟也拎得清。 毕竟,武则天真是一个女孩儿。 武士彟夫妻当即打起了哈哈:“袁令只不过是跟大家开了个玩笑,说的什么,我俩已忘了,你们还记得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众人齐声道。 幼崽武则天看看他们,又看看袁天罡与温娇,一拍手,嘻嘻而笑:“你们都好笨,话都记不明白,方才这位阿叔说……” 温娇手臂一探,迅速把她勾到了自己怀里,揉了两把她嫩滑粉润的脸蛋:“就你聪明!你记住了是吧?你敢说出来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脸蛋儿揉成六棱的!” 幼崽顿时噤若寒蝉。 欺负中华五千年唯一女皇帝的感觉委实飘飘然,温娇一个没忍住,又盘了她的脑袋瓜子几把,便听袁天罡固执地道:“我并未开玩笑。” 温娇故意曲解了他的话,笑道:“看来我们袁半仙舍不得这一千两金子的卦金?只管放心,这笔金子回头我补给你成了吧?” 武士彟大乐,冲杨氏夫人一挤眼:“如何?我说他俩……” 温娇陡然提高声音,抢道:“逢吉!适才我过来时,见厨房买到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便叫他们又去买了羊和鹅,做个烧烤吃。你去看看他们准备得怎样,若是好了就端上来,不好怠慢了贵客。” 自家主人向来是只管算卦不管待客,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留饭。再说温娇明明该是练剑的时辰,却跑来前堂捣乱,已是够“不务正业”了,若说她来时的路上还抽个空去了趟厨房吩咐厨下给客人备菜,这话分明就是在骗鬼。 逢吉明白她备餐是假,扯谎给应国公一家下逐客令才是真,当即配合:“小的这就去瞧瞧。” 武士彟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知道温娇这是在拐弯抹角地暗示他们赶紧滚蛋,笑道:“同僚们在城外长亭设了饯别酒,老夫得赶紧去赶场,就不劳袁令管饭了。” 温娇故作遗憾:“他日若有机缘,定要请府上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逢吉,将一千两卦金给应国公装回去。” “不必了,花出手的哪里好再收回来,惹人笑话。老夫又不差这个钱。”武士彟大笑,率领家眷扬长而去。 温娇戴好帷帽,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满心欢喜地回味着幼崽武则天那小粉脸软糯的触感,整个人开心得像被超级巨星握手的傻子。 不知不觉走回正堂,袁天罡还愣坐在那里。应该是感觉到了她的接近,他抬起眼,重复道:“我并未开玩笑。” 温娇怔了怔,见他微蹙了眉,因为气血不足而微微发青的脸上,神色分外的执拗。 自己的“开玩笑”之语,本就是缓和气氛的说辞。“女主天下”的判词于武家人而言,本就是不好相信的。果真信了,就必须将幼女戗杀,否则就是窝藏未来推翻大唐的天子,与谋逆有何区别?倒不如将它当做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袁天罡是至性之人,任何质疑,都是对他的引以为傲的相术的侮辱。 温娇收回目光,微垂了眼:“我知道。” “我知道那孩子是个女童。”袁天罡道。 “我知道。”温娇道。大唐第一相士若是连一个孩子的性别都看不出来,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应国公夫妇也以为我是在说笑。” “我知道。” “你也以为我是在说笑?” “我只是觉得这般奇特的命数,袁令径直说出,有些不妥。”温娇解释道 袁天罡疏冷一笑:“天机不可测。然而问命之人连揣测天机都不怕,胆大足以欺天,转头却反而怕了命数的真相。世人真是荒谬。” 温娇叹道:“你我毕竟生于这尘世之间,自然无可避免会卷入尘世的法则。便如袁令你,即便再让逢吉运用神通,将此间打扫得纤尘不染,可你能连微风、连土壤、石子都清洁得洁净无瑕吗?”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她缓缓吟诵着《庄子》的名篇。 “你是在暗示我,逢吉清洁得还不够?”袁天罡蓦地头皮一麻,只觉全身都痒痒起来。 逢吉闻言,顿时叫苦不迭:“袁天罡!祖宗!本狐王早就竭尽所能,不能再干净了!你要再吹毛求疵,信不信本狐王不干了?” 温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看,连近两千年前的庄周都明白,即使在毫毛针尖之微地,也自有三千微尘。大千世界里,何处不是埃土满面?以袁令之智慧,何必非要执着于追根究底。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物,凡事只要有七分盈足便足矣,剩下的三分究竟是什么?管他是什么!” “况且……”她想了想,走出门去。 堂前窗外种着一树李花、一树桃花,时值春暮,两树花都到了凋零的时候。即使没有风,也以舒徐而雅致的姿态飘转而落。因袁天罡厌恶落花,逢吉只好在地上设了搬运法术。花瓣一落地,就被挪到了他处。故而落花飘零不休,绿草茵上却始终不见一点残花。 温娇将手伸到半空,不一时已接了两手的落英。她将花捧给袁天罡看:“况且,花开花落,叶落归根,月缺月圆,潮涨潮消,不都是这天道循环的外在幻化么?你爱那丰荣洁净的一面,可若是没有那阴影的一面,又哪里会有洁净?洁与不洁,皆是相对而已。” 她将那捧落花一瓣一瓣地抛在观赏的水晶盘里,轻声哼唱着新学会的小曲:“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水晶盘光华灼灼,桃红李白,映着她皎皎容颜,无比娇妍,无比清净。 无端风雨催春去,落尽枝头桃李花;桃畔有人歌且笑,知君心事乱如麻。 想到晨间所卜的卦辞,袁天罡的心乱了。 第52章 诡计多端的男人 朝霞瑰明,竹风飒沓。 剑风过处,几片竹叶翻飞,融进了晨起未歇的白雾。下一刻,雾气如幕般向两边拉开,墨玉般的剑芒刺出,而后毫无征兆的停止。 嗒!一滴清透的竹露落在了剑尖之上。 温娇将叶四娘所授的七十二路紫霞剑演练了一遍,只觉全身肌肤微微发热。深深一呼,排出体内浊气,浓郁灵气立刻由头上的如意珠灌注而下,填满了那浊气的空缺。 温娇收剑还鞘,这才发现不远处袁天罡正站在那里,双肩微湿,应是被露水打湿,显然站在那里已有不少时间。 “我该谢你。”一见她望来,他立刻说。 温娇:?? “你的话,令我打破执迷,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袁天罡解释道。 这是开悟了? 温娇讶然:“恭喜恭喜。” “我可以送你一卦。”袁天罡道。 温娇呵呵。诡计多端的男人,又想哄着她给她算命了?当下连忙摆手:“算了吧,我可不想你给我断命。本夫人大好年华,要是早早地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命途,总觉得怪怪的。” “是送,不是交换。”袁天罡沮丧道。 相识多日,他看得出来温娇对于断命一事的抵触。自己这令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千金一卦,在她这里竟是送也送不出去。 “不光因为你助我开悟,还有那小份菜试吃的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袁天罡状似无意地问。 “只有这个主意吗?”温娇笑了,她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留意到了这么细致的地方。事实上,她只是想到了试吃的样品菜,才建议带来的厨子照样来一份,省时省力又省事食材,还可以一举摸清袁天罡的口味,免得像逢吉一般一天三趟跑着给袁天罡订外卖。 她歪头,神气天真:“我还让沈大娘得空去你常吃的那几家那里学艺来着,有没有吃出来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滋味?” 女子含笑莞尔时,那双极富情致的柳叶眼便弯成了清媚的弧度。袁天罡拘谨地挪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所以,我可以送你一卦。” 要是被外人看见这位大唐第一相士追着人送卦的执拗劲儿,怕是眼珠子都能瞪出来。温娇不觉莞尔:“那就暂且先寄下,等什么时候我想算了,再找你算。到时候你可别想躲懒才是。” 素心在旁听见,低声咳嗽了两下。温娇回头看她,听她轻声道:“小姐何不请他算算,那陈光蕊要怎么对付你?” 温娇摇头:“在这璇玑馆里,即使是真龙来了,也得顾忌逢吉在背后做手脚。我有一年时间跟陈光蕊慢慢地耗。袁令的卦金贵得很,我可不想浪费在那个会喘气的死人身上。” 袁天罡若有所思,也不知这位半仙的思绪飘到了何处,半晌忽然道:“逢吉已撤去了清理落花的法术。” “欸?不嫌脏了?”温娇讶道。 袁天罡竟笑了。他应是个拙于言笑的沉闷性子,因着替李世民推演吉穴元气大伤,面色浮着虚弱的青白,此时倏然一笑,便如青玉在日色下流转的微光,难以言传的玄奥清容:“不过是四季轮转的常态,我忍得。” 温娇看着他,忽觉他这份不说人话的劲头颇为眼熟。好像,她在现代时暗恋四年的学神也是这般爱一本正经摆弄玄虚的性子,他们最后一次交流是什么情形来着? 好像是学神休了年假,打电话给她:“昨晚我卜了一卦,卦辞是‘红叶无颜色,凋零一夜风;邻鸡醒午梦,心事总成空’。可我还是想见你。我要去旅行,正好经过你那儿。有时间出来见一面吗?” 那天,她满心欢喜地把签名改成了两句古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切仿佛都历历在目,唯独他的脸,她已有些记不清了。 两两沉吟之际,风叶微动,现出逢吉的身影:“主人,李淳风找你下棋。” 袁天罡“唔”了一声,又瞟了瞟温娇,似有些不自在:“我这便过去。” “袁令,”温娇回过神,连忙叫住了他,“帮我带句话,就说我本无意再嫁,实在是阿娘太过急于把我再嫁出去,迫于无奈才设了这一局,好让她老人家死心。带累了李郎君的名声,温娇着实有愧。” 袁天罡点点头,正欲离开,又被温娇叫住:“算了,要被他问起来我怎么会托你传话,又是交待不清的。待过了眼前这一趟子难关,我亲自上门向他道歉。” 袁天罡“嗯”了一声应下。他与李淳风惯是在竹林深处的那座竹亭下棋,袁天罡横穿竹林一径走去,远远望见李淳风倚着栏杆赏景,四围翠竹婆娑,他的衣缕在饱含雾气的晨风间轻轻摆舞,便如空翠深处的一株琅玕玉树,委实是风神若举、遗世独艳。 袁天罡不知自己怎么想的,走进竹亭,鬼使神差地跟他说:“淳风兄,妫川郡夫人托我跟你带句话。” 一口气将温娇原定托他传的话说完,袁天罡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后悔不迭。殷家对外宣称温娇去了庄子上散心,除了少数几人之外,无人知道这位相府小姐其实悄悄地住进了他的璇玑馆。照理来说,在花萼争辉楼的豆腐宴之后,他与温娇便再未见过面,后者根本无法托他给李淳风带话。 淳风兄万一问起来,我该怎么答?袁天罡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一想到届时的窘迫,顿时头脑都愁得几乎打结。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袁天罡此时的心情,那便是“悔”。 出乎意料的是,李淳风并未露出任何意外之色,反而自然而然地一颔首:“小弟本就知道神女无心,若是此举能稍为妫川郡夫人解围,也算是小弟日行一善。” 袁天罡讷讷地“唔”了一声。 只听李淳风又问:“天罡兄觉得她如何?” 袁天罡一激灵,见他朝自己满怀深意的一笑,神情满是揶揄,不由呆了呆:“谁?” “自然是妫川郡夫人。”李淳风笑道,“小弟的卦虽远不及天罡兄精准,可初见她时,便觉得她与天罡兄大有缘分,为此特意算了一卦,卦象大吉。” 将近来发生之事飞快地在脑中审阅一番,袁天罡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道:“你是故意……” 第53章 陈光蕊又杀了回来 时光回转,那日的襄阳长公主赏花宴上,温娇一袭鹅黄,面上不施脂粉,只淡扫了蛾眉,插戴了几支簪子,坐在一树玉兰花之畔。 清洁扶疏的玉兰,娉婷清净的美人,一时难分彼此。 襄阳长公主办这次宴会,名义上赏春花,实际目的则是为走出不幸婚姻的殷温娇择婿。此事除了李淳风是算到的外,亦有几家公子猜到了些许内幕,明里暗里地打量着这位远离长安贵族交际圈十五年的娇妍女子。目光中有惊艳,更多的则是对她身后的殷相势力的渴慕与向往。 李淳风则觉得此女在脂光粉艳、珠围翠绕的贵妇中,有一番别样的洁净之感。这令他联想到自己的好友袁天罡,对方身处尘世,对洁净的追求则上升到了怪癖的程度。也不知道他俩若是有缘碰面,又会对彼此的印象如何? 心念一动,他悄悄地卜了一卦,结果甚好。 “不错,小弟是故意引天罡兄与妫川郡夫人相见的。不知两位如今是何情形?相处得可还投契?”李淳风好奇道,头回试着做月老,他还是很热心的。 “轰”一声,热血上涌,袁天罡的脸不再发青,而是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结结巴巴道:“这、这叫人怎么说?” 李淳风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哪里会不明白的?当下不禁放声大笑。 春尽夏初的长安总是多雨,昨夜才淅淅沥沥地下过一场,今早又是乌云漫天,堪堪又在酝酿着雨意。城门的守将抹了一把铠甲上的湿气,得意道:“还好我婆娘早起又给这甲上了一层油,不然就这几天这破天气,非得锈了不可!” 这厮又在秀自家娘子贤惠了。左右暗暗磨牙,决定狠狠宰一顿这个爱秀老婆的狗男人,于是笑道:“好久没尝过嫂子的手艺,待会儿下了值,弟兄们买两坛子酒,去你家喝两盅?” “怎么不成?酒不好我也不应哈。”守将欣然答允。 回答他的是众人一脸鄙夷的嘘声。 守将厚着脸皮道:“我婆娘累死累活给你们做饭,你们就提两坛劣酒就想交差,也好意思?”说话间余光猛地瞟见一人,觉得有些眼熟,喝道:“那边那个谁?站住!” 那人正要越过他们进城,闻言立住脚步,他的同伴也随之停步。两人都身着布衣,做客商打扮,面色黄黑,显然是常年行商风吹日晒所致。 “这位将军,我们是贩胡椒的,这是我们的路引。”那人将自己的路引双手奉上,底下还夹着一小锭银子,态度识相极了。 守将没有接那银子,而是对着一排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看了看,又盯着那人的脸仔细端详。这画像是丞相府上给的,各城门的守将那里都有,说是让他们仔细盯着,如果遇到画像上的人,便设法多留他一会儿,再通报相府的人过来认人。 画像上的青年男子一副书生打扮,面相斯文俊秀,眉宇间气魄轩昂,一看便是个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读书郎。而眼前的这位胡椒贩子,虽然也看得出眉眼俊秀,但肤色黑黄,眼角隐隐有皱纹,面孔瘦削得快要看出颧骨来,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奔波风餐露宿吃了苦头的。比起他的蔫巴劲儿,他身边的那个倒是面孔丰满方正,双眼明亮有神,微微留了些胡须,身躯魁梧,是个神采奕奕的好汉子。 不大像,可是也有点像。 守将心下迅速的权衡了一番,大声道:“你们的货呢?” 那人谦卑地笑着:“就是后面的那辆大车。” 守将点点头,大踏步上前去检查。车里果然装的都是胡椒,辛辣而别有芬芳的气息四溢,喷得他险些睁不开眼。隋唐时期胡椒既有香料的作用,又可以入药治病,可以说是贵比黄金的稀罕物。这一辆大车里装了少说一千多斤胡椒,可是价值不菲。 不过守将守着这长安城,来来回回的奢侈品商人见过不少,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仍旧觉得那个胡椒商人与画像有些相似,故而假借检查货物的缘故,把他们拖在这里,同时给底下人抛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通知相府的人。 那人留意到了守将的动作,黯淡无光的瞳仁里掠过一道阴鸷的光,扯了把身旁的汉子:“敖兄!” 那汉子立即把住他的手臂,刮起一阵风,霎时吹得所有人都迷了眼。待风停了,别说这两个可疑人物,连那辆装了胡椒的大车也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呆了呆,几乎以为看花了眼。守将最先反应过来:“快通知相府,那人进城了!他有个武艺高强的帮手,我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拦住! ”起初只是怀疑,还不确定这个胡椒贩子是不是画像上的人,可这么一来,瞎子也能看出来此人身份不对劲! 东郊,陈宅。 一地菜圃,两个鸡窝。 羽毛初成的小鸡迈开两条细细的长腿满菜圃乱跑,能红面无表情地撒着小米喂鸡,脚下熟练地绕开种好的菜。碧玉提着瓦瓮在旁边浇菜,菜圃的泥将她的绣鞋污了大半,莲花图案被泥盖住,只剩了半边在外边,丝线黯淡,只有仔细看才能辨出点花瓣的艳色。 陈光蕊出走后飞一个月里,就只剩下了张老夫人带着三个丫鬟和一个厨娘守家。这位吃过生活爆锤的老妇人迸发出了强烈的危机意识,先是亲自盘点了一遍家产,把陈光蕊房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搬到了自己屋里的大柜内,一把锁锁上,钥匙自己贴身佩戴。而后指挥着几个下人把院子里的青砖撬了大半,辟出地方种菜、养鸡、养猪,还准备在周围找合适的田地买下来,再搭个牛棚,买了牛种地。 儿子留下的东西里,洪江龙王赠的宝贝只剩下了走盘珠,还有外官行贿送的一把白玉壶值些钱,但这些死物件只能做一次性的买卖,卖了就再没了。谁知道她还能活多久?她已经做好了余生靠自己度日的准备,可不能坐吃山空。 于是厨娘、粗使丫鬟和两个贴身丫鬟都被她指挥得团团转,生生把一座还算齐整的宅子改造得如现代的农家乐一般。碧玉和能红虽换过不止一任主子,但因相貌清秀为人伶俐,在每一任主子那里都过得不错,何曾经历过这般操劳?短短半月间,两个原本娇嫩水灵的小美人生生被磋磨得老了十岁。 第54章 请来了洪江龙王 碧玉好容易浇完了瓦瓮里的水,只觉得双臂酸麻得快要断掉,当下放下瓦瓮,活动了一下胳膊和僵硬的脖子。 张老夫人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她这阵子衰老了太多,一头白发亮得扎眼,两道法令纹深深嵌在脸颊两侧,显得整个人分外阴鸷。望见碧玉停了,远远骂道:“忘了本的小娼妇,吃细米的时候不见你少吃半碗,做活的时候专会偷懒!再这么着,就把你提脚卖去青楼!” 碧玉涨红了脸,欲待争辩几句,被能红使眼色止住,只得噙着泪重新去打水浇菜。好容易瞥见张老夫人进去了,才哭道:“能红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能红也叹气,正待安慰她两句,忽听有人敲门。 陈光蕊被贬官后,所有旧日同僚都和他断了交际,文渊阁的其他人也如避瘟神一般绕着他走。故而这座新宅子的大门除了宣布政令的小吏外,再未有被敲响的时候。猛地一听见敲门声,能红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怔了怔,方才高声道:“这就来。” 开门处,却是两个商人模样的黑汉子,身后还跟着一辆大车,散发着辛辣的味道。能红疑惑:“两位是要借宿吗?我家里全是妇道人家,不方便,两位去别家问问吧。” 张老夫人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等着儿子回来,猛一听见敲门声,忙扶着拐杖出来,听见声音是个陌生男子,顿时起了疑心:“能红,你跟谁说话呢?” 先是媳妇殷温娇踹了他儿子,后是两个小妾接连卷款逃跑,张老夫人对于自家儿子后院的这帮小妖精的信任已降到谷底。见能红和碧玉两个丫头年轻貌美的,这阵子没少防着她们,生怕一个没盯住,这俩小贱人又跟着相好的跑了。 能红知道她的心思,忍着气道:“是两个不认识的行脚商,奴婢正打发他们走呢。” 张老夫人眼睛一瞪,正待盘问几句,便听个头矮一点的那个喊了一声:“阿娘,是我。” “萼儿!”张老夫人这些天朝思暮想的正是这个声音,哪里能听不出来来人是她的宝贝儿子?三步并做两步赶了过来,一把抓住陈光蕊,老泪纵横:“萼儿,你可算回来啦。我是想通了,什么满堂娇了,李小蛮了李阿蛮了,这些贱蹄子的事咱们都不跟她们计较了。只要你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咱们就算是顿顿吃糠咽菜,也能过下去不是?” 说着看清了他的脸,摸着他粗糙干瘦了不少的手,更是憋不住眼泪直流:“儿啊,你在外头是吃了多少苦,咋就黑瘦成了这样?快跟我进去歇着,我让她们杀只母鸡给你炖汤。” 陈光蕊冷淡地抽出手,对身侧的大汉道:“家母久别重逢,不免急切些,说话没了经纬,让敖兄见笑了。” 那大汉哈哈一笑:“令堂与陈兄母子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呐!” 陈光蕊淡淡一笑:“敖兄请。” 张老夫人一腔热情,被儿子如此冷淡相待,不免有些酸楚。见陈光蕊对那个大汉如此客气,也意识到此人非比寻常。她打起精神,忍着肉疼,让厨娘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鸡宰了,好好做一桌酒菜来招待贵客。 陈光蕊冷眼看她跑进跑出:“阿娘不必准备了,我与敖兄坐坐就走。此趟过来只是来看您老过得怎么样,顺便送些东西来。那辆大车里装了整整一车的胡椒,还有几盒龙涎香,阿娘好生收起来。手头紧的时候,可以匀出几两到市面上去卖,足够阿娘养老之资。” 张老夫人听着这话不祥,扯住他的衣袖,颤颤巍巍的问:“萼儿,你以后不住家里了?那文渊阁那头呢,你还去不去销假?” 陈光蕊咬牙切齿:“孩儿当然要去找那个淫妇报仇,有敖兄相助,就算是权势滔天的殷开山,孩儿也不怕他。等孩儿在天下人面前撕了那淫妇的妖精皮,报了这深仇大恨之后,自然会回来找阿娘。” “要是报不了呢?”张老夫人听得心肝乱颤。 陈光蕊木然不答。张老夫人明白他的潜台词。要是报不了,他大不了拼个一死,反正留下的那车胡椒足够给她养老送终了。 张老夫人心如刀绞:“萼儿,因为你和满堂娇斗气,老丞相和咱们已经结了大仇了,你就算是捉了那妖精,也没办法回到当初啊。好好的过日子不成吗?” 陈光蕊滞了滞,恼怒道:“妇人之见。阿娘,枉我以为你也是有见识的妇人,没想到你也是这般只看得到眼前的蝇头小利。孩儿堂堂大丈夫,一肚子锦绣文章,满腔报国之志,被那淫妇害得前程尽毁,没有颜面做人。不报此仇,孩儿枉做男子汉!” 张老夫人劝不住,当着外人的面被亲生儿子训斥,脸上更是挂不住,不由怒视那大汉:“是不是你教唆的,我好好的儿子给你教坏了!满堂娇可是当今丞相殷开山的女儿,你有什么本事能除了她?到时候你败了,你拍拍屁股就跑,没得带累了我们母子两个死无葬身之地!” “阿娘,你不要说混话,这位敖兄是洪江龙王。那年化身金色鲤鱼遨游戏水,被渔夫误一网打了去,是孩儿将他救下来放生,因此上收留孩儿在水府之中,又用一颗定颜珠保住孩儿尸身不腐。这回也是孩儿对他千求万求,他才肯随孩儿北上,为孩儿报仇。”陈光蕊连忙拦道,对洪江龙王赔笑,“我阿娘年老无见识,敖兄千万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洪江龙王本有些不悦,见状道:“我本不愿离开洪江,是你求我帮忙。我担心你养家艰难,还搭了一千余斤胡椒与香料送你,到头来落了个教唆大罪,令堂真是个妙人。” 陈光蕊低声下气:“敖兄白龙鱼服,我阿娘有眼无珠,自然难识真龙。” 洪江龙王按下怒气:“我们何时动身去殷府?” 陈光蕊道:“适才我们进城时惊动了守将,恐怕不多时就有人来这里。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走。” 张老夫人见他们旁若无人地商量着怎么送死,心头大急:“你们别去,就是去了,满堂娇她也不在相府啊。” 这次陈光蕊转头看了她:“那她在何处?” 第55章 我会给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张老夫人总有一线痴心,盼着殷温娇能回心转意,因此总是有意无意打听殷家为她再选婿的事,也因而知道她十几天前就去了庄子上散心。此刻见儿子连殷温娇的下落都不知道就要乱撞,自然要出言阻拦:“她去殷家的庄子上玩去了,说是走了十几天,都没有回来的意思。相府的人口风严,也没说她到底去的是哪里的庄子,长安这么大,你们要怎么找?” 陈光蕊连连叩着桌子,良久之后有了主意:“既然我找不到她,那就要她来主动找我。” “她巴不得这辈子都和你不见一面,怎么可能再来找你?”张老夫人觉得他疯了。 陈光蕊唇角上提,渗出一抹深而瘆人的笑意:“孩儿自然会给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轰!”惊雷炸响,接踵而至的是骨白的闪电,照亮了他那双癫狂近魔的眼睛。 “嘶。” 一点朱红坠下,温娇指尖被蔷薇花枝的刺扎破,沁出了几点血珠。 她犹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片刻后笑道:“我这是昨晚睡晚了么?怎么心神不定的,好好的插个花,却连这花刺都未瞧见。” 明心忙着要找了药来给她抹,温娇看见连忙摆手:“用不着,等你找来,我伤都好完了。”又笑道,“听说那李淳风又来找袁天罡下棋了,不如我们把这瓶花送过去?” 明心会意,低头一笑,抱起了花瓶。不一时回来,神色颇为奇异,一进门就说:“袁令这鼻子真是神了,我抱着花过去,他老远地就闻见花上有血气,还问我是不是小姐的血。我说是小姐方才扎破了手,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连带着李郎君的脸色也很是不好。两人叽叽咕咕的,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声音低低的,倒像是有意不让我听到似的。” 温娇愣了一下:“也是我忘了擦了去。不过这人属什么的,这鼻子……”当警犬都足够了。 两人不知道,温娇的那滴血滴在一朵白色小花之上,呈白璧染血之相,主有血光之灾。 李淳风待明心走后,方才低声道:“妫川郡夫人恐有麻烦。” 袁天罡喃喃道:“我且试着拦他一拦。” 长安总是繁华。 若干年后,有位号称诗佛的大诗人曾这样写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陈光蕊提着一篮糕饼,与洪江龙王一同走在街上,时不时与红发碧眼的胡人、牵着骆驼缠着头巾的波斯人擦肩而过,两边店铺陈列着五光十色的绸缎、闪烁耀眼的金银器皿,引得孩童们的眼神不住流连。他的眼神从始至终不曾偏斜一下,仿佛一切红尘的趣味都与他无关。 这回他与洪江龙王打扮成了书生,普普通通的布衣儒衫,再把脸涂得蜡黄,似乎害了痨病。两人一径走向净业寺,俨然两个久病不愈一心去求佛的香客。 忽听一人高声道:“天地相应星辰转,人生浮沉运命定。先天后天了如镜,自在阴阳命里行。”声韵清楚明白,悠悠扬扬,别有一番抑扬顿挫的好听。洪江龙王不由得停步望去,见路边支着一个卦摊,其上坐着一位杏黄袍子的算命先生,面色苍白而微青,亦是一副病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先生抬眼望来,现出一双极深幽莫测的黑瞳:“两位客官可要算上一卦?” 陈光蕊充耳不闻,洪江龙王却生了兴趣,凑过去:“一卦多少钱?” 那算命先生的回答大是奇异:“不准,给十贯;准,便不要钱。” 世上的算命先生,哪个不是巴不得自己算得准,好借此谋生,怎么还有反着来的?这话说得着实稀奇,连陈光蕊都不由看了过来。 洪江龙王愈发觉得有趣,拉着陈光蕊在卦摊前坐下:“那就请先生给我们算上一卦,就算一算……”他心念一动,“我我我老弟这回去净业寺上香,是为着什么缘故?” 那算命先生掐算了一会儿,眉头一拧:“此卦主土在两头,一木间之,主其家分别。克将主妻亡财破,或妇人自缢死,更主鬼怪缠缴妇人,出师婆。贵神又克人元,亦主官事。两位想是家中有妇人自缢,以此起了事端,破财尚不能消灾,又连遭官事,才决心去净业寺,设法破了此劫?” 这人真是神了!陈光蕊死水一般的瞳孔一抽,连洪江龙王都不免拍膝叫好:“准、太准了!” 陈光蕊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可不就是因为殷温娇上吊,不知名的妖精附了她的体闹着要和他和离,才惹来了殷相震怒,家产荡去大半不说,连学士的官儿也被撸去了吗? “那该如何做才能消除这一灾?”陈光蕊急切问道,“只要先生能指点学生迷津,学生愿意奉上双倍的卦金。” 那算命先生笑容十分疏淡,“啪”地一声折扇大开,轻轻摇晃着。陈光蕊这才发觉,他那把白云扇的正面写着“铁口直断”,反面则写着“妙算神机”,字迹鲜润老辣,神采飞张。 “请郎君凝神,专心想着所求之事,随便在纸上写上三个字。”算命先生挪了纸笔给他。陈光蕊提着笔,不知为何有些无来由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 我所求之事为何?他问自己。 求杀了那个把他害得落魄至此的狐狸精吗? 杂乱的记忆洪流来回冲刷着他的神经,一个碎片自眼前飞速掠过,陈光蕊的视线追逐着它,满是迷恋。 那是十五年前,洞房花烛夜,春风得意的状元打马过绣楼,被从天而降的绣球砸了个正着。蓦然抬头,对上了楼上相府小姐娇羞的目光。 多么美好的一幕,无限风光,无限得意,无限前程,都蕴藏在这个小小的原点里。 他之所求,是飞黄腾达,是入阁拜相,是位极人臣,才不是跟区区一个狐狸精斤斤计较! 可他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心乱如麻不能自已,陈光蕊回过神时,才看到纸上墨迹淋漓未干,原来自己已写下三个字。 兰枝落。 即使不去求仙问卜,仅看这三字的字面意思,稍有文墨在胸者,都会大觉不祥。 第56章 你糊涂啊 兰,在饱读诗书的儒生眼里,向来是别具意义之花。孔子寄托志向于《猗兰操》,王后郑袖梦兰花而生贵子,帝王宫阙名兰台。 兰枝掉落,哪怕不去解其中的玄奥意味,也不免预示着一点,那便是心中所求之美已成泡影。 陈光蕊看清自己所写的字后,不由微微变色,怀着一丝侥幸将字纸推回给算命先生。 对方却没有直接接过,而是用一方洁白的绢帕垫在手里,隔着绢帕拿起来一瞧,顿时大摇其头:“不祥,大不祥。” 陈光蕊的不祥之感顿时得了印证,惴惴不安道:“还请先生指点。” 那算命先生道:“若算姻缘,则破镜两分,永不重圆。若算仕途,则风波四起,举步维艰。若算家业,则家财散尽,仅余一点根芽……” 越说越是凄惨,陈光蕊不敢再听下去,抢道:“可有化解之法?” 算命先生摇着扇子:“我送郎君四句话,''花残月缺,镜破钗分,休来休往,事始安宁。''” 这四句写得颇有韵致,意思也浅显。无非是告诫陈光蕊,与殷温娇的一刀两断、仕途一落千丈已成定局,继续执着下去只会令事态变得更糟。不如接受这一现实,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余生还能觅得一份安宁。 陈光蕊听得懂,类似的话,张老夫人劝过,甚至洪江龙王也劝过,可他就是听不进去。短短几十天里一落千丈,事情全因殷温娇而起,陈光蕊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一把推开桌子,险些撞翻了卦摊的招牌,自己遽然立起身,平复了呼吸,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回怕是先生的卦算错了。” 他努力维持冷静,缓缓起身,重新提起放在脚边的那篮糕饼,“待渡过这一劫,学生亲自送二十贯钱到先生这里,以做卦资。” 算命先生目送他与洪江龙王一径远去,眸光转为无精打采,低落的声音颇为沮丧,道:“冥顽不灵。” 清旷的钟声震碎了漫天晨雾,自山麓流淌而下,僧人们诵经的梵音随之而起,一派空净玄意。晨钟暮鼓,本就是僧家日复一日的修行。 玄奘坐在僧众中间,随众一同念着《普贤菩萨警众偈》,俊美的的面上神情平和:“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念着念着,他忽觉心头一痛,出口的经文也顿时变了调。他强忍着抬手失去额头涔涔冷汗的冲动,心下犹疑不定。同样的感觉,他只在两月前有过。当时不以为意,事后才知道,约莫正是在那时,他的生身之母殷温娇寻了短见。即使大难不死,总之仍是经历了一番苦楚折磨,仍旧焕若浴火重生。这回同样的感觉再现,又会应在哪里?难道是他那无情寡义的爹? 玄奘的直觉无疑是奇准无比的。待他跨出门槛,迎面便在众多香客里辨认出了那张与自己足有六分相似的脸。陈光蕊臂弯里挎着一篮不知什么东西,立在虔诚的信众人堆里,比上次在洪州见到时衰老了不止十岁的面孔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一见玄奘注意到自己,他欣喜地朝他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懊悔之事,又悻悻的止步,望向玄奘的眼底写满了羞惭与愧悔。 玄奘被他这一番表演忽悠得心都软了,暗想:孽海无涯,回头是岸。只要他肯放下妄想,忏悔过往改过自新,我佛又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佛子的仁厚天性使得玄奘总是不能将人性往恶的一面去揣测,哪怕事先已知道了对方做过的诸般恶事,也只是心存侥幸。 是故,当陈光蕊磕磕巴巴地问他,可不可以找个僻静的所在说说话时。玄奘领他去了后山自己曾闭关的关房。 陈光蕊一坐下,便殷勤地掀开篮子上的白布,将里头的糕饼一叠叠的拿出来:“这是家里做的胡饼,为父一大早起来亲自去厨房盯着厨娘做的,里头搁了不少油,分量十足。为父没福气,与你亲缘淡薄,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记得幼时家境贫寒,最馋西市老汪家的胡饼,每每替同学抄书,挣上几文钱,才能买两个,揣在怀里带回家,与你祖母一人一个分着吃。”他捡出一只胡饼,用干荷叶包着,递到玄奘面前,眼巴巴地道,“江流儿,你尝尝?” 玄奘被他这一番忆苦思甜说得心头一酸,叹息一声,接过胡饼搁在了桌边:“阿爹既明白生活不易,又为何那般苛待阿娘?阿爹小时候过得清贫,亦有奋发之志。阿娘被贼人强占十五载,也有求生之志。阿爹一朝金榜题名扬眉吐气,阿娘被外公救出,也该灿烂新生。阿爹既怜悯自己幼时的种种苦楚,也该体恤阿娘当年的种种身不由己无可奈何才是呐。” 望着玄奘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上浮现出的天真的悲悯,陈光蕊瞳孔微暗,低下头去。 他一向自诩伟丈夫,此刻竟然也淌眼抹泪起来,声音哽咽个不住:“为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般鬼迷心窍。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不是。” 他抬起脸,让玄奘看清自己眼底的泪花,“为父困居洪江龙宫时,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娘,睁眼闭眼都是她被刘洪那厮胁迫的情形,为父也是切齿拊心,痛苦万状,只恨自己是个死人,不能回到阳世,杀了那狗贼,把你娘救出生天。好容易挨到还阳,为父睁眼就看到你们母子关切地望着,那一刻的柔情牵绊,实是难以言状。” 他抹了把泪花,痛心疾首地道:“为父糊涂啊!” 说着便扇了自己一耳光,“苛待发妻,我枉为人夫!” 又扇了自己一耳光:“不做挽回,任自己的骨肉遁入空门,我枉为人父!” 又扇了自己一耳光:“被富贵迷了眼,收受贿赂,我枉为人臣!” 玄奘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拉住他,见他的脸已被自个儿抽得红肿不堪,显然是下了狠手的,有些不忍地别开眼:“你你你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陈光蕊泪眼朦胧,扯住他宽大的僧衣,就势跪了下来:“江流儿,你就原谅为父则个吧。” “这可怎么是好!”玄奘顿时慌了手脚。 第57章 旅游攻略 玄奘原以为只是一场有缘无情的表面父子的谈心,本着借机劝劝他放下害人之心的目的才愿意一谈,好度他出苦海,孰料兜头就被迫看了这么一场自虐的戏码,一时被骇得佛心大晃,连带着初衷都给忘到了爪哇国去:“阿爹你起来!你这般小僧怎么受得起?你起来!小僧答应了你不成吗?” 陈光蕊这才露出笑容,起身擦去眼泪,重新殷勤相让:“这胡饼,我儿尝一尝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玄奘不忍心再推拒,只好拿起那胡饼,啃了几口。 入口酥香,芝麻烤得香脆,确是用足了材料。玄奘与他缠了这许久,腹中也有些饥饿,见着饼做得可口,不由多啃了几口。 陈光蕊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他啃饼。 十个呼吸后,玄奘面色铁青,手指着陈光蕊瞪大眼睛,胸口不住起伏,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陈光蕊这才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唇畔析出一丝笑意。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露出的第一抹最诚挚的笑意。 “敖兄,你这水莽草的毒性真是立竿见影。”他口中道。 阿爹这是在跟谁说话?玄奘剧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之际,断断续续地想着。他模糊着视线,望见木门被一高大人影推开,洪亮的嗓音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快给令郎吃半粒化毒丹,再迟点,不死也得变傻子喽。”来人道。 重帘轻卷,古砚微凹,温娇展开让殷元帮忙买回的地图,搜索着记忆里西游世界在唐朝疆域内的神仙记载,首先把武当山和盱眙山圈了出来。 武当山是真武大帝洞府所在,盱眙山则是大圣国师王菩萨驻锡处,在唐僧被青牛精困住之时,两位大神都应孙悟空的请求派出座下得力神将助拳,可见这两处是确乎无疑有仙踪的。 温娇再提笔,又把五岳、峨眉等一系列道家名山圈了出来。 这些名山都是道家传说里着名的洞天福地,各有各的神仙传说。按李淳风入山学道就能修得一身本领来看,这些神仙传说怕是也颇有含金量,值得一探。 明心在旁磨着墨,看她左一个圈,右一个圈,不多时便密密麻麻画出了许多圈子,忐忑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画那么多圈子作甚?” 温娇随口道:“做旅游攻略啊。”“旅游攻略?” 明心一头雾水。 “闷在长安太也无聊,等把陈光蕊这趟子烂事了结掉,我就打算出京走走,赏玩下这大好河山。可这天下洞天福地何其之多,东走一个西走一个,时间尽是浪费在了路上。惟有一一圈出来,看哪几处近、哪几处远,哪几处可以顺路,哪几处可以抄近路,才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了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温娇随口道。 明心失声道:“小姐,你打算出京?外头山险水恶的,哪里有长安繁华富丽?何况路上也比不得家里舒坦自在。” 温娇搁笔,揉了揉被密密麻麻的地名晃得发酸的眼睛:“你看是舒坦自在,我看却是仿若囚笼。” 后半句声转低微,明心未听清,问道:“小姐方才说什么?” 温娇笑道:“没什么,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放心吧,在我出京之前,总要安排好你们的前程,咱们屋子的妹子们都得放出去。素心呢,这阵子我常指着她去叶四娘那里转悠,前儿我写信问过她的意思,叶四娘也喜欢素心的性子,愿意收她为徒,待我能四处走动了,就亲自带着素心去叶四娘那里行拜师礼。你呢,我还没问你,你的意思如何?” 她本来一直避着李淳风,后来袁天罡说无妨,他早知道你在璇玑馆。温娇深感什么事都瞒不过这群半仙之余,却还是躲着。毕竟对方可是被自己指使火灵儿大骂一顿的苦主,在找到足够分量的赔礼之前,她还不好意思相见。但这不妨碍她派明心去送茶送花,这丫头的心思像溪水一样清澈,她总得帮忙周全一二。 明心娇羞的垂下头,抿抿嘴:“李郎君他待我很是和气……”声转低落,“和对逢吉说话时一样和气。” 温娇微觉不妙。 照常理说,女追男隔层纱。比方说她自己吧,虽然暗恋了学神整整四年,听起来过程坎坷曲折了些,可真正追他其实统共就花了一句话,还是毕业季时,想到马上就要天涯海角分开工作了,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本着死就死得彻底的精神,硬着头皮上去问的。本以为气氛会无比尴尬,谁想到学神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你想去哪里旅行?” 温娇大脑陷入了宕机状态:“呃,半仙儿,你有计划吗?” 学神道:“我打算去四川天宫院,那里是袁天罡和李淳风的故居。” 温娇还未从宕机状态中解除,惯性地揶揄道:“喔,去朝圣啊?” 学神澹澹一笑:“你还想去哪儿,我们可以加进行程里。” 那次旅行里,学神主动在天宫院求了一根姻缘签,签辞是:“两世一身,和鸣铿锵。” 他握着姻缘签,像是获得了某种勇气,转头对她说:“温娇,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过程之顺利,之丝滑,直让温娇后悔不已。早知道他这么容易拿下,她大一那年在元旦学院庆典上看见他表演现场算命时,就该事后直接大胆冲去后台要微信的。 如今她给明心创造的机会也有不少,李淳风态度还这般温文有礼的,真不好说是没这个心思,还是如学神那般藏得太深。 温娇想了想,道:“下回他来时,我想法子引开别人,你径直去问他。就说,我家小姐要还我自由身了,我心悦于你,敢问郎君心意如何?” 明心顿时两颊飞红,两手握住发烧的脸:“这直喇喇地怎么好说出口?” 温娇拍拍她的肩,一副老大姐的模样:“怎么就不好说出口呢?女孩儿家青春宝贵,耽误不得,他若是没这个意思,总不好死磕在他身上去。他若是有这个意思,我还赶着给你办嫁妆呢。” 明心被她说得脸红了白白了红,这时素心进来,正好瞧见她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窘相,奇道:“明心,你是吃了花椒还是吃了茱萸,怎么给辣成了这样?” 什么都没吃,是给我调戏的。温娇轻咳,主动帮明心转开话题:“叶四娘可好?” “叶娘子什么都好,还说谢过小姐送的通花软牛肠,厨房新改良的味道比魏家食肆的还要淳厚。”素心说着,正色道,“可孙少爷不好了。” 第58章 影后级的表演 殷开山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其中殷元是他中年所出,目前还未成婚,自然也未有子嗣,相府能被称作孙少爷的有且只有玄奘一人。听素心说玄奘出了事,温娇一怔:“说清楚些。” 素心道:“我给叶四娘送完吃的后,回府里给小姐取书,刚一回万花楼,就被夫人叫了去。夫人说,净业寺那头传了话来,道是咱们孙少爷早起吃了口凉透的胡饼,吃坏了身子,人病得起不来,连话也说不出。寺里会瞧病的和尚看了,没法子,乱轰轰地闹着去外头请郎中。夫人知道后,叫世子带了相熟的太医去给孙少爷瞧病,开了药吃了,也还是昏睡不醒,眼看着越来越……”她不敢看温娇的脸色,“夫人问小姐,何时去看看孙少爷?也就是这几日的光景了,见一面,以后也有个念想。” 这怎么可能?玄奘日后可是如来的徒儿金蝉子转世,观世音菩萨钦点的西行取经人,要是让他早早的因为吃块饼而食物中毒嘎了去,十二年后谁去取经?谁去五指山救猴儿?唐僧九九八十一难里,也没有这一难啊。 温娇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玄奘的病势摆在那里,好歹也是这个身体的亲生儿子,过去两次相会里给她留下的印象颇佳,果真一病不起,连殷夫人都点了名,她这个做娘的再推三阻四不去瞧瞧,委实说不过去。 可明知陈光蕊要找人对付她,她就这么带着几个怎么看怎么娇弱的丫鬟出门,也是不妙。温娇沉吟半晌:“我收拾收拾,这就去净业寺。素心,你去吩咐备车。明心,你去袁令那里,就说,我要借他的逢吉一用。” 待温娇急急赶到净业寺时,红日西沉,堪堪已近日暮。她对知客僧道:“贵寺的住持可在?请通传一声,便说妫川郡夫人得知贵寺的玄奘法师染病,特来探望。” 知客僧还记得她,知道这是本寺的大施主之一,这些日子以来没少往寺里捐钱捐物,闻言连忙往里让。不一时住持也赶了来,见到她,心照不宣的道:“玄奘法师的禅房在后面,请女施主随老衲来。” 温娇急切问道:“玄奘如今到底怎样,我只听说他病得起不来床,我阿娘请来的御医开的方子也没用吗?” 住持叹道:“玄奘牙关咬得死紧,什么都吃不下去。勉强掰开牙关,喂了药进去,并不见效用。现如今镇日僵卧着,身上冷冰冰,只有心口还有一把活气。老衲指了位颇有气力的僧人照看着,擦洗也方便。辩机那孩子向来与玄奘法师最是要好,看他病重,还自告奋勇要亲自来照顾,被老衲说了几句,还眼泪汪汪的。” 听这情形,竟是堪堪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唐僧九九八十一难里,有这一关吗? 温娇心一沉,握了握笼在宽大广袖下的短剑。 转过几重佛堂,终于到了僧人们所住的禅房。净业寺人多房少,本来是四人共居一间,因玄奘重病,为方便照顾起见,住持便把其他三人挪了出去,只留玄奘与那看顾他的僧人住着。 住持到了玄奘所居的禅房外,敲敲门,道:“玄奘,妫川郡夫人来看你了。” 里面鸦雀无声,数息之后,只听一个低哑的嗓音开口:“请进。” 这声音仿佛憋了一颗麻核桃在喉咙里似的,又闷又哑,委实不大好听,应是照顾玄奘的那位大力僧。见住持推门而入,温娇正欲抬步跟上,忽听院中高树上“噗啦”一声,她倏然回头望去,见一只乌鸦正在收敛羽翼,蹲坐在树梢上。 瞳孔微缩,温娇眼神微沉,心头有些发紧。 “妫川郡夫人,玄奘在等你。”住持停步,催促道,面上隐有哀戚的神色。显然在他看来,玄奘已在弥留之际,只是拖着一口气不散,等着见自己的生身之人最后一面。 温娇暗暗一咬牙关,跟了进去。 “砰!”身后的门陡然关闭,将暖融融的夕阳霞色截断在了门外。房内的光线立时一暗,她立刻回头,见一位陌生僧人关了门。她望来时,对方正好微低了头,昏暗的光线里,很难辨认出对方的样貌,以温娇的目力,也只看清对方新剃的碧青的头皮,和瘦削的尖尖下巴。至于身形,因笼在宽大的僧袍里,同样很难看出。 温娇淡然地挪开视线,三步并作两步,赶去到了僧床前。玄奘正躺在那里,铁青的脸上不见一丝生气。她咬咬唇,去探他的鼻息,指尖颤得像风中的枯草叶。 微弱到几乎辨不出的气流,冷得刺骨,一点也想象不出是从活人的肺里呼出来的。 “我的儿啊,你这是几生造下的罪,几世遭逢的孽,要吃这等苦楚啊!”温娇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只觉眼眶干涩,挤不出泪,于是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薰了茱萸的手绢蒙住脸,辛辣的气息迎面罩来,冲得她的眼睛和鼻子酸得难以忍受。她立刻抑扬顿挫地哭了起来,声韵之凄厉,感情之饱满,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住持点燃了油灯,见状不禁动容,轻声念了句佛号,不住的叹气摇头,悄悄地退了出去。合上门,把空间留给这对有缘无分的奇异母子。 温热的泪水溅到玄奘的手背上,仿佛惊醒了什么,那死灰色的指尖有着微微的颤抖。 温娇看见了,眼神一凛,口中兀自哭哭啼啼:“儿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舍得抛下阿娘而去?你若是真忍心舍了这世间,阿娘说不得也得舍了这身子随你而去啊!” “那你就舍了身子随他去吧。”身后那僧人道,饱含怨毒的声音不复低哑,听来说不出的熟稔,“贱妇,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时候!” 温娇手绢一擦,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霍然回头,见那僧人不知何时已迫近她身后,手里拿着不知何物,金光璀璨的,朝她的天灵盖掷了过来,口中还喝道:“狐狸精,速速现形!” 温娇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这种情况算不算是妖精夺舍,故而虽不知此物的效用,但也不敢实在的接一下,当即就地一闪身,躲过那道金光。害怕那光伤到玄奘,还随手扯过僧床一角的被子,把玄奘蒙得严严实实。 “陈萼?”温娇按住藏在袖中的短剑。 第59章 你俩是来搞笑的吧 “亏你这个贱妇还认得我。”陈光蕊的面孔在那法宝金光的照耀下有些模糊不清,独有那双怨毒的眼睛鬼火一般燃烧着,“你害我前程断送,还有脸叫我的名字?” “你觉得我害了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的心肝有多黑?江流儿变成这样是不是你害的?”温娇怒斥。 “那又怎样?如果他肯听我的话,乖乖把你引出来,我才不会下毒害他。可恨我都那般声泪俱下地求他了,这小畜生非但一点也不体恤我的苦衷,还道貌岸然地指责我苛待了殷温娇那个淫妇。”陈光蕊理直气壮。 “虎毒尚且不食子!”温娇用手指着他,指尖乱颤,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怒道。 陈光蕊冷笑:“这般不敬祖母、不孝亲父的小孽障,不配做我的儿子。我本有心待他如子,他却不待我如父,都是他逼我的。” “是是是,什么都是别人逼你的,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白莲花。”温娇阴阳怪气的道。 “莲花清香高洁,卓尔不群,正是我等高雅士人的心仪之花,你这等妖邪之辈怎懂得欣赏?”陈光蕊下颌微抬,十分自得道。 温娇紧盯着他手里的金光,看得久了,便发觉那是一只小小的杵,材质似乎是黄金,光辉耀目,口中则嘲笑道:“堂堂士人,却吃了我这个小女人的亏。可惜呀,凭你再怎么满腹经纶,我只消往殷相夫人的怀里那么一钻,再掉几滴眼泪,就能教你做了丧家狗。而你,除了说些疯言疯语,拿着根没人要的破铜棍子自我陶醉外,还能做甚?” 陈光蕊被她这份轻蔑态度刺痛了,抡起短杵就打:“妖女,我要你的命!” 温娇一闪再闪,瞅见陈光蕊空门大开,袖中寒光一射,一把短剑刺出,直奔他拿着法宝的手腕刺去:正好,我也想要你的命很久了!” 陈光蕊但凡有一点缚鸡之力,当年也不会水花都不扑腾一下就被刘洪扔进了洪江。眼见那一剑刺实了,自己这只手都难以保全,吓得手里的杵都掉了,也是他运气好,好险便要砸到他的脚背,他失声叫道:“敖兄救我!” 话音未落,温娇只觉平地一阵风起,浓重的水汽混杂着河鲜与水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连连后退,同时短剑招架在前,果然一道巨力袭来。 “晶!” 刺耳的撞击声里,温娇只觉得双臂发麻,双耳鼓膜也被震得生疼。手中短剑登时似有千钧之重,险些便要拿之不动。温娇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强挽住,避免了在强敌面前掉兵器的这一作死的举动。 风定处,现出一道魁伟身躯。 “陈老弟,你怎地乱把我给你的宝物送人?这如意珠是送给你的,这才不到半年,就上了她的头?”那人一眼扫过温娇,目光落在了她发间的莲华如意宝相花钗上。 陈光蕊不曾留意到温娇有佩戴那颗名叫如意珠的白石子儿,但想来洪江龙王不是无的放矢之龙,当即顺着他的话道:“敖兄,是这贱妇诓骗了我,蓄意夺宝呐。” “放屁!明明是你自个儿花用了我的嫁妆,赔不起,才拿了这珠子赔我的!”温娇毫不客气地揭穿。 “妇人就该相夫教子,温柔娴静,陈老弟是倒了多少霉,才娶到了你这么一位泼妇?”洪江龙王听得骂得粗鲁,不禁鄙夷道。 “做贤妻做得被逼上吊,这样的温柔女子谁爱做谁做。又不是天生下贱,放着自家的老子娘不孝敬,把个外四路的男人当菩萨供,我脑袋有病?再说了,供奉菩萨,菩萨还记我几分情,我又替他生儿子,又替他养老娘,又替他养小老婆和孩子,我落着好了么?”温娇冷笑道,几句话里,她已确信来人应是洪江龙王,这可绝不是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对付的人物。 洪江龙王被她这一堆的“又替他”晃得头晕,不悦道:“泼妇偏是嘴快,吃我一叉!” 原来他的兵器是一把金叉。 眼见那洪江龙王手一伸,明光一闪,手里多了一把亮闪闪、光艳艳的叉子,温娇顿时汗毛直竖,清叱道:“逢吉!” 油灯的火苗倏然如有生命地摇摆,霍地火光大盛,一只皮毛赤红如火的九尾狐狸从火焰中央扑出,利齿呲起,直向那金叉咬去。 一只千年修行的狐仙,和一位龙王爷斗起法来,究竟孰胜孰负?如果不是在《西游记》里的话,温娇绝对会选择后者,毕竟谁还不是个龙的传人呢?可换在《西游记》这个连一口水井都有自己的专属龙王爷的世界观里,龙王的含金量还真不好说。特别是这位洪江龙王,当年变成鲤鱼的时候,甚至能被渔夫一网捞去,就这点本事,对付温娇自然是足够,可遇上行家…… 温娇呵呵。 洪江龙王快,可逢吉更快,刹那之间,狐仙那一口利齿已然咬上了金叉。火光与金光碰撞间,只听嘎嘣一声,也不知道什么东西碎了。 陈光蕊闻声,得意洋洋的看向温娇:“我这敖兄可是洪江水府之主,岂是一介妖孽能比的?妖妇,你同伙已经伏诛,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温娇冷笑,正待再给他一剑,就听光团深处传来洪江龙王的怒吼:“我的叉!” 吼声里,光团片片破碎。火红的狐狸叼着半截金叉蹿到了温娇脚边,高傲的一张嘴,将半截叉子扔在了温娇脚边。 温娇笑眯眯地冲他一竖大拇指:“真不愧是我们逢吉公子,果真是身手了得,赶明儿教我几手,如何?” 陈光蕊大惊,下意识地躲到了洪江龙王身后。洪江龙王手里只剩下了一截叉杆,气得丝毫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往腰间一捋,又变出来一只金杵。他朝天一掌,打碎屋顶,自己腾身到半空,朝逢吉手指一勾:“死毛团,再来!” “叫谁是毛团呢?本狐王正儿八经地褪去兽形,如今是狐仙,狐仙你懂吗你个死泥鳅!”逢吉闻言甚是抓狂,猱身而上,九尾挥舞如鞭戟,四只爪子就是一通犀利的乱挠。 洪江龙王避之不及,手里的金杵又被他劈成了两半,他往腰间又是一探,摸出了一把金锤,怒道:“说谁是死泥鳅?来来来,领本王一锤。看本王不把你给打成个饼饼!” 第60章 怂得气壮山河 洪江龙王喊得声如洪钟,姿态气壮山河。 逢吉呵呵冷笑,摇身一变转为人形,背上背着一把剑。说是一把也不对,因为那剑分为两股,只是插在了同一只剑鞘之中。这便是逢吉的兵器,因为温娇派人请他时说道此行大致有一场恶战,他才特意背了兵器过来。早知道对手是这条半吊子龙王,他连兵器都懒得拿。 但拿都拿了,不亮亮相岂不可惜?于是逢吉双剑出鞘,左右手各持一剑,凛然道:“本狐王这鸳鸯双剑采自青城山底深壑下的玄阴寒铁,经本狐王以三昧真火百年炼化而成,专克那没人要的破烂兵刃。本狐王倒要看看,你那几两金子,禁得住这剑削几下?” “嫌轻?”洪江龙王闻言,又摸出一模一样的另一柄金锤,双臂一撑,“嗨欸”一声吼,舞得虎虎生风,“死毛团,你倒是来试一试?” 逢吉剑尖一闪即收,只听“嗙嗙”两声钝响,金锤锤头先后落地,只剩下两截短柄握在洪江龙王手里。 逢吉剑指洪江龙王的喉咙,轻蔑道:“你再掏?九州妖精谁不知道你洪江金矿多,九州水府之主里,你洪江龙王可是最富得流油的那几个之一。可你再有钱,论起这拳脚器械上的本事,也是稀松平常。死泥鳅,便是把你洪江水府的金矿都搬了来,还能砸死本狐王不成?你倒是有胆儿够肥啊,还离开水府不远千里来长安替个凡人出头,是听说对方也是个凡人的小女子是不是?你这德行也就敢欺负个凡人!” 洪江龙王气得直打颤,陡然仰头,朝天“哇呀呀呀”乱叫了一通。声浪如沸腾的粥,搅得本就破了个大洞的房顶上又掉下来好几捧灰和几片残瓦。而后,他平静下来,低头朝陈光蕊道:“点子太扎手,陈老弟,哥哥我尽力了。” 陈光蕊面色迅速惨白下去,他似乎还没有弄明白洪江龙王话里的意思,懵懵的“呃”了一声,巴巴地道:“就这么算了?” 洪江龙王慨然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说算了就算了,休要蝎蝎蜇蛰的,不像个样子。” 见过怂的,没见过怂得这般快、还怂得这般豪气干云的! 温娇与逢吉叹为观止。 陈光蕊终于意识到了自家的外援惨败于温娇外援的事实,脸色益发黑得无可复加,暗淡油灯的光影里,黑黢黢的如鬼怪一般。骤然,他发出一声怒极的吼,抡起那金杵,转身向玄奘的方向奔去。 还想抓人质? 温娇立刻闪身拦住他,一个剑花过去,立竿见影,在他的肩上凿了一个血窟窿。以她的武艺,对付洪江龙王固然不到火候,虐个陈光蕊不成问题:“这下轮到你我算账了,解药呢?” 陈光蕊忽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整个人恢复了几许气势:“什么解药?” “装模作样,我是说江流儿的解药!”温娇现在一看他这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就作呕。 “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陈光蕊拂了拂两只袖子,“妖妇,你若是不信,尽管搜身无妨。” “搜你的身?我怕脏了我的手。”温娇啐道,径直望向洪江龙王,“江流儿的解药!” 洪江龙王面现犹豫之色,陈光蕊叫道:“别给那妖妇,敖兄,你忘了洪江口受缚渔网,是谁从渔夫手里买下你,将你放生的吗?” 洪江龙王叹了口气,向温娇道:“我这里还欠着陈老弟一条命呢,这水莽草的解药,我委实不能给你。” 温娇微微变色,心思急转,蓦地从陈光蕊的话里得出了灵感,斥道:“老龙,你若是不肯交出我儿的解药,我就重金雇数百条渔船,日日夜夜以细网捕捞洪江水族。你要敢伤我儿性命,我就要你一江水族的性命陪葬!” 这个威胁有多狠辣? 端看泾河龙王得知袁天罡的叔父袁守城每日给渔夫卖卦让他百捞百中时有多震怒,便知道了。那渔夫每日不过下一网,便令泾河水族如临大敌,何况温娇是要让百船齐发。而且细网过去,更是斩草除根。洪江龙王本龙就曾经以鲤鱼之身被渔夫钓走,要不是陈光蕊及时买下,早就被人买走做了菜。以他的道行,若是真叫温娇的威胁成了真,怕是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为一个救命恩人出头,却让整个洪江水府都面临灭顶之灾,这笔买卖傻子才肯做。何况陈光蕊的救命之恩,洪江龙王收留他在水府吃香喝辣了十五载,又赠了若干宝物,今年又额外搭上了一大车胡椒和几盒香料,也算两清了。 也就是他洪江盛产黄金受得起,换做穷一点的水龙王,光是这笔谢仪就该穷得当裤子了。 夫妻打架狗不理,前夫前妻打架龙不理。 洪江龙王一旦想通,顿时面生光彩:“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忍心看这小和尚受这苦,不就是要解药吗?来……” “敖兄!”陈光蕊吼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不会将解药给这个妖妇。” 温娇面色一沉:“哦?” 洪江龙王神色如常,泰然道:“那是,我说过不能给你,就不能给你。”他说着,掏出一只小小的金瓶,朝逢吉抛去,“陈老弟,大丈夫一言九鼎,绝不反悔,可我这不是也没说不能给那只毛团么?” 陈光蕊不说话了。温娇才懒得理他,从逢吉手里接过那药瓶,拔出瓶塞,倒出几颗软玉似的丸药,一闻便觉一缕药香穿透鼻端:“吃几颗?” “这是能化解百毒的化毒丹,本王重金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童子的姨妈的三侄子那儿买的,一颗便够。”洪江龙王道。 温娇当即掀开棉被,喂了一颗给玄奘。适才逢吉与洪江龙王斗法,出于不伤凡人的默契,四处乱飞的法器总是绕开了僧床。否则温娇此时恐怕给他解毒之余,还要张罗着给他接骨疗伤。 解毒丹下肚,只听玄奘腹中一阵水响,突然嘴一张,吐出一口阴寒黑气。逢吉一挥袖,就把那气打得散碎无踪。这口气离体后,玄奘的呼吸立时粗重许多,体温也渐渐恢复了温暖。 “噗!”温娇回头,却是陈光蕊目眦迸裂地瞪着他们母子,喷出来了一口黑血。 第61章 唐僧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五难 陈光蕊如今的模样,又是形销骨立,又是疯疯癫癫,想当年也是打马御街的俊美状元郎,沦落成如今这番模样,也是令人叹惋。 “唉,陈老弟你真是何必呢?真叫人看不下去呐。”洪江龙王叹道。他这条龙最大的毛病就是眼窝子浅,心又软,看谁可怜都难免心有不忍。所以他决定赶紧回洪江,只要眼不见,心里自然不用再觉着同情。 所以他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腾空而起,跑得无影无踪。 “嘁!”逢吉收剑还鞘,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净业寺的僧众听见声响不对,纷纷过来探查情况,先是见他和逢吉打得不亦乐乎,生怕被波及,只得走得远远的。眼下望见龙王飞走,逢吉飞回屋内,才敢靠近拍门:“缘净开门!方才是怎么回事?怎么有妖怪和那金光大汉打起来了?玄奘没事吧?那位女施主没事吧?你也没事吧?” 温娇听见,便知“缘净”是陈光蕊假冒和尚时的法号,瞥了瞥失魂落魄的陈光蕊:“倒是个好名儿,可惜遇上了个不是好人的。” 说话间逢吉已开了门,住持带着一群和尚一拥而入,先奔至床头,见玄奘安然无恙,当即舒了口气,又见他气色红润呼吸如常,更是惊喜,而后才留意到温娇,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也安然无恙,可喜可贺。” 此时温娇早已把短剑藏回袖中,已经是斯文娇艳的美淑女一个,微笑道:“劳师父惦记着,玄奘吃了那龙王送的药,已无大碍了。” 既然龙王是来送药的,又为什么会和你的侍从打起来?你那侍从方才在空中和那龙王爷斗法,大伙可看得一清二楚,他分明是只九尾狐,之后才化成了人形,这真不是个妖精变的?那龙王打过一架后才肯给药,这个态度委实微妙得很呐! 这些疑问,住持不是看不出,但他是个人精,自然不会刨根究底,当即口诵佛号:“神仙显化,施药救人,龙王慈悲,庇护沙门!”说罢向着洪江龙王飞走的方向拜了下去,众僧人也纷纷跟着下拜称颂。 能把这事儿裱糊成龙王救人,顺便卖弄下自家和尚有神仙保佑,你这脑子是吃什么长的,真是个人才?温娇为住持这危机公关的意识点了个大大的赞。 此时所有人还未意识到,温娇与陈光蕊的这一通折腾,阴差阳错的让玄奘吃了一番险些丧命的大苦楚,也令他日大雷音寺里,诸天神佛面前,那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递给观音菩萨的灾难簿里,于“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 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后,赫然多了一句“身毒险丧第五难”。以至于观音菩萨不再需要特意打造落水事件凑足九九八十一难,五千零四十八卷真经得以完好归唐,流传千千万万年,可谓影响深远。 温娇也因此在佛门的功德簿上印下了一笔,日后受封佛门果位,除却本人历年斩妖除魔立下的功德外,也有此原因在。 而此时,对日后一无所知的温娇由着僧人们拜完,才示意他们去看委顿在旁的陈光蕊:“玄奘不是病,是中了他下的毒。方才听意思,他的法号叫缘净?贵寺是怎么回事,僧人竟然还给同寺的弟子下毒手,用心歹毒如此,哪里有点佛门慈悲的样子!” 住持被质问得一脸懵,仔细打量了下陈光蕊的脸,大惊失色:“你不是缘净,你是谁?” 陈光蕊一言不发,只是低声不停的惨笑。 “哦?原来是冒名顶替?那还不赶紧报官?”温娇道。 按照唐律,以毒药害人者,最重会判绞刑。即使被扒出陈光蕊与玄奘的父子关系而有所轻判,以父杀子,也会被关去牢里和耗子打上十几年的架。对陈光蕊这样眼高于顶的状元郎而言,简直是最可怖的苟且偷生。 被两个高大健壮的僧人架出去的陈光蕊气晕了过去。 好在几刻钟后,失踪的缘净找到了。这位倒霉的和尚被打晕了,五花大绑扔在了柴房里,整整一天水米不粘牙,被解救出来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粥。 真是可怜见的。 禅房的破屋顶是温娇捐了钱修了,多出来的钱麻烦住持带着辩机一起,给最近霉运罩顶的玄奘念几卷经消消灾。洪江龙王留下的残破法器则被逢吉收了,算作这回的跑腿费。 至于那倒霉催的被亲爹用作钓温娇的鱼饵的玄奘,在次日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之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温娇略显疲惫的面容。她坐在床沿上,以手支额,不停地点着头,素来皎净的眼底有着淡淡的青痕,显然是守了他一夜,熬不住开始打起了盹。 玄奘顿时泪如泉涌。 佛祖曾言:“父母於子,有大增益,乳哺长养,随时将育,四大得成。”他能托生于世,自然是有赖于父母,可辛苦抚育他长大成人的是金山寺的法明长老。生恩与养恩并非出自同一方,这令他自小便对经文之中描写的父母育子之情有着无限的遐想。 佛祖说,为人之母辛苦哺乳孩子,忙忙碌碌,耗尽精神,以至于死后骨头的色泽都要比男子的骨头黑上许多。如此盛大的爱,他只在洪州府衙与生母殷温娇相认之时,,抱头痛哭之际,才体味到了。 殷温娇爱他,那陈光蕊自然也爱他,虽然复活之后的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冷淡。可玄奘本就是总把别人往善处想的心肠,自然不会料到,陈光蕊对于他这位注定不能光宗耀祖的儿子是失望的,失望到恨不得他从不存在。 在陈光蕊眼里,他的价值只存在于吊住他的母亲殷温娇,为此陈光蕊甚至可以不惜损伤他的性命。玄奘清楚地记得,那口有毒的胡饼入口后药性极烈,几乎断绝了他的呼吸。而陈光蕊只顾得高兴计划得逞,毫不在意他的痛苦。还是他那位同伙提醒的,再不吃解药,他就会毙命当场。 再宽厚豁达的高僧,在知晓生父对自己的性命视同草芥时,也会委屈的。 从始至终,爱着他的只有母亲。 玄奘深深吸气,努力压抑住哭声,无声地吐出几点气音:“阿娘。” 第62章 烂好人唐僧 睡梦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娘”? 小女子我年方二十三,方毕业自大学的象牙塔,在社会的大染缸里当了一年的社会新鲜人,也和男朋友异地了一年多。他请了年假来见我,我正在奔赴机场接机的路上。哪里蹦出来个儿子? 等等,我还真有个儿子,在唐朝! 温娇骤然张开眼,正对上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玄奘。她哪里知道他千回百转的心绪,只道是他余毒未消,疼哭了,有些紧张地起身检查:“哪里疼,哭成了这样?” 玄奘喉头梗了又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胸闷?”温娇猜测道。 玄奘摇摇头,嗓音干得像是大旱了三年的黄土地:“孩儿心里疼。” 温娇有些发慌。 可怜见儿的,一趟中毒连心脏病都毒了出来,这个时代有治心脏病的药吗?药王孙思邈好像也是这个时代的,要不要打听打听,请他过来给玄奘瞧病?万一好不了,会不会影响到十三年后的西天取经?虽然他注定要做这个取经人,可若是身体不好,观音菩萨觉得他身子骨经不住折腾,决定换人可怎么办?逢吉有办法吗? 见她脸倏然一白,玄奘意识到她误会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娘,我是心里难过。” 温娇默然。无论如何,让一个少年知道自己的父亲想杀自己,哪怕这个少年是未来那个烦死猴的唐僧,也委实过于残忍了。见玄奘此时脸上满是纵横的水痕,眼睛微肿,黑而长的睫毛上缀着老大几颗泪珠,清秀少年摆出一副如此可怜兮兮的模样,委实令温娇这位伪中年妇女怜爱无比。 低低一叹,温娇取出帕子给他擦脸,语气轻松:“疼什么?你早知道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就不该对他报什么指望。佛门中人是该一心向善,可有恶才有善。要是因着自己全心全意积德行善,就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这样下去就算不被自己的天真害死,也得把护你的人害死。” 比如那只倒霉的、总被唐僧的烂好心所伤害的名叫悟空的猴。 一想到三打白骨精时唐僧那招人恨的样儿,温娇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逮着眼前这只无力反抗的少年唐僧就是一记栗凿,顺利的把他白净的额头砸出一点红印:“你给为娘长着点儿记性!” 小时候每回看到电视机里播到《三打白骨精》这一集,她都看得又哭又气,饭都吃不下去!这回可是逮到报复的机会了。 玄奘被来自亲娘的无情暴击敲得一脸懵,那点与佛家弘忍之心迥异的软弱也无形之中被消解。他呆了一会儿,笑了:“孩儿谨遵慈训。” “你能记住才怪。”温娇翻了一记漂亮的白眼,没好气地道,“知道你记挂着,我索性跟你说了,免得你焦心——你爹被你们住持报官抓了去,隔日就要提审。” 玄奘吸了吸鼻子:“阿娘,孩儿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不行。”温娇听也不听就一口回绝。这倒霉孩子烂好人当惯了,肯定是想让她给陈光蕊求情。 玄奘可怜兮兮地说:“孩儿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不听。”温娇把脑袋朝天一别,双手捂住耳朵,一副琼瑶女主的架势。 玄奘哀求道:“孩儿只是想给阿爹送些吃的。”他望着屋顶,目光悠远而悲悯,“孩儿曾跟着金山寺的僧人去牢里念经施药,见过大牢里的情景。缺医少药、老鼠横行不说,受过刑的伤口溃烂,得不到医治,只能日日夜夜哀嚎不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腐烂。每一餐只有泔水馊饭,苦不堪言。孩儿虽已视阿爹如陌路,可也不忍见他在牢里忍饥挨饿。” 温娇双手抱胸,横眉冷对:“我看心情。” “阿娘。”玄奘挣扎着想要坐起,眼中尽是恳求。 温娇一把将他摁了回去:“就你现在这样儿,能走动个什么?我去吧。”她含着热切的激情,冷笑道,“正好,我也有千言万语,要和你那好爹爹说。” 陈光蕊被提审的前一晚,温娇履行了对玄奘的承诺,带了许多吃食,去京兆府狱探望他。这天,向来至多只能接受淡妆的她特意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梳洗打扮,力求妆饰得极尽艳丽。 她叫明心给自己梳了个招摇的望仙髻,除却如意钗外,还戴了明珠晃晃的步摇冠,簪了花树,戴了一整套的红宝石璎珞、耳坠和臂钏。换了身异色绫裁制的十二破间色裙,挽着石榴红的披帛,熏了馥郁的天龙宝香。好家伙,全套披挂妥当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重了十几斤。不过效果很好,揽镜自照,便觉得自己华艳得宛如雨后无云碧空中的日轮,艳丽无伦。 昔日王昭君和亲之时,盛装打扮金殿辞别汉元帝,艳光照人,悔得汉元帝恨不得当场把她留下。刘兰芝辞别焦仲卿时,也是精心打扮,果然晃得焦仲卿一见就难舍难分。 由此可见,精心装扮是女人告别前任时最好的武装。而温娇正是要代替殷温娇,以最好的武装去面见前夫。 气不死他。 陈光蕊见到她果然很激动,望着光彩四射的温娇,他激动得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来。 “贱妇,我这十年寒窗,一世清名,满怀抱负,都叫你依仗权势门第生生毁了去!”陈光蕊两手抓住牢门,一张脸卡在木栅中间近乎扭曲,双眼充血,声音里满是悲愤。 “一世清名,你有何清名可言?”温娇笑了,她早就对陈光蕊的神逻辑有着满满的吐槽欲,正要借此机会一吐为快,“你为臣无能,叫区区两名船夫就能谋了性命和印信文书去;为子不孝,自己身在龙宫逍遥,把自己客居异乡的老母忘在脑后,明明一句话的功夫就可以送她钱财,却任她讨饭度日;为夫无德,护不得身怀六甲的妻子,却怨她不肯为自己而死。到头来还理直气壮觉得举世皆敌,你这样满腹坏水的孬种,我要是你,早就一头碰死,省得活着污了这浩浩乾坤!” 陈光蕊不意她比自己还能说大道理,当即气得直打颤:“你不过是一失贞贱妇,要是还有半分骨气,就该自我了断。你自己做了下贱的事还苟且偷生,倒怨我冷言冷语?你还敢血口喷人,扰乱纲常,污蔑自己的夫君,明日堂上我要告你!” 第63章 看你这么惨我可开心了 从小到大,温娇最讨厌的一种男生,就是总试图跟你传授些大道理,发现讲理竟讲不过你时,便恼羞成怒、哭哭啼啼、耍赖打滚,不是输不起就死鸭子嘴硬,说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我让着你”,就是道心破碎哇哇大哭,嚷着要去告老师的。 都什么玩意儿! 显而易见的,目前的陈光蕊就正处在后一种玩意儿的状态。 请的外援敌不过温娇的外援,讲大道理又敌不过温娇的伶牙俐齿,陈光蕊崩溃之下,竟然还想借着被提审的机会去堂上告温娇。温娇被他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逗乐了:“告我什么?告我竟敢不以你这个小人为天,不肯任由你辱骂,还胆敢与你和离,就一定是狐狸精变的?” 相传春秋之时,某大夫想要除掉自己的老丈人。他的妻子得知此事后十分为难,告诉亲爹则老公性命不保,不告诉亲爹则亲爹性命不保,于是她向母亲讨教,母亲留下一句至理名言:“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人尽可夫,这四个字虽然在后世被传谬了意思,但它们的本意确实十分彪悍,通俗一点就是,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有什么好金贵的? 殷温娇就是把陈光蕊看得太金贵,才把对方的一言一行装在心里,明明是对方太狗,被气得活活上吊的却成了她自己。换成温娇,一个狗男人算什么?天地之间,没人能比她自个儿贵重。她既然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就绝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一丝一毫的侮辱。这并非自私自利自我意识膨胀,而是自爱自尊。 陈光蕊神色得意:“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我就是知道,你不是满堂娇。” 温娇顺着他的话,笑吟吟道:“是啊,我不是满堂娇。她恨毒了你,情愿一死,好招来我这只恶鬼为她报仇。你看,我做的这一切,她泉下有知,会满意吗?” “满堂娇温柔可爱,才不会如此伶牙俐齿,如此恶毒。”陈光蕊咬牙。 温娇“哈”地仰面一笑:“你直接说她是个老实人不就完了。这时候你身陷囹圄,倒记起来了满堂娇的温柔可爱,你骂她淫妇荡娃时,怎地就记不清她的好处?依我说,她当然会满意,毕竟除非天生的贱骨头,谁会乐意看到逼死自己的人娇妻美妾、仕途亨通呢?所以我说啊,即便她有不满,也最多觉得你还不够惨。” “你认了?”陈光蕊双眼一亮,“明儿公堂之上,我要禀明京兆尹,看他不问你个妖言惑众、迷惑殷相、陷害朝廷命官之罪!” “啊哟,我好怕啊~”温娇一手捧心,语气夸张,“可是,证据呢?你空口无凭,当堂诬赖前妻是妖精,不怕被当成疯子?我可警告你,你若是敢胡乱攀咬,说什么‘只消把她传来,一盆黑狗血就能现原形’之类的胡话,我可会当庭申请与你同领。我淋一盆,那你也得淋上一盆。我甚至还敢喝下去,当然你也得跟着喝。届时也让你曾经的同僚们看看你堂堂状元郎、昔日的大学士满身狗血的丰姿。” 陈光蕊抖了抖。 “再说了,陈郎,你就这么有底气,觉得奴家一定是妖精变的么?”放下手里提着的食盒,隔着木栅,温娇逼近陈光蕊,柔情万种地抽出帕子要给他擦汗。 陈光蕊瞳孔紧缩,下意识后退一步:“满堂娇绝不会如此大胆,以妻欺夫,乱了纲常!” 温娇大笑:“纲常,你跟我讲纲常?” 上大学时,三纲五常问题她还真仔细钻研过,得出结论,这几样是环环相扣的配套体系。如果只单提其中一条而不谈其他,那绝对是别有居心,特别是对方还是个很狗的男人的时候。 “是是,夫为妻纲,所以夫婿就可以隐去自己的责任,苛待甚至逼死自己的妻子。那你怎不说夫为妻纲的顶头还有个君为臣纲?臣子失印信,犹如妇人失节,你既然觉得我失贞就该死,那么你自个儿印信被两个地痞占走的时候,怎地还有脸复活,怎么不在洪江龙宫里就拔刀自尽?我当时自有贼汉逼迫,你也被洪江龙王把刀架在脖子上,不还阳就得魂飞魄散?” 陈光蕊一窒,片刻后一振袖:“官场沉浮,遇上些风波原也正常。你不过是一无知妇人,懂得什么?”他掩面大哭,“可怜我陈光蕊堂堂大丈夫,只因出身寒门,无人可以做靠山,生生叫一介妇人依仗着权势欺辱至此!” 看来后来唐僧那动不动就淌眼泪的毛病是遗传自亲爹。 温娇好整以暇地把帕子叠成了一朵花:“我不懂?” 在现代时,空闲时间她可没少刷反贪剧,她可真是太懂了。 “陈光蕊,你若只是一个文渊阁这清水衙门的学士,当然会洁身自好,毕竟底下人想行贿也看不上你。你先前敢收受贿赂,仗的不过是你丞相女婿的身份,自以为在我爹爹面前有了几分分量,可以插手官员任免,这时你的清名和抱负丢去了哪里?你觉得御史揭破你受贿就是我仗势欺人,你这么蔑视权势门第,当初被我的绣球砸中时大可严词拒绝,宰相女儿不愁嫁,没得非要死赖着嫁给你一个光头状元的道理,可那喜出望外入洞房的不是你吗?君子傲王侯,早干什么去了你?” “醒醒吧,儒家浩然正气,心怀黎民,固然是君子高节——可那不是你。你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你不过是个头顶孔孟之道的禄蠹,少拿古时候的圣贤名臣给你自己脸上贴金。” 陈光蕊被她的一番剖析说中心思,一时又羞恼又愤恨,感情的激流反复冲刷着他脆弱的神智,陡然头一晕,不由得坐倒在稻草上:“妖妇!” 温娇笑意盈盈:“是啊,我是妖妇,你是什么?是跟妖妇辩经都辩不过,只会骂对方是妖妇的没皮老鼠。毕竟诗里说得好,‘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么。待到明天过堂,再撒泼装疯一番,就更变成一只没皮没脸的疯老鼠了,我等着看你的笑话!” “你是特意来羞辱我的?”陈光蕊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了。 温娇提起那无人在意的食盒:“江流儿念你在牢里吃不好,求我给你送点吃的。” “至于我自己嘛,”她整理着臂弯的披帛,猩红的颜色,仿若洞房花烛夜高烧到天明的红烛,嫣然到灼人眼目,“我就是特特来看你笑话的。看你这么惨,我可开心了。” 第64章 陈光蕊的铁窗泪 食盒打开,菜色丰富,主食是几块烙得酥香的胡饼。 “玄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还特特叮嘱我,胡饼里的油一定要放足了,生怕我扣你一口油水似的。”温娇看着那饼,随口道。 “为父没福气,与你亲缘淡薄,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记得幼时家境贫寒,最馋西市老汪家的胡饼……” 陈光蕊怔了怔,心绪纷涌如冰面下的暗潮。 任你雄心壮志,满腹筹谋,上蹿下跳,丧尽天良。末了身陷囹圄之时,能惦记着你一心想害他之际所随口说的一句话、给你送块香甜酥软的饼的,还是那个被你厌弃的、甚至差点害了性命的孩子。 陈光蕊单捡出那胡饼,闷头大嚼,嚼完一张,又去嚼另一张,嚼到差点被噎死,眼底也有了泪花:“江流儿他,是个好孩子。” 十世修行的和尚,能不好吗?看见路过一条的狗快死了,都能走街串巷化缘给凑一碗饭吃,何况还是自己俗家的亲爹。 温娇呵呵,不阴不阳地道:“那也是金山寺的法明和尚教得好,与你与我都没有关系。” “是啊,他与你,与我都没有多少关系了。”陈光蕊怔忪地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又一根根的任由它们滑落指间,“满堂娇,我也曾对我们的前程有过无尽浮想。我知道,你这样出身的小姐,不是嫁入皇家,就是做了世家妇。我这样蓬门出身的,是十世修得的福气,才侥幸娶到了你。可我身为丈夫,怎能矮自己的娘子一头?所以才要时时刻刻拿出男子的款来,好不至于让你瞧不起。” “哦,原是我的错。”温娇微笑道。 “金榜题名后,太上皇凤池大宴进士,我排在队伍的前头。当时宫女捧着盛了清水的金盘上来,我见那水清澈见底,水面上飘着的玫瑰花瓣又香又可爱,以为是汤,接过就喝了一口,便听见哄堂大笑。” 陈光蕊痛苦得浑身战栗,捂住脸:“所有人,身后的榜眼、探花、其他进士,宫女、太监、王爷们,哦,还有太上皇他老人家。所有人都在笑我。是,我是黔首出身,幼时丧父,靠着寡母种地织布才拉拔长大。直到因为读书好有了名气,才得富家资助,养得起书童。我没见识,不知道那是洗手的水。可我也是堂堂状元郎啊,我靠着自己一榜之魁首,因为不识天家富贵,就被传为笑谈。被同年的公子哥们嘲笑是村夫,我的愤懑又有谁知?” “无人知,那是因为你不敢跟嘲笑你的人置气。待回到自家里,倒是可以跟自个儿的娘子阴阳怪气。反正她嫁了你,就比你低贱,可以任你摆布而不用担心再得罪哪个你得罪不起的世家大族,不是吗?”温娇笑容淡去。 陈光蕊抹去眼泪:“我也知道你跟着我受了委屈,我曾想着,要披肝沥胆,勤恳为政,日后封侯拜相,好让你不必依靠娘家,堂堂正正的因我而披上诰命夫人的服色。我想要我们的儿子锦衣玉食、轻裘肥马,享尽世间富贵,做一位不逊色于任何世家公子的富贵儿。不再像我幼时那边囊萤映雪,吃尽贫苦,被一群五陵轻薄儿嘲笑……” “可惜,满堂娇因为你的不平之气而吃尽苦头。而江流儿,他生来注定是要吃尽苦头的。”温娇感慨道。 如果陈光蕊不因为在别处受气而存了对殷温娇的压制之心,以殷温娇的排场,又怎会让自己和丈夫被两个船夫所欺?也就没有了后来所有的劫难。或许唐僧十世轮回,注定要历经那九九八十一难,好登上雷音寺求取真经,以无量功德,成就旃檀功德佛的果位,而不是安享尊荣,做一个逍遥无忧的公子哥。 “倘若洪江口初见,我待江流儿亲切些,是不是就能拦住他回金山寺,我们一家人是不是也不会闹到今日这般田地?”陈光蕊喃喃道。 “再重来一千次,江流儿也会选择重归佛门。正如你,自己受了其他世家公子的气,却只会在我面前做大丈夫,不想着我被你连累得吃了十五年的苦,而只会嫌弃我已是空有家世却失了贞洁的残花败柳,觉得拿住了我的把柄,可以尽情作践。”温娇戳破他的妄想。 她回忆着殷温娇的记忆,幽幽道,“未出阁时,满堂娇也曾期待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他必是温柔体贴的伴侣,才华横溢的知音,最重要的是,他一定得是一位有担当、有正气、有志向的大好男儿。他会保护我,不使我经受半点风风雨雨。” “如果能重来一次,那只绣球,满堂娇绝不会再抛给你。” 说罢,她昂然离去。身后陈光蕊崩溃的笑声不住传来,她越听,原本上扬的唇角越是忍不住颤抖。 如果世家勋贵没有聚敛大部分的财富与资源,让平民子弟奋斗多年后,好容易文压群伦,跻身官场,却发现只是挤进了他们的起点,还要因为贫寒的出身而备受嘲笑。 如果河清海晏,百姓富庶,没有人会铤而走险,为劫财而杀人。 如果朝廷考核制度严谨,容不下有人冒名顶替,十五年而无人察觉…… 那么殷温娇与陈光蕊的故事会不会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这些,温娇不敢往深里想,往深想,只会觉得人世真苦。 为了排遣胸中沉郁,温娇轻轻哼着一首《铁窗泪》,好恭送这个身体的前夫:“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望外边。” “外边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园?” 次日,陈光蕊因投毒杀子未果,被判徒刑十年。公堂之上,陈光蕊神色颓丧,目光木然,一语不发,状如行尸走肉。 六个月后,李阿蛮生下了陈光蕊的第二子,将他的身世写在一方白绫帕上,塞到小婴儿的襁褓里。而后,她把婴儿放在了张老夫人的家门口。张老夫人天降孙儿,大喜过望,整个人心胸开阔许多。将丫鬟们遣出去嫁了人,自己和剩下的老仆靠着陈光蕊留下的那车胡椒将此儿养大。十年之后陈光蕊出狱,给儿子取名陈素,不久后便遁入空门。后来陈素考取进士,做了个太平官,张老夫人也安享晚年,此为后话。 第65章 工作狂该不该有家庭 人间四月芳菲浓,不及牡丹动京城。 唐人最爱牡丹,赏牡丹更是四月闲暇时长安人最为热衷的娱乐。而长安牡丹除宫中种得最美外,就要属几座有名的佛寺里开得最盛。镇日里游人如织,个子稍矮点儿的都不敢去看花,生恐半片牡丹都看不见,尽看了别人的后脑勺去。 温娇带了两盆精心搜寻到的名品牡丹做礼物,带着明心一起,轻车简从,去拜访了李淳风的家。一盆千叶肉红牡丹,一盆千叶黄花牡丹,市面上百金也寻不到的珍品,温娇自觉已很见诚意。要不是殷夫人娘家有个侄子专爱侍弄些花花草草,亲自动手培育出了不少奇花异卉,便是温娇自己再费尽心思,也弄不来品相这般好的牡丹花。 只是再见诚意,当自己有错在先的时候,也是需要态度和婉些的。温娇腼腆地笑着:“先前花萼争辉楼之事,是我的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损了李郎君的清誉,我心下实在惭愧。只是而后一直有事缠身,顾不得登门致歉。如今事已了,特亲身前来向李郎君赔个不是。李郎君只看这两盆花儿的面子上吧,千万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李淳风的侍童德秀搬上茶炉、茶具,李淳风亲自烹茶,一边点茶,一边口中道:“夫人不必客气,那火水晶精灵虽喜欢玩些变幻小巧的戏法,但只为谋生,况且它本性天真烂漫,能认夫人为主,也足见夫人心地纯良。纯良之人自是不愿为恶,小小的戏耍算不得什么。而在下先是领了一桌好菜,如今白饶上了两盆好花,倒是在下赚了。” 就说她让火灵儿搅局的这番自导自演根本瞒不过真正的高人,看吧,被袁天罡看出了端倪不说,果然连李淳风也未瞒过。火灵儿不光被认出了真身,还给认出来是在襄阳长公主宴会上表演幻术的胡人。这一番折腾,只瞒过了玄奘和殷夫人两个。 好在,温娇本就是为了瞒住殷夫人。 温娇微微垂首,她在心虚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地露出几分软软的赧然:“李郎君胸怀宽宏,只是小女子念及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毁了李郎君的名声,心下着实不安。” “妫川郡夫人指的是那精灵说我是薄情郎、负心汉吗?”李淳风笑意泊然,“正好在下也无意婚娶,区区一个负心汉的名声,至多吓住几个牵红线的媒人而已。于在下而言又有何损伤?夫人实在不必放在心里。” “啊!”身后的明心发出微弱的惊呼。无需回头,温娇就能想象出少女此时惶急的失望与无措。她已为明心除掉了奴籍,知道她父母家人俱亡,如今得了自由身,便十分渴望能够得到一个温暖的家庭。只是没想到她心心念念恋上的男子竟是个独身主义者。 温娇微一沉吟,问道:“我记得李郎君虽然修道,可并非修金丹的道士,也要像僧家那般断绝红尘,摒弃夫妻之乐吗?” 李淳风挽袖,提壶,一道茶液划出彩虹般柔美的弧度,完美的注入杯中。他神情专注于茶,温声道:“在下并非不近人情,只是醉心天理,溺于天地玄机,实在无暇分神于俗世之乐。要在下如常人一般,上侍奉父母,中体贴妻子,下抚育孩儿,在下实在无力做到。” 懂了,这人是个事业狂。温娇不免替明心为难起来。初恋总是最缠绵悱恻的,初恋心动却恋上了一个无心家庭的事业狂,这是什么运气? “令尊令堂也由着李郎君?”温娇在现代也不是没有见过独生主义者,可是大多都在父母的压力下结婚了。 “家父与家母早已入山各自修行。”李淳风道,“茶已好了。” 德秀将茶端了过来,温娇只好接过。唐人喝的茶和现代人喝的茶之间的关系,简直就像鱼和自行车一般风马牛不相及,唐人的茶不光加盐,还有加葱姜、桔子皮,甚至还有丧心病狂的薄荷。李淳风虽然没加葱姜橘子皮,但他加了薄荷和盐。温娇竭力维持住自己的风度,没有皱眉没有脸部抽搐,抿了一口。 她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大口中华牙膏,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连忙放下茶盏,温娇抚了抚自己的眉头,确定自己没有被难喝到皱眉后,舒了口气:“令尊令堂不也是成婚生子后,才修行的么?李郎君何不效仿?” 李淳风自斟了一杯茶,徐徐饮下几口,微笑道:“世间女子成亲,总希望有个可以朝夕相对体贴自己的夫婿。若是在下明知自己给不了这份温存,注定无法成为良配,便还是不要拉一位好女儿下水得好。”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温娇有些被他说服了。她曾见过许多工作狂,忙起来没日没夜,狂热到恨不得住在单位里,至于照顾父母、孩子的任务,就免不得全部抛给妻子。不管曾经有多深厚的感情,有多体贴和心甘情愿的付出,在如此日复一日的消耗中都免不得怨气横生。如此的婚姻,对于女方而言着实不公。 既然李淳风本人已经抱定了独身主义的志愿,温娇也不好勉强,正犹豫着回头要怎么宽慰一腔情愫还未诉诸于口就不得不铩羽而归的明心,便听身后的少女轻声道:“李郎君自己不是女儿家,又怎知道世间的女儿家都只盼着和夫君朝夕相对了?” 温娇回头,见一向腼腆羞涩的少女不再埋起脸,而是含泪望向李淳风:“如果是我,我愿意操持家事、照顾孩儿,让自己的心上人没有后顾之忧,只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正事。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总觉得,只要心上人能够做自己欢喜做的事,我自己便也是欢喜的。” 李淳风放下茶盏,望见了她。 在他清润的目光注视下,明心的睫毛羞怯地忽闪了几下,粉面通红:“再说了,即使夫君不能与自己朝夕相对,我也不寂寞啊。我可以为他缝制四季衣裳、打扫屋子、整理家具摆设,种种花、养养猫、理理账目什么的。如果有孩子……”她害羞地咬咬嘴唇,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在尖锐的疼痛里找到了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的力量,“还可以照顾他,每天更是有做不完的事了。” 温娇差点要替她鼓起掌来,这姑娘向来温吞水一般的性子,跟李淳风多说句话都要高兴到辗转反侧,没想到真的勇起来是真的勇啊! 也是,隋相杨素的丫鬟红拂相中了李药师,就敢趁夜逃出与他私奔,成功地成为了贞观朝的卫国公夫人。榜样树在那里,涉及终身大事,勇一回又能如何? 第66章 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 少女的意志总是带着飞蛾扑火一般的倔强与认真,有人说这是因为年少而勇敢,而有人则说,这只是因为过于年轻而呈现出的清澈的愚蠢。 李淳风望着明心,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少女正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全身微微的发着抖。看着这样的女孩儿,你会觉得,过于直白的拒绝,对她而言会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他思忖片刻,叫德秀取来一面镜子:“女郎请看着这面镜子,一炷香后,女郎的主意如果仍旧未变,在下会考虑女郎的提议。” 明心迫不及待地望去。只觉那铜镜的中央仿佛藏着一道旋涡,将她的心神牢牢吸了进去。 鼓乐细细,她艳装丽饰,做了李家妇。新婚的甜蜜淡去后,她逐渐发现,婚后的生活和自己婚前所设想的截然不同。 白日里,她想和他说句话时,他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不是去了太史局学习,就是在看书,在打卦,甚至去璇玑馆和袁天罡下棋。好容易逮着他在家时,她搜肠刮肚地想要寻找一个共同话题聊聊,却发现他说的自己不懂,而自己说的他听了打盹。 夜里,她想拉着他就寝,他却沉溺于观星。偶尔推测到有稀奇的星象出现,他会整夜整夜的不睡,坐在庭院里等着。她起初还怀着满腔柔情披着衣服等他,如是几次之后,她已经能浑不在意的自睡自的,把屋外那个恨不得和星星过日子的混蛋视若无物。 孩子是婚后过了近十年才有的。分娩之时,他难得的抽出了时间陪她,却在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冲回太史局修他的天文仪器。之后,她操持着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即使有丫鬟奶娘帮忙,也不免力不从心。至于养花养鸟养小猫,对不起,她没那份心情。 孩子三岁那年,忽而在玩耍之后发起了高烧,请了郎中吃了药也不见效用。眼见得小小的人儿在自己的臂弯里小脸通红,小嘴嘟哝嘟哝的说起了胡话,她空前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夫君,哪怕对方也无能为力,但只要他能宽慰自己几句,她总能重新鼓起勇气。 可他在哪里呢? 被派去太史局找人的德秀苦着脸回来:“郎君的浑天黄道仪的研制到了关键时候,让娘子自便。账上的银两随娘子支取,并叫小的马上坐车去请小儿科的付太医。” 她抱着孩子,一下子瘫坐了下去。当晚,孩子的烧在付太医的医治下退了下去。而她则满怀怨恨,剪坏了卧房里所有的鸳鸯。 天文!地理!卦象!围棋!袁天罡!太史局!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浑天黄道仪!什么都比家重要,什么都比她和孩子重要,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趣儿!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 当年襄阳长公主的赏花宴上,我为什么偏偏就一眼相中了他呢?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男人。 明心抖了抖,回到了现实,颤声道:“是妾太冒昧了,李郎君就当妾今天从未来过。”说着已忍不住眼泪,夺门而出。 温娇来不及跟与李淳风告辞,匆匆追了出去。方一上车,明心就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温姣连忙抽出手绢,帮她拭泪:“别哭了,别哭了啊,都是法术而已啦。镜花水月一场空的,不值得咱掉眼泪的。” 明心抽抽噎噎:“我知道,就是停不住。” 温娇奇道:“那李淳风究竟给你看了什么?” 明心抹着眼泪:“他让我看了我嫁给他后的样子。” 温娇心领神会,同情地摸摸她的后颈:“没事了喔,咱们又不是非得吊死在他一棵树上。” 明心哭得停不住,边打嗝边说道:“小姐,我才知道,我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李郎君。” 要是每一场初恋都能演绎出至死不渝的效果,那一辈子可以谈好多场恋爱的现代人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折腾的。温娇憋笑:“那就不喜欢好了。反正李淳风自己都说了,他并非良配。” 明心捂着脸,兀自啜泣:“可是小姐,我觉得自己好丢脸。牛都吹出去了,一看将来没有我想的那般幸福美满,就灰溜溜地跑了。都不知道李郎君怎么看我呢。” 温娇拍拍她的狗头,把她搂进怀里,才十八九岁的姑娘,本来就是妹妹一般的年纪:“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关你的事。你想想看,这事就没有第五个人知道,你我是不会说出去的,李淳风不是多嘴的人,也自然会约束他的家童不叫说出去。就是丢脸,也丢得有限,你怕什么?再说了,女子想求一段美满姻缘才是人之常情,为了一时心热,或者是碍着面子,明知不妥还非要嫁给那人,那才叫不自爱。” 明心呜呜个不住。 “别哭啦,回去我就禀告阿娘,在殷家的门生里给你挑个好女婿,好不好?” “嗯。” “你可也要放开眼光去挑,看中哪个,尽管大胆地说出来。” “这怎么好意思……” “你连这个姓李的半仙儿都敢表白的,其他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也对唷……” 最终,明心相中了一位户部的从八品主事,他年纪比她大三岁,生得白皙俊秀,斯文温煦。两人一见面就彼此看对了眼,温娇暂代着娘家人的身份,做主与他们换了庚帖。明心是从万花楼出嫁的,温娇给了她一盘明珠做嫁妆。新郎来迎亲时,望着她的眼神尽是温存。 温娇将同样的明珠赠给了素心,亲自带她去叶四娘的宅子,行了拜师礼。叶四娘本就十分欣赏素心的性情,如今得知温娇已放了她的自由身,素心本可以回家与父母兄弟团聚,却因为早已记不清自己的父母籍贯,无依无靠,不禁大起怜意,问:“我呢,近来总觉得膝下荒凉得紧,素心丫头,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收你做个干女儿如何?” 素心傻了。温娇悄悄踩了她一脚,她才回过神,二话不说往地上一扑,声音甜得像抹了蜜:“义母在上,请收女儿一拜!” 叶四娘眼中噙泪,连声说:“好,好。” 温娇也笑,心道:好,好。 第67章 遇事不决怪陈光蕊 明心嫁人,素心做了叶四娘的女儿,自然要留下来侍奉义母,转眼间两个贴身丫鬟全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温娇素日跟前只让二人伺候,二人一去,便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回府后,小丫鬟们立刻一拥而上献殷勤。都知道两个大丫鬟的名额空了出来,做了大丫鬟后,不光吃穿用度、月钱比别人高出一筹,在主子们面前也有体面,将来若是格外得脸,还能搏个自由身、嫁个好人家。只看明心和素心如今的风光,谁不艳羡,谁不想着能顶了她们的缺去? 一张张初中生年纪的小女孩儿的脸上熟练的浮出的讨好的笑容,温娇看在眼里,心下很不是滋味。示意她们退开些,她坐了下来,喝了一口不知道哪个递上的茶,一嘴的薄荷味让她不禁嘴角抽搐,连忙放下茶盏:“明心嫁了出去,素心现如今做了叶四娘的义女,不会再回府了。” 小丫鬟们一听这开场白,便知道要开始说正事,不约而同地噤声,静待下文。 “我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的位置都空了出来,阿娘的意思,是从你们里挑出好的来补上。”温娇道。 一席话像是按下了开关,小丫鬟们的眼睛灯泡串儿般齐刷刷一亮。 温娇话锋一转:“而我的意思,是一个都不挑。” 小丫鬟们神色一暗,又是失落又是不解。柳翠大着胆子问:“小姐是在别处看中了哪个能干的姐姐吗?” 温娇摇头:“我是想把你们的身契都交还给你们。以后或出府和父母亲戚团聚,或继续留在府里做工,是去是留全凭自主。当然,不管你们是去是留,每个人我都有五十贯仪程相送。” 小丫鬟们发出惊喜的叫声,互相拍手、抱成一团笑。她们不是家生子,就是被拐的、被家里人卖的,原以为要为奴为婢一世,子子孙孙都不得自由,如今竟能得到自由身,还有遣散费拿,即便是无人可以投靠,也还可以继续呆在府里,如何不欢喜?彼此笑闹了半晌,个别机灵的才问道:“我们都走了,那谁来伺候小姐啊?” 火灵儿坐在一旁抱着点心盒子大快朵颐,闻言头都不抬:“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她还能短人使?” 温娇笑而不语。 她自然也要走了。 长安地气和暖,方入初夏时节,已然赤日炎炎。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能吃上一片新鲜的西瓜,便觉得身心清凉,格外舒适。 殷开山今日休沐,正与殷夫人一块吃西瓜,忽听丫鬟们叫道:“大小姐来了。”话音未落,便见水晶帘动处,自家长女殷温娇冉冉走了进来。 殷开山笑着招手:“这么毒的日头,不在屋里呆着纳凉,怎么过来了?这儿正好有刚拿井水湃的新鲜西瓜,快过来吃。”说话时胡须上粘了一颗西瓜子,随着嘴唇的开合一晃一晃。 温娇笑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下巴。殷开山一怔,殷夫人则会意过来,笑骂道:“多大年纪的人了,吃个西瓜还能吃到胡子上去!”说着亲自拿了帕子垫着,帮他摘掉了西瓜子。 殷开山尴尬地轻咳两下,正欲说点什么,好维护下自家所剩无几的相爷的威仪,便听温娇吩咐房内伺候的人:“我有要事要向阿爹阿娘禀告,你们暂且出去,守在外边,不许叫人进来。” 丫鬟们面现疑惑,但也不敢说什么,当下纷纷退了出去。殷开山与殷夫人见状,不祥之感陡生。殷夫人与女儿更亲近些,面对女儿自和离以来隐隐的疏离之态,她早有察觉,也隐隐有所猜测,见状嘴唇登时有些微的哆嗦,强笑道:“前日遇上韩王妃,问你何时有空,好相约去打马球。我正要问你呢,你同她,还有襄阳长公主,都是自幼过来的好姐妹,多多走动,也是个疏散心情的意思。” 母女连心,对于女儿近日来所浮动着的厌世情绪,殷夫人总是有所预感的。只是因着不愿面对,便总想着粉饰太平。 温娇抿抿嘴,向二老跪了下来。而后一一的拔下头上的簪钗,一头青丝顿时倾泻而下。她取下耳坠,褪下臂钏和手镯、戒指,默然无声地以额叩地。 殷开山慌了:“满堂娇你这是中暑晕头了不成?好好的脱什么簪啊?” 脱簪下跪,这可是请罪的架势呐! 殷夫人尚在自欺欺人,抓起一旁的扇子用力扇着:“可是这些首饰不合你心意?明儿阿娘再送新的来。” 温娇摇摇头:“最近阿娘隔三差五就送首饰锦帛过来,样样都很好,没什么不合心意的。只是……”她又郑重其事的一叩首,“阿爹阿娘,请恕女儿不孝。” 因为对女儿的出世之心早有感应,所以流水一样地送东西、不遗余力地怂恿她再嫁,无非是期望着用珠宝华服、挽留住她的一颗红尘之心。 温娇承认,有那么一时半刻,自己确实沉溺于这前呼后拥、纸醉金迷的生活。但与长生相比,这俗世的享受却也不算什么。何况,在这公元五世纪的大唐,哪怕是圣天子李世民都用不到抽水马桶、吃不到地狱辣小火锅、玩不到5g手机,这享受再迷人,对现代人而言也是迷人得有限。 何况,温娇自来便是浅尝辄止的性子,心中目标一经认定,便百折不回地去追求。而在目标之外,她注定不会长久地沉迷于任何东西。 她郑重其事的道:“不敢隐瞒阿爹阿娘,女儿早有出世修行之心。如今陈光蕊伏法,女儿再无顾虑,便想离开长安,往各名山大川处寻仙问道。” “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广厦华屋不住,玉粒金莼不去受用,娇婢美鬟不去使唤,大好青春不去享受,求什么仙,问什么道?”殷开山拍案而起,“是哪个挑唆你的,名山大川是好去的吗?别说遇上什么狼虫虎豹,就是再碰上几个歹人,不得活吃了你?” “无人挑唆女儿。”温娇道。 殷夫人怒道:“都怪陈萼那小子,我好好的花枝一样的女孩儿,被他折腾得一心想做道姑!” 温娇无奈。遇事不决,怨陈光蕊,大概已成了老夫妻的路径依赖了。 第68章 其实我的武艺不弱的 不过还别说,如果此时此地身在此境的是殷温娇本人,她如果当真生出了出家做女冠的心,说没有陈光蕊刺激的因素在,怕是连她自己都不信。 温娇想着,低微一叹,抬起眼眸,让殷开山与殷夫人明明白白地看清她眼底的坚定之色:“女儿的向道之心,因陈光蕊那厮而起,却与那厮无关。” “当年女儿绣楼选婿,也是期盼着天长地久,恩爱情浓。不意中间被一船夫刘洪杀出,致使与骨肉、与夫婿生生分离十五载,对‘世事无常’四个字实有锥心之体会。好容易熬到夫妻团圆,却又饱尝人心叵测之苦。女儿因而得知,世间恩爱、繁华、荣辱,总在不可测之间。唯有性与命属于我自个儿,可又抵不过日月轮转,光阴飞逝的消磨。也因此,女儿才生出了向道求仙之心,女儿自知资质愚,也不求能够长生久视,只求能够益寿延年,也算不枉度此生。还请阿爹阿娘成全女儿的这一片愚拙诚心!” 说罢长拜不起。 因为看不见,也不知道二老是何表情。温娇一时只听见殷开山与殷夫人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正自天人交战一般。良久之后,她听见殷开山道:“满堂娇,你起来,地上凉。” 语气颓丧,似乎是已经认命。 温娇抬起脸,却没有起身。只见老夫妻俩互相对视,彼此一瞬间皆是沧桑了许多。殷夫人起身,亲自把她拉起来,坐在了自己身边,苦笑道:“都怪为娘,当初厌烦了家里一群舞刀弄枪的女汉子,一心想养个斯文的女孩儿,才把你教得那般文弱。阴差阳错,让你吃了这许多苦,才早早地就看破了红尘。” 温娇被殷夫人拉着坐在身旁,身子微微一倾,将脑袋埋在了殷夫人肩头:“女儿能锦衣玉食地长大,又能凭自己的心意择婿,已是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做梦都不敢想的福气。阿爹阿娘对女儿的疼爱人尽皆知,实在无需自责。至于被歹人所迫,遇人不淑,原是女儿自己的运气不好。阿爹阿娘能替女儿打算一时,终究不能替女儿一世。女儿如今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路,二老该替女儿欣慰才是啊。” 殷开山忧心忡忡:“那名山大川哪个不是狼豺遍地,虎豹横行,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万一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阿爹,叶四娘说我的剑术已可以出师。这些日子她没少跟我讲行走江湖的门道,女儿用心记着呢。”温娇道。 她也不是脑子一热非得要去单身旅行,好试一试初唐的民间治安水平。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已有至少八成的把握。在如意珠的加持下,她的武艺精进速度只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能在有“半步剑仙”之称的叶四娘底下混出个可以出师的认证,她如今的武艺至少也算二流。 见殷开山夫妻俩满眼不信,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温娇把离得最近的小几,清理一空,活动了下手指,把两手的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忽地劈手就是一掌。只听“咯嚓”一声,这张足有一寸来厚的实木的小桌子被她生生从中间拍成了两截。 “其实,女儿的武艺不弱的。当然肯定比不过爹娘,还请阿爹阿娘指教女儿两手。”她腼腆一笑,自然而然地将手缩回袖中,让流云般的袖沿顺势垂下,遮住有些发红的手掌。 嘶,还真疼。 殷开山镇定地抬手,把自己大张的下巴合了回去:“那也不够,这样吧,阿爹再给你配一队家丁。不光是保护你,各州府道路也熟悉,吃饭打尖、住店行路也有个照应。” 温娇有些迟疑。 殷夫人正色道:“你若是连这都不应,我们又怎么敢放你出京?打个比方,万一你再遇上那劫财劫色的黑船,又该如何是好?别说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是武功盖世的好汉,到时候被人把船往江心一开,把你一个人落在船上,他们跳下水去,再把船凿沉了,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温娇弱弱的道:“可女儿会游泳。”大学时她与一云南姑娘是舍友,后者从小在湖边长大,水性极佳。温娇跟着她可是解锁了不少游泳姿势。 殷夫人拿起扇子就拍了她一下,怒道:“那你就别想出去,阿娘把家里的湖再挖大一圈,叫你天天游,游个够!” 温娇连忙抱住她的胳膊来回晃:“别啊,阿娘,我带上家丁不就行了。阿爹阿娘这是担忧我的安危呢,女儿知道,女儿谢过阿爹,你们尽管放心,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自个儿。” 确定了随行人员,两人又过问起了温娇的行李单子,做主往里面添了许多药材和成药。又问她要带哪些人伺候,得知她已将所有侍女还了自由身,殷夫人又要再给她几个得力的丫鬟,被温娇一力拒绝。双方扯皮数个回合,殷夫人放弃了送人,温娇松口带了两个厨子,彼此互有退让。 直说到晚饭时分,殷元下学回来,听到姐姐要去寻仙问道,又一蹦三尺高,嚷着要亲自去送,被温娇一句“别想趁机偷懒逃学”堵了回去。直到一家人吃完晚饭,殷元才缓过劲来:“阿姐,我是真舍不得你。” 温娇道:“你也大了,该有个大人样。我走后,阿爹阿娘跟前只剩你承欢膝下,你可得收起你这淘气劲,别惹二老生气。另外你外甥那边,也得你这个做舅舅的留心照顾。佛门是清净地,也说不定会不会蹦出来几个不长眼的浑人,看他生得斯文,就欺负人。” 殷元把胸脯吹得梆梆响:“阿姐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一番交代完毕,殷元兀自依依不舍,亲自打着灯笼送温娇回万花楼。一出门,温娇便觉阵阵荷风迎面而来,清香满颊。夜空中一弯清凉月如钩,繁星几点,高远不胜。 眼下已经说服了父母,接下来只需跟几位故人、旧友辞了行,便可迈向自己的路。温娇想着。 薄纱似的月色里,她披散着一头青云也似的长发,向着那冷玉钩般的月牙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她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一只被月光沁透的肥皂泡。 第69章 好一张错综复杂而又狗血横飞的关系图 “你说甚?你真要去求仙?”襄阳长公主失手砸了水晶杯。 火灵儿也是讶然抬头,接着心疼地望了眼被摔狠了的可怜同类,见杯子没事,才重新低下头,偷偷吃着温娇暗中递给她的茶果子。 这几天,温娇又是嫁丫鬟,又是送丫鬟去认干亲,又是把其余所有的小丫鬟还了身契,火灵儿一一看在眼里,只是懵懂不觉,还以为她是夏天到了人躁动,作的。得了自由身的小丫鬟们这阵子个个心浮气躁,满心都是盘算着将来该怎么过日子,活也不好好干了,乃至于温娇这次出来时只好带了唯一还算沉稳的柳翠和火灵儿充数。而火灵儿自己则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温娇不是闲极生事,是有意离开长安。 可她离开了长安,我怎么办?火灵儿第一时间想到了此事对自己的切身影响,不由慌了神,狠狠的咬了一口香脆的糕点。 等回府里就问她! 温娇扶额:“多久前我就说了,我想当道士,就知道你俩都没放在心上。” 韩王妃拍着面前的小几:“大伙哪里知道你居然真的不是为了不嫁随便找的借口!当道士有什么好的?就算殷相给你建个舒舒服服的道观,让你的丫鬟都跟着你做了道姑伺候你,还可以和乃上香的众多少年公子交际……”她越说越是困惑,末了低声道,“怎么听着和在家时也没差,甚至还更没了条条框框?” “打住!”温娇忙道。 唐朝时的女道士是比闺阁女子自由得多,交游广阔得多,据说有位叫做宋华阳的女道士就曾与李商隐相恋。但这“自由”背后可禁不起琢磨,地位高的贵族女子出家后固然依旧可以前呼后拥,过得舒舒服服。可那些跟着她出家做道姑的丫鬟们可就惨了,当了道士也依旧干着丫鬟的活,更有道士这一层身份束缚,遇上心仪的男子想嫁人也不得,年纪大了,无权无势无子女,收的徒弟也未必靠谱,自然也无人养老,一生就葬送在了里头,可是造孽呢。 温娇之所以提前给了所有丫鬟自由身,原因就在于此。她怕殷家要这些女孩子跟着她出家当道士。眼下要是放任韩王妃也跟着打开了新世界,韩王和房玄龄打上殷家的门都不算什么,再连累一堆女子被迫出家可是万万不行的。 “我是真的要求仙,带一堆丫鬟伺候像什么样子?到时候只带一队家丁走,还是俺爹塞给我的。我可是想好了的,今后不着彩衣,不施脂粉,不食荤腥,总得先让自己像个羽士霞客的样子,才算得诚心。”温娇道。 襄阳长公主皱眉:“难怪你今儿脸儿光光,穿得素净。席上的荤菜一筷子也不动,喝酒都只喝那没劲的果子酒。本宫还当是你心情不好,不满本宫府里厨子的手艺,还准备散席后罚他。” 温娇擦汗。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还好早早解释清楚了,不然真是罪过。 韩王妃被她这么一通说,颇感无趣:“吃不得,穿不得,戴不得,那还有什么趣儿?行了,反正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明明看起来性子比谁都软,一打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转。你爱怎样怎样吧?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们这帮老姐妹们也好给你践行不是?” 温娇笑道:“实不相瞒,就在明日。行期我除了家里人外可是谁都没告诉,两位贵人可千万莫要说出去。” “这么快?”襄阳长公主遗憾道,“可惜明儿宫里的小公主办百日宴,我和阿琬都得去,送不了你了。 ” “心意到了就行,不必非要当面送行,徒增伤感。”温娇这阵子不是躲在璇玑馆,就是在忙着自家的一大摊子事,并未留神宫里,只是粗略地听了一耳朵,说是有个公主的百日宴到了,内外命妇有空的可以去捧场。她是立定主意要出家当道士的人啦,怎好还混迹在里头?故而只托殷夫人帮自己随便带了份礼就晚了。此刻说起,不免八卦心起,“不知是哪位娘娘添了公主?” 韩王妃道:“是萧美人,这位一向不得宠,好容易得了一个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一样护着。听说还磨着皇上给公主封号,这小丫头才多大,养不养的活都说不定呢,哪里有这么早给封号的道理?皇上被她纠缠得不耐烦了,就答应她,等小公主长到八岁,就给她个极好的封号,高阳。” “高阳,”温娇重复一遍,忍住喷饭的冲动,笑道,“果然是极美的封号。” 高阳公主啊,这不就是历史上那个被唐太宗嫁给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婚后看不上丈夫,出轨玄奘弟子辩机,送给辩机心爱的玉枕被盗后私情暴露,被唐太宗一怒之下杀了辩机后失欢于唐太宗,后来伙同房家人谋反,而被李治勒令自尽的猛女么? 她看看襄阳长公主。这位,是这位猛女的亲姑姑。 再看看韩王妃。这位,是这位猛女未来的大姑子。 再看看自己。这位,呃,是这位猛女未来的情夫的师父的俗家的亲娘。 好一张错综复杂而又狗血横飞的关系图啊。 告别了两位贵女,温娇又轻松了几分。她知道,这两位天潢贵胄只是看在与殷温娇的幼时情谊上,惯性的对她这个占了壳子的人好。但她既然承了这份情,自然也由不得她不觉得温暖。这次特意前来,也是为了向这两位不算朋友的朋友告别。 “去天狐庙。”温娇上车时,吩咐车夫道。 天狐庙正是她给逢吉修的庙。她是打着“身患重病被狐仙赐药,不仅病体痊愈,甚至重返青春”的旗号,光明正大地修的庙。为了让这狐王可以随时监工,位置就定在光福坊。逢吉对自个儿的庙的修建进度关心得紧,不光白天有意无意地拐去看,每晚还要托梦给偷懒怠工的工匠一通恐吓,吓得所有人战战兢兢,一个月的功夫就修建妥当。天狐托梦的神奇故事也便渐渐传开了,除了渴望治病救人、美容养颜的香客之外,阴差阳错给逢吉又添了一笔香火。 这阵子为了表示对天狐庙的重视,温娇时不时就要过去转一圈。故而车夫早就走熟了路,闻言马鞭一卷,脆亮的爆响声里,车轮已向光福坊的方向驶去。 火灵儿坐定后,迫不及待地问:“你要走啊?” 温娇点头。 “那我可怎么办?”火灵儿慌了。 温娇叹气。 第70章 虚假宣传我在行 温娇之所以久久不跟火灵儿通气,也是因为对方的事确实难办。要把她养起来容易,继续呆在殷府就行,反正殷府上下不缺这一张吃饭的嘴。可火灵儿呆在殷家的初衷是为了能够夜夜与如意珠相伴,如意珠对温娇大有助益,是一定要带走的,那火灵儿难不成得跟着她一块儿走?可火灵儿流浪半生,好容易在殷家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得对她一同继续浪迹天涯,不免有些难以启齿。 “原本想着今晚跟你说的,你现下问起来,我便直说了吧。”温娇凝眉,为难地道,“我是打定主意要离开长安求仙的,这如意珠于我大有助益,我不可能把它落在家里。你是跟着我走,还是继续留在家里?跟着我走,再像在家时那样美味珍馐、绫罗绸缎的尽情享受是不能了。留在家里,你又看不到如意珠。总是难以两全,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再选吧。” 火灵儿呆了,面上一派天人交战之色,忽地摘下头上的簪花,一瓣一瓣地扯,嘴里嘟哝道:“留在相府,如意珠,留在相府,如意珠……” 车声粼粼,待到车轮一停时,火灵儿手里的花儿只剩下了最后一片花瓣,她一把扯下,口中道:“留在相府……欸?留在相府?” 她目瞪口呆,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不舍。 温娇拍拍她的肩,自顾自下了车。 前头便是天狐庙,初夏正午的日头很毒,依旧有四五个女子带着供果过来参拜,可见香火不错。天狐神像是请的出了名的匠人塑的,画像由逢吉亲自画成。他一向嫌自己化形出的人形面相过于女气,故而在自己相貌的基础上改得刚刚了几分,塑出的神像剑眉星目,玉面朱唇,煞是英风夺人,据说很是吸引了几位小姑娘,时不时就来庙里殷勤供奉。 温娇立在神像前,仰着一张不施粉黛却依然容光皎皎的芙蓉面,拈着香,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祝祷道:“多谢狐仙护佑,让奴家年轻了十五岁,恢复了二八年华的容貌。奴家无以为报,只能以此钗聊表心意。”说着,便把头上的莲华如意宝相花钗放在了供桌上。 旁边的女香客们听了,个个瞪圆了眼睛:乖乖,足足年轻了十五岁呀!早就听说这狐仙能保佑人好颜色的,没想到这么灵?以后得多来拜拜。 温娇上完香出来,劈面就见到逢吉站在街边,把她的宝相花钗掷了过来:“接着,你给我传的好名声!” 温娇反手把钗簪了回去:“我只负责给你扬名,能不能留得住,得看逢吉公子自己的本事,不是吗?” “好在本狐王颇懂岐黄之术。”逢吉得意道。 “那可真是太棒了。”温娇给他鼓掌。 逢吉用脚尖蹭蹭地,有意无意地往车里瞥了一眼:“我主人说,你要走了,是不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袁半仙。”温娇叹道。 逢吉吞吞吐吐道:“那、那只蠢狮子,也跟你走?” 温娇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舍不得?我还以为她老抢你的肥鸡吃,你烦透她了。” “就她那点胃口,拔一把草都能喂饱了。”逢吉不屑地“嗤”地一笑,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跳脚道,“谁舍不得那只石头脑壳的蠢狮子了?” 温娇好脾气地道:“哦,当然是我舍不得了。你放心吧,她大概是要留在长安的。” “我放心什么啊我放心?”逢吉像是被踩住了狐狸尾巴一样跳脚起来,在温娇揶揄的目光照耀下只觉得自己辩无可辩,只得夹着尾巴溜之乎也。 温娇望着他一溜烟地远去,看方向回的正是璇玑馆。 要不要去跟袁天罡告别呢? 她踌躇半晌,笑着摇摇头。 还是算了,怪怪的。 距离晚饭还有一些时间,温娇迟疑着不想回相府。随着离别之日的迫近,这阵子殷开山和殷夫人还有她的好弟弟殷元是越来越愁云惨雾,每回看到她都是强颜欢笑,一背过她又唉声叹气,搞得她心里也怪舍不得的,还是能磨蹭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火灵儿兀自对着光秃秃的花茎在发呆,柳翠看出了温娇的迟疑,建议道:“小姐,不如我们去净业寺,看看孙少爷?” “不必,他早已是空门中人,事事都要去扰他,只会让他分心。”温娇不假思索地拒绝。 对于玄奘,她的心情总是复杂,毕竟在现代时,她还只是一位未婚女性,穿越过来后,呼啦啦多了这么大一只活蹦乱跳的儿子,还是个光头,还还是未来把猴整得苦不堪言的唐僧,她也是倍觉无奈。即使这些日子下来,两人的感情已经颇为贴近,但温娇清楚,她对玄奘更像是姐姐对弟弟,而非母亲对骨肉的那种倾尽心血而温柔无悔的爱。玄奘终究是要做佛门取经人的,而她则一门心思想要修仙,何必总要在他面前蹦哒。 既然各有各的路要走,就彼此保持距离,若是还有缘分,未来必会相逢。到那时再说吧。 “去怀贞坊,我也该跟四娘告个别。”温娇道。 “昨天不是已经去过了吗?”火灵儿正发着呆,闻言问道。 “我再去一趟不成吗?”温娇没好气地说。 柳翠为难道:“今儿个出来时不知道还要去叶娘子那里,都也没带什么。车上虽然装着长公主和韩王妃她们送的东西,可太隆重了又不合适,毕竟正经的别礼昨儿就已经送了。” “叶娘子不拘小节,唯爱杯中物。待会儿买坛好酒,再买些可口的下酒菜给她就完了。”温娇道。 怀贞坊里的张家酒肆卖得上好的桑落酒,温娇叫买了一坛,另点了许多适口的下酒菜包好带上。出来时听见对面街上有少妇叫卖:“卖绢嘞,上好的绢,摸起来又滑色又艳!” 柳翠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没有多想,径自走到车边,向内道:“小姐,我就跟着车走吧,这酒和菜味道冲,没得混了车里的气味。” “你上来,这么重的酒菜,提过去得累成什么样。”温娇挑起车帘望向外面,口中道。 街对面是一家绢行,小小的门脸,各色鲜艳的绢布后,李小蛮挥动鸡毛掸子,娴熟的掸去飞舞的浮尘,神色悠闲而舒展。 温娇微微一笑,放下车帘。 “明天出发时,会是个好天气。”她轻声道。 第71章 求仙去 天街小雨之后,路边微湿而泥泞。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对远行人而言,是路况令人烦恼而又气温舒适的天气。 温娇趁着清早凉爽,带着人马出了城。才行了五里,忽然瞥见路边的长亭下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却是袁天罡和逢吉。 温娇讶然下马,掀起帷帽上的轻纱,在距离袁天罡十步的地方停步,笑道:“我身上尘土多,就不腌臜袁令的眼了。这官道边尘雾连天的,难为袁令竟忍得了。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劳动我们一尘不染的袁半仙高抬贵足出城而来了呢?” 袁天罡黑瞳深深,如深山幽寂的青苔古道:“我来送你。” 后世有位叫做陈允平的文人,在送别一位禅师之际,恋恋不舍地吟诗一首,道是: 师作天台去,长亭复短亭。焚香参祖塔,振锡动山灵。 石罅移菖歜,松根斸茯苓。何时白云下,相与话青青。 温娇不知道自己与袁天罡是否也有这份白云下话青青的玄妙友谊,只知道自己在对方认真的目光注视下,忽然语塞。 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她朝逢吉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啊逢吉公子,昨晚火灵儿说,她舍不得如意珠,还是想跟我走。” 确切来说,是昨晚深夜,温娇忽然梦中惊醒,被床边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吓了一跳。原来是火灵儿蹲在那里,幽怨的望着她,幽幽地说:“我想明白了,我是水晶狮子,不吃不喝饿不死,不穿衣服冻不死。可是!”她扒拉着温娇的被子,“这些天我天天和如意珠一起睡,没了它我睡不着!” “水晶狮子可以不吃不喝,难道就必须睡觉吗?”温娇无奈。 “你以为呢?化形前的哪一天我不是睡过来的?”火灵儿悲愤道。 是以温娇离家时,随行人员里又多了一个名叫火灵儿的女侍卫。 逢吉老远地就瞟见一行人里的那个高个子女郎,没好气地道:“本狐王看见了。”说罢蹿了过去,把不在状况内的火灵儿拉下马,拖去一边说话去了。 亭中,又只剩下了温娇与袁天罡彼此相对。袁天罡主动走近几步,问:“你……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 袁天罡望着她,不同于长安贵女的胭香脂艳、珠翠耀目,女子的侧脸有着未施脂粉的天然皓白,肌肤清净如白雨润洗的芭蕉。一点红唇褪去了以往的嬉笑明朗之色,此刻紧紧的抿着,浓丽得近乎坚毅。 胸中隐有春水漫延,柔柔的,牵着他的思绪溯流而上。 初见时,她是那样一位高贵而一言一行令人如沐春风的妫川郡夫人。再见时,她辖制着逢吉来到璇玑馆,分明是强硬而破釜沉舟的姿态,却不亢不卑,娇丽可亲。 如飘风,似骤雨,她就那样声势浩大、不容分说地闯入了他的生活。一转眼,又要不容分说地离去。 袁天罡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心潮纷涌间,又觉得交浅言深,似乎还是应当什么都不说得好。 温娇见他沉默不语,眼中激荡着欲说还休的神色,颇为纳闷。想了想,忽然茅塞顿开,一拍掌:“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 袁天罡面色微红,紧张得心如鹿撞,正自不知该不该承认心事之际,紧接着就听到她说,“……沈大娘?” 袁天罡:…… 只见温娇一副苦思冥想之色:“这便不好办了。沈大娘是殷家的家生子,我虽然有意除了她的奴籍,可她忠心耿耿不愿离开,还说自己是劳碌惯了的人,留在府里忙忙活活精神才好,还有一群老姐妹一起说说笑笑。等到将来做不动事时,也要留在府里养老。璇玑馆的家口太少,我在时倒还能和明心素心她们添三个人头,我一走,总共供你与逢吉两个人的吃食,干呆着她怕是嫌冷清。” “我想说,”袁天罡打断她的话,“送你的卦,依然可用。” 温娇没想到他憋了半晌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不由大觉诧异:“袁半仙的卦金贵得很,小女子可得用在刀刃上才好。” 见温娇拒绝得干脆,袁天罡喉头一哽,皱眉道:“仙踪仙缘,不算刀刃?” 他的意思是,能帮我算出哪里有真仙、怎样求对方收徒? 温娇心狠狠地动了一下,沉吟半晌,还是觉得在求仙这件事上作弊似乎不太好。正待再拒绝,无意中与袁天罡目光相接,见他目光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忽地语塞。 她马上转开脸,定了定神,才说:“不知道袁半仙能不能听我讲个故事?” “讲。”袁天罡也挪开眼,声音发紧,似乎也有些不自在。 “从前有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夜宿山神庙,听见山神吩咐座下判官,''快拿被与他盖,天明再撤去,莫要叫今科状元着了风寒。''这山神庙中只有他一个活人,这今科状元所指之人舍他其谁?书生胸如擂鼓,闭目装睡,果然有人拿了香软的锦被与他盖着,天明方才揭去。” 温娇玩着鞭梢,刻意不去看袁天罡:“此后,书生心中笃定自己必然高中魁首,便大放心怀,冶游观花,吃酒斗诗,再未摸过几回书本。待放榜那日,他备好了赏钱,安心高坐客栈等着报喜人来,谁知等到深夜,连个人影也没见到。他情知不对,第二天一早便去看榜,从榜首找到榜末,又从榜末找到榜首,怎么也寻不见自己的名字。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袁天罡眉心皱出一个川字。 “我可没有说你卦象不准的意思。”温娇见状,温言解释,“只是这举世之间,哪里有恒常不变的运道?我若果真命有仙缘,无论有没有高人指点,只要秉着一颗虔诚之心,千山万水一路寻去,总会有遇仙之日。” “若没有,纵有你相助,也难免心生慢待,错失良机。成事固然在天,可谋事却在人,我自知绝非诱惑在前而依然不堕其志之人,便不愿给自己投机取巧的机会。袁天罡,你的心意,我领……” 她不觉翘首望天,头顶的天穹碧蓝无垠,望得久了,便觉其似能将芸芸众生吞没,与之相比,她的虔心、追求与执着,又微渺到何足道哉? 一念及此,不由微微一凛:“但愿下回相见之时,我已脱胎换骨。” 清风拂过,袁天罡紫色的袍袖鼓舞不休:“一言为定。那时我便在这长亭之中,为你敬上一樽洗尘酒。” 第72章 求雨 求仙的旅途辛苦而又充满着新鲜感。 每到一处名山大川,温娇总会命家丁们就近待命,自己带着火灵儿一起入山,寻访隐士,参拜道观。家丁们起初不放心,非要跟着,被温娇放倒了几个,又被火灵儿变回原形撞翻了几个,对她的安排也便再无异议。 如此走走停停,也结识了几位有修行的道士,有虔信的求道人,也教温娇学会了许多炼气的窍门,实用的符咒与小法术。只是论起求仙,仍是镜中花水中月般的不可捉摸。 火灵儿本是个漂泊惯了的,如今虽不及在府里过得滋润,但温娇随行的厨子厨艺上佳,就地取材做的菜肴也能满足她的胃口。何况夜夜变回原身,还能钻回妆匣里与心爱的如意珠相伴,故而即使陪着温娇跋山涉水也毫无怨言,反而因为能够时时呼吸到山野间的新鲜空气而显得神采奕奕。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上庸县地界。时值正午,日头毒得很,随行的人们们头戴斗笠,都不免脖子和手背上被晒得通红。火灵儿是水晶身,区区日晒又不能奈她何,依旧是活蹦乱跳。温娇有如意珠灵气浴体,也是清凉无汗。 家丁中有一人叫贾权,乃是随行人员里最为得力的,一队人马隐隐以他为首,见状策马上前道:“小姐,前面有茶肆,过去纳凉吧,牲口们也得歇歇脚。” 温娇一向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低头向周围一扫,自家的墨龙驹还算精神,只是隐有疲态,其他人的马则来回舔舐着嘴唇,显然口中干渴,当即笑道:“是得歇会儿了。” 一行人奔至茶肆下马,贾权当先叫道:“茶博士,把你们这儿的好茶烹四壶,我们这桌的这壶里除了茶叶外别搁别的东西。” 温娇喝不惯唐人的加料茶,这些日子以来,贾权摸清了她的习惯,自然要早早嘱咐好。 茶肆的茶博士迎了上来,讶道:“连盐也不加?” “不加。”贾权道,说话间一行十四人已然落座,占了满满当当四张桌子,“有什么茶点?各样各桌来一份。有凉水和干草料吗?给我们这牲口喂一喂,待会儿多结茶钱。” “好嘞!”茶博士应道。不一时各桌拎了一大铜壶茶来,往出一倒,茶香四溢。又端来几碟粽子, 向温娇道,“小地方没什么适口的点心,就只有自家包的粽子,贵客别嫌弃。” “有粽子就很好了,顶饱。”温娇笑道。她虽然也喜欢美食,但该凑活时也不娇气。 众人显是疲乏得狠了,粽子端上来没多久就给吃得精光,茶也喝得干干净净。温娇见状,叫各桌再加了一大壶茶,又给了茶博士些跑腿钱,托他去不远处的二荤铺子买了些荤素熟食和面饼来,对众人道:“反正已经垫了些,干脆胡乱对付一顿,等晚上到了客栈,再借他们的厨房,叫他们兄弟俩施展手艺,大伙好好吃上一顿。” 她说的兄弟俩指的是沈大娘的两个儿子,李二郎与李三郎,两人自小跟在亲娘身边切菜烧火,也学到了一手不错的厨艺,又年富力强,禁得住长途跋涉,才被殷夫人挑了来跟着温娇。 一时熟食买来,众人一气吃完,几大碗茶水下肚,汗水腾腾流下,这才觉得身上爽快。此时茶肆内除了他们这四桌外别无客人,故而茶博士们也三三两两地各自坐下纳凉。 李三郎一向话多,刚一缓过劲就忍不住要找人拉呱,当下拿着斗笠扇着风,冲离得最近的年轻茶博士道:“打小时就听说你们南边的夏天又闷又热,还以为怎么着呢。这回一来,怎么比我们北边还干,这大日头一晒,跟刀子似的拉脖子。” 那茶博士唉声叹气:“可不就是么。客官要是去年这个时候来呀,保管吹到脸上的风都是湿的。可今年不一样呐,都连着两个月没下过雨了。今年这夏天又比往年还热得厉害,眼瞅着河水都快干了。好在山泉多,一时半会不至于渴死人,可再这么着下去,大伙也扛不住啊。就能我们这茶肆说吧,所有伙计每天天不亮就得跑山里老远地的泉眼去打水,茶钱两个月下来涨了五倍,附近客人嫌贵,都不来了。” 说话间,只听外面一阵喧哗,许多人围着清道的锣声一径走远。那茶博士接着叹气:“那是我们上庸县的县太爷,他老人家要亲自去附近山上求雨,这个月的第三回了。老天爷总不下雨,他也焦心呐。” 温娇还没见过人求雨,不由好奇心大起,便让众人继续歇着,自己要去看。火灵儿喜欢看热闹,也跟了过来。不一时,贾权也带了拳脚功夫最好的两个家丁赶上。 四人挤在人群里,随着一起上了山。远远望见衙役们支起香案,放了猪头三牲,那县令拿起祭文,朗声念道:“大唐贞观元年五月十九日,上庸县令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五龙之神……” 围观的百姓鸦雀无声,一时间,除却县令诵读祭文的声音外,只能听见四围的山风填填猎猎,鼓荡不休。山间的树木花草随之而摇摆,虽仍郁郁葱葱,但叶片发焦,已现干旱之色。 如果能来上一场透雨,那眼下所谓的旱情便可根治,但如果继续这样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温娇感觉得到上庸县人上上下下的焦灼与郑重。 “嗤!”身后传来不屑的笑声。温娇扭头看去,见笑的人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翁,拄着长长的藜杖,立在人群的边缘。她钻出人群,问道:“老丈何故发笑?” 那老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老头子笑这县太爷忒没眼色,着急求雨,也不献点好东西出来,就那油腻腻的猪头三牲,龙王爷也看不上啊。龙王爷正心烦呢,不给点他看得上的宝贝,他哪里有心思来行云布雨?” 温娇一听,便觉得他这话事出有因:“龙王爷为什么正心烦,又为什么需要看得上眼的宝贝?” 那老翁无精打采地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龙王爷惧内。上个月吃茶时,多和那倒茶的蚌女说了句话,给龙王婆看见了,把他挠花了脸,还赌气回娘家去也。龙王爷正急着哄她回来,哪里有空管布雨?” 温娇一时目瞪口呆。 第73章 拔钗换雨 相较于于古希腊神话里那群动不动祸害老百姓的破神来说,华夏文化中的神祗无疑是靠谱太多。即使《西游记》里玉帝曾让凤仙郡大旱三年,但那凤仙郡也属于天竺国,到底没有祸害到大唐境内去。以至于温娇听说上庸县盛夏无雨的真相竟然是龙王因为家务事而怠工时,竟有些不可置信。 本着“闲着也是闲着,聊都聊到这里了不如继续聊下去”的八卦精神,温娇虚心请教:“那龙王爷正焦心哄龙王婆回家,又干看得上眼的宝物何事?” 老翁两道白色寿眉长长的垂至脖颈,随着他的话声一动一动:“龙王婆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搜罗些宝物,摆在屋里看着欢喜。龙王爷要是想让龙王婆回心转意,就得找出一样宝物来哄她。” “偌大的龙宫,难道找不出一样宝物?”温娇奇道。西游里的四海龙王可是出了名的大户,而上庸县地处汉水流域,汉水可是中国有数的大江,流域广袤资源丰富,这汉水龙王若是也给老婆送不起宝贝,那也忒说不过去了。 老翁神情沮丧:“龙宫里是到处都是宝物,可没有一样不是龙王爷先前送给龙王婆的。哪有把送出去的宝物偷回来再送给主人的道理?龙王爷这些天愁得啊,眉毛胡子都一把一把的掉呐。” 温娇的目光在他的寿眉与雪白的胡须上徘徊了一圈,温然而笑:“那,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让龙王爷布雨了么?” 老翁来了精神,瞅了眼她的发髻:“你这支钗子上的如意珠倒是有点稀罕,老夫的浑家必然喜欢。小丫头,你很焦心下不下雨啊。这样吧,你要是肯把这支钗子割爱给老夫,老夫就立时行云布雨,如何?” 果然,说着说着就自认是本地的龙王爷了。他的语气实在是过于轻佻,温娇无法把他的话当真,笑道:“青天白日的,我怎知老丈不是看上了我的如意珠,编谎话来诓我的?” 老翁“哼”了一声,吹得胡子飘起来半截,骤然举起藜杖朝空中一指,低喝道:“云来!” 霎时,原本万里无云的碧空中有乌云自四面八方而来,眨眼间乌沉沉地铺满一天,紫色的电蛇在其中游弋。 “云来了!云来了!县太爷的诚心感动龙王爷了!”众人欢呼道,齐齐翘首望天,巴巴地看着这一天雨云。 “风来!”老翁又喝道。 饱含水汽的凉风立即刮起,扫去了干热的暑气,拂过每个人的脸颊,也拂过他们蓄满了期待的眼睛。火灵儿也憨憨的跟着他们抬头望天,若是她此时还露着原形的话,一定看起来像一只蠢得不能再蠢的望天犼。 温娇笑容凝住。 她回头,望了眼满怀希望的祈雨的百姓与上庸县县令,再回转来,看了眼须发飘飘若仙的老翁。后者正顽童似一脸调皮之色的瞧着她,仿佛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龙王?老丈果真是本地龙王?”温娇不确定地问。 “汉江龙王是也。”老翁一脸傲色。 贾权带着手下挤出来时,迎头就听见这个矮小的老头在满口胡言跟自家小姐充神仙,不由嘲笑道:“老爷子都胡子一大把了,不在家带孙子,跑出来假冒神仙招摇撞骗。仔细跌着了闪着腰,老骨头可不比年青人禁摔。” 那老翁看也不看他们,一副不与俗人一般见识的拽样,只看着温娇:“小丫头,老夫就要你这如意珠钗,只要钗到手,老夫就马上布雨,你给还是不给?” 温娇怔怔抬手,满怀珍惜的抚着发上的钗子,如意珠特有的清润灵气温柔地濯洗着她的指尖,心下一派纷乱。 如意珠于她的重要性实在难以言喻,她因它而得以洗经伐髓、重返少女容色,更能引气入体,帮助她修行。如果此后始终遇不见真仙,或是遇见了、对方却又不愿意传她道法,那么这颗如意珠就是她唯一继续修行的希望。 倘若失去了它……在此之前,温娇从未考虑过会有这一天。 倘若失去了它,自己的未来就只能寄希望于那一缕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仙缘。可她果真有仙缘吗?即使再一往无前地踏入求仙之路,她也不是没有自我怀疑的时候。 天生灵石如孙悟空,也是花了十多年才摸到菩提祖师的大门。她只是血肉之躯,不是孙大圣那般的灵石,禁得住这消磨么? 但上庸县的百姓会得到一场雨。 温娇拔下了莲华如意宝相花钗。 贾权见状连忙道:“小姐,这老头儿就是在满嘴胡说八道,你可甭信他。我看他就是看上了你的钗,想要骗了去。你果真给了他,他反手就能藏了,说不定还就近就递给他的同伙——这左近一定有他的同伙,你们两个,去把这老头儿的同伙揪出来。” 两个家丁领命,四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警惕地四处扫射,试图找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之人。 温娇被三人的反应逗笑了,心底的不舍也随之而淡去些许。她恋恋地轻抚着金箔宝相花蕊处明耀清华的如意珠,叹道:“老丈得了这珠钗,就会给上庸县一场雨?” “那是自然。”老翁笑道。 “这珠钗对小女子而言重若性命,可对老丈而言不过是玩器而已。若是老丈到手之后,只是轻飘飘洒上几点甘露,又或者尊夫人见多识广,看不上这点小东西,老丈觉得这番交易折了本,反悔起来,那小女子岂不是大大的吃亏了去?”温娇微微歪头,柔柔地揶揄道。 “老丈既自称汉江龙王,想来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坑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吧?” “你这小丫头看起来温文,说话倒是忒厉害。”老翁藜杖连点了三下地,捋了捋胡须,“放心吧,老夫还不至于贪点子雨水。只要你肯割爱,老夫必会给上庸县地界一场沛然透雨。” 贾权在旁鄙夷道:“小姐,他这谎扯得也忒荒唐了,你可不要信他。” 温娇叹气,与贾权这些肉眼凡胎不同,她第一眼见到老翁时,便看清了对方眉宇间清莹的神光,心知此翁纵然不是他所自称的汉江龙王,也该是位得道高人,至少道行比她所认识的所有修行人都高一筹,包括狐仙逢吉。 努力遏制住心底反悔的冲动,她将珠钗双手拈起,敬给了老翁:“小女子信龙君必是重诺君子。” 老翁捋须而笑,接过了珠钗,另一手藜杖一点地。 “轰隆隆!”伴随着一声雷鸣,滂沱雨幕从天而降。老翁身化青龙,拔地而起,鳞爪翕张,蜿蜒飞翔直入九霄云中。 第74章 龙翔于天见之大吉 龙翔于天,见之大吉。 温娇是曾见过洪江龙王,但那是个不靠谱的,又是以人形见人,自然少了几分威严。而此时,当温娇真真正正有史以来头一回可见真龙时,所感受到的除却震撼与赞叹,还有着发自内心的怵栗。 目睹如此庞大,美丽,充满神性的神物高飞于天,俯首下跪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要不是温娇有二十几年的现代教育打底,对有事没事的跪拜磕头有着源自出场设定的反感,恐怕早就拜服于地。而在场的其他人,无论是县令,百姓,相府家丁,甚至是火灵儿,早已跪倒在泥水中:“龙王显灵啦!” 欢呼的海洋里,温娇只想叹气。 震惊,龙王显灵啦。 大喜,天降甘霖啦。 大悲,她也没有如意珠啦。 青龙很快飞远,人们平息了惊喜雀跃的心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就被淋成了落汤鸡,忙四下找地方避雨。温娇和火灵儿他们避到了一处凸起的山岩下,火灵儿这才注意到温娇的如意珠钗不翼而飞,发髻失了固定的钗子,又被大雨一冲,登时散下几缕,乌沉沉的滴着水。 火灵儿一蹦三尺高,撞到了头顶的山岩,“砰”的一声,让人听了牙疼:“你的如意珠呢?刚挤在人堆里时被挤掉了?”说着就要冲进重重雨帘里去找。 温娇一把将她拖了回来:“没丢,是我给了人。” 火灵儿方听见“没丢”时,立即松了口气。待听见“给了人”,登时急眼:“这可是宝贝,怎么能闷声不吭地就给出去?你给了谁,别是遇着了骗子吧?” 温娇朝天一扬下巴。骗子倒不是,只是一条会飞天下雨的老龙而已。 火灵儿愣愣地问:“温娇,你脖子不舒服?” 贾权亲眼目睹老翁化龙飞天后,整个人都如处梦幻,此时听到两人说起,方才回过神,唉声叹气道:“小姐给钗的不是别个,正是方才行云布雨的那条龙。那老龙说,得了钗就肯下雨,小姐也是好心。” 火灵儿呆了,半晌失魂落魄地嚎了一嗓子:“如意珠没了嗷嗷嗷嗷嗷!” 雨停后,下山的路上,火灵儿一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一句,惹来了不少人同情的目光。那眼睛里纷纷写着:“多如花似玉一美娇娘啊,可惜是个傻子。” 回到茶肆,其余众人正等得心焦,好容易见温娇他们回来,还未来得及把一口气全松出去,便察觉温娇脸色很是不好,火灵儿又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贾权和那两个跟出去的家丁也是神色不属,故而这剩下的半口气不免又悬在了半空。李三郎觑着这情形不对,悄悄问:“贾大哥,这是遇上了什么?” 贾权悄悄道:“回头再细说。天色眼看着就不早了,先找地方住才是正经事。小姐淋了雨,你和你哥晚上记得把姜汤熬上。” 于是叫了茶博士来会账,对方喜滋滋地过来,一张口就是:“掌柜的发话啦,今儿天降甘霖,是大大的喜事,所有茶水、点心、草料一律不要钱!”他眼望着窗外,眉眼都被雨后湿润的风泡得舒展,“这雨下得好啊,再迟个十天半个月,得旱出人命。” 如此,她的忍痛割爱便是值得的。温娇唇角上扬了些许,又飞快地撇了下去。 不行,只要想想如意珠,她还是肉疼得慌.。 牵了马,众人在附近找了一家干净敞亮的客栈去住。李家两兄弟已跟贾权打听明白发生了什么,知道自家小姐为了让上庸县免于旱灾,竟拿了自己心爱的宝贝跟龙王交换一场雨。君不见伺候她的那位叫做火灵儿的侍女也是备受打击,这会儿还这说胡话吗? “这是义举呐!”李家兄弟赞道。为了让温娇与火灵儿心情好一些,兄弟使尽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喷香的佳肴。又把姜汤熬得浓浓的,给温娇驱寒。 许是因为淋雨走出来而导致的寒气入体,又或者是失了如意珠的保护后,身子到底弱了不少。总之,温娇喝姜汤时憋不住咳嗽了几声,睡下后半夜又不间断地咳嗽了好几遍,竟是得了风寒。 作为一行人里除了温娇自己之外唯一的女眷,一路下来,火灵儿总是和温娇同住一间。听着声响不对,爬起来到温娇床边,摊手一摸她的额头,只觉触手火烫,吓了一跳:“温娇你烧得厉害,要不要请郎中来看?” 温娇把脸蒙进被子里:“大半夜的,没必要兴师动众,这店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客人呢,别扰得所有人都睡不好。你也睡吧。” 火灵儿自认识她以来所见,所见的她皆是一副游刃有余之状,难得见她露出如此脆弱之态怜惜之余,一时大姐大之心大起,拍着胸脯道:“你睡,我给你弄条湿手巾去。横竖没了如意珠照着,我晚上一闭眼都觉着少了些啥,根本睡不着。” 温娇忧郁地抠被角,恨不能仰天长啸,虽然话到口边,化作了几声哼哼:“我也舍不得啊嘤!” 虽然能换来一场大雨,这笔交易绝对值得,可她还是肉痛死了。虽然再肉痛,时光倒流一百次,她都还是会选择拔钗换雨就是了。 不行了,越想越难过。不光肉疼,还心痛。 郁闷的又挠了几下被子,额头忽觉一阵清凉,原来是火灵儿浸了湿手巾给她敷在额头上降温。温娇条件反射地说了声“谢谢”,旋即头脑清醒了些,哼唧着说:“火灵儿,如意珠已送了人,我也不好继续耽误你的。你今后有何打算?若是有了想去的地方,我也好准备好仪程送你。” 火灵儿被她问懵了:“也是哦,我是冲着如意珠和过舒服日子才跟着你的。现在如意珠没了,到处跑,日子过得也比从前辛苦太多……”她苦思冥想了半天,骤然一拍脑门,“我想这些做甚?这是被你给带跑了。温娇,你一病了我就丢下你,我成什么了?本狮子也是讲义气的!” 可你不是狮子,你是水晶狮子镇纸……温娇想要反驳,被火灵儿又拉来一床被子,兜头盖了上来,费老大劲才挣扎出来:“热。” “忍忍啊,这样发汗快。本狮子虽然没生过病,可是看别人生过啊,经验丰富得很。”火灵儿得意道。 温娇闷声笑了。蛄蛹了几下,把自己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 真暖和。 她睡了过去。 第75章 夫妻打架狗不理 被火灵儿一阵插科打诨后,温娇心情松快了不少。 许是身体底子好,又发汗及时,次日天一亮,她便觉得头目清爽,病已好了。火灵儿见状,得意地到处卖弄自己的医学经验,贾权此时才知道温娇昨夜生了病,连忙要去请郎中给她瞧瞧。温娇拦不住,眼看着他就这般冲了出去,自己又被火灵儿摁回两床被子里,很是无奈:“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好了,好灵儿,我的火姐,你能把你的被子搬走吗?” “才不。”火灵儿正摇头晃脑地预备宣读下自己的医学心得,忽然被另一道女声打断:“这钗子谁卖给这老东西的?” 一人一狮齐齐打了个激灵,寻声问去。只见一位老妪扯着汉水龙王的耳朵进了房,另一手拿着一根珠钗,钗头宝相花蕊处的珠子潋滟如水,不是如意珠是什么? 这女子说是老妪也不准确,她虽然满头白发,可是一张脸着实生得色如春花,皮肤紧致娇嫩如婴儿的肌肤,容貌也极美,如冰雪濯濯里怒放的一朵蓝莲花。玄衣玄裙,颜色黑得仿佛能将人的目光吸进去。脖颈上叠戴着三串宝珠,分别是红宝石、绿松石与猫眼石,颗颗都有拇指肚大小,浑圆光润,珠光宝气。 一张口,那声音动听之余,也是冷若寒泉:“说,这钗子谁卖给你的?” 这一句是冲着被她揪着耳朵拖进来的汉水龙王说的。后者化龙飞天布雨的时候有多威风八面,此时就有多期期艾艾,磕磕绊绊地道:“就、就是躺着的这位。我、我看她头上的钗好看,就想着没准你喜欢……” “合着这钗还不是她打的,是她自个儿戴的?你就让我用别的女人头上戴过的二手钗?”女子嗓音立时高了一截。 汉水龙王吃痛:“轻、轻点儿,耳朵快给、给你拽掉了。你前阵子说库里挑不出一颗满意的如意珠来,我这不是看这钗上头的如意珠成色算是上品……” “我就缺一颗如意珠吗?”女子的嗓音登时又拔高了一截,震得温娇耳膜嗡嗡作响。 火灵儿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瓜子,嘟哝道:“你不缺,我们可缺了。人家没别的喜好,就喜欢看个漂亮珠子,还没了。真是旱的旱死……”温娇掐了她一把,火灵儿努努嘴,不说话了。 汉水龙王陪着笑道:“那自然是不缺的,库房里的如意珠串起来你十只手都戴不完,可这不是我的一片心意嘛。为了换这钗,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的。”说着在女子身后暗暗朝温娇使眼色。 温娇会意,抱着被子坐起身:“这位老丈为了换这支如意珠钗,甚至肯点头为这上庸县全境下一场透雨,解除此境干旱之忧,委实付出不少心力。” 那女子冷冷瞅了她几眼,见她不卑不亢,脸色放缓了几分:“算你这老东西用了点心——上庸县为什么会有旱情?” “你回娘家后,我茶不思饭不想,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怎么跟你赔礼道歉、怎么请你回龙宫,有几回布、布雨时,就把这上庸县给漏了。”老龙王支支吾吾道。 那女子顿时把脸一黑,看样子很是想要骂人,可顾虑着温娇和火灵儿在旁边,又还得给汉水龙王留几分颜面,气得磨牙,凉着嗓子道:“合着我还得谢谢你一片美意了?” 老龙王本想点头,可听她的语气不对,不由缩了缩脖子,试探地道:“谢就不用了,你少揪我几下耳朵?”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看我今儿不把你两只耳朵都撕下来下酒!”那女子怒道,说着就捋袖子。 到底是自己的房间,让别人夫妻打架实在是不好看,特别这对夫妻还是非人物种的时候。万一真打起来,伤到什么花花草草可就不好了。 温娇想了想,有了主意,也嗔道:“老丈,也不是我一个小辈说你。你也一把年纪了,做事没一点经纬。哪有让自己爱重的娘子用二手首饰的?我原以为你拿回去后至少要拆了,请能工巧匠重新做个什么,再送给尊夫人。不想您老改都不改一下?” “况且,对我们这些凡人而言,一颗如意珠固然是无价之宝。对于二位而言,也不过就是寻常珠宝罢了,果真做得巧夺天工,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得多少心思在里面。” “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那女子气呼呼道,“这老头子活了偌大的年纪,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明白事理。” 温娇又道:“昨儿我没了这珠钗,头发不好收拾,便想着随便在路边的小摊上买根钗子。”她指了指自己发间正簪戴着的钗,那钗以牛角琢磨而成,光润滑腻,呈现出琥珀一般的色泽,钗头雕着一簇祥云,舒卷的弧度极为流畅,自有一番朴素古拙的美感。 “当时我本以为路边小摊没什么好东西,谁知那里的首饰虽值不上几个钱,可样式却颇为美丽。细问才知道,那些原都是摊主的娘子画了图样,摊主自己亲手做的,其中最漂亮的留着给他娘子戴,余下的才拿出来卖。” 温娇望向若有所思的汉水龙王:“因存了情意在,再普通的料子、粗陋的手艺,也能做出几分不凡的灵韵来。老丈既要向尊夫人传情,又有何物能比得上老丈亲手雕琢的发钗呢?” 汉水龙王茅塞顿开,一拍手:“这不巧了!四天前刚淘到一块美玉,那玉质润得呵一口气就能化开似的。我本想着拿它给夫人赔礼来着,转念一想,你又不怎么喜欢玩玉,才搁下了。早要得了这条妙计,老夫早亲手碾成首饰送给夫人了,哪里还会落得这么一场磋磨。” “磋磨?”那女子凤眼一瞪。 汉水龙王连忙捂住耳朵:“爱抚,这是爱抚。” 那女子哼道:“回去再跟你算账。”说罢细细地打量了温娇一眼,手一挥,温娇只见流光一闪,发髻微沉,却是她将如意珠钗重新插回了她的发间。 “你这小姑娘良心倒好,心眼也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那女子道,“我烛方思不收别人的东西,这钗物归原主。”又摘下脖颈上的绿松石珠串掷给火灵儿,“你喜欢漂亮珠子?倒是与我喜好相同,留着玩吧。” 言毕,回头看向汉水龙王。后者捂住耳朵不肯放手,那女子冷哼一声,顺势揪住他的胡子,叱了一声“老糊涂东西,还不随我去帝君那里领罚”,即身化狂风而去。 第76章 臭棋篓子的道士 烛方思所赠的这串绿松石色如青蓝碧空,光洁得能映出人影,乃是绿松石中的极品。只米粒大的一颗就极为难得,何况是手指肚大的整整一串?火灵儿乐得一整天都合不拢嘴,挂在脖子上还不够,还要贴肉戴着,捂在衣服里头,欢喜得整只狮子都迷糊了,走路都发着飘。 温娇则是另一喜,如意珠失而复得,连带着入口的茶水都显得甘甜了不少。她忍不住就多灌了几海碗,汗水腾腾流了个通透,瞬间残余的病气一扫而空。 “好茶,好水!”她忍不住赞道。 茶博士适才就留意到了她。这么一位容光蕴藉的美人,又怪异的只肯喝茶末子,不让加任何佐料在里头,美丽脱俗的容貌和实在不咋地的品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令人想不留意都难。 听她夸自家茶肆的茶水好,茶博士立时接口道:“诶,女郎有眼光,我们茶肆的茶可是雨前在龙王垭采的茶,早起刚从龙王垭打的水,味道就是一个地道!” “龙王垭?”温娇疑惑,她惯是要在来到某地前,就要提前把此处的情况摸索明白的。她不记得上庸县有个叫龙王垭的地方啊? 那茶博士得意道:“女郎这就不知道了吧?龙王垭是新起的名儿,因着前儿我们县尊去这山上求雨,诚心感动上天,竟然求出了龙王爷的真身来下雨。我当时就在旁边,那龙,那是,那可真威风啊!大伙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给跪下来了。回来后一传十十传百,那里就改名叫龙王垭了。” 我能不清楚么?我可太清楚了。我还清楚你们龙王爷被他夫人揪着胡子要去什么帝君跟前领罚呢。 温娇嘴角微抽,拿出随身装水的银扁壶:“再帮我灌一壶带走。” 她是偷跑出来的。 她风寒初愈,贾权不放心她的身体,决定所有人留在客栈休整两天,期间还要盯着她喝药。唐朝时期中药那味儿,反正温娇是敬而远之的。眼见得贾权“虎视眈眈”地恨不能盯着她一天三顿地灌这苦药汁子,温娇只觉得头都大了一圈。 瞅着火灵儿抱着新得的珠链傻了,没空注意到她,趁着贾权他们一个不留神,她就溜了出来,想着前日那茶肆的茶不错,特意过来再喝一杯。 想着好容易溜出来,索性再多溜达一会儿,享受享受这得来不易的自由,温娇又道:“那粽子还有没有?给我包上三只。” “好嘞。”茶博士应道,“还有刚出锅的米糕,热腾腾的,女郎要不要?” “要两块。”温娇道。 会了账后,她拎着吃的喝的悠悠然踱出门去,自觉自己像个老北京提溜着鸟笼的大爷。是以老远地看见树荫下有人在下棋时,她也像个老大爷一样凑近了去瞧。 下棋的是两个其貌不扬的老道士,都穿着普通的布衣布鞋。一人是白袍,头上戴着黄杨木做的道冠,另一人黑衣,头戴黑色道冠。二人席地而坐,中间是画出来的棋盘,棋子是随便捡的石子,白一些的做白棋,黑一些的做黑棋。 温娇在现代的老父亲是一位围棋爱好者,奈何娶了位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夫人,倍感寂寞之余,致力于把女儿培养成自己的小知音。谁知温娇偏偏就在此道上全盘遗传了亲妈的天赋,即没有天赋。 温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她教出师,只得仰天长叹一声:“女不类我,为之奈何?”便憾然放弃。 不过温娇虽然不会下棋,却被温父养出来了看棋的习惯。常常一看就能看半天,也不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单纯就是看得入迷。旁人见了,还以为她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其实她单纯就是看不懂,只觉得热闹好看。 此时遇见这两位道士下棋,她站在旁边,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两位道士这棋下得飞快,抬手落子不假思索,刷刷刷刷,不多时就能下完一局,再开新局。而后一子胜似一子快,刷刷刷刷,又下完一局。温娇还没见过这个阵仗,一时是看得目眩神迷,心花怒放。 白衣道士显然没有她这般愉悦的体验,他每局必赢,赢了必随手抄起旁边的茶壶倒三分之一杯出来润润喉,再满怀期待地瞅瞅对面的黑衣道士,仿佛希望对方主动说什么。 黑衣道士毫无例外地也是倒出三分之一杯来,抿一抿唇,再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枚石子,示意他接着下。 白衣道士颇有些无语泪眼流的痛苦模样,而后忍痛杀了战意高涨的黑衣道士一盘又一盘。黑衣道士也随之输了一盘又一盘,却屡败屡战,气势如虹。如果只看面色,怕是要以为黑衣道士是常胜将军,白衣道士才是输的那个。 也不知这单方面的屠杀重复到了多少回,又赢了一盘的白衣道士探手去倒茶,却觉手中一轻。 原来不知不觉间,一壶茶就这么被两人喝完了。 为难的一耸眉头,白衣道士望向对面,正待说些什么,便被看得正开心的温娇体贴地揭开那青釉大茶壶的壶盖,拔了自己的扁壶塞,把里面兀自温热的茶水尽数倾了进去。壶盖盖好,亲手给两人各自斟了茶,不多不少,都是三分之一杯。 白衣道士默然,看了看黑衣道士,只见对方悠然饮完茶,接着又拿起那石子做的棋子,目光炯炯地盯过来。白衣道士不禁“嘿”地一笑,摇摇头,也拿起了白石子。 依旧是单方面的屠杀,依旧是胜者下得十分煎熬,如坐针毡,败者顾盼神飞,满面生春。只不过温娇不知不觉由单纯看棋的变成了又看棋又执壶的,两位道士也不在意这一变化,一心一意只在棋盘上。 直到又喝空了一壶茶,那白衣道士终于整整袖,起身道:“不下了不下了,老道还有要事在身。” “你这老头儿能有什么要事?与其四处跑腿,还不如陪我下棋。”黑衣道士无情地道。 白衣道士原本还笑得诙谐,闻言顿时脸色一苦:“一盘一盘又一盘,下到哪盘才是休?” 黑衣道士一派襟怀磊落,道:“下到我赢你一盘为止。” 白衣道士大叫一声“苦也”,道:“莫要再难为老道了。老道已尽力在让棋,这要都还赢不了一盘,老道我非不为,实不能耳!” 第77章 荡魔天尊 一时间,赢棋的那个执意要走,输棋的那个怎么也不放,正两下僵持着,忽地平底一阵包含水汽的龙卷风呼啸而来,风定处,现出烛方思与汉水龙王的身影。烛方思扯着汉水龙王跪下,满面羞愧道:“帝君,汉水龙君与龙后前来请罪……小姑娘,你怎地在此?” 后一句,却是抬头之际看见了侍立在侧的温娇,大惊道。 温娇比她还要震惊:“什么帝君?哪里来的帝君?我当然在这里啊,我就是喝完茶出来逛街,看到两位道长在街边树下下棋,站住看了会儿。” 烛方思秀眉一凝,厉声叱道:“你睁开眼,看看自己如今究竟身在何处世界!” 她的声音携着纯阴而非森寒的威力,震得温娇双眼酸痛。她下意识地揉揉眼,放下手之后径直呆住。只见自己身周并非寻常街巷,矮树青草,而是身处一座极恢弘的殿宇之内。那殿宇广阔到望不见大门和四壁在何处,只能遥遥看见墨玉巨柱由金华闪耀的地面直插向天。 温娇不由自主地沿着那巨柱向上望去,只见祥云缭绕,淹没了穹庐,竟不知那墨玉柱的终点究竟在何处。柱身上还盘绕着一条巨蛇,漆黑如子夜的鳞片仿若呼吸般的微微开合着,充斥着狰厉到令人窒息的威严。 她眼睛瞪大了一圈,呼吸被这巨蛇之威迫得停滞了一瞬,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望向了两位道士所在的方向。 那里哪里还有什么平平无奇的道士? 只见那白衣老道赫然是一位须发皓白如鹤羽的仙人,色如孺子,手中拂尘有着纤尘不染的洁净,头顶的金色莲花冠隐有异香氤氲,竟是以真花所制。那仙人笑看着她,虽仙风朗朗,道骨莹莹,神色却十分和悦,不仅不令人见之生畏,反而倍觉可亲。 与他的和若春风相比,黑衣道士所化之仙人却有着岳峙渊渟之滂然神威。只见他黑发披散,黑袍如墨,金甲煌煌如中天之日,一只脚踩着蛇,一只脚踩着龟。那龟蛇皆伏伏在地,仿若臣服之状。 腰悬佩剑,即使并未出鞘,但凛凛剑意依然透鞘而出,如水银泻地般,密布于上下四方。 那一刻,即使先前了解不深,温娇的灵台内也依旧闪过一段尊号,她脱口而出其中一句:“修真悟道北极玄天上帝荡魔大天尊!” 此神君赫然便是荡魔天尊,他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神名,北极真武大帝。 《西游记》里,明明越往西越妖怪扎堆,生在从未出现过一个妖魔鬼怪的大唐的唐僧却偏偏要往西天取经,这个看似荒谬的设定一度与“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为何会与凌霄宝殿外值班的王灵官打得胜败未分,齐天大圣原来是水货”的情节一起,成为书中的两大未解之谜。 其实所有的违和感只源于一点,那就是作者吴承恩在创作时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设定有问题。但时移世易,很多对于明朝人而言是常识的传说故事,对于现代读者来说已经相当陌生的冷知识了。 比如王灵官本身是明朝道教作为尊奉的护法神之一,号称五百灵官之首,有“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之美称。而后世家喻户晓的孙悟空在当时反倒是信众了了,作为《西游记》孙悟空能和这位大神官打得胜负未分,非但不是降格,反而是抬咖。这一情节实是吴承恩大神对于自己笔下主角的一片偏爱美意。 比如东土大唐没有妖魔踪迹的谜底,其实就藏在书中打过一回酱油的荡魔天尊那里。这位原是明朝皇室极力尊奉的神君,其神咒中赫然写着:“有妖皆剪,无鬼不烹。瘟疫之吏,束首服膺。鬼精灭爽,邪魔摧倾。” 说得再详细点,那就是相传在许多许多年前,元始天尊在八景天宫说法,下界妖魔却十分不给面子,妖气冲天污了南天门。元始天尊大怒,命令当时还是太玄将军的荡魔天尊下凡降服。谁知道荡魔天尊的工作效率实在是太高,生生将下界的妖魔鬼怪荡空。 那不可一世的六天魔王径直被他打回了龟蛇二形,还被他踩在脚底下,成为了真武圣像永恒的垫脚石——是的,这二位就是陪着猴哥跟青牛怪玩了一套套圈游戏的龟蛇二将。 自此以后,南瞻部洲再无妖魔鬼怪的踪迹。如有亡魂,早早的就被地府接引而去,成不了冤魂厉鬼。如果有那得日精月华修炼而成的精灵,也不是藏在深山水底潜心修炼,就是早早地偷渡出境,去了别洲占一处洞府称王称霸,无法在东土闹出半分乱子。 由此可见,南瞻部洲世代太平,皆是荡魔天尊之功。如果让某位伟人来评价荡魔天尊当年这成名一战,那他一定会说:“一仗打出了万万年的和平。” 而真武大帝,也就是荡魔天尊,身具二十一条宝号,其中一条便是修真悟道北极玄天上帝荡魔大天尊。 “帝君二十一尊号,此女偏偏挑了这个作为赞叹,有趣、有趣。”白衣仙人笑道,说着眼珠一转,似有所悟,一捋白须,“小姑娘,我偏了你的半壶香茶,也不白受你的,可惜来时匆忙,不曾带得什么灵丹,只从后土娘娘殿后驾云而过时,顺手在她老人家的园子里摘了一枚火枣,拿去尝个鲜吧。” 那火枣名为枣,实则俨然是一团枣形的鲜红火焰,捧在掌心炎炎生光。如意珠的光彩与之相比,如果说火枣是一颗明珠,那如意珠简直是颗鱼眼珠子。西游记里赤脚大仙曾以火枣交梨作为给如来的谢礼,可见此物在仙家眼中也是拿得出手的仙果。 统共二十文钱的一壶茶,其中半壶竟然换了一颗上品仙果。这说出去哪个敢信? 温娇战战兢兢地捧着这枣,一时不知是该收起来回去供着,还是该吃下去。忽听有人轻声道:“女郎快吃下去,趁新鲜,药力足。”她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汉水龙王整条龙趴在地上纹丝不动,脸却朝她微微侧着,嘴唇微动。原来是旁边跪在地上的汉水龙王偷眼瞧见她犹豫不决,出言提醒。 烛方思端端正正地跪着,一只手借着衣袖的遮挡,掐了他一把。汉水龙王抖了抖,连忙重新把脸回正。 第78章 拜师真武得真传 你是求仙之人,现在你踩了狗屎运,用十文钱的茶水换到了一枚仙果。请问你该怎么做? 选项一,此果恐怖如斯,断不可留。 选项二,世上安有如此便宜事?说不定有毒,不吃。 选项三,这背后定有阴谋,需得谨慎考虑,理清利害,再做决定。 选项四,赶紧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温娇自然是选择了四。听了龙王的提醒,她连忙一口吞下,只觉那火枣入口即化做一道烈烈热流,飞快地燃遍起身。她整个人仿佛被叉在烧烤架上烧烤的一块肉,一时油烟乱冒,待到收回之时,已是被烤得外焦里嫩。 而温娇此时亦是如此,只见全身孔窍冒出一缕缕青烟,待到最后一丝烟消散之后,全身顿觉轻飘飘的。仿佛整个空间的压力都产生了某种微妙之极的变化,她只觉得空气在托着她的身体向上走。。 她忍不住把脚微微一跺。 而后,她竟然飘了起来! 温娇一惊,在脚尖离地三寸之时,下意识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总算又沉到了地面上。 就算她事先不懂这火枣有何神奇的功效,此刻也咂摸了出来。这仙果必是和洗经伐髓、轻身飞天有些挂钩的。正经修仙者修炼多久才能飞天,温娇是不知道,可她遇到过不少修行炼气士,中间即使是胡子一大把的百岁老人,也没修炼出飞天的本事来。而照自己方才的轻法儿,回头花时间摸索摸索,学会飞绝对不是问题! 温娇按捺住心底的激动,冲白衣仙人一礼:“半壶清茶,换得轻身飞天的功夫,小女子愧领。不知仙人宝号为何?小女子回去后必为您立下长生牌位,日日以清茶鲜果供奉。” 白衣仙人笑而不语,烛方思仍旧端端正正地伏在地上,口唇微动,细声道:“这位是我们帝君的棋友,西方金德太白天皓星君。” 西方金德太白天皓星君,这个称呼有点长,但如果我们把它缩减一下,那就是太白金星。 是的,这白衣老儿就是《西游记》第一金牌调解人·仙界猎头·以一己之力把猴哥拐去当了弼马温的老天使·太白金星。 温娇连忙要拜,被太白金星遥遥拂尘一托,便再跪不下去。太白金星笑道:“那边有两个已跪了许久,且让他们先办事。” 烛方思此刻终于找到了说正事的机会。她指了指丈夫,一副恨铁不成钢之色,恨恨道:“帝君,妾身与外子是来向您老人家请罪的。上月妾身因与他闹了口角,赌气回来,他几度来接,妾身都关着门不让他进来。今晨他乐颠颠地捧了礼物来赔礼,妾身心软让他进了门,言语间才发觉,这厮在过去一个月里,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忘了给上庸县布雨。虽然及时补救,未酿出大祸来,但仍是玩忽职守之罪。妾身也有监查不严、因爱废公之过,请帝君责罚!” 妻子说罢,做丈夫的汉水龙王也哆哆嗦嗦道:“原是我的不是,我不合一心扑在私事上,忘了公事。那时娘子回了娘家,什么都不知道。请帝君罚我就行了,不干我娘子的事!” 烛方思言语间,隐瞒了汉水龙王要以钗换雨的混账事,只以“及时补救”一笔带过。而真武大帝动念之间,已明白此事因果,特看了温娇一眼,点点头,转向跪在地上的龙王夫妻,道:“老龙。” 汉水龙王战战兢兢:“在。” 真武大帝道:“你因私废公,虽有幸及时得善人提点,未铸成大祸,然上庸县全境于酷热下煎熬一月,仍小罪难逃。念你业已悔过,便暂卸下汉水龙君之职,流配上庸县,为上庸县百姓行云布雨百年。百年期满后,如无过失,复归汉水龙君之职。” “烛方思。”他目光一挪,看向烛方思。 烛方思见丈夫只是贬职百年,性命到底无忧,放下心来:“在。” “你虽监察不力,但念在本不知情,罚你化回玄蛇原形,为汉水全境疏通河道。又有检举之功,河道疏通后,着你暂代汉水龙君之职,百年期间如立有他功,自有别职封你。”真武大帝道。 “帝君公允。”夫妻俩齐声道。 温娇在侧,旁观着对凡人而言行云布雨高不可及的龙王夫妇在一言两语之间被各自判决,心下说不出的撼动。不想真武大帝的目光又挪向了她。 他的眼神是言语所难以形容的弘深,那一瞬间,温娇几乎以为自己从五脏六腑到三魂七魄都被看透了。 腿脚一软,她长拜于地。 真武大帝道:“至于你,你的来历我已尽知。” 温娇冷汗直冒,心知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已被识破,生恐接下来就要被这位有“荡魔”之名的神君给扔去喂蛇。 “佛血点化,珠光灌顶,火枣涤身,又有杀伐之果断,抛家之忍决,舍宝救世济民之心肠,确该是我门中人。”真武大帝金口纶音,徐徐道。 温娇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蒙了,愣了半晌,福至心灵地连磕三个头:“弟子拜见师尊!” 对于她的打蛇随棍上,真武大帝不置可否,太白金星则笑道:“恭喜帝君喜得高徒,玉帝那边还派我去东华帝君那边传旨,再耽误不得,我便先行一步?” 真武大帝终于点了头:“去吧。” 太白金星大喜,腾云而起,眨眼间便已化作天边的一点。只听真武大帝又道:“留着这一局,待你再来时,我们接着下。” 太白金星脚下的祥云一哆嗦,险些没把他摔一跟头。 温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厚着脸皮硬拜上的新任师尊似乎、好像、仿佛、大约是个仙见仙怕的臭棋篓子? 没等她把这一大不敬的念头多转几分,便听一声霹雳爆响。与平时在地上仰望高空雷鸣不同,这声霹雳竟似在她耳边炸开一般,登时将她震晕过去。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温娇感觉眉心被什么至凉之物轻轻一点,而后听见真武大帝的声音悠悠荡荡传来,仿佛九天十地之间摇荡的飓风。 “今传你道书三十六篇,内藏玄化之奥妙;金丹一颗,可抵百年之修行;法剑一把,有翻江倒海、斩妖除魔之威。望你笃力修行,不负我今日所望。他年功满德成,跨鹤飞升之时,凌霄宝殿之上,自是你我重逢之日。” 第79章 大梦是真 温娇霍然坐起,身下是布衾棉被,眼前是青布床帐,绣着活泼而鲜艳的杜鹃花。她自己只着亵衣睡在里面,分明是晨起睡梦刚醒的模样。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只是风寒初愈,刚刚从火灵儿的发汗心得中获得治愈。 什么龙王龙婆上门,什么黑白道士下棋,什么烛方思携夫请罪,什么太白金星荡魔天尊,都只是她生病精神脆弱之时的一场幻梦。 一摸额头,冰冰凉凉,并没有烧糊涂的迹象。 哦,是她失去如意珠后太过心疼,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娇叹了口气,大梦总是美好,可醒来的那一瞬要面对的现实总是空虚,真是受不了这份落差呐。 推开被子,她坐在床边,用脚尖去够她的鞋子。如意珠清淡的灵气如温水般游走全身,驱散了她兀自朦胧的睡意。这宝物就是有这样好处,哪怕它提供的灵气迟早会供应不及温娇的需求,可还能做清洁身体之用。有了它,温娇连洗漱都省了。 等等,如意珠不是早就给了汉水龙王换他降雨了吗? 温娇一凛,迟疑地一抬手,果然在熟悉的位置摸到了自己的莲华如意宝相花钗。 钗得了,所以龙王夫妇还钗的事不是梦。那其他…… 温娇手忙脚乱一通找,顺利的在怀中找到了一只墨玉瓶。打开,金光混合着丹香喷薄而出,晃得人眼花。待温娇适应之后,才看清里头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金色丹药。 金丹有了,那法剑呢? 剑未找到,倒是发现双臂上多了一对臂钏。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材质,严丝合缝地扣在手臂上,不觉得沉,反倒像是多了一层皮肤一般的温软妥帖。左边的臂钏是蛇形,通体翠绿,惟有双目是金色;右边的则是龙形,全身耀金,惟有双眸翠绿。二者皆是口尾相衔的样式,明艳华贵中自有一番庄严莽荒之美。 温娇抚摸着臂钏,隐隐听见蛇嘶龙吟之声伴着锋利剑气自其中传出,令人心神皆战栗。她有些迷惑,难道这便是法剑?那道书呢? 一念及此,忽有无数文字自脑中涌出。 “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六合,威慑万灵!”她不由自主地颂道。而后自己把自己弄愣了。 她好像成功求到了仙,不仅求到了仙,还走狗屎运的拜了其中很是响当当的一位做了师父? 温娇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正自怔然间,忽听火灵儿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发愣,叫道:“你可算醒了,贾权他们都快被急死了。你要是再不醒,他们就该抬着你回长安了。” 温娇抬眼:“我睡了很久吗?” 火灵儿道:“什么叫睡了很久?你是睡了整整半个月。那天你偷溜出去就不见了,大伙到处找你,最后在城外的一棵古梅花树底下找到的。你一直睡着怎么都不醒,请了郎中瞧,也瞧不出什么毛病。” 她好奇地绕着温娇看了几圈,“最稀奇的是,我给你喂水喂吃的,你是既不吃又不喝,就这么着竟然没渴死饿死,一直面色红润,气色好得不能再好,实在奇了怪了。贾权急得呀,差点把给你卖茶的那家茶肆的掌柜给告了,还是郎中诊断,说你身体好得不能再好,他才罢休的。” 温娇颇觉抱歉:“累得那掌柜的差点惹上官司,我得跟他道声歉才是。” 说话间,忽听外面锣鼓震天,由远而近。温娇披着衣服下床,推开窗,只见人们披红挂绿,吹吹打打,抬着一尊女神像经过。两边观者如堵,极是喜庆的气氛。 “半个月,本地县太爷接到灵官托梦,说是掌管此地风雨的龙王爷被调了职,新上任的是个女神。县太爷便叫工匠重新做了塑像来,把原本的龙王爷换下去。”火灵儿趴在她身边的窗棂上,也来看热闹。 温娇凝目,见那女神像圆脸方额,容貌丰满,琉璃珠做的眼睛颇有灵气,是个极有福气的相貌,不由摇头微笑:“不像。” “什么不像?”火灵儿问。 温娇见她并未将这桩事与那日所见的龙王夫妻联系到一起,事关龙王夫妻的家务事,她既没猜到,她便不便多说,便道:“没什么。” 人群从窗下经过时,温娇望见烛方思夫妇也跟在队伍里头。老龙见她正望着自己,挽住烛方思的手臂,朝楼上一指。烛方思也望了过来,朝她微微点头。银发间横插着一支玉钗,钗头琢为鱼形,玉质莹莹润润的,仿若一泓被月色浸透的秋水。 温娇愣住。眼望着二人随着人群越走越远,她只觉得所有的锣鼓声与喧嚣声都簇拥着那尊神像远去,连带着一起带走了她心底所有的烟火气。 她眼望着神像远去的方向,心中忽有明悟:“火姐,我求你一件事。” “不要叫人火姐啦,你是我东家,这么叫怎么好意思?”火灵儿笑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温娇垂下眼:“我想入武当山修行,今晚就走。我会留两封书信,一封给贾权,说明前因后果。另一封给我爹娘和阿弟,说明我的求道之志,让他们不要责怪贾权他们,还有让他们在府里给你留个职位。这封信让贾权带回长安。这两封信都得劳你转交。” 她将耳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你看,我很快就不是你东家了。” 火灵儿一下子慌了:“怎么突然就要一个人进山?大家一起走不好吗?又有人照看,又有人做饭的。” “那是在游历,不是修行的样子。”温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条路只能由我一人攀登,任何人都帮不了我。帮了,便不是我的修行了。” 火灵儿似懂非懂,但知道她心意已决,不好劝的,只得道:“好吧,我帮你转交。信呢?” 温娇抿嘴一笑,嫣然道:“还没写。” 笔墨纸砚是行李中本就带了的,温娇铺好纸,磨好墨,迅速写好了两封信。信上的笔迹秀丽端雅,是殷温娇的品格,内里透出的飘逸狂气,则是温娇自己的气韵。 火灵儿接过信纸,忧郁道:“我真是不懂你,有吃有喝有闲有富贵,又有什么不知足的,非得要抛弃这一切?哦,你还有如意珠。”她按了按胸口,“虽然绿松石也很好,可我还是更喜欢如意珠,你走了我会舍不得的。” “差点忘了。”温娇毫不犹豫地拔下如意珠钗,插在了火灵儿的发上,“这是你的爱物,我理当送你。” 火灵儿都要傻了,摸都不敢摸一下:“你你你,你当真的?” “夜夜可以和如意珠相伴,我早就答应过你的。”温娇笑道。 第80章 莲开有时,相逢有期 温娇安排好一切,便转而去收拾行李。待收拾得差不多,才通知贾权等人自己醒来的消息。 贾权大喜过望,请了好几个郎中一一给她瞧过,皆道她身体无恙,只是她久病初愈,有待调养,还叫熬点清粥吃,养养肠胃。火灵儿却知道她马上就要钻进深山里去,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好茶饭?借口自己嘴馋,逼着李家兄弟做了许多美味,端了回房。 温娇得了那枚火枣,是真的腹中不觉饥饿,只是感激她的一片体贴心意,便每样都吃了几口。入夜后,她背上包袱,开窗一跃而出,脚尖一点,轻轻落地。转头,正对上火灵儿的目光。后者正趴在窗边,不舍地望着她。 仿佛回到了万花楼重逢的那回,一人在楼上倚窗而望,另一个在楼下,向楼上之人招了招爪子。 温娇笑了,朝火灵儿摇了摇手。也向初来这个时代的自己挥手告别。 而后,她断然转身,快步遁入了夜色之中。 朗月高悬,遥照着下界的无边夜色。树木高高低低的层影随着疾驰在飞速后退,仿佛无数暗沉而漫长的线条。褪去了白日的人声鼎沸,取而代之的则是炸了锅也似的虫鸣,或清脆或尖锐,十分热闹。 温娇边赶路,边分神欣赏着这夜晚的风景,颇不寂寞。不多时,只听身后一阵脚步的纷沓声,却是火灵儿背着一只半人高的包裹,哐哐哐地追了上来。 “我想明白了,我是舍不得如意珠,可我更舍不得你。”火灵儿叫道,“深山老林,树高沟深的,指不定哪里蹿出来几只大虫来咬人,我还是跟着你放心。真遇上了大虫咬人,我可以变出原身,压都压得死它。” “可山里就没有一日三顿的珍馐,随时都可以吃到的精致点心,一年四季尽着换的新衣和首饰了。”温娇提醒她。 火灵儿豪迈地一拍背后的包袱:“怕什么?该带的都在这里,我还从客栈对面的点心铺子里搬了一堆不容易坏的糕饼,够我们两个人啃上十天半个月。” “你给钱了吗?”温娇心情很是复杂。 “当然,我放了两贯钱在柜台上呢。”火灵儿道。 “吃完了后呢?”温娇问。 “吃完了就吃完了,大不了我重新变狮子玩戏法养你。”火灵儿信心十足。 温娇望天而笑,笑了半晌才低头:“那这回少不得换你包养我了。” 相处这么久,火灵儿也隐约意识到“包养”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当下严肃道:“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话。” 温娇唯唯,招呼她道:“走吧!” 玉兔西沉,红日东升,贾权等到正午,都不见温娇出来,连向来绝不错过朝食的火灵儿都没迈出房门,微觉不对。当下亲自捧了食盒,带着人敲门:“小姐,火姑娘,该用饭了。” 没有人回答。 贾权又连敲几下门,仍旧无人应答,顿觉不妙,一脚把门踹开,只见房内空无一人,里间外间的床上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毫无睡卧的痕迹,立刻慌了神。和家丁们一通翻找,只见温娇的东西只少了几件衣服,一些银钱,簪环首饰一应未带,倒是火灵儿的东西尽数不见了。 她素日随身携带防身的墨虹剑搁在桌上,底下押着两封信。贾权打开信封上写着“贾权亲启”的那封,看罢脸色一暗:“不好,小姐入山修行去了,叫我们回长安去,把这封信转交给相爷和夫人,他们看了之后自不会责怪我们。” 其余家丁也慌了:“小姐糊涂啊,就算要偷跑,也得多多带些钱才是。路上都是我们付账,她身上那点钱哪里够使!” “火姑娘肯定带钱了。” “那也不够使!我们走的时候,相爷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看好小姐。她这么一走,我们怎么跟相爷交代?” 众人乱作一团,商量之下,只得到衙门报了案,自己也带了人四处寻找。旬月有余,半点人影也没找见,只得硬着头皮回京。殷开山与殷夫人拆信时,手都在哆嗦,只见信上写道: 女儿幸得荡魔天尊梦中点化,传授道书与金丹法器,只需入山静修,天长日久,迟早可得道果。贾权等人忠心耿耿,路上对女儿多有照应,只是女儿不便带他们入山,方才趁其不备脱身而去。阿爹阿娘应记其功劳,不要苛责他们。 女儿久有出世之想,当日被陈光蕊逼凌,一气之下曾悬梁寻死,幸被救下,便觉如获新生。如今得帝君传道,面前更有无量坦途。请阿爹阿娘阿弟勿要挂念。一纪之后,佛音西来,那时便是女儿重新入世之时。 月圆有日,莲开有时,相逢有期,勿念。 殷开山与夫人读罢,抱头而哭。等到殷元回来,听到阿姐到底是脱身入山而去,也和爹娘哭成一团,又要提贾权等跟温娇出门的家丁问罪,见信中嘱托之语,又不好发脾气的,只得垂头丧气地安抚了众家丁一番,重重地给了赏赐。 又想到阿姐曾将玄奘托付给自己,便三天两头以讲经的名义,去净业寺强拉了玄奘来相府练武。又是举石锁、推石磨,又是舞大刀、拉硬弓。玄奘被练得苦不堪言,可见自己过来能稍缓外祖父一家人对于他阿娘的思念之情,也只得默默忍着。 几年下来,原本白白嫩嫩的小法师生生被练成了一位浑身腱子肉的白面武僧。穿衣时,玉树临风;衣服一甩,八块腹肌。相府上下的丫鬟媳妇们每每瞧见,都免不得眼放金光。 玄奘本就因俊秀白皙而在女香客中人气极高,本以为长年累月的习武熬练,把自己折腾粗糙后,会让女菩萨们厌烦。谁料人气反而更高了,净业寺的门槛都快被来来往往的女香客们踩矮了三寸,这令玄奘倍感烦恼。 第81章 回长安 隋末以来,神州动荡,战火连连,天灾频发,民不聊生。自圣天子李世民即位以来,对外大破突厥,生擒突厥颉利可汗御前献舞;对内重整生产,重用贤臣,广开言路。一时名将如云,名臣如雨,民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史称贞观之治。 贞观十三年的一个平平无奇的一天,昨日一场小雨,今晨日头和暖,照耀着道边草色青青,新发的杨柳枝条分外的润泽鲜润。风清凉而隐有湿润之感,扑面不觉干涩,正是行路人最爱的天气。 长亭下,有时不时早行人入内歇脚,待精力恢复,便匆匆起身,继续赶路。却有一对主仆一直待在深处,主人一袭紫袍,仆人容貌浓丽,望去气派甚是不凡。两人的目光在道上行人身上逡巡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蓦地,二人目光一动。 两名骑着白驴的女子闪入他们的视野,身量高挑的红衣女子肤色微黑,眉目深刻大气,是英气艳丽的相貌。身量稍矮一些的那个身着碧色裙衫,头戴着柳枝编成的斗笠,翠叶葳蕤,掩住了她的容貌,惟见按辔的手指明若嫩玉,肌肤鲜洁之至。 紫衣人不觉坐直了身,他的仆人早已闪身拦在了白驴前,双手左右一抓,精准无误地牵住了两匹白驴的辔头:“妫川郡夫人,要回长安了,都不递一声消息,悄悄的就回了来。叫我家主人一通好算。” 碧衣女将斗笠抬高三分,露出一双婉妙如含烟柳色的眼,温娇笑道:“逢吉公子,十二年不见,风采依旧呐。” 逢吉脸对着温娇,用余光瞄着一边大大咧咧的火灵儿:“我家主人在长亭内备了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温娇望向亭中那道坐得笔直的紫色身影,道:“难为他了,还记得十二年前的话。” “对我们这些有道行的来说,十二年不过弹指一挥。说的话,做的事,当然记得清清楚楚。除非根本不放在心眼里去的。”逢吉说着,瞪了火灵儿一眼。 火灵儿被瞪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茅塞顿开地凭空拿出一只黑玉盒子:“逢吉,这是送你的土仪,上庸龙峰茶,温娇和我亲手摘亲手焙的。” 算你还没缺心眼到底。 逢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既然你执意要送,本狐王念在你一片心意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地收了。”嘴里说得傲娇,实则双手早就伸出,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 火灵儿不明白为何区区一盒茶叶就能招来他这么多作态,但见他不再阴阳怪气,便喜滋滋地道:“也没费什么功夫,温娇爱喝那茶才弄的。你尝着要是喜欢,回头只管开口管我要啊,管够。我俩统共弄了一千多斤呢,当菜吃都吃不完的。” 温娇憋着笑,眼见逢吉的脸一路往紫色变了去,忙道:“快别拌嘴了,里头还有人等着呢。” 逢吉又“哼”了一声,摔着袖子进了长亭。袁天罡早已亲自动手,一样样地将食盒内的菜肴取出,摆在带来的紫檀小几上。温娇远远便闻见了熟悉的香气,不由道:“周家食肆的野鸡肉馄饨和玉露团,魏家食肆的通花软牛肠,陈家食肆的逍遥炙……” 她走至小几前,望了眼菜色,笑了。没记错的话,这里的每一道都是她第一次去璇玑馆时亲手带给袁天罡的:“怎么不买一桌花萼争辉楼的豆腐席?” 那才是他俩初遇时的菜色。 袁天罡瓮声瓮气地道:“地方狭窄,摆不下。但有准备新酿的青梅酒。”他说着,带着些许唯恐被瞧出的献宝之意,提起了一只小巧的水晶酒壶。透明的白水晶内盛满了青碧如湖水的青梅酒,煞是美丽。 他顿了顿,偷眼望望温娇淡墨色的眉眼,又生怕她察觉一般,在她回视之前重新垂下眼睛,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逢吉去买的。” 温娇在他对面款款坐下:“自然是逢吉去买的。只是难为你,这么多年了,口味竟还未变。”换做别人,同样的菜色接连吃十二年,再美味的山珍海味也早就吃烦了。 袁天罡道:“并未。自你离开长安后,逢吉发奋钻研庖厨之道。” “他练得如何?”温娇奇道。没记错的话,当初逢吉要自己下厨的时候,袁天罡可是被吓绿了脸的。 “勉强可以糊口。”袁天罡瞥了瞥气鼓鼓的逢吉,“他又抓了一只花妖,将他送进长安各大酒楼、食肆学艺,学成后专在璇玑馆的厨房供职。我已有十年未吃过外食。” 兜了一圈,他终于说得明白,今日的菜单并非他平日里的口味,而是他特意按十二年前温娇所带来的菜肴所拟。 如此珍重的心意,即使是以这般拐弯抹角的方式说出口,于袁天罡而言,依旧是忐忑得坐立难安。他不安地盘了盘灵龟甲,再度补充道:“逢吉回来时还说,十二年的功夫,大家都老了不少。” “怎讲?”温娇好奇。 “周家的老掌柜把店交给了孙子,自己含饴弄重孙去了,陈家掌柜的妻子去世,继室与他又生了三儿一女,最年轻的小魏掌柜也成了老魏掌柜,膝下儿女双全。”袁天罡娓娓道来。 温娇听罢笑道:“袁半仙的容貌可是一如初见。” 袁天罡望着她,双眼深若静静深海的潜流道:“你却是年少了许多。” 他并非为了讨她欢喜而故意夸大其词,若说十二年前的温娇看去犹如花信之年的美貌少妇,那么如今的温娇脸容清嫩,眸瞳明秀,丹唇如朱,望去俨然二八好女一般。甚至曾经徘徊在眉宇间的成熟端重的气质,也被一缕如烟的清逸天真所取代。 若说十二年前的她是锦绣堆里的美玉玲珑,那么如今的她便是晨曦霞色里最冷翠凝碧的竹叶尖尖上最为浑圆剔透的一滴露光,难描难画,令人见之而忘俗。 “你也这么觉着?我还当是我太过自矜,自我感觉太好了呢。”温娇捋了捋蓬松的鸦羽乌发,嫣然而笑,“大约是山居清静,世上飞尘不染,能够清心寡欲、无忧无虑的缘故?” “这些年你一直待在深山清修?深山清苦,幸亏你能忍下来。”袁天罡终于问到了自己关心的问题。 温娇看了眼火灵儿:“是啊,又清苦又寂寞,幸好有火姐作伴,不然我都要无聊死了。” 第82章 天降龙首 原来,当日一人一狮子几经跋涉到了武当山地界,花钱买下一栋山里采药人的小屋居住。火灵儿很快就吃完了带来的糕饼,三天两头就得下山一次,采买些吃的与日用之物。 火灵儿事先豪情万丈喊出来的“我养你”宣言并未成真,因为服用了火枣之后的温娇委实到了身轻如烟的地步。为了尽快修行,她径直断了人间烟火食,日常运功吸食天地灵气,偶尔吃东西,也只是以松子、黄精、茯苓、柏实等为食,素得火灵儿望而生畏。 火灵儿心有余悸:“你俩都不知道温娇有多狠,说断荤,就真的能一点都不碰。整整十二年,每天都跟只兔子似的在那里啃草,本狮子光是看一眼都眼睛发绿。” 袁天罡看了看自己准备的菜色,犯了难。以往应酬待客的事他都是甩给逢吉去做,自己从不操心。好容易这回亲自定的菜单,想着意义不同,才定的这几家的东西,却忘记了这些菜都是荤菜。而温娇早已是修行人,大有可能是茹素的。 十二年不见,好容易重逢,他就拿些她吃不得荤菜招待她? 袁天罡一时大囧,默不作声地扫视一圈,将唯一没有肉的玉露团摆到了温娇面前,犹犹豫豫的道:“这里头也用了乳酪……” “倒也没那么讲究。”温娇见他尴尴尬尬的,忙道,“那时我机缘巧合得了一枚灵丹,为了尽快达到炉鼎清洁,好服食那丹药,我才忌了口。如今我修行小有所成,已无需忌讳那许多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瞎话哄人,她拿起筷子便夹了一枚玉露团。嗯,入口即化,清润甜蜜得仿若甘露。 “好吃。十二年不曾尝此味矣。”温娇赞道,顺便弱弱的抗议,“再说了,火姐,我哪有吃草?我明明吃的是松柏果实和黄精。” 袁天罡瞟见她说话间把那青梅酒倒了一杯又一杯,默默记在心里。 温娇被他看得发毛,连忙指天发誓:“真不是吃草,我还吃水果的。我从来就不是个会短了自己嘴的人,袁半仙你要是不信,我可没法子了。若说艰难,至多是住上吃了点苦头。” 原来那小屋简陋,夏日漏雨冬漏风。加上人迹罕至,狐兔乱走,时不时还有熊瞎子、豺狼拍门,若非温娇极有毅力,火灵儿石头脑袋,恐怕早就被吓得打道回府。 最惊险的一回,是温娇进深林去采柏实,听见火灵儿在身后喊她的名字,下意识一回头,望见一道身影立在树影下,隔着斑斑驳驳的光线和高高低低的树藤,根本看不清身形,只露出的脸庞却是火灵儿无误。 “我一剑就斩了过去。”温娇道,“那妖精以为我是谁,连美女蛇的故事都没有听过么?她的身子我是没瞧见,可蛇腥气大老远便扑了我一头一脸。” 火灵儿插口:“结果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来救。原来是那条小蛇是烛光纪的重孙女,听说有个得道的女修在山里修行,跑来试她的,没想到温娇二话不说提剑就打。要不是烛光纪赶来得及时,蛇胆都要给挖出来了。” 烛光纪是荡魔天尊座下蛇将的大名,东土灵蛇万千,有些修行的几乎都是他的后裔,那位暂代汉水龙王之职的烛方思也在其中。 逢吉没想到如今的温娇如此凶残,只觉得狐丹一疼,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挪远了三分:“你打了他血脉,他竟忍得?” 温娇泠然道:“不知者不怪。他痛骂了那美女蛇一通,还罚她给我采了三年药赔罪。” “蛇将真是念头通达,是非分明。”逢吉忍不住感慨。 除此之外,自然是因为她的后台比美女蛇的更硬。毕竟,荡魔天尊是踩在龟蛇二将背上的那个,而不是反过来。 自然,温娇忍住了后面那段。 袁天罡年少时也是入山修行过的,深知其中的清苦凶险之处,绝没有温娇说得那般轻描淡写,若非心智坚定远超常人,那日复一日重复的艰苦简直能把人熬得发疯。何况温娇本是相府千金,何曾吃过这般苦?她竟一气过了十二载这样的日子,还过得兴致盎然,便更觉可敬可爱。 他脉脉凝望着温娇,望得她一头雾水,迟疑的伸出筷子,又夹了一枚玉露团吃了:“你们别光顾着听我说话,你们也吃啊。” 火灵儿早在刚入席之际就一波猛冲,吃了个肚皮圆,闻言附和道:“就是,浪费吃食可是损阴德的。” 袁天罡垂下头,闷声笑了一下,方才整顿好表情,抬脸:“逢吉吃。” 逢吉左望望,右望望,知道这个桌面清理大师自己是当定了的,只得认命地扒起了饭,没好气地说:“是,我吃,毕竟某人看都看饱了。” 袁天罡对自家仆从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好脾气地向温娇道:“吃不下也不必勉强。”没等对方将他话底的温柔听清,他便迅速转移了话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久不回家的游子好容易重回故乡,第一件事自然是与家人团圆。但修行人的心思不可用常理判断,若是仍念父母天伦,自然是回家与之团聚,继续过上俗世的生活;若是有意干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那便如他与李淳风那般,入朝谋一职位,襄助帝王保社稷安泰;若是秉性逍遥,那自然是游山玩水;若是有济世安民之心又无意功业的,便游历四海,降妖除魔济世救人。 也不知温娇心中所想要走的,是其中的哪条路。 温娇道:“我想先回相府。十二年前我在信中答应了他们的,修炼有成后,一定会回来与父母兄弟团聚。” 说话间,逢吉已将桌上的菜肴一扫而空,起身收拾杯盘。温娇亦起身:“我也该走了,再迟一些,进城越发人多。” 袁天罡道:“我送你。” 温娇指了指被拴在庭外的白驴:“我和火姐有牲口,你与逢吉公子怎么走?” “自然是与你们一般。”袁天罡说着,自怀中取出两匹纸马,向外一扔,白驴旁立时“嘚嘚嘚嘚”跑来两匹白马,奋蹄而嘶,十分神俊。 二人一狐一狮上了各自的坐骑,逢吉拉着火灵儿的缰绳落后一步,让袁天罡和温娇同行。 为了不冷场,袁天罡拼命的找话题:“殷相前年乞骸骨,圣上准了,加封太师,告老荣归。” “郧国夫人身体硬朗。” “世子去年升了金吾卫将军,官声甚好。” “令郎玄奘法师如今是名满长安的高僧,辩法口才之利,无人能及。” 这样一边驱使着坐骑信步而走,一边低声聊着天,只觉岁月无比静好。不知不觉间,他们踱到了朱雀大街的十字路口。 骤然间,一颗硕大的龙头从天而降,鲜血淋漓,怨气冲天,死不瞑目。 第83章 血雨 贞观十三年,朱雀街天降龙首,双睛怒睁。俄而九天雷掣,血雨倾盆。 目睹如此血腥奇诡的景象,行人们被骇得呆若木鸡,半晌,便是此起彼伏的尖锐惊叫与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 原来她入京之日,正是泾河老龙王斩龙台上陨首之时。 温娇皱皱眉,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把小小的纸伞。用手指一捻,那张纸登时一化为四。再轻轻一抖,便抖出四把紫竹骨的油纸伞来,掷给火灵儿他们一人一把,她自己打起一把。 伞面上青柳依依,被血雨沾染,猩红点点,艳若桃花。 殷元率着金吾卫的人第一时间杀到了现场。他一来,便命人将此地围了起来,不许人围观,并扣下所有目击之人。又顶着血雨跑进包围圈,老远地望见那颗龙头,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龙首足有斗大,脖颈断面光滑,似乎是被某种极为锋利之物一击切断。龙血洒满龙首上的鳞片与胡须,那龙眼足有拳头大,也不知是因着何种的不甘与怨愤,瞪得几乎迸裂了眼眶。 殷元只看了一眼,便被那几乎冲天的怨气惊得猛地一拉缰绳。身下的骏马仿佛受到了什么绝大的惊吓一般,连连后退,任凭他怎么扯缰绳、踹肚子,都无济于事。 殷元无奈,只得纵马靠近现场岿然不动的惟四之人:“适才发生了什么?你们可曾看到什么异象?呃,袁令?”却是一打照面,认出了火山令袁天罡。 先前火灵儿在府里时,只跟着温娇同进同出,除了万花楼的丫鬟外,只有殷夫人见过她的样貌,所以殷元其实并未见过火灵儿。而温娇如今面貌气质越发的婉丽年少,又有油纸伞刻意遮挡,殷元自然也未能认出。反倒因为袁天罡是长安名人,第一时间就被他给认了出来。 袁天罡望了温娇一眼,示意征询。 温娇眼望着殷元,曾经年少气盛的少年世子如今已长成了气度卓然的将军。蓄起了微微的胡须,冠玉般的面容被飞溅的血色雨点染成了狼狈的小花脸。身形挺拔,即使身在马背上也已经腰板挺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沉稳的气质。 岁月当真是匆匆不为少年留。 她微不可察的一摇头。 眼下天降龙首,征兆十分不吉利,不久之后唐天子李世民将要重病待死,她作为这一凶兆的目击证人之一,必定会惹来嫌疑,眼下实在不是和家人相认的好时机。 袁天罡见状,便道:“龙首掉落之前,我并未看到任何异象,龙首掉落之后,我之所见与殷将军一般相同。” 殷元有些不敢看那龙首,闻言望过去了一眼,被那怒睁的龙睛又烫了回去:“一国之都,天上掉下一颗龙的首级来,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大奇事。这事儿绝对不宜流传出去,袁令可知其他的目击者都去了哪里?” 由古至今龙都与帝王家之间有着象征性的联系,龙被斩首,由不得民众不产生什么不良的联想。若是放任消息传出去,将会变成怎样的流言蜚语,又会引发怎样的骚乱,简直不敢设想。 袁天罡摇头:“四散奔逃,未曾留意。如果要算卦,我的规矩将军清楚。” 那是,一卦千金嘛。要挨个去算行踪的话,哪怕殷家的家底,都不够折腾的。 殷元顿时苦了脸。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的其他目击者得想办法往回抓,现场留下的唯四的目击者也得设法控制住。其他人犹可,袁天罡可是个是品秩不低的朝廷命官。从来都没有因为目击一桩奇事就把一个五品官抓进大牢里关着的道理。可又要提防对方乱跑乱讲…… 他心思连转,客客气气道:“长安近日会有一些不太平,袁令可愿来寒舍住几日?家父近来沉迷连山、归藏,正愁没有个高人可以细细请教。” 放在往日,不惯与他人一同居住的袁天罡一定会连声拒绝,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偷瞧了下温娇,道:“我们有四个人。” 殷元面不改色地接口道:“小弟正要问问逢吉公子和两位女郎的意见。” 逢吉他是知道的,曾做过自家姐姐一段日子的护卫,虽是袁天罡的侍从,可自家姐姐待他礼遇有加,那殷元自然也要客气几分。至于另外两位女子,不认识。但既然也是目击者,正好顺道一同请回去。 温娇把伞面压得更低三分,只露出了一点冷玉似的鼻尖和嫣红的嘴唇,轻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只听马蹄声纷沓而来,一容貌雄伟的老将军率众而来。殷元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色雨水,迎了上去,抱拳道:“末将殷元,参见右武侯大将军。” 那老将军冲殷元一点头,面沉如水:“那东西在哪儿?” “请随末将来。”殷元道。 温娇瞟向袁天罡,后者会意,轻声道:“秦琼。” 原来他便是后世过年时常贴在大门上的门神之一,秦琼秦叔宝。想来是听说天降龙首的奇事,才匆匆赶来一看究竟。 不一时,又两拨人马赶来,为首的二人气宇十分不凡,一来便跃下马来,与秦琼一同查看那龙首。 “李积,尉迟恭。”袁天罡轻声道。 李积,原名徐懋功,后世传说中出了名的神机妙算的人物。尉迟恭,即尉迟敬德,另一位门神爷。 三位贞观朝的名将把那龙首仔仔细细地翻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那龙首绝非逆贼伪造。且不光是真龙首级,死状还极为可怖,怒目圆瞪,口角流血,似有无尽狠戾之气呼之欲出,让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十分不祥。 三人纷纷沉下脸来,对视一眼,尉迟敬德沉声道:“兹事体大,需得马上如实禀报陛下。” 秦琼赞同,李积也不反对,只是眼望着头顶墨红色的浓云,喃喃道:“这雨,下得着实蹊跷。” 商议妥当后,三人决定立时带着这龙首去见李世民。那龙首足有斗来大,仓促之间找不到尺寸合适的器物盛放,秦琼也不怵,徒手拎起那龙首,纵身一跃已上了马背。 只听一声唿哨,蹄声急若骤雨,溅开了血色雨花无数。几个呼吸间,三队人马已迅速消失在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楼宇间。 第84章 雷锋真人 惶惶的人心迅速平息于一个时辰后。 宫中传来消息,命将龙首悬挂示众,晓谕长安百姓,道是此物乃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泾河龙王之首级,因违玉帝旨意,篡改降雨时辰与点数,被人曹官魏征在梦中斩于斩龙台,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即使龙神欺心,犹自免不得临头一刀,黎民百姓更应谨遵王化,莫要狂悖行事,目无法纪云云。 殷元才软硬兼施地把四个人请到府里看着,一转眼又得知其实没什么事,可以放人了,不免有些难为情。于是特意设宴给四人赔罪,预备次日将他们礼送出门。 火灵儿随温娇修炼十二年,修为涨了不少,嘴馋一点没变,一听说有美食可以享用,双眼噌地放起光来,恨不能立刻冲到宴会上去大快朵颐。 温娇一把将她扯回来,摁在坐榻上,取出一只黑玉瓶,往掌心一倒,倾出来些清透的花露,揉匀了就往她脸上拍:“当初万花楼的丫鬟可没有全部回老家去,很有几个选留在府里的。你就这么直喇喇地跑去吃,万一被哪个认出来,可是说不清。进来时我们故意拿伞挡了脸,到了里面可没得挡了。” 火灵儿一听有理,立刻坐好,乖乖让她拍脸。这花露是温娇在武当山修行期间孤岛出的小玩意儿,采取二十一种香花异卉花芯里的晨露,和以小雨日之雨,霜降日之霜,小雪日之雪,以咒法炼制而成。只消扑上一点点,便觉两颊生香,最是美容养颜的,且香气清远,经月不散。 薄薄地扑好一层花露后,温娇冲火灵儿的脸吹了口气,火灵儿顿时面容变幻,变作了一个艳丽俊俏的女郎。仔细看,眉眼还和逢吉有些许肖似。 温娇嘱咐:“出去后,你就说你是逢吉的表妹,我是你姐姐,我们姐妹家里没了人,一起入京投奔他来的。” 火灵儿问:“为什么要我说?你不出去吗?” 温娇向东方望去,视线穿透重重墙壁、飞檐,仿佛望见了大明宫庄严轩俊的殿宇:“白日里我便感应到那被斩老龙的怨气跟着他的首级进了宫,入夜阴气大盛,难保不出什么乱子。我实在不放心,需得出阳神过去一探究竟。” 荡魔天尊门下,自有斩妖除魔、烹鬼煎魙、涤清寰宇之责。 入夜,温娇宁心静气,打坐入定,阳神出窍,径向大明宫飞去。果然见那泾河龙王一手倒提着自己的首级,另一手揪着一人,嚷道:“李世民!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 被他揪住的那人身着黄袍,生得天日之表,威容俨肃,正是当今天子李世民。只听他分辩道:“君无戏言,朕既然答应了你,又岂有食言之理?朕实是宣了魏征入宫下棋,本意是要他分身乏术,斩不得你。谁想他竟一梦脱身,在梦中去了斩龙台监刑。此等奇异之举,朕如何能想得?” 龙王不理会他的辩解之词,只厉声道:“要不是你有意纵容,那人曹官哪敢在君前入睡、梦中杀我?” 李世民连连叫苦:“魏征日夜为社稷操劳,困倦欲睡,朕何忍惊扰他好眠?难道你的臣子日夜劳苦,鞠躬尽瘁,不过是在你面前打了个盹,你就铁石心肠,非要叫醒他吗?” 他还真干得出来! 龙王沉默了一瞬,羞恼道:“休要狡辩!跟我去十殿阎罗那里评理去!”说着揪住李世民的衣领便要走,李世民一生戎马倥偬、武艺盖世,若对方是活人,便是十个壮汉也被他掀翻了。可被老龙那阴冷的手一捉,竟是筋疲骨软,难以挣脱。正自肝胆俱裂之际,忽见一碧衣女冠凌空飞来,口中叱道:“老龙休得无礼!” 说着便是一剑斩来,只见那剑光动似雷霆,恍若炽白的闪电,又如蜿蜒爬行的巨蛇,鳞牙俱全,直撕咬向泾河龙王。 雷电乃是天地间至为阳刚之气,一应鬼祟妖魅见之无不震恐。泾河龙王此刻已成无头之鬼,自然害怕,忙松开李世民,自己闪身避过,怒道:“是哪个不识相的,不在山里打你的坐、炼你的丹,偏要在此多管闲事?再敢纠缠,就连你也拖去阎罗殿!” 电蛇尾巴一摆,飞回那女冠手中,化作一道煌煌之剑,映亮了她婉妙的双眸,正是出阳神而来的温娇。她闻言,轻抚剑芒,凛然道:“你才是不识相的,请叫我雷锋!” 说罢连弹剑锋三下,每弹一下,便有一道电蛇蹿出。炙热剑光织成电光闪烁的大网,盖住了半边夜空。 荡魔天尊赐给她的法剑名龙蛇,平时形如臂钏,一旦注入真气,便可化作飞剑,有释放霹雳雷火之能。温娇无事之时,专门将其放在雷电多发的高峰上养着,里头攒了至少十年的雷霆闪电,一经释放,便觉天威煌煌,令百灵惶惶,万物悚惧。 “亡者就该归阴,你却逃脱阴差引渡、逗留阳间,其罪一;惊扰人间天子,妄图害其性命,其罪二。”她气定神闲地数落道。 眼见着这罗天电网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原本强横的泾河龙王立时变得态度温良起来:“雷锋真人,小龙并非故意为祸人间帝王。实在是死得冤枉,不报此仇,不甘心轮回投胎啊!” 温娇一滞。好在电光耀亮足以晃瞎人眼,将她的面容遮蔽在后,才不至于破了她此刻的高人风度。 现在把刚才的话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泾河龙王哪里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自顾自絮絮叨叨的,将自己为和相士袁守诚打赌,一念之差改了天庭谕旨中降雨的时辰与点数,被判处斩,又得袁守诚指点,求救唐天子李世民的事一一说出。 又狠狠道,“李世民明明满口答应救我,却仍叫魏征斩我,小龙咽不下这口气。定要他赔我性命,才能安心归阴,雷锋真人你评评理呐。” 一失足成千古恨,比如泾河龙王跟袁守诚打赌一时昏了头改了天庭玉旨,比如李世民没叫醒魏征,比如温娇顺口玩梗却不小心把自己玩了进去。 温娇忍住吐血的冲动,道:“先忽略雷锋这个名字吧。” 第85章 捏软柿子与以德服人 其实幼时看书时,温娇就弄不明白泾河龙王的逻辑,如今依然是不懂,于是她决定当面请教:“敢问这位龙君,杀你者何人?” “人曹官魏征。”泾河龙王毫不犹豫道。 “下令杀你者又是何人?”温娇继续问。 “天庭。” “天庭又为何杀你?” “小龙适才不是说了吗?是因为我与那袁守诚打赌,他赢了,许他重金做卦金,他输了,就碎了他的招牌退出长安。不想一到玉旨一下,就真被他算中了,小龙一时糊涂,篡改了降雨的点数和时辰。” 说白了,泾河龙王这条命,不是因为降雨不周而送,而是因为急于把袁守诚赶出长安而擅自矫诏而断送的。否则放在平日里,他该怎么下就怎么下,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只要不错了大格子,根本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泾河龙王本身也是依仗着自己在行云布雨上的职权,才与袁守诚打的赌,打的就是吃定了对方必输的主意。只是他自己输不起,一念之差触了红线罢了。 温娇诚心请教:“杀你者魏征,下令杀你者天庭,矫诏者你自己,和你打赌者袁守诚,为何你不怨魏征,不怨天庭,更不怨你自己,反唯独怨上了对你抱有善意的唐天子?” 泾河龙王也愣了,片刻后理所当然的反问道:“不怨他,小龙难道还能怨别的?” 天庭惹不起,魏征打不过,自己是万万不能有错的,命都丢了,总该找个人撒气,于是就瞄上了整个过程里唯一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李世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好人就要被枪指着”。 又或者说,鉴于全程只有李世民是泾河龙王能欺负得动的,所以我们又可以将这桩事概括为“捏软柿子”。 温娇叹了口气,有了主意。她侧身,将捏住龙蛇剑的剑芒,将剑柄往身后的李世民面前一递:“唐天子,请暂接此剑。” 李世民不明所以,但武艺高强之人对兵器总是有种源自天性的喜爱,见她肯将自己的法剑借自己暂时入手,何乐而不为?当即欣然握住剑柄。见此剑色如黄金而非金,剑身上盘绕着龙蛇之纹,鳞爪精细,随着剑芒的闪烁,仿佛如有呼吸般光华流动着,不由连连称奇,一时竟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温娇松开剑柄,一任他爱不释手的摩挲着龙蛇剑,向泾河龙王道:“如今,龙君还想揪他去阎罗殿评理吗?” 说话间,便见李世民忍不住挥剑劈砍了两下,两道疾电立时蹿出,要不是离泾河龙王的魂魄相距甚远,否则只看那炽白的色彩,便知道是挨着龙魂便伤,命中龙魂便消散,连个渣滓都难剩下。 泾河龙王张大了口,似乎无法这一转折,整条龙都傻了。 温娇叹道:“泾河龙君,妄心一起,百劫相随。你篡改天旨,便惹来了殒身之灾。若是再意气用事,戕害人间天子,未必不会另有灾劫。我念你昔日也是司雨龙神,全你颜面,你是自己去十殿阎罗那里归案,还是让我借剑给唐天子,你们二人再打上一场?” 当以德服人无用之时,就只能以武德服人了。 泾河龙王满目不甘,连瞪了李世民好几眼,确认如今的自己确实奈何不了有龙蛇剑在手的这位人间天子时,终是服了软:“小龙自愿归阴,去十殿阎罗前报道。” 说罢,一道阴冷白雾自足底涌出,遮蔽住了他的身形。下一刻,泾河龙王已不见了。 漫天电网与李世民手中之剑同时化作万点金星,飞回温娇掌心,下一刻,聚拢为一只金翠交织的臂钏,扣回她的皓腕之上。她回身,向着李世民款款一礼,道:“陛下该回去了。” 李世民先是被龙魂索命,骇得魂不附体,又目睹后者被温娇施法逼走,惊得目眩神痴,见她与自己说话,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待他定了定神,欲要应答之际,忽见她碧衣翻飞,眨眼间已欺近身来,朝他的额头上一推。 轻如蜻蜓点水的力道,李世民却觉身体一沉,仿佛有股绝大的吸力从脚下传来。他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跌,下一刻,他已跌回龙床。 李世民猛然坐起,但见夜明如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但胸口心跳不定,鼻端隐有龙血腥气,又似乎一切皆是真实发生过的一般,一时如梦如醒,心中惊疑不定。 “陛下可是做了噩梦,怎么背上都是冷汗?”清而柔的女声疑惑道,馨香的体温接近,摸了摸他的额头,“头上也是,赶紧擦一擦,仔细着凉。” 却是他一番动静,将同宿的皇后长孙氏给吵醒了。 李世民迅速躺回被中,搂住她,瓮声道:“观音婢,朕适才得了一梦,十分凶恶,又因着太过真实,总觉得并非梦境。”他知道自己的皇后足智多谋,便从泾河龙王托梦救命开始,将所有经过讲了一遍,让长孙皇后帮忙参详参详。 长孙皇后听罢,思忖一番,道:“陛下此梦若只是因日有所思而起,那便自是虚诞之物,一丝一毫也不足挂怀,臣妾待会儿叫他们为陛下煮一碗安神汤即可。若是魂魄离体之际真实所见,那泾河龙王既已归阴,阴阳两隔,同样不足为虑。” 借着帐外宫灯朦胧的光,她觑了觑李世民兀自发青的脸色:“若陛下仍觉得心下不踏实,不妨召魏征入宫护卫。那泾河龙王生前便畏他如火,死后自然更不能奈他何。另外,陛下最后不是还梦到一位女高人么?不妨晓谕天下找出此女,供奉起来,护我大唐社稷。” 李世民拊掌:“观音婢此言大善!朕明日一早就召吴道子进宫,画出那高人的画影图形,命人寻找。” “也是陛下心乱了,神思不属,才为这一桩小事扰了心神。”长孙皇后温言安慰,又好奇道:“那女高人可曾留下名号?” 李世民回忆了一下,笃定道:“她名雷锋。”顿了顿,又感叹道,“观音婢你是不曾见到,那人施法之际,果然是雷霆万钧,锋芒恣睢,真是名如其人。” 第86章 最好用的借口 同一个夜晚,在郧国公府的夜宴上,与帝后二人相比,火灵儿的心境则大不相同。肩负撒谎任务的火灵儿在被问到温娇为何不出来时,很不熟练的假笑着,向殷元解释道:“我姐姐她,嗯,身体不适,在房里休息,就不来了。” 殷元见她神色很是不自然,眼底精光一闪:“府里正有郎中,本是预备着家里人身体有恙,随时传唤之用。既然贵客身体不适,那在下便让他去给令姊瞧瞧?” 火灵儿磕巴道:“不用了吧,她、她休息一晚就好了。表哥,你说是不是?”说着求助似的瞅向逢吉。 逢吉被她一声“表哥”叫得心花怒放,面上偏要绷着高冷之状,干净利落地给了她一记白眼,回过头望向殷元时,那笑容便如满溢的池水般迸了出来:“殷将军,只是女孩儿家的一些小问题罢了,倒也不必专门诊治。便是将军专门指了郎中过去,她也不好意思给看的。” 殷元已成亲多年,对妇科也有所了解,听逢吉如此这般的一形容,便猜到温娇约莫是来了癸水。他作为外人,又是男子,自是不好再就她的身体情况继续追问下去,只得笑道:“那……待会儿便让拙荆给令表姐送碗乌鸡汤和吃食去。” 火灵儿还不知道温娇什么时候回来,闻言又支吾了起来:“不必了吧,睡上一觉就没事了的。” 殷元愈发觉得可疑,正待继续试探,忽觉厅外夜空金光连闪,天色忽明忽暗,闪得人两眼发花。光线暗时,仍与正常的夜晚无二,光线明亮时,竟是亮如白昼。忽而不知从哪里弹出几道横亘天穹的闪电,织成了罗天的巨网,如同无数道利刃,硬生生割碎了满天血云。不久之后,那漫天闪电又炸做了千点万点金星,刺目的光辉淹没了徘徊于长安上空不去的血色阴霾。 伴随着一声霹雳,大雨如注。 众人被这天际异象所吸引,不知不觉间,都走出大厅,立在廊下细看究竟。殷元见又下得雨来,小心地探手到檐下接了一捧雨水,凑到鼻子边嗅了嗅,喜上眉梢:“没什么气味,是寻常的雨!” 血雨消,血云散,即使大家不明白这些征兆意味着什么,总归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东西。此刻见闪电驱散血云,天降甘霖,不由得都齐齐松了口气。 这一桩天降龙首的异事所带来的影响,应该也会与那血云一般,迅速淡去吧? 客房内,温娇睁开了眼睛。 这碗乌鸡汤放了些许生姜,汤面上点缀着恰到好处的几颗枸杞,澄澈的汤水,鲜红的枸杞,在雨雾里泛着滚热的白汽,煞是赏心悦目。呷一口,滋味清甜,从喉咙一路暖到肠胃,十分舒适。 淅淅沥沥的夜雨被灯笼的微光晕出温婉的暖黄,温娇捧着碗,坐在窗边,眼望着窗外的雨帘,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火灵儿吃得肚儿圆,晃晃悠悠地回来时,正看见这一幕,松了口气:“你回来啦!等等,你哪儿来的汤?” 温娇道:“刚回来不久,这汤是丫鬟敲门送来的。说是得了吩咐,特意给我送的补汤,好补气血。好喝是好喝的,只是好端端的给我送它做什么,还特特的说补气血?” 火灵儿心虚地摸摸鼻子:“不是我,都怪逢吉瞎说!” “他说什么了?”温娇奇道。 火灵儿道:“就是……女儿家每个月都要经过的那么几天……” 温娇自修行有成后,便已斩去赤龙,对火灵儿虽说的,怔了怔才意识到是什么,不由大囧:“他说我来了癸水?” 火灵儿再度强调:“不是我说的。” 温娇哭笑不得:“这倒确实是个好借口,也只有这么说,才能堵了元弟的嘴。” 只是这个借口私密了些。 火灵儿忙道:“不过你也别怪逢吉,实在是你弟弟太难缠了,一听说你病了,非要派个郎中过来给你瞧病。我哪里敢让人真的给你看病啊?又想不出来怎么推掉,逢吉才帮忙的。” 温娇笑道:“我可没有怪他。他能拔刀相助,我领他的情。何况雨夜清凉,能有这么一碗暖汤喝着,可是舒坦极了。你喝不喝?”她指了指桌上没盖住的食盒,内中是一大海碗温热的乌鸡汤,她只盛掉了一小碗,另有几样精致的配菜和点心。 火灵儿摸摸肚子,痛苦道:“一点都吃不下了。” 温娇自小有个习惯,每当她做了某件满意之事,或是得了好成绩,总要犒劳自己一顿好吃的。这个习惯也被她带到了这一时空,比如茹素十年而终于顺利化纳金丹的那天,她就迫不及待地下山,在附近的市镇上从镇头吃到镇尾,憋了十年的食量之凶残,直令吃相凶残如火灵儿都心悸不已。 今晚,温娇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是满意。本以为回来后会饿肚子,没想到回来后没多久正好又享受到这么一顿有喷香热乎的夜宵,更是满意。 只可惜,没点果子酒,总是少了点几分滋味。 正神游间,便见火灵儿一拍脑袋,取出一只酒葫芦:“差点忘了,这是袁令让带给你的。席上是有酒,可也没见他专门要来往这葫芦里装,我估摸着啊,他是自个儿偷灌了来的。嘻嘻,平时看起来也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也会做偷儿。” 温娇接过,拔开瓶塞一闻,莞尔,颇为怀念地道:“是青梅酒。” 郧国公府的花园里有一大片梅林,那时她刚踹了陈光蕊回娘家居住,见青梅结得甚好,边亲自动手,带着万花楼的丫鬟们摘青梅酿酒。想一想当时的情形清晰得宛如昨日发生一般,可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啦。 她斟了一杯,闻着那熏然而清冽的芳香,微有几分陶醉,向窗外一举杯:“敬此良宵。” 温娇所有的好心情,在次日看到宫中分发的画像上的名字时,立时跌到了谷底。 不知情的袁天罡还好奇地问:“雷锋真人……这是荡魔天尊与你起的道号?” 温娇已无心吐槽这位半仙又是如何算出的自己的师承,对这位史上最强预言家的未卜先知之能,她早就已经麻木了。何况此刻,还是这炯炯有神的大名更令她无力吐槽。 她忧郁地掩面叹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第87章 长安街巷追逐战 谈到这些时,二人一狐一狮子已离了郧国公府,才行了不远,忽地望见前方的告示墙前人头攒动,却是上头新贴了寻人的告示,引来议论纷纷。 这个说:“好一个美人,且不提这面庞画得有多生动。只看这衣服褶子,简直就像是被风吹起来似的,真是飘逸灵动,不愧是本朝大家吴道子的手笔!” 那个说:“可惜啊可惜,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做了贼。画像被挂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真是丢人现眼,也不知道她父母兄弟听了之后怎么想,丢人死了。” 又有人说:“可惜什么、丢人什么丢人呀?你是不是不识字?这上面说的是,这是陛下昨晚梦中所见的高人!还丢人,我看你才现眼。你听说哪个通缉犯能请来画圣吴道子亲自画像的?” 那人愕然:“高人?还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啦?”一名围观的女子不服气,“本朝的平阳长公主照样上战场杀敌,打下偌大的地盘,还带兵驻守苇泽关,现在苇泽关都被叫做娘子关了呢。” 那人也十分不服:“平阳长公主自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我认,可这和这画像上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另一人道:“老兄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昨儿天上掉下来一颗老龙头听说了没?这告示上头可说了,当晚那老龙就去陛下的梦里闹事去了,是这位女高人呼雷唤电救了驾。我们陛下求贤若渴,才特特的叫吴道子照着他的记忆画了这幅图像出来,命人寻访。你要不信,那颗龙头现在还在朱雀大街的路口吊着呢。” 又有人补充道:“上头还说了,能引荐这位女高人的,赏钱二百贯,提供踪迹线索消息的,赏钱十贯。” 那人咋舌:“乖乖,光提供个消息都能有十贯钱?这都够买五百斗米了!这要是能逮着她直接引荐给朝廷,这赏钱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火灵儿越听越好奇,跳下驴挤进人群去看,半晌又挤了出来,冲温娇招手,招呼道:“快去看,那画画得可像你了。” 温娇:…… 高昂而甜美的女声,即使在嘈杂的市井中听起来也是十分清晰。鼎沸的人声顿时为之一定,几个呼吸后,众人齐齐扭头向周围张望,而后,又齐刷刷的朝温娇看过来。不知道哪个反应最快的突然喊了一声:“这就是那位女高人,赶快去禀报府尊!” 温娇无语望天,一甩缰绳,叫道:“跑!” 白驴撒开欢子便跑,反应最快的逢吉拉住袁天罡的缰绳一甩,两匹马驮着二人快速跟了上来。火灵儿这才察觉自己闯了祸,摸了摸鼻子,翻身跃上白驴也跟了上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同理可知重赏之下必有长跑选手。在赏金的激励下,群众们士气高昂,对落跑高人温娇同学展开了一场长安街巷追逐战,赛况十分之激烈。 只见温娇一马当先,逢吉、袁天罡、火灵儿次之,之后是拉得长长的长跑队伍。比赛过程中,还伴随着时不时的大嗓门吆喝:“往这边跑了!” “那那那,在那儿!” 温娇边策驴奔腾,边稳稳地倒出花露,往脸上迅速拍打均匀,一运气,便将自己变做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路人脸。 “是那个骑着白驴的女人,穿着绿衣服的!” 温娇经过笔墨铺子时扔了几文钱,顺走了一块劣墨,掐下来一小块,用花露一化,往衣服上、驴上淋了几点,顿时碧色衣裳变黑衣,白色驴子变黑驴。 “变了变了!”又有眼尖的喊道,“现在是穿黑衣骑黑驴的那个女人!” 温娇很有种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的冲动。 火灵儿见怎么也摆脱不了后面追赶的百姓,牙一咬,跳下坐骑,就地一滚,变回火狮子本相,几步赶上温娇,粗声粗气地道:“到我背上来,我们甩掉他们!” 跟着温娇修行十二载,火灵儿在其他方面进步不大,唯有骨肉皮毛变得愈发坚硬,速度变得愈发快,身法也愈发的轻盈。从前温娇还能仗着敏捷的身法和复杂的地形与她比比速度,如今在街巷之间的辗转腾挪,十个温娇都比不过一个火灵儿。只是把火灵儿当坐骑骑着跑路,她总是有些微妙的心理障碍。 见温娇犹豫,火灵儿跺着爪子催促:“快呀,本狮子一狮做事一狮当,祸是我惹的,当然要担着。” 温娇闻言不再磨蹭,跳到她背上,双手抓住那火红的鬃毛。火灵儿背一弓,登时如火流星一般飞出,留下一道漂亮至极的赤色虹影。逢吉见状,也抓住袁天罡衣袖,身化狂风,飞速地追上。待人们追上来,原地除了呆呆呢呢的四匹坐骑外,什么都没剩下。 众人面面相觑:“就这么跟丢了?牲口还留在这里呢,也不要了?这驴跑得可是不慢,也舍得?” “高人怕是也不稀罕几只牲口?” 说话间,有那胆子大的便伸手去牵那四匹坐骑。谁知触手之际,那四头畜牲竟闻风而倒,倒地后,便化作扁扁的一片。众人定睛一看,赫然是两只白色纸马,与两只纸驴,一黑一白,其中黑色的那只是被墨汁涂得乌黑。 “真是高人啊!”不知道哪个率先回过神,赞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温娇法术玄奇的名声就这般被传了出去,而且越传越是离奇。待传到吴道子耳中时,已变成了“雷锋真人”以法天象地之身,身骑着山一般庞然的赤狮,带着并不重要的两个扈从,自朱雀大街上呼啸而过,神威凛凛,众人不敢仰视。 于是这位大唐第一绘圈大触充分发挥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挥毫泼墨,画出一幅流传千古的传世名作。画中的温娇黑衣古朴,身骑一匹狰狞威猛的赤色狮子,狮子脚下是小巧的只有巴掌大的长安城。一人一狮俯瞰着这座国都,身周祥云瑞霭缭绕,瑞鹤起舞,一左一右分别是两个并不重要的侍从。 这幅被定名为《雷锋真人驭狮降唐图》,画中的形象也便成了温娇传世的经典皮肤之一,被称为雷锋真人威严狮子相。 以上,是温娇恨不得时光回溯好去抹掉的黑历史。 第88章 天狗食日 火灵儿虽然跑得飞快,却没个目的地好落脚的,只是驮着温娇没头没脑地乱撞。逢吉卷着袁天罡追了上来,叫道:“去璇玑馆,那里是我们的地盘!”说着当先带起了路。火灵儿不及多想,即跟着他跑了。 一到璇玑馆,逢吉便支使着那花妖烧茶做饭,他还记得温娇的喜好,特地吩咐茶里只放茶叶,不要加其他佐料。一时得了茶,温娇啜饮了两口,只觉心有余悸。 袁天罡推了盛着槐叶冷淘的小碗过来他面前:“垫几口压惊,逢春最得意的手艺。” 温娇吃了一口,果然颊齿留香,清凉宜人:“逢春就是你说过的花妖?” “梅花。”袁天罡补充道,转而提到适才的那场闹剧,“为何不愿应召入宫觐见皇上?” 温娇神色踌躇。荡魔天尊门下虽有斩妖除魔之责,却没有悬壶济世、起死回生之能,泾河龙王虽已被她逼退,但如果李世民仍注定要去阎罗殿走一遭,去见识那六道轮回的话,她还真没这个本事。若是此时就应召,改天李世民病重起来,她这个“高人”救还是不救? 救,她没这个本事逆天而行;不救,又有伤“雷锋真人”的风评。 等等,怎么连她自个儿也跟着雷锋真人起来了? 无奈一笑,温娇道:“不必急在一时,我还是先和火姐找个客栈住下,再观其变吧。” 袁天罡恍若无事的道:“不如就住下在璇玑馆?” 盯着温娇望来的目光,他以极大的毅力维持着云淡风轻的表皮:“地方熟。” 身侧,逢吉背过脸去,抬起袖子盖住脸,无声的张口爆笑。 郧国公府,殷元看着家人拓下的画像,陷入了沉思。画中人脸容皎若净月,碧衣恬淡似仲春的柳叶,风度清洁而绝俗,固然是个美人,可就是怎么看着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他的目光落在画中人的衣服上,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昨日被他请回府后声称身体不适而推脱不来赴宴的那名女子吗?仔细想想,他从始至终都未看清她的全脸,只是对这身极清淡柔丽的碧衣颇有印象。 这么一想,她推脱不来的那个时辰,不正是皇上梦中遇险的时候吗? 一直到丫鬟来唤他去夫人那里吃晚饭,殷元才回神,正要放下画像,忽然一僵。须知他的夫人陈氏一向爱吃醋,这丫鬟是夫人的心腹,万一被看见画上是个女子,自己还盯着她发呆,回去被告上一状可不好交代。故而连忙将画像揉成一团,塞入袖中。 不想那丫鬟眼神好,不光看到了他盯着一幅女子的画像发呆,见他躲躲闪闪,愈发肯定其中必有猫腻。回去后就暗暗告诉了陈夫人,陈夫人一听那还得了,顿时打破了醋坛子。饭也不吃了,逮住他的袖子就是一通翻,翻出那画像一看,见那画中女子乌发如云,仙骨姗姗,即使是揉皱了的画纸也无法掩去那份清莹涌流的灵韵,确是绝色少有的美人,不由得又打翻了醋瓮,指着他的手指都在发抖:“你!” 殷元大惊:“娘子你听我解释!” 陈夫人哪里有闲心听他狡辩,攥着画像哭着就冲去找婆婆评理。殷元吓得伸手要拦,又不敢用力拉扯,生生被她冲到殷夫人与殷开山面前,一时冷汗大冒。 陈夫人哭着就往殷夫人脚边一扑:“阿娘,你与孩儿做主呐,孩儿与他养儿育女,操持中馈,自问没什么事对不住他的。他却不知道被哪个小妖精迷住了,还把人家的画像揣在身上不离身呢。” 殷家家风,男子过三十五而膝下荒凉,才会纳妾蓄婢好绵延血脉。殷元如今和陈夫人有儿有女,自然不会纳妾的。故而殷开山一听也是怒上眉梢:“没出息的小子,你对得起你娘子?” 殷元大呼冤枉:“阿爹阿娘,夫人,你们误会了。我看的是宫里传出来的画像,上面是皇上昨晚梦见的一位女高人,让各处寻找的。” 陈夫人满眼皆是“不信”:“叫你找人,可没叫你发呆,你分明就是嫌我如今人老珠黄了,看人家女高人生得美,才春心荡漾的。不然你做什么要躲着我的丫头?” “我就是怕你多想,哪晓得倒想得更多了。”殷元委屈道。 殷夫人抓起那皱巴巴的画像,哼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美高人,能把你迷得这样三迷五道的?” 她的目光一经落在画像之上,便如同被牢牢吸住一般,再也挪不开了。半晌才如梦初醒,推了殷开山一把,声线微颤:“你看这画中人是谁?” “满堂娇!”殷开山脱口而出。 殷元傻了。他是殷开山夫妇中年所生,比姐姐殷温娇小了十来岁。故而姐姐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在尚未记事的年纪,自然也记不得姐姐少女时的样貌。可殷开山夫妇怎会不记得呢?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年华最好时的样子,不久之后,她便因为想嫁一个满腹锦绣的书生而执意绣楼选婿,嫁给了金科状元陈光蕊,开启了她坎坷的前半生。 殷夫人激动道:“满堂娇当初在信里说过,十二年后她会回长安的,如今正是十二年后!” 殷元愣愣道:“可这年纪对不上。”如果真的是阿姐的话,她也有四十四岁了,就算保养的再好,也能看出痕迹来,怎么可能还这般青春年少的。除非是描述相貌的皇上眼拙看岔了,或是画画的画师画工太差,画不出那般精细。 可皇上是出了名的神箭手,最不会出错的就是眼神。画师可是当朝最负盛名的画圣吴道子,他要连四十几岁的人和十几岁的人的状态都画不清楚,那也不用混了。 陈氏夫人在嫁过来前就听说过殷家有个抛家修行的大小姐,嫁过来后还看到过殷夫人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的温娇的手书,对这桩过往十分清楚。见丈夫一副傻相,忍不住提醒道:“你忘了吗?阿姐可是得了荡魔天尊点化才入世修行的,修行人有些返老还童的神通不是常事么?” 殷元敲了自己脑袋一下:“是这个理没错,可是……”他面上浮起几分困惑,“昨儿我就遇到她了,当时阿姐和袁天罡在一块,我甚至还把他们几个邀来府里住了一晚……” 陈氏夫人插口:“难道正好是你让我送补汤的那个女客?” “就是她,可是当时她为何不与我还有爹娘相认?”殷元百思不得其解。 “你找到阿姐,直接去问她不就好了?”陈氏夫人道。 殷元有了主意:“阿姐行踪未知,袁天罡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儿我就去找他,打听阿姐在哪儿。 殷元的计划并未成行,因为次日天未明,满朝文武在朝天门外等候许久,只等来了一条旨意:“朕心不快,众官免朝。” 东方未明,隐有星河在天。深邃高远,仿佛无底深海中的无数渺小的沙砾。 温娇披着外衫推开窗,若有所料的望见原本应该耗光无匹的紫宸星被黑云所掩。那云忽浓忽淡,星光也随之忽明忽暗,仿佛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同一时刻,袁天罡与李淳风若有所感,也步至中庭,仰观天象。 云掩帝星,不利天子。 接下来的六日里,素来勤政的李世民皆不曾上朝。 第七日,天狗食日。 第89章 有妖怪啊 殷开山夫妇自发现温娇入京后,恨不得第一时间杀去袁天罡那里找人,奈何看着形势不对,只得暂时按下。 殷夫人私底下也道:“幸好满堂娇是悄悄回来的。不然要是真在御前挂了号,皇上圣体不恭,宫里要她去治病,岂不是难为?没听阿元说吗?秦琼、敬德还有魏征都被叫了去,还是没法子。前两个还好,魏征前几年到底是当了人曹官,他都没法子,满堂娇能有什么办法?” 殷开山也叹道:“以满堂娇的性子,若是有法可治,不需要寻找,她自然会出手。如今她既然仍旧躲着,看来也是没法子的。也好,这阵子暂时不要去找她了。” 殷夫人烦闷道:“这几天京中戒严,阿元带着金吾卫到处巡查,忙得脚不沾地,都没空回家睡觉,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殷开山闻言也是愁眉不展:“只盼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吧。” 老夫妻说得正稠密,忽觉屋内越来越暗。殷夫人还说:“这会儿天怎么这么阴?来人,快掌灯烛。”便听门外嚷嚷道:“天狗食日啦!”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天狗食日是极为可怖的事。重则乾坤混乱,阴阳失序,有地龙翻身、两国交战之大祸,轻则有那心怀不轨之人借机偷盗,入户抢掠,丢财事小,闹出人命也不稀奇。 殷开山霍然起身:“叫家丁点起灯笼,敲起锣来!带几队胆大的四下巡查,其他人都叫待在自己的住处,不许出门!有乱跑的、借机偷盗的捆起来,等天象过后再处置!” 说话间,便见原本明耀无匹的日轮仿佛被什么怪物连咬了几口一般,越来越是残缺。光线也越来越是昏暗,终至伸手不见五指。 璇玑馆。 温娇站在院中,眼睛一眨也不眨,紧张的望着这变化的过程。随着日蚀进程的推进,她鲜明的感觉到天地灵气中属于阳性的一面迅速消失,阴寒之气暴涨。 在太阳被太阴星完全遮蔽的那一瞬,天地尽黑,一队黑影如同暮鸦一般在空中盘旋了几许,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一般,朝某个方向结队呼啸而去。 温娇看得清楚,那黑影做人形,却披着黑色的狗皮,戴着狗头面具,属于双手的位置套着爪形的铁质利器,背生双翼,形态十分之妖妄。 是枨枨!相传会取人心肝,来祭祀天狗的枨枨! 温娇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招呼火灵儿,即腾空追去。 净业寺,玄奘正在举石锁。 这些天来,因着皇上重病,京中施行戒严,来骚扰他的女菩萨们终于绝了踪迹,也让他享受到了久违的清净。做完早上的功课后,他只觉得肩背有些发僵,难得有空,索性再打熬下筋骨。 他的石锁是他俗家的舅舅殷元送来的,每只四十斤,一共一对。玄奘一手一只石锁,稳稳的举起,再蹲好马步。他拳脚器械的招式还算不错,唯独膂力平常,殷元特地叮嘱他要好好锤炼气力,为此还特地备了这石锁送过来,叫他每天都练一练。又说自己有空就要亲自过来抽查的,如果不过关,哼哼。 玄奘一想到舅舅那不满的“哼哼”声,就觉得头皮一硬。他可不想被舅舅当着满寺僧人的面,举着他那五十斤重的铁枪追得抱头鼠窜。虽说佛家四大皆空,可他作为成名的法师,多少也是有些偶像包袱的。 在他练习的功夫,辩机拿着足有一人半长的笤帚在旁扫院子,不一时扫到他脚下,见他豆大的汗水一滴滴的往下掉,皱着眉,准确的绕开一个大圈:“师父,待会儿我给你打盆水,擦洗一下。”原来过去几年里,辩机已拜入玄奘门下为徒。 玄奘面不红气不喘:“辛苦徒弟了。” 辩机又道:“师父,适才做早课时,弟子有一处经义不明……” 玄奘平心静气:“讲来。”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间,忽觉天一径地黑了下去,定睛一看,竟是日食了。一片漆黑里,玄奘连忙放下石锁,招呼着辩机:“眼下视物不清,不如暂回房去,免生惊恐。” 辩机正待回应,便听无数翅膀拍打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不一时沉沉地压下来,离得最近的已到头顶。辩机忽然直觉的不安起来,当即摸索着朝玄奘的方向走去,谁知却撞到了一人身上。方才听声音,师父也不在这个位置啊? 辩机正迷惑着,忽然发觉不对。明明是和暖时节,那人却穿着兽皮,可那兽皮也没有寻常裘衣的暖和光滑,而是冰冷冷的扎人。 辩机只觉得自己碰到那人的皮肤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及思索便高声叫道:“师父,有怪人!”玄奘连忙往他跟前凑,也撞到了那个怪人身上。 只听那人嘿嘿笑道,声音与腔调极为古怪,对玄奘说:“都说和尚的皮肉又干净又好吃,没想到你这个和尚闻起来尤其香甜。” 玄奘闻言,吓得魂不附体:“吃人肉是不对的,吃和尚更是不对的。” 那人自顾自地道:“可惜你这个和尚闻起来是香,就是肉有点柴,怕是吃了塞牙。” “那就别吃了。”玄奘大喜。 谁知那人紧接着道:“不知道心肝活剖出来是什么味儿?” “嘿嘿嘿嘿!剖出来剖出来!”无数附和声从周围与头顶响起。 玄奘吓得直哆嗦,摸索着抓起被自己扔在地上的两只石锁,一个流星赶月,朝那人身上抡了过去。 “砰!”很闷很痛的一声钝响,伴随着骨裂的“喀嚓”声。 群怪笑声“嘎”地一下,戛然而止。 玄奘抡着石锁,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着感觉乱砸。只听钝响不断,也不知道乱哄哄地砸到了多少怪物。惨叫声一片里,他自个儿也心脏扑通乱跳,吓得魂不附体,口中高声喊道:“有妖怪啊!有要挖人心肝生吃的妖怪啊!师兄师弟方丈阿舅,救命啊!” 辩机抱紧了笤帚,一边乱挥乱舞,一边也跟着嚷起来。其他僧人听见,连忙点起火把,有木棍的拿木棍,没木棍的找笤帚,甚至门栓,聚在一起冲过来,借着火光一照,登时齐齐吸了口凉气。 第90章 血脉压制 只见院中的树上,禅房的屋檐,玄奘与辩机的周围,站着一群生着黑色翅膀的怪物,各个生着狗头、套着狗皮,乍一看如同许多条恶狗人立起来一般。跳跃的火光里,这些怪物齐齐回头,望着赶来助拳的僧人们,猩红的舌头探出,涎水不断往下滴,乌黑的铁爪闪烁着森寒的光。 对了,地上还躺着一个,看不出是死是活。 和尚们顿时也炸了锅:“有有有妖怪啊!” “快把玄奘法师和辩机救出来!” “玄奘法师,辩机,你们朝这边冲,大伙接应你们!” “嘿嘿,”那些妖怪看到这许多和尚,激动得怪眼放光,滴滴涎水涌出,“好多的胖和尚。” 温娇赶到时,望见满寺的血光与火光。 枨枨三五成群,有的拍打着翅膀,在和尚堆里横冲直撞,利爪挥动,所到之处破皮切肉如利刃一般。有的则堵在外围,嘎嘎狞笑着,将想要逃命的僧人堵回去。手中有兵器的僧人还有招架之力,空手的就只能往后躲。要是再迟一会儿,怕是要出人命。 温娇拧眉,龙蛇剑劈空一斩,一道紫电射出,几个急扫,立时将边上的枨枨们电成了焦炭。闯进人堆里的枨枨见状唬了一跳,它们倒是机灵,知道自己只要一出去就要步入同伴后尘,不如混在人堆里,赌的就是这位高人不敢连着这群和尚一起往死里劈。 这叫不能为了打老鼠伤到了玉瓶儿。 温娇见状呵呵,又挥出一道紫电,只见那紫电悬于人群上空,骤然分出数道细细的电光,直奔枨枨们而去,准确无误地把它们电成了一团团焦黑,只留下了最瘦小的一只。饶是如此,却也电得他毛发皆竖,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状如垂死的虾子。 开玩笑,在一群手无寸铁的和尚里,就你们身上戴着铁爪,还想躲开电?她看都不用怎么看就能弄死这群小妖精! 一场灭顶之灾,眨眼间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温娇轻松落地,一招手,电光飞还剑身。众僧人愣愣地望着她,片刻后,齐齐跪地膜拜。 玄奘扔下血迹斑斑的两只石锁,满眼不忍的念了声佛,越众而出:“多谢这位女菩萨相救,净业寺上下五十九名僧人幸蒙恩德,保全性命。” “我修道,谁是女菩萨?”温娇说着,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而过,顿了顿,似乎发现了什么,又扫了回来,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越看越是眼熟。 “呃,那就多谢这位女施主……”玄奘素来是被女施主们缠习惯了的,此刻即使被她盯得有些局促,也能保持住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架势,一派清风皓月的高僧风度。 哦,前提是忽略掉他那身血迹斑驳、隐隐溅有肉渣的僧袍。 适才温娇在半空就注意到了他。一群光头里就属他打得最猛,一招一式还颇有章法,隐隐带着军旅沙场的彪悍气势,只是僧人毕竟心软了一些,每每不敢往死里打,只把对方敲到半死,就一脸不忍的挪开了石锁。 等下,这种唧唧歪歪的劲头,这个秀逸清湛的皮相…… 心底浮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温娇轻喝一声:“玄奘!” 玄奘愕然应道:“女施主为何知道小僧的法号?” 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温娇非但没有成就感,望着他这一副浴血武僧的架势,心底反而涌出淡淡的错乱感。 知道的说这是唐僧,不知道的还以为佛剑分说从摄影棚里跑出来了! 她按捺住扶额的冲动,接着斥道:“玄奘,也就十二年不见,你连你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玄奘:…… 玄奘颤了颤,也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颤着嗓子试探地叫道:“阿娘?” 温娇“欸”了一声:“来得太匆忙,不曾带得点心给你吃。” 玄奘下意识道:“孩儿也不饿。”又忙忙地解释道,“孩儿并非将阿娘忘在了脑后,只是阿娘的容貌与十二年前变化甚大,孩儿没认出来。” “这倒不怪你,毕竟阿娘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没有你呢。”温娇道。 两人正说话间,众僧人哭哭啼啼的搬运尸体,给伤者包扎,打了水来清洗青石砖地上的血迹。见还有一只枨枨有气,一时怒上心头,也顾不得佛家不得杀生的戒律,抡起棒子就砸向他的天灵盖。 温娇看见,扔出一颗石子弹开那棍子,对玄奘道:“其他事我们待会儿说,我须得审一审这只枨枨。” 说罢走至那只瘦小的枨枨面前,轻轻踢了一脚:“起来,别装死。” 那枨枨一动不动。 温娇道:“回答我三个问题,只要如实回答,我以我师父荡魔天尊的名义发誓,饶你一命。” 那枨枨抖了抖,立时滚了起来,垂头丧气夹着尾巴跪倒在地:“原来您竟是荡魔天尊门下的真人,小妖有眼不识泰山。真人明鉴,小妖只是一时糊涂才跟着他们过来起哄的,真人饶命呀!” 温娇正色道:“只要你如实回答,我自然会饶你一命。但如果你不如实回答,我立刻就送你去与你的同伙团圆。你最好不要跟我玩什么花招,我自有法子判断你所说之话的真假。” 那枨枨战战兢兢:“真人问吧,小妖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娇便问道:“你们是哪方洞府的妖怪?为何来南瞻部洲伤人?你害过几条性命?” 那枨枨答道:“回真人,小妖们本是月晦阴气所化的精怪,平日被太阳真气所迫而不得出,这回走大运碰上犬仙君吞了太阳星,小妖们才逮着空子跑了出来。大伙儿因想着,没有犬仙君就没有大伙儿今日的逍遥,便商量着到人间挖上几副新鲜的人心肝做祭品,给犬仙君上供。头一遭就来了这座庙里,虽然伤了几个胖和尚,却还没来得及挖心肝就被真人赶上了,其实还不曾伤得人命,小妖句句属实,并不敢有半句虚言,还请真人明鉴,饶了小妖吧。” 玄奘见他哆嗦得快要打起摆子来,情状实在可怜得紧,不由得开口求情道:“阿娘,这小妖也是可怜,您就饶了他吧。” 温娇道:“你闭嘴,边儿去。” 玄奘:…… 玄奘挪到了一边:“哦。” 第91章 烂好心是纵容之恶 温娇在审问那只瘦小的枨枨之前,便发觉它身上并未有背负命债的血光,此刻见它神情恳切,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非虚,便道:“你既还未来得及害人性命,念在你同伴业已伏诛的份上,我便姑且留你一命。日后也当以今日之事为念,不要再伤人性命。若是再犯,我定不饶你。” 谁知道她有心要放它一马,那枨枨反而不走了。 小妖蹭了过来,看起来是想要爬到跟前抱她的大腿,又有些不敢,只好趴在她脚边磕头道:“真人,小妖先开始不知道这里是南瞻部洲,才敢四处乱撞,如今已知道了,哪里还敢随意行走?那月晦之处常年漆黑不见五指,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活气,除非碰上犬仙君看太阳心不顺眼打架,否则根本没有出头的日子,小妖是再也不想回去了。恳请真人收了小妖吧!” 温娇听得直皱眉:“这话可怎么讲?你这动不动挖心掏肝的,我收你做什么?” 养肉食动物做宠物,就得负责给对方管吃管喝管住。后两样倒是容易解决,第一样可怎么办?先别说被她撞见吃人的妖怪她头一个就打死它,便说西游里是有人豢养吃人的妖怪做坐骑,可也不看看那是什么人才养得起的? 青毛狮子怪,文殊菩萨的坐骑。 六牙白象精,普贤菩萨的坐骑。 大鹏,如来佛祖的老娘舅。 她区区一介修仙人士,连飞升都做不到,养一只枨枨?她疯了? 那枨枨见她拒绝得果断,不由哭丧着脸:“小妖可以自己找吃的,很好养活的。小妖还会飞,真人若是想传个信,小妖可以任你驱使。只求真人保小妖一命。小妖委实是好容易脱困,兴过了头,才逮着哪里冲哪里。小妖要早知道这里是南瞻部洲,借小妖二十颗胆子,小妖也不敢造次啊!” 如果说温娇本来还只是拒绝,听了它这段哀求后,目光倏然便冷了下去。那枨枨浑然不觉,兀自哀求道:“……如今已经晚了,小妖出去要是撞见其他荡魔天尊门下巡查的神官,被挫骨扬灰都是轻的,魂魄渣子说不定都不能剩下。哪像真人,一看就是个心慈的……” “她是心慈的,那哪个又是心恶的?”一个阴柔的男声忽而问道。 温娇循声望去,见不知何时头顶的天空俱是黑衣黑甲的天将,他们列阵凌空而立,威风凛凛。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位黑袍的男子,身量极瘦极长,生着被后世称作“蛇精脸”的一张标准锥子脸,那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一双眼睛瞳仁幽绿,在黯淡的光线里凝结出针一般的竖线,周身上下涌动着难以言传的魔魅之气。 是蛇将烛光纪! 要知道,荡魔天尊座下的这龟蛇二将与其它诸天神将可是不同,他们前身俱是六天魔王,个顶个的残忍好杀。后来被荡魔天尊奉元始天尊法旨收服,虽也是涤荡心性、向善修忍,可在对付祸害人间的妖魔鬼怪时,那冷血凶戾的秉性又会暴露几分。厉鬼碰上他们,有多少算多少都被烹成一锅汤,妖精碰上他们,扒皮剔骨吃肉鞣筋更是常态,被一把扬了魂魄也不稀奇。手段之酷烈,实在令妖精们闻风丧胆,也因此荡平了南瞻部洲所有的妖妄之事。 妖魔鬼怪畏威而不怀德,要治他们,就得用重典。 那枨枨果然吓得魂不附体,“嘎”地一头叩在青石砖地上就没敢起来,半晌也不动弹一下。玄奘有些奇怪地过去看了眼,这才发现这只小妖竟是极度恐惧之下吓破了胆,生生断了气。 玄奘叹息,面上隐有怜悯之意,嘴唇微动,不知在呢喃些什么。温娇好奇的问:“你嘟哝什么呢?” 玄奘抬头:“孩儿想给这些妖精念卷《地藏经》超度一下。” 温娇听了,有些头疼地道:“慈悲是好,也别太烂好心。” 玄奘不解:“阿娘为何这么说孩儿?慈悲难道还能不好?” 温娇指了指地上断气的枨枨,冷然道:“你看这枨枨可怜,是觉得它跪地求饶之际软弱无害,才生出了怜悯心。却不想想,它与其他枨枨欢天喜地的想要挖你们的心肝祭祀天狗之时,你可还觉得它可怜?何况,它要挖你们心肝时,软弱无害的可是你们,那时它们可不觉得你们可怜。如此,你还能生出慈悲心吗?” 玄奘凝眉:“可是适才它在阿娘脚下哀哀求告,分明是已经悔过。” “悔过?”温娇要给他气笑了:“方才我但凡来得再迟一刻,你这净业寺上下少说得死一半人,便是蛇将军及时赶到救人,你那死去的同门也无法还魂复生。届时天兵一到,它们照样是哀哀求告,满口悔过之词。可你就不同了,你给你同门他们超度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死了的妖精可怜不可怜?” 玄奘被训得一缩脑袋,嗫嚅道:“可师兄师弟们这不是没死么?” “那是因为你们运气好!”温娇轻喝道,“你只看得他死前哀哀求告的模样可怜,就大发善心,也不仔细想想,他究竟有没有后悔伤人?” 玄奘争辩道:“它分明说了,早知道这里是南瞻部洲,才不敢造次的。这不是悔过又是什么?” “你把这玩意儿叫悔过?”温娇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它后悔的是没查清楚就聚众取人心肝,撞上了惹不起的神仙。你道它所说的‘自己找吃的’指的是什么,它出了南瞻部洲,照样挖人心肝!我本打算放它一马,谁知它仍旧本性不改。方才便是它自己不死,我也要取它性命,免得它逃出南瞻部洲后继续造孽。若是我听了你的话放了它,他日它再杀人,我岂不是成了同犯?纵容之恶也是作恶。” “玄奘,为善也需分清对象,非我族类而心怀歹意,已遭惩戒还兀自执迷不悟者,你度他什么?你这不叫慈悲,你这叫昏聩。” 烛光纪见她声色俱厉,训得玄奘光头都红了,便劝道:“殷师妹休要恼怒,令郎心慈面软,也是他的好处不是?” 温娇叹道:“蛇将军说什么呢,他要只管这么不分是非的好心肠下去,迟早害己不成,还害人不浅。” 比如那只明明是降妖除魔保护唐僧,却被他的烂好心害得挨了无数遍紧箍咒,末了还被逐出师门的可怜的猴。 第92章 铅汞调和 玄奘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如此酣畅淋漓的训过,一时垂着脑袋缩着脖子,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烛光纪看了直笑,道:“令郎能无分别心地施与慈悲,分明是佛家心肠,倒是个天生的神佛种子。” 玄奘听他夸自己夸得夸张,不由面上一红,轻颂佛号:“阿弥陀佛,小僧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佛门修行僧耳,当不起‘神佛种子’这样的赞语。” 温娇却知道,此时如来已命观音菩萨带着佛衣禅杖入东土寻找取经人,而放眼如今的东土佛门,又有谁比身为如来徒弟金蝉子的十世转世灵童的玄奘更适合做取经人?故而佛门这番布置一出,诸天神仙已是了如指掌,只是作壁上观而已。 这些内幕,却不是她这个伪土着所该知道的。 所以温娇只是叹道:“蛇将军,你再夸下去,他该变本加厉、不知天高地厚了。” 烛光纪摇头道:“令郎这是天生的仁厚,非得亲身经历过磨难不能更改,殷师妹想靠几句训诫让令郎改过,怕是注定镜花水月,只是痴想罢了。”又笑道,“不想殷师妹如此果决的性情,倒是生了个心肠绵软的小和尚。” 温娇恨恨道:“也不知道像了谁?” 答案她却知道,这份善良到不分敌我,乃至于缺乏自我保护觉悟的性情,自然是随了殷温娇本人。 烛光纪劝道:“这是令郎的天性,殷师妹还是顺其自然吧。如今天象异常,四海之内皆有妖魔伺机生事,此处有师妹镇着,看来暂时不需我操心,我还得先去别处巡查,暂且别过。” 温娇与他告了别,一转头,便看见众僧人不知何时已把地上的枨枨骨灰扫做了一堆,玄奘到底还是坐在旁边,低低的诵经超度。此刻日食天象已过,天空渐渐明朗,一束明耀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上,僧人神色虔诚,恍若神佛。他的脸上兀自还有几滴血未曾来得及擦去,与这神圣庄严的一幕看去十分的格格不入。 温娇很是无奈,心想:猴哥,不是我不帮你给你未来的师父磨磨性子,实在是尽力了。 火焰吐红,电光如怒。 温娇正在尝试将龙蛇剑吐出的电光凝成极细的一道,细得仿佛是一条线。澎湃的能量被压缩到极狭窄的范围内,汇成了浓郁的黑色。偶尔有一两点外溢,便很快膨胀为屋梁大的火团。 被请来护法的逢吉聚精会神地扑灭那些火团,时不时心惊胆战地望向这道黑线,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还是只狐狸崽子的时候,望着天边滚滚而来的浓黑的风暴雨云,吓得肝胆尽摧,只能一头扎进狐狸洞里瑟瑟发抖。 那日温娇在净业寺把一群枨枨劈成了焦灰,又在灰堆里发现了几十只铁爪。那铁爪经历过龙蛇剑雷电的淬炼后依然纹丝不变,色泽依旧乌沉沉的。温娇拿起其中的一只,朝青石地上一划,厚重的青石砖立时留下一道深痕。再看那铁爪,仍是锋利如故。 好铁。 她有心要拿它们炼个什么,但这铁的熔点已经高到连雷电高温也无所畏惧的程度,凡火根本奈何不了它们。 温娇灵机一动,索性拿它们来做自己精进雷电的操控之法的磨刀石。 一年前她就发觉自己的修行到了瓶颈期,不管怎么服气餐霞、打坐炼丹,或是采雷服药,真气都只是涓滴增长,徒有缓慢的量变,而缺少之前修为突飞猛进时的质变感。既如此,不如从精细功夫上下手,多锤炼锤炼实际操纵的本质。 这也是剿灭枨枨时所获得的警示。幸好对方身上天生戴有铁爪,才方便她引雷而击,如果是别的小妖呢?见她的雷电厉害,当机立断,把所有的兵器一扔,往人群里一钻,她还能如此准确的只伤妖而不伤人吗? 可见这个精细活儿呀,真是不练不行。她可不想成个女李逵,劫法场时杀上半天,正经兵卒伤了几个不知道,倒是把无辜的围观群众给砍翻了一堆。 只是雷电威力甚大,修炼过程之中,难免有作为外溢,对房屋凡人而言都甚是危险,故而她特地请逢吉过来给自己护法。每日除了隔三个时辰就出阳神去大明宫看看李世民的情况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锤炼自己的手段。 如此练了四五日,一日运功时,她心念一动,内视己身,只见自己的五脏六腑经过十二年的修炼,都被灵气温养得如美玉水晶一般。其中心脏是正定的红色,肺脏是荣茂的白色,肝脏是翳郁的青色,肾脏是冥冥而幽深的黑色,脾脏则是安定的黄色。 温娇福至心灵,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细而玄妙的方式,轻轻从银色肾水中抽出一缕至白之气。 真一之水,铅中银。 她又用同样的手法,自朱红的心液中抽出了一缕至红之气。 天一之气,砂中汞。 二气交融,如龙虎交汇,很快达成了美妙的调和状态,期间她的真气如常运转不断,如同丹炉之外的风,有规律的一下一下的添着火。 仿佛若有声音,又仿佛鸦雀无声,一粒米粒大小的晶莹而温润的光点,从二气交融之初缓缓孕育而出。 龙虎交融成黄芽,以黄芽而为大药。胎完气足需温养,金丹之道始发生。 啪!一直卡着她的那只瓶颈竟就这么被打得粉碎。 温娇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睁开眼,眼底金光闪烁几许,方才回归温润之色。 她对着一脸警惕的逢吉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和袁令有什么想吃的?我请客。” 逢吉缓缓放松了下来:“你突破了?” 温娇笑道:“所以我才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话音方落,便听一阵震彻心扉的钟声响起,那是长安上下所有寺院宫观的钟齐齐撞响的声音。一下,一下,又一下,响得没完没了。 温娇面色一沉:“那是什么声音?” 逢吉捂着耳朵,没听清她的话:“烦死人,看这架势,不敲足三万下是不肯罢休了,可得有的吵。” 其实他不答,温娇也意识到了答案。 钟鸣三万下,是天子驾崩之仪。 第93章 唐太宗的朋友圈 太上皇李渊早已故去,当今能称作天子的唯有李世民一人。看来,即使被她驱赶走了泾河龙王,李世民也到底还是没苟住,得下地府一遭。 心情复杂之下,温娇出阳神飞至大明宫。只见那白虎殿上,赫然停放着帝王的梓宫。太子李承乾、文武大臣、妃嫔彩女们纷纷披麻带孝,在殿前哭得震天动地。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人群之中,两位大臣不约而同的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其中一人须发尽白,精神矍铄,年纪虽老却气完神足,正是那日朱雀大街上所见的李积。另一人霜姿神貌,双眸炯炯,威仪迫人,一看便知道身负不凡道行,温娇便猜那人是魏征。 五年前,魏征因保民佐王而立下大功德,被玉帝钦发圣旨封为代天行事的人曹官。这可是轰动人间的大事,从百姓到官员,再到武当山的五百灵官传了个遍,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时的温娇虽然还在深山修行,与世隔绝,但被烛光纪罚给她服役的美女蛇却是行动自如,听了这消息之后,没少给她八卦。 思绪悠悠,想到十二年前,得知陈光蕊要害自己时,想求人曹官相助却发现魏征还不是人曹官时的惶急无措。如今终得与已为人曹官的魏征相见,她却已靠自己的力量折腾成了有道的女修,温娇一时百感交集。 那二人见她神光圆转,目无杂尘,显然是个有道行的正人。再看容貌,正与陛下前几日传旨寻找的梦中救驾之人相同,知道她并无歹意,眼下为李世民守灵才是当务之急,于是便挪开了视线。 同一时刻,温娇也瞥开了眼。因为她看到一道半透明的魂魄从梓宫里坐起,对殿外的一切视而不见,飘飘悠悠的向外走去。那魂魄行动间龙气绕身,显然正是李世民的魂魄,此刻受那六道轮回之力的牵引,正要踏上那黄泉之路。 她按下心底杂念,运起真气,冲李世民的魂魄朗声叫道:“唐天子,请留步!” 李世民的魂魄已飘到了五凤楼外,只觉眼前浮现出御林军的欢迎,要引他去西山围猎,正要欣然上马,忽听温娇这么一叫,立时“咄”地一抖,原本漂浮在空中的双脚不由得往地上一沉,整个人也清明许多。他仰头,望见温娇朝自己飞来,远远便作揖道:“原来是雷锋真人。” 温娇脚下一绊,差点没把云气给跌散了。 只听李世民接着道:“上回蒙真人赶走那泾河龙王,朕还不及谢过,真人便飘然遁去。今日好容易再见,朕请真人务必暂留玉趾,容朕设宴款待,聊表谢意,否则朕意实在难安。对了,真人是在哪方仙山洞府修行?” 温娇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他劈里啪啦说了一堆,不由一窒:“我是武当山荡魔天尊座下的修行人。” 荡魔天尊的名号在南瞻部洲可谓家喻户晓。李世民闻言赞道:“原来是北极真君苗裔,果然是大家风采,非同凡响。”挥挥手,“朕来日必派人去大祭武当山,为荡魔天尊再上尊号,唔,便叫做佑圣玄武灵应真君,如何?” 哪怕是对于玉皇大帝而言,能得人间帝王敕封,也是件面上有光的大事。温娇自问自己能为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师父折腾出这番功名,也算是报答了几分师恩了。闻言连忙顺水推舟:“但凭唐天子参详。” 李世民笑道:“真人没有意见便好,朕本打算今日出宫打猎,既然遇到了真人,说不得吩咐御林军打道回宫……朕的御林军呢?” 却是左右四望之际,才发觉此地除了自己与温娇之外再无第三人。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不对:“难道朕又是在做梦?” 温娇提醒道:“唐天子,你自那日被泾河龙王闹事之后便一病不起,如今是魂魄离体,若是我不来叫住你,你的魂魄便要踏上黄泉之路了。” 李世民愣了愣,这才记起近日之事,恍然道:“明明昨日朕还拉着太子的手交代国事,如今记起来,竟像是前世发生的一般。” “阴阳两隔,便是如此。”温娇道,“唐天子由白虎殿走到这里,一路上所遇到的所有生人都未看见你,你也同样对他们视而不见。正是此理。” 李世民灵机一动:“朕要是再这般走回去,躺回自己的肉身,是不是就可以还阳?” 温娇却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如果李世民现在是生魂离体,那她完全可以把他推回去,但如果他确实是阳寿已尽,她还真没有这个帮死者复生的能力。手段通天如孙行者,还得管老君要一粒还魂丹,才能把乌鸡国国王救活呢。 当下也不隐瞒,坦然道:“我可以助唐天子回到肉身之中,但能否顺利还阳,我却也没有把握。” 李世民断然道:“那便劳请真人一帮,朕想试一试,成则还阳复生,败了不过是死。朕如今已经是这副模样,纵使败了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不能如何。”一位头戴乌纱帽、腰系犀角金厢带的老翁不知从哪里走来,满面笑容,衣袍一振就跪了下来,“陛下,请赦微臣远迎来迟之罪!” 温娇连忙侧身避过,但觉阴风拂面,一股森寒鬼气直透内腑,不由又避开三步。李世民则无暇顾及她的异状,而是惊讶道:“你是谁?为何看得见朕?” 老翁答道:“微臣姓崔名珏,在阳曹时,曾任先皇驾前礼部侍郎,如今正任得酆都掌案判官。” 李世民闻言展颜,由衷喜悦道:“有劳先生迎接。朕驾前郑国公魏征道是与老先生是旧交,有手书一封,正要托朕转交给老先生。” 接下来他们相谈甚欢。崔珏拍胸脯保证,李世民只是去地府一游,自己怎么平平安安地把他带去,就要再怎么平平安安的把他送回来。 温娇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 这世上,贩夫走卒,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诸天神佛,从九幽到九天,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子,如果你觉得他们遥不可及,那只是因为你没有挤进他们的朋友圈。 很显然,眼前魏征凭着一纸书信,成功的让唐太宗李世民打进了地府公务员体系的朋友圈里。 第94章 崔判官特供黄牛票 正如没有一个帝王不对长生不老的目标痴迷,每个修仙人也对地府这一象征着生命终极的地方怀有着不小的好奇心。也不知道温娇作为李世民想要发展进朋友圈的“高人”,有没有幸借着他的关系,也蹭一蹭魏征的地府朋友圈呢? 是以,当李世民拉着崔判官的手来向温娇辞别时,温娇笑了,诚心诚意道:“唐天子,我虽忝为人间修真,却也对酆都之景好奇不已,不知能否借陛下的光,也跟着这位判官老先生去地府一游?” 崔判官适才便注意到她的存在,正好等着李世民介绍,听到她口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不由胡须一抖,望向李世民:“陛下,微臣斗胆一问,这个女娃儿是?” 李世民介绍道:“这位是雷锋真人,曾在那泾河老龙凌暴于朕时,救过朕一命。” 温娇:…… 看来今儿不解释清楚,以后得没完没了了。 温娇心下波涛翻涌,面上则清淡浅笑,道:“不瞒唐天子,这雷锋实乃一贤者名号,我幼时即对其高节仰慕不已,是以那日才信口说了一句,其实并非我之真名。” “雷锋,这是哪朝哪代的先贤?朕却不曾听说过。还请真人告知,朕如有机会,一定要为他立祠。”李世民立刻道,目光十分之求知若渴。 当着一个能查生死簿的地府判官的面,温娇还真不敢给雷锋乱编背景,生怕这位老先生一时兴起,跑回地府去对号入座翻生死簿查人。 她当下笑道:“也是幼时在一本古籍中读到的,是否真有此人也是未知,大约是小说家言吧。”不待李世民做出反应,又连忙道,“说来,我倒是该向天子请罪的。” 李世民听这话说的稀奇,奇道:“真人乃是朕的救命恩人,有何罪可言?” 温娇神色和婉,道:“实不相瞒,我名殷温娇,我父乃是唐天子驾前郧国公殷开山,现已赋闲在家,现金吾卫将军殷元是我胞弟。当日我与文渊阁学士陈光蕊和离,蒙天子怜悯,还曾破例赐了个妫川郡夫人的诰命与我,才使我在长安贵女中不至于抬不起头。身为臣女,又蒙如此大恩,却不曾对陛下行过礼,实在是惭愧。倘或让我那爹爹知道了,一顿家法是少不了的。” 李世民恍然大悟,摆手道,“朕还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真人已是方外之人,与朕这人间天子之间已无君臣之分,实在无需挂怀。”又喜道:“原来真人便是殷爱卿家那个抛家入山修行的长女?一晃这许多年,你学成归来,殷爱卿和夫人想必得高兴坏了。” 温娇叹道:“却也还未来得及拜会二位高堂。” 孰料崔判官比李世民还要欢喜:“原来是满堂娇啊!”他一口便道出了殷温娇的乳名,笑眯眯道,“还记不记得崔伯父啊?当年我与你爹爹在武德年间同殿为臣,交情不浅,我还抱过你呢。你竟修道了?好、好、好,看这灵台光明、水火相济之相,便是那些百多年道行的老修行都比不上你,想来这些年定然是拜得名师,得了真传?” 没想到在地府公务员都能遇到亲爹的老友,温娇颇觉意外,愣了愣,方摆出一副工作在外过年回家接受长辈检阅的羞涩状,道:“侄女在上庸县与龙王拔钗换雨,又奉茶与两位道人,不想那道人竟是荡魔天尊与太白金星所化。荡魔天尊有感于侄女的诚心,赐下了丹书与法剑、灵丹,因此上入了道门。” 崔判官抚掌而笑:“竟然是荡魔天尊门下,不得了,不得了。老殷俗人一个,不想竟生了个这般有志气、有出息的女儿。”略一思索,“带生人入冥府原是大忌,但既然是老友之女,能求到我头上一回也是不易,况且又有陛下的情面在,我便带你见识一回罢。只是……”说着面露为难之色。 温娇明白他的顾虑,这种加塞偷渡的行为实乃大忌,一旦被捅出去,崔判官少不得要吃上些苦头。阴间官场也如阳间官场,需得事事留心,步步谨慎。崔判官能做到十殿阎罗殿下判官的要职,自然也要爱惜羽毛,不能被别鬼拿住了把柄去。当即乖巧道:“侄女会一言不出一语不发,还阳之后也当守口如瓶,此事除天子、崔伯父与侄女之外,不会再传他耳。” 想了想,又补充道:“侄女有一计,只消侄女变做小人儿,崔伯父把侄女藏在袖中,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真是又聪明体贴呐,难怪老殷当年没少跟他们这群同僚们吹嘘自己暖心的小棉袄。崔判官心下感慨,点头道:“大善。” 于是温娇摇身一晃,变作一只一寸来高的袖珍小人,飞到了崔判官掌心。崔判官将她收入袖中,温娇只觉得脚下一软,仿佛进了一座奇高无比的柔软的笼子。那笼壁由一模一样的无数小方格拼叠而成,要不是质地柔软,简直像是积木堆出来的。 崔判官调整了下位置,确定她所在之处不易跌落后,方道:“满堂娇,你若是看不清楚,就把我这袖子破开一些,只别把窟窿捅太大,叫那些尖眼鬼儿们看出破绽来。” 温娇闻言,便从龙蛇剑内逼出细细的一道电苗,将崔判官的衣袖烧出一只眼睛大小的窟窿。自然,那眼睛的大小只是相对于目前的她而言,若是让崔判官自己来看,也便只有半粒小米的大小,若是不留心细看,根本不易察觉。 崔判官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一动不动等她烧完,才笑道:“满堂娇,你抓稳了。” 话音甫落,温娇便觉得周遭的布幔左右摇晃起来,宛如地动山摇一般,便知道他已带着李世民动身了。当即高声叫道:“崔伯父无需担心,侄女省得该如何做。”说罢便就地一躺,牢牢将自己的后背贴在了晃动的衣袖上,稳稳当当,舒舒服服。 一摇一晃,好似在荡秋千,倒是乐得自在。 嗯,靠着圣天子李世民陛下与亲爱的老爹殷开山的朋友圈,她也蹭到了一张地府观光游的黄牛票。可见,要想在三界之间过得如鱼得水,这朋友圈果然是至为重要之珍宝啊。 第95章 高手过招 若你问一个现代人,地府的那十位阎罗王分别叫什么名字? 想必很少有人能不借助搜索工具能一口气答出来。 古人很有可能也有类似的烦恼,所以他们才给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这十位非专业人士一口气念完会断气的阎王爷起了个响亮的男团名,叫十殿阎罗。 说来有趣,十殿阎罗虽然是阴间的主宰,但遇见李世民这位人间帝王时,也没摆什么地头蛇的款,反而降阶以迎,礼遇甚隆。寒暄几句后,还吩咐崔判官查李世民的阳寿。温娇只听一阵书本翻阅之声,之后是吃惊的一吸气,便知崔判官发现了李世民的阳寿竟然止于贞观一十三年,碍于已许下保唐天子还阳的承诺,只得悄悄在“一”上加了两横,神不知鬼不觉地生生给李世民多加了二十年的阳寿出来。 哦,现在温娇也知道了。总之便是这两笔,将《西游记》的李世民与历史拉开了区分。毕竟历史上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驾崩于贞观二十三年。 由此可见,能总结出“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句谚语的人,绝对是一代哲学王。 温娇轻轻飞起,挠了挠崔判官的胳膊,将声音凝成一条线,送入他的耳孔:“崔伯伯,也给侄女看看我的生死簿好不好?” 随着修为渐深,她逐渐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尽管她的求仙之途也算经历过一些波折,可似乎仍旧有些过于顺利了些,好像自己得道成仙已是注定似的。这由不得她生出几分不可测的迷惘来。 崔判官也是个爱与人方便的,也传音回复道:“眼下当值,不方便。待送走陛下后,伯父再悄悄与你查。” 温娇缩了回去,继续隔着衣袖的窟窿偷偷向外望着。 只见十殿阎罗盘问几句后,便要送李世民走。李世民自然也是乖觉的,趁机询问宫中眷属的寿数。十殿阎罗只道:“俱安,但恐御妹李玉英寿似不永。” 隔着袖中窟窿,温娇只见十王一派俨然的帝王气象,只是说话时若有深意地相视一笑。不由心下不解,想了一会儿,忽觉想到了什么,只觉遍体生寒。挨到崔判官领命送走李世民,带着唐天子出了阎罗殿,远离了十殿阎罗,她才传音问道:“崔伯父,那玉英公主果真寿命不永吗?” 隔了一会儿,崔判官才回答:“难为老殷一个粗汉武夫,倒生了你这个乖觉的丫头。生死簿中记载的人有亿万万人之多,便是我这等专司的判官,不去查阅,也记不得具体之人是寿数。玉英公主的阳寿,我没看到具体的簿子,不敢担保所言绝对是真,不过可以姑且一猜。” “不管她这寿数到底永不永,唐天子陛下来这地府游历一遭,她的寿数也该不永了。” 人间天子自有龙气护体,特别是像李世民这样有数的明君,更是有大气运加身的天之骄子。如果能引得这样的君主皈依,于佛、于道、于儒都是传播教义的关键一子。为诱他带领一国信佛,如来佛祖命观音亲自来东土寻找取经人。同样,为了让他敬畏地狱的存在,十殿阎罗自然也不吝于动摇小小的原则。 比如,明明是泾河老龙耍赖撒泼,却偏要李世民大病数日,径直病死,才由判官接入阴间,再由十殿阎罗亲自迎接款待以表重视。比如,为了让他还阳之后不至于将自己的经历当做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便小小的泄露天机,告诉他一位亲人即将去世。 这位亲眷于李世民而言不能十分重要,否则痛失至亲的痛苦会令他对地府痛恨不已。这位亲眷平时最好还要非常健康,否则病歪歪的,死了也只会被当做大限已至。 而当他醒来之后,听到这位素日活蹦乱跳的亲人的死讯时,自然而然会相信地狱的存在。 手掌生死轮回,就是这般任性。 温娇捏紧了手指,良久之后,幽幽而无力的叹了口气。 而她,不过是一个连进地府都得靠走门路的有些道行的小小修道人,即使猜出内情,又有什么法子呢? 求崔判官帮忙?崔判官虽对李世民、对她颇有庇护之意,可都是暗中之举,玉英公主是十殿阎罗金口玉言判了死的,要崔判官直接跟顶头上司对着干?温娇可不认为她一个“故友之女”有这个分量。不过暗中求一转圜未必不可行,只是她是否有这个价值,去一求再求呢? 越想越是发愁,温娇抱头。 终究是自己太弱、太过渺小了啊。 这厢她天人交战的功夫,那厢崔判官已领着李世民,由十八层地狱,六道轮回,奈何桥一路见识过去,把个纵横沙场的人间帝王震得一愣一愣的,满口地信了今世来生、因果报应,还承诺还阳后要大办水陆法会,超度那隋末唐初的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 这令送他的崔判官与朱都尉心下直呼识相。都是聪明人,无需刻意点破,便明了彼此的目的。不像那泾河老龙,那相师袁守诚分明一打照面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但并未点破,只是指望着他输了之后能识趣一些,不要再来找麻烦。谁想那老龙委实昏了头,竟能干出为了区区一个赌局就擅自篡改天庭玉旨的烂活来,径直断送了性命 一来一回点到为止,方是高手过招之风范。 好容易送得人走,崔判官摸鱼摸到当值的阎罗王下班,方才偷偷取出那天下羽士簿寻找,谁知逐一找过后,竟不见殷温娇的条目。 他传音道:“想是侄女你出身盛贵豪族,才不在这个簿子里。待伯父换一本找找。”说罢又走到那天下万国闺秀司的库房里,找出一本来,“这是大唐的簿子,唐国立国不久,侄女你又是武德年间出生,不难寻找。” 说着翻开那簿子,果然没读上几页,就看到了殷温娇的名字。 “殷氏温娇,郧国公殷开山之女,开皇十五年生人……”略过中间一长串生平事迹,径直看向结尾,“寿止……欸?这里的纸怎么破了?” 第96章 销账 殷温娇的生死簿,破了? 温娇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趴在窟窿边看得清楚,只见那似纸非纸、似帛非帛的生死簿书页之上,在寿数的位置赫然被扯花了纸,看不规则感,似乎是被强力撕扯所致。 崔判官拉下了脸。 于他这样的高位判官而言,偷看生死簿只是一桩小小的假公济私,但若是损毁了生死簿,便是动摇乌纱帽的大事了。此刻纵使知情不报,他日万一被旁人发现,检举出来,上头查下来,发现他也曾接触过这本破损的生死簿,除非能揪出那损毁者,否则他得闹个百口莫辩。 可若是由他此刻嚷出来,万一严查起来,兵荒马乱的,又难保不会有哪个眼尖的发现被藏在他袖中的温娇。 崔判官左右为难。好在他无论是在阳世还是在阴曹都是官场老油条了,眨眼之间就有了主意。当即面色一沉,脸一拉,喝道:“这天下万国闺秀司的主管是哪个?还不给本判官滚出来!” 不一时,一只大鬼畏畏缩缩地进来,赔笑道:“崔大人有什么话吩咐?” 崔判官将手中的生死簿往他怀里一扔,面如寒霜,道:“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看!” 大鬼翻了几页,合住,哭丧了脸,“噗通”一下就给崔判官跪了:“崔大人饶命,都是底下的小鬼办事不利,属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怕被上头责罚,才瞒下来的。” 崔判官就知道,生死簿的保管是何等大事,但有破损,经手鬼和主管鬼绝不可能懵然不觉,只可能是自己怕了,才隐瞒不报,指望着能拖一日是一日。于是他板着脸:“说清楚。” 大鬼一招手,又进来了两个哆嗦个不住的小鬼,三鬼扑在地上,声泪俱下地交代了一遍。 原来四年前地府大搞文明月,说是地藏王菩萨要亲自来视察,十殿阎罗连夜下令整顿内务,务必做到纤尘不染、尽善尽美,不令菩萨找到一丝一毫不满意之处。 于是可怜的小鬼们只得把生死簿从各自的书橱内搬出,将一只只书橱擦得光亮到能照出鬼影来,再忙不迭地搬回去,一本本地码放整齐。地府的生死簿何止千万本,搬运起来工程量委实不小。众小鬼手忙脚乱之际,两个小鬼就不留神撞在了一处,两摞生死簿乱飞,还打翻了一盏鲛人鱼油灯。 小鬼们吓得差点当场魂飞魄散,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各自的生死簿分拣回来,擦拭干净。谁知其中两本被灯油污了不说,两本生死簿还黏到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那鲛人鱼油本就是极难消耗之物,往往一钱灯油点上一万年也不会销掉几分,其粘稠可想而知。两只小鬼想尽办法,也没法把粘住的两页分开,情急之下用力一撕。“刺啦”,生死簿是分开了,可那两页记载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破损。殷温娇这一页没了卒年和寿数,另一页毁得更惨,二十三岁后的记录糊得半个字都看不清。 主管的大鬼慌了神,可一来生死簿的修补花费死贵死贵的,这种意外损毁又全然属于己方的责任,少不得要自己承担起来,把两只小鬼和他自个儿卖了都还不起;二来修补时间望望要以年计,两天后地藏王菩萨就要来了,哪里还来得及? 故而一大两小关起门来鬼头鬼脑地一商量,凑了点钱请负责接待的黑白无常吃了顿酒,只道自己这天下万国闺秀司的业绩实在平常,不指望在地藏王菩萨面前露脸,请二位长官将这尊大佛引去别的优秀的同僚处参观便好。这还不够,为了以防万一,三鬼还连夜把损毁的两本生死簿给混到了不起眼的角落。直到文明月活动结束后许久,见再无人检查,才放了回去。 期间三鬼还买通了勾魂的阴差,叫对这两页的异常视而不见。阴差拿了好处,又见除了这两页的主人外,其余并无问题,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了。 谁承想,崔判官这位上级兴之所至的随手一翻,竟然正好就把有问题的那两页中的一张给翻出来了? 三鬼跪在地上,哭得声泪俱下:“崔大人,崔爷爷,求您老人家救救我们仨吧。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了,我们仨就是下一百遍油锅都担不起呐!” 崔判官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状,被他们哀告了半天,才缓缓地变换神色,痛心疾首道:“你们糊涂啊!生死簿牵系阴阳之数,事体极大,怎么好如此儿戏?” 其实他给李世民改阳寿时,做得也挺儿戏。三鬼哪里知道这位道貌岸然的判官大人做过什么事,只道自己罪大恶极,一时哭得直抽抽。崔判官嘿然一叹:“也罢,念在你们也是可怜的份上,我也给你们划一条道。” 三鬼大喜:“请崔爷爷指点。” 崔判官道:“这污损的两页,留着是个祸患。”他一脸悲悯,“为今之计,只有把污损的这两页撕了去。” 三鬼愕然,个顶个的表情空白:“这怎么行呐?” 这都行?藏在崔判官袖中的温娇也是震惊不已。 于三鬼而言,生死簿的书页有些许破损就已经是负担不起的大罪,径直撕毁岂不更是罪上加罪?哪儿有这样帮人的?这就好比有个倒霉蛋一不小心接触高腐蚀性液体毁了容,旁边有人十分好心的给你指条明路。你本以为他会给你介绍一家收费低廉技术高超的整容医院,没想到他径直建议你把脑袋砍了去。三鬼不会连这么明显是坑的建议都听进去吧? 只见崔判官一副良言相劝的长者模样,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何荒谬之处:“撕了去后,除非识得这两人的,否则哪个能知道这生死簿里缺了两人的命数?可若是依旧放在里面,呵,这么明显的破损,哪个看不出来?今儿是你们走运,遇到个心软的本判官。若是遇到旁的,怎肯放过你们?即便他日你们凑够了钱,把这两页修补如初,届时再被发现这两人早该来地府,却在阳间多活了不少年,追究下来,你们三鬼又该如何自处?” 三鬼听了他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齐声道:“判官大人说的有理,那就把这两页撕了去吧。” 第97章 花样背锅平账大圣 得了崔判官的指点,喜出望外的三鬼连忙把污损的另一本找出来,合着大唐闺秀的这一本一块儿,一咬牙就开撕,奈何试了半天脸都憋青了,那生死簿硬是纹丝不动,不由十分尴尬。 崔判官摇摇头:“差点忘了,以你们的道行,想动生死簿哪有那么容易?且给本判官吧。” 山鬼如蒙皇恩大赦,毕恭毕敬的双手把两本生死簿递了上来。崔判官接过,“咔嚓“咔擦””两下,便整整齐齐的齐根撕掉出问题的那两页,再装模作样的检查了一遍,点点头,合上生死簿:“如此,则大面上可以糊弄过去了,你们三鬼也当以此为戒,以后莫要再犯。” 三鬼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大鬼眼珠子咕噜一转,又递上一叠钱钞票,低声道:“一点孝敬,大人买茶喝吧。” 魏征每逢年节给烧过来的蜡纸元宝成山成海,崔判官哪里看得上这点小钱,当下霍然变色:“老夫是冲着孝敬才来帮你们三个小东西遮掩的吗?” 三鬼重新扑通一声跪下,齐声道:“不敢不敢,大人高风亮节,是小的们心脏,看什么都脏!” 崔判官缓和了神色:“老夫的苦心,你们明白就好。”说罢做势要走,临出门之际假做忽然记起一事,回头道:“那两页生死簿你们不便保管,又没那个本事烧了去,还是交给老夫带回去暗中销毁吧。” 生死簿的材质极为特殊,水火不侵,三鬼的法力不济,损坏都不容易,要毁尸灭迹只会更难,正愁该如何收拾,见崔判官自愿接手这烫手山芋,忙感激不尽地双手奉上。 崔判官接过,纳入袖中,方才施施然地踱步而去,径直回自己的府邸去了。而后命家仆鬼烧好茶,让他退去后,才把温娇掏了出来,放在客座上。 温娇变回原身的大小,折腰一拜:“侄女谢过崔伯父此番提携之恩。” 崔判官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来,闻闻这茶。可惜阳曹之人吃不得阴间饭食,否则就要生大病,不然伯父真想请你尝尝这地府的风味。” 温娇依言捧杯嗅了嗅,只觉一缕极幽冷的茶香萦绕鼻端,不由点头赞道:“确实芳冽入骨,可惜侄女尝不得。”又微一蹙眉,“崔伯父,您撕掉那两页生死簿,当真不会担上什么干系吗?” 崔判官翘着脚喝着茶,一派闲散老翁的模样:“怕什么?老夫自有销账之法。不知贤侄女可听说过齐天大圣孙悟空?” 那可真是太清楚了。哪个现代华夏的小孩的童年没把猴哥当过男神? 温娇笑得含蓄:“略有耳闻。” 崔判官捋了捋长须,双眼微眯,笑道:“当年孙大圣修道成真,本应成就道果,成为长生仙,不想那生死簿中偏记载他寿元有限,派出黑白无常将他的魂勾了来。惹得大圣大怒,当时就抽出金箍棒,砸了阎罗殿,还把许多生死簿用笔勾坏了去。” 猴明明只抹了猴属的生死簿…… 温娇一怔之后,读懂了他的言外之词:“这坏了的生死簿……” 崔判官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自然是孙大圣的手笔了,难道还有别个能如此胆大包天?” 孙悟空,你的名字该叫花样背锅平账大圣。 温娇心下暗笑,亦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一时只觉自己如同被甘露洒身一般,说不出的轻松畅意。 若是连阴曹地府都查不出殷温娇的结局,那还有什么可以辖制她的未来呢?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呀。 她心中一动:“敢问崔伯父,在生死簿上消了姓名后,侄女会如何?” 崔判官肃了面色,道:“贤侄女既然听说过孙大圣的事迹,那可知道,被孙大圣勾去命数的世间猴属,又是否各个都得以长生不死?” 温娇一凛:“侄女只听说天下猴类长寿者颇多,至于不死之猴,却是从未听说。” “不错,”崔判官就喜欢跟明白人说话,“生死簿上消了命数,只是给了它们一个得以不死的可能,可它们依旧是肉体凡胎,不比铜头铁肩的孙大圣,它们遇到天兵天将会死,遇到妖魔袭扰会死,遇到人间猎人同样会死。需得趋吉避凶,熬过这一桩桩的灾劫,才有活到百岁长寿的可能。若是侥幸,活到千岁万岁,天雷地火罡风,该有的磨难一样不少。” “贤侄女能逃出生死簿的约束,固然是福缘深厚,可能拜荡魔天尊为师,以北极真武一脉作为靠山,才是真正令人称羡的际遇。日后若是得登仙班,可不要忘了今日呐。” 温娇刚还纳闷呢,就凭殷开山与崔判官当年的那点同事情,哪里值得崔判官如此一帮再帮,连撕生死簿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都干出来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荡魔天尊的弟子,日后前程自然低不了,当然值得崔判官早早卖个大大的人情给她。否则待她日后果真飞黄腾达时再来攀交情,那便迟了。 真是只老狐狸。温娇心道。 不过,摸清了崔判官的心思后,有些话反倒更容易说出口了。她微微一笑,神气和婉而谦恭:“崔伯父这是哪里话,您老的恩情,侄女必然是深铭五内,断不敢忘的。只是,侄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只要老夫帮得到你。”崔判官道。 温娇叹道:“今日十殿阎罗所说的那位寿命不永的御妹玉英公主,原是太上皇晚年做出。侄女年轻时与襄阳长公主交好,常受她邀请入宫玩耍,那时也曾见过那玉英公主。侄女还抱过她呢!” 崔判官本来笑眯眯的听着,至此眨了下眼,笑容更深地瞥了眼温娇:“这个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那可不,这句“我还抱过她”可是径直从您老的话里扒拉出来的。满堂娇是襄阳长公主那辈人,玉英公主是李渊退位后所出。那时候满堂娇还在洪州跟刘洪虚与委蛇,日日思念亲夫幼子,以泪洗面呢。她知道玉英公主是谁?至于温娇,那是更不认识她是哪个了。 温娇面不改色,道:“玉英公主若是就这般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侄女也是心中不忍。不知崔伯父可有法子教我?” 第98章 三生石上旧精魂 如何救一个死定了的弱女子?特别这个判决书还是阎王爷亲自签发的时候。 崔判官手捻胡须,沉吟半晌,眼珠忽地提溜一转,有了主意,却先不说,而是故作为难:“这事确是难为,要知道,阳曹帝王一言九鼎,这阴曹的阎罗王也是一般如此呐。” 温娇立即诚恳表态:“崔伯父,此事算侄女求你,日后若有用得到侄女之处,侄女定然尽心。” 孺子可教。崔判官点点头,意味深长地一叹:“贤侄女应当听过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解铃,指的自然是救玉英公主之事。而系铃人又是何人,指的是钦定玉英公主短寿而夭的十殿阎罗,还是指为取信于他而间接导致玉英公主被盖章短寿的李世民?又或者,二者皆是? 温娇若有所悟,喃喃道:“我该让唐天子去求。” 崔判官一拍膝盖:“这话可不是老夫说的!” 温娇莞尔:“侄女根本不曾来过地府,自然不认识地府的谁,更不可能听见谁说话。” 崔判官又捻须微笑,又自袖中掏出那两页生死簿:“这生死簿的残页有拘魂敛魄之能,此外还有诸多奇效,贤侄女可以慢慢摸索,只是莫要叫人看见了。” 温娇毕恭毕敬接过,对这位老滑头生出了真切的感激。她热切地笑道:“这可是再稀罕不过的宝贝,要不是怕崔伯父笑话,侄女真想现在就翻开看看。” 崔判官比了个“请”的姿势:“自家骨肉,生分什么?想看就看。” 温娇耸耸肩,轻手轻脚地展开那两页生死簿。只见那纸张呈淡淡的黄色,质地极其细腻而柔软,倒好像是某种绝珍贵的丝绸似的。只是触手冷冰冰,透着股阳世不该有的死寂。上面字字都是朱砂色,淡黄朱红,令人心悸的异色。 翻开,上面那一页是殷温娇的,内容正如崔判官所念。而另一页…… 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温娇如遭雷掣。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温娇,新华夏国人,公元2001年生。”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温娇都浑浑噩噩的。崔判官跟她客套了不少话,她都本能的应着,浑然不知他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直到她重新变做拇指小人,被崔判官袖在袖中带出,路过忘川河时,她如有所感地向外望了望,正对上了三生石中自己的影子。 只见这尊能照出人前世、今生、来世身的神石中,湛湛地浮现出一道唐装丽人的倩影。 殷温娇茕茕地立着,见她望来,唇畔浮起一丝凄清的微笑。 “我是你!”穿越初来那晚的梦中之语重在耳畔徘徊,如重鼓敲击,又似飙风回旋,刮得她心中纷乱一片。 究竟她的前生是殷温娇,还是她穿越到了殷温娇的身上,才建立了类似于“前世今生”的关系? 她的穿越究竟是巧合,还是地府小鬼的失误,错将两人的命运黏合到了一起,才导致了她的穿越,那真正的殷温娇又去了哪里,现代的她的肉身上吗? 如同莫比乌斯环,没有初始,也没有终结。生死簿已毁,对方也将没有终结。她们会相逢吗?是殷温娇遇到了温娇,还是温娇遇到了殷温娇?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阳神由天门返回肉身,温娇缓缓睁眼,神情兀自是恍惚的,以至于她隔了半晌,才看清面前晃动的那张浓眉大眼的大脸的主人是哪个。 “火姐,你离太近了。”她无奈道。 火灵儿顿时站远了三步,喜形于色,朝外喊道:“醒啦,醒啦,温娇醒啦!” “砰”地一声,鹿衔灵芝的木门被大力推开,袁天罡快步而入,三两步就跨到了温娇面前,扳住她的双肩打量了好几眼,见她面色红润如常,方才舒了口气:“回来就好。” 他连说了三声“回来就好”,才发觉自己的动作过于亲密了些,登时像被烙铁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手,故作深沉地抚了抚袖沿,镇定道:“恭喜你,往地狱一遭,大有收获。” 温娇跟他抬杠已成直觉,盯着他脸上硕大的黑眼圈,和略显干裂的唇皮上方冒头的胡茬:“你都知道我会大有收获了,还怕我回不来吗?” 袁天罡侧过脸,望天,鉴于屋内看不见天,所以便退而求其次,一脸高深莫测的望向房梁:“偶尔,我的卦也会不准。” “是啊,袁令可担心了。”火灵儿在旁插口道,“温娇,你下回出阳神前能不能给大伙打声招呼再走?我找你去吃点心,敲门没人应,踹门进去才看到你悄没声响地在床上打坐,才知道你又元神出窍不知道去哪里去了。往常纵然出去,至多两三个时辰就回来,这回可好,足足三天三夜才回了来。” “要不是我找了逢吉,逢吉又找了袁令来算了一卦,算出你去了地狱,还大有奇遇,我都快担心死了。”火灵儿顿了顿,又补充道,“嗯,虽然袁令自己也差点担心死了。哈哈,明明都算出来你这回无惊无险还能得宝而归呢,他还吓得不行。堂堂大唐第一相士,还没我对他的卦有信心呢。” 袁天罡被她一席话说得灵龟甲都快盘出残影来,生怕温娇发觉了什么。却听火灵儿又如风般转进到了下一个话题:“对了,温娇,你到底得了什么宝贝?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呀。” 她说了一大串子话,温娇的注意力只被其中一句牵住:“火姐,你说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火灵儿满脑子都是宝贝,被问后愣了足足三弹指,才答道。 “糟糕!”温娇面色大变,所有的伤春悲秋前世今生莫比乌斯全部一扫而空。她一跃而起,就要往外跑。 火灵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就往回拉:“你忙什么呀,刚醒来就又要往外跑?早饭还没吃呢你。” “再不去怕是就来不及了。”温娇急道。 玉英公主究竟什么时候会被阴差勾了魂去,她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李世民派去阴间送瓜的刘全还阳的同一时间,阴差就会把他的妻子李翠莲和玉英公主的魂魄调换。她得抢在刘全献瓜前就敲定一件事,否则待十殿阎罗再“金口玉言”一回,哪怕是崔判官明码相助,怕是都无力回天。 “你要去哪儿?”火灵儿也追了上来。 “入宫!”温娇高声道。 第99章 揭棺而起的李世民 贞观十三年注定是闹腾的一年。先是天上掉下个血淋淋的龙头,唐太宗李世民被龙魂纠缠,奄奄而死。再是雷锋真人策狮狂奔于市,又有天狗食日,枨枨鬼伤人,引来荡魔天尊蛇将下降…… 而这一系列的爆炸性新闻加起来,都不如后来的一则醒目,那便是圣天子李世民陛下在驾崩三天三夜后,英勇地揭棺而起,死而复活。 据现场的某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年轻的郧国公说:“当时大伙都害怕极了,还以为陛下是诈尸,差点把棺材板钉死了,不让他出来。” 好在还有魏征在。害怕极了的大臣们在镇定极了的魏征带领下,才把李世民从棺材里扶了出来,见他双手温热,呼吸均匀,竟然是活人一枚,如此方才不再害怕,七嘴八舌的嘘寒问暖起来。 由此可见,这大唐江山真是不能没有人曹官魏征的守护啊。 自然,死而复生这等奇闻实在是少见,也难怪群臣们不信。如今亲眼目睹自家皇帝陛下复活,不得不信,只是大喜之余,难免也是各个心中纳罕。有心想要询问情况,可李世民一番折腾也是心力交瘁,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哈欠连天,困得两只眼眯缝起来。群臣见状,不好扰他休息的,只好伸长了脖子,目送着他被喜出望外的妃嫔们簇拥着回了寝宫。 长孙皇后亲自盯着他喝了安神汤,见他沉沉睡去,轻声叹道:“自被那泾河老龙闹事以来,陛下还是头一回睡得如此安稳。我们且不要扰了他。”说罢亲手解下帐钩,任那鲛绡帐细光如水,倾泻于地。 金乌西沉,不多时月上梢头,李世民正睡得香甜,忽听有女声喊道:“唐天子醒来!”他慢睁龙睛,隔着鲛绡纱帐,见一碧衣女冠立于一室月华之中,气度清洁而娉婷,不是温娇是谁?当下一喜,便张口:“雷……” 不等温娇变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朕真是睡糊涂了,殷真人,你也回来了?朕本打算招呼着你一同还阳的,奈何你藏在崔判官那里,不好走露消息。” 温娇轻笑道:“陛下顾虑得极是。我不比陛下,本就是偷偷进的地府。况且又有崔伯父照应,他下值之后,觑了个空子,将我送出来了。”顿了顿才道,“我之所以深夜造访,打扰陛下的清眠,是想到一事,恐怕非陛下而不可解。” 李世民来了精神:“何事?殷真人但讲无妨。” 温娇道:“陛下可记得,十殿阎罗曾提到,御妹玉英公主大限将至?” 李世民闻言,神色一敛,叹道:“朕何尝忘记?只是匆匆还阳,神思困倦,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还未来得及顾及御妹之事。”精神一振,“听殷真人的意思,莫非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实在不方便讲给他听,温娇只道:“阴曹地府也讲究一个赏功罚恶,陛下只需让玉英公主用自己的脂粉钱施粥铺路、周济孤寡、斋僧布道,然后再御笔亲写一封祭文,为自己短寿的御妹祈福延寿,烧与那地藏王菩萨与十殿阎罗,尽诉手足之情,再将玉英公主的纯良善举一一数来,恳请这几位神祗护佑玉英公主平安长寿。如此,可保御妹无虞。” 既然十殿阎罗有意拉拢李世民虔信地狱轮回果报,那就要李世民亲自去求他们放过玉英公主。如果他们拒绝,那李世民还会继续虔诚下去吗?哪怕顾虑到这一层,他们也难免会网开一面。 即便他们拒绝,这不还有地藏王菩萨吗?温娇虽然摸不清楚如今的阴曹地府究竟是怎么个管理构架,但由三鬼的口供可知,地藏王菩萨的等级至少是与十殿阎罗平齐的。佛家最讲究善有善报,玉英公主姿态都做的这般谦恭完美了,不趁机拿她当宣传典型,鼓励皇家也崇佛向善,反而把人家魂魄勾了去,以后可怎么对自己的信众交代?说是修桥铺路死得早,斋僧怜贫死得快吗?也不怕被自己渡来的信徒们,一夜的功夫就跑得干干净净! 李世民也不知有没有听出这背后的关系,只是颔首赞道:“若是御妹就此逃出生天,朕又欠殷真人一个大情。” 温娇嘱咐:“我本不就是为了所谓的人情而来,只是撞上了,难免要留几分心。勾魂使者随时可能到来,此事宜急急办理,迟则生变。” 李世民道:“明日一早,朕便嘱咐皇后,要她帮御妹办理此事。” 温娇强调:“娘娘可以帮把手,但这些善举必须由玉英公主去做。” 李世民笑道:“朕省得,生死大事,朕的皇后纵然想要越俎代庖,只怕朕那御妹也不敢假手于人。” 温娇放下心来,见此事交待完毕,便于退去,谁知李世民竟然叫住了她:“殷真人,朕先前就多次承蒙提点,今日御妹之事,又有劳真人献计,朕实在感铭于心。朕想封殷真人一个尊号,执掌天下道箓,并建道观供奉真人与真武大帝圣像。” 不管是出于潜意识的平衡之道也好,还是见微知着,由自己所接触到的几件皮毛之事,就敏锐地体察到了藏于背后的盘根交错也罢。总之李世民实质性地在答应了尊佛的同时,又要捧起真武大帝的这道门一脉,与佛家同台相争。 哦,加上一以贯之所推崇的儒家,这是三足鼎立。尊佛崇道奉儒行法,此乃华夏近千年以来最稳定的文化公式。 如此直觉式的翻云覆雨手,真叫人不佩服都不行。 温娇一怔。 见她没有即刻答应,李世民又道:“殷真人也知道,前番在地府,朕已许诺要大办水陆法会,为亡者祈福,超度那隋末唐初亡命的豪杰。其实在此之外,朕还想召集天下高功名道,办一场罗天大醮,为国祈福。届时便由真人主持,如何?” 简而言之,佛门典型已经答应上头要立了,那么道门也该出个典型才是平衡之道,正好,作为朕的救命恩人,朕做主越过无数的老资历把这个名额给你,就问你要不要? 温娇当然要!这可是大功德,不要是傻子! 她当即扬眉:“天子崇道,亦是道门之大幸。我忝为道门苗裔,有幸适逢其会,自然义不容辞。” 第100章 李世民的五个计划 次日,李世民抖擞精神,打扮得威仪赫奕,坐上金銮宝殿,聚集文武大臣,讲明了自己在阴间所见所闻后,又颁布了几条政令。 其一,大赦天下,并将四百余名死刑重犯放赦回家,许其与家人团聚一年,之后再赴刑场领罪。 其二,放宫中宫女出宫,许其自行聘嫁。唐宫之中的宫女有一大半是隋末选入宫中,先皇李渊在日又多内宠,采选了大量良家子入宫侍奉,一度竟有八千人之多。李世民继位之后放过两次,但仍人数众多,这次索性再深度清查了一番,又放出去足足三千人。 其三,出御制榜文,讲述因果报应、积善修德的道理,命天下传抄。 其四,出榜招僧,要各地官员推荐本地有道高僧,赴京后选举最为有德者作为主持,率领各地高僧大办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 其五,出榜招道,过程如上,大办罗天大醮,为国祈福。只是主持者已钦定,正是那位逼退泾河龙王的雷锋真人——哦,对了,如今可不能叫她雷锋真人,皇上的诏书上说得明白,这位真人可是老郧国公殷开山之女,如今的小郧国公殷元之姊,又被御笔亲封她为靖容法师,敕造玄天观居住——是以你可以唤她叫殷真人,也可以唤她叫做靖容法师。 以上是朝堂上所颁发的政令,私底下,李世民又命长孙皇后协助御妹玉英公主大行善事;出招贤榜,招人去阴曹地府进献他许诺给十殿阎罗的南瓜;派人去河南开封府寻访相良,还他在阴间私自借取的一库金银;命均州太守兼武当军节度使姚简去武当山紫霄宫祭祀,为荡魔天尊上尊号“佑圣玄武灵应真君”。 头一桩,那玉英公主听说皇上亲耳听到的自己阳寿无多,唯有积善积德才能化解,哪里敢怠慢?忙忙的派人开粥铺施粥,京中富庶,没有饥民,就特地去远地开,总之一定要做得到位,务必要让饥民填饱肚子。听说某地道路崎岖狭窄,某处桥梁不稳,就忙忙的掏钱去修。又各处去寻访孤寡老人,派人送医送药,一月三次登门送温暖。又特别赞助了京中有名的僧道,命其为自己念经祈福。 总之,如果功德有进度条的话,那玉英公主的进度条涨速一定是“嗖嗖嗖”! 第二桩,要给阴曹地府送水果,那一定得是死过去的。这光是有一颗赤胆忠心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都不够,还得有一份不想活了的颓废。毕竟有前两样的人通常是有大志气的,满心安邦定国都来不及,岂肯为了区区几只南瓜送命?因此上,榜文传遍九州,直到传到均州,才找到一个心存死志的猛士。原来此人正是刘全,因为和妻子李翠莲发生口角,导致李翠莲一怒之下投环自尽,他自己也不想活了。见招贤榜上许诺重金,正好拿了来安顿儿女,因此才欣然揭榜。 第三桩,相良原是个贫苦老翁,因为信佛,时不时买些金银纸锭来烧,在阴间攒下了偌大一份家私。也是积善修德那一套,李世民便命将这桩奇闻传遍天下。 第四桩,姚简去了武当山,就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致祭之时,注意到祭坛之下多了五个仪容非凡的儒生,待他念完祭文,这五位儒生忽地齐齐化身为龙,呼啸飞天,洒下一场甘霖,姚简这才知道他们是荡魔天尊座下的五气龙君。姚简得睹真仙之貌,一时震骇无比,因此生了修道之心,径直挂冠而去,拖家带口上武当山修行去也。 李世民:…… 李世民淡定地下令在武当山敕建五龙祠,回宫后才搂着长孙皇后干嚎:“失了一员虎将,朕心甚痛、朕心甚痛啊!” 长孙皇后安慰他道:“这是他的仙缘,陛下也要替他欢喜才对。何况陛下既尊奉荡魔天尊门下的靖容法师,又修建玄天观供奉天尊,如今姚简自愿入荡魔天尊门庭,这不正合陛下的心意吗?” 一月后,刘全入京。此时因玄天观未成,温娇已暂回郧国公府居住,得知此事后,连忙请求入宫陪伴玉英公主。长孙皇后是知道内情的,自然准了。不光如此,她担忧小姑子的安危,也亲自前来陪伴。 天天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玉英公主这阵子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生生把个水灵娇憨的鲜花一般的美人熬成了人干。她顶着一双脂粉都盖不住的硕大的黑眼圈,起身相迎:“靖容法师来了。” 说罢苦笑:“本宫这阵子心烦意乱,又怕靖容法师来见本宫,又怕法师根本不来见本宫。” 作为当事人,玉英公主已得知了全部内情,温娇献计之事自然也是清楚的。她知道,温娇若是一直不来见她,那她的短寿仍是定局, 积德工程便还得倾尽全力的做下去,而且还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温娇若是来见她,那就意味着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努力到了被揭盅的那一刻,是生是死只看这一朝揭晓。 前者虽然活着,但还长长久久的受着煎熬。后者给个痛快,但又有一半的可能会死。真是难熬坏了。 是以,听说温娇要进宫来陪伴她之时,玉英公主心中之惊喜、之震恐可想而知。 她攀着温娇的衣袖,摇了两摇,心惊胆战地问:“是不是今日过后,本宫的寿数就可以见分晓了?” 温娇颔首。 在原着之中,十殿阎罗得了刘全进献的南瓜后,龙心大悦,命令查阅生死簿,发现刘全夫妇都有登仙之寿,才命他们还阳。说白了,就是为了酬谢刘全以命送瓜之情,轻轻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夫妻二人一命。 只是李翠莲去世已久,尸骸已经朽坏,魂魄没法借此附体,十殿阎罗才做主,让占了玉英公主的肉身,拘了玉英公主的魂魄而去。也就是说,即使是在原着之中,如果没有李翠莲这件事情的话,被断定寿命不久的玉英公主也仍然多活了许多天。如此一来,要看玉英公主是否已然逃脱一劫,但看十殿阎罗在李翠莲这件事情上想要怎么处置。 温娇有九成把握,十殿阎罗会放过玉英公主,剩下的一成可能就是他们发癫,非得要冒着失欢于辛苦拉拢的李世民、与地藏王菩萨失和的风险,路径依赖弄死一个无足轻重的凡间公主。那温娇少不得就得跟前来勾魂的小鬼过几招。 她今日入宫,正是为此而来。 第101章 续命成功 这些天来,温娇没少研究那崔判官送自己的两页生死簿,总的来说,颇有心得。一日福至心灵,便用那枨枨之铁做外壳,将这两页生死簿藏于中心,铸成了一面宝镜,取名天方宝镜。袁天罡检查一番后,断定此镜有拘魂敛魄聚阴之能。故而这回她便将这面镜子带了来,那几只小鬼要真跑来拘玉英公主的魂,她正可以用上一用。 袁天罡此人虽是宅了些,眼光却好,她信他的判断。 时间随着滴漏水滴有规律的响声,一点点的推移,只见日影由东天移到中天,又由中天移向西去。玉英公主的忐忑也在与时俱增。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最心爱的衣裳,戴上了最心爱的首饰,画上了最心爱的妆容,还叫御膳房做了自己最心爱的食物,只道:“反正也不清楚这是不是我自个儿的最后一日,若是,不恣意快活上一天,死后一想起来自个儿明知道要死却不好好享受,反而如楚囚对泣一般困坐流泪,那真是死了也得气得再死一回。” 只是嘴上说的潇洒,实际上仍是食不知味。宫女们见她不吃不喝,职责所限,时不时就要端上她心爱的菜肴劝食。玉英公主哪里吃得下?不是摆摆手叫她们端下去,就是吩咐:“给靖容真人尝尝。” 温娇爱好众多,其中一项便是好美食,自然笑纳。长孙皇后一面劝慰玉英公主,一面偷留意看她夹菜的动作,暗暗记住她饮食的偏好。 一时那厢刘全头顶南瓜饮下毒药,一命呜呼走上黄泉路,没过两个时辰便死而复生,“哇”的吐出了一口黑血,又连呕数下,生生将体内的毒血吐了个干净。他气喘吁吁的,嘴里还喊着:“娘子,为夫还要向陛下复命,就先行一步,回头定来接你回家!” 给他穿寿衣的太监们被吓得跑出去老远,半晌才敢靠近,颤颤巍巍的问:“你现在是死的还是活的?” 刘全没好气道:“当然是活的,我还要向陛下复命呢,快带我去见陛下!” 刘全死而复生的新闻很快无翼而飞,传遍了六宫。被叫来讲故事的小太监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那刘全咬下毒药之后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口角流血,脸色铁青,一看就是死了。大家帮他擦拭熏香换衣服,折腾了好一会儿功夫,谁想他又活了,几下子把毒血吐了个干净,之后脸不白气不喘,看上去就是个活蹦乱跳的人,谁能想到他竟然死过一回?” “大伙儿一拥而上,又摸他鼻子,又把他脉门,还试试他的心跳,确认过确实是个活人之后,陛下才召见了他。皇后娘娘,公主娘娘,法师,你们猜他在御前说了什么?” 一位容貌极清秀的年少公主闻言啐道:“本宫哪儿知道他说了什么,要讲就快讲,不要卖关子!” 玉英公主嗔道:“你不要凶他呀。”转而对那小太监道,“你好好讲,讲得好了,本宫重重有赏。” 那小太监磕了一个头谢赏,起来后也不敢再卖关子:“他说呀,那十个阎王爷得了陛下进的南瓜之后高兴得不得了,连声夸咱们陛下是有信有义的好皇上。说看在咱们陛下的情分上,就为御妹延寿一甲子。还连刘全这个献果人都赏上了,不光允他活转回来,连他没了的亡妻也一并赏她活转回来。可他的老婆李翠莲死了有些日子,尸身早就坏了,不好附体的。各位娘娘猜怎么着?” 他惯性地卖了个关子,旋即反应过来,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讨好地偷眼瞥了众位主子们,见她们并无愠色,玉英公主甚至还满面笑容,似听到了什么绝大的好消息一般,忙接着讲道:“那十位阎王爷特特的命判官查生死簿,可巧有位女子近日新丧,可巧年纪和那李翠莲差不多,可巧也是均州人氏,和那刘全是同乡,便叫李翠莲附在她身上,与刘全再续夫妻之缘。那刘全记着要给咱们陛下复命,才先行一步,待完了命,便要回钦州找他的老婆去呢。” 玉英公主笑容可掬,连声音都透着洋洋的喜气:“这个刘全立了大功,皇兄该重赏他才是。” 小太监连忙说:“陛下赏了他一百金,并一个六品官,又赏了那李翠莲凤冠霞帔,派人送他回家去了。” 玉英公主眼看着笑声都快憋不住了,抓了一把金瓜子,便道:“你应该也得重赏,陛下赏他,本宫赏你。” 于是她的笑容也马上传递到了小太监的脸上。小太监前脚一退下,她后脚就忍不住一跃而起,连公主的仪态都顾不上了,飞奔到温娇面前,扯住她的袖子直晃:“靖容真人你听到了没有?本宫的命保住了,不光保住了,还能再多活六十年!” “听到了听到了,恭喜公主熬过此劫。”温娇吃了点力气,才揪出自己可怜的袖子,暗想,李世民靠走崔判官的门路,也不过只延寿二十年,你却径直多了六十年寿命,委实挣到了。 “本宫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玉英公主说着,想到这些天的担惊受怕,竟然淌下泪来。 温娇笑道:“公主是靠自己积德行善,方才得以延年益寿,何必谢我?日后也当多行善事,自然会后福无穷的。” 别过垂泪不已的玉英公主,温娇告退,出了公主的寝宫,才走过几条宫道,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竟是那位容貌清秀的小公主带着侍女追了上来,边跑还边喊着:“仙师,等等本宫呀!” 温娇驻足。她记得她是跟着长孙皇后来的,只是不知是哪个公主,故而也不好称呼,只默然等她追上,方才一礼。 那位小公主看似有万千心事,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开口:“本宫今儿听说你要入宫,偷偷的求母后带本宫来见你,就是为了请教仙师一件事。” “请讲。” “当了道士,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成亲了?”那公主问。 温娇体察她的心意,答道:“道门崇尚天然自在,若是本心无意嫁娶,自然可以不用成亲。” 那公主神色一喜,谁知温娇下一句话便是:“但是公主之所求,怕是如水中捞月,终是难以做到。” 第102章 道不可轻传 十二年前,温娇就不赞同贵女们那种名为出家,实则是披着修道的名头当单身贵族的“道士”生活。如今态度自然也未改变。 她怜悯那些被迫一起出家做道士,好继续伺候她们的女奴。贵女们所拥有的选择权,总是比毫无选择的奴婢们强了千百倍,她们过惯了单身生活,一旦想要重归婚姻,便有千种万种借口可以还俗。可那些被她们带去伺候自己的奴婢们呢?还能被放回俗家吗? 相传后世那位与李商隐有过一段情的女冠为何不能与他成眷属?因为跟随公主修行的她,能不能还俗,根本由不得自己。 温娇虽然不知道这位公主是何人,但很显然她应该是要议亲了。这桩亲事,大概率是她所不满意的,她想要反对,又轮不到自己做决定,便想出出家做道士的法子来。后来的太平公主想要拒婚突厥,用的就是这个法子。但太平公主深受高宗与武则天宠爱,是在帝后二人的支持下才钻了这个空子。以这位公主的情况,想要拒婚当道士,头一个说服不了的怕就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 正好,温娇这位皇上钦封的法师近来红得冒烟,如果她肯开口讨公主做徒弟,便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都不好反对。如此一来,这位公主正好逃避了自己所厌恶的亲事,出家做女道士逍遥上几年,待将来凡心动了,再还俗,重新选个满意的驸马也不迟。 温娇只能说,天家风云莫测,旁人卷进去都只是炮灰的命,别看她眼下因为所谓的救驾之功而深得帝心,可真要插手太多,谁知道什么时候天子会翻脸不认人?明崇俨还正经帮唐高宗治好过病,就因为和武则天走得太近,还不是给太子派人暗杀了。 你们父女俩怎么勾心斗角是你们的事,别拿她当枪使。 那公主还只是在试探的功夫,不想温娇就已经提前一步拒绝,不由微微变色:“本宫是真心想要拜仙师为师的。” 一心向道吗?虽然不排除有这个情况,看她的模样也不像,但也不好当真绝了她的路。 温娇沉吟片刻,便道:“我门中若要收徒,必要选那心智坚定,耐得住清苦,有大毅力,大志向之人。公主愿意摒弃华衣美服、娇仆美婢、肥马香车,入山卧岩泉、吃松子,如此一过就是一年半载吗?如果公主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大明宫,皇上与皇后见公主有志如此,也必不会阻拦。” 只按她自己的情况来说,为着寻觅仙踪,她从长安一路不远千里寻到上庸县,舍了傍身之宝,放下一身荣华,入山苦修十二载,方才有了今日。 其实她还把要求放低了一些,只谈吃苦,没说资质。若是那公主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趁早还是取消在她身上打主意的念头才好。 道法不可轻传,可不是一句空话。 那公主很鲜明的被她所描述的生活吓了一跳,结巴起来:“用、用得着如此吗?我看本朝贵女出家做女冠的也不少,个个都过得很是恣意的。” “以公主之尊,做什么都可以过得很是恣意,做女冠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做一个快活度日的女冠,既躲了自己厌恶的亲事,还能继续过着不输于宫中的奢华生活,这个理由足以说服陛下点头,放公主出家吗?”温娇问。 那公主怔住了。 温娇温言道:“公主还是仔细想想,他日若是当真下定了决心,就派人来郧国公府知会一声。若是舍不得富贵,吃不得辛苦,耐不住寂寞,还是另谋他图得好。” 那公主望着她碧青的背影远去,仿佛望着一抹山色荡入了万顷烟波,一时咬紧了牙关。 “高阳,你在发什么愣?”玉英公主出来散步时,见她仍旧站在那里,呆呆的仿佛一块民间传说中的望夫石一般,不由发笑。 她与这位贞观元年出生的小公主名义上是姑侄,实际上年纪接近,俨然如同姐妹一般,日常彼此取笑起来也是亲昵的,“本宫知道了,你是在想房相家的二公子是不是啊?但也不必那么着急,横竖再过些日子,皇兄肯定是要给你们赐婚的。” 高阳公主缓缓地涨红了脸,仿佛每一个被提及亲事的女孩家一般羞涩,只是十指紧紧的陷入了裙摆之中。 数日之后,那全国各地的名僧大德的遴选有了眉目。因李世民执意要等玄天观落成之后再行举办罗天大醮,是以佛门的水陆法会反倒排在了前头。最终选出的高僧毫不意外是玄奘。 他头戴李世民赐的毗卢帽,身披御赐的五彩织金袈裟,僧袍衣袖之下隐约可见有力的肌肉线条。整个人带着三分谦恭三分圣洁四方昂然,立于金銮殿之上,当真是秀若芝兰而英伟犹有过之,玉树皎皎而更多三分坚毅,一看便知是得道的高僧,还是有武艺高强的那种。 喜得李世民险些没当场渡他还俗参军。好在大唐天子毕竟不是肆意妄为之辈,到底还是强忍住心底的冲动,封玄奘为天下大阐都僧,命他择良辰吉日大办水陆法会。 有深知内情者,见他们母子二人分掌天下道佛两家,一办水陆法会,一办罗天大醮,十分赞叹,夸道:“天下阐玄尽是殷家种子。”也有那眼界低的,便以为这母子二人都是仗着郧国公一系的背景拿到的好处,背地里也没少说酸话。 大多数人则不知内情,只见水陆法会那天,玄奘仪表堂堂,高坐法坛之上,宣讲佛法之时,声口清响,叶韵悠扬,加之整个人宛如一尊玉人一般,端的是好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秀高僧,不由赞道:“不愧是天下大阐都僧纲,难为朝廷怎么挑出来这样一位出众人物,一体一统,都是我大唐风范!” 太史丞傅奕一向深恨佛教,认为这是逃税避役的祸端,南北朝之大乱,佛教难辞其咎。当日朝堂之上,李世民宣布要尊奉佛教之时,傅奕便极力反对,为此还和中书令萧瑀大吵一架,只是臣下的胳膊扭不过李世民大腿,终究未能阻止。 如今听闻老百姓对玄奘夸赞不已,傅奕更是痛心疾首,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被气得当天生生自己骑着马飙到了郧国公府,扬声要见温娇,见了之后愤愤然道:“靖容真人,那释家无君无父无母的禽兽辈都快欺负到了道门的头上,你身为天下道箓司的都司,老庄后传,玄天上帝弟子,竟也忍得?” 第103章 傅奕反佛 温娇当年曾嫁过人,此事作为一桩曾轰动长安的新闻,可以说是知晓者甚多。虽然这件事之所以轰动长安,并不是因为她嫁人本身,而是她被冒名顶替的歹徒霸占了十六年的遭遇非常惹人同情。 温娇曾生养过一个儿子,此子遁入了空门,这件事情则知晓者略少了一些。而这个儿子的法号叫什么,则仅有同圈的达官贵族们听过一耳朵。 而像傅奕这等供职太史局,不是每首案牍之间,就是沉迷于天象之上的博学鸿儒,他但凡能有一丝对同僚的八卦感兴趣,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置。 所以,尽管自家的便宜儿子被老爷子骂了不轻,但温娇还是大度的原谅了他,还婉转地给玄奘辩了几句:“玄奘法师并非无君无母。” 傅奕满脸写着不信:“释家一脉从来无法无天,靖容真人休要替他们遮掩。” 虽然唐僧西行被看作是信仰坚定的朝圣之旅,但他的初心与其说是求佛,不如说是一片报国之心驱使着他承担了西天取经的重任,其公忠体国之情,确是否认不得。但这是日后之事,还做不得数。 于是温娇喊了声:“火姐。” 水晶狮子从她的衣袖里滚了出来,落地迅速长大,变作一只一人高的赤色狮子,口吐人言:“叫我何事呀?” 看模样,这该就是那日靖容真人骑着过长安的那头猛狮,原来它叫火颉?这体魄果然威猛! 傅奕默默把自己的蒲团挪远了一些。 温娇哪里知道这位老爷子脑补了些什么,只道:“你去化生寺,待今日演完法,把玄奘接过来见我。” 傅奕闻言,摸不着头脑:“接他作甚?老夫一看见光头就气不打一处来!”顿了顿,忽然狐疑道,“那玄奘法师,原是靖容真人想叫就能叫来的?” 温娇笑而不答:“老太史莫要急躁,且吃茶。” 温娇用来待客的茶,正是她从上庸县带回来的龙峰茶。自那年汉水龙王现真身布雨后,被改名叫龙王垭的那片川泽山谷之间便长出了极妙的好茶。不仅气息清幽芬芳,而且茶叶锋苗挺拔,煞是可爱。温娇本就喝不惯这个时代流行的加佐料的末茶,为此发奋图强自学了炒茶,亲自动手,烘炒了一千来斤,以仙家手法保存着,足够她新新鲜鲜的喝上许多年。 她亲自动手沏茶,一时间,色如婴儿肌肤的白瓷茶杯间盈满了嫩绿色的茶汤,挺拔而精巧的茶叶在其中上下浮沉,如同百龙竞游,自带着一缕令人身心清静的玄意。 傅奕的满腔火气,不知不觉一扫而空,赞道:“靖容真人这沏茶的手法倒是别致,留着茶叶的本来面目,更合道门贵生之道,也不知道从何处想来?” 其实吧,就是现在再寻常不过的茶叶冲泡法。 温娇心下嘀咕着,亲手为他端上一盏茶:“凡事顺其自然,方得真味,强扭的瓜不甜,碾碎的茶叶自然也是如此。” 傅奕只觉得她似有所指,面色一沉:“真人是指责老夫鲁莽,不该公然与释氏对着干喽?” 温娇叹道:“道贵天然,见一木幼弱,就揠苗助长,无疑是违背了道家本意,可若是看到一树枝繁叶茂,即将生成巨木栋梁之材,就非要上去砍了它,不也是违背了道家本意吗?” 傅奕这回的脸色比先前在朝堂上听说天子要尊佛之时还要差:“真人在提点我,释氏注定要在东土大兴?” 温娇不言,只是凝目望着杯中,一片翠绿的茶叶缓缓的沉了下去,又有另一片轻轻的浮出水面。一沉一浮,时沉时浮,世事总是如此简单。 傅奕满腔火气再也压不住,一拍桌子,声口激烈:“那释氏不尊君父,不事生产,倘若大肆流布下去,百姓无可耕之田,良田尽归寺庙左右;亦无可耕作之人,壮丁尽投身于佛门;朝廷国库必然空虚,因为僧家不纳税,到时难道只能加税于良民吗?那又等于赶着良民去投奔释氏,委实遗毒无穷啊!只看南梁因举国尊佛,生生将整个国家破败成了什么样子?难道我大唐也要重蹈覆辙吗?” 他越说越是忧愁,到最后竟有两行清泪从皱纹斑驳间淌下。 “盛极则必反,果真到那时,自有孔门后人出手。”温娇说着,仿佛见到了后世某位韩姓的文人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灭佛论。又有个名叫李炎的帝王,举国灭佛,将彼时猖狂的佛门之势深深打压了下去。 此后一千余年间,佛门每逢势微,则总会慢慢昌盛起来,而每逢猖狂又会被打压下去,如此循环往复。 其实,莫谈佛门,道门、甚至是如今成为正统的儒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见傅奕神色颓唐,温娇又安慰道:“何况,我在之日,也不会做壁上观。”她想了想,又安慰了一句,“七百年后,大食教大兴,西方天竺无人再信佛教。” 傅奕面上泪痕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忍不住捧腹大笑。 火灵儿拉着玄奘,一进来就听见傅奕块垒尽消的笑声,懵道:“这老先生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玄奘老远地就望见傅奕的影子,不由有些畏惧,强笑道:“傅太史,贫僧有礼了。” 虽然佛门七百年后连老家都丢了的事令傅奕心底的苦恼减轻了不少,可一看到玄奘,他仍然恼火得很,自鼻孔里“哼”出两道怒气,便扭过头去,恨恨道:“老夫到底还是没能拦住你。” 温娇知道,当日挑选天下高僧的任务本来是分派给傅奕的,被老爷子冒着抗旨的风险硬顶了回去,才交给了别人。看玄奘的神情,想必众僧当日在太史局被老爷子骂得不轻。 傅奕又道:“有天子拉偏架,老夫纵然是说出花来,也拦不住你们这群和尚故弄玄虚。不过你们且别得意,老夫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等不到看你们的下场,但老夫一早地就教好了几个得意门生,将来就由他们与你们慢、慢、耗。” 这傅老先生委实是太刚强了。 玄奘神色又是尴尬又是忧愁,只好抛开这位老爷子不理,转而向温娇合十行礼:“阿娘,你命火施主叫孩儿来,为的是何事?” 傅奕整个人霎时凝固了,要不是胡须还在抖动,几乎要化作一尊石像。 第104章 伦理梗 温娇从点心盒子里抓出一把汉宫棋给玄奘:“一整天坐在那里讲经,你也乏了,喏,吃点心。” 一想到水陆道场既然已开,距离那观世音化身平凡僧人献宝、现真身邀取经人入西方求取真经之日便也剩不了几天,温娇难得的对这位便宜儿子生出几分真实的温情来,和声道:“这汉宫棋是为娘亲手做的,从和面到出锅不沾一点荤气,上头的花样都是为娘亲手描的。” 横竖她如今道法已成,区区做个点心而已,不过就是丹炉摆开,晃几下手指,眨眼之间的功夫。 玄奘看着那大小如圆圆棋子的点心,以及点心上面描绘的栩栩如生的鲜活宝相花图样,不可思议道:“阿娘,你唤孩儿过来,就是为了吃这点心?” 温娇瞪向他,眼神很是用力:“怎么?不行?当初你刚来净业寺挂单的时候,你爹给你一块加了料的胡饼,你都能啃下去。如今当了大僧官了,翅膀硬了,连阿娘亲手做的点心都看不上了?” 一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就要从十几年前的旧账开始翻,这大概就是有娘亲的感觉吧。玄奘艰难道:“自然……不是不行。” 旁观的傅奕宕机的大脑终于恢复了运转,指着玄奘的手指都在发抖:“你,是靖容真人的儿子?” 又抖着手,指着温娇:“你,是玄奘法师的亲娘?” 温娇一耸肩,语气轻松:“是的,这天下大阐都僧纲,是我的亲生孩儿。” 伦理梗,就问你好玩不? 傅奕胡须抖抖抖,骤然爆出一阵震彻屋梁的捧腹大笑。 玄天观虽然还没有修造完毕,但罗天大醮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这些日子以来,出入温娇所居的万花楼的道士络绎不绝,为了方便他们走动,殷夫人索性就在万花楼靠近街道的位置特地开了一道角门出来。 老夫妻俩好容易盼得女儿回来,本以为一家团聚可以好生亲亲热热过日子,没想到女儿比他俩还忙,殷夫人给温娇送个汤汤水水都得卡着点,瞅着上个道士走了,下个道士没来的时候进去,才有把握让温娇吃进口中。 “女儿统领天下道士,外孙都管天下和尚,都说是指望儿孙光耀门楣,从来还没想过有这么光耀门楣的法儿。我如今出门和那帮老姐妹交际,说不上三句就要被拐弯抹角讨符水,真是有苦说不出。”殷夫人跟殷开山抱怨道。 殷开山拍了拍赋闲后急剧膨胀的肚子,忧伤道:“我也没少碰上带着数珠、神像过来叫帮忙开光的。听阿元说,如今他跟人说自己不会法术都没人信。” 说曹操,曹操到。殷元裹着一阵风大踏步进来,老远地就嚷嚷道:“出大事了,江流儿要去西天取经了!” 殷夫人茫然:“什么西天取经,谁要去西天取经,取什么西天经?” 殷元坐下,喘着气道:“且容孩儿把气喘匀了,再慢慢说。” 他见桌上有酒,便自己斟了一碗,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酒,这才缓过劲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给爹娘看:“阿爹阿娘,你们看这是什么?” 殷开山接过,殷夫人凑过去,就着他的手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这谁写的,要人走上十万八千里去西天取大乘真经,还保证能够成正果,好狂的口气!江流儿难道连这话都信?”殷开山讶道。 “是观世音菩萨写的。”殷元道。 殷开山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径直喷了出去:“拿家法来,给我好好的收拾收拾这个不说人话的不孝子!” 殷元连忙蹿开三丈远,捂着脑袋:“阿爹,孩儿没有骗你,这真是观音菩萨写的!要不是亲眼看见,孩儿也不信啊。” “今天外甥本是正常开坛说法来着,忽然有个老和尚献了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宝贝的袈裟和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宝贝的禅杖,说是遇到有道高僧就自愿送他。陛下就命外甥穿戴上,果然是气派非凡,没人见了不喝声采的。” “那老和尚也没有走,看到外甥说法,又说他讲的只是小乘佛法,不是大乘佛法,这大乘佛法可比小乘佛法更加高明,只是这大乘真经藏在西天大雷音寺里,问咱们外甥愿不愿意去取经?说完就一跃上云端,变做了一个菩萨。连他带的那个小和尚也变做了一个侍者模样的神仙。大伙连忙着要拜,就见空中飘下来一张帖子,上面写的就是这些了。” 殷开山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可知道殷元不敢拿这些扯谎,能说出来必是真的,不由颤声问:“江流儿见了这些,就决意去西天取经了?” “倒也没当场就决定去,是陛下问,''有谁愿意去西天求取大乘真经?''满朝文武大臣都不应的,外甥便自告奋勇,担了这个差事。喜得陛下当场就和他结拜为兄弟,约定明天就要出发了。”殷元道。 “胡闹啊!”殷开山气得胡须直抖,“那西方大雷音寺离我大唐何止是十万里之遥,路上山险水恶不说,更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就他那点微末武艺,不是去给妖怪填牙缝的吗?满朝文武,那么多的有本事的,哪里轮得到他出头?” 殷夫人也怨道:“从前我娘家的堂叔仗着武艺高强,非要带着家将去西方闯荡,没走上三百里,就遇上了妖精打劫。家将被吃得一干二净,他自己拼了命杀出来,还断了一条胳膊。这你都是知道的,你怎么就不拦着你外甥些?” 殷元苦了脸:“等孩儿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都已经冲出去一口应下了,哪里来得及阻拦?陛下两句话的功夫就认他做了御弟,这事压根没有转圜余地了啊!” 殷夫人跺脚:“这可怎么着?叫满堂娇知道了,不得伤心死。” 殷元摸了摸鼻子:“阿姐她,怕也已经知道了。自古僧道不对头,她如今可是天下道士的头头,佛门一有点风吹草动,道士们就恨不得立马跟她汇报。玄奘要去取经的消息,头一拨就得吹到她的耳朵里去。” 殷夫人唉声道:“我去看看她去。” 谁知她这一去,竟扑了个空。 第105章 西游人际修罗场 温娇回府居住后,偌大的万花楼不留一个伺候的,只有她与火灵儿一人一精居住。殷夫人本想着留几个负责洒扫庭除的人,谁想温娇往院门口贴了张符,自此万花楼里里外外别说灰尘,连只飞虫都进不去,殷夫人便也作罢。 如今殷夫人往万花楼里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不见。一时深觉果然还是得留几个伺候的人,否则温娇万一再不告而别,她连个问消息的人都找不到。 殷夫人失望之下,正待回去,忽听一阵细细的呼噜声。循声走近,方才发现火灵儿化回了水晶狮子镇纸的原身,正窝在温娇的妆盒里,头枕着如意珠钗,身上将绿松石珠链盘了几盘当被子盖着,睡得正熟。 殷夫人弹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肚子:“火姑娘,你看见满堂娇去哪儿了没?” 火灵儿翻了个身,嘟哝着:“娇……温娇去洪福寺看她儿子去了。” 殷夫人一震,呆立良久,怅怅一叹,转身走了。 温娇此时正在玄奘所歇脚的洪福寺,她进来时,正听到玄奘跟辩机他们讲道:“至多不过五年或是七年,你们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 她顿住脚步,轻咳了三声。几位弟子曾亲眼见到温娇降服枨枨,知道他们的母子关系,纷纷起身。辩机眉头微微一皱,合十问礼后,即当先率领众师弟走出禅房。 玄奘也待起身,忽觉眼前一花,原本还立在五步之外的温娇已闪到他的眼前,探手按住他的脚步,硬将他按了回去。 “好好坐着,让为娘看看你。”温娇眼望着玄奘,曾经清秀纤细的少年僧人已长成了器宇轩昂的青年,眉分八彩,目若朗星,一看便是深受广大妇女同胞喜爱的人物。身上袈裟艳彩煌煌,放在一旁的锡杖霞光千条,竟映得这副端庄宝相看去有些陌生。 “你要去西天的事,我已听说了。”温娇道。 玄奘到底还是站起身,手拄着锡杖,站到了温娇面前。他比温娇足足高出两个头,温娇极力抬头,依旧只看到了他的下巴,所以她后退一步,叹道:“时光如流,稚子如竹,转眼间你竟已长得这般高了。” 低微一笑,“总觉得你还是刚出生时那小小的一团,红彤彤的,只在刚落地时哭了两声。阿娘怕把刘洪引来杀了你,就叮嘱你,''莫要再哭了。''你竟当真不哭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我。我搂着你,又害怕又欢喜,当时便泪流满面。” 那回忆竟是清晰如昨。 温娇说着,一时竟有些恍惚的凄凉。究竟是殷温娇对自己骨肉的记忆太过深刻,影响到了她;还是,她就是她的前世身。她早已分不清了。 玄奘听得眼泪都下来了,吸溜着鼻子道:“阿娘,天子之命在肩,孩儿必须要走这一遭。” 温娇立即闪远了两步,皱着眉道:“别用袖子擦眼泪。” 玄奘尴尬地放下袖子。 温娇看着他,发现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便道:“你坐下。” 玄奘乖乖坐下。 温娇满意地看到了他光滑到几乎可以反光的脑袋瓜:“江流儿,阿娘从未养过你,自然也没有机会教过你。如今你既要远行,阿娘总该叮嘱你几句。” “东土因有我们荡魔天尊一脉坐镇人间,自古少有鬼怪踪影。即便是前些日子天狗食日,一些鬼怪借机伤人,也未闹出大的乱子。但西行路上却是不同,山有猛兽,水藏孽怪,妖魔数不胜数,说句步步生灾绝非虚言。你虽有几分武艺傍身,可遇上那神通广大的精怪,也是徒呼奈何,只能束手就擒。” 玄奘听得脸都没了血色:“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温娇故作掐算,半晌停下,微笑道:“所幸取经是绝大的功德,诸天神佛看着,总不能让你没了下场。阿娘算到,观音菩萨在前路为你安排了几个帮手,护你西去。” 玄奘松了口气。 “但是……” 玄奘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几个帮手竟然能护你,从妖魔丛中走过,自然也是神通广大。一行人之中,只剩得你一个是凡人,偏你作为被护持者,做了他们几个的都管,见他们手段凶恶,难免会生疑惧愤恚之心。他们见你软弱,亦难免各怀心胸。或有人胸怀坦荡,但锋芒过盛引人不快,或有人不敌前者,见你心慈面软,便拉你做枪,打压他人;或有人事不关己不开口,事若关己怒火三丈……这些,你可想好如何应对?”温娇问。 玄奘听得光头都要大了一圈,苦着脸道:“孩儿不知道。” 温娇叹气:“那你现在就开始想。” 《西游记》一度成为办公室政治的绝佳素材,绝不能只怪读者爱过度引申,实在是取经团队这个人员构成和经历太过典型了。 顶头上司没啥能力,偏偏是个空降镀金的二代。最有能力的部门骨干干了最多的活,担了最多的责,自然而然也要最多的话语权。自认为有能力又不想担责的老二见当不了一把手,就选择抱顶头上司大腿,把一把手搞下去。划水的老三管你们打破头,惹不到他身上,他才懒得开口。老四表示我就是个司机,换了谁不都得我开车,勿cue。 这场面,用“人心涣散”来形容,都是抬举取经小分队了。 唐僧身为顶头上司,因为一把手孙悟空同志不肯奉承他,自己却又不得不依仗一把手,就心怀不满,嫌弃对方指手画脚管得宽、心大脾气大不服管。一见老二投靠,又嘴甜,又吹牛吹得响,便觉得他又乖又有能力,顿时心喜,与老二合力把一把手踢了出去。 对于一把手惨遭优化这件事,老三老四起初是冷眼旁观的。老三表示关我甚事,谁知一把手一走,老二就嘚瑟起来,整天琢磨着要指派老三干这干那。老三不能继续划水,只好和老二斗得不可开交。上司斗走了一个刺儿头,迎来了两个窝里反,整天乌烟瘴气焦头烂额。之后遇到重大任务要处理,谁都不得用,老四一看部门要倒,连车都没得开了,才赶紧提议把一把手请回来。 老二经此一遭,知道自己是真不能扛事,只好骂骂咧咧忍了。老三发现一把手在老二也不斗了,也重回划水状态。老四继续开车。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只有迫于形势认错的顶头上司心里埋着疙瘩。 真是,好一个现实意味满满的办公室修罗场。 第106章 唐僧出发离长安 唐僧是有危机感的。 手下有个可以全权包办而且忠心耿耿的一把手,如此梦幻的开局大概是许多佛系人士的梦想。但唐僧作为上司,此时却偏偏有几分很是不合时宜的事业心。 他只觉得自己这理论上的一号人物被手底下干事的一把手抢了风头,偏偏又离不得他,只好逮着机会就要给一把手孙悟空同志挑挑毛病敲打敲打,好让他认清楚谁是老大。 一把手忍了又忍,直到上司拿项目最终审核时要在大领导如来佛祖跟前汇报他的黑料来“开玩笑”时,一把手终于大怒走人。上司还委屈,我都这么有容人之量了,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开不得玩笑呢? 直到他被疑似一把手的人暴打一顿,项目核心资料也被全部带走,对方还要自组团队单干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上司哭哭啼啼的带着老二老三到处找人评理,却发现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一个愿意淌这趟浑水。隔壁部门的领导地藏王菩萨手下的谛听虽然愿意给他查监控,但绝不肯帮他定案就是一把手打人。 一路告状告到大领导那里,却发现一把手就在大领导的机要秘书那里喝茶,全程有不在场证据不说,情绪甚至比他这个挨揍的还激动。机要秘书作为大领导的心腹,平时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此刻还得好声好气的安抚人家的情绪。 这场面,哪里见过? 最后大领导出面做和事佬,也不提上司被暴打一顿的委屈,只亲口承诺一把手,只要帮着把项目完结了,一定给他记头功。又让机要秘书亲自把一把手隆重送回,还特地嘱咐上司:小孙同志是个好人,非常重要,你要好好干活,不要找他的麻烦。 至于谁打了上司,打人的又去了哪里。一把手说他亲手把那人扭送监狱了,你信不信?不信也没办法,反正大领导信了。 上司不再挑刺了,这回他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这个部门的老大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居然需要问吗? 当然是一把手了,难不成还能是他? 他所依仗的靠山,现在也成了一把手的靠山。他要安心做个吉祥物,你好我好大家好。要是不想干了,其实吉祥物换谁都行,镀金的机会谁不想要?但一把手要是不想干了,一摞挑子走人,这个项目就得玩完。说白了,以一把手的能力,他就是拉四只猴,都能把项目做完。 上司能快快乐乐走完项目的最后阶段,还得多亏一把手真的是个厚道人,能不计前嫌,不给他小鞋穿。 以上就是温娇的总结。 玄奘哪里知道自己日后闹出这么多风波,对着她的问题苦着脸想了半天,摇摇头:“孩儿还是想不出来。” 温娇扶额:“那阿娘就替你出个主意吧。择贤为首,余者便交于为首之人管辖。至于你自己,疑人不用,用,则不疑。” 这也是她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唐僧明明可以躺平镀金,却非要折腾。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后,终于成功的把自己由项目发起人彻底折腾进了吉祥物的生态位,还挨了一次来自如来佛祖的重大批评,谁看了不说一声闲得慌。 所以温娇思来想去,还是提早让他认清现实得好。你就是没啥本事,你就认了吧。就负责当个帅气的看板郎就挺好,剩下的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八戒的偷奸耍滑、沙僧的出工不出力……都交给猴去处理。 能做到不给手下添乱,在领导界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人了。但愿玄奘能做到。 玄奘连连点头:“孩儿谨记,阿娘还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温娇想了想:“唔,还有便是……对猴好些。” 玄奘出发的那天,温娇并未去相送。倒是听说全长安的女菩萨们都跑来夹道相送,场面热闹得紧。 女菩萨们有的面容悲戚:“法师,此去路途险恶,一定要保重!” 刚说罢就被铁粉怒斥:“我们玄奘法师武艺高强,胳膊上能跑马,胸口能碎大石,区区几个妖魔鬼怪,还不手到擒来?” 有的挥舞着手帕:“法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给个准信儿,奴家好等你再度开坛说法之时,提前抢个好位置去!” 又被其他铁粉怒斥:“你这是在暗示玄奘法师给你留位置是不是?你个小白莲,有本事就去砸钱买前排的蒲团,买不起就闭嘴,别舞到法师面前,丢不丢人啊你!” 又有四个贵妇率领着四队健壮的丫鬟,清一色的身着石榴红的衣裳,头上勒着石榴红的罗带,一看就是特意赶制的玄奘袈裟同款应援色。她们拉开长长的红布横练,上面用金色丝线,分别绣着:“玄奘玄奘。” “此去西天。” “功德无边。” “取得真经。” 周围的人喊道:“反了反了,第三句和第四句错了位了!” 第三队和第四队人马连忙掉了个儿。一时赤练飞舞,场面煞是壮观。待玄奘率领着两列高僧走到她们面前时,那四位贵妇亲自擂鼓,婢女们挥舞着长旗,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众人齐声喊道:“玄奘玄奘,此去西天!” “求取真经,功德无边!” 那些高僧不由侧目。玄奘眼观鼻鼻观心,强做祥和无事状,实则恨不得弄块豆腐一头碰死在上面。 有的则干脆哭得肝肠寸断,以泪洗面。当然不光是女菩萨们,男菩萨们哭得泪雨滂沱的也有不少。看他们的表现,倒好像玄奘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虽然去西天之路凶恶无比,去了和死了相比,就没多大区别。 李世民也是良心难安,特地挑了两个武艺高强的健仆供玄奘驱使,又从御马监挑了一匹绝神骏的白马,鞍鞯俱全,赠予玄奘做脚力。一时只见玄奘扬鞭西去,白马蹄声得得,健仆骑骡子相随,不一时三人一马已化作灞桥那头的小小圆点,男女菩萨们顿时哭声震天。 李世民左右回顾,陶醉道:“能向佛至此,朕的大唐果真是民风淳厚啊!” 文武百官闻言,低下头去。傅奕站在队伍里听见,不屑地“嗤”地笑了一声。 第107章 思念 秋高气旷的时节,一场森白的冷雨洒过,未凋的秋树叶片被雨水浸得分外饱满。几丝风掠过,便弱不胜衣似的噼啪啪地落下许多未曾蒸发的雨珠来。 蒸锅的热气伴着炊烟,一同为这湿漉漉的秋色增添了几分暖洋洋的活气。食物的香气挥散在秋日清晨的的凉风里,引来了许多行人的注目。 小魏掌柜早已变成了老掌柜,他留起了胡须,遮住了他发福了不少的腮肉,腰腹粗壮了不少,一看便知道家里的灶上油水足得很,堪称魏家食肆的活招牌。他舒坦地靠坐在柜台之后,指挥着新招的伙计收拾餐具,揩抹桌椅。 伙计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给东一桌上茶,一会儿给西四桌端点心,一会儿又要给南二桌会账,不一会儿就忙得一头是汗。忽然闻见一缕暗香浮动,却是有二男二女闪身进来,气度衣着皆是不凡,可容貌却生得十分平凡,一眼看过去,除非再看一眼,否则便再记不起他们的样貌了。 作为画像被传遍天下的长安红人,温娇这回是特地易了容才出来的。为了防止惹人眼目,连火灵儿也给易了容。才溜达出郧国公府,就撞上了凑巧在门口溜达的袁天罡主仆,便同来魏家食肆吃点朝食。自然,本着低调至上的原则,她连袁天罡和逢吉也一同易容了去。 寻了处角落处的桌子坐下,温娇挥手示意其他三个也过来。火灵儿立即奔过来,坐在了她身侧。逢吉也立即坐到了火灵儿对面。袁天罡看着那漆面微剥的桌椅,眉心拧出了一个疙瘩,牙关用力一咬,心一横,在温娇的对面坐了下来。 温娇看得直笑,天变地变,袁天罡的洁癖也不会变。尽管他曾声明,自己那过分造作的洁癖早就获得了治愈。可这份爱洁的执着早就嵌入他的骨髓里,怎么着都改变不得。 她拇指与中指一扣,弹弹珠一般弹出一颗珠子,滚了几滚,正停在了袁天罡面前。袁天罡只觉全身一瞬间仿佛被温热的甘露滤过,连头发丝都一洗尘垢,变得清爽无比。他望向那珠子的眼神霎时无比炙热。 “辟尘珠,上月太后赏的,送你吧。”温娇道。 这是岭南道的贡品,同样的珠子足足有一斛之多,颗颗形如甘露,摸起来清凉宜人。别的效用没有,在清洁身体、驱散暑热上倒是有奇效。故而一贡入宫中,就成为了六宫妃嫔夏日佩戴的爱物。温娇也得了两串,作为玄天观久久没有修成的赔礼。 想也是,明明僧家的水陆法会与道家的罗天大醮是奉同一道旨意办的,水陆法会的主持者玄奘法师人都已经走了两个月,道家的罗天大醮还没影。就因为李世民为表重视,一拍脑袋,叫罗天大醮在玄天观修好之后才办。 要是只造一座小道观,一个月的功夫足够,可若是想修造得堂皇气派,配得上荡魔天尊的身份,那少不得要精细精细又精细。如此一来,哪怕工部大力修造,没个三年五载也别想完工。温娇如今还被耽搁在郧国公府里,每天道士登门如流水,郧国公府都快成了道协常务办事处了。 也难怪向来好道的太后都替儿子感觉心虚,代子赔礼,赏赐了她不少珍宝。 这还是温娇头一回送自己礼物,袁天罡赧然极了,将灵龟甲盘了几圈,才镇定下来,矜持道:“明珠,该赠与好此之人才是。” 温娇知道他说的是火灵儿,轻笑道:“火姐早就有了。我才得了赏,立马就把这辟尘珠分了她一串。”火灵儿也应声一仰脖子,露出了脖颈上与绿松石珠链叠戴的辟尘珠串,傲然道:“温娇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们姐俩谁跟谁啊?” 袁天罡望着她脖子上长长的珠链,再看看自己面前那小小的一颗珠子,沉默了。逢吉咳嗽了两声:“我们都坐了半天了,怎么还不点吃的?光是占着座位闲磕牙,让人伙计看笑话不是?” 火灵儿早就饿了,闻言连忙敲桌子:“快快快,吃什么吃什么?” “通花软牛肠。”温娇与袁天罡异口同声道。 发现彼此点了同一道菜,温娇不由笑瞥向袁天罡。后者眸光颤了颤,别过头去,仰头望着并不存在的天,一派高人卓然风度:“只是凑巧想吃。” 给逢吉点了鸡肉含量满满的鸡肉馄饨,给火灵儿点了她爱吃的鸭花汤饼,温娇一时心有所感,道:“再上一份胡饼,油要放足了。” “你什么时候爱吃胡饼的?”火灵儿奇道,望见她翠眉低敛、星眸笼愁的情态,恍然大悟,“又想你儿子啦?” 温娇嘘了口气,用勺子反反复复地搅着碗里的鸭肉汤:“算算日子,他也快出关了。西天路遥,就他那点微末功夫,一出大唐地界,不得给妖怪生吞活剥了。” 摇摇头,又笑道:“前阵子忙着罗天大醮的事,顾不得分心,倒也罢了,如今知道离罗天大醮还远着,人一闲下来,未免想东想西的。” “玄奘此去,步步有难,处处该灾。”袁天罡道。他私底下早就算过来了。 温娇早有预料,火灵儿却慌了:“这么凶险?就是个铁人也得给磨废了,再说了他不过是略懂些拳脚功夫!” 逢吉咳嗽两声,袁天罡这才发觉自己语气重了些,忙补充道:“有高徒相助,终能化险为夷,只不过一番惊吓是少不了的。” 火灵儿似信非信:“你可别哄我,唐天子派的那两人虽然有些功夫,可我要是化回原形,两爪子就能拍飞的。能有这个本事?” 袁天罡再不好往深里说,只对温娇道:“总之,他自有奇遇,你只管放心。” 那是,唐僧此去,虽然在双叉岭遇到妖怪,受了好一番惊吓,可好在妖怪先吃了他的两个从人,他自己在太白金星的帮助下逃出罗网,得猎户刘伯钦护送,很快就遇到了孙悟空。猴接手之后,玄奘此后就再未当真有过性命之忧。 温娇正待点头,忽觉哪里不对。 怎么忘了,双叉岭那里是闹出过人命的,玄奘是有惊无险,可那两个爹生父母养的随从可是被活吃了啊! 她霍然起身。 第108章 双叉岭 南瞻部洲因有荡魔天尊镇守,纵有精怪,也大体性情平和,专心修炼。大妖如黑熊精甚至是吃素的,黄风怪虽给唐僧带来过麻烦,但捉唐僧的却是自作主张的小怪虎先锋,究竟最后也没真的吃了唐僧。比之西牛贺州动辄吃人助兴的妖怪们,画风实在是和谐得了得。 唯三闹出的实际意义上的命案,前两个是戴罪地方的沙和尚与猪八戒做下的,他俩毕竟曾经是天庭大将,龟蛇二将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幸二人得了观音菩萨点化后不再生事,令龟蛇二将着实松了口气。 另一个就是双叉岭的妖怪。这三怪在西游妖魔中正经连个提名的机会都没有,却在在荡魔天尊的治下吃了人,可见大妖尚知天高地厚而保持敬畏,小怪总是无知而难缠。 温娇如今到底是一教统领,要外出他地,也不是想走就可以挥挥袖子走人的。温娇情急之下,先飙回郧国公府,跟爹娘打了声招呼。又召集长安诸道官,开了个紧急碰头会,叫自己的副手暂代教门中事,托他给鸿胪寺上表替自己告假,只道是“心有所悟,要去奇山异水寻玄机,多则一月,少则三五天必回”。 说罢才要飚走,急得火灵儿追到门口:“好歹带上我啊!外甥有难,我呆家里干着急可不成!” 温娇把她拍回了原形,揣进袖子里,就飞天而去。 早在十二年前吃下太白金星所赠的火枣之时,温娇就已初具飞天之能,而后服灵丹、勤修炼,这飞天遁地的本事早已练得精熟。比起猴那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本事固然还相差甚远,一个时辰一万里还是可以轻松走得。她揣着火灵儿一口气飞了几千里,赶到了双叉岭地界。见山岭虽高,却不见多少高树怪石,只一色的秋草茫茫,满目枯黄,萧瑟得紧,实在不像能孕育出多少大妖的风水。 正观察之际,忽而听见西南角有脚步错杂之声,远远地便闻见扑鼻的腥气。温娇心念一动,给自己贴了张隐身符,放轻脚步悄悄靠了过去,只见十几只小妖精正拿着锄头挖陷阱,看原形都是些獐鹿狐兔之属。 这个道:“挖这坑真的有用么?” 那个说:“大王叫挖你就挖吧,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废话?” 这个道:“这不入秋了,能吃的草越来越少,往年该多多囤些草料好过冬的。今年光顾着刨这坑了,万一逮不着多少猎物,入了冬打饥荒,可不是玩的。” 那个说:“怕什么,大不了就结伴下山打劫去。有大王在,想要什么还不手到擒来?这可不是以前没大王撑腰的日子,咱们也吃香喝辣、看上什么抢什么!再说了,这坑可是咱们大王从两界山那头的镇山太保那儿偷偷学来的,听大王说,那镇山太保祖祖辈辈都这么挖陷阱,能逮着好用得很。” 温娇盯着他们挖完陷阱,觑着他们扛着锄头回去的空子,将最后的那只小妖揪住后领一提,向后迅速飞走。待小妖反应过来呼救时,已被她带到了数十里之外。 这小妖怪看形貌像是只松鼠精,圆圆的小耳朵,拖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还有一对圆圆的眼睛,它惊恐地瞪视着温娇:“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抓我做什么?我我我告诉你我可是有大王撑腰的妖精!我们大王可虎了!” 温娇微笑,一甩临走时从别的道官那里顺来的拂尘,一派霁月光风的高人气象:“我乃一无名修道人,见此山云气蓊郁,必有奇绝雄主,特来投奔。只是不知这雄主姓甚名谁,喜好如何,才特特地请了小哥过来,想打听一二。些微得罪,莫怪、莫怪。” 小妖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容颜美丽、气度清雅,自然而然生出了亲近之意,笑嘻嘻地说:“原来是来投奔我们大王的?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不好吗?还得把我提溜出来,吓死我也。” “我们大王唤作寅将军,本是两界山上的一只镇山之虎,两年前观世音菩萨探望神猴,落脚处长出一颗紫灵芝。我们大王就把它吃了,当年就一身皮毛全成了白色,去年又尽数退去,今年正修成人形。占了我们这双叉岭,招了附近几座山上的小妖精来做手下,又和前后岭的熊山君与特处士结交,正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如今正少个压寨夫人,我看你生得美貌,不如……” 温娇打断它的话:“我想要会一会你们大王,只不知他喜欢吃什么,我也好投其所好,准备一份见面礼。” 小妖怪挠挠头:“大王喜欢吃人。每回说起自己做山中虎的时候吃的活人滋味,都口水直掉,连声抱怨成精后占的这位置不好,几个月了,都没个活人经过,口里淡得慌。要我们学两界山镇山太保的法子挖什么陷阱,看能不能逮个肥肥大大的活人吃。” 这么说来,她竟是来早了一步,玄奘他们还没经过双叉岭?温娇一点头,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说着掏出火灵儿,“火姐,它就交给你了,你陪它玩上几天。等我们回去时,再放了它。” 火灵儿摇身变出人形:“不直接打杀了吗?” 忽视闻言吓得径直跪地求饶的小妖怪,温娇道:“生灵成精不易,它们既然还未吃人,就姑且放过它们。那大王食人又是成精之前,目下也还未来得及吃人,我打杀它们做什么?” 她就说,双叉岭出来一窝食人妖魔,龟蛇二将竟然还能忍得?原来是今年才成的气候。 火灵儿茫然道:“既不打杀,我们为何不继续赶路,不是还要找玄奘吗?” “此处是西行的必经之路,本山的妖精既然没有见到生人经过,那玄奘定然还未经过此地。我先留在这里等候几日。”温娇说着,低微一笑,“说不定,等他经过时,便可以打杀了呢?” 小妖怪抖了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三日后的黎明时分,玄奘与两个从人赶到双叉岭。但见荒草漫漫,足能够淹没小腿,天色冥冥,看不清道路,只得下马缓缓而行。骤然脚下一软,一行人就这么跌落陷阱之中。玄奘滚起身,摸黑找到了自己的锡杖,拉起了马。从人正在四下摸行李,便觉周围阴风四起,一伙小妖精们涌出来:“有活人,把他们抓回去给大王下酒!” 玄奘哆嗦了一下,抡起九环锡杖就打,口中叫道:“你们两个快退到贫僧身后!” 远处半空,火灵儿见玄奘一柄九环锡杖舞得虎虎生风,那几十个小妖精一时竟不得近身,犹豫道:“我们要去救他们吗?” 温娇也犹豫了:“再看看?” 第109章 狮娘子 事实证明,殷元这十二年锲而不舍的亲切教导很见成效,至少玄奘目前所呈现出的武艺颇为喜人。 昏昏天光之下,温娇与火灵儿看得分明。只见他一柄禅杖舞得水泼不进,先是将从人护在身后,待两人摸到了掉在地上的戒刀,三人又改做背靠陷阱坑壁迎敌。小妖精们纵然刁蛮,一时半会儿竟拿三人不下,有那机灵的就往陷阱里丢石子、撒土,迷得三人睁不开眼,方才使绳子绊倒,捆得如粽子一般。 “一个大和尚,两个胖行者,大伙这回可有口福啦!”小妖精们欢欢喜喜地把人往回押。 半空中,火灵儿急道:“快去救人!迟了就来不及了!” 温娇想到小妖交代的话,心知这双叉岭的虎、熊、牛三妖皆是嗜血之妖,前者成精之后虽还未来得及吃人,不好处置它的,可放任不管的话,日后必然会成祸患。顿时心生一计,附耳道:“火姐,待会儿咱们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混进妖怪洞里。” 火灵儿听了,喜道:“这个法子好玩!”又迟疑道,“只是那做张做致的样子太难了,我可比划不来。要不还是温娇你上吧。” 温娇无奈道:“我那点三脚猫的变化之术,火姐你是知道的。让我变大变小是可以,变形却是不能。不然也不至于苦练易容术了。” 火灵儿捂着脸:“可是真的很难……” 温娇灵机一动:“你就学着我那弟妹的模样不就行了?” 这些日子以来,火灵儿没少跟着温娇去殷夫人那里蹭吃蹭喝。殷元之妻陈夫人知道她是温娇身边的护法,待她也是十分殷勤。因此火灵儿跟一家人混得熟了,没少目睹陈夫人驯夫的场面。每回见到她用她那娇滴滴的嗓音、嗲里嗲气的语调,凶悍的气势,把直肠子的殷元支使得团团转,火灵儿都向这位娇小玲珑却性如火山的人类女子致以十二分的敬意。 听温娇这么一说,火灵儿顿时茅塞顿开,一时比她还积极:“对喔,那我们快去吧!” 却说玄奘三人被小妖精们抬进了妖怪洞,兜头就看见正中央的交椅上坐着一个虎头大汉。玄奘被枨枨闹过一场后胆子大了不少,见状只是稍有惊愕。两个从人却是被吓得肝胆俱裂,要不是被捆得绷直,恐怕早就软倒在了地上:“玉帝老爷呐,猛虎吃了也就吃了,要是被这么个人不人虎不虎的妖怪吃了,黄泉路上也不体面呐。” 玄奘忙叮嘱:“你们两个小点声,被听见了,立刻被拿去下酒可如何是好?” 三人正嘟哝着,便听小妖们通传:“熊山君、特处士到!” 话音未落,进来两个赳赳大汉,一个熊头,一个牛头。三人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拖了下去。这厢二妖与虎头妖谈笑风生,隔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小妖们又高声道:“狮娘子求见!” “狮娘子,这个是哪方精怪,两位兄台可听说过?”虎头怪寅将军奇道。 二妖摇头如风扇:“却也不曾听说过。” 正在此时,便见洞门大开,走入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只见她身着一身焰红的细绢罗裙,脖颈上叠戴着绿松石与避尘珠的璎珞。那珠子一颗颗浑圆,足有指肚大小,在妖怪洞昏黑的光线里依旧光华四射……却生着一颗鬃毛赤红的狮子头。 三个大妖都是荒山野岭出身的地方土妖,偶尔见过几个来往商客,也都是长途跋涉灰头土脸的模样。去附近市镇抢些布匹做衣裳,边关贫瘠,抢到的也都是些灰不拉几的土布,连颜色衣裳都少见,何时见过如此尊贵华艳的气派?刹那间,三妖仿佛望见了一笑百媚的绝世美妖,眼睛都看直了。 直到火灵儿走到跟前,盈盈做礼,将拜未拜之际,那寅将军才后知后觉地起身,忙不迭的来搀:“当不起当不起,娘子请起、请起。” 火灵儿趁势直起身,捏着嗓子,嗲嗲地道:“奴家狮娘子,听闻双叉岭有位寅将军,勇猛异常,特来投奔,以效犬马之劳。” “哪个敢让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来效犬马之劳啊?”寅将军骨头都酥了,“我就是寅将军,你们愣着干什么,有点眼力见,还不快与这位娘子看座儿!” 小妖怪们也看得痴了,闻言如梦初醒,忙搬了狼皮椅上来,还殷勤把上面铺的皮子掸了几下。火灵儿扭扭捏捏地坐下。那寅将军、熊山君和特处士身虽在自己的座位上,眼风却像被一把无形的钩子勾住了似的,总是忍不住往火灵儿这边溜了去。 熊山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娘子一向在哪方修行啊?” 火灵儿嗲嗲道:“奴家从前在长安修行。” 三妖肃然起敬:“原来是上都出身,难怪这通身的华贵气派,哪像我们这头的妖怪,各个灰头土脸的。”说着皆不由自主地愈发正襟危坐起来,唯恐哪里露出点粗鄙土气,会被这位美丽的帝都女妖精看不起。寅将军甚至还偷偷地伸手,把自己虎皮裙上不服帖的褶子整理了下。 火灵儿模仿着殷元之妻陈氏夫人那又娇俏又跋扈的模样,下巴一抬,傲然道:“长安虽好,可惜都是些没胆识的妖精,各个叫奴家看不上眼,哪像这边关风气,各个都是像寅将军这样的豪情男儿。” 被这样骄矜的美丽女妖一夸,寅将军顿时喜得浑身毛孔齐齐舒开,连声道:“快摆酒!做肉!款待狮娘子!”却是一激动,把同是客人的熊山君与特处士忘了说了。 小妖精们连忙张罗起来,把从附近市镇偷抢来的烧刀子搬了出来,库存的野味没油没盐的做熟。寅将军也知道自己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怕怠慢了火灵儿,便又吩咐道:“把晨起抓到的那三个人也剁了,招待贵客,余下的大家分了吃!” 小妖怪们向来不曾吃过人肉,如今竟有机会一尝,顿时欢呼雀跃,就要一拥而下杀人去。火灵儿忙皱了眉,做出一副嫌恶的神情:“人肉柴得很,有什么好吃的?” 寅将军笑道:“其中有一个和尚精瘦,确实柴得紧。倒是那两个行者的肉肥肥腻腻,我叫他们烹了来,定然合娘子的口。” 第110章 吃唐僧肉需不需要问唐僧他娘意见? 熊山君与特处士一听到寅将军居然囤了三只大活人,顿时口水直流。特处士当即道:“柴的也好,我就爱啃一口柴的。”原来他竟是一头成了精的野牛,从前做牛时,什么干草硬柴来者不拒,区区人肉更是不在话下。 小妖怪们也欢喜道:“大王,剩下的也给小的们分点儿,尝尝鲜呐!” 寅将军满口得答应,一挥手,就要让小妖怪们下去收拾烹饪。火灵儿见一洞妖怪都欢喜雀跃着,心知已经拦之不住,正欲翻脸,忽听被她笼在袖中的温娇传音道:“火姐,我们不知道他们把玄奘藏在哪儿,乱打起来场面一乱,被他们伤了人可不好。你这样跟她们讲。” 火灵儿听罢,道:“且慢!我倒知道一个长安的食方,用来料理人肉最好不过。” “狮娘子请讲。”三妖齐声道。 火灵儿撇着嘴:“倒也无什么新奇的,我只听其他妖怪说,这人肉是新鲜着吃最好,越新鲜越好,最好是径直活拖了来,绑在桩子上,用清水泼了——那水最好用极洁净的山泉水——再把刀磨得快快的,一刀一刀,从活人身上把肉片成细细的薄片,在山泉水里滚上一滚,又嫩又好吃。” “不愧是帝都之妖,在吃上竟这般讲究,从何处想来?”三妖喜道,寅将军当即吩咐小妖怪们:“没听见狮娘子的话吗?赶紧的,去打山泉水来,再把那三个人拖上来!” 若是从现代的众生绝对平等理论出发,那妖怪吃人、吃动物似乎并无区别,既然人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吃动物,那么妖怪吃人又有何不可? 其实有此疑惑的人,是忽略了存在着修炼飞升世界观背景的世界里,有着一条不成文的伦理规则,那便是人乃万物灵长。 人若修炼,精进之快远胜妖怪百倍。而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若要修炼,得先辛辛苦苦吸食天地灵气,若干年后才能开灵智,又辛辛苦苦若干年,才能勉强能说话,再辛苦许多年,才能褪去兽相修出人形来。待再功成圆满,又以人形飞升上界。 纵有一二不忘根本之辈,留出些本相的特征来,也大体维持着人形。譬如悟空,虽嘴脸猴相,满身是毛,却也不会当真成天四肢着地乱爬;昴日星官虽然面容奇异,却也不会当真顶着个硕大的肉冠子乱晃。以原形乱跑的不是没有,但都是坐骑之属,既然自甘为下,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是以,当妖怪们修得人形的那一刻,它们就脱离了原本的物类,而大体归入了人属。 读者老爷们见过几个人为了追求口腹之欲,把活人捉来吃的?纵有,那也是恶魔一般的存在,人人得而诛之。比如广东人再好美食,也不会当真捉来一只胡建人煲靓汤。 所以妖怪为兽之时,为了果腹而吃人,只会被人斥之为害,却不存在着道德污点。但成精之后要还以吃人为乐,那就是野性难除、难成大器的凶恶之辈,是个修道之人都有将其斩除的义务。 自然,有菩萨撑腰的,或是有个叫如来佛祖的便宜外甥的,就不在讨论之列了。 火灵儿眼望着三人被小妖怪们拖上来,极力掩饰才没露出嫌恶之色。倒是玄奘看见她,认出了她那身标志性的红衣,嘴巴动了动,下意识差点惊喜出声,被火灵儿用力瞪了眼,才欣喜地闭上了嘴。 “太好了,火施主既然在这里,那阿娘必然也不远了。”玄奘心下有了底,乃至于被小妖怪们绑上了柱子,听着旁边一声声让人牙酸的磨刀声,都还能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一同被绑的两个从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望见他如此镇定,还忍不住佩服:“好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法师!” 一时小妖怪们打来了新鲜的山泉水,又将刀磨得又锋利又光亮,正待下刀,便听火灵儿又叫了声:“且慢!” 寅将军擦了把口水:“狮娘子还有什么指教?” 火灵儿探手入袖:“我突然想起来,要烹了这三个人,有个人的意见可是很重要的。” 三妖摸不着头脑:“什么意见?莫非又是什么更讲究的烹饪法儿?” 火灵儿掏出来一只小人,那小人口吐人言,声音极清亮,在山洞石壁回荡:“烹饪法儿没有。可你们要杀了我儿吃肉,不得问过我的意见?” 说罢晃身变作成人大小,竟是一位碧衣如翠叶的清窈美人,正是温娇。她捋下臂上的一只金钏,向空中一抛,一接,只见剑光如龙,挽起三道紫电,直直劈向了寅将军、熊山君与特处士。三妖商议着吃人肉时的凶残气势此时一丝也不顶用,眼睁睁看着那能令妖魔肝胆尽摧的雷霆当头劈下,连躲闪都来不及。 只听一声令人胆寒的轰隆声,继而是细微的油脂迸射的声响,三妖竟于顷刻之间化作了外焦里嫩的三尊巨型烧烤。 熟肉的香气弥漫一洞,“咕咚”,火灵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温娇环视四周,目光锐利不可逼视,迫得那些小妖怪们趴在地上连叫饶都不敢:“念在你们还未造成杀孽,今日只诛首恶,至于你们,姑且放你们一马。再有为恶伤人者,有如此三妖。还不快滚?” 小妖怪们如梦初醒,一哄而散。 温娇走到三人面前,以手做刃,纤手拂了几拂,三人身上的绳索应声而裂。两个从人认得她,甫一脱困就软倒在地,就势扑倒磕头:“多谢靖容真人救我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回家后我们一定给您老人家立个长生牌位,日日和全家老小焚香祭拜!” 温娇道:“你们若再跟着玄奘西行,今日这样的难关比比皆是,我可不会次次都有空赶来相救。” 两个从人脸上方逃出一劫的庆幸笑容顿时僵住了,对视一眼,顿时有了哭腔:“皇命在身,我们哪敢违抗啊?” 温娇安抚道:“这样吧,你二人随我回长安,我会代你们回禀天子,说清原委。只说玄奘已有神仙徒弟相助,斩妖除魔不在话下,你二人不过是凡人之躯,再跟着只是拖累。天子深明事理,自然不会有所怪罪。” 玄奘在旁插口:“这样也好,带着他们确实有点拖累……可是阿娘,孩儿何时有了神仙徒弟相助?” 两个从人愕然:“真人与法师竟然是母子?” 又有一白发老道不知从何处飘身而来:“法师前途是有神徒相助,只是你又是从何而知?” 温娇哑然。 这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111章 二郎神:她叫我管好自己的狗 火炬高举,交相映照着昏昏的光晕,将洞中的事物照出长长短短的阴影。白发老道一来,却自带灿灿金光,霎时将一洞人与物照得纤毫毕现,连带着众人的头脸都被照成了耀眼的金色,乍一看好像成了庙里的塑像金身一般。 七嘴八舌的混乱里,温娇决定先下手为强,她笑吟吟地冲老道说:“这不是金德太白天皓星君么?十二年不见,星君风采一如往昔呢。我们这儿正做炙肉,星君可是闻见了味儿,也想来尝尝鲜?” 寅将军、熊山君与特处士飘荡不休的肉香里,太白金星指了指三妖:“你说的炙肉可是它们?” 半化人形的妖怪的肉谁吃得下啊?她又不是温尼拔。 温娇面不改色地扯着胡话:“怎会?这三个是晚辈拿来练手的。其实晚辈最近正苦练雷电炙肉的技巧,因害怕火候掌握得不佳,才先炙几个害人为乱的妖魔练练手,正经的炙肉还没做呢。星君在天庭吃惯了龙庖凤馔,偶尔尝尝这下界野味,可好?” 太白金星满怀深意地瞄了她一眼,那眼神俨然看穿了她的花花肠子,只是温和的不予计较,含笑颔首道:“如此,老道便叨扰了。” 温娇淡定地把三妖的尸身劈做焦灰,刮了道风将渣滓吹了出去,刹那间就完成了毁尸灭迹的全流程。又一拂尘卷起来那两个被真仙下降骇得爬不起来的从人,吩咐道:“你们两个,随我去后洞,找找有什么可用的菜蔬酒肉。火姐,玄奘,你们陪星君聊聊。” 可怜火灵儿一个精灵,听到这份“殊荣”简直比杀了她还害怕,登时跳了起来:“我来帮你!”三两步蹿到她身前,小声道,“我一看神仙就膝盖软,这陪客的美差交给玄奘就够得很了。” 山洞里还有适才小妖怪们准备的宴席,所有的肉食都是没油没盐白煮的,温娇哪里看得上?所幸还翻出来几只野鹿,另有许多野菜野果,倒可以做食材。更可喜的是,还找到了一些野葱姜蒜与茱萸,香辛料基本齐备。 她吩咐两个从人将洗洗涮涮,嘱咐火灵儿去附近的市镇买了盐和醋,最好再买些胡椒。她自将寅将军的兵器融成了许多根细细的铁签子,教两人把鹿肉切割成块,一串串的串好,串了肉又串蔬菜。待火灵儿采买回来,配齐了调料,往上头匀匀一洒,温娇打了个响指,许多道电火花齐齐绽放。 刹那间,浓香四溢。 能用来灭妖魔的手艺,做几样野味,自然是手到擒来。鹿肉烤的是外焦里嫩,素菜也烤得入味,尤其是烤山菇,更是鲜美异常,玄奘吃得差点停不住嘴。另有野果直接用真气榨出汁液来,调上蜜糖,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太白金星一壁撸串,一壁向玄奘道:“有令堂相护,法师这西行之路要能这么走完全程,那也足称畅意了。” 玄奘面色微红,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位老神仙当成了一把年纪还离不开亲娘的老孩儿。 温娇亲手为太白金星斟了一杯果浆:“星君这是在点晚辈呢。玄奘要是自己一步步走去天竺,上灵山求取真经,那真经自来。要是日日像今日这般好吃好喝,无惊无险,便是到了西天,也见不到佛祖,求不得真经。” 玄奘若有所思。 温娇又道:“星君放心,晚辈绝不是溺爱骨肉之人,自是知道那大乘真经是何其贵重之宝,非无量功德不得领取。今日特地赶来,不过是念及随行的这两位长随肉体凡胎,受不得这西行磨难。若是因皇命而白白丧了性命,岂不可怜?故而特地赶来带他们二人回去。” 两个从人正啃鹿肉串啃得开心,闻言感激涕零。玄奘忍不住道:“阿娘就不怕孩儿丧了性命?” 温娇白了他一眼:“先前在长安时不是跟你说了么?你今后自有神徒相护的,你莫不是以为阿娘在诓骗你?” 玄奘愣愣道:“可阿娘在长安时说的是观音菩萨安排了徒弟,却没说是神仙徒弟。” 当着太白金星的面,你还真是一股脑儿全往出倒啊。 温娇镇定遮掩:“你要知道,这西行取经乃是佛门盛事,若能圆满告成,必有无量功德。观音菩萨有无边智慧,她带着惠岸使者特地挑了你前去求经,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给妖魔填牙缝的?” 说着向空中拜了一拜,有太白金星在旁镇着,她对诸天神佛的姿态可谓是恭敬极了,“非神仙不可斩妖除魔,她老人家不安排给你几个神仙做接应,我才不信。” 太白金星哈哈大笑,附和道:“不错,不错,你再往前走一程,就该遇到一位有通天之能的徒弟了。到时候似今日遇上的这等小妖,就是一拥而上,也挡不住他轻轻一棍。只是性子有几分暴躁,又兼精灵古怪,怕是不好相处。” 玄奘念了声佛号:“阿娘先前叮嘱过贫僧,要贫僧用人不疑。” 太白金星含笑望向温娇,点头道:“你这小姑娘,有些趣儿。” 温娇强忍着心虚缩头的冲动,笑道:“星君谬赞,晚辈愧领。” “老道说你有趣,就是有趣,愧领什么?而且你当只有老道这般说么?老道下来时,在灌江口撞上了二郎显圣真君,见他把哮天犬拴在地下,着实可怜,便问他,‘真君一向把这畜生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怎地今儿倒舍得拴起来了?’” 他盯住温娇,神情揶揄:“你猜猜看,他怎么说的?” 温娇这回真是心虚地垂下了脖颈。 “他说,‘有个荡魔天尊门下的小姑娘跑真君庙里烧了一张状纸,状告哮天犬纵兽行凶,让他们挖取凡人心肝,自己躲在后面做抽头。后头还附了长长的一列苦主名单,要我管好自己的狗。’”太白金星笑道。 玄奘讶然:“那名单上,莫非写的就是阿娘叫我统计的净业寺受伤僧众的法号?” 温娇清了清嗓子,强笑道:“星君真是风趣,晚辈哪里敢那么跟二郎显圣真君说话?” “那阿娘是怎么说的?”玄奘忍不住问。 温娇道:“我求二郎真君约束好自己的门下,莫要被无耻小妖蒙蔽了去,仗势伤人,造下孽来。凡人无知,不会明白二郎真君的门下其实是被小妖所骗,只会以为是它给小妖们做了靠山,还当背后还有二郎真君撑腰呢。” 这不还是叫他管好自己的狗么? 第112章 没想到你是个花和尚 太白金星道,鉴于二郎真君是九天十地出了名的爱狗人士,所以看在他的面子上,各路神仙们平时都对哮天犬容让有加。哪怕被咬了孤拐、抓烂了裤腿,也不好和它斤斤计较,生恐得罪了它背后的那位过于强悍的大神。其中最倒霉的莫过于太阳与太阳两位真君,就因为行动间光华四射,也不知哪里惹得哮天犬不快,隔三差五总要追着他们咬,也是苦不堪言。 敢在二郎真君面前告哮天犬黑状的人,往古来今温娇还是头一个,实在是勇气可嘉。 听了太白金星的话,火灵儿有些畏惧,低声道:“二郎真君他老人家没有发怒吧?” 这位可是大人物,荡魔天尊都惹不起他,哪里是她与温娇这样的小人物招惹得起的? 太白金星笑着又啃了口鹿肉串:“二郎真君一向放心哮天犬的品行,头一回见有人告它的状,也觉得新鲜。特地叫哮天犬来问了问,哮天犬满口地汪汪叫,只说那群妖怪是自己与太阳真君打架时自行跑出去的,自己根本不知情。那群妖怪是许愿要给它什么,可它那时被太阳真君烧了尾巴,疼得漫天乱蹿,根本就没听清许的什么,都没什么祭品到嘴里,冤枉得很。二郎真君这才知道这狗竟然又咬了太阳真君,就把它栓了起来,罚它三年不准吃喝。” 他笑眯眯地抿了口果浆:“头一回有人敢跟二郎真君告它的狗,竟然还告成了,全天庭都震动了。小姑娘,目下你这‘不畏强犬殷温娇’的名声,不说是无仙不晓,也算是颇有口碑了。” 温娇暗暗一叹,缓缓抬头,浅浅一笑:“那可真是晚辈的荣幸。” 虽然哮天犬受了罚,可这状,终不是因为纵枨枨食人而告成的。反而是因为被查出得罪了二郎神的同僚,才象征性的罚它一罚,好让太阳真君面子上过得去。温娇甚至懒怠去问这个三年的“年”是按天上的算,还是地下的时间去算。 终是净业寺的和尚并未出现实际意义上的减员,就生受着吧。 太白金星驾云而去,温娇吩咐两个从人先去附近的驿站住着,自己与火灵儿则护送着玄奘继续向西走。才走了不过半日,便见一条体格足有丈来长的斑斓猛虎从山坡那头踱了过来。 火灵儿喃喃道:“刚赶开了三条长蛇,四只花豹,两匹狼,着又来了一条大老虎,这地界的狼虫虎豹也忒多了!” “只要玄奘一心要求取真经,便会处处是难、步步该灾,你便当这是佛门给玄奘的考验吧。”温娇说着,拍了拍玄奘有些怵栗的肩,“别怕,胆子都是练出来的,不就是一只山猫么?也就比方才你捶走的狼大只一些。继续上吧,阿娘给你掠阵!” 玄奘苦着脸,想要不听她的命令,又不敢拗违的,只得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中,举起了九环锡杖,“呔”地一下爆喝出声,半是震慑野兽,半是给自己壮胆:“兀那大虫,还不与贫僧让开道路,否则休怪贫僧不客气了!” 火灵儿啃着温娇给她做好的鹿肉脯,边看边点头:“架势很足了,差不多的猛兽该能唬住的。” 那斑斓猛虎打哈欠似的张大了嘴,露出满口利牙,不屑的朝玄奘“哈”了一口。湿润的鼻头嗅了嗅,双眼蓦地一亮,便朝玄奘一扑。 “看来想唬住老虎还是够呛。”火灵儿补充道。 玄奘急急后退,不慎踩到了袈裟的一角,险险朝后一跌,眼看着就要被那猛虎的双掌拍个严实。温娇披帛一甩,缠住玄奘的腰,将他生拽了回来。那猛虎失了目标,煞气腾腾地瞄向他们,吼了一声,震下了黄叶若干。 火灵儿正吃肉脯吃得开心,被落了一头叶子,顿时大怒:“就你声音大?”说罢也化出狮头,怒吼了回去,声震山岳。 那猛虎被吼得愣在当地,偌大的脑袋上一时浮出了茫然的神色。 这厢温娇与玄奘总结:“这回的教训需得记住了,动武之时总以装束利落为佳,以后但逢动手,先把身上的袈裟脱了。” 可我并不想与人动手啊,贫僧只是一个安静的和尚……玄奘不情不愿地脱下身上的锦斓袈裟,叠好塞进行李里,将九环锡杖抡了半圈,朝那猛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啊!” 那猛虎只觉得自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挑衅了,怒吼一声,再度扑来。 镇山太保刘伯钦驾着鹰、哼着山歌而来时,远远望见玄奘与一条虎斗得不可开交。那猛虎力大身沉,玄奘身轻杖猛,一时杀得飞沙走石,难分胜负,不由喝彩道:“好一条英雄的汉子,好一个英挺的和尚!” 刘伯钦家里是世代猎户,在一带山岭里积年的霸王,漫山的猛兽没有一只不识得他的气味。他只这么一喝彩的功夫,那猛虎便抖了一抖,瞅了眼久久不能拿下的玄奘,用聪明的脑袋瓜迅速判断了下形势,尾巴一夹便灰溜溜跑远了。 “这山猫跑得倒快。”刘伯钦道,朝玄奘一抱拳,“长老是何方的和尚,来此作甚?真是好俊的身手!” 玄奘见那猛虎已跑得远了,终于不用自己再斗下去,暗暗松了口气,双手合十道:“贫僧是大唐天子派往西天取经的和尚。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刘伯钦道:“我姓刘名伯钦,家里世代居于此山,以打猎为生,绰号镇山太保。”又道,“我一向自负身手,只道这天底下没几个人能与我一较长短。今日见了长老的身手,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玄奘自谦道:“贫僧只是从前在长安时跟着俗家的舅舅学过几招,粗浅得很,比不得太保风里来雨里去练就的真本领。” 刘伯钦道:“长老何必太谦?我想请长老去寒舍盘桓一晚,顺便想要讨教几招,不知长老肯不肯赏个面子?” 玄奘正愁天色将晚,还未找到落脚之处,闻言一喜,看向温娇,以目光征询她的意见。刘伯钦这才发现了她与已将面目变回了美女面相的火灵儿,荒山野岭之间,两位过于出色的美人兀立于萧瑟秋意之中,不相称得简直像是山精鬼怪。 “两位女郎……也是与长老同行之人?”刹那间,刘伯钦看着玄奘的眼神都变了。 看着也是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老老实实,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花和尚! 玄奘百口莫辩。 第113章 袖里乾坤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 场中四人,刘伯钦,职业猎户,普通人类。 玄奘,职业和尚,二十七岁。 火灵儿,职业妖精,年龄她自己也说不清。 温娇,职业女冠,年纪四十有余。 但从外貌上来看,刘伯钦无疑是最沧桑的那一个,其次是玄奘,火灵儿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至于温娇,看上去更是像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 这种情况下,你跟头一个说后两个是第二个的长辈,看起来最小的那个甚至是他的娘。你觉得他是会信呢?还是会觉得第二个不光是个花和尚还是个疯和尚? 拦住想要据实以告的玄奘,温娇抢先一步道:“我们是玄奘法师舅家的亲戚,因有几分法术在身,特意同行护送。” 她是他舅舅的亲姐姐,火灵儿是他舅舅的亲姐姐的好友,这个说法很合理。 刘伯钦起初仍然不信,可看三人目光清澈气度不凡,实在不像是有什么苟且的样子,便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重新邀请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在下想请三位去寒舍歇脚,不知道两位女郎意见如何?” 温娇本想一口气把玄奘送到两界山见猴,待听了此语,再看看玄奘疲惫的面色,也便点了头。 刘伯钦的老娘和媳妇见刘刘伯钦出去一趟,猎物没打到,反倒带回了两女一男,那迷惑的小眼神儿也没少往刘伯钦身上撞。 刘伯钦见媳妇儿脸都青了,连忙解释:“儿子出去后有走了几里路,都没遇到大个儿的猎物,突然听见一阵虎啸从后山后传过来。赶过去时,正看见这位法师和那老虎打的有来有回。儿子见着法师身手高明得紧,便想着请回来切磋一下,这两位女郎是这法师的亲戚,送他去鞑靼的。阿娘,媳妇,你们赶快安排晚饭,儿子与法师吃了,正要讨教几招呢。”又叹道,“可惜这回出去没逮到什么野味,只能宰一头家养的鹿待客。” 玄奘听了,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贫僧从生下来便吃素。” 刘伯钦闻言十分难为:“猎户人家,没什么可吃的,就是有些山菇干菜,也得拿荤油煎,这可如何是好?” 温娇插口道:“我们自带了干粮,不必劳烦令堂与尊夫人了。” 刘伯钦的老娘看了看三人空空的衣袖,实在看不出有揣着食物的样子,便道:“你们可别客气,别听我儿胡说,他一个男人家从来不做饭的,要怎知底细,我家虽然麻烦了些,但我自有法子做出斋饭来。” “真的不必,您多虑了。”温娇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只色如乌云的玄玉壶,往掌心轻轻一倒。 只见壶嘴吐出一物,出来时不过是芥豆之微,待眨眼之间落到她的掌中,已变作了一只巴掌大小的荷叶包。她又连倒了好几下,倒出来一小堆荷叶包,呈宝塔型摞在桌上,她将宝塔尖上的荷叶包打开,里头是块尚自温热的巨胜奴,递给了刘伯钦的老娘,又拆了一只,给了刘伯钦的媳妇:“几个点心,不成敬意。” 明人《桃符记》里有副着名的对联,道是:“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写的就是道家的两样神通,袖里乾坤和壶中日月。 前者代表人物如镇元子,西游四人组外加一匹白龙马,被他当玩具似的用袖子笼了一次又一次。猴那样的神通,加上金箍棒那样的神器,愣是不能突围而出。 后者的代表人物是费长房的师父壶公,他以仙家妙法炼制了一只壶,里面有日月星辰,地水火风,山山水水,亭台楼阁,俨然如同一个小世界一般。平日无事之时,便钻进壶里休憩,自在得很。 温娇自然还没有这两位大神通的本事,不过这些年来钻研到道书,加上心思奇巧,也折腾出不少小玩意儿,这只玄玉壶便是其中之一。里面能装进去不少东西,且装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出来的时候还是什么样。只是她毕竟能耐有限,故而里面只能收纳死物,而不能收纳活物,且顶多只有一百平米的空间罢了。 她又爱吃零食,平时可没少往里面放沈大娘做的点心。沈大娘宝刀未老,至今仍旧奋战在锅碗瓢盆的第一线,且十二年来厨艺又有精进,给温娇带来了无限惊喜。先前要不是跟太白金星把话说死成了吃烧烤,她蛮可以用储藏的吃食招待。 虽然一个神仙什么没见过,也看不上她这人间之食,还是她亲手烤肉更见诚意。 刘伯钦一家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早被她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镇住了。刘老娘诚惶诚恐地捧着点心,一径地往桌底缩去,看架势俨然要给她跪下:“神仙,我们遇上真神仙了!” 温娇急忙拉住:“我只是一修行炼气士,目下仍是红尘中人。倒是借老人家吉言,希望他年真能羽化飞升吧。” 于是晚饭分成了两桌。刘家人自己摆了一席,殷家人坐了另一桌,吃的是殷温娇自带的菜肴点心。自然,为了照顾同桌玄奘的感受,摆出来的都是素菜素点和水果。因玄奘和温娇吃相斯文,刘伯钦都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只得吃一口,缓缓嚼几下,再如是重复。 见他拘谨得厉害,温娇主动和刘老娘、刘娘子攀谈:“老人家是此间人士,对本地风土必是精熟在心的。不知这附近可有什么伤人的妖魔?” 刘老娘道:“是有成精的,伤人的却未见。从前经常听说前山有野熊野牛野虎吃人杀人的,后来渐渐也没有了。我们这里老人家常说,这野兽没成精时凶得很,成了精反倒不敢胡乱吃人,怕遭雷劈。估摸着这几个是成了精吧,许久不见了,也说不准,反正老身是没有亲眼见过妖精。” 看来熊山君和特处士成妖后并不敢吃人,不过是看到寅将军捉了人要吃,便趁机蹭一顿好解馋。也是欺负寅将军成精不久不知规矩,诱他杀人好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这杀孽还不用自己背。 这算盘珠子打的,啧啧。 刘老娘思索着,又补充道:“倒是再往前走,我们唐土和鞑靼的交界处,那里有座两界山,底下压着一个神猴。” 第114章 神猴现世 是猴哥! 是猴哥啊! 是猴哥啊啊! 温娇在心底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淡淡的模样,露出一丝淡淡的好奇,淡得她都快要把自己憋得吐血:“神猴?” 刘老娘见她有兴趣,便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古:“老身也是听曾爷爷说,他也是听他的曾爷爷说的。应该是王莽篡汉那会儿的故事,说是有一天,天上电闪雷鸣的,那云滚得像是江水里的大漩涡。突然一声巨响,震死了十里八乡的恶人。只见那天上掉下来一座大山,山底下竟压着一只神猴。” “还有这等奇事?”玄奘忍不住道。 刘老娘道:“法师要是不信,它现在还在山根那头压着呢。要说这神猴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儿,才受的这大罪。我们附近长大的人都知道,它老人家会说话,脾气也好,小孩子在他脸上拔草挑菜,他也不恼,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人变戏法。爱听它老人家讲故事的也有不少,可惜出不来。” “那山顶上还贴着好大的一张封条,上面写着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大伙都猜,如果把那封条揭了去,那神猴八成就能出来。也不是没人试过,可惜那封条看着是软和,摸起来比石头还要硬,怎么都掰不动。” 温娇听得心都要碎了,恨不能连夜押着玄奘去两界山救猴去。而玄奘本人则并未意识到这故事的主角即将成为自己未来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还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轻诵佛号:“我佛慈悲,愿这位施主早脱苦海。” 你要是不在这里磨叽,他今晚就能脱离苦海。温娇想。 只听玄奘又道:“我阿……”顿了顿,“她们二人神通广大,或许有法子解救这神猴。”说着目光殷切地望向温娇。 温娇怜悯地予以回视,心中对这个还没什么见识的涉世不深版唐僧很是珍惜:“明日我们就动身去瞧瞧。” 刘老娘说:“那神猴都在山底下压了不知道多少年,看着可怜的哟,坐牢都该有个出头日。要是能把他救出来,那可真是大功德了。”又期期艾艾道,“说起来也巧了,明儿正是亡夫的周年忌日,我有心想要寻人来替他做场法事,不知道两位道姑肯也不肯?” 自入道门以来,温娇最擅长的从来都只有打架,在趋吉避凶、超度做法上只是略懂一二。火灵儿更不用说,所有的能耐都用在了逃命跑路上。她素知自己偏科,便也不误人子弟,闻言一指玄奘:“经忏法事非我所能,却是他的专长。” 刘伯钦立刻道:“那便劳烦法师了。” 玄奘虽是少年即闻名遐迩的名僧,做一场法事能化来百两布施之多。可从来不以富贵贫贱看人,见有人请他,当即欣然应允。 展眼水足饭饱,刘伯钦把着玄奘的手臂,二人去后院切磋武艺去了。温娇与火灵儿被安排在客房居住,火灵儿睡得香甜,温娇则照例打坐。这十二年来,除却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其余时间温娇再未睡过一次觉,统统以打坐代替,求的便是这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 月上中天之时,一缕月华从半开的窗棂漏入,打在她的脸上。她睫毛轻颤,忽地记起一事,跃下床来。自玄玉壶中倒出几匹布和针线,又倒出一颗夜明珠搁在旁边照明,飞针走线,竟是做起衣服来。 火灵儿一拱一拱地靠近,张开朦胧睡眼,发现她手里正缝着一件短直缀,看大小正合玄奘的身量,不由叹气:“你也太疼你孩儿了,觉都不睡,熬夜给他做衣裳。” 温娇动作一滞。她哪里是在给玄奘做衣裳,她是在给猴缝衣服! 她记得清楚,猴子在五行山下被压了整整五百年,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就朽坏不堪,出来时整只猴都赤条条的,现打了一只虎,扒了虎皮裁做裙子,没有上衫,还得蹭玄奘的短衣穿。因为身量矮小,玄奘的短直缀他穿着是正正好,如此才有了他的经典造型。 她便是想起此事,才赶着起来给猴做几身衣裳,好做见面礼的。她入山修行时,一应衣衫鞋袜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手艺很是娴熟。玄玉壶里也囤了不少那些年采买的布料,尽是结实耐磨的料子,穿上后沾点泥土也不易显脏的,正好拿来给他做衣裳。要不是不知道猴的脚码,她连鞋子都想一并做了。 想想看,能让童年的国民超级英雄穿上自己的做的衣裳,这是何等的幸事? 被火灵儿这么一提醒,她才发觉,自己这个做亲娘的,迄今为止还没有亲手给玄奘做一身衣服,不由有些心虚。连忙顺手也给玄奘做上几件僧袍,他的鞋温娇扫过两眼,心底也大致有数,于是又打算纳几双鞋子。好在她如今已非凡人,缝几件衣裳、做几双鞋子还真花不了多少功夫,不一时已做得妥当,温娇将所有东西收回玄玉壶中,继续打坐。 月落日升,天明后,刘家人即准备好一应法物,让玄奘给刘老太公念经。念罢,吃了午饭,温娇便催着玄奘赶紧走。刘伯钦苦留不住,便拿了一两银子出来,给玄奘做谢仪。玄奘哪里会要他的?正在你推我搡着,便听呼呼风响,却是一阵清风卷来,将玄奘、温娇、火灵儿三人吹得无影无踪,连带着那匹驮着行李的白马都没了踪影。 这风却是温娇吹的。她见猴之心似箭,一个没忍住,就自刮了阵风卷了玄奘就跑,直到了两界山的山脚下,方才停下。 要知道,腾云之术虽然便利,但要带上一位凡人却是如背三山五岳。故而那些妖精在抢唐僧时,惯用手法是刮阵风卷着他跑。温娇带着他和马一气乘风跑出五十多里,论道行,似已达到了西游大妖的平均水平。 自然,眼下没谁会想到这些。玄奘作为日后的被风刮去妖怪洞专业户,目前还是头一回享受这等待遇,整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凉,落地时腿都是软的。他只觉得双脚所触的大地又软又滑,身不由己地转了好几圈,狠狠地跌了个屁墩。 那匹白马也没好到哪里去,晕得口吐白沫,跪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来。 温娇恨铁不成钢:“你这副两腿打颤的样儿,以后可怎么是好?” 以后你少说要被刮上七十回啊! 玄奘晃了晃脑袋,直到眼前乱冒的金星消散,才有精神搭话。还未开口,便听远处山根下传来一声高叫:“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 第115章 四海驰名第一妖 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尖细,可却携着莫名的威能,听到耳中,便令人心神剧颤。 刚挣扎着站起来的白马发出了一声畏惧的嘶鸣,四蹄一软,又跪了下去。 毫无疑问,这正是史上最强弼马温——前面划掉——四海驰名第一妖·后来的斗战胜佛·现如今的五行山羁押人员·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声音。 唐僧晃了晃愈发晕晕乎乎的脑袋:“阿娘,有人在叫师父。” 温娇按捺住心底的激动,淡然道:“我们过去看看。”说罢,她就把玄奘给忘了,径自飞了过去。 玄奘以为她要带自己过去,谁知手才伸出去一半,面前人就没了踪影。他立在一派秋风之中,只觉得心底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被冷落的委屈。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却是火灵儿走上前来:“没事哈,姨带你过去。”说罢化身狮子。 玄奘心头微暖,正欲跳上狮背,便见火灵儿大口一张,将他衔在口中,大步流星而去。可怜玄奘先是被风吹得头晕眼花,再是被悟空吼得脑袋嗡嗡,又被咬着一通狂奔喝了一嘴风,整个人是又晕又冷又眼花,只得咬着牙苦撑,才终于熬到了两界山下的石匣旁。 此刻温娇已找到了悟空。 如何形容温娇对悟空的感情呢?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陪伴了你的童年。你为他的高光而喝过彩,为他的落魄而流过泪,为他的委屈而咬牙切齿,恨不得进去暴打一通让他受委屈的无情汉。那他就是你的朋友。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在你成年走出象牙塔后,面对着社会上纷繁诱惑、红尘中的蝇营狗苟,当大部分的声音都告诉你要变聪明随大流时,他断然一声暴喝:“吃俺老孙一棒!”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足智多谋重情重义,什么样的难关都能找到化解之法,多么凶猛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望之而弭踪。他未成为失败的炮灰,而是凭借着自己的智慧能力与品性走到最后,堂堂正正的功成名就修成正果。他的存在能够给予你无尽的精神力量,那他就是你的偶像,真正的偶像。 所以尽管温娇实际上从未见过猴子,但对方既是她童年的朋友,又是她成年后的偶像。 虽为初相逢,却是旧相知。 她怀着忐忑的激情望去,见脚边的山体里嵌着一方石匣,匣中探出一颗圆圆的猴头,尘垢满面,脑壳上、两腮边、耳朵旁甚至生着细细的野草,根系盘结,竟是长得颇为牢固。模样和原本的毛色都是看不清的,只能看见一双精光灼灼的蓄满了鬼精灵的眼,与一张不停开合的嘴。 那双镶金眼圈的猴儿眼此刻也正盯着她,原本就圆润的眼张得更圆。 如果眼睛会说话,那它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尖叫一声:“菩萨没说我师父是个女人!还是个道士!” “道长……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猴子眨巴着眼,小心翼翼的问。 温娇沉默了一下:“那是我儿,就在后面,稍后便到。” 适才一激动就把玄奘给忘了,火姐应该会把他捎过来的……吧? 猴子小小的猴脑袋里闪出了一只大大的问号,心道:“我师傅原来是个道姑生的和尚?难为菩萨,连这么根性两家俱全的都找得到!” 他要是知道玄奘的父亲原是状元出身,肯定还要改口作三家俱全了。 说话间,火灵儿终于衔着玄奘赶了过来,嘴一松,玄奘滚倒在地,又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勉强站稳,忍着头晕眼花,抱怨道:“阿娘跑得好生快也。” 温娇不由生出一丝心虚来,望天道:“玄奘,你过来,这只神猴有话与你讲。” 玄奘依言上前,猴子的眼珠咕噜噜一转,见他长身玉立气派不凡,又身披锦澜袈裟,手握九环锡杖,这两样俱是他昔日大闹天宫时见佛祖如来所身穿手持过的,心下有了底,又问了一遍:“老师父可是东土大唐天子派往西天取经的僧人么?” 玄奘点头:“正是。神猴为何有此问?” 猴子顿时满面欢喜:“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 温娇拉着火灵儿走远了几步,任由这对初相逢的师徒交谈。她悠悠抬首望天,只见清风浩荡,青冥无限,红日高悬,山川无言。 似乎只是一个平常之又平常的艳阳天,她却仿佛听到了一部史诗命运齿轮启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玄奘才走了过来:“阿娘,他说他是五百年前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因罪被贬于此,受观音菩萨的点化,愿意做孩儿的徒弟,保孩儿西行取经,要我上山取下佛祖的压帖,把它救出来。” 火灵儿惊叫道:“什么!他就是齐天大圣?四大天王、哪咤三太子、托塔李天王都是他手下败将的齐天大圣?” 玄奘滞了滞。火灵儿脱口而出爆出的这一堆神仙名号,哪一个不是凡间香火鼎盛的大仙。即便他是佛门中人,也是如雷贯耳。猴子适才只跟他说自己大闹天宫,却没说和这么多名声赫赫的神仙交过手,而且还打赢了。 他脱口而出:“这厮原来这般悍勇的吗?”他还以为他只是一个捅了大篓子,被罚思过的妖仙而已。 温娇面露笑容:“孙大圣可是当年名震九天九冥的大人物,神通广大,听龟蛇二将说,当年他大闹天宫之时,还得佛祖亲自出手才降服得住他。只是年代久远,后世的一些新生的妖魔已不曾听闻此名。他既愿意与你做徒弟,此后遇上什么妖魔鬼怪,都必能逢凶化吉,你可要善待于他。” 玄奘没想到她对悟空的评价如此之高,心下对猴子的重视立时重得不能再重:“孩儿这就上山去揭开压帖,解脱他出来。” 火灵儿道:“这山挺高的,我送你。” 玄奘想到适才的颠簸,吓得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温娇拦住火灵儿:“这是他的徒弟,天意要他去救,他就必要亲力亲为。火姐,你就不要插手了。” 玄奘当即登山而去。 两界山做为大唐与鞑靼的交界之山,山势险峻,一时半会攀不到顶。玄奘一走,原地只剩下猴子、火灵儿和温娇一人一狮一猴,大眼瞪小眼。 火灵儿对于这位五百年前的大人物敬畏有加,满心好奇又不敢凑过来,只好远远的蹲着看他。温娇则反复运气平息了心里的悸动,方才上前拔掉了他脸上的野草,擦去了他脸上的泥垢青苔,露出了柔顺的金褐色毛发。 嗯,我们的猴哥果然不是后世魔幻剧里特效浮夸还硬买营销号吹还原度高的丑陋大猩猩,而是一只高颜值猕猴。 猴子用那双清亮如星的眼看着她:“有劳师奶帮俺老孙拔草。” 温娇老着脸受了这一声师奶:“来时不知道会遇到大圣,不曾备些香蕉……玄奘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爬到山顶,闲呆着也是无聊,你吃点心么?” 第116章 真正的偏心是藏不住的 点心? 猴听得一怔,旋即喜道:“要要要!俺被压在这五行山下吃了整整五百年的铜汁铁丸,嘴里快淡出毛病了。” 温娇“哗啦”一下从玄玉壶里倒出一大堆点心:“有巨胜奴、汉宫棋、金铃炙、曼陀祥夹饼、贵妃红、含香粽子、水晶龙凤糕……大圣要吃哪一种?” 猴也是毫不矫情,大大方方的便道:“这些点心名儿都听着新奇,俺哪样都没有吃过,师奶给俺每样都来几块?” 咱就爱猴这坦坦荡荡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情。 温娇当即每样点心捡了三块出来,把外面的干荷叶剥开。因为猴的双手都被困在山底里,所以她便亲自喂给猴吃,每吃一样还要再确认一下:“这个味道可还喜欢?和前几样比起来更喜欢哪个?” “都喜欢都喜欢,就是有点粘牙。”猴说。 温娇便倒出风炉茶壶和盛满了山泉水的大瓮,现场烹茶给他喝。听着泉水沸腾时的咕咚声,一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现代新闻中给西游主题公园里五行山下的假猴子拼命喂香蕉的小朋友。 嗯,听说扮演猴子的员工糖尿病都吃出来了。还是我们猴本尊好,石猴一枚,百病不生。 这迷之和谐的一幕,令火灵儿看得目瞪口呆。 温娇烹好茶,甩阵风将茶量晾得温度正好,才满满的斟了一杯,往猴面前一送。猴忙伸出双手接住,谢道:“师奶亲手斟的茶,老孙愧领、愧领。” 话音未落,温娇和他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伸出的毛茸茸的两只爪子上。 空气忽然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够听到远方的落叶声和鸟鸣声。 近在咫尺,温娇看到了猴子脸上一掠而过的澎湃的激动,以及眼角晶莹闪烁的泪光。他深吸一口气,将茶一饮而尽,茶杯递还给温娇,声音微有哽咽:“师奶,待师父下来,你们就走开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玄奘终于下了山,对猴子道:“佛祖的压帖已去了,你可能出来了么?” 猴子道:“俺方才就感觉到身上轻了大半,待要出来,又怕山崩地裂,害着了师父。如今师父既下来了,就走远些。” 玄奘正要退出些距离,便被温娇御风卷出十里之外。玄奘大惊:“阿娘,我们走出这么远作甚?那神猴出来后找不到我们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只见远方腾起一道砂石泥龙,将大半边天映做了土红色。脚下大地震颤,玄奘稳住身形,惊道:“不得了,地龙翻身了!” “师父,不是那地龙翻身,而是俺老孙出来了!”猴子的声音清晰传来,叫“师父”时还在天边,待到最后一个“了”字时,猴已经立在了面前,郑重朝玄奘跪下,拜了四拜。 五百年克己修行,乃得心猿归正。温娇看得心潮澎湃,此时猴子又起身,朝她唱了个大喏:“徒孙谢过师奶的茶和点心。” 玄奘神色古怪,问道:“方才孩儿在山上时,阿娘与他点心吃了?” 温娇怎么听这话怎么别扭,想了想,如梦初醒:“自然也有你的份。你上山下山也是累得够呛,且与孙大圣行完拜师礼,我们再吃点喝点。” 玄奘便与猴子行了拜师礼,问明他已有法号悟空,便又给他取了个诨名,行者。温娇待两人说罢,才打发玄奘吃喝,又对悟空道:“大圣,你匆匆脱困,不曾洗沐,这颗避尘珠便与你,清洁身体倒也便宜。” 随着避尘珠取出的还有一套僧衣:“这身衣裳是我给玄奘做的,大圣凑活着穿。我给他做了不少身,足够大圣换了。” 玄奘忍不住道:“阿娘给我做了衣服?先前怎得不给我?” 那是因为压根就没给你做。 “自然是因为那衣服有些分量,与其塞进行李里让你的马辛苦驮着,倒不如我自带着,待你的徒弟归位,再给你也不迟。”温娇淡然道。说着倒水一般一提壶,顿时又从壶嘴里倒出许多衣物来,四季长短僧衣各四身——有一半是做给悟空的——四季僧鞋各四双,都快摞成一座小山。 悟空谢了赠,将避尘珠全身一扫,顿时一洗尘垢,由灰扑扑的泥猴变作了一只皮毛光亮的灵秀猕猴。三两下套好短直缀,腰带一系,便跳过去,将所有的衣物鞋子整理妥当:“这么多衣服,一个包袱都放不下,还得再扎一个包袱。还是师奶机巧,用那玉壶一装,一丝痕迹也看不出。” 温娇听他夸自己机巧,欣喜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道:“这玄玉壶是我自己炼的,大圣可喜欢?若是还入得了眼,就送了你吧。可惜我道行粗浅,炼的这粗苯器物装不了多少东西。日后你跟着玄奘,风餐露宿的,难免饥一顿饱一顿。万一碰上了那大方的施主人家,多要些斋饭来存在里面,随时拿出来便可以吃的。” 悟空连忙接过,问清用法后,一口气将玄奘所有的行李吸了进去,又将玉壶变作小小一点,塞进了耳朵眼里,笑道:“这下没担子可挑了,俺省了事,这白马也轻省。” 温娇叮嘱:“里头还有些点心和药材,有需要吃用的,尽管拿,白放着也搁坏了。” 玄奘默默地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点心,起身幽幽道:“阿娘,孩儿也要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 真正的偏心,就像是布袋里的锥子,米粥上的油滴,泥地里的青草芽,是藏不住的。 温娇这才察觉自己偏心得有些过于明显,轻咳几声,便踮起脚摸摸他的光头:“你如何能与他相比?父母之爱子,必然要为之计之长远,你是我的骨肉,阿娘当然要替你打算的。你这一去,妖魔鬼怪自有悟空去对付,那你要干什么?你总得要吃些苦头,才能求取真经。要是过得太舒坦,佛祖一看,那经是这么易得的吗?到时候万一不肯给你了,你不是白忙一场?” “至于悟空,他自有他自己的磨难,倒不至于在这上面下功夫。” 悟空的磨难,大多都是你给的。咱作为你这个施害者的家属,提前给苦主一点精神损失费,这是应有之义。 玄奘失笑,道:“孩儿看刚才阿娘的反应,还觉得悟空才是你亲生的,孩儿是捡来的呢。” 悟空自然不是我生的,虽然你这个便宜孩子确实跟捡来的差不多。 第117章 今天吃榴莲 面对便宜儿子直觉的冷落感,温娇窘迫一笑,取出一张白纸,并指如刀,一眨眼就裁出了两匹白色的纸马:“前途险恶,你这马儿虽然是御赐,到底受不得这个波折,阿娘就给你牵回去了。这两匹纸马给你,换着骑,不比这御马差。” 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够意思,便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千里传音符,“这符可是龟蛇二将与阿娘下棋时,见阿娘输得凄惨,送给我的。阿娘也只有一对,分你一个。休说阿娘不疼你,以后记得常常陪阿娘说说话。” 玄奘终于开怀,拿着纸马和千里传音符纠结道:“谢过阿娘,只是这些东西该怎么用?” 悟空就着他手里抽了一只出来,吹了口气,之前那不过巴掌大的纸马飘飘落地,一滚,变作一匹皮毛如雪的骏马,鞍鞯俱全,神骏异常。悟空蹲在纸马脑袋前探头一瞧:“和张果老的纸驴有些像。” 温娇笑而不语。要不是唐僧的人设就是骑着白马,她真能给他弄一摞纸驴出来。一月一匹,不重样的。 “至于千里传音符么,向来都是成对的。师奶既给了出来,想是自己手头的那只已经是认了主的。师父把你的这只滴一滴血上去,也认了主,便可以随时与师奶说话了。”悟空指点道。 玄奘头一回感觉到收了这个徒儿的方便之处,降妖除魔的手段暂时未见到,可这百事通一般的伶俐着实方便。当下依言咬破食指滴了血上去,凑到口边,试探性的叫了声:“喂?” 几乎同一时间,他听到温娇的袖中响起了“喂”的声音,听嗓音正是他自己。玄奘被这神奇的一幕吓了一跳,温娇也因着他这吓了一跳而被逗了一乐:“这东西灵应得很,但凡你这头对着它说话,不管相隔天涯海角,我这头立时就能听到。只是你也不知我这头在做什么,贸然出声也是不好。这样吧,我们就定个时间,每晚的戌时三刻,你若无事,便与我这老娘亲说说话,如何?” 玄奘点头:“喏。” 接下来的日子里,玄奘基本每晚都要与温娇汇报几句当日的见闻。 “今日在荒野跋涉一日也不见人烟,悟空翻着筋斗去别处化了斋饭来,方才免了饥肠辘辘之苦。” “昨夜遇上一群狼,孩儿未来得及动手,悟空一龇牙,那群狼便争先恐后地逃命走了。孩儿想让他下回别忙着赶狼,且容孩儿练练身手。又怕他笑我这个做师父的武艺粗浅,还要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有了悟空,孩儿连抡锡杖的机会都寻不到,这身武艺眼看着将要生疏,真是有负阿舅的教导。” 温娇免不得要开解他:“你是凡人,他是太乙金仙,你的武艺要能赶得上他那才是出鬼了。他要拿这个来笑你,也忒无聊了。倒是你,眼前摆着这么一位打遍天上天下的斗神一般的人物,害羞什么?让他教你几手又如何?难为我想要,却没有你的机缘与福气。” “你便开诚布公告诉他,留几只野兽与你练练手又能如何?又能强身健体又能舒展筋骨,少病少灾也是给他少麻烦,不是么?” 改日,玄奘的传音也变换了内容:“悟空扛来了一头野牛与孩儿练手,孩儿左支右绌,缠斗许久方才将之绊倒。悟空在旁鼓掌,为了庆祝孩儿的得胜,还跑到极南之地给孩儿摘了一堆水果做贺礼。那水果闻起来极臭,果肉倒是香甜。悟空说此物叫榴莲。” “悟空说他一脑热摘多了,今天吃榴莲。” “今天吃榴莲。” “今天还吃榴莲。” “今天继续吃榴莲。” “孩儿现在闻什么都像是榴莲,好生苦恼。” 温娇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为之喷饭。 不知不觉间时光飞逝,眨眼就到了初冬。一场凛冽的寒潮南下,怒吼的冷风在长安昼夜盘桓,吹青紫了无数人的脸颊。 呵气成冰的时节于老人而言总是难熬,一个寒风呼啸的夜里,傅奕在家中溘然长逝。这位一生反佛的太史丞临死前也依然贯彻着自己亦儒亦道的作风,令葬礼务简,无需金玉明珠陪葬,只一口薄棺、一身布衣,再把他生前极心爱的一面琴放入棺木中即可。可他是洒脱,昔日亲友、儒门文人仰慕他的高风亮节,纷纷相帮,又把这葬礼凑得极盛大。 殷开山与傅奕同殿为臣多年,郧国公府自然要出面路祭。温娇自执掌道箓司后,与傅奕也颇有数面之缘,也设下灵棚,亲来致祭。 灵柩经过时,她望见已为太常博士的李淳风戴着孝,与同样打扮的太常博士吕才一同站在家人的队伍里,为傅奕送葬。他望去仍是那般风度清朗,岁月仿佛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只是那眼神愈发深凝冷落、不近人事了。 “淳风兄研制浑天黄道仪期间,傅太史对他多有提点。淳风兄亦对傅太史的学识品性钦佩不已,欣然拜入门下。傅太史常对人说,‘天文看淳风,五音有吕才,此二博士当为我门麒麟儿。’”袁天罡的话不经意间从耳边一掠而过。 “老夫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等不到看你们的下场,但老夫一早地就教好了几个得意门生,将来就由他们与你们慢、慢、耗。” “靖容真人,那释家无君无父无母的禽兽辈都快欺负到了道门的头上,你身为天下道箓司的都司,老庄后传,玄天上帝弟子,竟也忍得?” 老人家生前慷慨激烈的质问犹萦在耳,温娇将指尖拢入袖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清晰的感觉到双肩之上沉甸甸的分量。 释家大兴为天意,佛门东进更是佛意。好巧不巧,损有余而补不足亦为天道,她究竟还是道门中人。身在这道箓司掌印的位置,看得再通透,也终不能始终作壁上观。 可要拦住佛门东进的车轮,这只小螳螂是那么容易做的吗? 霜白的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纸钱飞舞,有一片飞到温娇的面前,她将其拂开,吁出了一口白汽,心底若有明悟。 荡魔天尊愿意收她入门墙,当真只是因为她品性坚毅仁爱,又有一颗虔诚不移的向道之心么? 第118章 六贼 记忆的书页被思绪的手翻开,急速地后退着,终于定格在某一页。 那是殷温娇遗弃玄奘的那天,日色凄薄,女子满面泪痕,一狠心,咬下了婴儿的一根细巧的脚趾,作为日后相认的徽记。婴儿稚嫩的哭声中,她的唇色被鲜血染红。 佛血点化,原来是这样的“佛血点化”。 温娇揉了揉被风吹得有些发僵的脸,苦笑,自言自语道:“蚊子腿再细也是肉,按这个理论,你说,你是不是《西游记》里唯一成功吃上了唐僧肉、喝了唐僧血的人?” 唐僧肉哪有那么好吃的,你既吃了,那少不得要天降大任于斯人了。 想明白荡魔天尊传道的心思并不单纯后,温娇也没有什么“举世皆敌、干翻苍穹”的逆反的心思。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纯纯粹粹的利他主义。愿意用你便是看得起你,能让人愿意用你,也是你的本事和价值,没什么好怨恨的。 只是,这条路,她究竟该如何走呢? 不知道哪位哲人说得好:“一个人的命运,既要考虑个人的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反而言之,历史大势之下,个人也格外的容易起飞,俗称风口上的猪。温娇与取经计划核心人物之一的玄奘的母子关系,使得她格外的容易借这股东风起飞。 嗯,她没有说自己是猪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最大效率地用好这阵风,飞得聪明些。 仔细思索之后,温娇定下了自己的路线,未来的她需要抓住取经计划未完成的十四年战略机遇期,以弘扬道门精神文明建设为抓手,扎根基层,为老百姓办实事;筑牢上层建筑,为道门发展树立坚实的后盾;藉由玄奘这条纽带,大力发展与佛门的良好外交关系,互不干涉内政,携手共进,合作共赢。 简称,一个中心,三个基本点。 是以近日以来,对内,她下令加强道门建设,严抓功课,整肃风气,且规定每月有两天做法事费用全免,对老百姓要有春风般温暖的服务意识。对上,她利用自身身份优势,以及已与李唐宫廷建立的友好关系,活跃于大小祭典、宫宴之上,持之以恒地刷着存在感。对外,她对玄奘倍加关怀,致力于增进母子感情,外加充当知心大妈的角色,收效甚强。 这日入夜,玄奘的例行汇报准时响起:“阿娘,今日有六个山贼拦路打劫,那名字倒是有趣,分别唤做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和身本忧。” 温娇记得清楚,这六贼正是唐僧与孙悟空第一次冲突的根源,就因为孙悟空杀他们杀得果断,唐僧唠叨了几句,悟空一怒之下离开,虽然之后被龙王劝回,可唐僧也在此期间得观音菩萨传授紧箍咒,将那箍儿哄着他戴上,至此心猿有缰。 她一听是这六贼,小心肝忍不住扑棱了一下,问道:“那,这六个山贼如今……” 玄奘语气轻松中甚至有些愉悦:“孩儿打发他们去了。” 温娇一怔:“打发?怎么打发的?” 玄奘道:“悟空说,那六个蟊贼加起来也比不上一只大虫,孩儿应付得来,让孩儿放心与他们练把手,他在旁边掠阵。孩儿便脱了袈裟、拿着锡杖上前就是一通打,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孩儿见他们实在可怜,便嘱托他们要弃恶从善、再勿生事,就放他们去了。悟空说,正好我们的斋饭还没着落,他们这是送上门来给我们师徒解饥。故此悟空望了一望,找到了他们的老窝,寻到里面的米面菜蔬,做了斋饭吃了,还烙了几张大饼做干粮。” 不光没要悟空动手,自个儿就打退六贼,还以战养战上了,这可真是未曾预料的结局。 温娇十分欣慰:“我这就告诉你阿舅知道。十二年来为着栽培你,他可没少耗心血。如今你能靠着这身本领以一敌六击退山贼,他定是开心得不得了。” 殷元果然开心,连呼“外甥出师了”,趁机跟娘子陈氏夫人申请在平日的三杯酒基础上多加两坛酒作为庆祝,被陈氏夫人呵呵一笑,只多加了一壶酒,仍旧抱着酒壶喝得喜滋滋。这副傻相令温娇暗笑不已,她回到自己的万花楼,凭栏望月,只觉皓月如冰,月华堆雪,一点一滴地沁着肌肤,平息了她近日以来的躁气。 连玄奘都可以击退六贼了,自己又凭什么不可以更有作为一些? 她微合了双眸,感受着这初冬宁静而冷寂的夜。骤然袖口一热,却是千里传音符动了。她眉心一蹙,拿出符咒,玄奘苦闷的声音立即喷薄而出,像是夏日沉闷的雨云。 “阿娘,那六个山贼又来了。” 原来玄奘放过那六贼后,本以为他们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谁知他们只是迫于打不过玄奘而暂时低头,嘴里答应得诚恳,心底则暗自怀恨。见师徒二人离开,便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待月上中天,觑着师徒二人睡了,又悄悄摸到身边来,拿着那磨得锐利的大刀往玄奘脖子上一架,就待砍下。 “要不是悟空警醒,打翻了他们六个,孩儿这条性命险遭毒手!”玄奘的声音里含着心有余悸。 温娇一凛,断然道:“这等恶人,放他们一马还仍旧死性不改,可见已无教化的必要。就该杀了去,免得纵虎归山,继续为恶!” 玄奘却仿佛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阿娘怎地也这样说?人生于世,这性命何其宝贵,哪里能这般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悟空也说打杀了去,叫孩儿训了一顿。要知道,好和尚就要时时向善,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怎可把‘杀生’二字挂在嘴边?” 温娇静了下来。片刻后,她忍着郁气问道:“那你是如何处置六贼的?” 玄奘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好生劝勉了一通。孩儿跟他们讲了半夜佛法,他们都受了感化,满口答应今后潜心拜佛,吃斋茹素,做个向善的安分居士。” “所以你又把他们放了?”温娇忽然觉得拳头有些硬。 “正是。”玄奘显然对自己的处理十分满意。 温娇掐灭了传音符,望天呵呵一笑,没好气道:“我还真是想得太美了。” 第119章 紧箍咒 玄奘的宽容果然毛都没感化成功,就在他二放六贼的当晚,六贼又杀了过来。这回,他们点了师徒二人借宿的人家的柴垛,朝茅屋上泼油,还想再烧了屋子,把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悟空终于忍无可忍,抡起金箍棒,将六贼打成了六枚肉饼。 玄奘说起此事时,气得声音都在哆嗦:“做和尚怎可杀人,而且还是六个人,不当人子!这等凶徒,孩儿容他不得!” “孩儿训他时,他还振振有词的狡辩,说什么这六个毛贼的名字,师父难道不曾想到什么?是,他们的名字正合了眼耳口鼻舌身意六根,这分明意味着这六人自有佛性在,我辈需得好生教导,引导他们步上善途,又怎可随便打杀了去?这泼猢狲忒也可怕!” 我看忒也可怕的明明是你! 温娇委实要被这个善良到是非不分的便宜儿子气炸胸脯。只是她自来有一样美德,越是怒气腾腾,整颗心反倒越是冷静:“悟空现在人在何处?” 玄奘没好气的说:“孩儿也不知道。这只目无师长的泼猴,孩儿不过是斥责了他几句,他倒比孩儿还着火。趁着性子纵身一跳,不见了踪影。孩儿的行李都是他收在玄玉壶里,通关文牒和钵盂也全在他身上,他这一走是干净,倒落得孩儿进退无地!好在这家施主好心,容孩儿多借住几日等他。” 虽然有些活该,但也忒惨了。 温娇脑海中不禁浮出“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带着带着小姨子跑路了”的经典画面,差点没笑出声。 她稳了稳声音,问:“那柴垛呢?” “什么柴垛?”玄奘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的问了回去。 “容你借宿的人家的柴垛。”温娇提醒道,“人家好心收留你们,却遭此无妄之灾,你都没点赔理之法吗?”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悟空临去之前,又砍了两垛柴码在了院子里。” “所以你只顾得上怨怪悟空除恶的手段太狠,却不曾自亲自对施主的损失有所表示?”温娇问。 这回的沉默分外的冗长,温娇于是知道了他的答案,便道:“怜悯恶人而苛待善者,为娘可不认为佛门的慈悲之道该是这样的。” 玄奘争辩道:“那是因为那猴儿杀人的场面过于酷烈。阿娘是不曾见到,那六人连个人形都看不出了,可怜至极。孩儿震惊之下,才失了体统。待孩儿回过神,悟空已将柴码好了。” 得,这家人还肯收留他,八成是看在多出来的那垛柴火的面子。在这个时代,柴火也能换不少文钱。 温娇磨了磨牙,提醒道:“猴儿若不杀这六贼,你与这善人一家都得葬身火海。” 玄奘不服气:“以他的本事,满可以将之擒拿,再徐徐劝导。终究是那六贼并未真的杀生,罪不至死呀。” “他们未能杀生,只是因为悟空先下手为强。你能在此说他们罪不至死,终究是因为悟空救了你们——我们且不说他该不该杀人,只说一点,你既责备他手段太狠,可曾先谢过他的救命之恩?”温娇问。 玄奘无言。 温娇温言道:“人命宝贵,所以六贼的性命宝贵,你自己与善人一家的性命便不宝贵么?他救了你们,你若是不曾谢过,那也忒命贱了些。便是你自命如此,可留宿你的一家人怕也不这样认为吧?” 良久之后,玄奘方道:“这是孩儿的不是。可,杀生有果报,这是重罪。” 温娇道:“我且问你,你觉得六贼杀生未果,罪不至死,是以才与悟空起了争执。那么,你觉得六贼的罪该当如何处置?” “劝其向善。” “你劝了,可有用?如果没有悟空,六贼卷土重来之际,除你之外,另有他人也当殒命。” “那就报官,让官府严惩。” “那六贼第一回、第二回被你降服之时,你为何不报官?” 玄奘的声音转弱,似乎有些心虚:“那是因为孩儿以为可以劝他们向善……” 很好,闭环了。 温娇道:“你既自己不肯报官,便是纵容六贼逍遥法外,就该自己担起这因果。六贼再有一丝半点为恶之事,就该算在你的头上。可六贼再来之际,你懵然无觉,还险些连累了收留你的善居士。若无悟空,地狱之中,善居士一家的性命你可担得起?悟空灭六贼,是代师出手,了结这因果,否则你也知道,以他的本事,那六贼纵使杀到天荒地老,也伤不得他一根汗毛。他那般高傲的性子,何必与几个凡人一般见识?” 玄奘茫然道:“依阿娘的话,难道孩儿也该提起禅杖,灭了六贼?” “换做阿娘,无需悟空出手,阿娘先收拾了这六个屡教不改的蟊贼。”温娇冷然道,知道他接受不了,又缓和了语气,“自然,阿娘知道你不忍心。阿娘并非认为悟空杀人是对的,只是提醒你,六贼头一回打劫你时,你就该把他们押送官府。为师之人,总该给徒弟立起一个榜样来,让他效法。而不是自己抹不平自己的因果,还得徒弟代为收拾烂摊子。” 玄奘讷讷道:“可悟空已经负气离开,孩儿纵然有心说几句软话给他赔礼道歉,也见不到猴呐。” “他会回来的。”温娇望着空中冰玉也似的明月,笃定道。 齐天大圣孙悟空,有情有义美猴王,岂是有始无终之人? “至不济,看到了包袱里通关文牒和钵盂,他也该回来一趟还你。他是与你有争执,又不是有仇,哪有拿人饭碗跑路的道理?”温娇笑道。 “其实……”玄奘犹犹豫豫,“孩儿有事瞒了阿娘。” “何事?” “因着悟空带行李走了,孩儿烦闷异常,出外走了走,权当散心。路上遇到了个有道行的奇人,传了孩儿一顶花帽,让孩儿哄着悟空戴上。说罢就身化金光而去,孩儿方知,那是观音菩萨特地下凡点化。” 温娇一凛:“菩萨特意点化,却只给了一顶花帽与你?” 玄奘不答。 温娇叹了气:“玄奘,对阿娘说话也要吞吞吐吐、不尽不实么?” 玄奘终于交了底:“还有一段咒文,菩萨说,那咒文名儿叫《定心真言》,又叫《紧箍咒》。” 第120章 家有一老 毫无疑问,吴承恩大大设计以定心真言降服心猿悟空,是有其象征意味在其中的。定心为修心的必经之路,所以心猿必定要戴那一个箍儿,方能从其所欲。 但身在书中,当心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只活生生的猴儿时,这紧箍咒便显出其不由分说的残酷一面。 “玄奘,你要欺心?”温娇的声音一紧。 这心,既指悟空,也指玄奘自己。佛门不打诳语,要想骗悟空自己戴上这含着紧箍的花帽,玄奘想不撒谎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孩儿原想着,悟空凶蛮至此,若想要他听从管教,纵是欺心又能如何?” 温娇心一紧,听他又道:“只是听了阿娘的话,孩儿顿时惭愧得很。原是孩儿约束六贼不力,闯下祸来,才引得悟空行杀生之举。孩儿又有何面目嗔怪于他?只是菩萨之赐,不好丢弃的,说不得我把它藏起来吧。” “你得藏好了。听说悟空最爱鲜艳夺目之物,万一不留神被瞧见,自己闹着要戴可是麻烦。”温娇提醒道。 谁能想到,猴子戴上金箍的最关键的原因,其实不是唐僧的诓骗,而是他看那帽子好看。 美猴王么,爱俏,这是一条多么朴实无华的理由。 要是温娇费了这么多功夫好容易劝住了玄奘,回头悟空自己瞅着帽子好看戴上了,那她能气得吐血。 玄奘十分为难,回头夹在行李里藏着自然是不行的,他所有的行李都是悟空管着,万一被他自己翻出来岂不要糟?自己戴着?莫说那顶花里胡哨的帽子与他的风格有多么的不符,戴在头顶不是更方便让猴儿看见了吗? 他思前想后:“阿娘是否方便过来一趟,代孩儿保管这顶帽子?” 温娇还真没有想到可以如此解决,自然欣然答应。问明了他所在的地名后,她当即腾云赶去。半个时辰后,她已悄然立于玄奘借宿的人家的院中。 一见面,玄奘来不及多说话,摸着黑就把一顶花里胡哨的帽子递给了她。温娇一眼扫过,见那帽子粗粗一看五色缤纷,细细再看,金光灿烂直逼日光,果然是佛门珍宝。 温娇接入手中,稍稍一用真气刺探,那帽子立即化作一只金箍,便是佛祖赐给观音的三只箍儿之一的紧箍。她正欲仔细端详,忽然耳中捕捉到了院子里的一点声响,连忙将紧箍缩小收入袖中。果然下一刻便听见悟空推门而入的声音:“师父,俺老孙来给你赔礼来了,呃,师奶你也在呀?” 温娇回身,笑盈盈的看着他:“听说我的孩儿被自己的徒弟卷了行李跑路,自己只好留在施主家里,又是长吁短叹,又是望月流泪。这么一副难得的倒霉相,我这个做娘的自然是要过来欣赏一下。” 她的动作极快,玄奘不知她已将紧箍收了起来,整个人的嗓音紧绷得都快要断掉:“悟空你怎得这时候回来了!” 玄奘的本意是心中有鬼,以为悟空恰巧这时候回来,撞破了他偷藏紧箍的事。而不知情的悟空则误以为他在埋怨自己把他丢下来一大半日才回来,猴脸一红,难为情的挠挠猴头,道:“俺老孙一时昏了头,和师傅抢白了几句,气不过才想着出去转转,散散心就回来,路过东海龙宫时,想起龙王是个旧相识,便过去和他攀谈了几句,不想老龙王热情款待,才耽误了回来的时辰。” 悟空没有说的是,他气急之下本想回花果山去,彻底扔下那个拎不清的老和尚算了,不想被老龙王晓以大义一通劝说,生了悔意,才决定回来继续保唐僧取经。 玄奘的声音有点哆嗦:“你……就没有看到点什么?” 悟空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到?东海浩浩,一切如旧。除此之外,无非是些高来高去的光景,没什么好跟师父说的。” 温娇终于明白玄奘在担心什么,噗嗤一笑,取出一颗夜明珠搁在破烂的木桌上,清润的光霎时将屋中映得明亮。玄奘这才看清母亲手中空无一物,知道她已经把紧箍收了起来。胸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他这才有空埋怨温娇方才的玩笑话:“孩儿哪有长吁短叹望月流泪?” “没有就没有,你凶阿娘干嘛?”温娇语气夸张,扯住玄奘的一只袖子,另一手指着他,面上则笑着看向悟空,“大圣,我这个孩儿自小身在佛门,心肠好得没话说,自然也是心软得一塌糊涂。许多蝇营狗苟、人心险恶、妖魔鬼怪的把戏,他不曾见过,不知晓其中利害,难免会以他这自小当和尚的见识去权衡。这是他的短处,大圣需得跟他细细的拆解,他才能明白的。” 说白了,两人的这番争执,玄奘被救反而不领情、训斥悟空,错在玄奘;悟空负气便要一走了之,把没多少自保能力的玄奘丢下,有违在菩萨面前许下的保唐僧取经的誓言,错在悟空。温娇既然已婉转代玄奘批评了自己“无见识、不知利害”,算是主动低了头,橄榄枝已经递出,那接下来就看悟空如何表示。 果然悟空借坡下驴,歉然道:“俺也有不对。把师父独个儿丢下,万一遇到个什么不测,俺便是把自己重新塞回五行山脚下,也赔不回来一个囫囵唐僧。” 玄奘本就心中有愧,见悟空竟然是主动道歉的那个,当下憋红了脸:“也是为师昏了头,早知道那六贼是这样的屡教不改的恶人,为师就该直接把他们送去官府问罪的。” 悟空对他这件事上的磨叽劲儿很是不以为然:“师父说什么话,这样的恶人,打杀了才不可惜,留着也是祸害。” 玄奘登时又起了争执心:“六条人命,怎么能轻飘飘一句留着也是祸害便定下生死?” 悟空被他昏得直呲牙:“罢、罢、罢,我与你这老和尚没话说!” 玄奘一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非要与他辩出来个子丑寅卯来,惹得悟空越发躁气。 意见完全相左的两个人,除非一方具有绝对性的权威,否则根本无法实现和平共处。原本,这个权威该由唐僧的紧箍咒去树立的,但眼下关键道具紧箍还在温娇袖子里收着,眼看着两人话赶话又把话说死了,温娇只得咳嗽了两声,主动站出来:“你们两个可愿听我一言?” 第121章 玄奘悟了 “孙大圣当年大闹天宫,能令十万天兵尽俯首,四大天王皆失色,在降妖除魔上,大圣说是第二,没人可称第一。”温娇捧了悟空一把。 “而我这孩儿吧,也不是我这做娘的自夸,年纪轻轻成为一代名僧,领了大僧官之职,也不光靠的是运气,在人情世道上也是颇为灵应。”她一碗水端平,同样夸了玄奘一句。 “你们两个既然有缘成为师徒,成日价的像一对斗鸡可怎么成?不如各退一步,人间事听玄奘的,妖魔事听大圣的,若是有自己收拾不下的,不得不求助于另一方,此后对方如何处理,你便不得有半点异议。”她提议道。 事先就把权责划分明确,往后再有争执,便依着商议定的去追责,免得双方互有越界,互不服气、越吵越崩。 她笑吟吟地拍拍玄奘的肩,望向悟空:“这叫谁人拎因果谁人担,棋差半步便无怨,如何?” 珠光濯濯,将三道人影清晰地画在了壁上。师徒二人一时相视无言,玄奘看看猴,猴眨眨眼,也看看玄奘,半晌试探地道:“师父,俺觉得师奶的话有理。” 玄奘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虽然“棋差半步”很明显是在说他,但他毕竟在降妖除魔上插不上话,温娇这般做,反而为他在悟空这个过于强势的徒弟面前争取了更多的喘息空间。能力不济,总是免不得会居于弱势。 他如今总算明白长安临别时,温娇为何要提醒他“难免会生疑惧愤恚之心”了,空担了个师父的身份,却事事不如人,心底确是不好受。 下次再不可弄出宽纵六贼这等弄巧成拙之事,被悟空抓住破绽。玄奘暗自告诫自己。 见玄奘眼神雾蒙蒙的,显然心底颇有苦意,温娇笑对悟空道:“大圣,我们母子间有几句私房话要说,不知你可否回避一下?” 悟空见她三言两语把跟他死犟的玄奘说成了闷葫芦,免除了继续争吵的苦恼,心底感激还来不及,闻言立刻道:“俺再去东海龙宫寻老朋友耍子。” 东海龙王大约会惊喜到老鹿乱撞,顺便问候我这个“罪魁祸首”好几年。温娇暗笑。 悟空的身法极轻,落叶般轻巧的声响里,他一个跟斗蹿入云端,下一瞬已不见了影踪。他一走,玄奘一屁股就坐在了床沿上,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压力压垮了似的:“阿娘,孩儿好生疲惫。” 有一个样样都比自己强的人,时时刻刻在身边提醒你自己是个样样不行的废物,你干什么都被他衬得愚蠢,做什么与他相比都是错的,委实是一件难堪之事,特别是这个人还是你的弟子,而你作为师长,本应成为他的表率的时候。 害了他?昧不过良心。留着他,又着实煎熬。 这种无形的压力如同一把软刀子,慢慢地熬割着你,偏生你还无法将心底的苦恼明说出来。毕竟,这听起来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刘阿斗也不是那般好做的。 温娇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脑袋,对这个便宜儿子难得的生出了几分同情。要一个前半生做惯了天之骄子的人,发自内心的承认自己不如人,总是难为的。君不见多少傲视同侪的学霸迈入清北的大门后,发现掉一块砖都能砸到三个状元,最终活生生把自己卷郁郁了么? “江流儿,”她唤起了他的乳名,“你有你的好处。” 玄奘闷闷不乐,眼皮也不抬:“阿娘休要安慰孩儿了。孩儿到底几斤几两,孩儿有自知之明。孩儿有打虎之勇,那大虫在悟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只能闭着眼睛等死;孩儿读经万卷,悟空是太乙金仙;悟空一个跟头就能到的西天大雷音寺,孩儿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去,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灵山。这个师父,孩儿当得着实心力交瘁。” 温娇听罢,轻轻笑出了声。她的笑音仿佛黎明之际浮动在湖光山色之间的氤氲岚雾,清清胧胧,纵有一点揶揄之意,也不至于刺激玄奘此刻可怜的神经:“江流儿,你起了争执心了。” 玄奘垮着脸:“是孩儿修行不够。” 温娇道:“你也是不懂,论降妖伏魔的威能、神通百变的手段,这九天十地能与悟空相比的加起来两只手都数得清。而你的武艺,先比得过你阿舅再说,何必非要好高骛远地去与悟空一争呢?” 玄宗脖子一垮,脑壳都快埋进了胸脯里:“是孩儿不自量力。” 温娇失笑:“想什么呢,我方才就说了,你有你的长处。为师之人,本就不必事事强于弟子,你何必在悟空的长处上与他相争?悟空手段虽强,却失于太过刚强,且脾性激烈,自负强横而不解人情的圆融微妙之处,从前便为此吃尽了苦头,最后落得个五行山下幽囚五百年的结局。而这些,不正是你的长处?” 她努力的给便宜儿子打气,恨不能连啦啦操都跳起来:“你是师父,教教他又能怎么?像那唯唯诺诺、规行矩步的,教着总是无趣。似悟空这般又暴脾气、又手段高的,教好了他,才显得你的能为不是?把你从前跋涉千里赴长安传信给你外公报父母之仇的那个心气拿出来!” “何况,你与悟空身份不同,争个什么?汉初三杰里,带兵有韩信,奇谋有张良,汉高祖可曾非要和韩信比兵法,与张良比谋略?若是真比起来,有多少心血都不够呕的,他也做不了开国君王。悟空要护送你西去,本领高正是护法应有的本事。而你是取经之人,德行高才是你的本色。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玄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又有些不安:“可那猴儿有时着实顽劣,只是言语不和,孩儿忍他三分也就罢了。可他动辄一言不合就要飞走,孩儿又是飞不得,又是撵不上,着实难以辖制于他。” 能辖制住猴儿的紧箍,现在还在温娇的袖子里收着。 温娇沉吟片刻,提点道:“昔日刘皇叔令本事远胜于自己的关羽、张飞、诸葛孔明心悦诚服,靠的是什么?” 兴复汉室的宏愿,即远大高尚的目标。 谦恭仁爱的德行,即个人魅力。 推心置腹的信任,对有德之人而言,你信得过他,他必不忍心辜负。 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令跟随之人永远有盼头。 …… 玄奘若有所思。 如果他的头顶有弹幕的话,那一刻上面一定会弹出四个字:“贫僧悟了!” 第122章 修心与化身五五 飞雪如花落且飞,绒绒的轻白伴着寒意缤纷在玉楼朱宇之间,仿佛下起了一场梨花雨。 长安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万花楼里,所有的飞雪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被温娇贴的符咒清出去,堆积在院门外,不一时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火灵儿见状心喜,化作原形,快乐地在那棉絮暖被般蓬松的雪堆里打着滚。滚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哪里不对。 她探出脑袋,朝楼上叫道:“今儿怎么没人来了?” 往常这个点钟,络绎不绝的道官该踏破了门才对。 温娇倚在窗边,欣赏着初雪的美景,闻言道:“昨晚打坐之时,见天有雪意,便出阳神告知各宫观住持,天冷路滑,让他们自行修行即可,除非有大事,否则不必过来,若见雪盛伤民,自行周济即可,把那账目理好,我回头自想法子找功德主们募款。” 嗯,找肥羊要报销,她如今已是干熟了的。 “那么多的道观,难为你一家家的通知过去。”火灵儿随口道,话出口后鲜明的一怔,继而喜道,“温娇,你又突破啦?” 一家家的通知约莫是不可能的,更有可能是同时通知了他们。温娇从前阳神出窍只能出一个元神,如今莫非…… 温娇笑道:“知我者,火姐也。这几天我参这紧箍,颇有所得,昨晚因缘际会,悟得形神俱妙、化身五五之道。” 虽然不及悟空拔一根猴毛吹出猴万个的神通,同时分出百八十个分身是不成问题的。 后世有位道门大能曾形容这一境界:“一体遍多,犹朗月而影分千水;多身入一,若明镜而光寓万形。”影分千水,光寓万形,这是何等玄奇的一幕,温娇将以此为目标。 “难怪我昨晚睡得格外香甜,今早起来觉得自己的个头又大了一圈,原来是睡梦里不知不觉又吸食了你突破时外溢的灵气。”火灵儿也是知道温娇新得的紧箍的来历的,奇道,“那是佛门的东西,你是怎么从里头悟出道门的境界的?” “三千旁门,皆通大道。”温娇说道。她也是一时好奇,这能够将齐天大圣禁锢的紧箍到底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威能?不想仔细参详之下,大有所得。 悟空是心猿,手段通天,重情重义,机智百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美无瑕。他的性情过于躁动,骄傲,时不时还会暴露出些许蛮不讲理的跋扈。当日东海龙王明明未曾听说过他的名号,却仍好声好气的招待,答应为他寻一件称手的法宝,他得宝之后不仅无甚谢意,还硬赖在人家索要披挂,由此才激得四海龙王联名把他告上天庭。 试想一下,一个悟空就已经闹得如此沸反盈天,如果再遇到第二个悟空呢?这样的心猿,可能与第二个自己和睦共处? 所谓紧箍,不过是将心猿之心投射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悟空是被自己所困。 待他磨砺掉了自己性情中所有的恶劣,在笑傲乾坤之余,能够怜惜草木青青的微渺,宽宏超脱而非恃强自傲之时,他也就容得下第二个自己。届时根本不需要佛祖与观音菩萨念那松箍咒,这紧箍也自行脱落无踪。 温娇所借鉴到的正是这修心的手段,与道门化身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火灵儿被她一番玄之又玄的解释绕得两眼发花,断然道:“听不懂。”说罢,就又扭头去雪堆里打滚了。 在她与温娇无意识的磨合里,一人一狮子已达成了一种微妙而和谐的修行共生状态。温娇负责锐意进取,潜心修炼,火灵儿负责自在随心,主打一个本色天然。温娇的修为一旦有所精进,外溢的灵气会带着火灵儿更上一层楼,而火灵儿所展现出的随心之态,又往往能够将温娇因为累日修行而生出的火气安然平复。 望着火红的水晶狮子在雪地里快乐打滚的身影,温娇不由莞尔,耳中骤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楼后高墙外的官道上传来,离国公府越来越近,听方向是冲着万花楼这边开的角门来的。心念一动,她分出一个化身飞上楼头下望,见一位绣衣使者正与看门的仆人说着话:“靖容真人可还在府中?咱家奉皇后娘娘口谕,召真人入宫觐见。” 温娇撤回分身,摇头道:“在冷风朔气的,难为他一路骑马奔来。” 深宅内院照理来说不容许外人纵马狂奔,绣衣使者有凤命在身,才畅通无阻跑到万花楼边,老远地就被唬了一跳。 只见院门边的积雪高出地面足有三尺来高,将门生生淹了小半截,俨然一方池子。只是池中蓄满了的不是水,而是皓白的雪。一只足有两丈来长的红毛大狮子欢快地在这雪池中扑腾,每一下都扑出几尺高的雪浪。 隔了老远的距离,依旧有一阵雪风伴着那雪浪扑在了绣衣使者的脸上。坐骑惊得人立起来,绣衣使者拉紧缰绳,安抚了许久,才让乱跳的马儿镇定了下来。他这才有空擦了把脸上的雪珠,咋舌道:“这便是靖容真人的坐骑狮子?看着比吴道子画上的还威猛!” “阿嚏!”火灵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歪着硕大的脑袋朝他望过去,“哪个在说我的小话?” 绣衣使者连忙下马,欠身道:“狮子护法,皇后娘娘有命,要召见靖容真人,着咱家来传召。劳您老人家通报一声。” 自温娇做了道箓司掌印以来,火灵儿早就习惯了被当做她的护法看,闻言懒洋洋的点点头,轻轻松松的跳出雪池,优雅的抬起爪子,叩门三下:“靖容真人,宫里有使者求见。” 嗯,鉴于温娇的一个中心三个基本点方针,这些日子以来,一人一狮子时时留意要显出些神异的体统来,好彰显自家的不凡。火灵儿如今时常以真身现世,且在外人面前很会拿捏神兽的架子的。 宜人的清风吹来,将封住院门的积雪吹开一条道路,不多不少,方方正正的正好与院门大小平齐。 温娇的声音传来,也是不大不小,却清晰的仿佛正在耳边柔婉开口:“进来吧。” 绣衣使者望向院内,见靖容真人正巍然端坐于二楼窗边,危容肃肃,玉骨姗姗,望之不似凡人。 “真不愧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呀。”绣衣使者感叹道。 第123章 望气 世间珍贵莫过于帝王家,但帝王家比起仙家又未免矮了一截。作为天家使者,绣衣使者去何处都得被供着,但在温娇的楼前仍是乖乖地下马。他想要将马拴在路边树旁,望了望火灵儿,又有些忐忑。 火灵儿已不是头一回面对类似忐忑的目光,熟练地甩了甩爪子:“安心进去,我这会儿肚子不觉饥饿,吃不了你的马。” 绣衣使者这才松了口气,朝她拱了拱手,方才进了院落,却又不敢真的进楼里,只站在院中,向空中拱手道:“靖容真人……” “可是皇后娘娘召我入宫?劳公公冒雪专程跑一趟,入楼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再走吧。”温娇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恍若一片晶莹的雪。 “真人当真是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绣衣使者钦佩道。 霏霏的雪幕挡住了温娇微笑的唇。 其实她是听到的。绣衣使者才在角门边说过一遍,在院门边又说过一遍,她便是记性再差,也不会忘掉他的来意。 绣衣使者又道:“凤命在身不敢耽搁,还请真人速起法驾,回头咱家要是有缘,再领真人的一杯仙茗吧。” “无妨,你只管喝,耽误不了你的事。”温娇见他脸都冻得青紫,没有衣服遮挡的手指更是红肿得如同萝卜一般,便道。 绣衣使者也不敢十分拗违她的话,便进了楼中,只觉温香满室,被冻得发僵的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有一缕袅袅茶烟自一侧飘来,他定睛一看,见那里的桌上正摆着一壶茶与一碟点心,用手一试,都是滚热的,知道是温娇招待他的,便也不客气,当即将一大壶热茶喝得干干净净,又把那碟点心吃得精光,方觉全身暖和了过来。 温娇恰于此时缓缓下楼,道了声:“我们走吧。” 绣衣使者正犹豫要不要大着胆子上楼去找她,便见她自己下来,登时眉开眼笑,连声道是。 “火姐,我们入宫。”温娇抬高声音。 “在!”那头火灵儿应道,话音落时,火红狮子已出现在门口,四肢伏地,一副任君上背的乖顺模样。温娇做出一派高人风度,以步步生莲的曼妙步态,稳步走上了她的脊背。狮子四肢一撑,轻巧起身向外走去。 绣衣使者连忙解了缰绳,骑马追上,见一路尽是没脚踝的雪,那一人一狮走在前头,那脚步轻巧得竟不曾在上面留下任何脚印。鹅毛大的雪片夹杂在寒风逼面而来,却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一般,在距离她们一尺处圆而滑地绕了开去。托她俩的福,连他自己都不再被风雪所吹到,走了一路回去不曾着到半点冬寒,当下暗暗称奇。 谁知更令他称奇的还在后面,到了皇后所居的太极宫立政殿,那里赫然又有一个温娇,正捧着温得暖融融的羊羔酒,与长孙皇后和众公主说笑。 绣衣使者指了指这一个温娇,又指指身侧的温娇,一时被这骇人的一幕梗得话都说不出,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得飞了出来。 “我便说,耽误不了你的事。”与皇后说笑的这个温娇笑看着他。随着她的话音,另一个温娇化作一道微光,没入了她的泥丸宫。 长孙皇后连连喝彩:“靖容真人真是有大神通的,不知这个法术唤作什么名色?” “此乃身外化身之术,适才因见这位公公面善,一时起了玩心,才与他开了这个玩笑,还望这位公公勿怪。”温娇说着,又转回了适才的话题,“皇后娘娘想在年轻宫嫔之中挑选几位做帮手,所以便叫我来看看哪个合适?” 长孙皇后叹道:“本宫近来大觉目力不济,想找几个年轻眼神好的,伴在身边,念念宫务、跑跑腿。年轻宫嫔里,不乏识文断字的才女,可六宫无小事,总得要那心清气正的才好。不然万一挑到了哪个有歪心思的,总是麻烦。这阵子本宫正为此事头疼,玉英御妹便为本宫举荐了真人,说真人有望气之能,必能看出谁是能成大事、有大志气的。” 温娇在望气上只是略懂,但给几个宫嫔看总是够的,当即欣然道:“我虽常来宫里走动,却对年轻的娘娘们并不熟悉,若是哪里看得不准,娘娘可不许怪我。” “说错了也无甚打紧,本宫自会仔细斟酌,多方考量。真人只管放开说便是。”长孙皇后含笑道。 宫嫔们排成一行鱼贯而入,各个有着少年娇嫩的容貌,清澈不俗的气质,看年纪皆是十七八岁上下。自李世民死而复生而开恩大放宫女出宫之后,宫中便不再采择良家女子入宫为嫔御,这些少女们应都是之前采选入宫的低位妃嫔。 温娇起身,从一位位的少女面前缓步走过,见她们头顶之气或浓或浅,尽是象征着富贵的绯红。在这个时代,能被家里娇养长大,又被选入了天下至为富贵的皇宫之中,自然都是富贵的命格,只是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她脚步一顿,停留在一位身着月白裙衫的才人面前。她的气红金错杂,明艳得仿佛一面映着霞光的清锐银镜,是尊贵有道的气象。 “这位娘娘看着眼生。”温娇道。 被她看中的少女生着一双星石般精华四射的妙目,长眉横扫,自有一股清华内敛的林下风度。长孙皇后知道她选中了此女,眼风一扫,旁边的女官立即道:“这是徐惠徐才人。” 长孙皇后也记了起来:“徐才人四岁能诗,八岁能文,可是天下闻名的才女。” 玉英公主也道:“徐才人可是我们大明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诗翁,打她一入宫,向她求诗的各宫娘娘和公主可是差点把门槛都踩烂了。” 听到两位上位者对自己如此交口称赞,徐惠只是抿嘴一笑,那神情委实磊磊落落,并无半点自卑,亦无自得之色。 听她便是贞观朝后期李世民最为出名的宠妃徐贤妃,温娇心下有种不出所料之感。望了眼面上或是艳羡或是不服的少女们,她心中一动:“皇后娘娘要我见的,只有这些人么?” 长孙皇后望了眼身侧的女官,后者立刻道:“另有一个武才人,因身体不适,告了假。” 第124章 武才人驯马 太宗朝姓武的才人只有一个,想来众位看官已猜出了她的身份。 温娇一时有些恍惚。她有幸见过这位在华夏史上独一无二的女性皇帝一面,虽然当时对方还只是个牙刚长全的穿着男儿衣裳的小小的黄毛丫头。一晃眼,都已经成为深宫之中的小妃嫔,光阴何促促也! 听到武才人抱病在身,长孙皇后立刻关切道:“可瞧过了太医,太医怎么说?” 一位女官道:“太医说武才人是风邪入体,吃几剂药,静养七日便好。” 却有一位小才人笑出了声,小声道:“阿武才不是风寒呢,我看她像是给吓着了。” 众人顿时齐刷刷看了过去,那小才人顿时吓得埋头不再说话。长孙皇后翠眉微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宫的宫里竟然也有恃尊凌卑、戕害妃嫔之事吗?” 那小才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皇上吓的。” 一语惊四座,这回她想不解释都不行了,只得道:“三天前,皇上去骊山行宫跑马,我和阿武伴驾。当时行宫里养着一匹名叫狮子骢的烈马,马儿极神骏,性情却极暴烈。皇上可惜极了,阿武就自告奋勇,要皇上那狮子骢交给她来驯。” “宫中那么多驯马师都没法子,她便有法子了?况且皇兄都奈何不得的烈马,她也敢接手,也不怕伤着。”玉英公主不以为然道。 嘴上虽然未说,实则心里想的是:这武才人为了邀宠,当真是不择手段,连性命都不顾了。 那小才人道:“皇上也是这么说的。谁知阿武不慌不忙,还求皇上赐她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这回长孙皇后也有些好奇。 不待她说出,温娇已经知道了武才人索要了什么。 她要的是皮鞭、铁锤和匕首。 第一步,拿鞭子抽它,施以刑罚削其锋芒。若它是个懂事的,这一步就该俯首帖耳了。 第二步,若它还是不驯服,就用铁锤锤它,以重刑惩其顽劣。若它还有半分求生的欲望,到此为止也该臣服了。 第三步,若它依旧顽固不化,就用匕首杀了它。能扛过第二步,可见其傲骨铮铮、意志狠绝,如此人物不肯为我所用必成大患,不如斩草除根。 这位未来女皇的辣手无情、当杀则杀而不留余地的作风,于少女时已见端倪。 听罢小才人的述说,一时满殿俱寂,在座众人皆是耳濡目染于宫闱倾轧的人物,照理来说对于所谓的隐私手段也见怪不怪,可直面一个少女所展现出的如此狠绝的心胸,仍隐有不寒而栗之感。 “父皇是最爱马不过的,听了她的话,不得大怒才怪。”一位公主道。温娇认得她就是当初在玉英公主宫外想求她收徒避婚的小公主,这阵子她游走于宫闱之间,早知道她就是日后与自己那便宜徒孙辩机和尚闹出天大绯闻的高阳公主。也不知道那一面之后她是如何运作的,倒叫房玄龄主动上书代子拒婚了一回。只是李世民根本不做考虑,到底还是于三个月前下旨将她与房玄龄之子房遗爱赐婚。 小才人嗫嚅道:“皇上倒没有训斥她,还笑着夸她志气很高。阿武本来很开心的,昨儿回来听说皇上爱马,当晚才病了的。” 难怪她会以为武才人是被吓的。在爱马成痴的皇帝面前大谈大谈如何以酷烈手段驯马,最后连杀马的主意都提了出来,但凡是个胆小的,被吓死都是轻的。 长孙皇后凝眉。 她秉性宽仁,贤德无比,即使也曾夫妻同谋,在玄武门之变中亲自现身勉励将士,但对武才人这个小小女子所显露出的嗜血的锋芒,仍是颇为不喜。但不喜欢归不喜欢,她身为一国之后,也犯不着难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当下道:“陛下向来宽厚,才不会因为区区几句话就治宫人的罪的。你们回去之后,要好生宽慰于她,让她放心养病。” 又吩咐道:“叫太医院用心诊治,千万莫要耽误了这孩子的病。” 真是妥帖呀。温娇心下赞道,却也心如明镜,在长孙皇后在世时,这位英气勃勃而锋芒毕露的武才人是必定无出头之日了。 原因是什么,在座的宫廷贵妇们可以用一百种理由去解释,但真实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一个会敢于诉之于口。 因为太不正确了。 这场带有玄学意味的皇后身边机要秘书的面试在沉闷的气氛中解散,温娇出来时,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雪白中,火灵儿仍旧做狮子形,在立政殿前的广场上欢快的扑雪花,打滚,看得她不由一笑,胸中郁气一扫而空,走上前去就去摸她的耳朵。 公主们三三两两的打道回府,笑语声透过身后的雪幕隐隐约约的传来。 “这武才人真是蠢得紧,父皇爱马她虐马,母后好仁她喊打喊杀。等着吧,日后她再没在御前露脸的机会了,日后不知道会怎么着呢。”这是高阳公主的笑声。 “她也只是畅所欲言而已,我倒觉得她很见英气。皇上不夸她有志气吗?”说话的是一位宗室女,适才在立政殿里,我就去便注意到了她。她头顶的金红之气灿若明霞,不光远远胜过了徐惠,其灿烂祥和甚至压过了长孙皇后。 温娇尚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其父是江夏郡王李道宗。江夏郡王镇守边陲,大破吐谷浑,犯事被免职时,她都与王妃一起跟随同居。前阵子江夏郡王重新被起用,她又随父回长安,成了长孙皇后的座上宾。 “有志气是不假,可一个小妃子那么有志气做什么?又不是给父皇当臣子。”高阳公主笑道,“父皇怕是还可惜的,要是生成男儿身,还能给个官职历练历练。” “有志气,对于女儿家而言,是这么形同鸡肋的事吗?平阳长公主就曾经领过兵,我父王说她少年时就是挺有英气的女郎,一看就知道志向不凡。”那宗室女道。 高阳公主的声音有些发冷:“世道不同了。乱世逐鹿,为了能闯出局面,自然什么都不拘。姑母若是生到如今,也不过如你我一般是个到了年纪就收拾嫁人的深宫公主……欸,你怎么哭了?” 第125章 喜鹊仙 风声陡然一响,鬼哭狼嚎的,吹得那宗室女的声音都飘忽了起来,她用鼻音道:“没什么,就是被雪渣子迷了眼睛。” “你这人什么就好,就是眼窝子太软,总是动不动就要哭。这么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将来要是嫁一个心硬的夫郎,不知得受多少气、流多少泪呀。”高阳公主埋怨道。 那宗室女一边嘤嘤嘤,一边回嘴:“我才不是受气包呢,谁要是欺负我,我要他好看。” “你还是先把泪珠子擦一擦吧。”高阳公主没好气的说。 少女们的交谈声渐渐地远了。风雪交加,织成了一张弥天巨网。温娇的神识在半空中俯瞰下去,只见大明宫上空腾着三道紫气。一道光华璀耀,正当盛时。一道微显飘忽,发达之时还在二十年之后。第三道更是轻忽,显然其御极之日还要更远。 紫,是帝王之色。 她心念一动,原身带着火灵儿出宫,却又化出一道化身,投去了第三道紫气的方向。 那是一处稍显朴素的宫室,落雪压得窗外的瘦梅摇摇欲垮,一根树枝斜斜的横在窗前,被一只如玉纤手自窗内探出,似是很是无聊似的,拨动着上面的积雪。二八年华的少女靠在窗边,一张娇娆欲滴的芙蓉面上尽是忧愁之色。 分身隐身在梅树旁,模仿着喜鹊叫了几声。武媚娘顿时精神一振:“这时节竟有喜鹊?不在自己的窝里待着,跑到这里玩耍吗?待我将它捉了来,放屋里玩。” 她回过头去,喊着伺候自己的宫女,找些谷子,再寻捉鸟的箩筐和绳索来。那宫女有些不情愿:“才人还是好好在屋里呆着吧,本来就风寒没好全,一出去继续着了凉,病得更重可怎么办?” 她显然与武媚娘共处两年感情颇佳,说起话来没有忌讳:“为着这场风寒,皇后娘娘那边的采选都没去成。昨儿韦贵妃宫里聊的才人你也听到了,大家都说这场是娘娘为了给皇上荐新人才办的,多好的机会呀!才人你入宫也有两年了,总是不得宠爱,前儿好不容易被点名伴驾,说话又犯了忌讳。这回好容易有在皇后娘娘面前露脸的机会,偏又耐不住要洗凉水澡,一场风寒生生就给错了过去,将来不知道怎么着呢。别看这宫里是天底下顶顶的锦绣繁华地,可没有生育的宫妃总是难免凄凉,万一……就得剃了头发去感业寺当尼姑了。” 少女媚娘闻言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懂?可她们说,娘娘想请太史局的太常博士李淳风、鸿胪寺的火山令袁天罡和道箓司靖容真人给大伙儿轮番相命……”她咬咬牙,“飞黄腾达我是不指望了,我只想要保住这条小命。” “如何不懂”之后的话是以气音说出的,轻微得连她自己都不怎么能听得清。温娇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传音给她:“为何不敢见他们?他们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 武媚娘慵懒半合住的眼倏然圆睁,想要惊吓又勉力忍住,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就怕啦?方才才人要逮我进屋玩耍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怕的。”温娇继续传音道。 武媚娘又是害怕又是惊奇,努力维持住镇定,小声道:“你就是那只喜鹊?” 温娇道:“我可不是妖精。” “那就是喜鹊仙?”武媚娘立刻换了称呼。 “才人的嘴真甜。”温娇笑了,“才人还没回答我,你为何不敢见他们?说不定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时下里的医疗条件可不比现代,一场风寒可是很容易要人命的。听方才那宫女的话,武媚娘这场风寒怕还是昨晚故意洗凉水澡得的,目的就是躲开第二日的立政殿大选可能存在的三人。作为这三人之一,在不知情的状态下逼得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风雪天洗凉水澡,实在是满满的罪恶感。 武媚娘半信半疑,但她显然是憋坏了,一听温娇有办法,也不知道这不肯露面的喜鹊仙是真是假,还是遮遮掩掩地说了些心事:“我……家父还在的时候,曾经请袁天罡给我相过面。” 温娇忆起了旧事,心下有了猜测,试探道:“才人的命格很不好吗?难不成是克夫?” 武媚娘抿抿唇,小声而坚决地道:“对,就是克夫。”她顿了顿,迅速给自己的担心找出了无数理由,理直气壮地道,“我阿娘知道我面相如此,本想着将我养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便罢了,不想宫里听说我貌美,径直召我入宫。我这面相怎见得了相士?昔年王昭君被毛延寿在画像上点了伤夫痣,生生被深藏掖庭多年,要不是汉匈两家和亲她自请出嫁,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我既做了才人,总还是想出人头地的,被一杆子打死可怎么甘心?” 撒谎!适才她眼底分明闪过一丝心虚之色,可见所说绝非实话,至少不是全部的实话。时人向有九五之尊命格至贵至重的说法,区区一个伤夫命,她倒是伤得动这个夫。武媚娘不敢见三人,大约是怕极了再被提到那个“若是女子,必为天子”的预言! 此预言一出,不管李世民有多仁厚,长孙皇后有多贤德,能容她还继续活着的概率十不存一。这夫妻二人再气量恢宏,对付当年的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时也未有手软,这还是李世民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难怪她冒着风寒不愈的危险,也要拼到抱病,不肯来立政殿见人。 武媚娘又道:“喜鹊仙,我已跟你说了我的心事,你的主意又是什么?” 温娇心思连转,道:“我有个小道消息。过几天,靖容真人会收一位弟子。到时她会设下考验,只要通过了,无论什么身份,她都会收入门墙。才人如果能通过考验,以靖容真人如今在帝后二人面前的份量,想讨一位才人出来做弟子,不费什么事。” “可我的命格……”武媚娘犹犹豫豫。 “真人不是好传闲话之人,挑弟子,又不是御前奏对,说那么全对她又没好处。”温娇道。 武媚娘煞是心动:“喜鹊仙,我给你最好的谷子吃。你知道她的考题吗?” 真是个小机灵鬼儿。温娇哧地一笑,离开了。 第126章 我要把武媚娘讨出来 白雪纷飞,如皎白的梨花开落,只是梨花没有如此清寒。这般凛冽的天气倒是适合围炉而坐,喝点被暖得热腾腾的小酒,吃顿浓香四溢的烤肉。 温娇摸了摸火灵儿的耳朵:“火姐,今天吃炙肉,可好?” 火灵儿耳朵激动地抖了抖,用力一点狮子头:“嗯!” 一人一狮先踱去酒楼,买了两大坛兰陵酒,又踱去了肉铺,买了一大只肥羊,又拐去买了许多烤肉可以用到的香料。三家子的老板见了温娇如见神人,激动的奉承连连,差点连钱都不要了,还要倒送许多东西。温娇把钱往柜上一扔,卷了东西就跑:“去璇玑馆。” 火灵儿举双爪赞同:“袁令家的逢春手艺越发好了,这几天没去吃,我都有些想念呢。” 逢吉会伤心的。温娇暗笑。 逢吉倒没她想象的那么脆弱,看见火灵儿上门,小脸儿当时往天上一扬,掩饰住快要笑裂的嘴角:“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火灵儿拎着东西,噌噌噌的就直冲厨房而去:“逢春!逢春!羊我给你搁在这里了,今天新宰的,新鲜得很,我们今天吃烤肉,赶紧做上哈!” 逢吉很是无奈,向温娇和袁天罡草草一拱手,便追了过去,一时场中只剩下了温娇与袁天罡二人。 “经久不见,难得你今日有闲。”袁天罡的眼神本就比海水还深,此时愈发深幽,仿佛含了点欣喜,又含了点幽怨。 错觉吧。温娇不曾深想,只笑道:“我是有事找你商量,多带点礼物过来才不必显得那么不好意思。吃人嘴短,你也不好拒绝呀?” 袁天罡摇头,很是无奈的微笑道:“我便知道,你若是无事,也不会来找我。” 这话说的,怎么透着点林妹妹式的“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温娇干笑两下,紧接着便听到他说:“酒肉都进了门,我现在便是想拒绝也迟了。不如先来说说是什么事? ” 有事相求就提酒肉上门,已经显得有点目的性过于明显了,被识破之后对方连酒肉都没有入口就要谈正事,温娇脸皮再厚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赧然道:“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我们还是先随便聊聊其他吧。” 面前的矮桌上供着一盆腊梅,郁金色的重叠花朵悠悠吐露着清浅的香气,与一旁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一缕沉香气味相交织。对面的女郎碧衣如青山映秋水,面容袅娜于香烟之后,尽是清净玄远之感。 袁天罡静静的注视着她,口中道:“令郎近来走到了何处地界?” 他是知道温娇给玄奘留了千里传音符的。 温娇一听此问,就不由嫣然:“昨晚才说了,到了蛇盘山鹰愁涧。” 袁天罡默念了一下这个地名:“是个险山恶水的名字。” “可不是么,刚到了那里,就从水底窜出一条小白龙,把玄奘骑的马儿给一口吞了去。”说到这里,温娇已憋不住笑意。 袁天罡一怔:“我记得陛下所赐的御马被你偷偷牵了回来,现在令郎骑的是你画的纸马?” 至此,温娇终于笑得前仰后合:“对呀,所以他前脚一口吞进去,后脚就感觉到不对劲,一个喷嚏打出了漫天纸屑。把孙大圣和玄奘都看笑了,那小白龙还恼羞成怒,和大圣打了一场。” 袁天罡听得大摇其头:“那孙大圣当年闹得四海龙众不得安宁,一条小白龙就想与斗,未免不自量力。” 温娇语气轻松:“那小白龙倒也乖滑,占着地势也与孙大圣周旋了好几回合,两下嘶喊起来才搞清楚,原来他也是受了观音菩萨点化,叫等候在此处,待玄奘经过,就化身白马要与他做坐骑的。” 袁天罡很爱看她说这话时明光跃动的眼眸,不动声色地给她斟了青梅酒。温娇才抿了一口,那头逢春已烤好了全羊,逢吉和火灵儿给搬上来了,任他俩聊着,自己也就势在一旁坐了,自顾自吃吃喝喝。 火灵儿惯是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伤害二点五的饭渣,吃相虽凶,吃的却不多。逢吉则和她相反,吃相斯文,吃的却是又快又多。 温娇一看他那风卷残云的架势,生怕再迟一点会没得吃,忙眼疾手快把羊肋条抢出来了一根,递给袁天罡,殷勤道:“这个位置的炙羊肉最是鲜嫩,你尝尝。” 逢吉百忙之中望见她的动作,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差点要出手阻止。不想袁天罡脸上浮出一丝笑纹,竟真的接了过去,埋头啃了起来。 温娇注意到逢吉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的神色,笑道:“放心吧逢吉公子,我和袁令都有避尘珠,珠光所至纤尘不染,不脏的。” 这个我知道,可本狐王认识他以来,他还是头一回从别人手里接过东西就直接上嘴啃啊! 温娇哪里知道逢吉在震惊什么,解释过后就回过脸看袁天罡:“吃了我的羊肉,说不定就要答应我的事了。” 袁天罡慢吞吞地放下啃得干净的骨头,虽然多此一举,但他仍是惯性地拿起一旁洁净的手巾将手指一一擦过:“我又没说不答应。只是,究竟是何事?” 温娇道:“我想请你帮忙,上书一道给陛下,就说星象有变,不利国祚,需请一位宫妃出家为道士,为国祈福。” “此事不难。”袁天罡一口答应。 温娇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利索,讶道:“你都不问问缘由的吗?” “你若愿说,我不问也可知晓;你若不愿说,我问了也是多此一举。问与不问皆是一般。”袁天罡轻笑。 那你还答允得那般不假思索。 温娇心底嘀咕道,垂下眼帘:“其实,我是想从宫里讨个人出来。那人你也认识,便是已故的应国公武士彟之女,曾被你预言女主天下的小姑娘,她如今已是皇上后宫中的一位才人。” “你要以此法护卫李唐国祚?”袁天罡眉心微皴,神色是温娇不曾见过的肃然,“此女篡夺李唐神器乃是天命,我知晓皇上对你宛如伯乐,但你若是想用此法来搅乱天命,怕是如水底捞月,注定落得一场空。温娇,你可知此女有何来历?” 第127章 武媚做道士 武媚娘有何来历?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古怪。温娇有点懵:“她不是未来的女主么?” 袁天罡道:“不仅如此,我还在她的泥丸宫里望见了苍龙七宿之五的心月狐的神光。此星又名龙星,此女降生之日,火星逆行与此星相连,主国事易政。” 他神色凝重:“星君降世,必有重任,应在此女以女子之身取代李唐。便是荡魔天尊本人也不会妄改天命,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温娇此时方才意识到他的误会了什么:“你以为我是怕她威胁到李家江山,才想着把她弄出宫?” 袁天罡方打叠起万千话语预备劝她,不想听到此言,便是一怔:“难道不是?” 温娇叹道:“我自是知道天命不可违,只是想要在大乱之中,为人间道门多攫取一分筹码。” 无意识地将割肉的小刀在指间翻飞成一朵小花,她沉吟道:“李唐自开国以来便将道家奉为国教,取''老子度世,李氏当王''之吉祥寓意。你说,他年这位心月狐转生的女主若想要登基正位,是会继续倚重与李氏当王的谶言相捆绑的道门呢,还是转投别家,与道门相争,甚至不遗余力地打压?” 袁天罡微有怔忪,手指掐算如飞,片刻后一松劲:“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说罢,一口鲜红的血呕出,又被避尘珠的力量迅速抹去。 他所念的,正是后世佛门为武则天登基舆论造势时所造的《大云经》中的内容。短短一句,便是释家大兴、道门淹蹇的无数惊心动魄。 温娇大惊,见他的面色一径地苍白下去,很快就不见半点血气,忙倒出几颗大还丹:“快吃了!” 袁天罡依言服下,缓了半晌,气色才稍有回转,哑着嗓子问:“你要借武氏的天命,来拨转释家东进之势?” “我可没这般贪心。”温娇确认他恢复了元气后,方才坐回原位,“释家东进是大势,女主天下是天命,我既不想违逆大势,也不会去抗衡天命。只是天命毕竟不曾细致到定好了这女主必须倚靠什么来登上皇位。既如此,我又何妨抢先一步,把她从佛门那里抢过来呢?我也不是阻着不让佛门东进,只是不想道门落魄而已。” 她敛眉而坐,声音近似叹息:“你可还愿助我?” 袁天罡自入世以来,一直借着自己神相的本事,做着个隔岸观世的洞察天命者。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我们也可以于大势之下截取一缕活泼泼的玄机,去成自己想成之事,做拨转命盘之人。 袁天罡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那是自然。我亦是道门中人。” 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只我一人上表,未免落于痕迹。我得再找几个帮手。” “谁?”温娇问。 “你都知道的。现任太史令傅仁均。” 这个名字温娇还真很是熟悉,此君原是道门出身,有堪定阴阳、核算天文之能,在武德年间便被委以重任修订历法《戊寅元历》,也是傅奕那一辈的人了。 “淳风兄。” 李淳风近年来先后参与《戊寅元历》的修订,浑天仪的改制,虽为太常博士,但明眼人都知道,下任太史令的位置非他莫属。 “还有他的同门,傅太史的门生吕才。” 此君是个怪才。若论他的本职,其实是个音乐家。但所学极为庞杂,人又极为聪慧。生生于黄钟大吕之间,悟出了阴阳五行之道。 “此乃解道门于危困的大事,想来他们必不会袖手旁观。”袁天罡总结道。 隔日,火山令袁天罡、太史令傅仁均、太常博士李淳风、吕才联名上书,道是紫宸暗昧,荧惑将守心,恐于人主不利,有国祚飘摇之象,应遣一妃主出宫修行,为国祈福。 此表一出,朝野哗然。长孙皇后当先着素服,脱簪于甘露殿前,恳请李世民允许她出家为女冠,祈求李唐江山永固。李世民哪里舍得?好说歹说,才把长孙皇后劝了回去,又下一道谕旨,在宫中妃嫔之中征求自愿出家者。 出宫修行的日子何其寂寥?何况既说是为国祈福,那一辈子便得填在里面,青灯黄卷,永远没有还俗之日。众宫妃既然入得宫来,总是心底有个飞黄腾达的指望,何况李世民还未到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有子女的妃嫔自然舍不得子女,没有子女的也想要自己生上一个,哪里肯去? 于是合宫齐喑,长孙皇后见状,又再次跪请允许她出家。正当李世民焦头烂额之际,两个女子站了出来,一个是新晋升了充容的徐惠,另一个则是才人武媚娘。 她们肯挺身而出,李世民十分感激,只是小姑娘都青春貌美的,压着人家去做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女冠道士,总是不太厚道,便道:“你们二人忠心可嘉,朕都看在眼里。只是这出宫修行的人一个便足,不如你的二人商量一下。” 武媚娘积极的私底下去找了徐惠,只道:“充容姐姐正是得宠的时候,不像妹子,入宫两年,不过见得圣上几次,还因出语无状不得圣心。若是终生无子,将来……咳咳,之时,难保要剃了头被押去甘露寺做姑子。与其余生落得如此凄凉境地,还不如早作打算。横竖担了为国祈福的重任,天家必不会亏待于我。” 她满面悲戚地述说着心底的幽怨,末了在徐惠同情的目光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姐姐,算是妹子求你,这出家做道士的福气,你便不要和妹子相争了吧?” 得意人面对着失意人,总是难免有几分怜悯。何况徐惠又是那般通情达理的女子,面对武媚娘描述的未来,自然狠不下心肠去断了这位失宠的小妃子唯一可争取的未来,低头凝神想了片刻:“只是你如花美眷,要耽误在黄冠野服里,总是无可奈何。” “大明宫中,谁一人不是如花美眷?总得有一人站出来。”武媚娘笑得大义凛然。 贞观十四年春,才人武氏出宫修道。太宗皇帝敬其志,敕封妙道法师,以贵妃之仪供养。道箓司掌印靖容真人怜其嘉诚,收为弟子。 是年荧惑偏移三分,未与心宿相连,凶兆自破,天下皆安。 第128章 玄天观是一天可以建成的 曾不止一人对历史上玄奘西行的路线抱有疑问,他为什么要绕上一个大圈子,从西域经过中亚再到印度,而不是走直线去呢? 通常有这类疑问疑问的人,会被直接建议看地图。 顽强的意志,虔诚的信仰,是可以帮助人们克服许多困难。但这些困难里肯定不包括在公元五世纪的条件下徒手翻越喜马拉雅山。 或许有人会说,吐蕃不是自古以来都和印度有交流吗?就不能借这条道走?虽然气候恶劣了些,可离得近啊! 聪明的主意,除了没有考虑到当时吐蕃和大唐是敌对关系。 而在《西游记》中,情况则更为复杂一些,因为这一片广袤的地域属于南瞻部洲与西牛贺州的交界处。其山岭有无量之高,气候有无量之严寒,其人崇信苯教,既不隶属于东方天庭,也不从属于西方佛国。 贞观十四年,一队腰挎着长刀、偏袒束袍的赭面大汉牵着肥壮的矮马出现在长安街头。他们找到了负责接待外邦使者的鸿胪寺官员,用发音略显古怪的汉话说道:“岭国大将嘉察协噶奉国主格萨尔王之命,东入长安,求娶大唐公主。” 长安,轰动了。 自李世民即位以来,多次击溃周边觊觎中土丰饶疆域的周边国家,渐渐地便有不少小国前来朝贡,口称“天可汗”,拜倒在御前的陛阶之下。这些周边国家或多或少地在古时都与东方有过交流,可这个岭国却根本不见于记载,俨然像是自天上掉下来、石头里蹦出来的一般,从来不曾有人听说过它的存在。 嘉察协噶向接待他们的鸿胪寺官员说,岭国才建国不到四年,此前是居住在高山深岭的松散的部落,是他的幼弟格萨尔王奋起神力一统部族,又斩杀了周边的十万妖魔,才为部族打下了可以向外发展的疆土。 嘉察协噶又说,他可爱的弟弟格萨尔王登基为王后,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困惑,首席大臣认为,这是他的王妃们沉迷嬉游,无法给予这位年少的君主精神上的滋养,需要向强大国度求取一位富有智慧和才学的公主,才能辅佐他走上正途。 官员们看过了他们身上佩戴的珠宝,虽然雕琢手法粗劣得近乎原始,可各个块头极大,最大的甚至有拳头来大。再看过他们腰挎的弯刀,锻造技术很是粗糙,可用的尽是好铁。再看看他们牵的马,矮是矮,可四肢粗壮,听说在高山上奔驰如飞,还能托运货物。 官员们看着他们的目光顿时像望见了一座从天上掉下来的宝山。 消息如飞的传入宫中,李世民看到了机遇。传到玄天观里,温娇同样看到了机会。 是的,历时一年,玄天观奇迹般的建成了。原来是温娇一番运作,终于搞定了武媚娘出宫修行兼收徒的事。可宫嫔为国祈福,自然要居于广厦楼台之中,才衬得起这一任务的意义,绝不能找个道观就算随随便便安置了。 温娇自己都住在郧国公府里,武媚娘做了她的徒儿,总不能也跟着也住在郧国公府里,她之前还是李世民的才人,这可成何体统? 让她另居别处?偌大一个心月狐投胎的未来帝王,不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施加影响,搁在别处万一被外道勾引了,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慎重考虑之下,温娇在供奉的荡魔天尊圣像前祷告一番,祈请他派下神兵天将,人前显圣筑成玄天观。 按说人前显圣本是道家所不耻的手段,只因修行者或多或少都具有些神奇手段,若是在人前卖弄,那凡人不识高低,就被惑得闷头信奉起来。那不是信道,而是信了手段。故而仙家传法,总以考察心性的点化为主,少有以神通惑人的。 但,观音菩萨以光辉明晰的法相真身现世于水陆法会上,早已打破了这不成文的潜规则。以牙还牙,道门也无需太过规矩。 是夜,吹了一晚上的南风。晨起,人们愕然发现,原本才迁完民居的钦定敕造玄天观的位置,已赫然耸起一座巍峨宫观,彩绘辉煌,气象森严,又有松柏森森,清波淡淡,寒梅送香,尽是那数百年的古树。蓊郁氤润之气流布楼台,俨然是一座千年古观方有的灵秀气象。 朝阳下,一座虹桥横跨而过,万里无云的天空却有瑞气千条,隐隐做金甲神人的形象,全长安城可见,半个时辰方散。惊得李世民遥遥设下香案祭拜,这天全城都是向荡魔天尊祈福的祝祷声。 玄天观,就这么建成了。 次日,温娇就骑着火灵儿,带着大唐道协全套的领导班子入驻了这个荡魔天尊驻长安办事处。又三日,武媚娘在一个吉祥的时辰里,身着青衣,被送来玄天观,与温娇行了拜师礼。温娇还给她起了道号“明成”。 武媚娘对这个神秘的岭国使团很感兴趣:“听说他们那里的山上矿富得很,随便一跺脚就能崩出一块玛瑙来。还有那铁,要是换做咱们大唐的工匠,不知能造出多少坚甲利器来。” “哦,还有那马,我也是和宫里的驯马师学过几手的。我听说他们的马很是耐寒,拿来和我们唐马配种的话,说不定能培育出什么新的名驹。” 还有,妖魔。温娇在心底补充道。 南瞻部洲妖魔潜踪,纵有一二,也都是潜心修炼的精灵,几无劣迹,弄得她也是十分为难。 温娇如今修为已近于登仙门径,但功德还差得远。强如悟空,未在西行取经途中降妖除魔积攒下赫赫战功,也不算人人钦佩的正神。至于她便更糟糕了,她既没有悟空的神通广大,又没有悟空的机缘,试问要怎样才能在一个根本没有妖魔作乱的地方靠降妖攒功德?故此没少头疼。一听岭国有妖魔作乱,温娇顿时精神大振。 “所以这和亲势在必行,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公主要被嫁去。那里毕竟苦寒得很,又有吃人的妖魔,怕是不容易找到愿意去的呢。”武媚娘的话还在继续。 温娇回过神,闻言轻轻一笑:“历朝历代,闺阁之中都少不了英才内蕴的蛾眉,谁知道本朝会不会出一位王嫱一般的奇女子呢?” 第129章 摸情报 李世民却并未第一时间召见岭国使者,而是让鸿胪寺把他们安置在四方馆,好生招待。 嘉察协噶他们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去曲江赏花,在乐游原上赛马,参观了巍峨的城墙,于东西市里买了几大车的绸缎和香料,和军中健儿们比摔跤、射箭,去相国寺看了朵朵足有盘子大的牡丹花。 种种新奇之物目不暇接,以至于半个月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被唐天子晾在了一边,疑似给忘了。 就在嘉察快要压制不住手下的躁动时,负责接待他们的官员才传来一个消息。明日大唐的靖容真人将奉天子命兴办罗天大醮,他们费了老大力气才给求亲使团抢到了三个观礼名额,问他们去不去。 “不去我们就去了。”那几个官员肉痛地道,“为了抢名额,我们是求爷爷告奶奶呀。要不是我舅舅和靖容真人的胞弟郧国公有交情,一个都轮不到我们手里。” “靖容真人是谁?罗天大醮是什么?”嘉查奇道。这些日子他的汉语又进步了不少,连口音都淡去了大半。 鸿胪寺官员露出了迷离的眼神:“靖容真人啊,她是我们大唐国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去年我们皇上被一孽龙所害,龙体抱恙,是她出手护驾,轻轻松松收了那孽龙。我们陛下便封了她做国师,要她主持罗天大醮。她老人家的坐骑是一头极威猛的巨狮,那皮毛比火焰还艳丽,可惜她老人家这阵子忙着准备罗天大醮,没空出来,不然你说不定还能看到她骑着狮子遛弯。” “至于罗天大醮,那是我朝国教一极宏大、极威严的法事。能护佑江山太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先前玄奘法师在的时候还办过一次水陆道场,好家伙连观音菩萨都显了真身。也不知道这回的罗天大醮,有没有神仙下来。” 嘉查他们也跟着听得迷醉。有人小声用岭国语说:“能和天神说话,这是格萨尔王才有的本领呐!” 另一人也小声用岭国语嘀咕:“就是格萨尔王也只能叫他自个儿看见。你没听到吗?这里的神仙,当时在法会上的人都看见了!” 鸿胪寺官员待他们嘀咕问,又问道:“怎样?你们去不去?” “去!”嘉查斩钉截铁地说。 淳朴如白板的岭国人哪里知道,就在他们被李世民放鸽子的半个月里,李世民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召见温娇。 “鸿胪寺的人说,这些岭国人除了那领头的嘉查王子外,都懂些法术。”李世民一见面,就将鸿胪寺官员打听到的情报折子给了温娇,待她看罢,道。 温娇看完了折子,心里也有了数。 鸿胪寺的人也是鬼精灵,有意安排他们观看军中高手切磋,再安排了几个刺儿头挑衅。岭国使团除了带头的嘉查外,其余人都不怎么听得懂汉语,但人类挑衅的姿态无非那么几种。刺儿头们只需要露出几个嘲笑的眼神,做几个流氓的动作,就让他们群情激奋,和刺儿头打了起来。嘉查和其他人劝架,越劝越乱,最终成了大混战。岭国使团的本事就这么被摸得一清二楚。 除嘉查外,其余人武艺平常,优点在力大、心狠、敢拼命,据说不少人成天以与牦牛摔跤为乐。嘉查的武艺则十分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放在大唐也是少见的猛将。 此外,依旧是除嘉查外,其余人都会法术。不过都是些徒手生火、无云泼水、平地生风的小法术,最厉害的那个能下咒,可被咒的那位健儿头晕了不到半个时辰也就不药而愈。至于嘉查,他什么都不会。 这个水平……怎么说呢,只看法术水平的话,从《红楼梦》里借个马道婆出来就能杀个七进七出了。当然嘉查依旧除外,他的物理战斗力足够强悍。 “若是卫国公独身一人遇上他们,嘉查王子之外,其余人等加起来走不过一合。”温娇道。 卫国公李靖,精通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是本朝奇门遁甲第一人,神通莫测。只是年事已高,常年退居府中,不问世事,存在感才不如魏征与徐茂公。以他老人家的本事,使团里这样的人再加一百个,也不够他一招的。温娇之所以说他们能扛一回合,那是因为最低只有一回合,降无可降。 自然,这些人除带头的嘉查王子之外,本就不是岭国最顶尖的高手。按照鸿胪寺官员打探到的情报,岭国最强者是格萨尔王,相传是天神降世,有着降妖伏魔的神通;其次就是这嘉查,另有王叔晁通精通法术,深得马头神的真传。 李世民心中有了数,便道:“三日后的罗天大醮,朕想让邻国使者观礼。” 给朕狠狠地耍起气派来,给这群外邦一个下马威。 温娇的唇畔浮起心领神会的微笑,道:“遵命。” 第二件事,是在宗室中挑选愿意和亲的宗室女。 岭国,极端苦寒之地,按照求亲使团的描述,山下的人,哪怕是身体健康,到了岭国也难免头晕眼花,大病一场,站都站不稳。宗室女也都是爹生父母养的,谁愿意让自家娇养的女孩儿吃这个苦? 而后,鸿胪寺的官员又打听出,格萨尔王已有了十三个妃子,名义上虽然部分大小,但实际上最为得宠的是第一个进门的森姜珠姆。珠牡一笑,格萨尔目不转睛,珠牡一哭,格萨尔什么事都记不起来,隔上十里地都能飞奔过去哄美人。其余的十二个妃子虽然并非形同虚设,但一年到头若能见到他三四次,就已算得宠了。 珠牡偏生还是个爱吃醋的性子,三天两头就因格萨尔多看某妃一眼跟他闹脾气,闹得格萨尔头痛不已。这也令岭国的大臣们颇为不满,正巧岭国扩张,逐渐与山下相连,得知东方有大国名唐,女子多貌美贤德,便想要求娶一位制衡珠牡。 原本还有那么几个野心勃勃的宗室女想要应征,待家人跟鸿胪寺打听出这个情报后,也便息了心思。 历代和亲公主本来少有去了之后能嫁得一个待她独一无二的丈夫的,这倒是都有心理准备。可占着母国地位,又有宠爱,生下孩儿的话,说不定还能挣个大权在握的太后当当,这样的前景对于狠人而言也颇有吸引力。 可你若是摆明了请我们过去做一个守空房的吉祥物,地位跟其他人一模一样不说,还指望着我们跟人家的心头肉打擂台,当我们傻吗? 第130章 金星下降 背井离乡嫁去寒苦之地,吃不好喝不好穿不好住不好,没宠没爱也就意味着没孩子没权,只能做个语言不通的吉祥物,还得受宠妃的挤兑。后半辈子日复一日都得做这样的日子,想想都头皮发麻。 对了,这岭国周围还妖魔丛生,指不定哪天一个不留神杀进来,把娇滴滴的和亲公主当道菜吃了。 什么?你说和亲能给大唐换来优质的铁矿、宝石和良马?好啊,道理大家都懂,所以打个商量你把你家女儿嫁过去? 可想而知,礼部这个和亲公主选的,比鸿胪寺顶着语言不通的大关摸清岭国底细的工作进行得还艰难。 就在礼部尚书的胡子都快在忧愁中差点揪光了的时候,江夏郡王之女挺身而出,慨然承担了和亲任务。帝后二人十分动容,封其为文成公主,着令礼部为其备办嫁妆,兵部为其挑选健儿成立送亲的亲卫军,工部为其挑选工匠、医生、卜算堪舆师等各行各业的人才作为陪嫁从人。一切都进行得热火朝天,只瞒着岭国使团而已。 时光如水流淌,展眼便到了罗天大醮的前夜。 岭国使团为了除带队的嘉查王子之外的另外两个观礼名额“内讧”了整整两天,还是没有争出来个所以然。眼看着明日就要观礼,嘉查王子一咬牙,索性让他们比赛摔跤,赢到最后的两名勇士瓜分名额。岭国勇士们在星光下一时打得热火朝天,暗中观察的鸿胪寺官员看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的功夫,连战斗力排行榜都做出来了。 玄天观里,荡魔天尊的宝像前,供奉着一陌金钱,一匹黑色纸马,一盂清水,一盘鲜果。 温娇率领着弟子武媚娘、好友火灵儿,手持檀香,轮流将其插入宝像前的香炉之中。空净清越的击磐声中,温娇持起一根翠绿洁净的杨柳枝,蘸了蘸那清水,向四周抛洒。 水珠清凉圆润,有几滴落在武媚娘的眉心,清丽如晨露湿花。 “弟子温娇,上禀修真悟道北极玄天上帝荡魔大天尊:东土无恒道,惟能者居之。前有菩萨显圣,后有岭国来窥。为吾道恒常昌隆,祈请师尊,明日于罗天大醮上降下真灵!”温娇神色肃穆,一壁抛洒着清水,一壁字正腔圆地道。 那荡魔天尊的宝像是神将所塑,黑发如匹,玄衣金甲,脚踩龟蛇,宝相端严如山川无言而磅礴,深得天尊风神。他目光低垂,注视着下方的温娇,眼神深沉似日月轮转的恒长。 杨柳枝洒出的清露在香案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水雾,缓缓地凝聚成一行字。温娇望见,目光微颤。 “吾自有誓约,人间不相见。金光彻天地,好自有真仙。”武媚娘缓缓念道,神色微紧,“师父,师祖是不肯来吗?” 温娇吁了口气:“十二年前为师拜师之时,师尊曾言,他日与我凌霄宝殿上重逢。看来他老人家是打定主意,在我飞升之前,绝不与我相见了。” “看师祖的意思,明日依旧会有真仙下降。就是不知这金光彻天地指的是哪位真仙了。”武媚娘道。 “金光……”温娇心一动,已有了猜测,“来的怕是西方金德太白天皓星君。” 武媚娘忍不住“哇”地惊叹出声:“明儿就能见到真正的神仙啦!”任谁要知道自己将要见到一位活神仙,都不会比她更淡然。 温娇偷瞥了她一眼,心道:这里还有一位东方心狐星君呢,也是真仙,活蹦乱跳会喘气,如假包换。 准备已久的罗天大醮,开始于一个天无尽之高远、微风无尽之和煦、日色无尽之明丽的初夏的清晨。 天气微暖而并不燥热,是个舒适的好天气。 道家认为,在三界之上,还有一渺渺冥冥之大罗天,是为天之绝高处。所谓罗天大醮,正是以此而命名。仪式需建上九个祭坛,去祭祀那“三境至尊、十方上圣、玉京金阙天帝天真,十方师尊圣众、三界官属、一切威灵”,共计一千二百位神灵之多,历时七七四十九天,内容无非是祈求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忏罪谢恩、祈寿延生、拔幽荐祖等等。 本就是道教最高等级的祭祀活动之一,李世民又着意吩咐大办,各部协同之下,更是盛大无比。嘉查等人被人群裹着一路走来,鼻端尽是沉香檀香乳香龙涎香的气息,所见尽是珠光宝气,耳中尽是旷雅道乐,连祭坛当地的上方都用五色绫罗遮起来,不叫露出一点天空出来,柔光流淌,晃得他们的眼花缭乱。 “这才是祭祀呀……”一人忍不住喃喃道。这一趟真是大开眼界,比起眼前的盛景,自家那宰几头牛羊、献几个人牲、敲几下鼓的祭祀,简直寒酸到不好意思说出来。难怪天神从来不愿意在他们面前现身! 温娇身着锦帔青羽裙,头戴玄灵夜光冠,手持青玉笏板,在宏大乐声中,朗声诵道:“香自诚心起, 烟从信里来。 一诚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香烟袅袅,凝成柔白的气柱直通云天。骤然天中央现出一点金星,先是极细微而又极锋利璀璨的一点,继而不断扩大,大放光明,下方的人们面上顿时被照做灿金之色。人们相顾愕然之际,便见祥云缭绕,瑞气蒸腾,围绕着那金星盘成飞凤之状,那金星正在凤眼的位置。 “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敬香后在静室歇息的李世民听到外面的赞叹声,出外间一看,顿时豪情大发,叫宫女设下笔墨,文思泉涌,写下一篇《威凤赋》来。 而道场之中,嘉查仰头望着空中的金眼云凤,胸中有万千激动,涌流不已,喃喃道:“这就是阿妈她老人家的家乡吗?不光有神奇的叶子,还有……神!” 这句话的话音甫落地,便见那金星凤眼眨了一下。继而凤身四散,结成了漫天云霞。 霞光瑞霭里,白衣白发白须的老头冉冉而下,落在了温娇面前。 温娇面上毕恭毕敬,实则口唇微动,轻声问道:“怎么劳动您老人家大驾?” 太白金星一挥拂尘,一派仙风道骨,同样口唇微动,没好气的回道:“你师尊说,若我不去,就找我下棋。” 第131章 做个保镖上山去 温娇恭恭敬敬地把太白金星请进讲经堂,道士们一波波地入内参拜,又有李世民率重臣前来朝真。一如所有贪心不足的人间帝王,李世民问完了苍生问国运,问完了国运问长生,因此前后足足拜了两个时辰方完。 温娇瞥见太白金星宝相端严雍肃,与素日的俶傥飘逸之态迥然不同,端得很是厉害,不由暗笑,亲自斟了茶用茶盘捧着进献。 太白金星笑道:“十三日前若是知晓,喝了你这小姑娘几杯茶,就得受今日的劳累,老道可不敢迎接那杯茶了。” 温娇闻言十分愧疚,便笑说道:“劳累了神仙了,为表歉意,不如晚辈陪老神仙再手谈一局?” 太白金星唬了一跳:“别以为老道不知道,你和你师尊一般的都是臭棋篓子,偏又瘾头极大,老道才不中你的圈套!老道去也!” “别急着走呀!”温娇厚着脸皮扯住了太白金星的袖子,“老神仙,晚辈如今修行到了瓶颈,老神仙先指条明路再走不迟呀。” “区区十三年的功夫就修到了五气朝元之境,你还要怎的?”太白金星呵呵笑。 “能更快一点,总是不嫌快的,没法子那也就算了。”温娇认真道。 “法子,你不是已有了么?”太白金星语焉不详的一笑,说罢,即化身金光,飞天而去。 嘉察等岭国三人没有得到朝见真仙的资格,只得满心艳羡地伫立在讲经堂外,此刻见无数金色莲花从讲经堂的上空升起,继而冉冉升上九天云霄,不由齐齐下拜。 数日后,襄阳长公主府。 襄阳长公主保养得宜的脸上温丽依旧,只是眼梢隐有细纹,泄露出几许年华不再的真相,她向着温娇道:“你说的那个明目方子我跟皇后娘娘讲了,她照着方子吃了几服药,已觉得目力清明了不少。” 温娇微微点头。 襄阳长公主又道:“我近来时常心虚气短,动则易怒,静坐之时动不动就满身大汗,你可有什么法子?” 这是更年期到了呀。也是,她们这群隋末出生的老姐妹们,早就是抱孙儿的年纪。只是自己不按套路出牌,跑出了赛道罢了。 温娇一时感慨万千,定了定神,方道:“这个好办,我回头合了丸药给你送过来。不过你今儿请了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说话时,她的眼光瞟向了席间,玉英公主,高阳公主,唯一一个非公主的便是先前她在立政殿注意到的宗室女。 确切来说,其实她已经穿上了公主的服色。与前面那群公主的明艳逼人相比,她生得一张吹弹可破的芙蓉面,星眸婉妙,仿佛含着层泷泷雨雾,一点朱唇轻抿着,娇娇软软,似极了雨后新开的桃花色。 清如芳草,质若芝兰。 其实襄阳长公主她们不说,温娇也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便是李世民新封的文成公主。 如今她的修为已臻于圆满,目光之威势非凡人所能想象。文成公主被她的目光迫得向下一垂眼,正当她以为对方娇怯不胜之时,文成公主却又大胆的抬起脸来,起身行了一礼,道:“是本宫托姑母请真人来的。” “真人想也知道,本宫不久之后将动身前往岭国和亲。”分明是玉软花娇的美丽容颜,清透软糯的声音,却自有股难言的霜雪之气,文成公主娓娓道,“本宫已向鸿胪寺打听明白,那岭国位于无量高山之上,妖魔横行,与大唐之太平迥然不同。文成闺中之时,虽也曾随江夏郡王学习武艺兵法……” 高阳公主插口道:“行啊文成,看不出你这样娇娇弱弱的,竟然还练过武?这阵子咱们玩的最好,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就带你去打马球了,哪里需要耐着火气陪着你整天绣花插花的。” 文成公主抿嘴一笑:“我自幼身子弱,才被教着好强身健体的,究竟也没练过几年,不好意思在姐姐面前卖弄。”方接着适才的话题道,“本宫自小不曾见过一只妖精,为着防患于未然,便想着向真人求取一些护身法物。” 温娇收回目光,微笑道:“南瞻部洲得我师荡魔天尊镇守,鲜少有妖魔作乱,在座的贵人们是不曾见过。去年天狗食日,有枨枨鬼从月晦之地逃出,袭击了净业寺的僧人。若非我及时赶到,怕要出不少被挖心而死的枉死之鬼。而这枨枨也不过是小妖而已。这岭国居于化外之地,作乱妖魔惟有更多、更强、更为恶贯满盈。” 公主们听得不寒而栗,有心想要说什么,可彼此对过眼神,又不敢说话了。 唐岭和亲已是箭在弦上,谁都没有那个喊停的分量。况且她们都知道,文成公主这个宗室女所封的公主,是代替她们这些真正的公主去受苦受罪的。 温娇又望向文成公主:“如此,公主可还愿前去?” 文成公主唇色有些发白,但仍坚持道:“女子一言,亦是驷马难追。本宫自己应下和亲之时,就已存了视死如生之志,为何要反悔?如果遣妾一身,就可以结两国之好,从此以后榷场之中盈满良铁良马,那本宫在人间走这一遭也是值得了。” 气氛一时静得呼吸可闻。文成公主见状,开玩笑道:“都这般沉着脸做什么?本宫还听说,求亲使团光黄金就搬来了五千两,献上的珍宝更是数不胜数。本宫嫁过去,说不定比姑姑和姐姐们都要过得滋润呢。” 黄金珠宝,也得有命去戴。即便没有妖魔的威胁,那般苦寒的天气,贫瘠的土壤,顿顿肉和奶,想吃口新鲜的青菜都没有,只能喝茶解腻。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趣儿?纵有万千珠宝,也跟石头子儿无甚区别了。更何况,此去余生漫漫不得归乡。且,她注定无法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骨肉,来抚平寂寥。 而这,却是她深思熟虑后选择的未来。 温娇心下幽幽一叹,口中道:“公主要的护身法物,我回头自会送来。此外,我还会送公主一样大大的法物做倚仗,定能保公主平安到达岭国。” 文成公主和众人被她勾起了好奇心,有心想问,却见她三缄其口,显然不愿提前告知。两个月后,送亲队伍出发之时,众人终于知道最后一样法物是什么。 靖容真人殷温娇,感念文成公主宏愿,自愿随行,保公主远上岭国。 第132章 送亲 北风呼呼的吹,如狼嚎,似鬼哭,令人牙酸。 文成公主身着石榴红的大氅,立在山顶,远望着东方。起伏的山峦如同单调的波浪,向远方涌去,直到被重重寒云淹没。 举目可见日,终不见长安。 嘉察协噶担心地望着少女伫立如石像的侧影,向公主的侍女道:“你们快劝一劝公主,黄昏的北风比妖怪呼吸的毒性还要剧烈,吹多了会生病。” 侍女自己的眼圈也红红的:“那会儿王子不是说了吗,过了这座山,就出了大唐的地界。让公主多看看吧,过去了,这辈子就再看不见了。” 嘉察被少女的愁绪压得也难过起来,深深一叹,转身去找到温娇:“公主这么吹冷风,很容易生病。高原上生了病,很难痊愈。国师能不能劝劝她?” 何况文成公主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柔弱,似极了草原春天里第一朵新开的花枝。一点霜冻,就会枯萎凋零。 温娇席地而坐,抓着不知道哪里扒拉来的树枝拨动着篝火,姿态极随性:“嘉察王子心肠真是好。” “安安全全的把来自异国的王妃接回岭国,是每一位迎亲使者的职责。”嘉察道。 温娇笑而不语,眼望着远处宛如喝醉了的大象般欢快的绕着篝火跳舞的岭国人。很显然,不是每一位岭国的迎亲使者都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嘉察有些尴尬:“公主也就比我的儿子扎拉大两岁。扎拉还只是个拖着长刀到处找人打架的混小子,公主就要离开自己的家乡远嫁……”说到这里忽然默然,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的阿妈也是汉人。” 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温娇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圈。比起其他皮肤黝黑、鼻梁高耸的岭国人,嘉察的肤色较淡,鼻梁微低,面相确有汉人清秀的影子。 “岭国不是自古不与大唐相通吗?”温娇道。 嘉察道:“我的外公是个商人,带着我的阿妈和她的妹妹四处贩运货物。从山脚下经过时,贪财的妖怪杀了他,姨妈在逃命中走散了。妖魔想把我阿妈和家里的货物献给魔王,被我阿爸遇见,救了下来。我阿妈就嫁给了我阿爸。” “外公的货物里有一种神奇的叶子,可以祛除大家身上的病魔。两年前,阿妈的叶子喝完了,阿妈也病了,幸好格萨尔建国之后,汉人的商人渐渐的走入了岭国的边疆,我们才知道那种神奇的叶子叫茶叶。他们用叶子换取等重的黄金,直到我们来到大唐,才知道原来这种叶子遍地都是。” 说到这里,嘉察很是惆怅,“岭国的国土除了青草,很少能长出叶子,更不要说是能喝的叶子。我阿妈常说,汉人有句古话,叫人死了就像叶子从枝头飘落,一定要落在自己的扎根的泥土里。” “落叶归根,令堂是想家了。”温娇动容道。 “国师,两国联姻后,来往商队多了,就能修出平坦的大路。那时,我应该就能送阿妈回家看一看了吧?”嘉察的脸被跃动的篝火映得绯红。 “公主出嫁,为的正是这一天。”温娇道,“王子不必替公主担心,她身上戴着火暖珠,可保全身温暖如沐春风。这点小风,且伤不了她。” 火暖珠是她用咒术做的取暖神器,一颗可用十天,整个送嫁队伍人手一颗,用废了她会及时补上。除此之外,她还制了许多用百花露调制的护肤膏,又是人手一大瓶,只要用上,保证肌肤即使在十级大风里也依然能够保持柔软润泽,绝不会龟裂。 就目下这点风力,文成公主连脸皮都不会被刮红上一下。 “那也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嘉察心有不忍。 “有江夏郡王陪着她呢。”温娇也是幽然一叹。 嘉察适才只顾着关注文成公主,却未留意到别人。听温娇提起,才望见文成公主下方二十步之外,还立着一位身着甲胄的中年将军的身影,正是江夏郡王李道宗,本次的送亲使。 他望着文成的背影,只手按剑护卫着,一言不发,像极了一座沉默的冰冷山岩。 “他为什么不去跟自己的女儿说说话?大唐天子让他担任送亲使,为的不就是让他们父女俩再多一些相处时间?”嘉察疑惑。 “从文成被册封为公主的那一刻,他们便不是父女,而是君臣。”温娇泠然道。 嘉察有些惊愕,继而若有所思:“岭国刚建国不久,关于一个王国该怎么运转,如何做王、做臣,大家都糊涂着。像国师说的,现在我和格萨尔也不再是兄弟,而是君臣……” 格萨尔为王后,与他都兄弟之情和睦如初,可是首席大臣、也就是他们的伯祖父却渐渐地提防起了他,动辄挑剔他私自练兵、图谋王位,令他十分委屈。索性借着求亲的契机,带人跑了出来,好让老伯祖父平了这口气。 他一直不明白,明明从前是友爱的一家人,为何一到金王座之前,大家就都变了?如今听了温娇一席话,他才恍然大悟。 并非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他身为长兄,国内的大英雄,手握兵权,他的存在于君主而言已经成了错误。 尽管弟弟格萨尔肯定并未这样想。 涉及岭国内政,温娇假装没有听到他的喃喃自语,袖子里的千里传音符烫了几下,心知是玄奘联络 她顿时找到了借口:“小犬有事联络,少陪。” 同行这许多天,岭国人早知道这位貌若少女的大唐国师有个儿子,每晚固定时间总要和亲娘煲一会儿电话粥。嘉察闻言也是见怪不怪。 温娇走至僻静处,接通了千里传音符,却没有听见意料之中的玄奘的声音。他一言不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事沉沉地压在舌头上,压得他一个字也吐不出。因为温娇听见了他急促而沉甸甸的呼吸声。 温娇微觉不安,连喊了好几声“玄奘”,对方才过意不去似的回了一声:“阿娘……” “我在。”温娇立刻担忧道,“玄奘,你遇上事儿了?” 玄奘的呼吸顿时更为沉重,他匆匆说了句“孩儿无事”,便匆匆忙忙立地掐断了联系。 第133章 宏愿成山河 玄奘的离奇反应,搅得温娇一夜不安。几次尝试入定,但心浮气躁,皆未成功。 很显然,现在出事了。可问题是,温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能出什么事。 去年秋天,收服悟空,自此只要玄奘不主动给悟空添堵,那降妖除魔从此不成问题。 年末,在鹰愁涧收服了小白龙,从此纸马变龙马,单车变豪车,只要玄奘不脑抽了杀马玩,脚力上也不成问题。 今年春天,在高老庄收服了猪八戒。从此西天路上连聊天搭子都有了,旅途顿时变得活泼有趣。 今年秋天,在流沙河又收服了沙和尚。自此……也无甚变化。沙和尚的存在感委实过于稀薄,当所有的行李都被悟空收进玄玉壶后,沙和尚连挑担子的活都没得干,更是有他没他似乎都一样。 以猴作为绝对的主将,加上猪八戒、沙和尚这俩充当放屁添风的帮手,这西行之路不说是一片坦途,但也确实有惊无险。何况经过她当日的点拨,玄奘如今对悟空是深谙怀柔之道。整日里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生来缺爱的猴子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简直把他当爹一样照顾得妥妥当当。温娇实在想不出,玄奘还能遇上什么麻烦? 一夜心怀忐忑,温娇罕见的做了一个梦。梦中殷温娇被陈光蕊气得悬梁自尽,玄奘亲缘断绝,六根清静地做着他的孤寡和尚。收了三个神仙徒弟,又不满大徒弟的专横跋扈,擅作主张。当亲眼目睹大徒弟残忍手段杀死村妇一家三口后,心怀慈悲的他忍无可忍,将这个逆徒赶了出去。 温娇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只觉得黎明的阳光投到脸上,煞是刺眼。 真是被玄奘这个便宜儿子吓到了,竟然梦到了三打白骨精的原故事,还是唐僧视角的。玄奘早就经过了他的点拨,应该不会如此昏聩吧。 话虽如此,可她心底仍是突突的,不得安定。心浮气躁之下,她出了帐篷,远远的望见文成公主和江夏郡王兀自立在那里。 叹了口气,她飞落在文成公主旁边,道:“公主回帐篷歇息片刻,吃些东西吧。再过半个时辰就得动身了,听他们的意思,要赶在初雪前过山口,免得碰上大雪封山。”顿了顿,又道,“江夏郡王也需要歇息,他也有些年纪了,还要骑马护卫,更见辛苦。” 文成公主干涸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即使名份上早就有了君臣之别,可毕竟是亲父女,听到老父为了自己长夜不眠,一直守着自己,哪有不会动容的? 此时,红日已经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决然冲上了天空,蓬勃而出的日光把漫天寒云映做了灿金玫红的云霞。瑰丽的光色投射而下,将少女的脸庞染做了端丽恢宏的色调。 文成公主轻轻地央求道:“最后一眼,真人,就让我再看最后一眼。” 温娇退后一步,悄然地将这一天的来自东方的云霞让给了这位余生只能困守西方雪山的姑娘。 文成公主贪婪的望着东方天空的霞彩,片刻后,发出了一声轻轻悠悠的叹息。她从怀里摸出一面菱花镜子,照了一照,回头冲着温娇强笑道:“吹了一夜的风,可把头发都吹乱了。” 温娇安慰她道:“公主天生丽质,自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如今头发毛毛的样子,倒是比往日更显得俏皮。” 说着,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菱花镜上。那镜子装饰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缠之以折枝牡丹花纹,极为小巧,也极为富丽,约莫是她心爱的东西。 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文成公主樱唇一瘪,眼圈又红了:“这是我母妃,不,江夏郡王妃心爱的东西。临走前她送给了我。她说,想家的时候就照照镜子,在镜子里就可以看到长安了。” 真是骗小姑娘的玩笑话。这镜子纵然精致,也只是凡物,顶多只能在里面看见自己,又怎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城市? 温娇悯然,道:“江夏郡王妃也是一片慈母心肠。若是公主不嫌冒昧,我可以为此镜施法,让公主随时可以望见长安的风景。” 保证实时通讯,信号清晰,绝不卡顿。 “谢真人的一片体贴心意,可是不必了。”文成公主的泪痕尚且未干,清泷的眸底已是一片决然之色,“长安的风景,昨夜我已经看尽。适才我便想得清楚,我用一夜的功夫,把它们都一一放在了心里,此后余生便不许自己再回头。区区几缕镜中泡影,安慰不了我,我也无需它们安慰。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是我的做派。” 她说着,将菱花镜高举过眉心,向着东方辉煌的红日宣誓:“东君在上,群山为证,南瞻部洲李唐公主文成今起誓,嫁入岭国后,必竭力促成两国盟好,使我大唐生民无后顾之忧,使岭国百姓沐浴王化,两国百姓无分疆域,顺帝之则。以此镜为证,如违此誓,就令山崩为壑,玉践成泥!” 说罢,她将这面满载着乡愁的镜子,扔入了山崖之中。 山下江水滔滔,却在誓言之镜坠入的那一刻,发出了震慑彻天地的轰鸣。一座高山平地崛起,生生将那奔腾的江水拦截,逼着它倒流而去。 岁月悠悠,千百年后,这座山被命名为日月山,河被叫做倒淌河。 温娇张大了眼睛。 人若有百折不回之意志,济度苍生之宏愿,崇明无私之德行,发下宏愿之时,天地也会为其所感动,常会出现种种异象。温娇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现实中亲眼目睹这一幕。 “仁慈正烈北极玄天上帝荡魔大天尊。”呼啸回旋的山风里,温娇赞叹道。 几乎与此同时,又有一道尖细而宏大的声音赞道:“这小姑娘好宏大的愿力!” 明明头一个字说出时,人还远在天边,待最后一个“力”字说出之时,两人中间已多了一只毛猴。只见他身着僧衣,腰系虎皮裙,脸上手上布满了柔软而纤细的褐色软毛,一双圆溜溜的猴眼精光闪烁,不是悟空又是谁? 温娇惊骇无比:“悟空,你怎会来此?” “师奶……”悟空一张嘴,声音就开始哽咽,在她的注视下,昔日的齐天大圣满脸淌泪,哭成了一只落汤的毛猴。 第134章 三打白骨精 文成公主刚发完誓,还未来得及平复心绪,就被高山崛起河流倒流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又见天降神猴,这只猴还哭得满脸是泪。哪怕她再本性坚毅,处变不惊,也被这一系列的神奇走向镇住了。 江夏郡王亦是如此,只不过他久经战阵,如今又是职责在身,到底还是醒得更快一点。他大着胆子拔剑上前,喝道:“哪里来的妖猴,胆敢惊扰公主?” 换做平时,碰上这么一个不识相的凡人,悟空少不得要抢白几句,但此时,他连跟凡人在口舌上一争长短的心情都没有了,脸冲着温娇哭道:“师奶,师父把俺给赶出师门了。”从怀里拽出张纸来,双手奉上,“好狠的心,还写了一封贬书给俺。” 温娇的脑子都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结,她用力一拍额头,接过贬书:“大圣,你慢慢说。” 在悟空吸着鼻子的讲述里,温娇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其实悟空事后复盘,发现一切的变化都来自于今年春天猪八戒的加入。这位前天蓬元帅,你若说他是个没本事的脓包,那绝对是假话,你若说他本事通天,那绝对是昧了良心。但他有一样本事确实是悟空所望尘莫及的,那便是他那刻入骨髓、近乎本能的争权夺利的欲望。 并非悟空愚笨到感觉不到八戒的小动作,只是他一来强得超绝群伦,自问八戒有什么小动作,他都应付得了;二来他秉性高傲,实在是给他十天十夜的他都想不明白,连人带马统共五个人的队伍,有什么好争权夺利的? 可八戒偏就能。他日拱一卒,他十分努力,他倾尽全力地在玄奘面前刷着好感度。 他会捧着盛满了水的紫金钵,屁颠屁颠的双手捧过来,嘴里嚷道:“师父请喝水,这是俺老猪跑了三座山才打到的最干净的泉水,甜得很。” 他会嘟嘟哝哝:“猴哥真会使坏,如果不是他瞎指使,俺老猪早就把沙师弟拿下了,也就欺负俺老猪是老实人,不和他争什么。” 他会自夸:“想当年俺老猪在天上做天蓬元帅的时候,这水战的功夫,俺老猪论第一就没有第二,玉皇大帝见了俺老猪都和和气气的。要不是酒醉犯了浑,哪里会被贬下天来,而且俺老猪都喝醉了,哪里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和醉汉较什么真呢真是!” 他还会告小状:“师父,你听那猴头乱说,他那筋斗云随便一跨就是十万八千里,化个斋能费多大功夫?一定是到了哪里吃饱喝足了,才随便弄一碗干饭回来打发我们。师父你肚子小,俺老猪这肚量,多少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他有的吃也不带着我和沙师弟,就会吃独食。” 悟空懒得跟他计较,何况玄奘待他仍旧是和颜悦色关怀备至,显然并未把八戒的这些小动作放在心里,悟空自然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孙大圣你未免太轻忽,这八戒一开始就想把你踩下去,你看不出来么?”武媚娘作为温娇的弟子,这回也在随行送亲的队伍之列,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 悟空的诉苦顿时卡了壳,他忽然记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俺不记得大闹天宫时结了这个仇家,无冤无仇,他踩俺作甚?” 武媚娘不止一次听温娇提起过他,只道是一个通天彻地的大神通者,没想到却是个在权力关系上如此不开窍的人,不由用看大宝贝的眼光打量了他好几眼:“去年观音菩萨在水陆道场上现出真身,留下帖子邀大唐高僧西行取经的事,长安士庶皆知。我可是记得清楚上面许诺,肯去之人,能够求得金身正果。敢问大圣,金身正果是个什么随便可以许出去的东西吗?” 悟空一滞。 “大圣当年做仙便做到了齐天大圣,自是不曾留意。这西行取经到了灵山,大雄宝殿之上,自是少不得一番封赏。我那未见过一面的师兄作为辈分最大的,又是首倡者,一个金身正果自然少不了,那其余的呢?” “论功行赏,大圣自然是居首功,届时最大的好处被大圣摘了去,他只能吃剩下的,岂能甘心呢?大圣本事太强,手段太高,他不敢明着和你争,只好暗地里下些功夫。”武媚娘道。 江夏郡王也道:“如神猴所言,你们三位师兄弟都是带罪之身。那八戒是水军元帅,沙僧是御前大将,各个是宦海里打过滚的,怕是各有盘算。神猴一心为公,只想着护卫玄奘法师,不曾虑及其他,难免叫人进了谗言去。” 悟空从前确实从未想过这方面的蝇营狗苟,顿时目瞪口呆,嘴里阿巴阿巴了几下,神色悲愤:“俺老孙原是在这上头被人暗算了去!” 据悟空说,当时他去为玄奘化斋,回来时发现尸魔变做一位貌美村妇,要哄骗玄奘他们。玄奘尚且犹豫,但八戒是个急色的,被哄得晕头转向,就打算吃她的斋饭。他唯恐师弟吃了亏,当头一棒就打倒了那村妇。尸魔侥幸逃脱,贼心不死又先后变做那村妇的母亲、村妇的父亲来寻衅。被他火眼金睛,一一认出,直到第三遭才彻底打杀。 谁想八戒记恨他害死美人,一口咬定他是失手杀了凡人后又狠心杀人灭口的草菅人命之辈。悟空无论如何举证,他都有对应的数词去歪曲他的用意,玄奘见他连杀三人,本就害怕,被八戒这么一通说,面色时白时红,犹豫不决。 悟空很是无奈,便道:“师奶当日特地嘱咐俺,妖魔鬼怪的本事,师父你不懂,叫我细细的与你拆解说明。今日便是如此,师父难道不信俺老孙吗?” 八戒紧跟着便抢白道:“大师兄就仗着入门早见过师奶,什么都要拿她人家说事,刚拿了尚方宝剑似的。你名气大,师奶偏心你,谁不知道在她老人家那里,连师父都要再往后放一步。可猴子你心里也该有点成算,到底谁才是咱们的师父?” 他摇摇头,一派痛心疾首:“师父他是大唐御弟,名传四海的大德高僧,他又不瞎又不傻又不是三岁小儿,你做的事该怎么处置,他老人家又不是不会拿主意,难道还得先请教过自个的老娘再来办事吗?” 一语出,玄奘的脸色都叫他说变了。 第135章 磨洋工的学问 对于一个男人最恶毒的指控,莫过于说他不行。其次,则是说他还是个没脱离老娘怀抱的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玄奘虽为高僧,可大抵还是个男人,哪里受得了如此诛心的指控。一怒之下,就把悟空给轰走了。为了表示决心,甚至还了毒誓:“如若再见悟空,就叫我堕了阿鼻地狱!” “俺本约了本地的山神、土地,让他们给俺老孙做个见证。可看八戒和师傅一个劲的要把滥杀无辜这顶帽子往俺老孙头上扣,俺老孙也懒得让他们出来。万一又被扣一顶逼迫小神一起造假的帽子,又得自取其辱。”悟空也是心灰意冷。 温娇被这个不争气的便宜儿子气得直咬牙:“好好好,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既如此爱作死,便随他去吧。” 悟空本想着看温娇能不能劝劝玄奘,未想到她竟要放着玄奘不管,当时就惊得收了泪:“师奶,我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八戒与沙僧本事不济,恐怕没法护得他老人家周全。” “他自己都不担心自个儿的性命,你又替他操哪门子的心?”温娇冷笑,“这个逆子既然这般爱把甜言蜜语当饭吃,那这回就让他吃个够。你也只管放心,有值日功曹看着呢,真要出点什么事儿,自有人满世界嚷嚷到你跟前。” 想到唐僧因尸魔戏法而冤枉悟空,自己在宝象国又因为黄袍怪戏法被满朝文武认做了妖精,那时才知道被肉眼凡胎冤枉到百口莫辩的滋味,现世报来得不要太快,温娇不由感慨万千:“大圣,有时候你也该和你那二师弟学一学,他是只做了一分功夫,就能在玄奘面前表现出二十分,你是做了一百分的功夫,只在玄奘面前表现出了三分。玄奘毕竟是个凡人,不解其中奥妙,总是容易着了道去。” 悟空初为唐僧徒弟时,把唐僧伺候得有多舒坦呢?每逢一关,自己去顶风冒雨降妖除魔,必要把唐僧安置妥当,观音院时让其他僧人陪着,高老庄时让老人陪着,甚至在五庄观时,自己有错在先的情况下,都不忘叮嘱镇元子要把唐僧款待得好好的。 这只完美主义的猴,甚至把唐僧的胖瘦都要列进自己的kpi里。稍微瘦点儿都良心不安,觉得自己没把师父给养好了。 如此尽心尽力,事无巨细,末了反倒落得一身埋怨,成了唐僧嘴里的歹人和恶徒。 原因无他,唐僧天天端坐高堂,吃过最大的苦只有赶路时的日晒雨淋,从不知道悟空在外受过怎样的苦,还不满悟空管他,觉得这猴头不过是跑跑腿还喜欢惹是生非居功自傲,每日里逮着眼前的鸡毛蒜皮反复给悟空找事儿。哪里比得上八戒,忠心耿耿嘴甜会来事。 他甚至不知道悟空比其他两个徒弟的手段高在了哪里,毕竟悟空把他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根本不曾见过悟空降妖除魔收服八戒的过程,只看到了悟空与八戒去收复沙僧,还是八戒劳心劳力,悟空全程挂机。至于到了五庄观,三个徒弟都被镇元子一仙碾压,他肉眼凡胎,更是看不出个高低所以然。 轮到了玄奘,虽有温娇时时刻刻去提点,可过程依旧相差仿佛,还加上了一点对温娇的偏心的隐隐约约的不满。他不敢对温娇有所质疑,在八戒的一番挑拨之下,便全部发泄在了悟空头上。 只能说幸好温娇把紧箍收了去,不然悟空的一番折磨怕是仍旧少不了。 悟空挠挠猴头,为难道:“师奶是说,往后叫老孙也学着拍师父的马屁?” 玄奘何德何能,能叫悟空吹出优点来?一心向佛意志坚定?那都是相对凡人而言,对于悟空这等大毅力者来说算个什么? 温娇很想摸一摸他毛茸茸的猴头:“我并无此意。我是想,大圣,你素来机巧无比,却着实是个情深义重之人。但情深难负,慧极必伤,世人大多浅薄,承了你那百分的诚心,能回报以三四分都已少见,多的是忘恩负义之辈……你便是待他太好了些。” “待师父太好……”悟空喃喃道,若有所思。 江夏郡王忍不住插口道:“于有大本事的人,弄虚作假、阿谀奉承的下作手段,自然是无需去学。但木秀于林必摧之,神猴试想,这西行取经本就是御弟的心愿,神猴可能甩了他独自取经?” 悟空连连摆手:“俺老孙取什么经呀?还不如摘桃吃去。再说了,没了师父,俺一个跟头就上了灵山,犯得着一步一步的往去走吗?便去了,也没得真经拿。” 江夏郡王点点头:“神猴既无法独自取经,那叫只能奉着御弟走。那八戒和沙僧都是观音菩萨指派,你也甩开他们不得。与其劳心劳力,一人托着三人走,还落得一身埋怨。不如放手让他们去干,届时灵山佛前,也不显得他们一无是处,自然也不会对神猴心生怨恨,寻衅生事。” 悟空十分为难,不由哭丧着猴脸:“就他们那点本事,俺老孙能放手,也不放心啊。与其让他们被妖精逮了去,俺还得费心费力捞他们,还不如俺一遍撕撸了清爽。” “结果你就被他们撕到这里来了。”温娇叹气,到底还是大着胆子摸上了猴头,嗯,毛茸茸,很滑溜,“你就是让他们过得太舒坦了。” 江夏郡王也道:“神猴为图方便,反倒因招怨而闹了个大不方便。换做小王,宁可麻烦些,让他们去亲面妖魔之可怖,而后再行施救,一来他们也懂得了自己的斤两,二来更显得小王的手段。”他觑了觑悟空的脸色,苦笑道,“做事之人,想要将事做得圆满,做得花团锦簇皆大欢喜,总是难免辛苦一些。” 悟空神色怅惘,双眼湿润:“俺如今才明白这些门道,也是悔之晚矣。师奶,俺如今无家可归了。” “谁说你无家可归,花果山不是你的家?”温娇立刻道,继而想起,悟空大闹天宫之后,花果山被二郎神的兵将一通火烧得焦黑,猴子猴孙也丧了大半,十分凄凉,便道,“你且回花果山去,你那没良心的师傅不要你,你那满山的猴子猴孙可盼着你回来。” 悟空已有五百多年未见自己的猴子猴孙,闻言一时乡愁倍增,向她拜了一拜,便要直奔花果山而去。 温娇又道:“安置好你的猴儿们后就回来这里,我自有道理。” 第136章 鬼雾 碧湖如海,一望望不见边。雪山连绵,白茫茫的一片。点点的帐篷散布在高原之上,仿佛乱而有序的浩瀚星辰。 进入无量山原的地界之后,这样的风景便成为了常态。和亲队伍起先觉得惊艳,而后便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厌烦起来。加上初上高原,不免都有些头晕眼花,四肢乏力,甚至于头痛难眠的症候,更是苦恼极了。 嘉察也知道自家自幼生长的环境对于这群生于锦绣富庶之地的大唐子民而言,着实贫瘠了些,便含了些自愧的歉疚,带着手下四处寻找草药,张罗着给他们治疗。又道:“我们已经托飞鹰传递消息,不久之后就有迎亲的队伍过来迎接尊贵的王妃,请大家暂时忍耐几天。” 这一夜,和亲队伍宿在了湖边。当晚吹了一夜的大风,有幽幽白雾从远处的某个山口腾起,被风远远地吹向了营地。雾气之中隐隐浮动着色彩艳丽的高原宫室、灿若云霞的女子的衣裙、密集如蝗虫的箭雨和马嘶声。 这雾气丝丝缕缕的渗入帐篷之中。熟睡的人们有的鼾声如雷,浑然不觉,有的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便被雾气绕了过去。有的则睡梦沉沉,不知不觉就吸了几丝雾气进去。 悟空从东海龙王那里借了甘霖,重洗花果山,打退了常年袭扰猴群的猎人,掠了他们的衣服旗帜和兵器,带着残余的猴群重新操练,扯起齐天大圣的旗帜来。一切整顿完毕之后,方才离了花果山,重回高原之上时,在半空中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幕。 猴王定睛一望,见那雾气之中虽有森森鬼气,却并未蕴含多少妖魔之力,想来并无大害。他想了想,辨出温娇的灵光所在的帐篷,投身过去,一掀帐门:“师奶……” 温娇正在给熟睡过去的武媚娘盖被子,闻声转身,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唇畔:“嘘!” 悟空立时闭了嘴。 温娇又给睡得东倒西歪的火灵儿整了整衾被,方才冲悟空招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来。 方一放下帐帘,悟空就迫不及待的开口:“师奶,你看!”他指向了帐篷外的雾气,“这雾有鬼。” 此刻外界的雾气已浓得不辨五指,涌动间,隐隐浮现出人马厮杀之状。只是被温娇二人身上的威能所迫,不敢靠近,只得远远的退开三尺。 温娇颔首:“我也看到了,适才明成还吸进去了一点子。” 悟空知道,明成就是她给那位容貌艳丽得几乎迫人呼吸的年轻女弟子所起的道号:“这雾气虽古怪,照俺老孙看,倒不至于伤身,顶多做几晚噩梦。师奶要叫醒她吗?” 经过那天江夏郡王的一番官场生态学的紧急培训,悟空已颇有些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心得。 是的,玄奘也成了儿孙。 果然温娇道:“早就听说这无量山原极为古怪,与其事事提防着,不如先让他们吃一下亏,也好警醒一些。”说着不由一笑,“其实这雾气飘过来之时,便好似在呼唤我。我里外留神看了一圈,发觉它只唤了明成、公主和我,若不是怕还另有妖魔袭扰,我也少不得要进去看看它在弄什么玄虚。” 悟空一听,立刻道:“师奶只管放心去探查,这里便交给俺老孙看守,管教他们一根毫毛都少不了。” “大圣办事,我自是放心的。”对欣赏之人,温娇从不吝惜自己的夸奖。 撤去护身灵光,她将掌心触向那翻涌的雾气,只觉一股隐隐的吸力传来,下一刻,她已身在一座古朴的宫殿之中。 木黄色的墙壁上画着象征着火焰的雍仲符号,木柱上遍布着繁复艳丽的图案,不见女子常有的梳妆台,反倒是陈设着两排兵器架,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古朴兵器,有的是青铜,有的是人骨。 温娇皱眉:“来人!” 立刻乌泱泱涌来一堆女奴,个个低头哈腰,只能看见她们的后脑勺。 “把这些骨头撤下去。”温娇指着那一堆人骨兵器,竭力忍耐着不要让自己的厌恶流露出太多。 一个女奴讶然抬头,又很快低下了头:“可这是王后最心爱的兵器啊。” “现在不爱了,搬下去。”温娇立刻道。 女奴们弓着腰,互相传递着费解的眼神,到底不敢拗违她的命令,只好将兵器架上的白骨一一搬走。 温娇此刻脑中空白,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自己此时的身份似乎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后。她有心想要找个人套话,便指了指那个抬脸回话的女奴:“你,陪我出去逛逛。” 任何一个奴隶,如果能够得到和主人相处的机会,照理来说都该倍感荣幸,不想这个女奴竟然发起抖来。其他女奴们依旧弯着腰,头也不敢抬,只是偷偷传递过去的眼神都透着同情和庆幸。 温娇倍觉怪异:“你抖什么?我又不是妖怪,还能吃了你不成?” 此话本是在开玩笑,不想那女奴双膝一软,竟跪倒在了地上:“梅朵会听话的,梅朵会织很漂亮的布,求王后不要吃我!” 温娇:…… 别的女奴见她面色不悦,吓得扑上去就捂住了那个叫梅朵的女奴的嘴。一群人闹出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别人,一个穿着桃红衫黑色裙子的侍女模样的女子进来,喝退了众女奴,笑眯眯的上前就要给温娇按摩肩膀:“国王又撇下王后去打猎了,让果知道王后心里不舒服。刚才让果已经告诉了厨房做王后最喜欢吃的东西,等会儿就能端上来享用,不用随便拿卑贱的女奴凑活的。” 温娇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劲,按下心底的不适,她试探着喊了声:“让果。” 那侍女笑眯眯的等着她的下文,并未露出异色,显然这正是她的名字。 温娇便接着问道:“他临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让果把脸一拉:“国王什么话都没有说,左不过就是政事交给王后处理,他撒手不管的意思。当初老国王与老王后亲自向咱们国王求亲,才求得王后嫁过来,老国王都不像如今的国王爱给你脸色看。天天就知道在外头打猎,什么事都扔了给王后,到底谁才是……”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此时厨房将食物送了上来,一满盘的心脏,红血淋漓的,一看就知道很是新鲜。 温娇只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被腥甜的的气味填满。 “这是什么?”她有些猜到了那东西是什么,顿时有些恶心。 “王后最爱吃的人心啊。”让果理所当然地回道。 第137章 空行母 温娇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还是头一回做了食人族,看这心脏的数量,怕是汉尼拔都得甘拜下风,胸口隐隐作呕之余,甚至还有点黑色幽默式的新鲜感。 她可算明白五庄观里玄奘面对那两只与婴儿无异的人参果时,为何是那般畏同水火的激烈反应了。 温娇沉下脸,挥袖把那腥气扑鼻的盘子拂开:“没胃口,拿下去。” 让果瑟缩了一下:“那我再换几个精壮的人牲取心?” 温娇故作焦躁:“心心心,就知道人心,早就吃腻了的东西,以后我的餐桌上要是再出现这道菜,我唯你是问!” “是!”让果连忙道。 温娇起身:“没得只许他闲逛,不许我出门的道理。让果,服侍我梳洗,我和你也出门走走。”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外头有什么好的,勾得国王好好的宫里不呆着,成天往外跑。” 让果端来盛满了牛奶的铜盆,温娇在里头捋了两把,洗了手和脸。让果又端来清水,微有涟漪的水面映出了一张清容若青竹翠柳的容颜,是温娇自己的脸,只是在左侧的脸上有着一颗豆大的黑痣,仿佛绝好的一幅古画上被粗暴地划了一笔,不仅意境全消,甚至还多出几分令人厌憎的丑态。 对于温娇这种爱惜仪容的人而言,真是无法忍受的破坏。她叫让果拿了金红黑三色的颜料来,将黑痣的边缘分别以金红二色描画,再照着黑痣的位置在右脸也点了一颗同样大小的黑点,也以金红二色装饰。于是这痣便被她改造成了大唐女子喜画的面靥,再在眉心点上金蕊红瓣的花钿,彼此呼应,十分和谐。 让果哪里见过如此精巧的装饰,一时眼睛都瞪圆了一大圈,奉承道:“王后这样真好看,国王看见,得看直了眼。” 温娇琢磨着王后的性情骄矜一笑,把一只手给她:“走吧。” 让果连忙乖巧地扶住她的手。谁知才走到宫门前,便听见一阵马嘶狗吠的声音,一队人马直冲而来,当先的头马背上骑着一位古铜肤色华贵装束的青年男子,他的怀里搂着一个粉裙如花的姑娘。因为角度关系,看不清那姑娘的容貌,只见鹅黄色的轻纱如雾从她的发顶垂下,凑巧挡住了她的面颊。 从让果“咯吱”的咬牙声里,温娇立时确定了男子的身份。他便是她这个王后那感情不睦的丈夫,这个不清楚叫什么名字的国家的君主。那一霎时,温娇脑中闪过一个当年在某乎红极一时的梗:“久别重逢,我的夫君从马上抱下了一位姑娘……” 国王果然从马上抱下了那位姑娘,他望向怀中姑娘的眼神是那般的柔情似水,却在转头发现了温娇的存在后立刻沉下了脸:“哈香,你怎么在这里?”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的是另一句话:“你是不是在我的随从里安插了眼线,不然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回来?” 温娇呵呵,做出一副甜腻得要死人的温柔表情:“我实在思念大王思念得不得了,一刻见不到大王,这心肝肺就是要被相思之火烧掉,所以只好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大王回来呀。” 显然甜言蜜语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适用的,从国王脸上此刻如同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此刻方才注意到温娇脸上奇特的妆容,勉强夸了一句:“王后今天的妆容很是漂亮。” “不及新人。”温娇冷冷的道,“这位姑娘已经在旁边站了半日了,大王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国王眼神躲闪了一下,牵着那姑娘的手过来,难得的向着温娇和颜悦色地道:“这是我出外打猎时结识的姑娘,卓瓦桑姆。从此以后,她就是曼扎岗国的王妃。” 温娇剧震,却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看清了那个“卓瓦桑姆”的脸。 远山黛眉,芙蓉秀脸,眉间薄笼清愁,不是文成公主又是谁? 进入鬼雾之前,温娇曾巡视营地好几圈,亲眼看到那雾气如有意识一般往文成公主鼻子里钻进去了两缕,同样情状的还有武媚娘。加上一个主动进来的她,如今三个人里的两个在了这里,那武媚娘又在何处? 文成公主也望见了她,盈盈一礼:“拜见哈香王后。”望向她的眼神里尽是陌生与提防,看样子应是没有认出她来。 温娇心存疑惑,决意试探一下:“果然貌美,难怪令我们大王神魂颠倒。你是何方人士?父母叫什么?这样出色的美人,理应大有名气,怎么从前从未听说过?” 垂目微笑的文成公主眉目之间流动着佛性之美,和声道:“我是猎户的女儿,自小身在山里,不曾与外人相见。只因国王寻找丢失的猎犬时经过家里,才得与国王相见。” 温娇跨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国王大惊:“哈香,你要作甚!”伸手想要把她们分开,被温娇抬手拦开。 “大王这回倒是找了个斯文的妹妹。”温娇刻意将“文”字念重了些,观察着她的神色,“你觉得我今日的妆容,如何?” 文成处变不惊,浅笑道:“灼灼光华,很衬王后一国之母的恢宏气度。” 这是拿话在将她,再刁难她,便不该是一国之母的雅量了。好刁的一张嘴,看来将来吃不了亏。 温娇失笑。终于确信眼前的文成公主是真的没认出她来,她应是真的把她自己当成了这个卓瓦桑姆王妃。 这场鬼雾究竟想用她们做什么?邀请他们三位玩家做一场高原版古代模拟人生的测评吗? 温娇松开手,面上不显:“好一张巧嘴,这么灵巧的姑娘,竟然是猎户养出来的,可真叫我长了见识。” 国王含情脉脉地望着文成公主:“哈香你说的没错,卓瓦桑姆不是凡女。昨晚我在梦中得到了神谕,我将会得到一位仁慈美丽的王妃,她将辅佐我成为仁慈贤君,她是空行母的化身。” “空行母?大王,你在开什么玩笑!”温娇冷然道。 在国王怫然变色之时,她紧接着又悠悠道:“我看她分明是绿度母的化身呢。” 第138章 夜叉王后 绿度母和空行母孰高孰低,温娇是不知,不过历史上文成公主确实被后世称之为绿度母,也不能岔了去。 面对她这小小的抬杠,国王的神色空白了一下,仿佛古早前电视信号不良时卡顿的小小雪花点。 不光是他,周围的随从,猎犬,马匹,甚至是宫殿,都卡出了扭曲的线条。只有文成公主依旧是鲜活的,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温娇迅速回头,果然,身后的侍女让果也卡出了无数雪花点。她回过脸来,略一沉吟:“好吧,空行母。” 一切霎时顺畅如初。 温娇心底疑惑丛生,这绿度母和空行母之间究竟能有多大的区别,能直接把鬼雾卡出宕机来? 她向着国王扬起笑脸:“大王可知道绿度母?” 雪花点再现。 温娇无奈地摇头:“好吧……那就重新问。” 她再度向国王扬起笑脸:“大王,什么是空行母?” 一切又恢复如初。国王向她投来一个“如此文盲竟然是我的王后”与“我竟然忍了她这么多年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并举的复杂眼神。 他紧紧的牵住文成公主的手:“空行母就是可以于空中飞行,神力殊胜的女神。” 温娇听见让果在自己身后嘟哝,语气十分不屑地道:“我们夜叉也可以在空中飞行,也有神力,我们还可以在地底奔行,也没见我们跟谁显摆!再说了,怎么看都只是个凡人,只是格外貌美,以为吹成空行母转世就可以压王后一头吗?” 结合适才的诡异情况来看,文成公主所代入的这个角色怕真是空行母转世,可她所承担的哈香王后原来是夜叉吗? 好家伙,一个国家国王的后宫里能同时搜罗来这么两个水火不容的种族代表,这位国王是准备开政协大会吗? 让果的声音并不小,至少国王与文成公主都听得一清二楚,奇怪的是国王明明气得脸都绿了,却并没有出声反驳。温娇看在眼里,决定事后逮着机会好生打听一下夜叉这个种族在鬼雾世界里的势力。 她怎么品着,这里的夜叉格外气焰嚣张呐…… 心思连转,温娇缓和了神色:“看来我们该举办盛大的宴会,来恭贺大王娶得新人。容哈香暂且告退,梳洗一番,再来携美酒为新人道贺。” 国王本来被让果的话噎了个半死,怕王后也做此想,不免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闹事,没想到她居然心平气和坦然接受,不由惊喜不已。 温娇带着让果回了自己的宫殿,她出来时就默默的记住了路,这回不用让果带路,自己当先便大步流星走了回去,将一个怨气重生妒火中烧的失宠王后扮演得入木三分。 一回到自己的寝宫,她一屁股便坐了下来,用力一拍桌子,让果立即迈着伶俐的小碎步撵了过来:“王后,我这就……”她把“去给你端一盘人心”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改口为,“传伶人上来,咱们听曲取乐,不理会他们!” “哼!”温娇有意引她说话,故意道,“枉我们夜叉那样待他,他竟敢这样待我!” “就是!”让果附和道,“当初是他们曼扎岗国听说我们夜叉势大,才带了无数黄金,走了千里路,来向老族长求娶了王后。那时为了讨王后欢心,还许下重誓,说除了王后之外绝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娶来王后之后又嫌王后不和他的脾气,不肯亲近王后,还整天在外面打猎,把朝政的一堆烂事全甩给王后。好在那时他也没有别的女人,咬咬牙也就忍了。现在他又变了心,王后都没有一儿半女,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难道要跟一个凡女低头讨生活吗?” 温娇觉得就算是一个棉花包子,都该被这番话挑出气性来了,于是她把牙咬得咯吱响:“遥远的东方有一句圣人之言,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果,备一壶美酒,我要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让果立刻喜道:“蛇苑的眼镜蛇毒囊成熟了,我这就去采。” “等等!你摘眼镜蛇的毒囊做什么?”温娇简直要被这位听风就是雨的夜叉女的脑回路折服了,她是说自己要韬光养晦,这个夜叉侍女到底理解成了什么? “往酒里滴蛇毒呀。”让果理所当然的说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温娇的脸色不好,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眼镜蛇毒发作起来确实还不够快,王后是要做法给这酒下毒咒?” 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等等,这个身份还有这本事? 温娇扶额:“我为什么要下毒咒?要下也是下赐福的喜咒。” 让果嘴巴半张,理解无能。 温娇挠挠桌子,竭力笑得像个胜券在握的大反派:“我犯得着自降身份,和一个凡人小妃子争宠吗?” 鬼雾所呈现的世界大是有趣,她还想多挖些东西出来,比如这位哈香王后所掌握的法术。 争宠什么的,她没兴趣,也没空。 据说那场婚礼办得很是盛大,新王妃美如明霞,温柔娴雅,知书达理,一亮相就征服了无数百姓的心。 据说她善待侍女,从不以酷刑惩罚犯错的人,她劝说国王戒除贪痴嗔三毒,不要沉迷游猎,还开国库布施饥饿的百姓。 据说她还很能生,入宫第二个月便怀上了孩子,瓜熟蒂落后一举诞下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 据说她得尽人心,国王将宫务全权交给她掌管…… 一切的一切,都与残暴无道的哈香王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哈香王后已经淡出国人视野很久了。民间传说,她已被国王所废黜,只待小王子和小公主长成,就顺利的册封卓瓦桑姆做王后。尽管这个消息并未得到任何证实,但百姓们依旧为这个猜测所打动而欢喜雀跃。 人们争相传说,卓瓦桑姆王妃是空行母转世,空行母注定要战胜夜叉,每本书里面都是这样写的。 时光在这个世界里快得出奇,只要稍一动念,时间便会如字幕一般随意拨转——一晃便是五年后。 温娇终于走出她的寝宫,此刻她已娴熟掌握了哈香所有的能力与法术,通读了曼扎岗国所有的书籍,还派人去国外采购了一切能买到的典籍一一读来,弄清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常识。 自然,这五年来,她还干了别的事,比如与不满国王在文成公主辅佐下推动的改革的所有贵族与大臣保持暗中的联络。 第139章 大戏开场 即使是在贫瘠的草原上,等春风来临时,也会洒满了锦绣繁星一般的鲜花。衣着鲜艳正当妙龄的少女们穿梭其间,采集着心爱的花朵编织花环,说不清是人如花,还是花如人,赏心而悦目。 王宫的花园中,盛开着从山下马金国移植来的奇花异草,高傲的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从花间走过,蓝沉沉的仿佛宝石铸成。 温娇从密室出来,眼望着如此明媚而富有异域风光的春景,也不由心情为之一振。她驻足在一朵茶碗大小的野牡丹前,娇黄的野牡丹不胜沉重地晃了几下,仿佛在向她点头致意。 “这花儿开得有趣。”温娇不由微微一笑,攀住那花枝便凑到鼻端想要嗅上一嗅。 “别动!你是谁?怎么可以随便折花?”一个侍女正抱着一束花走过,见状,连忙喝止道。 温娇放开花枝,顺势望了过去,见那侍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年幼得很,显然是这几年新入宫服役的,不认识这宫中还有个深居不出的王后。 “这花开得好好的,我折花做什么,只是想闻一闻这青春的花香。”温娇好脾气的解释道。 小侍女放下心来,笑道:“这才对嘛,卓瓦桑姆王妃说了,万物自有定数,这花儿也是一条命,没到谢的时候,不可因一己之私害了她去,所以王宫里的鲜花都不可以随意折损的。” 佛门慈悲,道门贵生,在爱惜生灵上倒是一致。温娇对文成公主的这一想法还是赞同的,只是…… 她看向小侍女怀中的鲜花,好大的一捧,匆匆一看怕不是有上百来朵:“这些花儿便是有意折损的吗?” 小侍女理所当然地道:“今天是小公主和小王子的生辰,王妃叫我采集鲜花去供奉王子和公主的护法神。能被选中去供神,这是这些花儿的福气呀。” “有道理。”温娇摸了摸她聪明的脑袋瓜,“你赶紧去吧,耽误了供奉的吉时可不成。” “我正要走呢。”小侍女抱着花风风火火的就要走。 “对了,再帮我给王妃带句话。”温娇道。 小侍女脚步不停,高声道:“什么话呀?” “就说,哈香王后不知王妃已喜得孩儿,更不知今天是公主与王子的生日,误触王妃的怜花令,实在不是有意而为之,稍后便会携重礼前去为公主王子贺寿,顺便向王妃赔礼。”温娇又拈起那野牡丹嗅着,一笑。 小侍女脚下一绊,被温娇挥出一道柔风托住,才免于摔个狗啃泥的结局。 “这孩子,走路也不小心些。”温娇叹道。 那小侍女如同被猛虎追着咬屁股一般,跑得更快了。 温娇望着她长裙下的两条腿跑成了蚊香盘,不由赞道:“年轻真好啊!”拍了拍脸,自我揶揄道,“你也不老,青春正好不是?” 她身形一晃,已飞回了自己的寝宫。速度之快,连一道残影也没有留下。闭关的这几年里,她已经摸清了这个鬼雾世界的规则。 当她做出或者是说出不符合这个世界之外的事或物,这里就会像中了病毒的破电脑一般立即崩坏。但她如果遵循这个世界的常识,就可以尽情探索下去,比如像过去几年里干的那样,榨干这里的知识。 五年来,她虽然用不了温娇这个身份的本事,却熟练掌握了夜叉族所有的法术与能力,飞天遁地、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还有了一把子举起十个人的好力气。她还学习了能够搜罗到的所有的高原法术与诅咒,将这里的山川地形一一熟读于心。 确定自己再也学不到更多时,她才悠然出关。虽然她也尽可以躲会儿懒,横竖“国母”的位置已移交给了文成公主,她悠闲得很。可让果不乐意,被限制了权力的大贵族们不乐意,最重要的是,她胸口的一股无名恶火更是不乐意。 “快给我出关去,给他们颜色看看!可恶的噶勒旺布国王,他违背了新婚的誓言宠爱别的女人!可恨的卓瓦桑姆,夺我夫君,还生下了一双儿女,凭什么所有好事都是她的?挖出他们的心肝生吞下去,这样才能平息我心底的怒火!”恶火驱使着她。 五年前,国王娶妃之时,这把恶火就烧了温娇三天三夜,非要吵着去毒死新妃。温娇哪里会听她的?别说那新妃是文成公主,便不是,人命何其可贵,也不是可以动不动就可以喊打喊杀的。 故而,温娇几声《清静经》就把世界念卡了。再唠叨,再念,再卡,终于把这把火卡得没了脾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自然,这五年里,国王也没有闲着,不仅勤政爱民,甚至连饮酒与游猎无度的毛病也一一改过,人人见了都得赞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再进一步赞一句贤妃卓瓦桑姆的劝导之功。 只有哈香王后,成了人人都巴不得不曾存在过的背景板。 坦白来说,换做温娇是这国家的百姓,早在哈香王后吃人的时候就揭竿而起,捶死这个女妖精了,哪里还忍得到她被新的女人所顶替、慢慢雪藏? 可现在,偏偏她才是这个吃人的王后。 生活不易,温娇叹气。 她从自己的私库里翻出两棵七尺高的珊瑚树,一棵赤红如春日里最鲜艳的花朵,一棵洁白如最光洁的象牙。又找出两大串项链,上面串的尽是拇指肚大小的绿松石、红玛瑙和蜜蜡。 火姐见了,能眼馋死。她边想着,边吩咐道:“就是这些。” 让果一面吩咐着女奴把珊瑚树往外搬,一面辛酸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王后,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胸口的恶火又在燃烧,温娇一插腰,尖酸冷笑:“我迟早是要让他俩知道我的厉害!” 扶着让果的手,身后跟着两行女奴,温娇生生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杀去了文成公主的寝宫:“这么盛大的庆典,怎么能少得了我呢?你说是不是啊,大王?” 却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媚眼就抛给了国王。国王正与文成公主并坐,左儿右女地喂着他们吃糌粑,见温娇大踏步进来,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哈香!” 文成公主仿佛护崽的老母鸡,下意识地把一对儿女搂在怀中。其中的女孩却挣脱了她,扬起甜甜的笑容向温娇走来:“您就是大母么?父王和母妃刚才正说起您呢,果然和传闻中一般的英姿飒爽!” 温娇盯着那张缩小版的武媚娘的脸:“明成?” 武媚娘不解的望着她。 好吧,看来除了她这个主动进入的,剩下两个被拉进来的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温娇有种预感,这场大戏,即将开场了。 第140章 逼宫 一个并不想吃人也不甘心被架空乃至被废弃的有吃人黑历史的王后,一个一心要做贤妃的已经生儿育女深得国王信任随时都有可能登上后位的王妃,一个虽然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身份但壳子里毕竟是未来女皇的四岁小公主。三个人凑在一起,将会是怎样的一场好戏? 再一次的安抚住胸口跃动的恶火:“稍安勿躁,你呼唤我进入你的世界,总该期待我表演一些新鲜的花样吧?” 恶火平静了下去。 温娇扬起和蔼的笑容,牵住小媚娘的手,刻意的放窄脚步,好配合四岁小姑娘的小短腿,徐徐走向上座,将小媚娘往文成公主身边轻轻一推:“王妃生出了这么伶俐可爱的小公主,真让我眼馋。” 文成公主不动声色地放松了些许:“桑姆与列巴本就是王后的儿女。” “这就是小公主和小王子的名字?”温娇玩味道,“倒是听着分外的上口。” 特别是后面那个,不光上口,甚至还能饱腹。 国王从她一出现就绷紧了神经,生怕她会突然发疯,伤到自己这一对雪莲花般娇嫩的儿女。哈香的妒心他可是领教了十年,哪怕此刻看她对这一对孩子和颜悦色,心里也不曾当真放松:“哈香,你一直在闭关,大家不知道你正好出关,所以也不曾请你。既然你凑巧来了,就入座吧。” 女奴们早就弓着身子,将王后的座位放在了国王的另一侧,还刻意放得远远的,与文成公主和国王之间的距离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淳朴的女奴们想得也很简单,哈香王后残暴不仁,卓瓦桑姆王妃仁爱慈悲,虽然媸妍有别,可国王耳根子软,长久不见王后,没准又被王后打动了去,所以一定要让她离国王远远的,绝不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温娇没瞎,自然看到了这一细节,她泰然坐了上去,笑道:“我这次过来,除了给小王子小公主庆生之外,还是来给王妃道谢的。” 道谢? 文成公主讶然地张大了星眸,又迅速收敛神色,起身道:“我却还要先向王后请罪才是。我的侍女年纪幼小,不识王后真面,才误打误撞冲撞了王后。卓瓦桑姆在此以茶代酒,向王后请罪。” 温娇喝了那茶,自己则倒酒一杯,笑盈盈道:“闭关的这些日子,我在定境中望见了自己的过往,深愧自己过去杀孽太重,造下无数罪业。有心痛改前非,却又只是不知该如何补救。出关时兀自茫然着,去花园散心,听到了王妃的怜花令,顿时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自此悟出勿以善小而不为、涓滴细流成江海的道理,王妃,你说我该不该谢你?” “这是王后自己有慧根。”文成公主谦虚道,面露欣然之色。任谁在自己的国家有个嗜吃人心的王后,都会惶恐不已,唯恐她一时狂性大发把自己拉去吃了。如今她既下决心洗心革面再不为恶,文成公主只消想一想百姓们的欢喜,也便欣慰不已。 国王一时大喜:“哈香,你过去为国开疆拓土,征战边夷,立下的战功我都记得。”夜叉一族出身的哈香王后骁勇善战,在带兵打仗上比国王还要强出一筹,当初嫁给他后感情不睦,却代他狠打了几场胜仗,这也是他过去忍耐了草菅人命的她整整十年的原因。 “只是杀戮太过,难保不会伤了天和,才让你我无儿无女。” 在新婚的蜜月期后,他再未踏进哈香的寝宫半步,他一看见她就想到她大嚼特嚼新鲜人心的可怖画面,哪怕那些人心是从奴隶身上取来,他也无法接受。当然无儿无女。 “你果然能洗心革面,是我曼扎岗国之大幸。” 温娇的笑意仿佛烙在了脸上,向身后斜斜一瞥,让果趁机敬酒道:“大王,如今曼扎岗文有王妃辅佐朝政,武有王后镇守边关,文武相合,无比吉祥呀!” 国王左看看骁勇善战洗心革面的王后,右看看温柔贤德规行矩步的王妃,再看看膝下的一双娇嫩如花苞的聪慧儿女,只觉人生之美满不过如此。 温娇趁势道:“我闭关了这么久,想必边关武事疏于操练,我想……” 国王立即道:“我正要离宫巡游国土,正好可以趁机检查检查。王后还是留在宫中,享享清福吧哈哈哈!” 这五年里,文成公主没少教导国王御人之术,他已注意到兵权过于集中于王后之手的隐患,正在以自己的手段设法逐步收回权柄。 君权集中,是人性与历史的必然。可有没有人问过,那个被削减权力的王后愿不愿意呢? 温娇假装没有听出他的盘算,和煦地笑着:“那大王少不得要多多辛苦了。” 于是深情告别了国王之后,在后者出宫的第三日,温娇便身披甲胄,带着王宫的护卫杀入了文成公主的寝宫。文成公主正在供佛,见到他们来势汹汹,手一抖,金盘一斜,里面的鲜花便倾泻一地:“王后,你要杀我?” 温娇哭笑不得:“王妃见过穿成这样来请你喝茶的吗?” 文成公主深深呼吸,迅速压下了面色的惨白,镇定道:“王后不要因为一时冲动铸下大错,大王再有十天就会回来了,届时不见了我,王后该怎么和他交待?两边冲突起来,王后手里只有一支护卫军,定然讨不了好去。王后现在退回去,我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温娇叹气,以一种老师教导天真稚嫩的学生的口气,道:“我都是这副打扮了,你为何还会觉得我想要和他交待什么?交待不过去,就会乖乖束手就擒的?我不会写信通知他,你的爱妃重病将死,再不回来见她就再无机会,然后在宫中埋伏几百个刀斧手……” 文成公主攥紧了冷汗直冒的双手:“王后想要造反?朝中大臣不会响应你的。” “夫死而子幼,太后监国不是顺理成章的吗?”温娇语气轻松,“再者,难道我便没有亲信之人了?五年来你劝着大王废苯教、勤布施,触动了多少老人的信仰与财富,只是废了你而已,这些人自然会帮我善后的。” 文成公主瞳孔一抖,像是一只被猎人追逐得走投无路的美丽的鹿:“你还要夺我的孩儿!” 温娇抚摸着腰间长刀刀柄上的绿松石,只觉得自己像个恶毒得不能再恶毒的大反派:“桑姆公主叫得没错,我可是公主和王子的大母呐。生母早逝,公主与王子由大母抚养,不是应有之义么?” 文成公主虚脱地坐倒在地,美丽的眼眸中现出绝望之色:“王后,你赢了。成王败寇,原是王室千古以来难破的宿命。可是一国社稷,那么多子民的性命,怎么能交给一个玩弄诡计的吃人的夜叉手里?” “老王公们信的都是什么邪魔外道,为了祭祀,把活人扒皮抽肠取骨的‘神’?那么多的百姓饿着肚子,王公大臣的仓库里却堆满了粮食和珠宝,宁可喂狗喂猫也不肯布施给百姓。我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才让他们把人牲换成了鲜花和香料,命令他们每个布施日都要周济百姓,让曼扎岗再无饿死之人。如今这一切都要毁了。” “我应空行母之誓,从天上降生到人间,就是为了辅佐国王,让曼扎岗国平安祥和,却输在了你的诡计上。就这么一身狼藉的回到天上,我不甘心呐!” “你错了。”温娇打断了她的呢喃自语,“你并没有输在诡计上,安邦济民是大志向,抚百姓、黜淫祀是大德政,你输在只想着通过女子的柔情去辅佐男人,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却忽视了还可以将权柄把握住自己手中。为人者,能做到从心由己已是百里挑一的坚毅性情,又怎能保证他人之心也能依从你的心愿?便是他会永远忠贞不渝、对你百依百顺,如眼下这般他不在时,你不还是任人宰割?” “另外,你还猜错了一件事。我可没打算杀你,我要留着你在我身边,只是要换个身份。”温娇道。 有些离经叛道的话,在现实中,顾忌着岭国使团在侧,她无法和文成公主探讨,可在这鬼雾之中,尽可以倾诉衷肠。 她可不愿文成公主如历史中的那样,因为丈夫的早逝而迅速被边缘化,成为一个被塑成完美金身的吉祥纪念品,余生漫漫,只能在沉默中消失了自己的声音。 她有没有不甘呢?想是有的吧,只是没人问过她。 她有种预感,这场大雾散去之后,入雾者并不会失去记忆。 第141章 厚黑学十级选手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夜叉面具,温娇蹲在文成公主面前,亲手将这可怖狰狞的面具扣在了她娇嫩如花的脸上:“从今以后,你就是夜叉族派来襄助我的巫师了。只要你乖乖辅佐我,我会善待你的儿女。如果你想要节外生枝……” “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知道代价是什么的。”她说着,看向让果,“今后就由你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如果出了差池,我唯你是问。” 让果兴奋道:“是!” 温娇站直身,环顾众侍卫:“卓瓦桑姆王妃蒙受天帝召唤,以空行母之身飞升回了天界,此事是你们亲眼目睹,是不是?” 众侍卫齐声道:“是小的们亲眼目睹!” 有那格外精灵的还说:“那天上垂下七彩的虹桥接王妃回天,小人亲眼看见的!” “无耻。”文成公主忍不住道。 温娇充耳不闻,而是做出一份十分悲伤的神情,用袖子沾了沾并没有眼泪的眼角:“这么大的事,是该知会小王子与小公主一声,你们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把他们带来王妃的宫中,送他们的母妃最后一程吧。” 文成公主不敢说话了,儿女就是她的软肋。 派出去的侍卫过了很久才会回来,面色惶然:“王子与公主不见了,我们封锁王宫,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们。” 温娇一怔,立即问道:“只有他们不见了,还是还有别人也一同失踪了?” 侍卫答道:“一同失踪的公主的奶娘与王宫总管。” 看来是这两位忠仆趁乱带着王子与公主溜之乎也。 文成公主如释重负,双手合十,低诵着佛号,而后垂下手,恳切道:“王后,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否则等他们二人带着王子公主找到大王,大王定然震怒,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如果王后愿意,我可以……” 温娇一扬眉:“他们先找得到大王再说不迟啊。” 她早就算好了路程,在国王出巡的第二日就派人去追赶他,告诉他王妃重病的消息。按路程算,这位爱妃心切的国王明早就该赶回来了。老总管熟悉曼扎岗国的道路,两个孩子又走得慢,为了尽快找到国王,势必直奔国王原定出巡路线的目的地而去,正好和中途改道的国王走岔了。 自然,万一他们仍旧撞上,也不可不防。 温娇道:“快马加鞭各城传令下去,王妃与王子公主人生了疫病,一病不起,着令全国百姓守在家中为他们三人祈福三日,如有乱跑者,格杀勿论。” 她就不信,两个大人拖着两个小孩,还敢光明正大的在大路或者在街道上走? 反正国王是不会抄小路的。 “狡诈!”文成公主又忍不住骂道。 温娇回头望向她:“你也可以说三个字的。” “真狡诈!”文成公主从善如流的骂道。一想到一双儿女和丈夫即将面对的刀光剑影,她便不由心如刀割。 温娇轻笑而去。 次日,阳光方才穿透雪山的背脊,国王便匆匆赶回宫中。一想到爱妃红颜不永,他便泪如泉涌心乱如麻,因归心似箭等不得,索性把大部队都扔在地方上,自己带着三个随从,骑着快马一路赶回。 文成公主的寝宫总是点缀以粉色的帐幔,碧色的叶果,绚丽的壁画,仿佛能将三春最明媚的风景留住。往日国王来时,只觉得身心舒畅,无比的放松,如今只觉得脚不发软,双眼酸痛,随时可能滴下泪来。 纱帐之中,静静躺着一位女子,呼吸声微弱到听不见。国王抹了把眼泪,掀起纱帐,温柔地说:“卓瓦桑姆,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 “卓瓦桑姆”缓缓的张开双眼,向他虚弱一笑,骤然暴起,出手如电,卡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呼吸困难下意识的张开嘴时,将一杯味道古怪的酒灌进了他的口中。 国王捂着脖子拼命的咳嗽,尽管不知道那酒是什么,可用脚趾头想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越咳嗽越觉得脑袋鼓胀,两眼昏花之际,忽见眼前的女子的脸如水波一般荡漾扭曲着,待到那“水面”平静之时,“卓瓦桑姆”已变作了另一人。 气度英朗宁定,疏朗如青山松柏的面容被一颗黑痣生生破坏,正是他的王后哈香。 “啊!你!她!卓瓦桑姆!”他语无伦次的大喊,踉踉跄跄的向外跑去,脚下一绊跪倒在地,扶着地面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温娇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叹道:“可怜见儿的,这加了诅咒的酒竟这么烈,把一个大活人活活给弄疯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夜叉族的变化之术倒是比道门的更为简单易懂好掌握,此前她苦修十数年,也只会将体型变大或变小,要想改变自己的形貌,还得借助易容之术。如今参透了哈香的本领,只需心念一动,便可以变化成别人的样貌。 她又亲手把国王扶了起来,叹道:“顿布,你也莫要恨我。你削我的军权、不肯给我子嗣,就是想要用软刀子架空我。我既不可能从你这里找到半点善终的可能,便只能用硬刀子废了你,总归是成王败寇,败者服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那些话,也不是在骗你,你的百姓我会善待。至于你的孩子,只要他们甘于平淡,我也会留他们一命。” 说罢抬高声音:“来人!”早就准备好的刀斧手登时乌泱泱地进来一大群。 温娇神态沉凝,目光冷硬:“召集众位大臣,我有要事要宣布!” “哆——哆——” 召集群臣的钟声在曼扎岗的都城上空飘荡许久,方才缓缓停止。大臣们匆匆忙忙赶到王宫,看见国王坐在王座上傻笑,哈香王后沉着脸坐在一旁:“都来齐了?”她站起身,修长的身段携着无法言喻的庄严气度,“如诸位所见,大王疯了。” 殿中霎时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众人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呼吸之声。忽然一阵大笑声打破沉寂,却是国王使劲擂着王座的扶手,孩子一般的大叫:“卓瓦桑姆!列巴!桑姆!” 温娇怜悯地扶着他的肩:“大王,他们马上回来,你安静些,太吵了,他们就不愿意回来了。” 国王立即噤声。 温娇保持着安抚的姿势,侧头望向群臣,道:“卓瓦桑姆王妃蒙受佛母召唤,回返空行母之真身,飞天而去。列巴王子与桑姆公主不舍母亲,啼哭不已,被天上降下虹桥,同样接引离去。” 声音之沉痛,神色之悲伤,直叫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只是那含泪的目光向人群中若有若无地一扫,便立刻有大臣神色悲戚地越众而出,道:“难怪昨天我在家里晒太阳时,看见王宫的上空架起一道彩虹,隐约有两道人影走了上去,原来是小王子与小公主!”他用力一拍手,声音中满满的皆是崇敬与喜悦,“我曼扎岗国一日之内居然有足足一个妃子、两个王族飞升,这可是无上荣耀啊!” 第142章 子嗣 王妃带着孩子立地飞升了,这种说辞的扯淡程度,也就和某部一度红遍亚洲的电视剧里“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相差仿佛了。 可有些大臣就能面不改色、眼也不眨地附和着:“是啊,是啊,这是大喜事啊!” “我也看到了那道虹桥,还有七彩祥云笼罩着王宫,想来那便是王妃飞升时的异象吧?” “不光有七彩祥云,还有很多吉祥美丽的鸟儿围着送行呢!” 其余大臣本自茫然着,被这股声浪所裹挟,渐渐地也面生疑惑,有的遗憾道:“可惜那会儿我在忙别的事,连这等吉祥喜事都不曾看见。”有的则欲言又止,可望了望殿外侍卫们腰刀的冷光,仍旧闭上嘴、低下了头。 温娇一抬手,立即压下了沸腾的声浪,霎时殿中重归寂静:“不错,这正是我曼扎岗国无上的荣耀,若非卓瓦桑姆王妃贤明纯善、爱民如子,断不会有如此吉祥赐福降临王族。”幽幽一叹,“只是大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实在承受不起一日之间妻离子散的打击,疯了。” “唉!”大臣们顿时一起愁上眉山。国君疯了,继承人王子立地飞升了,王位虚悬,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此起彼伏的叹气声里,适才率先充当目击者的那位大臣堆出了满面愁容,忽地朝温娇跪了下来:“如今大王得了失心之症,列巴王子升天,除了王后之外,无人可以主持朝政。”他泪流满面,一副忠肝赤胆忧国忧民的模样,“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王后暂代国君之职!” 在一群人群龙无首之际,节奏总是分外的好带,只看你愿不愿意做那个出头之人。 当那位大臣大声喊出请温娇执政的建议后,事先安排好的第二位大臣也“噗通”跪地,喊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王后放下悲伤,暂代国政!” 王系的大臣都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呆了,很快,又有第三位大臣跪倒,声泪俱下地请求温娇执政,只是他的说辞还要更进一步:“曼扎岗已无可即位之人,还请王后顾念着子民的福祉,登基为王!” “这……”温娇故作为难。 国王死忠的大臣眼看再不说话,王后就要在这群奸臣的三催四请下“勉为其难”地登基,彻底断了曼扎岗的世系,连忙开口:“谁说我国已无可登基之人?大王只是得了失心疯,他还能生。王后可以暂代国政,待与大王诞下新的小王子,再还政于王子不迟。” 另一位保王派补充道:“即使王后无子,我们还可以为他另纳新妃,到时候依旧可以诞下新的继承人。” “卓瓦桑姆!”国王听到“妃”字,又叫道,声音如杜鹃啼血,凄恻极了。 古时曼扎岗规矩,父死子继,子亦死则妻继。在国王疯癫、王子列巴被死亡的大前提下,温娇即位是应有之义。只是国王毕竟并未真的死掉,保王派打定主意,要让温娇顶缸几年,待合法的继承人出世,再设法重正乾坤。 每个女王似乎都会面临着继承人的问题,即使昙花一现,也终究要还政于夫系的子嗣。哈香王后则更为尴尬些,因为她和自己的丈夫并无亲生子嗣诞生。年富力强时还能仗着精力充沛掌控国家,年老时无可信的继承人,总要提防着底下人的反扑。 如果她不想断了自己的后路,就必须设法与国王重新生子,或者,安排别的女人生下子嗣,她自己以大母的身份共同抚养。而这个子嗣一旦诞生,哈香的政治生命无疑又将走向倒计时。 保王派打的什么主意,温娇一清二楚,她满口的保证,神色恳切极了:“哈香对护法神起誓,一定会为曼扎岗诞下王嗣,如违此誓,便叫天打五雷轰。” 曼扎岗国的人素来十分虔诚,见她这誓发得极重,也便信了。可温娇不是哈香,她不信护法神,也无人规定这曼扎岗国的王嗣必须得是这位疯傻大王的亲生骨肉,反正这个时代又没有dna鉴定技术。何况,她自己更是玩雷电的行家,怕什么雷呢? 在文成公主教化下浪子回头的国王再贤明,也不过是一相对不怎么残忍的大号的奴隶主,对他家金贵的王位的神圣性,温娇真心没多少尊重。于是登基典礼结束后,她便秘密将支持自己的大臣们传入宫中,开门见山:“都是自己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需要子嗣,不拘男女。这便需要列位帮我。” 大臣们霎时脸红了,彼此打量了一番,目光怪异,一个个大男人捏着手指,硬是挤出了娇羞如处子的情态:“女王,这不太好吧?” 温娇一时没会意过来:“嗯?” 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臣咳嗽了两声,颤声道:“不需要我们回去沐浴更衣,再排个班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到底理解成了什么?这人脑子里成天装了些什么? 大抵到了一定的高位,便成为了不分性别的政治生物,温娇尴尬之余,倒也没觉得自己被调戏了,反倒发觉自己一个不留神调戏了他们一把:“我的意思是,列位的家族各出一个年纪合适的婴儿送入宫中,我会直接记在名下。不过你的提议很好,确实该排个班,分出个大小长幼来。做戏也得做得认真,总不能让我一口气生出这么多孩儿。” 曼扎岗国人并无长子一定继承家业的执着,温娇倒也不怕这群人为了长子的位置打起来。但自家的血脉能混入王室,而且只要家族努力一把,未必没有来日掌控大位的可能性,如此诱惑,谁能抵挡得了?或许那仁人志士忠臣良将可以,可这群人都肯帮着王后逼宫篡位了,哪里会在乎这些?一双双眼睛登时被贪婪所染绿。 一位大臣连忙说:“我的次夫人刚怀了身孕,一生下就可以抱给女王!” “我的大夫人怀孕两月,生下来后养一养,可以和他的凑成双胞胎!” “我家还没有怀孕的夫人,不如我家排明年吧。” “我家也想排明年,总不能又凑一对双胞胎吧?” “明年都没到,谁说得准?说不定到时候只有一个婴儿出生呐。干脆我排后年?” 连山羊胡子老臣都下定决心,回去就敦促着自家儿子锻炼体魄、认真斋戒,给他生个聪明健壮的大胖孙子出来! 没有什么诱惑能与鲤鱼跃龙门相比,温娇冷眼看着他们商量,心下暗笑。这颗定心丸吞下去,你们几家便是彻底地上了我的贼船。待到日后发觉与我的政见南辕北辙,现成的把柄也到了我的手上,再想后悔也晚了。 这群人之所以支持她,是因为与过去的哈香王后一般,都是护法神的信徒、蓝血老贵族,在过去五年里被文成公主通过国王推动的改革削去了不少羽翼,才大力支持她这位旧贵族的“楷模”。 可她,并不是真正的哈香王后。 第143章 激进派 如果这些顽固的老贵族们能够预知未来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会震恐的发现,他们默许着弄没了几个温和改良派,迎来的则是一位要翻天的激进改革派。 虽然,后者刚上位时,在议政大会上眉目温顺地表态:“为表示对静养的大王和飞升的王妃的尊重,三年之内,我不会更改大王颁布的任何法令与决策。” 转手,她便从各支贵族里挑选那不受重用的子弟,放到基层做理民官。在从事基本的实务之余,让他们丈量曼扎岗的土地,统计人口。 保王派因为她没有倒行逆施,很满意。 老贵族因为自己血脉即将不动声色成为王族,很满意。 出头无望的子弟们终于得到了做官的机会,哪怕是个小官,也很满意。 皆大欢喜。 而温娇自己,除了定时召开议政大会、时不时带疯癫的国王出来溜溜外,便是专心“生孩子”。三年时间,她为国王“生”下了四男二女,各个健壮得很。 能不健壮么?病歪歪的婴儿,旧贵族根本不敢挑给她。他们甚至还筛去了与自己相貌过于相似的婴儿,送进宫的全是看去与国王和女王相貌有几分相似的。 这些新生命的出现冲淡了王妃所生的那对儿女失踪的阴影,他们随着温娇习字、祭祀、骑马出巡、四处亮相和布施。随着如水的珠宝与粮食撒出去,孩子们的人望早就压过了自己的“长姐”与“长兄”。 温娇做上女王的第十五年,举国上下早就只知有女王,而不知有国王,更是忘记了他曾有一对被寄予厚望的孩子。 哦,关于文成公主的记忆依旧鲜明,虽然经过温娇有意的推送,国民对她的记忆已变成了“那位立下大宏愿为国祈福而立地飞升的空行母娘娘”。 正是因为她的牺牲,才为我们换来贤明的哈香女王执政啊! 文成公主首度听到这个版本的传说时,忍不住又骂了句“无耻”,待听到耳朵生茧后,便只是沉默。 此时的她,身份已成了“天上派来襄助女王的名叫文成的空行母”。 从温娇即位的第四年开始,她下令命各地的理民官带领治下的百姓自行开垦无主荒地,开垦后的田地一半归于王室,剩下的一半则归开垦者私有。一时贵族积极的驱使奴隶,百姓靠自己,上上下下踊跃开荒,数年之间,曼扎岗的可耕种土地增加了一倍。 第七年,温娇对着理民官们献上的地图,在议政大会上翻了脸,以私藏田地隐瞒不报的名义当场格杀了三个大臣,旧贵族两个、保王党一个,将收缴的田地均分给了其他大臣,财宝、人口充公。 其余大臣得了偌大的好处,自然齐声歌颂女王的英明,同时虎视眈眈盯着其余同僚的错处,恨不得逮着机会告上一状,将其财富占为己有。自然,自己也是规行矩步,生怕被别人检举,沦为被吞并的那个。 他们互斗的功夫,温娇则将这些年王室新增的土地分给了隶属于王室的奴隶,让他们自耕自种,种子、农具、牲畜由女王提供,所得收成交给王室一半——听起来是多,但比之其他贵族名下活得猪狗不如的奴隶来说,只要足够勤恳,温饱不成问题,何况女王还不会动辄对他们重刑伺候,不会为了祭祀某个天知道是哪个的神祗,把他们扒皮剔骨做祭品用。 虽然,不许用人牲的王令从前王开始至今已推行了十数年,可总有那么些格外顽固的贵族私底下偷偷杀人祭神,只瞒着不敢声张罢了。 第八年,一名妹妹被剖腹取肠做祭品的奴隶报了必死的决心,用石锤砸伤了自己的主人,而后逃往自己的远亲家里。这位远亲此前是被温娇斩杀的贵族的奴隶,被充公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交完田地收成后拥有了能填饱肚子的口粮。 刺客的主人恼羞成怒领人去追,鞭打了好几位阻拦他们抓人的奴隶,这些奴隶好巧不巧都属于王室。当地的理民官迅速带人把他堵着嘴揪到了议政大厅,温娇以“私行淫祀”的名义将其当庭处死,这回财产不再均分,而是尽数充公。各大臣吓得回家就是族中上下一通大清扫,把所有违禁之物清理干净,并三令五申,族人决不可再使用人牲。如果有哪个用了,不等女王处置,他们先把他乱棍打死喂狗 温娇便是这个节骨眼,把文成公主放了出来。 她把文成公主扔到马背上,自己骑在她的身后,缰绳一震,载着她经过田野。但见高耸起伏的山陵下,整齐的沟渠将清冽的河水引入农田之中。农人们扶着犁,口中发出高亢的吆喝,驱赶着牛向前耕种。 文成公主已有多年不曾呼吸过宫外的空气,此刻被日头一晃,眼睛便有些睁不开。待她习惯了室外的光线后,才慢凝明眸,极目远眺。只见远处的农人们用的农具颇为奇特,随着犁的前进,自然而然将种子漏进了土壤之中。 这个法子比起亲手一把把撒种省力太多,不知是哪位神匠的主意?若我还是王妃,一定要叫大王重赏他。 文成郁郁地想道。 温娇的白马奔驰如风,脖颈上系着的银铃随着马蹄声发出叮铃脆音,所经之处的农人们听到铃声,纷纷老远地朝她们的方向跪拜。更远处的人们并未听见铃音,可被离得近的人们一提醒,也稍迟一步停下手里的农活跪了下来。 这个跋扈的王后,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折腾这些可怜的百姓,能唬得他们这样远就跪下,太可怜了,简直像极了被狂风迫断了腰肢的秸秆。 文成恼怒地想着,一字不发地掐住了自己的手臂。八年的幽禁生涯里,未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让果抓住把柄告黑状,她一直警醒着自己不要说话。久而久之,她甚至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马儿最终驻足于一片丰美的绿草地,大朵大朵的野牡丹肆意开放。温娇摘了两朵,自己簪了一朵,一朵插在文成的发髻上,向着晴天白云,毫无仪态可言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八年前,我连摘朵花都得向你报备,”因为背对着她,文成看不见温娇的神情,只听见她似乎含笑,“而今,你反而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空行母,要不要谈谈你的感想?” 文成觉得她的话刺耳极了,低下头,良久之后才找到了开口的感觉:“您是众望所归的女王,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凡人女子,哪里有什么好说的。即便是真正的空行母,对女王也该是赞不绝口的。” 第144章 换了世道 这是文成数年来的第一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阳光晒了又晒的老树皮。 谁能想到,这个声音属于一位不满三旬的女子、八年前以美貌和慈悲名扬曼扎岗的王妃? 低垂的眼帘掩住了满目幽恨,久不发声的喉咙因为气流的震颤而泻出几缕腥甜的气味,文成忍着剧痛的嗓子,语气恭顺地说:“女王英明神武,威风凛凛,是八年前的我糊涂,一只山鸟怎么能遮掩金孔雀的光彩呢?” 这话说得又是身段柔媚又是以自贬来捧一把温娇,若是出自自己手下的那一把子马屁精之口倒也顺畅,出自文成公主之口,没得叫人感叹。 温娇凝目望着远处雪山上推移的白云:“仔细想想,你的儿女与你,也有八年不曾见面了吧。” 文成公主微不可察地一颤,语气更为柔顺:“可我并不期望见到他们。” “哦?”温娇回头看她。 文成公主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态:“曼扎岗的王位当然属于女王,将来更属于女王所出的王子们。我那一双儿女比起女王的孩子,就像麻雀之于苍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们最好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入草原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所以见不到他们,于他们而言才是无上的福气。” “聪明的空行母。”温娇叹道。看着她这副任人鱼肉的谦卑姿态,她不由唾弃自己来。 温娇——啊不,哈香——你可真够不做人的,瞅瞅把个水灵可爱的仙女王妃逼成了什么样? 虽然这副恭敬臣服的姿态,大概率是装出来的。她可不信,文成憋着一口气熬了这许多年,不是为了等自己的孩子杀回来拨乱反正。 卧薪尝胆,本就是汉家女子写在神魂中的本色。即使此刻的文成还以为自己是这个雾气之国中的王妃卓瓦桑姆。 “我这回带你出来,是犹豫要不要给你一个机会。”温娇走近,低头望着文成的发顶的嫣红的珊瑚妆饰。 文成眼底一亮,口头却要推辞,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附近的农人们已经聚了过来,向她们奉上新鲜滚热的的奶茶、美味的肉干和糌粑。 “女王,多亏您发下来的耕牛,我们家里去年的收成比前年涨了两倍。我阿妈说,打生下来就没见过那么多的粮食!”一位农夫笑呵呵地说。 “还有耕牛。”另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说,“我们这些做奴仆的打生下来就只会用手刨食,从没有福气用过耕牛,牛这样金贵的宝贝,那是只有老爷们才养得起,哪里轮得到我们?去年大家在地里见到的牛,简直比这辈子见到的还要多,这都是女王带给我们的福份呀!” “你们竟然不是平民?”文成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出声问道。 在曼扎岗国,能养得起牛的平民已经算是有几份家财了,绝大多数牛都掌握在贵族手里,由无数奴隶饲养着。所产出的粮食、皮毛和骨肉却几乎分不给奴隶半分。她本以为这群人该是平民甚至是被哈香整得不得不亲自耕种的小贵族才对,哪里想得到,听他们的口气,他们竟然是奴隶! 她扫了一眼这些人身上的衣服,厚实完整,并不十分敝旧,有的甚至还绣着花,与印象中那些衣衫褴褛衣不附体的奴隶们迥然不同。 曼扎岗国的百姓不算富裕,时常有食不果腹的情况出现,以至于从前她以王妃的身份没少劝国王从国库里掏钱来周济百姓。在文成的记忆里,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的已算是民户中的小康之家了。 这些人怎么可能是奴隶! 被问到的老人笑开了花,露出掉了几颗牙的两排牙齿:“我们呀,从前是贡嘎大人名下的奴隶,贡嘎大人隐瞒了自己的田地数量,犯了大罪,被我们女王砍了脑袋。我们就成了女王的奴隶,从此就过上吃饱喝足的好日子啦!现在其他家的奴隶各个都看着眼红得很。” 眼红到没少暗中监视自家主人,恨不得自家的主人也犯些错被砍头,好让他们被女王充公。反正都是做奴隶,谁不想过吃饱穿暖的日子? 自然,后面这些话,老者可不敢明说出来。 文成强行克制住颤抖的冲动。贡嘎,那是大王从小一同长大的忠诚臣子啊! 另一位中年妇人虔诚地碰捧上一只神盒:“女王,这是我从护法神那里求来的吉祥神盒,请您转交给仁慈的多吉小王子。如果没有他上回来我们草场打猎,让跟着他的医生给我的女儿看病,我的女儿卓玛就会死在高烧里。” 多吉是温娇的“长子”,喜欢读书,正跟随高僧法师学习各种知识,有着一双明湖般清亮澄澈的眼睛,在曼扎岗上下声誉颇佳。 而他的生父,正是前段日子因为淫祀问题被温娇砍了的大臣。 自然,后面那句,多吉同样不知。 文成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焦灼地捏紧了衣服。她的儿子列巴逃出宫时也只有五岁,因为深受国王宠爱,不敢让他抛头露面,怕招了恶眼,是以根本不曾在百姓中挣得多少美名。即便列巴现在就杀回来,比起这位颇有贤名的小王子,也没有多少优势了。 一旁的青年农妇见她面色苍白,关切道:“这位夫人,你不舒服吗?” 文成勉强收敛神色:“这里风太大,我有些头疼。” 那农妇立刻倒了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双手端上,“快喝碗奶茶暖一暖。” 文成接过,咽了几口,入口奶香浓郁,茶气微涩。她还是猎户的女儿时,也是过过很长时间的苦日子的,知道茶叶是来自东方的一种芳香的叶子,由远方的商人带来,金贵得很。从前不是逢年过节,她的父母都舍不得煮这么浓的奶茶。而这样的茶,她居然在一个奴隶这里喝到了。 “这茶煮得真好,又香又浓。”文成试探道。 那农妇立刻满面笑容:“我煮的时候可是放了整整一大把茶叶!”又道,“以前,那一把够我们全家喝两天。多亏女王叫大家修路,路修成后来了不少商队,这茶叶价格一下子就跌下去啦。” 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位残暴嗜血的王后吗?文成紧蹙了眉尖。 第145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心情激荡之下,文成已无心保持隐忍好避免惹来温娇的怀疑。她脱口而出,连续发问:“你们的衣服所用的布料普通民人都未必能穿得起,为何你们人人都有?” “女王颁布的法令,即使是奴隶也可以保留一半的收成。东边来的商队运来的布匹那么多,大家只要攒一攒,当然能买得到暖和结实的布料了。” “你们的耕牛都从哪里来?这么多的耕牛,就算是搬空了噶布的宝库也不够用。” “是哈香女王施展夜叉法术,让野牛群迷失了道路,闯到了卫兵们早就设好的陷阱里,再让驯兽师训练一个月,才为我们带来了珍贵的耕牛。每年的春天,女王都要举办一次猎牛大会,猎到的牛分别赐给大臣、百姓和我们王室的奴隶。现在我们的日子过得呀,除了一层身份,比外头的平民都不差什么。” “从前我们连大路都不敢走,只能缩在边角里,生怕踩到了贵人的影子,会被处死。现在我们可以和女王、王子公主们坐在一起说话,这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呐!” “对了,女王还说,如果我们的男人能立下战功,就会拔我们一家成为平民。大家都赶着让自家的儿郎参军呢。护法神保佑我家参军的两个儿子,千万千万要立功回来,全家能不能抬头做人,就指望着他们的表现啦。”那老人说着,双手合十到眉心,虔诚的祷告起来。 文成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心底隐隐的疑云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清晰,她意识到,不仅她与国王被民众们所遗忘,即使她的孩子们重整旗鼓再杀回来,“乱臣贼子”的名号也按不到哈香王后的身上。毕竟,谁在饮过了一杯蜜糖之后,还会念念不忘着两滴露水的清甜呢? 那个支撑她走过八年幽禁时光的属于自己与国王的明君贤妃的时代,是彻底过去了。 她霍然站起,捂着脸向外跑去,因为迟一刻,所有人都将看到她决堤的泪水。 正和她聊得起劲的老人吓了一跳:“这位夫人怎么了?” 温娇放下奶茶碗:“她需要静静。” 她既然敢带文成出来,就不怕她逃走。苦修十三年,在这个世界里能打赢她的人还不存在,更别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劫走一个大活人。没看她出来时连个侍卫都懒得带么? 农人们渐渐散去了,文成却兀自立在那里,从温娇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纤瘦的背影。她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裙子,此刻。无边无际的翠色的草原仿佛要将这一点湖蓝所淹没。 一如她这失意的青春,与望不见出路的无尽头的未来。 “王后,请你把我处死吧。”她哽咽着,说。 “你求我杀你?”温娇诧异。 文成背对着她:“八年前我就该飞升了,不是吗?” 温娇将碗中的残酒一饮而尽,拍拍身上的灰土,起身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可是半年前我并没有让你飞升,而是八年的时光你也熬下来了。不要告诉我,你苦苦活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处死你?” “我是为了……”文成心存死志,说话便也没了顾忌,只是温娇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是在等你的儿子。前王的长子,被忠心耿耿的家臣护卫着逃走,他不辛辛苦苦学的一身本事,杀回来救父救母,都对不起这个血统。” 文成没有否认,只是声音清清幽幽的,像是被月光冷透了的萤火,落寞不胜:“可是如今,曼扎岗的百姓已经不需要一个复仇的前王余孽了。” 列巴纵然回来,纵然真的成功正本清源,他便能带给百姓们带来温娇治下时一般的好日子吗? 他大概率做不到,而如果他做不到,在后世之人的眼中他又会是什么身份? 一个卑鄙弑君残暴无能的乱臣贼子罢了。 放弃吧,放弃吧,自己这样的旧人,就该随着那并不怎么美好的旧时代一同消失的。 与其因为这一点复辟的痴心妄想而备受煎熬,还不如主动殉葬,至少她还保住了自己的尊严。 温娇侧头看着她,记忆里那个娇柔如嫩叶花苞的少女在八年的幽囚时光里生生被磨砺出了深湖之水一般的沉凝气韵。只是此刻,这沉凝的气韵也被她一通蛮横的压制而打碎,露出了内里深藏的无望。 她不由自主的想,历史上那位远嫁雪域的少女,在丧夫之后,究竟是怎样在高原的烈风里挨过这无望而落寞的一生的呢? 她幽幽的怀想着,开口道:“卓瓦桑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以大王和你的两个孩子的性命发誓,绝对如实回答。” 文成眸光微微一颤,如同被一片羽毛敲击的水面。即使已经心怀死志,这样的誓言于她而言仍旧是太过沉重。 “假如你是一位空行母,放弃天国的悠游自在而选择下凡,成为一位注定要经历生老病死之苦的凡人,如此牺牲,为的究竟是辅佐一位君王成为圣明贤君,还是为了一国之福祉?”温娇问。 “自然是为了一国福祉,”文成脱口而出,“辅佐君王,只是为民谋求福祉的手段。”说罢,她轻轻一怔,隐约觉得温娇在暗示自己什么,又朦朦胧胧的想不分明。 “好个辅佐君王只是为民谋求福祉的手段!”温娇抚掌而笑,“适才你说要我杀了你,我还真怕你是个满脑子只有着贞烈二字的糊涂蛋呢。” 文成被她笑得恼了:“王后,你是什么意思?” 温娇向她踏出一步,目光灼灼,吓得文成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我是想,反正在你眼里,辅佐君王只是为民谋求福祉的手段,那这君王是谁横竖并不重要,为何不来辅佐我呢?”她笑了一声,反手捋了捋被长风吹起的发辫。 不同于青春正盛的文成,哈香与国王同龄,如今已到了四十来岁的年纪,连年操劳,又时不时出巡、练兵,栉风沐雨的,容色早已衰老许多,发辫中也掺了细细的银丝。可是神采飞扬,自有一番意气风发之美。 “我还不用你替我生儿育女呢,省了多少事。” 第146章 道德经 文成自被放出来,便在琢磨温娇的目的。她以为温娇不是玩够了,不想再继续折腾她,索性给她一个痛快;就是想要抚恤于她,为了安抚朝堂上旧王的势力。她甚至想过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杀了回来,温娇要提她出来做人质。唯独没有想过,温娇竟是要招揽于她。 是了,八年前的那场宫变里,她便提过,要她为自己所用。只是当时,文成并未当真。 毕竟,曼扎岗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女性的臣子与国君。哈香?她是个例外。若不是曼扎岗缺乏能够统帅全军的将才,老国王绝不会特地去替儿子求娶这位骁勇善战的夜叉女。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文成颤声道。 温娇从怀里拽出一张纸:“从东方来的商队们将这东西献给了我,他们说如果曼扎岗以后要大量采购此物,他们愿意为我们不远万里运来。作为交换,此后曼扎岗的玛瑙只卖给他们。我们可以在此物上书写文字,此物不易朽坏,比起羊皮和布帛,更为轻便便宜。他们说,此物叫做''纸''。” 她又拽出一本书:“商人献宝的当晚,护法神给我托了一个梦。梦中,他将万道霞光装进一只宝盒赐给了我。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脑中多了一篇经文,就用这纸记了下来。” 文成公主接过书,轻声念道:“道德经?” 温娇下巴一扬,语气十分的高深莫测:“不错,《道德经》便是神赐之宝文。” 历史上《道德经》就是老子西出函谷关时,受关尹子要求所写,被戏称为“史上最贵买路钱”。而老子又是道德天尊的化身,说《道德经》是神赐宝经有毛病吗?没毛病。 这些年来,温娇把这里的规则摸索得越发熟稔。这个世界确实无法直接出现超乎本世界想象的产物,但如果你给它一个合理的出现条件、说得过去的解释定义,便能糊弄过去了。 比如耕牛是由春日迁徙的野牛群里抓来的,纸张和大量的茶叶一律都推说是东方商队带来。那《道德经》自然也可以是梦中神人所授,绝无问题。 夕阳的余晖里,沐浴着瑰丽的霞彩,她负手而立,十足的踌躇满志:“我有意在官学里增设《道德经》的课程,成绩上等者方可授予官职。” 曼扎岗并不比大唐的幅员辽阔,全国上下仅有一座官学,由王室出资兴办,只招收世袭贵族子弟。学有所成之后,会由国家酌情授予官职。全曼扎岗大小城池的官员几乎都有在官学就读的履历,成为官学之师,几乎等于做了举国官员的座师,故而官学中的课师无一不是饱读经书、博学多才、身份高贵的学者,条件稍微差点儿都会被卷出去。 “而那授课之人,我属意于你。”温娇道。 文成正自翻阅着这本经书,闻言双手一震,把这本珍贵的经书给摔到遍地青草间:“女王,这个玩笑并不有趣。官学里的那帮学者,怎么可能接受与一位女子同列?” “任不任用你,我说了算,他们说了不算。”温娇心疼地捡起《道德经》,恭恭敬敬地掸去上面的尘埃,“而能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接受现实,我说了不算,得你说了算。” 她将书重新推入文成的怀中:“不要告诉我,昔年深明经义、令国中高僧都叹服的卓瓦桑姆王妃,原来是个徒有虚名的空架子。” 文成涨红了脸。 当年为了给她这位出身猎户的平民王妃造势,国王没少叫人给她吹法螺。什么辩经会上连高僧都甘拜下风啦,空行母转世啦。而为了配得上他的这番吹嘘,她下足了力气钻研佛经,起初读来是晦涩吃力了些,但她冰雪聪明,一点即通。待到后来,在辩经会上,她也果真能够侃侃而谈,才压群僧了。 “区区一本经书而已,又有何难?只要给我三日,我必能钻研明白!”文成嗔道。 “很好!很有精神!”温娇抚掌而笑。《道德经》之玄妙深奥,自然不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三天时间就能穷究其理的,不过她相信,以文成这个被李唐国教耳濡目染了十几年的宗室女的见识,只要给她时间,自然能讲得头头是道。 哪怕只是一场幻境,吾辈道门中人也当不遗余力地播撒玄门的种子,绝不能叫佛门那群秃驴盖过了风头呐。 温娇在心底调侃着,忽地一怔,摇头自嘲:“先前总听某人唠叨,不知不觉,连我也跟着秃驴长、秃驴短起来了,真是罪过。” 文成立下保证后,即争分夺秒地翻阅起《道德经》来,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不由深深地沉迷其中。骤然听见温娇嘟囔了一句什么,下意识的循声望去,见温娇正对着落日出神,威仪横生的面容上隐有和煦之色,仿佛徘徊在林海之间乳白色的岚雾。 “这场梦,是做得有些久了。”她喃喃道。 这年,“空行母文成”携神赐宝文《道德经》强势入职官学,以犀利的口才驳倒了所有学者,以清丽的风度、渊博的学养令所有学子为之倾倒。短短三年间,她不仅乘云驾雾一般迅速升为官学的校长,更是深受女王的赏识,做了曼扎岗的国师,有入朝议政之权。女王甚至还赐给了她一把降魔杵,专打不正之臣、奸邪之辈。 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文成国师如今正是国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在她的辅佐下,曼扎岗国国泰民安,蒸蒸日上。 温娇即位的第十五年,一支军队悄然从山下进发,渐渐逼近了边境。迎风招展的军旗下,二十岁的年轻国王深深地凝望着远处的山岭,面容难掩激动:“姐姐,十五年了,我们终于又能踏上这片属于我们的土地。也不知道父王和母妃是不是还在等着我们。” 武媚娘也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年纪,乌黑的眸子中流转着野心勃勃的光:“阿弟,你该叫母后才对。哈香那个妖后,怎配得做王后?你记住,我们的母亲才是曼扎岗唯一的王后!” 第147章 列巴归来 萨布龙,曼扎岗边境的一座城市,坐落在山口之上,城外是一望而无边的森林。这日,城主贡则站在白石垒成的城墙上,向空中抛洒风马。 这是曼扎岗大规模用起纸后逐渐于近年来兴起的一种习俗,将印有身驮三宝的骏马的五色纸片抛洒到空中,作为向山神的礼敬。 五色风马随着山风摇摇荡荡,向远方的森林飘去,阳光灿烂,似乎又是一个安静而祥和的普普通通的一天。贡则正欲打道回府,骤然目光瞥向一处,只见那里的森林树梢不断颤动,似乎有什么庞大的队伍正在其中缓缓开进。 不久之后,铠甲鲜明的军队从中涌出,为首的是一位青年,铠甲华美气宇轩昂,他长弓拉满,一箭向城头射来,将飘扬的城旗射了下来。 “敌袭!”贡则面色一沉,连忙组织城中军队防御,并派出小股军队从另一道城门悄悄出去刺探军情。 都城的官学之中,此刻是一派淡泊。 文成端坐讲坛之上,听底下的学生发问道:“护法神云,''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国师,这句话我想不明白,难道做官不需要励精图治,体察民情,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反而能够大治吗?” 文成浅浅而笑,道:“做官无大难事,只求莫作怪。这世间有才之人,往往自诩才能,居于其位,总要再三作怪,好施展拳脚,去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落到民间,便是无穷的政令,往往让百姓苦不堪言。这等人,让他什么都不去做,百姓反得安乐。” 那学生茅塞顿开:“弟子受教了。” 文成便道:“诸君可还有不解之惑?” 其余学生还未张口,便听了一阵响亮的脚步声自外而入。温娇扯开赭红的绸幔,扫视一周:“我有事与国师相商,你们退下。” 所有学生向她深深一礼,乖乖的走开,不出片刻,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在文成不安的注视里,温娇摩挲着腰刀刀柄上硕大的玛瑙,开口便是晴天霹雳:“你的列巴和桑姆,回来了。” 文成霍然立起,清丽端雅的容颜之上蕴满了激动,继而化成淡淡的哀愁。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回来,只可能是为了争夺王位、拯救父母。可他们与女王对上,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可能性。 她怀着一丝希望,忐忑的问:“大王会看在我这些年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的份上,饶他们一命吗?” 温娇笑道:“也许,他们会看在这些年我善待你与前王的份上,饶我一命?” 显然是不能的,王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从哈香王后掀起政变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言。 文成也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愚蠢,微觉眩晕的扶住了柱子,含泪道:“大王还不如从来不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温娇过去扶住了她的手臂:“告诉还是要告诉的,毕竟我要御驾亲征,怎能不带你同去?” 虽然已经君臣合作了好几年,但那是建立在文成后路被断的份上,如今她的后路来了,温娇哪里敢放心把她留在都城,也不怕搞个腹背受敌。 她和蔼的搂住她纤瘦的肩膀,晃了晃:“想开点,没准你的儿女出息了,我还要指着你求情呢。” 温娇的话并非无的放矢,待文成被她打包赶到前线时才知道,列巴此时的身份竟然已是山下马金国的国王。 马金国的国力比从前在前王治下的曼扎岗还要胜出一筹,经过多年的筹备,将士的战力非同凡响。然而如今的曼扎岗早已脱胎换骨,列巴率着大军连着猛攻五日,愣是连萨布龙城也没能打下来。只是到此地步,萨布龙城也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再没有援军到来,随时都有可能被攻下。 在贡则城主愁眉莫展之际,得到了女王哈香亲自率军来支援的好消息。贡则喜出望外,设宴招待女王,散席后又有些吞吞吐吐。温娇看出了他的心事:“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贡则犹犹豫豫地道:“我的不解就写在给女王的求援信里。” 温娇“哦”了一声:“你是想知道,前王的长子长女明明早就随他们的母妃飞升空行界,又为什么会成为马金国的国王,还口口声声说我篡位吗?” 贡则垂下脑袋:“女王英明。” “他们当年确实跟随着自己的母妃飞升了,这就是我的解释。便是来上十万万个人问我,我也不会改变说法。至于毒夫逼妃、帅军篡位,这则是他们的解释。” 温娇拍拍他的脑袋瓜子,“我知道,你的阿爸曾经是前王最忠实的臣子,可他是他,他老人家三年前就已经去见护法神去了——而你是你——你告诉我,作为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城主,你的库房中充斥着我赏赐的珍宝,你的田地有三分之一是在我的政令下开垦的沃野,你的幼子与我的小公主结下亲事——这样的你,相信谁的说法?” 贡则深深俯首,将右手搭在左肩之上:“小人如果不相信女王,从一开始就不会寄出那封信。小人只是,只是……想解开亡父的心结。” 似乎有一缕叹息从身后传来,半是如释重负,半是惆怅。 贡则听出来那是跟着女王一起来的文成国师发出的声音,却没敢抬头去看。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女王一直一言不发。正当贡则的冷汗快要滑落鼻尖之时,他听到女王清朗的笑声。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你阿爸若是望见如今的曼扎岗的兴隆气象,自然也不会抱憾了。”温娇扶起贡则。 贡则胸口的大石落地,也露出微笑:“阿爸临终前也说,哈香女王是有大福德的金孔雀,前头那位大王是没头脑的雄狮,王位交给哈香女王,比前头那位大王强出太多。” 嗯,其实老爷子还说:女王就女王吧,虽然这王位来得说不清道不明一些,让大王吃了天大的亏,可将来反正还是能够传回给她与大王的子女手里的。哈香这个毒妇疯起来不好惹,咱们家大业大,就不与她一般计较了。 第148章 你还不走 贡则不光替亡父表明了立场,还替其他人表了态:“那马金国的人头一日就射了箭书进来,上面说了一堆不经之谈,妄图蛊惑人心。不过女王放心,全城没人信他们的鬼话,大家都惟女王马首是瞻,誓死守卫曼扎岗的每一寸土地。” 说着,碰上一卷绢书。温娇单手拿过,一抖,偌大的绢书登时展开,文成踮起脚,在她身后看得清楚。绢书上以典雅的藏文,讲述了列巴与桑姆姐弟俩这些年的遭遇,文辞之优美,情感之饱满,简直令人读之而断肠。 上面讲,十五年前,妖后哈香嫉妒王妃卓瓦桑姆有宠有子,趁国王外出之际逼杀王妃,又欲杀其子女。幸有忠心耿耿的王宫总管与奶娘察觉其阴谋,抢在哈香的党羽之前,带王子列巴与公主桑姆逃出宫去。而后听闻国王疯癫、妖后即位,情知再留在曼扎岗会有杀身之祸,二人便带着年幼的王子与公主逃到了马金国,抚养其成人。 五年前,马金国的执政活佛圆寂,临终前指定了武艺高强、英武不凡的列巴王子为灵童。列巴王子升座为马金国之王后,日日夜夜惦念着被囚禁深宫的父王、下落不明的母后,为此宵衣旰食、操练兵马,誓要杀妖后、救父王,还曼扎岗一个朗朗乾坤。 在此,列巴王子与桑姆公主扪心呼告:妖后哈香倒行逆施,谋害君王,不堪为后,更无德为君。请曼扎岗臣民务必识破妖后面目,拿起兵器反抗暴政。待他日正本清源,新王还朝之时,必有封疆裂土之重赏。 信上的文字透着张扬的锐气,该是爱子的笔迹。文成心头一酸,滚下泪来。她唯恐被人看出异样来,连忙用袖子拭去泪水,紧紧地望向温娇,不放过她的一丝反应。 温娇掠了一眼,便即知道了信中内容,轻笑一下,饶有兴味地道:“难为这假王子,谎话连篇,编得倒是像模像样。” 文成满心苦涩,心知自己的儿女的身份就此盖棺定论。明明是真正的王室血脉,此后在曼扎岗臣民的口中,只能成为假货,也是造孽。 温娇把那绢书往贡则怀里一掷:“这马金国的国主也是有趣,明明是他垂涎我曼扎岗的土地与财富,却还要装作自己是正统,编出偌大一套故事来,妄图好分化我曼扎岗的民心。真是奸猾狡诈、小人行径!” 贡则立刻语气鄙夷的附和道:“这一招确实太卑鄙了,幸好我们曼扎岗人深明事理,要是连我们英明睿智的女王都不信任,难道还要相信侵我疆域的别国国王的鬼话?没有这样的道理!” 文成忍不住将头一埋,不管过去多久,对于女王这般说谎不打草稿、亦不脸红的理直气壮的做派,她总是无法习惯。 温娇走向中央的王座,端然坐在那虎皮缝制的垫褥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噙笑道:“退一万步讲,纵然这马金国国王当真是昔年的王妃之子,又能如何?我有四子二女,各个聪明俊秀,哪个不是王储之姿?区区王妃之子,仗着有别国兵马相帮,就想要与大母所出的王子公主们相争吗?” 这段才是真话吧!贡则心头一凛,面上也做出愤然之色:“他是痴心妄想!有小王子与小公主们在,便是他果真是王妃所出,我们也不认他。再说了,不过是两个假货,曼扎岗所有的贵族、大臣、百姓都不会承认他们的。” 尽管早有预料,可文成的心依旧为他的这番表态而微微一沉。她知道,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了。 她无法想象一双儿女在失败后将要面对何种的处境,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血,这些年来的每一个日夜,她都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他们的样貌,尽管他们的父亲的容貌她早已记不清了。 可同样地,她一点都不想要女王输。她想不出还有哪个人能在这曼扎岗的王位上做得比哈香更好,昔日的国王不能,她的儿子想来亦是不能。既然她已做到了极致,那就容不得再换成第二人,更罔论是列巴这般领着别国军队叫嚣而来,想要踏着曼扎岗子民的尸骨迈上王座。 此外,还有一点幽微的心思,是她不愿正视的。女王给她的权力与信重,换了列巴继位,还愿意给她吗? 即使,那时的她已贵为王太后? 文成不敢细想。 温娇对贡则的表态很是满意,一挥手:“你先下去休息,一个时辰后把所有的将领叫来,我们好好商议下破敌之策。”余光瞥见了文成站在那里,神色怔怔的,知道她心底百感交集,便道,“国师也去休息吧。”又叫住了文成身边的让果,“我有些想吃你做的牛肉包子,你去为我做来。” 这些年,让果依旧跟在文成身边。名为侍奉,实为监视,这一点,文成心知肚明。 这个节骨眼上,女王为何要调开让果,让她一个人走?也不怕她逃了去,投奔她那业已为王的儿子?女王心思缜密,从来不是粗枝大叶的蠢钝之人。除非…… 她是在制造机会,让她逃去自己的儿女身边! 文成一颤,睁大眼睛看着那位监视了自己足足十五年的夜叉女从身边走开,出门而去,神色纷乱一片。 “女王……”她拧紧了眉,心下的天人交战令她一时语塞得厉害。 温娇没有看她,而是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转而用手支住太阳穴,闭眼假寐:“我都要闭目养神了,你还不走么?”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暗示之意豁然得近乎明示。文成的手指紧紧陷入掌心,疼痛令她恍乱的神智转为清明。确切来讲,这十五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清醒过。 “我凭什么要走?”文成说,“曼扎岗国发展至今日,亦有我的一份心血在。如今大军临境,曼扎岗的和平一触即碎。我跟着将士们一起守城都来不及,你却要我走,你就这般看不起我?” 第149章 卑鄙的女人 意料之外的反应令温娇张开眼,见文成眼圈因为委屈而泛着桃花般的微红,气鼓鼓地瞪向自己,那神情,像极了一只被迫啃完一整条硬得倒牙的牛肉干的兔子。 温娇一个没忍住,“噗嗤”地一下笑出了声。 文成又瞪了她一眼,撸起袖子,抓出一把不知道何时捡来的细细的木棍,在地上摆了起来:“我来时就想好了,萨布龙城地势险要,夹山靠林,仅仅要守城的话,只要粮草充足,守上三年五载不在话下。可如此一来,劳民伤财,实在耗不起。依我看来,不如主动出击。” “城外有密林百里,地利在我。我们可以事先在林中设下一支伏兵,再选取精锐出城邀战……” 随着她的侃侃而谈,一个缜密的战前计划徐徐展开。温娇蹲在她对面:“我的国师,你何时懂的兵法?” 文成手心一松,剩下的半把细柴棍便一根根地流下:“这些年,为了消磨时光,我将王宫里的藏书翻遍了。其中有不少是兵书。” 活到哪儿,学到哪儿。 温娇总算明白自己对她那亲切的好感源自于何处,这份生命不息学习不息的求知精神,怎能不令她惺惺相惜呢? 何况…… 看着文成认真于事的眉眼,温娇忽然忆起,昔年的江夏郡王之女,也是常年随父行军的,尽管她生就了一副玉软花柔的纤秀容色。 只是谁也不曾想,她竟当真于行军打仗上颇具天分。毕竟,大唐自平阳昭公主后,已有许多年不再出过领兵的娘子了。 这一仗,打得风云变色。 多年的历练赋予了列巴百发百中的箭术,强健的体魄,昂扬的雄心与复仇的怒火。他身披一身金甲,威风赫赫恍若神人。他骑着高头大马冲锋在前,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曼扎岗的士兵纷纷避开,被他追的抱头鼠窜,狼狈而逃。 列巴挥舞着长刀,高声道:“妖后篡位,尔等无知,本王不与你们计较。叫那个妖后出来!和本王决一死战!” 贡则隔了老远,抡圆了狠狠地给了他一记流星锤:“女王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还冒充飞升空行洲的列巴王子,你是没爹没妈吗?还上赶着认我们女王当大母?” “你找死!”列巴气得眼睛都红了,脚尖往马肚子上一踢,急急追了过来,“你有种就别跑,看我不拧下你的脑袋当酒壶!” 贡则呵呵:“谁拧谁的脑袋还说不定呢!”说罢一甩缰绳,座下骏马撒腿便跑。 列巴追逐着逃跑的贡则,不知不觉便一头钻入了密林之中。因为赶得太急,原本护卫在身侧的侍卫被跑丢了大半,只剩下了只有寥寥数人能跟上他。又有一个侍卫急匆匆的从后赶来,大声叫道:“大王,桑姆公主请您撤军,他说您跑得太快,已经脱离大部队啦。” 列巴一凛,冲昏头脑的热血不知不觉消退了几分,一甩披风,调转马首,说:“我们撤。” “怎么这么急着走?你不是嚷嚷着要见我吗,我的好''孩儿''?”低沉的女声从碧林深处传来,含着揶揄的笑意。 “妖后哈香!”尽管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列巴仍旧第一时间辨认出了这个声音。 藤蔓开合,温娇踩着厚实的枯枝败叶一步步走来,十分反派地叹道:“如果你真的是列巴王子,那你和你姐姐桑姆该叫我大母。自然了,你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这母子情分便无缘相叙了。” 列巴把牙齿磨得咯咯直响:“妖后你也配称我的大母!父王当年就想要废掉你,要不是顾虑着你是祖父聘给他的妻子,他早就废掉了你。我的母妃温柔贤淑,才配做王后。可他们两个都被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夜叉女害了。我今天就要为我父王和母后报仇,吃我一刀!”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龙虎一般的猛力,一刀劈来霍霍生风。威力之强,竟如有神通一般。若非温娇早就在贡则汇报的军情中了解了他的实力,猛一打照面少不得要给吓上一跳。 眼看着刀风逼面而来,温娇及时躲开。那一刀劈了个空,正劈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上,竟生生将那棵树斩断。 “好膂力!”温娇边闪身躲避,边连珠似的连射五箭。每一箭都被列巴打开,深深地扎进周遭的树木之中。 这般骁勇的武力,便是哈香全盛时期也有所不及。何况哈香现在年纪渐长,身手早就不敌从前。 两人交手的功夫,早就埋伏好的伏兵纷纷现身,长弓拉满,将密密麻麻的箭羽对准了列巴。贡则也借助一颗大石隐蔽了身体,弓弦拉起,瞄准了这位有实无名的王嗣。 “妖后果然狡猾,十五年前用这一招害死了我的母后卓瓦桑姆,十五年后还想要故技重施再害死她的儿子!”列巴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埋伏,变色道。 “当年王妃因功行圆满飞升空行洲,她的一对儿女不舍母亲也随之飞升而去,此事是不少王宫大臣所亲眼目睹,绝无虚言。倒是你,假冒十五年前就已飞升的前王之子,欲染指曼扎岗的王座。我哈香从来与你们马金国秋毫无犯,你却逼凌至此,是欺负我曼扎岗无人?”温娇也愤然道,“你既然不仁,就莫要怪我不义!” 说罢也是一挥刀,却是斩断了身后的一根不起眼的树藤。列巴正待嘲笑,忽听一阵沙沙声从头顶传来。他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座藤笼从天而降,正正把他扣了个正着。 “砰!”藤笼落地,激起败叶一片。 用来编织着笼子的每一根树藤都有三指来粗,又用鸡鸡吃的牛筋缠得死紧,困在这么一只笼子里,便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插翅难飞。列巴发出悲愤的嘶吼,一下一下的用力砍着笼子,震得大地也隐隐为之颤抖。蓦地只听“梆”地一声脆响,却是他的长刀断成了两截,其中的一截掉到了地上。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要是我再年轻十岁,定要和你明刀明枪过几招。”温娇扣了扣笼子,感觉到列巴愤怒的反震,垂下手。 “妖后,你就会玩这些阴招,有种和我单打独斗!”列巴用力捶打着笼壁,嗓子都快要喊劈叉了。 “我快五十岁了,单打独斗?不要这么欺负老人家。”温娇笑着说罢,即吩咐左右,“把他绑了,随我回城。忘了告诉你,我的国师也领了一支兵马去突袭你的大本营,想必待我们回去时,她也该回来了。” “这世上怎么可以有你们这样一群卑鄙的女人!”列巴“汪”的一声哭了。 第150章 母与子 温娇回城时,带回来了五花大绑的大列巴一只。 列巴的勇猛,过去几天里守城的贡则是领教了个彻底,故而这捆他的绳子也是他一早预备好的,用极结实柔韧的牛筋揉搓成绳子,浸泡了领人手足酸软的药物,是龙碰上这副绳子都得盘着。列巴被绑得筋酸骨软,被贡则牵着跌跌撞撞地进了城门,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输人不输阵,他人虽被擒,架子可不能倒,当下不顾手脚无力,在踏进城门的那一瞬,他勉力堆出一副龙骧虎步的架势,雄赳赳地迈着步子,正欲向城内之人投去一道睥睨的眼神,便觉眼前一花,不知何物砸到了他的脸上,又糙又软,带着股诡异的温暖。 他使劲甩头,将那东西甩了下来,这才看清,顿时面无血色,几欲作呕。 那竟然是一块新鲜的牛粪。 扔出这块杀伤性武器的是一个孩子,穿着两层皮的小袍子,两点黑眼珠又亮又精神:“大坏蛋!叫你说女王坏话!” 这是谁家的小少爷,给惯得这么蛮横无理!列巴想要和他争辩两句,忽觉哪里不对,只见大街两边围满了人,个个穿着不错,手里挎着篮子,里面堆满了牛粪,满面愤慨,蓄势待发。 “你们做什么?我是旺布大王和卓瓦桑姆王后的儿子,我还是马金国的国王,你们可以杀了我,但不能这样侮辱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列巴面色大变,高声道。 他不喊还好,一喊顿时群情激愤,那牛粪便如雨点一般砸了过来。贡则城主不得不扬起袖子,罩住头脸,好躲避误伤,大声叫道:“都看准点儿打,别打我呀!” 人们哪里还顾得上他,曼扎岗多年和平,从未再燃战火,偏偏被眼前这个假王子挑起战端。连日以来死伤颇多,都是城中之人的亲人,眼见这个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哪里冷静得下来? 贡则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可那牛粪也砸到了他的头上,实在吃不消,只得抱头大叫,百忙之中还没忘记牢牢牵住绳子,不叫列巴跑掉:“大伙都冷静,这个假王子已经被女王擒住了,稍后女王自有处置。都把路让开、让开!” 听到他提到女王,人们才稍稍冷静了下来。贡则喊了好几遍,他们才渐渐散开,却是不知从哪个开始,哭泣声在人群中蔓延。 “我的三儿啊,被这畜生砍掉了一条胳膊!” “你儿子好歹还有命在,我的大儿子没了!” 他们争相哭着自己这战争中失去的亲人,率先扔牛粪的那个小孩子被自己的妈妈抱在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哭道:“哥哥,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未曾预料的发展,令列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比千斤还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贡则放下衣袖,把他牵回城主的府邸,出于身为保王派后人对这位前王长子的内疚,他亲自给列巴拿了水擦洗头脸:“马金国国王,别怪这群黑头百姓,曼扎岗十五年不染战火,这次你来打仗,我们真的死了不少人……” 列巴垂头丧气的坐着,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他们……只是黑头百姓?” 贡则道:“是啊,不然你以为他们是什么?”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穿得起皮袍,扎得起彩缎腰带,他还以为这是群贵族! 现在的曼扎岗已经如此富庶了吗?阿爸在位时,黑头百姓们能穿得起一件破袍子都已经不错了。 列巴仿佛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这回他的头更抬不起来了。 正在此时,一阵悠长而宏大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列巴听出来那是螺号的声音。贡则侧耳一听,喜道:“是国师回来了。”命令侍卫们看管好列巴、不要苛待他后,便起身离开。 列巴惦记着这位国师,心里很不宁定。那位邪恶的女王说了,这人是带兵去袭击马金国大本营的,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大本营那边有阿姐看着,他本来是放一万颗心的。他的阿姐桑姆足智多谋,英武果敢,是位少见的女英雄。这些年来他们姐弟二人相互扶助,他能在马金国站稳脚跟,铲平国内的各方派系,做一位真正的实权国王,全赖阿姐在背后出谋划策。 可万一这个国师有什么邪门的法术……列巴发动战争前也是做过功课的,他命人装作商人来曼扎岗刺探过几回情报,只知道女王任命了一位女子作为国师。 哼哼,哈香这个妖后连做事都套着一股妖邪之气,女子怎么能做国师呢?除非又是一个和哈香沆瀣一气的妖孽。等他打下曼扎岗,夺回属于自己的王位,非把这个妖孽的心肝剖出来喂鹰不可! 可是眼下,比起重回王座后该如何处置妖后余孽的盘算,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的打算,对于一个阶下囚而言似乎更为实际一些 。 阿姐你可千万要撑住,阿弟等着你来救啊。 列巴的煎熬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一个意外的人来探望他,正是那位被他看作妖孽的国师。 戴着狰狞的夜叉面具的女子来时,带了干净的衣物,丰盛的食物与芳香的香料。她灌了列巴一杯掺着迷药的酒,趁着他全身酸软的功夫,让侍女给他洗了个澡,换上衣服,重新编好头发熏好香,亲手一口一口的喂他吃饭。 列巴满怀屈辱地任她摆布,怒斥道:“妖精,你想要拿我怎样?” 国师颤了一下,揭下面具:“你叫我什么?” 列巴睁圆了眼睛:“阿阿阿……阿妈?!” 天空中的云影变幻,不知不觉已过去的半个时辰,听罢文成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后,列巴很久才找回自己语言的能力:“阿姐那边……” “桑姆比你冷静,发现你脱离了大部队以后,第一时间就判断你中了埋伏,故而严加戒备。我的兵马与她的互有胜负,最后我邀她出来一谈,她愿意退兵,只要我们将你完好无损的还回去,今后两国修好,再无战火。”文成道。 敌方二号人物是自己失踪多年的亲娘,自己的性命在她与妹妹的斡旋下有了保障,列巴本应松口气,但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 是真相的刺激? 亦或是因为,在这权力的拉扯里,全程自己成了被支配的那个? 他满面怒色:“谁给她的胆子,替我做决定?还有你,”他指着文成,眼中尽是失望,“阿妈,父王那样宠爱你,你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替你摘下来。你竟然给妖后效命,你背叛了自己的夫主!” 文成本以怜惜的眼光望着他,闻言,眼底渐渐染上了哀色,与一种早有预料的失落的柔光。 第151章 卸磨杀驴 “你父王是待我极好……”文成想要抚摸儿子的头,被列巴倔强的将脑袋一别,手抖了下,便不再坚持,“作为妻子,我始终未改嫁,自问也从未背叛过他。” “可你还给妖后做国师!你这不是背叛了父王是什么?”列巴大吼。 “因为作为一个有志气的曼扎岗人,我忠于曼扎岗的百姓。”文成道,她的眼神是伤感的,声音是宁静的,全身上下流淌着静水流深的力量,“我只忠诚于真正的国王。” “难道妖后哈香就是真正的国王?”列巴看着母亲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疯子,“她吃人,她篡位,她囚禁了父王和你!现在还把我——曼扎岗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像条狗一样拴在这里!” “就凭她让百姓们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好好想想吧。”文成起身,向外走去,不与这个有些钻牛角尖的儿子再多费口舌。 云霞一般的裙角迈出门的那一刻,她停了停脚步:“而且,列巴,你该明白,早就不是你父王唯一的继承人了。” 哈香女王有自己的子女,这一点文成不信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就算他从未考虑过这些,心细如发的女儿也不会不去搜集这些情报。马金国声称列巴是曼扎岗王位唯一继承人的说法,无非是建立在“哈香篡位不配为王后所以她的孩子也并非继承人”的基础上,代替前王离了婚。 可现实里,女王从未与前王离婚,他们名义上已经有了一大堆孩子,有博学善辨的,有美丽慈悲的,有精明干练的,还有勇武英挺的。即使此时列巴与桑姆还是侍奉前王膝下的儿女,面对这么多优秀的弟弟妹妹,也早就没有了优势。何况,他俩还被盖上了假冒顶替的章。 是的,关于女王的那些孩子的身世的疑云,文成也不是没有所耳闻。可她连篡位的王后都能接受了,这些孩子是真王子公主还是假王子公主,这很重要吗? 他们足够优秀,爱民,这才是最重要的。 次日,温娇摆开仪仗,又是吹螺号,又是鸣甲铃,伞盖一张,与头戴面具的文成一起,把列巴送回了马金国的大营。两军遥遥对峙,只见马金国方的大军内撑起一方绚丽的伞盖,伞下是一位红衣黑马的女将,雪肤红唇柳眉凤眼,一团的婀娜艳丽。 她冲着温娇与文成遥远远一点头,接收了列巴后,手一扬,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那就是桑姆。”文成轻声道,声音里透着百感交集。 温娇望着武媚娘这张久违的长大了的脸,也是一般感慨万端:“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雪团子似的。” 文成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儿女消失的方向。 “你是怎么说服桑姆的?”温娇问。武媚娘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何况在这里,她与她的弟弟列巴确实是实际上唯二的王位继承者。 文成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笑容有些凄凉:“我告诉她,若是再开战端,我便自行表明身份,以空行母王妃卓瓦桑姆的身份,昭告天下他们姐弟二人并非我之骨肉,而是冒名顶替、妄图扰乱曼扎岗太平的狼子野心之徒。” 她怎么忘了,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了国家,明知此去艰险重重,舍弃亲缘、天伦与余生的幸福而毅然远嫁雪域,文成从来都是这样一位顾全大局到坚忍的女子。 “多谢你。”万语千言似乎都是无用的虚话,温娇思忖了半晌,只吐出了这三个字。列巴如今毕竟也是一国之主,杀他容易,但在没有绝对的优势下贸然斩杀一国君主绝非明智之举,那是不死不休的私仇。能兵不血刃达成两国和平,是再好不过的。 文成摇摇头,意兴阑珊地道:“我想王城的甜茶了。” 温娇意有所指地道:“我们是该回去了。” 回到大本营的列巴整个人处在一种焦躁而又敏感的状态之中,他咆哮着喝退了其他人,拉住武媚娘的袖子:“姐姐,你知不知道……” 他想要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国师就是我们的阿妈?她明明那么仁慈善良,现在也变成贪慕权利的奸人,为了一个国师的位置就背叛了父王和我们。 可话到口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一股莫名的嫌疑让他冲口而出的成了指责:“阿姐,你为什么要答应退兵?我堂堂男子汉,宁可被妖后砍了头,也绝不愿意做一个被释放回来的战俘,死了在祖先面前也没有颜面。” 武媚娘被他一通排揎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试探道:“你可见过那国师了?” “我何曾见过那个妖妇?”列巴脸一沉,“难道阿姐见过了?” 武媚娘道:“自然是见过了,不然我和谁谈判的?”她暗暗一握拳,“她说……” “妖妇说什么,都是没有依据的胡言乱语,难道阿姐信了?”列巴追问。 武媚娘心一沉,迅速编好了说辞:“她说,如果我们不退兵,就砍掉你的四肢。一天不退,就送来你的一只手,两天不退,就送来你的另一只手。再到两只脚,最后就砍到头。阿姐从小和你相依为命,哪里忍心你受这份罪?便是想都不敢想一下。阿姐毕竟是妇道人家,被吓坏了……” 说着双手捂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阿姐知道自己晕了头,做错了。这样吧,阿弟你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明天咱们就再点兵打回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不必了!”列巴一听,以为文成还没有跟武媚娘亮出身份,暗暗放下心来,他哪里敢再打?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万一自家那狠心的娘当着两国大军的面说他是个西贝货,那他在马金国都抬不起头来。 他能被前任活佛相中,指定为灵童,除了资质优越外,还不是靠着出身王室、种姓高贵么? 他吐出一口浊气,拉着脸道:“阿姐都答应了两国修好,做弟弟的怎好推翻?就这样吧。” 武媚娘继续嘤嘤嘤:“是阿姐做错了。” 列巴给她哭得心烦意乱,心底的那一丝嫌疑也被冲得七零八碎,只剩下了微不可查的一点,他安慰武媚娘道:“阿姐一直替我出谋划策,偶尔做错一回也是应当。这些年你总替我操心,整天不是忙着带兵就是忙着政务,把自己的终身幸福都耽误了。我记得达乌德大臣对你一片痴情,回去我就替你们主持婚礼好不好?” 武媚娘颤了颤,仰起脸,含泪的脸上是明媚的笑意,似乎十分含情脉脉、娇羞动人:“就依你了,大王。” 后两个字,她念得格外用力。 第152章 妖塔 马金国退兵后,曼扎岗再无战事。 温娇一面打理着国政,一面着人留意马金国那边的情况。听说列巴一回国就闭了关,对外宣称在生死之际悟出了什么至妙佛法,不参详明白绝不出关,将国政一体托付给了长姐处置。 温娇剥着高原上珍贵的石榴,向侍女让果笑道:“桑姆公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不知我这位有缘无分的好大儿还有没有命在。” 列巴命在不在,隔着山上山下偌大的天堑距离,温娇自然是不得而知。只是在武媚娘执政期间,有部先前从未见过的《宝雨经》忽地在马金国流传开来,内中讲到,“佛灭”千年后,会有一位女身菩萨成为一国之主。 据说,这部经在马金国信众极广,几乎人人称颂。 温娇听到这个消息时,摇头而笑:“这件事可别让国师知道。”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不久之后,武媚娘将要登基为王了。而到了那时,不管先前列巴究竟有没有命在,之后也该以各种理由无命了。 她这个徒儿啊,不管到了哪个时代,都是狠绝之人。 而她对于亲手抚养出来的孩子,到底做不到如此极端。她让膝下的“儿女”统统隐姓埋名,到民间去做个最普通不过的理民官,以三年为期,三年过后考核其能,再分派到其他职位。 武媚娘登基的那年,被关在宫里的前王无疾而终,消息传到官学时,文成怔然半晌,整顿衣裳,起身向王宫的方向拜了几拜。 她行的是臣礼。 这年,温娇经过多重考察后,召集所有大臣与子女,让他们好生辅佐三公主。她爱民如子,性情平和,做事宽柔并济,父族早已被温娇拔除,并且膝下已有子女数人。三公主受宠若惊,当众便要推辞,被温娇按住。 冥冥中似乎传来一声释然的叹息,她走出议事厅,将一片恭贺声抛在身后。 夜空深沉,繁星浩渺。忽有无数星辰划出晶璨的线条,如急雨般从空中坠落。她双手环抱,仰头望着,微微而笑。 同一时间,文成正运笔如飞,为《道德经》做注,随着年龄增长,她对这部圣典的理解愈发精深,便有意将心得编纂成书,留与后人。正写着,忽而若有所感,放下书册。 武媚娘正听着从曼扎岗招来的法师唱道情。她依仗佛门势力上位,近年来又觉佛门势大,时常对她指手画脚,便从曼扎岗这里引了道门的学者过来作为制衡。敲击着节拍的手指一定,她挥退吟唱着佛家故事的僧人。 她们都走出来,望着天空中的星落如雨。 下一刻,她们从各自的营帐里睁开了眼睛。 文成只觉得头沉沉的,像只榆木疙瘩,想要说话,嗓子干得几乎要裂开。想要坐起来,身上发软,起得猛了,眼前还冒出一堆金星。不待她艰难地叫人,便听耳畔传来宫女们惊喜的叫声:“公主醒了,快去叫郡王!” 不久之后,便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江夏郡王大步而入,不顾礼节走至文成的榻边:“我的孩儿,你可算醒了。”说罢,这位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皱一下眉头的汉子竟滚下泪来。 文成见老父面容瘦削,眼眶乌青,腮边胡子乱蓬蓬的,显然很是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当即意识到不对:“我睡了多久?” “加上今日,正好三十天。”江夏郡王声音沙哑,“公主,你与靖容真人、明成法师同日昏睡至今,已有足足三十日。嘉察王子与本王急得六神无主,若非神猴信誓旦旦,担保你们三人无事,到期自会醒转,本王恨不得带你打道回府!” “我竟睡了这么久……”文成一想到梦中经历,便觉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怔了一会儿才回归现实,“那靖容真人与明成法师可醒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她们二人与自己同时昏睡,经历了同一场梦幻,也该同时醒来才对。梦中,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大妇兼主君,一个是她的女儿,算不算是同袍一场? 想到这里,她倒把自己逗笑了。 江夏郡王闻言一怔,这才记起指人去问,自己回过神,盯着文成用了补汤和药粥,才缓缓道:“十日前,岭国传来消息,王城被围,嘉察王子已带人赶去救援。临行前,他嘱咐我们,原地等待消息。” 文成手指用力一抓锦被,又很快松开,她低头思忖片刻:“岭国吉凶难料之际,我们一直隔岸观火,怕也不妥。” 江夏郡王隐约觉得女儿变了,口气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变:“公主的意思是?” 文成晃了晃兀自有些不适的头,道:“待会子靖容真人与明成法师过来,我们再行商量。”梦中的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心狠手辣、坚锐果决,与平日里那逍遥无为的态度截然不同,倒是深得兵家之旨,想想便觉很是有趣。 也是,传下《道德经》的道德天尊老聃本就是阴谋家的祖师。 谁知派去的人很快跑了回来,面色惊异:“真人和法师都醒了,可真人醒来后就招呼着神猴一块飞走了,只说至多一日便回。明成法师说自己睡了一个月,仪容不整,等收拾好了再来拜见公主。” 雪山皑皑,似无数支玉笔直插云霄,在幽幽的月色里闪烁着水波似的微蓝的光。呼啸的风刮起无数雪末,拍打到脸上,有着些微的寒意与痒意。 悟空打了个喷嚏,金芒四射的猴儿眼锁定了雪山深处的某一处,手掌朝那里一指,金褐色的绒毛被风卷得翻飞不休:“师奶,就是那里,那场大雾里的鬼气就是从那儿冒了出来。”他从耳朵眼里一捞,倒出一根细细的金针,整只猴都跃跃欲试,“要不要俺老孙一棍子去砸了它?” “不必。”温娇连忙拦住他。就在一人一猴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里,他俩已从空中落在了那里,足下一陷,却是踩实了厚厚的积雪所致。 温娇拈了拈腕上的龙蛇剑所化臂钏,三丈剑芒一闪即收,切开了三尺寒雪,十丈冰晶,露出了一座佛塔。 一座古朴的、骨制的、怨气缠绕的三层妖塔。 在妖塔之前,矗立着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古老的高原文字。 第153章 镇妖降魔塔 悟空修为通天而灵明自现,区区文字难不倒他,只消扫上一眼便通晓其中之意。温而娇长梦三十日,硬生生学遍了梦中所有的知识,同样认出这碑文的内容。 只见那石碑上以曼扎岗国的文字刻着:“以降魔镇妖之塔,镇魔女哈香之身,化嫉妒、仇恨、傲慢为祥和,佑曼扎岗万载不朽。曼扎岗十三代国王滚多列巴亲立。” 那“降魔镇”三字剥蚀得颇难辨认,惟有“妖”字清晰无比,即使在朦胧的月色里也阴得煞眼。 一旁的悟空忽地笑得抓耳挠腮:“好笑,好笑,俺老孙为求长生,翻山越岭,穿洋过海,吃尽了无数苦头,才求得真法,修炼成真。这小子只不过降服了一个女妖精,就想要求得一国万载亨通,贪、贪、贪,真贪。如今这死物堆砌成的塔尚在,也不知他这万载不朽的国又在何处呢?” 温娇望着妖塔下的土地,感觉着冥冥中的那一丝牵引,叹道:“天地尚不能持久,何况一国哉?比之有情之人所统辖的邦国,反倒是这无情的石头所铸成的石塔更禁得住岁月消磨些。我在梦中,正化身为这塔下魔女。” 悟空笑声一卡,挠了挠后脑勺,猴脸一红,不好意思再嘲笑了:“师奶口中要了结的因果,是塔下的女妖精?” “正是。”温娇说罢,挥剑劈开了九层石塔。那堆砌的石块早在岁月的剥蚀、极度的冰寒里朽坏,只是被塔下魔女的一口怨气撑着,才迟迟不见垮塌。被她这一剑斩去,登时如豆腐般从中被劈成两半,露出了塔下的黑色骨骸。 那骨骸间散落着变形的黄金与宝石的首饰,显然是位女子。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把青铜剑,应是生前被这一剑断送了性命。 “是个夜叉女,有点修行。”悟空一眼就看出了尸骨的身份。 温娇向那骨骸走去,握住了那柄剑。 无数的记忆沿着剑柄冲入她的脑海。 少年夫妻,政见不合,相看两厌。夫君厌憎王后吃人残暴,王后嘲笑他懦弱无能。 夫君另娶她人,空行母化身的新妃貌美慈悲。王后宠爱渐失,权力被削,心怀怨怼。 夫君出巡,王后趁机逼宫,空行母飞天而去。夫君归来,被王后一杯毒酒毒傻,趁机篡位。 多年后,王后得知他们的一双儿女如今正在马金国,儿子甚至做了马金国国主,不忿之下,率兵攻打马金国,战败,被年轻的国王一箭射中,又一剑断送了性命。 年轻的国王铸成九层石塔,把她的尸体镇压于塔下,亲自撰写碑文,向着苍天祷告。 …… 温娇拔下了那把剑,唤道:“哈香。” 原本死寂的黑色骨骸上腾起一缕青烟,凝成了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的,仿佛曝光过度的胶片。 一道清光从温娇袖中蹿出,原来是那面她以枨枨鬼铁爪和生死簿一页祭炼而成的天方宝镜,感应到了怨魂气息,自动飞了出来。 天方宝镜以极缓而极舒徐的节奏,在人影的前方三尺处提溜翻转。一圈,两圈,三圈之时,宝镜定住。 那道人影终于变得清晰,只见她身量高挑,容貌娇媚,面生黑痣,胸前戴着色泽艳丽的珠串与一只白骨笛。 原来真正的魔后哈香,是这样一副容颜。温娇看着她的脸,心道。 “你杀戮众多,不留余地,被反噬丧命也是份数应当。如今诛你之人连带着曼扎岗国都早已不复存在,你究竟有何怨念,迟迟不肯入轮回?”温娇问。 哈香双目呆滞,神色茫然地答道:“怨念?我没有怨念,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温娇问。 “嫉妒、仇恨、傲慢……”哈香木然道。 温娇不解,继续追问,谁知哈香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不断的重复着这三个词语。 “这女妖精被压了太久,魂魄受损,早就压傻了,话都没法说明白。”作为资深劳改人员,有着丰富的被镇压经验的悟空在旁道。 温娇了然,垂头思索片刻,问悟空:“孙大圣,如有一人,嗜吃人心,又逼君篡位,妄开边衅,最终兵败被杀,你会如何评价此人?” 孙悟空意识到了什么,望了望空中的哈香,尖锐的嗓音一字一定,隐有锚定乾坤之势:“暴酷,凶狡,乱国。” 随着他的话语,温娇以手中的青铜剑,在那石碑上刻下对应的词。 是啊,无论用哪个时代的眼光去评判,哈香都绝对不是善类。为人贪婪凶暴而无仁德之心,为政平庸而又鱼肉百姓,智计多端而又不够高明,自恃勇武而又好勇斗狠,以至于以此而兴、以此而灭。 若是要历数她的罪恶,那简直是罄竹难书。可无论如何,排在首条的罪行都不该是嫉妒。这样的清算,俨然在告诉人们:“她吃人,她篡位,她斩草除根不死不休,她不顾国力乱打仗,但这些都不重要。你们要记住,最重要的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敢因为老公纳了二房太太而吃醋?” 温娇自问,换做是自己,明明生前是个暴君,死后却被贴这么一个标签,也是会一口气梗着咽不下去的。 这一点,作为“从容自尽”受害者,她亦是深有体会。 天大地大,不嫉妒最大。当这条评判和哈香的人生重合时,无异会产生一种令人费解的诡异的荒谬感。那位刻下此碑的年轻国王的深沉心思,隔着这许多光阴,也依旧令温娇发笑。 塔成之日,想来曼扎岗自此家家皆是夫唱妇随,再无能为王为臣的女子了吧。 毕竟,这不是个个都圈在后宅上演妻贤妾美一家亲呢么。 可如今,这曼扎岗古国也早已不见了传承。 青铜剑的剑芒在粗粝的石碑上刻画着,每一下都迸出数点火花。刺耳的声音里,哈香的身影却渐渐淡去,待温娇刻完,她深深地望着石碑上的判词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恍然大悟道:“原来我是这样的。” 话毕,她的身影即被辽廓的山风吹散。惟有最后一点萤萤磷光,没入了温娇天方宝镜之中。 同一时间,地上的骨骸也化作一捧黑色的灰烬。 这灰烬的中央,一支白骨短笛躺在那里。雪山的寒风吹过短笛的音孔,空灵的笛声随之而起,飘飘忽忽,似乎忽远忽近。 第154章 悟空的运气 随着哈香的消散,不知不觉间,乳白的雾气淹没了四围。 温娇收起天方宝镜,弯腰拾起脚边的骨笛,用真气堵住了音孔,果然雾气霎时而散。她又摆弄了几下,发觉这夜叉骨笛有呼岚唤雾之能,范围依修为而定。以她目前的道行,罩住一座山岭十天十夜不在话下。 “师奶的法宝运真好啊。”孙悟空眨巴了下眼,语气透着羡慕。 别看他曾经贵为齐天大圣,其实除了一根从东海龙王那里讹来的金箍棒外,堪称身无长物——哦,除了前年为了降服黄风怪,从灵吉普萨那里讨来的定风珠——在神仙里属于出了名的贫困户。 何止如此,此后他是拿到捆仙绳,发现有了主;拿到芭蕉扇,还得还回去;拿到紫金铃,又给顺回去……总之一趟西天取经跑断腿,除了定风珠和犀牛角,什么法宝都没得。那犀牛角甚至还是他苦哈哈自己打了妖精的战利品。温娇想到悟空日后那稀烂的法宝运,沉默了。 一人一猴回到营地时,天还未明,残月镶在天边,眼看着便要沉入远方雪山之下。 文成公主的陪嫁队伍里有大量的工匠、乐师、文人,又有人数庞大的送亲军队,加起来足有万人之多。营地里每一座帐篷前都高烧着火把,点点火光交汇,便如将星河沉入了地上。一缕缕轻烟缭绕,却是早起的火头军们已着手准备大家的饭食。 悟空身在半空,望见下方的烟火,原本常挂着嬉笑的猴脸上现出怔然的神色,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师父风餐露宿,怎么过的日子。八戒惫赖,沙僧冷淡,能不能操心着给师父弄口热汤喝……” 造孽呀!温娇在心底代自家那位便宜儿子愧疚了一把,拍了拍悟空的背:“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管过的什么日子,都是他自个儿选的。” 悟空道:“俺又何尝不知?可是老和尚命中注定灾星高照,步步逢灾,八戒和沙僧那两个夯货,跟自家人斗心眼还可以,碰上妖魔又实在难靠。俺每想到这,就免不得把心悬到半空里,大抵俺就是这么个劳碌命。” 温娇道:“大圣你也知道他步步有灾、剩下的弟子又靠不住,真到了无可奈何之时,不怕他不请你回去。” 她不说还好,一说,悟空愈发黯然,吸溜着鼻子道:“师父都立了重誓,如再与俺相见,就堕了阿鼻地狱。俺哪里敢让他应了这个誓?便是师奶元神出窍进了那夜叉女弄的鬼雾里那一个月,每晚师父也有来信儿,因师奶答不得,俺又怕他老人家担心,又怕被他听出来声音,赌气跟师奶也生分了,只好变作师奶的声音随便应付着。” 温娇一醒转就直奔妖塔,还真把便宜儿子的事忘了,闻言追问道:“江流儿近来可平安?” 悟空揉了揉眼睛:“无事,无事,便是遇到什么狼虫虎豹,八戒和沙僧也还料理得,只是不比老孙在时侍奉得力,免不得一日三餐迟一两个时辰、短一碗半碗,每日家不停地给那两个夯货做调停。如今才过了白虎岭,到宝象国地界了。” 温娇徐徐一眨眼,笑了:“看来距离大圣归去之日不远矣。” 悟空:“啊?” 温娇笑得讳莫若深:“大圣不必问,横竖到时候我让他给你赔大礼就完了。” 若是放悟空回花果山,少不得让八戒几句话就把猴给哄了回去。扣在她身边,她不信八戒还能绕过她把猴叫走?这次,她非得叫玄奘狠狠吃个教训不可,否则一而再、再而三不长记性,叫人看了笑话。 养不教,父之过。陈光蕊这个亲爹是从来有等于没有的,可不得她这个做娘的担起这教养好大儿的责任来! 悟空是只乖觉猴,闻言不再追问。只是料想无非是玄奘又遇上了什么大灾大祸,八戒和沙僧料理不得,才能召他回去。若还有他在身侧,哪里需要吃这等苦头?想到此处,不觉又是伤心无言。 回到营地,温娇让悟空去他的帐篷休息。这一个月来,悟空坐镇送亲团里,江夏郡王为彰显尊崇,早给他准备了专门的帐篷,布置之华美舒适,还在他自己的之下。只是悟空心烦意乱之下,哪里睡得着?便自去营地外揪了附近的山神出来猜枚做耍子,赢了不少雪莲和虫草。 温娇一回自己的帐篷,便见变回原形的火灵儿懒洋洋地躺在软和的羊毛地毯上,见她进来也只是略略一抬头:“明成被公主叫去了,她也叫了你,我跟叫人的人说你与大圣出去了,很快回来。”张嘴打了个哈欠,“温娇,你睡的这三十天,到底见到了什么?” “有空时与你细说,我先去见公主。”温娇道。火灵儿立刻站了起来:“公主那里的乳饼最香,我也去蹭两块。” 进公主帐时,文成正在与武媚娘说话,旁边的几案上摆着几样清淡适口的点心。文成不比跟着温娇练了几手呼吸吐纳之法的武媚娘底子好,昏睡一月对她的影响不小。虽则有宫女每日尽心尽力地给她喂食,到底还是伤到了脾胃,只能徐徐补养。 见到火灵儿也跟了来,文成当即让宫女去吩咐厨下再添几样香香甜甜的粥点,这才招呼温娇:“真人回来啦,本宫正有一事与真人商量。” 她将岭国生乱、嘉察率先回王城平乱之事说了一遍,问道:“真人以为我们该在原地等待么?” 温娇反问道:“公主怎么看,只消吩咐下来,我等照办便是。” 如今已不是梦中的曼扎岗王廷之争,和亲乃是文成的首尾,自然该她自己拿主意。她跟着来便是做打手的,一个打手还是不要那般喧宾夺主得好。 武媚娘也道:“师父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全凭公主裁度。” 她对梦中文成威胁要废除她王女身份的事心有余悸,一个敢于为了大局舍弃骨肉的人,总是令人生畏的。 文成望着她们,脉脉如春水的眼眸闪过决然的星彩:“不瞒两位,在昏睡的三十日里,我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感触良多。” 温娇忍住心虚挪开眼的冲动,含笑注视着她:“哦?” 文成道:“宁做林中树,莫做瓶中花。”玉葱似的指尖若有所思地拂过衣襟上葳蕤的绣纹,她的声线中含着某种近乎预言的觉悟,“瓶中之花,纵使再蒙受万千赞赏,终究是根基乌有之物,遇上那狂风、暴雨、不惜花的蛮横之人,便只能落红委地无人收了。” 她抬眼:“本宫思来想去,还是做林中树得好,稳当。只是那树木何其之多,自然不会任由外来的播种下去。若想要扎根,总得找到由头。” “看来公主已有了定见。”温娇道。 文成微微颔首,如玉的嫩脸在灯火中莹莹生光:“全军开拔,驰援岭国。” 温娇微微欠身,正待说话,忽听远方爆出一声大喝:“何方妖孽,吃俺老孙一棒!” 第155章 袁天罡赶来 哪里的妖精,齐天大圣在的地方也敢闯?简直是来添菜的。 温娇闪身而出,火灵儿也随后跟出,只见远处半空中,一只白狐躲开了孙悟空的棍影。 悟空将金箍棒往空中一抛,顿时一化十,十化百,漫天都是金晃晃的棍影,棍棍打向白狐。那白狐长啸一声,霎时九尾如扇面般大张,每根尾巴都缠握着一把剑,剑光闪闪,舞得密不透风。 它的背上似乎负着一个紫衣人。 温娇目光一紧,不待她作出反应,火灵儿已经先于她冲到空中,直直就往那棍影剑影里撞,口中叫道:“大圣不要打!是自己人!” 白狐的剑芒威势如何,旁人也不知道,可悟空的棍子也是沾沾就死,碰碰就倒。眼看火灵儿就要撞上那金色的棍影,温娇一捋手臂,龙蛇剑已蓄势待发,空中法宝的光辉骤然熄灭,却是悟空及时收招,那白狐也随之收剑。 悟空将金箍棒往后肘一夹,扭头问道:“小狮子,你说他们是自己人?” 火灵儿冲在了白狐身边,大气才来得及喘上一声:“大圣,真的是自己人,这只狐狸是逢吉,袁天罡的护法。”爪子抬了抬,指向狐狸背上之人,“这个人是袁天罡,逢吉的主人。” “袁天罡又是哪个?没听说过。”悟空挠挠猴头。 狐狸背上的紫衣道者整理了下被猴狐斗法的罡风冲得七零八落的衣冠,向悟空端然拱手:“福生无量天尊,大唐益州袁天罡有礼了。久闻齐天大圣孙悟空骁勇善战,当年大闹天宫,十万天兵天将尽失色,实为天上地下少有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如其人。” 悟空最爱听别人传扬他的丰功伟绩,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你这小道士倒是有见识、有眼光。” 袁天罡吐了口气,深凝的黑瞳映出踏空而来的温娇的身影:“太好了,你已醒了。”说罢双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温娇惊得伸手欲抓,便见逢吉似乎早有预料,熟练的一翻身,就把他的身体旋回了背上,同时向下俯冲,落地时已变回了人形,他背着袁天罡,与紧追过来的温娇大眼瞪小眼,笑道:“没事儿,就是七天七夜没睡赶路,累的。” 悟空抱着胳膊,看看昏迷的袁天罡,再看看霎时瞳孔微震的温娇,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哟~”。 温娇哪里有空理他?她此时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待收拾了帐篷给袁天罡住进去,才稍微能活动了些。 她揪着逢吉的后领子,一把将他拽到了一旁:“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们不该在长安吗?” 逢吉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怪眼一翻:“你还问本狐王?要不是他替你打卦,一连打出了二十三天的咎兆,担心得要死,哪里会连夜收拾东西赶到这山穷水恶的无量高原?他是凡人,本狐王没法带着他飞,只好背着他硬生生跑了七天七夜,颠都该颠晕了。” 凡卦,总有吉、凶、悔、吝、咎、无咎六兆,咎为麻烦缠身,不比凶兆惊心动魄,可一连二十三天为“咎”,听来也确是可怕了一些。但,这也不足以让一位朋友跋涉万里而来呀。 温娇睫毛颤了颤,不由望向地铺上熟睡未醒的袁天罡。他原是再爱洁不过的人,因身怀避尘珠,即使躺在这有些腌臜的床褥间,仍旧是形容清洁的,只是比起素日的严整,到底狼狈了些。 深黑的眉深深的皱着,面色比初相识时因为氪命推演而精血两亏的模样还要焦枯,毕竟他虽有些道术,可强在术数而非炼气修体,在狐狸背上颠簸万里到底是吃力得狠了。 温娇摸出一把避尘珠递给逢吉:“缝一颗在被褥上,余下的收着,行路辛苦,用得着的时候多着呢。”忽地想起一事,“他怎好离开长安?鸿胪寺卿竟然肯准假?” 虽然火山令的确是个常年家里蹲的闲差,可若是上头有命,也需及时赶到,哪里有头脑一热就跑路到别地的道理? 逢吉唉了一声:“辞了。他连夜把官服官印往鸿胪寺卿案头一搁,就这么辞了。” 并非所有道门中人都崇尚逍遥物外、远离红尘,想要入世一搏,凭借一身本事济世安邦、建功立业者不在少数。本朝的李靖、李积、魏征皆在此列,温娇也是如此。袁天罡虽懒散,可这般一个绝世奇葩的洁癖肯离开益州远上长安为官,为李世民推演吉穴方位差点氪掉半条命在,可见其志依旧不在世外。 可他,就这么辞了官了?他是为了什么? 温娇下意识的不再想下去,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以至于呼吸都有些艰难。她有点儿不敢看袁天罡,抛下一句“你们好好休息,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拔了,我叫人给你们送吃的喝的来,再给你们找辆车子方便路上休息”就撒腿走人。 她语速从未有这般快过,并且感觉自个儿落荒而逃的样子像极了个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的渣男。 等等,为什么她是渣男? 此时已天光大亮,天空极蓝,便显得极高极远。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天边的雪山被初升的朝阳镶上华美的金边,近处的湖泊一望无际的清碧。 有高亢的歌声在湖上回荡,温娇听出那是岭国迎亲使者的歌声。 她在长梦中习得了曼扎岗古国的语言,如今的高原各国约莫是曼扎岗国的后裔,语言大体相通。她听那人唱道:“在那高高的东方山顶,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合着是情歌。 温娇微觉心浮气躁,此时武媚娘过来叫她:“师父,袁天罡已醒了。” “他醒了,关我何事?”温娇下意识地杠了一把。 武媚娘笑道:“他去拜见了公主。说无量高原妖邪横行,路途不明,此去艰险重重,他精通趋吉避凶之道,自愿为公主效力。” 原来是这样啊,文成公主此行有大功德,跟着她,可比蹲在长安应候差使有效率得多。 温娇不动声色地舒缓了身子,又有没来由的失落。她拂去心头的异样,含笑道:“他来得正好,此行前途暗昧,吉凶莫测,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第156章 令人头秃的姐弟恋 岭国人并未全数离开,嘉察去时,只带着几位心腹当先回国,剩下的人被他留给文成做向导。 文成打定主意后,便召集了剩下的迎亲使者,告知他们:“本宫虽尚未与贵国国主完婚,但自问已算半个岭国人。岭国有难,本宫怎可袖手旁观?本宫在母国时,也曾练习弓马,修习排兵布阵之道,自问不逊男儿。七千送亲军,各个皆是大唐军中健儿,兵锐甲坚,足以冲锋陷阵。本宫有意驰援王城,请各位卿家带路。” 唐军的实力,迎亲使者们长安时没少领教。知道他们虽然不懂法术,但武艺高强,训练有素,加上远超岭国技术的先进武器,一人堪称十人敌。 何况,在无量高原大区这三四千人交战便可称作大军互殴的匹配机制里,文成公主这七千送亲军简直是可以左右一国兴灭的强大存在,即使作为无量高原最强国的岭国,全盛时期撞上这支军队也得掂量掂量。 文成公主竟然愿意主动出兵相助,迎亲使者们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拍着胸脯保证做好带路任务,心下则感叹:多么出众的王妃啊,美丽窈窕不亚于珠牡大妃,贤德淑良不亚于梅萨次妃。格萨尔大王日后可一定要好好待她,别再像梅萨次妃那样被大妃欺负了去! 他们将惋惜的目光贯彻了好几日,每日里都忍不住朝着文成公主的车驾的方向长吁短叹,愁眉苦脸。这份异样逃不过武媚娘的眼睛,她跟温娇提了提。温娇转告了江夏郡王,后者转头就提了几大坛烈酒找其中一个喝了个痛快,顺利的把这位岭国勇士喝成了面红耳赤的大舌头。 温娇用天方宝镜遥遥接通了二人的画面,带着文成公主、武媚娘与火灵儿吃起了瓜。 “王爷你不知道,我们的这位大妃啊,简直是嫉妒心上长了个人。”岭国使者知道,眼前这位江夏郡王名义上是宗室王爷,实则是文成公主的生父,是自家大王未来有实无名的老丈人。平日里对上他便气势矮了一截,此刻被酒意一熏,顿时话一篓一篓的直往外倒。 “她生得真是美啊,岭国所有部落的姑娘如同花海,可没有一朵能压得过她的光彩。所有部落的男儿都为她魂牵梦绕,她很为这一点得意,未嫁前总喜欢和小伙子们嬉笑打闹,看他们为自己神魂颠倒。” “格萨尔大王也是这小伙子中的一员了?”江夏郡王端着酒碗,笑容仿佛画在了脸上。 使者憋着笑:“才不是嘞。格萨尔大王是为她魂牵梦绕,可他不是小伙子。” 江夏郡王奇道:“难不成他还能是老人?他的兄长嘉察王子看去也不过与本王年纪相当。” 使者拍着腿大笑:“他不是小伙子,也不是老人家,他是小孩子!” 饶是江夏郡王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性子,闻言也不由眼角一抽。 天方宝镜前,文成不安地动了动,瞥向温娇,见她神气宁定地凝视着镜子,不觉受其感染,重新望回镜面。 那使者接着道:“王爷你不知道,我们格萨尔大王生下来就手脚壮大,落地后就风长成了三岁孩子的身量,等到五岁那年,他就有了二十岁男子的体魄。他总是偷看那时还是森姜家大小姐的珠牡大妃,可大妃从不理他,他再怎么魁梧,大妃都只当他是满地乱跑吵着要蜂蜜吃的小孩子。” “要我说大王那时候脾气也怪里怪气的,明明是降妖伏魔,偏要弄得血淋淋的,拖着许多妖魔的皮子、骨头、肠子回来,幻化成人皮人骨人肠子,挂得到处都是。大伙都叫他吓死了,嚷嚷着把他和他娘赶出去。他们母子俩临走前,格萨尔大王故意戴着难看的兽角帽咧着嘴冲大妃笑,吓得大妃撒了他一脸炒面。”摸摸下巴,费力的想了想,“那年大王好像……六岁?” “贵国大王真是……”江夏郡王寻思了一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少年老成。” 接下来,使者又絮絮叨叨了许多珠牡大妃与格萨尔王的故事。 什么格萨尔的大伯晁通野心勃勃提议要举办赛马大会,胜者为部落共主,赢取最美的姑娘珠牡为妃。珠牡作为锦标不甘心嫁给晁通这个糟老头,知道能胜晁通者唯有被流放的格萨尔,便亲自去请格萨尔回来,格萨尔赌气说没有好马,珠牡就亲自去野马群里套了匹天马给他,格萨尔才半推半就地跑来参赛。 什么珠牡本来抱定主意要嫁给格萨尔,谁知请人的半路上遇着一个俊美的印度王子,当时芳心大乱私定终身,连信物都给了,最后才知道那王子就是格萨尔变的。本意是想考验下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姑娘,谁知对方变心快如翻脸,倒把他自己气得暴跳如雷。想报复珠牡,把她变成个没牙老太婆,一看珠牡哭得伤心,一个没忍住又给变了回来。 武媚娘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文成则缓缓地蹙眉:“这格萨尔大王竟是个痴情种子……” 格萨尔格外偏宠大妃,这是她自请和亲前就知道的事,可幼时受其冷待、侮辱,少年受其变心,如此都能不改爱恋,这用情也是极深了。 用情至深自然是好的,可当她要嫁的男子用情至深的对象是别的女子时,未免大事不妙。 温娇也是十分诧异:“他与大妃这般浓情蜜意,娶别的女子作甚?” 珠牡大妃是个醋坛子的事连她也有所耳闻,醋坛子也得有个醋的对象,格萨尔的妃嫔数目虽比不上中原皇帝,可也上了两位数。这么痴情于一位女子的男子,还纳妃做什么,充当他们夫妻爱情拉扯的一环吗? 武媚娘不觉把托腮的手放了下去:“兴许……他有苦衷?” “世间为人,哪个没有苦衷?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周旋于别的女子之间,这位大妃想必苦衷更甚。而别的妃子分明不受恩宠,却还要受大妃排挤,这苦衷怕是更有甚之。独有这格萨尔,享了艳福还想要保全情意,哪能那般容易两全的道理?”温娇扶额。 武媚娘想到自己入宫后的冷遇,眼底不由泻出一丝落寞。 第157章 妒妇 全天下皆知,唐皇李世民与皇后长孙氏鹣鲽情深,待皇后生育的子女如宝如珠,可她们又算什么?既然有皇后万事满足,又为何还要征召年少貌美多才的女子入宫?她们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又不是嫁不出去! 纵使武媚娘再性情刚毅,雄心勃勃,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也毕竟年少,怀揣着对一切美好之事的向往。 她也会失意,也会难过。 那厢,岭国使者已讲到了格萨尔在赛马会上一骑绝尘,大败晁通赢得王位,迎娶珠牡。洞房花烛夜,御极登基时,自然是春风得意。只是他之后遵从习俗,又迎娶了各部落的小姐一共十一人为妃,这下惹恼了珠牡,三天两头总要挤兑这些妃子。 其他妃子一天到头都见不到格萨尔几面,倒还罢了,独有次妃梅萨美貌贤淑,要有这一手好厨艺,颇得格萨尔欢心,也因此承受了珠牡最多的排挤。 使臣说到这里,擦了把眼泪:“梅萨王妃可是被大妃害惨了。” 文成公主心一紧,不由侧耳细听。 原来一日格萨尔得天母托梦,让他带次妃梅萨入山修行一月。格萨尔跟珠牡报备后,果然珠牡醋性大发,吵着要格萨尔带她去。格萨尔哪里受得住美人的浅怒薄嗔,就这么换了人。 谁知天母之所以托梦,是因为梅萨命中有一劫,倘若能够与格萨尔待在一处,这一劫便可以轻松破解,被珠牡这么一闹,自然在所难逃。一日梅萨愁闷之下,外出散心,魔王鲁赞闻凑巧飞过,惊艳其美貌,径直把她掳走了。格萨尔出关后才知道消息,自然要去营救爱妃,谁知珠牡不舍得与他分离,竟往他的壮行酒里掺了健忘药。 格萨尔王就这么把被掳走的梅萨忘在脑后整整三年。 使者叹道:“我们看大王三年都没有营救王妃的意思,还以为他心淡了,厌烦了王妃,所以没人敢跟他再提起这事。谁知道他竟然是真的忘了?后来天母再次托梦,他才记起来。大妃故技重施,又想往他的酒里面下药,大王才言语警告了她几句,把酒泼在了地上,冲去救王妃去了。” “大王走后,首席大臣忧愁得整夜睡不着觉。他说,珠牡大妃实在是太任性,骄纵起来完全不顾后宫姐妹的死活,再让她这么独大下去,迟早会对岭国大不利。指望大王能够压制她是不可能的,她这辈子是吃定了大王。王宫里的十一妃都是岭国人,地位高不过她,指望她们也不成,非得要大国的公主才能压住她的气焰。” 我的女儿就是被选中的那个。江夏郡王端酒的手一凝。 这厢,文成公主花瓣般的嘴唇紧紧的一抿,愈发坚定了要打下根基的决心。 有这么一个独宠悍妒不知分寸的大妃,再加上一个对她情根深重的国王,指望用长袖善舞的手段笼络两人,纵使能得一时和平,可长远看来,万一遇着这两人中的哪个再闹了脾气,她也只能任人鱼肉。 “首席大臣便跟我们嘉察王子说,嘉察啊,你别总把心思放在练兵上,关心一下你的弟弟。你不是有一半山下人的血统吗?你母亲的娘家也是大国,你去试试,看能不能给你弟弟求来一位公主。”使臣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寥落。 温娇从他的话里品出来了些许别的意思,不由一扬眉。 “我们王子心里跟白水晶一样透亮,老大臣是防着他。格萨尔大王是岭国最强的武士,接下来就是我们王子。大王离开了岭国,老大臣怎么放心我们王子独大?” 使者用力拍着腿,嗓门越来越高亢,“我们王子本来好好的守着北边的岭国门户,那霍尔国别说军队,连条鬣狗都不敢跑来打我们岭国的兔子。现在倒好,把我们王子逼走之后,小王子扎拉怕再惹了老大臣的眼,只好带兵回了我们的领地,没有明文召令都不敢出来。这肚子里只有心眼没有能耐的老家伙,他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叫人守好北边?我们才走了两年,霍尔国那白帐王的军队都打到王城了!” 声音又一低:“那白帐王最宠爱的汉妃得病死了,不知道哪个该下拔舌地狱的跟他吹嘘我们大妃的美名。白帐王是特地来抢人的!” 武媚娘不觉坐直了身,用眼角余光瞟着文成公主,欲言又止。温娇留意到她的异色:“明成,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别做出这份怪样子。” 武媚娘犹豫了一下,开口:“公主,我们还去支援王城吗?要不要设法走慢一些?师父有呼风唤雾的手段,只要公主点头,但可以唤出一场大雾遮掩道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在场之人除了愣头愣脑的火灵儿之外,全都心领神会。 既然珠牡大妃是文成公主日后最大的麻烦,既然眼下有一个顺理成章可以解决这个麻烦的机会,又何妨顺水推舟呢? 文成公主一滞,即使已在梦中历练了三十年,她也依旧学不会武媚娘这般随时随地展露的狠辣决断。她低微一叹,凝思片刻,抬眼道:“不妥。” “按照岭国人的描述,那格萨尔大王的道行之高,不在靖容真人之下。他二人既然夫妻情深,那除非珠牡大妃不幸罹难,否则她迟早会被救回来。本宫帮与不帮,珠牡都会回归。可令他们二人同时欠下本宫人情的机会,却只有这一次。一旦错过,再难有了。”文成公主分析道。 这一层武媚娘确实没能想到,不由微觉佩服:“是我想岔了,还是公主看得长远。” 文成起身走了几步,借以平复自己的心绪。这几日以来,温娇很是给她灌了几种补身的丹药,她的气色已然恢复如初,此刻因为心绪的激动,面颊升起晓露芙蓉似的绯红:“全军赶路的速度还得加快,若是叫那大妃被别国的人掳走,再救回便难上加难了。” 她说着,瞥向温娇,“听岭国人讲,去往岭国王城的路上横有十数道雪山,风雪莫测,时时便有封山之险,还得劳烦袁先生多多费心,测算天时。” 温娇有些不自在。 让袁天罡算就让他算吧,干嘛要跟我说? 第158章 冰山与黄鹤 再迟钝的人,在被爱之时,也不会毫无感应,何况温娇早不是情窦未开懵懂的少女。袁天罡的心意,她早有察觉,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袁天罡始终未曾戳穿这层窗户纸,她便鸵鸟似的一头扎进名为友人的沙堆里,迟迟不愿拔出脑袋来。 袁天罡来后,她便钻进自己的“老窝”里——白天是马车,晚上是帐篷——以给送亲军准备装盛辎重的法器名义,一直闷在里面炼制金瓶。除非公主传召,否则绝不外出。 她如今在法器炼制上已颇有心得,取无量高原万载寒石炼制出了法器寒金瓶,一只瓶重只三斤,却能收进去八千石粮草。哪怕是刚宰杀的鱼,放进去也能永远不腐不败,被取出后新鲜甘甜一如初宰杀时。 她在每一只寒金瓶都注入了大量真气,在她注入的真气耗尽之前,只消说出对应的口诀,即使是凡夫俗子也能从中取出粮草来。 此瓶一经问世,便收到了辎重部队的热烈欢迎,订单雪片般的往来飞。温娇马不停蹄加班加点,赶出了二十只金瓶来,才总算满足了需求。而此时,他们已穿越了十三重雪岭,即将抵达岭国王城。 闪烁的电光游龙般从金瓶瓶身上盘绕一圈,迅疾地收了尾。温娇吁了口气,在火灵儿的呼噜声里,将金瓶抱给武媚娘:“最后一只了,明早交给王玄策将军,我这差事算是彻底交工啦。” 武媚娘抱着金瓶:“师父这差事可是自个儿兴的,喊累也无用。”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哪壶不开提哪壶,温娇正要白她一眼,见她困得两眼直眯缝,脑袋一点一点的,忙把金瓶拽了回来搁在桌上,把她按到了床铺上:“快些睡去吧,辛苦你这几天跟我熬着。” 武媚娘含糊道:“师父不睡,做弟子的怎好先睡?再说,我也没少蹭师父的好茶……”说着呼吸声渐重,竟已睡了过去。 温娇替她掖好了被角,又替火灵儿整了一下趴着的垫子上的褶皱,自己也觉得闷得够呛,便思量着出去走走。这几天窝在这方寸之地,可把她闷坏了。这会子已到了丑时,风高夜冷,想来不会撞见那个谁吧。 一出帐篷,便望见悟空坐在营地的旗杆上,长长的尾巴翘在空中,卷翘的尾尖在风中摆来摆去。 “大圣不去歇着?”温娇飞身而起,立在他身侧,问。 悟空道:“惦记着师父,睡不着。” 本来还罢了,被温娇提过一句“归去之日不远”后,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玄奘被妖精五花大绑上蒸笼的情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恨不能立时飞奔去宝象国,保护玄奘西行。只是碍于自己已被遣出,只能抓耳挠腮干着急。 温娇胸有原着,自然老神在在:“今晚他并未与我通消息。” “什么!”悟空顿时一蹦三十丈高,“师父定是遇上了大事!” “与大圣何干?”温娇问道。 悟空被她这清水儿一般简明的五个字问蔫了。 可不是么,玄奘就算真的被剁成了包子馅,又与他何干?他只是一只领了贬书的弃徒,见了面都得把师父害进地狱的猴。 尾巴低垂,悟空整只猴都陷入了怀疑猴生的郁卒中。温娇拍拍他圆圆的猴头,安慰他道:“安心吧,他至多吃些惊吓。不信下次来信时看,必是已经化险为夷的。” 没猜错的话,该是她的便宜儿子乱走,闯进黄袍怪洞府的时候了。有宝象国百花羞公主搭救,连八戒沙僧都不需要拼命,玄奘自己就能脱身。 还不是悟空归队的好时机。 悟空听了,眼睛一亮,转悲为喜道:“师奶又算到了?师奶神机妙算,有您老人家这句话,俺有一万颗心也放下了。” 她算什么神机妙算?真神机妙算该是袁天罡那种…… 温娇高深莫测地笑着,十分坚强地领下了这个神机妙算的人设:“大圣继续消遣,我且去散散心就回。” 高原的星空总是分外的清晰而浩渺,璀璨的星芒明明灭灭,与那一痕残月争执着光辉。 温娇立在雪山顶上,沐浴着这一天星月的清光,徐徐呼出几缕白汽。每逢望见在自然界自然而然显现的造化神秀,她总会生出无尽的浮想。关于有穷与无穷,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万事万物的归宿…… 听起来似乎有些多想,可真是这一分多想,与九十九分的执着,令她不甘心沉湎于长安贵妇的浮华声色之中,几经波折,终走到了今日。 嚣烈而冰冷的长风拉扯着她的衣袂,也扯出了这几日以来徘徊在她灵台间的躁意。她守着满心清明,兴之所至,怀中流光一闪,已横抱了一面镂金错彩的紫檀琵琶。手指一轮转,珠玉之音当即滚滚而流。 这面窦太后所赐的紫檀琵琶原是殷温娇的爱物,也阴差阳错引来刚穿越而来的温娇反陈光蕊的第一枪。温娇曾将其束之高阁十六年,此番为文成公主送亲,离开长安时,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她顺手便将这琵琶带了去。 是殷温娇的技艺,还是温娇的,似乎早已不再重要。她便是她自己,一行一止,皆应依从本心。 琵琶声铮铮然,有断金裂石之势,激越处,又有涤荡寰宇之威。两相交叠,又翻出一番绝俗的清寂。 繁星残月,雪岭长风,女子青衣飘举,琵琶横抱,双眸似睁非睁,额头灵光清莹,望之若天人。 曲罢,她只觉得胸间块垒尽消,四肢百骸轻盈中泛着活泼泼的生机,飘飘欲乘风而起。 一睁眼,便见袁天罡立于不远处,脸埋在暗昧的月影里。逢吉身化红狐窝在他的脚边,九尾铺开成一朵盛放的朱砂之花,脑袋翘起,望向主人的眼神写满了同情。 再不解音律如他,也自那番琵琶语里听出,温娇此人心中几无红尘之念了。 温娇望向袁天罡,泷泷雪光中,月色下,她的双眸宁澈如无杂质的水晶。 逢吉有些怕这样的眼神,暗想:还好那只蠢狮子不是这样的。她要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非得心凉到死过去。 他本以为袁天罡会回避温娇的注视,没想到他反而迎了上去,眼神正正地迎了上去。 温娇是率先开口的那个:“袁先生,我一心追求大道,实在无力……” “我知道。”袁天罡道。 十六年前,温娇的几声“我知道”,让他醒觉了自己的心意。而今他旧话重提,似乎是个开始,又似乎更是个了结:“你还记得当年与我说过的话吗?无涯与有涯,长生与短寿,皆是''相对而已''。” 温娇无言垂目,望着冰面上彼此长长的影子:“可是这皑皑冰山,终究难忆起万年前从山前清唳而过的黄鹤了。” 第159章 钟情 温娇并非无情之人。 在现代时,她暗恋学神四年,对方的每一项荣誉她都倒背如流。两人定情后分隔两地工作,男友一要来,她抱着鲜花冒雨去接机。 同事曾玩笑:“你这个热乎劲,简直像上辈子欠了他似的。” 彼时她翻着自己与男友的相册,笑容满面:“我就爱对他好,我乐意。刘三姐唱得好,哪怕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也要等三年。” 同事吐槽:“难道不该是''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吗?” 温娇满不在乎:“词能达意就好,不要那样较真嘛。” 可岁月倥偬,她也连他的容颜、姓名都记不得了。 那么,一棵树与一只蝉,一条河与一只鸥鹭,又能有多少产生爱意的可能?后两者将一颗痴心赋予前两者,岁月如流,迟迟无法得到期待的回应时,当真不会心生怨恨、倍觉不值得? “冰山无记忆,黄鹤却有知。”袁天罡笑了,笑容淡淡的,却深得令人难以忘怀,“我从修道伊始,便知道自己与长生道无缘。” 温娇眸光微漾。 相人者不自相,可于袁天罡这般神通广大天机自现的天才相师而言,他的命运何尝能在他的眼前遁形? 罡风呼啸,吹得袁天罡面颊冰冷,他袖住手:“那又如何?我自为术字门魁首,三千大道,我亦占去了天机一分,自问犹胜于那些籍籍无名、唯求淡泊清静、与世无分毫影响的长生仙。存于世上的分分刻刻,袁天罡所求的无非是一个尽己所能、问心无悔。” 他望着她,眼神专注得仿佛是在窥视着鸿蒙深邃的天机:“殷温娇,我的确心悦于你。” 温娇的指尖微微一颤。 只听他接着道:“你无需自责,更无需感到为难。毕竟……” 他低微一笑,仿佛一记释然的判词,“黄鹤越千山暮雪而来,只为一见冰山清姿,至于其他,本无奢求。” 温娇低低一叹,凌空徐步而下,寒云聚散,淹没了她碧玉一般的背影:“求仁而得仁,你既矢志无悔,我又有什么话可说?” 袁天罡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痴立良久,直到逢吉打了个喷嚏,九尾红狐甩动着尾巴,抹了把胡须上的冰渣子,疑惑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袁天罡没有作声。 逢吉立起四肢,甩了甩皮毛上的冰珠,痛苦地道:“你好歹动上一动,知道你有辟尘珠,不怕冰雪加身,可你一动不动这许久,本狐王光是看着都替你腿麻了。” 袁天罡这才动了动,却是回头看他:“她未应许我。” 逢吉同情地看向他,只听他接着道:“但,我的心意,她不讨厌。” 逢吉沉默了,半晌,赤狐低头,啃了口积雪,以此来冷却自己那难得而无用的同情心:“以后说话不要这般大喘气。” 岭国的王城是格萨尔王的得意之作。为了彰显无上的权力,他以神力从深远的大山中运来了无数块巨石,切割成同样的大小,在高原之上垒起了一座石头的城市。又邀请远方的能工巧匠运用各自精妙的手艺,在城市的中央建起一座华美的王宫,以此来昭示散乱的岭国部落群体的第一个国度的诞生,向全世界宣告着一个新生文明的开始。 首席大臣绒察从未想到,这座恢宏的城市会破落在自己的手里。 连年累月的大战之后,昔日高峻的城墙沾满了血污。城墙下堆积着如山的尸体,衣服残破难辨,有的是敌人的,更多的则是岭国人的。 绒察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率领着手下辨认尸体,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翻飞,老泪纵横:“大王离国才两年,岭国就被攻破了王城,弄丢了大妃,我对不起格萨尔大王啊!” 他的哭声与翻找尸体的岭国妇孺的哭声汇成一片,化作愁苦的云,在大地上徘徊不去。 骤然,远方的天际燃起行军的尘烟,大地隐隐的颤抖。被连年打仗锤炼成了惊弓之鸟的岭国人立即战栗着望去,只见无数道大旗迎风招展。 那旗帜用的是从未见过的布料,又轻薄又光滑,在阳光下粼粼生光,上面绣着不认识的硕大的文字。 旗帜之下是如山林一般的军队,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身着耀眼的铠甲,手中的兵器晃得刺眼,光是看着便觉得锋利无比。 是白帐王的兵马又杀回来了吗?绒察紧握着拐杖的手心霎时布满了冷汗。 不,不对,这样的严明之气,绒察只在嘉察王子依据他的母亲——那位汉妃——口述的汉人军队的印象所训练出的兵马身上见过。当这支兵马第一次在嘉察的带领下朝见格萨尔王时,忠心耿耿的老大臣便对这位混血的王子产生了极强的戒备之心,尽管这位王子对格萨尔大王是和睦如亲父的长兄。 可嘉查的部下并没有如此肃杀的气魄。 这支部队在距离王城百丈的位置停了,紧接着如同被神力分开的海浪一般就中分开一条道路,一队骑士护卫着一辆华美无比的奇异马车驶出。马上为首的是一位装扮奇特的青衣女子,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绒察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得此女身上含着一股俨然与雪山青天融而为一的独特气韵,类似的超拔之气,他只在格萨尔大王身上见过,不由心生敬畏。 此时,那女子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注视,望了过来,那眼神雪亮如闪电,煞得绒察心神俱震,抖着嗓子,推了把被这支神秘的部队声势所夺的侍从:“快吹响号角!敌袭!敌袭!” 他能在白帐王的精兵攻打之下守城两年,可换做这支兵马,他甚至没有撑住一个月时间的信心。何况,现在的岭国早已经不是格萨尔大王刚离开时那样的兵强马壮! 随从被推的翻了一个跟斗,踉踉跄跄的冲向号角。才跑出十来步,便见几个人骑着马如飞的从那支神秘的兵马那面冲了过来,边冲,边用岭国语大声喊着:“不要紧张!不要害怕!都是自己人!” “这是嘉察协噶为格萨尔大王求娶的大唐公主的送亲部队,听说王城有急,慈悲的公主特意日夜兼程赶来护卫岭国!” 第160章 命运已尽的英雄 绒察大臣在格萨尔祖父时便是岭地各部落公认的总管,德高望重,格萨尔称王后,顺理成章的被封为首席大臣。他的阅历与他的白发一样繁多,可也从未有一次像今日一般,一霎时从地狱到天堂再到地狱。 他望着远方犹如天兵神将的军队,满口苦涩:“莲华生大师啊,嘉察回来时,没提过他已经为大王求娶到了唐朝公主……” 还带了声势如此惊人的一支送亲军团。天啊,这支队伍比白帐王的大军还要兵强马壮! “军情紧急,王子来不及跟老大臣提吧。”迎亲使者见他老人家霎时面如土色,骄傲的一拍胸口,“大唐天子一开始根本不同意将尊贵的女儿嫁给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国家的国王,是我们王子想尽了办法,才说服了他,为我们岭国迎来了一位吉祥的凤凰。” 绒察苦笑,心道:我也从来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成功。 可王妃都不远万里嫁过来了,难道还能退回去?绒察攥紧了拐杖:“我这就吩咐下去,将宫殿装饰一新,迎接尊贵的王妃入城。” 迎亲使者这几年被老大臣变着法子穿小鞋恶心得不轻,好容易逮着恶心他的机会,自然不容错过,当即愕然道:“您想做什么?大唐上国的公主尊贵如仙女,怎么能跟寻常王妃一样,办个宴会就接进宫呢?上国规矩,没有新郎亲迎,没有盛大的典礼,没有神明的祝福,休想让她的脚趾踏进后宫半步。” 好家伙,新郎?格萨尔大王现在还在北方魔国营救梅萨次妃一去不归;神明祝福?岭国最接近的神明只有两个,头一个莲华生大师已多年不曾下凡,第二个就是天人投生的格萨尔大王,如今还不知消息。三个条件里有俩根本无法做到,这位公主是准备带着她的军团在城外一直扎营下去? 绒察的脑筋转得飞快:“那,就筑一座新的城市,暂时安置公主和送嫁队伍?” 这还差不多。使者心道,嘴上却说:“公主是为了援救王城和珠牡大妃,才日夜兼程赶来的。现在白帐王看样子已经撤了兵?” 他不提这一马还好,一提绒察顿时痛哭流涕:“这只秃鹫是撤了兵,他座下的那个辛巴元帅都抢了大妃去了,再不撤兵还能怎样?” 使者大吃一惊:“大妃已被白帐王劫走了?有我们王子在,怎能容许大王的爱妃被劫?” 绒察拿手巾擦着眼泪:“那不知羞耻的白帐王派出大将辛巴要讨珠牡大妃做妻子,那辛巴着实骁勇,岭国上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们守城守了两年,珠牡大妃实在不忍心看岭国被灭,到底还是点了头。嘉察赶回来时大妃刚被带走,他愤怒地大吼一声,就带着几个护卫追去了。” 使者瞬间暴跳如雷,如果不是顾念着面前的老者实在位高权重,他简直恨不得一拳把他的脑袋打开花:“就这么几个人,您就放他去追白帐王的大军?” 绒察也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心底又是羞愧又是冤枉,怆然道:“可是王城已经派不出成队的精兵了。” 使者掉头便走,以最快速度赶回唐军营盘,跟文成公主汇报了所有情况。文成当即拍板追击白帐王大军,营救大妃。温娇则道:“请公主容我先行一步,看能不能把大妃拦截下来。” 文成知道她修为不凡,腾云驾雾的速度自然要远胜于行军之速,当即点头应允。温娇衣袖一拂,蹲在袖中睡得正香的火灵儿顿时身化流光而出,落地化作赤色巨狮。温娇飞身骑上,向众人微微一躬身,一人一狮走出公主帐,辨认了下白帐王撤军的方向,当即扬长而去。 远处,向唐军营盘张望的岭国人见到这一幕,吓得跪倒一大片,直到她们消失在天际,兀自膜拜不已。 那箭来得极快,又仿佛极慢。那一霎时,嘉察想起幼时听到游方的法师吟唱的古歌。 “不可挽回的事情有六件:一是违背佛法戒律僧;” “二是太阳西去的阴暗地,” “三为心灰意冷的伴侣,” “四是头顶的白发,” “五为陡坡上的礌石,” “六是命运已尽的英雄。” 箭入眉心,嘉察缓缓倒下。人在弥留之际,思绪总是分外的纷杂。一刹那,他看见了弟弟格萨尔哭泣而迷茫的脸,儿子扎拉愤怒的眼睛,麾下战士们悲愤的呐喊,最终定格在阿妈柳萋萋的白发上。 温娇与火灵儿赶到战场时,但见遍地尸体,细看打扮与岭国人有所不同,应是白帐王麾下的士兵,嘉察的心腹护卫正围着他的遗体号嚎大哭。 温娇一惊,只见嘉察身无甲、头无盔,周身伤痕遍布但皆不致命,唯一一处致命伤在眉心。那里有一支箭,紧紧地贯穿了他的头颅。 “我的阿妈也是汉人。”熊熊篝火边,男子的话语不经意飘闪而过。 温娇目光一厉:“怎么回事!” 嘉察的护卫哭道:“王子带着我们追上了霍尔国的大军,一口气杀了断后的七位王子。第八位王子不肯还手,说自己的母亲也是汉人,是我们王子母妃的亲妹妹,两年前过世的。他喊王子哥哥,劝他赶紧走,白帐王死了这么多儿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王子不信,他就对天发誓,如果他们果真是手足兄弟,就叫自己死后流出鲜奶般的血液。” 温娇轻轻吸气,已经猜到了结局:“嘉察王子杀了他?” “王子一心想要救回大妃,不耐烦听他说话,就一刀砍掉了他的头颅。流出来的血喷到空中,全是乳白色。王子说,我杀了我的弟弟!我杀了我阿妈思念多年的妹妹的亲儿子!”侍卫表情谵妄,显然还未从当时的震骇中缓过神。由他们的反应,温娇也仿佛感觉到了嘉察当时的心灰意冷。 “他脱掉了铠甲,扔掉了头盔,大吼着要和辛巴大将决斗,如果他赢了就送回珠牡大妃。辛巴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明明约定好要比武,王子射掉了他的帽缨,他却趁王子没有防备,杀了他!” 温娇望向嘉察血污下惨笑的嘴唇。 那日篝火边,他便用这张口满怀向往地说道:“两国联姻后,来往的商队多了,就能修出平坦的大路。那时,我应该就能送阿妈回家看一看了吧?” 第161章 斩将 这些天,珠牡日日以泪洗面。先开始是怨恨格萨尔的一去不回,再是恐惧被他抛弃,而后是愤怒于白帐王的杀戮,最后是心碎于长兄嘉察的牺牲。 “背信偷袭的小人,你也配称男子汉,我瞧不起你!”她披头散发双眼红肿的样子依旧是美丽得动人心魄,在马背上怒视着辛巴。 辛巴羞愧地低下头,无力地辩解道:“我这是临阵应敌的智慧,格萨尔王的哥哥实在骁勇,我没有把握战胜他……嘉察那样的好汉高原上谁不钦佩他,如果不是王命在身,我也不会与他为敌……” 珠牡蔑视他:“武艺不精只会骗人和替自己的国王抢女人的懦夫!你还不如我这个穿裙子的女人,至少我还知道,骗人是会遭报应的!”她擦了把眼泪,冷笑道,“现在就是我的报应!” 惭愧与羞恼的情绪在胸中来回激荡,酝酿成自我厌弃的潮水,霎时击溃了辛巴胸口的堤防,他重重一抽马臀,飞奔而去,想要以这种徒劳的方式把满腔悔恨发泄出来。他跑得太远,以至于后军骚动之时,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直到喧哗声滚到中军,他才发觉了异常,掉转马首向声源处奔去。 奔至半程,他便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座下骏马不安地嘶鸣,他屏住了呼吸。 只见前方矗立着一只身量足有一丈来高的红毛猛狮,爪牙锋利,威猛无比。狮子背上端然坐着一位青衣女子,怀里抱着一截光芒耀目的闪电。 手指不自觉地一张,马鞭滑落于地。 辛巴不由紧闭了双眼,再睁开,才发现那不是闪电,而是一把光华喷焰的剑。 “大将来了!”惊魂不定地士兵们终于盼到他回来,纷纷围了过来,“那个女人指明要和你决斗。” 他们的动静吸引了温娇的注意,这些天来她已学会了岭国语,一听便知道了来者的身份:“辛巴麦汝泽?” 她遥望了过去,叫出了辛巴的全名,“听闻辛巴大将是无量高原上成名的英雄,有数的好汉,连岭国的嘉察协噶也做了你的箭下亡魂。” 她每多说一个字,怀中龙蛇剑的电光便炽烈一分,到了最后,俨然便是一条活生生的电光之蛇盘绕在身,模糊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清晰的黑眸,眸底反射出两团小小的雪电。 “不才靖容,勉强算那嘉察王子的半个同族,特来讨教。” 打不过,这个真的打不过…… 无论是面对自家那位拿杀人饮血当家常便饭,还是对上那位骁勇无敌的嘉察王子时,辛巴都未生出如此鲜明而无力的恐惧。仿佛,一只立在庞然大树下呆立的鼹鼠。 他开始发抖。 “辛巴麦汝泽,出来!”温娇准确无误地盯住了人群中的辛巴,喝道。 感受到她悲愤的心绪,火灵儿仰头向天,也是发出一声长啸。 霍尔国士兵吓跪了一大片,还能勉强站住的六神无主地看向辛巴:“大将,我们怎么办,她会把我们所有人电成焦炭。被神雷劈中的人会下地狱,不得往生啊!” 辛巴花了三个过呼吸的功夫才让神魂回到腔子里,他望着手下战士们凄惶的脸。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熟悉的、前一刻还可以从自己的脸上看到的神情,那就是懦弱。 他蓦地大吼一声,拔出腰刀,策马冲向了温娇。坐骑连连后退,他便跳下马,飞奔而来,手中长刀挥出了雪亮的弧度。 这是他一生之中所挥出的最具有力量与速度的一刀,哪怕是嘉察还活着,正面对敌,对上这一刀也生死难料。 温娇飘身而下,手中龙蛇剑敛去了电光,露出了金翠交缠的剑身。向前踏出三步,同样是一剑迎面斩去。 剑光霎时喷薄出宏大的光柱,径直将冲锋姿态的辛巴撞成齑粉。下一刻,一只黑羽鹤从辛巴所在的位置拍打着翅膀,逃命般的想从光中逃出,也被延伸而来的光柱吞没。 “大将……连着他的寄魂物一起……没了?”目睹这一幕的士兵们软软地坐倒在地。 温娇收剑,只觉得胸口沸腾的郁气勉强止住,寒声道:“交出珠牡大妃,我不杀你们。” 士兵们如梦初醒,连滚带爬的让出了一条路,路的尽头,马背上捆着一个华服美妇,正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尚未回神。 岭国第一美人,森姜珠牡。 下一刻,她身体晃了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温娇带着珠牡与嘉察回王城时,人们甚至还来不及为大妃完好无损地归来而欢喜,就纷纷为嘉察的牺牲而落泪。 这位混血的将军并不似其他高原之民般具有天生神通,他的一切能力来自日复一日勤苦地练习与学习,他战功赫赫,为岭国的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深受岭国百姓的爱戴,如果不是他忠诚于神子转世的弟弟格萨尔,他于王位并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而今,这轮月亮却在诡计中陨落了。 葬礼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被侍女搀了出来,人们似乎想要她给神灵献上招魂酒,可她却把盛着招魂酒的水瓢扣在了一旁似乎在短短一日间老了十岁的首席大臣绒察脸上。 “为什么不允许我的孙儿带兵来护卫大妃?为什么不拦着嘉察去追霍尔军?老东西,你多聪明的脑袋、多深的谋略啊,你怎么不自己去救大妃、自己躺在这里?猪狗不如的奸臣,你还我的儿子!”老妇用岭国语骂着,中间时不时夹杂几句汉语。 绒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得耷拉着滴着酒的眉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老妇哭道:“这招魂酒我不献!能给嘉察敬酒的只有他的弟弟和儿子,你们把他们叫来,不然就连着我一起烧了吧。” 绒察的胡须哆嗦了一下,嘉察的儿子扎拉如今还在领地,还不知道其父战死的消息。先前他便是忌惮这支兵马太强,才宁可硬撑着守城都不愿召扎拉带兵护卫。如今阴差阳错嘉察被害,他益发的不敢叫扎拉来了。 至于格萨尔王,自打他动身去了北方魔国就没了消息,几度联络都没有下文,谁还能找到他? 绒察还想让嘉察与格萨尔的父亲劝劝她,谁料这位向来温顺寡言的汉族女人在丧子之痛的刺激下爆发出了巨大的破坏力。她抓花了丈夫的脸,扑在儿子的遗体上,满怀恨意地瞪视着所有人:“我的儿子尸骨未寒,别逼着我诅咒他的族人。” 两边一时僵持住了。 珠牡默默退出,去马厩骑了马,疾驰到了唐军营盘前,大声叫道:“我是岭国大妃,求见恩人靖容天女!” 第162章 寻找新郎 温娇正在听着玄奘迟来的消息:“昨夜八戒外出化缘,久久不归。沙僧去找他,也是久不见回来,孩儿不得已,动身去寻人,不慎误闯一妖怪巢穴。那大妖正睡着,被孩儿惊动,就要来捉孩儿。” 温娇并不惊讶的讶然回道:“你可曾有事?” 玄奘回道:“阿娘放心,虽然吃了下惊吓,却是有惊无险。” “哦?” “那大妖委实力大无穷、武艺高明,孩儿运起锡杖勉强招架了几回合,仍旧被其所擒,才未能及时向阿娘问安。幸好那妖怪的压寨夫人原是宝象国国主之女百花羞公主,百般劝说,让那妖怪放了我。又私下给我一封书信,托我捎给宝象国国主,搬取王师救她出生天。” 即使已经熟知故事,可听到百花羞的遭遇时,温娇仍旧不由一叹:“这公主也是可怜,本是万金之躯,什么样的才貌仙郎嫁不得?却屈从一妖魔。” 还要被那奎木狼说做是前世有缘,相约下凡做夫妻。即便她果真是与奎木狼定情的玉女,转世之后记忆全无,奎木狼作为一个陌生人硬生生把她掳走,强逼成婚,这命运也着实悲苦。 “孩儿也觉得那百花羞公主委实可怜,逃又逃不走,打又打不过,为了性命只得屈从那妖精。那妖心情好时百般温柔,心情不好时揪着头发便是拳脚相加。也不知那公主是如何提心吊胆跟这么个活阎王过了这么多年,还生了两个妖怪孩子,各个都是青脸獠牙、毛发遍体的,看着就吓人得紧……”玄奘也道,“孩儿这就动身去宝象国王城,定要搬取救兵,救她出来。” 这一去,免不得要宝象国上下无人敢出、八戒沙僧争相降妖、黄袍怪化身俊美驸马诬唐僧了,饶是温娇早有心理准备,猛一听见,仍旧有几分戚然。只是分不清这份戚然是为着玄奘未来的遭遇,还是为着百花羞公主这忍辱偷生的际遇。 免不得要嘱咐几句:“你要救人于水火,此心可嘉。只是那妖精不知底细,敢掳走一国公主,势必是个有手段的,你虽有几分功夫在身,也需多加小心。” 若是有悟空在身边,必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哪里轮得到她操心? 只是后一句,温娇并未抱怨出声。自从被八戒以“偏心”、“妈宝”作为切入点挑拨,她对玄奘的态度也随之而变。三分亲切三分关怀,余下的四分则是随他去。 便宜儿子长大了,总得自己狠狠地吃过亏、碰过壁,才晓得谁是好人。她操心也是白操心。 听到了珠牡的叫声,温娇心念一动,分出一个化身去营外与珠牡相见。 这位岭国第一美人肌肤白皙而柔腻,宛如一截象牙琢成,乌黑而丰沛的长发变成了万千长辫,压发上的绿松石闪耀着幽沉沉的光。弯弯而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妩媚而幽怨的点漆明眸,凝睇的眸光含情,似雪山上盘旋的孤独的云。 一打照面,她便跳下马,干净利落地道:“求天女帮我去北方魔国找到我的夫君格萨尔,通知他速回岭国。他可以厌弃我这个妒妇,但他不能把自己的臣民也一块丢下不管。”一咬唇,“我已经忏悔了从前的过错,待格萨尔回来,我会自请出家修行,将大妃的位置让给贵国公主。” 温娇一怔:“这怎生可以?” 珠牡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然:“嘉察哥哥的母妃不许他入葬,一定要见到格萨尔和自己的孙子扎拉。首席大臣是绝不敢召扎拉来王城的。最重要的是,霍尔国死了王子和将军,还没有得到我,白帐王一定会再次打过来。只有格萨尔回来,才能平息所有的事端。森姜珠姆向绿度母起誓,只要天女能请回格萨尔,一定会让出大妃之位,决不食言。” 正如她所言,岭国之危必须由格萨尔解除,文成远嫁而来,也不能没有新郎,所以格萨尔必须找回。但退位一事听起来似乎很具诱惑,实则格萨尔心意未知,这厢珠牡答应得爽快,那厢格萨尔万一不舍起来,反倒是白白做了恶人。 一念即此,温娇道:“我会帮你找回岭国国主,至于其他,待国主归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珠牡一点头,摘下绿松石压发:“这是我的信物,请把它转交给他。”又召来一只白鹦鹉,“这是岭国特有的传信灵鸟,曾经代我向他传递消息。希望它能帮助天女找到他。” 说罢,她飞快地跃上马背,策马离开。她逃得那般快,似乎是害怕稍慢上片刻,就会反悔一般。 温娇拿着珠牡的压发、架着鹦鹉,直奔公主帐,向文成公主说明原委,便提出要动身前往北方魔国,又说:“孙大圣会留下,有他坐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绝不敢伤唐人分毫。” 文成公主担忧道:“真人道路不明、国情不知,孤身前去怕是会吃亏。这魔国,听名字便觉险恶得紧。”她望向一旁侍立的岭国使者。唐军来后就驻扎在了王城外,这些迎亲使者都是嘉察的原部下,如今心寒于对方的结局,都赌气留在唐营,不肯回去。 岭国使者面面相觑,面现难色。这些使者跟着唐人久了,连措辞都温雅了许多,一开口便是:“臣等只知道这个国家在极遥远的北边,王族尽是精通法术的妖怪,国主鲁赞更是法力高强。至于更多的情况,臣等确实不知。” 袁天罡袖着手,闻言踏前一步,切切道:“微臣粗通占星辨斗、寻龙看山之法,想来能一尽绵力,助靖容真人平安到达魔国。” 在他身后的逢吉立时苦了脸。温娇可以腾云驾雾,袁天罡却不能,少不得又得被他背着赶路。到时候一个在天上飞,他驮着袁天罡在地上追,看起来也太傻了。 温娇摇头轻笑,正待说话,便觉肩头鹦鹉扑棱了下翅膀。 毛片如雪的红嘴鸟儿看看文成公主,又看看岭国人,最后看了眼袁天罡和逢吉,黑豆大的眼睛里浮现出鲜明的鄙视之色,脑袋一昂,傲然道:愚蠢的人类啊,都当我是死的吗?” 第163章 魔女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桀骜不驯的白鹦鹉身上。 这只不到手掌大小的鸟儿说:“北方魔国的路啊,我熟,我替珠牡大妃往那里传过两回信。蘑菇离这里足有三千五百里,格萨尔现在就住在魔国边疆阿达娜姆的城堡,和两个王妃一起快活过日子。” “两个王妃?”温娇一怔。 文成公主眉心一蹙:“岭国国主不是去寻找一位王妃吗?怎生又多出来了一个?” 这位未来的夫君到底有多不靠谱?救人救着救着又多娶了一位老婆不说,还玩起了抛家弃国乐不思蜀? 白鹦鹉道:“他打败了黑魔鲁赞,夺回了梅萨王妃,黑魔的妹妹阿达娜姆爱上他了,就做了他的另一位王妃。三人一块住在阿达娜姆的领地。” 文成默然无语,只是眉心似乎蹙得更紧了三分。温娇也是目光一凝,关注点却在另一方:“贵国国主很有些降妖伏魔的本事呐。” 白鹦鹉将脑袋抬得更高:“格萨尔大王可是神子转世,是领地所有人祈求了几百年,才被莲华生大师赐给岭地的圣王。” “那,岭人又是从何时开始,信奉起莲华生大师的?”温娇似乎不经意的问道。 鬼雾中的曼扎岗古国时期,无量原上各国各有信仰,被统一称作护法神,而少有信佛之人。而如今的岭国又显然对莲华生大师极尽尊崇,对方赐下的神子又偏偏有一身降妖伏魔的本领,这很难不令人联想到玄奘的出身。 莲华生大师,可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之一。 白鹦鹉侧过脑袋想了半晌:“好像就是三百年前?当时遍地都是吃人的妖怪,大师踩着莲花下凡来,把无量高原清了一遍,各国才有了喘气的地盘。不过大师清理到后面厌烦了起来,漏下了不少妖魔,魔国就是其中之一。哼哼,鲁赞逃过了莲华生大师,可没逃过格萨尔大王。” 温娇心中有了底,侧头向它说:“那便有劳鹦鹉兄带路了。” 袁天罡捏了捏袖中的灵龟甲,再度向文成请示:“微臣想替靖容真人卜上一卦,如若卦象不吉,微臣仍请随行。” 温娇不由望了他一眼,又在他若有所感地回望之前,撤回了目光。 文成早就看出了二人之间的暗潮,微微而笑:“可。” 袁天罡立即向温娇道:“请靖容真人存想此行目的,报出三字。” 温娇微微合目,一霎时,她眼前掠过珠牡哀怨的侧影,侧影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文成摔镜时的决绝,倒淌河奔流的浪花里传来模糊的语声:“我的阿妈也是汉人。” “我们看大王三年都没有营救王妃的意思,还以为他心淡了,厌烦了王妃。” “那百花羞公主委实可怜,逃又逃不走,打又打不过,为了性命只得屈从那妖精。” …… “星,摧,恶。”她不知不觉报出三个字,每一字都宛然有着静水流深的回旋。 袁天罡指尖的灵龟甲旋转,吐出数枚金钱。拇指指节大小的金钱在空中不疾不徐地震动着,仿佛蕴藏着什么天地玄理一般,蓦然齐齐一定,大放光明。那光彩瞬间汇成大霞光也似的光幕,中心跳动着数行字: 一人去, 一人入, 清风明月两相猜, 获得金鳞下钓台。 袁天罡见之欣然:“一人去,指嘉察协噶战死,一人入,主所寻之人必来。金鳞为风云化龙之物,钓得金鳞,功业之端。这是上上大吉之卦,你……真人此去必能如愿功成。” 温娇向他笑了笑,翠袖一张,身后卧地打盹的火灵儿顿时化作一道火光,钻入了她的袖中。她向文成微微颔首,当即腾云而去。 袁天罡不由跟出了帐去,仰头望着她碧叶舒卷般的清影消逝,久久方才回神,却又目光微闪,翻来覆去的念着“星催恶”三字,若有所思:“摧恶扬善,她的性情向来如此,可是,为何要以‘星’为首?难道……” 心中灵光一闪,他似乎捕捉到了某种玄妙之物。 北方魔国,曾经是一片只有黑色和白色臣民的土地。黑魔鲁赞厌恶一切缤纷的美丽,做法将所有事物变做了黑白二色,把所有的变做了奇形怪状的丑陋之物。唯有自己的妹妹阿达娜姆同样法力高深,免疫了哥哥魔法的污染,才保留了自己美丽的姿容。黑魔鲁赞又逼迫她嫁给自己心腹大将,阿达纳姆厌恶那大将生着一只令人作呕的青蛙脑袋,赌气出走回了自己的领地。 可这领地同样只有黑色和白色。 直到格萨尔杀了黑魔鲁赞和他所有的爪牙,这片土地才渐渐褪去了毫无生机的色彩,变做了斑斓多姿的生机世界。 阿达娜姆深爱着这片土地,她戴着花冠,白日里格萨尔并驾飞驰,夜里排演着盛大的戏剧,享受着无边的快乐。这样的生活唯一的瑕疵就是还有第三人的存在,那便是格萨尔从前的次妃、一度做了她好几年嫂子的美人梅萨。 不过这个问题不大,因为停留在她的领地,她只需要与梅萨共享自己的丈夫。但如果返回岭国,她便多出来了好多的姐妹。 阿达娜姆是学过算术的女人,自然知道哪种生活更加舒心。 这夜,她照旧排起宴席,端起玛瑙酒壶向格萨尔敬酒。瞥见一旁的梅萨神情委顿,不由问道:“昨晚没有睡好吗?” 梅萨神色有些不安:“昨夜做了一个梦,鹰雏生出了狮子的尖牙,用翅膀拍碎了城堡的院墙,把我的护身符抢走了。” 不是什么吉兆。 阿达娜姆眼皮抽动了一下,余光望见一旁默默饮酒的格萨尔,又转为柔情:“就算是凶兆,有大王在,谁能动得了我们?再说了,我的剑也不是摆设!” 格萨尔向她举杯,这位容止俶傥的神子不知为何,即使在微笑时,眉宇间也总徘徊着淡淡的忧郁。 阿达娜姆回以锋艳一笑:“谁敢扰乱我的领地的安宁,我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空中,白鹦鹉用一边翅膀指了指下方三人:“中间的男人是大王,左边那个是梅萨王妃,右边那个……”它不自觉地抖了抖,“是黑魔的妹妹阿达娜姆。” 温娇摸了摸它有些炸毛的小身体:“你很怕那个魔女?” 白鹦鹉嘴犟:“我才不是怕她,上回我代珠牡大妃给大王传信,叫他赶紧回岭国。还没飞到跟前,就被她看见。” 小小的鸟儿的语声因为回忆的恐惧而颤抖,“她跟大王说了一句话,大王就要拉弓射死我。” 第164章 斗法神子 听了白鹦鹉的话,温娇便叫它去隐秘处躲好,自己则变作白鹦鹉的模样,口中衔着珠牡的绿松石压发,朝格萨尔飞去。自经历了哈香之梦后,她掌握了对方的所有法术,其中一样便是变化之术,弥补了自己从前的短板。虽比不得七十二变那般由表及里的彻底变化,外在上的形似程度已是天衣无缝。 白羽红喙的鸟儿轻灵无比,口中衔着的绿松石压发上的垂珠在通明的灯火中有着沉艳的光色。格萨尔率先注意到了她的接近,目光旋即落在那压发上,目光怔忪,可面上那不知由来的忧郁却莫名的一松。 下一刻,阿达娜姆也看到了她,双目中猩红色的血光一闪,唇边立时扬起冷艳的笑容:“来得正好,我正想吃鸽子肉。”说着扬起弓,一支箭已劈风而出。 好射术。温娇心道,轻盈的一个翻身,躲过了那支箭。阿达娜姆见状,唰唰又是两箭,温娇生生拧出了麻花状的轨迹,躲开了两箭,却有两箭紧赶到来。温娇翅膀一扇,便将那箭原样扇了回去。 阿达娜姆没想到一只小小的鹦鹉竟有如此神通,因距离太近,来不及躲避,眼看着那两支箭冲着她的肩膀和手臂扎了过去,一只手忽的从一旁伸出,掌风如有实质,凝聚出一道风墙,那两只箭瞬间被打弯。 格萨尔出手了。 他疑惑的望着这只不肯乖乖就死的“鹦鹉”:“鸟妖?” 你才是鸟妖。 温娇呵呵,一翻身,化回原身:“自己与夜叉女推杯送盏,恩爱甜蜜,却叫他人是妖,好个格萨尔大王!” 格萨尔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微微一怔,可很快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追逐珠牡的压发而去,阿达娜姆目光一紧,立刻喝道:“好大胆的鸟妖,敢来我的领地送死!” 话音未落,她的身躯暴涨,霎时足有三层楼那般高,牙白的皮肤变得墨一般的浓黑,冷艳的面容变作了深青色,被涂成猩红的嘴唇大张,探出两根长长的獠牙。手里挥着一根狼牙大棒,不由分说朝半空中的温娇砸去。 这才是这位冷艳妖娆的夜叉女的本相。 在哈香的梦境中,这位古时的夜叉女也曾多次以此相冲杀战场,为曼扎岗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艳丽悍戾,本就是夜叉之本色。 温娇一句:“我是森姜珠姆的信使”被生生堵在了口里,狼牙大棒迎头而来,不由也是怒上心头。如果说一次两次射杀充为信使的鸟儿还是巧合,那么对人也依然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之而后快,此女也忒暴戾,一看就不是善茬。 那巨棒携着呼呼大风转瞬而至,棒上的狼牙刺都与温娇的身量一般高,没有人怀疑只要她挨上就会立时被砸成一块血肉横糊的肉饼。 就在狼牙棒触到温娇的那一瞬,如同一只清莹的气泡破碎,她的身影原地消失。阿达娜姆收势不及,狼牙棒重重地砸到了城堡前的露天广场上,震得见到她拉下脸就娴熟地各自躲开的仆人们东倒西歪。 阿达娜姆立刻直起身子,难为她身躯笨重,行动却有着猿猴一般的敏捷。她正四下张望,寻找着对手,便听格萨尔叫道:“眼睛!” 心一凛,阿达娜姆立刻闭上眼,同时双腿用力向后急急一跃。可身在半空,被合拢得只剩一线的双眼忽地捕捉到了一点金翠之色,金得灿烂,翠得舒卷,如同一场新雨过后,被朝阳撒上一层暖融融日色的草原。 那点可爱的光点快如心念,霎时逼近眼前,紧接着她的眼珠便感觉到了一点灼热。 眼球不安的在眼皮下动了动,那点灼热随即大片扩散开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痛。 “阿达娜姆!”格萨尔的叫声也霎时逼近,紧接着便是一长串的兵刃交击之声。 阿达娜姆捂住剧痛的那只眼睛,睁开还能动的剩下的一只眼看去,只见格萨尔也升到半空,手持一把宝光璀璨的金刚杵,身侧悬着一只宝瓶。金刚杵挥舞成了一只只风团,宝瓶则以玄妙的韵律绕着他飞舞,防范着一切可能的袭击。 而让他如此严阵以待的,只是那一点金翠之光。它极细极小,却亮得堪比启明星,速度极快,快到眼睛几乎无法捕捉到它的痕迹。它以某种堪称锋锐的轨迹与力道攻向格萨尔,每一下都被格萨尔或用金刚杵,或指挥宝瓶挡住,发出了悠长的法器碰撞的金石之声。 在旁观者的眼中,格萨尔已被无数道金翠二色的光线所盘绕,如同春蚕吐丝一般,渐渐地被裹进了一只华美的蚕蛹。每一下法器的碰撞,都迸发出金浆翠液,在空中点点成花,配上格萨尔渐渐被光线吞没的俊美面容,美艳而瑰丽。 “那是什么?”阿达娜姆被这一幕所慑,讶道。 此时梅萨已跑到了她的脚下,本意是要招呼着她去退下疗伤,可目光被战况吸引,不由自主地便忘记了初衷。闻言,喃喃道:“那是大王与生而来的神通法宝,降魔杵与七宝瓶。即使是降服黑魔鲁赞的时候,他也只用上了降魔杵……” “这只鸟妖,竟然逼得大王把两样法宝都用了出来!”阿达娜姆变色,心狠狠便是一沉,摇身恢复了人身,捂着眼睛轻声道,“梅萨,你家这位大妃真是好本事。既然她派了这么一个使者过来,这回我们再拖不住大王了。我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带着我的兵自寻去处,你可是有的气受。” 梅萨用力一咬唇,目光哀伤:“我早就知道,这样满月一般美好的日子,是无法长久的。大妃她不是坏人,可是……”她顿了顿,转而关心阿达娜姆,“你的眼睛需要让医官看看。” 阿达娜姆痛得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用不着,夜叉的恢复力强着呢,用不上三天就自己好了。” 二女交流的时候,格萨尔越打越是心疑。对方的术法、神通虽然样样都不曾见过,可是堂皇正大,霞光隐隐,显然并非妖邪魔鬼一流,所谓“鸟妖”自然是他错认。只是无量高原何时多了这样一位人物,他竟是从未有所耳闻,而且方才被她拿在手中的压发,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令他倍觉迷惘,最后一次用力震开对方后,他高声道:“你是什么人?你手中的绿松石压发是谁的?” 光点轻飘飘的定在半空,而后化作一串莹光,拼凑出了温娇的身形。她抱着龙蛇剑,轻笑道:“你先回答我,岭国的雄狮王,夜叉女的安乐窝,比你的国家待着还舒坦吗?” 第165章 我要管那白帐王讨回一个人 喝酒温娇的语声清亮,在这昏昏的夜晚,有着甘露一般沁人心脾的冷意。 格萨尔略显昏沉的眼神陡然一清明:“骏马最爱饮取的是家乡的泉水,大鹏鸟最爱栖息的是出生的宝树枝。什么能比我自己的国家更安乐?” 他的反应令温娇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格萨尔是沉湎于新妃的温柔乡,才不愿回岭国,甚至能狠心坐视自己的国度被霍尔国所欺压。怎么看他的意思,全然不是如此? “那岭国被霍尔国大军围困,派信使向你求援,你为何久久不归,甚至要射杀传信的灵鸟?”她单刀直入。 格萨尔豁然变色:“什么?霍尔国敢欺我岭国!” 温娇皱眉:“你的大妃两度派白鹦鹉向你传信,你竟然懵然不知吗?” 格萨尔神色阴晴不定,骤然想到了什么,向两个妃子的方向瞪了过去,又很快收回目光,咬牙道:“是我喝酒喝太多,晕头转向,给忘了,如今战况怎样?我这就动身回岭国。” 温娇若有所思,也望向了阿达娜姆与梅萨。在她的注视下,阿达娜姆捂着受伤的眼睛,发出一连串声音浮夸的“哎哟”,专心的喊着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梅萨则一下一下地揪着散落在胸前的发辫,眉眼低垂,一派心虚之色。 温娇心里有了数,见格萨尔选择为二妃顶替了这延误军机之罪,倒对此人改观了不少,但想到岭国的惨状,仍不免面色一沉:“托雄狮王的福气,岭国还未灭国。” 这话说的,着实大有文章。 格萨尔急了:“说清楚些。” 温娇道:“自雄狮王离国之后,那霍尔国的白帐王听闻贵国的珠姆大妃绝色无双,派兵强娶。岭国人两度向你求援,见你迟迟不归,只得拼死血战,终究敌不过霍尔国的兵强马壮,死伤惨重。大妃也被那霍尔国大将辛巴麦汝泽劫了去……” 话只说了一半,便见格萨尔面上的血色霎时全无,身体晃了两晃,连声音都打着哆嗦:“珠姆被抢走了?她一直等不到我肯定恨死我了。到了白帐王那边,她一定二话不说就改嫁了!” 这神奇而憋屈的脑回路一时扰得温娇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森姜珠姆当年究竟给了格萨尔多少打击,移情别恋了多少回,才让格萨尔一想到她受了委屈,下一刻就觉得她一定会改嫁,还是二话不说就改嫁呀? 她定了定,才找回思路:“你的长兄嘉察为救珠姆大妃,与那辛巴麦汝泽赌斗。被对方暗算一箭,含恨而死。他的母妃一定要你主持他的葬礼,否则拒绝收葬。” 阿达娜姆不觉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未愈合的独眼渗下一道血迹蜿蜒而下,将她冷艳的脸衬得宛如怨鬼。她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向身侧的梅萨,只见她娇躯颤抖得像暴雨中的白鸽,凄惶得近乎恐惧,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没想要这样……” “如今岭国群龙无首,白帐王时刻会再兴兵而来,珠姆大妃托我传信与你,请你务必返回岭国。”温娇接着说。 这回格萨尔没有再打断她,任由她讲完了话。他的眼神直愣愣的,仿佛一霎时失去了焦点。半晌,才轻飘飘的、用梦呓般的语气,小声说:“谁死了?” “你的兄长,嘉察协噶。”温娇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微沉,“他被霍尔国大将一箭穿透头颅,当场不治而亡,死后双眼兀自圆睁,神情极为不甘。” 梅萨晕了过去。仆人们七手八脚的去扶她,场面一时颇为混乱。 格萨尔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只是轻轻一点头,“哦”了一声,又轻声问道:“珠姆是怎么被救回来的?” 温娇道:“嘉察王子生前受贵国大臣绒察托付,为岭国求取了山下大唐皇朝的公主文成为妃,大唐皇帝特命江夏郡王带兵护送她出嫁。文成公主听闻岭国有急,特命送亲大军火速支援,又派我深入军中营救大妃。我杀了那辛巴大将,护送珠姆大妃回到贵国王城。” 格萨尔又点了点头,转身向内室走去。阿达娜姆本自指挥着仆人抢救梅萨,见格萨尔神情不对,高声道:“夫君,你要做什么?” 格萨尔脚步不停:“杀了白帐王,拿他的脑袋去祭奠嘉察哥哥。” 梅萨方才醒转,就听见这一句,顿时失声痛哭:“嘉察大哥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想报复珠姆大妃,让她也尝尝被人抢夺霸占的滋味,才把健忘药掺进了大王的壮行酒里,他就不会忘记岭国的求救,嘉察大哥也就不会战死,岭国也不会死那么多人。我常常怨珠姆大妃嫉妒害我,可我倒是没死,却因为嫉妒害死了这么多人,我真是该死!” 阿达娜姆安慰她:“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要不是我不想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丈夫,拿了夜叉的健忘药给你,你想迷晕大王也找不到药啊。这是我欠岭国的,我会还,我把一条命抵给岭国。再说了人也不是你杀的,更该死的是那白帐王,轮不到你来赔命。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吧,看这个架势,没多少天我们就得去岭国了。” 二女说话的功夫,格萨尔已经飘着重新出来。他骑着一匹神骏无比的马,身披铠甲,头盔上的一缕红穗衬得他的面色死寂一般的白,摸了摸坐骑的鬃毛,他低声说:“江噶佩布,我们走,去霍尔国。” 那匹马长嘶一声,四蹄一震,一团云雾腾起。下一刻,它驮着格萨尔踏空而去,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已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好一匹天马宝驹,自家那便宜儿子的白龙马见了也得自惭形秽。温娇心下赞道,一挥手,将那藏在城堡角落的白鹦鹉卷回肩上:“我们去追贵国国主。” 白鹦鹉好奇道:“为什么不回岭国,珠姆大妃要是知道你请动了大王,肯定会心花怒放。” 温娇摸了摸它冰凉的羽毛:“自然是因为,我要管那白帐王讨回一个人。” 第166章 凶残的坐灵兽 “孩儿已面见过了宝象国的国主,老人家一见到百花羞公主的信,便不顾君王威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哭流涕,情难自抑。虽是天家,可一片爱女思女之心,亦如所有寻常百姓家一般。” “即使是王者之尊,也一般的白发苍苍,受着与骨肉生离多年之苦楚,想想真是可怜。这世间又有多少女子如同这百花羞公主一般,出于种种无奈的情由,被迫远离父母兄弟姐妹,远到他乡,与凶蛮横暴的丈夫相伴终生,时时刻刻做小伏低,提心吊胆,方能换得半点垂怜。余生何其之长,如此无涯之苦,直到死方能休止,唉。” 在玄奘絮絮叨叨的诉说着自己的感触声里,温娇架着白鹦鹉,顺着这只鸟儿的指引飞到了霍尔国的边境。 两条腿的到底比不上四条腿的,温娇虽与格萨尔前后脚启程,但后者骑着他那匹马便一骑绝尘而去,温娇很快就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见了,只得自行赶路。好在白鹦鹉认识霍尔国的道路,虽然,也认识得不多。 “白帐王是大英雄赛庆的后裔,精通各种法术,他在边境设下了魔法,除了他自己的飞鸟使者,我们其他做鸟儿的都不敢从空中飞过去。”白鹦鹉说,“我只能给你指路到这里啦。” 脚下云雾一收,温娇落地,见前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沼泽,在被乌云扰乱得忽明忽暗的月光里,更觉得死气沉沉,也不知道有多少危险四伏其中。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水族特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熏得白鹦鹉连连打喷嚏。温娇食指与拇指一掐,两指之间已多了一颗水珠般的避尘珠,递到了白鹦鹉嘴边。白鹦鹉一口吞下,才觉得一团清新的空气包裹住了自己,将那股子臭味隔离开来:“快跟着这股臭味,前面一定是格萨尔大王在降妖。” 它便是不说,温娇也要寻过去看看的。心念一动,足下清风冉冉而生,托着她的足尖踏过沼泽。 一步一步,水波不动。 她走的看似缓慢,实则每一步都踏出数十丈距离。不过数息之间,已望见了那股气味的源头。 一具漆黑的妖尸横亘在眼前,足足有三丈之高,身上有数道齿痕,每一道齿痕都接着大片被撕裂的血肉,漆黑的骨骼在不规则的血肉中若隐若现,看上去又是凄惨,又是可怖。温娇飞到空中才看清楚,这具尸体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青蛙,脚蹼下是猛虎一般的利爪,人类只要被挠上一把,就会被拦腰截断。 然而,这只凶残的巨蛙,看样子竟然是被活活咬死的。 温娇沉默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那白鹦鹉:“你们格萨尔大王……爱咬人吗?” “格萨尔大王又不是狗!”白鹦鹉抗议道。 “那这只青蛙是谁咬死的?看起来还新鲜着,怕是死去不过半个时辰。”温娇困惑道。 白鹦鹉想了想:“应该是江噶佩布。它不但是格萨尔大王的坐骑,更是格萨尔大王的大将。以前陪着大王降妖除魔的时候,好几次碰上速度快的妖魔,它比格萨尔大王还开心,甩下大王自己跟妖魔兜圈子,等到把妖魔逗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就一口咬断它们的脖子。” 温娇:……别家都是汗血宝马,合着这位是嗜血宝马。 死掉的魔蛙气味难闻得要命,沾上之后只怕十天半个月都无法消除,可在此时,这臭味对不知前途的温娇而言反倒大有益处。她追着这缕臭气继续向前,不出十里,又看到了一具被巨石砸得粉碎的夜叉的尸体。看那血液汩汩流淌的惨状,应是才死不过两柱香的时间。 温娇精神一震,继续循着味道追去。走了不出五十里的道路,便觉脚下的大地隐隐在颤抖,蓦地一声狮子吼炸响,在冉冉妆点着天空的霞光里,震得脚下的草原之草以同心圆的方式向周围倒伏。 白鹦鹉被炸得抖了抖,就要往温娇的袖子里钻。谁知道它才飞到袖口,忽然一道红影撞了出来,差点没把它给拍飞。白鹦鹉正要骂街,便见那道红影落地暴涨,再暴涨,很快变成一只三丈来高的狮子,火焰红的鬃毛在晨风中烈烈飞舞,灿金色的双目金光灿灿,如同两方黄水晶的磨盘。 白鹦鹉立刻礼貌的飞回了温娇的肩头,乖巧的说:“这位阿哥是……” “她叫火灵儿,也是我的坐骑,更是我的好姐姐。本来昨日就该介绍你们见面的,可当时她还睡着,便不曾叫她。毕竟,我们火姐向来起床气不轻。”温娇微笑道。 白鹦鹉卡了一下,干巴巴的朝火灵儿摆了摆翅膀:“灵兽大人好。” 火灵儿还睡迷糊着,没有注意到这只小东西,只是用巨大的爪子挡在嘴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温娇,我听到同类的叫声了,真是讨厌。” 她纵身朝狮吼声的方向跳了过去,同样是一声怒吼:“大早上的不好好睡觉,喊什么喊!” 正在与魔狮比赛跑圈的神驹江噶佩布被吼得脚步一乱,后面追着的魔狮更是眼前金星乱冒,不由得了脚步,不断的晃着脑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旁的格萨尔立即张弓,弓弦上金光一闪,一支锐利金箭对准了突然杀过来的火灵儿。 落后一步赶过来的温娇见状连忙喝止:“自己人!这是我的坐骑!” 格萨尔松开了弓弦,金箭化作流光消失:“你怎么也来了?” 自然是顺路。 温娇避而不答,只道:“多一个人,多个帮手,有我在,大王过关斩将也能更快一些。” 看来是特地赶来帮我的,这大唐的女子到底是深明大义,比我岭国的女子贤德太多。格萨尔有些酸楚地想。 二人说话间,火灵儿已经蹿到了那只兀自晕头转脑的魔狮跟前。 那头魔狮皮毛漆黑,身量足有五丈来高,猩红的舌头不断滴落着涎水,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与它相比,火灵儿无疑秀气了许多。 她就扬起自己那只秀气的爪子,以十分不秀气的速度,“砰”地一下,宛如重炮一般,径直砸碎了魔狮的天灵盖。 第167章 紧箍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八戒与沙僧领命降妖去了。”这夜,玄奘的声音如期而至。 “宝象国的武将们到底是胆怯,听说公主是被一妖精所掳,一个个都缩肩低头,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好别让国主点到他。还好八戒英勇,沙僧有胆,主动领了接回公主的差事,才免了国主的日夜悬望。”玄奘道,听他的语气,显然对两个徒儿的表现十分满意。 也是,毕竟这两位这回在宝象国文武百官前很是给他挣到了一番面子。虽然乐极生悲,这两位领命出征时有多威风凛凛,被黄袍怪打得抱头鼠窜时就有多狼狈不堪。 “玄奘,”温娇忍不住开口,“这两天要努力加餐饭。” 玄奘茫然道:“孩儿向来不会饿着自己,阿娘多虑了。” 温娇道:“那你也要多吃,阿娘觉得吧,最近时气变化,你若是不多长上几斤肉,怕是扛不住。” 毕竟再过段时间,你被黄袍怪变作猛虎关进笼子里,怕是没几个人愿意投喂你。 玄奘感动道:“孩儿会多吃的。” 温娇含笑掐断了传音符,仰头望着前方直插云霄的两座山峰,与山峰之前盘膝而坐的两个足有五十丈之高的巨人。他们挡在山峰间夹道之前,正推杯换盏,吃喝得不亦乐乎,脚下的食具里摆满了吃剩下的人骨。 “这是霍尔国祖传的镇国勇士……”格萨尔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要想进入霍尔国的疆域,被他们堵住的夹道是唯一通路。” “你想绕开吗?”温娇的目光落在他们脚下累累的白骨之上。 格萨尔沉着脸:“传闻这两人力大无穷,又专修合击之术,恐怕难以力敌,得想个办法。”他叹了口气,“或许,我注定是要来荡平霍尔国的妖魔。可我偏偏沉迷于享乐,忘却了自己的职责,这才害死了兄长……” 温娇叹道:“嘉察王子是一心为你打算的。大唐天子对他的能力品行十分欣赏,要以高官厚禄美女财宝留他下来,他坚辞拒绝,只求能促成两国联姻。要早知道后事如此,当初他还不如留在大唐,好歹还有性命在。” 格萨尔眼睛微有湿润:“我会善待贵国公主的。” 你得了吧,看你这副明明情有独钟还一个劲四处留情的架势,我真替我们公主发愁。温娇心道,面上则不显:“希望国主牢记今日之言——对了,我有个主意,可速战速决,国主可有兴趣一听?” 两个巨人正吃得酒酣耳热,畅美无比,忽而耳朵捕捉到了一缕凄厉的笛声。二人疑惑的竖起耳朵细听,又再未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挠挠头,一拍腿:“接着喝。” 他们喝的酒并非凡人意义上的酒,而是一种用法术催化的矿石液体,喝下去能使筋骨强健。如能就两碟活人“花生米”,滋味更佳。两人从霍尔国建国伊始喝到现在,早就养成了一身铜皮铁骨,等闲兵器就是砍到天荒地老,也伤不到他们分毫。 笛音是不见了,紧随而来的却是一场沛然而生的大雾。起初只是轻纱一般的轻薄,但很快便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在夜色中,更是漆黑得如同把两眼浸泡在了浓浓的墨汁之中一般。 一个巨人嘟哝道:“这什么破天气?阿哥,反正什么都看不见,我也吃饱喝足了,无聊得很,不如早早睡了吧。” 另一位巨人正待答话,忽觉脑壳一痛,不知被什么硬物狠狠地砸中,顿时面前金星乱冒。 那位巨人疑惑道:“什么声音?阿哥,你砸核桃呢?” 哪儿有我们能吃的核桃?另一位巨人正要呼痛,那硬物立刻卷土重来,这回用上了比先前还要十倍的力气,在他出声之前,就把他那颗硕大而坚比金刚石的头颅砸得如同烂西瓜一般。 “嘭!”他闷声不响地咽了气,向后一倒,震得大地发出地龙翻身一般的震颤。 滚烫腥臭的脑浆混着血液喷了对面巨人一脸,他摸了把脸:“阿哥你偷偷吃啥呢,溅得到处都是,给阿弟我也分一分?”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的肩上传来,是一个很年轻悦耳的男子的嗓音,他问:“你也想尝一尝吗?” 有敌人! 那巨人心神巨震,立刻扬起巨大的巴掌用力扇去,却打了个空,反而把自己的肩膀拍得生疼。他也顾不上去疼痛,就地一滚,就要躲闪开来。 哪怕喝得再头脑糊涂,此刻他也清醒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雾,定然是敌人招来对付他们兄弟两个的。方才的动静不对,恐怕阿哥已经遭了暗算,他可不能再待在原位。这怪雾实在是浓得厉害,他什么都看不见,与其待在原地当活靶子,不如先仗着对地形的了解跑了再说。 他们兄弟俩镇守在这里数百年,早就把周围的地形摸得精熟,别说是看不见,就算是梦游,他也有自信逃出去。 那敌人果然没有追上来。巨人沉着一口气,提着气就要往外跑。他飞奔的力量何其之重,哪怕是前面有一座山,也会被他撞得碎。 只是才跑了一步,他忽然觉得双膝一热一痒。性命攸关的关头,他可没有时间去停下来抓痒,于是他接着飞奔,可那素来力量勃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朝前栽去,手臂与躯干同时传来了类似热痒的感觉。与这份感觉一起弥散的,还有一股焦臭的肉味。 最后一道热烫痒痛来自于头颅,它像一道轻薄的利刃,从他的鼻尖斜插右眼横贯而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巨人的头脑只来得及冒出这一个问题,就被动地停止了思考。 他,四分五裂。 那一缕凄厉的笛声此刻方才清晰,所有的云雾如同奔马一般朝着某个方向汇聚,最终钻入了一只细细的骨笛之中。 此刻所有的一切才清晰起来,只见一道又一道的雷电之线织成了一张密密的大网,环绕住那两个巨人原本所在的位置。那雷电的色彩极明净而又极精纯,精纯到没有一丝热度外泄。 “原来闪电还可以这么玩……”格萨尔立在山腰,望着下方的这张巨网,眼神钦佩,“对了,你用的什么敲碎了那个巨人的脑袋?这法器的威力竟然胜过了我的降魔杵!” 温娇摸了摸袖中的紧箍,含笑道:“佛曰,不可说。” 第168章 我顺手便把他杀了 霍尔国在边境布置魔物,从建国伊始,花费了数百年。而温娇与格萨尔杀穿这几道关卡,只花了一夜。 二人身骑着各自的骑兽,俯瞰着霍尔国的王宫之时,白帐王还在搂着侍女酣睡。 他惯是夜夜不空过的,从前汉妃在世时,他虽爱极了她的温柔婉约、百依百顺,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有什么奇思妙想,都能被她奉承得心花怒放,而厌烦霍尔国女子的粗糙脾气,但在对汉妃极尽宠爱之余,也不是没有时常光顾别的妃子的屋子。 汉妃病逝后,他也实打实的伤心了五天五夜。只是到了第六夜,到底是寂寞难耐,又去了别的妃子处过夜。不过这些妃子是他一贯不甚喜欢的脾气,加上容貌这些年也看得旧了,便想着迎娶新妃。没想到岭国人出乎意料的顽强,宁可死战,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大妃献出来,白帐王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拿汉妃生前的贴身侍女充数消遣。 这厢他还在温柔乡中睡得香甜,那厢格萨尔望着那足有十丈来高的铁城墙,长声怒喝,出口的却是低沉而嘹亮的牛吼:“哞——” 长声嘶鸣里,只见格萨尔身躯暴涨,却是化作一头毛发金黄的巨牛,长而锋利的犄角粗如森林中巨大的古木,向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狠狠地撞在了铁城墙上。 “咚隆!”大地顿时为之沉沉一颤。 “地震了?”白帐王一骨碌跳了起来,不顾一旁仓皇躲藏的侍女,一跨步赶出了院子。 “咚隆!”第二下震颤紧接着到来。 白帐王浓眉一皱,耳朵动了几动,迅速在风中辨认出了惊慌的逃命声与求救声。 那个方向是……城墙?守城将士嘴里喊的是什么,好像是……牛妖? 白帐王顿时沉了脸。 他的大将辛巴替他抢夺岭国王妃不成,反而被一神秘女子所杀,自己最心爱的小王子也折在了乱军之中。损兵折将又伤子,想要的美人还没抢回来,他已是烦恼至极了,正准备再整顿兵马打回去,谁想到又有牛妖来袭? 想他白帐王也是一世英雄,自问法力高强,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要伸手摘上一摘。怎么自打死了汉妃之后,便诸事不顺起来,如今连区区牛妖都敢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一念即此,白帐王顿时三尸神暴跳,抄起兵器,穿好披挂,雄赳赳地向城外赶去。充沛的魔力在他的皮肤和血脉中涌动,每走一步,他的身躯便长大一分,待走到铁城墙边上,他的身量已与城墙一般高了。 “大王来了,外面有一头山大的牛怪!就快要把我们的铁城墙撞塌了!”城墙上的守将看见了白帐王,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大声喊道。同时双膝一软,脱力的跪坐下来。 无量高原上妖魔丛生,人类也具有天赋神通。守将自然也不例外,可这头牛实在是太巨大了,便是霍尔国第一勇将辛巴大将在世时,碰上这头巨牛也得发怵! 正说话间便听“咚隆”一声,墙外又一下撞击。 白帐王只觉前方那用铁汁灌注的城墙抖得如同被大锤甩中的牛皮。这座铁城从霍尔国建国开始,历代国王无不精心修造,何时如此的狼狈过。他恨恨一笑,双脚一跺,纵身飞过城墙,正正地骑在了那头正把自家城墙当树桩撞的“牛妖”的背上。 “牛妖”摇头晃身,想要把他颠下去,白帐王紧紧攀住它的脖颈,喝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牛精,你也敢来惹你白帐大王!我要砍了你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牛妖”纵声长啸,那吼声隐有无尽的悲凉之意。饶是白帐王怒火中烧,听到这吼声,也不禁被其感染。 这是一头牛该有的感情吗?白帐王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怪异之感。 此时,忽听一旁传来一声轻笑,清丽,婉秀,恍若冰雪消融的时节蜿蜒流淌的雪山融泉,那是女子的笑音,而且定然是位极美丽的女子。 白帐王生性好色,下意识便寻声望去,只见自己的肩头不知何时立着一位极秀美玲珑的女子,她身着一袭样式极怪异却又极美丽的碧色裙裳,裙摆飞舞,衬得那肌肤白皙,仿佛最纯净的白玛瑙。 她笑着,用那双极深净的黑玛瑙般的眼眸望着下方的巨牛:“格萨尔大王,可需要我帮忙?” 等等,这头牛竟是岭国国君格萨尔?听说他是天神转世,是莲花生那个异端佛爷赐给岭民信徒的转轮王。白帐王崇信苯教,一向对这个传闻不以为然,可听说那格萨尔法术通天,杀得妖魔尸骨如山,硬是在岭地杀出了一片沃野,带着岭民建了国,心下便也存了不少忌惮。若不是听说他娶了魔国公主,在魔国乐不思归,白帐王还真没那个胆子派兵去抢他的大妃。 白帐王心一紧,便听身下的巨牛口吐人言:“用不着,珠牡的恨,嘉察阿哥的仇,还有无数岭国将士的命,我要亲自跟他算个清楚!”说着四蹄一震,竟是人立起来,庞大的身躯毫无征兆地向后一倾,将猝不及防的白帐王生生压在了背脊之下。 白帐王只觉全身如被十辆大车碾过,骨节饹馇作响,口角顿时迸出血来。他一边拧住了格萨尔的两根犄角,奋力往外掰,一边瞪向不知何时轻盈飘在半空的纤巧女子:“你又是谁?” 那女子清然笑道:“我乃大唐天子钦封的靖容真人温娇。” “大唐天子?没听说过。”白帐王一边气喘如牛的与格萨尔变化的巨牛摔跤,一边道。 “那现在你便听说了。”无论是白帐王处于何种姿势和位置,她都正正好地飞于他眼前一丈处的半空中,笑意盈盈,眸底却殊无笑意,“不过有一个人的名字,白帐王定然不会没有听说过,辛巴麦汝泽,此人似乎是白帐王座下的大将?” 白帐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她说:“好巧,我来时的路上,见他暗算了岭国的嘉察王子,还掠走了岭国的大妃森姜珠姆,着实蛮横得很,顺手便把他杀了。” 第169章 我带你回家 原来杀了大将辛巴的神秘女子就是她! 什么叫前有狼后有虎,空中还有秃鹫盯着叨眼珠? 白帐王大吼一声,全身冷汗直冒,决定使尽浑身解数拼死一搏,至少先废掉格萨尔,再来对付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 感觉到白帐王的打法已由角力变成了搏命,格萨尔也是毫不示弱,全身金光一迸,迅速化回人形。只是身躯庞伟依旧,与白帐王的身量不差分毫,果断的一头撞向了因为犄角消失而抓了个空的白帐王的下巴。 白帐王被撞得眼前一黑,不断有金星浮现。他久经战阵也是临危不乱,当即两臂一锁,扣住了格萨尔的脖颈,就要发狠勒死他。格萨尔反应奇快,在他锁死之前,挤了条前臂进去,用力外掰,同时一记膝击,狠狠地撞向白帐王的腿间。 两个十丈高的巨人拼死相搏,每一下厮打都震得大地隆隆作响。霍尔国的兵马早就赶了过来,却无一人敢进前来援助白帐王。只得远远的围着与无异的两人,眼中尽是敬畏与恐惧。 温娇见二人打得难分难解,一时怕是分不出高下,便隐了身形,飞入霍尔国王宫,逮了位衣着相对华丽的侍女,问道:“你们白帐王的那位汉妃,葬在了哪里?” 那侍女正在整理供神的人心人肠,陡然被一股无形之力提到了屋顶,一颗心差点没从喉咙里吓得跳出来,下意识地便要呼救。只是一对眼之际,眼神被温娇的眼睛牢牢吸住,不觉痴痴道:“大王原本想把柳娘娘天葬,可柳娘娘说,那不是汉家人喜欢的死法,大王要是对她还有一丝的爱意,就把她的遗体拿火烧了。骨灰收好,将来如果有机会,让小王子带着她的骨灰回她的家乡——一个叫什么房州的地方安葬。” 她垂下头,浓密的黑睫毛下是些微的湿润:“可是,前些天,小王子也被那活该万箭穿心的岭国人给杀了。” 那小王子似乎在出征前便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知,年轻的脸上是故作镇定的凄然,恳求自己的父王,如果自己此去不幸,请求把他也火化,骨灰和母妃的骨灰合在一起,好在死后继续守护着母妃。 如此不祥的遗言,换做其他为人父者,定然要思量一二。可惜白帐王色欲熏心,为了抢美人,什么都不顾了,又藐视岭国实力,才葬送了自己心爱的儿子。 幽幽的叹息在温娇唇畔氤氲,她对那侍女说:“汉妃母子的骨灰现在哪里?” “就在大王寝宫的神龛上。”侍女道。 白帐王的寝宫粗犷而狰狞,到处装饰着兽皮、兽牙与兽头,其中一个房间却布置得颇为清雅,木质的床榻,竹编的垂帘,白玛瑙的精巧器皿。在一尊泥像前,供着一只玛瑙骨灰坛,不用说正是柳妃母子的骨灰坛。 即使心神被温娇所摄,进到这个房间时,侍女的声音仍旧下意识地为之一沉:“这就是柳娘娘生前的屋子。” 温娇的目光从所有陈设上缓缓扫过,见一切物事乍一看都似极了大唐之物,仔细端详又会发现粗糙得很,仿佛制作这些物事的工匠竭力在模仿着什么,只是迫于工艺水平有限,又只能徒然的仿其形而终不能得其神。 侍女自发的介绍起来:“那年大王进雪山那头的草场打猎,遇上了相熟的魔王,随他去洞府里喝酒。魔王叫出了自己的夫人们敬酒,其中一个就是柳娘娘。柳娘娘那时面孔柔得像是打磨得鹅卵石一样光滑的白玛瑙,大王一见就爱上了,向那魔王讨要。魔王舍不得柳娘娘,两下动起手来,大王就屠了那魔王,抢了柳娘娘回来。” 柳妃有着迥异于高原女子的精巧、温柔而又忧伤的美丽,不仅如此,她还极其善解人意,如同一汪清水,什么样的坎都能被她轻而易举地填平。她似乎是没有性格的,丈夫需要什么,她就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什么。白帐王这样跋扈粗鲁的男人,其他妃子没少挨过他的拳头,竟也被她伺候得心平气和。 白帐王从未如此宠爱过一名女子,快用金银珠宝在她面前堆成了山,甚至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寿命。可柳妃的眼神总是含着雾雨般的悲戚,时常遥望着东方出神。 她竭尽全力地还原着自己生活本该有的样子。木质的家具,竹帘,还有瓷器——这是她口中一种轻薄而光洁白皙如美人肌肤的精致器皿。前两者,霍尔国的工匠还勉强能够照着她画的图形做出来,最后一样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用白玛瑙代替。 幸好霍尔国最不缺的就是玛瑙。 这些玛瑙“瓷器”被献宝似的端到了她的面前,她笑了,依旧是似是而非的神情,分不清是悲是喜。 她的心里究竟想什么,白帐王不知道,侍女们更不知道。没有生下小王子之前,她只是默默跪在自己捏成的泥制神像前出神,有了小王子后,她只将自己的心事讲给自己这唯一的血脉亲人听。 侍女说:“柳娘娘去世后,大王伤心极了。其实大臣们为他找来了不少霍尔国的美女,照我看,好几个比柳娘娘还要美貌。可大王就是看不进眼里,他说这些美女好看是好看,可脾气不好,话说不上三句就欠打,而且那股眉眼间的情态比起柳娘娘可差得远。他派了飞鸟使者去别国寻找美女,其中的乌鸦使者回来报信,说岭国的珠牡大妃不仅美艳逼人,神态和柳娘娘也是一模一样。大王开心极了,连忙派辛巴大将去抢人。” 情态相似?温娇略一踌躇,旋即懂了。是了,彼时格萨尔久久不归,珠牡思念爱人,自然是满怀愁苦。 原来那位汉妃、嘉察的姨母眉眼间的情态,是思念。 温娇的眼光落在了那尊泥像上,轻轻颤了颤。 那神像的做工实在谈不上生动,只能粗略地辨认出长衣,披发,持剑,脚下分别踩着一蛇一龟。 房州临近武当山,其百姓多崇信荡魔天尊。原来,这位柳妃也是荡魔天尊的信徒吗? 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原上,这位背井离乡、磨平了所有气性去迎合“丈夫”们好换取生存的女子,是怎样日日对着荡魔天尊祈祷,苦熬了这么多年的? “是我来迟了。”温娇轻声道,“走吧,我带你回家。” 第170章 恩爱夫妻的背后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温娇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招魂曲,抱起了骨灰坛。袖中流光一闪,却是天方宝镜无声飞出,如同招魂旗一般导引在前。镜光澄澈,如秋水,似清云,几番流转,便有无数点萤光从王宫的各个角落飞来。 操纵宝镜的温娇眼前浮现出无数画面。 面孔狰狞的魔王啃食着煮好的人腿,把啃干净的腿骨大笑着往怀里的少女嘴里塞。少女眼睛里的恐惧浓得几乎成为实质,面上用力堆出媚笑,作势啃了几下,手里还得不停地为魔王把盏。 侍女倒奶茶时,不小心溅到了女子的袖口,吓得跪地求饶。她微笑摇头,正要扶对方起来,便见身边的白帐王将手里的金杯砸到了侍女头上。血流如注里,前一刻还如花娇艳的少女顿时断了气。 “什么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怠慢柳妃?拖下去喂狗!”白帐王怒道,转过脸冲她炫耀功劳似的笑,“别怕,有我在,给你出气。” 她娴熟地命令自己感激的偎进他怀里,连脸上被溅到的血迹都不敢擦,悄悄地将哆嗦的手指藏进袖口。 小王子出生了,她怀抱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感觉到了久违的活着的温馨。却听见外面白帐王狂喜的大嗓门:“我又有儿子了!哈哈哈哈,快去取一百副湿肠供奉护法神!” 湿肠,是从活人身上取出的新鲜大肠…… 她定定的凝视着婴儿小小的面孔,神情麻木。 …… 须臾之后,那荧光凝做了两道人影。 身量魁梧高挑的是一位做霍尔国装束的少年,黝黑如古铜的肌肤,明亮而忧伤的眼睛。他向着温娇腼腆一笑,露出两排白玉般的牙齿。 身量纤细娇小的是一位容态楚楚动人的女子,她穿着普通的汉家女子的裙衫,点漆般的瞳仁含了长夜初明的惊喜,口唇微动,无声地说着什么,说罢含泪向着温娇深深一拜。 尽管听不见,温娇依旧从她的口型之中猜出了那句话:“奴家淹蹇寒荒数十载,日日祝祷祈求,终得见天尊使者。” “我乃荡魔天尊座下之徒殷温娇,大唐天子钦封的靖容真人。知有一位汉家女儿流落在此,特来接你回乡。”温娇轻声道。 那女子顿时捂住了嘴,圆睁的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泪光,喃喃而泣:“奴家苦熬到死,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温娇望向少年:“只是不知,小王子有何打算呢?” 那少年笑着看着母亲:“我当然要跟着阿妈 她需要我。阿爸逼着我去别国为他抢夺美女时,我心里就已经不当他是我的阿爸了。” 温娇点点头:“请二位暂时在这镜中存身,待到了房县,我自会召你们出来。” 毕竟,接下来她所要做的事,不方便他们母子俩看到。 隐隐的震荡仍不停地从城墙外传来,看来格萨尔这会儿依旧没有收拾了那白帐王。想到守国巨人脚下那堆积如山的尸骨,还有刚才所见的回忆画面,她就满心厌憎,非常不介意给白帐王来一段正义的二打一。 巨人一般的格萨尔,正在与巨人一般的白帐王 进行着一场堪称无量高原巅峰无限制格斗赛的殊死搏斗。 白帐王庞大的躯体上被格萨尔的白水晶宝刀剁出了许多伤口,漆黑的鲜血淋漓,落地腐蚀出深深的坑洞。他看上去已有些体力不支,却有股诡异的韧劲,即使被格萨尔捅出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伤口,也依然顽强的不死,还能寻机反扑。 围观的霍尔国军民虽然不敢上前,可能目睹如此惊世一战,也不由得各个心摇神驰,对格萨尔这位敌国君主由衷地产生一丝敬服。 可他们看的是沉醉,格萨尔却暴躁起来。 这白帐王打是打不过他,偏生着实扛揍,打起来真是不痛快。 骤然 一声清叱打破僵局:“岭国国主避让!” 格萨尔自觉地尽力向后撤步,霎时将还保持着舞刀姿势的白帐王扔在了原地。后者只听呼呼风声,比风声更快的是纵横交织如细网的龙蛇剑光,而藏于电网之后的则是无声无息飞来的紧箍。前者狠狠地烙进白帐王的皮肉,以不容分说的力度,牢牢地烙向血肉、骨骼。后者直奔他的天灵盖,嘣地一声,火光四溅,脑浆四溅。 围观的霍尔国军民不由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可白帐王竟然仍旧不死,他被打得如烂西瓜般的庞大脑袋转向凌空飞来的温娇,布满血丝的眼球充满了暴怒。手臂徒劳的挥了几挥,巨大的身躯失力的晃了晃,倒下,迅速缩成常人的体格,那血肉模糊的身上兀自有火花乱迸。 只是他依旧不死,眼珠挣扎似的转动着,尽管整个人好似一块被烧焦了的牛排。 温娇微微一皱眉,落地,掷下一方披帛盖住了白帐王的脸。 在围观的霍尔国军民敬畏如天神的眼神里,她碧衣如明湖清波,皎白的花容上尽是肃穆,道:“我乃荡魔天尊座下弟子靖容真人。霍尔国国主白帐王,以人牲豢养妖魔,倒行逆施,致使白骨如山;以一己私爱妄起兵戈,陷国中臣民于不义,实不配为君。” 清音郎朗,在真气的摧持下,乘着清风飘遍了整个霍尔国。早在魔女哈香的梦中,温娇就已经熟识了高原上的语言与文字。 “今特与岭国国主格萨尔王联手,共灭此獠,此为白帐王多行不义,咎由自取……”她说着,望向了格萨尔,目含征询。 白帐王总是不死,与其在这里干耗着,徒损威严,不如私底下悄悄研究解决。横竖他此刻被她定性为已死,那便和死人相差仿佛了。但白帐王销号之后,格萨尔有何打算? 是自觉已经报仇雪恨,颓然返回岭国,给嘉察的母亲一个交代呢?还是…… 借机吞并霍尔国? 他的选择,决定了她下一步的选择。 第171章 夺魂 杀一国主容易,如何处置失主的国家,则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格萨尔眼风瞄了瞄白帐王,神色复杂,忽地侧过头去,向着霍尔国人昂然道:“我,岭王格萨尔,这回来只是为了替嘉察阿哥和千千万万的岭国勇士报仇。现在白帐王已经死了,我就站在这里,忠于他的臣民可以来挑战我。” 众人面面相觑,白帐王为了迎娶岭国美女而大兴干戈劳民伤财,本就引得上下不满,只是碍着白帐王的骁勇武力与狠辣手段,才隐忍不言。何况最为忠于他的将军辛巴早已战死,看当时的描述、今日的情形,八成就是这位名叫靖容真人的仙女动的手。辛巴都打不过她,何况他们还不如辛巴? 至于格萨尔的勇猛,适才那一战,大家都结结实实地看到了,也实在不想领教。 一时间,四方无声。 格萨尔环视四周,等了一会儿,点头,忽地一笑,露出两排白玛瑙般的牙齿。他本就是岭国无双的美男子,这般一笑,登时俊丽不可逼视:“看来,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我们就来讨论下一个问题——明日日出时分,我要在霍尔国王国召集所有的大臣与贵族,选举新的霍尔国国王。你们可以散了,明早王宫见。” 人们蜂然散去,怀着或惶恐或不安或激昂的心情。格萨尔见周遭无人,才恢复了身形,掀开了盖在白帐王脸上的披帛,见他还有气息,不由沉了脸:“他还没死。” 温娇道:“我知道,只是他已无还手之力,再空耗下去,只会消磨你我对霍尔人的震慑之力。不如暂且按下,徐徐找寻杀他的法子。” 格萨尔忧愁道:“我们无量高原的贵族一旦将法术修炼到十分高明的地步,就会将自己的命魂寄托在某样事物上头。寄魂物在,人就不会死。看白帐王的样子,该也是有自己的寄魂物。找不到这东西之前,我们谁也杀不了他。” 寄魂物是什么,通常只有自己与极亲近、极信任的人知道。譬如格萨尔的寄魂物是岭国要塞外的三座亘古不化的雪山,而这个秘密,只有珠牡知道。那白帐王的寄魂物是什么,真是唯有天知道了。 温娇得了哈香的记忆后,也知道了高原民的这一特质。故而在杀辛巴时留了心,不仅斩杀其人,连带着将在辛巴殒命之时从他的身体里逃出的那只寄魂黑羽鹤也一并斩杀。在发现白帐王怎么也杀不死时,她心下也有了猜测,见格萨尔也做如此想,略一思忖,道:“杀不了他,杀了这副肉身也是同样。” 这却超出了格萨尔的认知范围,他讶然道:“这该怎么做?” 温娇挥出天方宝镜,幽沉的清光转了几转。只见白帐王的七窍中生出淡淡的白烟,在他的面孔上盘旋,又不情不愿地被清光牵引,在镜面前凝聚成水波般荡漾不休的人影。宝镜镜面沉沉,倒影出的分明是白帐王的面孔。 温娇眸光一定,那镜面霎时射出一道光柱,生生将那身影吞噬。 天方宝镜以一页生死簿为芯,其聚阴锁魂之能不逊于黑白无常的锁链。白帐王生前虽有妖魔之能,面对这生死判然的法度,却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在魂魄脱体的那一刻,白帐王残破的肉身头一歪,气血断绝,不一时便化作一摊脓血。 “咕嘟。”格萨尔看着地上的血印,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寄魂物是高原大能们保命的不二法门,历来无人能破。嘉察若非是混血,修不得寄魂物,也不会轻易被辛巴暗算而死。格萨尔自己也有寄魂物,自问这条命稳如须弥山,看到温娇竟然有手段绕过寄魂物便毁了白帐王的肉身,白帐王纵然残魂不灭,此后也只能做一渺小无力的鬼物,兔死狐悲,他竟也不由有些胆寒。 “啊!”一声惊恐尖叫从远处传来,二人回头,见一位身着湖蓝绸袍、腰系明黄缎带的美丽女子正瞪大了秀媚的眼睛,盯着白帐王化身的那摊血污,微黑的俏脸上满是震恐之色。 格萨尔与温娇同时望了过去。格萨尔的眼神恍如锁定了敌手的雄狮,温娇的目光则如同望见了一朵奇花的莳花人。 一锐利,一审视,顶着这样四道目光,那姑娘面色白了又白,胸口急剧起伏,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恢复了镇定,快步走上前来:“我是霍尔国噶尔柏纳亲王的女儿吉尊益西,”从怀中取出两道轻丝哈达,一条毕恭毕敬地献给格萨尔,一条恭恭敬敬地献给温娇,“拜见雄狮大王,拜见伏魔天女。” 无论是岭国大妃森姜珠姆,还是这霍尔国的吉尊益西,都不约而同地叫她天女。而这位吉尊益西更进一步,甚至连封号都替她安上了。 温娇语气微深,若有所思道:“伏魔天女,我却不叫这个名字。” 微风吹得吉尊领口的红狐狸皮毛茸茸而动,她美丽的脸上尽是虔诚:“前晚我在梦中得到神启,南边的雪山走来一头头戴王冠的雄狮,掀翻了白帐王的宫殿屋顶。东边的天空亮起蛇与龟状的金色霞彩,云中降下一位手持伏魔剑的天女。吉尊益西的占卜是霍尔国第一,梦兆从没有不准的。” 她眼望着被血污浸透的土地,清亮的眼底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愤怒:“早在两年前我就劝过白帐王,不要去攻打岭国,抢夺森姜珠姆,岭国的金翅鸟会折断他的大纛。可他不听,还以为我是因为他不肯选我做新妃而嫉妒。” 格萨尔端详了她几眼,真诚地道:“自己的国家有你这样出众的美女,还要兴师动众去抢别国的大妃,真叫人难懂。” 吉尊神色有些难堪。事实上,汉妃过世后,霍尔国的大臣确实提议让白帐王迎娶她为妃,只是被这位粗豪自负的王一口否决:“我不喜欢太精明的女人,她们总喜欢做丈夫的主。自以为是的女人,再漂亮也不成。” 第172章 误会 吉尊出生那晚,夜空中划过万千星石,其中一颗沉进了噶尔柏纳亲王后院的泉眼里。霍尔国最负盛名的法师夜观星象,次日黎明就拜访了亲王的府邸,预言道:“指引方向的启明星照亮了霍尔国,执掌智慧的女神降世了。” 吉尊出生后即能睁眼,目视父母微笑。长大后果然明秀聪慧,料事如神,且在占卜预言上智慧天成,成为霍尔国第一的预言法师。她向来以智慧自负,视霍尔国所有男子都愚不可及,也就白帐王尚人催愚笨,可勇武不凡,尚算得上入眼。 事实上,能不能做白帐王的王妃,她是半点不在意,但被自己的国君亲口贬低自己最为自得的智慧,也不禁恼恨异常。 饶是如此,见白帐王发昏要抢夺珠牡,她仍是不计前嫌的去劝谏,不想又被这个蠢汉盖上了顶嫉妒的帽子,全霍尔国都传遍了“吉尊益西做不成王妃,还要故意做出坏的预言,好害国王娶不了新妃”,她大失颜面之余,对白帐王简直是失望透顶。 “这样的昏君,不配做霍尔国的国王。我这回来,就是想要告知二位白帐王寄魂物的位置。”吉尊肃然道,瞧了瞧温娇,又苦笑道,“可是,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她猜的不错。 比起一个身魂俱灭的白帐王,一个被寄魂物吊着、怎么也无法彻底被毁掉的死鬼白帐王显然更有研究价值。横竖天方宝镜自有奇处,被吸纳进去的鬼魂都会暂时性地失去意识,不用怕他在里头和柳妃母子俩上演一出死后大团圆的无聊戏码。 毕竟,柳妃母子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再看见他。 温娇温和地笑着:“有这份心便好。” 吉尊道:“还有很久才能熬到明天日出,两位贵人无处可去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赏脸来我家做客?”她脸向着温娇,余光却若有若无地飘向高大俊烨的格萨尔,秀颜微红,不胜娇羞。 比起白帐王这个粗鲁残忍、好色专横的莽汉,这位勇武犹胜于白帐王、形容俊美的青年君主显然有着令人倾倒的魅力。方才吉尊藏在城墙后、人群中,目睹他力战白帐王,勇武无比;又不生贪念,只想召开大会另选新王,而不是据霍尔国国君之位为己有,显然德行出众;又生得高大英挺,容颜俊丽,器宇轩昂中透着翩翩风度,俨然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玛瑙玉像。 她生在霍尔国,从小至大所见皆是蛮横野性的霍尔国男子,从未见过如此出众的男子,被他明亮如星的眼睛一瞥,不由芳心大乱。 温娇还未回答,格萨尔已经欣然道:“打了半天,我正要好好泡个澡。” 吉尊快活道:“我家就有温泉!”霍尔国女孩多是热烈的性子,吉尊虽素习矜持,果真遇上爱慕的男子,也不介意主动一回。 无量高原多山,时有大地陷落,陷落之后,便又有新的高山崛起。沧海桑田的故事,似乎在这片土地上,来得分外的快节奏。 吉尊的父亲是霍尔国颇有地位的亲王,他圈了一片极大的土地作为自己的庄园,内中有两眼极好的汤泉,汤色呈现出清澈的青蓝色,药性十足的硫磺味夹杂在朦胧的水汽中扑面生润。温娇泡在里面,从手边的浮盘里拿起一杯虫草酒,抿了一口,药气流连在唇齿间,颇为上头。 火灵儿早喝得醉醺醺的,飘在她身边,上下眼皮打着架,嘴里还不忘嘟哝:“温娇,待走的时候,记得把这药酒的方子要上。” 泡完温泉后,吉尊的父亲噶尔柏纳亲王又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欢迎二人。温娇把火灵儿收进袖子里,梳洗停当,前去赴宴。只见美酒佳肴自不必说,还有二十几个美丽少女跳舞。领舞的竟然是吉尊本人,只见她换上了一身黑绸长裙,修长的身段在火红的领沿修饰下愈发婀娜多姿,长发上装饰的红玛瑙珠串随着她的旋舞被抛起,艳丽如盛放的藏波罗花。每一回首,望向格萨尔的眼神都水汪汪的。 格萨尔已经梳洗一新,换了身金红交错的长袍,俊美得如同被红霞拥出的一轮红日。他注视着吉尊,神情颇为欣赏。一旁的噶尔柏纳亲王见状,满意一笑,举起金碗敬酒,口中的赞语流水般说出,内容不外乎是对格萨尔勇武的崇拜,对白帐王倒行逆施的愤恨,时不时自夸几句自己治下的太平,还恭维了温娇不少话,许诺要给这位“伏魔天女”与她的师尊荡魔天尊建设一座华美如天宫的庙宇。 昭然若揭的心思,让温娇不由垂目,传音道:“岭国国主,你怎么看?” 格萨尔用酒碗挡住自己开合的嘴唇,低声道:“我让江噶佩布四下打听过了,噶尔柏纳名声不错,老百姓都说他是个好人。他又这么识时务,以后肯定不会与岭国为敌,我愿意选他做霍尔国新王。” “此君确实很识时务……”温娇望了眼正在尽情舞蹈的吉尊,若有深意地道,“比如他那位叫吉尊益西的女儿,也很是聪慧美貌。” 这一昼夜的相交,她算是看清楚了,这格萨尔虽说对大妃珠牡十分痴情,却着实是个多情之人,看样子惯是走到哪里就留情到哪里的。难怪激得珠牡总要生出些事端来,被这么一位多情滥情的君主“真爱”着,真是这位岭国第一美人的不幸。 可换个角度想,真爱尚且如此心怀不平,那不是真爱的,怕也是唯有更加悲苦。看格萨尔眼下这份欣然领受吉尊示好的样子,该不会又要多一位王妃吧? 这吉尊看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何苦往这坑里跳。 听了她的话,格萨尔愣了会儿,露出一丝苦笑:“噶尔柏纳是有这个意思。可我的后宫如今已经够乱了,哪里还敢再添新人?我到底是个人,哪里撑得住那么多迷魂药喝。”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不慎把珠牡她们争风吃醋时互相陷害的实情说了出来,不由自悔失言,连忙转移话题,望向温娇的眼神有几分庄重,“我会待你们公主和你好的。” 温娇顿觉不对。 文成公主是嘉察给格萨尔迎回来的王妃,他对公主好理所当然。 可扯上她做什么? 她回味了一下适才的对话,知道格萨尔误会了什么,顿时气乐了。 第173章 你也可以叫我一声阿姨 鉴于格萨尔的语气过于自然,以至于温娇不得不花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去反思,自己到底做了暧昧的什么事、说了什么不妥的话,才给了对方这样的误解。 三个呼吸后,她确认,自己什么暧昧之举都没有,疏离得宛如两个相看不甚顺眼却因为顺路而不得不一块出差的同事。 “格萨尔。” 头一回,温娇毫不避讳地直呼格萨尔王的名字:“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女人和你多说几句话,便是想要嫁你的,懂否?” 格萨尔怔了怔,满脸写着匪夷所思:“你……不喜欢男人?” 这人到底是自信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觉得女人不喜欢他这个男人,便是不喜欢男人的? 温娇呵呵:“你便当我是不喜欢男子……”袁天罡深邃而沉静的眼眸从眼前一掠而过,她语气不由一轻,“……吧。” 她迅速收回神思,正色道:“世上不止一方神灵,也不止有一个国家,更不止有一个天堂。你信奉的是佛爷,统治的是岭国,如果功业卓着,日后飞升的是极乐世界。我拜师的是荡魔天尊,效忠的是大唐天子,他是功行圆满,飞升的是东方长乐世界。你对我而言,非君非神亦非同道,至多是因你法力高明而另眼相看。便是能不能做朋友,都不光得看你的意思,还要看我乐不乐意。” 格萨尔愣住。 原来不是所有女人,都乐于成为他的女人吗?这不合理啊。 格萨尔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大惊失色:“你难道喜欢女人?!” 他眯了眯眼,警惕地打量着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一时连一旁示好的噶尔柏纳都给忘了。 她是受珠牡的托付来找他的对吧?她一个大唐的法师,为什么会听珠牡的吩咐?难道她喜欢的是珠牡! 眼睁睁地瞧着格萨尔的眼神一路往看情敌的方向滑了去,温娇眉心一跳:“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女子对另一位女子施以援手,便是有所图的,懂?” 格萨尔放下心来。 “还有,”温娇不咸不淡地补充道,“我有一个儿子。” 格萨尔“噗”地就是一口青稞酒喷出,霎时引来或诧异或审视的眼神无数,连吉尊的舞蹈都错了半拍。 身后倒酒的侍女哆哆嗦嗦躬下腰请罪:“大王,是我倒的酒味道不好吗?” 格萨尔连连摆手,安抚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一时八卦心起,又轻声追问:“几岁啦?” “不大,也比岭国国主你大上几岁罢了。”温娇淡然道,以年纪论,“我怕是与岭国国主的母后相差仿佛,国主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叫我一声阿姨。” “噗!”格萨尔又是半碗青稞酒喷了出来。 这回连噶尔柏纳亲王都变了脸色,狐疑的目光在他与温娇间不停地打转。格萨尔忙讪讪一笑,朝着他举了举酒碗。温娇也向亲王举了举红玛瑙的酒碗,微一颔首。 她口角噙笑的容态高远如浩瀚镜湖上悠远的云影,清绝若天人,噶尔柏纳看得一阵心神摇曳,忙双手举酒碗回敬,心下想:“我那吉尊虽然从小被夸是智慧仙女转世,聪明美丽国中第一,但和这位伏魔天女相比又逊色了。格萨尔王有这位相伴,吉尊就算硬嫁过去也难得宠爱,还是得另作打算。” 一想到女儿高傲的脾气,非天下最优秀男子不嫁的心性,亲王又有些头痛。吉尊早就成年,同龄人早就生儿育女,她却还耽误着不肯嫁人,这可如何是好?当初他有意与白帐王结亲,谁知这死鬼国王不肯就罢了,还嘲笑吉尊精明太过,气得吉尊扬言:“我就是靠占卜养活自己一辈子,搬到雪山上当修行法师,也不会嫁给一个白帐王一样愚蠢自大的男人。” 亲王对这个女儿向来没办法,她从小爱摆弄什么骷髅碗、腿骨笛、法螺什么的,他也由着她。这回看她在气头上,自己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心底不免嘀咕:哪有姑娘一辈子靠做法师独身过活的? 这回格萨尔王来,吉尊分明是动了心,亲王不由得也有了希望。如果这桩婚事能成,不光吉尊有了满意的归宿,自己作为格萨尔王的岳父,自然也能顺理成章的在这位女婿的支持下坐上霍尔国君主的王座。可看现在的情形,亲王可不想把自己的爱女填了火坑。 眼风往女儿身上溜了溜,见她虽仍旧舞得起劲,可以他对女儿多年来的了解与父女之间的心有灵犀,亲王硬是看出了一丝丝若有所思的心不在焉,不由深深叹气。 自家女儿好容易才春心萌动一回,回头该怎么劝她好呢? 温娇见他的面色忽阴忽晴,不知他想了些什么,也不做理会,忽觉怀中的千里传音符一热,却是每日一度的母子通话时间到了,不由唇角一勾:“我儿有事联络于我,请容少陪,亲王与岭国国主随意。” 亲王一愣:“天女有儿子?”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又瞟了瞟格萨尔。 温娇不给他多一秒误会的时间,立刻解释道:“未修行前所生,他的爹爹曾是大唐的学士。” 自然,现在不是了。 陈光蕊如今是死是活,温娇并不知道,横竖陌路之人,根本无需花时间去打听消息。 倒是曾在陈光蕊唆使下为难温娇的李家姐妹,鉴于其妹李阿蛮是温娇点头收进国公府做教习的,有一丝因果在,温娇免不得留意过几回消息。 李阿蛮生下陈光蕊之子后即送回给陈光蕊之母,自己将养了一年。期间其姊李小蛮的绸缎铺子生意日佳,逐渐站稳了脚跟,偷偷来信联系上了她。姐妹二人抱在一起大哭一场,李小蛮便张罗着要把妹妹接出来。 殷元之妻陈夫人也不是吝啬之人,加上素知李阿蛮对温娇有通风报信之功,径直做主支取了五千贯,作为李阿蛮未来四十几年的工钱,一次性陪送给了她,外送了一串明珠作为陈夫人自己的谢礼。 得了这笔资助,李阿蛮又在姐姐的绸缎铺子旁开了家乐器铺子。姐妹二人过得丰足,生得娇艳,没两年的功夫便先后嫁给了同街开店的富商之子,又不出几年的功夫,也是儿女双全。 而这些,已是温娇入山修行时的事了。 她退席而出:“玄奘?” 回答她的,是一阵激烈而惶恐的虎吼。 第174章 现世报 玄奘被黄袍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奉自己为座上嘉宾、国之救星的宝象国文武大臣用看洪水猛兽的眼神瞪着他、乱成一窝蜂救驾,看着变为俊俏英武郎君的黄袍怪假惺惺地愚弄着肉眼凡胎的满朝文武,而自己也只能被侍卫七手八脚的用手臂出的铁链锁起来,关在笼子里。那个昏聩的老国王甚至颤颤巍巍的砸了他一酒碗,以示被“虎妖”蒙蔽的愤恨。 “贫僧不是妖精!那个驸马爷才是!你们看不见吗?”玄奘崩溃的辩解着,可张开嘴发出来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属于野兽的咆哮。除了招来周遭看守畏惧的眼神与唾骂之外,什么回应都没有。 到后来,玄奘喊累了,只能恹恹地窝在笼子里。 八戒和沙僧会来救我的……吧?这俩平时一个自夸天蓬元帅,一个自诩卷帘大将,照理来说降妖伏魔不在话下。只需再多加忍耐,他们一定可以回来救我? 如果能,那个被他俩降的“妖”又怎会跑来宝象国愚弄国王?莫非他俩降妖不成,被妖给降了? 玄奘很想自我安慰,只是越想越是心虚,蓦地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悟空还在…… 阿弥陀佛,那个凶徒,既然早就和他说了断情绝义的话,怎可再念着他? 慌乱半天,眼看着天色渐黑,宫中各处灯火陆续点起。看守的人酒足饭饱,也不给玄奘喂食喂水,自顾自的睡去。玄奘窝在兽笼里,嗓子眼渴得几乎冒烟,所幸白日里听从了阿娘的劝告,多吃了不少斋饭,腹中尚能支持,否则饥渴交加,真是生不如死了。 对了,还有阿娘! 玄奘心中陡然燃起希望,觑着那看守的人睡得正香,便悄悄地用他那硕大的虎掌在胸口的皮毛扒拉,终于扒出了那一纸小小的传音符。唯恐锋利的指爪把那脆弱的符纸撕破,他极尽轻柔的用指甲尖戳一戳传音符,委屈地冲着它轻声道:“阿娘。” 出口的,是一声极具穿透性的虎吼,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回荡不休。 玄奘窒住了。看守人一骨碌坐起身,见他乖乖的趴在笼子里,呸了口唾沫,翻个身又睡去了。 玄奘提起的心缓缓的放下去,这才来得及悄悄的将耳朵贴在了传音符上,入耳的是一阵焦急的质问:“玄奘,你那头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到了虎啸?” “玄奘,你快点回话!你不是在宝象国王宫里吗?哪里来的老虎,你陪国王去看猛兽了?” “不对,这个时辰,谁家不长眼的会请贵客看猛兽?” “难道是不小心把传音符落在了兽苑?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千里传音符我也只有这两张,弄丢了,就再没了。” 玄奘想要解释,可害怕再度惊动看守人,只好闭嘴,耳听着阿娘,越猜越是离谱,不由急得冷汗直冒,陡然听见温娇冷声道:“还是不对!” “传音符是我儿与我唯一的联络之物,平素定然收藏至密,绝不可能遗落他人之手,除非他人已不在了。” 玄奘瞪圆了双眼,突然意识到事情即将滑向一个无可挽回的局面,他无法阻止,只能绝望地听见自己的阿娘果然含了凛冽的杀气厉声道:“虎妖!是不是你害了我儿性命!” 这世间至为绝望的情形是什么? 是无辜枉死,亦或是,明明将要无辜枉死,所有人——你真心付出的,真心尊敬的,骨肉至亲的——都众口一词你该死? 他们看向你的眼神是那样愤怒恐惧与仇恨,仿佛看着一个不容于世的妖孽。 在他们心里,确实也当你是一个不容于世的妖孽。 “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 不经意间,悟空凄厉的申辩如雷霆般在脑海中炸响。 玄奘整只虎都在发抖。 是了。此前西行路上虽遇妖魔鬼怪,甚至有镇元子大仙那般的强人,但他从未陷入过如此生死难料的境地,是因为一切风雨都被悟空扛下了。 如果悟空还在…… 可他发了毒誓,再提悟空,必要堕入阿鼻地狱。 虽然自己如今的处境,堕入地狱也就是几个时辰后的事了。自己不光要死,还得要顶着虎妖的罪名死。死都死得不清白。 “虎妖,你害死了我儿,我与你仇深似海。你且洗干净了头颅,等着我来摘吧!”传音符里,温娇的声音悲愤而饱含杀意。 玄奘头晕眼花。 悟空,原来这便是当时你的心境吗? 温娇掐断了传音,吁了口气。虽然早就想借着黄袍怪狠狠给玄奘一个教训,可果真到了他被冤枉成虎妖时,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之余,免不得仍有几分悯然。 还虎妖,就玄奘那面团样儿,跟他舅舅和孙悟空学了多少武功都不见长进。真生成了老虎,早就因为吃素活活饿死了。 她身回到亲王的宴会上,却又化出一道分身,带着酒意未醒的火灵儿赶去了唐军和亲队伍的营地。 孙悟空正坐在楼观顶上,眼望着头顶浩瀚无垠的星空,长长的尾巴绕来绕去,显然无聊得紧。骤然金瞳一动,望向温娇飞来的方向,身形一耸,已落在了温娇的云路前:“师奶给那国主送完信了?” “我还拐去霍尔国拘了一回魂。”温娇微笑道,“具体之事回头我与大圣详说,眼下有一桩事需先行说与你知晓。我那蠢儿因妖精幻术冤枉了你,如今他也被妖精幻术所困,被他人冤枉了。当真是‘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什么?师父给妖怪欺负了?”悟空失声道。 温娇叹道:“此妖唤作黄袍怪,因恼恨玄奘,将他变作了一头老虎,诓骗宝象国君臣他是虎妖。现如今正把他锁在兽笼关着,怕是天明后就要处死了。” 悟空恨得抓耳挠腮:“俺的师父,哪怕是不争气些,耳根子软些,不要了俺的,也轮不到被妖精凡人如此戏弄。这要是传出去,俺老孙的面子都要丢尽了!师奶,俺这便去把他救出来!” “救自然是要救的,”温娇道,“只是我这个亲娘若不尽力营救,被人听见自己的儿子如此这般被戏弄,只会更伤颜面。可惜,我本领低微,自是不如大圣神通广大,不如由我先行出面,若是我收拾不住,再由大圣出手,如何?” 她沉声道:“这回,我必要给他一个牢牢忘不掉的教训!” 百丈之外,袁天罡自撩开一线的帐缝里望着她,目光专注而认真。 逢吉抱着一大卷地图,边往箱子里搬边道:“你不过去打个招呼啊?” 袁天罡摇摇头:“何必误了她的事。” 第175章 小白龙是同党 “虎妖,你害死了我儿,我与你仇深似海。你且洗干净了头颅,等着我来摘吧!” 阿娘的清叱从传音符里喷薄而出,含着锐利如刀的杀意。玄奘像是被实实在在捅了十几刀似的,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心跳停滞了数拍,他下意识便要辩解,可传音符的热度已迅速散去,转瞬间已与一张普普通通的毫无温度的废纸无异。 阿娘那头掐断了联络。 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后,玄奘霎时浑身毛发炸起,喉底发出一声痛苦不堪的长啸。 看守人睡梦中被虎啸声喷了个正着,吓得三魂七魄跑了一半,他翻身起来,怒道:“畜生叫个甚?就算驸马爷说明早再处置你,扰了本大爷的睡梦,本大爷今晚就打死你!”说着拿起身边儿臂粗的棍子,没头没脑地打了过去。 他是宝象国有名的有气力,因此才被安排来看守这只“虎妖”。这般手臂抡圆打人,便是再精壮的成年武士也得被打得眼冒金星。 那兽笼并不算宽阔,玄奘窝在里头连翻身都不能,自然更没有空间躲避,只能咬牙硬挨,不一时被打得全身疼痛,有斑斓虎毛遮着,也不知道落下了多少青肿伤痕。 看守人打得手酸了,棍子一扔,便欲接着补眠,冲着笼子里骂道:“畜生,你再叫,本大爷马上宰你了扒皮做衣穿。”说着还踹了笼子两脚。 第三脚只踢到一半,他便身体一软,接着整个人凌空飞起,落在了一旁的铺盖上,双目合拢呼吸均匀,居然又睡着了。 空气忽然安静得吓人。 玄奘把抱住脑袋的两只虎掌往下挪了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往笼子外瞄了瞄。明碧色的裙幅有着水波似精妙的细褶,裙下的丝履上的宝相花以金线串着细小的明珠绣成,在夜色中莹莹生光。 再往上看,鹅黄绸带束腰,明珠璎珞缠身,冰肌雪容,柳叶眼眸黑若点漆,正凛凛凝视着他,那目光冷似冰刀。 是阿娘! 她缓缓从手臂上捋下一只金翠交缠的臂钏,手掌一震,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剑光威烈,恍若一截愤怒的雷霆被握在了她的手间。 “虎妖!”她喝道,“还我儿命来!” 说罢长剑一削,已将那兽笼的顶生生削去。 玄奘毫不怀疑,那一剑要是落在自己的身上,会瞬间将自己剁成肉泥。他对于辨明真相已经不抱希望,眼见着温娇手腕一转,第二剑已是蓄势待发,他只得跃出兽笼,仗着虎身力大退场,夺路而逃。 “还想跑?看剑!”温娇的喝声自后传来。玄奘发足狂奔,哪怕是当年被阿舅挥舞着兵器追得在净业寺大院里抱头鼠窜时,他都未跑得如今日般狼狈过。忽觉风声伴着一股炙烈之气逼近,玄奘全身三万六千根虎毛和尾巴一同被吓得笔直。 这要是实实在在地接了,他一定会死! 他不再往前跑,而是生生拧转方向,猛力向旁侧的墙上一扑,越墙而过。但听身后一声巨响,却是那墙被剑芒生生摧出了一个大洞。 “虎妖休走,给我儿偿命!”温娇的叱喝声飞速逼近, 玄奘吓得亡魂大冒,来不及分辨道路,见到路就钻,没路就跳墙,总算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度剑光横扫。二“人”闹出的动静不小,很快惊起了不少宫奴,一见白日里被“驸马”擒拿的虎妖到处乱撞乱跑,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一时“救命”之声不绝于耳。 巡查的侍卫不一时赶来,一见“虎妖”没头没脑地逃命,其后追着一位光彩赫奕的美丽女子,那声势俨然是要把玄奘剁成八段。一个侍卫大着胆子上前高声道:“仙姑是来降服这头虎妖的吗?不知该怎么称呼?” 温娇脚步不停,一边追玄奘,一边口中道:“我乃大唐天子钦封的靖容真人,我儿玄奘西行取经,不知为何信物到了这头畜生身上。必是这畜生害了我儿性命,谋了他的信物在身。我定要为我儿报仇!” 这头的动静很快扰遍了全王宫,只除了国王与王后的寝宫是重地,入夜之后不得惊扰,其余各处几乎都知道了消息。 银安殿中,黄袍怪所化的俊美驸马被十八个美貌宫女服侍着,吃酒吃得正酣畅,听到动静,酒劲稍退,纵身到云端往下一瞧。只见温娇提剑追杀玄奘,那声势俨然如雷火杀神一般,那酒劲不由又醒了三分:“那剑光如龙如蛇,瞧着像是真武大帝那一脉的法器,这女子是他的门下?瞧这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架势,怕是离飞升只差半步。” 浑身一凛:“我私下凡间,可不好与真武苗裔碰面,被参上一本可不是耍子。”当下云头一转,直奔自己的碗子山波月洞而去,途中不免暗笑,“真武大帝别号荡魔天尊,他的门下与妖魔水火不容,唐僧啊唐僧,你撞在他的门人手里,性命万不保全。该,谁叫你多管闲事,要拆散我美满夫妻?” 却说金庭馆驿内,小白龙白日里听人嚷道:“唐僧是个虎精。”心下已是乱了,想要与八戒、沙僧商议如何营救师父,又怎么也等不到二人。苦捱到二更,仍旧不见两位师兄踪影,小白龙只得退去马形,还原龙相,飞去王宫,打算伺机营救唐僧。 谁知到了王宫空中,往下一望,便见自己师父被一东土打扮的女子追得夺路狂奔,眼看着那剑就要劈到身上,小白龙只得飞身而下,探出一只坚逾精铁的龙爪,硬接住了那一剑。 电光飞溅,炙热耀亮犹如飞星流光。 小白龙只觉得挡剑的那只龙爪刹那间如要被烧化了一般,一时吃痛不已。他心念一动,只见一道水虹自御花园上空架来,与龙爪相接,御花园泉水的清凉徐徐扑灭了龙爪上的火气。小白龙痛意消减,便见龙爪上的几片龙鳞被烧得焦黑,顿时那疼又转为了心疼。 他怒视着温娇,花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判断了下彼此的实力,下一瞬已压住了火气,谦恭地开口:“这位真人,我师父并非虎精,而是受观音菩萨召唤,奉东土大唐天子之命派去西天取经的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温娇收剑,看看他,又看看躲在他身后狗狗祟祟往来看的老虎版玄奘,皮笑肉不笑地道:“哟,本事不大,倒还有同党呐?” 第176章 二师兄 耳边传来切切的声音,却是变作耳坠摇摆在耳畔的悟空轻声对温娇道:“师奶,它是小白龙,本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观音菩萨点化给师父做坐骑的。若非它平素以马身示人,俺们这帮师兄弟里,本该由它当二师弟,那头夯货排第三的。” 温娇传音道:“玄奘要逐你之时,他可曾替你美言过一句?” 悟空顿时沉默。 取经团队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旁观不念同袍之情的,又岂止是沙僧一人?比起听信挑唆卸磨杀驴的唐僧,损人利己、争权夺势的猪八戒,别是另一种可恨。 她望着瞬间石化的小白龙,持剑的左手不动,右手一震,臂钏滑落,又现出一截清光朦胧的剑身。她右手握住那剑,像擎着一条游弋的云光之龙。 荡魔天尊传给她的龙蛇剑名为一剑,实为阴阳二剑,一为电蛇,一为云龙。她从前修为所限,加之未遇强敌,从来只用蛇剑。今日首度祭出龙剑,刹那间云涌雷鸣,竟有龙吟蛇嘶的幻象鼓荡不休。 “按唐律,杀人者斩,从者绞。”她沉声道,“这虎妖杀了我儿,你既是他的同党,那就一并领死!” 小白龙一头雾水,急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师父平时看见只蚂蚁都要绕路,怎么会杀了真人的儿子?” 温娇故意不与他说清,只道:“现有物证在,任凭你巧舌如簧,也休想抵赖,速速受死吧!” 说罢蛇剑一挥,电光成笼,便要将这一龙一虎锁进去。小白龙见她蛮不讲理,实在不敢硬扛,只得一咬牙,用尾巴将玄奘所化的老虎一卷,便欲冲天而去。 不想只冲到半空,一龙一虎的速度便慢了数拍。原来玄奘是凡人之躯,载凡人飞天如扛泰山,重得要命。那些妖怪掳人时只好刮一阵怪风,半飞半贴地的把人卷走。小白龙并无经验,又急于逃命,下意识便想带玄奘飞行,只冲到一半便给拖了下来,待要弄一阵风再带着他跑时,那电笼已然追了上来。电光一涨,便将这一龙一虎吞了进去,拖回了地上。 温娇微红着眼睑,向远处贴在墙边战战兢兢围观的侍卫道:“劳烦侍卫小哥通禀贵国国主,这虎妖龙怪害了我儿性命,我欲择日斩了他们以祭我儿泉下之魂。现暂将二妖带走,收押于身边。贵国国主若有见教,可来城外西山脚下会客亭。” 那里她来时就看好了,风景清幽,木亭清洁,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还算不错。 说罢,单手擎着那装着一龙一虎的电笼,缓步而去。说是缓步,实则每一步迈出,下一瞬即轻飘飘地出现在十丈之外。衣袖飘举,从容雅致之至。众人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宫道尽头,眼神钦佩,如望天人。 悟空缩在温娇的耳垂畔,望见这一幕,心下笑得打跌,暗想:俺这师奶当真是个会做戏的。分明是她自己也没法扛着俺师父腾云驾雾,却偏要做出这样一副高人模样来,瞧把这群肉眼凡胎的凡人给唬得! 噶尔柏纳亲王的庄园。 吉尊跳完舞,回房又换上一件新衣,打扮得光彩夺目,前去给格萨尔敬酒。面对少女含情的美目,格萨尔的眼光有些躲闪,时不时扫向一旁的座位,似乎若有所思。 那里之前还坐着那位被她叫做伏魔天女的女子,不久前刚退了席。 噶尔柏纳亲王朝她递了个眼色,吉尊会意,退至别所,不一会儿,便见适才在父亲身边斟酒的侍女走过来,低声对她说:“那位和格萨尔大王没有什么,她还有个儿子,说是在唐土那边和一位大学士生的。” 吉尊脸色好转了些许,却未能全然好转。她问侍女:“我美吗?” 侍女立刻奉承道:“公主是霍尔国最艳丽的格桑花,最好的玛瑙石也夺不去公主美貌的十分之一的光彩,什么样的男儿见了公主都要神魂颠倒。” 吉尊皱眉,心道:可格萨尔大王却不肯正眼看我,明明白天时对我还是有些情意的。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垂头想了一会儿,对侍女说:“转告父王,我累了,先回房睡去了,让他好好招待格萨尔大王。”而后回房,命所有侍女退下,从箱子里寻出三颗骰子。每颗骰子都似玉非玉,似木非木,泛着雾沉沉的微光。吉尊深吸一口气,默想着吉祥天女的形容,骤然开口:“嗡,嘛哈室哩耶,斯哇哈!” 话音落,她将骰子掷了出去。只见那乌黑的骰子滚了好几滚,终于定格,吉尊一数,一、三、六,一共十点。 她娇美的脸上微有恼色。骰子占卜,以十七点为大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点为吉,十点则是平平无奇的中卦,既无吉祥,亦无凶咎。 可她算的是自己与格萨尔的姻缘,如果是吉,便是美满夫妻,是凶,那她便死了心撒手,这么不上不下的算什么? 她沉吟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迟疑而挣扎,忽地眼底闪过一丝明悟的光,再度口颂吉祥天女真言,扔出了骰子。 她垂着眼,久久不去看结果,不知是怕见到,还是在不舍什么。许久之后,吉尊终于鼓起勇气,望向骰子。 五、七、五,尽为吉祥的数字,合二为十七点,上上大吉。 吉尊吐出一口气,神色复杂。 这回她问的是那位“伏魔天女”未来的运道。 她将骰子紧紧地攥紧在掌心,似哭非哭地轻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宝象国都城外的会客亭,温娇双目微阖,静坐神游。亭外是一方硕大的电光之笼,内里困着一头垂头丧气的虎,一条没精打采的龙。 蓦然,一阵微风刮过,沉沉夜色里忽地现出一道身形,僧衣僧鞋,身躯肥大,却生着一只狰狞的猪头。他再三确认温娇未留意到自己的存在,方才悄悄摸到笼边,轻声道:“师父,是你吗师父?” 那虎登时一抬头,面孔上现出人类似的激动神情,张了张口,却不发一语。倒是那小龙开口道:“二师兄。” 第177章 拍马屁也有不顶用的时候 小白龙一开口,猪八戒登时被唬了一跳:“哪、哪个是你的二师兄?你是哪方水府的,这师兄弟可不能冒认。” 小白龙立即望向亭上,见温娇兀自打坐,似乎并未察觉这边的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却又有一股无奈的潮水直冲心头。他加入取经团队的时间比八戒还要早,一般的也是经过了观音菩萨的点化,只是平素以马身示人,八戒虽知道他来历不凡,但未见过他的龙身。能证明他是白马的大师兄如今不知在何方,师父又被那天杀的黄袍怪变成了不能人言的老虎。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竟这么闹成了相见不相识,师父还被当做虎妖关着。曾几何时,师兄弟四人一同取经,万事有大师兄在,逢山开路遇妖荡平,哪怕是遇上地仙之祖镇元子也能逢凶化吉,哪里会想到会有如今之狼狈?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丧气,低头叹了口气,再抬头,轻声道:“二师兄轻声,扰到那女真人可不是玩的。我从前在西海也熬练了许多年的武艺,在她手下竟过不了一招便被缚住。她不知怎么,一心以为师父吃了她的儿子,要拿师父的命给儿子报仇。我只不过拦了一拦,便被当做同伙抓了。” 这回垂头丧气的轮到了玄奘。他低着自己的虎头,满心苦涩。有什么能比被自己的亲娘误会吃了自己而喊打喊杀更冤屈的吗? 天地君亲师,这可是世间至重的人伦呐。 他的颓丧很快被打断,却是小白龙用尾巴推了他一下:“师父,你与二师兄说,我是不是你的坐骑白龙马?受观音菩萨点化,在鹰愁涧被大师兄收服,代替你原来的坐骑驮着你去西天的?” 玄奘嘴巴张了张,心知自己此刻只能发出虎吼,说不出半句人话来,不但没法承担为小白龙澄清身份这一艰巨的任务,甚至还有可能惊动阿娘。眼看着八戒眼底的疑虑越来越浓,他灵机一动,用虎爪刨地,扒拉着写道:“黄袍怪变我作虎,不能人语。” 又写道:“它是龙马。” 小白龙被温娇逮住后一直不敢说话,直到此时方知玄奘说不了话,眼见八戒疑虑未消,忙道:“当时在鹰愁涧,我腹中饥饿,时常打些过往的行商、牛马来吃。二师兄你也做过妖怪,当知晓人肉……” 八戒连忙捏住他的嘴:“祖宗,休要混说!我信你是那白马了。” 小白龙点点头,待八戒松开它的嘴,才轻笑道:“我当时哪里知道师父骑的是师奶给他的纸马,当时喷了足足半个时辰的纸片,这事大师兄在时,也是讲过的。” 八戒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不想一旁的玄奘又在地上写道::“悟能在此,悟净何处?” 八戒愈发窘迫:“他……啊,我们当时领了师父的命,代宝象国王去伐妖怪、救公主,谁知那黄袍老怪本事奇高,又不讲武德,招呼了一洞的大妖小妖围攻我们。我勉强杀了出来,沙师弟断后,不见了踪影,想是被那黄袍怪捉了回去。” 亭中,一直留意这边动静的悟空“嗤”地冷笑了一下。那会儿他元神出鞘去了王宫,打听了一圈后,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然于心:“那妖精把师父变作老虎也有半日加半夜的功夫,抽空还在宫里喝了顿酒、听了好长一阵子的小曲儿,这呆子竟然这个时辰才回来。同样的路程,难不成轮到他走就长了数倍不成?况且那妖怪在师奶来后又跑了,真难为他俩没在路上碰面个面对面!” 温娇默然。 其实八戒的话从来都并非天衣无缝,便如当初三打白骨精之时,无论是白骨精的仓促变化,还是八戒的诬赖,悟空都伶俐地及时找出了他们的漏洞,奈何做主的玄奘不愿意听。 当主事之人自己歪了心,选择偏听偏信之时,纵然悟空有苏秦张仪的辩才也是无用。 只是,彼时有悟空拦了风风雨雨,玄奘安然高坐,便有余裕去猜忌有能者,去偏疼奉承者,去为了证明自己长大而不惜打压强于自己者。此刻自己身陷囚笼,连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性命随时都有可能被断送之际,他还会有多余的心情,去欣赏八戒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行动、漏洞百出的孝敬之词吗? 事实上,八戒见黄袍怪骁勇,久战不下,心一慌,就扔下沙僧自顾自地溜之乎也,路上还抽空躲在草丛里睡了一觉。他说罢,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话似乎敷衍得厉害。果然便见小白龙白眼一翻,似乎颇为不齿的样子,玄奘四肢一撑,差点要站起来。 八戒也是心虚,立刻梗着脖子道:“你们没见那黄袍怪手段有多厉害,我打得脱了力,本想着直奔王宫,搬救兵去救沙师弟,没想到才跑到一半就晕了过去,方才才醒转。我一心惦记着师父,一醒来便过来找你老人家。谁想过来时听到人们在嚷师父是虎精,被三驸马变回了原形,又被一位女仙连着一条龙逮了去,这不就冒着危险过来找人了吗?” 一片孝心溢于言表,表情之真诚,简直催人泪下。 玄奘刨了刨地上的草皮,心乱如麻,也懒得跟八戒争辩什么。 如今沙僧落于妖怪之手,自己又被亲娘当做了妖怪。几个徒弟里,阿娘只识得悟空,轮到八戒入门时,母子俩早就天各一方。阿娘不信小白龙,自然也不会信八戒。要八戒跟阿娘解释,恐怕这笼中又要多关一头猪。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八戒觑着他和小白龙的脸色,怎么看都觉得写着四个字,一筹莫展。他犹豫再三,一时生了退意,哼哼唧唧道:“要不,师父你和白龙马先呆着,我去搬救兵?” 白龙马立即问:“搬哪里的救兵?” 莫说宝象国国王还认定了师父是虎妖,便是他知晓真相,宝象国的军队对上这女真人和黄袍怪,也是送菜的。 八戒支支吾吾。 悟空又是一声冷笑:“我看他是想回驿站,带了师父的行李回高老庄找他的亲亲老婆高翠兰吧?” 第178章 猪爷爷 玄奘的行李里有什么? 据温娇所知,有锦澜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皆是佛祖如来之物,贵不可言。实在要折合成市价,则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 以上是观世音菩萨亲口说出的报价。 另外,鉴于佛衣宝光腾腾,不可轻易穿出来,以免招来有心人的觊觎。玄奘还带了李世民赐下的一领五彩织金袈裟和一顶毗卢帽,作为觐见各国国主时的法衣,估价也值五百两。 此外,他还有紫金钵盂一只。紫金本就昂贵犹胜于黄金,何况又是李世民钦赐,更是贵重,怎么算也有千两之数。 如此算下来,光这几样行李加起来已有八千五百两有余,听数额着实令人心动——如果这个人只是指凡人的话。 可八戒是谁?好歹当年也是统领一方水兵的天蓬元帅,竟能这么把这几千两银子惦记在心坎上,见缝插针就要火急火燎分行李,着实是“入乡随俗平易近人”。 温娇能说什么好呢?只能说,二师兄,真不愧是你。 一念及此,她玩心顿起,轻轻“咿”了一声,睫毛微微耸动,做出一副即将醒转的模样。 小白龙虽与八戒说着话,却还分出一半心神关注着温娇,见状慌道:“二师兄快走,去请……” “请谁?”温娇霍然睁眼,目光如雪锋利,锁定了笼外的八戒,眉锋一挑:“唷,又多了一个同党,还是头猪妖。” 八戒被玄奘与小白龙质疑的眼神刺着,正自从头到脚哪里哪里不舒坦,闻言登时连害怕都丢到了爪哇国,暴跳如雷道:“你这女娃娃看着生得貌美,怎地一点眼光都没有?你猪爷爷我当年当天蓬元帅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你!” 猪爷爷……玄奘虎目一抽。 他要能做阿娘的爷爷,岂不是还要做他这个师父的太爷爷? “哈哈哈哈哈,这夯货竟然敢跟师奶你称爷爷,哈哈哈哈!”悟空在温娇的耳边狂笑,要不是此刻他只是一只耳坠,怕不是要笑得满地打起滚来。 温娇一抿嘴,叱道:“妖丑偏是事多!”说着双剑齐出,云涌雷鸣,向八戒攻去。 八戒怒道:“谁丑了?我老猪是生得嘴脸古怪了些,可这身皮肉还嫩得能掐出水呢!”话虽说得还不输阵,可那双脚却下意识地连连后退数步,余光瞥见笼中玄奘期待的眼神,不由得一个激灵,挥出钉耙朝温娇筑过来。 自己与八戒、沙僧相比能耐孰高孰低,温娇先前还真没有把握,故而曾专门请教过悟空。猴子沉思了一会儿,答道:“论武艺之精,师奶不如他们两个;论手段之高,他们两个不如师奶。” 温娇距离飞升只差一线,但毕竟并未当真位列仙班,与这两个资深神仙相比,自然功力有失精纯。可她杂学旁收,法宝又精妙,认真打起来,只要战术合适,至少有七分胜算。 八戒力大,双方兵器的每一次硬碰硬,温娇都被震得不由得后退两步。但龙蛇剑上能将人眼亮瞎的电光、糊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云障,也给八戒造成了绝大的麻烦。不出片刻,他便迷在了浓得几乎实质化的白雾里,连温娇的一丝影子也找不到。 这是一场力量与特效的对决。显然,第一回合,特效胜。 八戒像没头苍蝇一般在龙剑掀起的迷雾中乱撞了一会儿,时不时还要应付突如其来的惊雷攻击。虽然皮糙肉厚,一时扛得来,时间久了也不免压力沉沉。他抹了把额头的水汽,陡然咆燥起来:“女娃娃你只会躲是吧?俺老猪叫你躲!” 说着将钉耙舞得虎虎生风,乍一看如同扛了架全速运转的风车也似。庞然的巨力霎时卷起了一道羊角风柱,裹着那一天迷雾如被胶柱黏住的轻纱一般,极速绕进了风柱里。 不一时,云散,天晴。 八戒的视线终于恢复了清晰,却并未能够第一时间找到他的对手。 因为他的面前正悬着一面镜子,乌沉沉,冷森森,近得几乎贴上了他的猪脸。 镜中浮出的面孔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死气沉沉的蜡黄色,胡须虬结怒张,瞳孔粗大,直愣愣地瞪着他。 那是一张属于死人的脸,那不是他的脸! 八戒只觉得一股冰水从泥丸宫直泼下来,三魂七魄险些吓飞了一半。他自修道以来,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但唯独这般恐怖的气氛未曾领略过,当下凄惨的大叫一声,没命地跃上半空。一朵白云出现在他的脚底,托着他胖大的身躯迅速的远遁。 小白龙只来得及喊一声:“去花果山请大师兄救人!”话只说到一半,便见八戒已跑成了地平线外的一颗流星,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他的话。 温娇收回了天方宝镜,轻笑,对着镜中白帐王的鬼脸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用处。” 第二回合,仙法对恐怖气氛组。显而易见的,恐怖气氛组完胜。 她收起宝镜,落到了一龙一虎前,深深地望着他们。 生恐阿娘又要对自己喊打喊杀,玄奘不由得往小白龙背后缩了缩,却听她道:“花果山?大师兄?妖龙,你的大师兄是谁?” 小白龙顿生柳暗花明之感,激动地道:“我大师兄的名号响当当,天上地下的修行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天生灵猴、神通广大、盖世武艺、十万天兵天将尽俯首、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我道是谁,原来是弼马温啊!”他这一串子说得实在是太过热闹,以至于温娇险些脱口而出黑熊精的经典回复。 悟空不知她在想什么,还美滋滋道:“小白龙还是念着俺老孙的。” 小白龙哪里知道对面之人与他口中的大师兄的对话,兀自认真的将龙假猴威进行到底:“我大师兄有事在身,近来暂回他老家花果山办事去了,临走前嘱咐我们师兄弟保护好师父。不想师父遭了黄袍怪暗算,变作了这副猛虎之状,才惹来真人误会。我那大师兄一向最敬重的就是师父,他瘦上一丝,大师兄都要大发雷霆。真人不如先放了我们,待大师兄回来,两下里也不至于伤了和气。” “我倒确实听过那孙大圣的英名。”温娇望了眼玄奘,语气一深,“照你的意思,这只大虫就是他的师父唐御弟?” 小白龙一听有门,大喜过望:“正是。” 玄奘却不似他这般乐观。果然,下一刻,温娇冷笑道:“信口胡言!孙大圣分明是被那糊涂东西逐出了师门,又何来的回来?” 她指了指玄奘,似笑非笑,“你当我不知,那糊涂东西还口出狂语,再与孙大圣相见,便堕入阿鼻地狱么?” 第179章 玄奘的报应 温娇的话一出,小白龙固然着急上火,生恐八张嘴也辩不回清白,玄奘更是无地自容了。 他无法证明自己是自己,也就无法证明小白龙和八戒当真是他的徒儿而不是妖精。除非悟空肯不计前嫌,随八戒回来,才能证明他的清白。但他有毒誓在前,悟空果真回来,他岂不是得下地狱? 何况,悟空愿不愿意回来救他,也还是未知之数。 这位少年成名的高僧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那厢,温娇说罢,出了会儿神,心灰意冷地一笑:“倘若孙大圣还护在玄奘身边,他又岂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总归是福祸无门,唯他自招罢了。”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伤感。 自己固然因为崇拜而偏心悟空,可从长安时起便对玄奘耳提面命、谆谆教导,玄奘西行后又日日通信谈心,难道为的只是让悟空过得舒坦一些? 到头来,依旧是被误会为对儿子控制欲太过,自个儿倒成了玄奘眼里必须推翻、好借此证明男儿尊严的大山,真是失败。 可见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 她那点微颤的气音渗入玄奘耳中,玄奘虎躯一震,垂下了脑袋。 福祸无门,唯他自招。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得一霎时痛如万箭穿心。四肢一软,整只虎不由自主地瘫卧在地。 因为一点不得与外人道的嫉贤妒能之心,听信谗言,赶走忠心之徒,猜忌天伦之心,他当真该死。 沦落到如今母子不相识而相杀的田地,是他的报应。 孤月高悬,冷清清地照着他颓丧待死的身影。一片黑云掠过,掩住了月光,更增寥落。 同一轮冰月下,无量高原上却是朗照。 月光中,吉尊叩响了温娇的房门。对上温娇愕然的目光,她镇定道:“天女,我想要拜你为师。我有五百斤虎纹玛瑙、五百头牦牛做嫁妆,我把它们统统献给天女,求您收下我吧。” 温娇被唬了一跳,先前宴会上吉尊分明还向格萨尔眉目传情,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就要带着嫁妆投入她的门下了? 她只是分了一个化身去了宝象国,又不是整个儿去了,此地的动静她也有事事留心,难道还有发生了什么她没留意到的? “这些财富,该被吉尊姑娘带进未来的夫家。”她婉转试探道。 吉尊决然道:“我已经下定决心,终身侍奉天女座下,不再有嫁人的念头了。” 温娇起了兴趣,示意她坐下:“吉尊姑娘红颜正盛,身世高贵,本应享尽荣华富贵,为何会生出如此孤绝的念头?” 吉尊苦笑道:“如果我说,是我算出来的,天女会不会笑我?” 她从怀里摸出两只骰子,将一只叩在了桌上,很闷的一声响:“要是嫁给了心上的阿郎,荣华富贵是可以一力的享受,可美满恩爱未必会有,便是有,也不是我事先期待的样子。但最重要的是,再过几年,世人是肯定不会再知道我吉尊益西的名声了。” 这就是她算到的,嫁给格萨尔为妃后的命运。 她将另一只骰子放在这只之上:“可如果能追随您,即使不得不舍弃一些世俗之乐,但我将在现有的地位上更进一步,生前万人敬重,死后长享信徒供奉,千百年后依然不绝。” “吉尊益西是霍尔国名享第一的智慧法师,我相信自己的卜算结果。”她带着三分锋利的自傲,下颌微扬,道。 如此强大到毫不内耗的自信,令温娇想到一个人,只是这个人自遇到她之后,渐渐染上了爱欲贪痴的颜色。 温娇望着吉尊,仿佛望着一个少年时野心勃勃的袁天罡。她温和道:“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我也只不过是一介修道之人,能来这无量高原,也是出于皇命,连未来能否羽化登仙都未可知。” “吉尊益西绝不可能算错。”吉尊傲然道。 愈发像了。 温娇低眉一笑,抬头:“那便借你吉言吧。” 吉尊怔了怔:“天女肯收我了?” 温娇道:“愿献倾家之财,一丝后路也不留给自己,可见果毅;愿求千载留名,不惜舍弃世俗之乐,可见高志。你这样的弟子,若是不收下,倒是我的不是。”笑了笑,又道,“只是入我门下,需得约法三章。” 吉尊虽然听不懂“约法三章”一词,但揣度她的语气,知道应是门规戒律的意思,忙道:“您尽管说。” “第一条,不许将天女挂在嘴边。我只是一位求道求真的云门霞子,妄称神仙,是僭越欺心之举,懂否?”温娇道。 “可是,我明明算到……”吉尊有些不服。 温娇截道:“未来之事终究未来,我辈只求做好当下。” 吉尊方才心悦诚服,道:“那我以后只叫您师父。” 温娇道:“第二条,万物天生,无高无低,大道面前皆为刍狗。所以入我门来,便得摒弃你那仆婢如云、事事皆有人打点伺候的生活。你能做到否?” 吉尊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能做到。”她打生下来开始,吃饭穿衣睡觉都有一群女奴伺候着,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就像喝水、呼吸一般的理所当然,乍一说到要割舍,难免心生恐惧。只是想到未来,为此牺牲些物欲享受也是理所应得。 有得就有失,世上从来没有样样都齐全的好事。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若是什么都不肯放手,只想死死地攥在手里,那最终又能握住多少东西呢? 这一点,以吉尊的智慧,想得很是通透。 她的表现令温娇想到了从前的高阳公主。若是这位大唐公主当时能有吉尊的舍得,她也不至于会将对方拒之于门墙之外。奈何对方只是想将她当做避婚的跳板,将出家修道当做新鲜时髦的度假体验,想来就来想走边走,留下一地鸡毛与别人收拾,那她自然唯有敬而远之。 一念及此,温娇真是越来越喜欢吉尊了:“第三条……” 吉尊洗耳恭听,却见她眉头一皴,似乎被什么惊动了一下:“师父,您怎么了?” 温娇回过神:“没什么。” 宝象国,王城外会客亭。 一位官员打扮的人栖栖遑遑地向温娇拜了好几拜,哭丧着脸道:“王上今晨得知女仙昨晚法驾降临我宝象国,大呼怠慢,把我们都痛骂了一顿,道是怠慢了高人,如今已备好了盛宴,要我们请仙姑入宫,要是请不来,就贬出王城去。恳请女仙移步!” 第180章 你身上有他的人肉味 官员的恳求声伴随着第一缕晨曦染红天际,温娇的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拱了拱,旋即一道红光飞出,落地,化作一只红色的小狮子,小狗似的原地翻滚了两圈,睡眼惺忪地道:“温娇,什么王上?什么女仙?有仙人下凡了吗?” 官员哆哆嗦嗦连退三步,脚下一个踩空,差点从山路石阶上摔了下去。 短短一昼一夜间,宝象国君臣的三观不断被刷新。 先是知道失踪的三公主嫁给了一只妖精,之后众目睽睽之下望见高僧变成了猛虎,最后又看见一头狮子口吐人言。 这是怎样悖乱的世道? 这还是不是人间? 我的祖宗啊,我的老母呀,我要回家! 眼看着他的后脑勺要结结实实地亲吻台阶的石棱,温娇挥出一条披帛,卷住他的手臂,将人轻轻拉了回来,及时避免了他走向脑袋开花的悲惨命运。 然而那官员惊魂未定,连道谢都忘记说,指着用爪子洗脸的火灵儿磕磕巴巴道:“狮子……狮子精!” 至于他带来的从人,早就吓得一溜烟跑下山去,跑的时候还不忘扛着宝象国王派来接温娇的肩舆。这群人身负王命,又不敢躲回王城,只好聚在山脚下探头探脑,瞧着他们的动静。 这厢官员吓得哆哆嗦嗦,火灵儿也被他的咋咋呼呼吓得一惊,顿时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狮子精,哪里有狮子精?哎,我这是在哪里?” 却是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觉睡醒换了个地儿。 温娇朝她招了招手,火灵儿娴熟的轻巧一跃,跳进她的怀中。温娇揉着水晶狮子的耳根,沉声道:“火姐,昨夜你睡去后,我与玄奘说话, 发觉他出了事。所以来不及叫醒你便星夜赶来。如今你我已在宝象国地界,凡人不识神通,误把我当做了女仙,把你当做了妖精。” 又对那官员道:“火灵儿乃我之道友,虽是狮身,却是得道的精灵。你莫怕。” 那官员偷偷瞟了火灵儿好几眼,见她瘫在温娇怀中犹如一只猫饼,不但不吓人,反而有几分憨态可掬,这才徐徐安下心来。 温娇又道:“贵国国主的盛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耐烦人多,便不去领宴了。请尊使代我回禀一声。” 那官员面色难看,嗫嚅道:“可是,我们王上下了严令,一定要把女仙请到。” “你们大王要请,我们温娇就必须到,这是哪里的王法还是仙规?”火灵儿没好气道,“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快快回去,我还要救我外甥玄奘去呢。” 那厢小白龙侧耳细听,整条龙都快要被庞大的信息量炸裂:温娇?咱家师父的亲生老娘亲的闺名似乎好像仿佛就是这俩字?我记得她就在修道,似乎道行不低? 这位龙王三太子素习乖觉,见情势不对,低声对玄奘道:“师父,这位女真人莫不是您的娘亲?” 玄奘满心苦涩,将虎头点了三点。小白龙一喜:“那我们这就与她相认,眼下的困局自解!” 玄奘将虎头晃得跟陀螺一般,用爪子刨地,写道:“她当我是虎。” 笼中的空间有限,仅仅划拉了这五个字,就已经占去了大半位置。玄奘又将五个字刨掉,另写道:“除非悟空来。” 悟空神通广大,又得阿娘信任,必能说服阿娘放了她。 这是目下唯一能够证明他清白的方式。 玄奘写罢,即被沉重的羞愧压低了脖颈。 会客亭上,明明没有风,温娇的耳坠却晃了几晃。 耳畔传来了悟空的叹气声。 他犹疑了一会儿,开口:“师奶,俺想回花果山去。” “去做什么?接待猪八戒么?”温娇看穿了他的心思。 悟空语气复杂:“俺是恨师父昏聩,处事不公。可见他吃了被戏耍了这么一场后,又有些看不得他受罪。再说,他已知悔了。” “只是如此,便可以了吗?”温娇不敢苟同。 能够轻言悔过,也就意味着能够同样再轻飘飘地犯错。原着黄袍怪这一关就是因为悟空心软,回归团队得太过容易,只叫唐僧吃了一回惊吓,就轻而易举地将他逐出悟空时所做的种种可恶之举揭过,教训吃得不够,才又因为几个蟊贼的伏诛再度整出一出驱逐悟空的戏码,硬是将忠心耿耿的悟空气出了二心。 无论是佛是道,总归是修行之人,绝不妄语是基本的修养。 “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这话也是能轻易出口的? 既出了口,不叫他应上一回,岂不是欺心又欺天? 事实上,这顿生死考验到底是给悟空憋到了真假美猴王那一关,借着二心的名义把唐僧揍得差点死过去,才销了这笔毒誓的账。可见皇天在上,不是不报,只看何时才报而已。 温娇向来不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性子,她一般有仇当场就要报了。 悟空听出了她的不赞同,犹豫了一下,可语气到底是软了:“俺到底是在观音菩萨面前发了豪言壮语,要保唐僧西天取经的。况且师父对俺有解脱之恩,从前对俺也是极好……” 美猴王就是如此仁义 劝不得。 温娇微微摇头,笑叹道:“你去吧。只是再相见之时,可莫要把你我中间的事透露出去。” 悟空哈哈一笑,声音中尽是怨怼尽销的明快豪情:“师奶尽管放一千颗一万颗心,俺老孙可不傻,这就与八戒那夯货演出好戏去!” 言毕,已身入九霄,又一个筋斗,跃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数息之后,他立在花果山上方的云头,运起火眼金睛,手搭凉棚尽力一望,见千里之外的云上,八戒正埋头赶路。当即将身一沉,落在了“齐天大圣”的大旗下,高声道:“孩儿们,快采摘瓜果,掐花弄草,与俺收拾宴席,预备迎客!” 会客亭中,火灵儿则很快注意到了亭下玄奘和小白龙的存在。她狐疑地绕着笼子嗅了好几圈,对玄奘道:“你这头老虎身上怎么有玄奘的味道?” 玄奘一喜,正要用爪子刨字解释,便听温娇悲恸道:“便是这头虎妖,吃了玄奘。” 火灵儿怒啸一声,声极悲愤,身形瞬间膨胀为一头巨狮,一爪子拍到了笼子上,霎时电光四射:“死老虎,我吃了你!” 玄奘绝望地重新趴地。 第181章 受托对付黄袍怪 火灵儿的第一次扑咬,被笼子挡了回去。她恨恨地又一次扑过去,却被温娇自后捏住了尾巴尖,整头狮子顿时脱力,又变回了小狗大小,不解地朝温娇一通吠:“为什么不让我给玄奘报仇?” 不需要望过去,温娇也能感觉到玄奘和小白龙霎时紧迫的心跳。她低垂眉目,神色哀婉,道:“我不想让这妖精和它的同党死得太容易。” 玄奘与小白龙一时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把心提到嗓子眼里。 火灵儿却被打开了新世界,兴致勃勃的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理他俩?扒皮?剔骨?” 她绕着那笼子转了几圈,咽了口口水:“不如做炙肉?这龙肉虎肉我还没有吃过呢。” 说着没忍住,又很响亮的咽了一下。 玄奘与小白龙瑟瑟发抖。 温娇道:“你那胃口能吃多少?没得糟蹋了。” 玄奘与小白龙疯狂点头。 火灵儿立刻打上补丁:“吃不完的可以做成腊肉收起来,你那壶里几十条龙也装得下啦。” 温娇最初炼制的那只玄玉壶送了悟空,便又用北海冰玉又炼了一只。她如今腾云驾雾之法已经练得精熟,四海八荒尽可遨游,空闲时四处走走,搜集了不少各地的天材地宝,这北海冰玉便是其中的一样,寒气森森,剔透如冰,是绝好的天然冰箱部件。加上她如今修为大进,炼器手法也大为进步,最后炼出的玉壶空间之大,足能填进去一座小山,装个一龙一虎确实不成问题。 “有道理……”温娇瞥了瞥抖如筛糠的一龙一虎,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眼见得他们越来越是慌乱,方才挪开目光,一皱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头绪,回头再说吧。火姐你可是饿了,这里有点心先垫垫。”说着便取出一碟巨胜奴,这点心酥脆甜蜜,是火灵儿最爱的。 那官员被火灵儿这一趟变大变小又吓得哆嗦了半晌,此时方才冷静下来,见缝插针:“这位……狮子仙姑,我们王上在宫里备下了宴席,美味珍馐应有尽有。特别有一样炙羊肉,那可是御厨的拿手菜,闻上一回,一个月不忘;吃上一回,三年难忘。狮子仙姑要去尝一尝吗?” 火灵儿顿时觉得嘴里的点心不香了,她干巴巴的嚼了两下,扭头看向温娇。 温娇扶额,她还真怕继续纠缠下去,火灵儿就要把玄奘给烤了,可是…… 她望向官员:“国主盛情,我本不该不领,可是,你心不诚。” 官员抹了把汗。 温娇接着道:“贵国国主竟然执意邀请我入宫,甚至摆出了不成功便要处置于你的严厉架势,难道仅仅是因为怕招待不周?” 她的眼眸极清,瞳仁极黑,就这样清清澈澈黑白分明的注视着他,却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威势,一点一滴的迫来。 那官员不过咬牙坚持了三个呼吸的功夫,就坚持不住,说了实话:“我们王上是想请女仙降妖!” 原来昨晚温娇大闹王城,把玄奘和小白龙带走之后,王宫乱成一团,侍卫们到处安抚宫人,肃清秩序,忙到后半夜才发现丢了一个人。 如果丢的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大家糊弄糊弄,慢慢查访便是。可这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糊弄的,因为他就是才上门认亲的失踪多年的百花羞公主的驸马,昨日当着文武百官降服虎妖,王上那叫一个龙颜大悦,越看越爱,特赐他在银安殿领宴。眼见得已经深得帝心,谁不知道这位三驸马将来必是王上跟前大大的红人,万一有个闪失那还得了? 众侍卫面面相觑,面如菜色,末了是侍卫总管一咬牙:“三驸马想是被那仙姑的动静惊到,悄悄回家去了。他不是说他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氏吗?碗子山离王城有三百里,王上有一匹御马,能日行千里,夜行千里。驸马爷才走了没两个时辰,想来没走多远,我这就偷偷骑着御马去追,若是半路上碰见了,好赖把他老人家劝回来。” 谁知这一追,半路上连半个驸马的影子都不曾看见。侍卫总管越追越是心里发毛,不觉一口气到了三百里外的碗子山,但见怪木横生,荆棘遍地,根本不像个人能通行的样子,更有绿色妖雾徘徊山腰,夜色中望去十分骇人。 侍卫总管大着胆子在山下徘徊了一会儿,惊动了山上的什么,竟从那妖雾里蹿出一队青面獠牙的妖精,拖着铁链要把他抓回去。吓得他没命的骑马逃命,好在妖精两条腿跑不过御马的四条腿,才将其甩掉。 宝象国国王一觉醒来,正碰上他回来,听了他的回禀,一时吓呆在了宝座上:“难、难道这三驸马,也是只妖精?” “这这这,这还有什么不能是妖精的?” 他抖了半晌,自乱麻一般的脑子里拽出一条线来:“快去请那位女仙!请来了重重有赏,请不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宝象国国王竟然想请她来对付黄袍怪吗? 温娇面色凝重。 《西游记》里写得明白,黄袍怪战斗力之高,八戒和沙僧齐上,还落了个一逃一被擒的结果。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从容击败八戒尚且有几分取巧的成分,若是硬来的话,即使是把火灵儿也加上,也必然是不敌黄袍怪的。 不过,哪家规定她必须要硬碰硬的? 一念及此,温娇颔首:“降妖除魔,原是我辈义不容辞之事,我这便动身去碗子山。” 那官员一个劲的点头,喜出望外道:“女仙高义,我们宝象国上下没齿难忘,回头一定给您修一座大大的宫观,供奉您老人家的金身,只要宝象国在,这香火就一定不灭。” 温娇瞥了瞥下方笼中的一龙一虎:“只是这两个孽畜,还得劳烦贵国国主派兵看守,莫要就跑出去了。” 那官员没口的答应:“一定一定。” 花果山。 八戒左手一根香蕉,右手一只蜜桃,心不在焉地啃了几口,陪笑道:“大师兄,我们还是赶紧去看师父吧,他老人家想你了。” 在迟上一时三刻的,他真怕师父被那个凶女人给斩喽! 悟空端着椰子碗,笑眯眯道:“不急,不急。” 有师奶这个和尚亲娘看着,老和尚安全得很。 第182章 百花羞公主 波月洞。 一根根手臂粗的松明火炬跳跃着含了刺鼻松香味的火焰,把洞内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 百花羞对着铜镜,整理着鬓边的珠花。她近乎于神经质的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满心的焦虑让她无法专心于眼前这件简单的小事。 黄袍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吧? 他动身前自己已经设法劝得他保持住俊美郎君的样貌,他应该会留心不去露出本相。只要他不露出本相,就吓不到父王母后…… 可那好心好意代她传信的大唐高僧怕是性命难保,他那三弟子现还扣在洞里,黄袍已对她起了疑心,她也不敢私自放人,只能尽力劝黄袍把捆那沙僧的绳子松上一松…… “浑家,你怎么还不睡?”黄袍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百花羞瞳孔一缩,忍住心脏骤缩的疼痛,以极快的速度收敛了面上的惧色,堆起笑脸,转头起身相迎:“黄袍郎,你怎生这会儿就回来了?可是我那父王招待得不好?他比不得你,做事总是粗心大意,你可得担待着些。” 黄袍怪爽朗大笑:“那是我老丈人,我哪有不担待着的道理?我这不是喝酒喝得兴起,喉咙里痒得厉害,思量着吃个人润润喉,又害怕吓到了浑家你的父王,才赶着回来了吗?” 百花羞娴熟地一努嘴,娇俏笑嗔道:“人肉有什么好吃的?也不怕塞你的牙。我叫小的们端些酒菜上来,亲自陪你吃,不比吃人尽兴吗?” 黄袍怪一想也是,百花羞忙命小妖端上酒肴,为他倒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时不时问几句宝象国国王的近况。黄袍怪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夫妻俩十分浓情蜜意。 这场酒一直吃到天亮,黄袍怪才醉醺醺地搂了百花羞睡下。日上三竿之时,兀自鼾声动天。忽地听小妖喊道:“报告大王,有只狮子精要投奔大王,现在正在洞外候着。” 黄袍怪这才清醒,吩咐小妖叫将来妖叫进洞来,先招待着,自己披挂完毕便出去了。 一到前洞大厅,黄袍怪便看见交椅上满当当的坐着一只身材魁梧的红衣大汉。之所以要用“只”,是因为这红衣大汉身着一只威猛的狮子头。大汉的脚边摞着一只大箱子,上面的黄铜钉灿烂生光,显得甚是气派。 黄袍怪往正中央的虎皮椅上一坐,一抬手:“客人何来啊?” 那大汉连忙起身一拱手,声如洪钟:“小的本是白虎岭白骨夫人座下的一员巡山头目,因白骨夫人被那孙行者一棒打死,洞中妖怪没了首领,分了家当各自散了。小的没处投奔,四处游荡,听说碗子山波月洞的黄袍大王是无双的妖王,盖世的英雄,特来为大王效命,恳请大王收留。” 又往脚边的箱子上一指:“小的来时路上遇上一伙商人,打劫了他们的货物,挑选了里头上好的献给大王,大王可千万不要嫌弃。” 黄袍怪见证狮子精威风凛凛,显然修为不弱,堪为座下大将,心下早已肯了八分。待见他如此乖觉,还带了见面礼过来,那余下的两分自然也肯了,当即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正缺一个先锋。孩儿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以后就是我们的狮先锋!” 小妖怪们嘴甜,一时纷纷涌上前,有的赶着喊狮子精:“狮先锋,以后要多多照应呀!”有的冲着黄袍怪贺喜:“恭喜大王得了一员猛将!” 黄袍怪又命小妖怪掀开那只箱子,这里面是几匹光滑如水的云锦,几盘足有拇指大小的珍珠,还有珠花簪环若干,各个做工精致,光明耀眼,不觉满意点头:“都抬到后洞去,给你们奶奶收着。”而后高声道,“小的们,给我把酒抬上来,好好敬一敬狮先锋!” 后洞里,百花羞正打发着两个孩子吃朝食,便见两个小妖抬了一只黄铜钉的大箱子进来,喜滋滋地道:“奶奶,这是新来的狮先锋上供给大王的献礼,大王看着奶奶应该喜欢,都叫奶奶收好呢。” “我要看,我要看!”两个孩子立刻抛下饭碗冲到了箱子边,一头顶歪了箱盖,珠光宝气立刻扑面而来。 “爹爹总是隔三差五要给娘送礼,嘻嘻!”他们叽叽喳喳的笑着,小手迅速扯出箱底的云锦,一人拉住一端,满屋子乱窜的拔起河来。不一时,便将那精美的云锦撕得碎。 百花羞没有附和他们的话,缓步走到箱子前略看了两眼,便吩咐道:“我看过了,收起来吧。跟大王说,让他费心,这些东西我都爱得很,等收拾好了,就穿戴给他看。” 伺候的女妖听了,便要抬着箱子走。才走了两步,忽听百花羞道:“等等!” 女妖不解停步,见她快步上前,以一种堪称抓的姿态,从歪斜的箱盖里取出来一条镶红宝石金项链。她全然没有了素日娇媚高贵的气度,拿着金项链的手甚至有些微的颤抖:“这项链……” 她似乎冲口而出要问说什么话,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压了回去,故作无心地道:“我倒是喜欢得紧,不知道那狮先锋是从哪里弄来的?” 小妖挠了挠后脑勺:“他说是来时打劫了一队商人,估摸着是商人带去卖的货物?” “货物?”百花羞喃喃道,一霎时的分神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又恢复了高贵之态,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改日我让大王赏他。” 直到小妖去后,她才缓缓的舒了口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重响。 货物?这条项链怎么可能是货物? 她看得清楚,此物以九十六股金丝编织而成,中间镶嵌的红宝石艳丽似血,大如鸽卵,分明是母后最心爱的首饰。少女时她不止一次的跟母后撒娇讨要这条项链,老人家总是舍不得。 宝象国王后的项链,怎么可能出现在商人的货物里? 她心下惊疑不定,骤然听到一缕轻巧的声音从项链上吹入耳中:“夫人可是宝象国三公主,闺名百花羞?” 第183章 黄袍怪的父爱感天动地 百花羞轻轻一声惊呼,手抖了抖,项链险些脱手而出,但她恢复镇定得极快,下一瞬已重新攥紧了项链,反而嗔了闻声看过来的女妖们几句:“看我做什么?做你们的事去。” 女妖们唯唯诺诺,各忙各的不提。 百花羞坐回榻上,欣赏了一会儿项链,给自己戴上。转去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叮嘱了几句,让小妖们盯着他们出去玩耍。指使着服侍的女妖将送来的绸缎玩器摆好,又说:“把所有箱柜都整理整理,有那陈年的绸缎、不常用的首饰、不齐整的珠宝,都翻出来,与你们分了吧。放着也是占地方。” 女妖们顿时欢天喜地,一窝蜂地去翻箱倒柜去了。百花羞这才从容地躺回床上,拉下了帐子,细听周遭无人后,才小声答道:“我是宝象国公主,百花羞。” 这还是她身陷妖魔巢穴十数载后,头一回被问起真实身份。悄声回答之际,情极之处,竟有些呜咽。 话毕,她感觉到脖颈上的镶红宝石金项链晃了晃,一缕清洌的女声飘来:“我是东土大唐而来的取经僧的娘亲……” 百花羞的眼眸因震惊而霎时圆睁,她条件反射的捂住嘴,避免了惊呼出声,屏息细听着。 “……侍卫总管星夜追赶,一直到那‘三驸马’口中的波月庄,见人迹全无,又有妖魔横行,才发觉不对,逃回都中向令尊禀明情况。令尊惊惧之至,只觉得遍地魑魅魍魉真假难辨,又实在思女心切,便请我设法相救。我便向令尊令堂讨了一件信物以便与公主相认,令堂取了这根项链,只道‘百花羞一见,便知端的’。” 百花羞顿时泪如雨下:“这是母后最心爱的饰物,我幼时看上了,她还不肯给的。” 一眨眼,光阴飞逝,项链到了眼前,她却已不再是昔日无忧无虑的少女,而是一只妖怪的压寨夫人,生下了两只妖种的妇人。 项链上流光一闪,一颗细小的红宝石珠脱离项链,现出了温娇的身影,她跪坐在百花羞身侧,默默注视着她。后者却未发觉这一变化,因为她正紧闭了眼,攥紧了被子,极力忍耐着不要发出哭声,生怕惊动了别人。 这位昔日父王母后膝下爱若掌珠的无忧无虑的宝象国三公主,如今连落泪都是悄无声息的。 温娇看着她,想到了柳妃凄清的眼眸,嘉察之母癫狂的怒恨,还有许许多多被拐卖妇女的被打断腿拴在屋里的骇人报道…… 有杀意在胸中回荡,沉甸甸的。她心思连转,有了主意。 百花羞哭了一会儿,情绪终于平复,忽地记起一事:“仙姑,昨夜黄袍回来,吃醉时跟我讲,他可让那挑拨我们夫妻的唐和尚吃了苦头。我追问他做了什么,他只道,‘我因恼他多嘴多舌,想要害我们夫妻分离,就当着老丈人的面把他变作了一条猛虎。哈哈,老丈人赶紧叫人把他给关了,不止怎地半夜冲来一个女道士,口口声声说他吃了自己的儿子,现已把他逮走了。’那女道士便是仙姑你吗?圣僧是好人,是被那天杀的黄袍变作那样的,仙姑你可千万不能误会他。” 要是玄奘在这里,一定激动出流泪虎虎头来:“贫僧此身分明了!” 温娇眼神复杂地望着百花羞,片刻后忍不住微笑:“我知道。我只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百花羞不解,温娇也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言道:“我的道友现在前洞与黄袍怪喝酒,黄袍怪暂时无暇分身,公主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只是我虽可以立时送公主回宫,但黄袍怪发觉之后,难免会杀到宫里要人。此怪悍勇,我与我道友联手也没有太多胜算,需得讨个帮手——那沙僧现在何处?他是我儿在流沙河收服的弟子,颇有些本事,有他相助,也可从容许多。” 百花羞道:“就在地牢里关着,我这便去放了他。” “先不要放人,免得惊动了黄袍怪。”温娇眸光一闪,神情肃然,“我有一个问题,希望公主仔细斟酌,认真回答。” 百花羞奇道:“什么问题?” 温娇郑重发问:“那两个孩子,可曾吃过人?” 温娇不说“令郎”,是因为显而易见的,虽然百花羞照顾着那两个孩子,但她根本不认为那两个孩子是她的骨肉。就连这份照顾,也是五分出于母亲的惯性,五分是演给黄袍怪看。 毕竟,哪个母亲会在跟父亲的求援信中,称呼自己的亲生骨肉是“妖魔之种”? 正好,温娇也不认为这两个孩子该算是百花羞的儿子。 两个孩子是百花羞真心出于主观意愿生的吗?很显然不是。他们是黄袍怪要享受与百花羞的床笫之欢的产物,从主观意愿上来讲,视他们为子的只有黄袍怪。百花羞可没想生他们,更确切的来说,百花羞但凡有能力,早就在黄袍怪来抢她时就锤爆了他的狼头,哪里还有被指指点点“黄袍怪对你痴情一片你竟然背叛他”的机会? 那么,黄袍怪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又是如何呢? 儿子被八戒沙僧从高处扔下来摔死时,黄袍怪还有空仔细琢磨“那两个死孩子是不是我的孩子还未知,我现在酒劲上头不方便动手,先回家搞清楚我儿子在不在”。 其实仔细想想便知,八戒沙僧再有前科,归顺唐僧后到底成了佛门中人,哪有滥杀无辜孩童的道理?被摔死的孩子的身份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他的种,黄袍怪之所以不当场和二人动手,重点还是在于自己害酒,打不动,万一被手下败将八戒锤上几下,会伤了颜面。 这就是黄袍怪的父爱,好生清醒。 而待回波月洞跟假百花羞核实死的果真是自己的孩子后,黄袍怪固然怒气冲天,嘴里嚷嚷着要拿那和尚给自己的孩儿偿命。可下一回奉命随二十七星宿下凡对付黄眉老怪时,他可是随大流十分卖力,恪尽职守,连跟师兄弟三人嘀咕一下自己孩子的死都没记起来。 哦,之后他还帮悟空打过犀牛精,同样不见有何复仇的水花。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黄袍怪报仇,主打的就是后会无期。 这就是黄袍怪的父爱,好生伟大。 第184章 我是你师父的亲娘 神奇的是,书外不少读者的指责却一股脑冲着百花羞去了。 作为一个母亲,你怎么不爱自己的孩子,孙悟空指使师弟抢走了他们,你怎么不保护他们? 这话说的,不但忽略了百花羞为了救他们释放了沙僧、只是悟空不认账依旧带走了两个孩子的事实,还表现得好像百花羞打得过悟空似的。 还有追问百花羞回宝象国后难道一点也不想孩子,不为孩子伤心? 这话说的,黄袍怪都不上心,她凭什么要伤心? 现实生活里,你追着已经开始新生活的被拐卖妇女问:“你不想以前的孩子吗?你怎么不养他?你一个做母亲的怎么这么冷酷无情不负责任?”信不信人家爹妈拿蘸了马桶水的拖把墩死你? 被迫生下罪犯的孩子,还要被这被迫生下的孩子拖着被迫承担养育的责任,往后余生日夜夜都要与这被强迫而生的孽果捆绑在一起,即使被解救出来,也不能切割过去、开始新的生活,这可真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道德绑架。 都说稚子是无辜的个体,不能把父亲所犯的罪加注于他的身上,难道被强迫的受害者就不是无辜的个体,她们就不算人了吗? 罪犯享受了受害者的身体,还要通过这种行为捆绑她为他抚养孩子,简直比买头牲口还要划算。毕竟牲口还得他照顾,照顾不周就真死给你看,牲口不负责解决他的需求,牲口也不会伺候他过日子、给他生孩子带孩子、挣钱付抚养费等等等。 一本万利啊啧啧啧。 自然,孩子既然生下来了,确实也该给人家一个安排。 悟空的安排是直接掼杀,手段虽然狂暴,却也无形之中替百花羞和黄袍怪解决了后顾之忧。毕竟百花羞绝不想要这两个孩子,而黄袍怪回天庭后不能私自下凡。不管是安排手下照顾,还是径直弃养,都保不准若干年后再成长出两个像他们父亲那般随意吃人的大妖。至于悟空自己,他更没空给奎木狼带孩子。与其留下隐患,不如提前剪除,这一直是这位美猴王的作风。 温娇倒是颇有空闲,道家贵生,她又正是攒功德的时候,不介意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前提是,这两个孩子手上还没有染上人命。 如果沾过…… 百花羞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哆嗦了一下,急道:“这两个孩子虽然是妖魔之种,但自小由我盯着抚养,黄袍除了空闲时抱着逗一逗,平时不管的。我没给他们吃过人肉,我绝不会碰那个东西!” 温娇点点头:“我有数了。” 她没有问百花羞他日回宫后想怎样安排两个妖子,这个问题于百花羞而言无异于是在精神上捅她一刀,只道:“我这就去放了沙僧,待会黄袍回来,公主切记……” 一通叮嘱后,百花羞满脸露出破釜沉舟之色:“能不能回家就在此一举,我愿意放手一搏。大不了就是个死!” 这边商议妥当后,温娇变做小小的一只飞蛾,飞到地牢中,果然见到一人被吊绑在里头,身躯魁伟,红发靛脸,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正是沙僧。 温娇轻轻飞到捆住他的绳索上,用变做柔软触须的龙蛇剑一削,绳索立断。沙僧顿时从空中掉了下去,他身手敏捷,虽然事发突然,而且身上被绑得如同粽子一般,但半空中已经及时调整身形,仍旧双脚稳稳的落地。 温娇又飞了几飞,削断了他身上的绳子。沙僧刨掉了身上的断索,惊疑不定地道:“大师兄?” 以变化之数偷偷潜入妖怪巢穴来救人,这是大师兄常用的手段。可大师兄三十六般变化如意随心。除了猴屁股和尾巴遮不住、必须设法藏住之外,剩下的变化皆能妙入肌理。而这只小飞蛾凑近之时,他便闻见一缕幽香,虽然应该也是变化而成,但很显然只是粗浅的变化之术,只能粗具其形,其他细节都遮掩不得。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看守小妖的注意,几个小妖抄起兵器就要冲过来。温娇现出真身,一扬袖就喷出一朵香云。小妖精被香云喷了个正着,顿时齐齐双眼一翻,晕厥倒地。 “药效不错。”温娇看着袖子,含笑道。 这是她用哈香之梦中所得的夜叉古方配制的迷香,首度在现实里使用,果然灵验。这次试验,让她对哈香其他的毒方也都有了充足的信心。 那场梦境散去后,温娇闲暇之时,与袁天罡多有交流。袁天罡的学识之广博,堪称无书不读无经不阅,自然不是温娇这个半路出家、被荡魔天尊丢上几卷真经就自学成才的道士可比。 据袁天罡推测,既然岭国之人对曼扎岗国的存在一无所知,那梦中的故事应是至少发生在上一劫。所谓天地翻覆毁灭而又重生为一劫,一切人事物都会推翻重来,但难免仍有部分遗迹存在,比如哈香那因为一口怨气不散而残留的妖塔,比如知识。 那场梦,虽然没能给温娇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宝,唯一留下的白骨笛也只有呼云唤雾的功能,没什么实际的杀伤力,但送给了温娇一个来自上一劫的无量高原知识宝库,对于她这种学而不倦之人而言,才是受益无穷。 像这个传承自夜叉族的变化之术,虽然远远比不上悟空他们动辄三十六、七十二般变化的含金量,可短时间内也够糊弄妖精了。 温娇将几个小妖扶站起来,贴着墙壁摆成继续看守的模样。只要不仔细看他们的眼睛,很难看出他们已经失去神智。从他们身上摸出钥匙,开了笼子,又把其中一只小妖精拖了进来,绑了上去,问沙僧:“你可能把它变成你的模样吗?” 沙僧摇头,自愧道:“大师兄孙悟空才有那样的本事,我却是没有的。” 这位前卷帘大将从前在取经队伍里是一个三锥子扎不出一声哎哟的划水党,每每随波逐流,也不怎么劳心出力,只看悟空辛辛苦苦帮上忙下,便觉得也不过如此。悟空被逐时,他也同白龙马一般冷眼旁观。谁知轮到自己出力时,本事立时现了原形,才知道从前悟空的不容易。此刻回思往事,不免悔不当初。 果然不出所料地顶不上啊。 温娇叹了口气:“那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师父的亲娘,是来救你的。” 第185章 二十八宿级别的陪练 袁天罡还提点过,魔女哈香善用毒,她的那些毒方皆是上古奇方,不妨照样配上几副,将来或有大用。 彼时温娇浅笑:“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温娇变成百花羞的耳铛,小声教她怎样看火候,如何翻转肉串,怎么把加了料的香料均匀地涂抹在炙肉上。 百花羞少有下厨的经历,再怎么得名师教导,也不可能一上手便展现出大厨级别的厨艺,过程中不免手忙脚乱,烤糊了不少。焦糊的气味和香料的奇香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股奇异的肉香味。 百花羞攥着铁签子的手心满是冷汗。不需她说,温娇也知道,她心下想的是:“这真的能瞒过去吗?” 温娇在她耳边悄声安慰道:“公主放心,即使被他瞧出破绽,我与道友也有把握护你逃出妖穴。” 不止是已经悄悄埋伏好的沙僧,她可还埋着火灵儿这步棋没用呢。 当然了,现在得唤她一声“狮先锋”,别说,听起来还真挺威风的。 黄袍怪给狮先锋开完接风宴,又带着与小妖们操练了一回,见他在练兵上颇有章法,确是个难得的将才,不由大悦。 他哪里知道,火灵儿虽然长了一副石头脑袋,但从前在国公府,殷家父子都是武将出身,时常带家将演练,之后随文成公主西出长安,日常见江夏郡王如何指挥送亲军,耳濡目染,难免学了两把刷子。放在人堆里固然不够看,放在一群山野飞禽走兽成精的妖精队里绝对是个难得的妖才。 黄袍怪舒展了半天筋骨,不觉腹中也饿了,正逢小妖来请,道是百花羞准备好了酒菜叫他来吃,便打道回了后洞。 百花羞早就打发两个孩子吃完午饭后去玩耍,她自己坐在桌边,反复在心底重复着温娇嘱咐的说辞,紧张得后背都被细汗濡湿了。直到黄袍怪的身影出现,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心道:“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搏。” 她盈盈笑着,起身:“黄袍郎,我亲手做了宝象国王宫的秘制炙肉,你来尝尝可还合口味?” 百花羞的性子,刚被掳来时是有些棱角,被打了几顿后便变得柔情似水起来。可像这般亲昵的口气,黄袍怪还是头一回听见,但他粗枝大叶惯了,不过是略略一愣,便忽略了这一点异样:“浑家,你原来还有这等手艺?” 百花羞一面让他坐,一面捋着袖口,露出纤纤玉指,捏起一串炙肉递给他,笑道:“这是宝象国御厨的拿手菜,我从前最爱吃,便偷偷管御厨要了菜谱来,”轻轻撞了他一肘,努嘴道,“头一回试着做,就是给你吃的。要是做得不好,你可不许嫌弃。” 美人的浅怒薄嗔最是销魂,黄袍怪连忙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入口虽然烤得老了些,有些地方还有点焦糊,但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料,异香浓烈,将焦糊味盖住了大半,倒也不难吃。他喝彩道:“浑家,你的手艺比起昨夜的御宴都不差!孩儿们呢?也叫他们来尝尝你的手艺。” 百花羞从容坐下,笑道:“他们早就吃饱了,这会子叫小妖们陪着疯玩消食呢。我……我这会子只想和黄袍郎一块儿清清静静的吃顿饭。” 她低眉一笑,柔情款款地道,“黄袍郎,从前我虽与你婚配,过得也随心自在,可没有父母之命,总是心下惶恐得紧。昨儿你已在我父王面前认了亲,我终于得以放下心结了。” 她举杯道,“今后但愿你我夫妻长长久久,和和睦睦,岁岁年年,都能如今日一般……”她顿了顿,笑意更深,“……恩爱情浓。” 黄袍怪被她说得骨头都酥了,当下忙斟酒一饮而尽:“浑家,你终于懂得我这一片痴心了。” 两人推杯换盏,吃吃喝喝,黄袍怪心甜意洽,渐渐便觉得有些困意上头,正待拉了百花羞歇个晌,便听外头震天似的喊道:“不好了,那沙和尚跑出来了!还把两个公子劫去了!” “什么?”夫妻俩齐声惊道。 百花羞立刻抓住黄袍怪的袖子:“黄袍郎,快去救我们的孩儿!” 黄袍怪来不及安慰她,一伸手拿了兵器就冲出洞去:“那沙和尚往哪个方向跑了?” 小妖指着西面的森林:“他拎着两个公子一头就钻进那边的林子里了,狮先锋已经追去了。” 来不及感慨这个新属下收得值,黄袍怪正欲也追去,忽地原地向后一跃,只见一道霹雳兜头轰下,在他适才所站的地方轰出了一个大洞。 “妖精,我受宝象国国王之邀前来降妖,你快将宝象国的三公主还来,我饶你一命!”温娇现身,持剑叱道。 黄袍怪挂念着儿子的安危,心急如焚,急着要将温娇击退,当即刀光闪闪,朝温娇劈头盖脸攻来,刀刀直冲要害,口中喝道:“我也不是妖魔,也不是南瞻部洲人氏,我浑家与我也是恩爱夫妻,轮得到你荡魔天尊的门下多管闲事?” 恩爱夫妻?温娇一挑眉,只道:“王命已应,不敢不从,妖精接剑!” 刀光冷寒如月,剑光炙热如奔雷,须臾之间,兵器已相撞百次。 温娇虽然自命缺少临敌经验,可也看要和谁比。她先时随叶四娘学剑,学的可不是花拳绣腿,一招一式都是叶四娘随平阳昭公主戎马倥偬之时打磨出的武艺,大开大合,遒劲而无一样多余动作;而后得荡魔天尊真传,入山修行时也时常与山中精怪交手,火灵儿更是她日常对招的伙伴。故而出山之时,已是一位绝无半点水分的剑仙。 可黄袍怪本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奎木狼下凡,虽然当年大闹天宫时被悟空揍得不轻,可以一敌二对八戒和沙僧仍然不惧。即使最后能够取胜也有八戒怯战而逃的原因在,但其本领在八戒沙僧之上是没有问题的。 对上他,温娇总要做出周全准备。 如今准备工作已然做得妥当,她便不急着掀开底牌,而是要放开本领,要结结实实与黄袍怪斗上一场。 二十八星宿级别的陪练,多乎哉?不多也。 第186章 百花羞的致命一击 八戒假托玄奘思念悟空的借口,想把悟空忽悠去宝象国救人。可悟空不是带他游山,就是带他玩水,连小猴子翻跟头大赛都安排上了,愣是不接他回去见师父的话茬。 八戒心底火急火燎,又不敢催。毕竟,眼前这位美猴王之所以做不成他们大师兄,白骨精挑拨离间固然是主因,可他因不服悟空大功独揽,在旁边卖力的加油添醋搬弄是非也是原因。再絮叨下去,万一惹毛了悟空,论起旧怨来,他这猪脑袋可禁不住金箍棒的一棍。 八戒百般引导,见悟空始终不肯接招,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是慌张,越慌张越是委屈,忍不住骂道:“这天打五雷轰的猴头,好言好语请你你不走,非要赖在山上做妖精!” 才骂了几句,便听见身后极近处悟空怒道:“夯货!你敢背地里说俺老孙坏话!” 八戒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转身,头腰摇得两只大耳朵如同风车一般:“哪、哪有,哪个敢说你老人家的坏话?” 悟空冷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这个姓猪的便是。俺问你,当日师父对俺生了误会,你不但不劝解,反而撺掇他把俺逐出师门,你倒有脸骂俺天打五雷轰?” 八戒就怕他提这出,讪讪道:“我这人碎嘴子,就随便那么唠叨上几句,哪里想到老和尚竟然当了真……” 悟空揪住他的前襟,劈手一丢,八戒顿时摔倒在地。悟空踩住他胸口:“俺再问你,平日化斋,俺可故意饿着了你?五庄观上,你与沙僧馋那在天庭做神仙时闻都闻不到的人参果,是谁帮你们偷了来,还为此得罪了我那镇元子义兄?俺与你家常是有些不对付,可师兄弟一场,比起不好处,到底是好处更多,你就这样回报俺老孙?如今这大师兄的位置归了你,你可当得舒坦?” 八戒此时方觉惭愧,磕磕绊绊道:“大师兄,老猪知错了,我这不来请你了吗?” “请我?”悟空至此更觉悲愤,“你会好心来请我?除非师父遭了难!” “可不就是遭难了嘛!”八戒脱口而出,他觑着悟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挪开了胸口上的猴脚,唉声叹气道,“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隐去自己临阵脱逃不提,从玄奘误入波月洞被黄袍怪所擒又被百花羞所救开始,一路讲到昨夜如何被一神秘女修暴打:“那道姑非要说咱们师父吃了他的儿子,观音菩萨在上,就老和尚那德性,叫他吃人还不如把他吃咯!” 八戒说着,装模作样地擦起了眼泪:“师父和白龙马现在都在她的手里,大师兄,你要再不去救他们,怕是他俩就要给那道姑给一锅烩了。” 师奶又不是易牙,哪有这烹亲儿子的毛病?悟空心道,面上则做出愤怒之色:“唐僧虽然与俺断了师徒情分,可到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传出去叫人知道俺老孙昔日的师父被人给当毛团炖了,俺老孙的面子往哪里搁?罢,罢,俺就随你走这一趟。” 八戒大喜,忙催悟空上路。悟空不慌不忙地洗了澡,换上了旧时的僧衣僧袍,安顿好猴子猴孙,这才动身。两人一路腾云驾雾,来到了宝象国都城外的会客亭,见空无一人,八戒顿时慌了手脚:“不得了了,还是来迟了,俺老猪还是回去分行李回高老庄去吧。” 悟空揪住他的后领子,把整头猪给拽了回来:“忙什么?”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张帖子,“这是扔在地上的,上头写着,宝象国国王求那道姑去降妖,她现在应该去了那碗子山波月洞,师父和小白龙应该也被她带过去了,我们且去看看。” 波月洞外,一人一妖鏖战不休。 黄袍怪力大无穷,悍勇无比,温娇剑法森严,滴水不漏。两人一时竟打成了平手。 相形之下,温娇气力不济,若是只管维系这样硬碰硬的打法,时间一久难免落败。黄袍怪看出了这点,刀光闪烁,舞得如同旋风一般,不给温娇半点逃遁的机会。 又一次刀剑相撞,温娇被震飞数丈,手伸到袖中,正欲拿一样法宝出来,便见黄袍怪速度一慢,嘴巴一张,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我怎么这么困?”他疑惑道。 把加了夜叉族迷香当佐料的炙肉当饭吃,你不犯困谁犯困? 温娇怕他一疑心到百花羞身上,当下冷笑道:“我道你是什么妖精,原来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软脚虾。” 黄袍怪怒道:“酒色所迷,也能胜你!”嘴上虽然喊得气势汹汹,心里却嘀咕到:“昨晚前半夜在王宫里领了御筵,回来后和浑家喝酒喝到后半夜,今早给狮先锋接风洗尘,刚才在浑家那里又喝了不少酒。难道我真的虚了?” 人一旦犯起困来,任你在做什么,都渐渐的会手脚无力。黄袍怪见势不妙,连忙一阵猛攻,逼面之际大口一张,吐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玲珑舍利子,就要朝温娇的面门砸将过来。 看过《西游记》的,哪个不知道他有这一手,只是被悟空假扮成百花羞给吃了去?温娇早就防着他来这一招,一看他张嘴,当机立断向后倒飞,同时剑尖一撩,准确无误的把舍利子打飞出去。 只听风声呼呼,一道红影飞出,火灵儿现出狮身,欢快地道:“漂亮珠子,我来也!” 女人竟然还有帮手!黄袍怪没认出来火灵儿正是他新鲜出炉的狮先锋,只是见势不妙便拔地而起,欲腾空而逃。 温娇阻止不及,当机立断翠袖一展,一道金光破袖而出,却是一条如意金索。它见风就涨,左一道,右一道,眨眼之间便把黄袍怪捆成了一只粽子。 黄袍怪身不由己地砸到地上,滚了好几滚。双臂用力往外一撑,额头上青筋暴跳,顿时将那如意金索撑开了一圈,正要逃走,骤然后颈一阵剧痛,全身力气便都散了。 他用力回头,只见百花羞不知何时出了波月洞,此刻正被温娇搂在怀里,一只手被她紧紧握住。百花羞的手心里攥着一支小剑,剑光吞吐如同游弋的小龙。 “浑家,你……”黄袍怪不可思议的望着百花羞。 后者像是被他的目光刺痛,躲闪了一下,而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脱离了温娇的控制,却是亲手扬起那把小剑,朝他的喉头捅了过来。 第187章 百花羞杀了黄袍怪 一剑,黄袍怪喉头鲜血喷出,霎时溅了百花羞一脸腥红。她摸了把脸上的血,似乎从中汲取了莫大的快意与勇气,毫不手软地又是一剑捅向了他的心口。 拔出,再捅进去。 “你打我呀,你再打我呀!”百花羞咯咯直笑。 “你不是说喜欢看我笑,不喜欢看我哭,再哭就把我扔去喂狼吗?我也不喜欢看你这副丧气脸,你笑啊,现在就笑给我看!” “黄袍郎,你不是爱我吗?你总说打是亲骂是爱,你知不知道,我也爱死你了,最好是现在就死了的你!” “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不是说爱我吗?你连为我去死都不肯,你就是这么爱我的!” 惨叫声不绝,吓得波月洞的小怪四散而逃。火灵儿几爪子下去,刨落大石数块,将波月洞前后门堵得死死的。待到百花羞发泄完时,黄袍怪已被捅成了一个筛子。她呆呆的看着地上血肉横糊的尸体,酸痛的手臂终于握不住那把龙剑,手指一松,小剑顿时化作一道流光,飞回了温娇臂上。 温娇走上前,安慰式的搂住了她的一边肩膀。这位优雅的公主已变得如同血人一般,却侧过脸来,向她虚弱而感激的一笑:“仙姑的恩情,百花羞没齿难忘。” 她说着,眼泪不断滚滚而落,落到后来,便成了嚎啕大哭。温娇没有放手,任由她在自己怀里痛哭着,将十数载来所有的屈辱与痛苦倾泻而出。 然后她身体一软,却是沉沉的睡了过去。 八戒与悟空隐身云端,望见下方的情形,不由抖了抖,连带着两只蒲扇大的耳朵因为扇了扇:“现在的姑奶奶们都这么泼辣了吗?”他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臂,突然有些庆幸没回高老庄去。 万一翠兰给俺老猪来这么一下…… 从前她嫌俺老猪粗暴,采补得厉害,她的身子受不住,不想与俺亲近,俺貌似也有那么几回是用强的来着…… 八戒哆嗦了一下,勉强收回思绪,指着温娇道:“猴哥,就是这个女人,就她要把师父炖了。” 悟空背过他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影,转头之际迅速收住,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怎地可能?那不是师奶吗?” “师奶?”八戒不可置信道,“哪个师奶?” 悟空嗤笑:“还有几个师奶?当然是那一个,咱们师父的亲娘。” “啊?她?”八戒脚下一绊,被悟空就势一推,便从云头跌了下来,正正趴在了温娇面前,抬起脑袋腆着脸干笑,“师奶,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啊。” 悟空在他之后落地,上前行礼,睁着眼睛说瞎话:“师奶,好久不见您老人家,您老人家今日可还康健?这只不成器的夯货是俺二师弟猪悟净,又叫八戒,他来花果山请俺,说俺师父……” 温娇将脱力睡去的百花羞放在火灵儿蓬松柔软的皮毛间,一抬手,打断悟空的话:“孙大圣要说什么,我已知道了,先前这位百花羞公主已向我说明了原委,是我误会了玄奘。他与小白龙现下正被关押在宝象国王宫的马厩,稍后我便去放了他们。在此之前,孙大圣与这位八戒帮我做件事。” 她让二人除掉波月洞剩余的妖魔,再将洞中财宝清点出来,装箱预备搬走。波月洞秽气冲霄,十三年里不知有多少条人命葬送于此,内里的小妖想找出一个口中没有人命的都难。至于洞中黄袍怪积累十数载的财宝,她虽不贪这些,却也另有用处。 另外,还要或是就地取材,或是去附近的市镇弄口棺材,把黄袍怪的尸体装了,一并带去宝象国。 “薄皮棺材便可。”温娇补充道。 八戒一听清点财宝,登时来了精神,大腹一挺就直戳戳蹦了起来:“这活交给俺,俺不嫌麻烦!”大件的是动不了手脚,有那成色上好的小珠子、散碎金银锞子什么的,倒是可以藏上一些。 和尚也是得攒私房钱的,嘿嘿。 温娇懒得与他计较,淡淡点头允了。不一时,所有一切收拾妥当,温娇用冰玉盘将东西都装了,继续让火灵儿驮着百花羞,自己与悟空、八戒飞在半空随行。 “怎么不见沙师弟?”悟空问。 “我托他将黄袍怪的两个妖子送去了无量原,让逢吉代为看管几天。”温娇道。 黄袍怪二子是半人半妖之体,虽有百花羞教导,但兽性不减,沙僧逮他们时没少被他们啃住胳膊磨牙。逢吉乃是狐仙,镇压两个狼人小崽子属实手到擒来,叫他看着,她放心。横竖再过几天,她便要回去了。 悟空瞟了眼兀自在火灵儿背上昏睡的百花羞,又看看温娇的袖口,那里收着一只冰玉壶,壶里收着一具名叫黄袍怪的尸体:“师奶打算把两个妖子收入门墙?” “我门下只收女弟子。”温娇摇头,“只是这二子已然到这世上来了一遭,目下也未造过杀孽,总该给他们找个去处。,先让他们当道童吧,待将来长大明理后,视其资质性情,再做区处。”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宝象国王城外。温娇推醒了百花羞,让她坐在火灵儿背上,拿足了气势。百花羞不知她的用意,可相识的这不到一日里,她已对温娇十分敬服,当下忍着近乡情怯的畏惧,稳稳坐好。 于是城门开处,赤色巨狮威风凛凛,阔步而入。温娇打头引导,悟空、八戒分站两侧,身后是一队纸驴所化的神气白驴,一头驴拖着黄袍怪的棺材,剩下的每头驴身上都驮着沉重的宝箱。浩浩荡荡,衬得那端坐狮背上的百花羞公主威仪端严,如同神人。 温娇在前,边走边高声道:“宝象国三公主百花羞,潜伏妖巢十三载,卧薪尝胆,一心向国,终于昨夜手刃妖魔黄袍怪,为宝象国剪除东面之患。今日特携黄袍妖魔之尸、财宝十八箱回京,为王上、王后祝寿!” 蕴含着真气的女声清冽如甘霖,在整座王都上空徘徊飘洒。 百姓们不知不觉就围成了人山人海,望着一行人巍巍然向王宫而去,眼神里满是惊喜与虔诚:“打头的这不是王上重金礼聘去除魔的仙姑吗?旁边那个猪脸的不是前几天领了王命降妖的猪长老吗?那个毛脸雷公嘴的不认识,可能走到一块儿定然也是个高人。” “我们三公主能让他们开道,不得了,这不是成仙,就是成圣了呀!” 第188章 百花羞凭什么不能做宝象国国王 《西游记》中,百花羞的结局是被悟空空送回宝象国,言明百花羞与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有十三年姻缘之份,如今缘分已了,便当归国。 百花羞是披香殿玉女,与奎木狼有情,相约下凡匹配成夫妻,这是黄袍怪被宣回天回归奎木狼之身时所给出的说法。不管这算不算是奎木狼的一面之词,也不管悟空究竟信不信,总之宝象国君臣是信了。 不信这条理由,他们又能信什么?信国中上下找不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任由自家公主被一个妖魔霸占了十三年?信百花羞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给个吃人的妖怪当了整整十三年的压寨夫人? 宝象国人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百花羞顶着个妖怪老婆的恶名,日后还怎么嫁得如意郎君? 悟空的处理几乎是这件事所能做的最完美的解决方式。 但温娇的思路却是另辟蹊径,她觉得吧,需要洗刷百花羞过往的“污点”,大可以换种方式。委身于妖怪,放在其他良家女子身上固然是天大的不清白,可若是放在一位女王身上,那大概只是她传奇一生中的一样略带桃色的谈资。 至于百花羞能不能做宝象国国王,就凭她隐忍十三年,与黄袍怪生儿育女,哄得黄袍怪死心塌地,可一遇唐僧就能当机立断让他带信求援。其意志之坚定,应变之机智,城府之深,心思之玲珑,演技之高明,已初具为王之资。 反正百花羞做了王,怎么也比软脚虾的满朝文武、听说小姨子被掳走后连带兵讨伐都不敢冒头的废物点心的大驸马与二驸马——特别是两个——坐了这王位要强出太多。 几人就这样声势浩大地抵达王宫,宝象国国王与王后早就伸长了脖子等在了银安殿。一见百花羞,二老顿时忘了君臣礼节,不等她走上前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搂住就是号啕大哭。 “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两个为你贴了多少寻人的榜文?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流了多少泪?” “土埋脖子的年纪,死都不敢死,生怕你猛不丁一回来,连爹娘都见不到啊!” 百花羞顿时泪水滂沱:“是孩儿不孝。” “这哪里怪得了你呀?是那妖精掳掠良家女子!他还有脸来认亲,将我们又给瞒了去!”国王一提到此事就恨,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那妖精的尸首呢?我要剐了他!” 百花羞吸着鼻子:“那厮的棺材现搁在宫外,他……被孩儿捅了好多剑,瞧着有点骇人,怕污了父王和母后的眼。” 二老一听,顿时息了看尸首的心思。国王手一挥,吩咐道:“把那妖精的尸首挂在城头示众,也警戒过往妖魔,我宝象国绝不是任妖欺凌的软柿子。” 王后则握着百花羞的手,把女儿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确认没受什么伤后,松了口气:“那妖精昨日来宝象国,能把唐朝长老变成老虎,有手段得很。儿啊,你这娇滴滴的身子,到底是怎么杀的那妖精?” 百花羞朝温娇躬了躬身,含泪道:“多亏这位殷温娇仙姑相助,先擒住了那黄袍怪,再借了把神剑给孩儿,孩儿才得以亲自报仇。” 国王与王后连忙向温娇行礼,满口尽是感激不尽之语。温娇扶起他们:“此次能够降降妖伏魔,我固然有一尽绵力,但百花羞公主先是与那黄袍怪从容周旋,将迷魂药哄黄袍怪服下,后能以纤纤弱质之身,将那黄袍怪生生杀死,其随机应变、临危不乱、机智胆略,实在令我叹服。” 悟空早就洞悉了温娇的意图,当即凑趣的补上了一句:“不是俺老孙多嘴,你们三公主这智谋胆识,世上大多数男儿可比不上她。” 国王愣了愣,忽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膝下只有三女,其中大女儿与二女儿早早的招了驸马,也一般的生儿育女。这些年看下来,无论是两位驸马,还是几个外孙,个顶个都是庸才,并没有出众的心智与本领。每回一想到将来要把王位交到哪个手里,他便愁得直揪胡子。 可如今三女儿回来了,三女儿还是高人盖章的智略过人,不如…… 他当即拍板:“百花羞自小就英气过人,现如今还手刃黄袍妖魔,为宝象国立下大功,实是社稷之才。我决定立她为太女,三日后举办册封大典。” 文武百官闻言变色,可是互相对了对眼神,又只能沉默。 想当日,百花羞的求救信寄来时,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无人敢带兵去营救公主。而不过数日之间,公主竟自行斩了妖魔,带了财宝归来。谁无能谁尴尬,立公主为王储,谁敢质疑,莫非还有谁能做得比她更好? 王命一出,上上下下,顿时忙碌了起来。国王与王后一力邀请温娇留下来观礼,温娇摇头,将火灵儿收入袖中:“我尚有他事在身,便不叨扰各位了。”说着给悟空与八戒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跃至云间,便欲腾云而去。 百花羞慌忙追出来,高声叫道:“仙姑先留步!” 温娇一顿,落下:“公主还有何事?” 百花羞欲言又止,神色复杂,有不舍也有挣扎。 温娇知道她在挂念什么,轻叹一声:“我看两位公子资质不错,有心收在身边。他年学成本事,读书明理,自有他们的天地在。你若是实在思念他们,他日未必没有重逢之时。若是……往事已矣,太女只管向前看吧。” 说罢,腾空而去。 百花羞百感交集,只觉双膝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她索性卧在地上,捂住脸,哭得泣不成声。 三日后,百花羞成为宝象国太女。她将从波月洞带回来的财宝分作两份,一份布施百姓,一时民间大赞其贤明。另一份则为温娇修金身立庙,牌匾为国王亲题的“伏魔天女”。 庙成之日,国王王后与百花羞亲自前往上香。日后每逢大节必亲自祭拜,这一传统也延续至百花羞的子子孙孙,温娇也成为了宝象国王室的护法真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王宫马厩,饿扁了肚子的玄奘在笼中打了个喷嚏,眼泪汪汪地想:八戒不知道去送信了没?悟空救我! 第189章 大圣再背锅 温娇身在半空隔着袅袅聚散的云雾,看见下方的百花羞哭了很久,才擦干眼泪,端端正正地朝空中拜了九拜。 她收回目光:“走吧。” 八戒一直偷看着她的表情,闻言连忙道:“师奶,师父还……” 还在马厩里锁着呢,我哪敢把他给忘了,也不怕观音菩萨上门查水表。温娇心想,口中则道:“他与小白龙正关押在御马厩,你们随我去放他们出来。” 话说到一半,忽见一道金虹从天而降,云中浮现出一位容貌端严和蔼的老道身影,他拂尘一抖,挥出一道清气,直落在了挂在城门上的黄袍怪尸首上。只见那尸首破烂的血肉迅速的愈合,不一时长回来了一个囫囵黄袍怪。 “奎木狼归位!”老道叱道。 奎木狼向王宫的方向望了一望面上不甘、恼恨、畏惧之色一一浮现,垂头丧气的飞到了老道旁边。 悟空抓了抓腮帮子,嗖的一下飞落在老道的另一旁,亲热的攀住他的一只袖子:“这不是太白金星老天使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老倌儿,你这趟下来是有公干?” 又瞟了一眼奎木狼:“怪道俺老孙看棺材里的尸首总有几分眼熟,原来是你啊。上回见面还是五百多年前俺老孙大闹天宫的时候,这多年未见,你倒是有进益了,堂堂星君,居然会强抢美女了。” 奎木狼低声下气:“不敢不敢,大声有所不知那百花羞公主原是披香殿玉女,在天上时便与我有情,才约定好下界匹配成夫妻……” “把你这个夫亲自下手捅成蜂窝的有情妻?”悟空嗤笑,“前世有情再续前缘的事不少,闹成你这个样子的,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稀奇,稀奇。” 奎木狼讪笑:“是……她性子烈。” 太白金星扬起大袖,隔开了两人,和颜悦色道:“大圣,奎木狼是做法欠妥,那公主杀了他这一遭,两边的账也是平了。他私下凡一事,还待玉帝定夺。大圣有大事要忙,我这边先带他回天去受审?” 悟空哼了一声,却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奎木狼再有大错,死了这一遭便也消了账,他作为一个外人,总不能再把他打死一回。奎木狼是玉帝的家将,打狗总还要看主人,当下也不便再纠缠。 他们三人纠缠的功夫,温娇也飞了过来。太白金星无奈地瞥了一眼温娇:“你师尊还只是荡魔,轮到你都斩起仙来了。本事见长啊?” 虽说最后的那致命几剑是百花羞下的手,但明眼人都知道主导者乃是温娇,不然以百花羞的本事,借她把诛仙剑,她都杀不了奎木狼。 悟空怕温娇受责,自个儿有多能闹腾,那是五百多年前就已经在三界挂了号的。自家师奶却还只是个修行人,即使有荡魔天尊做靠山,妄杀天将,也难保玉帝老儿不记仇,当即高声说:“老倌此言差矣,这奎木狼所化的妖精先前明明是俺老孙打死的,你可别诬赖师奶。你说是不是?你到底是谁打死的?” 奎木狼后退一步,陪笑道:“是大圣打死的,是大圣打死的。” 太白金星无奈摇头,笑道:“好好好,大圣愿意顶这个缺便好。不然万一回头追究起来,甚或有什么罚到她头上的地方,她师尊一个不满意,又得找老道我下棋了。” 悟空哼笑道:“俺老孙背锅也不是这一两回了,别以为俺不知道你们背后给俺起的混号是什么。” 花样背锅平账大圣,是吧? 太白金星和温娇同时干笑。 众所周知,那蟠桃园里所有的桃都是悟空吃的,太上老君所有的金丹都是悟空偷的,阎罗地府里所有的坏账都是悟空一笔勾销的。就连太白金星,也有二十几把拂尘据说是悟空揪坏了的,奎木狼借着悟空大闹天宫那回的损失,还给自己报了四套新盔甲三口刀来着。 奎木狼这一笔账,悟空说是他的,那就是他的,谁好意思跟他争? 太白金星与奎木狼飞天而去,温娇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奎木狼下凡折磨了百花羞十三年,落在天上也不过是擅离职守十三天,轻飘飘的罪名,论起来至多是罚去给太上老君烧几天火罢了。处罚期一满,依旧坐着他高高在上的天将。 真是可恶,若不是已帮着百花羞杀了他一回,连她也要生出闹天宫的心思了。 虽然她没这个本事。 见她久久没有动身的意思,八戒扯了扯悟空的袖子,连连使眼色。悟空暗笑,正色对温娇道:“师奶,我们这就去救师父?” 温娇收神。 放眼天地之间,光暗交缠如太极阴阳鱼,何处无人心流毒?想要搏出一个清白无瑕的朗朗乾坤,注定是痴人说梦而已。 人力终有尽时。玉帝处置不公,那是玉帝的事,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苛责自己。 尽己所能,问心无愧便好。 她带着一猴一猪飞过王宫马厩的上空,刮起一阵旋风,将一龙一虎摄到了荒山野岭,放出了笼子。 小白龙甩了甩有些晕乎的脑袋,最先恢复了神智,两只眼睛精准的捕捉到了那只站在那女真人身后的美猴王,顿时热泪盈眶:“大师兄,可终于把您老人家给盼到了!” 悟空哼了一声,双臂一抱撇过了脸去。 玄奘被旋风甩得头晕眼花,猛的一听见那声大师兄,顿时精神一震,睁圆了双眼。见悟空板着脸站在自家娘身后,对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知道他心下仍旧存着气,想要开口赔罪,可干巴巴的一张嘴,只发出了一声不成腔调的虎啸。 开口的是温娇:“玄奘,你可知错?” 玄奘连连点头。 温娇道:“那尸魔以幻术相戏,令你冤枉了悟空。黄袍怪便也以幻术相戏,令宝象国人冤枉了你。按你们佛家的话讲,此之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玄奘被说得落了泪,他看向悟空,却见悟空背过身去,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温娇又道:“你可知道悟空为何不肯直面见你吗?” 玄奘摇头。 “一誓既出,天地觉知。你在逐他之时发誓,''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如今他为救你而不得不来,是他的仁义。如若与你重逢,倒叫你应了誓言,岂不又成了他咒你。为了你的身家性命,他绝不可与你再遇。” 悟空抽了抽鼻子,声音中隐有哭泣的腔调:“师奶说得在理,老和尚受了难,看得起俺老孙,叫八戒把俺召过来救人。如今老和尚了了事,俺老孙也该识趣,回花果山去也。” 说着腰背一弓,便要一个跟头飞回花果山去。玄奘一急,脱口而出:“徒弟!” 第190章 玄奘死了 “悟空!” 这一嗓子喊出来竟是人声,玄奘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人身。 他忙起身,顾不得自己一身狼狈,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道:“悟空,是为师错了。” 悟空背对着他,霎时泪意盈眶。 往事如泡影,从眼前一掠而过,定格在白骨精尸骸的那行字上。玄奘惭愧垂目,又道:“为师不该被那白骨夫人的妖术蒙蔽,又轻信他人挑唆,妄生忿恚之心,冤枉了你。” 八戒尴尬的揉了揉鼻子,不用说,这个他人指的自然是他。 “这西行取经之路步步艰辛,没有你,为师寸步难行。你便看在观音菩萨的面子上,原谅为师这一回,为师日后听你的便是。” 悟空抹了把眼泪,立时便要回转身来。这些天来他日日煎熬,想要的不就是玄奘的一声赔礼道歉吗? 谁知他才起了念头,温娇便传音道:“先别答应他。” 悟空一怔。 “法不贱卖,道不轻传。得之太易,难免会存有轻浮之心,纵有万千忠义,不被庸主珍惜也是付之东流。”温娇叹道。 《西游记》里,经历了黄袍怪这一难,唐僧是真真正正明白了自己离不得悟空的保护,可他总有一种属于空降镀金二代特有的、悟空更离不开他的底气。 这位齐天大圣级别的保护他是享受的,毛病是要挑的,有事没事是要贬损几句的,计策是不听的,黑材料也是要整理的。 悟空为了护他杀了两拨毛贼,他气急之下就把真心话倒了出来。 先是什么“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合着在你心里,悟空从头至尾不算取经团队的自己人?那是什么?倒贴过来的打手吗? 后有什么“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 他救了你一次又一次,这就成连累了你?就因为救你途中造成了一些伤亡,还基本上都死有余辜,就成了连累了你?合着每回悟空心劳心劳力救你的时候,你都在心里揣着小本本一直在记他的黑账啊? 如果这都看不出毛病,我们不妨看看,相似的情况下,在降服青牛怪时,悟空是怎么做的。 彼时悟空邀请黄河水伯放水淹青牛怪,谁知青牛怪洞门一关,那水就四下散了去,淹了农田无数。悟空慌忙叫水伯收水,哪想到水伯不会,悟空心头火起,顾不得金箍棒已被青牛怪的圈子套了去,亲自上阵,赤手空拳和青牛怪打了一场。 他可曾说过:“他自姓黄,我自姓孙,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齐天大圣”? 只此一样便知,悟空实有成佛之资,而唐僧则实有找打的本事。 既要用人,就得承担责任,归根结底,是你要取经,你要用他保你,过程中所产生的一切损失就该算你头上。人不能既要又要,享受了下属的付出,还要将一切过失甩给他,那不光无德,还无耻。 虽然世间多有如此鲜廉寡耻之小人,可这也是你一个圣僧该干的事吗? 《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虽然无厘头,有一句话说的却是质朴:“黑锅我背,送死你去。” 毕竟唐僧不擅长拼命,那他作为取经人最大的价值便是背黑锅,这才是通透之举。反观玄奘,竟是跟他那除了责任什么好处都想要的亲爹陈光蕊一般脾气,活脱脱一口明晃晃的不粘锅。 难怪悟空的二心抢了取经文书后,带着三只猴就要独立门户去取经。对悟空本人而言,队友是三只野猴都比顶唐僧这么一位不粘锅成精的老和尚省心省力。 养不教,父之过,陈光蕊那个亲爹是指望不上,那就得温娇这个亲妈来给玄奘掰一掰毛病。否则再犯起病来,岂不是会被骂她这个做娘的怎么教的儿子,连国公府的教养也得受质疑? “大圣,你学我说——大师这话说的,难道八戒和沙僧就护不了你去西天?”温娇道。 悟空依言说出,顿时一怔,这正是当初玄奘逐他时所说的话。 玄奘面上顿时火辣辣的,支吾了半晌,再度道:“是为师错了。” 八戒听了则嚷嚷道:“猴哥啊,你再提这话,这不是打俺老猪和沙师弟的脸吗?” 悟空在时,无妖不除,还有空把玄奘养得白白胖胖。悟空才离了多少天,八戒和沙僧就连同小白龙一起把玄奘给保护到猛兽笼里去了,真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本事。 若说悟空在时,因为大包大揽,导致八戒与沙僧觉得这西行路上的妖魔鬼怪也不过如此。待到被黄袍怪胖揍一顿,一逃一被擒之后,任凭这俩如何自视甚高,也认清了现实。 事实证明,没有悟空,这个家不出一个月就得散。 现在一想到当初他是如何欢呼雀跃,觉得踹走了悟空换自己当大师兄就能把取经团队做大做强,八戒这张猪脸就臊得慌。 “可你已立了毒誓。”温娇哪里知道一旁的这个姓猪的脑子里转了多少念头,她的眼睛只看着玄奘,“听说当年地藏王菩萨功行圆满,只因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便长留地狱再未出世,可见佛门誓言依旧不能轻许。你既然发誓再见悟空就要堕入地狱,又要让悟空保你西行取经,这如何能做到?” 玄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天人交战半晌,下定了决心:“那我便堕入阿鼻地狱。” “什么?”八戒与小白龙齐声惊叫。 悟空霍然回头。 玄奘白净而清瘦的脸上满是悔悟与决然之色:“西行取经,为的是普度众生的宏愿与唐皇御令,为此一死又如何?何况这也是我自己招惹的祸事,如果能换得悟空回转佛门,一死也是值得。只盼来生,西行取经的路上,悟空你仍愿唤我一声师父。” 话至最后,气息渐弱,待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玄奘将身一坐,双眼一闭,竟然原地坐化。 第191章 唐僧入冥 八戒与小白龙傻了眼,愣了半天,八戒蹭上前去,抖着手摸了摸玄奘的鼻息,一跳三尺高:“不得了了,老和尚没气了!”他急得原地打转,“这可怎么是好?好端端的请人来救师父,结果师父被请来救他的人给说死了。觉得这还不如不去请呢,现在倒好,连分行李都多了一颗猴头……” “呆子闭嘴!”悟空喝道,原本亮晶晶的猴眼里蓄满了同样亮晶晶的泪水,“阴曹地府俺熟门熟路,十殿阎罗是俺老相识,俺这就追过去把师父救回来!二师弟,你回驿馆取了行李,就好生与小白龙待在这里,看守师父的法身。待沙师弟回来,嘱咐他耐心等待。师奶,八戒,小白龙,你们放心,少则三日,多则十日,俺老孙要是不把师父带回来,俺就不姓孙!” 八戒纵有不满,被他这么一喝也顿时怂了,嘟嘟囔囔的飞回医馆里取行李。温娇则取出一块磨盘大的北海冰玉,把玄奘的法身放在上面:“由此一物,可保玄奘法体千年不朽,大圣,你便放心去吧。” 悟空点了点头,金箍棒一敲地,人已遁入黄泉路。半日后,沙僧回来:“弟子已将那两个孩童护送到逢吉身边,逢吉托弟子向您老人家带句话……师父,你出什么事了?” 正在慵懒晒太阳的火灵儿闻言侧过脸:“逢吉为什么有管温娇叫师父?” 温娇向沙僧道:“你师父曾立誓再见悟空就堕入阿鼻地狱,如今便应誓而去。孙大圣已去阎罗殿索魂,不日将归——逢吉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沙僧这一口气悬在半空,说不好该替师父伤心还是为大师兄放心,一时不上不下得噎得慌,只好循着直觉先回答师奶的问题:“他说,赶紧把这两只崽子接走,本狐仙没空帮你带孩子。” 温娇:…… “这暴脾气。”温娇摇头轻叹。 袖中有东西拱了拱,却是火灵儿探出半只脑袋来:“他敢不带,我就拿他磨爪子。” “逢吉公子也不过是白说一句,他向来刀口软心,若是不愿意帮忙,早就赶人了。”温娇说着,捏了捏火灵儿的爪子尖,“火姐,你不怪我心狠吗?” 她看似说的是将百花羞与黄袍怪的两个孩子扔给了逢吉带,实则指的是以言语相逼、令玄奘应誓圆寂一事。 火灵儿翻了下眼皮,安慰一般的将另一只爪子搭在了她的手上:“我虽然脑子笨,为人处事的根本道理是明白的。玄奘做错了事,就该受罚。” 南瞻部洲之下三十万公里处,有地狱名阿鼻,因广袤无边,又称无间地狱。这是一座屹立于无边火海之上的黑铁之城,城墙巍峨,足有千里之高,是十殿阎罗中第九王平等王驻跸之处。 这日平等王升殿,遍览文书,将今日入冥界的亡魂一一审过,再依照其罪名分配至二十二个小地狱之中。正审理的时候,余光忽地瞥见鬼群里冒出来一个显眼的光头。 之所以说他显眼不仅是因为那头皮分外的光亮,还因为那光头之后隐隐冒着属于佛家的祥瑞宝光。 不是轮回的佛子,就是下凡的罗汉。 平等王眼风一瞟,一旁的判官连忙过去问那光头:“大师法号为何啊?” 那光头生得白净俊秀,清秀斯文,闻言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玄奘,乃是东土大唐派去西天取经的和尚。” 这个名字,地府稍有门路者都是如雷贯耳。 唐御弟三藏法师,是奉皇命前往西天取经的大德高僧,最重要的是,他同时又是如来佛祖座下排行第二的弟子金蝉子的十世转世身。 金蝉子的前九世每一世都发下宏愿,想要将西天真经取回东土,但每一世都不幸崩卒于半路之上。是以这一世佛门上天入地搜罗人才,把戴罪的齐天大圣孙悟空都给他套了来做护法,照理来说一切无虞、稳步上西天雷音寺才是,怎么会跑到这阴间阎罗殿来? 判官顿时觉得不对,连忙翻动生死簿核查,越翻脸色越是怪异。原来,生死簿上今日咽气归阴的名单里,也没有玄奘的名字。 不但如此,连什么江流儿,唐三藏,之类的别称也是一个不见。 判官顿时觉得不对,忙禀过平等王。平等王也是面色一肃,连忙点出玄奘:“大师因何而死啊?” 生死簿是断断不会有错的。可见这位命不该绝,可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难道是黑白无常忙昏了头,错把这位大佛给勾了下来? 玄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面容含愧:“贫僧对大徒弟孙悟空心怀嫉妒,错信他人教唆之语,生出嗔恨,错逐忠良之徒,立誓再与之相见,当堕入阿鼻地狱。日前贫僧遭难,又蒙悟空不计前嫌前来搭救,贫僧不胜惭愧,特来应誓。” 平等王肃然起敬:“方今之时,似大师这般言出必践的君子,已不多见了。” 特别还是个有后台的。 当今之人,别说言出必践,大部分人害人时那叫一个威风八面,被反噬时依旧理直气壮,觉得只要轻飘飘的道上一句歉,就可以把昔日的恶意揭过不提。被害之人若是不依不饶,倒像是被害之人气量不够似的。 由此可见,这唐僧真不愧是如来高徒,真是心肠不同啊。 自己哪里想到应誓的事?实在是阿娘与悟空提起,才悟到自己的罪业。玄奘不由深深垂头:“贫僧惭愧,请阎君宣判。” 这倒把平等王给难住了。这金蝉子先前死了九次,每一次都是径直进入六道轮回重新做人。这落到地府手里还是头一回,还真没有先例可循。 他判重了,怕得罪佛祖,这第十世,佛家连五百多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都搬出来给他护法,分明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架势;可人毕竟到了阎罗殿,判得轻了,又怕世人诟病阴曹地府处事不公。 略一思量,平等王判道:“因妒而嗔,意业无穷,当入多嗔地狱。” 随着最后一个“狱”字落地,玄奘的双手骤然变成了长长的铁爪,锐利无比。他望着前来勾魂的小鬼,忽然觉得对方怎么看都看不顺眼,身随意动,已挥舞着铁爪狠钻了他一把。 小鬼见怪不怪,娴熟地向后一躲,同时挥出铁链,将他死死套住,拖去了多嗔地狱。 第192章 得宝如意索 日升月落,月升日沉,不知不觉已如此循环了三回。 直到八戒快要将温娇的冰玉壶中的存粮吃空了的时候,玄奘的心口终于有了一丝热度,眼皮下的眼珠转了几转,陡然一阵抽搐,喘了喘气,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好冷!” 整个人在北海冰玉上坐了三天,是只火炉都该冻得瓷实了,能不冷吗? 沙僧不再发呆,八戒扔下手里的馒头,火灵儿霎时由趴转为站,和温娇一起一拥而上,将玄奘围住。 此时地面上裂开一道深痕,悟空跳了出来,那深痕便无声合拢。他一出来便嚷嚷道:“师父醒了没?” 八戒高声道:“刚有气儿!” 他与沙僧小心翼翼地把玄奘搬了下来,推功过血,按摩四肢,半晌玄奘才不再僵硬,身体恢复了柔软。温娇早就煮了百年老参汤吊着,给他一连三大碗灌了下去,玄奘青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红晕。 他挣脱八戒和沙僧的搀扶,缓缓向温娇肃然一拜:“阿娘,孩儿如今方知罪孽之深,幸有阿娘耳提面命,方不至于误人误己。” 据玄奘说,他入了多嗔地狱后,满目皆是如山烈焰,炙烤得所有亡魂焦痛不堪,因是已死之身不能再死,痛苦万状委实不能解脱。 此间之鬼皆心怀嗔恨,皆怒意填胸,皆生有锋利铁爪,每逢相遇必寇仇一般相搏。又因为鬼身无法死去,往往要把彼此肢解得粉碎,才得以暂时停止。可一夜之后又恢复如初,又是无尽的相仇相杀。 玄奘一个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大唐高僧,这般厮杀了三日,着实苦痛不已。 他一面秉持着自幼坚持的绝不杀戮的信念,觉得自己不可还手,哪怕是被遇到的鬼杀了,也好歹保全了一生清白,一面又被那自内心发出的嗔怒驱使着大杀特杀。 他武艺高强,在一众鬼物中杀得来来回回,所经之处留下了不少散碎残肢。这一幕又令他实在煎熬,恨不得自我了断以谢罪。偏生无论如何又死不了,于是那哀苦折磨又数倍于其他群鬼。 待悟空在平等王的陪同下现身,叫鬼卒将他从火海中钩出来时,玄奘简直像是见到了天大的救星。 那一刻,如就算是如来佛祖在眼前献出真身的激动也不过如此。 平等王问他:“大师可悟了?” 玄奘身上被烈火灼烧的焦痕、被铁爪抓出的伤口迅速的恢复着,他双手合十,口颂佛号,感叹道:“嗔恨之心甚于毒火,种种烦恼由此而生。《华严经》云,''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贫僧今日方晓得三味。” 看着玄奘明澈的眼神,温娇知道,他如今是真正懂事了,当下欣慰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今后你当秉持正念,与诸位弟子同心同德,千万莫要再自寻烦恼。” “孩儿谨遵阿娘教诲。”玄奘道。 此件事了,温娇当即带着火灵儿飞回无量高原。半路上火灵儿忽地想起一事:“你那如意索是什么时候得的?我瞧着好生眼生,从前不曾见你用过。” 她与温娇几乎形影不离,温娇得了新法宝,她怎么会一无所知? 温娇道:“也就是这几日得的,只是我得这如意索时,火姐你还在做狮先锋呢。” 火灵儿一时大懵然。 温娇微微一笑,道出了原委。 原来得这如意索的是并非是现在的这个她,而是她留在霍尔国的原身,原身与化身之间的联系原非距离所能阻隔,不过是心念一动便传到了她这个化身手里。初次施展便是用在了黄袍怪身上,威力非凡。 而这法宝,却是得自霍尔国的宝库。 且说温娇分出一个化身离开后,次日清晨,霍尔国的王宫里举行了选王大典。有十位大贵族毛遂自荐当新王,格萨尔在他们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金钵,又运起法术给到场的霍尔果人一人一颗青稞,让他们投给自己心仪的国王人选。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他将自己手里的那颗青稞投到了噶尔柏纳亲王面前的金钵里。 杀死白帐王的大勇士率先表了态,其他人还能做何想法?若是今日公投投出了别人做新王,也不怕被格萨尔再给斩了。 其他九个候选人微微变色,对视一眼,也将自己手中的青稞投给了噶尔柏纳亲王。 至此大局已定。 登基的新人国王得意非凡,他举办了盛大的登基典礼。衣着艳丽的美丽少女们排列成行不停舞蹈,牦牛肉与青稞酒交融成为令人心醉的芬芳。全王城的百姓都聚集在王宫前的广场上,尽情地享用美食,欣赏舞蹈。 万众瞩目之下,新任白帐王带着自己的女儿吉尊益西,将一只金盘高高举过头顶:“盘中是霍尔国玛瑙宝库的钥匙,小王愿将他献给格萨尔大王与靖容天女,霍尔国今后将世世代代为岭国的仆从,格萨尔大王但有号令,我们一定舍身忘死为您办到!我的女儿吉尊益西将拜天女为师,侍奉天女座下修行,霍尔国也将供奉荡魔天尊!” 吉尊打扮得如怒放的花枝一般,手持哈达献给了格萨尔和温娇,只是献给格萨尔时,那时候明艳的美眸冷淡地低垂着,献给温娇时,则带着尊敬的明光。 于是温娇便与格萨尔前往宝库挑选。霍尔国盛产玛瑙,他们整个国家简直是长在了无数道玛瑙矿脉上。在稍微讲究一些的人家里,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拿颜色匀净美艳的整条长玛瑙当桌子用,故而能被挑入宝库的绝非凡品。 “看守宝库的护法是一只十丈高的白玛瑙雪狮,火姐将来有空可以和它交个朋友。”温娇道。 格萨尔把钥匙扔进雪狮子的嘴里,那狮子庞大的身躯霎时定格,下一刻化作一扇大门。 门开,万道宝光喷出。 无数虎纹玛瑙、豹斑玛瑙、鹰翎玛瑙堆积如山。又有无数奇美玛瑙琢成的宝瓶、宝环、宝珠在金箱海螺盒里大放异彩。以各色绝美玛瑙雕刻成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盛放在珊瑚莲花盒里,栩栩如生。 当奇珍异宝的数目到了骇人的程度的时候,便变得平淡起来。二人也不好意思把人家的国库给搬空,故而格萨尔只将那色泽鲜丽的原石与宝珠各拿了一箱,温娇则挑了些样式不俗的宝瓶与雕刻。 宝库的尽头是霍尔国历代先王收集的法宝,格萨尔拿了一顶月光盔和一把三尖两刃刀,温娇则在仔细斟酌后,取了那条如意飞索。 她如今的道法武艺已基本成型,只缺束缚敌人的手段,这如意飞索虽然比不上晃金绳的神奇妙用,但困黄袍怪这样的大妖一刻钟时间不成问题。 一刻钟,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 百花羞的命运。 第193章 英雄的葬礼 温娇与格萨尔的克制令新鲜上马的霍尔国国王颇觉赧然,他本着十二分的热情好客的精神,给二人各送了五十驮的玛瑙,让一百匹健壮的牦牛驮着,由军队押送,从霍尔国出发,浩浩荡荡的向岭国行去。 这支队伍的另一任务是护送他们的公主吉尊益西与温娇汇合。毕竟,在简单的告别之后,格萨尔就一拉缰绳,天马驮着他飞天而去,温娇则足下腾起一朵宝相花状的青云,冉冉离开。 “携凡人驾云如扛泰山,我暂时没有这个本事。我目下正在大唐公主文成军中做护法,吉尊你可来岭国王城外唐军营寨中与我汇合。”这是她临行前叮嘱的话。 此刻,风驰电掣间,格萨尔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怀中抱着一只绿琉璃盒子,英俊如好女的脸上掠过一丝畏怯的阴霾。 那盒子里盛着的是白帐王尸血浸透的泥土。 他在害怕。 “战无不胜的岭国国主,也有害怕的时候吗?”温娇问他。 格萨尔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面对柳阿妈和扎拉侄儿。” 前者是嘉察的母亲,后者是嘉察的独子。 “还有珠牡,她肯定恨死我了。梅萨她们也……”格萨尔烦躁不安的把盒子敲得咚咚响。 他并非有意久久不归不去救珠牡,只是三番四次在决定启程之际,都被两位妃子敬了健忘酒。可这个理由实在不能为外人道,珠牡好妒,被她知道两个女人做了什么,绝不能善罢甘休。何况两位妃子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爱他,他能说什么呢? 可是,三个女人争风吃醋的代价是间接导致了嘉察阿哥的牺牲和千千万万岭国将士的阵亡。这个责任谁能背得起? 反正梅萨和阿达娜姆是背不起的。这个真相一旦泄露出去,格萨尔都怕她们会被愤怒的岭国人给撕得粉碎。作为丈夫,他只好把所有的责任都扛起来。 他欠嘉察阿哥的,这辈子都偿还不起。 温娇望着他。 个中原委,她虽然不知情,可这几日与格萨尔的接触可知,这位对大妃情有独钟的国君绝做不出明知白帐王要来抢夺珠牡却久久不归乃至于害得岭国牺牲无数的凉薄之举。那各中情由便值得玩味。 这位战场上攻无不克的神子显然被情场上的种种怨憎给害苦了,可既不能做到雨露均沾,又偏偏风流多情,只能深受其苦。 被后宫争斗牵累了前朝,几乎是所有多情国君所必然要面对的命运。 归根结底,如果他只守着珠牡一人,梅萨等美人各自嫁娶,何必困在后院与珠牡争风吃醋,惹得两败俱伤? 但这话她却也不方便说,毕竟文成公主就是来嫁他的,若是自己提点他散尽后宫,那文成公主难道还要原路被退回去不成? 而珠牡大妃虽然也有承诺,只要叫回格萨尔,就自愿将大妃之位让给公主,可一来胜之不武不说,二来格萨尔果真舍得?文成公主是来和亲的,不是来结仇的。 这桩和亲婚事,真是哪一处都是疙瘩,让她想想都替文成委屈。 回去后再多传她几招养生术吧,心宽意清长清静,保持好心态,养生延年,生儿育女,熬死这不省心的一家子。 宏大而悠远的螺号依次吹响,在岭国王城的上空哀转不绝,仿佛末路英雄回顾一生时的一声充满觉悟的叹息。 嘉察的遗体停放在柴堆上,面容扭曲,显然临死之际处在莫大的痛苦之中。大柳妃在儿媳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走到格萨尔面前,递上了盛着招魂酒的水瓢。 格萨尔双手接过,低声叫道:“柳阿妈,我……” 大柳妃没有理会他,浑浊的双眼直愣愣望向格萨尔身后的少年,费了一番功夫才勉强辨认出那是她的孙儿扎拉,便挪了两步过去,给他另一只酒瓢。 嘉察的妻子不安的低着嗓子解释道:“阿妈这些天一直以泪洗面,眼睛和……”她指了指脑袋,“不好了。” 格萨尔的心都快要被内疚压垮,他深深呼吸,拍开琉璃盒盖,将白帐王的尸血泥撒在地上,又高高的举起了招魂酒,细心的浇在了柴垛上。在他身后,扎拉满面泪痕,也浇了招魂酒。 身披红袍的僧人们悠扬的诵经声里,格萨尔用火把点燃了柴垛,暴涨的火焰霎时吞没了嘉察的身体。 大柳妃直瞪着这一幕,那火焰几乎染红了她浑浊泛白的瞳仁。耳畔儿媳与孙儿扎拉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天旋地转。 她失去了意识。 扎拉正哭着,见祖母晕了过去,心脏一霎时差点停掉,不待头脑做出反应,他的身体已然扑了过去,容貌俊秀的少年惶急无措地叫道:“阿依(奶奶),你醒醒啊!佛祖啊,谁来救救她!” 人们乱纷纷的退开,格萨尔大声叫着医生,但岭国的医生身份低微,无权参加这一场只有贵族才能参加的葬礼。此刻紧急招人,一时半会无法到来。 正兵荒马乱间,文成公主越众而出。她作为岭国未来的王妃,又是大国公主理应骄矜,照理来说在大婚前不应与夫家的人如此接近。但嘉察毕竟一力促成了两国和亲,且来时路上对她颇有关怀照顾,于情于理,她都该来送他一程。故而文成公主此次是以唐朝使者的身份出席了这场葬礼。 她向格萨尔矜持一礼,道:“那位老夫人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如果大王信得过本宫,可否让本宫替她瞧瞧?” 格萨尔本人虽然神通广大,却偏偏在医术上一窍不通,见她自告奋勇,顿时如见救星,连声道:“那就麻烦公主了。” 文成公主微微点头,走了过去,替大柳妃把了把脉。 江夏郡王妃身体娇弱,不耐边地苦寒,隔三差五便有些头疼脑热。文成公主时常看些医书,好方便和军中的大夫探讨母亲的病情,故而颇通医术。 把了一回脉,文成公主知她是年老体弱悲伤过度导致的气厥,心下有了数,从随身的香囊里取了一枚苏合香丸给她服下。见旁边的扎拉哭得不成模样,便递给他一方丝帕:“擦擦脸,你阿依很快就会醒的。” 更远处,袁天罡望着这一幕,忽然开口:“这位岭国国主眼下无肉,子女宫不足。” 温娇虽不懂看相,子女宫这个词的字面意思还是听得懂的,当下一怔:“你的意思是……” 袁天罡知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微一颔首,唇畔不由泄出一点笑意。 第194章 换个夫君 苏和香丸有芳香开窍、行气止痛之用,几乎在那含了微苦的芳涩气味在大柳妃唇齿间化开的同一时刻,她的呼吸便顺畅了不少。 扎拉扯开嗓子才嚎到一半,便见祖母的面色好转,不由咧开嘴就要笑出来。偏生先头哭得太过投入,情绪一时还拧不回来,搞得半张脸哭半张脸笑,难看极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滑稽得紧,猛地手里多了一方手绢,下意识地就拿来擦脸。擦完后一睁眼,才发现那救治祖母还递给她手帕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异邦女子。 即使看惯了婶娘森姜珠牡的绝色容颜,即使她的衣着打扮都不是他习惯的岭国样式,扎拉也依旧觉得面前的女子美得过分。 如果说珠牡是怒放的百花,那她就是沉静的湖泊。 湖泊美人扶着大柳妃坐起,替她拍背顺气,直到她睁开眼,方才舒了口气,吩咐众人将大柳妃送回屋休息。余光瞥见他还傻站在原地,向他略一点头,点漆流眄,目光清泷:“本宫说了,她会醒的。” 水色天光云影一时扑面而来,扎拉觉得自己也有些要晕过去了。 远处,温娇向扎拉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他?” 袁天罡颔首。 温娇沉思道:“我记得嘉察提过,他的儿子比公主还要小两岁……” 如果能成,那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了。而且这线,还是嘉察自己生前亲手牵的。 岭国王城外,为了安置远道而来的尊贵的大唐公主,绒察总管带了一千身怀法术的勇士花了三天三夜的功夫盖成了一座唐城。如今送亲军暂时驻扎在城中。 温娇一进分给自己的院落,就看见两个小孩小炮弹似的撞来撞去追逐打闹,其中一个不慎撞到她怀里,威胁似的龇了龇牙:“兀那婆娘快闪开,休要挡路!” 红毛狮子大踏步走过来,一尾巴把这个孩子拦腰吊起,吼道:“都说了多少次了,得叫她道长叫我火姨!” 那个孩子身在半空,两只小脚不住的乱蹬:“我的姨姨是宝象国的大公主和二公主,才不是狮子!” 另一个小孩也冲了过来,一个头槌顶在了火灵儿的腿上,被反弹了出去,又锲而不舍的撞过来,再被弹飞,之后索性抱住她的一条腿使劲掰:“放开我大哥!” 火灵儿焦头烂额,只会装作被触怒的模样龇牙吓唬他们:“听话!再不听话我就嗷呜一口吞了你们!” 两只崽子才不信她这色厉内荏的威胁,反而威胁起了她:“赶紧放了我们,不然让我爹知道你怎么对我的,小心他把你脑袋做成红烧狮子头给啃了!” 温娇扶额。 回来后的头一天,她便明白了逢吉为何不愿带百花羞与黄袍怪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太对得起身上那一半奎木狼的血统,用“野性难驯”来形容他们都单薄了些。更准确一点来说,他们简直像是一千只鸭子和一千只哈士奇成了精,从早到晚都能找出新的点来叽叽喳喳,吵得人的脑瓜子嗡嗡作响。 无论是袁天罡、逢吉,还是温娇、火灵儿,都是过惯了清静日子的,这几天着实被折磨得不轻。 就这,袁天罡还给大的起名辟邪,小的起名叫镇恶,温娇看他们就该一个叫真吵,一个叫真闹。 正当温娇考虑要不要给真吵真闹兄弟上一道定身法的时候,救星驾到。武媚娘一身胭脂红,抱着一本书,俏生生的立在院门口,扬声道:“火师叔,管教孩童不是这样的。依我说,你得准备好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火灵儿喜出望外,连忙请教。 “皮鞭,铁锤,还有鸩酒。”武媚娘清清脆脆地说。 两个小孩抖了抖。 武媚娘接着说:“像现在这般不敬尊长、咆哮于庭,就该一人赏上一百鞭子,给他们教教规矩。如果还不服管教,就拿锤子锤断他们的双腿,让卧床一个月,每顿饭只能和苦菜汤,好生反省一下自己。若是还一味的顽劣乖张,就干脆一人一杯鸩酒杀了他们。” 这不是她给李世民献上的狮子骢降伏三策吗?武媚娘甚至还依据两只小崽子的体质,专门把最后一样的匕首调整成了鸩酒。 她真的,我哭死。 温娇忍笑。 两个小孩哆嗦了起来,做弟弟的连火灵儿的腿都忘记放开,做哥哥的年纪稍大,绷着小脸道:“你这是在虐待小孩子,你还要杀我们,我让我爹爹砍你的手下酒!” 武媚娘笑语盈盈,表情十分纯良:“你们还不知道啊?你们爹娘不要你们了。你们要是不信,就自己想想,这都过去了多少天了,你们嘴里的爹爹在哪里呢?” 两个小孩汪地一声哭了。 武媚娘乘胜追击:“火师叔你等着,我这就管他们借根上等的皮鞭回来,保证抽上几万下都不会断。” “不要去!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两只小崽子抽抽噎噎道。 火灵儿感激地望着武媚娘:“恶人还得恶人磨啊。” 温娇招呼着武媚娘进屋,落座后才把忍着的笑舒放了出来:“今日多亏明成你了。不然,我和火姐都得被闹死。” 武媚娘欣然嗅着杯中缭绕的茶香,她一直对温娇亲手烹制的龙峰茶情有独钟,此刻自然心情大好:“师父和师叔都是仁善之人,狠不下心。” 温娇叹道:“是我们放不下身份——明成,你看的什么书?” 武媚娘给她瞧了瞧:“是高原语的启蒙书,我从公主那里借的。” 文成公主从接受和亲公主的册封时起便开始学习高原语。鸿胪寺没有现成的启蒙书,她就婉转的敦促他们跟岭国使团多多交流。武媚娘借到的这本,就是鸿胪寺的语言天才们在速通岭国语后编定的。 对了,如今的文成公主已基本掌握了高原语和高原文字,除了个别精深的文法、谚语、诗歌之外,日常交流完全不成问题。 外表玉软花柔,内秉刚强之气,这样的女子,由不得人不敬不爱。 温娇点点头:“看来你与公主相处得不错,都是能借书的关系了,要不要帮为师传个话?” 武媚娘睁圆了明艳的眼睛,谨慎的说:“师父请讲。” “你帮我问问她,有没有兴趣换一个夫君,比如嘉察王子的儿子,扎拉?”温娇道。 “咳咳咳!”武媚娘使劲拍打着胸口,却是被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眼里。 第195章 套路帝 一望无边的清澈湖泊倒映着徐徐挪动的云,碧波白云,美丽至极。 温娇在湖畔支了个帐篷,用来等候某人。 格萨尔如约而至时卷了一身的寒气,那寒气来自他自己,因为他的脸色乌沉沉的。 温娇早就支好了茶桌,倒好了茶等他。那茶杯施了法,兀自热气腾腾,清香怡人:“这便是你们常说的能够治病的神奇的叶子,尝尝吧,管保与你们常喝的茶砖味道不同。” 格萨尔道了声谢,一饮而尽,夸了声好香,但看他的神情显然根本就没有尝出茶的滋味。 “岭国国主可是有心事?”温娇自顾自的啜饮着香茶,喝罢才问。 格萨尔似乎有些走神,直到被问起才猛然回神,苦笑。 许多事他本不该跟外人说起,特别对方还是个女人。但从霍尔国一路同行,两人早已有了战友的情谊,温娇的武力与智慧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此不比他人。被她这么一问,他不知不觉就把一腔苦水倒了出来:“梅萨一回宫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再出来,阿曼达姆请求带兵去边境,说要代替嘉察阿哥替岭国守边,珠牡……” 他捂住了脸,痛苦的说:“珠牡卸下了所有的首饰,穿上了最粗糙的衣服,说要去雪山上修行,不再过世俗的生活。她要离开我。我只是离开了几年,好像什么都变了,所有人都要抛弃我。” 该。温娇在心底默默地道。 想到约格萨尔出来的目的,温娇微笑道:“这却是怪我。珠牡大妃托我给你送信时,曾许诺将来要让出大妃之位,给我们公主。” “什么?”格萨尔惊道。 “我当时怜惜她,才答应为她送信,但其实并未答应她。只是她想是误会了,见你回来便要履行她的承诺。”温娇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格萨尔恍然大悟,“我就说她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 温娇:…… 温娇含笑道:“国主与大妃恩爱情深,便是我们文成公主,也是赞叹不已的。” 格萨尔虽然自负,但并不愚蠢。无论如何,在即将成为自己王妃的女子面前过度的显示与另一个女人的情深,显然是有些过分的,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会对你们公主好的。” “是如对待珠牡大妃一般用心?还是如梅萨次妃?阿曼达姆公主?还是像对待其他妃子一般?抱歉,国主的后宫我只听过这三个名字,其他的还未结识,如有冒犯,还请谅解。”温娇反问。 格萨尔默然。 在他的心中,其他女人加起来都越不过珠牡一个去。她是他的童年时的一见钟情,少年时的暗慕倾心,成年后的结发妻子,是他登基为王时,意气风发的主动拉来共坐王座的女子。 若非出于习俗,他根本不会想到去迎娶以梅萨为首的其他十二位妃子。既然娶了,自然只有善待。至于阿曼达姆,她是他灭她哥哥黑魔鲁赞的助力。既然用了她的力量,自然也唯有善待。 格萨尔自然知道温娇想要的是哪一个答案,他给不了,只好一语不发。 果然温娇发出一声幽暗的叹息:“我们公主从前在闺中之时,也是他爹娘掌心的明珠。她也想要一个将自己奉为无上珍宝的夫婿,而不是淹没在茫茫的后宫之中,成为别的女子与她的夫婿的爱情的衬托。” “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珠牡的。”格萨尔微微变色,立刻出声强调。 温娇道:“我们公主也知道你们夫妻情深,不忍心插足其中,故而才有今日之约。她要我转告于你,这联姻就此作废吧。” 两国联姻,岂是说作废就作废的? 格萨尔对于文成公主本人并无留恋,但也知道兹事体大,何况文成听说岭国被围后率军前来相护,格萨尔更是欠下了她偌大一份恩情,不禁道:“那公主该怎么办?” 温娇黯然道:“回唐请罪,然后被我们的皇帝送到寺庙里,剃了头发,穿上粗布做的衣服,做一辈子吃斋念佛的尼姑吧?” 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痛。 珠牡也闹着要去修行,那样苦寒的生活,格萨尔一想到就要发疯。而唐国公主一看便知道娇贵极了,让她去过这样的生活,就如同把一朵开得正鲜嫩的花扔到了火堆里,简直是残忍。 回想昨日见到的那个锦衣丽饰玉容花落的小美人,格萨尔满怀愧疚:“这可怎么行?公主还那么年轻,她根本无需因为周全我与珠牡而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他心思急转,骤然灵光一闪:“有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放弃联姻,只要为公主找到珍视她的夫婿就行了。” 温娇面色一冷:“公主万金玉体,你若是想把她随便嫁人糊弄我大唐天子,就不要怪我剑不容情!” 格萨尔连忙摆手:“我又不傻——对了,你们公主多大了?” 温娇叹道:“公主年方十六,还是蓓蕾初开的年纪啊。”说着谴责地瞪了他一眼。 格萨尔尴尬一笑,一拍手:“我的侄儿——嘉察阿哥的儿子扎拉,今年十四岁,只比公主小两岁,年纪差得不远。这样的身份,我看很配!他是我父王这一支孙辈目前最年长的王子,公主嫁给他,将来就是同辈排行第一的大王妃。你去帮我问下公主的意思?” 鱼儿咬钩了。 温娇故作不悦:“扎拉小王子么……连他的爹爹嘉察王子尚且被贵国的老总管排挤,何况是他……” 格萨尔面上是浓浓的愧疚:“阿哥因我而死,扎拉就如同我的亲生骨肉一般。即使日后我的亲生孩子出生,我也会教导他们像亲兄弟一般和睦。我绝不会让阿哥的命运在他唯一的儿子身上轮回。” 要的就是这句保证,只是,看来格萨尔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注定一生无子无女。 温娇肃然道:“那我便去问问公主。” 隔天,她带回公主的答复:“公主愿意与扎拉王子相见,看看彼此是否性情相投。” 格萨尔刚把珠牡哄得回心转意,本就心情大好,闻言更是大喜:“我这就安排。” 第196章 扎拉与文成的相亲史 大概格萨尔的血液里本就存留着对于姐姐类的女子的先天性的爱恋,侄儿肖叔,当格萨尔问起他对文成公主是否有好感时,这位面容黎黑的少年霎时把自己脸红成了一只吸饱了火焰的煤球。 他阿巴了半晌,憋出来一句:“公主殿下那样高贵美丽,她会看上我吗?” 忐忑瑟瑟的模样令格萨尔想起少年时的自己。那时候他因斩妖除魔的手段过分血腥,被族人误认为也是妖魔而逐出了领地,珠牡烦透了行为怪异的他,撒了他一脸象征着诅咒的香灰。他每夜想到临走时她那厌恶的眼神,便觉得痛不欲生。可现在,伊人就安住在他的宫中,做着他的大妃。 他脱口而出,对扎拉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他跃跃欲试的替侄儿出谋划策:“你要打扮的衣冠楚楚风流倜傥,让她一见你就想忘掉都忘不了——但一定要以自己的身份,不然她爱上了别的身份的你,那可就惨了。” 比如他被赶出岭地数年后与珠牡重逢,为了试探她的心意,专门变做了一位俊美华贵的印度王子。 然后珠牡果不其然地爱上了他,连订婚的信物都给了。让他又气又闹又吃醋,又不知道该跟谁吃醋,跟珠牡闹了好几天的别扭。还是他阿妈锅姆看不下去,狠狠地说了他一顿。 扎拉茫然:“我为什么要以别的身份接近公主?” 格萨尔摸摸鼻子,干笑了两声:“这不重要。” 他又提议:“上等的男子应具备绝世的武力,这样才能使姑娘们愿意依偎在他的臂膀里——但也不能只用武力去炫耀自己的魅力,这样会把姑娘吓跑。” 比如他之所以被赶出岭地,就是因为那时年纪小,正是脾气最古怪的时候,满脑子都只有珠牡和斩妖除魔两件事。整天不是在徒手撕妖魔,就是在徒手撕妖魔的路上。再披着从妖魔身上扒下来的皮,戴着他精心设计的兽角兽皮帽子,血淋淋地捧着从路上采的鲜花去找珠牡。 他觉得自己的模样与那些只知道打扮的无能的男人们迥然不同,简直是帅气极了。 珠牡回应他的,是尖叫着跑远。 要不是后来他的大伯晁通建议举办赛马会来决定岭地各部落的共主人选,老色鬼把珠牡当成了锦标,依仗着自己有岭地最快的马,对她势在必得。珠牡怕是都不愿意把唯一有可能赢过晁通的格萨尔请回来。 如今回忆起来,满满的都是中二病啊! 扎拉笃定地点头:“阿爸以前就跟我说过,勇士的剑是用来保卫家人的,不是用来吓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大王说的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格萨尔干咳一声,竭力在脑海中搜索一些不至于让自己显得过于白痴的提议,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有些暗淡:“还有就是,当她愿意把她的心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这颗心,千万不要伤到它。” 这次的话终于超过了小王子扎拉的理解范围,他拧着眉毛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诚心发问:“那,怎样才能不让她伤心呢?” 这回苦思冥想的轮到了格萨尔,他愁眉苦脸的思考了半晌,挫败的说:“我也不知道。” 华丽的衣服,名贵的首饰,舒适的宫殿,美味的食物,俊秀的马匹,还有只要愿意就可以招来从早演奏到晚的乐队。这样的生活几乎和极乐天堂无异,过着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为什么还会痛苦流泪?还会明争暗斗? 女人可真是一种太难懂得的动物。 次日,被格萨尔穷尽毕生审美功力打扮得勇武而不失华贵、英挺而不失文质彬彬的扎拉小王子骑着他那匹被连夜洗刷得纤尘不染的朱红孔雀马,一团火似的飞到了唐城外,朝城门射了一箭,又飞快地跑开了。 守门的侍卫拔下了箭,见上面是一条挽成精致结子的绢帕,里头固定着一张羊皮纸。一盏茶后,这支箭出现在了文成公主的案头。文成公主看完信,无奈而笑:“是首情诗。” 信上写道:金玉的流苏多璀璨,锦衣美饰琳琅光闪闪,人强马壮衣甲明而鲜,壮丽的楼阁巍峨照人眼,自己安乐、别人祝愿都俱全,可有幸能迎娶佳人还? 温娇也看了眼信,被这青春洋溢的坦白爱意秀了一脸:“公主准备如何答复?” 文成樱唇微泯:“连称谓都没有,谁知道他写给哪个?不用理他。”说着指了指拆下的丝帕,“拿去烧了。” 温娇认得那是文成公主借给扎拉擦眼泪的手绢,被洗得干干净净,折成了精巧的结,便拦道:“这大小也算个信物,之后未必用不到,留着吧。” 文成叹气:“就依真人的意思。” 等不到公主的回复,第二天,扎拉又换了一身新的衣裳和首饰,骑了一匹新的骏马,一阵风一样卷了过来,又朝城门射了一箭。侍卫轻车熟路将箭送了上去,果然又是一首新的情诗。 文成仍旧不做理会。 第三日…… 第四日…… 文成公主案头的那摞情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高着,当她收到第二十封不重样却依旧没有称谓的情诗时,终于忍耐不住。这一次,当扎拉又一次骑着马飞快地从城门前掠过,正欲张弓射箭时,城门突然打开,现出文成公主纤巧如玉簪花的身影。 她张弓如满月,抢在扎拉之前,一箭朝他射去。扎拉见那箭急如流星,竟是直直的冲着自己的心口而来,连忙朝侧面一倒,身体挂在了马身的一侧,险之又险的躲过了那一箭。 他听见文成公主叱道:“日日箭射城门,扎拉王子是要向我大唐开战吗?” 扎拉平时写起情诗来那叫一个文思泉涌,可是此刻被文成公主那双雾蒙蒙的眼眸一瞄,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记不起来,阿巴阿巴了一会儿,憋得脖子都红了,才横冲直撞地挤出来一句:“一起去赛马不?” “不去。”文成板着脸道。 扎拉“哦”了一声:“那公主说去哪儿?” 文成:…… 温娇的住处,武媚娘对着水镜,疑惑道:“他们这样……真能相处得来吗?” 温娇瞥了瞥她的桃花面,若有所思:“问世间情为何物,无非是一物降一物。” 姐弟恋嘛,画风向来是与众不同,比如眼前这位与她未来的相公。 第197章 落叶归根 在来回拉扯了两个月的时间后,文成公主与扎拉小王子的婚事终于敲定。二人的婚礼融合了岭国与大唐的风俗,大柳妃与江夏郡王作为这对新人的高堂,接受了新人的跪拜。 大柳妃看着一身岭人华服的孙儿手牵红绸,满面笑容地望着以孔雀扇遮面的汉家公主,一时百感交集。 “我和二妹跟着爹爹出来贩茶,误入这无量高原时,就是大隋开皇十九年……”她轻声道。 一晃眼,孙儿竟然迎娶了汉家公主,虽然这个汉家,已不是她记忆中的国家了。 江夏郡王一怔,细想了一番,颇觉惊心:“原来老王妃离开故园已有四十余载!” 大柳妃目光迷离:“那时都传说皇上废了太子,要换封晋王杨广当太子。晋王仁孝,又是灭陈的大英雄,我爹爹可是欢喜,还说大隋就要有一位大大的好皇帝了。”她摸了摸满头银丝,自嘲道,“真是老了,尽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江夏郡王明白,眼前的老妇只是在缅怀自己那不可追回的青春,并非怀念前朝的旧党,当下豁朗一笑:“老王妃仙乡何处?” 大柳妃愣了愣,这个问题已有许多年不曾有人问过。她费力地回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答案:“房州。” 入夜,新人入洞房。后半夜,一切的欢声笑语也随着阑珊灯火远去。大柳妃枯坐窗边,神情寂寥而空洞。 房州,房州…… 信誓旦旦要送她回娘家的儿子成了一捧骨灰,孙儿有了属于自己的爱侣,自己似乎已经了无牵挂了。 丈夫? 僧伦杰布,比起一个丈夫,他更像她的恩主。在为他生下嘉察后,她就还清了他的恩情。何况他很快又宠爱起了其他夫人,之后便是格萨尔的母亲龙女锅姆。再之后连锅姆都失去了宠爱,被其他更年轻的女子代替。 真是寂寞。 房州的茶园,这时节该是满目碧绿了吧? 这般想着,鼻端仿佛真的飘起了茶叶的清香,那香与文成公主带来陪嫁的茶叶味道不同,是属于房州青山碧野的味道。 似乎有歌声飘飘渺渺的传来:“二月采茶茶树青,姐妹双双去游春……” 俩姐妹手挽着手,笑颜如花,蹦跳在茶园交错的阡陌之上,口中学着大人们的采茶歌。歌声清脆,满是天真。 那是童年的记忆。 大柳妃下意识地接道:“树上阳雀吱吱叫,叫得茶妹动了心,不知明年嫁谁人?” 她哆嗦着回头,向后看去。只见桌上多了一副茶具,杯中茶烟袅袅。桌边坐着一位碧衣美人,正是护送文成公主出嫁的大唐真人。 而这些大柳妃都未看在眼里,她的瞳仁颤抖,竭力辨认着不远处正含泪与自己对望的朦胧倩影。 娇小纤细,楚楚动人,分明是记忆之中,方与自己分别之时年少的妹妹的样子。 “阿棠姐姐……”她哆嗦着嘴唇,叫了一声,眼中有泪滚落,化作点点的白烟淡入于空气之中。 阴魂,连泪都是虚无的。 “你是……”大柳妃喉头都在哽咽,“阿芙?” 柳家有二女,长女出生时海棠正好,次女出生时芙蓉正开。故而各自以花为名,果然出落得如花模样,引得茶山附近的小伙子们辗转反侧,不知成为了多少人的梦中女子。 又有谁能够想到,两位女子最终的命运是被妖魔卷入无量无垠的高原,一个客死他乡,另一个白首雪岭? 大柳妃一把想要把妹妹抱在怀中。那只手从对方的身上穿了过去,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捂住脸,老泪纵横:“阿芙,姐姐对不住你啊。姐姐的嘉察杀了你的儿子,他自己又被你儿子国家的将军杀了,这都是我的报应!” 小柳妃虚虚的抱住她,明明她青春正盛,另一个垂垂老矣,可她的姿态却如同宽厚的姐姐抱住了伤心的妹妹:“这不怪你,也不怪嘉察,都怪那为色向别国开战的暴君昏主。姐姐,我俩的儿子都是被他害死的。” “幸好,天尊使者和格萨尔已经除了那天杀的,给我们的儿子们报了仇。”她温柔道,“阿棠姐姐,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回家去。天尊使者已经答应了送我回房县。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一月后,大柳妃启程。江夏郡王也要带着部分军队回国,他捎上大柳妃,温娇同时护送他们穿越凶险的高原,一举两得。 格萨尔自幼敬重这位母亲,如同嘉察同样敬重着他的母亲锅姆。他给大柳妃装了一大车黄金,一大车珠宝,兀自恋恋不舍地道:“柳阿妈就托付给你们了,你们可一定要照顾好她。” 江夏郡王拱手道:“岭国国主只管放心,柳夫人是我汉家女儿,又是我们公主的太婆婆,于情于理,本王都会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故里。本王还要向朝廷为她请封,以此昭彰两国的情谊。” 珠牡好奇道:“能封个什么?” “一品国夫人稳稳的,”见珠牡与格萨尔二脸茫然,江夏郡王补充道,“是皇家之外女人里最大的。” 简单通俗的解释让格萨尔很满意:“这才配得上柳阿妈。” 逢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你们把那两个小狼崽子也带上,不嫌闹腾?其实本狐王也不介意跟着你们,帮你们带一带那两个孩子。” “不用。”火灵儿回得很欢快,“自打明成教训了他们,他们就乖乖的啦。” 袁天罡无奈的扫了眼自家这位恨不能连身子带魂儿一起跟着走了的护法,摇摇头,对温娇道:“我已跟公主禀明,会带着所有阴阳风水师去校查无量高原的所有山川土地,这厮怕难犯懒,想要开溜。你可不要被他糊弄了。” 逢吉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气:“我看你是以小人之心度本狐王之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犬科就要帮助犬科。本狐王这叫友爱。” 温娇浅浅一笑,略过逢吉,向袁天罡道:“此地山险水恶,遍地妖魔,堪舆相地虽是无上功德,但恐怕非一两年之功。该向他们借兵就借,莫要像从前替陛下相吉穴那般劳累了自己。” 袁天罡轻笑,抚了抚腰间的避尘珠络:“我省得。” 大柳妃放下车帘,抱起了妹妹与外甥的骨灰坛。 昨夜梦中,她看到嘉察无声入梦,俊朗的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阿妈,我不能送你。明明从前答应过你,要送你回家看一看,是我食了言。” “儿啊,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向大王求得你的骨灰,一起带回房州。”她激动地说。 嘉察摇头:“孩儿属于岭国,死后升入天国,也要护佑岭国。必要之时,还会下凡为岭国再度出生入死。就像阿妈属于汉地,脱离枝头的叶子被风再吹,总会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第198章 魂归故里 一月后,唐军抵达大唐边境。 江夏郡王第一时间上奏折,写明了文成公主换新郎的前因后果,还附上了格萨尔给李世民这位亲家奉上的闪烁着土豪金光芒的礼单。 事实上,不知是出于对嘉察的愧疚,还是对扎拉这位侄子辈的长王子的疼爱,又或是对大唐这座山下强国的重视,格萨尔托江夏郡王献上了极为丰厚的礼物。 有金佛、玉佛、水晶佛、玛瑙佛各一座,各个真人大小,光耀逼人;最小也足有拳头大的宝石成色极好,光箱子就装了两大车;高原骏马二百匹,都是他那匹的天马的马子马孙,血统优良;还有两座优质铁矿的地图。 这副谢礼之丰厚,委实罕见。特别是在薛延陀这位赶着一堆牛羊就想向大唐公主下聘的憨直对照组的映衬下。 在奏折的结尾,江夏郡王讲述了大柳妃的事迹,向朝廷为她请封号。李世民的办事效率向来都是一等一的好,他的旨意竟然和一行人同时到达。这边一行人才护送着大大柳妃到了房州,那边房州刺史已经等在了城门外。 欢迎的鼓乐奏到一半,奔驰的黄门太监已经骑马杀到。李世民果然封了大柳妃一个陵国夫人的位置,并在房州赐下园林一座,丫鬟若干,供她养老。 这些赏赐,大柳妃一应泰然谢过,只在回到娘亲的坟茔前时,才露出了异样的深情。 房州刺史找来的识得柳家人的村正道:“老太太一直守着茶园,旁人劝她改嫁,要么过继个儿子,好给她养老。她都不肯,说自己是有相公有女儿的,他们到时候回来了,自个儿总不能让他们无处可去。” “前年下雨,老太太回家的路上滑了一跤,就没了。村里人给办的丧事,柳家的茶园子现在是小的在管,账本就在这里,您过目。”那村正说着从怀里掏出账本,面上浮出复杂的神情,显然是害怕眼前这位衣锦还乡的贵妇要把这茶园给收回去。 大柳妃之母生前多得他照顾,死后停灵发丧、点穴安葬,又多得他出力。他对拿了老太太的茶园一事自觉问心无愧。可这陵国夫人毕竟是人家的亲女儿…… 大柳妃似听非听,双眼只是紧盯着娘亲的墓碑。片刻后,她放下爹爹的灵牌,俯身跪下,用手拔去坟前漫没的蒿草。 村正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他这才发觉,大柳妃根本没有跟他掰扯那茶园的心情。 温娇在旁道:“我观这坟茔气息平和,并无怨谲不平之气,令堂当是寿终正寝,高龄而逝,无苦无痛,是喜丧。” 村正差点要抬手擦汗。这位靖容真人的本事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据说不仅法术高明,那相地看人的本事也是非同凡响。还好他没干什么亏心事,不然被这位高人看出来,当着陵国夫人的面这么一说,他的小命还保得住吗? 大柳妃沉默着,手里不停地拔着草,拔完后,又要擦拭墓碑。丫鬟们看她的神色,都不敢出声打扰,只悄悄地在旁递上濡湿的手巾。 墓碑擦完,她又用手在墓旁挖出了两个小坑。温娇见状,想了想,吩咐道:“把骨灰坛放下,这里有我照应,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如释重负,与村正退出十丈外。温娇让他们再走远一些,直到确认他们看不见此处动静,才放出了小柳妃与其子的魂魄。 小柳妃带着儿子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头,起身,不胜眷恋地环视着四周的青山白云。半晌道:“礼赞普惠众生北极玄天上帝荡魔大天尊!” 她朝着武当山的方向一拜。 “礼赞伏魔天女。” 她向着温娇一拜。 她看了看故乡明媚的太阳,点点头,发出一缕释然而舒展的叹息:“我终于回来了。” 一声罢,她的身影变得轻盈而透明。微风抹过,再无痕迹。 小王子朝温娇笑了笑,目光温泽:“我去追阿妈了,多谢天女送我们最后一程。父王的寄魂物是霍尔国王城向西的第四座大雪山下的白角野牛,如果有一天他罪孽尽了,恳请天女给他一个解脱。” 说罢,也遁入轮回。 大柳妃将两只骨灰坛放入坑中,细细的沙砾从她指间流泻而下,掩埋了他们。 温娇折下了一根茶树枝,插在了墓前。 她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师尊荡魔天尊当年修道之时,曾经折梅花为信,其后花枝长成了参天高树。她虽然没有师尊的法力,但一点灵气滋润之下,这根树枝来年一定会化作高树,郁郁芊芊,与这生前无缘团圆的一家人相伴。 小王子说谢她,其实又何须言谢?在书中,她殷温娇不过是又一个百花羞,又一个大小柳妃罢了。 拜祭了亡母,把亡父的灵牌、妹妹和外甥的骨灰坛与母亲合葬后,大柳妃即病了一场。 自她年轻时亲眼目睹爹爹被妖魔撕得粉碎时,便不曾断过噩梦。她夜夜在爹爹的灵牌前上香,求他保佑他那不知生死的妹妹。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心气一旦散去,四十年来的疲惫一齐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压垮。 房州刺史急得直冒火星,人刚到了他之下就出了问题,万一死在了这里,岂不是在陛下面前落了个办事不周的考语?是以本地有名的大夫被他一茬一茬的往来送。 温娇却很是淡然,她知道,大柳妃只是多年夙愿一朝实现,心里漏出了一个巨大的恐空洞。这个洞只能她自己来填,温娇相信这位饱受风霜而从未被击垮的女子同样可以走出这一关。 果然,三日后,瘦了一大圈的大柳妃主动下了地。在饱餐一顿后,叫来村正,给了他一大笔钱,作为这些年照料柳母与柳家茶园的酬劳。 在等村正过来的空档,她甚至还亲手给屋里的盆花浇了水。这几日因为她的病,丫鬟们无心照料这些花草,蔫巴了不少。 在温娇问及她未来的打算时,大柳妃先是兀自有几分黯然:“我爹娘生前都想要把自家做成全房州最大的茶商……”她呆了一会儿,将手一挥,带着几分豪气,“不想那些了,真人你说,凭着我在岭国的地位,把这里的茶贩到岭国,格萨尔敢收我的税吗?” 温娇微笑:“我想,此事一敲定,房州所有的茶商都会蜂拥而至,投奔夫人门下。” 第199章 白菜拱猪 安置好大柳妃,温娇马不停蹄地北上长安。离开这些日子,道箓司的事又积累了一大堆,需要她去处理。在贵女朋友圈许久未曾露面,需要重新去刷刷脸,联络联络这群金主的友谊。还有这一世的亲人们,同样需要她去陪伴。 殷开山与殷夫人,年纪都不小了。在目睹柳家姐妹的悲剧之后,温娇空前的思念他们。 只是她这一腔伤春悲秋的情怀,在见到了二老之后,瞬间化为乌有,事实上这两位老人家过得滋润得很。 老爷子每日清晨起床练一套拳,耍一趟枪,接下来便是吃饭,睡觉,含饴弄孙,再骂骂儿子。那嗓门儿当真是中气十足,一听便知道身子骨硬朗得很。 老夫人每天一颗温娇给她的玉女神仙丹吃着,委实是色如春花发如乌木,望之如四十许人。每天和老姐妹们聚聚,没少被恭维保养得好,心情自然也是滋润。 温娇给两位老人望了一回气,见各个龙精虎猛,少说还能活上四十年,不由舒然而笑。 朋友圈的公主们倒是好联络,不过是去襄阳长公主的宴会上晃了一晃,一群大大小小的公主便围了上来。玉英公主因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待温娇向来热切,迎面便问:“本宫恍恍惚惚听了一耳朵,听说真人给文成那丫头换了个夫君,这可是真的?” 襄阳长公主这阵子忙于他事,倒是没有来得及去吃瓜,闻言顿时起了兴趣:“把和亲公主的夫君给换了,这事你居然做得出来?”想了想,一拍手,“换别人我还不信,换成你,你还真是做得出来!” 这话说的,好像她把格萨尔给砍了、换了扎拉上位似的。 温娇轻笑:“什么叫换成我还真是做得出来?我分明向来温柔和煦,长公主想是对我有所误会。” “你?温柔和煦?”众公主待要笑,顾虑着温娇的面子,只好忍住。襄阳长公主与韩王妃作为发小,才不给她这个面子,当下笑得惊天动地。 韩王妃边笑边拍着桌子:“是哪个温柔女子把自家相公给挤兑进牢狱里去了?” 时过境迁,距离穿越之初与陈光蕊的勾心斗角,已过去了太多时间,再听人提起时,温娇心中毫无波澜,只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众公主起哄:“那就先说眼前事——文成的夫婿换人是怎么一回事?” 格萨尔王不能生育之事是不宜声张的,万一被这群嘴上没把门的传出去,引发什么连锁反应可不好说。扎拉还小,目前岭国可是靠着格萨尔撑。 温娇想了想,道:“他年纪大了,见咱们公主年少貌美,不觉自惭形秽,便将公主许给了自己年纪最大的侄子。” 虽然自惭形秽这四个字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格萨尔的字典里。 襄阳长公主不信:“青春少女,如花似玉,哪个男人不爱的?还会自惭形秽?” “难保世上有些怪性子的,美人当前,硬是不闻不问,直往外推。”高阳公主不悦道。 玉英公主看了看她的脸色,恍然大悟:“是你那心爱的辩机和尚又给你气受了?” 高阳公主哼道:“我就差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抽九个时辰在他眼前晃了,他还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一眼都不肯看我。” 玉英公主挑了挑眉:“我们高阳可是艳名满长安的大美人,一个大美人都快把心掏给了他,他还不肯给你一个好脸色?真是不识好歹的和尚,就算再绝色,也是个眼瞎的。” 温娇:……你俩这话的信息量似乎略大呀! 她以袖掩口,轻咳一下:“你们说的那个辩机,似乎是玄奘法师的徒弟?” 她与玄奘的亲缘关系,放眼全长安知道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便是连襄阳长公主和王妃这两个从前的闺蜜,也至多知道她跟陈光蕊曾有一子,这个儿子遁入空门,并未随着夫妻二人回长安,之后便更不知去向了。 所以对于她的问题,其他公主们不觉有异,七嘴八舌的说着,不一时,温娇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始末。 高阳公主本不欲嫁给她的驸马房遗爱,虽然最终拗不过君命,仍是硬着头皮嫁了,但夫妻二人洞房花烛夜便约法三章,此后一直各玩各的,甚至还要在彼此的爹娘面前互相打掩护。此后高阳陆续养过几个面首,但均不甚如意。 生得俊逸的,她嫌人家不知情趣。做小伏低的,她又嫌人家奴颜俗气。咬文嚼字的,她还嫌人家假清高。总之愿意对她自荐枕席的男子,她各有各的不满之处。 直到那日,她兴之所至,去净业寺上香。于宝殿之侧,望见了那个以手瓮浇灌着院中花草的白衣僧。 澹澹兮似烟景,皎皎然若明月。 她的目光牢牢的被他所吸引,不由自主的走向他:“请教大师法号。” 对方不紧不慢的浇完花,方才轻抬眼皮:“贫僧辩机。” 那声音如冰锤击玉磬,清空无伦。 在此之前,高阳从未想到一个男子的声音竟能如此动听,乃至于那一丝丝的声响流淌入耳中时,她竟然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如果她生在现代的话,就会知道自己的这一点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声控。当然,远在大唐的高原公主还未能拥有如此先进的认识,她只知道自己的魂被这和尚绊住了。 她开始往净业寺跑。先开始尚且还自持身份,总要隔个几天,找个正当的理由前去,再往后越来越是着魔,便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泡在寺里。偏生那辩机和尚似乎对她的心意全然不觉,不是对她视而不见,就是对她漠而视之。 那眼神,高阳敢保证他看个木头桩子都是同样的眼神。 这位天之骄女何时受过这样的挫折?本来已经足够气苦,没想到自己痴恋一个和尚还不被回应的传闻已经在姑姑姐姐妹妹们的圈子里传了个来回,甚至还传到了从前就有些对她看不上眼的靖容真人的耳朵里,不由更是气恼,放话道:“谁说他不肯给我一个好脸色?那是本公主不屑于用手段!本宫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三日之内不让他做我的入幕之宾,就让他做泉下之鬼!” 温娇:…… 当晚,温娇对玄奘说:“你家猪要被白菜拱了。” 玄奘茫然道:“啊?那孩儿看紧八戒?” 第200章 破解一朵烂桃花 听完温娇的讲述,玄奘大惊。 虽然高阳公主的父亲是唐皇,辩机和尚的师父是唐皇金口玉言封的唐御弟,这两个小的乍一听还挺般配。可这并不代表陛下会乐意认下他这么个“儿女亲家”。 已婚的公主与未婚的和尚勾搭成奸,这么血压拉满的话题,陛下会咽下这口气才怪!公主是亲生的,罚一罚就糊弄过去了,辩机可不是他亲生的。 想陛下少年之时,那可是威震四海的杀神小秦王啊! “阿娘,您老一定要想法子救辩机一救!”玄奘急得嗓子都哑了。若非取经之路不好折返,他恨不能现在就亲自杀回长安去。 传音符里很快传出了其他弟子的声音。只听八戒兴奋道:“师父从前的弟子有难,我们这做师弟的怎么好撒手不管呢?俺老猪这叫飞去长安,代辩机师兄会一会这位娇蛮公主……” “呆子闭嘴!”悟空喝道,“这样的一桩小事,师奶自有解决之法,轮得到你去裹乱?” 八戒嘟哝了一声,再也不敢说话。经历了黄袍怪一难之后,他对这位大师兄是彻彻底底心服口服。平日里纵有斗嘴,果真大师兄发起脾气来,他也不敢再招惹。 温娇笑了:“我倒是没有头绪,但我的二弟子智成有个主意,明早便见效用。” 最巧妙的计策,往往是以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呈现。温娇把公主们的八卦一路细听下来,发觉高阳对辩机的迷恋源于三点,一曰长得俊,二曰声音好,三曰对她爱搭不理。其中第三点又建立在第一二点的基础上,第二点因为第一点而魅力大增。 于是,听了温娇描述的智成——也就是吉尊——为这位倒霉的师侄出了个主意。 辩机啊辩机,说起来你也有十九岁啦,是该长青春痘的年纪啦。 温娇大笑叫绝,在她的支持下,吉尊展现出了极高的工作热情与参与的积极性。她充分发挥从前在霍尔国做法师时积累的大量的医药知识,给辩机抓了一副药,里头没少用各种一听名字就很暗黑的药材。以至于最后煎出来的成品不仅色泽十分的暗黑,还泛着颜色可疑的气泡。 辩机盯着这碗药,单掌竖起,连说了几一一声“阿弥陀佛”:“此药……” 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 “会让你脸上生一段日子的疮,应该会有碍观瞻一些,不过你作为佛门弟子,想来是不在意这些身外虚名的。”温娇道。 辩机是不在意,可净业寺的方丈很是在意。玄奘西行取经后,老方丈已经不止一次地对着账本哀叹庙里得到的布施锐减、女菩萨们都不怎么肯来拜佛,直到不知哪个爱出馊主意的跟他提议,仿着玄奘成名的路子,再推几个年少貌美、风格不同的倒霉蛋出来,多在各种法会上露脸,吸引新的女菩萨来布施,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辩机和尚正是被选中的倒霉蛋之一。 他这一犹豫,便被温娇误会了。她抿了口茶:“厉与西施,本为一体。佛家说红颜枯骨,小和尚连这都参不透吗?” 何况高阳这粉骷髅背后可站着一个叫李世民的爹。 “公主垂青,在他人或者是青云之梯。在你而言,只会是杀身之刀。” 这把刀还是腰斩的那种。 温娇瞥了眼辩机的腰,摇摇头:“何况,高阳对你势在必得。忍一时之苦,享长久之乐,小和尚想想清楚。” 辩机被那句“势在必得”说得脸都青了。若是为了给寺庙创收,要以毁掉他一身修行为代价,那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他心一横,双手捧起药碗,干了! 那药的滋味大概十分的不美妙,从辩机此刻扭曲的表情里可以看出来。 温娇给他倒了杯茶,推了过去。辩机皱着脸,缓了半晌才调整好表情,拿起茶杯:“谢真人赐茶。” 温娇与玄奘的母子关系并不便为外人所知,故而辩机不像悟空他们那般称呼她,而是改以更为官面的“真人”。 温娇向他举了举杯,清淡一笑。 次日清晨,净业寺的山门甫开,高阳公主便气势汹汹地踏了进来。 辩机正在低头扫地。一下一下,动作悠然而自得,肌肤莹洁如冰似玉。山风伴着空静的钟声,吹鼓了他宽大的僧袖,吹得他的僧袍飘摇。 如此气度,生生把高阳府里的那些放出去也算翩翩公子的面首比成了庸脂俗粉。如果能把这个男子弄进府里养着,不知能有多快活! 高阳十分心醉,轻移莲步上前,清风细细,吹得她裙裾之上的环佩叮咚作响,熏香馥郁如百花盛放。 她柔声道:“小长老,本宫想聘你入府为本宫讲经。不知小长老意下如何?” 他要再拿乔,本宫就烧了他的禅房。她恨恨地想。 辩机自顾自扫地,一点也不肯抬头:“贫僧现在就可以为公主讲经。” 高阳心头一喜。 只听辩机道:“我佛座下阿难尊者为凡僧时,一日托钵乞食,为摩登迦女所爱慕。其母为成全女儿痴心,求得一道魔咒困住阿难。我佛以大神通救出阿难,那摩登迦女不舍,日日追随僧团。我佛便问她,''你爱阿难的什么?''” “摩登迦女答,''我爱阿难的眼,阿难鼻子,阿难的嘴巴,阿难的耳朵、声音,还有走路的样子。” 高阳听到这里,忍不住赞道:“真是一位情深的女子。”她笑看着辩机,娇声道,“其实,本宫待小长老之心,也如这摩登迦女一般。小长老一颗玲珑心,难道便不知本宫的心意吗?” 她堵在辩机前面,语气咄咄,伸出染了嫣红蔻丹的玉葱似的手指去触碰他的肩膀:“都说佛家普度众生,本宫也是众生之一。本宫为思念你都快要死了,小长老便可怜可怜本宫吧。” 辩机发出恬淡而无可奈何的一叹,清醇的音色听得高阳公主心神荡漾。 他抬头,露出了一张坑坑洼洼的脸。 相似的脸,高阳在皇兄皇帝们十几岁的时候也见过。青春期的少年本就在一生中长得最尴尬的时候,再加上满脸的火疖子,太医开多少下火的药都不一定能压得住,委实丑得不忍直视。 而辩机的情况比皇兄皇弟们当年还要严重,他不止长痘长了满脸,他还生了脓包。这张脸,多看两眼都是犯罪。 摩登迦女爱上阿难的脸时,阿难的脸上肯定没惨烈成这样。 魅惑的笑容定格在了高阳的脸上。下一刻,她扭头而去。 第201章 两代皇后 高阳的一腔猎艳之情冷却于辩机的一脸大包,一溜烟跑回公主府后,缓了好久,才勉强把那辣眼睛的画面从脑海中祛除。回忆起从前辩机那清冷出尘的姿容,又不舍起来。 “只是些火疖子而已,又不是长不好,过段时日许是就退了。要还是不退,就找个好大夫给他好生瞧上一瞧。万一还有救,就此摞开手去,岂不是可惜了?”高阳公主打着小算盘,待她估量时日,寻好御医,想杀去净业寺看看辩机的脸还有没有救时,宫中出了件大事。 那位慈悲广大如须弥山一般的长孙皇后,病了。 母后重病,哪有继续纠缠一个和尚的空闲?高阳只好随众姐妹一起轮流侍疾。整天忙得昏头转向,一来二去,也就顾不得一个毁容的光头了。 长孙皇后病笃,最为方寸大乱的无疑是与他少年结发的李世民。他不仅遍求名医,还征集高僧名道,为皇后做法祈福。温娇一个暂留长安三日处理道箓司积压事务的功夫,就被他下旨拎进宫给长孙皇后祈福。 温娇一身本事,百分之九十九点在了斩妖除魔上,剩下的一分才是养生。她能帮更年期的襄阳长公主调理,帮殷开山夫妇养生,但还真没有本事挽回一个阳寿已尽的人的生命。 仿效李世民入冥一事,走崔判官的关系,给长孙皇后加二十年阳寿? 此法不是不可行。 事实上,在回阳间之后,温娇与崔判官的联络并未中断。得知崔判官之孙过得不甚如意,她以世交的名义每年都要给他家送钱送物。至于崔判官本人,这些年她碰上那适合阴间使用的天材地宝,也没少往地府烧。崔判官与殷开山究竟是否是知交已无从考证,但以生死簿作弊为始,温娇确实与崔判官建立了几分友谊。以此交情为纽带,暗托他给长孙皇后的名下再添个一两横,也不是不行。 但生死乃是世间最为重大之事,干系着无尽生灵的法度,决不可轻易改动。为李世民延寿虽是崔判官私下操作,可暗合了冥府拉拢人间天子的心意,也算师出有名。即使他日败露,也大概率会被十殿阎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 而为长孙皇后暗改生死簿,无非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在帝后面前继续卖上一个大大的人情,这固然能令本就鲜花着锦的道门更加势不可挡,可也未必不会引火烧身。 长孙皇后的分量,在十殿阎罗面前,毕竟不如李世民那般举足轻重。 即便如此,温娇也不是畏难之人。何况更简便的手法也不是没有,比如托悟空弄点仙家的废丹、没熟的灵果。不用像人参果、蟠桃那么夸张,能续命十几年就够了。 拿到被宣召的口谕后,温娇便盘算起来,忽然发觉武媚娘的脸色就有些不对,便屏退他人,果然武媚娘开口:“师父,明日若是有人求师父以神通为皇后娘娘续命,无论那人是谁,哪怕是皇上,师父也千万不要答应他。” 温娇一怔,凝视向她写满了不安的脸:“明成,你并非那等争风吃醋的狭隘妇人,何况如今跳出宫闱,更无需做此态。能如此说,必有缘故。” 武媚娘在开口之前,便担心温娇误会她因旧年失宠之事对一向盛宠不衰的皇后心怀嫉妒,不想温娇如此说,不由动容:“师父懂我。” 顿了顿,道:“师父有所不知,明成虽然离宫,但与旧日相识的宫人也不曾断了联络,对宫中消息略知几分。前日太子侍疾时,见皇后病得不成人形,皇上心痛垂泪,便进言皇上,请求大赦天下,度人入道,好以此为皇后祈福。” 大赦天下,正是帝王家常用的仁德手段。但度人入道…… 对上武媚娘难掩担忧的眼神,温娇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凛。 若是无效,长孙皇后依旧死亡,岂不是说明道门无能。若是见效,怕是比无效更为后患无穷。 哪怕本人被李世民多有尊奉,但温娇心如明镜。如今的道门看似倍受尊崇,实则一开始不过是李唐皇室抬起来为李家君权天授的神秘性镀金的手段,而在李世民游地府后,又被这位天才的君主扶起来和注定在东土大兴的佛门打擂台的工具人。 一个英明的君主会乐见长寿,却未必见得会喜欢自己的寿数为僧道所摆布。一旦民间信神佛胜于信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温娇神色一肃:“皇上驳回了?” 武媚娘面生忧色:“皇上犹豫半晌,不曾答复。倒是皇后突然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决然道,''若修福可还,吾素非为恶;若行善无效,何福可求?赦者国之大事,佛道者亦异方之教耳,非惟政体靡弊,又是上所不为,岂吾一妇人而乱天下法?''” 李世民死而复生的异事,已让无数百姓沉迷因果报应之说。好在大体向善,朝廷便乐见其成。但如果再冒出一个“当今皇后为僧道所救续命延年”的故事呢? 儒释道三家总以儒为重,一点点的动摇即为乱国。深谋远虑的长孙皇后绝不会允许如此后果出现,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温娇怔然望着桌边行将枯萎的兰花,良久叹息:“明成,你猜得不错,我本有为皇后续命的手段。” “但如今,确是万万不能亮出来了。” 她出神了一会儿:“明天做完法会,我便动身回无量高原。道箓司的事务便留给明成你主持,印信我会留给你。” 目下来看,她已比自己更适合做这道箓司掌印了。 武媚娘不意有此发展,目光愕然,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大约也意识到自己高兴得过于直白,不由抹了抹脸,强行露出受惊小鹿般无辜而慌乱的神色:“这怎么行?道箓司离不开师父您的,我年纪小,又没见识,又没本事……” 温娇对上她扑闪扑闪的水汪汪的眼睛,扶额道:“再装,这印我就不给了。” 武媚娘迅速道:“弟子定然不负师父栽培!” 这位未来的皇后,甚至是女皇,抬眸之际,端艳的眼底闪烁着属于野心的光。 第202章 妖后之尸,亡我日月 温娇决定携弟子给长孙皇后做的是祛病延寿的三元朝科法会。以她如今的修为,总能为长孙皇后多祈上十天半个月的阳寿,也是尽到了心力。 三元,指天、地、水三官神,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元法会,乃是道门的较为盛大的法会之一。 而这一较为盛大,已足以让吉尊大开眼界。她还是生平头一次参加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法事,表面虽表现得持重有加,实则每个步骤之前都要在脑中重复十遍流程,以确保不会出差错。 与她相比,武媚娘则游刃有余太多,她神情举止皆是自然而然的肃穆雍艳,绝无半点拘谨板滞。 罗天大醮的真仙下降,哈香迷梦的心智砥砺,高原长风的苦其体肤,赋予了她别样的沉着恢宏的气韵。宛如一把锐利的刻刀,刮去了石璞之后,便露出了坚不可摧而璀璨耀目的夜明宝珠。 如此气度,委实超绝群伦,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也是如一朵怒放牡丹般绝艳的存在。谁也不会怀疑,作为温娇的大弟子,在前者霞举飞升后,武媚娘会成为接替她的位置的不二人选。 谁能想到,数年前她还是一位深锁深宫的青涩的小才人,既不得志,也不得宠? “那个给靖容真人递香的就是从前的武才人。哼,都说她拜了个活神仙当师父,自己将来也一定能成仙,有几个知道她没出家时,还和本才人一块伴过驾呢?”一名年轻妃嫔用扇柄指了一下武媚娘的方向,又很快放下,对身侧的宫女酸溜溜地道。 那宫女看了一眼,不由咋舌,压低了声音:“不是说武才人是常年不得圣宠,才伤心退宫为国祈福的吗?这样的大美人,竟然还不得宠?我勒个乖乖,我们陛下眼光也太高了!” 那年轻妃嫔小嘴一努,微有得意之色:“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谁叫她没眼色,不会说话,触了陛下逆鳞呢?本才人教你个乖,这女人啊,再美丽又如何?没有善解人意的本事,做不成温柔解语花,总会在丈夫那里吃大亏。武才人当年就是自恃容貌,搞不清为妇之道,使错了力,才灰溜溜出宫的。” “主儿聪慧。”宫女万分佩服。 一旁观摩法会的少年王爷闻言,好奇地朝武媚娘扫了一眼。 容光烈烈,灿若骄阳。 仿佛被烫到一般,他的眼睛立即躲闪了开去。 法事做完,温娇带着两个徒弟、众道士出宫,却听一人叫道:“靖容真人且留步!”原来是一位面白无须的清秀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家殿下说,今日辛苦众位了,请你们去偏殿歇歇再走。” 温娇微不可察的一凝眉,旋即含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需即刻启程赶往无量高原。晋王殿下的美意,我心领了。此间事务今后便由我的大弟子明成代理,明成,你便带大伙去休息片刻吧。智成随我走。” 武媚娘立即笑道:“请公公在前带路。” 小太监听温娇叫破了自家主人身份,顿时微微变色。本朝本就把温娇传成了神仙一流的人物,听她说要走,小太监还真没胆子留人,只好顺着武媚娘的话,委委屈屈地带起路来。 那偏殿果然甚是僻静,里头早就摆好了点心茶水果,众道士累了大半天,一见便吃喝起来,颇为舒畅。那太监消失了一会儿,再现身时朝武媚娘使了个眼色。武媚娘想了想,跟着他悄悄从后门离开。 大明宫的水深,这一点从她少女入宫时便深有体会。这小太监的背后又是哪位贵人,在这后位将空的节骨眼,对道箓司,又或者说,是对她的师父靖容真人有所求呢? 武媚娘心底一时涌出十来个人选,她摸不准是哪个,便怀着隐约的兴奋,静观其变。 殷夫人正斜倚着一只玛瑙玉枕。 那玉枕说是枕头也不尽然,因为它更像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狸猫,通体雪白银灰的纹路交错,光润无比。最奇特的是那双圆睁的猫眼,瞳仁含水,竟是极罕有的一对金色水胆玛瑙。 这只玛瑙狸猫便是温娇从霍尔国宝库里挑的稀罕物,一回府便送给了母亲赏玩。殷夫人爱它那份细腻清凉劲儿,索性拿来做消暑的竹夫人用。 殷夫人心烦意乱,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玛瑙狸猫的脑袋,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才回来了几天,怎么这就急着要走?厨房这些日子又研究出不少新菜,阿娘都还没来得及叫他们一样样做给你吃。” 温娇坐在她对面,乖巧应答:“是孩儿的不是,非但不能常常侍奉双亲膝下,反倒让二老牵挂。只是孩儿此番离京确有要事,此事干系甚广,恐怕非孩儿亲身前往无法解决。” 听她说得如此重大,殷夫人生了兴趣:“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的?” 温娇道:“有一个瞎子在孩儿的金身塑像前,许下了一个愿心。” 霍尔国的都城里,新盖起了一座荡魔天尊庙。此庙的修造得到了霍尔国新王的大力支持,故而造得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如玛瑙水晶宫一般。庙中供奉的荡魔天尊圣像之威仪赫赫自不必说,东配殿里供奉的伏魔天女像据说是照着吉尊益西公主亲手画的稿子造的,清容珊珊,绿衣蹁跹,令人见之而心折。 荡魔天尊作为域外神祗,霍尔国人并不熟悉。但伏魔天女与格萨尔王联手一夜除尽霍尔国妖魔的事迹,全国上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而这庙自修成以来,香火便鼎盛,来来往往香客如织,不知在温娇的金身塑像前许下了多少心愿。 温娇的化身们不可避免地忙了起来。把这些愿心分门别类,善的应之,弱的助之,恶的罚之,闲的没事干跑来刷屏的不去搭理之。 其中一个愿心吸引了温娇的注意力。小小的愿心仿佛一只肥皂泡,内里流动着永夜般的绝望。她戳开那愿心,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将一条皱巴巴的哈达献在了她的法像足下,而后跪下连连叩头,他的心声凝成血淋淋的数行字: 山南海北,有国嘉地。 妖后之尸,亡我日月。 皇帝荒唐,无心朝政。 黎民悬望,不见光明。 第203章 一个术士的自我修养 翠柳披拂,绿荷掩映,清波荡漾。 一座朱红水阁悄然坐落于这一片空翠之中,恍若重重绿叶之中展露娇颜的一捧嫣红之花。 小太监从密密匝匝的荷叶里拖出一只小船,请武媚娘上船,自己则吭哧吭哧摇着橹。那座水阁越来越清晰于前方,武媚娘听见另有摇橹声传来,当即向另一侧望去。只见荷叶摇晃,一艘小船缓缓划远,船上人白面乌发,五绺长须,衣袂飘飘,一派鹤骨仙风。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武媚娘的注视,向她微一颔首,目光霎时精光四射,刺得人不敢与之对视。 “好风神!”武媚娘不但没有挪开眼,反而脱口赞道,她已认出那是现任的太史丞李淳风。数年前,她能出宫修道,火山令袁天罡、如今已为太常丞的吕才和李淳风皆出力良多。 李淳风是朝中有名的美男子,但武媚娘对他印象最深,却并非只是因为容貌。 拜师温娇后,因温娇与袁天罡颇有交情,袁天罡又与李淳风是至交好友,故而武媚娘时常见到李淳风。对方待她也是和煦有礼,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透着三分提防的冷意。 而这三分冷意,在适才之时,更是暴涨至九分。若非还有一份凌然清气压着,武媚娘都快怀疑他会冲过来一剑把她给劈了。 武媚娘并不畏惧。这几年她跟着温娇学到了不少法术,又得了几样护身法宝,对上李淳风这种并不以斗法见长的术士颇有底气。她只是纳闷,李淳风对自己的敌意究竟何来? 还有,这约谈之人,先邀李淳风,再请她,还要叫他俩互相瞧见彼此,个中心思,很是值得玩味呢。 心思连转间,只觉脚下一震,那小船已靠了岸。武媚娘登岸,拾阶而上,望见水阁二层的窗棂之畔,一位望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持杯而坐,眉目疏朗,体态文弱。 武媚娘的目光从他紫罗袍上的团花纹样上一掠而过,结合了下对方的年纪,心下顿时有了答案:“晋王殿下见召,不知所为何事?” 长孙皇后与李世民育有三子四女,其中第三子晋王李治生于贞观二年,极受父母宠爱。只是因为自幼身体不足,所以鲜少在人前露面。武媚娘从前做了好几年的才人,都没碰上过这位年少体弱的小王爷。只是参考对方衣着年纪,姑且一猜。 少年望向她,仿佛被强光闪到了眼睛一般,目光立刻低垂:“妙道法师来了?坐。” 武媚娘也不跟他客套,施施然往他对面的坐墩上一坐。晋王目光依旧低垂,腼腆道:“贸然相邀,是想代母后向法师求取一味续命灵丹。” 武媚娘眨了眨眼:“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还是晋王殿下擅作主张?” 晋王倏然难看的脸色告诉了她答案,他捏了捏手指,才道:“是本王的主意。只因有高人告诉我,母后的星象虽成,却并非不可更改。” 武媚娘凝视着他的脸,没有放过他眼底一丝一毫的犹疑。晋王神色坦诚,只是被她看的久了,才露出一点不自在。 武媚娘收回目光,笑了。 原来故意让她发现他还见了以神机妙算闻名于世的李淳风,是因为这个吗?明示她已有高人告诉他长孙皇后可救,如果她说不可救,那便不是本领不济,就是忠心不足,不愿尽力救皇后。有这句话垫在这里,不管是为了表忠心,还是为了显本事,她都该拼命表现才是。 可惜,晋王明示得再多,也没有料到一点,那便是武媚娘对术士这行的了解程度。有袁天罡这位第一相师隔三差五在自家师父面前晃悠,武媚娘想不熟悉术士都难。 术士,算天算地算众生,为的是因势利导趋吉避凶,可不是逆天。逆天而行,那是师父这等修士的专属。长孙皇后确是阳寿将尽,那么,一个术士会为更改她的天命献策吗? 显然,不会。 那么,李淳风的原话当真是晋王所说的那般吗? 自然,李淳风的原话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毕竟就算对质起来晋王也理直气壮,他只是说有位高人如此讲,并没有说是李淳风说的。 小小年纪,鬼心眼还挺多。 武媚娘呵呵。她虽比晋王大不了几岁,但仗着曾是李世民眷属,看晋王难免带着几分长辈的心态。 她老神在在地道:“贫道的师父只说天命已成,我辈只好尽力而为而已。殿下所说的这位高人既说可改,便请他指点指点,要如何更改?我辈一定倾力配合,唯这位高人马首是瞻。” 晋王:…… 他怎么知道怎么改?他就是信口诌的。他把高深莫测的范儿都摆在这儿了,该怎么办,这难道不该是你要考虑的事吗?往常他都是这么做的,底下人哪个不敢奔走效劳,怎么这个前武才人竟然不接招? 太史局。 李淳风的面前摆着两幅字。 一幅是谶语。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袁天罡的话回荡在耳边:“淳风兄,我知你对李唐忠心不二,故此对心月狐降世之身心怀不喜,只因天命不可改,才闭口不言。要让你助她一臂之力离开宫闱,断不可能。但你不妨想想,第四世唐主必为心月狐之子,待她篡位登基之时已是暮年。暮年之人大多心慈,顾虑身后之事,必会为自己的儿孙留出一线余地。你此时是可以禀明皇上,杀了心月狐,但她还可以转世再来,待三世唐主驾崩之时,她正值春秋鼎盛,壮年之人必气盛心狠,即时对于李唐龙裔之荼毒,又岂是年老妇人所能及?” 另一幅是卦辞,群星灿烂,明月皎皎,日轮煌煌,是帝后圣德、臣下明盛之象。 那是武德末年,李世民登基为帝,十三天后册封长孙氏为后的当晚,他夜观星象所卜。 回忆着今日对视时武媚娘的那双凌厉迫人的美目,李淳风叹息。 哪怕是天命加身,哪怕三世唐主与心月狐的相逢已成定局,他果然还是不喜武媚娘。 郧国公府。 吉尊看着面前与真马无异的纸马,摸了摸它的鬃毛,眼睛亮晶晶的尽是喜爱:“可以给弟子一只吗?” 来时路上随着江夏郡王的军队走,坐的是车,跟温娇回时才改骑这种纸马,又轻便又稳当,还不觉疲惫,竟是比千里马还强出几分。吉尊早就爱得不得了,此刻再见,忍不住便开了口。 “这倒是我忘了,路上给你剪一叠。”温娇说着,跃上了自己的那只纸马的马背,火灵儿自从吞了奎木狼的舍利子后便呼呼大睡,到现在还未醒来,带着吉尊也不方便腾云驾雾,故而这阵子她又改回了骑纸马,“对了,智成,对嘉地这个国家,你可知道些什么?” 第204章 三家的布局 温娇虽在哈香之梦里掌握了无量高原的许多经典学识,但那毕竟是至少上一劫的知识了。对当下的无量高原,她的了解并不比文成公主多,甚至在后者与扎拉完婚后,渐渐会被拉开差距。 不过她有吉尊。这位霍尔国贵女几乎是一个移动的无量高原书库,她生来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极擅学习。她父亲宠爱她,凡是无量高原上能找到的书籍,他都要给女儿购置过来,以至于温娇现在都把吉尊当高原百科使。 听温娇询问嘉地之事,吉尊不假思索道:“嘉地是我们无量高原上最强盛的大国,在最南边靠近大龙海的位置。那里据说四季如春,山水明秀不说,到处都是沃土良田。稻种撒在土里,都能随随便便结出沉甸甸的穗子,一年甚至能熟上三回。那里的百姓出行喜欢骑着大象,军队也多用象兵藤甲。” 这听起来很东南亚。 吉尊又道:“他们的国王传说祖上得过大梵天的赐福,许他的后裔做地上神王。所以每一代嘉地国王都有大神通,没有任何妖魔敢招惹嘉地国人。” 这样有本事的国王,会容许妖后存在?温娇正想着,便听吉尊说:“不过……” “不过什么?”温娇追问。 吉尊道:“不过九年前,通往嘉地的各处道路突然都断了,过往旅人都说天空黑漆漆的,十分怕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妖后之尸,亡我日月。皇帝荒唐,无心朝政。 温娇忆起那愿心,眸光一动:“你可听说过,本代王后是怎样的人?” 吉尊的眼底顿时亮起了八卦的光:“这弟子还真知道,弟子读到过她与本代嘉地王的传奇故事!这位嘉地王后名叫尼玛赤姬,本是大龙海龙王的女儿,是嘉地王用一整支船队的金银聘礼娶回来的。没有外人知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不过嘉地王给她写过诗,赞她是举世无双的美人。据说她美到了世间不容的地步被外人看上一眼,说上一句,就会遭眼魔和口魔的。所以她长居深宫,从未对外露过面。要不是她给嘉地王生了个叫阿贡措的女儿,恐怕嘉地的百姓都怀疑没有这个王后呢。” “尼玛赤姬……”明知道此“尼玛”非彼尼玛,壳子里装着来自现代的魂魄的温娇仍旧不由得为之一笑。 吉尊表情神往:“光明灿烂的红美人,多美的名字呐。” 温娇:…… 温娇轻笑,若有深意:“这位红美人怕是和嘉地的异状不无联系。” 吉尊诧异道:“赤姬王后虽然出身龙宫,可也没有隔绝日月星的神通吧?而且,嘉地王会由得她胡来?” “情况不明,我也只是姑且一猜。”温娇道,沉思了一会儿,换了一个话题,“大梵天是什么神?” 她也是个爱学习爱读书的。可无论是道门的天庭,还是佛门的西天世界,甚至在哈香之梦里,都不曾听说有这么一个神。能够应许凡人代代为地上神王,如此法力,照理来说不该是那籍籍无名的普通神仙才对。 倒是在现代的书籍里,有一个类似的名字…… 吉尊回忆了一会儿:“弟子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嘉地人都信奉这位大梵天。在他们的传说里,大梵天是世界之尊,同样尊贵的还有两个,一个是那罗延天,还有一个叫大自在天。据说大梵天是创世神,那罗延天是维持者,而大自在天则是……” “毁灭者。”温娇接口道。 对上吉尊讶然的眼神,她笑了笑:“有生则有灭,不难猜的。” 她应付得淡然,心下则也被自己的灵光一闪微微怔住。 大梵天、那罗延天、大自在天,这不是三相神的佛教头衔吗?如果觉得他们有些陌生的话,不妨换个名字——梵天,毗湿奴,湿婆。 嘉地国所崇拜的,竟是印度教的创世神梵天? 入无量高原的这些时日以来,温娇对这片广袤大地上的信仰大体有所了解。 高原人的本土信仰应当是延续自上一劫的护法神信仰。所谓护法神,并非某个特定的神灵,而是基于对山灵物灵强大力量的崇拜。如哈香供奉的是狼,格萨尔的伯父晁通信奉的则是马。 这些护法神因地制宜各自为战,也就没有一个具有压倒性优势的至高之神,看似信徒极多,实则是一盘散沙。 近年来强势崛起的则是佛门。相传若干年前,观音菩萨的化身莲花生大师来此斩妖除魔,在岭地收获了第一批信徒。若干年后,他又赐下了神子格萨尔,格萨尔登基为王后便四处征战,不仅扩大了岭国的版图,更播种下了佛门的信仰。岭人马蹄所到之处,都响起了梵音悠扬。 当然,不可忽视的还有道门。随着文成功和亲队伍的到来,道门的清风不知不觉吹到了高原雪岭之上。在美貌慈悯的文成公主的以身作则下,崇道变成了岭国年轻人的时尚潮流。最重要的是,剿灭白帐王一战里,格萨尔赢了世俗,温娇却赢了精神。新王虽自愿做了格萨尔的附庸,但霍尔国举国尊崇的却是道门的荡魔天尊和温娇本人。 而如今看来,三相神浸润无量高原的脚步,甚至很有可能还踏在了佛门之前,更不用说道门。 嗯,连观音菩萨都慢了一步,更不用说自己这个凡修,落后多步实属正常。想到这里,温娇心里便一点都不焦虑了。 自然,不焦虑归不焦虑,知己知彼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温娇身在纸马背上,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剪刀,咔嚓咔嚓剪个不停。待太阳落山之际,已剪出了三百多副剪纸。围炉吃哺食之际,她从袖中放出辟邪和镇恶两只小狼人,安顿他们填饱肚子后,就把这一摞剪纸一股脑塞给了吉尊。 吉尊懵然接住,借着火光飞速的翻看,见除了纸马外,还有威武的纸人武士,威猛的虎豹熊罴兕蟒等猛兽,每张都是真气内蕴,显然只要轻轻的引火法诀点燃就能使用。只一张,便是千金难求的金贵,何况是三百多张,对于吉尊这样心眼极多而修为极浅的姑娘而言,简直是给做金矿也不换的宝藏。 “这是束修,收着。往嘉地的路还有几日要赶,你便给我讲讲高原各国所信奉尊崇的……”温娇正说着,忽而感应到头顶百丈处有一只秃鹫急速俯冲而来,不由话声一滞,抬头望去。 那秃鹫也是有点道行的,不出几个呼吸就落到了温娇面前,躲过了辟邪和镇恶的狼爪,将脖子朝温娇一扬,露出了盖着火漆的信筒。 第205章 人生难得一知己 火漆上的花纹是一只小巧的乌龟,刻画得憨态可掬,圆润得很。 温娇烧开火漆,拧开信筒,一个硬物顿时掉了出来,稍后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她先看那硬物,却是一只海螺,底色洁白细腻,上面遍布着碧色的花纹,又是洁净,又是清丽。有若有若无的潮汐之声从中传出,悠远而神秘。 温娇再看那信,上面写道: 靖容真人芳鉴: 自违芝仪,展眼半载。吾与逢吉率众已踏过五山七水,游历三国,但觉天高地迥,云冷海恶,与东土相较,其风俗殊异,而禀赋仍同。因叹大道无穷,以有涯之生穷究其中,其乐亦无穷。 偶于某山之巅岩中,寻得石贝二枚,其形奇巧绚烂,实为难得。占得此二贝乃上一劫末之物,彼时九州崩毁,地陷汪洋,而后新劫启,沧海崛起为高原雪峰。世间际遇离奇如此,故寄其一予汝共赏。 此外,吾另有奇想。考察各国与山下交通痕迹,百年前已有佛门游方僧踪迹,则无量高原或于上一劫末即与世隔绝,又于百年前与此世重新相接。延昌元年曾有地坼天崩之象,莫非即是两界相接之兆乎? 浅陋拙见,伏候卓裁。若有复信,可交逢羽。 袁天罡手书。 温娇读罢,出神良久。夕阳昏黄的光在云影的缓缓移动间变幻着,洒落在她的脸上,有着瑰丽而温柔的色调。 她把玩了几下那只古海螺,忽地望向了那只秃鹫:“你是逢羽?” 秃鹫一低头,语气十分之颓废:“三天前,我还是一座山的护法神。” “直到我嫌路过的人太吵闹,冲出来想戏耍他们一番。” 温娇同情地望向他,吉尊则忍不住抿嘴一笑。两人都料到了它的结局。 袁天罡所带领的这支队伍,不仅有逢吉这只修行有成只因被誓言所困才羁留人间的狐仙坐镇,还有一大票唐朝廷精挑细选的阴阳术士,更不用说袁天罡本人更是将阴阳术数玩至化境的人。一只鸟灵所化的护法神去戏耍他们?到底是谁玩谁,还用问吗? 果然…… “没想到领头的那个人老远地朝我看了一眼,其他人就齐齐朝我一指,定得我在半空里连翅膀都没法拍一下,紧接着就冲出来一只暴躁的狐狸,揪光了我头顶的羽毛。”那秃鹫接着道。 温娇:…… 吉尊指着那秃鹫光秃秃的脑勺,笑憋笑憋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秃鹫被她盯得哭丧着脸,抬起一边翅膀挡住了脸,忧伤道:“是的,其实我不是秃鹫,我是一只雕。” “嘻嘻嘻嘻!”两只小狼人顿时笑得满地打滚。 辟邪揉着肚子:“阿弟,它说它是雕啊,你见过秃顶的雕吗?” 镇恶笑得两腿乱蹬:“没见过!阿哥,它的脑门看起来好像一只葫芦瓢啊!” 秃雕被笑得无地自容,脑袋仿佛不胜沉重似的一径的往下垂。 温娇轻咳一声,翠袖一拢,暂时将两只小崽子收进了袖中,向秃雕道歉道:“稚子刁蛮,见笑了。回信我这就写好。” 说着已另取一张纸,将自己适才所想之事尽数写下:“我将前往嘉地,风闻此国之人举国信奉一神名大梵天。我曾听说西天之地并非皆为佛土,另有极多天竺人笃信三相神,其一名为梵天。彼梵天与此大梵天名号相似,不知是否为同一神。若不是,则世间巧合当真处处皆有;如是……” 她另起一行:“则吾辈护送文成公主西上无量原,是巧合耶?是命数耶?” 她将信纸卷成一只小卷儿,原样塞入了信筒,挂在了秃雕的脖子上:“劳你再走一趟。” 秃雕从尴尬中缓了口气,正欲振翅,却又被温娇叫住:“等等!” 秃雕动作一滞:“真人还有什么事吗?” 温娇怔了怔,低头思忖片刻,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再抬头之际,她的神情已无异样。 她取出一只一寸大的白玛瑙蝴蝶佩,放进了信筒:“这是最近新得的,让他戴着玩吧。” 吉尊认得那是父王送给温娇的谢师礼里成色最好的一块白玛瑙,不仅光洁无瑕,最妙的是裹着一道清浅水痕,摇晃起来有清泉的叮咚声。温娇大是喜欢,特意找了郧国公府上的能工巧匠,将这块白玛瑙琢成了一只灵动如飞的佩饰,那一痕水芯被巧妙地雕做了蝶身,晶莹通透,是温娇近来的爱物。 “看来这回袁先生送的东西,很得师父喜欢呀。”秃雕走后,吉尊揶揄道。 温娇将那海螺放在耳边。无数声响立刻涌来,先是惊涛骇浪,长鲸高鸣,再是山崩地裂,暴风呼啸,最后定格于无边无际的落雪簌簌声。 这是劫末天地崩毁而至劫初山海重塑之时的一段声响,蕴藏着无尽的神奇玄机、天地至理,凡人得之而得悟道,修道者得之而得参仙机,仙家得之而得证大道。如此玄妙之音,竟被这古海螺记录了下来,又被袁天罡毫不藏私地送到了她手里。 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况且…… 她反复咀嚼着“大道无穷,以有涯之生穷究其中,其乐亦无穷”,只觉得每个字都妥帖到如从自己的深心中说出,便是自己亲口去形容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也无法说得比这番话更为严丝合缝。 放下海螺,温娇悠然一叹:“吉尊,你不知道,东土有句话,叫''人生难得一知己''。” 两日后,当温娇赶到嘉地的边境时,袁天罡的回信被逢羽送至。温娇打开信,见袁天罡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巧合亦是命数,命数亦是巧合,水因势导,功到自然成……” 之后又告诉她,自己已经为她卜了一卦,此行大有利,只是宜急不宜缓,需要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信的结尾又道:冰佩在身,此后夜夜当有蝴蝶入梦。 温娇看着看着,微微一笑,收起了信纸,向吉尊与两只小狼人道:“走吧,我们今晚就到嘉地吃哺食。” 格萨尔从入定中惊醒,推醒了身边的珠牡:“珠牡,快召集所有大臣,就说我得到了天母托梦。她告诉我,嘉地王后赤姬已死九年,将要复生,一旦她复活,就会成为佛法之敌,要我去嘉地降伏她。” 珠牡朦胧的睡意顿时被惊得一点不剩:“嘉地是南方大国,那国王更是神授的法力,你独身前往,讨不了好的。” 格萨尔郑重道:“嘉地王与寻常国王不同,要对付他的王后,就得先对付他。我需要做万全准备。” 第206章 无光之地 乌鸡国,敕造宝林寺。 夜色深深,更漏迟迟,乌鸡国太子满眼噙泪,正向取经四人组哭诉:“母后亲口告诉孤,三年以来,父王再不与后宫嫔御温存,夫妻之情气冷如冰。昨夜她又得一梦,梦中父王水淋淋地站在殿外,哭诉自己三年前被那道士哄去看井中宝贝,一时不察被那厮从背后推入井中。可恶!那厮变作我父王形状,享了三年帝王之乐,可怜孤的父王只能冷冰冰泡在井水之中,做那无根蒂的孤魂野鬼。圣僧,你可千万要为孤的父王做主啊!” 玄奘满面慈悲,正欲开口,忽地胸口传来一阵异响,声似锋鸣,不由一滞。乌鸡国太子的哭声被这意外的响动一扰,顿时岔了气,咳嗽了好几下才止住:“圣僧,这是……” 玄奘向他歉然一点头:“贫僧俗家的娘亲有消息递到,还请殿下容贫僧先与她老人家说话。” 乌鸡国太子原就是至孝之人,闻言只好按下心头的焦躁:“圣僧请自便。” 玄奘当即掏出了传音符:“阿娘……” 他的声音才冒头,温娇便打断了他的话:“把传音符给孙大圣,让他说话。” 玄奘:…… 乌鸡国太子见他凝着脸,动作僵硬地把符纸递给悟空,不知为何想起了幼时父王总拿他的课业和伴读相比时的情形。 太子伴读和太子乃是光屁股时开始的交情,感情不可谓不和睦。奈何伴读是个小神童,自小过目不忘,又写得一手天花灿烂的好书法,与他相比,太子便被比得像一只不开窍的小傻瓜。 每回听见父王夸伴读,顺便再捎上一句“你看看人家”,小太子就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 别人家的孩子真是世界上最讨厌的物种。 可是从三年前开始,父王便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了。 乌鸡国太子垂下头,生怕自己脸上满满的同情被苦主看到,却悄悄竖起耳朵,听见那分外年轻而清冽的女声和声问道:“孙大圣近来若是清闲,可否帮我一个忙?” 悟空正盘算着要去天上管太上老君要一颗还魂丹,帮助乌鸡国国主还阳,只是还未跟玄奘他们说明,闻言道:“师奶是有什么事?俺老孙看情况,能办就给办了。” 温娇道:“我想请大圣去拜访一趟日光菩萨,帮我问一个问题。在南瞻部洲与西牛贺州交界处,有一地名无量高原,有一国名嘉地。此国是否日升月恒,一如他地?” 她说着,目光飘向面前的香案,案上香灰半热,显然方经历过一场祝祷法事。而那香灰凝结为数行字,笔力遒劲,直有龙吟龟定之风神。如果有武当山的道士看见,一定会惊呼:“这可是咱家荡魔天尊的真迹啊!” 那字写道:羲和有言,嘉地每日日升月落,周而复始,自古如此,未有一日空缺。 香案四角所摆的夜明珠光色莹润,将那香灰映做绮丽的蓝灰之色。吉尊立在温娇身后,眼望着那香灰之字,又望望掐断传音符后若有所思的温娇,不由想到了日前所遇。 晨光熹微,黎明天幕的边角坠着几颗舒朗的晨星,映照着下方江水滚滚,那河道即使是最狭窄处也足有二十丈之宽,江水湍急如雷鸣,黑黢黢的仿佛亘古不通的天堑,站在此岸,能遥遥望见彼岸残断的桥墩。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像一边被打断了手臂的肩膀。越过桥墩,可以望见那头漆黑的嘉地国土。 这大江对于凡人来说或许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对温娇而言却是如履平地。她抓住吉尊的腰带,踏波而行,轻轻巧巧的把她拎了过去。吉尊看见脚下激流回旋,不由一阵头晕眼花,连忙闭上眼睛,急急找个话题来分散自己的精神:“师父,弟子不解。师父常赞那孙大圣神通广大,是您老人家远远不及的。但师父能轻松携弟子过江,孙大圣为何不能带玄奘法师过江?弟子听说,不管是白龙马所在的鹰愁涧,还是沙僧所在的流沙河,都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过的。” 温娇拂开即将溅到她脸上的水花:“玄奘与你与我不同。去西天取经是他自己所发的宏愿,所以西天路遥,一山一水,都需他自己走过去。若是孙大圣代劳,那便是大圣取经,而不是唐僧取经了。届时灵山上、大雷音寺殿头,这大乘佛经该给哪个?” 吉尊顿悟:“这便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了。” 温娇颔首微笑。她目下所收的两位弟子皆以聪慧,但细细比较起来,武媚娘足智多谋、多谋善断,自是以智见长。吉尊在这一点上虽不及武媚娘,却在修行悟道上自有一番冰雪聪明,倒是以慧见长了。他日成就,武媚娘自不必说,她以心月狐之身降世,为的就是成就一番传奇功业。而吉尊在仙道上怕也不可限量,他年成就也未必低了去。 师徒二人这一问一答,展眼间已到对岸。吉尊只觉脚下一实,心知已踩到了地上,连忙睁眼,却只看见一团漆黑,什么也辨不清。她自入师门,就日日练习天眼法,早就有了黑夜视物、白日见鬼之能,当下不慌不忙,默念口诀:“双目开,点金晶,眼观六路放光明!” 言罢,视线顿时明朗,树木楼宇皆清晰分明,只是如同蒙上了淡淡的灰色雾气,是夜晚才有的样子。吉尊放眼望去,只见脚下的草有气无力的挺着,道边的树黄黄瘦瘦地竖着,分明是绿树浓荫的季节,可所有植物竟都像被抽干了元气一般。可很合理,常年不见日光,再丰茂的植物也会一蹶不振。 二人向城镇的方向走去,一路只见更多的地方已是寸草不生,只有干涸的枯木昭示着这里曾经的风景。街上少有人行走,偶尔几个行人也是面色苍白,敝旧的衣裳罩在枯瘦如柴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倒是瞳孔闪着微光,显得病态而诡异。 比起吉尊,温娇感知到的则更多。房周遭的房屋十室九空,里面的主人不只是走了,还是……死了。 第207章 遮天 师徒二人一路行来,满目尽是房屋朽坏、树木枯败,百姓面黄肌瘦地劳作着,连那劳作之态都呆板而麻木,无一不透着凋敝之气。骤然一声钟鸣,但见一对正在有气无力推磨的夫妻眼睛微亮,回房取了一只满是补丁的口袋,赶着往那钟鸣处走去。 那钟声又连响了许多下,陆续有老百姓带着口袋赶去。步伐虽快,却都有些踉踉跄跄的,恍若闻见了荤腥气味的行尸走肉。温娇用手指一点吉尊的额头,旋即自己也摇身一晃,两人也变作了嘉地打扮,各抱着口袋,混进了队伍中。 城东的土台上,一人穿着比百姓们齐整许多,看身份似乎是衙差一般。同样打扮的还有四人,在他身后押着一辆大车,正从上面取着什么。当先的这人高声道:“黑头嘉地人们,又到了仁慈的耿贡国王为我们布施口粮的吉祥日子。大家都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份!” 百姓们蹒跚着脚步,慢慢排好了队。温娇留意到他们大多神色麻木,即使有那么几个表情生动的,也都低垂了头。排在她前面的老妇便是如此,当粮食灌入她的破布口袋时,她用含混的声音极快的说了句:“大梵天保佑吾王。”说完便抱着口袋扭头走了。 温娇向身后的吉尊使了个眼色,吉尊会意,悄悄跟了过去。待见那老妇人虽龙钟老态,身上衣服却是洗得一尘不染。行走时腰背挺得笔直,显然是爱洁刚毅之人,又兼眉目慈祥,心肠必然不坏。吉尊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待到了老妇家门口,便抢在她把钥匙塞进门锁前“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眼泪汪汪地叫道:“老阿妈,我起不来了,能扶我一把吗?” 老妇连忙放下口袋,蹲身把她扶了起来:“摔到哪里了?” 吉尊道:“右腿疼得可厉害,嘶,肯定流血了!” 老妇左右看看,见无人可以帮忙,叹道:“可怜的孩子,进屋来,阿妈找点布条给你包一下。” 半个时辰后,温娇在人群散尽的土台下等回了吉尊。她低声道:“我装作别的乡里过来谋生的流民,那阿妈可怜我,招待了我一顿吃的。听她的意思,整个嘉地国已经有整整九年没有升起过太阳。不光是太阳,连月亮、星星,都一并不见。所有庄稼都枯死了,百姓没有收成,幸好国王不知用什么法术种出了粮食,每半个月就叫人分发口粮下来。可也只能勉强保证饿不死,至于吃饱、生病要药材就没法可想了。通往别国的道路都被不知什么神力给斩断,想从外面采买粮食药材,或是逃到别国都不行。” 她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痕:“那阿妈别看年纪大了,其实只有四十岁。她的儿子是这里有名的勇士,三年前发誓要给乡亲找出一条生路,不顾所有人阻拦,跳进了边界河,想要游到对岸去。一个浪头打开……”她的声音沉甸甸的,“就再不见踪影了。” 温娇默然,目光下移,落在手中布袋敞开的袋口上。那里灌满了适才她所领的口粮,粗糙,扎手,混杂着土粒和石子。放在大唐,哪怕是穷到吃糠的最贫寒的人家,都不会看上这么一小袋粗糙的粮食。而这竟然还是嘉地国百姓为期半个月的口粮。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国家九年不见日月星三光?那残疾者祈愿时说“妖后之尸,亡我日月”,难道与那赤姬王后有关?可她是怎么做到的? 是死后尸气成霾,把日月星辰都给熏走了?这怨气怕是连旱魃都要望尘莫及吧? 还是她有什么神秘的手段,能指使日月星对应的星君不去照耀嘉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此女的面子可真是不小,身份定然非同寻常。 温娇决定问一问。她先问的便是荡魔天尊,荡魔天尊又转问了太阳真君羲和,得出的结论竟不是她所猜想的任何一个——这九年来,羲和和太阴真君望舒竟是日日照常带着日月从嘉地国上空经过! 不行,只问一方未必靠谱。温娇当机立断,又托悟空去问佛门的日光菩萨。不一时,千里传音符那边传来孙大圣的声音:“师奶,俺老孙从净琉璃世界回来了。那日光菩萨说了,嘉地日升月落,自开辟以来日日如常。” 温娇肃然。一个道家的日神或许有可能闪烁其词,可连佛家的日神菩萨也如此说的话,那只能证明一点——嘉地国上空的日月星运转从无问题。 “怎么会!”在温娇切断传音符后,吉尊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着黑漆漆的天空,“如果都是日日如常,那白天的太阳呢?现在应该已经是深夜,月亮呢?星星呢?一点光也看不见,这怎么可能是正常的!”她双手抱紧脑袋,苦思冥想,忽地想到了什么,向天上望去。 温娇也同时仰头看天,那里黑黢黢的不见半点光明,乍一看,像口漫无边际的锅盖,要把下方的生灵都炖做一锅。 她喃喃道:“看来问题出在了那里。” 众所周知,光的传播需要介质。既然光源从无问题,那出问题的自然只有这介质了。 一念及此,温娇足下当即生出一团青云,拖着她风驰电掣直上云霄。不消几个呼吸,就到了九霄云端。一股不妙的直觉忽地自灵台劈出,她下意识刹住,伸手向头顶一摸,触手生凉,柔软而坚韧,仿佛一块冰凉细腻的丝绸。 温娇向下沉了沉,取出一颗夜明珠往头顶晃了一圈。 珠光映出的是一片猩红。 心念一动,青云拖着她向远处飞去,那猩红色一直停留在上方的位置,仿佛看不到边际。 温娇意识到了什么,继续向外飞去。在她将将飞到嘉地国国境线之时,那猩红色果然断了。 无数月光从猩红色的边缘之外投射而下,星光点点簇拥着它,仿佛一方巨大而壮美奔涌的银色瀑布。 第208章 天衣有了缝 温娇眼望着那无限壮美的月光瀑布,黑眸中闪过一道怒意,足下青云陡然加速,投入月光之中,又激跃而上。下一刻,她已身在那猩红色巨幕的上空。 向下望去,果然,下方是云烟滚滚,聚散离合间,隐隐露出更下方的嘉地国的山峦湖泊的轮廓。 她猜对了。那方不知是什么神奇法宝的巨幕不光隔绝了三光,而且在靠近运行日月星的神仙视角的这一面,竟然是透明的。难怪八年来日月星从上方掠过数千次,竟从没有一次察觉到嘉地国的违和! 这巨幕法宝究竟是何人布下,难道就是那位赤姬王后? 眼底的怒意已熊熊燃烧,温娇皓腕一挥,龙蛇双剑已持于手中。云气沸腾,雷光大作,一条电光蟒蛇与一条云气虬龙长啸飞出,身躯盘结成一把巨剑,破空而下,直直从那巨幕上划过。 不管是哪个在弄鬼,又是因为什么在弄鬼,如此祸害黎民众生之人,当诛! 剑锋处传来的阻力层层不绝,温娇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立在海边的凡人,正用剑劈砍着一波波的海潮。她冷哼一声,咬破舌尖,一口朱红呸出,龙蛇剑芒顿时又暴涨十倍。 轰!嚓! 仿佛巨锣崩碎,又仿佛锦帛破裂,那道仿佛有无边无际之大的巨幕生生被切开了一道百里之长的口子。月光如水,从裂口中流下,先是涓滴细流,渐渐扩大成瀑,成决堤之河。终于,在月华洪流的冲击下,那道巨幕不堪重负地飘落。 温娇探手向空中一抓,下一刻手中多了一方长长的猩红锦帛,丝滑如水的质地,滚边上缀满了金珠与绿宝石,看形状,倒似极了温娇在现代荧幕上所见的印度女子的服装。只是这件华服天衣上横着一道尺长的口子,像是精美瓷器上的裂纹,显得突兀而可怜。 “一件纱丽?”温娇自语道,蓦地心有所感,向下方望去。 嘉地国王都,宫阙深处,一间密室之中,一个苍白而憔悴的男人惊坐而起,赤脚奔出。轻柔的月光温柔的洒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孔却迅速被恐惧所覆盖,仿佛望见了世间至毒之物。 “月光,为什么会有月光!”他嘶吼着,挥舞着手臂,“宫女!侍卫!拿布幔来,把所有的门窗都蒙上!不不,再架起一道大棚,把本王的寝宫也罩住,一丝光也不要透进来!要是被本王看到一点光,你们的脑袋就别要了!” 布幔很快就张罗了起来,男人嫌宫人们手脚不利索,亲自爬上梯子去挂。冰凉的布匹如同女子清凉的肌肤,拂过他的手掌。他将脸埋在了布幔上,口齿含混着说着碎语:“别怕……就算大梵天赐的天蚕纱丽破了,我也会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出来办法……我就在这儿,别怕……” 重重人影立刻在他的支配下动了起来。谁也没有留意到,无光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女孩,她望着人群中央形容疯魔的男人,娇艳的小脸上满是失望,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心。 云端之上,温娇将那件天衣纱丽收进了自己的冰玉壶里。 宜急不宜缓。袁天罡的嘱托不经意间掠过脑海,她又望了望下方,眸色微深。 岭国王宫。当听说格萨尔预备攻打嘉地国、消灭赤姬王后的尸体时,连向来跋扈的伯王晁通的脸色都不好了起来:“格萨尔侄儿,谁不知道那嘉地王是天授的大王,别说是别国的军队,就算是飞鸟经过嘉地上空的时候,都要冲着王宫点三下头呢。我们去攻打嘉地国,一定会遭天谴的!” 格萨尔镇定自若:“天母已经降下神谕,赤姬王后之尸即将复活为佛法之敌。我们岭国儿郎身为我佛信徒,护佛灭敌可是天定的职责。那嘉地王虽然有大梵天保佑,可我们岭国儿郎就没有佛祖保佑吗?天命在谁,有慧眼的人都看得清。至于天谴,如果它存在,那我格萨尔便是那赤姬王后的天谴!” “那是你们,我晁通信的是马头神,又不是佛爷。”晁通腹诽,可看了看周围人被格萨尔此番话激得恨不能厉兵秣马即刻启程的样子,又不敢说话了。 总管大臣绒察在一派群情激奋中保持着珍贵的冷静:“赤姬王后与嘉地王的感情是出了名的恩爱,嘉地王是天命的君王,听说神通广大,是地上的活神仙。大王要是想对付他的妻子,恐怕需要做上十万分的准备。” 格萨尔微微点头:“天母赐下了一张羊皮卷,上面记载了对付嘉地王所需要的法物。珠牡用她绿度母的智慧将内容解了出来。”一摆手,珠牡出列,拿着一张长卷念道:“绿松石发辫、白松石发辫、能开能合的吹火口袋、蚂蚁的鼻血……” 一大串稀奇古怪的法物从珠牡的丹唇中说出,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思考半晌:“大王,这些法物应该都是穆雅国的特产,只是穆雅国的国王是从前黑魔鲁赞的扈从,恐怕不会自愿献出这些宝物。” 格萨尔一手握拳,敲了敲额头,苦恼道:“难道为了取得这些降魔法物,我还得先灭一个国家?” 一群文武大臣从早讨论到晚,都一筹莫展。 珠牡不忍见心爱之人如此苦恼,柔声道:“不如让我去吧。我披着羽衣变作仙鹤,悄悄飞到穆雅国,找齐了法物就回来。” “你不行,太危险。”格萨尔立刻反对道。 珠牡坚持:“可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些法物的样子。” 天母赐下的羊皮卷通篇只有古怪的文字,珠牡作为绿度母的降世身,不仅读懂了,还从中看到了那些法物的影像。想要搜集法物,确实非她不可。 格萨尔僵住了。片刻的死寂后,却是梅萨逾众而出:“我愿陪珠牡大妃同去。”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珠牡的脸色,“从前被黑魔鲁赞掳去时……”那些被迫承欢于妖魔的屈辱回忆令她有一霎时的窒息,她顿了顿,方才接着道,“他与穆雅国的大小国王聚会时,经常带我同去。我与穆雅国的君臣还算面熟,又懂几分神通,应该能护大妃周全。” 格萨尔顿时松了口气,拍手大笑,喜形于色:“你做事我是最放心的。梅萨,你一定要保护好珠牡。等你们平安回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梅萨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去,唇畔的笑意似有三分苦涩。 第209章 日出 敲定了去穆雅国取法物的人选后,格萨尔又记起一事,手指把金王座敲得梆梆响:“嘉地军队不好对付,象兵尤其难缠。岭国各部里嘉察阿哥生前训练的勇士最擅长兵法战阵,阿哥去世后,由扎拉侄儿继承了这支部曲。这回出征,我需要召回扎拉一同去嘉地。”他呵呵而笑,语气轻快,“自打他与大唐公主成婚后,就回了自己的岭地,好些日子不见,我还有些挂念他了。” 老总管绒察下意识就要反对。对嘉察这位流着汉人的血的大将兼王子,他从来都怀着戒备之心。嘉察越用那来自汉人的兵法,把部曲操练得越强,他的戒备心就越是旺盛。格萨尔逗留魔国的几年里,绒察简直做梦都要留一只眼睛睁着,好留意嘉察有没有造反。最后到底是找了个代格萨尔求亲的借口,把嘉察挤兑了出去。出于同一个缘故,当珠牡被抢走时,他再三阻拦嘉察调兵救人,怕的就是他救人救着救着顺便就坐了王位。 损失一个大妃算什么,让岭国的金王座叫混血坐了,那他绒察死了都不甘心闭上眼睛。 可谁能想到,嘉察虽死,可他生前代格萨尔娶到的大唐公主竟然嫁给了他的儿子扎拉?这位王子妃带来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做嫁妆,将来还会生下更多流着汉人血的混血王族。这下扎拉的威胁甚至比嘉察在世时还要大得多! 绝不能给扎拉更进一步的机会! 绒察正欲开口,却见格萨尔正望向自己,俊美逼人的脸上是不容质疑的威严,眼神含着审视与警告。 绒察胡须抖了抖,再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而殿外,来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刺破云层,照向了大地。一人匆匆骑马奔向城外,却是格萨尔派往扎拉领地传召的使者出发了。 嘉地国。 人们缩在屋中许久,才确认屋外的天空确实渐渐明亮了起来。不知谁打的头,男女老少都冲到了屋外,大街上,向着那轮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红日欢呼:“太阳回来了!” 温柔的晨光洒落在他们脸上,照得一双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眸充满了泪水。可他们依旧不舍地望着,生怕一个眨眼,这太阳又会溜走一般。 骤然,一阵尖锐的锣声压住了欢呼声。众人不由向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位形容妩丽的彩衣美人立在高台上,大声呼喊:“用布蒙住眼睛!不要直视太阳!不然你们的眼魔会把太阳吓走!” 众人一听,忙乱作一团地找蒙眼布,不多时,已经无人直视太阳了。 吉尊放下敲锣的小锤,笑了笑。她就知道,如果直接告诉百姓,你们在黑暗中久了,猛一见到太阳,直视太久会有瞎眼的危险,无疑是在和此刻万众欢腾的民意对着干,未必有人会信。可若是拿太阳会走恐吓他们,他们必然不敢去赌。 这本该是地方官差该提醒的事,可吉尊从日升之时留意到现在,都未见到一个官差模样的人出来组织民众,想来暗无天日的这九年里,万物凋敝,嘉地国的官员们也缺了精气神,除了分发粮食外再无心管理任何事,只好亲自代劳。 她抛出一只纸驴,骑了上去。昨夜师父打破那隔离天日的天衣法宝时,感应到了施法者的位置,因怕他走脱,当机立断便追了过去。因吉尊不会飞天,便留她在后慢行。吉尊本以为自己至多三日就能赶去与师父会合,可看嘉地国在太阳回来后这松散的架势,沿途少不得耽误了。 阳光的温暖照亮了整个嘉地国,却唯独王宫一隅,不惟没有久违的热闹与生机,反而陷入了一片紧绷的忙碌里。不过半个夜晚的功夫,宫人便赶制出了庞大的绷架,上面蒙着厚厚的黑布,将每座宫殿都牢牢罩住,仿佛一只只黑陶碗,扣住了内里的食物。 温娇循着法宝感应赶到嘉地国王都上空时,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情形。她一扬眉,立即注意到了宫城中央的一处。同是罩着厚厚的布棚,那处宫殿显得尤其的黑暗厚重,也不知是宫殿本身的面积较之别处更为宏伟,还是罩着的防御层数尤其的多,又或是兼而有之。 她身形下沉,便欲落向那处宫殿。到距离宫城上空的百丈处,她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又升向高空。只见她适才所飞临的地方,一道金光爆开,化作一道隐隐的光罩,严丝合缝的将整座宫城护在其中。而在那光罩之上,赫然威立着一位身披金甲的力士,手持长杵,耳垂上的金环宝光灿烂,豹眼圆睁,瞪向温娇的方向。 温娇向他和煦一笑:“路过。”说罢便乘云而去。 那金甲力士望着她拖着长长的云迹远去,直到确定她再没有回来的意思,才缓缓地遁去了身形,连着那光罩也悄然隐去。 百里之外,温娇落在了一处水泽边。适才与那金甲力士一照面间,她便对敌我双方的实力有了数。力士看似声威赫赫,实则修为与荡魔天尊麾下的灵官相差仿佛,比起龟蛇二将弱了不止一筹。若是真的真刀真枪打起来,她毫无怀疑最后取胜的会是自己,只是缠斗之际难免会有声息外放,届时下方之人除非是瞎子聋子,否则想不注意到空中有人斗法都难。到时候惊走了那施放天衣纱丽隔绝三光之人,岂不是打草惊蛇? 可是有这金甲力士雄赳赳地守在那里,她想要悄悄潜入宫城无疑是难上加难。那……或者,可以想个法子,让里头的人请她进去? 想到这里,翠袖一拂,两道流光落地,现出两个酣睡的小童。他们生得虎头虎脑,白净的圆圆脸,眉心点着红痣,可爱得如同玉娃娃一般。只是头发极粗粝,哪怕是梳成了最简单的冲天辫发型,也能看出那头发直硬硬地撅着,简直像是野兽的毛发。更为奇异的是他们的四肢,在本该生着双手双脚的位置,竟长着四只指甲锐利如刀的青毛爪子。 “辟邪,镇恶,再不起床,太阳就要晒屁股了!”温娇道。 第210章 小公主阿贡措 这一天,注定发生许多大事。譬如一心救父的乌鸡国太子假装打猎,携着仪仗浩浩荡荡地回京都,以求以假若无事之状麻痹那假装他父王的妖精,匡正乾坤;比如一心出征嘉地国的格萨尔派出使者召还各部勇将,他的次妃梅萨绷吉护着大妃森姜珠牡化身仙鹤飞往穆雅国,而穆雅国的大小国王玉泽与玉昂正在宫中饮酒,浑然不觉厄运的阴影即将降临自己的国度…… 比如嘉地国的宫城之外,突然来了一伙杂耍人。 “铛铛铛!”身着水红短打的中年女子面容俊秀,把手中的小锣敲得震天响。 两个扎着冲天炮的小童伴着锣声翻跟斗, 竖蜻蜓,舞刀弄棒。两个孩童生得玉雪可爱,身手伶俐,却又生着四只兽爪,如此奇异的反差,不一时就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中年女子见来的人多了,高声道:“奴家从与两个孩儿从外邦来,因缺了盘缠,才舍下脸在这王城跟下卖艺。列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嘉地国自打失去了日月星三光以来,通往国外的道路也同时断绝。九年来别说看见外邦人,便是自家人想去国外避难,都难于上青天。谁想今日刚一日出,都城便出现了外邦之人,还如此高调的在王宫墙外表演,嘉地人不由议论纷纷。 那女子也不管他们的反应,镇定自若地道:“两位孩儿,快与各位看官表演一个生吞利剑。”说着拔出一把铁剑,晃了晃,稍小的那个童子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嘟着嘴扛了一只木牌近前。女子手腕一甩,只听“啪啦”一声,那铁剑已如裁纸一般,把那木牌整整齐齐砍做了两半,显然锋利至极。 “好!”人们不禁喝彩。别说这兵器难得,便是这女子这一剑背后的功夫,没练个十几年断然不会有这般利落。却不知如此利剑,那孩童当真要生吞下去吗? 众目睽睽之下,那大一些的孩童拉着脸,接过剑,身体向后一仰,竟然真的把那铁剑塞进了口中。 “喔!”众人齐声惊呼。 只见那孩童一呲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一张一合间,便轻轻松松把那铁剑咬断了一截,嚼了嚼,轻轻松松咽了下去。紧接着又咬了一截,大嚼起来,如是重复了几遭,一把利剑竟然生生叫他嚼甘蔗似的吃完了。 “哇!”掌声雷动,哪怕知道这三人有些古怪,众人也不由连声喝彩。不知道哪个打的头,从怀里掏出一枚九松西阿银币,就朝场内扔了进去,被中年女子拿了张红布一卷,轻松抄在手里。她把红布蒙在一只托盘上,银币往上一搁,笑道:“多谢,多谢。”说着便捧着托盘绕场一周,收了满满一盘打赏回来。 小一点的孩童见状,撅了撅嘴,小声道:“财迷。” 女子回头望了望他,似笑非笑。小童立刻撇过脸,蹦去了哥哥身后躲着:“哥,你牙疼不?” 哥哥摇摇头,正要开口,忽地耳朵动了动,望向一处。片刻后,七个娇美的贵族少女走了过来,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三人:“外国来的杂耍艺人?” “正是。”女子不卑不亢,一看她的气质便知道绝非普通艺人。 “哪国?”七姐妹又问。 “霍尔国。”女子道。 为首的小姐笑了:“霍尔国离嘉地隔了一百座雪山,五十条大河。你们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请进宫为贵人表演吧。” “哪位贵人?” “嘉地皇帝膝下唯一的子嗣,尊贵的阿贡措公主。” 简单的交谈之后,七姐妹便引杂耍三人组入宫了。不同于两个孩子东张西望的顽皮架势,那中年女子神色泰然,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 跨过宫城大门的那一刻,女子恍若无事地向空中望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半空中,金甲力士怒目圆睁,铁青着脸瞪向她,却又无法阻止。作为守护神,他可以击退来犯之敌,可没有办法去阻止受到主人邀请的客人。 温娇本打算乔装改扮成有些异样却又并无多少神通的外邦人,引那有心人的注意。要能把那施法遮住天空的人勾出宫最好,便是勾不出,只要能引出人来调查,她便有把握顶了那人的身份混进宫。毕竟,除了那施法者,谁会特意派人来调查三个早不来晚不来,凑巧在日出之日当天抵达嘉地国都城的有些古怪的外邦人呢? 只是没想到,竟然钓出了一条大鱼。 阿贡措公主,正好是那赤姬王后与嘉地王的独生女啊。 嘉地国风俗不同于东土,宫殿样式多为塔式建筑,塔尖上装饰以纯金铸造、宝石点睛的妙音鸟,象征着大梵天之妻辩才天。因一座座塔型殿都被罩在黑布棚中,只将塔尖上的金鸟露在外,一眼望去,那一只只妙音鸟如同蹲在黑布的高台之上一般。在久违的日光下,它们的宝石眼闪闪发光,仿佛在注视着下方陌生的来访者们。 两只小狼孩好奇的左看看,右望望,显得格外的无礼而少见识。嘉地七姐妹也由着他们看,直到到了一座格外高大的宫殿前,为首的女子才重重咳嗽了一声,回过身:“这就是阿贡措殿下的寝宫。”脸朝着温娇说话,眼睛却瞥向了两只乡下小狼。 温娇会意,一左一右赏了两个脑瓜崩,两只小狼孩顿时乖巧的直绷绷一站。那为首的女子这才展颜而笑,掀开了高峻布棚上属于门的位置:“殿下有请。” 温娇泰然而入,两只小狼孩也乖乖跟在她身后进去。一进殿门,他们的眼睛便有些不够用了。不知什么缘故,殿内不见半点灯烛的影子,漆黑不见五指,但在有着奎木狼血统的辟邪、镇恶眼里,一切清晰如白昼。 只见那大殿四壁绘制着斑斓的吉祥花纹,看那艳丽得几乎暗夜流光的色泽,便知颜料中用了多少宝贵的宝石、青金石研磨成粉。殿中的陈设、器皿皆是黄金嵌宝,中央的宝座乃是一座红瓣绿叶的莲台,红的是鸽血红宝石,绿的是祖母绿宝石,巧夺天工。 莲台上端坐的是一个十二岁大小的女童,乌发如漆,娇艳的脸庞蕴着熟桃似的嫩粉色,精巧的嘴唇红如丹砂。 辟邪、镇恶虽是天上星君与人间公主所生,但出生以来就养在妖怪洞里,过得与山大王家的土包子少爷无异,何时见过如此富贵气派,如此娇丽的同龄小美人?一时眼睛都直了。 第211章 真相 宝石莲台之上,形容娇美的小公主声如黄鹂,神态天真,向着温娇与两只小狼孩嫣然一笑:“你们就是外邦来的杂耍艺人?快把你们拿手的节目表演出来,我打生下来到现在,还没看过外国的杂耍呢。” 温娇盯着她的脸,不同于其他嘉地国人苍白的肤色,这位小公主的面色红润,气色好得全然不似九年不见阳光的人该有的样子。她心下一动,当即笑道:“我们的拿手节目多到数都数不完,不知道公主要拿什么赏赐,来换我们的表演呢?” 这语气无疑不敬之极,周围的侍女齐齐变色,那七姐妹却望向了公主,似在观察她的意思。阿贡措目光一定,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留七个姐姐陪我就好。” 她小小年纪,却很有股令行禁止的威势。侍女们即使觉得不对,也不敢拗违,一时无关之人纷纷退去,殿内只剩下了阿贡措与七姐妹,和温娇三人相对。阿贡措似乎并未觉得此情此景有何不对,自然而然的期待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温娇却道:“公主先看过了表演,再决定赏赐什么,如何?我要表演给公主看的节目,叫《天衣有缝》。” 阿贡措面色骤然变了,似是震骇,又于其中现出一丝莫名的狂热。她黑宝石般的眼眸倒映出温娇的影子,望着她伸手入怀,望着她扯出一件猩红色的华光如水的纱丽,而后将其撑开,于是纱丽前襟那尺长的裂口便无比清晰地戳到了阿贡措的眼前。 小公主轻轻吸了口气,嘴唇有些哆嗦,但片刻后恢复了镇定:“这个节目,值半个嘉地国。” 这回惊讶的轮到了温娇。 如果对方被吓得哇哇大哭,或是语无伦次,或者大叫着让侍卫护驾,再把天衣抢回来,她都毫不意外。毕竟结合嘉地王得大梵天庇护的传说,能操纵这遮天天衣之人,必是嘉地王族的重要人物,甚至是嘉地王本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她的本意,就是试探阿贡措是否识得此物,再从她口中逼出施法者的身份。可这阿贡措公主的反应,委实超出了她的意料。 难道,她与天衣主人,竟不是一伙的? 温娇收回天衣,直视着阿贡措的面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我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阿贡措站起身,嘴唇不安的一抿,旋即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有一个故事,等你听完,就懂了。” “从前,有一位国君,他从幼年就从自己早逝的父王手中继承了一个富庶而广袤的国度。这个国度从建国时就得到了大梵天的赐福和赐宝,其中有一件天衣有遮天蔽地、席卷万物的奇用,一把宝剑,能斩山裂河。拥有这样法宝,即使最凶残的妖魔,也不敢往嘉地的边境晃荡哪怕半步。” “顺理成章的,当他成年之时,大臣们商议着要为他迎娶一位能够与他匹配的王后。他们觉得,只有大龙海中龙王的公主,才有着与嘉地王同等的尊贵。于是他们派出了一支庞大的团队,上面带着无数的珍宝和黄金、香料,去做龙王提亲,并且顺利地迎回了公主。这位嘉地国未来的王后有着绝世的美貌,人们都说,她美得不应该是人世中人,普通人的目光哪怕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对她来说都会像利剑穿身一样疼痛。” 阿贡措说着,不知不觉已将国名报了出来。小姑娘的神情忧郁,眼底不知何时有了隐隐的泪雾。 “嘉地王对自己的王后一见钟情,他生怕王后受到半点伤害,所以让她呆在宫中,不踏出半步。不管是接见臣妇,还是管理国中女子,接受百姓朝拜,这些她都不用做。她只需要呆在自己美丽的宫殿里,享受精挑细选的有法力的宫女侍奉,接受百姓的供养即可。” “可是,有一天,宫外来了三个奇特的杂耍人,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哑巴。”阿贡措咬牙切齿道。 温娇微微扬眉。镇恶犹豫了一下,跟辟邪咬耳朵:“哥,她不是在指桑骂槐吧?” 辟邪小声说:“轻点声,美人的话,那能叫指桑骂槐吗?” “对哦。”镇恶点头。 温娇瞥了他俩一眼,心下暗笑:这俩半妖崽子的性情,真不愧是与他们那名叫奎木狼的爹一脉相承。 “那天他们表演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把戏,听说半个王都的人都忍不住去看,其中不少还是宫女。王后坐不住了,瞒着嘉地王偷偷跑了出去。”阿贡措的话还在继续,美丽的黑眼睛里的恐惧之意越来越是鲜明,“那三个艺人不知怎地,忽然齐齐朝王后一指,大声叫喊着,''快看呐,这就是我们的王后!真是天女下凡呐!''” 温娇心下微微一凛,猜到了接下来的故事走向。 “于是,半个王城的人都看了过去,无数双眼睛惊艳的睁大,无数张嘴不停地赞美——我们有一位如此美丽的王后,真是国之大幸,大梵天的赐福!” “王后被他们的言语和眼神钉在了当地,浑身剧痛,半步也无法挪动。等察觉到不对的嘉地王用天衣隔住了他们的视线,王后已经气若游丝,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嘉地王遍求名医,却怎么也治不好她,只能看着爱妻的生命不可避免的一点点的流失。” “终于,到了那不吉的一天,王后劝阻了又想去遥远的国度为她延请名医的丈夫。她说,''不要白费力气了,王上,我本不是人道中人,注定被人类的眼魔和口魔伤及性命,回天乏术。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可我们的女儿才三岁,你又没有别的子嗣,我死后,你一定会再娶妻生子,到时候千万不要因为有了新人,而薄待了我们的孩子。''” “嘉地王痛不欲生,''除了你,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妻子,妃子也不会再有,更不会有除了阿贡措之外的孩子。我会好好抚养她,等她长大成人,这王位就是她的。这些后事都好安排,只是没有了你,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恨不得随你而去。''” “王后合上了眼睛,''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复活的办法。只要你把我的尸体藏在没有一点光明的地方,我会用三年时间重新长好骨骼,三年时间活化气脉,三年时间润泽血肉和肌肤。九年之后,我将复活。''” “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你最好把太阳、月亮和星星赶出嘉地。”说到这里,阿贡措的眼泪终于落下。 第212章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赤姬王后说:“我的阿爹是阿修罗,我的阿娘是罗刹,我的身上生长着九个魔女的血肉。算命人说,我注定是佛法大敌,我本来不信,可那天的杂耍人明明就是文殊菩萨身边的两个侍从伽蓝和他的坐骑变的,目的就是要我被嘉地百姓的眼魔和口魔害死。我无心伤人,只想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就因为一条预言,文殊菩萨就要置我于死地。我不甘心,等我复活了,我与佛门势不两立!” 嘉地王能有什么话可说?即使是有神明护佑的地上神王,也没有胆子掺和进天上众神的博弈里。可握着妻子失去生命的冰凉的指尖,他仍旧泪流满面。 当晚,他用天衣遮住了整个嘉地国的上空,用宝剑斩断了嘉地国所有通往外邦的道路。在不见光明的长夜里,他依旧与王后相伴而眠,竭力用自己的身体去为王后冰冷的躯体保持一丝体温。 堂堂嘉地王,过得如同鬼魅一般。而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九年。 更确切地说,是八年十一个月。 王后去世的那一年,阿贡措只有三岁。小公主依偎着母亲冰凉的身体,注视着她美艳无方而蕴着无边怨恨的面孔,隐约意识到父王和母后谋划了一件可怕之事。随着她渐渐懂事,她才一点点地品出这件事背后的可怕之处。 拥有赤姬王后一半的血脉,阿贡措根本无惧于黑暗,即使生活在永夜之中,她也依旧气色鲜润得像雨后的夭桃,但周围的人不同。 这八年十一个月里,她不止一次见到周围的人在日复一日的无边长夜里憔悴,重病,癫狂而死。这其中不光有宫女,还有她的玩伴。时至今日,三岁时陪伴在她左右的那批人早已死尽了。 不是没有想过解决之法,可执意遮天的是嘉地王,为的是救王后,哪里有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公主说话的份?她只需要乖巧的待在自己华美的宫殿里,安安静静做她父王的贴心宝贝就好。 便是连她现在随侍身边的七姐妹,都是阿贡措借着去年生日的由头,跟父王软磨硬泡,借口想要更成熟一点的玩伴,才从国中七大贵族家中挑来的小姐作为宫廷女官。阿贡措花了一年的功夫确定了她们的忠诚,这才拥有了自己的向外传达信息的渠道。 她想要向国外送信,求一强国前来,震醒父王那鬼迷心窍的脑子。不过还没等她琢磨出来向谁求援之时,自家父王用来遮天的天衣法宝已叫人收了去。这样的奇人异事,不正是她此时所需要的吗? “母后的遗体就在父王寝宫的密室之中,父王与她朝夕相伴,如非必要寸步不离。我会假装生病,调开父王,还请这位女仙代我偷出母后的遗体……”阿贡措犹豫的一顿,片刻后,她下定了决心,吐出三个字,“烧了吧!” “如公主所言,赤姬王后复生在即,公主却要我毁了她的尸身?公主当真舍得?”温娇一震。 来到这个时代,温娇已见过了许多女儿。恪守闺训如满堂娇的,有心反抗却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认输如高阳的,割舍亲缘为国而抛家如文成的,离家多年思念双亲而其心不改如百花羞的。 可哪怕其志果决如文成,对江夏郡王夫妻也是眷眷不已,只是出于名分而无法再叫他们一声爹娘而已。 决意弑母的,眼前的阿贡措则是第一个。而且她还如此的年幼,这本该是个甜美不知世事的爱做梦的年纪。 阿贡措被她问得抖了一下。她用力闭上眼睛,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座下的宝石莲花瓣:“女仙知道吗?这座莲花宝座,是我两岁那年,母后拿出自己嫁妆里的深海宝石,聘请天竺的能工巧匠打的。” 漆黑无光的大殿中,华座上的小小少女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可嘴唇颤抖,最终她只是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咬得出了血:“舍得?我怎么可能舍得?可是……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夺走一个国家的阳光,哪怕这个人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与王后!” “哪怕这个人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与王后!” “哪怕这个人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与王后!” “哪怕这个人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与王后!”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殿上不停的回荡,混杂成令人心惊胆颤的诘问。 两只小狼人望着宝座上的小少女,眼神之中有敬畏,也有着震撼。美丽的小姑娘像一只风雨之夜的小鹿,在这个重叠的回声中微微的颤抖着,随时都会垮掉一般。 温娇叹息一声,一闪身,下一刻她已出现在了阿贡措的面前。 七位女官惊呼一声,迅速拔出腰间佩刀和佩剑,就想冲过去保护公主。两只小狼人犹豫着要不要阻拦的功夫,便看到温娇探出一只素白的手,如同抚摸任何一个稚儿一般,轻而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顶。 “是我问差了。”她和声道。 七女官顿住脚步。 阿贡措低下头,又很快一仰头,痛苦令她不由得喘着粗气,神情却是一派凄然的决绝:“女仙没有问错。如果只是如此,如今阳光再临,我也姑且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我的乖女儿。可是父王不会放弃的。以他的本事,如果护着母后的尸体安然熬过这最后一个月,等母后复活,势必和佛门势同水火。嘉地的百姓已经牺牲太多了,好容易拿回阳光,难道还要气都不喘一下,就要被拖着去和那些崇佛的国家开战吗?” 温娇又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的意思是,这个问题我本不该问。小公主,你已经做得很好。你还是个孩子,余下之事,就交给大人去处理吧。” 阿贡措讶道:“女仙准备怎么处理?” 温娇笑了笑。阿贡措只觉她的笑声中含着某种令人困倦的力量,眼皮迅速的沉重生涩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 “大唐有一句俗语,叫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睡吧。” 这是阿贡措入睡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213章 调虎离山 “敌袭!公主遇刺!”沸腾的喧哗声如同尖利的坠子一般刺破了厚厚的黑色帐幔,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和犬吠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蜷缩在冰玉床上的嘉地王一个激灵,滑出了冰凉的被褥,叫道:“怎么回事!” 一个侍卫匆匆进来,跪在地上,满面仓皇,眼睛低垂,一点也不敢瞄向他身后那个更靠近内侧的被华丽的锦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隆起的躯体:“大王,不知道哪里来的刺客扮作杂耍艺人在宫外卖艺,公主想是年幼好奇,召他们进宫表演,没想到他们竟然伤了公主。” 嘉地王深吸一口气:“公主伤情如何?” 侍卫答道:“宫医已经看过……”说着头益发的低垂,犹豫着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嘉地王见状,情知不妙,脸色一白:“说!” 侍卫硬着头皮答道:“公主被那刺客中的女子当胸一刀,差一分就要刺中心脏。因为伤的位置太凶险,宫医害怕会大出血,不敢拔刀,正找了参片来给公主含着,打算先吊住命,再商量个稳妥的治疗法子出来。” “胡闹!这伤势是能耽误的?他们难不成想要我的阿贡措一直顶着把刀活着吗?”嘉地王怒道,忙忙的披上外衣,“我这就过去,宫医不敢拔,我来拔!” 侍卫点头如捣蒜:“王上法力无边,有王上帮公主治疗,公主就算是打碎了阎罗殿的牌匾,也没人拿公主怎么着。” 他这句话倒也并非全是在溜须拍马,得神赐福的嘉地王毕竟不同于凡人,即位之时便有大梵天的神力灌体。对他而言,帮自己女儿护住心脉、避免拔刀之际出血过多,犹如举手之易。 至少,比施展法宝遮天蔽日整整八年多要容易得太多。 嘉地王没空听他的奉承,一阵风一样便疾步出了寝宫,来到了阿贡措公主的象牙床前。一打照面,便见女儿面如金纸,无力的陷在床褥间,胸口赫然插着一把短刀。周围是她随侍的七女官与几位宫医,一见他来,哗啦啦顿时跪了一地。 爱女生命垂危,嘉地王实在没心情斥责他们,一挥手,只道:“我现在护住阿贡措的心脉,你们谁的手法最稳,过来拔刀,剩下的准备好药救治公主。只要我的阿贡措好起来,我重重有赏!”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儿坐起,将一只手贴在她的后背,微一发力,法力绵绵不绝地灌入公主的身体,轻柔的裹住了她的心脉。 几位宫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尤其年长的鼓了鼓气,起身过来拔了刀。刹那间鲜血迸射,虽然在嘉地王的法力封堵下很快停止了流血,可先头溅出的依然把老宫医的脸喷得满是猩红。老宫医来不及擦,叫道:“灌药!” 一声令下,其余宫医连忙将准备好的止血益气补心的药给阿贡措灌了下去。许是那药用足了名贵药材所以药力充沛的缘故,阿贡措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转了起来,片刻后已经能睁眼。 见到抱着自己的嘉地王,阿贡措顿时嘤嘤地哭了起来,小猫似的把脸在他怀里蹭了蹭:“父王,阿贡措好疼!” 嘉地王真给自己的小公主心疼坏了:“乖乖,没事了啊。父王在这里,就是因陀罗下凡都别想伤得了你。” 阿贡措点头,乖巧的把声音放轻了些,可依旧因为剧痛而疼得微微吸气:“女儿不让父王担心,有父王陪着女儿,女儿什么都不怕。” “你还是叫出来吧,叫出来就没那么疼了。父王陪着你呢,哪儿都不去。”嘉地王更心疼了,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女儿的手臂,像是哄婴儿入睡一般哼着眠歌。也不知哄了多久,阿贡措才困意上头,上下眼皮打了一会儿架,终于耐不住睡了过去。 嘉地王这才把脸一沉:“刺客抓住了吗?” 七女官哆嗦了一下:“没、没有。”嘉地王霎时散发的杀意令她们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们刺伤了公主之后就立刻分开逃跑,我们立即叫王宫侍卫关闭了所有城门,放出獒犬追踪,可刺客实在是太狡猾了,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出他们的踪迹。” “废物。”嘉地王冷冷道,也不知是在说护主不力的七姐妹,还是在说追捕刺客无能的侍卫,“叫画师来画像,张贴出去,全国搜捕。抓住后,就地烧死。” “是!”七女官忙应道,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忍不住偷瞧了瞧阿贡措,后者将头埋在嘉地王怀里睡得正香。 小女官立刻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跪在当地。 嘉地王重新看向怀中的女儿,她的容貌有四分像自己,六分像她的娘亲。这般熟睡的模样显得分外的无邪而无辜,似极了一朵结苞的蓝睡莲。他认真地端详着这个他与自己深爱的女人血脉的融合产物,满心都是后怕。 一分,只差一分,如果那一刀真的刺中了她的心脏,阿贡措根本等不到他的救护。他差一点就失去了他与王后的女儿。 那几个刺客,就是烧成灰撒了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不过是短短一夜一日的功夫,先是遮天的天衣被不知哪里的神通者破开收走,让赤姬本该十拿九稳的复活变得凶险万分,现在连阿贡措都被刺客险些伤了性命,险象环生。 是他侍奉大梵天还不够虔诚吗,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祗要这样惩罚他? 想到爱妻赤姬,他的心颤了颤。不知何故,一丝晦暗的不祥之感一掠而过,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涉及爱妻,嘉地王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忽。何况九年的时间他已熬过了八年十一个月,余下的这一个月自然更是不容有任何闪失。 他便顺着那丝感觉细细地想了下去。 赤姬的遗体安放在他的寝宫,向来与他同宿,王上的寝宫是嘉地国守卫最为严密的所在,哪怕是他暂时不在她的身边,有那么多精锐侍卫层层把守着,理应也万无一失…… 等等,真的万无一失吗? 嘉地王陡然遍体冷汗。 那几个不见踪影的刺客,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赤姬!”他把怀中的女儿放回枕上,顾不得吩咐余下的人照看好公主,自己已经冲了出去。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阿贡措”双眸睁开了一线,清凌凌的瞳仁正映出了他仓皇的背影。 那般湛澈而冷静的眼神,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女儿。 第214章 盗尸 嘉地王正为假阿贡措公主疗伤的关头,同一时间,一道身形缥缈如烟,无声无息地绕过巡逻的侍卫,潜入了他的寝宫。 那张锦绣堆叠的冰玉床上,黑绸帐高挂,隐隐的寒气从内透出,化作淡淡的冰雾,扑面生寒。 温娇撩起绸帐的一角,望见内侧隆起一个人形,被黑锦被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也没漏出来。她周身真气周流至最充盈活泼的状态,天方宝镜护住心口,拔出龙蛇剑,用剑锋挑开了锦被的一段。 无光的漆黑里,本不该有什么光线的变化。可在夜能视物的温娇的视线里,分明觉得随着那张绝世容颜的展露,整方夜色都霍然明亮了起来。 灵姿瑰逸,秀色旷世。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温娇无声叹道。眼前女子若非胸口无心跳,肌肤无体温,几乎与活人无异。可是一具失了生机的躯体,居然肌肤柔腻,口唇朱红,四肢也毫无僵直之感,这是正常的吗? 温娇拦腰将这具艳尸抱了起来,鼻端霎时幽香隐隐,显然是来自对方身上的体香。 “赤姬王后,得罪了。”她叹道。 “嗬,嗬,嗬。”那尸体依旧是无心跳、无呼吸,却忽然发出了三声怪响。 “什么声音!”寝殿外的侍卫立即警觉喝问。 温娇将王后的尸体收入冰玉壶,用夜叉幻术将枕头变作赤姬王后的模样,重新盖好被子,而后闪身遁出。 待侍卫们冲入时,殿内已经空无一人。 去穆雅国寻找法物之行顺利得异乎寻常,凭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在穆雅边境那片瘴气横生的大森林中都能找到。只一天的功夫,珠牡与梅萨便集齐了名单上的法物。梅萨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此时才松口气:“大妃,法物集齐,我们该回去了。” 珠牡捋了捋头发上的草叶,再看看靴子上的腐泥,厌恶的直皱眉,目光不由自主的朝不远处的湖泊上溜了过去:“急什么?好容易出来一趟,不玩个痛快多可惜呀。梅萨,你看那湖水多清!” 说话间,人已经奔了过去。 梅萨阻拦的话都来不及开口,便见她已奔到了湖边,欢快地甩掉了外袍和靴子,赤着脚坐在湖石上踩水。明明素日是或美艳端庄或尖酸傲气的模样,此刻竟是难得的天真快活。 在她们还是岭地各部落首领家得宠的小姐的时候,珠牡,梅萨,还有另外五个年纪相近的小姐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手帕交。那时的她们一起赛马,打猎,游泳,爬山,笑声洒满了岭地的冰川与草原。 那时的珠牡便是如今的样子,娇憨,明媚,无忧无虑。 那时候她们还没有嫁给格萨尔。 梅萨嘴张了张,终究还是打消了劝阻的念头。而是走进前去,凝神观察着四周,代珠牡警戒着。只是思绪悠悠,另一个念头如同在湖水中沉浮的水瓢一般,浮起,落下,再浮起。 那时候的她,梅萨绷吉,又是什么样子来着? 她有些恍惚。忽听湖心一阵激流水声,珠牡尖叫了起来,梅萨猛然回头,见湖心隆起一道水柱,一位武士立在上面,怒视着她们:“我是穆雅国的小王,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入穆雅国的边境!” 梅萨忙高声道:“我们是路过的……” 那武士凝视着两个女子美艳绝伦的脸与华丽的衣饰,喝道:“撒谎!你们去跟大王交代吧!” 说罢,湖中又隆起两道水链,飞速地卷住二女。梅萨与珠牡被捆得生疼,天旋地转之际不由晕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已身在穆雅国的王宫。上首有两座檀香木王座,端坐着两个国王模样的人。 梅萨认得面容冷峻的那个是穆雅国的大王玉泽,眉目和煦的那个是穆雅国的次王玉昂。当年她被黑魔鲁赞掠走强逼为妃时,曾多次随他游猎。穆雅国作为北方魔国的附庸国也在游猎的队伍之列,她与这两位国主并不算陌生人,不由心跳窒了半拍。 果然,玉泽一打照面就认出了她:“梅萨绷吉?” 他面色一冷:“鲁赞大王身死之后,你不是做了那格萨尔的妃子了吗?无耻淫荡的女人!你不想着替鲁赞报仇,为何来了我们穆雅?你旁边这个女人是谁?” 梅萨被骂得脸白了白,心思急转,连忙做出一副凄婉的态度:“我自从跟了格萨尔,没有一天不想着为鲁赞报仇。前几天我和鲁赞的旧臣取得了联系,约好里应外合攻打岭国。但我们的实力还是不够强,我记起鲁赞还在的时候,大王与他是最好的兄弟,才想着拜访穆雅求援的。” 她向珠牡弯了弯腰,恭敬道:“至于她,她是山上修行的仙女,受我的报仇之心感化才决定下凡帮我与鲁赞旧臣的。如果大王同意与我们结盟,就让仙女去告知鲁赞旧臣这个好消息吧。” 快放了珠牡,快放了珠牡…… 梅萨强装着镇定,心底不断祈祷。玉泽狐疑地打量着珠牡,下方的女子只穿着贴身的裙子,赤着脚,身上水迹未干,即使生得再美,如此狼狈,也实在不像什么修行高深的仙女的模样。 嘉地王城外的湖边,清波淡淡,被无光的黑暗折磨了近九年之久的植物们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迫不及待地发出碧绿的新芽。一眼望去,新绿满目,一扫一日前的枯萎之状,令人身心皆畅。 大自然的生命力,便是如此沛不可挡。 温娇放出了辟邪、镇恶两兄弟,又将赤姬王后的尸身安放在一处浅浅的草茵间。两只小狼人好奇的绕着尸体转了好几圈,异口同声的“哇”了一下:“这就是公主小美人的娘亲啊,她好美……” “真的要烧了她吗?她看起来好像还活着。”辟邪情不自禁地探出爪子,想要摸一摸赤姬的脸,才伸到一半,又不敢造次地缩了回去。 “嗬,嗬。”尸体的喉咙里发出异响,吓得两个小狼人一蹦三尺高,忙不迭地往温娇身后躲。 温娇一手一个拉住,凝神想了想,若有所悟:“原来如此。” 她凝目注视着赤姬鲜活如生的脸:“死而不腐,气焰滔天。想不到在这里竟遇上了一只将要修成旱魃的僵尸。” 辟邪一惊:“我爹说过,以前黄帝大战蚩尤的时候,特意请了天女魃下凡助阵。那天女魃就是只旱魃,走到哪里旱到哪里,就是四海龙王来了也别想下一点雨出来。这大美人要真的修成了旱魃,小美人公主的国家以后不得连雨都下不下来了?” 温娇点头。 这赤姬王后毕竟血脉不凡,复活后别说是修成旱魃,直接由旱魃化犼也不是没有可能。 传说一犼可斗三龙二蛟,赤姬又深恨佛门,复活后必然要与佛门势同水火。再加上个唯妻命是从的有神通的嘉地王在旁边给老婆递刀,第一时间就得和那些崇佛的国家打得不可开交,届时自然是生灵涂炭——旁的不说,只格萨尔出手,便是生死之敌。 阿贡措的决断,当真是没有做错。 温娇素手一翻,指尖上已多出了一簇雷火,一弹指,那雷火即脱离指尖,缓缓向赤姬王后的眉心飞去。 第215章 不如不遇倾城色 那雷火不过是星星一点,却仿佛有着惊人的热度,距离赤姬的眉心还有几分距离,后者的睫毛已变得发黄蜷曲。 眼看着,这一星火焰就要触到亡者的肌肤。 只听一声悲愤长啸席地而来,一同席地而来的还有一道金灿灿的剑光。只见那剑光浩大如日轮,将自天之下的事物都染为了黄金之色。 “砰!”几只林鸟受惊飞起,一眨眼的功夫便重重坠地,却是已经沉甸甸的化作了毫无生机的黄金之身。 触之而化为金身,好奇特的法术。自家便宜儿子那位猪姓打头的徒弟若是见到这法术,想必会心花怒放的。 温娇面色一肃,在未弄清破解之法前不欲硬接,当即一旋身,翠衣飘飘,已将辟邪和镇恶两兄弟收入袖中。然后不闪不避,直面着那剑光。 就在那剑光逼近之际,她毫无征兆地单手抓起那赤姬之尸,盾牌一般挡在了自己身前。 又是一声怒吼,那剑光在距离赤姬还有三寸的位置险险刹住,生生拧了回来。金芒收缩回一丈方圆,现出满面怒容的嘉地王的身影。 他立身于奔腾如怒潮的金光中,直如火尊者一般,双眼怒视着温娇,直恨不得用眼神将她碎尸万段,手中一把蛇形金剑毫光炽热:“阴险的外邦妖妇,你放下我的王后!” 温娇微微一笑,与暴怒的嘉地王相比,她当真斯文得犹如出外踏青的女夫子。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想好了应对之法,当即语言暧昧,刻意地去激怒对方:“只有王后?” 嘉地王的表情一滞,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脸色霎时雪白:“妖妇,你什么意思?” “父王,阿贡措好疼!”温娇模仿着清脆的童音来了一句,她将嘉地王顿转慌乱的表情收入眼底,浅笑道,“我还以为,嘉地王会问我,把你的小公主阿贡措弄去了哪里?” “是你!”话说到这里,嘉地王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那个不是阿贡措,是你变化成了她的模样哄骗本王,为的就是拖住本王,借机偷走王后的玉体。你就是那个消失的刺客,你一开始就是冲着王后来的!” “不错。”温娇认同,而后抛给了嘉地王另一个问题,“那么嘉地国主不妨猜一猜,小公主身上那几乎刺进心脏的一刀,是不是也是被我变化出来的?” 嘉地王顿时面色发青,剑光时明时暗,显然主人心情激荡之下已无力维持。 温娇依旧严严实实地躲在赤姬的身影里,错开一线的目光扫视几下,锁定在了嘉地王手中的蛇形金剑上。 嘉地王本身的法力固然惊人,但观其情状,这份怪异神通倒有大半是借助此剑方能施展。 温娇身随心动,龙蛇剑剑芒凝为牛毛细针,迅捷无伦的向嘉地王的手腕扎去。 穆雅王宫。 珠牡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看了看梅萨,又瞥了瞥上首的两位国主,在大国王玉泽怀疑之色越来越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立即冷笑起来:“什么仙女?我是岭国格萨尔大王的大王妃森姜珠姆!此行是来你们穆雅国找修行的法物的。大王本来要我带一千勇士当护卫,是她梅萨绷吉发誓说有她保护我就够了,我才肯只身前来的。呵呵,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你是想借着和我一起出行的机会策划叛乱!” 梅萨的心好像被钝刀子狠狠地穿透了一瞬,她望着珠牡写满了愤恨与嫉妒的脸,意识到了什么,霎时咬紧了牙关。 只听珠牡傲然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从小你就嫉妒我生得比你美,围着我的小伙子永远比你多。后来我嫁的是英俊如天神的格萨尔,你只能嫁给那个丑石头似的魔头鲁赞。格萨尔杀了他,把你和你小姑子阿曼带了回来,可你们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没有我一半得宠。你不光恨格萨尔,你也恨死我了。所以才装作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哄我单身来这虎狼窝。” 玉泽眼看着梅萨的脸在珠牡的谩骂声里白得几乎失去了血色,顿时暴怒:“把珠牡拖下去,穿鼻钉骨,看她还有没有力气骂人了!” 珠牡一直冷笑着,哪怕是被远远拖走,骂声依旧不绝:“你怎么又后悔了?是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情谊了?梅萨!你既然想要害我,就干脆一点,不要临到关头又缩回去,一会儿又冷心肠,一会儿又热心肠的,反反复复叫我看不起你!” 梅萨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次王玉昂见状,甚为怜惜,亲自走下来扶着她,示意下人替她看座,温声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王妃受惊了。” 梅萨深深呼吸,努力从纷乱一团的局面里找出解决之法:“向妇孺动手不是勇士所为,珠牡毕竟是我少年时的姐妹,求王上饶了她吧。” 玉泽一向以勇士自居,闻言犹豫了一下,吩咐道:“把那个女人关起来,刑就不必上了。” 梅萨又道:“大王如果有意,我愿意修书一封,大王与鲁赞旧臣核实便知。只是我到底是妇女,不懂得男人打打杀杀的,后续怎样用兵、调度,只能大王与鲁赞旧臣商议了。” 鲁赞旧臣秦恩是格萨尔在灭了黑魔鲁赞后立的新王,对格萨尔一向忠心耿耿,且为人机变,只要她在信中略微暗示,他便知道该怎样配合。倒是眼前的这位玉泽大王十分不好对付,必须借此机会调开他,才方便她救出珠牡。 经过珠牡适才的表演,玉泽对梅萨的立场已无疑虑,又对打赢岭国之后的利益瓜分十分心热,闻言立即催着梅萨写了信,点了兵,亲自前去魔国与那代王秦恩谈判去也,那抓二女来此的小王也在随行的队伍里。 于是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次王玉昂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梅萨捏了捏裙带,款款抬头,睇了他一眼,又迅速垂目,柔声道:“玉昂大王,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跟你说。你便是不同意,也不要笑话我。” 玉昂望着她柔艳如霞彩的娇容,不觉问道:“什么话?” 梅萨扯着裙带,含羞道:“出发来穆雅前,我对着镜子卜了一卦,问的是终身。” 玉昂意识到了什么,喉结动了动:“结果是?” 梅萨按下心底的凄凉,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今生今世,梅萨绷吉注定为玉昂大王捧衣烧茶。” 第216章 爱情play的一环 “锵!” 激越的金石之声久久不绝,刺得人耳膜生痛。 蛇形金剑坠地,落地之处的草丛立即变作了金子。两者硬邦邦的相撞,顿时发出刺耳的声音。 嘉地王一只手的手掌被穿透,满手鲜血,他用那一只手紧紧的把住这只手的手腕,顾不上喊痛,眼睛紧紧的盯着温娇:“你把本王的女儿怎样了?” 危机解除。温娇暗暗放下心来,微笑道:“公主无事,她只是睡着了。我把她安置在了侧殿,只要一进门便可以看到她。只是嘉地国主爱女心切,不曾去侧殿瞧一瞧。” 既然没有伤害他的女儿,见他弃剑也没有进一步相逼,那么对方的目的便只可能有一个——他就是冲着他的爱妻来的。 嘉地王掌心的血涓滴而流,不一时在地上晕出小小的红色的湖泊,他似乎是放弃了挣扎的样子,无可奈何的苦笑着:“昨夜破开天蚕纱丽的,也是女仙您吗?” “如果嘉地国主指的是那件遮蔽了整个嘉地国日月星三光的天衣,那么收走他的正是我。”温娇淡淡道,“不问而取是为贼,照理来说我该原物奉还才是。只是拿不准嘉地国主会不会又把它挂上天去,所以便厚颜昧下了。” 嘉地王凄然道:“天上重宝,该被大神通者持有。是本王自己作孽,这天蚕纱丽该让给女仙。只是本王有一件事实在不解,无量高原上从未听说过有女仙这样的大神通者 西方天竺同样没有,不知道女仙是何来历?师承哪方?” 前一刻还是为情癫狂的男人,现在表现得如此上道,倒叫温娇破觉违和,她暗暗警惕,面上水波不兴:“嘉地位在无量高原之西,只与天竺相通,自然只知有西,不知有东。我乃东土大唐人氏,护送公主与岭国联姻。因除了一位妖王,蒙当地百姓厚爱,为我建庙供奉。只是嘉地王斩去国中对外的道路足有九年,自然不曾听说这些近闻。” “前些天,一位嘉地的盲者在我的庙里许下愿心……”那位祈愿的瞎子的身影不经意间自眼前掠过,温娇不觉容色转为肃穆,“我才追索而来——嘉地国主可想知道他许的是什么愿吗?” 妖后之尸,亡我日月。 说的是为复活而不惜让整个国度的黎民百姓陷入黑暗整整九年的赤姬王后。 皇帝荒唐,无心朝政。 这句无疑说的是眼前这位为了复活妻子而代她作恶的嘉地王了。 整整九年,没有日月星三光。万物凋敝,作物无法生长,仅靠那一点只够塞牙缝的粗粝口粮够个什么?是够吃饱喝足,还是够求医问药? 便是植物,也不是只撒点水就能活,何况嘉地的百姓又不是植物。长时间不晒太阳,哪个人不会变得形容枯槁、苍白易病?毕竟肌肉都萎缩了,行尸走肉还谈什么健康? 更不用说,那漫长不见尽头的永夜本身让人发疯。现代极地空间站的科研人员只是熬个半年左右的极夜都容易得抑郁症,严重一些的幻觉都有了,嘉地的百姓却过了将近九年这样的日子。 老人只能等死,年轻人则想要逃往国外,此时他们会发现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都被斩断。有那格外勇敢的,心一横冲进边境江水里,也只不过是化作江水中游鱼的饵食,便如吉尊所遇到的那位老阿妈的独子一般。 向温娇祈福的那人也不知是历经了怎样的险境才逃出,代价是盲了一双眼睛。 其实以嘉地王的能为和权力,若想保证赤姬的尸身九年不见光明,方法有太多。 比如为她建一座地宫安放尸身,只要嘉地的工匠不是盛产豆腐渣工程的水货,那赤姬大可以安安全全的在里头躺个几十年,而不用担心漏光问题。区区九年,何足惧哉? 或者嘉地王实在不愿意和爱妻分离,那他大可以用那天衣将整座王宫罩了,自然依旧可以与赤姬朝夕相对。 自然,宫内伺候的下人、巡逻的侍卫还是需要隔段时间轮一次岗的。毕竟普通人不像嘉地王那样有神通,或是像阿贡措那样血脉不凡,九年不见太阳会出人命——这些年阿贡措身边的宫女就换过好几茬,不是病了,就是死了的。 赤姬临死前特地嘱托嘉地王封锁日月星,不答应她,她死不瞑目?嘉地王就是阳奉阴违了又能如何?先答应着,回头按上述的法子来,赤姬还能跳起来找他算账不成?她要真有那个能耐,嘉地王还不用再折腾复活她了呢。 赤姬王后生前是怎样的性情,已无从得知,可死前为了一个明明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非要叮嘱丈夫全国百姓陪她受这死人苦,也不知是不是死得太不甘太痛苦,所以一颗心才入了魔道。 而嘉地王明明神智尚在,却就是要执行赤姬的遗愿,非要整片国土九年不见光明,百姓的死活根本不在他这个君主的考虑之中,则比魔道更为可怖。 温娇望着被自己拎在手中的赤姬的后背。她穿了一身鹅黄丝绸的裙子,五色回字纹交错成斑斓的腰带,那料子光润得反光,柔滑如婴儿的肌肤。显然即使是身为死尸的这将近九年的时间里,她也依然受到了很好的供养。 而这丝绸、这刺绣,显然不可能是嘉地王自己亲手一针一线、一经一纬地做出来的。 她忽然很想问问这对对嘉地而言至高无上的夫妻:“整个嘉地国的百姓,是你们起死而生的爱情y的一环吗?” 自然,她没有问出口。毕竟嘉地王不懂英语。 而对面的嘉地王此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他受伤的手掌忽地用力攥成拳,以至于本来已经有愈合倾向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重新涌出,令地上的血泊愈发大了,有几股血迹甚至蔓延向了一旁躺在地上的金剑的剑锋,道:“本王猜得出来,本王也很后悔。” “后悔,却还要做?宁可承担万千怨望而不改其志,当真是一位痴情好男儿呐。”温娇口中夸着,可语气凛冽,分明是嘲讽的意思,“东土历史上出了名的夏桀、周幽,比起国主的这份心意,都要甘拜下……” 她眸光忽地一闪。 怀中那只从吃了奎木狼舍利子开始便酣睡不醒的水晶狮子火灵儿同志,动了一下。 嘉地王捕捉到了她这一霎时的怔忪,那被鲜血浸湿剑尖的蛇形金剑也随之动了动。 第217章 蛇对蛇 猩红的血液洇湿了剑锋,状如金蛇的奇形宝剑忽地活蛇一般蠕动了两下,剑尖形如蛇头的位置竟骤然分开两半,如毒蛇捕食一般猛然张开大口,用力一吸,便将地上的血泊一气吸入了腹中,一滴不剩。 金色剑芒倏然大盛,剑芒中又有无数的血色长蛇狂舞。远远望去,如同平地升起了一轮被血线缠绕的太阳,华丽至极,又可怖至极。 嘉地王双目血丝暴起,双手划出无数繁复的法诀。只见那金红之光如有意识般绕过了赤姬那一面向其后扩散,以奔雷之势在温娇身后一合,竟是构成了一宏大光环,生生将两人一尸圈了进去。 位在温娇之后的金色光墙上,无数血蛇如同密密麻麻的藤蔓之森,嘶嘶吐信,朝温娇的身上蜿蜒而去。它们有的朝向她的脖颈,有的朝向她的四肢,有的则朝向她的五官等脆弱之处。最粗壮的那条足有水桶来粗,獠牙闪闪,看方向则是冲着她制住赤姬之尸的那只手咬去的。 比眨眼还要迅疾的时间里,它们已触到了温娇的衣衫。毒气涌动,竟是将碧衣腐蚀出了小小的孔洞。 而在它们之后,来自蛇形金剑的金光之墙以只慢一分的速度逼近。所经之处,地上的草皮、爬虫,空中凑巧掠过的飞鸟,无不化作黄金死物。只有原本就是死物的石头、沙砾幸免于难,依旧保持着它们的本色。 温娇似乎已身在绝境。 危急关头,她双臂上的金翠之环同时飞出,右手依旧制住赤姬的尸体,空出的左手掐雷诀。龙剑不知飞去了哪里,蛇剑则立时化作一条雷电巨蟒,就地一盘,密不透风的将温娇环在中间,同时蛇信一吐,一股炽白电柱从口中喷出,朝群蛇轰了过去。 “轰隆!” 浩然的雷霆之声响彻寰宇,硬是将方圆百里的大地都震得抖了抖。 王宫中,阿贡措发出一声痛苦的梦呓,从熟睡中醒转:“鲁姆姐姐,外头好响的雷声。” 鲁姆便是七女官中最为年长的一位,因为性格最为老成持重,七女官以她为首,阿贡措对外联络、筹划除灭王后之尸的计划,也多由她在外施行。 鲁姆正守在床边,闻言靠近扶着她坐起,低声“嗯”了一下。 又是一声雷霆炸响,阿贡措抖了抖,睡意一扫而空,急拉住她的衣襟:“我睡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鲁姆言简意赅地道:“女仙施法让公主睡去,自己变作公主的样子,假装被刺客捅了一刀,骗王上来给她疗伤。之后王后的尸体就不见了,大王追了出去。没多久就是这雷声。” 阿贡措先是一喜,待听到后来,面上又不由浮出心痛担忧之色。她神色复杂,轻声说:“看来,父王正在和那女仙斗法……” 她本想着,只要女仙焚毁了母后的尸体,那父王也就可以恢复理智,重新做回以前意气风发的嘉地王。嘉地已经拿回了阳光,一切的不幸就交给时间去淡去。可她没想到,父王竟然追了上去。 她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母后的遗体,可是已经被火化了吗?如果没有,还来不来得及? 父王和女仙,谁会赢? 父王若是赢了,他老人家会不会知道这其中有她的推波助澜,会不会恨她罚她? 女仙若是赢了,父王会不会受伤,甚至……死? 她又抖了一下,在被中抱起了双膝,将头埋在了柔软的华被间,闷声道:“鲁姆姐姐,我有些害怕。” 鲁姆隔着被子抱了抱她。小小的女孩子蜷缩起来更显娇小,她轻轻松松就可以把她连人带被子一块圈进怀里。 “公主,不要想了。” “还记得你睡着前,女仙是怎么说的吗?''你还是个孩子,余下之事,就交给大人去处理吧''。” 阿贡措在被子里点点头,声音恍如梦呓:“对,我还是个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睡觉。”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躺了回去。 王城外,一场恶斗正在酣畅之时。 那群血蛇本就是嘉地王血气所化,最是阴晦邪祟之物,天性畏惧这天地间至阳至刚的雷霆闪电。但在嘉地王怀着必死之心的催动下,面对着雷剑喷出的光柱,它们竟是毫不畏惧,悍然撞了上来。 嘶嘶嘶嘶…… 腐肉焦糊的气味霎时弥散开来,令人恶心欲吐。只见那冲在最前的血蛇便如被热油炙烤的薄冰一般,顿时消融成了一堆小小的焦黑气泡。腥臭的黑烟四处乱冒,若非在场的均是修为非凡之人,普通人被在黑烟一熏,怕不是立刻便要浑身腐烂七窍流血而死。 其后的血蛇目睹它们的惨状,凶性不降反盛,纷纷飞扑而来,有的甚至獠牙大张,恨不能把那光柱上撕扯下一块碎片下来。 此起彼伏的炼化声里,眨眼之间,血蛇固然消失了一半,而雷剑之蛇喷出的光柱却也暗淡了不少。 嘉地王见状,拔起蛇形金剑,朝手腕一抹,霎时血流如注。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稳稳地将血液从剑格上浇下。鲜血灌注而下,顿时将整把剑的剑身都染做了血红。 原本现出枯竭之势的血蛇又冒出了千条万条,继续与那暗淡了不少的光柱对撞,而与此同时,在群蛇之后,那堵可将万物化作死物的金光之墙已然逼近。 见她似乎全部心神用在了对付身后的血蛇金光上,嘉地王面上一喜,也向她扑了过来,欲夺回爱妻的尸身。再将这个不知死活冒犯他们夫妻二人的女修一剑穿个透心凉,以她的血肉魂魄来养这把嘉地的镇国神剑。 前有狼后有虎,似乎已经到了死境。 温娇却笑了。 她一面右手举着赤姬当盾牌,招架着嘉地王的攻击,一面微微低下了头,向着胸口衣服下那只不住的打哈欠伸懒腰的火水晶狮子诚心询问:“火姐,有没有兴趣出来活动一下筋骨?” 她的目光从那金色光墙碾压过的地面上一扫而过,落在那几颗分文未变的石子上:“没准,能给火姐你换个毛色。” 第218章 天佑嘉地 她在跟谁说话? 嘉地王顿时警觉。不祥的预感让他的攻击越发稠密,奇形金剑招式诡异,招招绕过赤姬的尸体,直攻温娇。 温娇有些招架不住,此时一缕红光从她胸口迸射而出。不同于血蛇之光的血腥不祥,这红光的色泽纯正温和,如同被初升朝阳映透的红霞。 这红光迅速长大,凝聚成一只毛发艳艳如同红云一般的狮子。她的身量不过一尺来长,将四只爪子往前头的赤姬身上一垫,飞快的倒飞出去,像一颗燃烧的小火球一般没头没脑地撞向了迎面的蛇阵与金光墙,柔软的三瓣嘴一张,哈了一口。 仿佛一圈无形的涟漪,又似乎是一记重炮落地砸出了赫赫巨响。以火灵儿为轴心,澎湃的巨力向着四面八方涌去,将那些肆虐的蛇群拍回了光墙深处,又生生将光墙逼退了一丈。 而在温娇的眼中,又分明看见,那空气涟漪中还夹杂着无数星芒似的碎光,璀璨晶莹,似乎极轻盈脆弱。可也正是这些碎光,逼退了那诡异的金光。 以光克光吗? “恭喜火姐道行大进。”她笑道。 这一吼所发出的威势已有了当日黄袍怪的五分声威,看来黄袍怪的那颗舍利子对火灵儿助益良多。 这一分神,手上招式一散,赤姬的尸体也被嘉地王夺了去。他紧紧地抱住爱妻的尸体,像是抱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心神激荡之余,无心操控法宝,于是那金色光墙与血色群蛇也虚幻地晃了晃,继而化作虚无。 火灵儿飞回温娇怀中,端详了下自己的全身,失望道:“这颜色也没变啊。” 妖灵化形成人后常常会带有几分本体的特征,她原身是火水晶狮子,修成人形后无论是男还是女,发色、眉色都不可避免地呈现出焦红之色,看起来不甚聪明的样子。火灵儿早就想换个毛色,奈何折腾了许多年,一次都没成功过。 温娇失笑,火灵儿一直是这般的性情。能令寻常修道之人狂喜不已的道行精进,在她眼里远不如换个毛色重要。大约也正是如此,才保得一颗纯明赤子心吧。 她揉了揉狮子的脑壳:“回头我们想想别的法子。” 火灵儿连连点头:“好好好,一言为定。” 本狮子一定会变得看起来更聪明的! 一人一狮的交流被一阵嘶哑而绝望的笑声打断,她们一齐向声源处望去,只见嘉地王双目通红,像一只被断了一肢的悲情野兽:“赤姬见了阳光,她不能复生了!你们都去给她陪葬!”说着一手抱着妻子的尸体,一手拔剑攻来。 “他谁啊?”火灵儿抬起一只爪子指了指嘉地王,星辉涌出,抵住了剑芒金光。 温娇温娇一手搂着火灵儿,另一手手持蛇剑,见招拆招:“一个慷他人之慨的痴情疯子。” 嘉地王听懂了他一言下的讽刺之意,怒道:“我是嘉地之王,赤姬是嘉地之后。我是嘉地的天,赤姬是嘉地的地。不过是些黑头百姓,为了自己的天和地,忍上九年不被太阳月亮和星星照耀的生活,这是他们的本分。只要九年一过赤姬复活,本王自然会撤去屏障。本王又没有让他们去死!” “是,你只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断了百姓的生路而已,又何尝让百姓去死呢?好一位仁君。”温娇嗤笑,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被磨灭,“希望这位嘉地国的仁君,接下来也能够如体谅你自己一般体谅我的苦衷。” 明明不见她有任何异样的动作,嘉地王的心却随着这句话咯噔了一下。只见对面女子含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对臂弯间的那只水晶狮子道:“火姐,你知道的,我的龙蛇剑一共有一对。” 火灵儿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荡魔天尊赐给你的,用不到时就变成两只臂钏在你的胳膊上,用得到的时候就摘下来,不过你平时也顶多只用其中的一把的。”她探出爪子往温娇的另一只手臂上摸了一摸,讶道,“哎,另一只你也摘下来了呀,怎么不见它?” “是啊,你猜猜看,我的另一把龙剑去了哪里呢?”温娇口角噙笑,道。 无法言喻的危机感令嘉地王如被一桶冰水浇了满头,一把剑已经令嘉地王颇有难以应付之感,若是再加一把,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威力?何况还是一把不知藏在何处,随时都可能向他发出致命攻击的剑? 他当机立断抱着妻子全力向后飞去,不过一眨眼间,已经飞出了数里之外。 奇怪的是,温娇和那只怪异的狮子并没有追上来。 嘉地王没有放松警惕。修为到了他这个地步的神通者自然懂得,区区数里只不过是一步便能追上的距离。何况仙家法宝神妙无比,一念之间便可飞至。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王宫。宫中有历代嘉地王穷尽巧思下的法阵,有大梵天赐下的金刚力士作为护法。只要赶回宫里…… 他的思绪只来得及到这一步,便觉怀中的妻子的重量在极速减轻。不过刹那之间,已轻了七成。 他慌忙朝赤姬的脸扫了一眼。那张绝艳天下的脸本应没有什么变化,但瞧起来总觉得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如果说先前的赤姬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那么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朵形状色泽不变的蜡花,只需要一点烛火,便会即刻消融。 嘉地王意识到了什么,滞在了半空。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拂向妻子的面容,干燥极端的干燥,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水分的纸扎人。 金黄的阳光从头顶抛下,洒在身上,本应是温暖的感觉,却令他此时如处冰窖。他下意识的掀起袍袖,遮住妻子的脸,替她隔住阳光。 衣物带来的小小阴影令视线陡然为之一暗,余光中嘉地王捕捉到一道亮光从赤姬的发间飞出,如云如圭,飞向了缓步而来的温娇的臂上。他来不及绝望,鼻端便嗅到了一阵焦糊的气味。 只见一点火苗从赤姬的身上燃起,进而扩散,再扩散,不过刹那间即烧遍了全身,很快便覆盖了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 嘉帝王惨叫一声,紧紧的搂住这具烈火之中的焦尸,任由对方身上的火焰也烧到了自己身上。 片刻后,地上多出了两团骨灰。 远方的田野里,从日出的狂喜中迅速冷静下来的农人们迫不及待的拿着种子扛着农具走向田地,嘹亮的歌声响彻山野。 “甘甜的青稞种子埋到土里,如同仙人在深山洞里修行。” “甘甜的青稞种子发出嫩芽,如同仙人辩经时眉心的吉祥记。” “神赐嘉地,天佑嘉地!” 第219章 尘埃落定 龙蛇二剑变回了金翠交融的臂钏,带回了温娇的手臂。她望了一眼地上的骨灰,抱着火灵儿走近。 “我的龙剑又名云剑,有聚敛云雨之能,自然也能够抽取一定范围内所有的水分。”她向着嘉地王的骨灰解释道。 “但我终究只是抽走了赤姬王后尸身内的水分,并没有烧尸之意。被阳光引燃自焚,是她自己运道不好。便如嘉地国主你,只是收走了日月星三光而已,并没有让百姓去死的意思。若是那群百姓病了死了,也只是他们自己运道不好,怨不得王后与你。” “所以,嘉地国主,你该引小女子为知己的。” 目光一转,瞥向一旁的金色蛇剑。奇形的神剑入地三分,牢牢的守在两团骨灰之旁,像是一道古老而沉默的守护的影子。 “那么作为知己,我会将你们夫妇二人的骨灰与这法器宝剑一同送回王都,连同先前被我收走的天衣一块,交付给你们的女儿。你们便安心去吧。”温娇说着,正欲拔剑,又摇头笑了笑,“差点忘了,活物碰上此剑可是会就地被塑金身的。” 火灵儿闻言,立刻上前,身躯涨大成五尺来高,脑袋一歪,嘴一张一合,便将这剑拔出咬到了口中,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难怪那会儿你让我对付它,本狮子可不是活物。” “是是是,我们火姐最厉害了。”温娇笑着,指了指王都的方向,“往那边走。” 阿贡措昏昏沉沉,一觉睡到中夜方醒。一睁眼,看见满眼漆黑,心脏有一霎时的停跳。 她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失声叫道:“太阳呢?又不见了吗?” 说到第二句时,已有了哭腔。 细碎的脚步声迅速靠近,鲁姆端着烛台快步走来:“太阳还在的,公主,现在是深夜,你一觉睡到了晚上。” 阿贡措如释重负,呆愣了一会儿,又恢复了清醒:“父王和女仙那边……” 鲁姆神色复杂:“下午的时候,女仙飞到了王上寝宫的屋顶,昭告全城,说王上带着王后的遗体出城看春景,王后的尸体禁不住阳光照射化为灰烬。” 阿贡措搭在被子上的双手顿时攥紧,丧母之痛与除妖之喜同时涌出,令她不由哑了嗓子:“那,父王呢?” “女仙说,”鲁姆有些艰难地道,“王上爱妻至深,承受不住离别的打击,也自焚殉情。” 阿贡措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鲁姆紧张地望着她,见小公主并未露出晕厥、痛哭等承受不住的情状,才道:“她还说,王上决定殉情前,托她将自己和王后的骨灰护送回来,再把嘉地的国宝转交给公主。因为公主那会儿还睡着,丞相只好安排她先在驿馆住下,等明天再交接。当时她的坐骑——一只赤色狮子——口中确实叼着我们嘉地的镇国神剑。”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阿贡措珍珠白的脸颊上滑落,她抱着腿抽咽了很久,才说:“鲁姆,你真的相信吗?母后是自焚,父王是殉情?” 鲁姆叹道:“我信啊。宫里的人,宫外的人,朝廷上的官员们,都信了的。公主最好也信了吧,要知道,这件事,从头至尾我们本来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啊。” 比起一个策划焚毁母后尸体、间接导致父王自杀殉情的公主,嘉地还是更愿意接受一个纯白无瑕的王位继承人,不管这对国王与王后生前造下了何等罪孽。 “对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阿贡措抹去眼泪,可更多的泪水又不停滑落,她放弃了努力,捂住了脸,喉头哽咽,“我现在只是一个失去了双亲的悲伤的女儿。” 同一片无边的夜色下。 地牢又湿又闷,被关进地牢的珠牡又痛又饿。穆雅地气湿热,虫蛇遍地走。珠牡硬生生捏死了一条小蛇,喝了它的血,才勉强不那么饿得难受。 也不知道在牢里过了多久,忽听外面的守卫态度恭敬地说着什么。不一时有人进了来,打开了牢门,原来是梅萨。只见她抱着装着法物的大口袋,外还有一件羽衣,把这些都交给了她,轻声道:“珠牡,你快走吧。” 珠牡大喜,迅速穿好羽衣,急走了几步,忽地觉得不对,回头道:“你不走吗?” 梅萨摇了摇头:“我走不了了。” 珠牡面色一冷:“难道是他们施了法,叫你走不成?” 梅萨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放弃了解释,微微点了点头,再度催促道:“你快走吧。” 珠牡一跺脚:“你好好保护自己,别激怒他们,受了什么委屈都好好记着,等我回去,就马上叫格萨尔过来救你,给你出气!” 梅萨保持着微笑,望着她化身仙鹤冲入云霄,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她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做出一副幸福的模样走出地牢,沿途遇到的狱卒们都恭恭敬敬地向她屈膝下跪。 “二王后!”他们叫她。 晨风清扬,拂过了生机复苏的大地,拥抱着一怀抱的阳光,涌入了嘉地国王城的驿馆之中。 七宝香车在驿馆大门口停住,装束得宛如小仙女一般的阿贡措在七女官与丞相的的陪同下走入驿馆。 辟邪与镇恶正抡着狼牙棒对打着玩,发觉周围人跪了一地,再转头看见阿贡措进来,顿时直了眼。好在他们事先得了嘱托,装作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拱手道:“丞相,这位可是贵国先王的独生公主?我们主人等候多时了。” 阿贡措点点头,想要挤出一丝笑容与他们打招呼,实在挤不出来,便只好放弃。一行人随两只小狼人进了屋,迎面见温娇端坐蒲团之上,一旁还侍立着一位道骨姗姗的美丽女弟子。 “这是我的二徒弟,智成,今晨方入城。”温娇介绍道。 两下见过礼,温娇便示意吉尊捧出一只托盘,盘上横放着一把蛇形金剑,正是嘉地王所使的神剑。剑下垫着一件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猩红天衣,正是嘉地王用来遮天蔽日的天蚕纱丽。 第220章 小女王的心计 和煦而辉灿的金色阳光映照下,托盘之上的蛇形金剑灵动如生,天衣浓艳,像一团随时可能燃烧起来的火。 “贵国先王临去前曾嘱托与我,要将这嘉地王世代相传的一剑一衣交予独女阿贡措公主。幸不辱命。”温娇道。 阿贡措接过,只觉得沉甸甸的压手。也不知道重的是法宝本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咬咬牙,硬是用尽全身力气托着那托盘,不肯交给别人:“父王还有别的吩咐留下来吗?” “有,自然是有的。”温娇含笑,“王上有命,要公主殿下登基之后务要厚待臣僚,爱民如子。百官务要同心戮力,辅佐女王。” 说着眼风有意无意掠过其后丞相的脸,丞相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连忙躬身,恭敬悲戚地道:“嘉地国臣子一定尽心尽力辅佐阿贡措女王,如果有半点不忠,就在烈马践踏之下骨肉成泥!” 温娇凝视着他,没有挪开视线的意思。 丞相连忙以手指天,补充道:“我对大梵天起誓!” 温娇这才收回目光。 阿贡措盯着眼前的嘉地国镇国之宝,耳边听着丞相的效忠誓言,心下百感交集,不由问道:“那父王他……” “他去得很快,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楚。”温娇知道她想问什么,温言道。 阿贡措用力眨了下眼睛,将情不自禁沁出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女仙的恩情,嘉地国世世代代铭记于心。” 这话似乎说得格外慎重了些,毕竟明面上来说,温娇只是一个转交法宝与骨灰的信使而已。 但值得玩味的是,阿贡措背后的丞相并未对此语露出丝毫异色。 此君城府甚深,怕是对先王与先王后之死的真相已有猜测。若是如他自己所发的誓那般忠诚于幼主便罢了,若是心怀叵测,阿贡措只有十二岁,怕是难敌这位老臣。 再虔诚的神明信徒,在王位的诱惑前,也难保不会心生逆天的贪欲。届时区区誓言又算得了什么?耳旁风而已。 温娇心思一转,唇畔微微含笑:“那不如现在便报报恩,如何?” 所有人一愣。 温娇牵过吉尊的手,把她朝阿贡措面前引了引:“我的弟子智成久有入世之想,能为嘛,不是我这位做师父的自夸,趋利避害、预测吉凶之术十分精通。在未来的女王身边做一女官,不知可否?” 阿贡措心中一喜,满口应下。她毕竟只有十二岁,即使之前策划想要倒天罡,但也没有想把自己的父王一起搭进去。猛然一个沉甸甸的王位压在了自己身上,不惶恐是不可能的。能有高人的弟子愿意相助,自然是多了一分底气。 吉尊却是讶然,毕竟此事先前从未与她说过。但见温娇的眼神在阿贡措与她身后的丞相身上转了一转,也便心领神会,恭声道:“智成谢过女王的收容之恩,请容智成先在师父这里聆听训示,明日再来王宫报到。” 阿贡措点头。 “还有我,还有我!”辟邪镇恶两兄弟突然举起手,蹦蹦跳跳的,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们二人一般,“我们兄弟俩也想效忠于女王!” 温娇的嘴角抽了抽。 这俩狼崽子,别以为她看不出他们肚子里面转的什么小九九。什么效忠?这不是一打照面就被人家小姑娘的美貌晃晕了吗? 要说这俩小子遗传了他们爹爹奎木狼的骁勇,年纪虽小但武力却是不低,已有百夫之勇,且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让他们去保护阿贡措也不是不能胜任。 怕的是,他们也遗传了他们爹爹奎木狼好色强横的性情。到时候万一对阿贡错起了不轨之心,一言不合用起强来,那温娇就是把他们给当场捶死也难辞其咎。 温娇当即回绝:“你们不行。” 两只小狼人便要闹起来,吉尊眼神一冷,喝道:“师尊面前岂有你们狂吠的道理?若是不服,便把你们送去明成师姐那里管教。” 武媚娘那浓丽如鹤顶红般的面影在眼前晃了晃,两只小狼人霎时噤若寒蝉,不敢再闹,只是眼角瞥了瞥阿贡措,小眼神委屈极了。 温娇向阿贡措解释道:“这两个孩儿本是奎木狼星君在凡间的血脉,颇有勇力。只是年纪还小,野性难驯,纵有效忠之志,一时之间我却还不放心让他们出师。他年,待得他们学成……” 镇恶听见,顿时喜笑颜开,抢着说:“我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阿贡措想到来时见到的两兄弟练武的样子,心知二人虽然看起来只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实有难得之勇,当即回以一笑,娇容灿若明珠:“那我便在嘉地等着二位勇者啦,多少年我都会等下去的。” 温娇:…… 看来这教化是得抓紧了,顺便再问问明成那里有没有她爹爹武士彟生前出的《三从四德之男士版》,也给这俩狼崽子加到课程表里。 不过…… 她望了眼阿贡措远去的车驾,再看看面红耳赤嘻嘻傻笑的两只小狼人,心下暗笑。 以年纪看,十二岁的阿贡措已有了极成熟的心计手段与坚毅果决,即位后又有神通灌体,加上那神剑天衣的保护,再在政务上磨砺上几年…… 辟邪与镇恶未来怕不是要被支使得团团转。 她吩咐两兄弟继续出去对练,让吉尊关上门,方才冲着那团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黑雾道:“如此,你可放心了?” 那团黑雾猛然站起,现出一张朦胧的脸,绝艳而幽怨,竟是那赤姬的魂魄。 她眼望着门外的方向,像是要穿透重重阻碍,一眼望见那即将登基御极的女儿的身影:“这一切,阿贡措也有插手,对不对?” “杀你之人是我,与公主无关。”温娇强调道。 “但我死得彻底,却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赤姬开始哭泣,朦胧的泪水之雾环绕在她周围,将那容颜衬托得更为凄美。 “我并无此意,但时至今日,你确实已取死之因。”温娇道,“为情,如何牺牲都是你们夫妻自己的事,可日月星乃是天下万民所共有,你们既然剥夺了它们,就该承当这后果。举国百姓于黑暗永夜将近九年,病死饿死流离而死者不可胜数,实为百身莫赎之罪。” “那当初的我就该死吗?”赤姬质问道。 第221章 凶手是青狮精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可以审判一条生命有没有存在的权利? 因为罪恶,这是自然可以的。杀人偿命,份数应该。 那么,预判一条生命他年必当成为祸害,所以抢先一步,在其未曾造孽之前,提前终结她的生命,也是可以的吗? 赤姬的眼底尽是恐惧与怨愤,她怒视着温娇,好像是在瞪视着那高高在上决定蝼蚁死生的神明:“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深宫中的一个女人。我什么错事都没有做过。就因为我命中注定成为佛法之敌,便要被眼魔生生折磨而死吗?” “我同样并无此意。”温娇发出一声清而悠长的叹息,“大道三千,从来并非只有佛法一条正路。佛法之敌,未必不是旁门之友,何况彼时你并无劣迹。以此为理由去判定他人生死,如此智慧,我虽只是人间一小道,却也不敢苟同。” 赤姬一愣,旋即大笑,笑声疯狂中满是悲苦:“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能够听到公道话的一天。而这公道话,居然又是从毁我复生计划的人的口中听到?” “今日之你该死,与当日之你无辜,本就是两码事。”温娇正色道,“你们夫妻所造下的罪孽,昨日已然销账。但你当初枉死之事……” 她皱了皱眉,盘问道:“赤姬王后,你可看得清楚,当初那变化成杂技艺人,引百姓看你的三人到底是谁?” 阿贡措那时毕竟年幼,又已经过去了将近九年,记忆不清也是有的。 赤姬恨恨道:“害死我的人,我当然看得清楚。那三人正是文殊菩萨座下的青狮精,还有一头白象,一只大鹏。” 嗯?阿贡措当时说的,是文殊菩萨座下的狮子精与两位护法伽蓝。看来她还是记错了,只是狮象鹏这个组合怎么听着这么耳熟?难不成是狮驼岭的那三位? 是了,行不教而诛之事,实在不是智慧文殊的做派。但以奸邪之计虐杀凡女,却是妖魔的趣味。 温娇眉心一舒。 白象与大鹏无处着落,可巧得很,如今在乌鸡国正当着那假国王的那一只不正是文殊菩萨座下的狮子精吗?虽不知他与狮驼岭的那只是否是同一个,但同属文殊菩萨的坐骑,总该能互通些消息才是。 一念既定,温娇便道:“赤姬王后,你血脉不凡,又隔绝天地光明修行近九年之久,魂魄已有不凡法力。但那三位神通广大,又门路通天,仅靠你自己,怕是修行千年万年,最高也不过是一鬼仙。若是想要向那三妖复仇,实是千难万难。” 赤姬怨恨道:“难道我便白送了这条命?我为了报仇,连嘉地的百姓都搭上了,现在连仇人的面都不曾见到,便要了事,我不甘心。” 温娇摇头:“若是你信得过我,便轮回投胎去吧。阴魂在阳世本就煎熬,你生前已是薄命,何苦死后忍受着无边罪过……” 她的目光掠向窗外,暖融融的日光为万物披上了一层金纱,一切仿佛都洋溢着丰盈的生命力。 多么美好的世界。 “你的仇,交给我。”她目光不动,轻轻道,似乎说着一句再轻飘不过的小事。 赤姬抬眼,美丽的眼眸深处尽是意外之色。 两个时辰后,乌鸡国王宫。国王听黄门官报“朝门外有六众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入,现在门外听宣”,不由精神一振,口中道:“宣。” 在两班文武大臣的注视下,一行人被引上殿。只见走在最前的是一位妙龄女尼,其后跟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和尚,其后是一只目露神光的猴,一头挺胸叠肚的猪,一个蓬发恶面的凶头陀,最后则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僧人。 那女尼生得明眸皓齿,和尚气宇轩昂,皆是难得的好相貌。而那猴、猪与凶头陀又生得极不成样子,但煞气腾腾,自有一番气质在身。倒是那最后的僧人耸着肩低着头,畏畏缩缩的,一看就平庸得很。 假乌鸡国国王的目光在那为首的女尼与其次的僧人脸上转了又转:“东土大唐而来的取经……僧?” 都说是那取经僧是金蝉子转世,得了观音菩萨的法旨西行取经,一路上收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为徒。现在猴、猪、沙都对上了,那金蝉子转世又是哪个? 最末的那个一看就是凡夫俗子,那余下的这俩……众生平等,就说那金蝉子未必没有一半的可能转世投胎做女子吧? 假乌鸡国国王的眼神一时怪怪的。 下方的乌鸡国太子也是震惊莫名,他回来前已与悟空商量好,要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稳住假父王。他也努力装作与取经四人组素昧平生,可此刻依然有点破功。 没有注意到站在最末的那个僧人,乌鸡国太子的眼睛紧紧盯着为首的女尼。 他才离开了一天的工夫,怎么神僧一行就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女人,还站在神僧师父的前面? 若非这两日饱经“我的爸爸是妖怪变的,我的亲爹在井底泡了三年”的惊吓,各种大起大落提前给予了太子的心脏足够的锻炼,此刻他怕是就要惊跳起来了。 玄奘被这对假父真子瞧得发毛,不自在的垂下眼,捻着佛珠静心念《多心经》。将一切交给了前排的阿娘和后排的悟空应对。 昨夜,悟空和八戒去井底龙宫把真乌鸡国国王背了出来。因对方尸体浸泡在井水中已有三载,即使有井龙王的定颜珠保住尸身不腐,这人是早已死得透透的。悟空便又直上兜率宫,向太上老君求取了一颗九转还魂丹,以一口自胎里带来的先天清气送入乌鸡国国王口中,助他死而复生。 那国王捞回一条命,感激涕零,恨不能拜了玄奘做师父。玄奘自是百般推脱,正乱糟糟时,温娇来了。 “拜会乌鸡国国王,加我一个。我有一个疑问,需要向他问个清楚明白。”温娇说。 第222章 真真假假 “东土大唐而来的取经……僧?” 假国王的声音透着犹疑,见猴猪沙昂然而立,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低头的依旧低头,俊的那个和尚索性念起经来,显得最前头那女尼才像是正主,心底疑惑更甚,又问道,“哪个才是主事的?” 扮做尼姑模样的温娇双手合十,假模假样地回道:“我身后这位体貌庄严、气度不凡的高僧便是主事之人了。”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玄奘的眼角以极快的速度抽搐了一下,似乎是被来自亲娘的揶揄之词肉麻到了。 温娇但笑而语:“……他本自东土大唐而来,因观音菩萨降下法旨,邀取经人赴西天大雷音寺求取大乘真经,得唐皇敕命,西行取经,如今正好经过贵国。 ” 再依次指了指悟空、八戒和沙和尚:“途经五指山,收此神猴为大弟子;经过乌斯国,收此猪怪为次徒;经过八百里流沙河,收此头陀为三徒……” 手指挪向最末的一位:“经过贵国,又救下这位,道是家产被心腹兄弟侵占,走投无路而欲投河自尽,故而收为挑担侍者。” 假国王数了一数,一二三四五,还差着一位:“那你又是何人?” 温娇微微一笑,委实是宝相庄严:“我自然是这位高僧的娘亲了。” 满朝文武与假国王齐刷刷向玄奘望了一望。嗯,丰神俊朗,但怎么看都已有三旬年纪。 再看看温娇,仪容清稚,色若孺子,怎么看都还没满花信之年。加上二者之间隐隐有几分相似的面孔,说是玄奘是她的爹,都有人信。可倒过来?我们信你才有鬼! 倒是太子一听见她开口便会意了过来,这可不就是前日在传音符中要和孙长老对话的那个女声吗?事后唐长老解释,说话的正是他的俗家娘亲。 这才多少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她竟然来了?难道是有什么变故? 太子顿时心下一紧,惶恐之余,都没有注意到站在最末的那个平凡僧人正偷眼看着他,双目噙泪。 那假国王闻言大怒:“放屁!哪有和尚出国取经还要带着自己老娘的?这妖尼敢在御前大放厥词,来人!与我把他们拿下!” 太子大急,眼见得王宫护卫们一拥而上,急切间找不出理由来阻止。他虽然知道那孙长老是有些神通的,可王宫侍卫哪个不是精挑细选、以一当十的高手?与这么一群武艺高强、盔坚刀利的高手相比,孙长老那么小小的一只猴,又是空手,还不被剁成齑…… 正发急着,便听悟空一声叱喝:“定!” 但见满朝文武、所有侍卫都定在了当地。冲在最前的那个刀还举在半空,一腿朝前一腿朝后,身体前倾,横眉怒目,一副冲锋的姿态。 太子大喜,孙长老有这般大神通,那他应该不惧自己这位假父王吧?他偷眼瞧过去,只见假国王正盯着悟空,面有惧色,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细听却是:“没看错,真是这猴子……” 悟空手指着假国王,嗤笑道:“你个假货,坐了三年王位,还真以为自己成了真的了。还不与俺老孙下来!”说着将手往耳洞里一掏,取出一根金光灼灼的牛毛细针来,抖一抖,登时长成了一根二丈长、碗口粗的长棍。 假国王立时身形拔起,朝殿外冲去。悟空挽了个棒花,也悍然追了上去。两道身影眨眼之间已然跑得无影无踪。 乌鸡国太子用手把自己大开的下巴合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走了过来,朝取经众人和温娇拱了拱手,他还记着要装作与他们不相识的模样:“众位长老,方才之事大家都看得清楚,我父王自幼学的是文韬武略、治国之道,绝无飞天之能,可见这御座之上的确是个冒名顶替之辈。” 他顿了顿,含了几分急切:“那位小长老既然能叫破他的身份,是不是这真人在哪里也有了眉目?” 温娇朝玄奘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玄奘当即道:“太子有所不知,那妖怪本是当年助贵国消除洪水之患的全真,贵国陛下因他于社稷立有大功,对他推心置腹。一日他假称井中有宝物,引贵国陛下来看,趁机把他推进了井里,方才变作了他的模样,算来已有三年之久。” 站在最末的那人深深埋下头去,肩膀耸动,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不要哭出声。 玄奘望了望他,面生悲悯之色:“可怜贵国陛下身在井中,魂魄肉身都日日夜夜受水淹寒侵之苦。前日我们师徒在贵国宝林寺挂单,他深夜托梦于贫僧,又拿金厢白玉珪作为表记,方才冤屈得见天日。” 这金厢白玉珪却是宝林寺与太子相认识,已经交与了太子。 玄奘又道:“昨夜贫僧的大徒儿悟空与二徒儿八戒深夜将贵国陛下的尸体被从井里背出,又向老君求得还魂金丹一颗服下,已然复活阳世,如今便站在这金殿之上。” 他牵了牵最末一人的衣袖,替他摘去宽大的僧帽,道:“陛下,如今可与你的太子相认了。” 那人终于抬起头,哭得满面是泪:“我儿啊!” 太子也哭得满面泪花:“父王啊!” 一父一子执手相看泪眼的时候,忽听一声音爆在殿外炸响,一道青光迅速掠入,混入了人群之中,绕着玄奘转了几圈。玄奘猝不及防,徒手与他打了几拳,此刻悟空手提金箍棒追入,大声喊道:“妖精,往哪里逃!” 说罢看清了殿中光景,脚步不由一停,目光大震:“怎么多出来一个师父?” 只见殿中一左一右立着两个玄奘,一般的面貌,一般的衣着,一般的愕然的表情,一般的逼逼赖赖的样子,让猴看见就手痒,想要敲上一棍。 八戒和沙僧揉了揉眼睛,嚷嚷道:“这师父是刚多出来的,就是那妖精变的!” “沙师弟,你还记得师父刚刚站在哪儿吗?” “师父原本站在左边,但这妖精拉着师傅过了几招,转了几圈,已经分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 一团糟的混乱之中,温娇忽然笑了:“八戒,沙僧,你们一人扶住一个师父,可得扶牢了。” 二人会意,名义上是扶,实则是牢牢的抓住一个唐僧。温娇走近前去,将两个唐僧一般无二的坦然表情收入眼中,笑道:“玄奘,当年阿娘为了方便与你相认,曾在你身上留下一个徽记,这个徽记在哪一处?” 第223章 文殊菩萨 一个人是有多少八卦,可以瞒得过自己老娘的? 即使温娇只是个半路出家的老娘,也没少攒些便宜儿子的八卦。 比如,收养你的老和尚是从哪条江把你捞起来的?他的法号是什么? 你回长安之后在哪座寺庙挂单?住持是哪位? 你阿爹是因为何事锒铛入狱? 胡饼好吃吗? 你的武艺是何人所教? 说出你在大唐时所收的弟子的法号,三个以上。 你差点被何人逼着成了亲? 啊,最后一个问题,鉴于他还没有经过女儿国,自然更不会被女儿国国王逼婚,所以作废。 若是头一个问题答不上,温娇还准备了这许多的问题,挨个去考,总能考到那妖精露馅的时候。 事实证明,这假国王连第一关都没过去。温娇的问题一出,便见那两个玄奘一个神色泰然,另一个目光游离,光是神情就分出了高低。 果然,前一个玄奘道:“阿娘所留的徽记在孩儿的左脚上。” 后一个这才慌忙张口,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来,悟空已然厉声道:“妖精休走!” 金箍棒势携风雷,砸向假玄奘的天灵盖。 那妖精慌忙想要挣脱出来,奈何扣住他的八戒着实有一把子好气力,又难得见功劳飞到自己手里,便如一只上好的肥鸭子恰好飞到嘴边,如何能放过?当下连拱泥巴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哼哼道:“妖精,都撞到你猪爷爷手里了,还想走?” 眼见那金箍棒的棒梢就要磕上自己的眉心,那妖精急中生智,双膝一弯,以平生最快的语速叫道:“大圣饶命我降了!” 悟空出道五百多年,这么没骨气的还是头一遭遇到,当即收手,喝道:“乌鸡国国主对你推心置腹,视你为手足兄弟,你却暗害于他。乌鸡国王位被你个假货霸占三载,国事朝政任你弄权。这个中罪孽,岂是一句你降了就能了账的?还是打杀了去吧。” 温娇心知,还有一句话是悟空当着乌鸡国国王、太子与满朝文武的面不方便说的——后宫佳丽任你玷污,真是造孽。 自然,若是悟空果真说出口,会发现这妖精还真的没有贪图过一回美色。至于原因,这并非他有多么的坐怀不乱、高风亮节,而是另一桩不得为外人道哉的隐痛。 她开口:“孙大圣且慢,先容我问他……” 灵台陡然警钟高鸣,莫名而来的强烈的恐惧感令她下意识横向移开数丈。 下一刻,一道透明剑气凌空而来,轻飘飘似清风一缕,又似柔波一痕,却牢牢地格住了悟空的金箍棒。柔润之音自天外飘来,伴随着缤纷青色莲花瓣片片落下:“悟空,要降服此妖,且不必你出手。” “这不是文殊师利菩萨吗?这位智慧菩萨还有空管降妖?”孙悟空挠了挠毛茸茸的后脑勺,眼珠一转,心下已有了猜测,侧头吩咐八戒,“呆子,押着这妖精,且与俺老孙见见那菩萨去。沙僧,你保护好师父和国主。师奶……” 温娇一晃,变回原身,凝眉道:“我正有意去拜见文殊菩萨。” 悟空会意:“那便走也!” 众人当即腾空而起,沿着那道剑气的方向追去。 只见那道清澈剑气似有无尽之长,直入九霄云端。待他们飞上九霄,便见祥云万丈间,端然而立着一位菩萨,那道剑气正轻巧握于其手,在霞光映衬下粲然生光,仿佛有无尽智慧蕴藏其中。 文殊菩萨见他们到来,剑气一收,视线往那妖精身上一扫,叹道:“狮儿,还不现形,更待何时?” 那妖精当即躬身俯首,化作一只品貌神骏的青毛狮子。 悟空早有意料,正待说话,八戒先嚷嚷了起来。只见这头黑毛猪神情沉痛,语气悲愤,仿佛心都在滴着血:“怎么回事?俺老猪从猴哥手缝里逮出来一只妖精容易吗,怎么就变成菩萨您老人家的坐骑狮猁王了!” 文殊菩萨微笑:“猪悟能,你休要叫嚷。我的狮儿也是领了佛旨,才会行此之事。只因当年佛祖见乌鸡国国王深有福慧,派我点化与他,谁知那国王肉眼凡胎,竟将我当做招摇撞骗之辈,生生扔进河里浸了三天三夜。佛祖方才判他有三年水浸之苦,这狮儿只是奉旨行事罢了。” 这妖怪只是文殊菩萨的坐骑,八戒还敢抱怨一句好讨点好处,一听说是佛祖的意思,顿时腆着脸冲狮猁王笑道:“原来如此呐,菩萨早说嘛。嘿,狮猁王,常言道,''不知者不怪'',你也没说自个儿是奉命行事,俺老猪便是有得罪,你也别往心里去。” 悟空却是嗤笑:“菩萨说得倒是花俏。他窃位三年,便不曾做过一件祸事?” “确实不曾。”文殊菩萨道,“乌鸡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太子安然长成,后宫嫔妃无一点污,除了那国主一人,无人受害。” “菩萨慈悲。”温娇插言道,她微微垂目,不去注视那光辉华灿的法相真身,意态甚是恭谨,语气却是直白,“只是这狮猁王在乌鸡国行事既然如此有度,为何却于八年十一个月前,对嘉地国的赤姬王后痛下杀手?” 狮猁王愕然:“赤姬王后?这是哪个?没听说过。” 温娇冷然道:“狮猁王不妨回忆下。毕竟被你变作杂耍艺人引诱出宫、又故意大声喧哗引来无数人围观,进而死于眼魔之下的王后,想是不多见的。” 狮猁王摇头摇得都出了残影:“听都没听过!” 文殊叹道:“赤姬王后乃是那无量原上嘉地国之后,狮儿从来规行矩步,除非得了允许,否则绝不外出,更莫谈识得她。” 温娇早就料想到这狮猁王或许不会老实认罪,是以只想助悟空擒下他,赶在文殊菩萨赶到之前逼问出真相。 没想到,她还是迟了半拍。而这文殊菩萨更是一力袒护。 手心不觉有些潮湿,温娇无声一叹,重新聚敛起有些许涣散的决心:“可赤姬分明指认,害她之人,乃是一狮,一象,一鹏幻化而成。而那打头的狮子,是菩萨的坐骑。” 第224章 并不好笑的恶作剧 文殊菩萨闻言,双目微瞑,继而张开,微叹一声:“是了,此事确与我这狮儿有关。” 温娇双目一凛,瞳底似有剑光掠过。 狮猁王嘴巴张了张,顿时面上堆满了尴尬的笑容:“菩萨明鉴,此事委实不是我做的。您老也知道,不奉佛旨,这乌鸡国国王我才不会害他,何况无缘无故害死一个王后?我哪有那个胆儿啊!” 结合先前他一言不合就给悟空跪了的表现,这种说法似乎有些说服力。 文殊摇头:“你自是无胆去做,却有胆多口多舌。” 狮猁王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噗通”一下又在云端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战战兢兢满口地道:“菩萨,是我错了!菩萨,我再也不敢了!” 原来九年前,文殊菩萨拜访完观音菩萨,骑着狮猁王回道场时,途经嘉地国的上空,见此地虽然风水安和,王宫上空却于昌盛红光里透出几缕黑气,微一存念,即知晓了其中因由。 “原来此国的王后是大龙海龙王与魔女所生,生时天降异兆,注定为我佛法之敌。”文殊菩萨自语道,说到此处时不觉失笑,“嘉地国举国皆是那梵天的信徒,本就不信我佛,说是佛法之敌,原也无错。” 说罢,他自己便将此事忘在脑后。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座下的狮猁王却是竖着耳朵听了个一清二楚。 众所周知,豪富之家不可能只有一匹骏马。是以文殊菩萨座下也不止有一匹坐骑,其中一个是狮猁王,另一只则是狮猁王的同胞兄长青狮王。 两兄弟比较起来,青狮王本领更强,胆大手狠,一身的匪气。而狮猁王只在变化之术上强一些,年轻时风流好色,到处发情,文殊菩萨一个管教不及的空档,竟被他调戏了玉皇殿前的白鹤。玉皇震怒之下,当场便命天兵天将断了这狮猁王的烦恼根。 自此,狮猁王清心寡欲,坐怀不乱,只是添了另一个毛病——胆小。不过他胆子固然极小,却着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嘴巴。没过几天,便在神兽圈的月度碰头会上,两杯琼浆下去喝上了头,将此事一字不落地抖了出去。 他说着,就在酒意催动下睡去,浑然不知他的亲大哥青狮王与好友白象王、金翅大鹏鸟却留了心。三怪一对眼,大鹏道:“那嘉地国的国王放着我那便宜外甥好好的一尊大佛爷不信,却去信那个三只脑袋的什么劳什子的大梵天,我早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白象王道:“当初我们普贤菩萨见无量高原与西牛贺洲的道路开了,便骑着我去传教。路过那嘉地国,居然被那时的嘉地王当做了妖怪,好一通没脸。我也早就看这家子不顺眼,既然这王后是佛法大敌,不如我们早早了结了她做耍子?” 青狮王拍拍胸脯:“我也正有此意。虽然私自下界不太妥当,可咱们办得这可是护教护法的正事。哪怕回头菩萨知道了,也得记我们一功。” 待狮猁王酒醒,便听自家大哥与白象、大鹏一块儿勾肩搭背,喝得晕陶陶、醉醺醺,嘴里还互相恭维着:“三弟这主意出得好,回头就算是大梵天跑来追究,那王后也是被她自个儿的百姓看死的,不管咱们哥仨的事!” “本来嘛,以我们兄弟三个的本事,吹一口气也够压死那王后的。别说她有九种魔女的血脉,就是有九个罗汉的血脉,也没辙!”大鹏端着酒碗,得意道,说到这里还挤了挤眼睛,目光颇为猥琐。 青狮精与白象精顿时发出一阵会意的大笑:“便是她真的是九个罗汉跟她娘生的,也不过加上两口气吹吹就没了,谁还怕她?” 大鹏接着道:“但我们兄弟是什么身份,以大欺小的事可不屑为之。那王后既然是嘉地国的国母,叫她的子民见上一见自然是理所应当。哪怕是放在我那便宜外甥跟前,那也是咱们占着理!至于她居然能被人给活活看死了……那不是她自己不争气吗?” 白象精笑眯眯,声似美人娇娆:“谁家的国母还能被自家的百姓看死?这也太不争气了。” 青狮精晃了晃脑袋:“不过那王后确是好一个美人,极乐世界那么多的散花天女,还没见哪个比她生得更标致的。”大笑两声,“着了眼魔时疼得面如土色的样儿,最漂亮。” “兄弟所见略同呐。”大鹏赫赫直笑。 狮猁王的酒顿时给吓得清醒,一跃而起:“你、你们!把、把嘉地国王后整死了?” 青狮精大咧咧把他往怀里一揽,拍拍肩:“你不是说了吗?她将来可是佛法之敌,文殊菩萨亲口预言的,能有错?咱们这是给佛祖分忧。”低声道,“一个凡女,死了就死了,能掀起什么水花?老四你可别说出去,不然妨碍兄弟们找乐子。” 狮猁王心知闯了祸,哪里还敢往外说?只得守口如瓶。过了几日,见始终无人追究,心下也自淡了。其后领了佛旨下界造劫,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益发的在乌鸡国过得忘了事。此刻被文殊菩萨点出,才唤起了久违的畏惧,伏地不起,强按着后怕争辩道:“菩萨,我大哥与他那两位结义兄弟只是一时兴起,才跟那个王后开了个玩笑。那王后是死于眼魔与口魔缠身,并不是他们动的手。” 温娇声转冷烈:“狮猁王可知,那赤姬王后生前凄苦万状,被折磨得心性大变,临死前要嘉地王封住日月星九年,助她复活?那嘉地王不堪丧妻之痛的打击,竟果真遮掩住天空三光,斩断了嘉地与他国的联系。可怜那嘉地百姓,在这无光之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苦挨着日子,不知有多少人死于病痛……” 她徐徐的陈说着,从臂上捋下来一只臂钏,金翠华光绽放,凝聚为一把长剑:“而这一切,却只因为你的一时失言,和三只神兽一时兴起所做的一个恶作剧?” 第225章 谁的后台硬 温娇曾经设想过,三怪之所以想要赤姬死,或者是妖性冥顽不灵,嗜杀成性,或者是代他人行事,做了这个脏活。唯独没有想到,赤姬的死竟然只是三怪无聊之下,借着大旗所找的一个乐子。 龙蛇剑光华暴涨,一涨一消的剑芒仿佛急促的心跳,暗示着主人此刻愤怒的心绪。温娇握剑在手,一步步向狮猁王走去。后者连忙向文殊菩萨爬去,口中不住道:“你敢杀我?我主人可是文殊菩萨!” 我的儿子还是将来的旃檀功德佛!温娇在心底悲愤的冷笑。 要比后台么?赤姬与嘉地的百姓后台的那位梵天虽然是个出名不靠谱的,可她殷温娇的后台可是靠谱得很。 一个叫做荡魔天尊的师尊杵在人间,一个现任齐天大圣的猴头站在旁边,地底下还有个佛祖二弟子金蝉子转世的好儿子正翘首等着她回来。她便不信,她便是当着文殊菩萨的面把狮猁王给斩了,文殊菩萨还能叫她赔命不成? 八戒被这一幕震得面无猪色,嘟囔着道:“这这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打起来了?猴哥,猴哥,你赶紧劝一劝师奶?” 谁知一回头,却见悟空将手往耳孔里一掏,金箍棒已在手,目光炯炯直视着文殊菩萨,那架势跃跃欲试,怎么看也不是劝架的样子。 八戒一跺脚,朝边上一挪,撑着袖子盖住了头脸,往云团里一蹲,权当做什么也看不见、自己也不存在。 文殊菩萨微微摇头,手中慧剑剑光一缕,再度横在了狮猁王之前:“殷温娇,你不必急躁,我这狮儿原是无心之举。” “无不无心,这恶已造下了。”温娇见他护短之意甚是明显,深吸一口气,紧紧握剑,半步也不肯退,“我虽然不是佛门中人,但也知道佛家最重因果。菩萨,狮猁王这因已然深深种下,这果难道用一句无心之举就可以不吃的吗?” 悟空也跟着鼓噪起来,他先前听温娇说起来龙去脉时对嘉地国百姓的遭遇便深有同情,此刻看出了文殊菩萨想要轻轻揭过的意图,猴脸上不由满是愤愤之色:“当初天庭点了十万天兵,叫那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四大天王并许多天将来捉拿俺老孙,就只因为俺老孙酒后失德,乱了那蟠桃宴。之后俺老孙被刀劈斧砍、水淹火烧,还扔进八卦炉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又给你们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关了足足五百年,才销了这账。都是酒后失德,闯下大祸,偏菩萨家的坐骑格外金贵不成?” 文殊菩萨竖起手掌,轻颂佛号:“自然不是。”眼见此事无法善了,他略一思忖,便道,“我这狮儿虽闯下大祸,但究竟只是无心失言在前、隐瞒不报在后,便罚他去那嘉地国,做那小女王的护卫。忠心护持,助那嘉地国风调雨顺、四时吉祥。女王未曾往生前,不得归天。” “菩萨公允,真不愧是慈名远扬的佛宗大智慧者。”温娇轻轻送上一顶高帽,对于这个结果,她勉强能够接受,毕竟此事的首犯并不是这只多口的狮猁王,“但不知对那狮象鹏,菩萨又要如何惩处?” “白象是普贤坐骑,我不便越过他处置。况且他与青狮日前也领了佛旨,下界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文殊菩萨声音平和,委婉道来,“至于那大鹏……”他顿了顿,“他之去来,非我等所能议论。” 温娇握剑的手倏然紧握。 文殊菩萨东拉西扯了一堆,内容无非两点。 第一,青狮精与白象精佛命在身,动不得。便是没有佛命在身,文殊与普贤两位菩萨也没有深究之意,毕竟这两位不同于那狮猁王,是真正有大神通的得力干将。为着下界一个王后的性命就去折了这两员大将,他们舍不得。 第二,大鹏更是一点也动不得。毕竟三兄弟里,只有他一个有位名唤如来的便宜外甥,如来都拿他无可奈何,何况别人? 是以这三位的处置便是如此,问就是不在,多的没有,再多问便是不识抬举。 悟空听得一头浆糊,但猴性聪敏,立刻从文殊菩萨语焉不详的交代里咂摸出了几许味道,当即嘲笑道:“既然这三位都有要事在身,说不得嘉地国这王后横死、日月沦丧八年有余、百姓的哑巴亏,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硬咽下去了。” 这猴头阴阳怪气起来也是有一手的。 文殊菩萨摇头微笑:“猴头休要聒噪。嘉地百姓受苦九载,狮儿将来去助嘉地可不止九载,勉强也折过了。至于那赤姬王后无端横死,虽然可怜,但护持她轮回转世,来世投个福慧双全的命格咦做补偿,于我却不难,但恐已插不上手。” 温娇收剑,面无笑意:“菩萨所料不错,赤姬已入轮回。” 还是她亲自托崔判官走的流程,保证来世投身东土大唐。大唐于各教派向来处之宽和,绝不会再搞出什么因为身为佛法之敌就被搞死的恶心戏码。 赤姬这一身将为旱魃的道行,足可以保证她来世命格的贵重不凡。只是她这一世毕竟造孽甚多,来世便有重重魔障艰险,乃至于终将死于非命,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此事便到此为止。”温娇向文殊菩萨道,“我在那王后亡魂前亲口应了为她复仇,故而才有适才之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菩萨海涵。这三怪既然各有要事在身,那说不得他年相逢之时再就今日之事做一了结。悟空,八戒,玄奘已等了许久,我们回去。” 这就解决了?八戒立刻一跃而起,大喜过望。悟空仍有不平,但见温娇神色奇怪,想了想也便跟上:“师奶,就这么算了?” 温娇道:“孙大圣可听说过佛母孔雀明王的故事?” 悟空想了想:“听说那孔雀明王当年性情嗜血好杀,曾将如来佛祖一口吞下。如来不忍心伤他性命,索性从她便门出来,形同母亲分娩孩儿。由此一朝因缘,如来便不便杀她,还封了她个佛母的称号。师奶怎么忽地说起她来?” 温娇神色微沉:“那孔雀明王乃是凤凰所生,而凤凰还有一个儿子,听说乃是一只金翅大鹏鸟。” 八戒吸了口气:“怪道那文殊菩萨遮遮掩掩的不肯给句实在话,原来这闯出祸来的大鹏是佛祖的老娘舅啊!有这么个好外甥在,莫说他只是害死了一国王后,他便是把整个一国的人给吃干净了,谁又敢跟他追究?” 是啊,谁敢跟他追究呢?早在温娇听到杀赤姬的三人是这三怪时便早有了心理准备,也早就有所打算。能在文殊菩萨处讨到公道也好,实在讨不到,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 “孙大圣,未来你们一行必要经过一处名狮驼岭,此处有三位妖王,分别是青狮、白象与金翅大鹏鸟。”温娇的声音十分冷静,冷静至极处,便含了若有若无的澎湃之意。 悟空意识到了什么,双目中金光一闪:“俺老孙晓得了。” “届时,务必知会我一声。”温娇颔首,道。 第226章 来日方长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因为没了屏障,那阳光便尽数倾泻而下。温娇坐在火灵儿背上,只觉得自己被晒得两眼发花,不由微微眯眼,弯了弯腰,将脸贴在了火灵儿温暖的皮毛上。 “火姐,这一趟出来,什么都没办成。你说赤姬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所托非人?” 火灵儿答非所问:“要永远永远地恨着一个一根指头就能碾死自己的仇家,是很痛苦的。” 温娇笑了一声:“是啊,至少我把她哄去转了世,便是她当真有知,也是隔世之人看着前世故事,心境不同了。” 只是赤姬的这份痛苦,转移到了她的肩上而已。 赤姬也是幸运的,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自己仇家的后台至多是文殊菩萨,还没上升到那位无所不能的如来佛祖。 她挠了挠火灵儿的耳根,看着火灵儿随之条件反射的转了转耳朵,叹道:“我终究是答应过她的。” 而赤姬虽然无知,知晓西游剧情的自己却在听到“大鹏”时,便知晓了后续。 “好难啊!”火灵儿闻言,也忍不住仰天长啸。 那可是如来佛祖的娘舅啊!要怎么对付他,想一想脑袋就痛! 温娇认真道:“好比一场宫宴,如今的我,只能远远望着里头的大人物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自己连端盘子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我有预感,距离我坐进去的日子,不远了。” 在劝说赤姬进入轮回之后,她便察觉那道困住自己修为的壁障裂开了一条大缝隙。而这道缝隙越来越大,喷薄的霞光勾连着她自身的真气涌动不息,活泼泼,一团生气。 火灵儿愣了愣才领会了她的意思,大喜:“温娇,我真替你开心。”又有些沮丧,“到时候我们就会分开了。都搭伙这么多年了,你飞升了,我会多无聊啊。” 温娇道:“你可是我的同修,我飞升了,怎会扔了你独个在下面?君不见多少古代仙人都是拔宅飞升的?” 甚至连家里院里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都能带到仙界去。火灵儿论修为论品格,哪里比不上这群关系户?自然是能一同飞升的。 也就当年某只知名不具的猴子老实,被太白金星忽悠着孤身一个就上去了,也不捎几只心腹小猴做个臂膀。 “我们,来日方长。”她微微仰头,对着上方无尽高远、无尽辉煌的太阳,轻声道。 火灵儿欢快地蹦跶了两下,溅起了云气几许,如同晶莹而温润的玉尘,洒落在她艳丽的皮毛间,美不胜收。 可她旋即又陷入了苦恼之中:“飞升上界之后,再想见逢吉、袁先生他们,是不是就很难了?” 一言既出,温娇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叹道:“东隅已逝,桑榆未晚,我们现在就去见他们吧。” 无量高原的天空总是分外的高与远,碧莹莹的,像一块被濯洗得无比清透的宝石。 天边镶着山峦,高低起伏的雪顶如同优美的银线。倒映在碧蓝的湖水里,有着源自亘古的深与静。 在山与湖的怀抱里,一道石门伫立着。它形如巨象,腹下巍峨的空洞中透出远方的湖光山色,不胜悠远。 袁天罡坐在蒲团之上,借着石门投下的阴影遮蔽阳光。他周身洁净,不染风尘,只是面色黑瘦了不少,捧着一卷地图看着。忽然余光捕捉到了一只冰白的蝴蝶,精巧的双翅合拢,落在了地图的一角。 他心头一动。 那蝴蝶感应到了他的注视,扑闪着翅膀向他身后飞去。 袁天罡就势回头,嘴角压不住的上挑。 只见温娇缓步而来,裙袂飘举,向他展颜一笑,笑意清扬婉兮,霎时令天光山影湖水尽皆失色。 那只蝴蝶落在了她探起的指尖,恍若一片清莹而轻盈的雪花。 “蝴蝶入梦?”温娇瞥向他腰间所佩的白玛瑙蝴蝶佩,问。 袁天罡取出另一方蒲团,放在身侧,笑道:“此刻确是蘧蘧然不知春秋。” 温娇大笑,裙裾一拢,坐在了那只蒲团上,想了想,厚着脸皮往袁天罡肩头就是一靠。触感沉稳而温厚,对方衣间的青草气息一点一滴拂面而过,分外熟悉而安心的感觉。 似乎在不知何年何月何地,她已这般依偎在他肩畔无数次一般。 “这趟出去,可累煞我了。”她喃喃道。 “送回了一生一死两姐妹,安顿了一个和尚,烧了一个将成气候的旱魃,诛了一君,扶了一位女王,度了一缕怨魂,还压着一位护法神兽下界赎罪。”袁天罡只觉得被她亲昵靠住的半边身子都僵了,强装镇定道,“你已做得不能再好。” 这些日子,他可没少给温娇打卦。温娇跟他交代过的,没交代过的,他都了然于胸。 温娇闷声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说话间声转朦胧,双眼轻合,打了个轻轻的哈欠,竟是睡了过去。 袁天罡呆住了。眼见得手下的术士路过时无不一脸会意的笑容,互相使着眼色走远,不由面红耳赤。 岭国高山上,格萨尔大点兵。 戍守边境的阿曼达姆和扎拉的大军都还在路上,王城周边的精锐部队就近集结。格萨尔骑在天马上,望着下方士兵们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志得意满。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此时般清晰的感觉到,岭国在他的统治下已达到了空前的强大。 阿曼达姆的魔军法术高强,扎拉的嘉察旧部骁勇善战,文成公主的唐军兵利甲坚,待这三支大军一到,再等珠牡与梅萨带回法物,便是推平嘉地国也不在话下。 自然,他自己可不是为了灭了嘉地国,而是要铲除那佛门宿敌赤姬王后。这些大军只是为了兵陈边境,让嘉地王冷静冷静,不要为了已经死去的妻子而铸下大错。如果能劝说他摒弃大梵天而改信佛门便更好了。 一只仙鹤拍打着翅膀从天际急冲而来,慌慌忙忙落在他的面前,羽毛纷飞间,现出了珠牡慌乱的影子。 她眼圈微红,向格萨尔使了个眼色。格萨尔心一沉,当即命令众将士暂时休息,带着珠牡进了帐篷。 帐帘一放下,珠牡便脱口而出:“格萨尔,快去救梅萨,她为了救我,陷在穆雅国了。” 第227章 你会怪我吗 有太多时候,我们总以为会有太多的以后。虽然在那之后,便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生离死别。 唯有多年之后回望过往,才会怅惘记起,原来当年的我们,曾经是如此清澈而无知。 听罢珠牡的话,格萨尔大惊,下意识确认珠牡有没有受伤,见她虽然形容狼狈,但不见受伤的痕迹,才安心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珠牡将二人如何被擒、梅萨如何装作不忘前夫而诓骗穆雅国大王离开、如何救她讲了一遍:“那个玉泽不好对付,万一他到了魔国,发现根本就没有造反这回事,梅萨会没命!” 格萨尔急道:“魔国现在的国王秦恩是我自己立的,对我忠诚无比。他有智谋,看到梅萨的信应该知道怎么做。嗐,我再写封信给他,叫他稳住玉泽。” 说话间便要写信,此时忽有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夫妻二人同时抬头,见帐篷的穹顶上多出了一道华丽尊贵的身影。 “天母!”夫妻二人齐齐跪拜在地。 那天母望去约莫有四旬年纪,璎珞遍身,华贵无比,此刻神色肃然:“格萨尔,你不必再去嘉地了。” 格萨尔懵然:“可是天母旨意中所有法物刚刚找齐,所需要的军队已经在赶来集结的路上……” 天母道:“妖后伏诛,嘉地王殉情,如今新王已登基。” 要除的妖都已经没了,你还去除个什么妖? 格萨尔的嘴巴张了张:“是哪方大能动的手?” 他四处调兵,派王后去搜集法物,连次妃都折进去了,还没来得及出兵,这妖后就已经没了?对方是怎么搞定的嘉地王? 他格萨尔打登上王位到如今,从来只有他降服别国的份,何时还被别人抢过功绩? 天母回答时的神情似乎有一丝古怪,可旋即恢复了肃穆之色:“是一位佛子的生母。” 哦,那便是自家人。格萨尔恍然大悟,爽快的忽略了天母眼底那一丝复杂之意,转而为另一件事开始头痛。 大军都已经集结到这等规模了,让他们平白散去可怎么行? 有了! 待天母的身影消失之后,他即传令六军:“穆雅国私扣王妃梅萨,丝毫没把我岭国放在眼里,大军开拔,迎王妃,灭穆雅!” “迎王妃,灭穆雅!”六军齐声吼道。 足以撼天动地的大吼声,传到远方之时,不过是掠过船篷的一丝幽幽的风声。 梅萨仿佛不胜凉风般打了个寒噤。 温暖柔软的衣物立刻盖上了她的身体,玉昂将丝织的帔子往她肩头一披,关切道:“昨晚刮了一夜的风,早起叫你多加件衣服,你非说体热,不怕冷。这会儿冻着了吧?幸好我有让女奴帮你备着衣服。” 微蜷的睫毛盖住了梅萨眼底的流光,她的眉与睫都是深黑,便衬得她此刻的气色分外的苍白:“我只是……一想到要见到阿妈,便紧张得浑身发烫。” 她所说的阿妈,便是玉泽玉昂兄弟的母亲,穆雅国的太后。 玉昂搂了搂她削瘦的肩,笑道:“阿妈为人最温柔的,也是她听说我娶了王后,高兴坏了,才传话要见你。梅萨,你这样好,阿妈肯定会喜欢你得不得了,你就等着收她的见面礼吧。” “我,很好吗?”梅萨颤声问,眼底忽然蓄满了泪。 玉昂不解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只温柔笑道:“好得不能再好。你不知道,当初鲁赞带着你出来打猎,第一次远远望见你时,我还以为见到了降生人间的空行母……”说到这里,他英俊的脸上有些微红,硬生生扯开话题,“不过阿妈见了你,肯定会挑出一样不好的地方。” “什么?”梅萨假做看船外的河景,侧过脸去,悄悄擦去了面上泪痕。 玉昂憋着笑:“她肯定会说你,太瘦了,多吃点。” 梅萨深深呼吸,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自己再度落下来泪来。 温柔体贴,心里眼里都只有她的夫婿,温馨相爱的亲人,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婚姻生活吗? 其实梅萨之所求从来就不多。格萨尔的偏心她少有怨尤,珠牡的打压她咬牙忍耐,她,鲁赞的逼迫凌虐她曲意奉承。每种她都勉强应付得来,唯独玉昂捧来的这颗真心,她不知该怎样应付。 先嫁格萨尔,再嫁鲁赞,又嫁格萨尔,辗转于男子之手的她,配得上这颗真心吗? 万一格萨尔攻来,不,他一定会来。他虽然永远不会爱她如爱珠牡,但绝不允许自己的女人流落在外。到时候,她该怎么面对玉昂? 为什么,要这么迟才相遇? 一切都是错的呀! 靠在玉昂怀里,梅萨满心绝望。 湖光粼粼,微风扑面生寒。 耳畔是女子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像极了那年长安,她指间片片飘转入水的桃李花。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这般靠坐了半个时辰。 无与伦比的心安令袁天罡不由微笑,他想要摸一摸她的脸,于是未被靠住的另一侧的手犹犹豫豫、患得患失、缓缓慢慢的抬起。 “磨磨唧唧。”温娇忽地嘟哝了一句,却是抓过了他的那只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袁天罡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那只蠢狮子来找本狐王了!”逢吉狂奔而来,又硬生生原路狂奔了回去,“啊本狐王什么都没看到,就当本狐王没有来过,你们继续!” 袁天罡:…… 好在温娇及时坐直身,才免于他尴尬到爆炸的窘境。她用手理了理被风刮得有些毛躁的头发,斜睨了他一眼,噗嗤一笑,揶揄道:“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个胆小的家伙。” “你……”袁天罡每一激动,就难免口齿打拌,“怎地这次如此豪放?” 虽然两人前方交换信物已是确定了彼此心意。可一见面就如此生猛,他实在有点适应不来啊。 温娇面上的笑意却有些凝固,她目光上扬,望了望那似乎无垠的天空,怅然道:“是啊,我为何这次如此情切呢……” 袁天罡意识到了她的言外之意,眼底先是一喜,而后便是黯然,混杂成了悲喜难辨的光:“你要走了。” 温娇点点头,侧过脸看着他:“你会怪我吗?” 第228章 袁天罡的大计划 温娇知道,作为待飞升之身,明知道彼此殊途,却偏要与袁天罡这个飞升无缘之人定下情缘,往后注定天上人间两不见。这等草率定情,是她太过任性。 可大抵是情之一字,总是不可理喻。在拿到古海螺的那一瞬间,冲动的潮水立即冲垮了心防,驱使着她对袁天罡的感情做了回应。 如今回想起来,她依旧不后悔当时的坦诚。动心了就是动心了,动心了还不肯叫对方知道,不是太磨叽了么?可是才互通心意,没几日就要真·天人两隔,难免有些伤感。 听了她的话,袁天罡缓缓摇头,正要说什么,便见逢吉喜滋滋的端了一张大条案过来,又从食盒里取出许多菜肴摆好。皆以法术封存,新鲜干净,滚烫得很。 “本狐王打了三头熊,四只牦牛,运气好还逮着一只野驴,他们又打了许多鱼。逢春用这些野味做了好些好菜,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全加餐!”逢吉道,眉梢眼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远处火灵儿叫道:“逢吉你快点,再迟一会儿烤肉就老了!” “来了!”逢吉扭头应了一声,旋风一般跑走了。 “他还不知道你即将飞升的事。”袁天罡一看逢吉那兴冲冲的模样,心里便有了底。 “火姐怕是还未记起告诉他。”温娇叹道,“我若是要飞升,火姐必是要一起的。火姐情窦未开,一片天真烂漫,连逢吉的心意也不曾知晓。总是我对不起他。” 可怜逢吉,一片单相思,还不如袁天罡呢。 袁天罡用公筷夹了一片熊掌放在她的碗中。这熊掌被蒸得软糯,又混杂着竹笋与香菇的清香,料汁香浓,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以他对温娇的了解,即使她片语未提,他也知道她这阵子疲于奔波,怕是也没空好生的吃上一顿。大约又是靠着自带的那一堆点心磨牙,干巴巴的没什么正经吃饭的样子。 可怜见的。 虽说修行到她这个地步,已然达到了以天地灵气为食而无需世俗烟火的境界。可她实实在在是个爱吃的,每每只要条件允许,总要花上一百个心眼子去变着法子整治美食。这般凑活,于她而言也是受了罪的。 袁天罡这般想着,随口顺着她的话道:“逢吉那边你无需苦恼。他已是得道仙身,岁月漫长,自然有无尽的时光去追求所爱。只是困于与我的百年主仆之约,才滞留凡尘。他日待我寿尽,他照样可……” 温娇明白他要说什么,忽觉心如刀绞,不由放下筷子:“你不要往下说了。” 早前未曾深想,此刻只要一想想袁天罡迟早会死这件事,她便难受得紧。 尽管,凡人本就是会死的,哪怕他是道行在身的术士,是大唐第一相师。 天行有道,本就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再名耀千古的人杰,也逃不过一个死。 袁天罡又夹了一筷子熊掌给她:“这是逢春的拿手菜,你若是不吃,他会伤心。” 待见温娇重新拿起筷子,他接着道:“温娇,你根本不必难过。我无长生仙缘,这是命中注定。而你有长生仙缘,我只会为你欢喜。功德圆满,得道飞升,此乃多少修真之人梦寐以求之事。何况你肯收下我的心意,于我而言已是此生未料之喜。” 他终于抬手,五指张开,将她空着的一只手握于掌心:“从长安到这无量高原,十数载之间,你我本就是聚少离多,我也本就是一直在等待。虽然乍一团聚,就要想到今后注定长久分别,心里难免伤感。可这一天自我心悦于你之时便早有预料,既然早有预料,便也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即便难过,也只是一霎时的事。” 他扬了扬头,神色间微有傲然之意:“何况,我也不是无事可做。” 大抵是儿女情长伤感缠绵的画风实在不适合他们,听到袁天罡要说正事,温娇顿时精神一振:“你要做什么?” 袁天罡卖了个关子:“待你用完饭,我们再说。” 温娇顿时姿态优雅,埋头苦干。一时风卷残云吃罢,袁天罡正要喊逢吉收拾桌子,想到对方与火灵儿相聚之日也不多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竟然卷起了袖子,亲自收拾起来。 温娇看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须知袁天罡本是个超级洁癖,哪怕是后来改了不少,也仍旧是如假包换的洁癖一枚。以至于她给了他不少避尘珠,保他一点一滴的灰尘脏污都靠近不了他身周三尺处,生怕他在这漫漫旅途上因为风尘脏污而愤恚至死。 而此刻她看到了什么?袁天罡竟然亲手把碗筷杯盘放回食盒,还拿着底层的抹布擦桌子? “停停停,你要做什么,说来我做就好。”温娇连忙叫停。 袁天罡微笑:“无妨,已经收拾好了。”说着,便仿佛烫手般抹布往食盒最底层的夹层里一塞,习惯性的用洁白的手巾擦了擦在避尘珠作用下并无脏污的手,这才将被搁置在一旁地毯上的地图拿了出来,在长案上铺开。 如竹般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上面一划:“你看,这山河之形,像什么?” 那地图中山河蜿蜒曲折,勾勒出肥硕苍莽的曲线,有着滚圆臃肿的肚子,狰狞凶残的头颅。 温娇瞳孔一震:“鸠盘荼!” 《圆觉经略疏》中如是记载:“食人精血,其疾如风,变化稍多,住于林野,管诸鬼众,故号为王。” 这食人精血的鬼王便是鸠盘荼。 袁天罡神色郑重道:“这些日子,我带人考察山川,绘制地图,昨日方才补上了最后一笔。仔细端详之下,忽而发觉,这无量高原的地形竟呈现出鸠盘荼鬼王的形貌。” “无量高原自数劫之前便脱离此世漂流于鸿蒙宇宙之间,土地有灵,潜滋暗长,竟自行长成了这鬼王形状。鸠盘荼生性以吸食生灵精血为乐……” 温娇想到哈香梦中的曼扎岗国的血祭传统,霍尔国守国巨人脚下累累的白骨,小柳妃回忆里肆意吃人的妖魔,不觉接口道:“难怪这无量高原之上灵气阴晦,妖魔横行,人性凶蛮好杀。按各地传说推测,一直到天地异动,与这方世界相接,梵天庇护嘉地,莲花生铲除无数妖魔,才给了许多百姓喘息的余地。” “若想要令无量高原乾坤清朗,还众生一片安详乐土,须于那风水要地兴造庙宇。借十方神只之力,定此山河。”袁天罡道。 第229章 定山河 袁天罡从随行带着的书箱中取出三罐棋子,一一掀开盖子,露出内里的棋子。一罐是莹洁如雪的白玉,一罐是浓如墨色的黑玉,另一罐则是青翠欲滴的碧玉。 他将白玉棋子摆上了地图之上的数个位置:“此地原有数个小国,在岭人崛起之后,被那格萨尔王一一攻克,土地并入岭国,百姓也随同信佛。于多地营造佛寺,其中一处正位于鬼王尺泽处。” 在北方的位置落下一子:“北方魔国,上任魔君鲁赞掳走王妃梅萨,格萨尔杀鲁赞,立秦恩,举国信佛。佛寺立于中府处。” 在南方落下一只碧玉棋子:“嘉地国,最为富庶之地,毗邻西牛贺洲,数百年前已皈依天竺神大梵天。梵天庙立于三阴交处。” 又拈起一只黑玉棋子,轻轻的放在一处:“霍尔国,旧王白帐王亡于格萨尔之手,新王虽由格萨尔所立,但其女吉尊皈依道门,举国随之崇道。所立伏魔天女庙……”他笑看了温娇一眼,“立于百会处。” 三色棋子如三色利剑,已牢牢的将鬼王的数处要穴钉死在了地图上。温娇望着这张地图,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清晰的意识到三教扩张背后的令人战栗的意义。 “看来,我临时起意的霍尔国之行,竟是抢了佛门的功果。”她喃喃道。 吉尊的阿爹固然愿意做岭国的藩属国,可格萨尔作为观音化身莲花生大大师亲送下凡的神子,身上所肩负的显然并不只是兴旺世俗政权的责任。 袁天罡笑了一下:“还记得前番,我催你嘉地国之行须速战速决么?” 温娇点头,若非有他的提醒,按照自己往日的作风,怎么着也得细细访查、稳稳斟酌才是。绝不会在两日之间就将妖后尸体灭除,还逼死了一位君主。 她望着袁天罡似笑非笑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嘉地国也是格萨尔与佛门的目标?” “如今已不是了。”袁天罡说着,又拈起一枚黑色棋子放在了嘉地国的位置。 吉尊辅佐阿贡措之后,必极力布道。而阿贡措经历了黑暗八年的洗礼,对于嘉地国崇信的大梵天的靠谱程度颇为怀疑,也必然会引入道门对本国原有的信仰进行制衡。道门兴于嘉地,已成必然之事。 温娇盯着那颗棋子,一时失笑:“两度抢功,我这是将佛门得罪死了。”摇摇头,自拾起一颗白玉棋子也放在了嘉地国的地图,“好在,我还逼着那位假乌鸡国国王、真文殊坐骑去辅佐阿贡措,佛门在此国也不是无门可入。” “无需战而已得所需,比起大兴刀兵更见高明。如今佛门看你,亦非外人。”袁天罡若有深意地道。 温娇笑得十分端庄:“我毕竟是玄奘的母亲。” 有什么能比“你方的预备役佛爷是我的亲儿子”这层关系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赤姬是佛法之敌,菩萨不动手,自有狗腿子弄死她。而温娇抢了佛门功果,却是谁都不会动手,毕竟真动了手,未来的旃檀功德佛会念死他。 温娇便是只专心布道,佛门也拿她无可奈何。何况温娇有意无意之间,依旧推动了佛门在嘉地国的传播之路。 哦,虽然霍尔国还是被她截了胡。 温娇望着还未被三色棋子定下的大片空白的地图:“那其余诸国……” 袁天罡指了指十三处地方,轻描淡写地道:“这十三处是十三条龙脉的灵气汇聚之地,便是定山河的要地。我已让逢羽送信给公主,让她立即向这些国家派出使者与商队,送上重礼,而这些礼物之中必有道门神像与道经,缔结盟好之余,尽力布道。待时机成熟,便立庙定山河气运。” “无量高原诸国信仰繁杂,恐怕不会是一些珍宝和游说所能动摇的。”温娇皱眉。 袁天罡沉声道:“无法动摇的,便由我亲自出使。晓之以玄理,动之以玄妙,天长日久,自有功成之时。” “如果做成了此事,山河定,乾坤清,妖魔散,得昌兴。而道门亦可借此广播玄音,这会是无量功德。”温娇十分动容,赞道,转念一想,又不免现出几分忧色,“可那梵天还好说,嘉地国无光近九载他都懵然不知,可见染指无量高原只是祂兴之所至,偶然为之。佛门这边,格萨尔却是霹雳手段。” 小国还不算,光是大国,他已经亲手灭了两个国君。跟他抢功果,是温娇格萨尔会忍,毕竟二人道行不分伯仲。但换做袁天罡…… “道门这边,靖容真人亦是通天手段。”袁天罡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向她深深作了一揖,“小可命短福薄,道行微浅,今后便劳烦靖容真人千万千万多加庇护。” 温娇没想到他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思这般幽默,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遥遥一比划,粗着嗓子道:“请起。念小子你诚心无比,你这祈愿贫道便应了吧。” 然后,两人都被彼此这装模作样的蹩脚演技雷得一哆嗦。目光相触之际,不觉同时笑出声。 袁天罡轻咳两声,做回平日里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逢吉生性好斗,无量高原经莲花生大师、岭国国主与你的清理之后,如今能令逢吉生畏者唯有岭国国主一人。” 他拿起一颗白玉棋子把玩着,眼底幽光闪烁:“而岭国国主其人,对外固然是霹雳手段,在内却是重情而寡断。有公主这层关系在,他动不了我。” 文成公主,毕竟是格萨尔那没了的大哥嘉察亲自为他求娶、又因为要成全他与珠牡的爱情而“忍辱负重”转嫁扎拉的前未婚妻。 而她那唯妻命是从的丈夫扎拉,又是嘉察的遗孤。而嘉察,则是为救珠牡而惨死。扎拉便形同格萨尔的养子无异。 袁天罡如今是文成公主帐下的干将,只要不闹得太难看,格萨尔什么身份,压根拉不下脸来与自己侄儿媳妇的属下真刀真枪干起来。而只要他不好意思亲自动手,个中便有太多的斡旋余地。 格萨尔毕竟是个被后宫夫人吃醋害得差点灭国都不忍追究、只能自己咬牙背锅的“奇男子”呐。 温娇放下心来,想了想,道:“虽然如此,日后我还是得设法多下界来,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不照应的是一回事,能借机见一见面也是好的。 “虽说如此,可要想定此浩大山河,必然要投入无数心力去。”温娇说到此处,不觉向他望去。 无量高原妖魔丛生,这些天来他受的不仅是跋山涉水之苦,几乎步步都要与山精鬼魅斗上一遭。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总归是劳心劳力。这般一眼望去,他不仅枯槁许多,鬓边还隐隐有了白发…… 不对! 温娇心头剧震。 第230章 何为地老天荒 袁天罡虽无仙缘,却实在是个有些道行在身的修真。哪怕是阳寿尽时,也该是个鹤发童颜、红光满面的老道。总是这阵子过于辛苦,形容憔悴些还能理解,为何会露出这寿促之相? 相见之后对方的一言一行如电光般从脑海一掠而过,她迅速望向那张被三色棋子钉住的地图。 温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袁天罡,你老实告诉我,为了推算那其余的风水要地,你……”她又吸了口气,极力压住声线里的颤抖之意,“付出了什么代价?” 适才袁天罡表现得太过云淡风轻,以至于她险些忘记了,十几年前,为了给李世民找一处天下绝佳的风水吉穴,他不眠不休地推算,整个人为此而元气大伤。 一处帝王死后埋骨的吉穴尚且如此,何况是定这无量山河气运的十三处风水要冲? 面对她雪亮的目光,袁天罡低垂了眼睛:“不过是二十春秋的阳寿。” 窥视天机是有代价的。若是借此而改变些什么,更是代价极重。本朝的兵仙李靖本已是将仙的人物,南征北战、戎马倥偬,多少次天机推演下来,如今已是静养府中难以外出的老朽之身。 代价是如此之重,而术士又是再沉迷趋吉避凶不过的一类人,他们很难为了推演而真正付出什么。可袁天罡一向是个为了穷玄究理认真到而近乎偏执的人。唯其如此,天机才会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呈现。 二十年的寿命! 温娇倒吸一口凉气,面色隐隐有些苍白:“你老实告诉我,你还剩下多少阳寿!” 袁天罡没有抬眼:“相人者不自相……” 温娇打断他的话:“那是那些庸人的规矩,哪里能框得住你?说实话!” 袁天罡缓缓抬眼:“还剩一纪。” 只有十二年了。 温娇怔住,笼于袖中的手指不由紧紧一蜷。袁天罡不安的盯着她,见她目光一阵怔忪之后,低下头,一颗一颗将地图上的棋子放回棋盒。 “太上老君兜率宫里尽有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我会设法给你弄到一颗延寿。”她沉声道。 袁天罡眼中浮出温柔之色,可神色却莫名有些哀戚,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温娇专心捡着棋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道:“前途漫漫岁月渺渺,我还想与你长久作伴到天荒地老呢。你可得好生保养,别早早死了。” 袁天罡听声音似乎是笑了,清脆的声音靠近身边响起,却是他也俯身捡着棋子:“温娇,你说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天荒地老?” 温娇知道他在暗示自己什么,想要嗔回去,喉头微梗,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言语。她深深呼吸,盖上了棋盒的盖子,坚定地道:“大道,即是地老天荒。” 袁天罡深深地凝望着她,十数年的光阴辗转而过。初见时清湛华贵的深闺贵妇,再见时破釜沉舟而来的勇毅女子,点化他心间过执的桃李纷飞,洗尽铅华求道而去的明艳日光,重逢时的翠柳依依…… 隐在袖口的手指摩挲着灵龟甲,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温娇,见过我之后,你该是要回长安?” 温娇敛起心间的凄凉,点头道:“不光是长安,还有玄奘、吉尊那里,另外霍尔国与宝象国有我的宫观,我还得去那里安顿一番。” 袁天罡微笑:“三日后记得来这里见我,我有一份小礼,已筹备许久了。” 长安,玄天观。 武媚娘着了一领玄色道袍,浓黑如墨,不见半点花纹,与她那张素面朝天的脸一般不施铅华。身上唯一的艳色便是头顶的红玉冠,美艳的朱红与她那焰色的唇红遥相呼应,更衬得那骨子里的婀娜媚色灼灼生光。 她有些头痛地看着对坐的道者,皱眉道:“祀地大典的流程我们已再三核对过了,太史丞还有何事要说?” 那道者正是李淳风,他虽已有四旬年纪,可容貌都雅、举止清逸,依旧是鸣冠长安的美郎君。但在武媚娘眼底,此君着实可恶得紧。从前跟随温娇时,她便隐隐察觉李淳风不甚喜欢她。待代替温娇执掌道箓司后,对方的那点不虞之意便益发鲜明起来。 无论她做得有多有口皆碑尽善尽美,可太史局的二把手李淳风总能给她挑出刺来。一来二去,武媚娘也便攒了几分火气。此刻见李淳风谈完公事后 似乎又有找茬的意思,语气一时很不客气。 果然李淳风的目光从她头顶的玉冠上扫过,凝眉道:“红玉不易得,像此冠这般红如鸡冠的红玉更是千金难买。不知是哪位王爷所赠?” 像他这样神机妙算的术士,什么都是了然于胸,问也不过是白问一声,武媚娘知道瞒不过,也不想瞒,干脆答道:“此冠是晋王所赠。他连日为皇后侍疾,有了忧思难眠之症,向我求了一张安神符。试用后很是满意,才有此赏。” 李淳风面色微沉:“道箓司掌印一人之身牵扯道门数万云门霞子,还请掌印明心正身,莫要在储位之争中有所偏斜。” 自古以来,名道高僧就少不了达官贵人、王孙贵胄的布施。贵人们视这种行为为时尚,谁给的少了,还嫌落了面子。拿东西多了,再金贵也就那样,取用哪一个完全看喜好、看心情。 之前这道箓司掌印还是师父的时候,常爱戴的簪子色如碧湖,长孙国舅送的;最爱的镯子极尽工巧,还是太上皇赐的。按这个引申法儿,岂不是师父要帮着太上皇复位,帮外戚把持朝政? 有完没完,明明比起师父,她已经竭力在端水了! 武媚娘美眸中闪过怒色:“同样的安神符,太子、魏王、吴王,还有好几个公主,我都给过。自问也是一视同仁,何来偏斜?何况太子自幼正位东宫,天下谁人不知?什么储位之争,太史丞自己糊涂,出言狂乱,我却是不敢听的。” “况且,我这手中的白玉拂尘是太子所赐,腰间玉环是吴王所赐,前番京中所有宫观拿到的新刊刻的经文是魏王帮忙印的。这些太史丞都不提,独独拿这玉冠说事。”她一气说完,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太史丞似乎对晋王格外在意呢。” 第231章 遇旧人 李淳风不意竟被武媚娘看穿了心思,略一晃神,而后端正神色,正欲开口,忽听道童回报:“度支司员外郎夫人求见。” 度支司隶属户部,员外郎不过是一从六品上的官员,在武媚娘的满座高朋中尚排不上号,她正欲和李淳风大撕一场,自然更无心见人,便道:“不见。” 那道童脆声道:“可那夫人说,她从前是咱们靖容真人的贴身侍女。” 武媚娘目光一动,看看李淳风,有些犹豫。正欲叫那位夫人先在后殿等着,李淳风已然开口:“既然妙道法师有客要见,那我便先行告辞。” “不送。”武媚娘噎了一下,没好气的连客套话都懒得说。 李淳风哼了一声,向外走去,路过院子时,正见一位中年美妇被道童引着向内走去。他收回目光,满怀忧虑而去。 这个心月狐星君的降世身,当真难缠。如今眼看着心月狐与未来天子的星光交缠,如若她还是这副火爆脾气……但愿他日心月狐登上至尊宝座之时,能真的对李唐血脉留手三分。 保她出宫,他也是效了力的。身为术士,只会伺天机而动,而不会逆天行事。故而即便李唐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不会阻拦这武周代唐的天命。可如今毕竟与心月狐沾上了因果。 只希望一切真能如天罡兄所说的那样,心月狐登基之时杀心已减,他日,自己也不会因此而后悔。 李淳风飘然而去,浑然不觉那位美妇驻足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被道童再三催促,才回过神来,进去见了武媚娘。 武媚娘坐在那里,烦躁地挠着桌子。一腔火气没来得及发作,发作对象就逃之夭夭,委实不好受。可看见那美妇进来时,她又立刻摆出笑脸来,起身道:“我服侍师尊的年岁不长,年纪又轻,对从前的旧人真是一抹黑,竟不识得夫人是哪位。” 武媚娘容色实在太盛,乃至于那美妇见她如此礼遇,竟有些惶恐:“法师这是哪里话,这怎么敢当呢?奴家是靖容真人从前还是妫川郡夫人时的贴身侍婢。妫川郡夫人一心向道,离开长安求道前散尽婢女。奴家便是其中的一个,是真人亲自挑选的婚事发嫁的。” 武媚娘心里有了底,亲自牵着她的手坐下,笑吟吟问道:“不知这位姐姐来,是为的何事?” 那美妇不好意思的眼睛往旁边溜了溜,武媚娘会意,一挥手,屏退道童,正要细问,鼻端忽地嗅到一缕极怡人的幽香。 “师尊!”她惊喜站起。 下一刻,便见一朵清云降落门外,眨眼的功夫,碧衣女冠已闪至身前,正是温娇。她望着武媚娘威仪日成的模样,像逗小孩似的亲昵调侃:“明成这是见客呐……噫,明心?” 只见那美妇也呆呆站起,妆点丰美的清秀脸容细看已满是岁月的剥蚀,圆睁的眼睛里是激动的泪光:“小姐!” 温娇虚空按了按,将两人按回了座位,自转去前殿给荡魔天尊的神像恭恭敬敬上了香,才转回来:“万万没想到你俩还能凑到一起。” 她的声音和煦,轻而易举抹平了光阴。明心本来惴惴不安,闻言便觉得找回了多年前侍奉在殷温娇身边的感觉,笑道:“十六年不见了,小姐还是这样,明心可已经是老妇啦。” 温娇手一拂,桌上已多了一套茶具,茶香淡淡自壶嘴飘出。她执壶,亲手给二女倒了杯茶,让了过去:“我看你还是往昔模样,可爱得紧。” 明心被她夸得脸有些红了,久违的羞涩感涌上心间,似乎无论她是妙龄少女,还是中年妇人,在小姐的眼里都是可爱的:“小姐看我总是什么都好,都这么多年了,要还是什么都没变,那我该成仙了。刚才来时看到了李淳风李郎君,他那才叫往昔模样呢。” 她捂了捂脸,触手的肌肤虽然因为精心保养而少有纹路,到底不是少女时的饱满娇嫩了。她有些恼火地道:“可恶,他怎么还是那样俊!” 虽然自己这些年过得美满,也早就对此君没了心思,可他的脸实在是太合她的审美了,遇上就忍不住多看几眼。这种心情谁懂? 武媚娘心下呵呵,淡淡道:“见的多了,便不以为美了。姐姐觉得好看,那是你俩不熟。” 温娇瞥了瞥武媚娘的脸色,猜到了些什么,扶额道:“他挑剔你了?回头我让那人写信给李淳风,劝一劝他。” 当着明心的面,她不好说出袁天罡的名字,免得八卦起来没完没了。于是她迅速转开话题:“明心,今天也不是什么正日子,你难道是来烧香还愿的?” 明心有些不好意思:“还愿等日后吧。我今儿来,是听说妙道法师的符咒灵验,老着脸想给我儿媳求一道求子符。” 温娇诧异道:“你儿子儿媳才多大,就急着求子啦?” 明心十六年前嫁的人,儿子满打满算也就虚岁十六,儿媳能有多大?犯不着催这般紧吧? 明心脸一红:“他们倒是还小,满打满算成婚不到一年。只是我婆母抱重孙心切,天天见面就要絮叨几句。” 人间烟火固然暖人心,可是种种鸡毛蒜皮也是十足的烦恼。以明心的脾性,若非被逼得焦头烂额,也不会跑来为自己还在新婚阶段的儿子儿媳求子。 曾经烂漫的少女,到如今焦虑求孙的长辈妇人,岁月当真是残酷如刀。 为免明心难堪,温娇没再问下去,只叫武媚娘画了符纸,又给了明心一个养生的药膳方子,便打发她走了。 武媚娘目送明心远去,一回头便叽里呱啦的给温娇汇报道箓司的事务,温娇听罢,点头嘉许道:“你做得很好,比我做得还要好许多。” 武媚娘顿时笑靥如花,口中谦虚道:“师父说的这是哪里话,哪个高徒不是名师教出来的?” 温娇摆摆手,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我飞升有望,今后道箓司交给你,也是所托得人了。” 武媚娘一愣,旋即又是欢喜,又是不舍:“恭喜师父做了两晋之后飞升第一人!您放心,弟子一定不负所托。” 第232章 告别 正当盛年的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若是这美人再加以意气风发之态,那更是美丽到不能逼视。 听了武媚娘的话,温娇笑了笑:“我平生只收了两个徒儿,智成淑慧贤明,你则勇毅多谋,器宇贵重。哪怕是道术,也一点即透,一日千里。” 她望着被夸得有些含羞低头的武媚娘,这位未来注定登上至今位置的女子,眼前不过是一正当妙龄的姑娘,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温娇叹道,“可我最放心不下的,却是你。” 武媚娘豁然抬头,神情困惑。 温娇道:“还记得你幼时,袁天罡为你补的那一卦吗?” “日角龙颜,龙睛凤颈。伏羲之相,贵人之极也。” “若为男子,定然位极人臣。” “若为女子,当为天下之主。” 幼时的记忆如洪水一般轰然而来,武媚娘微微变色:“弟子万万不敢忘……那也是弟子与师父的初见。” 只是出宫拜温娇为师之时,发觉她对此事只字不提,武媚娘还以为她忘却了。 是啊,如此荒谬的卦象,又有谁会当真呢?可她偏就因为这一卦而成了惊弓之鸟,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怀疑是皇上派来杀她这个逆贼的。 “我知道你为那一卦,在宫里有多么的担惊受怕。才与袁天罡、李淳风与吕才设法把你给讨了出来。”温娇道。 武媚娘脱口而出:“原来那日提点我的喜鹊仙是师父变的!” 温娇点点头:“我也是不忍见你一个妙龄女子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才软了心肠。” “师父的大恩,弟子没齿难忘。”想到当年自己是如何冬日泡冷水澡装病以躲避相师的狼狈,武媚娘的声音便有些哽咽,当即就要给温娇跪下去。 温娇扶住她:“但,你要知道,袁天罡的卦,从未错过。” 武媚娘一僵。 “你要走的是一条前人未有之路,所以坎坷重重,必定也是前人所未有。迷雾障目,难免要施以雷霆手段。但他日无论所遇何种境遇,你要是时时不忘以生民为念,便是记得我的这一点恩情了。”温娇叮嘱道。 武媚娘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某种难以承担的压力,亦或者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激情:“弟子定然不负师父教诲。” 温娇还记得,当初初遇武媚娘时,是一个落英缤纷的暮春季节。而今,她告别武媚娘,则是一个温暖到令人慵懒的初夏时节。 她回到郧国公府时,手中还拈着一朵从玄天观摘回来的蔷薇花。 “姑姑,花花,我要,给我嘛!”殷元三岁的小女儿迈着小短腿,不停绕着温娇膝盖打转。 温娇弯下腰,捏了捏小侄女水蜜桃似的小粉脸,顺手把蔷薇簪在了她的头发上,望向亭中对弈的殷开山与殷夫人。 只见殷开山每落一子,殷夫人都要苦思冥想半晌。好容易犹犹豫豫落了一子,旋即就被等得百无聊赖的殷开山堵了棋路。 殷夫人越下越是不耐,终于“啪”地一掌拍在石桌边。殷开山娴熟而飞快地按住棋盘:“夫人,输棋是奕者常事,可砸棋盘就不讲武德了哈。” 殷夫人眉心一跳,眼看着就要暴躁起来,温娇忙闪身入亭:“阿爹又在教阿娘下棋呀?不如也教教女儿,如何?” 夫妻二人一看见是她,皆是面色一喜。殷开山接着没好气地道:“下什么下,你和你阿娘一般的臭棋篓子,阿爹还想再多活几年。” 温娇浅笑道:“还是下一盘吧,往后怕是很难自在的与阿爹下棋了。” 殷开山手一抖,打翻了棋盒,青玉棋子霎时倾泻一桌。有几颗滚落在地,顿时碎裂开来。殷夫人把住她的手臂:“满堂娇,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娇低眉道:“女儿或许不日将要飞升上界。届时仙凡两隔,女儿虽会尽力抽空下界,但到底不比从前自由之身。” 殷开山的手哆嗦了好几下,没能把棋盒的盖子盖回去,索性放弃了,勉强笑道:“这是大喜事啊,我们殷家竟养出来一位真神仙,谁听了不说是我们十世修来的福气哈哈哈哈!” 殷夫人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流了眼泪。她侧过身去抹去泪痕,回过身接着笑,听到殷开山的最后一句时却变了脸色:“满堂娇要成仙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老夫人声音急切:“你真老糊涂了,古时的彭祖怎么死的,是因为他活了几百岁,被王上逼问长生术!这还只是个高寿的,不是成仙的。你要是把满堂娇成仙的事宣扬出去,你面上是光辉了,之后你、我、阿元,还有孙儿孙女们,信不信都得被变着花样问长生术。要是给不出,我们是无所谓,孩子们不得叫人生吞了?” 强颜欢笑的借口被戳破,殷开山一愣,颓然坐下:“满堂娇啊……” 他的声音分外忐忑而沉重,这位昔年的虎将此刻分外的像一位迟暮老人。 他本就已经老了。 “你在人间时,阿爹阿娘有些名望手段,还护得了你。到了天上,那满天神佛何其庄严尊贵,阿爹阿娘可就护不得你了。”他说。 温娇十分动容,后退一步,双手举至齐眉,深深一跪,顿首于地,如此拜了四拜:“阿爹阿娘的苦心,女儿懂得。只是雏鹰冲天,乳虎啸林,女儿已不是闺中仰赖二老的弱女,天高海阔,终有奋飞的那一日。” 她抬起头,笑了一下,依稀是闺中女儿时那烂漫温顺的模样:“何况女儿是去做仙,又不是做那打狗的肉包子,得了机会,必是要回来见二老的。” 如同婴儿娩出母体,就不再拥有母亲子宫的那一层最温暖而安全的屏障,需要面对来自人类世界的风,雨,寒冷与烈日。 子女终究会割断与父母之间那条无形的精神脐带,而孤身一人走向自己的世界。 相聚而后离别,总是世间恒常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