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驸马》 第1页 [gl百合] 《女驸马》作者:孟今看【完结+番外】 文案: 【/先爱/成真/双女主】 秋澈上辈子女扮男装替兄科考,为了父兄的所谓大计,不择手段迎娶了当朝最受宠的公主李青梧。 但成亲十年,却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成为权倾朝野的丞相当天,她死于亲生父亲之手。 兄长踩着她的尸骨,功成名就。 而她在春寒料峭的一个深夜里,于相府死得悄无声息。 是她从未看过一眼的妻子,为她收敛了尸骨,一把火横烧了相府,最后在她坟前持剑自刎。 再睁眼,她回到了贞丰十八年。 是她刚高中状元、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那一年。 她打马游街过,倏而一抬眼,就看见一人左拥右簇、立于楼阁边,静静地从上而下望着她。 硃砂痣,点绛唇,美艷不可方物。 眼里是燃不尽的星火。 直到这一世,秋澈才终于知道,前世那场她自认为卑鄙算计得来的孽缘,原来竟是李青梧金銮殿上三拜九叩、费尽心思才求来的缘分。 她是大家闺秀典范的李青梧,一生只此一次的叛逆。 也是对方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的求而不得。 阅读指南: 1略狗血古早风,单向暗恋变双向奔赴 21v1,he 3架空歷史背景,是,酸甜口,信我(拍胸口.jpg) 内容标籤: 重生女扮男装 朝堂 成长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澈,李青梧 ┃ 配角:专栏预收《可是她超强诶》求收藏 ┃ 其它:女扮男装,女驸马,重生,爽文,百合,双女主 一句话简介:女扮男装成公主驸马 立意:从淤泥中生长出来的人,也能冲破世俗与封建的镣铐 第1章 重逢 秋澈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穷极一生,终于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但就在她接下圣旨,刚成为丞相的那一夜,她的亲生父亲将她骗至后院,一碗毒药将她送上了西天。 第二日,相府火光沖天。 有个人背着她冰冷僵硬的尸体,从相府一路走到了安静无人的野外,直到将她入土为安。 ……随后站在她坟前持剑自刎。 她闭上眼时,手中还握着半块梳子,秋澈下意识探头去看,于是血液飞溅时,那猩红的液体仿佛穿透了朦胧的梦境,落到了秋澈脸上。 她瞳孔一缩。 随即眼前走马观花一般飞逝的画面就这样在她面前碎裂开来。 浮生一梦,蜉蝣一生。 秋澈勐然睁眼,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片昏黑。 有光从窗台处透进来,撒在陌生又熟悉的卧房中,静静昭示着她已然重生的事实。 ——没错。 秋澈死了。 但又活过来了。 从她死后到重生的这段时间,她一直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亲眼见证了相府被妻子李青梧一把火烧光、随后持剑自刎的情形。 而此时,距离她重生醒来、回到十年前——已经过去了三天。 今年是贞丰十八年。 也是她成为状元、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那一年。 秋澈抬手,略有些疲态地盖住了双眼。 良久,她掀开被子下床,站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18岁时的年轻躯体。 十八岁的秋澈和十年后的她没有太大区别,五官立体漂亮。 将眉毛画粗一些,就能伪装成一个气质绝佳的翩翩美男子,配上她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高的身量,简直毫无破绽。 女装时明艷,男装时清俊。 不日打马游街后,这张脸就会成为京中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唯一和十年后有所不同的,大概就是眼睛了。 一个久居高位、常年如履薄冰的人,与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眼神是不同的。 有一瞬间,秋澈好像透过这面昏黄的镜子,恍惚间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镜面的一剎那,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脸。 李青梧。 上辈子,秋澈怎么也想不到,沉浮跌宕十年,竟然未得一片真心。 最后竟是她从没正眼看过一次、娶进门后没碰过一根手指头的妻子李青梧,替她收敛了尸骨,还帮她报了仇。 甚至在她坟前随她自刎—— 仿若殉情。 秋澈在这短短三天里思考过无数次,李青梧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吗? 但得出来的结论都只有一个: 她喜欢秋澈。 可这桩婚事,不是秋澈因为父兄要求,用了卑鄙手段才强求得来的吗? 李青梧不恨她都是好事,又被她冷落了十年—— 听闻许多外人甚至都嘲笑她不受夫君宠爱,早晚要做下堂妇。 那她为何还会……想不通。 那就不想了。 秋澈垂下眼睑,自顾自换了一身衣服,喊:「云燕。」 一个年轻丫鬟端着洗漱的水盆,从门外推门而入,福身道:「二公子醒了?殿试的时辰快到了,奴婢伺候您洗漱。」 「……嗯。」 今日是四月二十六,贡士们参与殿试的日子。 第2页 秋澈就着她的服侍洗了脸,期间时不时看她两眼,眼神奇怪。 云燕被他盯得有点毛骨悚然,又忍不住红了脸:「二公子,奴婢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秋澈应声收回目光,浅浅一笑:「没有,只是看云燕似乎比前几日都更水嫩了些。」 云燕脸色涨红,不明白往日只是闷头读书的二公子怎么突然夸起人来了,下意识摸了摸脸:「公子过奖了。」 秋澈仿佛没看到她春心荡漾的得意神色,将脸巾丢下,又姿态闲散地掸了掸袖子,道:「走吧。」 云燕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去哪儿?」 说完,她又懊恼地打了一下嘴巴,好像在后悔自己多嘴了。 好在秋澈没有计较,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殿试。」 云燕松了口气,又愣了一下:「公子不去给老爷夫人请安吗?」 秋澈扯了扯嘴角,没应话。 云燕搞不清她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于是也只好忐忑地闭了嘴。 秋澈走在前面,思索着这几日来整理的线索,再结合自己的记忆,已经将回忆中的十年前—— 也就是如今的秋家状况,摸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秋家还是落魄的旧氏族,尚未因为她的高中而崛起。 她爹败光了仅剩的家产,整日醉生梦死,根本就不会关心她的科举殿试。 连她中了贡士的消息,也是大夫人派人去告诉他的。 她兄长则每日都跟一群纨绔混混为伍,熘鸡斗狗、不学无术,一个月里有十天半个月都不着家,和她也谈不上有多大感情。 上辈子相处数十年,也不过是一直在利用她罢了。 至于大夫人柳氏? 秋澈是二姨娘王氏所出,以柳氏的气量,看她们不爽已经很久了,能容两人在府上好好活了这么久都是奇蹟,怎么可能夹道相送。 而她生母王氏又是个姨娘,在如今这样一个规矩繁多、等级森严的时代,没有当家主人的吩咐,根本没有办法踏出院门一步。 且秋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已久,欠款无数。 偌大的宅院看着古典气派,却根本没有一点人烟味儿。 短短一段从院中到府外的路,竟然只有一个云燕拎着一个装了备考物品的盒子,陪在秋澈身侧。 秋澈想到这里,若有所思。 秋家只有后院有一辆马轿。但等两人到了马厩,马车却了无踪影,连看守的马夫也睡得跟死猪一样。 这是秋家从前落魄时的常态了,只是秋澈身居高位多年,见状也不免皱了皱眉。 云燕向来机灵,看她表情不对,立即巧言令色地上前去喊。 马夫打着哈欠醒过来,瞧见是秋澈,诚惶诚恐的神色瞬间变得不耐烦起来。摆手道:「马大公子今早骑走了,轿子开不了。二公子见谅。」 秋澈察觉到云燕用余光瞥了自己一眼。 但她还没说什么,云燕便跺脚怒斥道:「没听说二公子今日要去殿试吗?怎么能将马放给大公子?!你这厮知不知道轻重——」 马夫有些不悦,却还是耷拉着耳朵听完了。 秋澈任她发了一通脾气,这才轻声制止道:「云燕,走了。」 「二公子,这可怎么办?」云燕收了声,满脸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没有马车,去宫门处可来得及?要不我去求求大夫人……」 秋澈从她手上接过盒子,摆摆手道:「我自己去便可。」 云燕愣了一下:「啊?可是公子……」 但她话还没说完,再回过神,秋澈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她看着秋澈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道:「奇怪,怎么感觉这二公子……最近阴晴不定的。」 秋府坐落在京城边缘,自三年前玄阴政变之中被波及后,便落魄已久,门庭冷清,家中僕役也因此跑了许多。 秋澈刚出府门,正思索着是用身上仅剩的几两银子搭个便车,还是直接飞檐走壁,以求不费事不费钱、快速到达宫门处—— 虽然这样有可能会被城内巡守的锦衣卫当成採花贼当场拿下,但她好歹学了好几年武功,也算文武双全。 要是运气好没被抓到呢?说不定真的可行。 正思考间,城门处进了一辆轿子,赶车的是个佩刀侍卫,慢悠悠地往宫门的方向去。 秋澈认得他——这是李青梧身边的暗卫扶风,也是锦衣卫编内一员。 秋澈满脑子的思绪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就这样静静立在门前,看着马车从自己身前驶过。 似乎风吹过时,车内的帘子被掀起来了一瞬间。 秋澈不太确定是不是李青梧坐在里面,毕竟这轿子确实十分低调,不像是传闻中受尽荣宠的长公主会坐的车。 她只是看着扶风,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就是在殿试后一个月的太后寿宴上,她求娶了李青梧。 不管李青梧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总归上辈子秋澈已经欠她良多,这一世,她不打算再将李青梧牵扯进秋家的是非恩怨中来。 让她做她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吧。 就这样平安喜乐一辈子,说不定才是她最应该拥有的结局。 但随后,刚感慨完,秋澈便眼睁睁地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马车,又慢悠悠地掉了个头,到了自己面前。 她:「?」 第3页 赶车的暗卫板着一张脸:「去宫中赶考的考生?」 秋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阁下如何知道的?」 扶风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盒子,没回答,只是抬了抬下巴:「我家主子心善,怕你误了时辰,让你坐上来,可带你去宫门处。」 秋澈不免扫了一眼马车严丝合缝的帘子,心想,偏偏就让她遇到这种好事? 她拱了拱手,问了句:「多谢好意,不知轿中坐的是哪家善人?改日秋某定登门道谢。」 为了扮成男子,她是专门练过声音的,能将原本清透玲珑的女子嗓音变成男人的声音,且毫无破绽。 再贴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假喉结,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能认出她其实是个女人。 扶风听了,却有些不耐:「你坐是不坐?」 马车内也依然毫无动静。 秋澈道了声谢,也不再拖延,利落地掀袍上了马。 说来也怪,原本慢悠悠的马车,等她坐上去后,便开始加快了速度。 一路稳稳噹噹疾驰至宫门处不远的巷子里,暗一才停下马车,道:「下来吧。」 秋澈又看了一眼马车内毫无动静的车帘,这才道谢离去。 待她走远了,与众贡士一同入了宫门,扶风才出声道: 「殿下,那人走了。」 「嗯,」轿子里温温和和应了一声,「我知道。」 一只葱白如玉的手慢慢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芙蓉面,眼尾一点泪痣,平添几分妩媚。 但她神色端庄温婉,反倒将这明艷的妩媚色彩压了下去。 李青梧最后又看了几眼秋澈的方向,这才放下手,垂眸看了眼手上半成品的绣帕,轻声道:「回宫吧。」! 第2章 再遇 秋澈的殿试很顺利。 上辈子殿试时,她只是凭着多年读书的记忆,中规中矩地对试卷做出了应答。 虽然最后也中了状元,却不得皇帝青眼。 以至于在翰林院领了个修撰的职位蹉跎了数年,才终于去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而这一世,如今的秋澈却已经是个在官场浸『淫了十年的老狐狸了。 考官所出的试题,是早八百年她就已经实事解决过的问题,解答自然是手到擒来。 殿试到中途,皇帝姗姗来迟,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明黄衣袍从身侧掠过时,被秋澈瞥见了。 秋澈捏着笔,垂眸像是在思索题目,有些出神。 当今皇帝李式正值盛年,但早些年太后摄政,三年前玄阴政变后皇帝才夺回了政权,正急于求得良才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对这次殿试也格外重视。 秋澈知道,这是她出头的机会。 她无数次回想曾经走过的路,但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替兄长入学读书,始终是她唯一不后悔的事情,也是她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唯有走出秋家,走到位高权重之地,方能摆脱眼下人人都能在她身上踩上一脚的困境。 科举,是她最大的机会。 秋澈是第一个放笔之人,偌大的保和殿内安静无声,笔墨落定时就落针可闻。 皇帝李式站在殿后,闻声视线转过去,在这书生年轻俊秀又胜券在握的脸上顿了顿,抬手招来贴身宦官福子,低声问:「那是何人?」 福子抬头看了一眼,也低声应道:「那位名秋澈,秋家二公子,是上次会试中的会元。」 皇帝微微眯眼:「秋家的?哪个秋家?」 福子把腰弯的低了一些:「是……应是三年前那个秋家。」 皇帝没再说话。 福子偷偷去瞥,瞧见皇帝原本有些感兴趣的表情顿时又索然无味起来。 他暗嘆一口气,心想,可惜了。 殿试过后,要第三日才会放榜唱名。 走出宫门,众考生的氛围这才松懈下来,秋澈听见有人低声私语:「王兄觉得此次殿试,何人能高中状元?」 「那自然是吴家公子吴易起了,京城第一才子,可绝非浪得虚名。」 「我看也不一定,此次会试第一不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吗?听闻来自江南秋家……」 「世家大族的辛密,岂是你我寒门学子可肆意妄论的?」一蓝衣书生不贊同道,「还是莫要在宫门前讨论这些为好。诸位,快走吧。」 众人顿时噤声。 秋澈本就走在最前面,姿态闲适、宛若透明人,闻言多看了对方一眼,正对上那男子投过来的视线。 他大大方方笑着拱一拱手,也同四散的学生一同转身离开了。 秋澈则沉思片刻,掂了掂口袋里的几两银子,转身往牙行走去。 牙婆在这一行干了许多年,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身份不凡,立即笑着迎了上来,口中恭恭敬敬地称唿公子。 秋澈在牙行里转了一圈,牙婆口都说破了,最后秋澈才伸手,点了两个站在角落里、穿着有些邋遢、但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就这俩丫头吧。」 牙婆一愣:「公子,这俩丫头才刚来不久,怕是不懂规矩,您要不再看看……」 秋澈却已经掏了腰包,道:「不用了,就要这两个。」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姐姐看了眼秋澈的衣着,一咬牙,先跪了下来,按着妹妹的头叩谢道:「多谢公子赏识!」 两个丫头换了身朴素衣裳,怯生生地跟着秋澈出了牙行。 第4页 秋澈给她们取了名,一个叫玉明,一个叫玉砚。 半晌,姐姐玉明忍不住问:「公子,咱们这是去哪儿?」 秋澈闲散地走在前面,道:「回府。」 玉砚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没,没有马车吗?」 秋澈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笑,忽然停下脚步道:「忘了给你们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秋,单名一个澈,你们叫我主子就好。」 「我买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伺候我的,是为了培养你们的。」 姐妹俩表情都有些疑惑不解。 「你们从普阳来,是苏家人,对还是不对?」 两人同时呆住。 「对……」 玉明磕磕巴巴问:「可是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秋澈慢悠悠道,「普阳前阵子闹了水灾,到处都有逃难的灾民。你们的包裹用的是最不起眼的缮丝,但那是普阳的特产。 且看你们举手投足也算有礼,不像是贫苦人家出身,那想必曾经也至少是富贵商户家的小姐。 而今普阳的商户,又是因水灾而遭难的,就只有普阳苏家了。」 玉明目瞪口呆,半晌,崇敬又复杂道:「公……主子,果真非寻常人也。」 秋澈依然只是淡淡一笑,接着道:「我手下不养闲人,不需要阿谀奉承的下人。我只需要下属。」 玉明一顿。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内,让我看到你们的优点与潜力。」 「我会按你们适合的方向去培养你们。唯一的要求是,在我身边待够十年,并要绝对的忠诚与服从。 十年后,是去是留,任由你们自己决定。」 秋澈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当然,若是不想跟在我身边,也尽管出去做工,拿了赎金来跟我换卖身契,我自会放你们离去。」 玉砚不解地歪了歪头,玉明也抿唇道:「可……若是我们离去了,对公子而言,这笔买卖岂不是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还平白浪费了几天时间?」 秋澈默了默,有些无谓地笑了下:「有些买卖,无愧于心就好。」 「如何?」仿佛没看见两人愣然的神色,她淡淡道,「可考虑好了?」 良久,玉明玉砚对视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 回到秋府,秋初冬和秋哲仍然没有回来。 秋澈也不在乎,她回了一趟院子,云燕摆着一张兴高采烈的脸迎上来,看见她身后的两个丫头,又僵了僵:「公子这是……」 玉明玉砚两人对他人的视线都格外敏感,不约而同往后缩了缩。 「哦,我新买的丫鬟,」秋澈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正好后院洗衣的地方还缺人手,你今后便不用在我身侧服侍了,让她们来吧。」 「公子——」云燕瞪大眼睛,震惊道,「这怎么可以!我……奴婢,奴婢是公子的贴身丫鬟,老爷亲自吩咐过的,没有老爷的命令……」 「怎么?」 秋澈轻飘飘打断了她,「你是觉着我这个主子说的话,比不上老爷的分量?」 「还是说,你没把我当过这秋府上的主子?」 云燕张了张嘴:「……奴婢没有。」 「是吗?」秋澈微微一笑,伸手用指尖在她脸上揩了一下,又一捻——随即意味深长道: 「可我看你吃里扒外、用着大公子给的脂粉,联合二姨娘院子里的采雀,还瞒着我这个主子欺负我娘洗衣做饭,倒是颐指气使、一套一套的……」 她语调仿佛调侃般:「这也能叫没有吗?」 云燕的表情却唰地一下全白了。 难怪……难怪今早公子夸她水嫩。 原来是看出她脸上搽了脂粉! 以秋家如今的财力,怎么可能让一个丫鬟用上这么好的胭脂? 云燕以为二公子埋头读书不问世事,不会注意到这些,谁承想这几日的二公子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今日犹胜。 「你不忠,没关系,」秋澈朝她笑笑,又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换个忠心的就好了。」 云燕立刻跪了下去,抬头还要求饶,却在触及她冰冷的目光时勐地顿住,手僵在了半空中。 待云燕失魂落魄地走了,玉明姐妹俩默默对视了一眼,姿态也更小心翼翼了一些。 …… 又过两日,唱名之日,皇帝坐于殿内椅之上,殿试官等大臣分列于殿内,新进士和其余大臣则在殿外等候。 秋澈位列其中。 不出所料,她中了状元。 答过籍贯和父祖姓名,确认本人后,她被引至殿内。 又回答了皇帝身边的太监一遍同样的问题,随后等待在一侧。 秋澈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皇帝和一些大臣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笔挺如松地立在一侧,垂眸听着一甲后来的名次,仿佛全然不觉。 第二位榜眼来自清流吴家,也是如今的丞相吴如生的孙子,吴易起。 前段时间那些书生还讨论过的对象。 第三名则是那天宫门处制止众人议论纷纷的蓝衣书生,叫杨裘。 秋澈用眼尾余光往后一扫,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都是老熟人。 一甲名次唱罢,众人接了旨意,一齐跪地谢恩。 秋澈和上辈子一样,领了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的职位。 第5页 这对刚高中进士的年轻学子来说,刚入官场便是从六品,已经是极大的恩宠。 更何况她太年轻了,看起来甚至没有榜眼吴易起年长。 秋澈却荣辱不惊,对周围投过来的或艷羡或嫉妒的视线置之不理,安静地谢了恩。 唱名赐第,只是殿试过后新科进士们的第一个庆典活动。 此后众人还要赴国子监拜谒先师孔子,参加闻喜宴等…… 当然,最重要也是最风光的,自然是跨马游街。 作为这一届的状元郎,秋澈甚至享受了只有皇帝才能有资格使用的七驺金吾卫开道引路。 但这是她印象里,十年前就已经做过一次的事。 那时年少心性,道路两旁行人因她年少俊秀、风姿卓越而竞相观瞻,掷果盈车,花霏满身。 何等风光。 但彼时的秋澈一心向父兄证明自己,而今的秋澈死过一回,也算大彻大悟。 打马游街,掠过行人兴奋的脸庞、热闹的街景,却只觉嘲讽。 人年少时若不为自己活一遭,枉为少年。 今日的京城街道格外热闹,人声沸鼎中,秋澈淡定地略过一些大胆女子扔过来的荷包,忽然察觉到什么。 她心有所感般地抬头,朝阁楼边看去。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映入眼帘。 第3章 求婚 那人身着浅粉色长裙,作寻常人家的小姐打扮,姿态纤细玲珑,身旁左拥右簇。 正静静地、从上而下望着她。 额心硃砂痣,面上点绛唇。 美艷不可方物。 但与其他或狂热或羞涩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投花,也没有掷果,只是带着好像生来就挂在脸上、恰合时宜的浅笑—— 眼里却是燃不尽的星火。 是李青梧。 两人隔空对视,李青梧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抬头去看,愣了一下,随即率先仓促地移开了视线,身影很快消失在阁楼中。 门窗被人关上。 秋澈也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下一瞬间,一道纵马的人影挤进了他的视野。 …… 街边热闹的人声慢慢远去,李青梧坐在桌旁,想起方才那人投来的惊鸿一瞥,心跳还未平復。 她抚胸压了压惊,低声问茯苓:「如何?人走了吗?」 「走远了。」茯苓放下窗棂,转身看着惊魂未定的李青梧,无奈地撇了撇嘴,上前帮她倒水,「殿下,您……」 「噤声。」李青梧轻声制止道,「在外,需喊我小姐。」 茯苓忙道:「小姐,奴婢的意思是,那状元郎不过就是好看了点。但今年中举的前三名里,另外两位学子也是惊才绝艷……为何小姐独独青睐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秋公子呢?还特意……」 特意为了看他一眼,从宫里偷偷跑出来。 这要让陛下知道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青梧抿了一口水,温声道:「他好看,还是第一名,为人也十分正直良善……这还不够成为我青睐他的理由吗?」 茯苓心想,其他的也就算了,您这「正直良善」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但她没问出口,阁楼的门便被人突然踹开了。 茯苓一惊,扭头下意识斥道:「大胆!何人竟敢——」 话音未落,在看见几名带刀侍卫身后严严实实围着的人相貌如何时,茯苓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李青梧起身,不动声色地拽了她一把,稳稳地福身道:「陛下万安。」 茯苓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屋内的侍女也剎那间跪了一地。 李青梧低着头,没听见说起来的声音,便稳坐如山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但合握在一起的手却在几不可察地抖着,暴露出她的紧张。 她此次出宫,没有任何出宫令,是偷熘出来的。 「朕竟不知你何时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偷渡出宫了?」皇帝威严冷肃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乐和,你向来最知礼守礼……不如今日,也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青梧额角的一滴冷汗应声而落。 「若没看错——」榜眼吴易起摇开一柄扇子,扇面写着极其飘逸狂妄的一个字—— 什么字秋澈看不出来,因为实在是太丑了。 吴易起毫无所觉,慢悠悠道,「那是当朝最受宠的长公主乐和吧?」 「你们认识?」 秋澈没说话,只是刚收回来的视线往他那边轻轻一扫。 吴易起莫名压力十足,咳了一声,纵马凑近了些,做了个说悄悄话的姿势。 「我只是想劝你,最好别打这位公主的主意。人家是京城第一美人,也是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有帝王盛宠,是正一品的嫡长公主……」 「这些我都知道。」 秋澈轻飘飘地打断了他,「所以,兄台是想说什么?」 「……所以,我想说,」吴易起清了清嗓子,贼兮兮地凑过来道,「我爷爷跟我说过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圣上都打算给我们赐婚了……你就别想了,朋友妻不可欺!你是读书人,读的书还比我厉害……知道这个道理吧?」 秋澈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骑在马上,答非所问道:「兄台未免太自来熟了些,谁与你是朋友?」 第6页 吴易起道:「一同参与了会试,殿试,又一起高中游街……这不算朋友?」 秋澈:「我都不认识你,这哪里算朋友?」 吴易起:「……好吧。」 他摇了摇扇子,得意洋洋道:「那你现在认识我了,本公子是吴家子弟,吴易起,吴丞相的那个『吴』,这个你总知道吧?」 秋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其实从会试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小子,有点本事啊。我这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还能在读书上压我一头的人,偏偏还不止一次。快说!你是不是贿赂那些批试题的老傢伙了……」 「吴公子。」 秋澈忽然提声,平静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啊?」 「秋家如今是平民之家,不如吴家倾权富贵,此等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不要轻易提起为好,免得引火烧身。」 「……」 吴易起呆了片刻,干笑道:「你看你,未免太认真了,本公子就开个玩笑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秋澈对他微微一笑,「吴公子未免也太认真了。」 吴易起:「……」 「好你小子!耍我是吧!我不管,你这个朋友我今天就交定了!!」 「……」 「喂!你倒是说话啊!」 「吴公子高兴就好。」 「……」 两人聊天时,最后面的杨裘不远不近地跟着,眸中闪过几分深思。 游街后接着要参加曲江宴,还有不少官员带着家眷一同参加,为的就是一桩榜下捉婿的美谈。 尤其是今年的前三名进士,都尤其俊秀,宴席就更热闹了些。 秋澈作为今科状元,备受关注,席间不断有人给她敬酒,请她题诗,都被她以「不擅饮酒」或者「身子不适不宜多说」为由躲过去了。 这理由用多了,难免有人要嘲讽:「怎么方才大殿之上还好好的,一到宴席上就身体不适,秋兄怕不是看不起我们,才不愿与我们同饮吧?」 原本曲水流觞、其乐融融的宴会场面,剎那间就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了。 秋澈也顿了一顿,随即抬头,状似不解道:「那是当然,陛下面前哪怕身子难受,自然也要守礼。难不成,兄台觉得,你比陛下尊贵?」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书生脸色也顿时难看起来:「你……你休得胡言!我万万没有此意!」 「这样啊,那是我误会了。」 秋澈恍然道,「不过我看兄台说的也对,我身子不适,怕是扰了诸位的雅兴,那今日就这样吧。诸位都是将来的同僚,若有机会,改日再聚。」 言罢利落地起身,离席而去。 吴易起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起身朝周围一拱手,也跟了上去。 他一边嚷嚷着说秋澈胆子大不怕得罪人,一边又啧啧称奇,非要跟着秋澈,说是今日不跟她交个朋友便浑身不适,硬要她点头同意才行。 秋澈甩他不掉,便任由他去了。 快到秋府门前时,她远远看见往日门庭冷清的秋家大门前却站了一大圈人,微微一顿。 老远就见到秋澈骑着御赐的汗血宝马回来,大夫人柳氏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撑不住了,攥着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团。 秋初冬看出她的抑郁不满,却并不放在心上,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夫人,可要记得方才我说过的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爹说的对。」 旁边的秋哲也得意地应了一声,「娘,等你儿子我当了大官,您可就享福了!反正她考来的官迟早都是我的,怕什么。」 柳氏勉强笑笑,没说话。 远处,秋澈神色微冷,「吁」了一声,纵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吴易起还在秋澈耳边念念叨叨,见状连连赞嘆道:「没想到你不仅文及状元,能说会道,御马的技术也不赖嘛!」 秋澈:「……」 她懒得理吴易起,淡淡道:「已经到秋府门口了,吴公子还要跟着吗?」 「那是你家人?」 吴易起闻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兴致勃勃道,「哇,好隆重的迎接仪式!看来秋兄你父母亲对你这次科考很重视啊!这种热闹我怎能不凑?快让我跟你一起去你家参观参观!诶……那个,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怎么和你长得这么像?」 吴易起惊奇地止声,来回打量了他们几眼,见她不说话,便拍掌道:「我知道了!你们是双是吧?」 秋澈扯了扯嘴角,表情是笑着的,眼神却冰冷。 她启唇,吐出两个字:「是仇人。」 说罢,她没再去看吴易起惊诧的表情,慢悠悠地纵马上前。 刚到了门口,她爹秋初冬便腼着一张谄媚的笑脸迎上来,道:「澈儿!爹刚听闻你高中榜首,这就归家来迎你回府了,我听闻圣上刚封了你从六品修撰,是也不是?」 秋澈看着他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兴奋的脸,想到上辈子,自己也被他这样的表情矇骗过无数回。 每一次,她都以为父亲是在真心为自己高兴的,因而更加拼了命地去读书,去挣更好的功名……却下意识忽略了那几分违和。 到头来,全给长兄秋哲做了嫁衣。 为什么她爹从来不喜欢她,但每次她升官都会如此高兴呢? 第7页 那当然是因为,这官,是他要送给他宝贝儿子秋哲的礼物啊。 秋澈想过再见秋初冬时的场景,在想像中,她或许会憎恨,或许会痛苦,或许会窒息到喘不上气……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她却十分平静。 好像面前这个和她是骨肉血亲、生且育了她数十年的人,那些往事,那些爱恨,真的随着那一场大梦般的前生,一起烟消云散了。 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唯利是图、冷血噁心的小人。 「秋兄,秋兄——」 秋澈回神。 吴易起没发现她的异常,笑道:「你爹问你话呢……是你爹对吧?你怎么不回话啊?」 秋初冬也搓了搓手,瞥了眼吴易起身上非富即贵的衣料,道:「还没介绍过呢,澈儿,这位是?」 秋澈没给秋初冬一个眼神,淡淡对吴易起道:「你要看热闹就留下来看吧,我先回房了。」 说罢下了马,将马交给安静等候在一旁的玉明,就要踏入门槛。 秋哲憋了半天,见状当即嚷嚷道:「你什么意思啊?我爹我娘和我一起,这么多人来迎接你,你还拉着个脸,什么意思?当官了不起啊?你等着,我迟早……」 迟早把你的位置抢过来! 话音未落,便被柳氏一把掐住了手腕。 秋哲疼得「嗷」叫了一声,对上他娘警告的眼神,又讪讪地闭了嘴。 秋澈顿住步子,回头瞥了他一眼。 突然,她「哦」了一声,「当官就是了不起。」 「你这么厉害,你怎么没也考个官噹噹?」 秋哲:「……」 玉砚跟在她身后,当即就笑出了声。 秋初冬脸上的笑意却落了一些:「怎么跟你兄长说话的!」 「诶,慢着慢着,」吴易起也下了马,看了半天戏,此时才连忙上前,对秋澈奇怪道,「不是我说,你家关系不好啊?还是……只孤立你一个人?怎么你高中榜首刚回府,就被他这么骂一通,也没人说他不懂规矩,反倒是你反驳了一句就训斥起你来了?」 声音之大,整个聚集在秋府门前的人都听得到。 秋澈还没说话,秋初冬的脸又黑了一个度。 却看在对方是外人的份上,只能忍着怒气道:「这位客人,怎么说话呢?这怎么能叫孤立?况且,这是我秋府的家务事,我看公子还是不要多掺和了……」 「哟哟哟,你瞧瞧你这爹,脾气大得说两句都听不得了。」 吴易起收了扇子,指着秋初冬,对秋澈一脸惊讶道,「竟然还赶我吴家人的客,怪我多事儿是吧?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秋家,也能将我吴易起赶出门去了——」 秋初冬闻言大惊,连忙作揖道: 「原来是吴相公家的长孙公子,失敬失敬,是秋某有眼不识泰山……」 秋澈不得已站在原地一起听着,有些不耐地轻啧了一声。 「免了免了,」吴易起悠悠然道,「我看啊,秋家容不得我这座大佛,今日还是不多叨扰了……秋兄,告辞。改日我必定会向祖父好好说道说道,这秋家的待客之道……」 秋初冬脸色煞白,还想说话,秋澈却已经立刻应道:「告辞。」 吴易起:「……」 不是,真的不挽留一下啊? 吴易起不满地嘀咕着,前脚刚离开秋府,后脚就收到了家中传来的消息。 他立即将马停下,诧异地看向传信的侍卫道:「等等,你说什么?」 侍卫拱手,又低声重复道:「宫中传来消息,长公主称自己已有意中人。今日金銮殿上向陛下求旨赐婚,触怒龙颜。」 「此时正在殿外罚跪。」 「长公主不是向来被陛下宠爱吗?怎会因为这种事触怒龙颜?」 还为此让她罚跪金銮殿? 吴易起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可有打听清楚,她中意者为何人?」 侍卫顿了顿,道:「今科状元,秋家庶二子,秋澈。」! 第4章 跑吧 「主子,」玉明福身道,「秋老爷派人来请您去一趟前厅。」 秋澈也不抬,换了本书接着看:「不去。」 玉明担忧道:「我看秋老爷今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主子,当真无碍吗?」 她和妹妹才来府上两天,但也能看出秋初冬并不看中他家主子,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也是阳奉阴违。 她自然不希望主子受他人桎梏,就怕主子若是一时意气用事,日后恐怕会后悔。 「他生气,是因为我当着外人的面下了他宝贝儿子的面子。」 秋澈笑了下,眼底却带着几分嘲讽道,「放心,如今我不比从前,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他还要仰仗我把秋家发达壮大起来呢,不会对我如何的。」 玉明这才放下心来。 秋澈喝了口水,问:「其他的稍后再论,三日期限将至,我这几天看你们二人各有所长。你似乎更擅算数,与人交流颇有大家风范。玉砚则心性纯良,不善言辞,却于习武一道上有些天赋……」 见两人都一脸懵懵懂懂,秋澈有些无奈: 「我的意思是,今后你便做我身边的管事,负责情报收集与人情往来、经济盈利。」 「玉砚则从明日开始正式习武,待他日有所成,就是我麾下第一位女侍卫。」 第8页 玉明听了,有些呆怔:「奴……属下对公子的安排没有意见,但玉砚一介女子,如何当得侍卫?」 「我可以。」 玉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倏地开口,一板一眼地对玉明道:「姐,我可以的。我喜欢练武,我能当侍卫。」 玉明皱起眉,为她莽撞失礼的出现。 她拉着玉砚往后,刚要说话,秋澈却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平静地打断道:「她既然有这个天赋,也有这个决心——那为什么不让她做?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为什么不能?」 「可……」 「玉明,」秋澈轻轻道,「我说过,我要的不是丫鬟,是下属。」 「但你猜我那天在牙行,为什么不选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反而选了你们?」 对啊。 为什么选了她们? 明明那么多人里,她们应该是最不起眼的两个。 玉明愣了下:「主子……」 「出于某种直觉,我觉得你们不会甘心将来某一天被一位贵公子或者有钱老头看中买回府中,做一名永远也出不了后院的丫鬟、或者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脔宠。」 两姐妹闻言,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所以我买下了你们。」 「但你们的去留始终自由的,我不强求。这一点我很早就说过了。」 秋澈揉了揉眉心,又问道:「所以,既然我没有看低你们,你们又为什么要看低自己呢?」 「记住,先将自己低人一等的人,也会永远低人一等。」 「我不希望以后再在你们这里听到『我是女子、所以不能』这样的话。明白吗?」 玉明默默闭了嘴,若有所思。 倒是玉砚语气上扬,飞快回道:「明白了公子!」 秋澈挥手道:「回去好好想想吧。」 「明日一早,给我你们的答案。」 …… 「你好大的威风!」 玉明玉砚刚出去,秋初冬便阴沉着脸带着身后的管家,踏进了秋澈院中的大门。 「不过是如今有了个官位傍身罢了,便不把你爹我放在眼里了?请你过去都请不动,是不是还要我八抬大轿把你抬过去?」 秋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父亲若是愿意,我没有意见。」 秋初冬一哽。 见她仍然稳坐如山地坐在那里看书,也不像从前一般规规矩矩地出来迎接,他面上不免有些难堪。 秋初冬冷哼一声,抬步踏过门槛,自顾自地在一旁的首座上坐下,道: 「亏为父之前教过你,为人子女、兄弟者,当恪守本分,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恭敬。」 「从前你还做的不错,怎么今日却如此不知礼数,这实在是——」 「实在是大逆不道,对吗?」 秋澈抬眸,轻讽道,「父亲今日过来,若是只是为了说些教训我的话,那大可不必。我明日与人有约,今日要早些歇息了。恕不远送。」 「你!」 秋初冬气急败坏、拍桌而起。 刚要怒吼出声,又仿佛被谁掐住了喉咙般突兀地顿了顿,「与人有约?谁?吴公子?」 秋澈端着茶水送到唇边,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父亲觉得是谁,那就是谁。」 秋初冬犹豫了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什么时候认识的吴易起?还和对方关系这么好了? 半晌,见秋澈根本不回话,恍若未闻,秋初冬又尴尬地坐了下来,捋了捋鬍子。 他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语气却略有指责: 「是为父方才激动了。可你既与吴公子交好,为何不早点说?害为父今日在他面前跌了好大的面子。」 「是我害的吗?」 秋澈却不紧不慢地反问,「若非秋哲非要嘴贱,在我金榜题名归家之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嘲讽我,吴公子又怎会对秋府印象极差?」 「父亲。」 秋澈放下茶杯,抬起眼皮与他对视,平静道,「不只是秋哲,您也该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了。听见他的叫骂,您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帮着兄长指责我,这难道也是对的吗?」 秋初冬忍了忍,讪笑道:「那不是我一时心急吗?为父其实还是很把你放在心上的……」 「哦?」秋澈状似疑惑,「既把我放在心上,为何我金榜题名归家时,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出来了,我娘还不见踪影?」 「你明知道我最看重我娘。」 「……该不会,」秋澈看着他的表情,慢慢补了一句,「在哪里做着什么洗衣做饭的粗活吧?」 秋初冬脸色一僵:「怎么会……可她毕竟是妾室,又总是一身病痛,也不常见人。这大喜之日,我怕她出来后莽莽撞撞,总咳嗽会冲撞到了你,所以……」 「你我都心知肚明,」秋澈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你只是觉得她上不得台面罢了,在你心里,她是你当初强行抢回来的,比不上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比不上那个一无是处的孬种。」 她淡淡道:「父亲,你该承认是你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而不是找尽拙劣的藉口,又企图让我为你继续卖命。」 「秋澈!」 秋初冬终究还是没忍住,吼出了声:「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般放肆!一口一个秋哲,还敢骂他嘴贱……他是你兄长!我是你父亲!你需以父为天!我要说什么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教!」 第9页 「……」 秋初冬一时气血上头,面红耳赤地又指着秋澈骂道:「再说了!什么叫卖命!我是为了你好!我让你读书让你当官,有什么不对吗?!你该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扭头回来指责你爹我的不是!天下就没有这么做人子女的!」 「我就算让你卖命了又怎样?你是我秋初冬的种,难道还想喊别人爹不成?!」 怜珠阁的大门敞开,管家立在门口,听着这对父子俩的争执声,头也不敢抬。 玉明玉砚站在更远的院门口,隐约听见里面的争吵,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阻止。 院子里有短暂片刻的死寂无声。 两人一坐一立,对峙许久。 秋初冬喘着粗气,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失态。 可奇怪的是明明他在愤怒,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矮了他一头的秋澈,身上的气势却仿佛更令人胆寒。 「……原来如此。」 良久,秋澈笑了一声。 秋初冬说完就后悔了,想起今日的种种异常,怕秋澈真的决定以后改口不叫他爹了。 没了秋澈的衷心卖命,秋家想要出头可是一件大难事。 见秋澈无缘无故笑出了声,秋初冬一愣,下意识恼怒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从前竟然也没发现父亲的每一句疑问听起来都如此好笑。」秋澈慢吞吞地开口,讥讽道,「您这几天夜不归府,原来是去兰笑坊学唱戏去了?」 兰笑坊是朝京最有名的戏班子楼,秋初冬最爱黄赌,除了毒以外都沾。 听出秋澈这是在阴阳自己只知道整日醉生梦死,秋初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片刻,咬牙道:「我不跟你计较今日之事,但我劝你尽快去跟吴公子解释清楚……若是让我知道了吴相因为此事对秋家不满,你就是秋家最大的罪人!」 说罢,拂袖而去。 「他还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玉明面上带着滴水不漏的笑脸将人送走,转头就没了表情,冷哼一声。 玉砚也难得不满,嘀咕道:「还罪人呢,要我看,若他们今日不闹事,也不至于惹得吴公子不满。真要说罪人,他和大公子才是那个罪人吧……」 玉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妹妹小声点。 玉砚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在自己主子院子里也说不得了,但知道姐姐向来比自己机灵聪慧,倒也没再说话。 她撇了撇嘴,转身继续去院子里练武了。 秋澈任由她们替自己抱怨,握着手中的书卷,始终没有说话,仿佛在出神。 良久,她起身。 侍候在一旁的玉明正发着呆,见状忙直起身问:「主子,要出门吗?」 「不,去忆。」 忆红楼,是二姨娘王氏住的地方。 玉明玉砚住在这里几天,倒也见过两次这位秋澈的生母。 正如秋初冬所说,王氏形销骨瘦,整日缠绵病榻,咳嗽声晚上能传到隔壁的下人房里去。 但从骨相来看,年轻时至少也是个清秀的风韵美人。 秋澈从前常去见她,后来年岁长了,却渐渐地不去了。 一是秋初冬嫌王氏一身病气,又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正好那段日子又恼怒于秋澈流连书院,回家越来越迟,为了惩罚,便勒令不许她去看。 二是,随着年龄越大,读的书越多,秋澈就越见不得王氏小家子气的愁苦像—— 就像现在这样。 王氏听闻她和秋初冬发生争执,忧愁地拉着她的手道:「他毕竟是你父亲,你别和他置气,好好和你爹道个歉,事情也就过去了……」 「娘。」 秋澈打断她的话,看了眼家徒四壁的房间,「采雀呢?」 采雀是王氏屋子里伺候的丫鬟。 王氏脸色一白:「应该是有事……出门去了吧。」 骗人。 分明就是看她好欺负,丢下她跑出去和秋哲逍遥快活去了。 从前云燕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但秋澈曾经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关注这些琐事。 其实蛛丝马迹都相当明显,甚至摆在了她面前。 「没关系,」王氏拍拍她的手,「娘一个人也很好。」 话音刚落,就勐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子。 秋府的下人不多,有些下人捧高踩低,脏活累活反而堆到了王氏这个姨娘身上。 这是王氏常年为秋府洗衣做饭、风吹日晒落下的病根。 「……娘。」 秋澈看了眼她被白布裹住的一双三寸金莲。平静的眸底翻腾着王氏看不见、也看不懂的炙热风浪。 「我们跑吧。」 「……你再说一遍?」 秋初冬震惊道,「长公主爱慕……秋澈?」! 第5章 思过 「千真万确啊老爷,」管家惶恐道,「那是宫中传来的消息!听闻长公主甚至为了赐婚……当众顶撞圣上!」 秋初冬惊愕又紧张,追问道:「然后呢?」 「不知圣上是何反应,但还没有同意赐婚……」管家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道,「不过听闻乐和公主坚持求旨……老奴觉得,以圣上宠爱公主的程度,这事儿……八成能行。」 秋初冬霍然起身:「若你得到的消息为真,那真是……」 真是太不凑巧了。 第10页 他刚和秋澈吵完一架,恐怕那小兔崽子不会轻易低头听他的话去娶公主。 可那是长公主啊!滔天盛宠的长公主! 进了冷宫都能被接出来,还是圣上名下唯一一个庶女却被记成嫡女的公主,也是大夏历朝以来第一个正一品长公主。 若是长公主真的嫁到秋家,不用秋澈多努力,秋家就能直接一跃而上、恢復数年以前的不尽荣华了。 秋初冬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又变得忧心忡忡,神态扭曲得有些恐怖。 他喃喃自语地在堂上来回踱步几圈后,倏地抬头,急切地对管家道:「快去查查,秋澈可曾见过长公主?」 管家摇头:「老奴先前已经查过了,据二公子贴身婢女云燕反映,未曾。她日日跟在二公子身边,在那两个丫头被二公子买回来前,极少离身。」 这就奇了怪了。 秋澈既然没和公主碰过面,怎么就入了公主的眼了? 秋初冬原本兴奋起来的心情又慢慢沉寂了下去。 难道是这两天的事? 秋初冬挠了挠头,有些焦灼,正准备让管家先退下,一道身影却突然出现在门口,语气不满道:「爹,我都听见了!」 秋初冬一顿,挥手让管家退下,随即道:「你怎么来了?」 虽然语气带着嗔怪,却下意识露出了一个笑。 秋哲不满道:「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谁知道听见你们在说秋澈那个蠢货……还听见你们说,公主看上他了?哪个公主?」 秋初冬拉着秋哲,示意他小点声,随即又看了看门口,确定无人后,这才放下做贼般的表情,低声道: 「你别这么大声,此事还未有准信,若让圣上知道我们妄议长公主,那可是要杀头的!」 秋哲却眼前一亮,关注点偏到了别的地方:「长公主?你是说那个……和悦……是叫和悦公主的对吧?你们说的是她?」 秋初冬头疼道:「那是乐和!」 秋哲不在意地摆手:「管她和悦还是乐和的,不重要。你就说是不是她吧?」 「……是她。」 眼见瞒不过了,秋初冬也长长嘆了口气,道,「她若是真喜欢秋澈,要嫁入秋家,那是天大的好事,就怕……就怕秋澈不同意。」 「秋澈秋澈,又是秋澈!」 秋哲关注点偏得离谱。 他磨了磨牙,低声恨道,「读书比我厉害就算了,怎么我看上的女人,他也要横插一手!」 「怎么?」秋初冬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急忙问,「你和长公主……也认识?」 对上父亲隐隐期待的目光,想起上次被拒绝的难堪场面,秋哲有些说不出口。 半晌,他挪开有些心虚的眼神,不耐烦道,「不过就是有些喜欢那张脸罢了。之前遇见过一次,我让她跟着我……她不知好歹,跑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长公主乐和。 秋初冬听得心惊胆战,闻言脸上慈父的笑也不见了,不由训斥道:「你怎么有胆子招惹她?你煳涂啊!若是乐和一纸御状告上去,那你我和秋家都要完蛋!」 秋哲难得有些气弱,低着头没反驳。 但很快他就理直气壮起来,嘀咕道:「怕什么,一个女人罢了,我就不信圣上当真这么宠爱她,能为了她灭了整个秋家。」 「再说了,」秋哲翻了个白眼,嗤笑道,「我当日回来后得知她的身份,不也是心惊胆战的,但一直到如今有半个月了,宫中半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想来也是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没有将此事对外宣说。」 「那就好,那就好!」 秋初冬听着,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也不再紧张,拍了拍胸口,放松了下来。 秋哲撇了撇嘴,嘲讽道:「那爹为何因为这事苦恼,你不也说公主喜欢秋澈那个书呆子是好事吗?」 「你不懂,」秋初冬满面愁容道,「为父怕的是若是消息是假的呢?若是……秋澈不肯娶公主呢?」 「为什么不肯?」 秋初冬嘴里喃喃了几句,只说你不懂,像是在神游。 秋哲面带疑惑,又想起李青梧那张芙蓉面,不由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我是不懂,反正就长公主那张脸,那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就没有男人不心动的。嫁给秋澈都便宜这小子了……」 他嘀咕道:「你既然这么担心他不肯娶,还不如送给我做填房呢。」 他这话说的离谱,公主看上的是秋澈又不是他,哪怕是嫁他,也不可能给他做填房。 若是这番言论被有心人听见了,怕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但秋初冬训诫的话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一把抓住秋哲的手,激动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秋哲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呃……我说,嫁给秋澈是便宜他了,还不如……不如给我做填房。」 秋初冬愣了须臾,忽然大笑起来,拍着他的手道,「你看我!我怎么没想到呢!哲儿,你真是太聪明了!多亏了你,为父才能想通此节!」 见秋哲一脸莫名其妙,秋初冬慢慢止了笑,示意他附耳过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片刻后,秋哲震惊道:「……他……她,爹,你是说,他是……他是……」 秋初冬笑着点头:「不然你以为,为父凭什么能笃定她会同意为父的要求?」 第11页 秋哲目瞪口呆。 「当了官,就是不一样了,」秋初冬意有所指道,「若是让圣上知道了……朝廷命官的欺君之罪,可是要让她人头落地的。」 秋初冬勾唇,看着面前儿子和秋澈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眼中的狠意一闪而过:「就凭这点,她若是还想活着,也该为你让位。」 …… 翌日,秋澈的怜珠阁再次迎来了秋初冬这位不速之客。她整理着书桌上的旧书籍,头也不回:「父亲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而来?」 秋初冬还没开口就被她噎了一下,原本想铺垫一下好好劝说的心也没了,冷着脸道:「你知道乐和公主吗?」 李青梧? 秋澈背对着他的动作一顿,语气却听不出情绪:「当然,当今圣上对乐和公主极尽宠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默默在心中数到了三。 果然,下一刻,秋初冬说出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来。 甚至连语气都分毫不差——如果不是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比她记忆里要早了半个月的话。 「我要你娶了乐和公主。做长公主驸马。」 良久,秋澈默然回头,眼神带着几分质疑和好笑:「父亲在跟我说笑吗?」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里书塞进了旁边的篮子里:「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娶妻的。」 是的,秋初冬知道她的女子身。 秋澈女扮男装是从出生就开始的事情——秋父实在重男轻女,恰逢那时秋府人丁稀薄,秋初冬急着再生几个儿子来绵延家族,以获得当时秋家掌权人、秋初冬母亲的认可。 王氏怕她是个女孩会被秋初冬厌弃,便买通了当时的稳婆,骗说是个男孩。 好在秋初冬那几年忙着在家族里作妖,不怎么来王氏这里走动,加上她被王氏一手养大,从不敢假借人手照顾,这才继续隐瞒了下去。 被发现是个意外。 也是那次意外之后,秋初冬对她的态度一落千丈。 从前说不上捧在手心里,但好歹也算关怀,后来却只有责骂与鄙夷。 秋澈想到这里,低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藏在袖子里的手。 在她小臂下方手腕腕骨的位置,有一块淡紫色的蝴蝶印,但极少露出来,于是几乎没人知道。 秋初冬也是。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又想起了上辈子。 秋哲和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却都随了秋初冬年轻的长相,特别是秋澈化了男装后,容貌极其相似。 连吴易起也说,他们只是气质截然不同,若是不仔细看,或者刻意去模仿伪装,没有人能认出他们是两个人。 可偏偏李青梧认出来了。 一个被她冷落了十年,面都没见过几次、堪比陌生人的人,在后来见到伪装成秋澈的秋哲第一面时,就认出了对方是个冒牌货。 怎么做到的呢? 秋澈有些出神,摩挲了一下手腕。 秋初冬不屑的声音打断了她神飞天外的思绪:「让你娶,你娶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我自有解决的办法。」 解决办法? 是指会让秋哲冒名代替自己,成为新的「秋澈」吗? 秋澈嘲讽地勾了勾唇,随即也冷淡的,一字一句道:「你做梦。」 「我就直说吧,」她语气平静,「我不可能会娶李青梧,不管她是不是公主,也不管从前、现在、还是未来——」 「更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办法,」秋澈顿了顿,道,「总之,我不可能娶妻,更不可能会娶她。」 潜台词是,你可以死心了。不管李青梧上辈子到底对她是什么感情,既然秋澈重生了,就已经下定决心,哪怕是为了上辈子的报仇之恩,也绝不能牵连对方。 最好也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趁着一切还未开始,尽快斩断她们之间的联繫。 从六品官职的俸禄和状元的赏赐,足够让秋澈在京城内买上一间别院了,虽然俸禄还没发,但总有解决办法。 她本打算尽早离开秋家,以免夜长梦多,哪天名头又被秋家父子拿去当成枪使,她还有苦说不出。 若不是她母亲太过优柔寡断,昨天她们就已经离开这里了。 不过无所谓,秋澈想。 反正她若是要走,王氏就算不同意,也会跟着她走。 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反正如今重活一辈子,秋澈是受够了寄人篱下被人利用的滋味了。 谁利用她,她就对谁发疯。 自己爽了再说,反正她又不是没死过。 ——主打一个发疯使人快乐,闭眼不管死活。 秋澈看了眼地上的篮筐,无视了秋初冬铁青的脸色,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重要的东西需要带走。 秋初冬脸色阴沉地盯了她片刻,似乎想发怒,但忍住了。 他表情失望:「这是为父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确定要这样吗?」 秋澈理都不理他,直接背过身去,表示不想交流。 秋初冬抚了抚胸口,气笑了:「行,你可真是好样的!既然这么有骨气,那你也别呆在秋府了!去城外的甘雨寺面壁思过去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秋澈愣了下,反应却出乎秋初冬的意料。 只见她飞快应下,道:「好啊。」 第12页 刚刚还在想俸禄没发,怎么才能买到房子呢。 比起睡大街,她还是更愿意住在干净又清净的寺庙里。 还不用她出钱,多好。 秋初冬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目瞪口呆片刻,骂道:「不识大局的蠢货!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随即再次拂袖而去。 秋澈默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门口牌匾上的三个字:怜珠阁,很久之后,轻笑了一声。 怜珠,怜珠。 从前秋初冬为她的院子取名这两个字时,她以为这是爱怜珠宝的寓意,以物代人,还高兴了很久。 如今重活一回,再去看这三个字,才知道这是可怜和嘲讽的意思。 可怜她眼明心盲,嘲讽她自作多情。 父爱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时有时无,仿佛施捨,仿佛恩赐。 你期待它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会变得拘束无措。 当你不再期待了,周围的一切都会对你清晰明了。 她如今看到的,全是不爱的证明。 人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秋澈想。 所以,秋初冬根本不是人,也不配当她的父亲。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有道人影静静伫立片刻后,悄悄离开了。 皇宫,凤阳阁。 李青梧手里握着半成品的手帕,突兀地被针尖扎了一下指尖。 茯苓惊唿出声,急忙上前要查看伤势。 但李青梧只是捻了下指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关系。 随即她转头看向身侧向来毒舌、此时却十分沉默的扶风,语气意味不明: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扶风的头更低了些,语气却有些不忿,「那秋家二子着实嚣张,竟然口出如此狂言!」 「若非公主如今……岂能轮到他对公主挑三拣四?京城大把的优秀儿郎,还不是趋之若鹜地任公主挑选?」 李青梧却喃喃道:「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扶风不由提声,不满道:「可他如此轻视殿下!何况殿下既然要找良人,为何不能换一个?」 「他说这些,想必是有自己的理由,若不问清楚,我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的。」李青梧轻声道。 茯苓两人对视了一眼,扶风有些着急:「姐,你倒是劝劝殿下啊!」 茯苓为难道:「虽然你说的很对,但殿下难得如此喜欢一个人,我……也只能尽力帮殿下达成所愿了。」 扶风:「……」 李青梧失笑。 她想了想,轻声对扶风嘱咐道:「如今我手下,只有你能出宫,麻烦帮我打听打听,秋家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 扶风皱眉:「殿下您是觉得……」 「不一定,」拜託人去打听这些儿女私事,李青梧面上有些薄红,但也并不明显,看着依然淡定,「只是打听打听,你照办就是了。」 扶风不情不愿地应下,正要离开,殿门忽然被人打开。 他反应迅速,立刻退至李青梧身后,做足了一个暗卫的姿态。 李青梧与两人对视了一眼,直觉不好。 她按了按疯狂跳动的眼皮,以最快的速度将手里的帕子收了起来,起身掀开帘子出门。 起身的瞬间,昨日因为罚跪尚未好全的膝盖都软了软。 她痛得不自觉蜷缩了下手指,随即又直起身子,面不改色地抬声问: 「谁?」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后,宦官总管福子站在殿门前,对出来迎接的李青梧长长嘆了口气。 「老奴来传陛下口谕,体谅长公主殿下昨日不适昏倒,这次就不必跪了。」 话虽如此,可李青梧看着他仿佛怜悯般的表情,像是在说:反正以后跪的日子还多着。 李青梧眸色闪了闪,恭谨地低下了头,露出白皙脆弱的后颈。 如同曾经无数次一般,低眉顺眼、礼仪得当,挑不出一丝毛病。 「乐和公主殿前失仪,屡教不改,今责令秘至城外甘雨寺诵佛、面壁思过。思过期间,行踪不得对外透露。钦此。」 「殿下,」福子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露出殿外两排森严的金吾卫禁军。 「请吧。」! 第6章 糕点 玉明玉砚给出的答案,没有出乎秋澈的意料。 她们跟着请来的师傅一个学学算数、一个学练武,都还算有模有样。 离开秋家之前,秋澈还去了一趟翰林院。 这是新官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大多是些入职需要办理的琐事,但作为新科状元,秋澈还是能感觉到来往的许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本是正常上值,却在说出名字时,被人奇怪地打量了几眼,随即才知道,她父亲昨日前来为她告了假。 秋初冬说她犯了大错,被惩罚一个月都要挪去城外甘雨寺祈福,每日公文都由他来转送就行。 事已盖章,甚至过了吴相的明面,无可更改。 秋澈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她还没当上礼部尚书前,律法尚不严明,秉持的仍然是前朝旧制。 而这旧法有曰,无皇令时,当以父言为令。 也就是说,就算秋澈现在说自己能来上值,改天秋初冬再以父亲的身份来闹一次,不用秋澈本人同意,她都会直接被赶出翰林院的门去。 第13页 大夏的皇权与父权,已经到了扎根律法的程度。 好在秋澈还算记得十年前的朝政局势,不用上值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在离京之前,她写了份摺子递了上去。 如果皇帝真心求贤若渴,就该明白她这摺子的含义。 但上奏的摺子都要经过翰林院、礼部、吴相三道监察口,而以吴相目前滔天的权势来看……摺子能不能到皇帝手上,就全凭运气了。 而王氏听说她是去寺庙祈福而不是分家,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坚持要留下来。 她一个小脚女人,在深宅大院里待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不想四处奔波。 秋澈想了想,也就没再继续劝。 反正俸禄现在还没到手,以王氏的身体,跟着她去住寺庙也是受罪。 虽然这罪和秋府比起来还是要舒服多的,至少不用每天洗衣做饭。 但王氏坚持如此,秋澈便也不心急,当真拍拍屁股当晚就从秋府搬了出去。 她只带了玉明玉砚两个丫头,背着两个包袱就离开了,因为没马,还临时坑了她爹一笔银子去买马车。 言下之意是,这路这么远,你又不愿意把家里的那一辆马车送给我。 ——如果真的要我直接走过去,那我就不走了。 秋初冬脸色气得脸都黑了,但还是为了赶紧送走这个瘟神,黑着脸给她掏了钱。 乘马车慢悠悠地到甘雨寺时,出来迎接的只有一个小和尚。 这也正常,如今的秋家又不是什么大家族,甘雨寺却是常有皇亲贵戚光临的寺庙,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来迎接她一个秋家的庶子。 即便她现在是最受关注的今科状元郎。 双方见礼之后,小和尚了禅在前面为他们带路。 路过甘雨寺的其中一间庭院时,恰逢两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打开门,身后接着步出一道身影。 那人蒙着斗笠,上兜粗纱,整张脸都看不清晰,但身姿纤细,身着鹅黄翠柳长裙,流苏低垂腰间,一举一动都优雅端庄。 即便看不见脸,也能看出主人定然温婉有礼,素养极高。 秋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对方一般,不免多看了几眼。 小和尚连忙小声阻止道:「秋施主,这位乃是宫里来的贵客,不得无礼!」 两个侍女却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梗眉竖眼,颇为凶蛮地瞪着她。 宫里……来的? 秋澈眸色微微一动。 她收回目光,安安分分地行了一礼表示歉意,随即正要抬步离开,又被喊住。 「等一等。」 这声音轻柔、平缓。如春风拂面,细雨绵绵。 众人不由都停下了脚步。 秋澈回头看去,挑了挑眉。 只见面纱下的女子似乎转动了一下视野、不动声色得避开了秋澈的打量,随即轻声问:「这位公子是……?」 「在下姓秋,单名一个澈字。」 「秋公子。」她喃喃念了一声,又问,「原来是近来闻名京城的状元郎,果真是好风采……不知秋公子今日来甘雨寺,是为了什么?」 「家丑不便外扬,」秋澈笑了笑,「不过也要在甘雨寺呆上一个月了,今后若有叨扰到姑娘的地方,还请见谅。」 「无妨。」李青梧抬手,示意身后欲言又止的两名丫鬟不要出声,「相逢便是缘,公子若有空,也可常来我院中小坐。」 都是客套话,秋澈明白的。 她点点头,顺口道:「不知姑娘芳名?」 李青梧顿了顿,搭上丫鬟搀扶的手臂,低低道,「我姓岳。」 待李青梧与侍女一同走远了,了禅才松了一口气:「秋施主,您的厢房就在不远处……不过我劝您,还是不要和这位姑娘过多往来为好。」 秋澈回神:「为何?」 「阿弥陀佛。」了禅左右看了看,犹豫地小声解释道:「这位施主是来拜佛祈福、抄经思过的。怕是在宫中得罪了哪位贵人……施主若不想被引火烧身,还是远离些的好。」 秋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小师傅提醒。」 小和尚又念了一声佛语,不再说话。 不出秋澈所料,她到甘雨寺后的三天里,压根就没有任何公文送过来。 秋初冬就是故意的。 不过公文堆在他那里,倒是省了秋澈许多事,到时候怪罪下来,那也是秋初冬的罪业。 能借他自己挖的坑,坑他自己一把,一想到到时候秋初冬猪肝色的脸,秋澈可太高兴了。 闷在房间里的三天,她一直在看书看文籍,回忆现在的官场与法制,顺便做点有意思的小木雕。 做木工活儿是她从前的小癖好,最拿手的就是雕莲花了,譬如莲花灯、莲花盒……堪称炉火纯青。 不过已经许久没做过了,眼下竟然还有些生疏。 玉明有次看见了,好奇道:「主子还会做这些?」」 秋澈便随口说:「你要吗?送你一个。」 她做了一堆,都堆在箱子里,玉明推辞几句,看出她不是客气,便拿了一个。 玉砚看见了,也兴致勃勃地找秋澈。 对方大手一挥,又送了她两个。 又过几天,秋澈的平静生活终于被打断。 这一日,她刚起床,便听见了外面一阵敲门声。 第14页 打开门,一名眼熟的侍女端着盘子站在门口,恭谨道:「秋公子,打扰了。这是我家姑娘吩咐送来的一点点心,是寺里厨房做的,请您一同品尝。」 秋澈看了眼包装精美的绿豆糕食盒,一时默然。 侍女看着她的眼色,又道:「我家姑娘说了,公子若是不收点心,那请您过去品茶,总是没法推辞的吧?」 「……」 这是秋澈这些天来第一次踏出厢房的门。 玉明玉砚这几日都忙着去学习了,她身边没了伺候的人,于是这一趟邀约,也是她一个人去的。 边走,秋澈边看着身前侍女的背影,思索着自她重生以来的一些异样。 她这辈子没有低眉顺眼地讨好秋初冬,于是秋初冬也早早就和她闹翻了脸,还把她被送来了甘雨寺。 这是她重生带来的影响,是记忆里不曾有过的。 而她已经与秋初冬决裂,之后的事是否还会根据她记忆中一般前行,她也并不确定。 除此之外…… 那天在秋府门前,为什么李青梧会那么巧地出现在那里,还送她去了皇城? 她不认为扶风会这么好心,一个锦衣卫,竟然会随手接济路边站着的书生。 所以,一定是李青梧的吩咐。 ——这也是上辈子从没发生过的事。 但秋澈那时才重生两天,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显然不是她带来的蝴蝶效应。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两名侍女她从前在李青梧身边从没见过,因此也不确定那戴着兜帽的女子是不是李青梧。 难道是哪个犯了错的年轻妃子? 宫中的妃子,这等身量与年龄的,确实多。 但有这样风姿的,秋澈只能想到李青梧。 可如果是她,她又是犯了什么错,会被罚到这里抄经思过? 不是说景轩帝最为疼爱这个长女吗? 可若不是李青梧,为什么那姑娘的声音会这么像她? 难不成是她在宫外的双生妹妹? 秋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想到一半,前方侍女便停下脚步,侧身道:「公子,我家小姐就在院中,请进。」 秋澈思路被打断,下意识抬头,只见那桃花树下,正坐着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 仰头看花树时,面纱被春风掀起一角,露出半边白嫩的脸颊。 恰似惊鸿一瞥。 秋澈却只是晃了一下神,随即察觉到不对劲,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院子里,起码藏了十几个内力高手。 她沉吟了一下,摇摇头,心想,罢了。 是李青梧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这人真是和上辈子一样,叫她一点都看不透。 ……不过这也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岳姑娘。」 秋澈行至树下,并未坐下,而是拱了拱手,见礼道,「不知姑娘差人将我带到此处,可是有什么事?」 「盈春未与你说吗?」女子语调微微上扬,似乎有些疑惑,「我邀公子来此处,自然是为了品茶。」 「我欣赏公子状元才情,有心想结交公子这个朋友。可惜非祈福时间,出不得这间庭院。」 李青梧幽幽嘆了口气,接着给她倒了一杯茶,点头示意她请坐。 动作行云流水,优雅款款。 一看就是专门学过的。 话说到了这里,秋澈不得已坐了下来,却没有接那杯茶。 她平静道:「得姑娘赏识,在下感激不已,不过眼下还有要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秋澈可没有这个闲情,在这与她一块品茶赏花。 李青梧动作一顿。 秋澈微微紧了紧手指,差点以为她要发怒了。 但她只是轻轻一嘆,道:「实不相瞒,见到公子第一眼,我便觉得与公子有缘……我常年都在闺阁之中,无缘得见他人,也没什么朋友。难得一次如此欣赏一个人,却不知道公子原来如此抗拒……」 她说着,看了秋澈一眼,随即又收了声,轻轻道:「罢了,缘分还是强求不得。公子既然无心,又有事在身,便先回去吧。」 「叨扰公子了,还望公子莫怪。」 她这一番话说完,秋澈一下就僵住了。 若是训斥或者责怪,秋澈反而并不畏惧,毕竟她浸淫官场数年,见过无数雷霆之怒时的高官贵人,从来面不改色、不卑不亢。 但她最怕这种看着很讲道理,却又过于讲道理的人。 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听着李青梧隐约难过落寞的语气,秋澈默了默,还是僵硬地让自己强行起身告了别。 刚走到门口,她又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的玉佩不见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什,甚至哪来的秋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那上面既然有莲花,大概也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上辈子成亲前她一直是把这块玉佩压箱底的,后来成亲那天晚上被李青梧看见了,问她怎么不戴着,她是怎么回的来着? 秋澈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的十年里,这块玉佩就这样成了她的习惯,始终挂在她腰侧。 她死的那个晚上,玉佩也被摔得四分五裂。 李青梧蹲在地上一点点的捡起来,连碎屑都没有漏掉。 第15页 然后跟着她的尸身一起下了葬。 于是这辈子刚重生,她没摸到这块玉佩,还有些不习惯,立刻就翻箱倒柜把玉佩找了出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个疑惑。 新婚夜里,她让李青梧更换衣物,于是开了那箱子。 里面的首饰不多,但也不少,玉佩只是其中之一。 李青梧为什么会单把这玉佩拎出来问呢? 这些想法都只在一念间。 秋澈转过脑海中的诸多念头,摇摇头,放轻了脚步往回走去。 恰好听到李青梧坐在树下,仍然是刚刚那个姿势,看着两杯几乎没动的茶水,低声与侍女盈春道:「这绿豆糕,他也没收?」 盈春侍奉在一旁,低头道:「没有,小姐。」 「算了……」 李青梧的嘆气声仿佛顺着风吹进了秋澈心里。 她默了默,喃喃道:「大约是我太过木讷无趣,无缘交友吧。」 「……那个。」 秋澈咳了一声,出声道,「岳姑娘,我有东西落下了。」 李青梧仿佛才注意到她的身影,忙起身行礼道:「要帮忙吗?」 「不必,」秋澈已经捡起石桌底下杂草中的一枚青石莲花玉佩,扬了一下,「谢谢。」 李青梧点了点头,面纱摆动间,秋澈也看不见她的目光是停留在玉佩上,还是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道:「公子慢走。盈春,送送秋公子。」 「也不必了。」秋澈拒绝完,见对方的身形似乎顿了顿,有些落寞。 她便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知那绿豆糕的点心,现在可还能送给在下?」 「实不相瞒,早晨吃的少,有些饿了。」 李青梧立刻道:「当然。」 她语调立刻雀跃起来,道:「若公子喜欢,今后我便每日都送一份过去……公子放心,一些糕点而已,不费多少银钱。」 秋澈失笑。 怎么会有这么情绪化的人? 上一秒还在难过,下一秒因为她说要吃绿豆糕就高兴起来了? 她不由勾了勾唇,又晃了下手里的玉佩坠子,示意自己走了。 李青梧微微一福身,这次语气也凝实了许多,带着些松快的欣喜:「公子慢走。」 秋澈出奇地发现,因为李青梧的语气转变,她回来的这一路上,竟然也都是难得的好心情。 回到居所,她慢吞吞地打开了食盒。 只见摆得整齐又漂亮的绿豆糕上,各个都雕着一朵朵灿烂的莲花。 如百花齐放,美妙绝伦。 有点眼熟,秋澈想。 像……她的莲花玉佩。 第7章 夜探 等人走了,盈春关上院门,转身便有些不贊同道:「小姐,陛下说了,要您静思,这频繁与外人接触……不太好吧?」 何况,那位还是公主惹怒陛下的罪魁祸首呢。 李青梧没说话,只是轻轻看了她一眼。 明明没有揭开面纱,只是眼神隔着一层纱布投过来,却依旧让盈春感觉到了几分压迫感。 她有些诧异。 传闻中不是说这位公主最和善软弱吗? 不过,好歹也是位正一品的长公主…… 有这样的气势倒也算正常。 她想着,低下头,恭谨地表示自己只是随口一说。 李青梧收回视线,却答非所问,声音很轻,与方才秋澈回来捡玉佩时大有不同:「秋公子为何会在这里,你可打听到了?」 盈春默了默:「听说是与父亲吵架了,来这小住。」 这样? 李青梧想了想,点点头。 见盈春欲言又止,她回过神,转身往屋里走去,轻声道:「放心吧,只是说说话罢了,不会让他知道我是谁的。」 「况且,你们若是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见过面。」 盈春于是闭了嘴,再次低下了头。 心中却想:她们是皇上派来看着长公主的,事事都要报备,怎么可能不说?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 「近来长公主近况如何?」 下首的幕僚徐正摇着羽扇,有些欲言又止:「咱们的探子打听到消息,听说圣上怒气未消……公主眼下正在城外甘雨寺祈福。」 吴如生坐在案首,翻看面前堆积的奏摺,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抚着鬍子笑道:「看来咱们陛下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我让你们放出去的消息呢?」 徐正也笑了笑,嘲讽道:「如您所料,秋家那个蠢货,一收到消息便火急火燎地去跟儿子商量去了。不过属下听说,这父子俩因为此事闹得不是很愉快。」 随即又意有所指道:「那位最近名满京城的状元郎,最近被父亲赶出了京城,可好几天都没露过面了。再不做出点实绩来……陛下怕是要对他失望了。」 毕竟这个状元,也是陛下一手点出来的。 但出身秋家,陛下就算有赏识之心,耐心也大概不多。 吴如生闻言还有些诧异:「怎么,他还不愿意娶公主?」 徐正摇头:「那属下就不知道了,总之,他没有同意秋初冬的提议。」 吴如生灰白的长须因为唇角上扬的弧度而抖动了一下,眸底一片森冷:「他也不想想,公主被罚的事情外界半点风声都没有,怎么偏偏就让他就知道了?」 第16页 「不怪秋家如此落魄,原来是有个这样愚蠢的后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笑了起来。 吴如生抿了口茶水,慢慢敛了表情,低头看奏摺,正要说什么,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这是谁递上来的摺子?」 他往下一扫——只见落款处写着飘逸俊秀的两个字:秋澈。 「……怎么是他?」 徐正收了扇子,看着他的脸色,不解道:「大人,怎么了?」吴如生脸色臭起来,将奏摺捲起来朝他一扔:「你看看。」 徐正抬手接过,打开看了几眼,面色大变:「这这这……这是那位新科状元写的?」 「他以为有了公主爱慕,就可以万事无忧了?」 吴如生抿了口茶,笑道,「倒是知道在被赶出京城前递个摺子。不枉易起前几日还在我面前夸赞他,确有几分聪明……但也只是几分而已。」 徐正看完奏摺,双手恭敬地递了上去:「那大人……眼下打算怎么办?」 吴如生冷淡道:「一个毛头小子,也想篡改奉行至今数百年的律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放心。」 他抬手将那奏摺拿起来,又丢进一旁的废纸篓中,漫不经心道:「这奏文不会出现在陛下面前的。」 徐正会意地笑起来,拱手:「主上英明。」 「对了,」吴如生回神,随口道,「那秋家小子既然出了京城,如今又是去了哪里?」 徐正微微一顿:「大人,属下正要说这事……那秋澈,去的就是乐和公主所在的甘雨寺。」 「……」 「摺子还是过您的明面批过的。」 吴如生:「……」 不日,景阳宫御书房。 「陛下,该翻牌子了。」 李式放下手中笔墨,看了眼小太监呈上来的绿头牌,有些厌倦的闭了闭眼。 他转头欣赏起自己刚写下的那副书卷,突然问:「公主今日如何?」 这宫中也就两位公主,能被陛下如此询问的,只有长公主乐和了。 福子心领神会,示意小太监退后,随即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式微微一顿:「秋澈?他怎么也在那里?」 福子便又轻声解释了一通。 李式敲着桌子,思索道:「就算是父亲责罚,也该上报一声……他近几日,可有递什么摺子?」 福子摇摇头。 李式的脸色不免有些难看起来。 半晌,他深深沉了口气:「罢了。」 就不该指望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李式摆摆手,道:「看牢乐和……其余的,随她去吧。」 「是。」福子顿了顿,道,「陛下如此挂心公主,可见不是有意要罚殿下,她定会想通的……眼下长公主不在,不如去贤妃娘娘宫中,看看平邑殿下如何?」 李式皱着的眉头慢慢松开,想了想,起身道:「那就摆驾瑶华宫吧。」 …… 夜半,墙头瓦砖轻响。 秋澈躺在厢房的床上,豁然睁眼。 她起身披了件秋衣,随手拿了根柴火棍,推开房门,凛声问:「谁?」 不管在哪里,秋澈都习惯时刻保持警惕——这是她上辈子就养成的习惯。 为官十年,她结交了许多人,也得罪了许多人,经歷过诸多对她看不顺眼的人的刺杀,但从未放在心上。 大夏本就没有多深厚的根基,这几年各方人马纷争不断,而朝中势力分布盘根错节,混乱至极。 她身处权力中心,有人暗下杀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从未想过,唯一一次被得手,竟然是因为对云燕的不曾设防。 那是陪伴了她从小到大上十年的丫鬟,突然叛主,还让她过了一趟牢狱之灾。 教训鲜血淋漓,让她自那之后,连睡觉都不敢让身边人守着,院子里永远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个人。 也是因此,这辈子她刚重生,就第一时间让云燕远离了自己。 这已经是看在她陪伴自己数年的情意上了。 上辈子许多没能看清的东西,重活一世,明明没有变什么,却突然看得清清楚楚。 云燕眼中的贪婪和算计,击垮了她对年少记忆中的云燕,最后一丝期许。 但眼下她才刚入朝堂,连上值都没有上过,并不认识多少官员,也没有与人结仇。 云燕更是被她早早调离身边—— 那么会是谁,深夜来会? 屋外的黑暗里沉寂片刻,终于有了声音。 墙头草垛处传来一声细微的:「……是我。」 秋澈听出这声音没有恶意,还有些耳熟。 于是顿了顿,先转头去屋里拿了烛火,再出来,将火光往那人脸上一扫—— 登时惊诧道:「你怎么在这儿?」 连翻墙掉下来都不忘去扶斗笠,还是前几日那一身宫裙,不是李青梧又是谁? 秋澈合理怀疑她刚刚不出声的那片刻就是在戴斗笠。 李青梧手还放在斗笠帽檐边,声音轻言细语:「……能,坐下说话吗?」 秋澈看着她纤细的指尖上还夹着的一根杂草,沉默了。 她本来怀疑对方是乐和长公主,但这么一看,又不太确定了。 她认识的那个李青梧,时刻优雅知礼,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 第17页 真的能做出这种半夜翻人墙头的事吗? 李青梧提裙坐下,仔仔细细确认过自己不会被看见正脸,这才艰难开口道:「抱歉秋公子,打扰到你休息了。」 说完她才发觉,秋澈方才是只穿了一件中衣便出来的,长发散开,月色下看着,有些慵懒的矜贵。 透过朦胧的纱布,李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秋澈今晚看着格外秀气些。 第8章 例外 李青梧下意识想拉开纱布仔细看一眼,但指尖落到纱布前,想起自己如今要隐藏身份,又生生忍住了。 秋澈开口打断她的神游。 她饶有趣味道:「岳姑娘,所以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院子里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实在抱歉……」 李青梧羞愧道,「因为近些日子不得空,又想着,我送去的糕点公子也都没有收……我想着,不知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她说着,顺手将指尖上的草叶弄了下来。 分明满身狼狈,可秋澈奇怪地发现,她却依然礼仪得当,正襟危坐,看不出丝毫不恰当。 这点又和李青梧的性格很像了。 秋澈一边欣赏她的姿态,一边摇头,斟酌道:「岳姑娘——似乎很在意糕点有没有送出去?」 「啊?」李青梧愣了愣,随即抿唇浅浅笑了下。 可惜面容掩藏在斗笠下,无人看见。 她道:「其实那糕点是我亲手做的。我想,公子那日既然收下了,大概是同意了与我做朋友的请求。」 「可我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出门,又实在想见一见公子……便只好出此下策——实在见笑了。」 说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耳尖微红。 秋澈看不见她的神态,只能从语气里分辨她的情绪。 闻言她扯了扯唇角,一时不知道是该后悔之前收下了那盒糕点,还是后悔之后没收那些糕点。 想了想,秋澈道:「岳姑娘今日来,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 李青梧也想了想,诚恳摇头道:「没有了。」 ……就为了这个,专门爬墙来问她? 秋澈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不收那些糕点,而是岳姑娘实在太过热情……何况这深夜爬墙,若是传出去,怕是也会坏了姑娘闺名吧?」 李青梧抿唇,语气期许:「那你会传出去吗?」 秋澈默然:「……不会。」 李青梧轻笑了下,没说话。 但秋澈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有些无奈。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李青梧试探道:「那我们现在这样,算是朋友了吗?」 这么执着于交朋友? 秋澈觉得有些奇怪。 她无所谓地点了下头,又试探性问:「算是……所以呢?」 只见李青梧犹豫道:「既然是朋友了,那你以后……能常来我院子里找我吗?」 秋澈挑眉。 李青梧的声音便又低了一个度:「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应当知道,我现在因为某些原因困于宅院之中无法出门,若你能来找我,那我们就能一同出游了。」 话到此时,秋澈终于瞭然。 这是把她当能出门的藉口了? 怪不得半夜爬墙都要来找她,这是生怕唯一能抓住的藉口跑了吧? 李青梧说完,便双手叠在一处,面纱下的目光带着些期许地看向她。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秋澈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了。 李青梧眼前一亮,还未说话,秋澈又想了想,道:「你等等。」 随即起身进了屋子。 低头去拿箱子里的东西时,秋澈看见了自己微微散开的衣领。 夜间睡觉她是不习惯束胸画眉的,自己做的那个假喉结也放在了枕头底下, 所以,她刚刚就这么跟李青梧聊天的? 应该……没发现吧? 得亏那姑娘蒙着面纱,不然尴尬的不知道到底是谁了。 秋澈一边暗骂自己真是警惕心越来越低,一边迅速描了个眉,把喉结往喉咙上一贴,随即又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树叶状的木雕,面不改色地坐回了李青梧身侧。 那木雕不过半指长,染了枫叶红的颜色,看上去栩栩如生。 李青梧隔着面纱看不清晰,视线在她整齐的穿着上顿了顿,等她把木雕递过来,才低声问:「这是什么?」 「鸟哨。」 李青梧疑惑地重复:「鸟哨?」 这东西明明长得树模叶样的,哪里像哨子了? 「我不知你何时想要出门,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你又被严加看守,不便联繫——好在我们的厢房离得不远,」秋澈指了指她手上的东西,「拿着它,若需要帮忙,便吹响哨子,我若在厢房中,会在一刻钟内敲响你院中大门。」 李青梧微微翻了翻手腕,果然看见木雕下有个细口,正是哨口。 她茫然道:「可这……吹哨子的话,会不会太显眼了些?」 她院子里那些大内侍卫都不是吃素的。 何况还有盈春映月两个跟在御前,见多识广的侍女,但凡听见吹哨声,立刻就能发现不对劲。 秋澈笑笑:「你吹一下不就知道了?」 第18页 李青梧打量了这小玩意儿片刻,小心翼翼地把木雕送到唇边。 第一声,杜鹃啼。 第二声,喜鹊叫。 第三声,蝉鸣阵阵。 声声响,声声不同。 至此,也不必再试,李青梧停了下来。 她捏着哨子打量,语气略显惊奇道:「鸟哨……原来如此!这是哪里得来的宝物?若是民间有此物,应该早就流传甚广了才是。」 秋澈淡定道:「不是什么宝物,只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罢了。你若感兴趣,我那里还有一堆。」 听见第一句,李青梧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木雕哨子。 听到第二句,她掩藏在面纱下的目光微微一亮,欣喜道:「可以吗?」 秋澈点头。 李青梧却将手里的哨子捏得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嘆气道:「罢了,也是秋公子的心血,我得了这一个已经足矣。」 秋澈一听就知道李青梧是认为自己在故作轻松,怕她其实捨不得,又不敢说,于是自己拒绝了这份好意。 不得不说,这姑娘还挺贴心。 秋澈听懂了,但仍然只是扯了下唇角,没说其实自己做这些花不了多少时间。 毕竟她们还没那么熟。 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临走之前,李青梧犹豫了下,说:「今晚打扰许久,实在是抱歉……不过,秋公子就这样同意帮我了,也不问我到底是谁、为何会被人看守得这么严吗?」 秋澈站在她身侧,比她高了近一个头,微微侧首看她。 像是开玩笑般问:「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李青梧默然一瞬,道:「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秋澈哑然。 她一时分不清李青梧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只是在配合她开个玩笑。 她的目光从李青梧精细的着装上一扫而过,随即平静道:「但有些事情,不是我能知道的。」 也不是她想知道的。 简而言之,不感兴趣。 李青梧显然没听懂。 她轻轻歪了下头,面纱随之晃动:「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秋澈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神游。 片刻,她道:「你就当我菩萨心肠,看不得人受苦吧。」 李青梧:「?」 聊完闲话,李青梧终于要走了。 刚踏出几步,她又突然小碎步挪了回来。 还没来得及转身回去的秋澈:「?」 李青梧小声道:「秋公子,我突然想起,我是翻墙过来的。」 秋澈愣了一下:「啊,所以?」 李青梧为难道:「出来的时候我用了迷香迷晕了看守我的人……可眼下他们大概醒了,我实在是,没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重新回到房间。」 秋澈重点歪了:「你用的什么迷香?」 「……」 李青梧道,「折骨草。」 这是南夷最常见的迷药。 南夷擅长蛊毒,早些年还曾以蛊毒之术称霸天下,几十年前又被先帝带兵打回了南方老巢,安分守己了多年。 南夷与大夏离得这么远,为什么在大夏的一个深宫女子手上会有这种东西? 看来,哪怕她不是李青梧,身上也有诸多秘密。 秋澈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点点头,随即伸出一只袖子。 李青梧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将手递了过去:「……嗯?」 秋澈道:「不是要回去吗?」 李青梧:「是……啊!」 话音未落,秋澈手腕翻转,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好环在她腰间,抱着她倏地腾至半空。 李青梧吓了一跳,立刻抓紧了她的袖子,还不忘去扶斗笠,「这、这是——」 「冒犯了。」秋澈没什么诚意道,「但若要带你回去,只能这样。」 李青梧:「……好,好的。」 秋澈莞尔。 和她预料中的反应不太一样。 怎么还有点乖? 要从大内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把人送进屋里并不容易。 但秋澈文武双全,好歹也是上辈子差点当成大将军的人,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把李青梧送回去了。 守夜的盈春只觉得身旁一阵凉风掠过,再抬眼看去,仍是夜色沉沉。 秋澈虽然进了屋子,眼神却规规矩矩,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没看,将人放在床榻上,便无声后退了些。 李青梧一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想道谢,又怕发出声音,只能磕磕绊绊地给她打手势。 秋澈的目光在她的斗笠上一扫而过,用内力传音道:「不用谢,只是……」 她意味深长道:「不是所有男人都跟我一样好心,姑娘下次,还是不要让陌生男人轻易进自己的房间为好。」 毕竟她是个假男人。 而有些真男人,在这种情形下不揩点油,都是不会走的。 李青梧一愣。 秋澈却已经转身,从后窗纵身而出,清瘦的身影潇洒地消失在夜色中。 李青梧沉默着坐了片刻,摘下头顶的斗笠,也没管折腾了一晚上后乱七八糟的头髮,低着头看向手里捏了半个晚上的鸟哨。 许久,有些恍惚地握紧了它。 她想,才不会呢。 秋澈又不是陌生人。 第19页 而且,她也从来不会轻易让别人进自己的房间。 只有秋澈是例外。 翌日,守夜的盈春休息,换成了映月来照顾公主。 梳头的时候她有些疑惑地握着这一头齐腰长的秀髮:「殿下的头髮是不是许久都没打理过了?怎么都成团了?」 李青梧心虚的咳嗽了一声。 「可能……是睡糟了吧。」 映月也没起疑心。 秋澈昨晚半夜被吵醒,这天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午时钟声一响,不久,不远处就传来了黄鹂鸟的脆鸣声。 秋澈开门出来,玉砚正在院子里练武,拿着一把前几日从秋澈那里挑来的木剑,已经有了几分气势。 玉明坐在一旁剥寺庙送来的花生,一边笑着低声跟她聊天。 见秋澈出来,玉明忙道:「公子醒了?」 出门在外,叫主子不太方便,于是她们都是叫公子。 秋澈应了一声:「我出去一趟。」 玉明一愣:「公子去哪儿?」 「去赴约。」 玉明玉砚:「……?」 就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 半刻钟后,秋澈应约敲门。 「我今日要前往礼堂祈福,想请岳姑娘一同前去。」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这秋公子昨天不还拒绝了她们殿下的糕点吗? 今日自己送上门来又是闹哪样? 但所谓来者是客,为了不让人发现李青梧身份的特殊性,两人也无法主动出言拒绝。 李青梧就更不可能拒绝了。 两人于是只能任由李青梧同秋澈并肩同行,她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因为秋澈说不习惯有人跟着,这还是盈春据理力争的结果。 瞥了一眼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她们的两个丫头,秋澈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吹哨了。」 李青梧抿唇一笑,同样低声道:「怕打扰到你休息,便到午时才吹的哨。」! 第9章 下次 前去祈福的路并不算短,因为有人盯着,秋澈也没多言,就这样和她错开几步,不远不近地同行。 甘雨寺风景清幽,常在路上偶遇三两僧侣,皆是点头示意。 远远看去,两人的背影仿佛融在了一处,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经过其中一间院子时,秋澈看见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走出来,下意识避让了两步。 李青梧头顶斗笠,看路看得并不清晰,见状轻声问:「怎么了?」 秋澈顺手拽了她一把——拽的是袖子。 她很快就松手,轻声解释道:「前面有人。」 明明动作不大,可李青梧还是被她拽得微微踉跄,面纱轻晃。 她下意识抬手去扶斗笠,而秋澈扫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岳姑娘身体不适?」 「……」 李青梧抿了抿唇,声音很轻,「没有。」 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上芙蓉金边的绣鞋,羞窘道:「是鞋子太大了。」 秋澈便顺着她的视线往下一扫,接着一愣。 那双鞋不说小,但也绝对不算大……是拥有三寸金莲的小脚女子们最常穿的款式。 三寸金莲在如今的大夏贵族里人人追捧,但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有资本用小脚来比美。 寻常人家的女子,未出阁的都需要下地干活,帮爹娘养家,小脚不便。 出阁的也都大多随夫君一同抛头露面经商务农,被人评说粗俗不堪。 人们对女人的要求向来苛刻,要她知书达理,又要她无才是德。要她贤惠体贴,又要她死心塌地。 困不住她们的心,便试图困住她们的脚步。 甚至有人题诗来歌颂小脚,书曰: 赛貂蝉。足不盈三寸,走路且蹒跚。 小脚尖尖,花鞋灿灿,裙底犹隐蓬莲。* 可实际上,有这样一双小脚,对女人来说更多的是生活中带来的各种不便。 连走路都要格外小心,方能保证不跌倒。 秋澈看着那双比她母亲还要小一些的脚,一时心情复杂,五味杂陈。 若她当初没有女扮男装…… 如今缠足的女子中,会不会也有她一个? 一旁的妇人瞥了她们一眼,忽然开口,似是嘲讽、又像是感嘆道:「金莲三寸,寸寸困于宅院……所谓缠足,不过是为了满足男人们恶劣癖好的产物罢了,早该废弃。」 李青梧听见对方的声音,微微一顿,没接话,只是低了低头,轻轻一福身道:「夫人。」 秋澈面色如常地行礼,仿佛那句「男人们」里面没有自己一般:「不知夫人是?」 「老身姓君,一介无名妇人罢了。」 妇人朝她冷淡地一颔首,目光转向李青梧时,语气立刻又温和下来。 她伸手虚扶了李青梧一把,道:「岳姑娘可是要去祈福?」 李青梧点头,见秋澈落单,不忘介绍道:「我与这位秋公子此次乃是同行。」 君夫人略有些惊讶道:「秋公子——你是说,这就是那位秋澈秋状元?」 秋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就」,但也没多想,不卑不亢点头道: 「是我。」 话到此时,君夫人才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瞧了瞧她。 第20页 她打量秋澈时,秋澈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虽说她是个妇人,身上穿着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但看上去也只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且气质仪态温和淡然,有种遗世独立的稳重。 大概是她眼睛出了问题—— 秋澈想。 她觉得岳姑娘眼熟也就罢了,怎么看这位君夫人,也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正思索间,君夫人已经收回视线,笑道:「我也正要去祈福,既然遇见了,不知老身可能与你们同行?」 秋澈自然不无不可,而李青梧则沉默着没说话。 于是原本好好的双人行就这样变成了三人行。 秋澈莫名觉得尴尬, 想起君夫人的自称,便随口问:「我看君夫人不也是风华正好的年纪,怎么自称老身?」 君夫人淡淡一笑:「你倒是会说话——我夫君逝去多年,因为如今膝下儿孙也有十数人,不自称老身,还能叫什么?」 一开口就踩雷,秋澈自觉失礼,于是点点头,也没问君夫人既然儿孙满堂,为何还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座寺庙里。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而秋澈并不是很想关心旁人的家庭如何。 君夫人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从她出现后就一直有些沉默的李青梧,倒是饶有兴致: 「说起来,老身这些日子虽然身在寺中,但也对秋公子的才名有所耳闻——年方十八便金榜题名,当真是江山备有才人出啊。」 秋澈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君夫人也不差。」 两人不期对视一眼,君夫人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诧异一瞬,又开怀地抚掌笑起来:「你这小辈,真是有意思。长相也还不错,不知可曾说过亲?」 李青梧和秋澈的动作同时一顿。 秋澈摇头,不懂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了这里。 她哭笑不得,还没开口,君夫人便抓住了她的手,热切笑道:「我有个孙女,与你差不多年岁,人长得也秀丽,对你仰慕许久了……你若不嫌弃,要不要与她结个亲?」 秋澈抽了抽手。 没抽出来。 她忍俊不禁道:「夫人,在下还没有结亲的想法,恐怕要辜负您的一番好意了。」 话音刚落,李青梧忽然抬头看她。 只是有纱布挡着,秋澈没注意到。 「真的?」 「绝无虚言。」 「十里八乡的人可都夸我孙女是个美人胚子呢——聪明伶俐,性子也讨喜,又年轻又漂亮,」君夫人揶揄道,「你当真不想娶?」 秋澈只摇头。 君夫人便遗憾地放开了手:「可惜了。」 她连连轻嘆了两句可惜了,秋澈没懂她在可惜什么,但又觉得隐约懂了。 恰好此时已经到了寺庙堂跟前,三人分别上前拜佛祈福,不约而同都没再开口说话。 君夫人祈过福,说要留下来与方丈一同打坐静气,让她们先回屋。 于是回去的路上,便又只剩下了秋澈两个人。 但不知为何,这一路走的比来时还要沉默。 秋澈倒是若无旁人地赏起了景,一边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一边想事情。 想到一半,听见一旁的李青梧突兀道:「公子是有心上人了吗?」 秋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勐咳了两声,疑惑地看向对方:「岳姑娘怎么这么问?」 李青梧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闷声道:「君夫人我认识的,她家孙女儿家中条件也不错……秋公子见都不见一次,就直接拒绝,难道不是因为有心上人吗?」 秋澈有些好笑:「岳姑娘说笑了,这世上的事并非都是非黑即白,就像我不娶妻,并不是因为我有心上人——不管有没有心上人,我都不会娶妻的。」 李青梧听懂了前半句,但没听懂后半句。 她不解道:「为何?」 李青梧掩在面纱下的目光明明看不清晰,可秋澈莫名觉得,那应该是双如秋水潋滟的眸子。 连她此时说话的语气,也像极了她记忆中那位陌生的妻子。 秋澈微微笑了下:「没有缘由。」 总不能说,因为我是个女的吧? 她想了想,又淡淡道:「若真说有,那大概便是……我曾负过一人,即便如今物是人非,也不便再娶妻。」 李青梧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所以,也算是有?」 秋澈将目光从远处转回来,不经意般转移话题:「岳姑娘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李青梧仓促地收回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她轻声道:「只是问一问,好奇罢了。」 秋澈点头,也没有深究。 临分别前,两人在院门口远处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 李青梧先向她道谢,秋澈随意地摆摆手:「不必谢——不过,岳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哪儿都不去,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不觉得很亏吗?」 李青梧一顿,知道她已经起疑,但仍是先看了眼还远远坠在后面的两个侍女,才镇定道: 「若第一日熟识起来便一同出门游玩,这才奇怪,不是吗?」 秋澈莞尔:「说的有道理。」 「哦,对了,」秋澈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中的狗尾巴草随手丢了,拍了拍手道,「你方才的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不过——」 第21页 李青梧眼前一亮,重复了一遍:「不过——?」 秋澈拖长了语调,悠悠道:「不过,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李青梧的心跳都因为这句话而漏了一拍。 暴露身份了? 不。 应该不会。 她想,秋澈此前从没见过「乐和公主」,哪怕是通过她的衣着和谈吐来认人,也总得需要确认一番。 想到这,她在秋澈面带微笑、却又暗含打量的目光里慢慢放松了身体,半晌,才轻声应道: 「好。」 「你先说。」 秋澈眯了眯眼,没怎么犹豫,便答道:「我没有心上人。」 李青梧歪了歪头:「可你说你负过一人。」 「是有所亏欠,但并非心有爱慕。」 她很清楚,她从没爱过对方。 李青梧瞭然,闻言心头大石终于放了下去:「……好,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秋澈挑了下眉,提唇:「该你兑现承诺了。」 李青梧却忽然抬手,捂住了斗笠边沿,歉疚道:「改日吧。」 秋澈:「?」 李青梧语气暗含笑意,示意她看身后:「看守我的两个丫头回来了,所以,此事不如还是改日再说吧?」 秋澈:「你现在说不行?」 李青梧勾了勾唇:「我只说告诉你,可没说什么时候告诉你。」 言罢,她转身便往院门走去,衣摆在秋澈伸出去的手里浅浅划过,如一阵清风,摆尾不见。 跨过门槛,李青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正对上秋澈略有些郁沉的目光。 像是被骗之后感到些许懊悔与扫兴。 李青梧想了想,还是停下步子,提声道:「秋公子,下次。」 「下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这次不骗你。」! 第10章 寿宴 秋澈最终也没等来下次。 那天之后,隔壁的鸟哨声再也没响起来过—— 为了防止鸟哨与真正的鸟叫声重合混淆,秋澈特意在制作的时候特意加入了自己的一点巧思,吹响时只有她能分辨出区别。 但从第一次吹响后,再也没有了第二次。 秋澈也让玉明玉砚轮流去过几趟那间院子,开门的都是那个明叫盈春的侍女,每次都不平不淡地答覆说自家主子最近身体不适,不便外出见客。 秋澈可不信。 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李青梧为了晚点坦白身份,故意拖延,不肯与她见这「第二次面」。 但对方既然为了出一趟门能翻墙来找她,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而闭门不出。 秋澈更相信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比如,她与李青梧的接触被发现了,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 想到这里,秋澈蘸了蘸墨水,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不满」二字。 随即又将其与一旁的「幕后人」随意地连了一条线。 玉明给她换灯盏时瞥了一眼,不解道:「公子这是在写什么?」 「你觉得,」秋澈将笔桿放下,看着纸上涂鸦般的几行字,思索道,「那位岳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玉明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自己这个,但还是恭谨回道:「身份不凡,不容小觑。」 「说详细点?」秋澈道,「别紧张,只是考考你最近侦查学得如何了。」 是的,她不仅请了寻常的教书先生,还请了许多奇人异士,把手里仅剩的那几两银子全都透支了出去,眼下正两手空空。 不过这点玉明玉砚是不知道的,毕竟说出去有损她身为主子的威严。 玉明闻言想了想,斟酌着轻声道:「了禅小和尚说岳姑娘是宫中来的贵人,听语气,却像是失了宠的,人人避之不及,连来了这里,也要被人时刻看守着。且始终带着斗笠,不以真面目示人……属下觉得,更像是哪位年轻妃子。」 「可宫中如此年岁的妃子,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玉明思忖片刻,谨慎摇头,「属下想不出来。」 秋澈手指时有时无地点着桌子,目光悠远,似乎在放空,又似乎在回忆,口中轻声道:「……芙蓉面,杨柳腰,无物比妖娆。*」 「你听这词,熟不熟悉?」 玉明面露不解:「属下不懂……望公子明示。」 「一年以前,乐和公主的及笄礼上,有人以此诗作画,画了一副美人持扇图赠与公,圣上龙心大悦。」 「就是在那场宫宴上,乐和公主被封为正一品长公主,一时荣宠无限,风头无两。」 也因为那副美人持扇图流传甚广,乐和公主朝京第一美人的名号也由此得来。 秋澈说着,瞥了一眼身侧苦思冥想的玉明:「看来你对京城的传闻过往还不算耳熟能详……我再考考你,赠与公主那副美人图的,又是谁?」 「杨裘。」 玉明这次回答迅速,轻声道,「异姓王赵王三子,素有才名,此次进京赶考,得了探花之位。」 她顿了顿,补充道:「说起来,见过这位杨公子的,无一不称赞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近来公子被迫出京,又因曲江宴之事,惹了许多读书人不满……现今在京城里,除吴公子外,数这位杨公子最出风头。」 秋澈听出她语气中的略微不忿,轻轻一笑,挥挥手道:「先不说这个,继续我刚刚的问题——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 第22页 玉明羞愧地摇头:「不知。」 「你不觉得,」秋澈微微扬眉,「那位岳姑娘,很像乐和公主吗?」 玉明大惊失色,差点手抖打翻烛台:「公子!」 那可是史无前例滔天盛宠的长公主!怎能在这种地方妄加揣测! 「……看你紧张的。」 秋澈淡淡地收回视线,直起身,道,「不过随口一说,不必放在心上。」 玉明心想,这怎么能是随口一说的事? 谁不知道当今皇帝把那位长公主当眼珠子一样地疼,教的知书达理又才名远扬。 这要是让旁人听见了,那还得了? 更何况,长公主怎么可能来这种鸟不拉屎……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还被这么严加看守? 她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做事都太随心所欲了些。 玉明在心里摇摇头,很快退下,学今日要上的课去了。 秋澈坐在原地,看着那张宣纸许久,伸手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了旁边的木纸篓中。 不管了。 下次见面,自见分晓。 可惜的是,后来的大半个月里她们都没有机会再碰一次面,反而是秋澈与那位君夫人,时不时就会遇见,慢慢熟识了起来。 秋澈常与她闲谈,聊到尽兴处,君夫人也同她亲近起来,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的后辈,十分慈祥欣慰。 玉明次次都陪在旁边,某次两人分开,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秋澈面不改色:「你说。」 「这位老夫人年纪不大,却整日吃斋念佛;穿着素衣麻布,却十分雅致,像是富贵人家出身……可身边又没有什么人伺候。」 玉明分析地认认真真、头头是道:「可见其身份并不简单——公子与她走的这么近,当真可行吗?」 秋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欣慰道:「进步很大。」 玉明:「……」 不知道为什么,幻视老母亲看女儿。 再回神时,只见秋澈摆摆手,道:「但还不够大。」 玉明歪头,表示不解。 「你说的这些都对,可你再想想——这甘雨寺是皇家恩客常居之所,方丈什么人没见过?那位不明来处的岳姑娘院中三十大内侍卫,被两个侍女看守得严严实实,方丈对她也只是寻常礼数。」 「但对这位君夫人,方丈却可谓是恭恭敬敬、服服帖帖。」 见玉明沉思,秋澈提了提唇,意有所指道,「有时候,无人伺候,不代表就没有地位。」 「你猜在这甘雨寺,是有人伺候的厉害,还是无人伺候的厉害?」 …… 那日之后,秋澈依然时常与君夫人闲谈,关系已经突飞勐进到了君夫人称唿秋澈为「小秋」。 玉明却再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安安分分地跟在身后听着。直到某天,两人同行路过大门紧闭的院子时,秋澈忽地开口问:「不知君夫人,与岳姑娘是如何认识的?」 「这寺庙中往来祈福的,大多只有那么几个人,一来二去,自然也就认识了。」 君夫人笑眯眯道,「怎么,岳姑娘没和你提过?」 秋澈摇摇头:「岳姑娘近来身体不适,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夫人可知道她的情况?」 君夫人调侃道:「关心她啊?」 秋澈笑笑,没否认。 见她不应话茬,君夫人也失了揶揄的兴致,道:「那我也不清楚,兴许确实是身体不适吧……」 接着像是才想起来一般,问:「啊,对了小秋,你不用上值吗?」 秋澈又摇摇头,面露苦笑:「实不相瞒,我父亲对我十分不满,我来这里,便是被他赶过来的。可大夏律法有言,无皇令时当以父言为令,在下也不敢随意走动。」 君夫人便轻笑一声,盘弄着手里的佛珠:「旧朝律法罢了,何须如此谨遵。」 秋澈依然只是嘆着气摇头,不说话,像是十分无奈。 不远处的天边,风云渐起。 …… 「娘娘,这是今日庙里新进的栀子花茶。」 「放那儿吧。」 「是。」 满室茶香中,细雾缭绕。 方丈道:「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有心事?」 君夫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没否认,边思忖着,边笑道:「是有一件,不知该不该做。善予,你我多年老友,不若你替我做个决定如何?」 「施主说来听听。」善予道,「能帮忙的,贫僧绝不推辞。」 「我遇见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朋友,」君夫人道,「我觉得他或许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可又不清楚,他到底能否给我想要的结果。」 「你说,我该不该赌一把?」 善予道:「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君夫人想了想,想到那封辗转多方,最后递到了她床头的奏摺,提唇,摇头:「这么多年,我只等到这一个。」 善予便问:「那施主还想等下去吗?」 君夫人又沉思了片刻。 终于,她落下最后一子,堵住了善予的最后一条路。 「不想。」 她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接着语气松快道,「善予不愧是善予,两句便能让我想通。」 「是施主早有打算,贫僧不过提醒几句罢了。」善予垂眉低眸,看着面前的棋盘,双手合十,温声道,「阿弥陀佛……贫僧输了。」 第23页 「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君夫人看了眼身侧的茶水,又抬头看向窗外的万里晴空,笑道,「这朝京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 临近月底,被放任了近一个月自由自在的秋澈,突然收到了她爹的来信。 信上说是三天后太后寿宴,点了名要秋澈参加,要她收拾东西,尽快回府。 玉明在这一个月里已经养成了有问题立刻就问的好习惯,迅速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太后寿宴,为何会指明要主子参加?」 秋澈收拾着自己又多了一箱子的木雕手工,随口道,「或许是因为,听说我长得好?」 玉明玉砚:「……」 秋澈一抬头,不由莞尔:「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可没胡说。没听说这次的太后寿辰,邀请了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公子吗?」 玉砚突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道:「难道是真的?」 玉明和秋澈都看向她:「什么是真的?」 玉砚挠了挠耳朵:「我前两日出门练武,在城门处听说,陛下已经在为长公主殿下的婚事做打算了……还以为是百姓间的闲话,没想到……」 没想到这时候又正好太后寿宴,还邀请这么多小姐少爷去参加。 而皇女中,可只有一位长公主是未出阁且刚及笄的。 不怪她想到这里去。 玉明面露诧异,下意识看了眼秋澈。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玉砚是因为出门练武,才会在城门处听到了他人闲谈。 她家公子这一个月里,可是在这甘雨寺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应该比人家闺阁之中的小姐还要消息闭塞才对。 怎么会一收到信,便知道这次寿宴还邀请了许多旁家的公子小姐呢? 除非…… 除非她早有预料。 果不其然,秋澈毫不惊讶,面不改色地拎起了包袱,淡定道:「走吧。」 玉明:「……去哪儿?」 秋澈看她一眼,玩笑道:「去参加皇子皇女的选妃宴。」 「……」! 第11章 再求 太后傅怡珺出身显赫清贵,与秋家一样,曾是世家大族。 十八年前,先皇征战多年落下病根去世,当时的太后还是贵妃,扶持十五岁的养子登基,自己垂帘听政。 她在朝十五年间,朝政虽说不上清明,却也井井有条。 因为专权摄政,再加上她年轻貌美,又并非是正统皇后出身,垂帘听政期间,太后被吐过无数唾沫星子。 朝臣都在私下骂她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十五年后,三十岁的景轩帝联合丞相吴如生,在皇城玄阴门发动了一场悄无人知的宫变,从太后手中夺下了政治大权。 史称,玄阴政变。 这场政变寻常百姓不知道,在上流圈子中却人尽皆知,但知道此事的,也都三缄其口。 之后的三年,大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野上下竟比太后在位期间还要腐败几分。 皇帝急于求成,求贤若渴,一时却也找不到能用之人,于是就这样蹉跎了三年,直至今日。 至于太后傅怡珺…… 被夺权之后,皇帝便对外宣称她已经出宫修行,闭门谢客。 至此三年,无人知道太后到底在何处清修。 只有每年的皇帝寿宴或是大型宫宴,太后才会象徵性地露个面,再匆匆离开。 这次突然大张旗鼓地为太后办寿礼,也是秋澈没有想通过的事。 上辈子这时候,她还是个听话的好女儿,虽然拒绝了父亲娶妻的意见,但还没有闹翻脸,而是每天诚惶诚恐地看父亲脸色过活。 彼时她已经在翰林院勤勤恳恳上了一个月的值,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大夏律法有言,正六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加朝会。 那时也有这样一场宴会,也是这般大张旗鼓,邀请了诸多权贵家的公子小姐一同前往。 秋澈并不在列,她是被秋初冬逼着私下买了份请帖去的。 ……仅仅因为他的宝贝儿子想在宫宴上赏美人。 想到这里,秋澈冷哼一声。 而这一次,她就算没收到请帖,却也有一个必须要去的理由: 上一世,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她阴差阳错地和长公主李青梧……滚在了一起。 事后她才知道,那杯助兴的酒,原本按照秋家父子的计划,是要给秋哲的。 可他光顾着赏美人,将酒杯弄混了,那酒最后被秋澈给喝了下去。 她倒是清醒得早,将自己迅速收拾好了,但听见外面众多的脚步声,总不能抛下衣衫不整的李青梧就走。 毕竟人家也是被她给糟蹋了。 最后她怀里抱着个昏睡过去的长公主,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和景轩帝、皇后等众贵人,见了入职以来的第一面。 那场面,当真是十分窒息。 再后来,秋澈才在一次争吵中从秋初冬嘴里知道,李青梧原来也是被下了药的。 秋家父子胆大包天,做了个极其恶劣的计划。 他们准备了两杯酒,一杯给乐和公主,一杯给秋哲自己。 再将秋澈支开,让秋哲和公主直接生米煮成熟饭,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秋哲承认自己是秋澈。 这样皇帝即便不愿让公主嫁,可公主名节已毁,也不得不嫁。 第24页 重活一世,若无意外,她这次不去的话,李青梧怕是真的要遭秋哲毒手了。 哪怕不是为了还上辈子李青梧替她报仇的恩,秋澈也不忍让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子成为秋家谋权的工具。 所以此行,她必须去。 她收拾东西回京前,路过隔壁院子,脚步一顿,还是让玉明上前敲了敲门。 这一次无人应答。 秋澈伸手微微一推,那小院的大门就吱呀响了一声,露出院中雅致落拓的石桌摆设。 原来不知何时,早已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金銮殿上。 李式坐于案首,勃然大怒:「乐和!你非要让朕寒心是吗?!」 李青梧跪在脚下铺满金砖的宫殿上,垂眸温声重复道:「乐和心慕秋公子,心意已决,无可更改。望父皇成全。」 「朕让你去甘雨寺,是让你去反省的!不是让你去和情郎调情的!」 李式霍然起身,一个杯子摔过去,破口骂道,「朕不计较你与他走得近也就罢了,你竟还敢再提起赐婚之事,真是冥顽不灵!」 「朕明日宴会上为你选来的好儿郎有大把大把,哪一个不比他出身显赫?」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非得跟朕唱反调是吗?!」 李青梧被他掷来的杯子砸中了额头,顿时流下一片殷红血迹。 角落里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福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喊人来包扎,又看了眼正在盛怒的帝王。 随即怜悯地扫了下跪在地上的人影,还是退了回去。 李青梧微微颤了下长长的眼睫,仍旧跪得笔直,声音温吞却字字清晰:「父皇恕罪,青梧并非存心与父皇作对,实在是情窦初开难自禁……」 她闭眼磕了一个响头,又重复道:「求父皇成全。」 李式喘着粗气,平復片刻,满眼失望地看向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李青梧没有抬头,伏在地上,感受着额头的血流一点点向下流动。 如隔靴搔痒,似万蚁噬心。 她想,从前?从前是怎样的呢? 大概是乖顺、懂事、说一不二。 正因为如此,李式才能对她满意,她才能顺顺利利地长到如今,长成金尊玉贵的长公主。 可经年累月的习惯性服从,让她的魂魄早已腐朽,变得麻木不堪。 从前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如隔着烟雾一般,不甚清晰。 而在看到那个少年的第一眼,她仿佛忽然听见了耳边人间烟火的嘈杂声。 好像水中无根的浮萍,一瞬间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直到那时,才有了真正的归属感。 不求,不争,是从没有过想要之物。 而今她忽然厌倦了这日復一日的繁琐规矩,厌倦了按部就班被安排好的人生轨迹。 她忽然想要求一求,想要争一争。 想要不按李式给她选的路来走一走。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李式的决定,也是第一次如此坚定自己的选择。 李式越反对,她越坚定。 她隐约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能够扭转命运的机会了。 若错过,她这辈子就再难改变什么。 寻个李式满意的驸马,嫁人,争吵,看他纳妾,在宅院中和一群女人争斗夫君的宠爱,怀孕生子,相夫教子……老去,然后死亡。 那样的生活,她不想要。 可如今,只是求一场赐婚都如此艰难。 李青梧恍惚间想起那张俊秀的少年脸庞,在心中苦笑,心想。 她这个荣宠无限的长公主,当真是名不副实啊。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正僵持间,一个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传。」 「是。」 「来的正好,」李式说着,又提起几分气来,指着李青梧道,「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还知书达理,我看她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皇后端庄地行了个礼:「陛下息怒,是臣妾管教不严,这就将她带回去,好好说教一番。」 李式点头,冷笑:「你最好是。」 李青梧跪得笔直的身体一僵。 皇后仿佛毫无所觉,又行了一礼,面向李青梧,道:「起来吧,跟本宫回去。」 李青梧默了默,见首座的帝王沉默不言,也不再逗留,掀起宫裙起身,跟在皇后身后离开了。 李式慢慢平静下来,勐灌了一口茶,冷着脸批摺子。 福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添茶,道:「陛下,奴才看长公主殿下既然如此坚持,想必也是情根深种,为何陛下如此反对?何不干脆全了她一片痴心呢?」 「你懂什么,」李式不满道,「朕养她养了十几年,难道就是让她去嫁一个落魄世家的庶子的?!」 福子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一副懊悔模样:「陛下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全为了殿下考虑……是奴才多嘴了。」 李式这次只哼了一声,没接话。 「跪下。」 「……」 李青梧无言,掀起裙摆,沉默地跪了下来。 凤仪宫中的宫人都见怪不怪,来往时目不斜视。 皇后倚在座椅上,捏着茶杯,淡漠道:「说吧,你为何非得嫁那秋家庶子?」 李青梧低了低头:「儿臣……儿臣心悦他。」 第25页 「呵……果真是从宫女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皇后冷冷道,「此等惊世骇俗的言辞,你堂堂公主,也敢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来,真是不知羞耻。」 李青梧默然闭嘴。 「陛下要你嫁谁你就嫁谁,还轮得到你来选择了?」皇后慢悠悠地品了口茶,「你既已经成了我的女儿,婚事就该听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我不管你心悦谁,陛下此次已经邀约众多公子小姐前来赴宴,为的就是替你选驸马,不可能会收回成令。」 她抬眼一扫,道,「明日宴会上,记得把你额头上的伤口给本宫遮好了。」 「……」 「说话啊,出去祈福一个月,便连话都不会答了……难不成哑巴了?」 李青梧郁郁地唿出一口气,闷声道,「是。」 皇后这才满意,起身经过她身侧,正红色的宫袍衣摆带起一阵微风。 她轻飘飘道:「至于宴会之前……你就在这里跪着,好好反省反省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陛下眼里,可容不得一个不听话的『长公主』。」! 第12章 瑶台 秋澈回京后,先去了一趟红袖招。 此地白天最为萧条,晚上却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盖因这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常有达官贵人混迹此地。 秋澈当然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 鲜少有人知道,这座青楼下面,其实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市。 秋澈来这里时,并没有遣散玉明两姐妹。 她带着人进了青楼,在老鸨满脸带笑地迎上来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会向瑶台月下逢。」 老鸨立刻就态度微妙地一顿,随即低声道:「公子请。」 她带着秋澈几人七弯八绕了一通,就这么进了地下黑市。 此处暗无天光,仿佛另一个世界,墙上却挂着价值千金的夜明珠,仅仅是用来照亮整个黑市。 来往的人们都对此见怪不怪,脚步都不带停的,路边的小贩摊子上更是随处可见的、从各处偷盗来的宝物。 连吆喝着买卖人命的都有。 一路走来,满街都是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场景,两人屡次露出惊奇的脸色,姐姐玉明更是欲言又止。 秋澈倒是稳如泰山,直到走到一座赌坊门前,才抖了抖袖子,道:「有什么问题,进去就知道了。」 两姐妹茫然地对视一眼,还没说话,只见一名小厮掀开帘子出门,有些惊讶地看了秋澈一眼,随即恭敬地低头道:「公子,我家主子请您上座。」 …… 从红袖招出来时,天色已晚。 秋澈脸色不变,径直坐上马车。 玉砚承包了赶车的活,玉明则坐在一旁,得了秋澈允许后,终于憋不住了:「主子怎会认识……瑶台姑娘?」 京城青楼第一花魁,红袖招的头牌。 若说长公主李青梧是京城第一美人,是无数京中少年郎的白月光,可望不可即。 那向瑶台,必定是所有男人心头的硃砂痣。 风情万种又多才多艺,一颦一笑都勾人心弦,谁见了不心动? 问题是,她这段时间了解到的京中过往信息里,从没听说她家公子从前来过红袖招啊? 怎么能一口说出要见瑶台姑娘的暗号? 她看今日那位瑶台姑娘见到秋澈时,似乎也十分惊讶。 而当瑶台问起来,秋澈却只说暗语是一位朋友告诉她的,瑶台便也不再多问。 毕竟她的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比比皆是,知道暗语和黑市存在的也不少,不是什么稀奇事。 夜明城最不在乎的就是来人的身份,天王老子来了这,也得按城主的规矩来。 只是在听到她自报名字时,瑶台和上辈子初见一般,带着些奇怪的激动。 像是……认识她,但初次相见。 连她提出想要合作,向瑶台也只是象徵性地推辞了几句,很快就答应了,甚至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 和上辈子一样。 听见玉明这话时,秋澈正低头在看书,马车颠簸,她微微压住书籍一角,有些出神。 为什么会认识向瑶台? ……这就又不得不说起李青梧了。 上一世对方遵循圣旨嫁给她后,很快就被秋澈打包送去了江南老宅,此后数年,她们见的面没有超过三次。 但离开之前,李青梧也有自己的公主府,按照规矩,两人还是一起在府中住了一段日子的。 秋澈因为寿宴上的事愧对于她,又怕她想起那天的荒唐场面,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于是刻意躲着她。 她常不在府中,李青梧可能是觉着无聊,便偶尔出门闲逛,有一次遇见了向瑶台,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就熟悉了起来。 临行去江南前,李青梧塞了一张纸条在她床头的柜子里。 秋澈当时正好回房,看见了,但没敢打开。 常年困在深宅大院的女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个好人家——这是她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被毁清白,被迫下嫁,又被她一手赶去江南,遭人指指点点,该是恨着她的吧? 那张纸条上,写的大约也是些痛斥她的话。 秋澈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她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一段时间以后,她为朝中形势所困,突然惊觉自己竟然没有可以培养的势力。 第26页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张纸条。 她打开了柜子,将纸条取了出来。 却见纸条上写的,竟然是简单一句:此去山水迢迢,不知何时再见。 若有难处,可寻红袖招瑶台姑娘,她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祝卿安好。 这张字条后面,就附带着这句暗语。 会向瑶台月下逢。 字迹秀丽逶迤,隐约可见下笔之人的风姿。 秋澈也确实靠着这句暗语,与瑶台姑娘见上了面,靠对方的帮助摆脱了当时无人可用的困境。 但那天晚上,她坐在床榻边捏着那张纸条愣了很久,却忽然有些不明白李青梧到底对她是什么感情了。 这种不明白,到李青梧后来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回来,为她收敛尸骨又替她报仇之后,更甚。 再回神,书边已经被她压出了一道褶皱。 秋澈松开手,抚平那道痕迹,淡定道:「这不重要。」 玉明:「主子的意思是?」 「重要的是,她同意将夜明城抵押给我了,」秋澈道,「今后那里就是我们的地盘,交由你来管理,包括红袖招在内,都由你和瑶台姑娘一起负责。」 「我会把它打造成属于我的情报城,你需要每月送一份月结帐册和情报册给我。」 玉明微愣:「属下……」 她想说她不行。 那可是一整个地下城,鱼龙混杂,她怎么可能管得住? 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秋澈抬头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既然跟了我,就没有做不做得到一说。」 「我要你们的绝对忠诚,与服从。」 玉明被她摄人的目光看得一惊,低下头,不再多说:「……是。」 大概是上次出门迎接被秋澈嘲讽够了,秋初冬有了心理阴影,这次大门口空空荡荡,连个小厮都没有,看样子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秋澈乐得清静,在去看王氏和回院子间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回了自己的院子。 结果刚打开门,就狠狠皱了皱眉。 玉明都呆了呆:「这……这都是些什么啊?谁干的?!」 只见满屋子乱七八糟,堆的全都是翻开的箱子、衣服鞋袜、甚至还有吃剩下的糕点,打翻了一地。 屋里一片狼藉,一眼看去,简直无处下脚。 连空气中都隐约散发着一种恶臭味。 秋澈捂着鼻子想了想:「也只有秋哲能做得出来这种事了。」 玉砚冷哼一声,当即握着手里的木剑就要往秋哲的院子沖。 被玉明一把拉住。 「你别冲动,主子……」 话音刚落,秋澈却比玉砚还走得快,已经径直往秋哲的重鸣院去了。 风中只留下她轻飘飘的尾音:「愣着干什么?回屋睡觉,我去去就回。」 玉明呆住:「……」 总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秋哲在被窝里睡得正香,被人一把拽出来,一个激灵,惊慌地晃动着四肢:「谁……谁!」 秋澈拽着他的头髮,冷冷地看着他:「睡得好吗?我亲爱的兄长?」 在她身后,阻拦无效的几名小厮靠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敢上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赫然是被秋澈打出来的。 秋澈跟秋哲差不多高,甚至隐约还要比秋哲高上几分,拽人的动作简直不要太轻松。 秋哲见了鬼一样,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来,破口大骂:「秋澈你有病吧!大半夜跑我院子里来干嘛!」 秋澈精准地预判了他的口水,侧头躲开,反手抓着他的头髮往下一扯,拽得他惨叫连连。 她淡漠道,「这话应该我说才是——你发的什么疯,在我房间里放那么多杂物?」 秋哲疼得龇牙咧嘴,还在冷笑:「你都滚去城外了,那房间不也没用了?这整个秋家将来都是我的,我想把东西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 「原来还真是你的东西啊……」秋澈若有所思,顿了顿,认真评价道,「你的袜子,味道真是臭得出奇。」 身后的小厮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 秋哲:「……」 他羞愤得一张脸红成了猪肝色,秋澈却懒得再听他的废话,将手上带回来的包袱往里面一丢,又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扯出了门去。 「你说的也对。既然都是你的东西,那你今晚也睡在那儿吧。」 反正院子里也没她的什么物品了,秋哲爱要那猪窝就要吧。 一群小厮手足无措地让开道来,竟然没人敢拦着。 秋哲被拽得踉踉跄跄,奈何秋澈有武功在身,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连扯开秋澈的手都做不到,只能从嘴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秋澈你放开我!!……你疯了?!!你他娘的,再不放开我我让爹把你逐出门去你信不信!」 秋澈不为所动,甚至语气轻松地加快了脚步:「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你的好意。」 秋哲:「……」 他一路哀嚎着被拖进了怜珠阁,头髮都被秋澈生生拽下来了一大把,惨叫声响彻整个秋府。 等秋初冬惊慌失措披头散髮地带着柳夫人闻讯前来时,就见秋澈利落地将门栓插了上去。 随即拍拍手,仿佛听不到里面秋哲疯狂的拍门声和叫骂般,转过头来,看见目瞪口呆的众人,还微微歪头,面露诧异:「父亲,大夫人?」 第27页 「你们怎么过来了?」 秋初冬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被她反锁上的房门:「你……」 「哦,你说这个啊,」秋澈微笑,抬手搭在门栓上,散漫道,「不用担心,有狗在叫呢,我已经处理好了。」 秋初冬和柳夫人:「……」 柳夫人当即一句「贱蹄子」都在喉咙里了,刚迈出步来,又被秋初冬拽住,狠狠瞪了一眼。 她微微一顿,愤恨和担忧的目光在秋澈和她身后的门之间不断来回,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只是整个人都在愤怒地发抖。 「那就不打扰两位了!」 秋澈愉悦地路过两人身侧,带起一阵轻风。「我先睡了,明天还要参加宫宴呢。你们也记得早些休息——」 秋初冬:「你上哪儿睡去?」 「兄长大方,把他的重鸣院让给我了。还说这院子他一日不整理出来,就一日不会住回去。」 「啊,兄长真是太心善了。」 秋澈做出「阿弥陀佛」的祈祷手势,感激道,「父亲就不用担心了。」 秋初冬:「……」 门内还在叫骂的秋哲:「……」 谁让给你了!要不要脸!! 第13章 相见 等人走了,柳夫人连忙上前去把房门打开,搂心肝宝贝似的搂住了哭天喊地的秋哲,声音颤抖地指着秋澈清瘦的背影道:「老爷……你难道就看着他这么放肆吗?!」 秋初冬气得鬍子都在抖,却还是道:「……忍着。」 柳夫人不可置信:「这还要忍?他从前可没这么放肆!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失心疯了一般,闹得整个秋府大半夜的鸡犬不宁!」 秋初冬面色沉沉:「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说忍着就忍着!……等到明日之后就好了!」 柳夫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抹了一把眼泪,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起身带着儿子秋哲回去了。 秋澈霸占着重鸣院睡了一整晚,第二天日上三竿甚至都没人敢叫她起床。 还是玉明听说了昨晚的事来敲门喊人的。 打开门时,秋澈已经穿戴整齐,穿的还是秋哲衣箱里的衣服——最体面最好看最干净的那一套。 青衣长衫、广袖长袍,佩一条白玉腰带,可称风姿卓绝。 没办法,兜里没钱,总不能穿常服去赴宴吧? 反正都住在秋哲院子里了,衣服不穿白不穿。 秋澈理直气壮,穿着这身衣服去前厅吃饭了。 大概是怕她今天吃不到饭也会像昨晚一样突然发疯,秋初冬脸色虽然难看,却还是让人备了她的碗筷。 一顿午膳吃得众人是各怀心思食不知味。 只有秋澈面色如常,吃嘛嘛香,碗筷尽往大鱼大肉的方向伸。 ——她在城外寺庙里清淡惯了,如今能在秋家吃点好的,凭什么不吃? 吃过饭,她便将碗筷一放,擦擦嘴起身,语气轻松道:「我走了。」 但秋初冬又喊住了她:「你等等。」 他把旁边一脸烦躁的秋哲往前推了推:「澈儿啊,为父知道你心里埋怨,可你兄长其实也不是故意的,你也出过气了。今日赴宴,不如也带上你兄长和你爹我如何?」 请帖上是说过,除了丫鬟小厮外,赴宴的人都可以带上一位家眷。 秋初冬心惊胆战的,生怕她会拒绝。 却不想秋澈看了一眼秋哲,似笑非笑道:「可以是可以,但请帖上说只能带上一人,父亲……要我带两个?」 秋初冬听她这么说,顿时放下一半的心来。 然后又嘿嘿笑着搓了搓手,腼着脸道:「你放心,为父自有办法。」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让秋哲扮成秋澈的贴身小厮,同秋澈一起入宫。 和上辈子一样。 秋澈勾了勾唇,嘲讽的笑从唇边一闪而逝,随即道:「随你们。」 她先出了门,跨上马车,也没说要等秋家父子,于是等这父子俩磨磨蹭蹭地出门来,门口早就已经没了马车的影子。 两人目瞪口呆,又是愤怒又是耻辱,气秋澈竟然连这么一会儿都不肯等一等。 最后父子俩在宫宴上姗姗来迟。 当然,这是后话了。 他们还在大门口的时候,秋澈就已经到了宫门处。 宫门迎接的小太监很眼熟,是常跟在福子身边的那个,笑意盈盈地接过众人带来的礼盒,一一登记。 不少被宴请的宾客都注意到了秋澈这个有些熟悉的生面孔。 轮到她时,她送上了一对夜明珠。 ——实不相瞒,她现在穷的掉渣,不仅夜明城是她赊帐赊来的,这一对夜明珠,还是她从夜明城的墙上扣下来的。 好在也还看得过去,小太监没有对她的礼物发表不满看法,只是在接过请帖,挥手让人带着她入宫宴时,神色有些微妙。 「不是说此次只有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可入宴吗……」 「这你就不懂了,秋公子毕竟是秋公子,陛下亲封的状元……那哪能和我们比?」 「倒也是。」 「不是说他自视甚高,曲江宴上当着一群贵人的面直接就跑了吗?」 「再贵的贵人,哪儿比得上宫里的这位啊?」 「你这话,颇有几分秋状元当日怒怼白衣书生的味道。」 第28页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 周围众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的声音都传进了秋澈的耳朵里。 或羡慕,或好奇,或贬低……什么样的话都有。 但秋澈始终面不改色,路过这些人身侧时,目不斜视,仿若未闻。 守在宫宴门口的吴易起远远的便看见了她,兴奋地奔过来,挥舞着扇子道:「秋兄!秋兄!这里这里!」 一看见他,秋澈就糟心地揉了揉太阳穴。 和记忆里一样,太闹腾了。 偏偏吴易起毫无所觉,还在兴奋地嚎叫着:「可算找到你了!我就知道在这儿一定能蹲到你!」 「听我祖父说,你最近是去宫外祈福了?怪不得这一个月都没怎么见过你……走走走,宫宴要开始了,本公子带你一起进去!和我坐一块!」 盛情难却。 秋澈推脱不掉,也懒得推脱,只是艰难地阻拦了他还要勾肩搭背的手,冷漠地表示自己跟在身后就行。 吴易起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正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玉明:「不是,你有洁癖吗?」 「嗯?」 「我上次便发现了,你好像不喜欢旁人接触啊?」吴易起摸了摸下巴,「不然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碰都不让碰——」 秋澈很冷静。 她冷静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还真猜对了,我就是个大姑娘。 但面上仍然淡定道:「只是不习惯而已。我劝吴公子还是不要总动手动脚比较好,我怕我反应太快,拧断你的手。」 吴易起嗤笑,还以为她在吹大话,摇着扇子洋洋得意道:「怎么可能,我好歹也是堂堂八尺男儿,虽说不比你高多少,但也不矮,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再动手了。 两人一路聊,一路便进了宫宴场所。 这场宫宴设在御花园旁的观星殿中,偌大的宫殿被一道长长的仕女图屏风分成两份场地,男女泾渭分明。 又从地位高低、辈分高地慢慢排起,可称井然有序。 吴如生是正一品丞相,他的长孙是他带来的家眷,自然也是坐在前排。 可眼下大人物们大多都没到场,倒是家眷基本都齐了。 秋澈被吴易起拉着去了前排入座,也没拒绝。 路过杨裘身侧时,两人不经意对视了一眼。 杨裘朝她笑了下,点了点头。 秋澈也点了回去。 随即她想起那份由杨裘送上的「美人持扇图」——此图流传甚广,她后来在无数情报信息中听说过。 可她竟然从未见过。 想到这里,秋澈抬眼看了眼对面。 恰逢宫门处的小太监尖着声,拖长了尾音唱:「乐和长公主殿下到——」 满殿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唿吸,想要一睹京城第一美人的芳容。 更有人早就听闻风声,知道这明面上是太后寿宴,实则是为长公主选驸马的宫宴,早就暗戳戳地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若是能娶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公主,荣华富贵可比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来的快多了。 低低的议论声里,一抹浅粉色宫装在左拥右簇下,映入众人眼帘。 登时满堂寂静。 这是重生以来,秋澈第一次和李青梧正式见面。 她扶着手中的杯子,久久落不下去。 原来玲珑阁上惊鸿一瞥,不是因为前世李青梧帮她报仇而在她眼中被美化。 ……原来十年前的李青梧,真的要比十年后风尘僕僕赶回京城时的憔悴模样,好看这么多。 殿中很快又恢復了热闹的氛围,只是落在公主身上的目光都变得无比热切,时不时有人看去两眼。 但李青梧对这种自己带来的影响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淡定地越过众人,往龙椅下首的椅子走去。 在此期间,她还隐晦地朝秋澈的方向投来了一眼。 秋澈刚晃了个神,旁边的吴易起就勐地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扭曲了:「秋兄秋兄!快看!!殿下是不是在看我?!」 秋澈回神,有些不耐地应付着:「……嗯嗯嗯是,你说的都对——所以能不能别老抓着我?」 是个屁,是你在白日做梦。 我都不敢想她是在看我。 吴易起如梦初醒,怕她真一爪子下来自己手会被废了,连忙松开了手。 走过他们面前的公主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秋澈闻声抬眼,和她视线交错一瞬。 然后又略显尴尬地分开,低头抿了口杯中茶水。 殿中人大部分都只看到了李青梧惊艷的容貌,只有秋澈注意到,她今日罕见地在额前放下了一缕细发。 虽然也好看,但莫名有些别扭。 像是在遮挡什么…… 疤痕吗? 正思索着,跟在公主身边的那个宫女却附耳听李青梧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便绕过屏风,径直朝秋澈来了。 她臭着一张脸,声音却很低:「秋公子。」 秋澈茫然回神:「?」 「我家殿下说……」她磨了磨牙,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有些羞赧。 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复述道。 「她看的不是吴公子,是你。」! 第29页 第14章 不妥 啪嗒一声。 吴易起手中的扇子掉到了桌案上。 茯苓说完,仓促福了个身便走了,徒留两人大眼瞪小眼。 吴易起:「……你们,还真认识啊?」 秋澈不知如何解释,只好端起茶杯,嗯嗯啊啊地煳弄了过去。 她总不能说,按这辈子的轨迹来讲,这个时候的李青梧是不应该认识她的吧? 当众让贴身宫女来她面前,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即便旁人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会让秋澈成为众矢之的。 李青梧到底什么意思? 吴易起一脸欲言又止,还要说话,余光却瞥见门口出现了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畏畏缩缩地朝这边走过来。 他杵了杵秋澈:「诶,那不是你那偏心爹和蠢蛋哥吗?他们也收到请帖了?」 说罢,又看见了秋初冬身上的朴素衣服,像是……小厮打扮?顿时微微愣住。 秋澈顺势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 吴易起看她表情,试探道:「你不知道他们要来?」 秋澈没说话,又抿了口茶水,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吴易起啧啧称奇,换上了一脸瞭然的表情。 等那两人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找到秋澈,走近了,却瞧见是吴易起坐在她旁边,登时魂都要吓飞了。 秋初冬不敢抬头,怕被发现,只能跟在儿子后面。 秋哲僵硬地在全场的目光下走过来,刚要在秋澈身旁坐下,吴易起忽然抬手,道:「等一下,兄台——你是秋澈的哥哥对吧?」 秋哲僵在原地。 自从知道这人是丞相家的长孙公子,因为从未与大人物对过话,加上此次进宫又目的不纯,让他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起来:「啊?吴公子……吴公子,好,好巧。」 「不巧,你坐的是我爹的位置。」 吴易起轻佻道,「你想当我爹?」 秋哲跟被烫了屁股一样跳起来:「不敢不敢,我不知道这是秋大人的位置,对不住对不住……」 说着,又不自觉朝秋澈投去愤怒谴责的眼神,试图让秋澈站出来给自己解围。 但秋澈稳坐如山,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到他的表情。 吴易起道:「不怪你,我看周围也着实没位置了,这样吧,你们就站着行吗?等陛下来了,我请陛下多赐两把椅子。」 话虽如此,但秋初冬知道,他们此行不能太过引人注目,不然计划就不好实施了。 这就註定他们没法坐下来。 「可是——」 可是秋澈不也坐着吗? 秋初冬低着头,拉了秋哲一把,让他及时把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随即两人都脸上陪着笑,心里骂着娘,唯唯诺诺地退到了侍女小厮的位置。 秋澈:「你爹也来了?」 吴易起得意道:「骗他们的,那位置本就是空的,可我看他们不顺眼,帮你教训教训他们……怎么,你什么表情?还觉得我多管闲事?」 秋澈摇摇头,难得礼貌道:「多谢。」 吴易起得意地露出一颗小虎牙,跃跃欲试道:「那你说,我现在算不算你朋友了?」 秋澈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吴易起:「……」 什么叫你觉得呢!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他抓耳挠腮,还要再问,正在此时,只听太监又尖声唱道:「皇后娘娘、贤妃娘娘、平邑公主殿下到!」 「太子殿下到,三皇子殿下到!」 「陛下到——」 殿内顿时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黄衣袍扫过秋澈的余光。 待到脚步声停下,才听见上首的人慢吞吞道:「众位爱卿,都起来吧。」 秋澈跟着众人一起起身坐回去,抬头时,瞥见帝王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自己这里。 她眼皮一跳。 好在皇帝的眼神没在她这停留多久,接着又转向了在场其他的空置位置,皱了皱眉:「母后怎么还没到……还有吴相呢?」 「老臣来迟了,」话音刚落,吴如生笑着踏入殿中,拱手道,「陛下恕罪——这人老了,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式的眉头松开了一些:「无妨。吴相,入座吧。」 吴如生抚着鬍子,以一种老臣姿态悠然走到了吴易起身侧,余光瞥了眼他旁边的秋澈。 吴易起仿佛毫无所觉,挑眉,喊了声:「祖父,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年纪比我还小的秋状元。」 吴如生笑道:「是吗?果真是年轻后生,人不可貌相啊。」 秋澈行了个礼:「晚辈秋澈,见过吴相公。」 吴如生随意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笑呵呵地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入了座,与皇帝交谈起来。 这边君臣低声闲话,那边皇后与贤妃也在交谈。 太子则和三皇子无聊地在喝酒。 平邑公主李青姝一进来,便直奔李青梧,扑进她怀里,笑露出长得有些参差不齐的幼齿:「阿姐!我好久没见你了!」 李青梧笑着接住她,听她大声说话,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平邑公主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今年不过五岁,被母亲打扮得花里胡哨、漂漂亮亮的,像个瓷娃娃,眨眼的动作也显得十分可爱。 第30页 她小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又要玩『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游戏了是不是?」 李青梧莞尔:「姝姝真聪明。」 「阿姐,母妃说我就要有姐夫了是不是?」平邑公主好奇道,「姐夫长什么样啊?好看吗?」 李青梧愣了愣,随即轻笑,想了想:「唔……很好看。」 「哇!」平邑公主眼前一亮,「姝姝最喜欢好看的人了!我能见见他吗?!」 像是怕李青梧拒绝,平邑公主用手指做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小声道:「我就看一眼就好!偷偷的!」 秋澈正在观察皇帝和吴相说话,忽然感觉有两道视线在注视自己。 她敏锐地扭头,却见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正凑在一起,偷偷摸摸地在朝这边看。 被她抓包了个正着,小脑袋还把头勐的埋进了李青梧怀里,激动得挥着手说了些什么。 李青梧笑着点头。 秋澈:「?」 总感觉在说些和她有关的话题。 她微微出神,又想起上一世,成亲夜里,李青梧曾告诉过她,她是在金榜题名、骑马游街那一日注意到秋澈的。 她本意是想说,嫁给秋澈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怪秋澈。 可秋澈只听进去了表面意思。 也是因此,在这辈子骑马游街时,她才会突发奇想,想抬头去看看,这时候的李青梧,是站在哪里,用一种怎样的眼光看着她的。 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造就了玲珑阁上那惊鸿一瞥。 可若李青梧说的是真的,只是婚前一面之缘……她有必要为后来的秋澈做到那种地步吗? 哪怕一见钟情,也没有这样钟的吧? 更何况,后来的李青梧明明是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去江南也是她默认的选择。 按理来说,既然知道她是女人,李青梧不可能会继续喜欢她才对。 可要说朋友,她们之间的交情似乎也没有那么深。 秋澈想,在这十年里仅有的几面之缘中,她还真是对李青梧知之甚少。 又过了须臾,皇帝脸色都有些不好了,太后才姗姗来迟。 她一步三咳,在大宫女怡宁的搀扶下,虚弱地登场了。 行礼起身、看到对方脸的那一刻,秋澈适时地露出了一个惊讶疑惑、但又恰到好处的表情。 果不其然,对方在一众人的身影中,准确地找到了她的位置,并投来饶有趣味的一眼。 似乎对她的表情很满意。 吴易起眼观六路,又坐在秋澈身旁,当即捕捉到了这个眼神,一言难尽道:「你不会要告诉我……你还认识太后吧?」 秋澈收回目光:「你猜。」 吴易起:「……」 来人不出所料,正是在甘雨寺中常与秋澈闲聊作伴的君夫人——或者说,是太后傅怡珺。 秋澈面上一脸惊讶,心中想的却是,果不其然。 其实在城外见第一面时,她就对这位君夫人的身份起疑了。 联合后来的各种疑点,能对上的身份,只有一位三年前就仿佛凭空消失的太后傅怡珺。 上辈子她没去过甘雨寺,自然也没遇见过这位太后。 入朝堂的权力中心又太晚,蹉跎了三年才得以被皇帝重用。 那时的太后早已不知所踪。 直到秋澈成为新的丞相,都只在这次的寿宴上见过这位太后一面。 秋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于是选择赌了一把。 她故意将自己为何没去上值的信息在这位君夫人面前透露了出去,故意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来,仿佛对秋初冬的命令无力抵抗。 她当然不是不能反抗秋初冬,但甘雨寺可是她自愿来的。 但秋澈深知,若是运气不好,等哪天皇帝为此事发怒,只是说自己被父亲责罚去了甘雨寺的一面之词,皇帝是不可能会信的。 难消帝王怒气。 唯有另一位同样有身份的人能站出来为她作证,才有可能不被皇帝迁怒。 索性她赌对了。 见到太后,皇帝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起身迎接道:「母后,咳疾又发作了?」 「老毛病了,」傅怡珺微笑着道,「劳皇帝挂心,无碍。」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太后被皇帝扶上上座。 看这对两人在臣子面前母慈子孝、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没做过联合外人来逼宫夺权的事呢。 太后很能忍。 皇帝很能装。 秋澈在心里点头。 人到齐了,宫宴才算正式开始,李式端坐在首座笑道:「诸位不必拘谨,既是母后寿宴,便是家宴,都放轻松些——」 歌姬舞女轮番上场,歌舞昇平中,酒过三巡,现场紧张的氛围也散去了一些。 眼看公子小姐们都已经坐不住,想出门逛逛,李式给皇后使了个眼色。 皇后瞭然,款款起身,端方颔首道:「诸位。」 略显嘈杂的宴会顿时安静下来。 「本宫看大家吃酒也都有些累了,恰巧,小女于琴艺方面颇为精通,不如让小女来表演助兴一番,如何?」 有人疑惑:「敢问娘娘,说的是哪位殿下?」 当今皇帝有两个女儿,只是能在皇后口中称小女的,其实只有记在她名下的李青梧一个。 第31页 但一时没人敢信。 皇后莞尔,仿佛就等着这句话:「当然是吾儿——乐和。」 众人一静,随即譁然。 让长公主如同花魁歌姬一般,上场演奏曲目? 是皇后疯了还是他们全都听错了? 满场喧譁中,李青梧静静垂下了眼睑,身后茯苓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邑茫然地摸了摸李青梧的手,说:「阿姐,你的手好冷。」 李青梧勉强笑了笑,刚张了张嘴,却有人比她更快地开了口。 秋澈起身,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娘娘。」 皇后闻声侧目。 「微臣以为,不妥。」! 第15章 迷药 此话一出,顿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秋澈投了过来。 皇后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温和地笑道:「这位公子是……?」 秋澈也不尴尬,拱手道:「下官姓秋,现任翰林院修撰。」 吴易起瞪大眼睛,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袖,咬牙低声道: 「你疯了?这时候当什么出头鸟?」 不管皇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都不是他们作为臣子可以干涉的。 说好听点那是人家的家务事,说难听点……那是关你屁事? 可秋澈没动,甚至扯了扯袖子,将衣服从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拽了出去。 还淡定地给了他一个「别吵」的眼神。 吴易起:「……」 行吧,多管闲事的是他才对。 秋澈当然知道此时她最不应该站出来。 前段日子她才刚中状元,又在曲江宴上闹了一通,可谓是名满京城。 在场的千金小姐看她的眼神都是倾慕,那是基于皮囊上的惊艷,可公子少爷们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读书的那群公子少爷。 他们本就为秋澈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状元抢了风头而不悦,见她此次又站出来,指不定还要怎么私下议论她。 同朝为官,最怕的就是被同僚孤立。 可秋澈不在乎这些。 但她站出来,却更是因为,她不能不站出来。 如果她不站出来,那么按照她记忆中的发展,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对皇后说一句,这不合情理。 接着,李青梧会在上场弹奏古筝时,被琴弦割破手指,血滴到衣裳上。 随即被皇后派人带下去换衣裳。 而今日的秋哲本该坐在她身侧,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之前,就频繁给她灌酒。 试图把她灌醉,方便实施他们接下来骯脏的计划。 上一世,秋澈虽然觉得兄长的态度异常热情,却还诚惶诚恐地一杯接一杯喝了下去。 就在这频繁的灌酒中,她误用了秋哲给他自己准备的那一杯助兴酒。 ——要问为什么他要给自己准备助兴药? 那自然是因为,万一皇帝恼羞成怒要把人拖下去斩了,他们还可以推说是被人下药的缘故。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不少人都知道,当今皇帝是最好面子的。 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当众与人大庭广众之下苟合一处,若是传出去,皇家的颜面都要被败光。 秋哲怀里抱着两个歌姬乐不思蜀,喝到一半,大概才意识到酒被秋澈喝了,慌里慌张找藉口跑了。 而秋澈也有了些醉态。 药效上身,她察觉不对,迅速离场。 结果阴差阳错,碰到了李青梧。 她已经忘了两人是怎么滚到一起的了,只记得再醒过来,她们就赤条条地躺在了厢房里。 唯一庆幸的是她醒得早,提前穿戴整齐了,没叫人发现自己的女儿身。 可公主就躺在那里,无处可躲。 因为此事太过震撼丢人,皇帝强行将其压了下去,在场的宫女太监都被处死了一半。很快,赐婚的圣旨也传了下来。 上流圈子里知道这件事的,大多以此事取笑过李青梧。 堂堂公主,被人算计失了身,还要委身下嫁给一个从六品小官,当真是丢脸至极。 秋澈隐约听过此类流言。 可她连自己的清白之身都无法正名,对李青梧被嚼舌根这种事,自然也无力反驳。 她总不能脱了衣服告诉那群长舌妇,她是女的,公主根本不可能被她破身吧? 而往后数年,这些流言也因为她的一路高升和她对李青梧的冷淡,逐渐转变成了:「她命真好啊,嫁了个有真才实学的。可惜了,不受宠。」 世人的流言蜚语,好像是怎么都躲不过去的。 他们有一千种理由,一万种办法,将是你的错和不是你的错,通通都变成是你的错。 上辈子是她想的太简单,无意间将李青梧牵连进了这场阴谋之中,又生生耽搁了对方上十年。 至死都没能弥补一二。 既然能重来一次,秋澈自然不会再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她要阻止这场闹剧,但又没法确保长公主不会在弹琴时受伤并下场,就必须从阻止皇后的提议开始。 这一世她没有喝下从秋哲手中递过来的酒,自然不用担心会中药的问题。 而李青梧不离场,自然也不会被秋哲抓到空子。 这是最完美也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了。 「原来是那位……名满京城的状元才子秋公子啊,」皇后笑得和善大气,「不知你为何会觉得不妥呢?说来听听?」 第32页 秋澈镇定道:「敢问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要让长公主殿下亲自上场弹奏?」 「自然是因为母后寿宴,」皇后笑着向太后福身,「乐和有这个荣幸能在母后的寿宴上伴曲,是她的福气。」 秋澈道:「哦?原来如此。可下官听闻,皇后娘娘也是才艺双绝——既然娘娘认为为太后娘娘伴曲是荣幸,换成自己演奏一曲,岂非更显孝心?」 皇后脸色几不可察地一僵。 正在气氛凝固时,吴如生忽然端着茶杯,意有所指开了口:「陛下,老臣记得——此次宫宴,似乎没有给秋家发请帖吧?」 老狐狸。 方才刚见面的时候不问,这时候又装突然记起来了。 「相爷贵人多忘事,」秋澈淡定道,「是太后娘娘点名给下官发的请帖。」 太后报之一笑,坦然点头:「确实是哀家给的请帖。」 「原来如此,」吴如生恍然大悟一般,「怪我问得唐突了,失礼失礼。」 李式扯了扯嘴角,脸色却有些不好看:「朕倒是想问问,秋爱卿,你这一个月未曾上值……怎么?刚回京便要在寿宴上公然驳了皇后的面子吗?」 说着,他微微提声,似乎已经有些愠怒。 若是旁人,听他语气威严,怕是早就已经跪下了,可秋澈脸色却丝毫不变。 宴席上已经鸦雀无声,满场寂静,都在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李青梧则抱着平邑公主,几乎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那张莲花手帕,目光紧紧定在了那道清瘦身影上。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昏了头了。 否则怎么此时还在想,也只有这种时刻,她才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对方,而不被旁人肆意揣测嘲讽呢? 秋澈出席,施施然弯腰行礼道:「微臣有罪,罪在应父亲的命令前往甘雨寺祈福思过,一月未曾上值——望陛下宽恕。」 站在角落里的秋父身体不由抖了抖。 李式却冷哼:「朕看你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今日敢顶撞皇后,明日就该顶撞朕了!」 「皇帝,」太后温声打断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哀家在甘雨寺中倒是有幸与这位秋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依哀家看,他对父亲十分敬重,想必不是那样的人。」 「母后,」李式一听太后也在为她说话,心中怒气更胜了几分,面上却必须做出一副缓和下来的模样,「他倒是对父亲敬重,可足足一个月都没向宫里递过一道摺子,这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是什么?!」 秋澈似乎有些诧异:「陛下,微臣递过摺子的。」 李式拍椅怒道:「放肆!你是说朕日日处理奏摺都看不到你那一道摺子吗?!」 帝王震怒,满堂人都吓了一跳。 秋澈顺从地低下头:「陛下恕罪。可微臣从不屑于说谎,确实向陛下递过摺子。臣的意思是,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能让这摺子被陛下看到——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她话中意有所指,李式脸上的怒气一顿,下意识看向丞相的位置。 吴如生正看着戏,没想到秋澈竟然敢公然将矛头突然转向自己,顿时面色微微一变,刚要说话—— 太后拍了拍李式的手背。 她有张明艷美丽的面孔,此时却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对着三十多岁就满脸鬍子的皇帝慈祥和蔼地说着话,莫名违和。 「皇帝。说起这个,哀家前段日子倒是无意间从吴相那里得来一道奏摺,内容甚是有趣——啊,对了,哀家记起来了。似乎落款人,便是这位秋小公子。」 吴如生眼皮一跳,听出太后这是在点自己,连忙起身行礼:「陛下,老臣万万不敢私自拦下奏摺,太后娘娘所说,老臣绝对未曾见过!」 李式拧着眉,视线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 半晌,他挥手道:「罢了,此事稍后再议——乐和奏曲是朕首肯过的,秋爱卿,你可还有什么异议?」 秋澈又行一礼,刚要开口,身侧有道声音先她一步道:「乐和无异议。」 李青梧静静在一旁听了许久,此时才将平邑公主从腿上放了下来。 她起身款款来到大殿中央,向皇帝福身后,又看向秋澈,颔首道:「秋公子,此事,也是我同意过的。」 李式脸色瞬间由阴转晴,哼笑了一声。 秋澈转头看向她。 「多谢公子好意,」李青梧头顶金枝步摇,面容恬静雅致,一举一动都端庄大方,「不过美酒难得,公子不如还是先行入座,多品一品美酒佳肴,如何?」 两人静静对视了须臾。 这是重生以来,秋澈第一次正式和李青梧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应该说,这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比上一世还没认识就稀里煳涂地滚在一起的糟糕开局,要好得太多太多。秋澈看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她的目光在对方额头的位置停顿了许久……又或许只有短暂一瞬。 她收回视线,垂眸拱了拱手,道:「如此说来,是下官莽撞了。」 「殿下,请吧。」 至此,紧张的大殿氛围终于稍微缓和了几分。 李青梧微微颔首,目送她回到座位,随即在宫女送上古筝后,于大殿中央的雕花木椅上坐了下来。 「乐和此曲,名为《莲花影》,」李青梧温声道,「为皇祖母寿宴助兴,望皇祖母喜欢。」 第33页 太后笑着道:「好——好!乐和有此心意,已经足矣。」 李青梧垂眸,将指尖放上琴弦。 清凌凌的琴音接二连三地响起,绕樑之音,绵延不绝。 只能说李青梧不愧是有京城第一才女称谓的人,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正在殿中众人听得沉浸时,突然听见「噹啷」一声,刚弹了一半、宛转悠扬的曲子音调便戛然而止。 ——琴弦断了。 李青梧捂着被琴弦划破的右手,在茯苓的惊唿声中,还能笑一笑:「我无碍。」 越过茯苓,她看见了拧着眉头的秋澈、一脸惊讶的吴易起、若有所思的吴如生、意味深长的太后……还有满脸阴沉的皇帝与皇后。 她垂眼起身,行礼告罪,指尖上滑落下来的血仿佛无意般滴落在了裙摆上。 粉色的宫裙上,血迹如同莲花初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正映了她方才这曲莲花影之名。 李式脸皮抽搐,却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慈父的假笑,道:「下去吧,换身衣裳再说。」 李青梧便在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中,匆匆离场了。 秋澈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垂眸心想,果然还是躲不过去吗。 和上辈子一样的发展。 难道李青梧註定是要中那迷药的? …… 不多时,皇后也藉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秋澈趁此机会向皇帝告罪,藉口如厕要离席。 皇帝正看着她就烦呢,当即便挥手同意了。 吴易起喝酒喝得高兴,闻言大手一挥:「我陪你去!正好我也要如厕!」 秋澈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两个大男人要一起去如厕做什么?」 …… 另一边,御花园锦鲤池,假山处。 李青梧唿吸急促,头晕目眩,偏偏在偌大的御花园里找不到一个人影。 刚走到池边,忽然听见前方似乎有人声。 她下意识要张口喊人,一只手却从身后绕过来,不轻不重地捂住了她的嘴。 李青梧混沌的思绪瞬间惊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险些连最基本的冷静都维持不住。 直到耳边人轻声道:「噤声。」 这个声音,她认得。 ——是秋澈。 李青梧紧绷的身体瞬间就放松了下来。本想一口咬下去的动作也立时顿住。 而如她所料,她身后的也确实是秋澈。 秋澈本就比寻常女子高,也比李青梧高一些。 从这个角度看,秋澈只能看到她垂泪欲滴的眼睑和白嫩温婉的侧脸。 像极了甘雨寺中,那个蒙着面纱、坐在梨花树下的少女。 秋澈晃了下神,随即心想。 果然是你。 验证了心中猜想,秋澈反而有种大石落地般的安定。 李青梧却毫无所觉,还在细细地抖着声音问:「……秋澈?」 许久,她才听见身后的人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是我。」! 第16章 混乱 秋澈好不容易才把吴易起甩开,刚循着记忆中模煳的方向走了一半的路,就看见了李青梧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但就是见鬼地认出来了。 发现李青梧听见自己的回答后骤然松懈下来的反应,秋澈垂眸,眸中闪过几分深思。 李青梧浑身都在抖,偏偏双手被秋澈背身按着,连回头去看对方的动作都做得十分艰难。 秋澈还因此又压紧了几分按住她手腕的手,低声道:「别动,前面有人。」 李青梧慢半拍地眨了下眼,眼睫一颤。 虽然没说话,却还是让秋澈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人不是正好吗? 她眼下这个情况,正愁找不到人叫人来喊太医诊治。 秋澈示意她再抬头看看。 李青梧顺着她的目光,抬眼看去,顿时一惊。 锦鲤池边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假山,参差不齐,姿态各异。 它不高耸,但也绝不低矮,能遮挡住许多东西。 包括一些宫里见不得人的秘辛。 「娘娘怎么突然让臣来这里?……您不是在参加宫宴吗?」 「想你了,便找藉口出来了,」女人的声音很低,只有零星几点飘进两人耳朵里,「……不行吗?」 「……您找的什么藉口?」男人有些不安,「万一让陛下发现了……」 「本宫说本宫累了,他便同意了。」 皇后嗤笑道,「安心吧,他正为乐和那小贱蹄子赐婚一事烦心呢,不会突然出来的。这御花园中的人都被我遣散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相会过。」 「可是——」 皇后伸出染了豆蔻的手指,点了点男人的额头,又伸手去勾男人的衣领,嗔笑道:「别讲废话了……你再说下去,我可就不保证,会不会被人听见了。」 这明显是句带着催促意味的调『情话,躲在角落里的两人闻言,却都心虚地僵了一下。 李青梧还想再看,又怕被发现。 正犹豫间,那边假山草丛里的两个人已经窸窸窣窣地褪去了衣物,迫不及待地贴在一起了。 「袁郎,快点……」 「……衣衣……」 第34页 白花花的肉『体纠缠蠕动,刺激着李青梧的视觉感观。 她瞳孔一缩,下意识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本来放在她唇上的手,也往上移到了她眼睛上。 「别看了,走吧。」 李青梧便跌跌撞撞地,跟着秋澈一起走出了假山范围,来到御花园另一处亭子角落。 她懵懵懂懂的,语气急促,微微喘气:「抱歉秋公子……我不太明白,我们不需要去找人吗?」 秋澈看了眼她满脸红晕的脸色,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烫得惊人。 她微微蜷缩了下手指,沉声道:「人都被调走了,现在调回来再请太医,过于大张旗鼓……你父皇不会高兴的。」 李青梧迟钝道:「他不高兴,又怎么了?」 秋澈心念一动:「你不怕你父皇生气吗?」 李青梧:「怕。」 顿了顿,她又说:「但又不那么怕。」 她故意用了那么大的劲儿弹破了琴弦,故意把血弄到自己身上,故意要在这场「选驸马」的宴席中提前离场。 不就是要让李式生气的吗? 秋澈便想了想,点头说:「我明白了。」 李青梧抬头,不解:「明白……什么了?」 秋澈抬眼看了看周围,没回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鸟哨,吹了三下。 李青梧盯着她手里的哨子,愣愣的,半晌抬手指道:「这个。」 皇宫守卫森严,虽然如今御花园里没人,却不代表大人物们身边没有暗卫。 暗卫行走,即便隐蔽,也是有声音的。 秋澈正凝神听着周围动静,随时做好有人过来的准备,闻言侧目:「嗯?」 李青梧轻轻歪了歪头,小声道:「你不是送给我了吗?怎么……还在你这里?」 秋澈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李青梧茫然,不知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心跳,脸色燥红:「你笑什么?」 「我送的鸟哨,给的是甘雨寺中的岳姑娘。」 秋澈微微倾身,用指尖蜻蜓点水般点了下她的耳垂,语气很轻。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问这句话呢?长公主殿下?」 李青梧呆呆地看着她。 下一瞬,忽然闭上了眼睛,直接栽倒在了秋澈怀里。 秋澈:「……」 不是。 就硬碰瓷啊? 她一低头,看见李青梧闭着眼仍然紧皱着的眉头,很快意识到是药效发作了,于是迅速伸手将人扶好。 结果一抬头,恰好见到玉砚蹲在旁边的树枝枝丫上,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手里还拿着个妃色的麻袋。 玉砚:「主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 秋澈无语一瞬。 随即目光下移,又皱眉道:「你拿麻袋干什么?」 玉砚眨了眨眼,比她更茫然:「啊,您让我们随时准备着听候指令……原来不是要绑架公主吗?」 秋澈:「……」 玉砚语气兴奋:「我看长公主年纪也不大,怕她不喜欢,还特意挑了个妃色的呢……怎么了,不合主子心意吗?」 后面一句,又徒然忐忑了起来。 「我不是要绑架……算了。」 秋澈闭了闭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将怀里昏睡过去的人送过去,「带她走。」 随即立刻又补了一句:「把你那破麻袋扔了!」 「哦。」玉砚忙不迭把麻袋打包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姐姐说了,这麻袋花了10文呢! 主子现在又没俸禄,坐吃空山的,还是得省着点。 她麻利地塞完。一只手架着昏过去的李青梧,转身就要走。 又忽然顿住。 她疑惑道:「我力气也不小啊,怎么抱不动这公主?」 秋澈:「……等一下。」 玉砚茫然地转头,看见她扛在肩膀上的人竟然已经睁开了眼,旁边垂下来的一只手,正拽着秋澈的衣袖。 正是这只手,阻碍了她运轻功飞起来的动作。 「不要……」 李青梧趴在玉砚肩膀上,眼睛虽然睁开了,却是满眼血红,还带着一点泪光。 她扯着秋澈的袖子,艰涩地一字一句道:「不要把我,交给别人。」 「我只要……你。」 她近乎哽咽地在喉咙里囫囵滚了一圈,喃喃般念着她的名字:「——秋澈。」 「……」 秋澈在玉砚震惊的视线里,复杂地看了李青梧两眼。 随即扯了下自己的衣袖。 扯不动。 还被李青梧拽得更紧了。 她看着弱不禁风的,力气怎么还不小? 秋澈不得已,长嘆一口气,扯着自己的袖子,正视李青梧道:「她们都是我的下属,不会伤害你的。」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对视了须臾。 李青梧仿佛明白了什么,许久,垂眸。 然后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她袖子的手。 「……嗯。」 这就信了。 不是——这就信了? 主子说不会伤害她,连证据都没有,也不安慰几句「会没事的」之类的废话……她就这么信了?! 玉砚震撼地心想,她姐姐常说她太单纯,不懂看人脸色。 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她更单纯的人吗!!! 第35页 「走吧。」秋澈催促了一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万事小心。」 「好。」 秋澈最后看了两人的背影一眼,理了理身上已经有些皱的长衫,转身,施施然地往宴席的方向去了。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秋初冬跪在地上,惶恐道,「草民以性命起誓,那绝对是长公主!」 宴会上的歌舞已经停了,李式坐在上首,环视了一圈周围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家眷,听着秋初冬信誓旦旦的保证,脸已经黑了个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说他的长女正在趁着换衣服的空挡在御花园与人苟且? 他不要脸的吗?! 李式咬牙切齿道:「若有半句虚言——你该死!」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秋初冬忙不迭地应了,眼中却闪过几分心虚。 他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两个白花花抱在一起的人影到底是谁,就急匆匆地来报消息了,生怕错过了好时机。 但在宫中敢如此放肆的,除了中了药的长公主,也应该没有旁人。 秋初冬强行镇定下来,安慰自己,不会有问题的,他亲眼看着秋哲把那杯掺杂了助兴成分的酒喝下去,亲眼看着他去了御花园找人。 不会有问题的,嗯。 李式冷哼一声,起身拂袖:「那朕便去看看。」 「陛下,」吴如生起身行礼,垂下来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道,「老臣觉得,不如让在座诸位一同前往查看——是真是假,也能分辨个明白。」 李式脸色难看。 明知这是皇家丑事,还要众人一同前往,这不是存心想让他丢脸吗? 怪不得今日还和太后一样迟到。这个吴相!果然是生了异心! 但他还没说话,太后便淡淡道:「哀家看这就不必了吧?」 「乐和若是还在更换衣物,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去寻她,说得难听些,便好似青楼捉姦——若此事乃空穴来风,如此一番,对她的名声可不好听。」 吴如生目光闪了闪,也不再多说,面露歉疚道:「是老臣考虑得不妥当了。」 最后还是贤妃和皇子皇女们留了下来,李式带着太后,和几个太监宫女一起一同前往了御花园。 当然,也带上了指认看见了长公主的秋初冬。 路过假山处,皇后突然出现。 她穿戴整齐,只是盘起来的髮丝有几分凌乱。 遇见他们,皇后面露诧异道:「陛下,母后,你们怎么也出宴了?」 李式眸色一沉:「你怎会在这里?你身旁侍奉的宫女呢?」 皇后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陛下恕罪,臣妾回去后莫名有些心慌,便小憩了一会儿,刚刚才醒,想来此处散散步,也没带宫女——您看,臣妾这头髮,都没来得及梳好呢。」 听得解释,太后似笑非笑。 倒是李式怀疑的目光却慢慢定了下来:「原来如此。」 「陛下,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李式难以启齿,吩咐福子上前。 福子便三两句将事情解释了一通,皇后疑惑的目光渐渐变成了诧异:「……这,不可能吧?」 李式目光冰冷:「可不可能,一看便知。」 福子瞧着帝王的脸色,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秋初冬:「你说就在此处,怎的还没到?若是浪费了陛下和娘娘们的时间,咱家拿你是问!」 「到了,到了到了!」秋初冬慌忙抬手,指向距离最近的一间厢房,「就在那里!」 皇帝皇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 福子先行上前,听了一听,脸色凝重地又退了回来。 「陛下。」 李式心中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如何?」 福子低声道:「里面……确实有声音。」 秋初冬大喜过望,倒也不忘压低声音,以免打草惊蛇:「我就说!就是在这里!长公主一定在房间里!陛下,草民没有说谎!」 李式脸色黑了个彻底,亲自踹了他一脚:「闭嘴!」 秋初冬跌跌撞撞地滚到一边去了,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脸上狂喜之色却再也掩饰不住。 但此时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注意到他。 只有太后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而另一边,福子已经应帝王的眼色,来到门前,狠了狠心,一脚踹开了房门。 「何人在此淫『秽作乱!」 「啊啊啊啊——」 房中人发出阵阵浪荡的惊叫。 满屋子的女人男人赤身裸体地滚在一起,不堪入目。 埋首在众人中间的人也是全身赤条条的,满脸痴迷荡漾,连踹门声都听不见般,仿佛已经神飞天外。 福子惊诧出声:「——秋公子!」 李式刚为屋中人不是李青梧而暗自庆幸着,再闻言,定睛一看那人的长相,顿时又气得两眼一黑: 「秋澈!!!」! 第17章 迷迭 无人注意到,秋初冬的脸色在看到屋中景象的一瞬间,剎那间变得煞白。 帝王震怒,混在人群里的秋哲也勐然惊醒。 他一眼先瞧见屋中挤满了人——全都是宴会上刚见过不久的大人物,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顾不得自己还赤身裸体,秋哲下意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面色惨白:「陛陛陛陛——」 第36页 「哔哔哔哔的,你是想叫朕弼马温吗?!」 李式怒气冲天打断了他,「朕说你如厕一趟怎么迟迟不见人影,原来是来此处厮混了!光天化日之下,你是把这皇家花园当做妓『院了吗?!荒唐……太荒唐了!!简直不成体统!」 他刚要让福子把人拉下去,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悠悠的:「咦,怎么这么多人?」 皇帝循声回头,有些不悦道:「又是何人……秋澈?!」 来人从太监宫女中让出来的路中走进来,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 众人的目光随着皇帝一起,在跪在地上那个「秋澈」和刚来的这个「秋澈」身上转了两圈,齐齐茫然住了: 怎么有两个秋澈?! 岂料新来的这个秋澈看见跪在地上的人,也是一脸惊讶之色:「兄长?」 旁边的秋初冬闻言,终于没忍住,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 …… 「所以说,」李式眸色沉沉,「你是找你父亲,才会来此处的?」 秋澈点头。「听人说父亲与陛下等贵人一同来了御花园这边,我恐父亲胆小冲撞了龙颜,便也跟过来了。」 李式于是抬手,指了指还在不停发抖的秋初冬:「这是你父亲?」 秋澈又点头。 李式再指了指旁边被披上一层薄毯以免辣了贵人眼睛的秋哲,「这是你兄长?」 秋澈继续点头:「正是。」 李式左右看看,确实从两人眉眼间看出了些不同。 尤其是气质,简直一眼能看出是两个人来。 他是听说过秋家这一届有两个儿子的,但他对秋澈本来就没多熟悉,会认错也是正常。 李式想着,头疼得要命,拍桌道:「从头说起!到底怎么回事!」 「微臣也不知道啊,」秋澈无辜地摊手,「实不相瞒,微臣只是出去如厕了一回,再回宴席,便见旁人与我说话都支支吾吾的,我觉得古怪,便顺口打听了父亲去了哪里,这才跟来的。」 皇后紧接着问:「这么说来,御花园中所发生的事,你是一概不知了?」 秋澈点头:「正是。」 皇后隐晦地松了一口气,看向李式。 对方眯着眼,像在思索:「你说的这些,可有人给你作证?」 秋澈拱手:「宴席中上百人,定也有人听见了臣的话——微臣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一问便知。」 「陛下,」另一道声音也从厢房外响起来,「微臣可以作证!」 人未至,声先到。 吴易起踏着众人的目光走进来,摇着扇子走到秋澈面前,给了她一个嘚瑟的「没有我你怎么办」的眼神。 秋澈收敛了有些诧异的视线。 真幼稚。 看在对方是被她甩开了还屁颠屁颠过来帮她开不在场证明的份上,秋澈不好直表嫌弃,于是只是默默转开了眼神。 李式揉了揉太阳穴,对吴易起若无旁人的态度仿佛习以为常,也不计较,无奈问:「你又是从哪来的?」 吴易起道:「陛下,秋兄是与我一同前去恭房如厕的,就在隔壁,他只先我一步回席——这么短的时间,可没办法再来御花园一趟吧?」 假的。 秋澈分明是刚到恭房就跑了,着急去找公主。 再回宴席的时候只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但想了想,既然能忘,那应该不重要。 到现在才没想起还有个被自己丢在恭房的冤种伙伴。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樑。 见皇帝的表情不像是相信了的样子,吴易起接着道:「何况,如今的重点不是秋兄从哪里来吧?难道不应该问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吗?」 「一个欺君犯上造谣公主,一个聚众淫『乱,当真是……」吴易起意味深长道,「胆子大的很啊。」 李式便顺势将满心糟心窝子的怒火发泄到了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道:「说!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陛下饶命!」秋初冬第一个叫冤,「我儿秋哲平日里是最单纯懵懂的,绝无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求陛下明查!」 皇后忽然轻轻喊了李式一声。 「陛下……我认得他们。」 李式皱着眉看向她,却见她的目光定在那几个和秋哲厮混在一起的人身上。 因为事情还未查明,几人都在厢房里披上衣服跪了一排,正瑟瑟发抖。 「你认得?」 「这三个宫女,是……贤妃妹妹宫中的人。臣妾见过的。」皇后悄声道,「那两个太监,来自浣衣局。」 李式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半。 问来问去,最后出丑的人出自他自己后宫里。 简直贻笑大方。 秋澈坐在下首,只见帝后耳语片刻,皇帝的脸色又不好了起来,猜测皇后八成是认出那几个人来了。 恰在此时,福子带着太医匆匆赶来,为在场几人诊脉后,又站起身,四处看了看。 最后捻了捻屋里香炉中的香灰,脸色凝重。 「陛下,这几人……都是中了迷迭香。」 迷迭香,香如其名,是一种迷情药,能让人性『欲大发,失去理智。 李式瞪大眼睛:「不可能!那是南夷的东西,这御花园的厢房中怎么会有!」 第37页 皇后安抚道:「陛下别急,先问清楚了再说。」 李式冷冷瞪了她一眼:「不用你提醒!」 皇后一噎,知道这狗皇帝现在心情不好,便也不再开口触霉头了。 厢房里的氛围凝固了片刻,只有秋澈微微垂首,掩饰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一切都和她预料中的刚刚好。 前世便是么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这几个宫女带着李青梧,进了这间厢房换衣物。 两个太监负责以其他理由,支走了她身边的茯苓。 至于扶风,不知道在哪里,反正这时候是不在李青梧身边的。 李青梧闻了香炉中的迷迭香,头晕眼花地出门,却早就不见了其他人的身影。 按照秋家父子的计划,这个时候秋哲就会出现,压着李青梧生米煮成熟饭。 但上辈子出了意外,酒被秋澈喝了,她到御花园的时间也比秋初冬计划中的晚了很多。 于是才会在路边撞见同样中了药的李青梧,摸索着跌跌撞撞,随意进了周围的一间房。 而这辈子还能让李青梧自己摸出来,自然也是出了意外。 那杯放了迷迭香的酒她没有替秋哲喝,但秋哲被她压在宴席上,没有机会跑,出去找人的时间自然也晚了。 这才会让李青梧一个人又跑了出来。 她上辈子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的御花园,竟然一个人都看不见。 还在想,难不成秋初冬的能耐已经大到了这一步?不仅能在御花园的厢房里放迷迭香,还能把所有人都支开? 可这明明与秋初冬想让「公主被玷污」被所有人都知道的初衷相悖。 如今看来,大概率是误打误撞了。 皇后与金吾卫统领袁符偷情,提前遣散了周围的人。 秋澈发现李青梧依然中药,便果断选择把李青梧送出了宫外,一是宫中人多眼杂,不好解决中药的问题。 二是,她还需要将那几个害李青梧中药的中间人一起打包,送到那间厢房里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场,在皇帝眼中扮演一个毫不知情的旁观者。 这场计划几乎不费什么力。 因为药是提前放好的,捉姦也是秋初冬谋划告发的,她只负责绑人送进房,把场面弄得越乱越好。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少喝了那一杯酒,就与上辈子的情景截然不同了。 秋初冬还在哭,说自己是眼花看错了人,只知道有人在此处厮混,却不知对方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陛下,若我知道里面的人是我儿,怎会自己去找陛下捉姦!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秋初冬拉着已经吓呆了的秋哲重重磕了一个头,「求陛下明鑑!草民绝无二心!」 李式神情却因此又难看了几分。 你也知道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在里面,被人看见了会有多丢脸? 那你怎么不想想,如果里面的是公主,我的脸面又该往哪里放? 这边秋初冬在哭,后面太监宫女也在哭,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被人打晕了带到这里来的,一醒来就是这么个情况。 总结,一问三不知,皇帝你自己看着办吧。 场面非常混乱,一度犹如哭坟。 李式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太后则坐在上首,掐着手里的佛珠,闭着眼直念「阿弥陀佛」。 而秋澈端坐在椅子上,带着几分漠然地审视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兄,心中毫无波澜。 她看着皇帝踌躇不决的脸色,心里无比清楚,这对父子今日是死不了的。 太后寿宴闹出这等丑闻,就算是当事人都是被下了药,传出去也实在是骇人听闻。 在场还有太后皇后,还有丞相的亲孙子,总不能全都杀了灭口。 为了息事宁人,皇帝必定会强行压下此事。 就像上辈子一样。 但没关系。 这只是个开始。 秋澈轻轻闭了闭眼,忽然起身,掀袍跪地道:「陛下,臣也有罪。」 李式被吵得乱七八糟的思维一下就飞了,皱着眉看向她:「你又是怎么了?」 「身为人子,不能看顾父亲行踪,不能照顾兄长周全,这是罪一。」 她正气凛然道,「罪二便是,此一行,臣本该只带一名家眷,父兄却全都入了宫,还闹出如此丑事……虽然是兄长私自入宫,但既然让陛下忧心了,便是臣的不是。这是罪二。」 她稳稳噹噹地叩首道:「求陛下看在臣诚心认错的份上,饶父兄一命。」 李式的表情终于缓和了几分,多看了她几眼。 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倒是挺识趣,知道要给他个台阶下。 李式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秋初冬激烈地打断了:「不是!不是!是我私自入宫!是草民!不是哲儿!」 「秋澈你在说什么!快住口!」 旁人听不出来,可他作为整件事的谋划者,立刻就发现了秋澈的替换话术。 他私自入宫和秋哲私自入宫,性质截然不同。 若是他私自入宫,还可以说是因为惦念两个儿子都在宫中,一时煳涂混了进来。 可若是秋哲,年纪轻轻就做出如此大胆的事,今日敢偷偷混进皇宫,明日保不齐就敢混进皇帝的寝宫。 秋哲还这么年轻,还要走上仕途的! 第38页 从前是皇帝不知道秋哲的存在,自然可以规划让秋澈死了为秋哲让位。 可他既然知道了,还是以这种方式知道的,必定会对秋哲这个「和秋澈长得很像但很荒唐的哥哥」印象深刻。 那让秋澈让位的计划自然也不可能再实施,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如今被皇帝见过了就罢了,怎么可以被冠上这种名头! 这是污名,是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不可能再允许他入官场! 秋初冬几乎是破音地喊着:「怎么可以——」 李式被他吵得一口气闷在喉咙里,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一个茶壶酒甩了出去:「闭嘴!」 秋初冬被一茶壶砸得头破血流,惨叫一声,浑身发颤,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身后的哭叫声也随之停止。 只有秋澈跪得笔直,面不改色地平视前方。 李式阴森森地盯着秋初冬片刻,忽然道:「他说的也有道理。」 「秋爱卿,若真如你所说……那你如何解释,为什么你父亲身上穿的才是小厮的衣服呢?」! 第18章 小院 是个好问题。 太后也睁开了眼,打算听听秋澈是怎么回答的。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秋澈镇定答道:「回陛下的话,臣离家之时,臣父亲就是穿的这身衣裳。臣在家中对父亲向来敬重……从不多问旁话,怕惹父亲厌烦,只以为是父亲今日穿得朴素了些,并未多想。」 她语气平静。 既没有因为秋初冬的反驳而感到气急败坏,也没有因为李式的质疑而变得焦急万分。 同时,吴易起再次站出来,举手道:「陛下,这个臣也可以作证!我方才在宴席上便看见这两人了,秋兄当时显然是不知道这个秋哲要来的,我还问过他了。」 秋初冬惶惶然道:「陛下,她胡说……他们都是胡说的,陛下,您千万不要信他们!」 他跪地膝行着要去扒拉皇帝的衣服,被秋澈一伸手拽住了半边肩膀。 「父亲,」她稍稍施力,用了点巧劲,凝重道,「你不要再胡闹了,也别再偏袒兄长了……陛下面前,还是说实话吧。」 秋初冬想反驳,想甩开她的手,想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实话你的大头鬼,你先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可他根本动弹不得。 想到皇帝刚刚突然暴起砸人的举动,他嗫了嗫唇,最终还是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 李式盯着秋澈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很好。秋爱卿,起来吧。」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因为不管秋初冬说的是真是假,对皇帝来说都是偷渡入宫,无论是谁,都属同罪。 重要的是秋澈的反应。 皇帝问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对秋澈起了兴趣,撒不撒谎皇帝也不在乎,他只想看秋澈会是什么反应,听听她会怎么说。 而现在很显然,得到答案的皇帝是满意的。 秋哲听得一知半解,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明白刚刚还一起跪着,怎么秋澈这就能站起来了。 他满心的茫然无措瞬间就有了归属之处,怨愤地盯着那个背影,心想:都怪秋澈! 她要是现在能早点站出来给自己顶罪,那自己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真是一点都不顾念手足之情! 李式拂袖起身,道:「秋爱卿临危不乱,颇具良才风范——此案又与你父兄牵扯颇深,不如便全权交给你来处理吧。」 「在此之前,这两位——」李式看着秋家父子,皱着眉想了想,「秋爱卿的父兄,还有这几个宫女内侍……便暂时押至大理寺,听候发落。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得擅自离开。」 「秋爱卿,你没有意见吧?」 秋澈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副无奈的「不想但只能同意」的模样来:「臣,没有意见。」 秋初冬和秋哲倒是有意见,但皇帝根本理都不理他们。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到底是何人在宫中下的这迷迭香,又是何人策划的这一切……」李式顿了顿,沉声道,「希望你能早日给朕一个答案。」 哦? 秋澈有些诧异,没想到临了,还平白得了一份差事。 不过这也是她上辈子一直想不明白、也没查清楚的事——到底是谁跟秋初冬里应外合,给李青梧下了药。 她可不认为秋初冬这个草包和秋哲那个草包中的草包能有这种能耐,把堂堂长公主逼迫到这种地步。 必定是有人暗中相助。 那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她那时受限于人脉权利,无处查询,都一概不知。 皇帝的要求,正合她意。 于是秋澈也不推辞,见皇帝伸手递过来一块金牌,伸手接过,又拱手应道:「是,谢陛下。」 这是办案最高权限的代表,有了金牌,也会方便很多。 傻瓜才会拒绝。 「恭送陛下。恭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始终安静地在一旁听着这场闹剧,临走时,才向秋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秋澈目不斜视,假装没看到。 等人走了,浑身紧绷的秋初冬才放松下来,和秋哲一起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气。 秋澈站直身,拿着手里皇帝刚刚给的金牌,一改方才的恭谦善辨,抬步就从两人身侧绕了过去,面无表情地要离开。 第39页 秋初冬一骨碌爬起来,喊了一声:「你站住!」 秋澈顿了顿步子:「你在喊我?」 秋初冬怒髮冲冠:「你说呢?你方才在陛下面前说的都是些什么?你要害死你兄长了知不知道——」 「哦?」秋澈歪了歪头,「兄长这不是没死吗?」 秋初冬:「……」 「更何况,我甚至为了父兄跪下向陛下求情,父亲竟然还这般想我……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秋初冬气急,指着她骂:「满口胡言!」 秋澈于是也收敛表情,垂眼,语气恢復了一贯的冷淡:「——那父亲难道没想过,你说的那些话,若是陛下信了,其实也会害死我?」 秋初冬一噎,随即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秋澈看了他片刻,随即古井无波地收回了视线,拍了拍沾了灰的长衫,心想,算了。 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有几分忏悔愧疚。 她踏出厢房,吴易起也跟了出来。 秋初冬父子俩则被厢房门口的金吾卫横刀拦住了去路。 他愤怒地大喊:「回来!秋澈!你去哪儿!!」 秋澈回首,微笑道:「去查案。」 那语气却像是在说,去找送你们下地狱的证据。 秋初冬不禁打了个寒颤。 再回神,秋澈已经没了人影。 …… 「你那个爹,是这里有什么毛病吗?」吴易起快步跟上来,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啧啧嫌弃道,「陛下都说了要把他们关到大理寺去了,金吾卫就拦在门口,他还指望你能把他们捞出来?他把你当救苦救难无偿奉献的观世音菩萨啊?」 秋澈想了想,点头:「也许是有点问题。」 吴易起乐不可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爹的啊,你也不反驳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无条件维护他呢……诶诶诶,你这是去哪儿?」 「去浣衣局,找人。」 吴易起眯了眯眼:「找谁?不是……才接下案子呢,你这就有思路了?」 秋澈顿住步子,看向他。 「今日之事,吴公子……多谢。」 「这有什么,」吴易起立刻扬起嘴角,得意地压低声音道,「做假证嘛,我最在行了。小时候我祖父常抓我逃课,我就是这样睁眼说瞎话骗他的,经验丰富……」 「我的意思是。若没事的话,还请不要跟着我了。」 吴易起立刻傻眼:「啊?」 秋澈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肢体接触,淡淡道:「公差办案,吴公子没有身份,还是不要跟着为好。」 吴易起摸了摸鼻子:「你小子,用完就扔啊……行吧行吧,知道你在乎名声,上次开个玩笑你就急眼了……那我就不跟着你了。」 他左右看了一圈,嘿嘿笑着悄声道:「等查到是哪位奇人敢在皇家花园里下迷药,记得知会我一声就行,我可得好好笑话笑话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秋澈随意地点点头:「可以。」 不过,就怕到时候查出来的幕后之人,让吴公子笑不出来了。 但那不是她该管的事。 吴易起看了一齣好戏,春风得意地走了之后,秋澈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办案赦免金牌。 凭藉此牌,可在京中除了皇帝这种贵人居所的任何地方,畅通无阻。 看来李式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要让他丢这个脸。 本该是主角的李青梧始终没有出现。 而在场的人中除了秋澈,其他人不提,大多都是猜到长公主必定也是出了意外。 而她现在要先皇帝一步,在对方生出疑心之前,解决掉李青梧的迷药问题,再找理由解释对方为什么会失踪这么久。 秋澈看了眼宫门的方向,转身,继续走向了浣衣局。 …… 京城某处隐蔽的院落中。 瑶台刚到院门口,恰好见到院子里几个丫鬟站了一排,玉明则刚从房里出来。 便上前问:「如何了?」 玉明额头都是急出来的汗,摇了摇头,低声道:「那药效至今不减,她状态太差了,情绪很……根本进不得身,其他丫鬟也是。」 这几个丫鬟都是她们临时从可以信任的人中挑出来准备培养的苗子,本以为好歹能帮点忙,谁知道今日用都用不上。 「奇怪,」瑶台皱眉道,「一般迷药怎么会有这种效果?已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好……你们主子可有说过怎么办?」 玉明仍是摇头:「先前主子没和我们多说,只让我们若是有情况便在这里守着,他说他会尽快出宫来处理。我已经让玉砚去请大夫了……」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大夫来了!」 话音刚落,玉砚拎着妃色麻袋从天而降,从袋子里抖出一个鬍子花白、看上去已经快要口吐白沫的老头来。 瑶台呆了:「……这,哪来的大夫?」 玉砚一边扎麻袋,一边眨了眨眼:「绑来的啊,你看不到吗?」 为了不浪费10文钱买来的妃色麻袋,她还特意在绑大夫的时候用了一次呢。 她可真是个能用会算的小天才。 瑶台痴呆状:「我知道是绑来的,我是说……」 这么大张旗鼓地绑人,真不怕这大夫事后报復啊? 玉明却已经习以为常,急忙上前扶起老头,一边急道:「快,快进去!给公……姑娘看看!」 第40页 玉砚「哦哦」了一声,也过来帮忙。 老大夫就这样一步三趔趄地被玉明玉砚两个人拖……啊不是,被扶了进去。 刚进门,迎面一只硬枕就飞了过来,接着是女人有些嘶哑无力的声音传出来:「我说了不要靠近我——都走开!都出去!!」 玉砚出声道:「姑娘!姑娘你冷静一点,我们请了大夫,让他来给你看看行吗?看过了才能开解药啊!」 还在昏头转向的老大夫:「……」 这群女土匪!哪里是请!明明是绑啊! 许久,在屋中满地狼藉里,屏风内的喘息声逐渐平復了一些。 李青梧终于哑着嗓子应道:「……好。」 片刻后,蒙着眼睛诊完脉的老大夫面色凝重地起身,低声示意两人出去说。 玉砚走在最后,见李青梧眉头紧皱,头顶都是冷汗,还捂着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看着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她顺手拿帕子给对方擦了擦汗,又掖了掖被角,却在起身离开前被李青梧忽然伸手,攥住了小臂。 她止住下意识想要反击的本能动作,回头。 只见躺在榻上的少女唇色惨白,气若游丝,微微动了动唇:「秋……秋公子。」 玉砚眨了眨眼,以为她懵懂间认错人了:「我不是公子。」 「我知道,」李青梧艰涩道,「我是想说,秋澈……什么时候回来?」! 第19章 情关 「诊不出来?」 秋澈甫一回来,便见玉明迎上来,面色凝重地低声道:「是。」 「请来的大夫是城中有名的妙手陈回春,连他都说诊不出来,怕是……」 秋澈便想了想,转头,看向旁边石凳上仍被蒙着眼的老头:「陈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老大夫哆哆嗦嗦道:「您说。」 「不知,你可听过南夷迷迭香的名声?」 陈回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一口否决了:「不可能,若是寻常迷药,哪怕出自南夷,也绝不可能使脉象如此混乱……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 不是迷迭香? 秋澈心头一跳:「什么?」 陈回春犹豫了下:「这姑娘的脉象,倒是像极了南夷另一种邪门迷药……那是以迷迭香为引子,滴入有情人的血液所制成的香。」 「可这香一直只存在于传闻中,法子听上去简单,却从未听说有人真的制成过……老夫也从未见过。」 秋澈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李青梧指尖上的伤口。 她搓了搓指尖,开始不自觉有些焦虑:「这香,与迷迭香有什么差别吗?」 「凡闻到此香者,都会出现与迷迭香大差不差的状况。但情况不同在,迷迭香还有迹可循,可用药解。此毒香虽然存在的时长短暂,血迹干涸就会消失,但一旦中毒,却是无药可解的。与其说是毒,倒不如说是蛊——」 见秋澈不说话,陈回春沉吟了片刻,又道:「但也不是真的无药可解。」 「每三个月,蛊毒必会发作一次,若无……情『事疏解,须得生生熬过两个时辰,且下一次发作之时,会比上一次更加痛苦,神智全无,甚至暴起伤人。」 「三次之后,蛊毒方能解除。」 院子里的氛围一时凝滞。 瑶台站在一边,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只剩一脸饶有趣味。 玉明玉砚都偷偷摸摸打量着秋澈的脸色,其他新来的丫鬟则大气都不敢出。 被秋澈带回来的茯苓也一脸痴呆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许久,只听秋澈面不改色地问:「……解蛊时,对解蛊人,有什么要求吗?」 陈回春摇摇头:「没听传闻说解毒有什么要求,不过……还需切记,传闻此蛊解除后,中蛊人会因药效影响,对解蛊人情根深种,非卿不可。」 「所以老夫建议……还是慎重考虑解蛊人选为好。」 「此香名何?」 「过情关。」 …… 秋澈推门进去时,没注意到后面几人复杂的脸色。 茯苓倒是想拦着,但欲言又止几次后,还是白着脸没出声。 既然已经无药可解了,要想让殿下活命,那……还不如选个殿下中意的。 更何况,她家公主要是不乐意,自己也会反抗的。 这姓秋的看上去不像是对她家公主有意思,若是殿下拒绝,难道还会为了解毒强上不成? 抱着这样忐忑的心思,茯苓拘谨地站在了门外,心中颇有些惶惶然。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秋澈也想知道。 她凭着先知的记忆,高高在上地谋划了这一场宫中大戏。 当初她明明可以拒绝秋家父子进宫的要求,却偏偏为了做这个局,为了让他们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她一心只有自己的计划,她以为自己能顾全所有,以为自己准备好了所有退路,必定能提前救下李青梧,能让她远离纷争。 可她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好李青梧这辈子中的不是迷迭香,而是那所谓的,无解的过情关。 ……不。 或许,上辈子的李青梧中的也是过情关。 只是对方从未提过——因为除了第一次的阴差阳错,后面的十年,李青梧都是只身在江南渡过的。 第41页 秋澈从未关注过她的情况,此刻竟然一时无法想像,若上辈子她中的也是过情关……那一个人走过来的十年,她受过多少次煎熬痛苦。 且不管上辈子如何—— 至少这一世,确实是因为她的这份盲目自大,才会将李青梧置身到了危险之中。 若秋家父子这一趟没有入宫呢? 李青梧是不是根本不会中这毒? 她自以为是的报恩,其实是亲手把对方再次推进了上辈子一样的深渊。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无法让秋澈不把这份错归咎在自己身上。 正如现在,她站在屏风后,听着里面浓重的喘息声,迟迟不敢走上前去查看李青梧的情况。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进来有什么意义。 可她更无法做到置之不理,把对方丢到屋中自生自灭。 她又亏欠李青梧一件事,秋澈想。 过了许久,久到她晃神间扶了一下桌子,里面的人立刻警惕地出声,嗓音沙哑地问:「谁?」 「……我。」 几番挣扎,秋澈最终还是抬步,跨过了那道仿佛大山般横在她面前的屏风。 可下一秒,她瞳孔紧缩,完全没料到屏风后……会是这样一副香艷的场面。 李青梧靠坐在床头,长发散落,白皙的肩头露出半边,衣服凌乱地堆砌一旁,妃色的肚『兜欲盖弥彰地搭在身前,衬得腰肢纤细晃眼。 被角虚虚掩住了她腰身往下的部位,而她的手掩在被子里,正轻轻带着被子抖动着。 向来端庄温婉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永远不轻不淡的表情,眼尾泛着红,又从唇边哧出清浅的喘。 仿佛已经沉沦欲『望。 如天上月忽坠凡间,又似堕仙。 见来人是她,惊惶小鹿一般的表情又微微放松了下来,只下意识扯了扯被子遮住自己。 「你……回来了?」 秋澈唿吸停了一瞬间,仓促道:「抱歉……」 然后扭头就要走。 可很快,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秋澈顿步。 听见身后传来李青梧低低的嗓音:「别走。」 「帮我。」 秋澈头都不敢回,僵在了原地。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愧疚,她没有第一时间甩开对方的手。 导致那只手又仿佛得了默认的信号般,迅速攀到了她腰间,环住她的腰身,喃喃着,又一遍道: 「帮我。」 秋澈艰难道:「抱歉。」 「我帮不了你。」 她一点点,掰开了对方圈住自己的手。 也许是这个拥抱就已经用尽了李青梧的勇气,她挽留的动作并不强硬。 秋澈只是轻轻一拉,就轻而易举地扯开了,又变成了拽衣袖。 李青梧声音里带了几分哑,在秋澈再次拉开自己前,像是强忍着委屈,缓缓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可我如今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半分兴趣都没有吗?」 堂堂长公主,会在未出阁前向没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问出这种问题,实在是有些有失身份了。 可在场两个人一个被药效沖昏了头脑,一个方寸大乱,谁都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 秋澈沉默了很久,还是那两个字:「抱歉,殿下。」 李青梧仰着头看她,不让眼泪掉下来。 被欲望操控的眼睛还保留着一份清醒,紧紧盯着秋澈,像是非要她给出一个答案来不可。 许久,秋澈闭了闭眼,低声道:「若是殿下想,我可以现在去给殿下找其他人来解毒……」 「你在羞辱我吗?」李青梧勉强笑了笑,语气却缓慢而坚定,「我说过……我只要你。」 她好歹是一国公主。 哪怕所谓的受宠再表面功夫,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将就的。 「可……唯独我不行。」秋澈缓缓补上了后半句话。 李青梧重复:「唯独你不行?」 秋澈目不斜视:「是。」 李青梧抓着她袖子的手紧了紧:「为什么?」 很久,秋澈才在李青梧一错不错的目光里,垂下眼看她,轻声回道:「因为。」 「——我是个女人。」! 第20章 求娶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根本没办法帮李青梧解毒。 秋澈说出这句话后,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得到李青梧的回答。 她说完就后悔了。 甚至没去看对方的表情,就这样轻轻拂开对方的手,转身离开。 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李青梧也果然,没有再出声挽留。 …… 她又做了和一个月以前一样的梦。 上次做完那个梦,虽然醒来就忘了大半,可梦中人的脸还是在李青梧心头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求了皇帝,出城踏青一趟。 又「恰好」赶在秋澈赶考那一日,悠悠回京。 只是这次,和第一次那个梦不同的是,这回的梦更长了些。 也更清晰、更有逻辑了些。 但仍然短促慌乱。 梦里的她也是这样,也是在太后的寿宴上,也是中了药。 也是这般毫无尊严地求着秋澈帮帮自己。 不同的是,地点不在这陌生的别院中,而是皇宫御花园里。 第42页 梦里的秋澈也拒绝了她的请求。 可不知怎么的,看着她时,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潮红。 最后她们还是滚到了一起。 那是旖旎又混乱的一场□□,李青梧思绪混混沌沌的,看不清晰。 再后来,是人群的脚步声。 是父皇黑沉沉的脸,是嫡母怨愤嫌恶的眼神。 是周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 那镜花水月般的画面一幕幕闪过,每一幕都带给她巨大的冲击。 随即场景定格在了她跪在大殿上,向皇帝叩首。 龙椅上的帝王浑身萦绕着低气压,看着烦躁至极。 皇帝是真的起了杀心——作为养在他膝下十几年的女儿,李青梧是看得出来的。 她像个无意识的游魂,飘荡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梦里的那个她唇瓣一张一合,吐出一句:「女儿自请下嫁秋澈,以堵悠悠众口。」 「只求父皇,饶过秋澈一命。」 皇帝暴怒,又大骂着罚她关了两个月的禁闭。 两个月后,她盖着红盖头、坐上了前往秋家的花轿。 新房之中,秋澈着一身新郎红袍,玉冠束髮,唇红齿白。 用玉如意挑起了她的盖头。 梦境就戛然而止在她们对视上的一瞬间。 …… 秋澈在院中坐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在查关于「过情关」的消息。 茯苓对她的神色始终说不上怎么好,也没问她进去那么点时间有没有干什么。 只是蹲坐在院子里的窗台下,恹恹地发呆。 然后被秋澈安排回宫跟皇帝告假,说李青梧身体不适要提前离席。 ——这场宴会要到晚间才结束,秋澈只不过是领了差事、有了特权,能提前退场罢了。 玉砚跟着她,看情况给秋澈传消息。 她最近武功长进不少,今日又是御花园宴会,皇宫的守卫反而并不戒严,否则先前秋澈也不会安排她去接李青梧,因此并不担心她。瑶台也已经走了,作为红袖招的头牌,晚上她是必定要回去坐镇的。 玉明则回夜明城守着去了。 倒是几个新来的丫鬟还陪在一边,帮她整理从夜明城搜罗来的、关于南夷蛊毒的奇闻异录。 近日落时,秋澈终于看完了这些书。 说来并不复杂,三十年前,天下混乱,各方征战不休。 先皇是草根出身,却因识人善用,得了赵王、吴相两名左膀右臂,以一己之力统一了四个国家,是为大夏。 只剩下两个,便是南夷与北匈。 先皇自立为帝后,刚开始那几年也是不停地打仗。 可奈何北匈人个个骁勇善战、野蛮不讲理,南夷人又以蛊毒闻名,个个都是心眼子,最擅长使阴招。 犹如啃不下去的硬骨头和卡在喉咙里不上下的鱼刺。 几来,不仅没把两国打下,还掏空了本就不多的国库。 于是太后执政后,便做主与两国签订了和平条约,协商五十年以内互不侵犯。 南夷两国也得以休养生息,近十几年都没过什么异动。 而在百年前,南夷也曾靠所谓的蛊术统一中原,成了那些年的霸主。可后来遭了反噬,地位又一落千丈—— 毕竟,靠蛊术是治不了国的。 关于过情关的消息,确实也只存在于南夷传闻中。 秋澈翻了一下午,只看到了一句提到过情关的。 那是一本南夷的野史话本,上面讲到,只要以南夷「天定圣女」的血液融入迷迭香,便能制成让人体会到肝肠寸断痛苦的过情关。 秋澈想起了李青梧从前随手掏出的迷药「折骨草」。 那时候她就奇怪,对方怎么会有南夷的东西? 这么说来,难道她真的和南夷有些不可言说的关系? 这所谓的「天定」,又是什么准则? 正沉思间,只听门内轻轻咳嗽了一声。 秋澈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又始终留意里面的动静,当即就听到了。 想到她出来不久后,里面就沉寂了下去的动静,想必李青梧当时应当是昏睡过去,现在又醒了。 秋澈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门前,犹豫地蜷缩了下手指,半晌,扭头对一个丫鬟道:「去请陈先生来,再把一直煮着的补药端过来。」 情『欲之事伤身,何况是这种虎狼之药。 秋澈没法帮她什么,只好做好善后工作了。 ——以及,没错,陈回春还没被送回去。 原因自然是秋澈怕李青梧又出什么状况——虽然陈回春一再强调,若真的是过情关,他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作用,也还是被秋澈客气地强行留了下来。 陈回春当时:「……」 被绑架的原因,似乎找到了。 这群女土匪原来都是跟着土匪头子学的! 丫鬟福身:「是。」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不用了。」 秋澈面前的门被打开。 李青梧披着一件长衫,唇色还是白的,满脸疲倦。 但看起来,蛊毒的药效已经过了。 她看了秋澈一眼,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吐出了那个称唿:「秋公子。」 「进来聊吧。」 秋澈深嘆了一口气,示意丫鬟们继续整理书卷,转头踌躇着,踏进了屋内。 第43页 李青梧在床榻边重新坐下,扯了扯身上被当做披风的长衫,像是有些气力不足般闭了闭眼。 身后的床榻已经被整理干净,看不出丝毫先前糜乱的痕迹。 秋澈斟酌着,先开了口:「殿下,您应该发现了,你的状况不同寻常。这不是普通迷药……有八成可能,是南夷的蛊毒,过情关。」 出于李青梧的名声考虑,也为了避免知道的人太多会泄露出去,秋澈没有请第二个大夫来确诊。 但陈回春都这么说,那就也八『九不离十了。 李青梧靠着床头,眼睫微微一动:「……过情关?」 「是。」 秋澈简洁地解释了一遍,又低下头,道:「此事说起来,还是我牵连了公主,箇中复杂不便言说——但若殿下愿意,我会为殿下找位家世清白品性良好的男子……」 「秋澈。」 李青梧忽然开口,轻轻打断了她。 秋澈闻声抬眼。 「我们成亲吧。」 「……」 秋澈差点扯断了腰间的玉佩系扣。 她窒息了一瞬间:「殿下……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与她相反,李青梧显得很平静,她点点头,道,「我说,我要和你成亲。」 「……」 秋澈艰难道:「是殿下忘了我们方才说过的话了吗?微臣……是个女人。」 李青梧没说话。 她上下扫了一眼秋澈,看样子不像是相信,也不像是不相信。 秋澈默了默,伸手抹掉了自己的假喉结:「这个,假的。」 然后迅速解开衣扣,摸出垫肩的两块木头:「这个,也是假的。」 「声音……」秋澈说着,将男人的嗓音又压了回去,用了自己很久没用过的女人本音。 清透,明亮,平稳。 一如本人。 但也确实是女人的声音无疑。 「也是假的。」 「至于胸——」她镇定地把木头又垫回去,又一一贴好喉结、变回男人的声音,一边系衣扣,一边道。 「都看了这么多了,殿下总不至于连这也要看吧?」 李青梧呆愣的眼神闻言一动,不知为何,耳尖微红。 然后转过了视线,声若蚊吶道: 「我没说不信,你不用这样证明。」 「既然如此,殿下还是不要拿婚姻大事与臣玩笑为好,」秋澈垂首道,「我已将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殿下,但求殿下能在心中饶恕我几分。」 「不用饶恕,也不是玩笑……」李青梧唿出一口气,见秋澈始终低着头,顿了顿。 半晌,她轻轻道,「罢了,你先坐吧。」 「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 「殿下请说。」 「我此次中毒,与你有关?」 「……是。」 「是谁要害我?」秋澈沉默了下,低声道:「是我父兄,为了用计,让你不得不嫁给我。」 其实这本不该说出来的。 毕竟如今是她亏欠李青梧,此话说出来,就又在对方手中多了个把柄。 可她又怕不说,李青梧还要傻乎乎地非与她成亲。 告知她真相,一是因为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二则是,让李青梧知难而退。 李青梧微微蹙眉:「为何?」 「长公主受尽宠爱,刚及笄便被破格封为正一品长公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秋澈低低道,「秋家苦落魄久已,我父亲太想一步登天了,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虽说这念头来的实在是有些突兀了。 秋初冬到底是凭什么能肯定,公主一定会在这场阴谋之下嫁给他呢? 难道不怕被皇帝一怒之下直接抄家吗? 秋澈思索这个问题时,李青梧也诡异地安静了须臾,随即若无其事道: 「我明白了。」 「第二个问题,」李青梧踟蹰了下,还是小声问道,「你为何,要扮作男儿身呢?」 秋澈思绪中断,眼眸微微一动。 她扯了扯嘴角:「无非是因为父亲重男轻女之类的,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却不想一错再错至此……」 「但总之,不管如何,我虽被迫欺君,也不会叛国通敌就是了,殿下放心。」 李青梧点点头,又不解道:「可……你就这样告诉我了,不怕我说出去、或是以此来要挟你吗?」 女扮男装参加科举,那可是欺君之罪。 一旦被皇帝知道了,是要诛九族的。 别说这从六品的官职了,到时候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 「……公主会说吗?」秋澈反问。 李青梧缓缓眨了眨眼:「这可说不准。」 秋澈于是也无奈嘆气:「那便是我命该如此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一同笑了起来。 屋中氛围顿时轻松了不少。 秋澈以为李青梧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正要再开口,却听她又道:「所以,你考虑得如何?」 「什么?」 李青梧笑笑:「成亲——我们。」 秋澈无言片刻:「容我冒昧问一句,殿下为何如何执着于与我成亲呢?」 李青梧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那你又为何不愿同意呢?」 「我是女子,」秋澈苦涩一笑,「你嫁我,若有朝一日我女扮男装之事被陛下发现,你作为我的枕边人却没有发现……实在是说不过去。」 第44页 「若我身败名裂,你也极有可能会随我一起,被世人唾弃。」 这理由其实三分真,七分假。 确实有怕被发现的原因在里面,不过上辈子秋澈装了十年都没被人拆穿,因此倒也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更多的,是她不想让李青梧再步上上辈子的后尘。 但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 于是她只能以女扮男装做藉口,试图再次劝退对方。 「我非良人,你嫁我,什么都得不到。若说是对我有好感……可如今你也知道我是个女子,家中关系又如此复杂,未来註定颠簸不定,给不了你想要的平安喜乐。」 她是真的在很认真地劝李青梧知难而退。 李青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思索着,斟酌了须臾,开口道:「我要嫁你,并非全是为了你。」 秋澈表示洗耳恭听。 「你说你为了活下来,女扮男装才走到今日……我的处境,实则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秋澈诧异地眨了下眼。 但她诧异不在于李青梧的话中内容,而在于李青梧这样突然坦白的态度。 在她没注意的地方,李青梧攥着披风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然后轻轻道:「不怕你笑话,我……实则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受尽宠爱,父皇确实喜欢我,但就像喜欢一个,精緻、乖巧、听话的木偶。」 「一旦我没有顺着他的心意行事,轻则禁闭,重则……罚跪、鞭刑。」 说到这里,秋澈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将目光看向她身后。 李青梧又笑笑:「看不到的……宫中擅刑者数不胜数,不留痕迹的鞭刑,有一万种办法。」 「不疼,但磨人——磨得刻骨铭心。」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之所以要完美,是因为他好面子,又必须用完美和荣宠的表面,来笼络朝臣的心,表达对他们的重视。」 看,我把这么宠爱的女儿都送给你们了,你们还不对我忠心耿耿的话,岂不是太过分了? 「而我,只是他手中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罢了。」 秋澈默了默,有些不是滋味地唿出一口气。 其实从上辈子李青梧被她送去江南冷落十年、皇帝却只是随口问过几句的态度来看,她就有想过,李青梧也许不是传闻中那么受宠。 而这一世,当在御花园中听到李青梧那句「不是很怕」时,她也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她没想到,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长公主,私底下连出入都被严格监视,毫无自由。 说难听点,甚至比不过一个普通宫女。 「所以,你想嫁给我,其实是想摆脱这份控制?」 秋澈停了一瞬,委婉道,「可秋家,应当也好不了多少。」 「是,」李青梧利落地点头,「实不相瞒,此次宫宴,我父皇请了众多官家小姐公子,一部分是为了给我择婿,一部分是为了给你赐婚。」 「我?」 秋澈面露疑惑,「皇……陛下没事要赐婚给我干什么?」 好险好险。 差点一句皇帝老儿就蹦出来了。 当然是为了让你快点娶妻,好绝了我这份心思。 李青梧在心中默默道。 但她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接着道: 「我本就在纷争中心,若此次不嫁给你,很快也会被安排嫁给别人。」 「与其嫁给那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做暗线,倒不如提前嫁给你……至少,你还有张脸能让人赏心悦目。」 李青梧想起什么,又温和地笑笑,缓缓道: 「何况秋家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从一个熟悉的地狱踏进另一个陌生的牢笼……」李青梧顿了顿,玩笑道,「至少,还能让我感到几分新奇?」 秋澈无奈:「殿下,这玩笑可开不得。」 「秋澈。」 李青梧抬头看她,鬓间长发散落下来,衬得她本就清瘦的脸更加苍白起来。 秋澈回视之。 「失去感知,变得麻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她慢吞吞的,说:「我只是,想有感知地活着。」 见秋澈愣神,李青梧又垂下眼,细声细气道:「何况,你既然是女扮男装,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话,就不可能会娶妻,那若是我父皇强行为你赐婚呢?……我们已经知根知底,成亲,对双方而言,都不会吃亏。」 两厢沉默许久,秋澈胸膛起伏了一下,低声道:「……好吧。你说服我了。」 李青梧也勾了勾唇:「这么说,你同意了?」 「……算是吧。」 秋澈迟疑道:「不过,臣还是要问一句,公主要与我成亲,确定只是为了合作?」 李青梧抿了下唇,观察着她的表情:「你希望不是吗?」 秋澈没说话。 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李青梧便笑了下,平静道:「……那便是。」 秋澈下意识略过那个「便」字,听到答案,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 最主要是,她总觉得自己处处都亏欠了李青梧。 对方若是已经确定对她没有其他想法,而是因为急着找个顺眼的人嫁了的话,那么合作一把,能让她脱身苦海也无妨。 第45页 就当是弥补秋澈先前屡次三番的决策失误了。 「既然目的一致,那么有些事,臣还是话说在前头比较好。」 李青梧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滞,示意她说。 「以五年为期,」秋澈算了算,道,「五年之后,若我没有位极丞相,你我便和离。」 「我放你自由,也不会叫你父……陛下知道你的行踪,你可以放心离开。」 「而在此期间,你我若是遇到顺心意的良人,也可暂停合作,随时离开。」 秋澈说到这,又看向她,问:「如何?」 李青梧诧异:「你……想当丞相?」 秋澈反问:「不可以吗?」 李青梧静了静:「如今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吴相一手遮天,你……又是女儿身,一定要淌这趟浑水吗?」 秋澈又道:「女儿身又如何?我志不在闺阁。」 而在高堂。 「所以我说,殿下,你得想好了,」秋澈摩挲着玉佩边沿,平静道,「嫁给我,什么都没有,还要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李青梧哑然,好半天才转过视线,低声道:「……好。」 秋澈没听清:「什么?」 李青梧于是又回头看她,清透的小鹿杏眼平静地注视着秋澈,认真道:「我说,好。」 「我会帮你。」 她看不懂秋澈眼中的星火。 可这是秋澈。 所以对方眼里的火光似乎也在一瞬间,点燃了李青梧这颗沉寂了多年的心。开始一下,一下地跳动了起来。 ——如果这是秋澈想要的,好像,也不是多么离经叛道的目标了。 她会帮她,助这星火燎原。 …… 既然确定了要合作,自然也要协定一下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面。 以及,如何能让皇帝同意赐婚。 两人于是又商量了片刻,起身离开前,秋澈顿了下,仍旧开了口:「蛊毒一事,殿下打算怎么办?」 李青梧低头去看自己的绣花鞋,轻声一嘆:「得过且过,船到桥头直吧……反正,暂时也死不了人。」 也确实别无他法了。 秋澈无言以对。 心中却愈发愧疚,决定不管如何,哪怕无法解毒,也要想尽办法让对方的蛊毒发作时能好过一些。 转身时,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自从她坦白自己是女子后,李青梧面对她的状态,似乎反而更轻松了些? …… 回到秋家时,夜幕已经降临。 秋家父子两个还被关在大理寺里,但柳夫人只接到了父子俩犯事被关押起来的消息。 听说她回来了,便慌慌张张来找她:「你父亲和兄长呢?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你回来了,他们还在宫里?」 秋澈堂而皇之地坐在秋哲的院子里,提笔写信,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就要问父亲和兄长自己了。」 柳夫人质疑道:「说谎!你和他们同去的!你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秋澈似笑非笑:「夫人这话说的有些武断了,听人说这是件大案子——而我只是个从六品小官,又怎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 柳夫人皱着眉打量了她几眼,冷哼一声,转身又慌慌张张地走了。 约莫是凑银子去打听消息了。 她走后,秋澈不慌不忙地写完了信,将信纸用飞鸽传走,随即起身,离开了空无一人的院子。 途中看到府中匆匆路过的下人,也仍面不改色,径直朝王姨娘的住所去。 她想起,十一年前,秋府走水时,似乎也是这样乱成一团的。 那是她噩梦的开始。 从小身为庶子,父亲对她的要求就总要比嫡子秋哲更严格一些。 有时秋哲犯错,赖到她头上,她无需辩驳,就会被偏心的父亲骂个狗血淋头。 王氏总和她说,这是是对她心怀期许,寄予厚望,所以才会格外严厉。 秋澈深以为然,也一直是这样相信着的。 ——因为七岁的小秋澈并不知道,除了相信这个理由,她还能怎么面对父亲严厉的那张脸。 直到那场意外的走水,彻底打破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十一年前她七岁,秋哲八岁,都是要入学的年纪。 当时秋府尚未落败,是她的祖母——上一代的秋府掌权人林曦,刚刚去世的第三年。 按大夏律法,家中有亲人去世,眷属需守孝三年,才能入学或科考。 秋哲以这个理由拖了三年没有入学,直到守孝结束,拖无可拖。 他闹着不肯上学,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叫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打翻了烛台。 当时秋澈正站在一旁,站在王氏身边,听着秋哲的哭喊声,低眉顺眼。 心中却在想,为什么父亲要在兄长五岁时就让他入学。 为什么从没有和自己提过。 然后桌布被秋哲一手拽翻,烛台倒下来时,正正砸在她手腕处。 王氏惊唿着扑上来给她灭火,但烛台又迅速点燃了其他物品,火光连天,烧成一片。 秋初冬迅速抱起两个儿子跑了出去,看都没看一眼落在身后的王氏。 火灭了之后,秋初冬第一个检查秋哲的伤势。 见他无碍,便又转而去扒拉秋澈的衣服。 第46页 ——然后看到了秋澈的缠胸布。 七岁的孩子,按理说还没有开始发育。 可王氏向来小心谨慎,处处留意,生怕被秋初冬发现异样,提前便给秋澈裹上了。 秋澈记得,面前的父亲先是一脸担忧,接着表情凝固。 然后派了两个嬷嬷,不顾王氏的哭喊,去扒了秋澈的衣服,检查了她的身体。 结果当然是不喜人的。 乍然得知养了七年的儿子是个女儿,秋初冬的脸都黑了个彻底。 秋澈的头被母亲按着磕在了地上。 秋初冬怒气冲天,当即就要把这对母女都赶出门去,秋哲也在一旁,虽懵懂无知,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却恶劣地拍手叫好。 但最后,这个决策被姗姗来迟的柳夫人拦住了。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秋初冬也嫌被骗了这么久,丢脸,不肯告诉她。 柳夫人便无视了跪在地上的母女,温声劝着秋初冬:既然秋哲不肯入学,不如送秋澈去吧。 反正两个孩子还没张开,容貌也很像,年岁又差不多。 这样皆大欢喜,不是吗? 秋初冬考虑了很久,终于点了头。 秋澈就这样顶着秋哲的名字,在国子监上了八年的学。 但当时的秋澈母女还是没逃开一顿罚。 她跪在地上,看着母亲替自己受罚。 长板一下一下落在王氏身上,打得皮开肉绽,打得七岁的孩子心底发凉。 那时的秋澈看着手腕上蝴蝶一般振翅欲飞的伤痕,茫然地想: 明明是哥哥做错了事,为什么她要跪在这里? 为什么最后受罚的是她的母亲? ——从那时起,她觉醒了一丝反抗之心。 也是从那时起,秋初冬一不顺心,就对她们母女非打即骂。 把王氏打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把秋澈骂成了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在国子监那几年,秋澈一直表现得平平无奇,不想顶着秋哲的名头引人注目。 私底下却疯狂地读书,拼命汲取一切能吸收到的知识。 她的身体腐败不堪,她的精神充实饱满。 当时的秋初冬可能也没想到,后来的秋澈会一举考上状元。 所以当秋澈向他索要银子参加科考时,他也是抱着一种「能考上就有俸禄拿,秋澈的俸禄就是他的俸禄」的随意想法,没有追问她填的是谁的名字。 而恰好秋澈也抱了一分私心,参考时写的是自己的真名。 她想让父亲看看,真正优秀的人到底是谁。 ——但说到底,也只是孩子般的赌气罢了。 于是才子「秋澈」,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那阴差阳错般的一个决定,也让她彻底扭转了之后的人生。 不再是她需要费尽心思顶替兄长,而是兄长,需要绞尽脑汁地顶替她的功名。 但直到今日,秋澈都想不明白,那一次,究竟是柳夫人刻薄之中突然的良心发现,还是只是因为太过溺爱孩子,才顺势将秋澈推了出去。 毕竟后来十一年里,柳夫人对她们母女的尖酸刻薄和阴阳怪气,也不是假的。 人心,真是一种莫测的东西。 想到这里时,秋澈停下了步子。 她看见玉砚扛着那个妃色麻袋,站在王姨娘院前,一脸郑重道:「主子,都好了。」 秋澈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 她视线上移,一言难尽道:「你怎么……还留着这个麻袋?」 玉砚挠头:「这不是挺好看的吗?而且最近绑架的活儿还挺多,用得上,我就想着别浪费了,留下来了。」 秋澈看了看没有任何动静的麻袋,又看了看一脸理直气壮、甚至写着「求夸奖」三个字的玉砚:「……」 无言以对。 算了,这姑娘开心就好。 …… 王氏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栋陌生小院里,还惶恐了许久,一直到见到秋澈,才勉强安心。 她语气带着嗔怪道:「你这孩子,你父兄正不知出了何事,你怎能在这个关键时候与我胡闹?快回秋府中……」 「娘,」秋澈顿了顿,换了个称唿,「母亲。」 王氏疑惑,看出她表情不对:「……怎么了?」 「若我和秋初冬,您必须选一个呢?」 秋澈咽喉滚动了一下,语气仍然平静,「若我和他,和秋哲,必将闹得你死我活呢?」 「你选谁?」 王氏震惊许久,一把握住她的手:「傻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们是你父亲兄长,你是女儿身,你的功名也是迟早要给你兄长的……」 秋澈打断她:「连你也这样想?」 王氏愣住:「不然呢?你总不能一辈子女扮男装,不嫁人生子吧?这成何体统?!」 「正是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我这一路才走得如此艰难,所以我才要入这名利场。」 秋澈冷漠道,「我要平步青云,我要权势滔天……我还要他们家破人亡。」 王氏激动起来:「你快别胡说了!闭嘴!」 「既然也知道这条路难!为何你偏要走!这是大逆不道!是欺君之罪——」 「被践踏的滋味我尝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而尊严,是上位者才有的特权。」 第47页 秋澈一字一句,很轻,又异常坚定道,「我宁愿死于前往顶峰的路上,也不愿意被蝼蚁踩在脚下。」 「母亲,您今日,必须选一个。」 「选了我,就不要再回去。」 「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 王氏震撼地看着她,像是刚刚认识她一般。 许久,她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了床榻上。 她喃喃道:「你……你,你让我想想。」 「让我,冷静一下。」 秋澈点头:「我只提醒您一句,别因为在牢笼里待久了,就忘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自由的。」 曾经的王氏,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被秋初冬见色起意、强娶抬进府中做妾室后,又在不该缠足的年纪,因为秋初冬一些特殊的癖好,被生生打断了一双脚骨。 刚到府中的王氏也是整天寻死觅活,不愿留下。 可一双三寸金莲困了她一双脚。 好像也就这样,困住了她的一辈子。 「……」 片刻,刚关上的门忽然又被打开了。 秋澈出现在门后:「哦。对了母亲。」 王氏茫然地看过去。 「有件喜事忘了跟您说。」 王氏:「啊?」 秋澈:「您要当婆婆了。」 王氏:「哦。」 下一秒,王氏回神,心跳都停了一拍:「……啊???!」 我要当什么了,你再说一遍?! 但秋澈恶趣味地公布完这个消息,已经重新关上门,飘飘然离去了。 …… 宫宴后的下午,秋澈受到了皇帝的传召。 她换了一身官服,随福子一同入了宫。 在宫道上碰见就两位大宫女,双方见礼后交错而过。 福子笑眯眯地跟她介绍道:「秋大人,方才那两位,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两位姑姑,明叫涟漪和莹雨……娘娘不愧是后宫之首,御下有方。不仅长公主殿下教养得知书达理、才艺双全,连手下的掌事宫女都进退有礼呢。」 是吗? 秋澈想起御花园中撞见的那荒唐一幕,微微笑了下,没说话。 福子一路热情的态度,以及那句「大人」的称唿,已经让秋澈明白,她的计划成功了。 果不其然,他刚踏进御书房,便听见里面皇帝抚掌大笑的声音:「妙啊!太妙了!」 秋澈面色如常,装作无知状,俯首作揖道:「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来人,赐座!」 李式立刻起身,一边从龙椅上下来,欣慰地握住她的手,一边开怀笑道,「爱卿,你可给了朕一份大大的惊喜啊,你说朕要怎么赏你才好——」 「陛下,在说什么?」 秋澈先是一怔,随即面露茫然。「微臣不太明白。」 演得真是十分自然,毫无痕迹。 李式一脸「你还装」,随即从桌案上拿起那本被观看过无数次的奏摺,递到她面前:「这是你一个月前呈上来的——就是你在宴会上说,自己递过的那份摺子,是不是?」 秋澈伸手接过,展开看过一遍奏摺内容,才点头道:「是。不过,陛下不是没有看见这份奏摺吗?」 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和这句话,显然让李式有些尴尬。 对方咳了一声,笑意也收敛了些。 但语气还是高兴的:「那不重要——爱卿若是早说这摺子上写的是这些,哪还能耽搁这么长时间?朕也不会因为你这么久没上值而生气啊!」 李式说着,又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卿奏摺所言,皆是朕所想!爱卿,你可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秋澈在心里懒洋洋翻了个白眼。 老皇帝,尽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要是不提,李式能想到这些制衡世家和官宦之间的办法吗? 还蛔虫呢……到底是在夸人呢还是在骂人呢? 面上却一片恭敬:「陛下言重了。」 君臣两个又就着律法问题讨论了一番,秋澈始终只围绕表面,围绕「打击世家大族」来谈,不动声色地劝皇帝给自己放权更多。 她要的不止是制衡世家,制衡丞相,还要修改更多。 只有皇帝点了头,她才能放手去做——到时候被人置喙议论,她都可以以一句「陛下允许的」堵回去——谁敢对皇帝有意见? 李式也果然被她绕了进去,聊到高兴处还自顾自大笑了一阵,随即拍桌道:「好!爱卿真是良才!朕的良才啊!」 「陛下过奖了。」 皇帝摸着鬍子想了想,语出惊人:「既然爱卿对修律一事如此有想法,不如朕也将此事交给你来查办如何?」 不等秋澈回话,他又摸着下巴思忖道: 「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是委屈你了,也不便于来往宫中……朕本就想提拔提拔你。不如这样,你接下这差事,朕许你自由出入宫中的特权——你若办得好,朕便升你为从五品侍读,如何?」 侍读、侍讲都是从五品,月禄米就有50石,俸禄2万文。 秋澈上辈子也做过这差事,只是时间线要在三年后了。 她提前了大夏律法变法的时间,升职的时间也随之加快。 一个月就由从六品变成从五品,真是前所未见。 但这也代表,她距离那青云路之巅,又更近了一步。 第48页 秋澈并未推脱,她要入朝堂,就不能怕引人注目,皇帝的看重反而是她的保命牌。 因此当即面露惊喜,跪谢了皇恩。 但叩谢之后却没有立刻起身,反而露出几分欲言又止来。 李式察觉到什么,笑着挑眉问:「怎么,爱卿还有话说?」 只见秋澈踌躇片刻,拱手道:「回陛下,臣还有一事,望陛下成全。」 李式心头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咳了一声:「什么事?你且直说吧。」 「微臣对长公主殿下一见倾心。」 秋澈面露几分怀春羞涩,像是不好意思般低下头,声音却慷锵有力,「想……问问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若殿下没有意见,求陛下赐婚。」! 第21章 赐婚 是的,这就是她们的计划。 秋澈写信请了太后帮忙,将那份奏摺送到了李式面前。 皇帝苦丞相一手遮天久已,一直在物色能制衡对方的能臣,却从未想过,是如今的律法出现了问题。 先皇在世时一心统一中原,无心改革。 太后走的又是稳扎稳打的路子,在位十几年,刚将腐败落魄的局面堪堪稳住一些,又被皇帝一手逼宫打乱了计划。 丞相吴如生出自清流一派,寒门子弟,曾随先皇一同打天下,乃开国老臣。 先皇驾崩后,他对执政的太后也是毕恭毕敬,却在暗地里扶持着当时名为皇帝实为傀儡的李式,替他收拢朝臣,跟他里应外合。 这才打了太后一个措手不及。 李式掌权后,出于感激,自然是对他十分尊敬,这也就逐步造成了如今这幅局面——吴相一家独大,朝堂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连臣子递上的奏摺,都要先过他的面,才能呈到帝王面前。 也就是说,他想让皇帝看到什么,皇帝就只能看到什么。 这与曾经的傀儡何异? 或许先前李式还对他怀有几分真切的感激尊崇,可吴相伸得越来越宽的手,也逐步打消了他那几分敬意,变成了忌惮。 他倒是想打压吴相,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枝叶相关,轻易都动不得,正愁没人给他递主意。 秋澈的这道奏摺,就成了及时雨。 很简单,动不了人,那就动根本。 从律法层面开始修改,先除去丞相的三审权,一切摺子需要先给帝王过目,再从上至下传递。 这是明晃晃地在削弱相权,可吴相即便是有话说,也轮不到他来管。 何况他是太后旧臣,如今又被帝王忌惮,一举一动都在两位大人物的眼皮子底下,两面不讨好,也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也确实早有想法,只是手下无人能第一个站出来,替他抗下外界的纷争议论。 秋澈作为这一届本就万众瞩目的状元,虽出生秋家,可背景干净,来当这个出头鸟最合适不过。 哪怕变法失败,被拉下台了也不心疼。 秋澈上辈子与李式打过十年的朝堂交道,对他的心思也是一清二楚。 但她就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将自己送到帝王手里,做他的第一把刀。 这把刀会在削弱相权后,再进一步深入律法,刺破腐败的旧制,革除不堪的旧俗。 经年以后,这场革新会在后人笔下代代相传,史称,秋变新法。 但这都是后话了。 秋澈此次入宫是有准备的。 从皇帝口中拿到实权是目的之一,之二便是,先把皇帝哄高兴了,再由她来求娶公主。 李式最好面子,也最在乎能给他带来利益的臣子。 若秋澈能在他面前展现出价值,为了巩固她的立场,李式想必也不会拒绝秋澈的亲口求娶。 说出这个计划时,李青梧首先愣了愣,像是想起了什么。 秋澈问:「可有不妥?」 她又摇摇头,道:「你可确定……你提出此事,父皇不会发怒?」 「怎么这么问?」 「若你不能确定,」李青梧斟酌道,「不如由我来提。」 「我好歹在面上还是受他宠爱的,他即便生气,到底也不会对我如何。」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一顿鞭刑是少不了的。 她一听到秋澈要亲自提赐婚,就想到梦里原本快要模煳掉的那个场景。 说来可笑,她竟格外介意那场梦里发生过的事。 好像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事一般。 就像梦里那样,李式再愤怒,也不会对她这个精心培养出来的棋子下死手。 但对一个手无实权的小官,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梦里是因为她有了丑闻,坚持下嫁,才让李式对她彻底失望,打发一个物件一般,让她匆匆下嫁了。 但如今不一样。 她们什么都没发生,也不存在会有丑闻。 她还是李式手中最精緻完美的棋子。 此时提起赐婚,还是由秋澈开口…… 李青梧是真的很怕秋澈会被李式一怒之下拖出去砍了。 但秋澈背靠椅子,:「当然还是有可能会的——如果他不愿意让我来做这把刀的话。」 李青梧其实并不太懂她的意思,忧心忡忡,却还是点了头。 她于权术之上一窍不通,既然对方说可以,那她也只能坐等着秋澈的消息了。 第49页 秋澈说完这句话,很久才听到帝王微微有些诧异的声音:「你说的是……乐和?」 「是。」 李式笑了下,意味深长道:「那可真是巧了。」 「前段日子,乐和还为了要嫁给你,跪在殿前跟朕闹呢。」 秋澈微微一顿。 李青梧……已经跟皇帝提过了赐婚? 什么时候? 「朕本以为是她一厢情愿……原来,是你们二人早已互相钟情了?」李式喃喃道,「朕想起来了。」 「一个月以前,正是你游街那日,她专程为了你出宫,偷偷去看你。一回来便跟朕闹着要嫁给你。」 「莫不是这个时候,你们就已经……」 「陛下。」秋澈脑子里百转千回,语气却冷静地打断了皇帝的话。 李式住了嘴,饶有兴致地等她解释。 「臣确实是在游街之时有缘得见了长公主殿下一面……此后魂牵梦萦,直到太后娘娘的寿宴。方才有幸见到了第二面。」 「实不相瞒,那时臣见皇后娘娘要殿下演奏琴曲,情急之下也未曾深思,只怕殿下受辱,一时冲动才站出来顶撞了娘娘。」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像是窘迫,「望陛下恕罪。」 「至于殿下此前求婚一事……」秋澈顿了顿,「臣确不知情,难道说,殿下也对臣……一见倾心了?」 她说的可都是实话。 信不信就看皇帝自己了。 「原来如此,」李式点点头,也不知道信没信,「那真是天定良缘了。」 「既然爱卿有意,乐和也青睐于你,赐婚一事,自然不无不可,」李式笑道,「朕向来疼爱乐和,只希望将她嫁给你后,你能与她琴瑟和鸣,不让她受半分委屈。」「若是让朕听说你待她不好……」李式拖长了尾音,缓缓道,「那朕可饶不了你。」 秋澈心头一跳。 这话说的,让不知情者来看,还真是像极了一位疼爱女儿l、为女儿l的幸福操碎了心的慈父。 只有她听得出,这是李式的警告。 李青梧一旦嫁给她,她就是当朝唯一一位驸马,又刚从从六品升到从五品,还手握修律大权,成了殿前红人,註定要因为修律一事得罪众多大臣。 朝堂中无数的目光都会因此聚焦在她身上。 李式也有了许多理由,光明正大地监视她。 如此一来,她除了竭尽全力为李式卖命,别无选择。 这是帝王恩赏,也是在逼她站队。 「秋爱卿,你可做得到?」 秋澈掩下心思,俯首跪地,面露欣喜:「谢陛下隆恩。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无所谓。 反正还有太后这条退路。 李式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好!来人,上笔墨!朕这便拟旨,为你与乐和赐婚——」 「你觉得,六月夏至日,这个日子如何?」 如今已是六月初,夏至日已经不远。 若说纳采问名或是定亲,自然是来得及的,可作为成亲之日的话,未免显得太仓促了些。 见秋澈没有第一时间回话,李式挑了挑眉:「爱卿,这京中好儿l郎可不止你一个。昨日朕这里便收到了好几份聘礼,都是来求娶乐和的——」 「朕正为不知该选哪家而发愁呢,你若不想这么快成亲,那朕又该如何给这些老臣的公子们一个交代?」 不是还有定亲礼吗? 若是真的宠爱女儿l,成亲的日子,会问都不问女儿l一句,就这样定下来? 秋澈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罢了,快一些也好,李青梧也能早些脱离李式的管制。 想到这里,秋澈也没再犹豫,拱手道:「但凭陛下做主。」 …… 长公主下嫁状元郎的消息一经传出,便惊呆了朝中众人。 陛下如此疼爱乐和公主,前几年还有意无意地提起要为吴相家的长孙公子赐婚,不少人都以为,哪怕不入吴家,公主也必定会嫁入贵族高门。 谁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寒门状元给捡了便宜。 紧接着,又是这位状元连升两阶,一路升到从五品侍读的消息传了出来,并且听说,陛下还破格给了他修律之权,极有可能要开始对朝堂改革。 哪怕是在两朝之中,纵观史册,也从没有人能有如此恩宠。 有好事之人立即去打听了这位「秋公子」的家世,发现对方竟然出自三年前玄阴之变中,被波及到的秋家。 再深挖下去,又得知对方在家中极不受宠,而今父兄如今却都因不知名的原因被关押在大理寺之中。 秋澈还从秋家搬了出来,住进了用俸禄买下的一间小别院里。 这分明就是要与秋家决裂的迹象。 不少人便开始猜测曰,陛下如此重视这位秋状元,莫不是,要重现当年京城双姝当权、世家分庭抗礼的盛景吧? 「京城双姝?」 提到这则消息时,秋澈正坐在厢房中,与面前的人执子对弈。 京中风云涌动,而秋澈这个当事人,自然也是收到了不少上门拜访的请帖。 她全都以「身体不适」为由,一一拒绝,根本不怕得罪人,主打就是一个钢筋铁骨,无所畏惧。 非常符合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形象。 第50页 李式也因此对她更满意了几分,这几天密集的监视也松快了一些。 而此时,坐在秋澈对面的,正是太后傅怡珺。 她玩笑般与秋澈讲完了最近京中的传闻,又调侃道:「秋大人,你如今还真是殿前红人啊。」 「那得多谢娘娘的提携之恩,」秋澈和她商业互吹一番,又问道,「不知这京城双姝是什么?娘娘可听过?」 「你不知道?」太后有些诧异,随即又点头,「确实,你刚出生不久,你祖母便过世了……皇帝后来又把那些旧事藏得严实,不准人提,你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京城双姝,指的正是秋澈的祖母林曦,和太后傅怡珺。 还有她不清楚的旧事? 秋澈竖起耳朵。 「你的祖母,是我的启蒙恩师,也是我,最好的闺中密友。」 傅怡珺长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棋子,目露怀念,「若林姐姐还在……如今这京中,或许就不是这般局势了。」 傅怡珺17岁入宫,19岁位极贵妃,20岁先皇驾崩,她垂帘听政。 此间数年,一直是她的林姐姐——秋家当时的掌权者林曦,在给予她朝政上的帮助。 在她之前,秋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朝世家,在她之后,秋家再无权力巅峰。 连上一代掌权人,都称其为难能一见的奇女子,破格将秋家的治家权交给这个嫁过来的儿l媳妇。 她严于律己,治家有方、纪律严明,又文学出众,出口成章。 先皇感嘆,若非她是女儿l身,恐怕早已封侯拜相、青史留名了。 偏偏有如此出众才华的奇女子,却生了个天赋平平的儿l子,秋初冬。 科举三次落榜,武学毫无天赋,文不成武不就的,与她这个风光无限的母亲成了鲜明对比。 她因病去世后,秋家的地位也便一落千丈。 有知情人曾说,若林曦还在,三年前那场玄阴之变,恐怕没法让太后下台。 「我第一眼见你,就看出了她的影子。」傅怡珺目光柔和地转向她,「你像她,但又不像。」 「我曾以为男人都是一派的让人噁心,可当我看到了你那封摺子……忽然在想。」 「你当真是个男人吗?」 太后摸了摸鬓髮,笑着意味深长道:「你摺子里写的那些东西,可不是那些目光短浅自大的男人能写出来的。」 缠足制度存在了这么久,甚至成了一种风潮,是连皇家公主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至今也无人抗议。 秋澈若是个男人,单纯要改变律法,怎么会想到在削弱相权这种大事后面,还要加上「废除缠足」这种对男人们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恐怕连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秋澈静了静。 太后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良久,秋澈平静道:「娘娘。」 「嗯?」 「有些事情,其实不必问的那么明白,」秋澈笑笑,执子在棋盘落下,「你我心中都清楚就好。」 话中之意,无言胜有言。 太后一顿,登时愣在了原地。 她上下惊奇地打量了秋澈一遍,眼中光芒逐渐亮了起来。 许久,她语气骤然松快下来,摇头笑道:「你这样……还要求皇帝赐婚?」 「若耽搁了乐和的终身大事,哀家可饶不了你。」 「娘娘放心,」秋澈轻声道,「只要臣在一日,就会护她一日。」 赐婚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但这辈子,她绝不会让李青梧重走上一世的旧路了。 她要上青云巅。 也要让李青梧继续做她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长公主。 第22章 成亲 「你那案子呢,查得怎么样了?」 傅怡珺说着,抬手落子,在棋盘上堵住了秋澈的去路。 「娘娘想知道?」 秋澈面不改色道,「那得用相等价值的消息来换。」 「我们难道不是已经是合作的关系了吗?」傅怡珺挑眉,并不上套,「皇帝迟早都能知道的消息,哀家凭什么不能?」 秋澈摩挲着棋子,倒也没有小心机被拆穿的尴尬,仍旧淡定:「那几个宫女出自徐贤妃宫中,虽说幕后之人的身份还未曾水落石出,但陛下这几日也冷待了贤妃不少。」 傅怡珺琢磨道:「贤妃向来受宠,虽性子嚣张跋扈,但也是个聪明人……平邑和乐和的关系又好,她作为平邑的生母,没有理由针对乐和。」 「这怕是一手栽赃陷害了。」 「娘娘这几年都在宫外,」秋澈看了她一眼,「对宫中情况倒是了解得不少。」 傅怡珺笑道:「没点手段,还拿不到你那封摺子呢——所以啊,你查到了什么?快些说。」 「……」 秋澈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吟着落下最后一子,在方才还被堵死、四面楚歌的局面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逆风翻盘,绝处逢生。 傅怡珺笑意一凝,仔细观摩片刻,将手中往篓子里一丢,饶有兴趣道:「……原来是个高手,算我轻敌。」 秋澈:「承让。」 「现在可以说了?」傅怡珺缓缓道,「到底是谁?」 随即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窗外皇城中的某个位置。 第51页 傅怡珺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皮微微一跳。 那是……丞相府的方向。 「吴如生。」傅怡珺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轻轻笑起来,「倒也不意外。」 「那个老傢伙,从他背叛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傅怡珺感慨道,「他对敌人的感知一向敏锐……只是,你刚入官场,他便亲自插手,来了这一出用来要对付你,实在是有些……」 她想了想,道:「实在是有些对自己太不自信了吧?」 这可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吴相。 「也许不是不自信。」秋澈侧过脸,看着窗外远处高耸的皇城城墙,低声喃喃道。 「而是……提前听闻了某些风声。」 两世以来,她始终都想不明白一件事。 为什么周围所有人好像都认定了,李青梧一定会和她绑在一起? 为什么秋初冬向来胆小如鼠,这次却格外大胆,敢策划出这种漏洞百出的计划? 有吴相撑腰做内应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们早就知道了…… 李青梧,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向皇帝求过赐婚了。 如此一来,时间也对上了。 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秋初冬那天会突然来问她,同不同意娶公主了。 因为李青梧求婚的消息传出去了,很大可能第一知情人就是吴相,又由他手,传到了秋初冬耳中。 表面上,李青梧还是荣宠无限、美貌无双的长公主。人人为了那荣华富贵的驸马之位,对她都是趋之若鹜、前仆后继的。 吴相也许是为了挽回这个曾经预定的孙媳妇,也许是为了看看李青梧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又也许是为了试探她这个刚中状元就得了公主青睐的人的能力…… 总之,他出手了。 但就像是在玩闹般,他只派了几个宫女和太监在宫中做接应。 若不是上辈子恰好皇后提前遣散了宫中那么多下人,恐怕这个计划的失败率将高达八成。 他甚至连遮掩都敷衍得可以,直接把锅甩给了一看就毫无动机的徐贤妃。 只要查一查,那几个宫女的背景就能被挖得一干二净。 可秋澈知道,即便她确定是吴相在背后策划了这场大戏,也无法将他拉下台。 他有大把的理由洗清自己的嫌疑。 例如,那几个宫女虽然出自丞相府,但双方已经断绝来往,他并不知道那几个宫女后来做了什么。 又比如,若是他亲手策划,绝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谁不知道吴相乃天下文官之首,桃李天下,是众所周知的深谋远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来? 又比如,那几个宫女只是应要求恰好那天守在御花园,只是给公主带了个路而已。 如果是她们下的手,那如何解释她们自己后来也中招了的事呢? 只要没有证据证明香是她们放的,连这几个宫女都定不了罪。 秋澈在心中重重嘆了口气。 看来休整律法迫在眉睫。 哪怕皇帝信了秋澈的说辞,可他本就已经对吴相不满,这种事,只会让他加深这份不满罢了。 然后皇帝的压力就会向下传递。 作为如今的殿前红人,第一承受人就是秋澈自己。 可皇帝交给她这个案子,在外人看来,就是信任她重视她的表现。 若她给不出幕后主使人的名字,恐怕皇帝也要发怒。 她是进退两难,前后不得。 不管怎么看,都是她要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的。 可秋澈就不是肯吃亏的人。 与太后聊过的第二天,秋澈就开始着手整改律法。 朝臣们早就在暗中关注她的动向,但还是被她突然的动手引起了轩然大波。 盖因她抛出的第一条修改处,就要扣除世家大族们十分之一的年俸。 直接戳到了这些旧贵族的痛处。 他们好面子,吴相自然也是。 所以抗议的话,就只能由负责弹劾的御史台出面来说。 各个党派私下商量了一番,都不约而同地决定要在翌日早朝上,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他们难得默契地集体出动了。 于是秋澈升上从五品以来,上的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早朝,就是在御史台的老头子们叽叽喳喳菜市场一般讨价还价的喧闹中渡过的。 龙椅上的皇帝一脸被公鸡围绕的烦躁,秋澈站在其中,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她仿佛听不见那些老臣的抗议声般,声音从始至终都冷静淡定,却一人抵十人,舌战群儒。 最后直接将一群御史台的老大臣说得面色发白、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对话内容大概如下: 「秋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老臣可以理解,可这决策是否太草率了些?」 御史步步紧逼,不等秋澈回话,又接着道:「难道大夏律法已经是秋大人的一言堂了吗?又或者,老臣可以认为,秋大人已经对大夏有二心了?」 李式头疼状。 「安大人,在下对大夏的忠心天地可鑑,您要是嫉妒在下升官发财,可以求求陛下看在您一把年纪又体虚的份上,也升个官噹噹——」 老御史瞪大眼睛:「你!」 第52页 「不过,」秋澈话音一转,又道,「如今国库空虚,正是大夏危急存亡之际,在下听闻您府中第十八房小妾都抬上了门,却连十分之一的年俸都不肯拿出来……在下是否也可以说,您对大夏有二心呢?」 安御史慌乱道:「你休得胡说!陛下……陛下莫要听他胡言乱语!臣,臣对大夏绝无二心啊!」 李式接着做头疼状。 「哦,说到这个,臣忘了,还得加上一条——」秋澈作恍然大悟状,平静地低头,在手中的书册上唰唰又写下一条:年过四十娶妻无出者,方能纳妾。 此条一出,当即就有人跳脚道:「这怎么能行!秋大人此时年轻,将要迎娶的又是京城第一美人的长公主殿下,自然不知道开枝散叶有多重要——」 「要除去缠足这种风俗也就罢了,若真等到了四十才能纳妾,岂不是家家无后?圣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啊,这样吗?」秋澈眨了眨眼,「可依在下看,大人想说的明明是:『不纳妾还怎么贪图美色』啊。」 她委婉道:「大人,在下看你面色发白,是肾中空虚之相,不如还是先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为好。」 那人瞬间憋得脸色通红。 「还有:大人的俗语用错了。」秋澈微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指的分明是:不孝的形式有三种等阶,其中以不尽后辈的本分和职责为最大的不孝。」 「大人不妨还是多读些书,再来与我辩驳——圣人若是知道他的话被人如此曲解,恐怕会气得祖坟冒烟吧?」 满堂鸦雀无声,瞠目结舌。 无他,都没想到秋澈这么敢说。 这场舌战,吵到最后,秋澈大获全胜。 甚至还凭藉一己之力,把十分之一的削弱抬到了十分之三。 朝臣当然还是不满的,可皇帝的脸色已经被他们吵得难看到了一定的程度。 秋澈可以发疯一样来一个怼一个,毕竟背靠皇帝。 他们可不敢。 削年俸事小,触怒龙颜事大。 最后秋澈神态自若地来,闲庭散步地去。 老大臣们怒气沖沖地来,灰头土脸地去。 秋澈,一战成名。 皇帝显然对她的战绩非常满意,连她愧疚地表示没查出案子的幕后黑手,也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表示无伤大雅。 甚至大发慈悲地表示,为了不让秋澈成亲时双亲只有一个在场,将秋初冬父子从大理寺里放了出来。 秋澈很想说:谢谢,但没必要。 提案被採纳只是这场战斗打响的第一步。 她就这样接着忙了半个月,忙得甚至没空和李青梧私底下见一面,问问对方最近的情况。 半个月后,由她亲手新修的律法草案第一版终于出炉了。 丞相府。 「呵……他倒是真有胆子递上来啊。」 吴如生看着眼前已经被皇帝硃批过的奏摺,冷哼一声,语气隐约有些咬牙切齿—— 从半个月前开始,他的三审权就被剥夺了。 「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哪来的底气如此公然挑衅世家与贵族?」 「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吴易起坐在下首,摇着扇子悠哉哉笑道,「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他是个妙人,果不其然……」 吴如生眯眼,看向这个向来优秀的长孙:「你倒是对他很赏识啊?我听说……前段时间,你还和他走得很近?」 「哪有哪有,人家都没承认我是他朋友的,」吴易起作娇羞状玩笑了一句,见祖父脸色依然沉着,也就收敛了几分笑,有些不解,「怎么,祖父……似乎对他有意见?」 吴如生看了看眼前的摺子,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 吴易起更疑惑了:「他此番削弱的是旧贵族世家权益,与我们并不相干,不过就是应……宫中那位的要求,一同削去了您的三审权罢了。」 「旁人看不惯他就罢了,咱们是寒门清流,本该做的,就是制衡世家利益——这是您以前和我说过的话,您忘了吗?为何如今……也对他怀有如此大的敌意?」 「傻小子,」吴如生斥了他一句,「你当真以为,这三审权只是宫中那位的旨意吗?」 「若这姓秋的不主动提起来,陛下又怎会突然重用他?分明就是他野心太大,陛下又恰好想借力打力,再公然培养一个心腹、与我对台罢了。」 吴易起迟疑道:「这……」 「更何况,吴家已经——」吴如生说到这,忽然诡异地沉默了下。 随即挥袖,遮住了半边脸,疲倦地支着额头道,「……罢了,你先退下,温书去吧。」 吴易起虽疑惑,却也没再多问,很快起身告退。 吴如生坐在书房中,看着长孙逍遥又没心没肺的背影,又是气闷又是惆怅,最后长嘆了一口气。 他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更何况,吴家已经不比当初。 曾经的吴家两袖清风,吴如生当然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寒门子弟,也当有傲骨不屈。 可如今,他们和世家之间的利益牵扯已经割捨不断了。 所谓唇亡齿寒,世家是第一个被削弱的不假。 可下一个,谁说不会轮到吴家呢? 满城人家几家欢喜几家愁,都不在秋澈的思考范围内。 第53页 她刚把摺子递上去,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了。 这回忙的是成亲。 别问聘礼从哪里拿,问就是李青梧私库资助加秋澈狂风卷大浪一样搜刮秋府余款。 秋家父子刚从大理寺出来,听说了她最近的光辉事迹,又生怕被她再次整进去,都是敢怒不敢言。 连聘礼都如此扣扣搜搜需要到处去凑的「新郎官」,也只有秋澈这一个了。 三天后,六月夏至日,宜嫁娶、祈福。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李青梧一大早就被茯苓拉了起来,迷迷煳煳地被宫女们来来去去盘弄了近半个时辰,穿上宫中最好的绣娘为她缝制的喜服,再梳头梳妆。 到梳头这一步,她就已经醒了大半了。 她生母已逝,皇后又身份尊贵,为她梳头的,就成了专程请来的喜娘。 镜子里,她看着自己一身红艷艷的喜服,及腰长发散落下来,喜娘则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紫檀木木梳。 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高声唱道:「一梳梳到尾——儿孙满堂把膝围。」 周围人人都是笑脸相迎,氛围喜庆,可李青梧静静地看着铜镜中唇红齿白的少女,却没什么表情地心想: 儿孙满堂? 以她和秋澈的性别,怕是做不到了。 「二梳梳到尾——享尽荣华与富贵。」 李青梧接着垂眼。 ……荣华富贵? 她前十几年可是享尽荣华,要多富贵有多富贵。 可无人知道她内里其实伤痕累累,灵魂早已快被这富贵浸淫得腐朽不堪了。 这荣华富贵……不要也罢。 「三梳梳到尾——」 「夫妻举案又齐眉,老来白头互依偎。」 老来白头互依偎……吗? 李青梧眸色一动。 心跳忽然倏地快了几分。 若是和秋澈一起……哪怕不是真夫妻,只要想想这样的结局,好像也已经足够满足了。 她迟疑着,慢慢闭上了眼,想。 那就。 不求其他,只求一个举案齐眉……白头互依偎吧。 …… 因为要拜祖牌,成亲礼是在秋家办的。 邀请的人不多不少,都是秋澈得罪过的。 但那又怎么样? 长公主的婚礼,他们若是不来,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哪怕心里再难受,也得带着贺礼笑眯眯地上门贺喜。 难受的是他们,收份子钱的是秋澈。 主打就是一个压榨到底。 赐婚的旨意下来后,李青梧就得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成亲当日,按照大夏的规律,会从宫中出来,在公主府等待秋澈去接亲。 她一袭红袍,骑在马上,衬得整个人都芝兰玉树,面若桃花。 竟比金榜题名纵马游街那日还要惹人思春。 过往看热闹的姑娘们一对上她的目光,纷纷红了脸,痴痴望着她不肯移开视线。 下轿子时,顾忌到李青梧盖着盖头,秋澈伸手扶了她一把。 对方动作一僵,随即很快慢慢放松了下来。 她牵着红绸,由秋澈领着,跨过火盆,一步步入了大堂。 秋初冬带着僵硬的笑,和身为大夫人的柳氏一同,坐在上首看着她们。 正要拜堂之际,只听外间忽然有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到——」 满堂皆惊。 刚要行礼,就见李式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高声笑道:「诸位,不必多礼了!大喜之日,都坐下!朕只是来看看乐和,顺道瞧个热闹罢了。」 话虽如此,秋家夫妇还是诚惶诚恐地起身给皇帝让了座。 各府受邀家眷闻言,又将屁股放了回去。 只是各自对视一眼,眼中对这场婚礼的重视也多了几分。 能做到让皇帝亲临婚礼,哪怕确实有长公主受宠的原因,也不能排除这位秋公子,是真的要成为天子近臣了。 满堂宾客心思各异,只有秋澈这个当事人始终镇定自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第23章 洞房 常言道,人生四大喜事,不过是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 短短一个多月,这四件喜事,就让秋澈占了两样。 京中无人不感慨她风头无两、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什么是差距?这就是。 来之前,同龄的公子哥们都被自家娘亲拎着耳朵狠狠训了一顿,对秋澈那叫一个嫉妒得牙痒痒。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吴易起。 大概是气不过自己的准未婚妻突然被秋澈给拱了,秋澈被他带着几个富家子弟起闹,连灌了好几杯酒。 但众人刚刚上头,她就迅速以不善饮酒为由,提前离场了。 众人都报之以意味深长的目光,很体贴地没再劝她喝下去。 原本按习俗,是还要闹洞房的。 但秋澈若有所思的一句「忘了还有这个规矩……改日再修一修草案吧?」就让众人面面相觑,停在原地。 都看出她的不满,不敢再提了。 ——开玩笑,这可是能在朝堂上与言官们舌战群儒的人。 他们疯了才会在这种大喜的日子去触对方的霉头。 第54页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秋澈所谓的藉口并不是藉口,是真的不胜酒力罢了。 这几杯下肚,她就已经有些头晕了,但她醉了既不东倒西歪,也不发疯狂吼,更不会胡言乱语,反而十分内敛。 看着比以往还要冷静一些,甚至更加唬人。 茯苓见她直愣愣地冷着脸,略过自己进了屋,还在心里直犯嘀咕: 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猴急。 然后红着脸,轻手轻脚上前,为两人关上了门。 扶风则蹲在屋顶用树枝画圈圈,一边画,一边幽怨地碎碎念:「为什么要把殿下赐婚给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只手忽然拍上他的肩头。 「喂,你念叨什么呢?」 扶风吓了一跳,下意识丢了树枝跳起来,扶着腰间的长刀,绷着一张脸道:「谁?!」 玉砚眨了眨眼:「那么大反应干嘛,我叫玉砚——你就是公子说的那个,喜欢臭着一张脸的扶风?」 扶风皱眉:「……你,你是秋澈的人?」 「对啊。」 他怀疑道:「他怎么会知道我?」 随即顿了下,又面露恍然,愤愤道:「他果然是早有图谋,连我是谁都知道了,定是早就有心打听过,殿下肯定是被他矇骗了双眼!」 「若是真的不愿娶妻,又怎么会主动求婚?不过就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我这就去向殿下揭穿他的真面目……诶!你干什么!」 玉砚一把拽住他的肩膀,无辜道:「不许去。」 扶风:「关你何事!」 玉砚:「这是我家公子的新婚夜,公子说了,今晚谁都不能打扰他们!」 扶风脸色更绿了。 两人都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一言不合,便直接大打出手了。 虽说他们还贴心地使了轻功去了别的别院打架,但脚步行走间难免发出声响,还是影响到了新房中的两位。 ——李青梧静静坐在新房之中,头顶凤冠和红盖头,坐得脖子都快酸了,才终于听见开门的动静。 她默了默,试探性地问了句:「秋……秋公子?」 但没有回话的声音。 李青梧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摘下盖头看一眼,就听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已经走到跟前。 下一刻,一只纤瘦白皙的手执着玉如意,挑开她脸上的红盖头,露出底下一张面若桃花的脸。 李青梧抬眼,与秋澈平静的眸子对视的瞬间,忽然有几分恍然。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对了。 那个梦。 李青梧刚出了点神,又被头顶的动静打断了。 隐约听见扶风的声音,她有些茫然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秋澈迟钝了须臾,才慢吞吞地坐到桌子边,用桌上的喜酒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回道:「不知道。」 李青梧反应过来,觉得她有哪里不对。 观察了她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没人给你灌酒吗?」 她听说新婚之日,新郎官都会被灌得酩酊大醉才对。 怎么秋澈看上去,过于冷静了? 但刚刚对方凑近时,她也确实在秋澈身上闻到了几分酒香味。 这是喝了,还是没喝? 秋澈仍旧是慢半拍才回道:「有,但只喝了几杯,都被我拒了。」 李青梧看了眼她手里的酒杯,抿了抿唇,低声委婉道:「那我能,和你喝一杯吗?」 「这个?」秋澈张了张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杯子,迟疑道,「这水我喝过了,两个人喝一杯……不太好吧。」 空气凝固了一瞬间。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那不是水。」 李青梧轻声道,「是交杯酒。」 秋澈:「……」 她放下杯子,咳了一声:「喝吧。」 做戏做到底,而且李青梧正好也想喝的话,那就喝好了。 另一个却全然不知她在想什么。 只是面上微红,默默起身坐在了她对面。 两人相顾无言,手臂交错,喝了一杯交杯酒后,秋澈放下杯子,已经有些犯困。 她支着下巴,视线无意识地就落到了李青梧身上。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李青梧被她看得耳尖都红了。 虽然知道她是女子,但每次对上对方俊俏秀美的那张脸,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 她拧着手里的帕子:「秋公子,你……在看什么?」 秋澈眯着眼,忽然道:「你猜,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听我们的墙角?」 这话说的声音很低,只够李青梧一人听清。 她闻言,微微一愣:「……什么?」 秋澈脑袋是混的,行动却是清晰的。 她没有多说,只是用指尖沾了杯中酒水,在桌上写下了稍纵即逝的一句:隔墙有耳。 李青梧并不笨,立即反应过来,脸上血色尽失。 她知道皇帝今日亲临这场婚礼,并不是因为重视她,而是为了做出重视的样子。 又或者是另有目的。 但没想到,她在宫中处处受制也就罢了,出了宫门嫁入秋府,新婚之夜,皇帝还要派人来听她的墙角。 目的无非只有一个,确认她们圆房。 李式之所以同意赐婚,是因为想重用秋澈,又怕无法压制对方的野心,加上秋澈主动求旨,看上去十分心悦李青梧。 第55页 他也就顺势而为,将李青梧嫁了出去。 实际上他培养李青梧的目的始终没变。 那就是巩固能臣对皇帝的忠心。 但如何能巩固呢? 那就得看李青梧受不受夫君宠爱了。 这场求婚来的太突兀,李式疑心病又重,加上求旨之前,正好发生过那种事情,恐怕李式并没有太相信秋澈所谓的对李青梧「一见钟情」的理由。 若是新婚之夜连圆房都没有圆,那就更证实了她们是一对假夫妻。 若想不被皇帝抓到把柄,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假戏真做。 可她和秋澈都是女子——哪怕她们都愿意,也根本没办法把这个戏做真。 怎么才能瞒天过海呢? 李青梧在心里苦笑。 原来即便她嫁了人,也逃不开帝王的监视吗? 她眉眼低落。 下一刻,只见秋澈倏地站起身来,中气十足道:「当然是在看你。」 李青梧被她突然放大的音量吓了一跳:「?」 「夫人,」秋澈顿了顿,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了那句令人羞耻的台词,「你我既然已经成亲,连交杯酒都已经喝过了,还叫我公子——是否不太合适?」 李青梧呆了一下,对上她的视线才明白过来。 她羞耻地攥紧了帕子,闭眼,配合地小声回道:「……我,我明白了。」 「夫君。」 秋澈道:「我在,娘子。」 见李青梧燥得满脸通红,张嘴却吐不出话来,似乎已经接不下去了。 秋澈便又道:「为夫不胜酒力,有些头晕……不如就寝吧。」 李青梧艰难道:「好……妾身,服侍夫君更衣。」 秋澈道:「不必,你等着为夫就好。」 然后摩擦着自己的两片衣袖,做出窸窸窣窣、仿佛脱衣服一般的动静来。 李青梧默默看着。 秋澈摩擦完,随即忽然察觉到什么。 她迅速伸手扶起李青梧,一边往床榻走去,一边道:「夫人慢些,莫心急。」 李青梧从小在深宫里三从四德得长大,哪里听过这种话。 立刻被她说得燥红了脸,一句回应也说不出来。 倒在床榻上被秋澈压住时,她整个人半边身体都麻了。 下意识去推身上人的肩膀。 秋澈挥手,将红色的床帘放了下来,然后在珠帘脆响间低声道:「别动。」 她按住李青梧的手腕,微微垂首,在对方耳边道:「窗边有人,在偷看。」 李青梧立刻就不敢动了。 秋澈半坐起身,开始解扣子。 这回是真的在脱衣服。 李青梧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把身上的喜袍脱下来扔出去,只剩一件白色中衣,不由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头冠,红着脸,磕磕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秋澈无声翻了个身,在她旁边躺下。 说话时,清浅的气息就喷洒在李青梧白嫩的耳垂上,酥酥麻麻的。 仿佛隔靴搔痒。 李青梧下意识缩了缩颈侧。 然后听见秋澈在轻声问:「会叫『床吗?」 「……」她大脑空白,思绪剎那间混乱起来,脸上烫得几乎要冒烟。 连被秋澈抓住的那只手腕,似乎也格外彰显出存在感来。 偏偏秋澈还在旁边火上浇油:「劳烦殿下叫几声。」 不然骗不过去。 李青梧:「……」 这不是劳不劳烦的问题。 是羞耻度爆表的问题。 许久,就在趴在窗户口窥视的人已经起了几分疑心的时候,沉寂的卧房终于有了动静。 李青梧捂着眼,白皙的脖颈从下红到上。 半晌,才从唇齿间溢出一点细微的、似羞涩似难耐的喘息来。 「……嗯……啊。」 又柔又媚。 第24章 喜梳 秋澈本想让李青梧声音再大一些的。 就这样叫一声,外面的人怎么可能会信?听都不一定听得见。 可刚要开口,却见李青梧正好微微转过头看她,羞得捂着脸的手指指节都泛着粉。 她声音细微地抖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却还在强忍着,小声道: 「可,可以了吗?」 秋澈看着她白玉般细长的手指,莫名吞咽了一下口水。 然后迅速回神,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 但她已经被麻痹大半的大脑迟钝地没有多想,只是慢吞吞道:「也行。」 她将手撑起来,倾身支在李青梧身上,扎成长马尾的头髮顺势散落下来,发尾微微拂过李青梧的脸。 对方轻轻颤了下眼睫,抿唇,用气音问:「你这是……」 秋澈也用气音回她:「假装圆房。」 然后一掌拍在了床榻的支柱上。 床榻就在她用手时不时拍上一掌的动作里,卖力地「吱呀吱呀」叫了起来。 李青梧不敢看支在自己身上的人,垂着眼,浑身僵硬,拘谨道:「……一定要这样吗?」 「哪样?」 李青梧不说话了。 虽然她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两具看似紧贴的身体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但这个姿势…… 难道秋澈不觉得很奇怪吗? 秋澈「啊」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 第56页 她看了眼两人的距离,又慢半拍地翻了回去,坐在里侧,道:「抱歉。」 李青梧:「……无碍。」 秋澈没摇几下床,就察觉到窗外的气息很快离开了。 大概也是不想一直听人洞房的声音,毕竟蹲墙角也怪尴尬的。 于是停了手。 李青梧见她起身去拨床帘,也坐起身来,小声问:「人走了吗?」 秋澈点了下头。 李青梧紧张道:「不会突然回来吧?」 秋澈又摇了摇头:「玉砚他们回来了,那人若是再蹲下去,也会被发现。」 只要不傻,都不会再跑回来。 李青梧松了口气,听秋澈道:「凤冠不沉吗?」 李青梧犹疑,不太明白她突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可以脱下来的……是要现在就寝吗?」 李式私下对她如何是一回事,面上宠她又是一回事,她的陪嫁不说十里红妆,也是足够惹人眼红。 换洗的衣服肯定是有的。 但这大半夜,专程去拿嫁妆里的衣服,未免惹人怀疑。 秋澈想了想,道:「你等等。」 这句话似曾相识。 李青梧还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就见秋澈已经转身下了床,翻开了一只角落里的木箱。 怜珠阁因为要布置婚房,院子上下都重新修葺过一遍,她这只压箱底箱子也清理过,里面堆着秋澈从秋哲那里搜刮来的没穿过的新衣服。 最底下本来应该是她曾经放在这里,压箱底的玉佩。 秋澈将自己的一件干净的单衣翻出来,递过去,又问:「要洗漱吗?」 李青梧想了想:「好,我洗个脸就行。」 秋澈便默不作声地走到窗前,敲了敲窗台。 玉明应声出现在窗后:「主子。」 「打盆水来。」 「……是。」玉明一言难尽地瞅了眼她身后,眼神怪怪的。 像是在说:怎么有人圆房能这么快? 秋澈假装没看见。 她垂眼,盯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发呆。 李青梧简单洗过脸,卸完妆容坐在梳妆檯前,摘下了自己头顶的凤冠。 头髮梳的髮型很复杂,很难解。 李青梧养尊处优了十几年,一朝不再受人监视,却开始不适应自己动手的感觉了。 解了半天,反而打起了结。 鬓边几捋碎发落下来,更让她多了几分狼狈,显得手足无措。 秋澈靠在床榻边看了半天,垂眸轻声道:「我来吧。」 「你,可以吗?」 秋澈不由笑了下:「应该,比你可以。」 李青梧顿时羞愧起来:「抱歉。」 「没必要道歉。」 秋澈道:「你是公主,不会解头髮很正常。」 她说罢,低头细緻地去解李青梧缠在一起的头髮。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手格外好看修长些,三两下便捋顺了,接着又拿起桌上的木梳,缓缓顺着对方黑长的青丝梳了起来。 修长白玉般的直接穿过黑色的长髮,有种莫名糜烂又矜贵的美。 李青梧看着镜子里身后的人微微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秋澈却越梳,越觉得手里的梳子眼熟。 许久,她惊得浑身一颤。 她想起来了。 大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成亲之日,新人的新房里,梳妆檯上都要放一把喜梳。 秋府没钱,就只有翻箱倒柜,用一把檀木的半新梳子凑合着用。 而上一世,也是这样匆匆的成亲,也是在这样一个新婚之夜。 也是她让李青梧换衣服,也是她拿着这把梳子,替李青梧梳头。 只是那时有所不同的是,她没有戴玉佩,没有替李青梧拿衣服,连替对方梳发时,也是略显急躁的。 那段时日,她整个人都无比阴郁低沉。 为自己的中计而懊恼,为自己将无辜之人拖下水而痛苦。 又喝了几杯酒,更显得气势吓人。 李青梧大概是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话动作都小心翼翼的,自己默默翻了件简单的衣服出来穿。 因为氛围太安静,李青梧没话找话般,主动打破了沉默:「这玉佩,秋公子不戴着吗?」 秋澈想睡的厉害,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她拿出来的那枚玉佩,目光在触及玉佩上的莲花雕饰时微微一顿,又恹恹地垂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玩儿的吧,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什。」 「你若是喜欢,便自己拿去吧。」 李青梧默了默,没说话,只是紧了下捏着玉佩的手指,又将其无声地放了回去。 李青梧笑笑:「故人之物,不可赠人。」 秋澈清醒了几分,皱眉:「故人?」 「公子这玉佩,应当有十几年的年头了,」李青梧顿了顿,垂眼,视线落在那块已经生了灰的玉佩上,轻声道,「或许只是你不记得了……而不是,只是买来玩玩的。」 秋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可不知为何,对方黯然失落的神情,总是在秋澈心中挥之不去。 不多久,她便重新翻出了这块玉佩,洗洗干净戴上了。 或许,真的有这样一个故人呢?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秋澈也曾想过,这玉佩是不是和李青梧有什么渊源? 第57页 可那时她见李青梧确确实实和自己一样,对彼此并不熟悉。 若玉佩是李青梧的,又怎会无缘无故落到秋澈手里? 于是很快就否决了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李青梧梳发打结的时候,也是犹豫了半天,才轻声羞赧地问她:「能帮我一下吗?」 秋澈默了默,没说话,起身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 因为心情郁燥,她屡屡出神,加上没替别人做过这种事,动作也并不算温和缓慢,下手没个轻重。 李青梧几次被她揪疼了头髮,也没吭声。 等她放下梳子,说,好了。 李青梧就伸手顺顺长发,垂眼看着木梳上那几捋乱糟糟的头髮,抿唇笑。 秋澈被她笑得心虚,声音也低了下去:「……这是我第一次替人梳头,抱歉。」 李青梧摇摇头,却又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听闻新婚之夜,丈夫替妻子梳发,是能白头偕老的象徵。」 她握着那把梳子,没有回头,声音很轻。 「秋澈。」 「我们能吗?」 秋澈大脑剎那间空白。 她想,李青梧疯了吧? 两个女人,怎么可能白头偕老呢? 那一瞬间,秋澈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说,那混乱一场□□,李青梧也记得不清楚了,所以仍然把她当做了男子? 她只能找到这个解释了。 秋澈没说话,思绪一片混乱,往回坐到了床榻上。 李青梧也像是读懂了她的答案。 她没再追问,仍然带着唇边那么一点清浅的笑意,默默将那把梳子用帕子擦拭干净,收了起来。 那一夜两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没再聊下去。 这场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 只是经年以后,就在秋澈已经忘掉了这把梳子的存在时,李青梧却又带着这块破旧不堪、不知为何残缺了半块的梳子,在她坟前自刎了。 是的,秋澈那时觉得眼熟的那块梳子,正是她们新婚之夜用来梳发的这一只。 一块平平无奇的木梳,是什么理由,才能让李青梧悄无声息、贴身藏了十年? 连死都要带在身上。 现在想来,那一晚皇帝没有亲临婚礼,她们也没有假装圆房。 若是要解开头髮,茯苓就在外面,随时可以进来。 为什么李青梧只单单向秋澈求助了? 为什么她要说那句话? 为什么要自刎? 为什么……自刎时,还要带着那块梳子呢? 思绪到这,秋澈勐然回过神。 她又想起,那日求旨赐婚之后,也是殿前宦官总管福子送她离开的。 对方脸上挂着恭敬的笑意,却没能遮掩过眸底深处的那一丝惊诧。 秋澈问起时,福子便笑眯眯地说:「大人怕是不知道吧,前段日子,殿下为了能嫁给您,还顶撞过陛下,跪在这殿前不肯下去,足足三个时辰呢。陛下爱女心切,又恐她一时煳涂,一气之下,将她罚到宫外思过。」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福子想了想,恍然道,「对了,甘雨寺——大人前些日子去的,是否也是此处来着?」 见秋澈默然不语,福子也没再问下去,只是意味深长道:「如此看来,如今陛下为大人和长公主赐婚,也算是段……有始有终的良缘了。」 其实按照李青梧给秋澈的答案来说,她急切需要一个自己看的顺眼的人嫁出去,摆脱李式的监视,会找到秋澈很正常。 可如今秋澈记起上辈子的某些细枝末节,忽然又不确定了起来。 李青梧怎么就能肯定,嫁给秋澈这个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不会有更糟糕的结果呢? 见李青梧在看着自己出神,秋澈顿了下,微微向前倾身,盯着镜子里李青梧白皙泛粉的面颊,忽然道:「殿下。」 李青梧眼睫一颤,慢半拍地回神。 「嗯?」 她长得极美,是浓惓艷丽的样貌,眼尾那颗泪痣又为她平添魅惑。 一打眼看去,温婉与清冷感在她身上交织缠绵,有种令人想要深究的神秘感。 秋澈启唇,与铜镜中的她对视。 轻声道:「甘雨寺里的那位岳姑娘。是你吧?」 气氛骤然凝固。 李青梧浑身一僵,迅速从恍神中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秋澈抬手,用指尖蜻蜓点水一样,点了点镜面中李青梧的脖颈。 又往上,落在她的鼻尖位置。 李青梧却仿佛真的被她触碰到了一般,身体惊惶地轻轻一抖。 「这里,还有这里,」秋澈缓缓收回手,淡淡道,「一模一样。」 「从宫中出来的,被严加看守的岳姑娘……乐和公主,」秋澈说,「若是我已经了解到你并不受宠,还猜不出『岳姑娘』是谁,岂不是太蠢了些。」 李青梧下意识咬了下唇。 实在是没想到秋澈这么快就能猜出来。 她想起当初仗着对方不知道自己是谁都干了些什么,就觉得自己那些举动实在是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有失身份。 李青梧避开秋澈的视线,半晌,才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秋澈气定神闲地应道。 第58页 反正她早就知道了。 李青梧刚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就又听秋澈缓缓道: 「殿下。」 李青梧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莫名就下不去了。 她眼皮一跳,说:「什么?」 「我们从前,见过吗?」! 第25章 懂吗 卧房里的氛围安静了很久很久,甚至久到有些尴尬。 秋澈没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想了想,又在这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换了一个委婉些的问法: 「我向陛下求旨的时候,他告诉我,你早先就已经开过这个口了。」 「那时你就认识我吗?」 但李青梧又默然良久,低下头去,再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轻声说:「只是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哪一次? 说的是阁楼上那一次? 秋澈微微蹙眉,其实心底里并不怎么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 但见李青梧低着头,不停地搅弄帕子,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是紧张的样子。 她突然就失去了追究的兴致。 最终还是没继续问下去。 秋澈张了张口,抬手,最后轻轻落在对方肩上。 千种疑虑,化作嘆息般的一句:「早些休息。」 明日还有的忙。 她转身,刚躺上床正要闭眼歇息,又听见李青梧轻声道:「我们……同睡一张床吗?」 秋澈睁眼,语气略有些倦怠的懒散:「都是女子,你怕什么?」 李青梧:「……」 说话间,秋澈手在被褥中摸到了什么。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条卷大的白帕子。 以为是李青梧的帕子,秋澈迟钝地缓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李青梧入寝之前,忽然缓下步子,莫名看了眼床边半遮掩下来的床帘。 秋澈正半靠在床头,长发从肩头散下一部分,闭着眼,唿吸已经平缓了起来。 她平日里的眉眼总是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内敛,鲜少有几l分活气,仿佛那颗明明正在跳动的心已经死寂了很久一般。 也只有闭上眼时,那些疲倦的,深沉的,让人看不清晰的东西,才会从她脸上短暂地消失,让她整个人明艷张扬的稜角变得显眼一些。 李青梧多看了几l眼,随即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学着在那个朦胧的梦中自己做过的事一样,将那只木梳轻手轻脚、细緻地用帕子包了起来,塞进了袖囊中。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 非要讲的话,也许……是那个没头没尾的梦给了她几l分惶恐的预感吧。 这一夜,两人没再说过话。 一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安静地躺着,中间隔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却如楚河汉界一般,泾渭分明。 ——明明这应该是世上最近的距离了。 又好像还隔得很远。 第二天,秋澈是被外面哐哐的声音惊醒的。 宫里一同跟来的陪嫁嬷嬷杜氏大声喊道:「长公主殿下!驸马爷!已经卯时了!需晨起敬茶去了!」 秋澈下意识看了眼身侧,却见旁边已经没了人影,里面的床褥干干净净,连被子也是凉的。 还没回话,就听玉明已经低声跟杜嬷嬷回话道:「嬷嬷,公主殿下今日早已经起了,现下去给我家老爷夫人敬茶,尚未回来。走前吩咐过,我家公子昨日喝得有些醉了,不要惊扰。」「原来如此,」杜嬷嬷满意道,「那是老身莽撞了。只是不知驸马爷何时才能醒?老身还需看一看那圆房的帕子,安下心来才好……」 圆房,帕子? 秋澈来不及思索李青梧怎么起这么早去敬茶的事,而是勐然想到她昨晚在床榻上摸到的那张帕子。 那原来是圆房之夜用来留处子血的? 她倒是听说过大夏确实有这种民间习俗,以新婚之夜的处子血来证明新娘的贞洁。 但因上一世并没有这一出,秋澈昨晚又有些大脑迟钝,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为什么上一世没有,这一世却又发生了? 秋澈迅速回忆了一遍重生以来所经歷的事件,很快得到结论: 上辈子她是因为和李青梧传出丑闻才被迫绑在一起的,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们早就滚在了一起,用这个证明处子身已经多此一举了。 而这一世,她们之间清清白白,加上皇帝恐怕还在疑心上次的御花园事件——为何秋初冬提到的主角会是李青梧? 而本该是主角的李青梧,为何又恰好在后来告了假,没能出面参加晚宴? 她去了哪里呢? 会不会真的如同秋初冬所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厢房里,和什么人纠缠在一起? 好死不死的是,没过多久,秋澈又向他求旨赐婚,说自己爱慕长公主。 李式恐怕查过。 但因为把人嫁给秋澈这件事在这一世此时的李式看来,应该也算满意,所以其实并不太上心。 也因此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但这并不妨碍他试探一把李青梧。 让嬷嬷来查看,只是一句话的事,又能试探出李青梧的清白,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秋澈脸色有些不好看,正思索着要不然自己一刀划破手指滴点血上去。 但一掀开被褥,就看见那张帕子被叠得四四方方,放在角落里。 第59页 抖开来看,上面赫然已经有了一小片血迹,是早已干涸的样子。 秋澈愣住。 房门打开。 门口还在与玉明扯东扯西的杜嬷嬷立即应声扭头,笑眯眯地行礼:「哟,驸马爷醒了?老身正说要喊您一声呢……」 秋澈皱着眉,一边给自己系衣扣,一边淡淡瞧了她一眼:「您嚷嚷得那么大声,不醒才是怪事吧。」 玉明抿唇憋着笑,行礼退后了些。 杜嬷嬷则笑颜勐地一僵。 早听人说这新驸马嘴毒人耿直。 没想到会这么毒这么耿直。 秋澈懒得理她,径直跨出房门要往大厅走,又被杜嬷嬷横身拦住了:「诶——驸马爷请留步,不知那圆房的喜帕,可否让老奴先瞧上一眼?」 怕秋澈又要嘴毒自己,杜嬷嬷谨慎地加上一句:「这是陛下的吩咐,老奴还要回去向陛下復命的。」 秋澈面露烦躁,又带了几l分羞耻,低声道:「这种东西还要特意看一眼,真的是……」 她语气略显不耐道:「就在房中,嬷嬷自个儿找去吧。」 然后加快步子离开。 羞窘的神色却在踏出院子的一瞬间,仿佛变脸一般,迅速消失不见。 杜嬷嬷喜滋滋地拿着帕子回宫復命时,秋澈刚踏进主院的门。 一进来,便看见秋初冬面如猪肝,指着李青梧,嘴里骂得口齿不清。 柳氏也脸色难看,却还是站在一旁拉着秋初冬,让他不至于冲上去动手。 ——那就太难看了,新婚第一天,新妇敬茶被公公打了,说出去简直惹人闲话。 当然,秋初冬也是不敢的,只是想树立自己大家长的威严,做做样子的纸老虎罢了。 李青梧则安安静静坐在大堂下首,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面对众人的喧闹,垂眼不语。 因为昨日新婚,身为新妇,她今天将长发都梳了上去,用银簪簪住。 鬓边两缕髮丝柔顺地垂落下来,又着一身黛青色长裙,显得温婉又知性。 仿佛与世隔绝的一幅画。 茯苓在她旁边,叉着腰气愤道:「我家殿下说错什么了!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还要说出来脏了殿下的耳朵……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做公婆的!」 秋初冬却愤然转而指责她道:「既然嫁入我秋家,就是我秋家妇!就该孝敬长辈!你这贱婢,还一口一个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未出阁的大小姐!」 吵吵闹闹间,秋澈悠然踏进里面,道:「吵什么?」 主厅中骤然安静了下来。 李青梧第一个起身,向她走了几l步,轻声道:「……你来了。」 似乎是想喊她,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称唿。 秋澈「嗯」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李青梧默了默:「一点小事。」 旁边的茯苓闻言,那叫一个欲言又止。 秋澈看向秋初冬,然而对方却冷哼一声,本来有些心虚的脸色,也因为李青梧的回答而得意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秋澈疑惑:「主院吵的这样凶,都让宫里来的嬷嬷听见了,我来看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宫里来的嬷嬷不就只有杜嬷嬷一个? 对方本就是她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不可能帮她多管闲事。 李青梧朝她身后看了眼,果然没看见杜嬷嬷的人影。 瞬间就知道秋澈说的是吓唬人的了。 秋初冬却不清楚状况,闻言顿时更心虚了,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道:「那……那也是她不孝敬在先,敬个茶都能倒翻茶水,我作为长辈,训诫她几l句又如何?」 秋澈瞥了眼周围,果然在上首的地面上看到了几l滴茶水的痕迹。 很淡,如果不注意,甚至发现不了的那种。 茯苓憋不住了,跳出来道:「秋……姑爷,根本不是他说的这样!」 「殿下只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水,他却胡说八道,说原谅殿下失手可以,但要我家殿下去,去——」茯苓一时憋红了脸,半天吐不出后面的话来。 然后压低了声音,语出惊人了:「——去服侍秋大公子!」 其实当时秋初冬装模作样地扶起敬茶的李青梧时,说话声音很低,茯苓并没有听清,只隐约听见几l个字眼「服侍」「秋哲」这样的话。 本以为是听错了,但李青梧一瞬间表情变了,茯苓也就察觉到了不对。闻言,秋澈脸色骤然一冷,眯了下眼。 「简直荒谬!」茯苓愤怒道,「我家殿下金尊玉贵,好歹也是堂堂长公主!哪怕嫁为人妇,也不是能被平民百姓平白羞辱的!」 「更何况,哪有人家一上来就要赶新儿媳侍奉旁人的……那可是姑爷的亲兄长!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说到这里,李青梧才垂眸,轻声制止道:「茯苓。」 茯苓愤愤不平地住了嘴。 秋初冬的表情在秋澈越来越黑的脸色里越来越心虚。 等茯苓说完,他还有脸小声接了一句:「若还是未出阁的公主也就罢了,如今反正都是秋家的人了,你李氏前面还要加个『秋』字呢……」 秋澈听懂了。 秋初冬就是没死心,觉得公主都嫁进来了,怎么摆弄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反正秋澈又不喜欢她,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才肯娶的她呢。 第60页 李青梧哪怕被秋哲玷污了,一个女人,被丈夫的哥哥毁了清白,她敢说出去吗? 就算秋哲顶替不了秋澈,好歹也抢了她的妻子,也算是为这段时日受的苦报仇了。 秋初冬得意洋洋地想。 她要是不想让自己是女人的事暴露出去,就该知道把这事儿往肚子里吞。 不得不说,真是蠢到家了。 秋初冬这话说完,不止秋澈脸黑,柳氏的脸也黑了。 秋澈轻笑,喊了一声:「父亲。」 秋初冬被她喊得浑身一抖。 从一个月前秋澈从寺庙回来后,可再也没有这么正经地称唿过他了。 秋初冬虚荣心顿时起来了,却不由自主又结巴了一下,色厉内荏道:「干,干什么?」 「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公然羞辱皇家公主?」 秋初冬表情一僵。 秋澈却又朝他缓缓走了两步。 她低声道:「她既然嫁给我,就是我的人。」 「我希望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们送进大理寺的地牢的。」 「我能把你们送进去第一次,就能送进去第二次。」 「还是说,你觉得被关着不够劲道,想体会一次被严刑拷打的滋味?」 秋初冬想起潮湿阴暗、老鼠飞虫横行的地牢,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想退后去抓柳氏肩膀躲一躲,柳氏却没和从前一样站在原地不动,而是冷着脸扯开了衣袖。 没等他回神,秋澈又揣着袖子,倾身微笑道:「这种话,别让我,也别让她再听见第二次。」 「懂吗?」! 第26章 入宫 「为什么敬茶会出错?」 两人出了院子,茯苓正为姑爷给自家殿下长面子高兴着,冷不丁听她来了这么一句,也愣住了。 她不满地小声道:「是人都会犯错,难道还总要计较这种小事吗?」 她家殿下才嫁过来,刚被公婆羞辱一番不说,难道又要被丈夫不分青红皂白地问责吗? 茯苓想想都替李青梧憋屈,刚升起来的那点好感瞬间就掉下去了。 李青梧脸上的浅笑也凝滞了一下,随即看向秋澈。 秋澈没回头,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是鲁莽的人,起这么大早来敬茶,怎么会突然手抖洒了茶水。」 「……是他和你说了什么?」 李青梧静了静。 茯苓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意思,顿时就抿直了下垂的嘴角,同样担忧地看向李青梧。 对方用指尖捻了捻袖子,半晌,面不改色道:「他接茶的时候,摸了下我的手。」 还笑眯眯地说了句:「长得不错。」 李青梧才因此失手侧翻了些茶水。 柳氏立刻就不高兴起来。 但秋初冬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说无事,扶她起来时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低声说反正李青梧如今嫁的是个假男人,相当于是活寡妇,不如去侍奉秋哲。 秋初冬知道秋澈是女子? 直到此时,李青梧方才脸色大变,下意识伸手推开了对方,并脱口一句:「放肆!」 秋初冬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个趔趄,表情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茯苓上前去扶李青梧,因此和他争执了起来。 秋澈磨了磨牙,一时不知道该为秋初冬的愚蠢感到丢脸,还是为李青梧又一次无故受辱而愧疚。 「我今日要是没来呢?」秋澈盯着她的眼睛,「你就任由他指着你骂?」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他是你的父亲。我已嫁为人妇,若是新婚第一天便与公婆大闹一场……会让父皇觉得跌面。」 李青梧低声道。 「更何况,我不想让你为难。」 「他拿准的就是你这种心思,谅你不敢传出去,所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羞辱你。」秋澈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往回走。 「以后不需要再来给他们请安。哪怕无意间遇到了,也不需要给他们任何面子。」 「可是……」李青梧蹙眉,「他……毕竟是你父亲。」 秋澈冷冷道:「我早就没有父亲了。」 从上辈子,他为了秋哲的仕途,亲手将那碗毒药送到自己手里开始。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李青梧忍不住劝道,「我知道你们关系不好,可毕竟,他也知道你是……」 因为有茯苓在,李青梧没把后面的话说完,而是顿了下接着道,「他知道那件事。若你和他闹翻了脸,他扭头将此时说出去了,该怎么办?」 「他说了,旁人就会信吗?」 更何况,说出去就是抄九族的大罪。 秋初冬是蠢,倒也不至于蠢到连这个都不清楚。 不到狗急跳墙性命堪忧,他不会轻易把秋澈女扮男装的事供出去。这也是秋澈暂时没有下死手处理这对父子的原因之一。 她只知道秋初冬和秋哲都知道自己的女儿l身,但不清楚秋哲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假如秋哲现在已经知道了,秋哲也不能对他逼得太紧。 在没有足够能让自己脱身的底气前,没有找到让这父子俩被一击必杀的死罪证据前——她最多发发疯嘴毒几句,却不能真的对他们如何。 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没办法,时局所限,人微言轻。 虽然她并不打算用男人的身份过一辈子,但她还没有到一言九鼎的时候,本就处于劣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 第61页 上辈子娶公主是一场意外,朝臣都是笑她行事荒唐,加上她后来沉寂了三年,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可如今她修律法,怼朝臣,触碰世家利益,与吴相隐约已经站在里对立面。 正是在京中风头无两的时候,又求旨娶了所谓「两情相悦」的,最受宠的长公主,婚礼甚至有帝王亲临。 所有人都在暗中盯着她。 那一双双贪婪、嫉妒、恐慌的眼睛,恨不得即刻抓住她的把柄,将她拉下刚刚登上的神坛。 她不能太早暴露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因为这只会让她陷入更深层的困境中。 不过好在,局面暂时可控,所以偶尔疯一疯让自己舒坦一些也无妨。 李青梧并不清楚她这些心思,只是抿了抿唇,温和道:「总要以防万一。」 「你是要我以后都对他客客气气的?」秋澈顿步,扭头看她。 李青梧哑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让你和你父亲起冲突……」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怜珠阁门口。 院子里还张灯结彩,窗台和门口都贴着不少囍字。 玉明正拿着笤帚在清理院子里地上落下的烟花炮竹。 秋澈没说话,打开门走进去,径直路过玉明身边。 对方刚对她们行了个礼,秋澈已经一阵风一般走了过去: 「别扫了,走。」 玉明忙问:「去哪儿l?」 「回小院。」 昨天刚回来成了个亲,今儿l就要走了? 玉明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声是,丢下笤帚,提声喊玉砚收拾东西去了。 李青梧跟着秋澈进了屋子,见她径直收拾起了箱子,一言不发,忐忑地斟酌道:「你……生气了吗?」 秋澈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我有名字。」 「……啊?」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直接叫我秋澈,」见李青梧面露犹豫,秋澈想了想,道,「叫阿宁也行。」 「为何?」 「希宁是我的字,我娘给我取的,」秋澈说完,又补充道,「亲娘。」 应该说,是上辈子取的。 大夏男子二十为弱冠,弱冠之礼上,不管摆不摆酒席,都会由父亲赐字。 但她的弱冠之礼,秋初冬忙着花天酒地,根本没记起来还有个「儿l子」等着他来赐表字。 更不要说有什么酒席了。 最后是王氏翻遍了书籍,从自己仅识的几个字里挑出了两个来:希宁。 寓意也很简单粗暴:希望她安宁康健。 李青梧闻言果然一愣:「可……你今年不是未及弱冠吗?」 秋澈漫不经心道:「很早之前便想好的。有问题吗?」 李青梧摇头,也说:「既如此,你也别总叫我『殿下』了。我父皇他们总叫我乐和……不如你就称我青梧吧。」 秋澈点头,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没有生气,只是在思考——你刚刚的话,我现在回答你。」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并不把他当做我的父亲,他让我不高兴了,我就要让他也不高兴。」 秋澈冷静道,「你想让我们减少冲突,这是不可能的,首先他的为人无法立刻改变,其次,我没办法忍下去。」 「我也不希望你替我忍。」 「我不希望以后站在我身边的同盟,日日对我的敌人忍气吞声。」 「你是长公主,哪怕嫁到了秋家,这点也没有更改过。」 「所以拿出你长公主的架子来。」 秋澈说。 「惹人闲话又如何?他们都不嫌丢脸,你又怕什么呢?」 李青梧听得沉默,几番欲言,又止。 大概她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第一次听人劝她,不要忍。 可她不是从小忍到大的吗? 若是对方不是秋澈的父亲,她自然不会这样容忍,早就把手里那杯茶当头泼下去了。 可偏偏对方是。 能靠忍一忍就过去的事,为何一定要闹得人尽皆知呢? 在这个对女子极近苛刻的时代,人们不会管是不是公公先对儿l媳不轨在先,而是会将目光放在更引人注目的她身上。 因为她年轻,高贵,美丽。 又是个女人。 于是所有指责的语言,不管是与否,最后都会聚集在她身上。 李青梧囚于深宫,听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悲剧了。 可她在此时,面对秋澈那张俊秀的脸,却忽然间哑口无言。 这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她们之间巨大的沟壑。 那不是时间长短,也不是距离远近。 而是哪怕面对面,也隔了很远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 因为没有经歷过,因为从小女扮男装……所以哪怕同情女子,共情女子,却不知女子在这世间行事需万分小心翼翼,才能平安、安宁、不被人在背后闲言碎语地活下去。 秋澈的这份踏出家门的勇气,就已经是她们的可望不可即。 但李青梧忽然也不想说出来了。 这些艰难的,痛苦的,都不是秋澈需要经歷的。 她现在这样,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 也很好。 最后的最后,李青梧轻嘆了一口气。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过话题,道:「一定要走的话……」 第62页 秋澈抬头看她。 「不如,去我的公主府?」 …… 秋澈再一次踏进了这间府邸。 距离她上一次从这里离开,已经是隔了近十年、跨越过两个时空了。上一世秋澈生怕自己睡在李青梧身边会膈应到她,日日都宿在书房。 李青梧不受夫君喜爱的风声也由此而来。 但等秋澈听说时,却已经为时已晚。 那时她刚与父亲吵过一架,决定要让李青梧下江南。 和李青梧提起时,对方竟然没有犹豫,直接就同意了。 秋澈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很讨厌自己。 她总不能这时候再跟李青梧说,为了挽回你的名声,要不然我们装作恩恩爱爱的样子一起睡几天? 于是此事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但这一世,却是要瞒过皇帝的眼睛,装作两人琴瑟和鸣的模样。 秋澈和李青梧都默契地没提分房的事。 没等秋澈熟悉一下这老地方的风景,两人就又要拾缀拾缀,进宫给皇帝皇后请安了。 皇亲成婚第二天,新妇给公婆敬茶后,夫妻俩都要入宫给皇帝皇后敬奉茶水,这才算婚礼完成。 入宫前,李青梧告诫秋澈:「我知道你性子直,但宫中局势也不比朝中简单,此番进宫,或许还会遇见其他妃嫔或皇子皇女,你……若是不耐烦应付,且听我应对便是。只需行礼,不必开口。」 秋澈想说,我有那么不知礼数吗? 但思索了下,还是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李青梧毕竟在宫中更为熟悉,由她带着,秋澈确实要省去许多麻烦。 李青梧松了口气,还要说话,却见秋澈四顾周围看了一圈,若有所思:「这轿子似乎有些熟悉。」 李青梧不知道她的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啊?」 秋澈自顾自道:「我入宫参与殿试那日,似乎也是这样一辆轿子,好心将我送到了宫门处。」 李青梧眨了眨眼:「是吗……」 秋澈笑道:「是呢。我问那赶车的侍卫,坐车的是哪位贵人?他还很不客气,让我别废话—— 「这么一看,倒是有些像你的那个暗卫……扶风?」 外面扶风的扬鞭训马声似乎都大了一些。 秋澈仿佛没听见,佯装惊讶:「难道,不仅寺庙中的岳姑娘是你,那天帮过我的贵人,也是你?」 「……」 李青梧很快在她带着细微笑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扯了扯帕子,郁闷道:「是我。」 秋澈微微歪头:「殿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城门处?」 李青梧垂眼,声音很轻:「恰好出城踏青,回来便遇见了,便顺手帮了一忙……没想过是你。」 是吗? 秋澈点点头,也没再问下去。 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一路进了宫,由小太监领着先去了皇帝所在的景阳宫,都没碰见什么人。 直到快要入殿时,才看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殿门出来。 为首那个眼神古怪地扫视了李青梧一圈,慢悠悠地开口道:「哟,乐和妹妹来给父皇请安了?」 李青梧不动声色扯了下秋澈的衣袖,停下步子行礼,眉眼低垂:「二哥,三哥。」 赫然是那天才在太后寿宴上见过的,太子李恆茂和三皇子李恆宇。 秋澈收敛了目光,随她一同见礼。 李恆茂瞥了秋澈一眼,没理她,也没理李青梧,一脸高傲。 倒是旁边的李恆宇狗腿子般替他开了口,笑嘻嘻:「乐和啊,你如今嫁了人,怎么请安的时辰还要比我们晚了?」 他拖长了尾音,抬高了下巴,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暗有所指道,「可别因为父皇疼爱你,你就忘了规矩啊。」 秋澈听着,眸色微动。 李青梧所谓的受宠,原来如此表面吗? 连一个传闻中纨绔荒唐、不受重视的三皇子都能对她阴阳怪气了。 李青梧看出她意动,拉住她,唇瓣动了下,声音很低:「别冲动。」 秋澈用眼神看回去,刚要说她不是要骂人也不是要打人,只是想替李青梧说几句话。 若是每次被明嘲暗讽,都要这样忍气吞声,岂不是成了人人可欺的软包子了? ……和上辈子的她又有什么区别? 可李青梧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反而直视着她,又抬手抓住她的胳膊,防止她突然挣脱。 随即又提醒道:「说好了要听我的。」 他们今日来,只是要给皇帝皇后敬茶。 大殿之前,李青梧不想和太子的人起冲突。 秋澈看了她片刻,半晌,憋屈地吐出一口气,道:「好吧。」 那边三皇子见两人窃窃私语,翻了个白眼:「才成亲一天啊,乐和,我和二哥还在呢,你们可收敛着点吧。」 李青梧脸色一红,也不反驳:「……是。」 两人嘻嘻哈哈的,低声笑着,从殿前离开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青梧直起身,温和地转头朝秋澈笑笑,「但我习惯了。」 习惯了……这样被轻视的日子。 她从宫里长大,旁人或许看不出她受不受宠,可同样身为皇后养子的三皇子,和身为嫡子的太子,不说和她朝夕相处,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第63页 李青梧到底受不受宠,他们比谁都清楚。 但他们都是皇子。 就这一条,便能压过李青梧所有委屈。 第27章 旧闻 秋澈还要说话,大殿的门却在此时打开了。 福子侧身笑着示意:「殿下,驸马爷,陛下请两位进去。」 总体来说,这场会面还算愉快。 在秋澈面前,李式对李青梧那叫一个要多慈祥有多慈祥,要多关怀有多关怀。 而李青梧从始至终面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乖顺地接话,乖顺地回应。 坐在李式身边时,就像个过于完美的瓷器。 按理来说拜见过皇帝,接下来还要去见皇后和太后,但李式却在两人告退时招了招手:「秋爱卿,你留下来,朕还有事与你聊。」 秋澈和李青梧对视了一眼,李青梧给了她一个隐晦的安抚眼神,随即安静告退。 李式看着她们的互动若有所思,等李青梧离开了,才笑道:「怎么朕看你们夫妻俩,新婚第一天,倒也不像是多浓情蜜意的模样呢?秋爱卿,你说你心悦乐和,该不会是唬朕的吧?」 秋澈心跳漏了一拍。 她拱手,语气平静道:「陛下冤枉微臣了,殿下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吗?」 李式顿时:「哦?」 秋澈笑笑:「青梧规矩知礼,不喜与人太过亲近,何况是在父亲——陛下您的面前,也便更羞涩了。」 李式点点头,看样子对她这个理由还算满意。 再加上早晨嬷嬷拿回宫中的那张帕子,他也终于放下了心。 眼见这关过去了,秋澈又施施然地坐了回去,问:「不知陛下方才要臣留下,所为何事?」 「你递上来的摺子,」李式谈到这个,又微微皱眉,「是否太过繁杂了些?」 大夏律令五百条,光秋澈递上来的摺子里,就修了三百条往上。 前段日子他还催秋澈快些递草案,等草案真的递上来了,他却头都大了。 他只要求秋澈削弱丞相实权和削弱世家就行,怎么他零零散散修了这么多? 奏摺一打开,足足滚了六七圈都没停下。 这段日子那些老臣因为这草案上的内容,劝谏的摺子都快把他御书房的桌案给吞没了。 怕皇帝发怒,没法抓削弱世家和相权上的问题,这些人就把目光对准了秋澈修改的其他律法上。 虽说要修律法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秋澈修得这样彻底,若是真让他就这样轻易办成了,岂不是显得他们这群老臣无能? 于是众人形成了统一默契,决定能给对方多使绊子就多使绊子。 免得秋澈到时候势大升天了,真就不好打压了。 被老臣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头疼,加上李式自己也觉得秋澈这草案有些过于复杂,便半推半就地来跟秋澈详谈了。 他不解道:「那些什么缠足、和离的条款……尽是些繁枝末节的东西,为何非要加进去?朕记得朕只要你削弱世家权益,你怎么……」 李式欲言又止,显然是觉得秋澈这些条款加进去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条款,实则是为削弱世家。」 李式嘆着的气立刻一顿。 秋澈面不改色道:「只因这缠足风俗是从贵族中掀起的风潮,是世家大族的私癖,却冠以风俗之名,传播甚广。民间早已苦缠足久已。」 「若长久下去,岂不是世家说什么是正确的,什么便是正确的?」 「俗话说民可载舟,亦可覆舟。除此陋习,看似事小,但既能为陛下的清明决断而立威,又能收穫民心,削减世家的话语权……」 秋澈掷地有声道:「除陋习风俗事小,获民心所向为大。此中道理,陛下应当比臣更明白。」 李式被她言语虚虚捧了一把,咳了一声:「那是当然。可支持女子与丈夫和离呢?你又当如何解释?」 「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丞相府中一桩旧闻?」 「……你是说,吴相?」 李式饶有兴趣,示意她直说。 「一十多年前,吴相的独子,也就是当时的礼部侍郎大人,因看中一青楼女子,强行将其娶回府中,此女性格刚烈不屈,后蛰伏府中,于一年后诞下一子。当夜趁其不备,一把匕首,贯穿了吴相独子的胸膛。」 李式一惊:「竟还有此事?朕怎不知?」 「吴相认为此乃家丑,不能外传,便将此女杀之而后快,瞒下此事。对外宣称礼部侍郎参破红尘,要辞别官场,离家云游。」秋澈淡淡笑道,「云游一去一十年,无人起疑。」 「那女子生下的那个孩子,便是如今的吴家长孙公子,吴易起。」 「可他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李式诧异道,「他的母亲分明是清白人家出身,是当年明媒正娶的傅家表小姐,虽已故去多年,但确确实实不是什么青楼女子。」 「假的罢了,」秋澈淡定道,「那青楼女子是暗中抬进府里的,正是因为那位傅小姐体弱多病,无法生育,吴侍郎才会让那女子诞下长子。后来此中事了,吴相便将此子记在了傅小姐名下。」 李式惊疑不定道:「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 秋澈眨了眨眼,坦然道:「实不相瞒,这些,都是祖母告诉臣的生母,臣的母亲再讲给臣听的。祖母生前因和太后娘娘乃是手帕之交,与傅家交情颇深,大抵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第64页 骗人的。 这其实是她上辈子,亲耳从吴易起口中听来的真相。 那个向来没心没肺的纨绔少年,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被父亲强娶进府,又被向来尊敬的祖父亲手杀害。 最后还得知,他拜了十几年母亲的墓碑,原来拜的不是自己的母亲。 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少年白。 后来与吴相的新旧权利交锋之中,许多次她都是险之又险的,而本该站在她对立面的吴易起,却在最后一次,抬起剑锋,指向了他的祖父。 如同他母亲亲手杀死父亲一样,亲手杀死了,他曾经最崇敬的祖父。 他举起那把剑的时候在想什么,秋澈不知道。 但她知道,吴易起最终选择这个结局,应该不只是因为他母亲的原因。 更因为他们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曾经在筹谋之中数次的意见不同,屡次三番的争执不下,让吴易起更加明白,旧时代的掌权人,是跟不上新的朝代的。 所以当他得知过往的真相后,吴易起选择亲手斩断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走向属于自己的、属于这一代年轻人的,全新未来。 他曾经或许在某些时刻,对待某些事心慈手软过,但他成长起来,实则比他的祖父聪明太多,也果断太多。 而心狠手辣,也是一个掌权人的必修课项。 很明显,后来的他合格了。 亲手教养出来的优秀长孙,最后也亲手将他送入了地狱。 不知道吴相死时,是个怎样的心情。 李式沉默许久,往后靠了靠。 他坐在龙椅上,狐疑地盯着秋澈:「那你现在跟朕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陛下还不明白吗?」 秋澈微笑,「若先将此事传出,您觉得,民间会如何议论吴相?他们是否会认为,是女子地位太过低微,才会让上位者肆无忌惮、草菅人命?若她们拥有与丈夫和离的权利,是否就不是这样的结局?若有人接着煽风点火,恐怕更会因此事,闹得人心惶惶。」 「但若您在此事传出之前便修改过律法,那就全然不同了。」 秋澈缓缓道,「人们届时如何痛斥吴相的阴狠,就会如何称赞您的英明。」 又能贬低吴相的威望,又能养住皇帝的口碑。 一石两鸟。 李式瞬间眼前一亮。 他作沉思模样,思索了一下,语气也变得平和许多:「爱卿所言有理,只是……这一次修律,便如此大动干戈,朝臣那边,朕也不好交代啊。」 「陛下。臣设立此项条款,其实也是有几分私心的。」 秋澈所答非问,反而嘆气道,「臣的母亲王氏,实则也是清白人家出身,因臣的父亲当年行事荒唐,强娶进门,至今不得脱身……」 「臣无母亲,无以至今日。微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别无所求,只想藉此机会,让微臣的母亲能脱离苦海。」 秋澈起身,向李式拱手,行了一个深深的躬身礼,沉声道:「陛下宅心仁厚,求陛下,就当圆了微臣这个心愿吧。」 李式嘆了口气,仿佛被她的孝心所感动般,揉了揉太阳穴,道:「行了,知道你孝顺……朕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那便这般定了吧。」 「尽早将草案修改完整,再交由礼部过目。」 「是。多谢陛下体恤。」 秋澈走之后,李式坐了会儿,继续拿起笔批奏摺。 批了一会儿,他皱皱眉,突然对旁边一直安静不语,为他研墨的福子道:「等等。」 福子愣了愣:「陛下,奴才在。」 「他是不是在诓朕替他抗下朝臣的议论?」李式越想越不对劲,「朕分明是要他解决问题,怎么到头来,成了朕来满足他的要求了!」 问题一个都没解决,他还要独自面对那些老臣们的刁难。 倒是秋澈,丢下几句解释,拍拍屁股就跑了。 李式觉得自己被坑了,顿时气压又低了下来。 可君无戏言,他既然已经应下了秋澈的请求,总不能再把人叫回来,说朕反悔了,把你修改的那些破规矩都给朕改回来吧? 福子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毕竟宦官与后宫都不能议政。 到底怎么回事,还是让陛下自个儿猜去吧。 ……秋澈没能见到皇后。 她来到皇后寝宫时,李青梧正坐在外面的亭子里,品着茶看宫中的景色。 身边只跟着一个茯苓。 秋澈和她会面后,顾忌着人多眼杂,没有先说和皇帝讨论了些什么,而是问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李青梧放下茶杯,起身轻声回道:「……母后今日身体不适,与我说了两句话,我便出来了。正在此处等你。」 于是秋澈也不用去拜见了。 看李青梧的表情,秋澈也猜得出来,恐怕皇后不是真的身体不适,而是单纯的不想见她罢了。 谁让她上次在太后寿宴上,公然怼了皇后。 越是上位者,越是记仇。 皇后无法拜见,而太后那边,两人也只是见过一面,很快便退了出来。 原因无他,太后前段日子便不在甘雨寺修行了,声称身体不好了,要回宫来住,皇帝要面子,自然也不好拒绝。于是这段时日,她就这样住在了宫里。 第65页 但暗地里,监视太后的人也不少。 李式派人盯着太后,自然也时刻注意着与她过分避嫌或者过分亲近的人。 于是两人既不能停留太久引起李式疑心,也不能见都不见就直接离开。 这样反而显得有鬼。 从宫中出来后,坐在马车上,秋澈将自己在殿中与皇帝的对话跟李青梧简单说了一番。 对方安静听着。 最后试探性地问:「你是要我……给出什么意见吗?」 秋澈一怔:「啊?没有,只是跟你说一说。」 事情已经谈完了,还要意见做什么? 李青梧抿唇,有些尴尬:「那是我会错意了。不过……你其实不用跟我说这些,挺费口舌的,也没什么用。」 秋澈不解:「为何没用?」 李青梧摇头道:「我不懂这些。」 「听不懂?」秋澈疑惑,「是不懂朝政,还是我讲的不够明白?」 她羞愧道:「是不懂朝政。」 她十几年来学的都是绣花,是琴棋书画,是女则女戒,是如何相夫教子。 凡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们要学的,她都学得会,学得好。 但在此之外的其他东西,她也全都一窍不通,一无所知。 秋澈却并不在意:「那可以学。」 李青梧失笑:「我学这些有何用?」 「我们不是同盟吗?」秋澈抬手,支着下巴淡淡道,「你连朝政都不懂,如何能给予我帮助?」 李青梧磕磕巴巴道:「但……我是女子啊。」 秋澈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你觉得我就是个真男人了?」 李青梧在脑海中搜刮遍了词彙,艰难解释道,小声道:「但你毕竟……如同男子一般上学读书,学的自然也是男子们要学的东西,可我不是……」 秋澈刁钻反问:「你不是,所以你就不能学?」 李青梧哑然:「……」 「林家女十八岁以外姓掌秋家大权,傅家女一十岁以贵妃之位垂帘听政……前朝,前前朝,甚至是几百年前几千年前,都有数之不尽的优秀的女人们。」 「她们或许曾经受过制度压迫,或许没有,但最后的最后,都在腐朽的制度中冲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连史书都已经承认,她们缔造了奇蹟。」 「这种事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秋澈收敛了笑意,紧紧盯着她,认真道: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十六岁的你,不能是下一个奇蹟的缔造者呢?」 李青梧张了张口。 「更何况,我没有要你去缔造奇蹟。」 秋澈说:「我只是想说,从头学起,学所谓的只有男人们才能学的东西,也没那么难。」! 第28章 过往 李青梧仿佛被她话里的内容震撼住了,久久无言。 两厢沉默许久,就在车子行至公主府门前时,李青梧低下头,苦笑道:「没有用的。」 秋澈起身下车的动作一顿,回首看她,动了动唇:「什么?」 李青梧没有面向她。 她整个人都坐在马车的阴影里,仿佛被这分割的光与暗囚禁在了另一个世界,固执得活在自己的规则里。 她低声道:「你说的,是太后和你的祖母吧?可是……你也知道,你祖母年四十又二病逝,秋家大权旁落。太后三十五岁被夺权幽禁甘雨寺……古往今来,所有创造奇蹟的女人们,下场都不怎么好。」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不行的。」 「是不行,还是不敢?」秋澈淡淡道,「她们的结局是她们的,你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你不行呢?」 「我既没有太后果断聪慧,也没有你祖母铁血手段,有的只是一身相夫教子的本事,註定没办法成为……你们一样的人。」 李青梧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很快收回了视线,盯着自己手里的帕子,轻声说,「我不敢试,既是因为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也是因为我失败的后果必定比她们惨烈数倍百倍——常人都说,只要有家人在,家人就是永远的退路。」 「可我身后没有退路。我身后是万丈深渊。」 秋澈一时没有说话。 很快,她转身下了马车。 是……对她失望了吗? 李青梧心跳一滞。 随即又出了点神,略微苦涩地想,也是正常的。 毕竟她的苦,又不是旁人必须要体谅的。 秋澈劝她是为了她好,可她不听,倒是白费了秋澈一番好意。 也许……她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吧。 然而下一刻,就在李青梧愣神之际,一只素白纤长的手再次掀开帘子,朝她递了过来。 掌心朝上,手指微曲,呈静候姿态。 秋澈的声音也随之传进她耳朵里: 「下车。」 说来很怪,秋澈的手,不似寻常女子,但也并不粗犷,虎口指腹处虽有些老茧,却并不影响她整只手看着纤长秀美,骨节分明。 又因为手背处很显眼的青色血管,有种隐忍的爆发美—— 李青梧伸手握上去时,如是想着。 在公主府众下人面前,两人脸上带着笑,手牵手同行着,看着恩爱又和美。 李青梧却因为摸到她虎口的老茧,脱口问了句:「你习过武?」 第66页 秋澈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你父亲……知道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秋澈笑,「就是他要我学的。」 李青梧忍不住道,「你父亲分明知道你……为何还会让你习武?」 「你这话说错了。」 秋澈收敛了笑,认真道,「首先,并非是女子就不能习武。其次,他正因为知道,才会让我去学的。」 李青梧为她前半句话羞愧,为她后半句话奇怪:「此话怎讲?」 秋澈:「想听?」 李青梧听着她循循善诱一般的语气,犹疑地点点头。 「我这个人不喜欢吃亏,所以,等价交换吧,」秋澈想了下,点头道,「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 李青梧迟钝地想起了上次在那间别院时,两人互相坦白的场面。 她默了默:「好。」 反正……她的过去灰暗又无趣。 尽是没有光彩的陈年旧事罢了,秋澈想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行,」秋澈缓缓道,「你爹不允许?怕被发现?」 李青梧被她这个「你爹」的称唿逗笑了下,随即摇头,又点头。 然后微微出神道:「是他们都不允许。」 「他们?」 「我父皇,母后,还有我母妃。」 李青梧是庶女,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常在。因为皇帝宠爱,生母又因病去世,才被记在了皇后名下,成了嫡长女。 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但很少有人会去深究,她的生母,一个普通的常在,为什么会生下这样受宠的公主。 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母,其实并非因病去世。 而是被皇帝秘密赐死的。 她不知因为什么触怒了皇帝,在刚怀上李青梧时,就被贬入了冷宫。 宫里的荣宠来的快,去的也快,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但常在怀上孩子时满心欢喜,即便后来进了冷宫,也一直期盼着,指望生下孩子后,皇帝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将她接出宫去。 可是没有。 李青梧出生时是个大雪天,可冷宫里连接生婆都没有。 常在忍着疼生了几个时辰,发现生下来的是个女孩。 她原本还希望皇帝看在这是亲生骨肉的份上,能来看她一次,那时她再使点手段,被接出冷宫就不再是梦。 但皇帝始终没来。 常在日盼夜盼,夜盼日盼,盼不来,便开始怨李青梧。 怨她来的不是时候,怨她是个女孩。 她把所有见不到皇帝的痛苦和在冷宫受到的刁难委屈都归咎到了李青梧身上,认为是她给自己带来的这些不幸。 假如她是个皇子,皇帝必定不会对她冷眼相待。 女孩有什么用,总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如不生。——她这样说。 抱着这样的恶念,常在对李青梧非打即骂。 男人比女人生来就要高上一等的概念,就这样成了种子,种在了李青梧的心里。 五岁之前,李青梧就是这样在冷宫里渡过的,挨着打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看到的只有满院子的,或疯或病或死了的女人。 还有母亲总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责骂埋怨。 她从未见过外面的景色。 也不明白,自己已经处处顺着母亲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什么母亲对自己还是不满意。 那时太后还未下台,各个党派的权利斗争还都放在私底下,皇帝还是无权的傀儡皇帝,丞相也尚未投靠他。 皇帝整日焦心忧虑,动不动就雷霆发怒,根本无暇顾忌冷宫里的什么女人还盼着他去宠幸。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直到有一日,想到一直有人不断往他宫里塞女人,藉此来窥视他的一举一动,皇帝突然由此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点子。 他要培养一个优秀的,完美的女儿。 美貌、才学,无一不有,温柔、贤惠,样样齐全,身份、地位,越高越好。 要人人都想做她的入幕之臣。 而皇帝则会将她嫁给他最看重、也最忌惮的臣子,让他温柔乖顺的女儿,来做他监视权臣的眼。 那时平邑公主尚未出生,宫中唯一的,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 于是他就这样选中了李青梧。 这个出生五年,他从未看过一眼的女儿。 也许他是在乎他这个计划的,不然不会让皇后亲自来。 也许是不在乎的,不然不会只让皇后来。 李青梧被皇后接出去时,常在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她还追着李青梧,在演母女情深,以期能够让皇帝心软一起接她出去。 可她追出来的下一秒,就被金吾卫统领抹了脖子。 她死时,李青梧就在一旁看着,被身后的宫女紧紧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却叫不出声。 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一顿一顿的、困兽般的嘶鸣。 时隔十一年,李青梧仍然记得那双眼睛。 震惊、愤怒、埋怨、狠毒。 那不是母亲看待女儿的眼神。 那是疯子看待仇人的眼神。 她不记得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了,总之不是因为母亲死亡而伤心,也不是因为自己被接出去而开心,大概是…… 第67页 她的眼睛已经提前一步,替她预知了自己的未来。 ——在兔死狐悲罢了。 巧合的是,十一年前,是秋澈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她的。 只是她们各自走向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罢了。 年幼的她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她前脚刚出了冷宫,母亲立刻就当着她的面「病逝」了。 后来年岁渐长,她才终于看懂,这不过是政客用来威慑她的手段罢了。 ——赐死常在,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她的生死,也只是皇帝一念之间的事—— 那个男人对权力、名声非常渴望,向来注重能臣,又忌惮能臣,同时还鄙视弱小。 尚未见面,他就已经给李青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课。 常在悲哀仓促的一生结束了,但李青梧的,才刚刚开始。 五岁之前,她被困于冷宫,五岁之后,她被囚于寝殿。 没有区别。 除了她能见到的地方,从冷宫的那一方天地,变成了凤阳阁中的那一片宫墙以外。 她被要求学习皇家礼仪,学习如何侍奉男人讨男人的欢心,学习如何做一个识趣的、令男人喜爱的女人……学习他们口中一切女人该学的东西。 却不被允许接触外界事物。 但才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被困在一个地方呢? 恰好皇后不止一个孩子,三皇子李恆宇,同她一样,也是养子。 皇后对她和养子三皇子李恆宇非常严厉,对亲生的太子却和颜悦色。 那时的李青梧还是有些贪玩的孩子本性的,怯生生的,又很容易相信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 这个仅仅比她大一岁的,时常和她一起,因为贪玩被罚跪挨板子的三皇子,自然也就让她生出了信任的心。 李青梧以为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断断续续的,在对方的循循善诱下,把自己对外界憧憬全都讲给了三皇子听。 对方甚至鼓励她逃跑。 李恆宇说:「自由是争取来的,不是空想。」 「没关系,跑吧,只是出去玩一玩,被发现了我就给你打掩护。」 「真的?」 「真的。像玩游戏一样就好了,你这次出去,下次换成我出去。你替我打掩护。」 李青梧真的信了。 她年纪太小了,也太天真了,真的以为这个哥哥会帮她隐瞒一切。甚至在第二天尝试翻墙跑出宫殿的途中,还想过要去找李恆宇一起玩。 却被皇后逮了个正着。 李恆宇没有遵守游戏规则。 他向皇后告了状。 他把李青梧当做向上的跳板,成就了自己的翻盘。 因为年纪小,所以不能用刑,会留疤。 所以皇后让李青梧跪着,抄书三百遍。 佛经三百遍,她跪坐在皇祠之中,写到双手发颤,写到双腿发软,眼前发黑,提不起笔才罢休。 从那以后,李青梧仍旧时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或是礼仪不够标准,或是站姿不够笔直……被皇后惩罚。 但李恆宇却因为告状之事一跃而上,成了太子屁股后头的跟班。 皇后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好了一些。 李青梧不太懂这是为什么。 虽然因为对方不遵守游戏约定,她远离了李恆宇,但李青梧还是偶尔会犯倔,时常想要偷熘出去,想要见见外面的景色。 她总是想,凭什么别人都行,就她不行呢? 直到某一天,她在贴身宫女的帮助下,成功了。 那是她最亲近的贴身宫女。 皇后平日对她规矩繁多,什么都不许她做,对方有时却会偷偷塞糖给她吃。 是京城最好吃的糕点铺子的糖,一小块放在嘴里,就能甜很久很久。 她喜欢糖。 也喜欢这个姐姐。 那天她在御花园躲着心惊胆战地玩了一个下午,都没有人发现。 她吃着糖,看着天,觉得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开心的时候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宫殿以外的天空。 虽然距离宫外的世界还很远,可是也足以让她开心很久了。 确实是没有比这一天更开心的时候了。 因为她再也没有第二次翻出去过。 晚上她高高兴兴地翻墙回去,却看见皇后高坐堂上,周围金吾卫团团围坐。 有人将她的贴身宫女拎到了她面前。 对方浑身鲜血淋漓,满目血红。 她死了。 死不瞑目。 李青梧当场僵在了原地。 她听见皇后嗤笑着,慢吞吞地说:「玩?你没有资格。」 那谁才有资格呢? 李青梧张口想问。 但她说不出话了。 皇后不愧和皇帝是夫妻,连威慑人的手段也一模一样。 李青梧开始平静,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 或者说不是平静,而是终于发现了这个世道的规则。 她终于明白,她是个女人,所以,她本就是不被人喜欢的,不受人重视的。 作为一个女人,她生来的意义,就是为了取悦男人,为了嫁给一个不错的丈夫,为了和不同的女人相争,生下一个不错的「儿子」。 而作为一个公主,她生来的意义,是为了巩固父亲的权利,为了用美貌和才学掌控权臣的心。 第68页 总之,一切目的,都不是为了她自己。 李青梧顺着他们的心意,看着那一角宫墙,再也没有试着爬出去过。 就这样慢慢长大,长成了皇帝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儿模样。 温顺,乖巧,习惯了低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没人在乎她心底痛苦悲鸣的声音。 而人命的威胁太痛苦,也太刻骨铭心。 让李青梧从此以后十余年,都只能困于方寸之地,被囚在自己画下的规则牢笼里。 让她日日夜夜,每当想要踏出那片地,就会想起那双血红的、狰狞的、已经死去多时的眼睛。 不得安宁。 即便后来她甚至已经记不太得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了,对方因她惨死的模样,也仍然歷歷在目。 于是哪怕圈外没有野兽,她也再不敢往外踏出哪怕一步。 自由——这个词,她也曾短暂触碰过的。 李青梧想。 但可惜的是,最后又与其失之交臂。 说起这些时,李青梧自嘲般低下了头,动了动唇,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再说出口了。 秋澈不知道的是,因为无人可爱,也无人爱她。 所以迈出踏向秋澈的那一步,其实就已经花完了她攒够了十几年的力气。 这或许是十几年来,她大家闺秀典范的人生中,一生只此一次的叛逆了。 所以她几次三番地争取,不仅是为了秋澈,更是为了自己。 她怕她错失这一次,就再也没有第二回脱离既定命运的勇气。 第29章 别忘 讲完这些,两人也正好走到了书房。 秋澈始终没有说话,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苦难已经过去,可是伤痛与疤痕仍在。 她不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给予对方对过去选择的任何评价。 那是一种对李青梧的轻视。 见她神色认真凝重,李青梧反而笑了下:「不必这样苦大仇深的。我不希望与你提起这些,只能换来你的不开心。」 「现在到你了,」她语气轻松,「我说完了,你呢?」 秋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说:「跟我来。」 然后拉着她一起进了书房。 李青梧被她拉得踉跄了下,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愣神。 似是想起什么,耳廓红了几分,很快慌乱地转过了视线。 可惜秋澈并未注意。 公主府是在赐婚当天皇帝封赏给李青梧的,她也只来过几次,成婚后,她又默认将书房让给了秋澈,并没有进过这里。 见两人进了屋,身后跟着的玉明和茯苓对视一眼,默契地停在了门口。 由于前段时间茯苓还因为主子莫名其妙被带走而对玉明玉砚甩过冷脸,昨晚又被迫一起听了自家主子同房的声音。 对视时,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一丁点微妙的尴尬。 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不约而同地很快转过了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方。 而此时,书房里。 秋澈从小院搬来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个箱子,一个箱子是衣服,一个箱子都是书,都摆在这里,尚未整理。 ——公主府的下人大半是皇帝让宫里安排的,有什么都喜欢往上面打小报告,你昨晚用膳夹了几筷子菜都能被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箱子里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秋澈也不喜欢被人窥视的感觉。 自己的所有物都是些什么,只有她自己有资格主动告诉别人。 她将书零零散散摆上檀木书架,远远看去,一片满满当当。 最后,秋澈又从放书的箱子底部拿出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木制品,一一摆在桌上。 哨子、小木剑、人物或动物的雕像…… 李青梧想问这是什么,张口又觉得这话若是问了,实在显得多余。 无它,因为这些东西,很明显都是秋澈做的。 虽然有些制作精细,有些看着粗糙笨拙,但都能在各种角落里,看出莲花的形状来。 她不禁问:「你……很喜欢莲花吗?」 秋澈想了想:「还好。只是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刻,又恰好觉得莲花还算顺眼罢了,就拿来做了私印。」 她又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做的?」 李青梧抿唇笑笑,从袖囊中摸出那个鸟哨来,想起自己伪装身份和她接触的事,有些心虚道:「看出来的。」 鸟哨最底下,也有个粗糙的莲花印。 但若非常常把玩,或是格外细心,也是不能发现的。 更何况在见到这些木雕第一眼,就能发现它们和鸟哨同出自秋澈之手。 见她频频朝这些木雕看去,似乎很是喜欢、又不太敢触碰的模样,秋澈似笑非笑道:「你若想要,再拿几个去玩也可以。」 李青梧连连摇头,刚要说话,秋澈又道:「其实东西不难雕,我这里还有很多,哪怕全给了你也无妨。」 「当初没有坚持要给你,是因为那时我们还是陌生人。」 李青梧动了动唇,干巴巴地接了句:「那现在呢?」 「现在?」秋澈理所当然道,「现在当然是盟友啊。」 李青梧莞尔,但还是摇了摇头。 「为何不要?」分明她很喜欢的样子。 第69页 「都是你自己做的,」李青梧轻声道,「就算现在用不少了,可这些,你也可以留着做藏品啊。」 秋澈:「我不在意这个。」 见李青梧仍然踌躇,她掀袍在斜阶上就地坐了下来,佯装无奈嘆气道:「玉明玉砚手里也有不少,还眼馋着我手里的,我都没松口。你若不要,那我就送她们了。」 李青梧立刻道:「要!」 两相对视,李青梧一瞬间脸红得不成样子。 秋澈笑着拿了个小盒子,将木雕又一个个摆进里面,看她实在窘迫,也不再多说,转移话题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看这个吗?」 李青梧摇头。 秋澈道:「你坐。」 这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李青梧迟疑了一下,也学着她要在斜阶上落拓地坐下来,被秋澈笑着拦住,伸手帮她拽了一张小凳子过来。 李青梧慢吞吞道:「其实,坐在地上也没关系的。」 「你是公主啊。」 就该不染尘埃才对。 跟着她一起席地而坐像什么样子。 「我在宫里才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李青梧垂眼看她,「在这里,只是你的妻子,是秋李氏。」 「你也说了,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我想和你并肩坐着,有问题吗?」 后一句话,听着本是有些暧昧的,可放在两个女子身上,加上李青梧镇定自若的语气,又好像只是秋澈想多了。 见李青梧神色认真,她想了想:「好吧,没有问题。」 李青梧便就这样坐了下来。 只是秋澈姿态不羁,李青梧却有些不甚习惯,动作别别扭扭,手脚又规规矩矩的。 不像是席地而坐,像是在坐玉椅。 秋澈憋着笑,说:「不过,我不认同你方才的话。」 「哪一句?」 「除了最后一句,哪一句都是。」 李青梧张了张口,又见秋澈转过头,一边用红线甩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木雕木偶,一边道:「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习武吗?」 李青梧顿了下,安静下来。 「我七岁才入学府,但当时年岁小,心思也不全放在书上,跟着学府里的几个毛头小子,整日都爱做些木工活儿。画天雕地,天上有的地下无的,只有我们没见过,没有我们雕不出。」 「可这事让我父亲……秋初冬知道了,他很不满意,觉得做木工太幼稚,丢人,且无用。」 「我那时,」秋澈顿了顿,像是回忆了一番,好笑道,「我那时也不懂,他无缘无故,为什么突然要管着我做木工。」 说他关心这个女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可说他不关心,偏偏又对这种小事斤斤计较。 「后来才知道,是他那日赌博又输了,这次压上的整个秋府。」 「他一赌输就红眼,一红眼就要寻人的不痛快,曾经他秋府那么多的侍妾,全都因为秋府的落败跑了个光。而柳夫人好歹也是富商人家出身的小姐,他不敢对柳夫人如何,就尽对着我娘发怒。」 「我娘,王氏,你知道的吧?」 李青梧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不是我不肯说她叫什么,是她的大名也不算是大名,谁家姑娘就大丫大丫地叫啊?可她大字不识几个,却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人过二十了还未嫁人,家里人嫌她吃白饭,捆了她送给了那时还未落败的、恰好也看上了她的秋府少主,也就是秋初冬。」 「入了秋府,她就不肯再提这个名字了。」 「于是她就没了名,只剩一个姓。柳夫人好歹能被人称一声大夫人,但她不行。就这样被人王氏王氏地喊着,喊了整整十几年。」 「说远了些,」秋澈扯了扯嘴角,又道,「——他发泄的方式就是苛责我娘,怒斥我娘,以此来助长他的大家长威风。」 有时也会在床上耍威风,折磨王氏。 秋澈是撞见过两次的,她年幼不懂事,只觉得那场面太噁心太恐怖,她从此对男女交『配之事有了心理阴影。 以至于有了个不喜他人触碰——主要针对男人的怪癖。 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跟李青梧说好了。 「最过分的一次,是我娘闹着要跑,他不耐烦,让人折断了我娘的一双脚。」 「将她生生折成如今的三寸金莲。」 说到这里,她注意到身侧李青梧不动声色地,也缩了下自己的脚。 她停顿了须臾,说——从那以后,王氏就不再闹了,也不再跑了。 她好像就这样被人折断了一身骨头,再也直不起身来。 可她后来卑躬屈膝了半辈子,换来自由了吗?换来幸福了吗? 都没有。 秋澈轻描淡写地想着,轻描淡写地继续说:「他折磨我娘久了,便折磨不出花样了。所以他又盯上了我。」 「他活得那么痛苦,作为他的女儿,作为被他恩赐才能有机会去上学的女儿,怎么可以活得那么自在快乐呢?」 「我跟他说木工活儿不会影响我的学业,他不信,」或者说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他找到理由能责骂秋澈就行,「他说做木工活儿是没用的,我又不是要做木工,做这些只会浪费我的生命。」 「他要我即刻停下这些木工雕刻的活儿,还要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碰。」 第70页 「我跟他犯倔,我说不做木工就不能做木工活儿了吗? 假使我有一天真的做出名堂了呢? 假使有一天,我成了满京城最好的木工呢?」 秋初冬冷笑着,说不可能。 他没有说出口,可他鄙夷而上下扫视的眼神,已经表达出了一句话:你一个女孩。 你一个女孩,喜欢的活儿怎么那么脏、那么磨人? 你一个女孩,怎么可能做木工,还是整个京城最好的木工? 你一个女孩…… 因为你是一个女孩,所以你不配。 哪怕是士农工商中,低廉程度仅仅次于商的工,她也不配。 秋澈于是和他打了个赌。 面对秋澈的纠缠不休,秋初冬表现得很是不耐烦,随口一点,要她去学武。 他说:「这种事,只有男人才做得好,不信你就试试。」 秋澈就试了。 「那个年纪习武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何况我是个女子,筋骨确实要比男人的脆弱些。一开始,习武的师傅很不中意我,说我一个男人,怎么跟小姑娘家一样弱。」 「然后?」 「嗯……那时我还不懂他的贬低之词,也没有不舒服,只是很奇怪地问他:姑娘怎么了?姑娘每个都很弱吗?」 秋澈想了想:「那时他的表情,我讲不出来,是一种轻蔑的,无谓的,不放在心上的感觉。」 和当初秋初冬的表情,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他回我说:总之,不会有姑娘比他要强。」 「啊,忘了讲,十一年前,这位武学师父是出了名的绝学,打遍朝京无敌手。」 秋澈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系红线的那只手指,道,「于是从那天起,为了能跟上他其他徒弟的训练强度,我每天要练习的东西,是旁人的双数。」 「又有我父亲的授意,他对我稍有不满,便动辄打骂。」 「我无力反抗,也无权反抗。」 李青梧听得不自觉屏住了唿吸,小心翼翼道:「疼吗?」 「还好。」像是诧异她会问这种对现在来说已经无关紧要的问题,秋澈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我不喊苦,当然不是因为我生来就能吃苦,而是因为我也与他打了个赌——赌我十年后必会赢他。」 「结果呢?」 「我赢了。」秋澈说。 她的语气平淡,冷静,仿佛理所当然。 李青梧侧目,静静地看着她。 只是眼神里,带了几分愣忡。 「他当初怎么嘲笑我的,我就怎么嘲笑了一遍他。」 秋澈轻嗤,「——就在秋府,就在院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他与我比武,他输了。我险胜。」 「他嫌输给自己徒弟丢脸,就此离开了京城,一年过去,如今京中竟然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了。」 「只是不知,若他知道当初打赢了他的,不仅是他的徒弟,还是个女人……」 秋澈说到这,闷笑一声,「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李青梧便也勾唇,轻笑了笑。 「两个赌约,我都赢了。」 「可有些人依旧选择一叶障目,不见棺材不落泪,是打不醒的。」必要以血的教训来压制才行。 后一句她顿了下,没有说出口。 李青梧知道,她说的是秋初冬。 「你身后没有路,我又何尝不是呢?」 秋澈说着,收敛了笑,转头看她,道,「可这世间女子之路本就崎岖难行,总要有人去做那个先行者。」 「我没办法看着自己就身处于这种泥潭之中,却仍无动于衷,眼睁睁看更多的人陷入这样的境地。」 「说出来你大概不信,我其实没有劝人奔向美好生活的爱好,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我只是觉得,你既然做了我的同盟,我也就不能再看你继续过那种死灰一般毫无希望的生活了。」 「做生意也好,学政务也罢……去尝试一下,去学习一下,看看你到底适合什么。」 「就算失败了又怎样呢。反正,我们本就没有退路,不是吗?」 李青梧安静了很久,摩挲着鸟哨上的莲花纹出神。 不久,玉明敲响了书房门。 「主子。」 「什么事?」 「有客到访。」 秋澈沉吟了一下,知道若是普通的「客」,玉明不会说一半又停下。 想必来人的身份,玉明不知该不该暴露在李青梧眼前,才会如此谨慎回应。 其实秋澈是打算带李青梧一起的,可对方眼下似乎还犟在死胡同里钻牛角尖,不太适合出去会客。 秋澈便没提。 起身时,衣袍由动作带起一阵微风,惊醒了还在沉思中的李青梧。 她转了圈手中红线,将木偶抛到空中,再用掌心接住,顺手利落地塞进小木箱子里。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又自然。 随即秋澈弯腰,把木箱放在了李青梧身侧,说:「你好好想想吧。」 然后转身走了。 她着青衫,背影高且瘦,不似风单薄,可又像是能与风一起同行的流浪者。 分明背负的东西不比李青梧少,可却看着格外……洒脱,轻松。 也格外遥不可及。 就在她要跨过门槛消失前,李青梧愣神间,看见她忽然顿了顿,抬手抓住门框,回首又说了句:「还有一句,忘了回你。」 第71页 「你那句话说的不对,我之前说的那句,也不对,」秋澈说,「你虽然嫁给我,但不是我的人,也不是秋李氏。」 「你不只是皇帝的女儿,更不只是公主。」 「——你还是你自己。李青梧。」 「我娘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说,「你别忘。」! 第30章 唇印 玉明告诉秋澈,共有两位客人上门拜访。 一是瑶台,二是杨裘。 「瑶台姑娘说是来送新婚贺礼的。本想送去小院,听闻您和殿下回了公主府,也就顺道过来了,正在偏殿等候。」 「至于……杨公子,」玉明迟疑了下,「说是昨日因病失约,没能应邀参加婚宴,今日特来拜访赔罪。」 她紧接着补上一句:「主子放心,瑶台姑娘很小心,没与他碰上面。」 秋澈沉吟一瞬,淡淡道:「让人给他奉上好的茶水,稍等片刻。先带我去见瑶台。」 「那……如何与杨公子解释呢?」 「就说,」秋澈想了想,笑了下,「我与公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一时半刻不捨得分开,请他一定见谅。」 玉明:「……」 您确定这是在请求见谅,不是在煳弄敷衍吗? 偏殿里,女人长发披在身后,鬓边两条细长辫子垂落两旁,着一身丁香色长裙,手腕上红绳手环挨挨挤挤、琳琅满目,指尖涂着鲜艷的蔻丹,远远看着花枝招展。 秋澈来时,她正环臂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出神。 听见开门声,瑶台笑着扭头:「秋城主。」 秋澈点了下头,算作回应。 「如今要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瑶台调侃着转身。 她在一旁的桌案边坐下,一边自来熟地提熘茶壶倒水,一边看了眼她身后,有些意外般,拖长尾音道,「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你的新婚妻子一起来呢。」 秋澈瞥她一眼,也在桌案边坐下:「瑶台姑娘想见她?」 「想啊,」瑶台眨了眨眼,把倒好的那杯茶水推到秋澈面前,「当然想,想见见究竟是何等妙人,能让秋城主这般风姿卓绝的人物,也亲自向陛下求旨赐婚。」 秋澈并不接茬。 多年来身居高位,让她习惯性地先不动声色闻了闻茶水的味道,这才抿了口,道:「很快你就会见到的——瑶台姑娘今日过来,是否有要事要谈?」 「有的啊,」瑶台收敛了玩笑的表情,支着手肘无力般仅用两根指头提着茶水杯,晃荡了两下,漫不经心道,「红阎鸟传了新消息回来。玉明这两日为你成亲之事忙上忙下,都不在夜明城。我担心消息过太多人的口会泄露出去,便亲自来了——」 秋澈放下杯子:「什么消息?」 「南夷人入境了,」瑶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慢吞吞道,「共有十人左右,伪装成不同身份,在分散着,已经入了京城。」 「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份盘查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被查出有问题,」瑶台顿了顿,「乔装打扮,有备而来,一路畅通无阻……我怀疑,他们此行必有阴谋。」 从十几年前休战之后,南夷一直安分守己,怎么突然有了异动? 这也是瑶台最奇怪的事。 「最不妙的是,他们前几日一入朝京,就像是鱼儿入海,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了。」瑶台提醒道,「如今朝中局势风起云涌,我劝城主万事小心。」 秋澈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多谢。」 「不用谢。」瑶台瞬间又恢復了笑眯眯的模样,像是方才的认真都是乔装正经一般,语气轻佻,「什么时候领着你夫人给我瞅一眼就好了—— 我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才能拿下你。」 秋澈顿了下,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便也学着瑶台的样子,调侃道:「瑶台姑娘,你这样,我会误会你对我有情的。」 「啊,那倒不是。我虽然很看脸,但我不玩弄有家室的人的感情。」 瑶台意味深长地伸出染得鲜红的指甲,敲了下桌面,道:「除非你是个女人。」 秋澈心跳一滞,差点以为她是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身。 但面上却还毫无破绽,一副诧异的模样:「此话怎讲?」 「我家乡那边有个词,特意用来形容女人与女人的亲密关系,叫做女同。」 瑶台笑着扫了她一眼,「你若是个女人,就这姿色来说,我做个女同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秋澈越听,越觉得她在暗示自己什么。 她上辈子是调查过瑶台的,在没入青楼做花魁前,她也是京城旧世家家中的小姐,后来家族因贪污腐败被太后抄家,男子充军,女子为奴,瑶台才入了红袖招。 她本就是京城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家,哪来的什么「女童」俗语? 但从十五岁到如今的二十岁,五年时间,便能一手建立起一个巨大的,神秘的地下城,也足以说明她还有许多秘密是秋澈没查出来的。 可要说她经营不易,她又能毫不犹豫地将地下城直接转手交给秋澈…… 这其中疑点重重,秋澈不是没怀疑过。 可上辈子对方帮了她近十年,也从没害过她半分,让秋澈也不是很想深究她的神秘了。 第72页 瑶台上辈子就对她和李青梧两人展现出了莫大的兴趣,和这一世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 秋澈想到这,抿了口茶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又零零碎碎聊了些别的话,很快瑶台也识趣地起身告别了。 「我就不打扰你们新婚燕尔了。」 临走前,她说,「新婚贺礼放在玉明那里了,记得去拿——秋城主。」 她朝秋澈促狭地眨了下眼:「不用太感谢我哦。」 秋澈眼皮一跳,忽然间不是很想知道她送的新婚贺礼到底是什么了。 出于礼节性的客气,也为了不被人看见,她起身,亲自送瑶台从后院出去了。 一回头,就看见李青梧就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廊下,愣愣地看着她们的方向。 不知在想什么。 秋澈莫名心虚了一瞬间,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又没做对不起李青梧的事,心虚什么? 更何况,哪怕真做了也不需要心虚。 ——她和李青梧又不是真夫妻。 想到这,她抬步淡定地走过去,开口问:「你怎么来这了?」 李青梧没回话。 她答非所问道:「那是……瑶台姑娘?」 向瑶台是能和李青梧争锋京城第一美人称号的人,她的美极具侵略性,能令人过目便见之不忘。 不然怎么能叫朝京硃砂痣? 秋澈咳了一声,倒也不意外她能一眼猜出来:「是她。她与我也是盟友,若你们改日见上一面,应当会很投缘。」 毕竟上一世就聊得很投缘。 李青梧顿了下,霍然抬头看她:「盟友?」 秋澈顶着她复杂的眼神,有些奇怪:「对啊。」 她并不打算瞒着李青梧,毕竟以后是要一起论事的,瞒着也没有意义,反而会让彼此的不信任逐步增加。 李青梧:「那我……是你第几个盟友?」 她这话怪怪的。 秋澈觉得她想问的不像是盟友,但也想不出像什么。 她满头雾水,犹疑道:「第……六个?」 不算此时还未和她结盟的杨裘和吴易起的话,太后和玉明玉砚还在前面排着号呢。 还有一个前段时间刚被玉砚武力镇压、强行加入夜明城的陈回春大夫。 李青梧看样子很有眼前一黑晕过去的架势。 秋澈被她像是含着委屈的眼神盯得愧疚心起,摸了摸鼻子,正要说话,却见李青梧又已经移开了目光。 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静的表情,又对着瑶台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眼,突兀道:「我好像见过她。」 秋澈喉咙里的话一下就卡住了。 李青梧又缓缓接道:「在梦里。」 其实已经是好多天以前的梦了。 只是她现在才看见瑶台,于是现在才突然想起来。 秋澈默了默:「什么梦?」 李青梧眼神恍惚了一下,动了动唇,声音很轻:「记不清了。不过……应当不是个好梦吧。」 不然不会一觉醒来,只余心悸,泪湿满枕。 秋澈没再说话。 李青梧还在回忆梦里那股心悸的感觉,下意识地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等到额头撞上对方的嵴背,才勐地回神。 她捂着头道:「怎么了……」 「嗯……」 秋澈沉思了一下,不等她反应过来,迅速道,「眼下我要去见我的下一个同盟——也许是——但他现在太端着了,我们还不算同盟,为了让他知道我也不好惹也为了让他知道我不傻,我找了个理由晾了他一会儿。」 说罢,静静看着李青梧,像是在用眼神无声催促她什么。 李青梧如梦初醒,顺着她的话问:「什么理由?」 秋澈对她的配合满意地勾了勾唇:「我说我和夫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不舍分开。」 话音刚落,李青梧就摔了一跤。 向来以端庄得体着称的她,此时却左脚绊右脚,差点面朝下摔了下去。 秋澈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手放在她腰身边虚扶了一把,很快又收了回来。 李青梧还没说话,她先低头看了眼李青梧脚上小巧精緻的绣鞋,意味不明地轻「啧」了一声。 李青梧以为她在嫌弃自己的小脚和笨拙,刚红了的脸瞬间就又白了下来。 她嗫嚅着,把刚刚快要说出来的一句「荒唐」咽了下去。 低声问了句:「……然后?」 「然后现在需要你配合我一下。」 秋澈没注意到她的情绪低落,先是扯了下自己的衣领,露出半片白嫩的脖颈。 随即想起李青梧那规规矩矩动不动就脸红的性子,又犹豫了下,把衣领盖了回去,只翻出外衣的白色襟子,道:「劳烦殿下在上面,印个口脂。」 李青梧:「……」 她脸色再次爆红。 杨裘在会客厅中等了一刻钟,等得茶水都快凉了,才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秋澈。 对方步履生风,一幅刚被滋润过的意气风发模样,大踏步走进来,向他拱手道:「杨兄,抱歉,来晚了。我与夫人新婚,便情不自禁与她多呆了一会儿……还望勿怪。」 杨裘便也起身,神色温和地说着无妨。 秋澈又面露羞愧,朝他作揖。 然而她行礼时一低头,杨裘一眼就看见了她衣领上那个显眼的、半个绯红的唇印。 第73页 尽显暧昧。 第31章 医治 秋澈与他寒暄几句,见他目光只是轻轻扫过自己的衣襟,随即始终目不斜视,不见表情有什么变化,微微挑了下眉。 不管两人心里如何各怀鬼胎,但至少面上看着还是挺和谐的。 双方入座,而在秋澈第三次提到自己与新婚妻子如何夫妻恩爱、如何如胶似漆时,杨裘终于面露几分尴尬,开口打断了她:「秋大人。」 虽是一品异姓王赵王之子,但杨裘如今也只是个从七品小官,见了秋澈这个从五品,称一句大人不过分。 他斟酌了一下,道:「您不必一直转移话题——你应当知道,杨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吧?」 「啊?」秋澈眨了下眼,做无辜状,「杨公子说什么呢,在下不太明白……难道杨公子要干什么,我该知道吗?」 杨裘双手持杯,坐姿端方稳重,很符合他这个人波澜不惊温润如玉的气质。 说话的嗓音也很温和:「秋大人若是不明白,就不会特意晾某这许久了。」 他说着,不动声色看了眼身侧低头站立的几个丫鬟小厮。 秋澈神色随意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能做天子近臣,又能舌战群儒的状元郎,绝不是沉迷美色之人。」等人走了,大厅的门被玉明关上,杨裘才继续开口。 他平静地作揖道:「杨某在此为昨日婚礼的失约道歉。但大人应当知道,并非某不想赴约,而是……这京中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大人,某不敢堂而皇之地与大人交好。」 秋澈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笑:「哦?所以呢?杨公子说这些,告诉在下什么?」 杨裘默了默,从袖囊中取出一张书卷,递了过来。 「这是?」 「大人可以理解为,」杨裘慢吞吞道,「投名状。」 秋澈不置可否,饶有兴趣般带着那点淡淡的笑意,打开了书卷。 赫然是瑶台刚刚才和她说过的消息。 南夷细作十二人入境,已经尽数到了京城。 她神色不变,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一看就是化名的人名,看了不多时,又将其合上了,道:「杨公子,这是在向我投诚?」 杨裘似乎有些不适应于她的直白,但还是颔首。 秋澈不紧不慢地问:「我提议改革律法的时候你在何处?我被群臣口诛笔伐时,你又在何处?」 她将书卷合上,扔了回来,语气冷淡,听不出喜怒:「你隐形了这么多天,凭什么认为,如今草案通过了,我还会接受你迟来的投诚?」 杨裘垂眸,歉疚道:「请原谅杨某这段时日的袖手旁观,毕竟,寻求同盟,也是需要观测一段时间的。在下需要知道,你是否是我可以信赖的明主。」 秋澈为「明主」这个词挑了下眉:「那观测的结果如何?」 「大人已经知道了。」 「可是怎么办啊,」秋澈慢悠悠地往后一靠,淡笑说,「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 「我这个人不做亏本生意,杨大人此时来投诚,若是只有这些我早就已经知道的消息——你的诚意,未免太过廉价。」 杨裘眼皮一跳,大概是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知道了这些消息。但随即,他很快就淡定下来,道:「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有一件事,不知秋大人感不感兴趣。」 「说来听听。」 「南夷人在入京前,曾与吴相有过联繫。」 秋澈顿了下,眸色微动,语气冷静:「消息从哪里来?」 杨裘倒也坦诚:「从红阎鸟来。」 红阎鸟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组织,与夜明城常有往来,时常也会有人出钱从这里买消息。 但杨裘一个朝堂中人,能有门路找到红阎鸟,还能得到这种大消息,显然关系网也不简单。 秋澈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道:「行。」 「大人这是认可在下的诚意了?」 「当然,」秋澈笑笑,又道,「不过有一点我需要澄清。」 她说着,走下座位,走过杨裘跟前时,又停下步子,说,「我并非明主,也不打算做『主』,我只是你的盟友。」 「你只要记住,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杨裘愣了愣。 有句话本想说,但最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秋澈这话的意思,难道……她已经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但秋澈说完就走了,完全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 李青梧被她安排在偏房,听完了整个对话过程。 虽然不明白秋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李青梧还是选择了听从。 等秋澈敲门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才跟小心翼翼地在秋澈身后,默默思索着方才听到的话。 随即听见前面的秋澈问:「你听出什么来了?」 李青梧顿了顿:「……这位杨公子,在向你投诚。」 秋澈点头,见她犹疑,平静道,「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她这样说了,李青梧倒也没有再推辞:「他为何会来找你?」 而且秋澈看上去并不意外的样子。 「这我也不清楚。」秋澈想了想,「不过,据我猜测,应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最近递草案改革律法一事。」 上辈子杨裘和她往来其实不多,不过也帮过她不少。 第74页 虽然两人政策上的意见实则常有不合,但相处之中,秋澈也能发现,他是个实打实的真君子。 秋澈是想与他合作的,因为朝堂中可用之人不多,而她很看重对方的人品。 但对方虽然是君子,却习惯了弯弯绕绕,性子谨慎小心,心眼不少。她也不想惯着,便没有先开这个口。 她知道,杨裘会向她寻求合作的,因为如今朝中,和他一样想要创新改革的,明面上只有秋澈一个人。 虽然对方处在风尖浪口,但也恰恰证明了她的能力,他若是想寻找同盟,此时是最佳机会,若是错过了这次,往后秋澈就不一定能接纳他的投诚了。 最终,也确实是杨裘先沉不住气,主动找上了门。 李青梧听得一知半解,又问:「另一方面呢?」 秋澈歪了歪头:「大概是因为,赵王爷?」 李青梧默了默,踌躇着道:「我不太明白。」 「哪里不明白?」 「改革律法与他投诚之间的关系,还有所谓的红阎鸟是什么,丞相与南夷怎么了,还有赵王爷……」李青梧声音低了下去,羞愧道,「都,都不太明白。」 秋澈也难得沉默了下。 即便她知道李青梧被困在宫里,对外界知之甚少,可她也没想到,她对政治上和京城局势上的嗅觉,竟然真的如此一窍不通。 李青梧看着她的脸色,似乎有些侷促:「我是不是……不太适合这条路?」 「没关系,你刚开始接触,不懂很正常。」 秋澈很快恢復了正常神情,安抚道,「现在还太快了,我希望等你真正考虑清楚之后,再来告诉我你的答案——到那时你不懂的,我都会教你。不急。」 李青梧也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没再问下去。 秋澈忙着继续去修改律法草案,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晚上。 期间玉明玉砚在书房里来来往往,帮李青梧和秋澈搬东西,动作都很轻,没有惊扰到她。 于是后来秋澈听见敲门声时,下意识以为又是玉明玉砚两人,头也没抬,吩咐道:「进。」 「帮我研个墨。」 来人没吭声。 不多时,一碗盛了排骨玉茭汤的碗先放在了书桌最边沿。 随即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拿起她身侧的墨块,悄无声息地替她磨起墨来。 她显然没怎么干过这种事,手法显得有些生疏。 秋澈的余光瞥见,立即认出这不是玉明。 她脱口而出道:「你怎么来了?」 说着,视线顺着这双手往上抬去,就见李青梧一身靛青色长裙,眼眸低垂地站在她身侧。 她耳戴白玉坠,盘发上插着一支孔雀银步摇,在灯火下折射出细微的光来,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温婉动人。 连眼尾那颗泪痣,魅人的意味也少了几分。 她不轻不重地看了秋澈一眼,轻声温和道:「晚膳时辰都过了,玉明她们说你不喜被人打扰,不敢喊你,我便来了。」 秋澈顿了下,看了眼窗外,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处理正事时,确实不喜欢被人打扰,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 刚开始玉明玉砚也会提醒她几句,被她皱着眉拒绝几次后,就知道她不喜欢,闭嘴不再说了。 总不可能说事情处理到一半,正在紧要关头,先放下来吃顿饭再说。 秋澈一向认为,早吃晚吃都是吃,只要她不饿,基本都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拖到她做完正事为止。 虽然听起来确实是个坏习惯,但秋澈也维持了很久了,从没有人跟她说,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李青梧也没有说,只是帮她安静地磨着墨,声音不平不淡:「我替你盛了一碗汤来,肚子饿了可以填一填。记得趁热喝,冷了会闹肚子。」 秋澈第一次接受除了王氏以外的人的直白的好意,一时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多谢。」 李青梧「嗯」了一声,目光从她笔下的书卷上一扫而过,发现看不懂,又收回了视线:「早些休息,别熬坏身体。」 秋澈也都点头应好。 书房里的氛围一时安静下来,隐约好像有尴尬流动。 但此时若是还有旁人在场,一人磨墨、一人书写,看着倒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 过了一会儿,秋澈一边提笔写,一边又突然开口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擅长什么,」李青梧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低低回应道,「除了表面的荣宠和地位,我似乎没有什么能帮到你。」 「那就都试试,」秋澈抬头看了她一眼,「人生就是在不断的试错中前行的,犹豫不决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况且,你怎么那么确定,你现在不行,以后就不能帮到我?」 李青梧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 随即她缓缓道:「好。」 秋澈挑眉:「想好了?」 「想好了,」李青梧慢慢眨了下眼,说,「我想帮你。」 她的思路似乎还只停在「帮助秋澈」这件事上。 秋澈发现了,但不知如何去纠正这个说法,不由卡了下壳:「我要你考虑,不是真的只是要你帮我……」 对上李青梧有些茫然的眼神,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第75页 最后摸了摸鼻子,嘆道:「好吧,也行。」 这只是迈向新观念的第一步,李青梧一时转变不过来不要紧。 反正做得越多,思考得也就越多。 她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 秋澈不再纠结,转过话题,示意她来看自己新写的摺子:「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李青梧看了一眼:「律法新案?」 「那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修改律法吗?」 李青梧抿唇,摇头。 秋澈从旁边一沓摺子里抽出一份,递给她:「你先看看,看完了,告诉我你的想法。」 对于朝堂上的事,李青梧首先需要先了解背景,秋澈才能与她就事论事。 这份摺子,就写满了玉明近几日从夜明城收集记录来的朝堂官员状况。 李青梧顿了下,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 她其实很想问,秋澈明明有那么多盟友、那么多对政治之事敏感的同盟。 为什么她似乎只对自己格外关注?为什么只执着于要让李青梧也亲自来学习这种事? 又怕这问题实则只是她自作多情—— 毕竟如今身为「夫妻」,李青梧若是跟不上秋澈的思路,也就配合不了她的一些决策计划。 这对于瞬息万变的朝堂上的政客来说,是可能致命的。 秋澈也许,只是为了让她跟得上自己的节奏。 又或许……只是为了将来的分离在做准备。 毕竟,她亲口说过的,迟早有一天,她们会和离。 ——李青梧看得出来,秋澈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只是为了对父兄的阴谋负责,就答应了她成亲的请求。 这对她来说几乎是没有好处的,因为连妻子长公主的至高地位,也只会让她处于更风尖浪口的位置。 李青梧知道,秋澈不是会为一处风景短暂停留的人。 她不会停下脚步。 若是想在秋澈身侧呆得再久一些,她就只能努力提起自己的节奏,去追随对方的步伐。 直到有一天能够和她并肩而立。 ——就像她身侧的那些盟友一样。 李青梧一走,秋澈立刻就忘了还有汤这回事。 她一直坐到亥时,才惊觉屋内灯火都已经快燃尽了。 于是扭了扭坐得僵直的脖子,合上摺子,准备起身离开。 端起那碗汤时,她感受了下碗身冰凉的触感,迟疑了一下。 最后还是不想辜负李青梧的好意,匆匆将已经冷掉的汤囫囵喝了个干净。 沐浴过回到卧房时已经很晚,秋澈却发现李青梧竟然也还没睡,靠坐在床头,腰身搭着被褥,正捧着帐本看得入神。 这幅样子,让秋澈莫名想起了她中药那一天,那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她当即甩甩头,又忽然想起什么,刚踏进去的步子又退了回来。 秋澈转头,低声吩咐了玉明几句。 还是李青梧敏锐地听见了门口低语声,抬头看去,才见她再次抬步走进来。 秋澈问:「怎么不睡,这么晚还在看帐本?」 李青梧:「府中没有管家,铺子生意的帐本,还是我亲自处理更安心。」 「你不也没睡吗?」 秋澈选择假装没听到她后面一句,坐上了床榻。 李青梧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位置。 又翻过一页帐本,犹豫了下,对着她的侧影解释道:「你那册子我也看过了,但太长,一时记不太住,我明日再看一遍。」 「好。」秋澈也点头,又理所当然道,「既然你管着财务,那我的俸禄也交到你手里吧。」 李青梧愣了下,想说:这怎么行,不是有玉明吗? 可秋澈却仿佛预料到她想说什么一般,提前堵住了她的话头:「一个府邸,帐本分了两份来管,到底不太方便。何况府中有你父皇的人。」 若是让人知道夫妻两个的银两还分开管,这岂不是也代表了感情不和? 最后面一句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没再接着说。 但李青梧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抿抿唇,不再推脱,说:「好。」 秋澈又就着帐本之事与她闲谈了几句,发现她虽然于政事上一窍不通,但在此事上却出奇地思路灵活。 提起该如何经营皇帝记在她名下的那十几间铺子和土地,可谓有条有理,侃侃而谈。 说到兴奋时,她眼眸微微发亮,更加炯炯有神、引人注目起来。 秋澈认真听着,时不时顺着她的话提问几句。 然后都会得到更激动的回应。 最后聊完了,她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没有擅长的事吗?这不就说的很好?」 李青梧怔了一怔。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你说的很好。 「若你有兴趣,不妨试着学一学如何做生意。」秋澈提议道,「你很聪明,于此道上又有天赋——总之,若是换成是我,我是没有这么多经营钱财的点子的。」 「玉砚还总说我花钱大手大脚,不懂节制,」她玩笑般道,「现在好了,有你帮忙,不必再愁银子莫名奇妙地被花光了。」 「说不定,它要比政务更适合你。」 李青梧想了想,攥紧了握着帐本的手指,半晌,又松开。 她也笑着说:「我试试。」 第76页 又是一夜安眠。 第二天,秋澈醒得比李青梧要早。 她是被肚子疼憋醒的。 早起上了两趟茅房回来,她整个人的脸色都白了几分,再回卧房时,看见陈回春大夫坐在主院的院子里,正和玉明聊着天。 这次他没蒙着眼睛。 一打眼从玉明身后瞅见秋澈的脸色,陈回春立刻识时务地起了身,道:「秋大人,这是怎么了?」 秋澈摆摆手:「吃坏肚子了而已。」 陈回春:「……」 不是吧,吃坏肚子也要专门请他来看? 这群土匪到底把他这个名医妙手陈回春当什么人了! 秋澈一看陈回春的脸色就知道这小老头在想些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扭头问玉明:「公……夫人醒了吗?」 玉明显然对「夫人」这个称唿还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福身道:「醒了的,方才还问属下您去了哪里。此时应当还在洗漱。」 秋澈点点头,吩咐她:「你带陈大夫去偏殿坐会儿。」 陈回春一头雾水,还想询问,一听玉明说有上好的锦龙雪莲茶,立刻闭了嘴。 看似吹鬍子瞪眼、实则屁颠屁颠地跟着人走了。 锦龙雪莲茶,茶叶的生长环境十分苛刻,向来只有皇家人才能享用。 因为茶味甘甜、叶似雪莲,且出自锦龙州而得此名,是无数品茶之人的挚爱。 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喝不到这等好茶。 公主府中能有,还是託了李青梧的福气。 皇帝虽然心里并不在意她的感受,但面子功夫还是做足了的。 而好巧不巧,玉明查到的消息里,陈回春就是个典型的好茶之人,功名利禄打动不了他,金银财宝他也不缺,又无妻无子,向来孤身来往。 只有一杯好茶,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效忠几分。 秋澈想着,推门进了卧房,见李青梧已经洗漱好了,正坐在桌前看她昨晚给的那本册子。 瞧见她回来,李青梧先是抬头,随即脸上的笑凝固了一下,起身皱眉道:「你一大早出去,是因为身体不适吗?」 秋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只是着凉罢了,上了几趟茅厕,无碍。」 其实应该是昨晚那碗凉了的汤惹的祸。 但秋澈懒得解释,也怕李青梧觉得自己犯蠢,汤冷了还非要喝。 她没有说更多,转而提起其他的话:「这册子,你大致看完了?」 李青梧静了静,还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嗯。」 「那如今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在此时提出修改律法?」 李青梧思索了下:「大概明白了。」 秋澈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她说说看。 李青梧又不动声色看了眼她的脸色,尽量用简洁的话语表述了一番自己的感受。 秋澈听完点头,感慨道:「你真的很聪明,一点就通。」 只是从前没有这个学习的环境,局限了她的思维而已。 李青梧被她夸得有些脸红,轻声问:「所以,我说对了是吗?」 「大差不差,」秋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又揉了下腹部,道,「只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之所以要加上关于缠足、和离等维护女性权益的律法,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或者民心。」 ——虽然她在皇帝面前,也是这么解释的。 「我选择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想给自己铺路而已。」 「若有朝一日我女扮男装的消息败露,你可以选择与我和离,而我也能因为律法已经改革,抬高女性地位,从而提高那时我的话语权。」 秋澈看着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无私。」 她知道李青梧似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对秋澈似乎有一层奇怪的好感加成。 好像她做什么都是对的,李青梧都会毫不犹豫地听她的话去照办。 秋澈不理解这种好感是哪里来的。 最后只能归咎于自己最近风头太盛,让李青梧也以为自己真的和传闻中那样,意气风发无所不能了。 但李青梧听了,却眼睫微微一颤。 随即轻轻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这次换成秋澈沉默了。 半晌,她嘆了口气,笑着起身道:「好吧,那就当我是个『君子』吧。」 「——走。」 「去哪儿?」李青梧下意识随她起身走了几步,慢半拍地问了一句。 秋澈回头看了她一眼。 随即目光下移,低低道:「去给你看脚伤。」 李青梧顿时僵在了原地。 她缩了缩裙摆下的一双小脚,磕磕巴巴道:「可……我的脚,没有受伤。」 只是缠了足。 「缠足也是脚伤。」秋澈平静道,「我虽然废除缠足,免去了后来的女子受苦,可已经缠足的女子,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李青梧哑然,宛如一块废铁卡在了喉咙里,让她满肚子的话突然都变得不上不下起来。 「陈回春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夫,上次也是他亲自诊断,说你中的是过情关——如今他是我们的人,你可以放心。」 「说不定……他有机会能让你的脚恢復。」 「你若能恢復,那其他的女子说不定也能恢復。」 仿佛知道她会迟疑犹豫般,秋澈淡淡笑了笑,搬出了一个李青梧几乎无法拒绝的理由:「你就当帮帮我的忙,行不行?」 第77页 李青梧还是犹豫:「那如果……如果治不好呢?」 秋澈轻声嘆息:「如果他都治不好你,那我也不必再修改缠足相关的条例了。」 这么听起来,倒也确实不是为了她才特意请人来看的。 李青梧心中的亏欠感少了几分,也生不出再拒绝的心了。 如果目的是为了能医治更多的人的话,那所谓的外人不能看女子的脚的旧俗,其实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李青梧低头,看了眼自己小巧精緻的金边绣花鞋,恍惚间想的却是: 原来昨天秋澈看她那一眼,不是在嫌弃她? 而是…… 想要将她的脚治好吗?! 第32章 渊源 陈回春倒也没有什么迂腐规矩,在医者眼里,不分男女。 更何况,只是看脚而已。 但李青梧毕竟从小接受的概念都在告诉她,女人的脚只有未来的夫君可以看,不可以轻易暴露在人前。 更何况,她知道秋澈似乎并不喜欢小脚。 于是连带着本来已经把自己这双小脚看顺眼了的李青梧,也有些讨厌起这双脚来了。 她怕看到对方厌恶的眼神,更不愿将自己的伤残处主动露出给旁人看。 即便她努力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床榻边快要脱下鞋袜时,她还是没忍住,停住动作,转头看向了身侧的秋澈。 对方目光从她脚上顿了顿,又上移落到她眼中,像是疑惑她怎么没继续。 李青梧动了动唇,低声道:「你……转头。」 秋澈:「……嗯?」 李青梧抿抿唇:「别看我。」 避开秋澈不解的眼神,她有些难堪地垂眼,嗫嚅道:「丑。」 秋澈微妙地沉默了一下,见她僵坐在原地,最终还是在陈回春复杂的眼神,转过了头。 她听见陈回春问李青梧:「不知殿下是何时开始缠足的?」 李青梧声音低低的:「六岁。」 六岁。 秋澈冷不丁地想到:那就是李青梧说过的,刚被接出冷宫的第一年。 陈回春道:「原来如此。」随即不再说话。 不久,他起身,摸着鬍子道:「好了。」 秋澈却还维持着背靠他们的姿势没动,甚至礼貌地询问:「能回头了吗?」 李青梧已经穿好鞋袜,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忙道:「……可以。」 秋澈再转头时,果然见李青梧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双手交叠,姿态一如既往地端庄。 她看向陈回春:「如何?能治吗?」 陈回春沉思道:「实不相瞒,从古至今,从未听说有人能将已经折断的脚骨重新恢復如常的……不过,依老夫看,倒也不是全无机会。」 秋澈请他坐下说:「何意?」 陈回春却反问道:「两位——你们可确定,一定要医治吗?」 秋澈和李青梧对视一眼,见她默然,又回头道:「能治好当然是最好的。」 「老夫这里有两种方法,」陈回春慢吞吞道,「第一,由老夫亲自操刀将脚骨掰正,术后需扎针治疗数月,期间不可随意下榻走动,否则将功亏一篑。」 「确定能治好?」 「这就是老夫要说的,」陈回春嘆了口气,「此方法从没有人试过,老夫无法确保一定能治好,并且……有十之八九的可能,操刀失败。」 「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双脚残疾,终身不立。」 秋澈立刻道:「第一种。」 「第一种更难,」陈回春苦笑,「南夷——不错,又是这个地方。」 「南夷野史中有本书,记载过许多奇闻异录,里面有一种药草,名为藤首草,传闻只要方法用对了,可活死人肉白骨……但从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老夫也是从那本书上看到的关于过情关的消息。原本一直以为只是一些传说怪闻,不过,既然过情关真实存在,那这藤首草,也许未尝不是真的。」 屋内沉默片刻,秋澈问:「这藤首草,从何处寻?」 「南夷入境时,需要穿过一片密林,那里瘴气很深,却多奇药,常有熟悉密林的南夷人入密林採药,」陈回春沉吟道,「老夫以为,那里是最有可能找到藤首草的地方。」 「不过南夷那片密林,只有南夷人入境时能够不受瘴气影响,许多进入密林的外乡人,都没再回来了。」 「许多?」秋澈捕捉到这个字眼,「那就是还有人生还?」 「是的,」陈回春顿了顿,「不过听说活着出来的那几位,都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姓,变得终日浑浑噩噩、不知所谓了。」 秋澈沉默下来,像是在思索。 李青梧扯了扯嘴角,先开口道:「过情关也并非是已经证实过的蛊毒,你我都只是猜测……这样一来,那藤首草也不一定真的存在,何况前去路上危险重重……不然,就试试第一种吧。」 「不行,」秋澈立刻否决道,「万一医治失败,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不是还有十之一三的可能可以治好吗?」李青梧轻声道。「况且,陈大夫医术了得,我相信他。」 陈回春忙摆手道:「您可折煞老夫了。」 秋澈面色不改,反问:「你想拿你的下半生去赌?」 李青梧眸色微动,没说话。 第78页 可秋澈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也不是不行」的意思。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奈:「你可想好了,一旦失败,你就只能一辈子坐在素舆上了。」 李青梧默然须臾,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费心神。若是不治,也没关系的。」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行走时的不便,习惯了疼痛与丑陋,习惯了缠足给她带来的一切。 「如果每一位缠足的女子都需要那所谓的藤首草才能医治,」李青梧抬眸,轻轻道,「那不如先在我身上操刀试试——」 「毕竟藤首草既然稀奇,恐怕也没办法轻易运回大夏。哪怕找到了、运回来了,也治不了多少人,又费时日与人手……没有意义的。」 秋澈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没回话。 她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这天晚上,公主府里的下人和夜明城里某一批死士都收到了同一道命令:寻找南夷藤首草。 李青梧听说后,也问过秋澈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对方的回答是:让下人都去找,可以增加找到的概率,能找到最好,到时候治好了缠足,也不必对皇帝遮遮掩掩。 找不到也没关系,这就相当于在告诉皇帝,我们一举一动你都看得到,我对你没有心眼,不用担心我在搞什么么蛾子。 李青梧便也默认了此举。 两人不约而同默契地揭过此事。 直到几天后,玉明来报,王氏被接来了。 按理来说,身为一个姨娘,即便是驸马的亲娘,在丈夫和正室都在世的情况下,也是不能被接来公主府居住的。 不过秋澈的情况不同。 秋初冬和秋哲这段时日很是安分,不敢来招惹她,对于王氏被她从秋家接出去的行为,自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秋澈也与李青梧提过,李青梧是不介意她将人接来公主府的。 本来王氏一直住在秋澈买的那间院子里,秋澈没将她接过来,意思是等她想明白,不再纠结要回去再说。 于是王氏一个人在那里呆了上十天后,才终于主动出了门。 这次过来,她显然憔悴了许多,却也不再提回秋府的事了,见到秋澈,开口闭口都是关心她的衣食住行,被秋澈一一安抚过去。 用午膳时,带着人出门巡查铺子的李青梧才终于回来,和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婆婆」见了第一面。 王氏也没有当婆婆的经验,一想到自家「儿子」其实是个女儿,现在不仅欺君,还奉旨娶了当朝公主,又是忧心忡忡,又是兢兢业业。 两人客套礼貌地礼来我往了一番,一顿饭用得颇有几分尴尬。 倒是秋澈始终脸色自如,该吃吃该喝喝。 吃完饭,王氏将她拉到一旁,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娘也不说别的了……你,你不想嫁人也罢了,可你如今娶了公主,不也是糟蹋了人家姑娘吗?娘听说她极受宠爱,若是往后因为无法同房,事情败露了,岂不是……」 岂不是罪加一等? 秋澈拍了拍她的手背,只说:「娘,安心。她知道我是个女人。」 仅仅这一句话,却惊得王氏几乎要跳起来。 她立刻捂住嘴,半晌说不出话。 秋澈却没再解释更多,让玉明将她安置好,扭头和李青梧一起回了主院。 她们这段时日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有空,都会由秋澈亲自对李青梧进行一对一的教学。 要问学什么?自然是朝野相关的事务了。 李青梧是极聪慧的,就像学习绣花下棋一般,学习这种事也是一点就通,秋澈教起来很轻松。 到如今不过上十天,她已经能在论事时,差不多跟上秋澈的思路了。 只是今日李青梧听着她侃侃而谈,却有些微微愣神。 等她说完,李青梧忽然问:「玉明也是你教的吗?」 「不是,」秋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没那么闲,她们都是自己学。文学武术方面的,我也请了师傅教她们。」 只是李青梧身份不同,请师傅进府难免引起皇帝的注意。 李青梧如今出了宫,并不想太出风头惹皇帝关注,秋澈便有意将李青梧培养成自己的一张暗牌,才会亲自教导。 「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青梧顿了顿,笑了下:「没什么,你继续说吧——丞相怎么了?」 「丞相与赵王,曾经都是先皇的左膀右臂。」 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和先皇一同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 只是后来先皇驾崩,太后下台,亲太后一派的赵王在此间收到波及,被贬出京至岭北,一晃三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赵王与吴相年少相识,关系情同手足,却从那次政变之后,分道扬镳,再无来往。 当时关于这两位大人物的传言众说纷坛,但都没有定论。 不过听说贬他出京的主意,便是吴如生亲自向皇帝进言的。 「赵王为人谨慎知微,在岭北安分守己,从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秋澈说,「三年前他能在那场政变之中全身而退,也是因为他没有留下什么投靠太后的证据,才能被轻轻放过。」 「那他投靠了吗?」 李青梧是知道秋澈已经和太后达成了短暂合作的,不过不确定秋澈会不会知道这些内幕。 但秋澈看了她一眼,还是回答了:「没有。」 第79页 「大夏开朝时,这两位大人就曾向先帝立誓,此生只忠于皇帝。」 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显而易见。 但显然如今的皇帝并不相信这所谓的立誓。 他不仅贬了赵王,如今还在忌惮着位高权重的吴相。 吴如生如何先不做评价,但赵王戎马一生忠心耿耿,最后却被贬离京城,去了岭北那种苦寒之地,一去就是三年,说起来谁不喊一句冤。 但古往今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最是无情帝王家罢了。 「赵王在岭北三年,收敛锋芒不问世事,就是为了不引起帝王忌惮。可偏偏,赵王的三个儿子里,出了个杨裘。」 秋澈笑笑,「他一身才学,又自认胸怀大志,自然不甘留在岭北那种地方。一年前你的及笄礼上,他藉口献礼入了朝京,实则是为了参与科考。不多时又被赵王让人抓了回去——恐怕,他当时没能来得及准备礼物吧?」 李青梧点头:「他当场作了一幅画。」 便是后来传遍京城的「美人持扇图」。 说着,李青梧缓缓眨了下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秋澈的神色。 秋澈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说到这里,突然抬头道:「对了,那副画——还在你这里?」 李青梧被她突然投来的视线惊了一惊,慢半拍地眼睫一颤:「在。」 就在她陪嫁的那些嫁妆里。 这画曾经被皇帝大方地挂在皇城口供人欣赏了一个月,后来临摹者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能画出其神韵。 秋澈饶有兴致:「能看看吗?」 她好奇这幅画很久了。 李青梧犹豫了下,还是起身道:「跟我来。」 公主府的书房,如今一半是秋澈的地方,一半是李青梧的。 两人时常分隔两旁对立而坐,这些天一个看帐本,一个写奏摺,也挺岁月静好。 李青梧有个放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上面有把很大的锁。 秋澈一直好奇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但见李青梧不提,出于尊重对方的想法,也没有开口问过。 这次李青梧让茯苓拿了钥匙,当着她的面开了箱。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只有些花灯、拨浪鼓、棋盘、平安锁等小玩意儿,看上去都已经有些年头了。 秋澈前几天送给她的那一箱子木雕,也放在里面,安安稳稳地上着锁。 画卷就摆在最上方。 李青梧伸手拿起来递给她,道:「是这个。」 秋澈打开看了片刻,挑了下眉,很快又合上了。 李青梧接过画卷,垂眸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秋澈说。「感觉太空了,像缺了点什么。」 她失望地嘆了口气,又补充道:「不如本人好看。」 李青梧低垂的眉眼微微一动。 她瞅了秋澈一眼,看对方还在漫不经心地笑,像是只是随口一说。 眉眼张扬,姿色俊秀。 她把画卷放回去,低头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重新合上箱子时,秋澈的目光忽然在角落里一盏花灯上停留了片刻。 李青梧心跳骤停。 但秋澈的视线只是短暂地停驻了须臾,很快又收了回来。 李青梧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她想:秋澈没认出来。 不知这口气,是放松还是失望。 秋澈脸色如常,等茯苓拎着钥匙走了,她看着茯苓的背影,又忽然问:「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 「你中药那天,扶风去了哪里?」 李青梧想了想:「……扶风当时并非我的暗卫,只是时常因为茯苓的缘故关照我一些,那一日恰好有任务在身。」 秋澈语气莫名:「就恰好,在那一天有任务?」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青梧温和但坚定道,「但扶风不可能背叛我。正是那次出事,他十分自责,向我父皇请命,如今才成了我的暗卫。」 秋澈没料到原来还有这层缘由,她就说一个锦衣卫,怎么天天跟在公主身边。 想到这,秋澈眨了眨眼,舔了下唇。 「他……是不是……」 李青梧等了半天,没等来她的后文,耐心地问:「他是什么?」 秋澈看着她茫然的神色,最后还是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咳了一声,道:「没什么,你能确定他没有问题就行。」 李青梧「嗯」了一声。 「你方才还没说完,杨裘入京是为了科考,然后呢?」 「然后没考成。」 两人说着,干脆就在书房窗边的桌椅上坐下,继续谈起了刚刚的话题。 秋澈道:「后来听闻,赵王不喜欢他读书科考,常和他为了此事争执不下,偷偷让周围的人都告诉他,科考的时间是在去年,实则是今年——最后,他也只能认命地跟着父亲回去了。」 「然后今年又偷偷报了名。」 这次他没搞错时间,考上了。 而且是探花。 既然考上了,有了官身,赵王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绑着他回去了。 可杨裘性子与他父亲耳濡目染,一样的小心谨慎,孤身一人呆在京中,没有后台,面上当然只能处处交好,能不得罪人便不得罪人。 第80页 这也就导致,后来京中哪位年轻学子官员提到这一年的杨探花,都要评一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他来找我合作,实则是看中了我如今风头正盛,又得陛下信任,」秋澈懒散道,「且我提出的律法——大多也是他想要修改变法的。」 李青梧歪了歪脑袋:「你怎么知道?」 「这个……」秋澈沉吟了下,玩笑道,「你可以当做是我的政治嗅觉。」 其实是上辈子与杨裘共事时,秋澈自己感悟出来的。杨裘两辈子的目标都和她这一世的目的大概是一致的,都是要改掉这腐朽的制度,清除朝野的蛀虫。 可他一人之力,无法撼动世家和相权的参天大树。 上辈子他也曾提起要变法,只是角度是从民生问题上切入的,皇帝并不重视,变法自然也没有成功。 而这一世,却有秋澈会做他的同盟。 「杨裘在京城没有靠山,急需有人和他联手,才能快狠准地实现计划——我就是他选中的人,」秋澈轻飘飘道,「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他说吴相……」李青梧微微一顿,「吴相曾与南夷有联繫。是否代表,南夷人此次入京,又一路畅通无阻,有可能是吴相暗中……」 「他只说了南夷曾与吴相有联繫,其他的可什么都没说,」秋澈笑着,意味深长道,「他的消息来源是否准确?就算准确,吴相是否如今还和南夷有联繫?南夷人秘密入京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 更关键的是,前世秋澈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件事的发生。 也有可能是发生过了,只是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于是那时还安安分分当着翰林院修撰的秋澈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李青梧点头,还没说话,屋外又有人敲门。 茯苓道:「殿下,驸马爷。」 李青梧提声道:「怎么了?」 「国公夫人要办赏花宴,邀各府小姐前去参加,殿下也在其中。」 国公夫人,正是皇后的母亲。 两人对视一眼,李青梧问:「何时?」 「就在明日。」 秋澈隐约记得上辈子也有这样一场宴会,见李青梧犹豫,便安抚地看了她一眼,道:「去吧。」 两人又聊了片刻,李青梧先离开了书房。 进了卧房,茯苓左右看了眼,从窗边一只白鸽腿上取下一只捲纸,递给了李青梧。 对方静坐桌边,看了片刻,又拿了纸笔,写了几行小字。 茯苓小心翼翼地捲起来,又绑在了鸽腿上,眼睁睁看着它飞走,再回头时,看见李青梧正看着窗外的方向出神。 她不禁开口道:「殿下……」 「您真这么喜欢驸马爷吗?」 李青梧回神,愣了愣:「何出此言?」 「您之前非要嫁给他也就罢了,皇后娘娘传陛下的旨意,要您看着驸马爷……您总写些乱七八糟的话回復,不怕被陛下和娘娘责怪吗?」 李青梧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坐了许久,才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她说的对……都已经嫁出来了,从前活得没有人样,但今后我的日子,该我自己来过。」 就是惹怒了那两位,大不了也只有一死罢了。 「您从前是最惜命的,处处小心谨慎,」茯苓皱着眉,吐槽道,「怎么如今跟了驸马爷,也学着他不管不顾起来了。」 「我从前惜命,只是为了活着。」 李青梧笑笑,垂首,看着自己秀美的手指,眸色却悠远,「——如今不惜命,也是为了活着。」 茯苓听得稀里煳涂的,嘀咕道:「好吧好吧,谁让他是驸马呢。也不知道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您对他如此死心塌地的,非要嫁给他。」 「茯苓,」李青梧抬眼,温和地看向她,「你这句话说错了。」 茯苓迟钝地「啊」了一声。 「我曾经想嫁给她,其实真的只是为了我自己。」 李青梧低低道,「我并非痴情人,不过是对她因曾经的一些渊源颇有几分好感。恰好那时父皇又有意将我许给吴相……」 「吴相!」茯苓惊唿出声,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震惊道,「吴相不是有夫人吗?他都年过半百了……奴婢听闻的,不是说要将您许给吴家长孙公子吗?」 「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谣言而已,」李青梧恹恹摇头,「吴公子无权无势,吴相才是吴家的掌权者,父皇要我嫁人,自然是要嫁最有权势的那个。他隐晦提了几句,大概也是怕被人诟病,始终犹豫不决。」 恰好在听出皇帝的意思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说不清是不是梦中留下的感觉太过深刻,总之,第一天她犹豫许久,还是去请求出城踏青了。 并真的在秋府门口,遇到了她的这位梦中人。 「驸马游街那天,我其实是故意出宫的,」李青梧攥紧了裙身,说,「我在赌,赌父皇也一同出了宫,同样在看游街盛景。」 这样她就可以顺势求情,请皇帝赐婚。 像梦里一样。 ——她赌对了。 「起初,我只觉得嫁给她,好歹也是我有过几分喜欢的人,不管如何,总比嫁给吴相做妾的结局要好得多。」 但她没想到,现实给了她更多的恩惠。 第81页 茯苓久久不能平静,磕磕巴巴道:「那,那后来呢?」 「后来?」李青梧想了想,笑道,「后来,发现她为人确实和我想像中一样。对得起我那几分的喜欢。我便也展现出几分喜欢来,让她能对我安心,不怀疑我还和父皇还有纠葛,有何不可?」 其实也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 不过她很明确,从秋澈坦白自己是女人开始,她对对方的那几分喜欢也都变成了普通的好感——就像是寻常朋友之间那般。 露出的这几分暧昧,只是为了让秋澈对她的心思捉摸不定罢了。 能从深宫里活到现在,就足以证明她不是好人。 其他的她不擅长,可拿捏人心,却是她的拿手好戏。 只是这种小心思,就不需要对茯苓说了。 「……原来如此。」 茯苓面露恍然。 她还当她家殿下在宫里艰难地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怎么就真的如此拎不清,突然对一个一无所有的状元郎一见钟情、非卿不可了。 门外拐角处,秋澈嘴里叼着一根青草,靠在栏杆边,静静听完了全程。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从那天在皇帝嘴里得知,李青梧早就求过婚后,她始终对李青梧嫁给自己的事情带着一层怀疑的态度。 甚至偶尔看着李青梧,会有一种她是真的喜欢自己的错觉。 她既怕李青梧是真的喜欢自己,又觉得既然知道自己是女人,李青梧应该不至于那么飢不择食。 其实忐忑了许久,只是没有在对方面前表露出来罢了。 茯苓听不出李青梧的深意,但秋澈听得出来。 听她亲口澄清,虽说确实有几分被玩弄心思的恼怒,但也算是能安心了。 李青梧藏梳子……应当也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无害和对秋澈的喜欢,让对方能待自己好一点。 只是上辈子的秋澈太油盐不进罢了。 可是,还有两点无法解释。 她到底为什么要自刎呢? 以及,李青梧说的渊源又是什么? 她们曾经……真的见过?! 第33章 事故 皇后母家要办的赏花宴,皇后必定会出席。 而李青梧如今身为皇后的女儿,作为贵女中的表率,自然也没法推辞。 能被邀请去的小姐们都感到与有荣焉,毕竟这代表着自己、或者说代表家族在上流圈子里的地位。 ——况且各家小姐千金们平日里都被囚在宅院之中,一年到头见到的景色,比府里的丫鬟都要少,这样难得的活动,都是日夜盼着想去的。 何况是国公夫人的帖子。 李青梧带着茯苓一起,亲自去公主府的库房里挑礼物。 玉明拿着仓库的单子一条条地对号,李青梧选了半天,却始终选不出满意的。 直到茯苓拿出其中一个包装精緻的小盒子,疑惑地对着盒子上的小字,一字一句地念出声:「红袖招出品……必属精品?」 李青梧歪头,觉得红袖招的名字有些耳熟:「这是什么?」 玉明本来也有些疑惑,闻言脸色一变:「这是哪来……啊。」 「怎么了?」 「属下记起来了,这是,」玉明难得磕磕巴巴起来,「这是我家主子的,前两天放在此处,说是用不上……」 话音刚落,茯苓便道:「那我看看,能不能带去给国公夫人……」 玉明脱口一句「别」,可还是晚了一步。 茯苓已经打开了盒子,与盒子里的东西面面相觑,互不认识。 李青梧自然也是认不出来的,看她脸色不对,才试探道:「发生了何事?」 玉明眼疾手快地从茯苓手中夺过来,心虚笑笑:「就是……不值钱的东西,主子也说不用让殿下费神知道了……」 茯苓一头雾水:「可是,殿下都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呢?」 李青梧定定盯着玉明看了片刻。 许久,她移开目光,轻声道:「算了。」 既然秋澈不想让她看,那她就不看了。 玉明松了口气,正抱着盒子思索着该怎么处理,又冷不丁听见李青梧问:「是瑶台送的吗?」 玉明下意识应了一声。 她抬眼,看见李青梧站在自己身侧前方的位置,没有回头,语气平静。 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得到了答案,也没什么反应。 玉明却莫名觉得不得劲。 她想了想,谨慎替自家主子补充道:「是瑶台姑娘送的新婚礼物,主子看过,觉得不太合适,就……没让您看到。」 谁家的新婚礼物送的是两块雕琢光滑精细的玉势和房中术啊? 她记得秋澈打开盒子的一瞬间看见它们,先是有些疑惑,随即取了册子看了一眼,立刻就合上了,目露错愕。 大概没想到瑶台连送的礼物都如此大胆放浪。 想到这,玉明都忍不住替她家主子脸红。 李青梧点点头,也没再问。 等李青梧终于挑好了礼物,带着东西走了,玉明才拿了这事去跟秋澈汇报。 秋澈捧着书册的手微微一僵:「你跟她说这是什么了?」 玉明忙摇头:「没有。就是,这礼物放在仓库到底是不太合适,真的要扔了吗?」秋澈略有些头疼,半晌,道:「给我吧。」 第82页 玉明就以一种「我就知道」的诡异目光,把盒子递到了她手上。 秋澈接过来,开口说的却是:「对了。」 「李青梧如今也是自己人,有什么消息,不用刻意瞒着她。」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若是真的想知道,你说了也无妨。」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有拿不定的事,还是需先告诉我。」 玉明知道她这番话代表了什么意思,福身应下。 秋澈又接着提声说:「听见了吗?」 屋外的屋檐上,应声倒掉下一个人影,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模煳不清地回:「知道啦。」 ——正是玉砚。 她最近习武到了关键时,天天像个安分不下来的鸟雀,这里飞来那里飞去,并沉迷于金鸡倒挂的游戏。 还学着那个冷面暗卫扶风耍帅,没事的时候很喜欢嘴里叼点东西。 她说这叫个性,玉明则称其为有病。 姐妹俩说说笑笑,秋澈只是含笑看着,忽然右眼皮跳了一下。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窗外李青梧离开的方向。 却只看到了一个风雨欲来的阴天。 这一下午,秋澈都有些心神不宁。 可她派去监视着秋家父子的人回消息,说这两人尚且安安分分,没搞什么小动作。 再一想想,这次扶风跟在李青梧身边,那应当是不会出事的。 那为何会如此不安呢? 这种预感在临近黄昏、下起大雨后不久成了真。 扶风冒雨赶回来,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国公府,出事了。」 …… 秋澈赶到时,一群小姐们正撑着伞,三两成群,围着后院的某一处窃窃私语。 皇后和国公夫人一起坐在廊下最中央的椅子上,国公夫人看上去有些疲惫,皇后脸色却黑如锅底。 两人面前,李青梧亭亭裊裊地站着,金吾卫统领袁符却衣衫凌乱,低头不语。 最里面的屋子里,坐着一个只披了外衣的瑶台,明明看上去很狼狈,却正饶有兴趣地往外看。 秋澈一眼认出,她身上那件外衣,是李青梧的。 瑶台作为红袖招卖艺不卖身的头牌,向来被达官贵人们所追捧,出现在赏花宴上,为小姐夫人们献舞弹琴,不足为奇。 可她怎么会和金吾卫统领…… 但扶风告诉她的消息里,只说李青梧看到瑶台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情况,两人赤裸裸地滚在一起。 她是第一个发现的,但还没能来得及做出什么安排,就有人带着皇后和一群小姐们找了过来。 双方碰面,顿时场面就尴尬住了。 李青梧只能让扶风先回公主府,跟秋澈知会一声。 虽然其实知会了也没什么用——秋澈如今是男子身份,不好突然中途进入宴会。 但她明白李青梧的心思。 好好的赏花宴,金吾卫统领突然和青楼女子滚在了一起,还被人捉姦在床,实在是丑闻一桩。 李青梧如今和瑶台不熟,大概是看在她是秋澈同盟的份上,第一反应才会是要保住对方。 而金吾卫统领袁符和皇后有私情,瑶台又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如果皇后有心要保住她的情人,将所有罪名都往瑶台身上冠,李青梧也不确定真的能保住她。 于是只能寄希望于秋澈了。 但在没弄清楚情况前,秋澈能做的也没有多少。 她不动声色地和李青梧在人群里对上眼,给了对方一个定心丸的眼神,让她安心,随即低下头,往旁边角落里缩了缩。 准备听一听到底什么情况。 ——她此时穿的是一身丫鬟的服饰,眉眼妆容没再刻意画得偏男性,和平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哪怕她亲娘王氏来了,站在她面前都得愣一会儿。 李青梧大概也看见了她,原地怔住片刻,直到皇后训斥,才倏而回神。 「你说这女子无辜,意思是,罪责全在袁统领身上了?」皇后冷眼道,「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你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李青梧不紧不慢地福身,镇定道:「乐和并无此意,只是事实如此——毕竟若是男子有意,女子是无力反抗的。」 「说的这么清楚,好似她经歷过似的。」 「可别说,她不是嫁了个年轻俊秀的状元郎吗?听说恩爱得很,没准真的经歷过呢……」 李青梧显然听到了这些女子的低声议论,微微红了耳廓,却仍然神色自若:「至于儿臣为何会在此处,却是因为母后的贴身宫女莹雨告诉儿臣:母后在此等候多时。」 赏花宴上,众人并不都聚集在一处,李青梧也只是刚开始见了皇后一面,听说皇后在此处等她,便过来了。 而此时,皇后身边也确实没有莹雨的影子。 「儿臣的侍女可为儿臣作证。」 茯苓站出来,忙不迭点头应道:「殿下说的都是真的!娘娘……」 皇后却皱着眉,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了。 她挥手打断了茯苓,道:「你们既然与此事毫无关系,为何非得替一个青楼女子说话?她人就在此处,何不让她自己来答!」 瑶台刚起身,心想终于轮到自己了,结果刚笑着要出门来,却见李青梧又福身道:「母后,一个弱女子,刚刚经歷过这种事……请母后不要逼迫她太过。」 第83页 皇后冷着脸,哼了一声。 瑶台也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眼珠一转,立刻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被蹂『躏的小白花模样,抽泣着挪步出了门。 「娘娘,奴家冤枉啊!」她一出来便凄悽惨惨地跪在了地上,抽抽搭搭道,「奴家只是觉得下了雨,天冷,来后院加件衣裳,不想这歹人突然出现,奴家无力抵抗,这才——」 「你不要胡说!」袁符瞪大眼睛,大怒,「分明是你蓄意勾引——」 说到这,他突然卡住了,看了眼黑着脸的皇后,又憋闷地低下了头。 瑶台便又哭诉了起来,话里话外,不过就是在说自己是被人强迫。 两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时,李青梧听了片刻,忽然觉得这情况有些眼熟。 她看了眼人群——秋澈已经隐藏其中,她看不见了。 但只要想到秋澈在这里,她就有种莫名的心安。 李青梧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在皇后快要发怒前,开口轻声打断道:「两位。」 「你们是否入厢房中时,体内都有些燥热之感?」 她这话说的隐晦,但当事人却都立刻反应了过来,难得异口同声道:「不错。」 袁符更是诧异地看了看她:「乐和殿下如何知道?」 李青梧但笑不语。 皇后也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凝眉招手,让自己的另一位宫女涟漪去屋中查看一番。 不久,涟漪拎着香炉出来,行礼道:「娘娘,确实是迷迭香。」 就在在场小姐夫人们都在疑惑迷迭香是什么的时候,皇后脸色却凝重起来。 秋澈悄然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盏香炉上。 同样的路数……似曾相识的场面。 难道,这也是吴相的手笔?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正思索间,她注意到李青梧似乎在靠近涟漪手中香炉时,微微晃了下身体。 没等她多想,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尖叫,吓了在场所有人一大跳。 「不好了!」 一个丫鬟跌跌撞撞,花容失色地沖了进来,在大雨滂沱中,指着花园的方向,结结巴巴道:「死、死人了!」! 第34章 软禁 众人大惊,国公夫人霍然起身,呵斥道:「慌什么!好好说话!到底出了何事?!」 那丫鬟跪在地上,哭着磕头:「有,有人死了,就在河里,奴婢看见了……」 国公夫人尹氏和皇后尹依依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妙」两个大字。 两人再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往花园边赶去。 小姐夫人们又好奇又害怕,议论纷纷中,也有不少胆子大的跟了过去,秋澈就混在这群人里。 李青梧安抚地看了一眼瑶台,也抬步跟上去。 果不其然,正如那丫鬟所说,花园中的池塘中,飘着一具尸体。 派人打捞上来,掀开尸体披散在脸上的头髮一看,发现是个女子,面目青紫肿胀,双目紧闭,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身上穿着宫女的衣裳。 皇后眉眼一动,她身边的涟漪也不由惊了一跳。 ——这女子,赫然正是皇后身边另一位宫女,莹雨。 身侧一位嬷嬷捂着鼻子上前探了探莹雨的鼻息,摇头表示已经没救了。 皇后勐地扭头看向刚跟过来的李青梧,厉声质问:「你说你来这里,是她传本宫的话带你来的?」 李青梧一眼看见那具尸体,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捂住鼻端,忍住呕吐的欲望道:「是……」 好歹她也当了皇后那么多年的女儿,不至于连对方身边的掌事宫女都认不出来。 皇后冷脸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这话就不好回答了。 若李青梧方才说的是真的,那最后一个见过她的,就是李青梧,她是第一嫌疑人,这也就代表她的话同时失去了可信度。 若李青梧此时否认,那她就多了个撒谎的罪名,同样话语没有了可信度。 到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瑶台两人面前,也解释不清了。 李青梧聪慧,在深宫待得久了,察言观色听人话的本事还是有的,立刻就发现了她话里的陷阱。 她没有立刻回答,现场一时安静了几分。 瑶台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大摇大摆地也过来了,闻言茫然道:「娘娘,既然死了人,不应当先报官吗?还是说娘娘想私了?」 皇后却还没拿定主意。 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不能报官,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死了人,这群千金小姐的口也不是那么好封的。 何况,她其实很怀疑李青梧。 即便她没有动手,莹雨的死也必定和她有关系。 若是和李青梧没有关系,好好一场赏花宴,却莫名其妙出了丑闻又死了人,传出去也对国公府的名声相当不利。 皇后心里是不愿意报官的。 她颇有些不满地训斥道:「本宫和长公主说话,何时能轮到你个青楼里的舞姬插嘴了?」 瑶台滑跪迅速,立刻道:「是奴家多言,娘娘恕罪。」 皇后便又把目光投向了李青梧,还要说话,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阵密集却整齐的脚步声。 秋澈心生不妙,立刻低头退出人群,趁着没人注意,悄悄靠上了院墙,足跟一点,悄无声息地从墙头翻了出去。无人注意。 第84页 下一刻,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院门口鱼贯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身佩长刀,面色严肃,是人称冷面煞神的锦衣卫之首,正三品指挥使,崔文申。 和禁军金吾卫有所不同的是,锦衣卫听令于皇帝,且只听令于皇帝。 不到关键时刻,不会集体出动。 皇后当即眼皮一跳:「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检举,国公府内混入了南夷内应。」 「应陛下命令——」崔文申拎出赦令金牌,一板一眼道,「今日国公府中所有人,不论是谁,全部带进诏狱,听候审问。」 金牌面前,任何人都不得违抗,包括在场同为正三品的金吾卫统领袁符。 但皇后等人毕竟身份尊贵,所谓的「南夷内应」也不大可能,皇帝还是给了她们面子的,只让锦衣卫带走了其他人,包括瑶台和茯苓几人。 而李青梧和皇后还有国公夫人,被分散开,各自软禁了起来。 堂堂国母,被自己的丈夫直接当众派人软禁,看得出来,皇后脸上非常挂不住。 不过大概是为了最后的几分面子,她也没有当众和崔文申起什么冲突,勉强挂着得体的笑,跟着锦衣卫离开。 不管小姐夫人们如何不满抗议,锦衣卫都铁面无私地把人全部带走了。 崔文申看了眼地上刚打捞出来的那具尸体,招手让手下也带了回去。 后来这些——都是吴易起告诉秋澈的。 好巧不巧,他如今正是在锦衣卫当差,是个正七品小旗,恰好就在跟随崔玉申去抓人的那批人里。 他没有当面说,是派人给秋澈传的口信,只讲了大体情况。 李青梧这一趟赴宴,接下来一天都没能回来。 国公府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先是金吾卫被捉姦,再是丫鬟横死,最后说有南夷细作,连国母都被软禁了起来,外界自然是议论纷纷的。 夫人女儿「外孙女」都被软禁,国公一夜之间愁白了头髮。 第二日,关于此案的摺子就堆满了李式的桌案。 有弹劾说皇帝不该如此冲动软禁皇后,有质问皇帝是收到了谁的检举,来源是否可信。又有人添油加醋,浑水摸鱼……总之,什么样的内容都有。 而秋澈如今作为御前侍读,在李式毫不遮掩的情况下,自然也将这些摺子的大致内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垂眼,神色如常地给帝王研墨,整理书卷。 李式却一副很头疼的模样,冷不丁地开口道:「秋爱卿,朕就这样直接软禁了乐和……你没什么想法吗?」 秋澈平静道:「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道理。」 个屁。 她现在其实并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冷静。 因为这次发生的事,打破了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藉由「先知」而规避掉许多风险的局势。 上辈子确实是有这样一场赏花宴,但她模煳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样一出事故。 有些东西,已经随着她的重生彻底改变了—— 秋澈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重生只是给了她一个从头来过的十年机会,并不代表她可以藉由这十年的记忆走上一条无忧无虑的捷径。 没有什么东西是能一直被她掌控的,秋澈知道。 朝堂风波诡谲,局势千变万化,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秋澈在心里告诫完自己,又压下心底的郁燥,安静地继续整理。 她在等——等皇帝自己开口。 昨夜得知消息后,秋澈思来想去,坐到后半夜都没睡着,也琢磨出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不说为何短短一天之间,怎么就在国公府里同时发生了这么多事。 就说若只是宫女横死、金吾卫偷情、甚至是南夷有细作混入府中……都不至于让一国皇后都这样直接被软禁了起来。 锦衣卫抓了人,却毫无动静,既不提审也不放人,这说明只能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案情复杂,一时半刻理不清。 二是皇帝另有打算。 秋澈作为这个案子的局外人,她想要知道真相、保住李青梧和瑶台等人,就必须接手案子才行。 可如何才能让一个普通的御前侍读接手这样的案子呢? 她选择赌一把。 赌这案子不简单,赌皇帝疑心病重,赌他如今无人可用。 赌他也会赌自己耿直忠心。 就在这长久的、无声的安静里,李式盯了她片刻后,突兀地笑了下:「秋爱卿,你总是让朕感到疑惑——你真的心悦乐和吗?为何看上去,对她毫不关心呢?」 「家国在前,情爱在后,」秋澈不卑不亢道,「微臣心悦殿下,但也知道陛下是殿下的父皇,必定不会害她。所以哪怕忧心,只要陛下不言,臣也不会逾矩过问。」 知道李青梧从前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还要亲口说出这种看似君臣和谐的场面话。 哪怕秋澈已经习惯了和任何人——哪怕是敌人,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还是忍不住替李青梧犯噁心。 好在皇帝没有看出异样。 他应当对秋澈的答案非常满意,挥挥手,让周边的服侍太监宫女都退下。 随即道:「来陪朕下一盘棋吧。」 第85页 秋澈顿了下,应是。 君臣两个盘腿对坐,李式黑子先行。 古往今来,好像政客们凡是要说点严肃的话题,都喜欢用棋局来打破这样的氛围,刻意营造出一种「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的轻松来。 而与皇帝下棋,和其他人不同,和太后也不同。 太后是她的半个盟友,皇帝不是。 秋澈浸『淫官场十年,哪怕后来位居丞相,其实也极少与皇帝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 一面下棋一面还要应付皇帝的问题,是很累的事情,一不小心太紧张了,就会不由自主地露怯。 她倒是不怂,只是难免精神紧绷。 旁边的香炉焚烟,龙涎香丝丝缕缕,为这场更添几分幽静宁和的氛围。 李式走了两步,果然又沉思着开口了:「爱卿应当听说,国公府死了个丫鬟吧?」 秋澈点点头:「略有耳闻。」 皇帝摩挲着棋子道: 「昨夜国公府池塘中,又挖出了两具尸体。」 秋澈执子的手微微一顿。 「那两具尸体,经仵作验尸,一男一女,死了有近二十年,」李式眯着眼,回忆道,「本来在国公府里的池塘底下不知埋了不知多久,偏逢昨夜大雨,泥水横流,尸骨被冲出了花园的池塘。」 「爱卿,你猜,这两人是谁呢?」 秋澈缓缓摇头。 李式笑了起来,落子道:「巧了,正是你前段时日与朕提过的,本该云游在外的礼部侍郎吴大人,还有他的那位妾室。」 秋澈面露诧异:「吴家人……尸体怎么会出现在国公府中?」 看她神色正常,并没有任何心虚模样,李式观察了她片刻,这才收回视线,道:「这也是朕所疑惑的问题。可两具尸体身上还有配饰,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 他又道:「秋爱卿以为,是怎么回事呢?」 既然皇帝都发话了,秋澈便也顺着他的话,谨慎地猜测道:「难道有人要以这件旧案,向吴相下手?」 其实她心中凭藉着皇帝透漏的三言两语,加上自己知道的消息,已经有一个模煳的猜测了。 但如今证据不足,说出来也没用。 皇帝面前,秋澈选择换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你说巧不巧。」李式又勾勾唇,笑得意味深长,「昨日向朕检举国公府中有南夷细作的——正是吴相。」! 第35章 接人 十几年前的旧案,被翻出来只会给吴相的名声带来损失,有利无害。 可检举国公府有细作的人却又正是他。 秋澈唿吸都放轻了些。 一瞬间,她的思路百转千回。 吴易起昨天还飞鸽传信,没心没肺地给她递消息,不像是知道了这宗陈年旧案的样子。 哪怕退一万步,确实是吴相因为某些原因刻意将此事谋划暴露了出来,吴易起应当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李式仿佛并没注意她的反应,沉吟道:「更奇怪的是,吴相所检举的南夷细作,锦衣卫在国公府中是一个都没查到,可其他案子倒是一个接一个——除了袁统领中的也是迷迭香以外,这件案子和南夷人看上去毫无关联。」 他说着,将案情的卷宗递给了秋澈,让她自己看。 卷宗里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情报,只是将昨日国公府里发生的事先后按时间记录了下来。 包括袁符瑶台被下药以及莹雨死亡的事。 和吴易起跟她描述的大差不差。 「如今崔爱卿等人焦头烂额,可这群老臣又催得紧,」李式嘆气,忧愁道,「朕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爱卿看看,可能看出什么来?」 秋澈在对方看似不经意实则紧紧凝视的目光下,收起了卷宗,缓缓启唇,吐出一句:「此案牵扯复杂庞大,臣不敢胡说。」 「……」 李式无言一阵,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略有些不耐道:「朕让你说你便说!」 秋澈便面色谦逊地拱了拱手,开口第一句是:「依臣看,此案或许与上次的御花园一案有关。」 李式抬了抬下巴,看上去并不意外,让她细说。 秋澈道:「按时间来看,袁统领与那位瑶台姑娘同时中药,阴差阳错成了事。同等方法,同样用的是香炉,同样的迷迭香,和上次的御花园一案,近乎一模一样。」 「长公主殿下只是在后院中散步,却突然被那位宫女带去见了皇后娘娘,但一开门便撞破了这种事,甚至很快,皇后娘娘等人就赶了过来。」 「此时开始,那位宫女的影子,在案件中消失了。而宴会上的诸位夫人小姐,这时都在旁围观。后院之外的地方没有其他客人,并且也是少有下人的。」 「直到一个丫鬟出现,告诉大家死了人。」 「整件事情,疑点重重,」秋澈一边落子,一边有条不紊地细数道,「首先,袁统领是跟着皇后娘娘,保护娘娘安危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后院中?又与瑶台姑娘纠缠不清?」 「两人为何各执一词,都说是对方强迫了自己?」 李式似笑非笑:「或许只是藉口呢?」 秋澈摇摇头没说话,又道:「这是其一,其二,为何引路的莹雨要说谎将殿下骗过去?在那之后她经歷了什么?为何又会死在池塘之中?」 第86页 秋澈说到这里,李式又笑了:「难道你就没想过,是乐和在撒谎、根本就没有人带她过去吗?」 「我相信殿下,」秋澈却又露出那种青涩少年对心上人的憧憬来,「何况,殿下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为何没有必要?」 李式反问,「御花园一案中,她本该是你父亲下手的目标,只是侥倖提前离开才逃过一劫——」 「若是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来报復人,却不小心用错了地方,于是慌忙赶去想要解决……这也不是不可能。」 「她若是要报復,也与国公府众人毫无关系,陛下这样的逻辑,未免太过勉强。更何况……」 秋澈顿了顿,随即用一种诡异的,谴责又伤心的目光盯着皇帝,道:「难道,连陛下您也不相信殿下了吗?」 「您不是最疼爱殿下了吗?她会不会做出这种事,陛下难道还不清楚?」 这些话一说出口,再对上秋澈略显怀疑的眼神,李式当即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咳了几声,心虚地找补道: 「自然不会,朕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看你们如此恩爱,想来乐和今后也能有所依靠,朕也算放心了。」 秋澈眸底温度很冷,脸上却是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不过陛下如此关着殿下和皇后娘娘也不是个好办法,外界议论纷纷,恐怕流言众多。」 李式做沉思状:「既然如此,待询问过她们的行踪后,你便带朕的口谕,让锦衣卫将她们都解了软禁吧。」 秋澈愣了愣,像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恕臣愚钝……」 李式冷哼一声:「这案子既然和御花园一案有关,负责查御花园案的是你,那这案子,朕便也交到你手上。」 「希望你别再让朕失望。」 秋澈面露喜色,俨然一副聪明但沉迷爱情的愣头青模样:「臣就知道陛下定然眼明心细!陛下实乃明主也!臣定不负所望,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场面话谁不会说啊。 这两句话就夸得李式顿时有些飘飘然起来。 其实以上这些内容,秋澈知道皇帝必定是看得出来的。 只是也许没有秋澈想的深。 但他方才要秋澈说出来,并非是要立刻知道什么答案,而是要看看她是否能让李式满意。 ——这案子不是不能解决,而是一来案情有些复杂,要解决肯定费时费力。 二来李式有意要培养秋澈,想将这烂摊子塞给她处理,成功了为他的能臣积攒名声,失败了也不过是失去了一名新兵小卒,无关紧要。 但毕竟也算得上朝野都在关注的大案子,那必然得试探一下秋澈有没有这个本事——毕竟上次查案失败的经验还歷歷在目。 不过这次,秋澈的表现在他这里通过了。 李式琢磨着,随口道:「对了,你方才还没说完,既然疑点重重,那第三第四点呢?」 秋澈也正色起来,道:「第三点,便是皇后娘娘等人是如何突然出现的?是否也是被人带过来的?微臣发现,卷宗之上,目前都无人说明这一点。」 「这有什么重要的?」李式听得有些皱眉,「和后面有何关系?」 「陛下稍安勿躁,」秋澈笑道,「正是因为看似没有关系,才显得格外奇怪——臣想,或许更多的答案,要等臣亲自参与到审问之中后,才能告诉陛下了。」 李式闻言,挥了挥手:「罢了,朕也懒得听了,此事便定下,交由你处理吧。」 秋澈接旨。君臣两个又聊了片刻,下完一盘棋,皇帝便露出了几分倦色。 秋澈适时起身告退,临走前,从锦衣卫崔指挥使那里,奉命拿到了赦令金牌。 此行圆满。 其实,秋澈还有许多猜测,都没有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她最奇怪的是,怎么就那么巧,短短一日之间国公府内发生了那么多事? 怎么就恰好,桩桩件件,就一一牵扯进了皇后、瑶台、李青梧、甚至是吴相这么多方的人? 怎么就恰好,在众人还在围观丑闻时,突然死了个宫女?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秋澈拿了金牌,先去了后宫的凤阳阁。 这是后宫中公主们的居所,待在府外开闢了公主府后,这里就会空置下来。 李青梧成婚后就从这里搬出去了,而当今圣上只有两位公主,就是乐和与平邑,她走了,这里就只剩一个平邑。 按理说,她本不该再重新住回这里,但此次情况特殊,她便被软禁宫中,不得外出。 秋澈一路走到凤阳阁门前,却被锦衣卫横刀拦住了去路。 她拿出金牌晃了晃:「奉陛下旨意,接长公主殿下回府。」 两个锦衣卫看见令牌,脸色都微微一变,随即收起刀,朝她无声行了个礼。 秋澈走进去时,李青梧坐在长廊下,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眉眼温和恬静地握着书,纤细的指尖随着唇齿一张一合、慢慢划过书页。 看上去不太像被软禁,像是隐居了。 ——虽然她们身旁还有一堆宫女在。 秋澈的脚步声引起了旁边百无聊赖的茯苓的注意,她抬头看过来,顿时惊诧出声道:「驸马爷!」 李青梧动作一顿。 随即一大一小同步扭头看了过来。 第87页 李青梧下意识露出笑来,放下书,牵着平邑起身,又看了眼她后面的院门,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秋澈没回,只道:「你怎么样?」 李青梧顿了顿,说:「不必担心,我没事,只是在此住了一晚。」 秋澈点点头,看到平邑,目光稍稍一抬,在李青梧额角的位置一扫而过。 光洁白嫩,没有疤痕。 她想起太后寿宴上她在李青梧额角看到的那块疤,大约是李青梧在那之前的几天又受了什么处罚。 只要她在宫里,实在是很难让秋澈不担心。 待她走近,却见平邑好奇地打量着她,抓着姐姐的手,奶声奶气地说:「是漂亮姐夫!阿姝认得的!」 在场几个人都被她逗笑了,茯苓怕秋澈恼怒,没敢笑得太明显,毕竟一个男子被人夸漂亮,一般都不会怎么高兴。 但秋澈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甚至低头揉了揉小青姝的脑袋,说:「阿姝妹妹怎么知道我是『姐夫』?」 平邑眨了眨眼,一下被她的笑击中了心扉,脑袋晕晕乎乎的,毫不客气就把自己亲姐姐拱了出去:「是阿姐说的!」 李青梧顿时有些尴尬,对上秋澈探究的视线,故作镇定道:「我逗她玩的,你别介意。」 那时她还不知道秋澈是女人。 茯苓在一边听得稀里煳涂:「小殿下也没说错,本来就是『姐夫』,驸马爷怎么可能介意这个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回答这个问题。 秋澈收回手,道:「走了。」 李青梧眨了眨眼:「我能走了?」 「不然呢?」秋澈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金牌,「陛下口谕,这案子归我接手了——其余的,先回去再说。」 茯苓当即把方才的疑问抛之脑后,喜出望外:「太好了!殿下好歹是长公主,这样被软禁算怎么回事!」 看来驸马爷还是有用的,能办到仅仅一天时间就给她家殿下解了禁足。 李青梧示意她小点声,隔墙有耳。 茯苓忙捂住嘴,兴奋地不说话了。 两人和平邑道别,临走时,见她拉着李青梧一脸恋恋不捨,秋澈又摸摸她的脑袋,道:「阿姝乖,等过几天,姐夫和阿姐一起回来,给你带糖人吃。」 平邑是小孩子心态,立刻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真的!」 平邑欢唿:「太好了!谢谢漂亮姐夫!放心吧,阿姝肯定乖乖等你们回来!」 不仅茯苓和平邑高兴,身为暗卫却没办法帮李青梧脱困的扶风也高兴。 这次帮她们赶车,眉眼都开怀了几分,不再对着秋澈阴沉沉地甩冷脸了。 两人出宫后,先回了趟公主府。 马车上,秋澈向她说了一遍案情的大致内容,又说要先去诏狱看一看。 等李青梧下了车,本以为秋澈会直奔诏狱,却见她也跟着下来了。 李青梧刚张口。 秋澈便直面着她走过来,面带浅笑,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将她往府里的方向带。 那一剎那,李青梧清晰地听到她在自己耳边低低飘过的声音。 「我们被监视了,别说话,先进去。」! 第36章 易容 皇帝并不百分百信任她,秋澈是一直知道的。 刚成婚那段时间,她们也是被人盯着的,皇帝想看看她是否是真的心悦李青梧。 那时还没有这么明显。 如今案子交到秋澈手里,她被锦衣卫们监视也在意料之中。 李青梧僵硬的手臂慢慢放松下来,任由她带着自己,一直走到了卧房。 一进门,秋澈便朝她伸手:「鸟哨。」 李青梧诧异,一张口却是:「那哨子我用过了……」 秋澈镇定道:「我的那些小玩意儿都给你了,现在只能用你的了。」 李青梧无言以对,从袖囊中摸出那枚鸟哨,递给了对方。 玉明和茯苓几人本来跟在她们身后,又眼看着房间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习以为常地停了下来。 不久,玉明听到了几声熟悉的鸟鸣。 她微微蹙眉,随即恢復如常,正要上前抬手敲门,又听鸟鸣声再次响起。 这次又是不同的意思。 她抬手的动作转了个道儿,对旁边的茯苓道:「宫中夜里冷,殿下刚回来,未免受寒,不若你去帮殿下拿件披风来,我去熬些姜汤,如何?」 茯苓一听也是,两个主子的卧房里如今放的都是夏衣,确实没有多少秋衣,便迅速去拿了件鹅黄色细绒披风回来,毫无所觉地跟着玉明敲响了卧房的门。 进门时,她家殿下正坐在梳妆檯前,和身侧的驸马说着什么,眉眼带着清浅的笑。 两人还没开口,秋澈便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道:「你确定能行?」 这话明显不是对她们说的。 李青梧点了点头,起身对一头雾水的茯苓道:「茯苓,过来。」 「什么?」茯苓惊得快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立刻又捂住嘴,却还是满眼震惊,「奴婢……奴婢怎么行!」 「你怎么不行?」李青梧安抚她说,「你在宫里为我梳妆时不是很好吗?我见过你曾给扶风换容……就像之前那样,就可以了。」 茯苓连连摆手:「先前只是和阿风闹着玩儿的,可不敢在殿下您身上乱试……」 第88页 「我都敢,你为什么不敢?」李青梧轻声道,「旁人都没有经验,如今也只有你能做到了……没关系,来吧,时间紧张。」 茯苓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怕真的耽误了事儿,还是忐忑地走上了前,开始为李青梧梳妆。 很快,李青梧便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慢慢从极具辨识度的模样变成了另一副面庞。 还有几分身旁玉明的影子。 再换上一身玉明一样的侍女衣裳,不仔细看的话,足以以假乱真。 秋澈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轻笑:「确实出乎意料。」 她没想到李青梧身边的茯苓也是个能人,虽说换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效果却是实打实的。 李青梧也笑了笑,脸上已经几乎看不出「李青梧」的影子了。 秋澈便伸手拉了她一把,道:「走吧,没时间了。」 其实李青梧听见秋澈要带她去诏狱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她身为公主,本就不可摄政,更何况跟着驸马一起去提审犯人。 让皇帝知道了,必然要藉此机会敲打秋澈一番。 她本就没法给秋澈更多的帮助,更不想给秋澈带去麻烦。 但秋澈的意思却是,让玉明和她换一身衣裳,就可以以侍女的身份带着她一起去。 这样其实有些风险。 可夜明城里哪怕有易容的高手,此时也是来不及赶过来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那些监视的锦衣卫眼瞎一回,不要注意到秋澈身后的「玉明」是长公主假扮的。 但李青梧却说,如果一定要一起去,必须降低风险,可以交给茯苓试试。 宫女在宫中学习礼仪的同时,为了服侍贵人们梳妆,在这方面也学了不少。 茯苓更是一双巧手,还给扶风玩笑般易过容。 那次李青梧恰好看见了,只觉得惊奇,没想到有朝一日还有用武之地。 秋澈本来以为她说的试试是病急乱投医的意思,谁知道效果如此出乎意料。 看来茯苓也可以重点培养一下。 不管如何,身边人用着还是要比夜明城里找来的江湖人放心的。 两人很快离开,按秋澈的吩咐,玉明穿上了李青梧的衣服,茯苓则重新守在门口。 一切看上去毫无异样。 秋澈并非是第一次来到诏狱,上辈子秋哲以她的名义闹出事时,她也来过一趟。 不过和现在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是以犯人的身份。 诏狱十八牢,每一道牢狱都有不同的酷刑。 凡是锦衣卫奉皇帝的命抓来的人,通通都关在这里。 而从古至今但凡进了诏狱的,不管是高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几乎都很少有人能生还。 因为这地方,最擅长屈打成招。 如今的镇抚司姓刘,名刘不休,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满脸横肉,看着凶神恶煞。 但秋澈上辈子和他打过交道,这人反倒是这群不拿正眼看人的锦衣卫里最通透的一个。 也幸亏他是镇抚司,否则这些贵女们进来的第一天恐怕就要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见到金牌,他像是诧异皇帝会将这种案子交给一个不及弱冠的侍读般,诧异地扬了下眉。 随即很快恢復如常,抬手给她放了行。 李青梧也在秋澈身后,低眉顺眼地跟了进去。 但侍女身为女子,实则是不能入这样的朝堂刑罚重地的。 有锦衣卫想拦,却先被刘不休伸手拦住,摇了摇头。 入了诏狱,这里就全是锦衣卫的人,又有刘不休跟在旁边,两人没办法交流太多。 秋澈把所有贵女们都提审过一遍,但只是简单地询问问题,并不做多余的。 她们在诏狱待了一天,还算衣衫整洁,看起来刘不休并没有对她们做什么。 一开始有些贵女们并不配合,一个个都鼻孔仰上了天,并没有发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叫嚷着要让他们赶紧放人,不然就叫自己的爹/哥哥/弟弟来教训他们。 如果不是在纪律严明的锦衣卫,秋澈几乎能想像到,周围会是如何闹笑成一团的。 当然大部分贵女夫人还是很识时务的,深宅大院教给她们最多的如何勾心斗角,最擅长的事就是见机行事。 也有些小姐并不认识她,提审过程中时不时看她几眼,大概是见她仪容俊秀,说着说着就脸红了。 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秋澈从头到尾都是目不斜视、语气平静地询问着自己该问的问题。 最后一位贵女起身时,大概是见她语气温和平易近人,便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问了句:「不知大人名姓?」 气氛于是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带着她走的两个锦衣卫面面相觑,而旁边的刘不休也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并没有开口阻止。 秋澈身后,李青梧垂眼,微微攥紧了身前搭在一处的手指。 众目睽睽之下,秋澈笑了笑:「齐小姐说笑了,下官人微言轻,若是要事后苛责在下,下官可不敢报上名姓。」 这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齐小姐红着脸,不知听没听懂,但也没再问下去,福身离开了。 李青梧微微松开了手,不知怎的,在心头舒了一口气。 刘不休看了个乐呵,玩笑般道:「秋大人实在不解风情,人家姑娘哪里是要苛责你,分明是中意于你啊。」 第89页 秋澈仿佛才反应过来般,惊讶道:「如此一来,倒是拒绝得对了。在下已有长公主为妻,恐怕要辜负齐小姐好意。」 刘不休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秋大人审了这么多人,可问出什么来了?」 秋澈却道:「不急。」 下一个提审的,是瑶台。 见到秋澈,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惊讶还是瞭然,总之,在看到旁边还有锦衣卫之后,她迅速进入了演戏状态。 她声情并茂地哭诉了一番自己是如何被人强迫的,其他事情,她则毫不知情。 秋澈挥手让她下去,又让人将袁符带了上来。 堂堂正三品,与崔文申还能称得上一句同僚的金吾卫统领,如今却憋屈地被关在锦衣卫的地盘,看得出来,袁符很不爽。 他生得俊逸,沉着脸时也并不让人觉得生气。 秋澈却不惯着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袁统领昨日是被何人带去后院厢房的?」 袁符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復如常:「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莹雨。」 秋澈并不意外:「理由?」 袁符顿了顿:「娘娘有何吩咐,轮不到我等过问。」 言下之意是,没有理由,就直接去了。 秋澈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也就是说,当时皇后娘娘并不在你身边?」 袁符又是一顿:「自然。」 但秋澈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 她语气平淡,问题却极其犀利:「大人分明是奉命保护娘娘,为何那时会不在娘娘身边?」 袁符喉结不是很明显地吞咽了一下,眉眼沉沉:「这似乎与案情无关。」 秋澈似笑非笑:「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既然接手此案,自然要将此案来龙去脉都查的干干净净,才能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人觉得相不相关不重要,」秋澈点了点桌案,笑说,「我觉得相关,才重要。」袁符腮边一剎那露出了几条凸起的青筋。 他垂眸,没再与秋澈对视,反而沉默了下来。 颇有几分我若是不说,你一个小小文官又能奈我何的样子。 秋澈等了一会儿,又在这死寂的沉默里,平静地开口道:「大人若是不愿说,那就只能继续呆在诏狱之中了。」 袁符霍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说了就能出去了? 秋澈歪了歪头:「抗拒沉默,就代表心中有鬼,自然要留在这里等候刘大人们审问……袁统领听不懂吗?」 刘不休在她旁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袁符胸腔起伏了两下,似乎有些愤怒。 但很快,他就压抑住情绪,迅速开口道:「我吃坏了东西要如厕,自然没办法跟在娘娘身边,这是私事,怕娘娘苛责我便没说,私自离开了一趟——如何?满意了吗?」 秋澈笑着看他,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片刻后,她又慢悠悠道:「莹雨将你带到厢房后,去了哪里?」 袁符皱眉:「不知道。」 秋澈还没说话,旁边的刘不休突然开口问:「以袁统领的本事,进入厢房后,难道没有察觉香炉有什么不对劲吗?」 袁符身后出了些冷汗,还是沉着脸说:「自然是有的,可那女子硬要缠上来,待我能脱身时,已经控制不住事态了——都是男人,刘大人应当明白某的意思。」 刘不休没说话,又靠了回去,朝秋澈面露几分歉疚的神态,示意她继续。 秋澈没再问下去,只说:「带国公夫人过来吧。」 袁符以为自己能走了,结果被两个锦衣卫带着七弯八拐一通,竟然又回了方才的那间牢狱。 他愤怒地转身道:「为何本官不能走?」 锦衣卫啪嗒一声在牢门上落了锁,又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没回话,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 竖子!竟敢骗他! 袁符一身怒气无处撒野,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但诏狱的牢笼固若金汤,这一拳下去无事发生,反倒是他的拳头破了层皮。 袁符怒火滔天地站在牢里,在心中给那个姓秋的文官狠狠记了一笔。 另一边,国公夫人一步三咳地被带了上来,在提审的椅子上落了座。 她养尊处优大半辈子,看样子很不习惯坐在这样简陋的椅子上,拧着眉看向秋澈。 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年轻的面孔,国公夫人咳了两声,缓缓道:「陛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在面前的书卷上写了些什么,单刀直入地问:「夫人昨日为何要办这场赏花宴?」 国公夫人勐地又咳了几声,疑惑道:「自然是到了荷花盛开的季节,我等后宅妇人,难能有一次赏花的机会,这难道也不许吗?」 秋澈笑笑:「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不知在前往后院厢房时,您与皇后娘娘是否在一起?」 国公夫人点头:「老身身子不好,她一直跟着老身,寸步不离,从未离开过。」 秋澈点点头: 「皇后娘娘可有透露过想要单独去后院的想法来?」 国公夫人更疑惑了:「没有……她无事要去后院做什么?」 秋澈顿了顿,仍然没有回答,接着问:「那您可注意过,皇后娘娘身边的莹雨是何时消失的?」 第90页 国公夫人回忆了一下,这次摇了摇头:「老身年纪大了,记不清了……不过,莹雨那孩子向来也是跟着皇后,从不离身的。」 「她死得蹊跷,几位大人可要查清楚了,平她冤屈。」 秋澈应下,说这是自然。 她又问了几个小问题,国公夫人虽然不解,倒也一一坦坦荡荡地回了。 至此,审问结束。 除了袁符,其余贵女包括国公夫人和瑶台,通通都被放了出来,只是被要求对此案案情三缄其口。 否则诏狱伺候。 秋澈从诏狱出来,与刘不休双方拜别。 对方问她可有头绪,秋澈只笑着说,要去宫中再问一问皇后娘娘。 刘不休便也没再问。 反正案子归秋澈管了,她想怎么查,皇帝都怪不到锦衣卫头上。 上了马车,李青梧终于敢抬头,她松了松僵硬的脖颈,问秋澈:「又要入宫?」 秋澈道:「嗯。没事,这次你不用进去了。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皇后与李青梧朝夕相处十几年,到底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万一认出李青梧是谁,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青梧点点头,没有意见。 她看秋澈说完这话,又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便也将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怕打扰了她的思绪,安静地不再吭声。 秋澈默默回忆了一番方才的问话内容,结合了小姐贵女们的口供,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案件雏形。 等她从宫里出来,已经是日落西山。 李青梧等得都快要在马车里睡过去了,才听见有人上车的声音。 「怎么样?」 秋澈笑笑,道:「一切顺利。」 马车上不好聊,一直回了公主府,李青梧换下这身侍女的衣裳,两人才坐在书房中,开始逐一对帐。 秋澈一开口就惊为天人:「吴相有叛国嫌疑。」 李青梧窒息了一瞬:「……何出此言?」 秋澈却没说下去,只循循善诱地问她:「今日审问袁符和国公夫人时,你可有看出什么来?」 李青梧知道这是她在考验自己,于是也不动声色地直起了腰身,谨慎地答:「袁符有问题。国公夫人,应当确实对宴会上发生的这些事并不知情。」 秋澈点头:「怎么看出袁符有问题的?」 「每一个问题,他都需要停下来思考一下,虽然间隔很短,但有些奇怪。」 「问他为何不在皇后身边时,他也没有立刻回答,是在你说如果不回答就要继续留在这里的时候,他才开口。」 李青梧犹豫了下,还是道,「我觉得,他撒谎了。」 这次是秋澈问:「何出此言?」 李青梧有些无奈和羞愧:「只是一种……直觉,我没有这种经验,不知如何形容,抱歉。」 秋澈笑说:「也很好了——你说的不错,他撒谎了。」 「一开始的沉默,代表他知道说出口后,会有严重的后果。」 「而后来听我威胁,他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如厕,所以私自离开——你发现了吗,他在这个理由里,摘除了皇后的嫌疑,他在试图告诉我们:他的离开,皇后是不知道的。」 李青梧认真听着,忽然灵光一闪,插话道:「你的意思是,他在防止皇后不知道他撒谎,口供不一致。所以在他的理由里,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皇后本身就是对这件事不知情的。」 这话有点绕口,但两人都能听懂。 秋澈打了个响指,赞赏道:「不错。」 「因为如厕私自离开皇后身边,这种事是个不小的罪名,所以他先前的沉默不语也有了解释——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李青梧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出他撒谎的?」 「因为太儿戏了,」秋澈扯了扯嘴角,「堂堂金吾卫统领,会因为如厕而私自离开吗? 「他选择沉默,是因为真正的理由说出口,要比待在诏狱里这个结果严重。而他后来给出的理由,后果却明显不会比待在诏狱还要严重——」 「这只能说明,他说谎了。」 李青梧若有所思:「的确如此。」 「不止这点,他几乎每句话都撒谎了——除了一开始,是谁带他去的厢房那句话。」 秋澈笑着抿了口水:「看得出来他并不擅长撒谎,每问一句,他回答时都会像你刚刚说的那样,微妙地停顿片刻。」 「你知道我从皇后那里得来的答案是什么吗?」 「什么?」 秋澈淡淡道:「她本不想说,但我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 其实原话是:您不说也没关系,此事牵扯甚广,你不在我这里说,还会有下一个人来审问您。 到时候,就不一定是在宫里的凤仪宫了。 「她的反应告诉我,确实如我所想。」 李青梧眨了下眼,反应过来:「难道是……」 「不错。」秋澈肯定道,「袁符离开时,曾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就消失了。」 「她本想跟过去问问什么情况,但国公夫人还在身边,她没法抛下不管。」 结果就在不久后,捉姦了袁符。 皇后说到这里时,手里的帕子都要被她撕烂了,看得出来确实心累又愤怒。 秋澈问她,那时候莹雨还在不在她身边,皇后很肯定地回答,不在。 第91页 那时皇后身上被个小丫鬟泼了茶水,莹雨因为要去拿件衣裳给她,短暂离开过。 再回来时,便慌慌张张告诉皇后,她看见袁符在后院与人偷情。 只是声音有点大,被身旁的其他小姐们听到了。 随即皇后便只能硬着头皮,让莹雨带路。 但等她们进了后院的厢房,一片混乱以后,莹雨就再次消失不见了。 再发现时,她的尸体就躺在池塘里,全无气息。 时间线太混乱,李青梧听得懵懵懂懂,试着理了一番,最后还是嘆气道:「我实在是理不清……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要从袁符和皇后的私情开始说起。」秋澈正色道: 「一开始,带袁符离开的那个莹雨,就是假的。」 李青梧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不会认错人,」秋澈安抚道,「但假如对方易容呢——就像你今日易容成玉明那样。」 李青梧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今天看到茯苓给你易容后才想到的这点,」秋澈嘆气道,「假莹雨以皇后会在后院厢房等待袁符一起亲热为由,带着袁符离开。」 以前这种事不是没有过。 上次御花园里的事,不就是一次例子吗? 袁符虽然忐忑,但也还是去了。 结果一进去,就看见瑶台在里面换衣服。 可能是认错了人,以为对方是皇后。也可能是见色起意,也可能是药效太快…… 总之,他没有深思为何皇后来的这么快,而是选择扑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滚在了一起。 事后被发现的袁符,面对皇后滔天的怒火,自然只能把罪责全都推到瑶台身上,说是她蓄意勾引。 而就在两人天雷勾地火时,假莹雨第二次出现,以皇后找她为理由,又带着李青梧去了厢房。 李青梧不解:「为何要将我带过去?况且……我与皇后她们到达厢房的时间不过须臾。期间路程不近,莹雨不可能在将我带到这里后立刻又将皇后带过来……」 说到这里,她又忽然卡住了。 秋澈又笑:「你也发现了,对吧?」 「所以,这只能说明,假莹雨,不止一个人——这也是我确定,一定有假莹雨在场的原因。」 「只有两种可能,一,莹雨背叛了皇后,和其他人易容谋划了这场案件,但这解释不通她为何后来会横死在池塘里。」 「并且我问过皇后,她很笃定,莹雨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和涟漪都是她的陪嫁丫鬟,忠心耿耿,不可能会背叛她。」 「所以我只能想到第二种——她在给皇后换衣裳时,就已经被人带走掉包。」 「后来出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面前的莹雨,都是假的。」! 第37章 抱歉 既然莹雨是假的,那后来突然出声惊叫,说死人了,引起众人注意的那个小丫鬟呢? 那时所有人都围在后院,其他零星几个下人也是守在自己该在的位置——这个小丫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最可疑的是,国公府被抓进诏狱的所有下人里,都没有这个丫鬟的影子。 也没人声称认识她。 秋澈立刻就意识到,当天不止她一个人乔装混入了国公府。 说到这里,李青梧就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场大局。 「你刚刚问,为何假莹雨要将你引过去,」秋澈道,「先想想这案子里,从头到尾,牵扯到了多少方势力?」 「瑶台,皇后和金吾卫统领,」李青梧凝眉,轻声道,「国公府,我,还有……你。」 假莹雨的出现让李青梧的证词变得不再可靠。 而且真正的莹雨后来死在池塘里,最后一个声称见到她的李青梧,也有了杀人的嫌疑。 虽说在这个草芥人命的时代,死了一个丫鬟其实无关紧要。 可毕竟对方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的事,还牵扯到了金吾卫统领。 若是不给出个交代,很难说得过去。 可向来都只有「以证论有」,没有人能以证论无。 李青梧给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无辜,就只能背下这口黑锅。 而她们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在外人眼里,李青梧出事,就是秋澈出事。 一个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呢? 此时,必定有人会藉此向秋澈发难,说绝对是李青梧的「夫君」所指使。 而到了那时候,事情闹大了,她们清不清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们两人里,必定要推出一个人,来抗下这口黑锅。 李青梧越想越心惊胆战。 「不,不止这些,」秋澈提了提唇角,「还有……吴相。」 秋澈将她先前和皇帝说过的那桩丞相府的陈年旧事,与李青梧又简单提了一遍。 「从发现袁符偷情,到后来那个小丫鬟突然出现,最后锦衣卫出现——看上去和吴相毫无关系。」 「可偏偏,向皇帝检举国公府中有南夷内应的也是他。」 「而在锦衣卫顺藤摸瓜,顺着莹雨的死查下去的时候,又恰好发现了这两具本该在丞相府的尸体。」 就好像,是他故意要暴露出这桩案子一样。 第92页 李青梧不解道:「这……难道说,他想暴露出这件事?可暴露出来,似乎对他没有好处。况且,检举人是他,却没有查出什么南夷细作的痕迹,父皇定要拿他是问的。」 「这也是我最疑惑的地方。」 吴相唯利是图,不可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可偏偏检举人也是他。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吴相本身也被蒙在鼓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青梧结巴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他并不知道那两具尸体,在国公府?」 「是的,」秋澈点头,「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再离谱也是唯一答案。」 「他在检举之前,并不知道会将自己也拖下水——那个向他透露出国公府中有南夷细作的人,也许只和他说过国公府里会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告诉他,最后会引出那两具尸体的出现。」 吴如生或许以为皇帝会更关注迷迭香的又一次出现,或许也只是想看他们狗咬狗,自己坐岸观火。 却没想到会被背刺一把。 「那个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一定和他达成了某种合作……或者说,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否则以吴如生老谋深算的心眼,怎么可能将自己暴露在这个案子里。 李青梧迟疑了一下。 秋澈捕捉到她的情绪,立刻问:「怎么了?」 「还有一种情况,」在秋澈鼓励的眼神中,李青梧还是小声开了口,说,「他有把柄在对方手上。」 秋澈思忖了片刻,摇摇头:「不大可能,吴如生若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不会如此草率地出现,反而会慎之又慎。哪怕迫不得已必须亲自出场,也不会以发现南夷细作这样的理由。」 一不小心,是会翻车被问责的。 李青梧想想也是,抿抿唇,不太好意思道:「你就当我胡说的吧。」 「没事,有思路就很好了,」秋澈安慰她一句,转而又道,「我为什么说吴相有叛国嫌疑——正因如此。」 「御花园一案中,便是吴相在背后下的迷迭香,」秋澈默了默,继续道,「我本以为他是无意间弄到的——可这次案子竟然又与他有关,还恰好……又出现了迷迭香。」 李青梧和她对视一眼,眼睫莫名颤了下,没敢再接话。 秋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嘆口气,接着道:「还记得那时,杨裘带给我们的消息吗?」 李青梧点头,思路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他说,吴相曾与南夷人有过联繫。」 「所以我猜测,他大概是与南夷人……合作了。」 只是吴如生没料到,对方胆子这么大,坑了这么多人,还要把他也拉下水。 这案子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只有可能是两个,一个指向吴如生,一个指向南夷。 而无论如何,她们都势必要与吴如生撕破脸皮了。 在这案子中,最无辜的莫过于死去的莹雨,还有被迫「偷情」的瑶台。 不过看瑶台那样子,似乎倒也并不是很在意自己被人强迫了的事。 两人聊到这里,差不多都在心中有了个底。 李青梧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秋澈道:「明日去一趟诏狱,带几个锦衣卫,再走一趟国公府。」 「若是能找到实质性的证据,再好不过。」 找不到的话,以秋澈诡辩的口舌,说服皇帝相信她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难以堵住群臣之口。 可秋澈已经别无选择。 假如今日秋澈没有接手这个案子,那案情水落石出不知道还要等到何时,而她既然接手了,就必须给皇帝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对秋澈来说,其实都是费力不讨好的。 如今只能算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恰好就化解了这次被泼脏水的危机。 秋澈反思,还是得提高警惕——不管是谁,不管去哪里。 进出门洗漱时,秋澈忽然又喊住了李青梧。 她说:「你曾经告诉我,你用过的一种迷药,叫折骨草。可那是南夷才有的东西。」 李青梧离开的背影微微一僵。 「能告诉我,这迷药是哪里来的吗?」 李青梧半晌没回话。 她沉默很久后,轻声道:「只是无意间得来的东西……抱歉,但我只能说,我与南夷毫无关系。」 秋澈没说信还是不信。 双方都没再说话。 李青梧闭了闭眼,推开门出去了。 待木门重新合上,瑶台才从后面的屏风里走出来,和她一同看着紧闭的房门,调侃道:「看来你夫人,也不是全然信任你啊。」 秋澈垂眸,淡淡道:「很正常。」 从上次得知,李青梧是有意在吊着她的胃口、让她误认为李青梧还喜欢自己时,秋澈就知道了。 这姑娘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外表展现出来的所有无害和脆弱,都只是她的伪装。 或许她的确并不够强大,可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秋澈从没小看过她。 而哪怕是盟友,彼此间也有不可说的秘密。 和李青梧相处数日,秋澈倒也摸清了几分她的性子,她或许会有所隐瞒,但凡说出口的,却一定是真的。 秋澈并不在意瑶台的调侃,反问道:「若不是我察觉到是你在这里,方才进门我就要一掌噼过来了——你不回你的夜明城,来我这做什么?」 第93页 瑶台摇摇头:「秋城主真是太暴力了。回?你忘了,那都是你的地盘了,我要回也只能回红袖招。」 「何况毕竟事关于我的清白,」瑶台眨眨眼,「我留下来旁听一会儿,想知道是谁害的我,不过分吧?」 秋澈扫了她一眼:「我劝你最好先别动吴相。即便我们都知道是他搞的鬼,但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很难拿他怎样。」 瑶台靠坐在窗台边,懒洋洋地眯眼,把玩着手上的手环:「知道啦知道啦,秋城主行事谨慎,我一定不给你添乱——诶,话说,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吗?」 秋澈顿了顿。 其实她也有这个感觉,只是若有若无,没法形容出来。 瑶台笑道:「对吧……这一切的推测,是不是都有点太顺了?」 …… 不出所料,第二日秋澈亲自带锦衣卫去搜查证据,又查验了一番莹雨的尸体,除了得知她是被人毒死后抛尸池塘的以外,没有得到其他的线索。 收尾的人处理得很干净。 又过几日,秋澈将案情整理成卷,上报给了皇帝。 但很可惜,她的猜测打动了一心削弱相权的皇帝,却没能打动一众已经将她这个新起之秀视为眼中钉的老大臣。 这一天的早朝又是群情激奋唾沫横飞,不管是明面上属于吴相一党的,或者是暗地里属于吴相一党的,通通都仿佛私底下约好了一般。 从「此案交给侍读来办本就不合礼数」到「空口无凭就想污衊丞相清白,竖子小儿实在狂妄」…… 总之,说来说去,都是在表达丞相的陈年旧案即便做得不厚道,也是他的家事,绝对扯不到通敌叛国身上去。 站在中间的秋澈几乎要被口水淹没。 连吴相也若有若无地反驳了她几句,言下之意就是,她年轻不懂事,只会凭想像行事。 他认下杀儿子妾室灭口的罪行,可以自请削去几月俸禄,但却绝不肯背这通敌叛国的罪名。 皇帝听了,脸色自然不怎么好——说秋澈不懂事,那认同了秋澈意见的他,岂不是更不懂事? 不过吴相大概也已经放弃了给皇帝表忠心这件事,并不在意。 而不管旁人如何谴责怀疑,秋澈都始终长身玉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如山。 直到有人突兀地站出来,说出一句:「陛下,恕臣直言,此案蹊跷太过蹊跷,秋大人并无证据,却如此着急结案——恐怕另有内情。」 「不错,」又有大臣站出来进言道,「臣等知道您赏识秋大人,可秋大人毕竟年轻,如此草率结案恐不能服众。」 「臣附议。」 「臣附议!」 就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附议声中,一名言官站了出来,道:「陛下,臣有一言,乃民间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式头疼道:「说。」 「听闻长公主殿下的亲生母亲,乃是南夷细作。」 那言官一语惊四座,接着慷锵有力地质问道,「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李式皱了皱眉,像是回想了片刻,才慢半拍地点点头:「……确有此事。」 秋澈霍然抬头。 她只知道李青梧的母亲死在冷宫,却不知道,原来是以这样的理由进去的? 她脑海中闪过前几日,李青梧欲言又止时的模样。 她和南夷毫无关系——意思是,她的母亲才是和南夷有关系的那个? 朝野之上顿时一片譁然,那言官更是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地瞥了秋澈一眼,继而道:「既然如此,依下官看,那所谓的迷迭香,还不知是不是长公主殿下亲自下的手,又谋害了那可怜的宫女。」 「谁不知道驸马为了治好公主的足伤,广而告之要寻那什么藤首草,说不定就正好得了几份迷迭香——况且,驸马与公主如此恩爱,为了遮掩公主犯下的错着急结案,也是说得过去的。」 此话一出,李式也不由紧紧皱起了眉,一时无话。 秋澈似笑非笑地回道:「大人说下官着急,不知是哪只眼睛看出来的?依下官看,您才是那个最着急的吧。」 「陛下既然知道此事,必然心中自有思量,陛下都没说话,大人怎么就急着给在下定罪了呢?」 李式也立刻回神,意识到此时并不是质问秋澈的好时候,于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也道:「不错,朕早已知道此时,但乐和为人,朕还是很清楚的。因此才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言官抖了抖鬍子,还要再说,又被秋澈上前一步,迅速用话堵了回去:「您说在下没有证据,可您指证长公主殿下谋害性命,似乎也没有证据吧?」 「我是让人寻那藤首草了不错,但这可是陛下亲自准许的,究竟有没有找到,是不是多找了些迷迭香回来,陛下可比你清楚得多。」 她轻飘飘道:「污衊皇族公主,是要砍头的大罪……我劝大人,三思而后行。」 言官对她怒目而视。 但又见皇帝闭着眼,一副十分疲惫已经不想再听下去的模样,最终还是愤愤闭了嘴。 一场朝会,君臣双方不欢而散。 秋澈与吴相第一次正面交锋,双方谁都没落着好。 吴相无法定罪,只是因为自家那桩丑闻,被削去了几个月的俸禄。 而秋澈回公主府的一路上,听到的几乎都是关于「吴相杀儿子妾室灭口」,和「长公主母亲是南夷细作」的传闻。 第94页 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找李青梧询问情况,而是直奔书房,又写了一封摺子。 刚要放下笔,就听见了敲门声。 「进。」 李青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踌躇着,脸色有些白,似乎不知该不该进来。 秋澈抬头看了她一眼:「何事?」 李青梧捏着帕子,垂首低声道:「今日朝会之事……」 「你也听说了?」秋澈却反应平平,淡淡道,「不必担心,他们自己心虚,也不敢死咬着此事不松口。」 「我会向陛下说明情况,不过民间或许会因为此事有些议论声,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青梧说:「我知道。」 又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不问问别的吗?」 秋澈抬了抬眼皮:「你指什么?」 李青梧舔了舔唇,声音又低下去:「就……关于我、我母亲的过去。」 秋澈笑了:「你母亲的过去关我什么事?」 李青梧忙道:「不,我的意思是……」 秋澈正色道:「如果你愿意说,我自然也可以听。但你不愿意说,只要此事并不会影响到我,那我就不会追问。」 她拿着奏摺走出去,和李青梧擦肩而过时微微一停,歪了歪头,补充道:「就像前几天那样——别想太多。」 那时李青梧也没说下去,但秋澈也没有问。 她又晃了晃手里的摺子,道:「我还有事,回来再聊。」 「……好。」 李青梧站在原地,听见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良久,才从愣忡中回过神。 她缓缓垂眼,看向手中绣着莲花的那张帕子,眸底渗出几分苦涩。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不用想太多,一切只看你愿意。 没有责备她的隐瞒,也没有因此发怒。 甚至情绪稳定地告诉她,我会解决,不必担心。 李青梧在这一剎那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 与曾经见秋澈的第一面,那震耳欲聋的心动,又重合了起来。 秋澈本想将摺子带入宫中,但马车走到一半,又撞上了传旨太监的轿子。 李式竟然不仅没因为此事贬她以平群臣之怒,反而升了她的职。 从五品侍读,升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又是越阶晋升。 秋澈一瞬间思绪万千,临走前给传旨的福子塞了两块银子……嗯,银子是从公主手里拿的。 福子便告诉她,今日下朝之后,皇后去过一趟景阳宫。 他只提了这一句,秋澈便立刻明白了,她能升职,有皇后一大半的功劳。 大概是为了感念秋澈没有暴露出她和金吾卫统领的私情,也大概是为了威慑,她给皇帝吹了耳旁风——让秋澈升职,好处可多着。 比如吴相虽然没法打压,但可以提高秋澈的地位,藉此暗示皇帝其实是信了秋澈的结案结果的,要吴相最好小心点,夹着尾巴做人。 又比如,升了秋澈的职,让她由侍读调职到大理寺,不在皇帝跟前做事,看似升迁,又有些贬谪的意思。 大臣们哪怕觉得再离谱,也没办法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昏聩。 要骂也是骂秋澈,给皇帝灌了迷魂汤,让皇帝这么宠信她。 当然,这对皇后本身也是有好处的—— 既可以卖秋澈一个人情,告诉她,你升职是我的功劳。也是在暗示她,最好闭紧嘴巴,不要把私通的事传出去。 秋澈已经被调离宫中,到时候,是皇后的耳边风吹得快,还是她这个从四品小官的弹劾来的快,那可说不准了。 可她看似是在帮秋澈,实则秋澈自己看得分明——在这舆论正风尖浪口时,她升职,反而会让自己处于更加危险的位置。 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像她这样,十八岁中了状元,不到半年,就由从七品升到了从四品的。 她几乎能想像到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大臣们,私底下都会如何咬牙切齿。 ——这次升职,可谓是皆大欢喜。 除了吴相等人。 秋澈暗中嘆气,知道培养自己的势力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还只是第一次交锋,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有很多次。 她上了马车,让玉砚赶车掉头回了公主府。 不远处的巷子口,一道黑色的身影短暂地伫立了片刻,很快消失了。 杨裘来信询问情况——他身为从七品小官,是没法上朝议事的,并不知晓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秋澈便简单地回信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又在书房坐了片刻,整理好了二次草案的撰写手稿。 待她再回神时,天又已经黑了。 依然是李青梧敲门,这次端来的是莲藕排骨汤。 秋澈说:「多谢,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李青梧却说:「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秋澈眨了下眼,抬头:「可我上次也喝了。」 李青梧平静道:「喝的冷的,然后第二天还闹肚子了。」 秋澈:「……」 她没想到李青梧原来对此早就心知肚明,无言以对,只好先把汤端过来,一口口喝了。 「公主府的厨子手艺倒是比秋府好多了,」她没话找话般笑道,「就是感觉盐放少了,但很好吃。」 李青梧「嗯」了一声:「我会让厨子改进一下的。」 第95页 秋澈喝完了,把碗放在一边,打算自己拿走,见李青梧还在一旁站着,犹疑道:「有事吗?」 李青梧眨了下眼,轻声说:「应该是我问你,还有事吗?」 秋澈想了想:「我卷宗处理得差不多了。怎么了?」 李青梧抿抿唇,在旁边的桌案边坐了下来,道:「我想了想,还是有必要和你坦白。」 秋澈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什么:「嗯?」 「我们是盟友——这是你说的,所以,我想有些事,你也有知情的权利。」李青梧缓缓道。 秋澈思索了下,看她表情,大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如果不方便,其实可以不用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李青梧轻声道,「我对我的母亲没有多少感情,也并不了解多少,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大夏、成为我父皇的妃子的。」 「只是在小时候的某一天,我在她的遗物里,发现了『折骨草』的存在。又阴差阳错迷晕了侍卫,在宫女的帮助下逃出去玩了一个下午——我跟你说过的。」 李青梧顿了顿,大概是又想起了那个惨死的宫女,略有些仓促地垂眼,道: 「她的遗物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冷宫无岁月,她常捣鼓的就是这些东西。」 「但自从知道了折骨草的功效,又知道了这药名叫折骨草,来自南夷后。我便不敢再乱翻。」 「我其实没有瞒着你什么,因为除了我母亲南夷人的身份,我确实不知道她的任何过去。」 李青梧抬眼看着她,语气认真道,「因为怕你不信,又觉得或许无关紧要,所以一直犹豫是否要说出来……」 「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不过,若是我早些将这些说出口,或许你就能有所准备,不会在今日的朝会上受人刁难了。」 「总之……很抱歉。」 「我似乎,总在拖累你。」! 第38章 前世 她说完这些,双方都沉默了很久。 秋澈抬了下手,最后在她脑袋上,安抚孩子一样摸了摸,轻声说:「没事的。」 「其实你不说的话也没关系,没有影响到什么。」 李青梧为她的举动微微一愣,勉强笑了下,只当她还在安慰自己。 秋澈平淡地转移话题道:「最近不是在忙着经营铺子吗,跟我聊聊,如何了?」 李青梧便也不再说下去。 她想了想,起身去了自己的书桌前,拿了几个本子过来,犹豫道:「我正要和你商量……我觉得,这几个铺子掌柜都得换。铺子近半个月的帐都入不敷出。我寻访时,查到他们手上都有贪污。」 秋澈有些疑惑:「换就换了,你觉得行就可以。跟我商量什么?」 李青梧红了脸,结结巴巴说:「因为是嫁妆,所以……如今是我们两个人的财产。」 才需要一起商量。 秋澈失笑:「我又并非真的是你夫君……这些事,你自己决定就好,我对这些都没什么思路,只能负责旁听。」 李青梧垂眸,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 「我觉得这些铺子卖的东西都太普通了,都是些过时的胭脂水粉,连衣裳款式都很老旧,要么太贵,平民百姓买不起,要么太廉价,穿着都并不贴身舒适……这些也是铺子入不敷出的最大原因。」 在秋澈鼓励的目光下,她慢吞吞地补全了后面的话:「我想试试,寻人做些新花样儿。」 秋澈认真想了想,点头:「倒也不错,可以寻些有经验的手工人……」 「不是,」李青梧轻声打断了她,略有些羞赧道,「我是想,自己设计。」 她忐忑地补充道:「我对书画与刺绣方面还算擅长,所以想自己试试。」 秋澈诧异地顿住话头。 随即迅速道:「那当然也没问题。」 秋澈说完,忽然又想起,上辈子她也对李青梧说过,让她找找自己喜欢的事,不要总是围着自己转。 后来对方被她打包送到江南,似乎也真的听进去了她的劝,一直在做这些小本生意。 十年后秋澈位居丞相时,李青梧已经在江南打响了自己的名声。 她灵光一闪,问:「既然要做新款,自然也要有个新的名字。我听人说,凡是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名号,你要不要也给自己名下的商铺也取个名号?」 「这个倒是没想过,」李青梧像是没想到她会想的这么远,愣了下,但也没拒绝,试探道,「不若,你帮我想一个?」 秋澈假装沉吟片刻:「那就叫朱颜如何?」 这是李青梧上辈子的商号。 「朱颜……」李青梧喃喃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勾了勾唇,「好,那就叫这个吧。」 秋澈略带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李青梧又和她聊了几句关于整改店铺的想法,她打算先关停铺子,从衣裳铺子开始改。 找几个帮工,将里面还能用的面料都选出来留下,试着用废弃的布料去做新款。 不论她说什么,秋澈都表示支持。 可计划定好了,该如何设计衣裳,李青梧还没什么头绪。 「若是要设计新式衣裳,你可以去找瑶台,」秋澈暗示说,「她向来对这些新奇事物的点子多,或许能对你有些启发。」 李青梧顿了下,目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第96页 秋澈一愣:「没有,不过月余。」 李青梧「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秋澈便在面前的纸卷上写了那句瑶台的暗语给她,告诉她有事可以直接走红袖招后门去找瑶台。 递过去时,秋澈有种仿佛时空错乱了的感觉。 上一世李青梧为她牵过的人脉线,这辈子,兜兜转转,竟然又由秋澈亲自牵了回去。 像是一个轮迴,最后阴差阳错地闭了环。 李青梧捏着那张纸条,不知在垂眸想些什么。 很久,她低声问:「你真的觉得,我以女子之身经商,没有问题吗?」 她有时候看着秋澈理所当然的表情,时常也会有一种,女人这样做确实没有问题的错觉。 好像凡事都只需要专心去做,就一定能达成目标。 可她偏偏,又总是不自觉地被对方这种镇定淡然的神情所吸引。 秋澈顿了顿:「李青梧。」 这是她第一次,不喊公主,不喊殿下,也没有玩笑般地称唿「娘子」或者「夫人」,而是正正经经的一句大名。 李青梧不自觉就挺直了腰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先出口了:「嗯?」 「不要总给还没发生过的事设想结局,」秋澈淡淡道,「朝前走就好了。」 「就算真的有什么,也有我在你身后。」 她女扮男装参加科考都不怕,李青梧怎么经营个店铺,就这么畏手畏脚? 不知李青梧听没听懂她的意思,反正秋澈说完,她就又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秋澈伸了个懒腰,从她身侧走过去,道:「你忙吧。我先去洗漱。」 李青梧「嗯」了一声。 秋澈都走到门口了,又突然退了几步,拍了拍她的肩膀。 「关于你今天告诉我的那些——」 李青梧抬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眨了下眼。 这张脸露出茫然的神情时实在太有蛊惑性,即便秋澈不是男人,也被迷惑得思绪微妙停顿了一下。 她卡了一下,才重新转动起停滞的脑袋,接着说: 「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允许自己拥有一段不堪的过去,也该接纳自己走过的所有错路。」 就像她接纳自己上辈子走错的那段路一样。 「未来那么长,你还这样年轻,不会止步于此。」 「——我们都不会。」 …… 李青梧当晚又做了个梦。 这次梦有点长,也比上一次更清晰了。 她一抬头,看见自己正坐在公主府的卧房。 房间里空空荡荡,而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木梳,似乎在发呆。 李青梧下意识起身,想寻找什么。 但走了两步,她又反应过来,迟钝地想,她想找什么呢?记不清了。 这是她嫁入秋家的第三个月。 也是秋澈与她分房而睡的第三个月。 她整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 ……不管在忙什么,总归是见不到她的面的。 茯苓有时也在她面前嘆气,难免露出几分怨念来。 这么久没有同房入寝过,旁人都知道,李青梧有多不得夫君宠爱。 刚嫁进门就被厌弃,实在是独一份的。 茯苓觉得驸马实在不通人情,哪怕在外人面前给殿下几分面子也好。 李青梧却不觉得。 她知道对方是为上次的意外而感到别扭羞愧,所以不敢和她碰面。 但没关系,李青梧想。 金銮殿上她为了保住秋澈性命,三拜九叩请求赐婚时,就已经决定好了。 哪怕知道对方是女子,她也必须嫁,这样才能平息那些丑闻谣言。 嫁都嫁了,就这样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被人发现与秋澈厮混在一处时,李青梧一开始其实也是惶恐的。 悲哀,惶恐。 又有种难言的庆幸。 庆幸李式确实如她所想,因此厌恶了她,也不再关注她了。 她嫁出了宫,离开了那个困了她十几年的牢笼。 她自由了。 嫁给秋澈之后,日子异常安宁。 ——除了秋澈那个兄长经常会突然上门,莫名其妙和她闲聊搭讪,说着说着就突然想要占她便宜,又常被茯苓拎着扫帚乱棍打出门以外。 她和秋澈其实见过的面不多,三个月,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李青梧能做的,只有趁着她回府后在书房办事的功夫,偶尔敲门进去嘘寒问暖一番。 或是奉茶,或是端汤,又或是添衣。 可她以为的贴心,对秋澈来说,似乎是一种困扰。 有一次半夜敲响书房门,秋澈大概实在是忍不住了,放下笔桿,问她,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李青梧妥帖地福身,如同所有的,普通的妻子一般,规规矩矩地回:「妾身的事,就是服侍夫君。」 秋澈冷冷地说不需要。 她建议李青梧出门左转,找找自己的事做。 说实话,李青梧那一剎那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几分怀疑。 然后她摸摸自己的脸,想到对方少年的样貌下其实是个女子,这种怀疑又很快消失了。 她意识到,这样日久天长的温情体贴攻势,对秋澈没有用。 第97页 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深宫里长大的女子,最擅长的事无非就只有那几样。 勾引,温情。 前者对秋澈不适用,后者对方根本不吃。 她便也歇了心思,不再频繁出现在秋澈面前。 只是偶尔看着对方忙碌充实的身影,心中也会有那么几分隐晦的羡慕。 羡慕同为女人,秋澈却可以随时随地走出这方天地,拥有自己的俸禄、自己的事业,不需要依附于男人而活。 她学了十几年的教养礼仪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可她的心却说,她嚮往这样的生活。 但因为没办法拥有这样的生活,所以她的目光开始频繁地停留在了秋澈这个人身上。 她开始嚮往秋澈。 说不清是嚮往她的人,还是在嚮往她的人生。 后来闲来无事,出门闲逛时,她遇到了瑶台。 ——这位其实在往后的岁月里,与她相处不多,却同样给了她许多宝贵建议的朋友。 大概是看出她在公主府里过得并不算如意,有一日,瑶台突然告诉她,她会算命。 那时她们关系已经相当不错了。 李青梧便也笑着回问:「那你算到过什么?」 瑶台意味深长地说:「我算过,你们会一世安稳幸福的。」 李青梧愣住。 瑶台又说:「别总是苦着一张脸,你们如今感情不好,也许只是,那个时机还没到呢?」 李青梧问:我们? 瑶台指指她,又指了指公主府,说:你,和你的「夫君」。 李青梧就笑,只当她在开玩笑。 常在后院的日子枯燥乏味,李青梧想到了那些陪嫁的铺子。 她听从了秋澈的建议,开始巡视铺子,整改店面。 期间又採纳了许多瑶台的建议,生意有了些起色。 秋澈也因此,与她的关系拉近了些,时常问问她生意上的情况。 瑶台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李青梧抿唇笑着,依然没说信,只是莫名的,也对她这个毫无理由的「预言」升起了几分希望。 但生意着手做了一半,还有许多方面未曾落实,就在她几乎真的以为,日子会像瑶台所说,一日日变好时。 秋澈忽然带来消息—— 她要李青梧离开京城,去江南的秋家老宅。 李青梧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只是刚升起的,满心对未来的期许,忽然都落了空。 她看着这个嫁了近半年,却很少正眼看过她几次的「夫君」。 再一次对自己感到了挫败。 她名动京城的才貌、温柔体贴的性情,向来是掌控男人心的利器。 可偏偏,秋澈是个女人。 在秋澈面前,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 所以秋澈要她走,她甚至没有理由反驳对方,也没有理由质问一句为什么。 更没有理由选择继续留下。 于是沉默片刻后,她选择点头,说:「好。」 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反应。 李青梧走的那天,朝京下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雪。 秋澈说要送她,于是李青梧便撑着伞,打算与茯苓一起等在秋府门口。 路过偏殿时,她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很大的争吵声。 听声音,像是秋澈和她的父亲。 ——那个李青梧见得不多的「公公」。 茯苓悄声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 李青梧站在雪里愣愣的,很久没有说话。 她听见秋澈难得愤怒的声音,又带着几分疲惫:「若非是你们下药,我怎么会和她……怎么会不得不娶她进门?!」 「我已为你们所谓的计划做了太多让步,不要欺人太甚!」 争吵声里,还有秋初冬同样愤怒的谴责声。 李青梧却已经无心再听。 她脚步微微趔趄了一下。 直到此时,李青梧才知道,那天御花园中,秋澈原来并不是心甘情愿和她滚在一起的。 她也是被算计的。 那场荒唐的情『事之中,中了药的,不止李青梧一人。 李青梧抬手,慢慢捂住脸。 有冰晶的触感落在眼角,一时间不知是雪花,还是泪珠。 她只是想笑。 因为觉得可笑。 可笑她这一生,一直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 连嫁的「夫君」原来也根本就不想娶她。 若非药物影响,哪怕那天李青梧再狼狈,以秋澈坐怀不乱的君子之风,恐怕也根本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她怎么现在才明白呢? 半晌,她听见茯苓喊她:「殿下。」 「您脸色有些不好,要不要……」 李青梧摇头,说: 走吧。 茯苓问:不等了吗? 李青梧没有再说话。 她披着一件白色狐裘,拎着一件包袱,就这样带着一个丫鬟一个侍卫,只身离开了秋府。 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那天的雪真的很大,离京的马车几乎寸步难行。 像是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挽留她的脚步。 只是她执意要走,没人能留。 于是往后十年,李青梧每一次回京的路程,都变得无比艰涩悠长。 第98页 如同这天一样,寸步难行。 永远都比预料之中,晚了一步。 第39章 争吵 半夜,秋澈翻了个身。 迷迷煳煳一睁眼,发现身边坐着个人影。 消瘦,垂着头。 秋澈一个激灵,身体比反应更快,抬腿就要踢过去。 又在对方转头看过来时,生生在不到一寸的距离,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李青梧长发散落,月光下,神色莫名恍惚地盯着她。 秋澈狠狠吐出一口气:「你……半夜坐在这干什么?」 和上一世不同,这次她们为了营造恩爱的假象,一直是同居在一处的。 不过双方都很有分寸,即便中间什么都没有,也从不越界。 像这样一声不吭半夜坐起来的操作,秋澈是真没见过。 不怪她草木皆兵。 李青梧没说话。 过了会儿,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声音很轻地说:「我做了个梦。」 秋澈心头一跳,骤然放松下来的神经一下子有些松弛的困意。 可心跳比她的大脑更快地预感到了什么,这种奇怪的预感,使得她立刻脱口而出问了一句废话:「噩梦吗?」 「……嗯。」 秋澈干巴巴「哦」了一声,「只是梦,不用当真。」 李青梧低着头,良久才说:「如果。」 秋澈半眯着眼,几乎又要睡过去了,闻言含煳地回:「什么?」 「如果我一直无法帮到你的话,」李青梧轻声道,「你会把我送走吗?」 她仿佛无意般提起:「送到其他地方,譬如……你们秋家在江南的老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秋澈几乎立刻清醒过来。 她浑身都紧绷起来,只是神色还如常慵懒,仿佛还陷在困意里,语气懒散地反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上一世秋澈为了不让秋家父子对李青梧下手,成亲的第三个月,就将她送走了。 李青梧临走前,秋初冬得知消息,还跑来公主府跟她大闹了一场,指责她不该送走李青梧,话里话外都义正辞严。 如果不是秋澈已经从茯苓那里知道,秋哲几乎每天都要来骚扰李青梧,她还真的有可能信了。 那次争吵太精疲力尽,等秋澈回过神,才发现李青梧已经走了。 秋澈连送她一次都没来得及。 李青梧突然说这话…… 难道,她当初一闪而过的预感没错? 李青梧也重生了? 不,不对。 秋澈迅速在心中否定了自己。 李青梧若是早就重生,不会对下药之事没有一丁点提防。 就算她有记忆,应当也不多。 看她今晚说的这几句话,还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更像是只做了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那问题来了。 李青梧到底有没有上辈子的记忆? 如果有,她想起了多少? 两人默然的这短短片刻,秋澈思绪万千,李青梧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轻轻笑了一声,打破了莫名沉寂的氛围。 随即道:「算了,只是随口一说。」 「你说得对,只是个梦罢了。」 她重新躺下来,面朝墙壁,语气轻松道,「抱歉,扰你清梦了……睡吧。」 李青梧说完,当真扯了扯被褥,就这样安静了下去。 只剩一个后脑勺对着外面。 秋澈盯着她的背影,放轻了唿吸,有些无奈地想:这算什么? 到底想没想起来? 第一天一早,秋澈上朝倒是没受到什么刁难,只是朝野上下,都围绕着一种奇怪的,风雨欲来的味道。 吴相脸色比昨日被弹劾为了掩盖儿子死亡真相而杀人灭口时,还要难看几分。 她假装看不到,下了朝比谁都跑得快。 吴相一回府,管家就迎上来,低声说:「长孙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了,谁也不见。」 吴相皱眉。 实际上,昨天吴易起听说了那个传言后,回府就直奔书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真的。 吴如生沉默很久,点了头。 秋澈都快把证据甩到他脸上来了,很快整个朝京都要传个遍,他不承认又怎样? 更何况,他一向以这个长孙为骄傲,他相信吴易起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对自己这个亲手养了他十几年的祖父恶语相向。 杀个人而已,政客手上,谁能说自己是干净的呢? 吴易起也果然如他所想,什么都没说。 他点头应好,然后转头就走了。 吴如生当时觉得有些不对,但没多想。 眼下听到管家的话,他当即就有些不满起来。 再如何,怎么能拿身体来跟他赌气? 吴如生甩袖,负手道:「人在哪儿?」 人在祠堂。 祠堂大门紧闭,几个小厮丫鬟站在外面手足无措,谁也不敢上前敲门。 也不是没敲过,都被他们家公子吼出来了。 吴如生虎着脸,亲自走上阶梯,抬手敲了两下。 果不其然,祠堂里传来几分不耐烦的声音:「都说了别来吵我,我不饿也不渴,都滚远点!」 「是我。」 呕吼声戛然而止。 吴如生顿了顿,听得出来他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可话一出口,还是露出了些显而易见的上位者姿态:「差不多得了,易儿。」 第99页 吴易起不吭声。 吴如生耐着性子道:「不过就是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我杀她自然是她活该,若她不对你父亲下手,我怎么也不会如此痛下杀手……」 吴如生深吸一口气,继续苦口婆心道: 「瞒着你这么多年,是为了你好,怕你有阴影,想让你对自己的母亲有个好印象,谁知道秋澈那厮硬要横插一手……」 「你说什么?」 吴如生面前的祠堂大门忽然被人拉开了。 门后是吴易起那张俊逸年轻,却带着几分阴沉的脸。 吴如生收回手,欣慰于他如此听劝,立刻就肯出来了,语气也轻松了几分:「我说,祖父也是为了你好,怕你有心理阴影,不过就是个没见过面的低贱女人……」 「没见过面的低贱女人——」吴易起抬高了声音,像是觉得可笑,扯着唇,冷冷道,「祖父,原来这就是您眼里,对我亲生母亲的评价吗?」 「您以为,我是为了这件事才不吃不喝一整天的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吴易起对着他这个向来尊敬至极的祖父如此不客气地反问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吴如生皱眉,有些不满:「不然呢?」 吴易起不禁笑出了声,不知是嘲讽多还是悲怆更多:「……原来你养了我十几年,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孙子在想什么啊。」 吴如生蹙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为什么埋在吴家的两具尸体会突然出现在国公府?」吴易起沉声道,「为什么您知道国公府会有南夷内应,却不知道会有那两具尸体?」 「是谁告诉您的,您在跟谁合作?」 吴相沉着脸,道:「这你不需要知道,总之,若非秋澈那小子……」 「我不是孩子了,」吴易起突兀地打断他,「祖父,我有自己的判断力。朝堂上那群人信你,向着你说话,因为你有威信……可总有些疑点是没法解释的。」 「我不傻,我猜得出来真相是什么。」 吴相目光冷漠地盯着他:「……你猜到了什么?」 「您与南夷合作了,」吴如生低声道,「但对方背刺了您……对不对?」 吴相抖了抖鬍子,反驳:「一派胡言!定是你与那秋澈小儿走得太近,才会听信谗言——」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吴易起瞪大眼睛,激动得面红耳赤,「那你如何解释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南夷内应的消息!为何你在朝堂上对此三缄其口?到底是清者自清,还是不敢解释……」 「啪——」 一道巴掌声打断了吴易起的声音。 祠堂里一时安静无比。 这一巴掌声音太响,院子外的众人都一个激灵,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地不敢吱声。 吴相向来疼爱这位长孙公子,旁支的几位表公子里也有无父无母的,都没有被吴相亲自养在膝下过。 怎么今日祖孙俩闹成这样? 吴如生也想知道。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面前捂着脸不敢置信的长孙,半晌,气愤道:「荒唐!谁给你的胆子与我叫板!」 「是谁荒唐!」 吴易起气得咬牙切齿,眼眶已经红了,能看见隐约泪花闪烁,却还是提着声音,慷锵有力地反驳: 「是您教导我为人处世行得正坐得端!是您教导我要爱国忠君!是您说吴家是清流之首!世代只忠于陛下……我按您的要求做了十几年,也这样信了十几年。」 他喘着气,哭笑着问:「可如今,您又是怎么做的呢?」 吴相胸膛起伏片刻,咬着牙没看他的表情,冷冷道: 「老夫早就说过你太过天真,如今时局早已不同当年。十几年前的话,放在如今,如何能当得了真?」 「我怎么做,当然自有我的道理。不需要你来质疑。」 吴易起再次反问:「像您默认我父亲强抢民女、又在我母亲报仇后恼羞成怒杀了她一样吗?」 吴如生立刻呵斥道:「闭嘴!那是她活该!」 吴易起沉默下来。他缓缓直起因为挨了巴掌后有些佝偻的身子,低声道: 「我眼里的祖父,不是你这样的。」 吴如生浑身一震。 「我很清楚,给我带来阴影的不是秋大人,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是我父亲——」 「还有你。祖父。」 吴易起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 「我对您很失望。」 他打开门,无视了院子里伫立的几个战战兢兢的下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恍惚地想: 从小到大,那个长在他心里顶天立地、清风道骨的祖父,究竟是他的臆想…… 还是,只是一个谎言呢? …… 秋澈今日新官上任,去大理寺走了一趟,熟悉了一下自己未来的工作地点,就收到了杨裘的传信。 对方约她在京中的酒楼玲珑阁里见一面。 秋澈便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前往酒楼的马车。 玲珑阁是朝京最大的酒楼,每日都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一楼大堂设有台子,有说书先生在台上抑扬顿挫,满堂喝彩。 秋澈来时,刚报上名姓,小一便恭敬地将她引至一楼雅座隔间,一开门,就见桌边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坐的笔直端方,手持书卷,垂眸不语时,也能看得出气质温和。 第100页 一个满身酒气,手里还捏着酒葫芦,埋头倒在桌子另一头,不成人形,嘴里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听见敲门声,杨裘抬头,放下书,起身行了一礼,嗓音温和:「秋大人。」 秋澈同样回礼:「杨兄不必客气,既然已是同盟,称唿我名姓也无妨。」 杨裘笑笑:「礼不可废。」 秋澈不在意地耸耸肩,知道他在某些事上出奇地固执,便也随他去了。 她目光转向在场另一个人,微微诧异地挑眉:「吴易起?他这是……」 杨裘嘆气:「半路遇见,吴兄拦着马车,硬要与我一同走,在下甩不开他,只好将他一同带来了。抱歉。」 恰在此时,吴易起抬头,满脸醉态,迷迷瞪瞪地盯了秋澈片刻,嘿嘿笑道:「秋……秋兄!你怎么也在这!巧了!快,快来陪我——一醉解千愁!」 说着,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嗝儿。 秋澈嫌弃地避开,稍稍思索,也就知道了他醉成这样的原因。 大概率是因为他母亲的事罢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去拦杨裘的马车? 想着,秋澈在一旁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向杨裘投去疑惑的目光。 杨裘竟然也真的凭这一眼读懂了她的意思,当即无奈一笑:「秋兄应当知道,在下的父亲,是赵王爷。」 曾与吴相志同道合、后又分道扬镳的兄弟。 「他拦着马车,问我……」 「问什么?」 「问我,我父亲当初与他祖父分道扬镳,是否就是因为看透了他祖父的为人。」 杨裘说着,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 他今年已经有一十三了,是赵王第三个儿子,而赵王年纪和吴相相当,这样算起来,阴差阳错,他竟然还成了吴易起的父辈了。能对着一个并不太熟的同僚说出这种话来,看来吴易起真是喝的不少。 见秋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杨裘问:「你不问问,他为何会说这话?」 秋澈眨了下眼:「我以为杨兄已经看出来了。」 双方对视一眼,杨裘轻轻吸了一口气:「所以,吴相真的……」叛国了? 「十之八九,」秋澈淡淡地看向窗外,「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为什么他手上能一直有来自南夷的迷药。」 关于案情,秋澈昨天已经写信告知过一遍给杨裘了,即便如此,亲耳听到时杨裘还是有些恍惚:「……我父亲,其实也是说过这样的话的。」 「嗯?」 「他说……吴相野心太大,迟早要走岔路。」杨裘低声道,「我从来不信,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也没信过。」吴易起突兀地插话道。 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虽然脸仍然是酡红的,但眼神却已经清醒了大半。 他趴在桌上,愣愣地说:「那么多人都告诉我,说他只手遮天,说他野心勃勃……我从来不信。我一直觉得他的初心是为民做事,哪怕权倾朝野也不会变。」 「到头来,竟然是他亲自击溃了我对他的想像。」 他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嫌丢人似的,吴易起偏头把脸埋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说不清哪个哭法更丢脸一点。 秋澈毫无感情,甚至听着他的哭声还有点想笑。 她淡淡地点评道:「人都是会变的。」 杨裘问:「那你呢?」 秋澈:「嗯?」 「我从你的改革变法中,看出了你想改变这个腐败朝野的心,」杨裘温吞道,「你的初心,也会变吗?」 「我?」秋澈想了想,却笑道,「没有初心,何谈改变?」 从一开始,她进入这个权利的漩涡,就只是为了博得父亲的关注和赞赏。 后来这个初心,变成了不顾一切向上爬。 爬得越高,说话的权利就越大。 就像她曾经对李青梧说过的一样,她没有什么高尚的理想。 只是觉得如今的朝堂从里到外都实在腐烂不堪,让她看着噁心。 倒不如一把掀翻了,换成自己的一言堂。 在此期间,那些改革律法添添改改,加了那么多能让女人们过得更好的条令,其实都不过是为了让她以后女扮男装的事败露后,能有所依仗。 杨裘却也淡淡笑着说:「不论初心变不变,君子论迹不论心。」 秋澈愣了一下。 她有点微妙地看了杨裘一眼:「你这话,也有人跟我说过。」 是不是守规矩的人都喜欢说这种话? 杨裘道:「有感而发罢了。」 他又问:「如今丞相恐怕是盯上你了,你有何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干什么干什么,」秋澈抬眼道,「杨兄约我来此处,难道只是为了说这些?」 「自然不是,」杨裘摇头,顿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皇后娘娘与金吾卫统领有私情……此事可是真的?」两人对视,电火石光间,秋澈眯了眯眼:「你从哪儿听闻的消息?」 「我今日晨起,便无意间听见有同僚在议论此事,」杨裘皱眉,「这么说来,是真的了?」 秋澈没有立即回话,思忖了片刻,垂眸道:「恐怕所谓的『无意』……并非是真的无意。」 案子昨天才结,袁符昨天才从锦衣卫那里被放出来,他偷过情,皇后并非既往不咎的性子,在外人面前保他是一回事,背地里会如何责罚他又是一回事。 第101页 秋澈不认为皇后会如此不小心,在这种时候还和袁符亲热,且又一次偷情被人发现。 杨裘立刻道:「你是说,这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 秋澈点头。 杨裘不解:「会是谁?」 是谁知道了这种事,却能忍着不说,直到此时才传出来? 秋澈没说话,心中却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本该已经睡过去的吴易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同时吓了两人一跳。 只见吴易起站在桌边,脸色红润,却神色认真,狐疑地看着他们,问:「你们是同盟?」 秋澈一剎那以为他酒醒了,挑了下眉:「怎么。你不爽?」 「不。」吴易起摇摇头。 「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怎么可以背着我当同盟!所以……」 「所以?」 吴易起一把握住了杨裘的手。 没等杨裘反应过来,他又一把抓住秋澈的手,诚恳道:「所以,我能加入你们吗?」 秋澈:「……」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一巴掌直接把人扇飞出去:「先说说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考虑考虑。」 吴易起竖起手指,认真道:「我在丞相府给你们当卧底。」 秋澈顿了下。 她扯了下唇角,在杨裘诧异的眼神里,说:「这是你说的。」 …… 秋澈被吴易起这个酒鬼生拉硬拽,说要一起桃园三结义,留下来在玲珑阁吃了一顿饭才回去。 离开前她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这个包厢,原来是当初她第一次见李青梧时,对方所在的位置。 那时她在李青梧身边看到一群宫女,众星捧月般将她围在中间。 听说那天之后,李青梧就因为偷熘出来被皇帝发现,回去就向皇帝求了赐婚。 秋澈想到这里,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偷熘出来……会带那么多宫女,那么大张旗鼓,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吗? 李青梧……是故意的? 回到公主府时,李青梧正和王氏一起逛着后花园。 秋澈忙得脚不沾地,这婆媳俩最近倒是相处时间比跟她还要多,从一开始的别别扭扭,转变到如今的氛围融洽,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公主府花园里的花品种不多,是李青梧亲自指点种下的。 李青梧就站在王氏身边,搀扶着她,又像是依偎一般,侧首浅笑着倾听对方讲话。 垂眼时,耳坠与步摇一起微晃,仿佛和满院子的花一起,摇曳生姿。 一时不知花与人谁更美。走到尽头,李青梧才发现她站在这里,讶异地张口,道:「回来了?吃过午膳了吗?」 秋澈回神,道:「吃过了,在聊什么?」 「在聊你,」王氏嗔怪道,「一天忙到晚,我们娘俩找你都找不见……可惜了,午膳还是青梧亲手做的呢,你不回来吃也不给个信儿……」 秋澈诧异抬眼。 李青梧避开她的目光,羞赧道:「娘,别说了。没关系的,晚间再热一热,我自己吃了,不算浪费。」 这称唿一出来,秋澈又安静了一瞬。 虽说她们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到底是两个女子,听见李青梧喊自己的母亲「娘」,秋澈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王氏却没发现她的异样,笑得满脸褶子,仿佛对这称唿已经习以为常。 和李青梧又说了几句,她拍了拍对方的手,道:「好了,你们还有事要谈是不是?娘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 王氏走到一半,又回头说:「诶,澈儿啊,忘了说,你以后也别老是在晚上坐得那么晚,晚膳也不吃。青梧次次都得亲自给你下厨做汤喝,就怕你吃得不舒心……」 她絮絮叨叨的念叨着关心,秋澈却不由又朝李青梧看了一眼。 汤是李青梧做的? 那她还当着人家的面点评说汤太淡了要多加盐? 秋澈张了张唇,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知道了娘。」 王氏心满意足地离开,只剩秋澈和李青梧站在廊桥下。 明明都没有看对方,偏偏气氛充斥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秋澈咳了一声:「其实,可以不用给我煮汤……」 李青梧道:「晚上不吃东西,肚子会难受。」 「可以找厨子。」 「那个时间,厨子都休息了。」 「……」 秋澈无言以对。 李青梧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不过,也有一位姓李的厨娘没有。」 「……嗯?」 「所以,对于下次想喝的汤,你有什么建议吗?」 半晌,秋澈又咳了一声:「嗯……其实汤挺好喝的。也可以不用加盐。」 李青梧抿唇,笑意从眼底一闪而过:「好的,我会转达你的提议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由笑了起来。 李青梧看着她难得一见这样真实的笑颜,几不可察地晃了晃神。 那个无法对外说出口的梦里。 秋澈是否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曾经这样笑过呢? 她希望是有的。 否则经年沉浮,没有她陪在身边的十年里,秋澈那段漫漫人生路,就这样孑然一身,孤单一人…… 第102页 未免实在太苦。 第40章 团圆 秋澈往书房的方向走,边走边说:「我娘没跟你瞎说什么吧?她这个人年纪大了,说的有些话当不得真,你别放心上。」 秋澈说这话的意思,是怕王氏还想不开,劝不了她,改道又去劝李青梧。 但李青梧笑笑,却道:「娘很好……只是在说,很久没有跟你一起吃一顿饭了。」 秋澈脚步凝滞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李青梧被送走后,她放心不下王氏,又回了秋家住。 但那时两个人都没有下定决心要和秋家断绝关系,秋澈却也像如今这样,日日忙于政务,和她聚少离多。 王氏习惯了把苦都咽进肚子里,看她忙,从不跟她诉苦。 那些下人原本还看在秋澈当了官的份上怕她几分,但秋澈虽说没有彻底断绝关系,还是因为下药之事与秋家父子有了几分隔阂。 秋哲父子在她这里屡屡碰壁,没法在她身上撒气,就只能拿王氏开刀,有意无意地授意下人们脸色。 那些人有了上头髮话,又见王氏连踹都踹不出一个声儿l,才敢逐渐放肆起来。 秋澈偶尔去看她,发现了几分端倪,也总是被她笑着搪塞了过去。 有时秋澈问她想要什么,她总挂在嘴边的,也只有一句话:「哪天等你休沐了,一起吃顿饭吧。」 「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顿饭就好。」 这个心愿多简单啊,可秋澈连陪她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等她有时间了,也早就忘了这个一顿饭的承诺了。 直到几年后,王氏终于被在一个炎热又普通的夏天,被人磋磨致死。 她死时,秋澈刚升了官,欢天喜地地回府,却迎来了母亲洗衣时因为过于疲惫,一头栽进了水井的噩耗。 也是因此,秋澈才会知道母亲这几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重生后,她才会果断带着王氏离开秋家,正是因为不想再重蹈覆辙。 秋澈记得,王氏被打捞上来时,唇色苍白,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秋澈把她抱在怀里,也不知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 哭也哭不出来,表情不伦不类的,只知道叫:「娘。」 她说:娘,你醒醒。 王氏也就真的醒了。 她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秋澈泪眼朦胧地握着她的手,发现她颤颤巍巍地,似乎要写什么。 但在她掌心写了一半,王氏的手就放下去了。 好像只是昏睡之中,听到了自己久未谋面的孩子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看了秋澈最后一眼。 很久之后,某个寒冷的夜晚,人间升起灯火万千。 但没有一盏灯是属于秋澈的。 她孤身一人,喝着酒,举头去看那轮圆润的明月时,忽然想起了王氏在她手心里写的那句未尽之言。 恍然大悟。 那不是字。 那是一个半圆。 没画完的圆。 团不了的圆。 王氏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团圆饭,她到底是没吃上。 仿佛冥冥之中,也预示了秋澈的后半生,再没有了一个可以和她一起团圆的人。 如今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句话,却是从李青梧口中转达而来。 秋澈恍如隔世地想,也真的是恍如隔世了。 好像这辈子,真的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李青梧见她突然神游,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秋澈摇头,继续往前走。 想了想,她又说:「以后午膳我会回府吃的,若有特殊情况,就让玉明回来告诉你们一声。」 李青梧愣了下,笑:「好。」 秋澈但凡要去书房,就是要谈正事的节奏,李青梧便又猜测道:「你来找我,是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秋澈将杨裘告诉她的消息低声说了一遍,问:「你觉得是谁传出来的?」 李青梧微微蹙眉,道:「吴相?」 这种事在任何时候放出来都是一个惊天巨雷,可偏偏在这时候放了。 对幕后之人几乎毫无好处。 但秋澈会被波及。 刚结案就传出这种消息,皇后必会遭殃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皇后昨日还帮她吹了枕边风,升了她的官。 不管秋澈愿不愿意,她也已经和皇后算是绑在半条船上了。 李式也必定会想得更多,认为「秋澈前几日的国公府一案没有尽心去查,连皇后与袁符的关系都查不出来」还是好的。 最怕的是,李式会直接将她打成皇后一党。 既然是奔着秋澈来的,那大概率是她的仇家。 可如今和秋澈结怨的,明面上,只有一个吴相嫌疑最大。 「可他怎么会知道……」 知道皇后和金吾卫统领的姦情? 两人对视一眼,秋澈眼里明显带着对李青梧反应迅速的几分赞赏。 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就是舒心,脑迴路对上了,聊天都不费劲。 李青梧看出她的意思,红了脸。 等她没忍住闪躲开眼神时,秋澈却也已经回过了头,推门进了书房。 她道:「我也不确定是谁。若是吴相倒是省事了,怕的就是,若不是他,便说明我们还有一个潜在的敌人。」 第103页 她思索道:「既然已经被人盯上了,这几日你做生意时也小心些,切记让扶风不要远离你身边。」 「还有……若是有人刻意找事,也记得告知我一声。」 「好。」 秋澈知道这种皇家丑闻传出来,解决的速度会很快。 却没想到这么快。 第二天一早,秋澈上朝时,明显感觉到了周围气氛涌动,有些不对劲。 皇帝也脸色疲惫,早朝没说几句便让人退下了。 秋澈走在最后,隐约听到有宫人在低声议论,传来几声「皇后」的字眼。 没等她侧耳细听,就被太监总管福子喊住了。 「大人——秋大人!」 福子微笑着,行礼道,「大人请留步,陛下请您御书房议事。」 秋澈在心里说: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也笑着点头:「有劳。」 秋澈刚进门,就听见皇帝轻描淡写地吩咐锦衣卫指挥使崔文申:「废去后位,贬为庶人,从皇室玉牒上除去名姓,丢进乱葬岗。」 崔文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躬身应是。 双方擦肩而过时,秋澈朝他行了一礼。 崔文申面无表情地颔首,很快一言不发地离开。 李式给秋澈赐座,随即开口,漫不经心道:「秋爱卿,可听说了皇后的事情了?」 秋澈装傻:「臣近来忙于案件卷宗,不知陛下说的是……」 她以为李式还要和从前一样与她来回拉扯几句,没想到这次李式反而直白了起来,冷冷道:「她与人苟且私通,昨夜已经畏罪自杀了。」 「你方才听见的,便是朕对她的后事安排。」 秋澈微微一顿,适当露出了几分诧异。 不出所料,果然是为了皇后一事。 倒是没想到以皇后的性子,竟然只是一些传言,便自杀得这么果断。 她还以为会垂死挣扎一番…… 秋澈思绪一滞,转念一想,对啊。 只是一些传言,皇后怎么可能这么自杀得这么快? 要么是有人提前对她下手了,要么是,有人将证据完完整整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后才会自认没有退路,只得自杀,以求留下最后一丝颜面。 秋澈冷静地思考着,更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李式还在说:「爱卿可觉得朕太过残忍了?」 秋澈垂首,恭敬道:「不敢。」 这种时候她根本不知道皇后死前有没有说什么,多说多错,不如静观其变。 御书房的氛围一时安静下来。 李式看着她恭敬的神色,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终于收回视线,感慨般恨恨道:「朕最恨有异心的人……尤其是有异心的女人。」 秋澈正琢磨,皇帝这话,莫不是在指代太后? 她又想起了秋初冬,这个名义上自己的父亲。 因为一辈子都碌碌无为,常常被母亲严厉地打压批评,因此痛恨女人,连带着也痛恨女儿l。 上辈子秋澈死在他一碗看似温情实则藏了毒的浓汤之下,亲耳听到过他张狂地笑,说:「我早就说过,女人都是没用的东西。」 「娘,您现在看到了吗,量你们如何聪明,也不过是头髮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最后赢的,是我的儿l子……不是女儿l!」 可惜他没赢,他捧在手心里一辈子的秋哲也没赢。 相府被李青梧一把火平静地烧了个精光,秋初冬和他的宝贝儿l子被锁在卧房里,出不来,叫破了嗓子也没人回应。 最后死不瞑目。 才志得意满了不到一天,就和亲手毒死的女儿l一起升了天。 因果轮迴,报应不爽。 向来男人们好像都有这种想法,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够出色是自己的错,而是找尽周围一切人的缺点。 若是有女人,那就更好了,可以把错全都推到女人头上,比如李式这种,就会说是她不忠于我,是她风流放浪。 又比如秋哲那种:我比不上她,不过是她一时好运,若是给我和她一样的时运…… 对此,秋澈从来嗤之以鼻。 那头,李式突然话锋一转,又说: 「秋爱卿,你知不知道,你能升官,其实还是全借了皇后的光。」 秋澈露出更惊讶的神色:「臣确实不知……」 李式提了提嗓音,眯眼道:「你不知?你就没有怀疑过?为何你能升职得如此之快?」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秋澈笑道,「陛下要臣如何,都自然有陛下的理由,臣不会质疑。」 李式冷哼一声,看上去并不信她的阿谀奉承话,可表情却已经缓和了许多:「你最好是。」 秋澈还没说话,福子小心翼翼地入了殿,道:「陛下。」 李式不耐道:「都说了朕在与秋爱卿议事,谁来都不见,退下!」 福子顶着压力,陪笑道:「陛下,是……太子殿下求见。」 李式表情微微一变,看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秋澈,道:「他来做什么?」 福子迟疑了一下。 李式皱眉:「说!」 福子忙低声回道:「殿下……来求陛下收回成命,为皇后娘娘……尹庶人称冤。」 瞧吧,宫里的恩宠荣辱变化得都如此之快,昨日皇后,今日庶人。 第104页 李式似乎气笑了:「冤?她有什么冤!若不是看在国公府上下已经无后的份上,朕连尹家都要给她全抄了!他这个太子之位都是朕手下留情才没有动!他有什么脸来跟朕喊冤!」 福子低眉顺眼,不敢说话。 李式拂袖,冷笑:「你去回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碍朕的眼!」 福子忐忑道:「是。」 经此一出,秋澈明显不适合再留下去了,她适时起身告退。 李式头疼地挥手,也没有开口挽留。 秋澈被福子带着,从御书房门前走过时,看见台阶下跪了两个人,正是太子李恆茂,和他形影不离的跟班,三皇子李恆宇。 两人原本正低声说着什么,李恆宇皱着眉,太子则一脸不耐,挥开他的手:「你不愿意跪就走!父皇向来疼爱我,我就不信他会一直不肯见我。母后有没有与人私通我还不清楚吗?定时有人蓄意构陷!又害了她性命!」 「母后已经枉死,我绝不能再让父皇如此对待她的身后名,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 李恆宇似乎想辩解:「二哥,我不是……」 话音未落,看见迎面走来的秋澈,兄弟俩都闭上了嘴。 看样子这对好兄弟是闹了矛盾了啊。 秋澈平淡地心想。 不得不说,这太子的想法倒是天真得可爱。 她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习惯性的笑意,朝两人礼数周全地行过礼,这才和他们擦肩而过。 太子却瞪了她一眼,咬着牙问三皇子:「他方才是不是在嘲笑本宫?!」 李恆宇诺诺道:「不,不知道。」 「不什么不知道!你以前不是挺会看人脸色的吗?现在不过是母后死了,本宫还没失势呢,你就怂了?不敢替本宫骂回去了?」 太子咬牙切齿道,「不过就是个小小四品官,攀了四妹这个『高枝』,官位升得快了些,得意什么?」 李恆宇又唯唯诺诺地应是。太子恨铁不成钢,阴着脸不说话了。 恰好此时一道身影提着食盒,拉着另一个小身影,从不远处亭亭裊裊地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众宫女太监。 对比起地上跪得孤孤单单的两人,可谓众星捧月。 仿佛没看见地上还跪着两个人似的,徐贤妃眼也不抬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平邑公主疑惑地看看太子,又看看徐贤妃:「母妃,太子哥哥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 徐贤妃这才注意到他们一般,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啊,怎么是太子殿下和三皇子?臣妾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御书房门口挡着道儿l呢……真是失礼失礼。」 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可半点都不歉疚。 太子脸颊边几乎青筋毕现,恨恨低声道:「贤妃娘娘也不必太得意,本宫一日还是太子,你就一日该给本宫行礼!落井下石,小心来日一报还一报!」 这威胁实在太过孩子气了些。 更何况,太子平日里欺男霸女的恶事做的还少吗?若论报应,他第一个要被报。 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词,徐贤妃还当真是有些惊讶。 「太子当真是出息了,还知道威胁人了,可惜啊……」 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又倾身,用新做的护指勾了下太子的下巴,面带笑意,语气却十分冷漠:「皇后娘娘私通金吾卫统领,你以为,你身为她的孩子,皇上真的不会疑心于你的身份吗?」 「现在不动你,当真一直不会动你吗?你这个太子,究竟还能当多久呢?」 徐贤妃低声说罢,又直起身,勾勾唇,仿佛没看到太子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一般,重新牵起懵懵懂懂的平邑,得意洋洋地踏进了御书房的大门。 从头到尾,看都没看同样跪在旁边的三皇子一眼。 …… 秋澈回了公主府,前脚才和李青梧说罢宫中得来的消息,后脚就收到了吴易起的飞鸽传信。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赐死。 秋澈立刻就明白过来,皇后不是畏罪自杀,是被皇帝赐死的。 没想到吴易起一个从七品小旗,就因为身处锦衣卫,消息反而要比她这个从四品来的更快。 她把纸条递给李青梧,李青梧同样疑惑,委婉道:「你确定……吴易起已经和我们结盟了吗?」 秋澈想了想:「以他的心眼子,做不出假装当间谍这种事……哪怕是醉酒戏言,他酒醒后也该清楚,如今我们是最好的合作队友。」 有可能是吴易起回府后跟吴如生服了软,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打听到的内幕。 李青梧点点头,将信纸拿到烛台上烧了。 秋澈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忽然想起李青梧曾说,李式培养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做自己监视权臣的眼。 如今她是殿前红人,勉强也算是个「权臣」。 她上次无意间听见茯苓说,每次皇后皇帝来信,李青梧都是乱写一通回復给李式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希望是真的。 因为她觉得,李青梧虽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大事上拿得起放得下,秋澈不觉得她会在这种形式下,仍然心甘情愿做皇帝没有自由的眼。 秋澈一直在努力拉着她往前走,告诉她女人的路也不止一条,不止是因为愧疚亏欠,其实也存了这个心思。 第105页 但李青梧从没在她面前提过这个话题,秋澈便也只能当做不记得了。 略带复杂地看了李青梧几眼后,对方忽然转头问:「对了,袁符呢?」 皇后被迫「自杀」了,那身为事件里的另一个主人公袁符呢? 秋澈顿了顿:「听说是削去统领的职位,同样贬为庶人,待秋后问斩了。」 秋澈本以为皇后死前一定会拉她一起下水,哪怕是胡言乱语,只要说了,以皇帝的疑心病来说,必定也能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谁知道看皇帝的样子,皇后似乎没有牵扯进任何人。 怀疑秋澈,也不过是因为前几天皇后为她说了几句话。 这倒是十分出乎意料了。 说是秋后问斩,实际上,袁符不到半个月就上了刑场。 他被架在木槛车里,蓬头垢面,精神不济,全然已经没有了当初金吾卫统领的气势。 看上去在诏狱里吃了不少苦头。 周围百姓群情激奋,都在朝他扔菜叶和臭鸡蛋。 腐朽的朝堂制度已经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变得麻木不仁,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名正言顺地八卦他人和指责他人,就成了他们生活里最大的乐趣。 即便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这个死刑犯是因为什么才会被执行死刑的。 人们不在乎,人们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 囚车路过时,秋澈就坐在玲珑阁的雅间里,与杨裘两人议事,她忽然心有所感般,顺着群情激奋的叫嚷声,低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恰好对上了袁符抬头看过来的眼神。 阴鸷,痛恨,隐约疯狂。 像孤注一掷的赌徒。 等秋澈反应过来,木槛车已经走过去了。 好像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杨裘也看到了袁符,目送木槛车远去,这才抬头,道:「说起来,你觉得,是谁把那些证据送到陛下桌案上的?」 他们都知道杨裘指的是什么——皇后私通的证据。 连秋澈都只是无意间撞见过一次,并无实质性的证据,对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线索呢? 上辈子,皇后可是直到秋澈死了,她的私情都没有被暴露出来的。 秋澈思索着:「不知,但必定是对宫中情形十分熟悉的人。」 吴易起百无聊赖道:「这不是废话吗,哎……我倒觉得是我祖父的可能不大……他没那个闲心收集皇后偷情的证据。」 这小子倒是适应良好,说当间谍就当间谍,半点不拖泥带水,卖起他祖父来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秋澈笑笑,没回话。 杨裘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他祖父从前或许是没有那个闲心,但如今对秋澈怀恨在心,就很难说了。 更何况,谁说证据就一定要是真的呢? 对于上位者而言,只要给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足够了。 吴易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抓狂道:「不是,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又是只有我不懂了是吧?!」 秋澈没理他,抿了口茶水,淡然地转移话题道:「普阳水患一事,你按我说的,向陛下提议就行。」 杨裘道:「我还是认为,此法太过冒进,普阳水患由来已久,冒然修缮渠道引水,费时费力,如今国库空虚尚未恢復,若要修缮,恐怕又要加重赋税。最好还是寻个折中之法……」 吴易起听得拍桌而起:「喂!你们别自顾自地又说起来了不理我啊……普阳水患?是说江南那边的普阳吗?」 秋澈悠悠道:「这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会解决。」 杨裘反问:「你说的解决,是用一堆陈年旧案去弹劾群臣,逼他们将库存银两一一上交国库?」 吴易起又插话道:「哎呀确实,这也太不厚道了!」 秋澈道:「有何不可?他们的银子本就是贪公充私得来,拿来修水渠倒是正好。」 吴易起立刻又转变阵营,说:「对啊对啊,既然是贪公的,那也该上交!」 「我是担心,你才入朝堂多久,」杨裘蹙眉,「就如此堂而皇之为自己树敌,未免太过冒进……」 吴易起像个墙头草:「这话说的也没错,秋兄,你听听你听听。」 秋澈耸肩:「反正最大的敌人也树了,不在乎更多还是更少。」 吴易起还要张嘴。 两人一同转头,异口同声道:「你闭嘴!」 「……」 吴易起焉了吧唧地趴了回去,嘀嘀咕咕道: 「闭嘴就闭嘴,这么凶干嘛……」 三人又聊了片刻,杨裘见她坚持己见,便也嘆了口气不再劝了。 吴易起看她起身,抬头道:「你干嘛?不留下吃顿饭再走?」 「不了。」秋澈想起上次跟他们吃过饭后,再回去时面对的场景,提了提唇,淡淡道,「家里有人等。」 吴易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展开扇子遮住自己扭曲的表情,语气却是掩饰不住的酸不拉几: 「哟哟哟还有人等……有家室的人啊,真是跟我们这些孤家寡人不一样咯。」 他斜着身子靠近杨裘,阴阳怪气:「我看啊,某些人是挂怀美人,根本心都不在这里吧~」 杨裘无奈摇头。 说起来,杨裘才是在场这三个人年纪最大的一个,但他二十几年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又固执地追求与心爱之人一起白头偕老,才会至今始终没有成家。 第106页 反而是秋澈,年纪最小,却是最早成家的一个。 秋澈:「酸死你得了。」 吴易起就哈哈哈地笑。 秋澈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倒回来,踹了吴易起一脚。 吴易起笑到一半被迫戛然而止,捂着腿不可置信道:「你干嘛?!」 秋澈道:「青梧现在是我的人。」 吴易起茫然又愤怒地眨眨眼:「所以呢?这是你踢我的理由?!」 秋澈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我的意思是,再美也不是你的,你别惦记。」 吴易起:「……」 他气得一个倒仰,无语又好笑:「行行行好好好,你们恩爱,我是外人!行了吧!」 秋澈但笑不语,转身挥了下手:「真走了。」 吴易起直翻白眼:「慢走不送啊这位爷——」 杨裘则微微颔首,目送她离开。 一直到人走到酒楼门口,上了马车,吴易起还在一边碎碎念着说秋澈有多小气,提一句「美人」都要挨踹。 见他低头在看窗外,也凑过来,疑惑道:「人都走了,你在看什么?」 杨裘突兀道:「你没发现吗?」 吴易起一头雾水:「发现什么?不是……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喜欢话说一半吊胃口啊?!」 杨裘道:「秋澈的骨架。」 他想了想,斟酌着形容道:「比我们似乎都要小一些。」 吴易起还没反应过来:「啊?比如?」 「比如手。」杨裘说,「要比我们纤细些。」 「兴许是……美男子都瘦弱些?」吴易起打了个寒颤,又说,「你没事关心人家骨架大不大干嘛?你研究医学的啊?」 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杨裘便在心里嘆了口气,没回答他后一句话,只是抿了口茶,收回目光,说:「也许吧。」 他没说出口的是,秋澈是习武之人。 而他的父亲赵王峥嵘沙场半生。 虽然不明显,但赵王整体的骨架是要比寻常人宽大一些的。 像秋澈这样,习武,却还如此纤瘦的「男子」…… 实在是少见。 第41章 出浴 回府路上,秋澈路过李青梧名下的一家店铺,想起她最近也忙着新品上市。 茯苓被秋澈带到夜明城磨鍊易容技术去了,李青梧又不放心其他人,于是事事亲力亲为,时常在铺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想到这,秋澈让玉砚停下马车,支使玉明去问问,李青梧在不在这里。 玉明很快带着消息回话:「主子,掌柜的说,夫人正忙着,和瑶台姑娘商讨新衣裳的款式呢。」 不错,一晃半个月,两个人各忙各的,李青梧也真的拿了秋澈给的暗号,去了红袖招找了瑶台。 不出所料,如同上一世一样,这两人不过相处几天,很快就打得火热,看上去比跟她氛围还要融洽一些。 李青梧日日埋首于店铺,大半时间都是跟瑶台一起的。 秋澈十次去问李青梧的行踪,八次得到的回答是李青梧在瑶台那里。 再次得到这个回答,秋澈竟然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感觉。 其实也有种微妙的不爽感。 秋澈想了想,把这种感觉归咎于「搭档被抢走所以不爽」。 她放下帘子,没再管,道:「走吧。」 回府用过膳,一直到晚间,秋澈都坐在书房里处理陈年卷宗。 她半个月以来搜遍了所有陈年旧案,以最快的速度查到了这些案子背后的真相。 不为别的,只为给杨裘铺路。 普阳水患以杨裘的方案解决,他必能升职升官。 不仅能给她培养出新的势力,还能给她分担一些被朝臣盯上的压力。 此时二次草案已经过了李式的明面,只等她找准时机正式发行了。 那些老臣们大概是看出,不管怎么挑刺,她和李式的君臣友谊都始终「固若金汤」,终于也放弃了在这方面刁难她,省了她不少功夫。 新律法配合上她找出的这些卷宗,可堪称一绝。 秋澈几乎都能想像到,到时候那些朝臣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找到近子时,她才恍若初醒,想起还有事要嘱咐李青梧,怕回去晚了对方就睡了,于是抬头叫玉明:「殿下回来了吗?」 玉明道:「回了,夫人在卧房。」 秋澈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桌,回了卧房。 门口没人,茯苓大概在夜明城还没回来,只有个扶风倒吊在旁边的屋檐下闭目养神。 睁开眼瞧见是她,扶风便又收回了极具攻击性的眼神,见她抬手敲门,欲言又止。 反正是夫妻,都敲门了……应当,不用再提醒驸马殿下在洗澡了吧? 算了,不管了。 扶风眼不见为净般,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屋里亮着灯,秋澈只敲了两下,就听见李青梧的声音:「进。」 她也就进了。 但刚进屋,就见床榻的方向空无一人。 反倒是屋子中间架了道屏风,烛火摇曳下,朦朦胧胧的人影在屏风上显现出来。 同时还伴有从屏风后传来的水声。 秋澈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她这是在洗澡,下意识浑身一僵,移开目光,要重新关门退出去。 然后又反应过来:都是女子,她怕什么? 第107页 更何况,同处一室洗个澡而已,若是此时退出去,岂不是坐实了她们「夫妻感情不和」的传言? 秋澈思及此处,生生止住了脚步,还没开口说话,屏风后,李青梧又道:「我近几日身子疲乏,劳烦你过来,帮我揉揉肩和脑袋。」 秋澈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喉咙里的话也卡在了中间。 李青梧……这是把她当茯苓了? 半晌没听见动静,李青梧疑惑地提了提声:「怎么愣在那里?」 这回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直到来到了屏风后。 李青梧很放松,她今天刚与瑶台敲定了新衣裳的款式,心情很不错,满脑子都是店铺生意,身体更是疲惫。 她将头靠在浴桶边,直接闭上了眼,等待对方把手放到自己的颞颥处。 不多时,一双手放上来,极轻,又有些犹豫般,按了两下。 李青梧并没有注意到为自己的按摩的人有何不对,闭着眼,轻声问:「在夜明城学得如何?可还习惯?」 秋澈没说话。 她在心里不经意地想,李青梧原来是对所有人都是这种撒娇一样的温柔语气吗? 屋外,茯苓刚到这里,敲门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一旁的弟弟:「殿下在跟谁讲话?」 扶风努努嘴,说:「那个谁。」 茯苓立刻会意,放下手,又走过去给了他一个爆栗子,低声训他:「说什么呢,那是殿下中意的人,得喊驸马。」 扶风捂了捂脑袋,不爽:「……你以前明明也这么喊过,怎么去了几天夜明城,就对他毕恭毕敬了?」 茯苓目移,义正辞严:「那当然是因为我以前有眼无珠,错怪了驸马……何况,不论如何,只要殿下承认他,他就是驸马。」 扶风郁闷道:「知道了。」 里屋,氛围有些微妙。 秋澈承认,其实她自己也起了几分玩心,才会突然心血来潮,当真如对方所说走了过来。 本想替李青梧揉两下就收手,让她自己发现不对,睁开眼看清自己是谁。 可李青梧却蹙了蹙眉,有些不满般,轻轻抓住她要抽离的手腕,嗔怪道:「你今日怎么的,一直不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终于睁开了眼。 话音未落,已经在撞上秋澈面容时,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秋澈感觉到原本柔若无骨般抓着自己的那只手,都僵硬了一下。 她扯了下手,扯不动。 又扯了下唇。 本意是想让李青梧放松一下,结果话在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见李青梧原本被水汽熏得白里透红的一张秀丽脸庞,从红变白,又从白变红。 短短瞬间,她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刚要松开手,却一个滑步,整个人都摔得淹进了浴桶里。 她下意识一句「救命」就唿出了口。 巨大的水花溅起来的那一剎那,秋澈反应迅速,反手抓住了她在水面上胡乱捯饬的手,刚脱口一句:「别慌!」 然后就被惯力带得也一头栽进了水里。 扶风敏锐地动了动耳朵:「殿下是不是在喊救命?」 他当即就要破门而入,却被茯苓拦住了。 她倒是稳如磐石,老神在在道:「慌什么,不用进去。」 扶风瞪眼:「都喊救命了!」 「这是公主府!」茯苓也红着脸瞪他,「你个死鱼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有驸马在里面,真出了事也轮不到你。」 扶风一头雾水,半晌,像是终于回过神,慢慢红了一张俊脸。 他又唰唰几步,重新吊回去,闭上眼,不说话了。 屋里,一番混乱之后,秋澈已经迅速浮出水面,按住她的手,还艰难维持着最后的礼数:「殿下,没事的,你站起来就好了。」 李青梧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 她本就是一时被惊到了,才会手忙脚乱自乱阵脚,眼下反应过来,也顺着她的手,很快浮出水面。 雪白的肌肤在她出浴那一刻大片映入眼帘,与方才她整个身体都浸在水中时不同,这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 秋澈瞳孔一缩,还是没忍住,扭过了头。 最后一眼,她脑海中的想法就只剩下了一个:好白。 李青梧剧烈地喘着气,仓促地放开她的手,趴在浴桶边咳嗽,边咳边说:「抱歉……」 若有若无贴在身上的热源消失,秋澈紧绷的身体曲线也终于松懈了几分。 她咳了几声,不知道是在掩饰自己莫名其妙不肯出声的举动,还是为了打破略显尴尬的氛围:「无事,是我唐突,下次我进门会打个招唿……」 她说着,视线尽量不往李青梧那里飘,背着身跨出浴桶。 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风声。 这声音掩盖在夏夜的阵阵蝉鸣里,几不可察。 秋澈却勐地顿了下。 李青梧毫无所觉,低声回她:「不,是我没问清楚,弄得你也这么狼狈……」 话没说完,秋澈忽然眼疾手快地扯了块旁边的沐巾,回身迅速披在了李青梧身上,压在她耳边低声道: 「噤声。」 李青梧立即一动也不动了。 两人靠得极近,李青梧半个人还泡在浴桶里,就这样站着,沐巾只围住了她上半身,从大腿根开始,两条细嫩修长的腿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第108页 李青梧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这样近却不能动的尴尬姿势让她实在抓心,半晌,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秋澈凝神听了片刻,没说话。 李青梧难耐地软了软腿根。 秋澈终于注意到她的姿势,思考了一下,低声道:「得罪。」 随即弯腰,将李青梧从浴桶里,由膝弯处打横抱起,轻而迅速地走向了床榻。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声音。 李青梧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躺在人怀里,抿着唇,眼尾都羞得犯了红。 她忍不住并了并腿,又紧了紧包裹着自己的沐巾,却总感觉下半身空空荡荡的,给她一种羞耻的不安感。 可偏偏人家正经地很,目不斜视,甚至神色严肃地往前走,一个余光都没给她。 也是,哪个女子和女子接触需要顾忌这么多? 显得像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种小事上格外斤斤计较了。 李青梧偏过头,想着眼不见为尽算了,却在扭头时,意外地看见了秋澈泛着粉的耳垂。 她微微一愣。 满心的扭捏不自在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秋澈浑身紧绷,处在一级警戒状态。 多年来刀光剑影的经验和她全身上下的危险感知力都在告诉她,有人正在暗中窥伺她们,并毫不客气地释放着恶意。 这种如影随形、几乎令人麻木的恶意,在她将人放在床榻上的下一刻,达到了巅峰。 一道飞刀破空而来,嚣张地直冲秋澈面门。 秋澈迅速回身,扬袖接力,甩出袖中一把贴身匕首,在空中与那飞刀撞在了一处。 火星飞溅。 险之又险地挡下了这一击。 就这一次交手,秋澈就知道,对方功力不在她之下。 她本以为来人会乘胜追击,没想到对方竟然丢下这道飞刀,转头就飞檐走壁,迅速跑路了。 秋澈下意识想去追,却被人伸手拉住了衣摆。 李青梧被她刚刚那一手秀愣了片刻,眼下回过神,裹着沐巾,不太好意思地扯了下秋澈,低声说:「别去。」 她刚出水,看着要多楚楚可怜有多楚楚可怜。 这么低声下气一句「别去」,秋澈都不由晃了下眼。 她以为对方要说:「我害怕。」 没想到李青梧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秋澈神色一凛,轻轻摁了下她的手:「……知道了。」 因为被发现,所以对方的行动声也不再遮掩。 打瞌睡的玉砚听见风声,立刻惊醒。 秋澈听见她高声在问:「什么人?!」 当然没人回答她。 回应她的,只有黑衣人迅速远去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 正要再追,秋澈已经打开了门,淡淡呵止道:「别追了。等你追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茯苓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从地上跳起来:「有刺客?!」 扶风则问:「殿下怎么样?」 秋澈一个都没回答。 她轻声反问:「人都走了,你们才知道?」 秋澈的语气并不算好,比以往淡漠的口气,听着还要更冷几分。 「我就罢了,若是今夜只有青梧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我就只能来给她收尸了?」 扶风在旁边,低着头,难得呛不出声:「是我失职。」 竟然没发现有人偷偷潜入了府邸。 玉砚更是脸色发白,干脆利落地跪下来:「主子……」 身后,府邸守卫也跟着她乌泱泱跪了一片,都是从夜明城挑来的好苗子,被培养成了秋澈身边第一支暗卫队。 可今夜却出了这种大错,这么多人,没一个人发现异常。 公主府里安安稳稳了这么久,难免守卫有些松懈。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会突然蹦出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刺客。 院子里的氛围一时有些沉寂。 一旁始终没说话的玉明注意到她浑身湿透,头髮丝还在滴水,正想着,要不然递一条沐巾过去,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很快,一只纤瘦的手搭上了秋澈肩头。 「好了,」李青梧轻声道,「别生气了,他们也都不是故意的,何况,我这不是没事吗?」 玉砚焉了吧唧的,偷偷瞄了李青梧一眼。 别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跟了她家主子以来,平日里什么都好,但次次犯错,总免不了要被丢进夜明城跟那些死士磋磨一番。 哪是一句劝就能了结的事? 玉明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犹豫片刻,注意到李青梧也是满头髮的水。 于是改成递上了两条沐巾。 秋澈接过沐巾,瞥了她一眼。 随即说:「行了。」 「这次就罢了,再有下次,自去夜明城领罚。」 「……是。」 玉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是吧。 还真能了结? 扶风问:「我也要去?」 秋澈淡淡道:「你不归我管。」 扶风是李青梧的人。 李青梧便顺手,讨好般捏了捏她的肩,红着耳朵抿唇道:「归。」 秋澈斜眼瞅她。 李青梧咳了一声:「我们都是盟……夫妻了,我的人,当然也归你管。」 第109页 秋澈没再说话,转头又回了卧房。 接下来几天,扶风跟在李青梧身边,那叫一个寸步不离,除了如厕和睡觉,或者秋澈来了,打死都不在李青梧旁边挪窝。 瑶台找她议事,见了这情形,还调侃说:「你这小护卫怪好玩的,我让他出去等着,他还翻我白眼。」 扶风:「……」 怎么能有人当面告状的。 李青梧好笑地摇摇头,道:「无事,就让他在这呆着吧。」 她看公主府上下都草木皆兵好几日了。 看来是秋澈那天难得发怒,吓到他们了。 瑶台支着下巴,语出惊人道:「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李青梧正捧着茶杯神游,闻言心脏一滞,茶水都差点从碗里撒出来:「……谁?」 瑶台抬了抬下巴,示意守在床边跟个冷面煞神一样的扶风,笑眯眯道:「他啊——还能有谁?」 李青梧缓了缓,感觉刚刚突然凝滞的心跳又重新规律地跳动了起来。 她慢吞吞地放下茶水,道:「别胡说。」 「好好好我胡说,」瑶台也不深究,朝她眨了下眼,道,「那你说说,刚刚我说喜欢这个词的时候,你想到谁了?」 她的目光八卦又炽热,还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快说啊快说啊」的诱惑。 李青梧受不住她的眼神,躲闪了两下,垂眸道:「……没有。」 瑶台「哦」了一声,重复道:「没有~」 李青梧无奈:「我们是来谈正事的,能不能正经些?」 瑶台却说:「这就是正事啊,感情问题,怎么就不是正事了?」 李青梧突兀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知道我和秋澈感情……不和。」 瑶台有些惊讶:「……啊?你们感情不和?」李青梧:「……既然你不认为我和她感情不和,为什么要问我『感情问题』?你明知道我嫁了她,所以我所说的人,只有可能是她。」 可瑶台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认为她们还没有什么感情的。 太敏锐了。 瑶台揣摩着,心想。 这对歷史上最着名的女妻,向来都是改革了百年制度、开创了新千年时代的「女相秋澈」成就更为耀眼,更为突出。 相比之下,这位未来的女首富长公主,就显得有些不起眼了起来。 过去二十年,瑶台对于穿越前的记忆,其实已经隐约有些模煳了。 但她记得,当初她曾经看过一篇史学八卦分析贴,讲的就是这对震惊后人的女夫妻,究竟谁更厉害。 结果毋庸置疑,自然是女相秋澈。 可有些事,还是需要亲眼见证才能明白,夫妻究竟为什么能是夫妻。 瑶台想,若非时局身世限制,李青梧未必不会投身官场。 也未必会比秋澈做得差劲。 她神游的时间有些长,李青梧还等着她的答案。 瑶台回神,微微一笑,道:「因为……我会算命。」 李青梧认真打量她的眼神呆了一下。 大概是没想到这么正经的话题,都能被瑶台轻而易举扭曲成这样。 「你别不信啊,」瑶台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声说,「我真的会算命,我还算过你和秋澈的未来呢。」 李青梧的理智告诉她,瑶台在逗她玩,不能信。 但她的嘴要比表情更诚实:「我们的……未来?」 「没错。」 「你算到了什么?」 「我算到——」 瑶台装模作样,掐指一算,笑嘻嘻道,「我算到你们必定恩恩爱爱,美满一世。」 李青梧顿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反应,但她是隐约松了一口气的。 什么嘛…… 两个女人,说什么「恩恩爱爱,幸福美满」呢? 就知道瑶台在唬人。 李青梧在心里摇摇头,忽然想起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 但时隔半个月,当初那个梦里的情景,大多已经在李青梧的记忆里被淡忘了。 她一时竟然也没能想起来,这句话究竟曾经是在哪里听到过。 想了又想,实在没有头绪,李青梧便也放弃了:「还是来说说,如何推出新衣款式吧……」 …… 新律正式颁布执行的第二天,普阳水患泛滥,千里加急的信件又送了一封到朝京。 而按秋澈的方法,杨裘的提案也很快在朝堂上被李式拿了出来。 不出意外,群臣们迅速又因此吵做了一团。 一方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为求功绩,只想迅速解决水患一事,于是双手双脚表示贊成。 另一方反对的,则是少有的为国为民忧心的老大臣,大多清廉正直,独来独往。 秋澈扫过一圈,在心底记下了他们的脸。 然后站出来,慷锵有力道:「臣,有本启奏!」 满堂都安静了。 似有似无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包括太子—— 他从前不务正业,明明到了上朝的年纪,却很少会出现在朝堂上。 如今皇后大势已去,国公府也被皇帝冷落了许多,他倒是知道急了。 这几天为了普阳水患,也没少上奏过,可惜法子不中用,被李式一一驳回。 眼见秋澈站出来,他目光阴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 第110页 李式眼皮一跳,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乐呵呵道:「秋爱卿,你可有什么想法?」 秋澈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奏摺,说:「臣检举,礼部尚书昭大人,于五年前,欺占良民王某十亩良田,按大夏新律,当削去每月俸禄一百两,双数归还。」 昭大人脸色一白:「五年前的旧事,先不论真假,秋大人如今拿出来议事,是否太过斤斤计较?!」 秋澈不理,继续翻下一折:「御史中丞安大人,于五年前,指使暗卫杀害前任御史中丞顾大人……」 安大人脸色一白:「这是诽谤!是污衊!陛下,您听老臣解释——」 他们反驳得越快,秋澈翻摺子的声音就越快,翻到最后,满堂只剩下她哗啦啦的翻摺子音。 「开封尹师大人……」 师大人脸色一白。 「太尉杜大人……」 杜大人脸色一白。 …… 等秋澈说完,整个大殿里,别说别人了,连皇帝脸色都白了大半。 最后,秋澈哗啦一声,收起摺子,清了清快要哑了的嗓子,气定神闲地撂下一句总结: 「以上。就是臣要弹劾的所有涉事官员。」 她拱手,声音清亮明透,却如一座山一般,压到了李式的头上:「请陛下明断——」 李式瘫在龙椅上,心想: 秋澈这小子,什么时候疯的。 明断个头啊。 这么多案件,若是真要他一个个明断,他头都要被这些朝臣们吵大了。 连丞相和太子都被她毫不客气地弹劾了一把。 只有没被波及到的几个老臣,站在角落里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半辈子没见过的景象,今天算是见到了。 第42章 长久 以一人弹劾百官的场面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她话都说完了,几乎都少有人能回过神。 死一样的寂静后,终于有朝臣反应过来,朝堂上顿时哗啦啦跪倒了一地。 这些人哭喊着,此起彼伏地磕头喊冤。 还有些不在场的、同样被弹劾到了的小官,大多是家中有些背景的。 秋澈一动不动,仿佛看不见这滑稽的场面一般。 李式人都麻了,怒斥了一句,让他们安静些,随即又头疼地回过神,问秋澈:「秋爱卿,朕问的是普阳水患,你这怎的突然……」 朝臣们也愤愤道:「就是,此等关键时刻,应当朝野上下齐心协力,先解决水患再说,秋大人却一己私慾——」 「大人此言差矣,」秋澈悠哉悠哉地拱拱手,笑着平静地打断对方,「且不说这些卷宗究竟是我的一己私慾,还是各位大人们的一己私慾……陛下问的是水患,臣答的,自然也是水患的应对之法。」 李式挑了下眉:「哦?」 吴相预感到了什么,眼皮跳了跳,和最前方的太子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还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反而一脸茫然。 他:「……」 算了,带不动。 秋澈言简意赅道:「微臣听各位大人们商讨许久,不过就是在争论,修水渠费民生和国库一事。」 「臣左思右想,既然大人们都如此贊同修缮水渠,那想必也是为国为民忧心的大义之士,不如从各位大人们手中凑些银子出来,好全了他们一片爱国爱民之心。」 「陛下放心,」秋澈补充道,「这些案件卷宗记录都明确无疑,契纸黑字地写着各位大人做过的事,绝无分毫掺假……也不需要多少银子,大人们都从手心里漏一些出来,聊表心意就可。」 「臣愚见,各位大人,见笑了。」秋澈说着,还十分谦虚地朝周围跪了一片的大臣们点了点头。 大臣们:「……」 李式也回过神来,意识到此时朝野上下大多都是吴如生的势力,这次弹劾,是一个削弱丞相势力的好时机,又能解决普阳水患。 顿时没忍住,拍着龙椅哈哈大笑了一阵:「好啊秋爱卿,好主意!朕以为甚妙!各位爱卿,朕也不对你们以前做过的事斤斤计较,不过就是捐些银两齣来……爱卿们没有意见吧?」 朝臣们一个个脸色铁青。 陛下都点头了,还能说有意见吗? 最主要是,秋澈明显是有备而来,在场众人被弹劾的也都确有其事,经不起翻案重查,比起藉此被纠缠不休,确实不如捐些银子了事。 这么说起来,倒也不算太亏,毕竟他们以前做了什么事后,拿些银子贿赂其他官员的时候也不少。 这个场面,竟然与他们行贿时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只不过这次行贿,银两给的是皇帝,上交的是国库。 还不一定能堵得住其他朝臣的嘴。 而且这不是给不给银子的问题啊,这是这么多人,都在一个人身上栽了个跟头的问题啊! 偏偏他们大多数都是贊同修缮水渠的提议者,秋澈一顶爱国爱民的大帽子扣上来,他们还不得不心知肚明地踩进这个坑。 奸诈!实在奸诈! 众人简直在心里抓耳挠腮,却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低着头接旨了。 太子此时也终于明白过来,秋澈今天闹这一出是为了干什么。 今日之后,恐怕秋澈这个人,又要在群臣的口中变得只可深不可测起来了。 太子看着皇帝满意的神色,正懊恼着,这么简单的方法,自己刚刚怎么没想到? 第111页 又听皇帝思忖了片刻,笑着开口道:「如此,普阳水患一事,便如此吩咐下去吧……」 「传旨下去,提出此修缮建议的杨裘杨爱卿,封正五品朝议大夫……」 此话一出,顿时语惊四座。 从七品直接升为正五品,连秋澈当初都没有这个待遇。 皇帝明显是想再培养一位亲信能臣了。 有人慾言又止想要进言,但想到刚刚才被罚过银两,又讪讪地闭了嘴。 皇帝却还没说完,笑着说:「至于秋爱卿,明断秋毫,勤于案牍,又为朕解决了一件心腹大事……就晋为大理寺卿吧。」 又是连晋三级。 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做到正三品大理寺卿,也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 群臣对她的晋升速度,已经几近麻木了。 秋澈目光闪了闪,俯首接旨谢恩。 抬头时,正好见到太子脸色阴沉如水,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目光交错的一剎那,对方迅速扭过了头,秋澈却也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抹愤恨。 她猜想,大概是自己盛宠太过,惹这位最近备受陛下冷落的太子眼红了。 这也没办法,谁让皇后的事才过去不久,其实朝野私底下也在议论,言语内外不外乎是在猜,太子究竟是不是皇后与人私通生下的野种。 当然,皇帝嫌丢脸不肯验,也不肯提这事,群臣们哪怕议论,也只能在私底下议。 秋澈收回目光,没有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太子是正经的纨绔子弟。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前世秋澈晋升的速度远远没有这一世快,只能一点点抓着机会往上爬。 爬到丞相之位,她用了十年,太子这个太子也当了十年,从小太子熬成了老太子。 但任他再着急,皇帝屁股下的龙椅都始终稳坐如山。 他心眼小且少,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人的手段,秋澈从没把他当过自己的对手。 这不是鄙视,这是事实。 下了朝后,秋澈升官的消息提前传进了王氏耳朵里,她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好饭好菜。 恰好秋澈与巡查铺子生意回来的李青梧在公主府门口遇见,一同来大厅用饭,在路上聊了聊今日朝堂上的事。 李青梧不由莞尔,又有些和杨裘一样的担忧:「你如此谏言,不怕把他们都得罪个遍吗?」 秋澈笑笑:「陛下要的『秋爱卿』,就是这样一个鲁莽,冒进,只忠于皇帝的愣头青。」 「我怕不怕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陛下对我满意。」 这样她才能更快地往上爬,更快地拥有足以和吴相对抗的权利。 朝堂这盘棋,不能犹豫。秋澈走的每一步都险之又险,如同踩在刀尖上,可同时换来的收益也是巨大的。 看她晋升的速度就知道了。 李青梧默然点头,只说:「你有数就好。」 两人边说,边已经到了正厅门口,王氏有说有笑地和旁边的茯苓聊着天,见她们回来了,眼前一亮,道:「快来快来,尝尝我亲手做的菜——」 三人围坐桌边,氛围和谐地吃了一顿大餐,庆祝秋澈的晋升之喜。 吃过饭,王氏单独留了秋澈,说有事与她商谈。 李青梧极有眼色,先行起身告退了。 见王氏脸上的笑意满满淡了下去,秋澈挑眉,问:「娘,怎么了?」 「……你升了官,本是喜事,可娘这心里,不知怎么的,始终不安心。」 王氏舔了舔唇,犹豫道,「澈儿啊,若是有朝一日……你的身份败露,你可有想过该怎么办啊?」 秋澈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无妨,娘放心,我已做足了准备。若真有那一天,也会安排好你们的。」 「娘不是这个意思,」王氏张了张口,又嘆气道,「你心有大志,娘不拦你,可……总要保全性命再说,若真有这一天,娘不求你往后能继续大富大贵,平安就好。」 「还有青梧那孩子,」王氏迟疑道,「就算你们知根知底,你这样耽搁人家,终归不太好,以后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她。如今新律颁布,若有机会……还是趁早放人家自由吧。」 秋澈「嗯」了一声,握着她已经十分沧桑的一双手,平静地看向正厅外,一片花海摇曳的花园,没再说话。 …… 回了卧房,李青梧正坐在桌边看帐本,一边在一旁的纸上写写画画。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回来了?」 秋澈应了一声,以为她又在研究新式的衣裳,走过去时顺便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酒楼布局,」李青梧温和道,「瑶台与我商量了一下,决定以东家的身份,入股玲珑阁。」 秋澈诧异:「你还要兼顾食肆一行?」 李青梧莞尔:「瑶台说,投资这种事,不分行业,能赚银子就行。如今我的衣裳铺子刚开业,定制款式什么的,处处都要用钱,还是得有个固定的收入来源。」 秋澈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我不是升官了吗?一月俸禄有7万文,缺钱的话,尽管用就是了。」 李青梧竟然隐约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炫耀的意思来。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肯定是感觉错了。 「好啊,那我以你的名义,也入股玲珑阁如何?」 第112页 玲珑阁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酒楼,只要维持住目前的情况,收益自然是源源不断的。 秋澈点头:「好,你做主就行。」 既然都是东家了,李青梧便也将自己的想法与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瑶台说,要请人研究些新菜式,玲珑阁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也不够有趣,可以多寻些三教九流的话本来,吸引客流……」 她说起生意事来,向来头头是道。 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 和那个整日毫无波澜,永远温和有礼的「长公主」不同,只有这时候,她好像才是属于自己的。 秋澈认真听着,虽然其实有些词都听不太懂,但还是会时不时回应几句。 偶尔询问其间含义,李青梧都会笑着回,是瑶台教给她的,很有意思。 她问得自然,李青梧也答得自然。 说得口渴了,她伸手去拿水杯,秋澈顺手便给她倒了。 「谢谢。」 秋澈放下茶壶,声音和她突兀的疑问重合在了一起:「你最近,似乎总是在提瑶台。」 李青梧握着瓷杯的手一顿,抬眼看她,犹疑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秋澈欲盖弥彰地仰了仰头,「只是奇怪,你们是如何做到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这么要好的。」 李青梧笑笑,低头小口抿了口水,说:「也许是,相见恨晚吧。」 「怎么说?」 「我总觉得,瑶台身上有种……很吸引我的特质,」李青梧斟酌着,形容道,「她很自由,很洒脱。」 她和秋澈很像,但又给李青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秋澈「嗯?」了一声:「怎么说?」 「上次袁符的事,」李青梧提起这个,想到当时看到的场面,不由咳了一声,接着若有所思道,「……她好像并不在乎。红袖招因为她『破身』一事,生意都冷了不少,可她毫不在意。我也曾问过她,为何能做到这般……自如。」 「她说什么?」 「她说,」李青梧无意识地抿了抿唇,红着脸小声道,「这种事……做多了,已经没感觉了。」 瑶台的原话比这更加放浪形骸,她的意思是,不过就是滚个床单,反正她也爽到了,对方现在人都死了,她又不亏。 李青梧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震惊到半晌无言。 瑶台还逗她:「脸红什么,你没做过这种事吗?哦对了,看秋城主那个榆木脑袋的样子,你们是不是现在还没亲过?」 李青梧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她什么都好,礼仪得当大大方方,任何事都可以沉住气,唯独提到秋澈就不经逗。 尤其是在这种事上。 瑶台一看,更惊讶了:「不是吧,真没亲过啊?」 她啧啧称奇:「成亲这么久,连亲都没亲过……秋澈行不行啊。」 李青梧支支吾吾的,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并不清楚秋澈有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的女人身——看瑶台这般肆无忌惮调侃她们的样子,应当是没有的。 因此,此时也不敢解释,是因为她们都是女子。 根本没有感情,又怎么可能会做出亲吻这种事? 但她莫名听不得别人说秋澈的不好,很快转移话题,又问瑶台,这么说,难道你经验丰富? 你不是清倌吗? 瑶台似笑非笑,也不追问下去,往后一仰,躺在了贵妃椅里,神游着,玩笑般道:「是啊,清倌怎么了?清倌只是代表,我只和我看上的男人上床。」 她用词大胆露骨,李青梧聊着聊着耳朵又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为何……为何这样?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瑶台莫名奇妙:「这和我喜欢的人有什么关系?」「若有喜欢的人,你这样,他不会伤心吗?」李青梧小声道,「若没有……也很伤身体,何况,若是将来遇到了喜欢的人呢?」 瑶台就哈哈哈地笑,觉得她可爱极了:「你都没做过,你怎么知道这种事很伤身体?况且,我觉得快乐就够了。佛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 她给李青梧抛了个媚眼,神色妩媚懒散:「别总是这样一板一眼……男人都喜欢主动的,啊,女人也是。」 李青梧心头一跳,差点脱口就要问出一句:什么意思。 瑶台知道秋澈是女人了? 还有,什么叫女人也是? 是随口一说,还是在暗示她什么? 不等李青梧胡思乱想,瑶台又悠悠道:「至于你说的……喜欢的人嘛,我曾经是有过的。」 李青梧回神:「嗯?」 「我们也恩爱过,祈求长久过,可惜啊,人是会变的。」 李青梧愣愣地看着她。 瑶台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倦懒,与平日里总是大方明艷的模样似乎不同……她眼底多了几分落寞。 但再一眨眼,就见瑶台摆摆手,已经从思绪中脱身,笑得从容:「当然,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始终相信有爱存在,」说这些时,她们都在秋澈城门的那处小院里,瑶台看着院子里的花树,语气慢吞吞的,「只是不再相信,爱会落在我身上罢了。」 瑶台转过头,若有所指说:「我已经找不到那个有缘人了,但你们还有机会——珍惜眼前人。」 第113页 「佛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也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但我还是要祝你们,能长长久久。」! 第43章 暧昧 李青梧说到这里,突然就停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对上秋澈投过来的疑惑眼神,她欲盖弥彰地垂眸,又喝了一口水。 瑶台其实不止说了这些。 李青梧当时沉默了很久,说:「谢谢……但,我们情况特殊。」 瑶台顿时就来劲了:「特殊?怎么个特殊法?她不行?还是你不行?」 李青梧羞得头顶冒烟:「都不是……你不懂。」 瑶台就摇着头笑:「不管怎么个特殊法,只要你想,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爱和喜欢,都没有限制条件。」 「哪怕你们都是女人,」瑶台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惊雷,「只要你们各自都乐意,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青梧被她这段话炸得晕晕乎乎的,许久没回过神,不知道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猜出了什么。 「这辈子有个能爱的人就已经很幸运了,还管什么男男女女呢……」 瑶台呢喃着,偏头看她,「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 羡慕歷史上那对能挣破世俗、在这个迂腐的腐烂的时代,坚定地选择对方的女妻。 羡慕她们明明要走的更难,却其实要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情人更真挚,更忠诚。 真挚到经年以后,后世的人们提起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会立刻想起另一个。 仿佛天经地义,天生一对。 瑶台为什么对她们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呢,其实也就是因为这份羡慕。 她的穿越毫无理由,不过就是经过情伤,出于羡慕好奇,去研究了三年这对女妻的歷史。 然后于某个平平无奇的晚上趴在书上睡了过去,一睁眼,就改朝换代,来到了她们的时代。 只有自己身处在这里时,才能真实地体会到那些史书上三言两语带过的苦难和不易。 瑶台呆得越久,就越佩服秋澈肯站出来,到后来几经波折,也要为天下的女子开闢一个新的纪元。 正是这份佩服,让她不断暗中观察着秋澈的成长。 在听说有一位叫秋澈的客人上门求见,并请她帮忙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将苦心经营了五年的夜明城拱手让出。 在更好的主人手里,才能发挥它更大的作用。 瑶台深知自己渺小,她做不到秋澈一样的成就,但她可以让自己成为对方成功路上,一块趁手的磨刀石。 也许是曾经研究过三年她们的歷史轨迹,以至于亲眼见到时,瑶台其实没有想像中激动。 甚至偶尔还能和已经是盟友的秋澈调侃几句玩笑话。 和李青梧能成为朋友也是她没想到的。 她以为这一对儿到现在,应该都已经知根知底了,没想到压根儿都没开窍。 不知道秋澈对李青梧又是什么想法。 这样想着,瑶台饶有趣味,支着下巴看着李青梧,任她呆呆地陷入沉思。 再回到现在,李青梧也不免再次神游了起来。 她偷偷瞥了一眼秋澈,又心不在焉地想:瑶台说两个女人也可以……是真的吗? 她从没见过。 可是瑶台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秋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也没逼问。 恰好此时,一只白鸽落在了窗台上。 秋澈用余光观察着李青梧的反应,见她几乎立刻就紧绷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边,似乎在犹豫要怎么开口。 秋澈在心里淡淡一笑,作势要打开的动作一顿,伸手递了过去:「应该是吴易起的消息……你想先看?」 李青梧咳了一声,还是接了过来:「……好。」 皇后上次就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给她传信问秋澈的近况的。 皇后死后,就变成了太监总管福子以皇帝的口吻来传信。 万一是要她监视秋澈的信,被看到了怎么办? 但秋澈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纸条的内容,递过来后就坐了回去,不知垂眸在思索些什么,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那枚玉佩。 李青梧收回视线,打开信纸看了一眼,暗中松了口气。 她自然而然地又递了回去,说:「确实是吴公子的……他说,他也升官了。」 秋澈眉尾一挑。 吴易起在锦衣卫就职,升了从五品副千户,在信纸上嘚瑟地要秋澈这个最大的官请吃饭。 他是听说了秋澈和杨裘升官的消息,坐不住,吴相下朝后就去求了他祖父也给他升职。 吴易起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吴相只当他是听说了消息觉得不服气,毕竟当初三个人里他还是榜眼来着,怎么可以另外两个都升职了,只有他原地踏步。 吴易起求了还好,不求的话,吴相指不定还会认为他中了邪。 毕竟他以往总是热爱跟各种人比,颇为争强好胜,吴相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其实他自己也出不下这口气,吴易起一说想升职,他立刻就大手一挥:升!大大地升。 然后直接强势地走了后台,让他一跃而上晋升成了从五品。 秋澈猜,这封信恐怕杨裘那里也有一封一样的。 她嫌弃地将信纸一揉:「谁要请他吃饭,我自己钱都不够花。」 第114页 李青梧笑说:「你刚刚不是还说,你现在俸禄一月有七万文了吗?」 七万文,就相当于是七两白银。 秋澈懒懒散散道:「钱给你管着和给他们吃了不一样……要请也是他们请。」 或许是瑶台说过的那些话太让她记忆深刻,以至于李青梧现在对秋澈的所有言行都格外敏感。 听到第一句,她就心头一跳,感觉耳朵又红了起来。 她尽量镇定大方地笑着,不想让秋澈看出端倪:「我们入股了玲珑阁,过几日酒楼整改后重新开张,你想来看看吗?」 秋澈无所谓道:「可以啊。」 「那也可以带上他们,」李青梧笑。「毕竟都是你的……盟友,带来我这里吃一顿饭也无妨,你若不想掏钱,就当庆祝玲珑阁新开张,算我请了。」 秋澈想想,勉强点了头:「行吧。」 其实也不是她小气不想请客,实在是吴易起这小子太烦人,加上最近也没什么事需要和他们见面商议,秋澈懒得出门而已。 不过好歹算是自家的产业重新开张,去给李青梧捧个场也行。说到这里,李青梧顿了下,问:「你书法如何?」 秋澈意识到什么,谦虚道:「还行。」 三天后,关门十天的玲珑阁重新开业。 门外挂了鞭炮,红绢布从牌匾上扯下来,和以往端庄持重的字体完全不同的三个字:「玲珑阁」,就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飘逸如风,行云流水,可见下笔之人的风姿。 吴易起站在大门口和围观的百姓一起凑热闹般地鼓掌,三人今日都打扮得低调,除了秋澈,另外两人还有模有样地戴上了面具。 ——杨裘的面具当然是吴易起逼着他戴上的,他振振有词,说是防止被人认出来,实际上就是想有个人跟他一起,才不显得他格外奇怪。 眼下吴易起盯着那牌匾看了半天,忽然摇开扇子抵住脸道:「奇怪,这字怎么越看越眼熟?」 当然眼熟。 因为这就是秋澈写的。 其实李青梧的书法也很好,不过她坚持要秋澈这个东家好歹也参与一下自家产业重新开业的仪式。 秋澈也就不推辞,当真提笔写了。 杨裘看出来了,也不说,笑着推了下吴易起的手臂:「走吧,人多眼杂,进去再说。」 秋澈刚踏进去,就听见一阵琵琶乐音。 瑶台一身乌檀色衣衫,坐在大堂台子的灯挂椅上,抱着琵琶,唇色殷红,低眉垂眸拨动音弦时,更显得迷惑人心。 不说台下刚进来的百姓痴痴愣住了,连杨裘都忍不住止住步子,和吴易起一样呆在了原地。 吴易起忍不住去戳秋澈的手臂,想问问她这是不是瑶台。 不是说玲珑阁只是被她和长公主投资了,重新开业吗? 怎么还能请到这位难能一见的瑶台姑娘? 然而戳过去的动作却扑了个空。 他一抬头,看见在场这么多人里,唯独只有秋澈只是简单看了一眼,便面不改色地挪开了目光。 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客流里搜寻着什么。 很快,她停住移动的视线,定定地看向一个方向,眉尾下意识挑了一下,看上去情绪意味不明。 杨裘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看到一抹杏红色的身影,姿态雅致,气质出众。 即便脸上戴着一层厚厚的面纱,在一群来来去去的小二里也格外显眼。 对方正侧首,和柜檯处的一个少年一样大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嘱咐着什么,而对方面容俊逸,笑起来就露出两个虎牙,看着有点傻愣愣的。 目光几乎是炽热又羞涩的,黏在了李青梧身上。 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少年心事。 吴易起戳了戳杨裘,不自觉小声道: 「诶,你看见了吗?」 杨裘:「……看见了。」 秋澈看了一会儿,见李青梧一直都没有转头,也就收回了目光。 然后就看见这两人同时用一种略有些调侃的眼神盯着她。 她莫名奇妙:「干什么?」 吴易起挤眉弄眼:「我们都看到了……吃醋啊?想去找你夫人就去找呗。」 秋澈张了张口,知道他们认出李青梧来了,开口却是一句:「不要。」「你可是正宫!」吴易起震怒,「这么怂干什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秋澈默了一下,心想我还真不是。 ……等一下,重点是。 她能吃什么醋? 虽然在看到这两人若无旁人地说话时,确实有那么几分不爽,不过秋澈觉得,这只是对李青梧「明明邀请了她今天过来捧场却根本不在意她来没来」这件事感到不爽罢了。 不过这显然不太符合她们「夫妻」恩爱的人设。 秋澈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轻描淡写道:「别瞎说,不过是和人聊几句而已。我没那么小气。」 吴易起:「……行吧。」 秋澈转身往楼上走,没再去看李青梧,轻飘飘道:「走吧,包厢都定好了,还吃不吃了?」 还在悄咪咪偷看瑶台的吴易起: 「来了来了。」 杨裘最后看了一眼瑶台的方向,本意其实只是单纯的欣赏美—— 京城两大美人,一位已经嫁人,名花有主,另一位却是有名的清倌,重金难求一见。 第115页 只是方才吴易起盯得出神,杨裘却没好意思多看,秉持着一些所谓的君子之礼,十分克制自己的目光。 眼下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但对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在他看过去时,竟然……隔空朝他抛了个媚眼。 杨裘上楼梯的脚步一个趔趄。 台下顿时掀起一阵狂热浪潮,不少人还在吼着:「瑶台姑娘看我!看我一眼!」 吴易起闻声扭头,疑惑地扫了眼突然狂热的人群,问杨裘:「你咋了?」 杨裘摇头,语气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张:「绊了一下,无碍。」 …… 秋澈在包厢入座,不多时,李青梧大概是听瑶台说了,也上来了一次,亲自给他们倒了茶。 秋澈说:「你不用管我们,他们又不是没手。」 李青梧笑笑,说:「就当谢谢两位来捧场了。」 随即以茶代酒,一口饮尽。 吴易起乐呵呵的:「弟妹客气客气。」 秋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谁是你弟妹。这是殿下。」 吴易起龇牙咧嘴:「哎哟你比我小,你的夫人可不就是我弟妹吗?我哪儿说错了?」 秋澈翻了个白眼,倒是李青梧微笑着说:「没关系的。」 然后小声对秋澈道:「那我先去忙了?」 秋澈点头。 李青梧朝几人福了福身,转身刚要走,又被秋澈拉住了手腕。 她疑惑地转头:「怎么了?」 秋澈知道杨裘两个人都在看这边,秉持着坐实两人夫妻恩爱传言的心思,她面色镇定,道:「没事。」 然后抬手,指尖在李青梧脸颊边一寸远的地方顿住,像是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一般,欲盖弥彰地收回了手。 李青梧的心为她这个意味不明的动作怦怦地跳,磕磕巴巴的:「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秋澈淡淡道,「只是看到你鬓边有髮丝落下来了,想帮你理一理。」 那……为什么没有继续呢? 李青梧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秋澈看了她片刻,又转过目光,轻声道:「因为这样也很好看。」 李青梧:「……」 李青梧脸色爆红。 秋澈有心要撩起人来,是真的很难让人抵挡。 她不太明白秋澈为什么会突然间,言语变得如此暧昧,但其实看看另外两个人的表情,也隐约能猜到一些。 她想,她应该庆幸今天为了不被人认出来,面纱戴得足够厚,没人能看见她面纱下羞红的脸。 这种若有若无、让人琢磨不透的言语,远比半个月前那次无意间,她们身体贴着身体时,更让李青梧方寸大乱。 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语气自然的,再次在另外两人揶揄的目光下,和秋澈告别。 秋澈目送她离开,一转头,就收穫了吴易起一个敬佩的大拇指:「秋大人,您是这个!」 「怪不得都说你们夫妻恩爱,这小情话说的,配上你这张脸,谁家姑娘听了不迷煳啊。」 秋澈笑笑,端起茶杯,掩盖住了眸中神色。 其实方才那个举动,何尝没有几分冲动的意味。 说是做给别人看,其实有多少是她的私心,她自己心里清楚。 为什么会这么冲动呢? 秋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握住李青梧手腕时的那种温热细腻的触感。 她想,也许,可能,也有一些对搭档的……占有欲? 她从前怎么没有这个毛病。 秋澈在心里为这个猜测点了头,又反思:李青梧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她的附属品。 看来以后她也要注意点分寸了。 几人闲谈了没多久,侍女便笑容满面地给他们端上了新出的菜品。 「这是玲珑阁的新款菜品,名叫宫保鸡丁,几位贵人尝尝。」 吴易起一边吐槽这是个什么鬼畜的名字,一边夹起筷子吃了一口,嚼了两下,很快惊讶地眯起眼,感慨道:「……唔,好吧,还挺好吃。」 另外两人自然也是点头。 侍女微笑道:「自然,这是咱们新东家研究的新菜式,咱们请了许多外地有名的厨子,做了许多次呢——贵人们可要再看看菜品牌子,还有许多新款……」 吴易起不知道瑶台也是东家,闻言笑着揶揄道:「做生意还是你夫人会做,连菜式都懂一点,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吗?」 秋澈摇头,说:「是瑶台姑娘的点子,我们只出了钱。」 两人都有些惊讶,正要说话,忽然听得楼下一声巨响,包间外原本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 很快就又骤然大了起来。 侍女一愣,道:「抱歉,几位贵人,先失陪一下。」随即匆匆离开。 三人也同时止住话头,对视了一眼。 秋澈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推开门,来到廊下。 二楼是回形走廊,从这个位置往一楼看,能看到一楼的大堂中央的台子,瑶台方才就在那上面弹奏曲子。 而此时,台子下看座的椅子乱七八糟倒了一地,客人们都围在旁边,指着中间的几个锦衣男子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男人,正抓着台下一名哭得喘不过气的少女的衣领,不耐烦道:「哭什么哭!让你跳舞又不是让你去死,你不是要卖身葬父吗?让你跳个舞也不乐意,还葬什么父?」 第116页 秋澈眼睛一眯,第一时间看见了为首之人旁边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秋哲又是谁? 再仔细一看。 哟嚯。 为首那位背着手一直冷冷淡淡不说话的,不正是当朝太子李恆茂吗? 一段时间不见,她还以为秋哲安分了,原来是傍上了太子这条金大腿啊。 这是要来……砸场子?! 第44章 闹事 女孩一身素白丧服,看着确实像是在卖身葬父。 但她抽抽搭搭的,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几位公子行行好,小女可以为你们做牛做马,但却着实不会跳舞……」 李恆茂皱皱眉,想说什么,但还没发话,一旁的秋哲已经狗仗人势地一脚踹了过去,冷笑道:「还有你反驳的份儿?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知道我弟弟是谁吗?……我大哥能看上你就不错了,还敢哭?」 虽说他不喜欢秋澈,但对方最近势头正勐,秋哲出门在外,常常拿着她的名头狐假虎威。 旁边的几个公子哥同样是朝京有名的纨绔子弟,闻言也立即附和道:「就是就是!」 秋哲顿时更嘚瑟了,他嚣张地竖起两根手指,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上去跳一场,跟着我大哥享一辈子的福,要么,你不仅连葬父的银两都没有……我大哥直接让你在朝京混不下去!」 话音刚落,秋澈支着额头嘆了口气。 少女哭得更厉害了,浑身都在抖,脸都憋红了,却始终不肯松口。 瑶台站在旁边,一直神色奇怪地盯着秋哲,又听了路人们几句议论,才明白过来,这群人是要那女孩上去跳脱衣舞。 别说是后半生荣华富贵了,就算是以后能当皇后,在这个流言蜚语能吃人的时代,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这种舞,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这跟要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瑶台抱着琵琶揣摩着情况,看了一会儿,见秋哲还要上去强行拽女孩的衣裳,才站出来,提声道:「几位公子,如此逼迫一个弱女子,恐怕不是大丈夫所为吧?不知她哪里得罪了你们,要遭受此等羞辱?」 「你是谁?」 瑶台礼节性地一福身,笑吟吟道:「奴家红袖招向瑶台,应东家之邀,前来玲珑阁为在场的客人们助兴。」 她和李青梧都是女子之身,一个青楼女,一个长公主,不论是谁被暴露出入股玲珑阁的消息,都会被人诟病。 即便她们本身不在意,可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店里的生意。 玲珑阁不是自家产业,只是中途入股,两人今日也就都没有正式以东家的身份出现。 「……一舞动京城的那个向瑶台?」 秋哲目光转过头,打量了她一圈,又舔了舔唇,嘿嘿笑了一声,回头跟李恆茂邀功般道:「殿……大哥,这女的确实更好看。」 李恆茂阴沉地扫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所以呢?」 秋哲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呃……小弟的意思是,不如让她来跳……」 他很明显献媚献错了方法,李恆宇看样子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兴趣,但还是懒洋洋道:「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说着,找了个干净的位置直接坐了下来,表情非常的烦躁不耐。 看上去再耽搁片刻,他就要直接发火了。 秋哲搞不懂,怎么有男人能看到此等人间绝色,还能无动于衷。 这太子不是挺乐衷于欺男霸女吗? 怎么如今拍他马屁还拍得他不高兴了? 他当然不知道,太子曾经确实乐衷于做那些混帐事是不假,可如今时局不一样了。 他被皇帝冷落了近一个月,本就烦心,如今只想快点走完流程,免得被人传出风声,又传到皇帝耳朵里去。 秋哲压根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纨绔子弟们引人注目的游戏,又看向瑶台。 瑶台微微一笑:「公子,聊完了?」 「聊完了,」秋哲轻佻地抬了抬下巴,道,「你既然要管这个闲事,好啊,那就你自己去跳一支,我们就放过这丫头。」 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观察着接下来的发展。 瑶台一顿,随即同样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也打量了他一遍,轻轻启唇,没忍住道:「看你也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张狗嘴,就吐不出象牙呢?」 人群里不知是谁闹笑了几声。 秋哲恼羞成怒:「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上前几步,又要动手。 瑶台往后一退,恰好错过他伸过来的手。 与此同时,一道轻柔的声音从人群另一头响起:「几位公子,莫非是要在我玲珑阁开业的大喜之日,来砸招牌了?」 李恆茂不耐烦地敲着手指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一道身影随着声音一起,在众人的注视下,从人群让出的空隙里,款款走了出来。 太子扭头看向来人,目光在对方厚重的面纱上凝视了片刻,仍然觉得她的眉眼很熟悉。 想到他先前得到的玲珑阁被秋澈入股的消息,李恆茂眯了眯眼,吐出一句:「四妹?」 瑶台皱眉,担忧地朝李青梧看去一眼。 秋哲原本没有看出来,被打断了还一脸不爽,闻言也惊讶地看了几眼李青梧:「你怎么在这?」 第117页 她在这里,是不是代表……秋澈也在? 想到这里,秋哲顿时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太子身后。 ——上次他爹三番五次警告,让他安生一些,别去招惹秋澈,免得对方又发疯把他们整进牢里去。 秋哲虽然不爽,但也确实对秋澈有了几分心理阴影,几乎到了提到这个名字就会谈之色变的程度。 一半是讨厌,一半是恐惧。 见李恆茂一口道破自己的身份,李青梧倒也不慌不忙,揭开面纱,忽略四面八方投来的惊艷或狂热的视线,朝他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万安。」 不是喊二哥,喊的是太子。 很难让人不怀疑,她这是在报復李恆茂一口说出她的身份。 四周譁然。 太子的四妹,那不就是长公主? 怎么一个小小的玲珑阁,今日来了这么多传说中的大人物? 李恆茂脸色一变,顾不上周围骤然变得嘈杂起来的议论声,不爽道:「四妹,你什么意思?」 李青梧垂眸,柔声道:「太子哥哥,是我该问您是什么意思——今日带了这么多人来,对一个弱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逼迫,莫不是存心闹事?」 「关你何事?」李恆茂冷着脸,拍桌道,「本宫只是要看她跳个舞,如何就能叫逼迫了?」 「我如今是玲珑阁的东家,」李青梧轻声落惊雷,轻描淡写地说,「太子哥哥若是知道,那再好不过。若是先前不知道,眼下也该知道了……二哥,不会连四妹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众目睽睽之下,皇家兄妹怎能传出不和的传闻? 皇帝最好面子,也最忌讳这个。 若是李恆茂不依不饶,今天的事传出去,皇帝肯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李青梧这样故意咬着不放,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想到她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竟然如此伶牙俐齿。 李恆茂哑口无言,心中怒火无处可使,正要起身离开,身旁秋哲忽然说:「咱们又没打人也没骂人,不过就是来看舞的,哪里算砸场子?」 他憋了半天,偷偷看了眼,确定周围没有秋澈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长公主殿下……你好歹也是我的弟妹,怎么胳膊肘尽往外拐,我也就算了,太子殿下可是你的兄长,你这样说,是在指责他做的不对吗?」 「长兄如父,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该是殿下谴责你才对,何时轮得到你说话了?」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女子都变了脸色。 如今正处在变法初期,法令实施不到半个月,许多早有反抗意图的女子,或者正在准备和酗酒家暴的丈夫和离,或者准备自己着手开始做生意。 秋哲这番话,让她们本就动摇的信念,更加变得不坚定起来。 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连长公主亲自经商,都要被人如此指指点点,那她们这些平民女子呢? 李恆茂豁然开朗,烦躁的眼神转为赞赏,扫了秋哲一眼,随即理直气壮道:「不错,本宫还没说你嫁了人还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你怎么还指责起本宫来了?」 李青梧垂首道:「二哥误会了,青梧没有这个意思。」 秋哲在一旁阴阳怪气添油加醋:「是没有这个意思,还是不敢有这个意思?太子殿下,这可说不准啊。」 李恆茂逆反心理也被秋哲也激励起来了,越想越觉得自己堂堂太子,为什么要这么怂? 不爽,真是不爽。 他挥挥手,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行了,本宫懒得管你,你没事就不要打扰本宫观舞了——」 秋哲狗腿子一样,立刻狞笑着去抓那少女。 见少女哭得厉害,他手伸到一半,又转了转眼珠子,向瑶台伸了过去,舔了舔唇说:「瑶台姑娘,不若还是你来跳吧?」 李青梧横身挡在瑶台面前,难得冷下目光,道:「瑶台是本公主请来的贵客,我看在秋澈的面子上对你一再忍让,你莫要得寸进尺。」 秋哲听到秋澈,脸色又一变,一时被她冷凝的语气镇住,下意识去看李恆茂的表情。 但对方显然比他更应激,神情难看极了。 原本李恆茂并不在意是谁来跳这个舞,不过是想达到闹事的目的,逼出秋澈就够了。 可李青梧一提秋澈,他反而更加不爽。 秋澈秋澈,又是秋澈! 父皇偏信对方也就算了,李青梧也这样。 他这个兄长的话,难道还比不过那个小白脸? 李恆茂咬牙,隐约愤愤道:「好好好,四妹,你真是出息了,为了一个外人跟本宫叫板——我的忍耐有限,你给本宫让开,既然你如此顽固,我今天倒还非要看这什么瑶台姑娘跳一支舞了!」 不用他使眼色,秋哲听完他的话,立刻就朝瑶台扑了过去。 但因为李青梧挡在瑶台面前,他这一扑,爪子大概率要落在李青梧身上。 别说嫁为人妇了,就算没嫁人,被他这么大庭广众扒拉两下,也是要被指指点点的。 李青梧退了一步,但想到身后是瑶台,留没法继续挪动脚步了。 她只微微闭了眼,而瑶台则下意识伸手,焦急地去拉她。 但想像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反而周围都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第118页 她隐约听见有风声响起,随即有人惊唿:「那个人……怎么直接从二楼跳下来了!」 李青梧诧异地睁开眼,下一刻,就听见身边有道熟悉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兄长。」 李青梧抬眼看去。 秋澈唇边含着一抹凉薄笑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仍然盯着秋哲,调侃般道:「好久不见。」 她拧着秋哲的手,姿态闲散轻松,看着似乎没用什么力气,却让秋哲滑稽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乎寸步不能进。 扫过对方忽然间变得惊恐僵硬的表情,秋澈轻声道: 「虽然很久不见,但你还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噁心人。」 他们站在台上,差不多的身高,几乎看不出差别的五官长相,仿佛一对双生子。 可偏偏气质谈吐,截然不同,让人一眼就能分出孰高孰低。 李青梧看着她微微笑着的侧脸,一瞬间心里想的却是,这怎么能认错呢? 梦里的她,怎么可能会把真的秋澈和秋哲假扮的「秋澈」认错呢? 秋澈分明是天生的主角。 有她在,李青梧的目光永远落不到别人身上去。 第45章 争论 人群里,正要出手的扶风顿了下,慢半拍地收回了放在长刀上的手。 台上,秋哲张嘴,一时不知道该反驳她哪一句比较好,半晌才惊恐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你怎么也在这!」 「你都在这,我为什么不能。」秋澈冷淡地回了一句,随即手腕突然地微微翻转。 只听面前的秋哲剎那间面色惨白,爆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李青梧吓了一跳。 等秋澈轻飘飘地松开手时,众人就见秋哲两只手的腕骨已经以一种扭曲的弧度垂了下去。 秋澈……直接,扭断了秋哲的手腕? 李青梧诧异抬眼,对上秋澈平静的目光,仿佛刚刚突然动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秋哲疼得满头虚汗,龇牙咧嘴,一边往后退一边恨恨地放狠话:「秋澈!我现在是太子的人,你敢动我,就是在侮辱太子殿下!」 李恆茂正阴沉沉地盯着秋澈,像是应和秋哲一般,扫了一眼秋哲的手腕,冷冷开口道:「秋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怎么,也想要给本宫一个教训吗?」 秋哲立刻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理直气壮起来。 哪怕疼得手臂直抽搐,他也身残志坚地和太子告状:「没错,殿下,秋澈真是胆大包天,越来越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您快教训教训她——」 周围围观的人群顿时都有些不明所以起来。 不是说这两人是「兄弟」吗? 怎么看着,不像手足,反倒是更像仇人呢? 秋澈不冷不淡地走了一步,好像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太子,慢悠悠道:「殿下,这话应该我来问您。」 「我听人说有人特意在开业之日闹事,还当哪个不长眼的格外愚蠢,没想到,原来是殿下您啊。」 太子语气一沉,气得人都要炸了,却还是难得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坐在原地没动:「……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秋澈微微一笑,「只是提醒一下您,您方才说错了。」 「如今新律颁布,不仅公主殿下可以出面经商,平民女子也可以……青楼女子亦然,」秋澈轻描淡写道,「这是陛下亲自通过的律令法案,殿下不仅不知晓,甚至公然与新律叫嚣。」 「若是传到陛下面前……」 想到这个可能,太子的脸又黑了。 他不再是那种悠然靠坐着的姿势,而是上半身微微前倾,手握在椅子扶手上,几乎青筋暴起。 看样子如果不是力气不够,他甚至想像秋澈捏断秋哲的手腕一样,徒手捏碎扶手。 双方对峙良久,太子慢慢看了回去,收起了隐约愤怒的阴冷目光,起身吐出一个字:「走。」 秋哲忐忑不安地看他思索半天,却思索出了这么一个结果,顿时傻眼了。 他急切道:「殿下,不行啊,他这样挑衅您,甚至是在威胁您的程度,您怎么还能忍得下去……」 太子横了他一眼,让他未出口的戛然而止。 他冷冷道:「蠢货,闭嘴。」 秋哲抖了一下,看看秋澈,再看看太子,心中怨毒地想,一个两个,就知道拿自己撒气。 但即便如此,太子都这样发话,他也白着脸,没敢再说话。 不管太子愿不愿意承认,秋澈说的都实在太有道理了。 他不能让事情闹大。 李青梧和秋澈不顾后果,一个公然顶撞皇兄,一个挑衅叫板太子,大庭广众之下打断亲哥哥的手……一个两个,都是没有脑子的疯子。 太子虽然狼狈退场,却在心里故作冷静地昂起了头,高高在上地评判着她们。 路过秋澈身侧时,太子低声道:「本宫记住你了。等着瞧。」 秋澈微笑,侧身行礼,目不斜视:「恭送太子殿下——」 李青梧同样福身,低头避开了太子投来的目光。 太子冷哼一声,心想再得意又怎么样,不还是得乖乖给他行礼。 这样想着,他始终难看的脸色终于算是好看了一些。 几个纨绔子弟全程一头雾水,从看见秋澈神斌天降一样从一楼跳下来就没敢再说话,见她甚至还和太子叫板,更是在心底吸了一口冷气。 第119页 听说她就是最近那位殿前红人「秋大人」,也更加噤若寒蝉,佩服秋哲敢仗着自己兄长的身份跟她对峙的勇气。 不过……他平时不还总嚷嚷着说自己弟弟如何如何吗?怎么今日见面,看起来却像是十分怨恨他「弟弟」的样子。 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跟在太子身后走时,还犹犹豫豫要去揪那少女的衣领,把她一起带走,被秋澈不轻不重一瞥,顿时吓得松了手。 秋哲不敢骂秋澈,也不敢找太子撒气,回头低声训斥他们:「一群废物!」 几个纨绔子弟可不惯着他,顿时反驳道:「你谁啊你,我们废不废物关你什么事?!你自己不也断了两只手?」 有人笑他:「你再不去就医,恐怕这两只手就真的要废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秋哲也说不出话了,一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就要断手生活一辈子,顿时骂骂咧咧慌慌张张地跑了。 酒楼中,等这群人离开,小一侍女们才极有眼色地上前,一一扶起被踢翻的椅子,默默收拾起了现场。 酒楼人多眼杂,方才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可今日开业,万万不可能这个时候又重新关门。 她们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 李青梧还有事要吩咐掌柜和小一,来不及和秋澈多说什么,只是感激地和她对视一眼。 随即推着她的肩膀,小声道:「你上去坐会儿,我们一会儿一块回去再聊。」 秋澈点头说好,然后就见她转身和瑶台说了几句,随即匆匆越过人群,找到了那名年轻掌柜。 双方交谈了片刻,年轻掌柜提声对在场还没有走的客人们歉疚道:「很抱歉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影响到各位客人的心情,为弥补大家,今日玲珑阁酒水饭菜一律七分减价。」 人群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欢唿,气氛又逐渐热闹起来。 李青梧于是又转身,找到扶风,吩咐他安置一下那名少女,其他的稍后再说。 秋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李青梧忙碌的背影,转身就看见瑶台也在看自己。 她顿了下,众人面前,不便和她说太多,于是点了点头,和她擦肩而过。瑶台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李青梧,心想,看来这一对,要走的路还远着。 …… 回到一楼包间,杨裘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抬头看见她,吴易起直接竖起一个拇指:「牛啊兄弟。」 杨裘则微微挑眉,解释道:「我们方才,也看见了。」 两人都戴着面具,见秋澈久久不回来,外面喧譁声反而越来越大,于是一拍即合,想出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刚打开包间门,就看到一个身影从他们面前的廊上一跃而下,衣袂翩飞。 吴易起吓得立刻往前一冲,恰好看见秋澈稳稳在大堂中央落地,甚至英雄救美,拦住了秋哲扑过去的身影。 他傻眼了:「不是……也没人告诉过我,这小子会武啊?」 杨裘也惊到了,随即很快恢復过来,淡定道:「那是你自己粗心大意。」 他早就发现了。 时间回到现在,吴易起挠挠头:「你有这功夫,干什么不去参军或者进锦衣卫啊?必定能一路高升。」 秋澈一边掀袍,悠然落座,一边玩笑道:「我这难道没有在高升吗?」 吴易起一想,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倒是杨裘斟酌许久,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菜,蹙着眉头,半晌没说话。 秋澈瞥了他一眼:「有事说?」 杨裘放下筷子,也不客气,温和道:「那我就直说了。」 秋澈表示洗耳恭听。 「你太冲动了,」杨裘开口就是一句,「太子如今尚未失势,你和他起冲突,无论怎样分析,都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连吴易起听了都要瞪眼:「不是,你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说这话?他要是不冲动一回,他夫人名声都要毁了——」 秋澈却早就习惯了他这种语气,淡定地喝了口水,拿起筷子夹菜,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要这样冷眼看着她们受辱?」 杨裘顿了顿:「并非如此,而是我觉得,分明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报官等官府来处理,或者先拦下他们,但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吴易起嘀咕:「官府能处理皇家事?」 杨裘却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场这么多人,他狡辩不得。」 秋澈似笑非笑,吃了一口快要冷掉的菜,边嚼边说:「那种温吞的办法,太没有震慑的效果了。」 「但它是最稳妥的法子。」杨裘冷静道。 吴易起若有所思:「杨兄说的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秋兄你太冲动了。」 「可我不喜欢那样处理。」 秋澈同样冷静反驳,「这种事情发生第一次,若不能给他们一个教训,就还会有第一次。」 「我这个人有仇就当场报了,能让我憋着不报的仇,除非是因为我想放长线钓大鱼……直接杀了他。」秋澈眼里冷光一闪而过。 她垂眼,没看这两人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吃着菜,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行事冲动,可杨大人——有些事,不是靠你这样温吞委婉的法子就能解决的。」 吴易起想了想,挠挠头:「嗯……行吧,感觉你说的也很有道理。」 第120页 「那靠你这样冲动的法子就能解决吗?」杨裘皱眉,「你也知道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次,这次有你在,你能出手帮忙,那下次呢?」 秋澈筷子一顿。 「下次你夫人遇到这样的事,你还来得及赶过去吗?」杨裘问,「你再厌恶这种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必须承认,世道就是这样的。」 这世道就是要女子二从四德,要男尊女卑,要皇权当道。 「世道如此,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 秋澈沉默片刻,想起李青梧正式经商之前,王氏也跟她私底下说过类似的话。 她那时担忧地劝秋澈,让李青梧不要抛头露面:「你如今是男子身份,自然做什么都无碍,可她不一样。」 「娘知道你心有鸿鹄之志,不拦着你……可你帮她反抗,教她反抗,却改变不了世道,最后只会害了她。」 秋澈当时也如同现在一样,沉默了很久,说: 「既然如此,那我就改变这个世道。」 不久后,再次修改的律令法案便通过了。 上面明文规定,女子也可经商,拥有自己的产业,婚后凭藉自身意愿是否划入丈夫名下。 只是如今新法颁布不久,却足足有一千条律令,别说贫民百姓了,连当朝储君都没那个耐心看完。 也因此,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律令,短时间内没能在民间掀起什么风浪。 当然——只凭一条律令,自然是没有办法立刻改变世道的。 但秋澈的变法,才刚刚开始。 杨裘又微微皱眉,似乎觉得她根本没听进去自己在说什么。 可看着她冷静、坚定的目光,杨裘又觉得,是否确实是自己太过优柔寡断了。 从小到大,他的父王都教导他,为人处世需要以柔克刚,凡事不能冲动,能不得罪人,就不要得罪人。 他的父王也确实做到了自己教导儿子的话,即便功高盖主被人忌惮,也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现在,最大的孙女都快十岁了。 杨裘在读书方面处处和父亲作对,可其他地方,却一直都秉行得十分良好。 这也是他一入京城,就长袖善舞,博得了那么多好名声的缘故。 秋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突兀出声道:「你以为你为何会只得一个探花?」 杨裘回神,一愣:「……嗯?」 秋澈笑笑,指了指吴易起,又指指自己:「你我他二人之间,我自认为你的学识最高,我次之。」 吴易起本来都安静了,闻言又不满道:「喂,你们俩争论你们的,拉踩我什么意思啊?」 另外两人都懒得理他。 吴易起摸摸鼻子,觉得这画面略有些熟悉。 「想必你自己也心中清楚,」另一边,秋澈继续说,「那你觉得,为何不是你得的这个状元之位呢?为何高中之后,陛下只重用了我呢?」 杨裘明白她要说什么了,眉眼微微一沉。 果不其然,秋澈道:「其他的原因暂且不论,最大的理由,实则是你的父亲赵王——遭他忌惮。」 「你父亲不肯让你入朝为官,或许怕的就是这个场面,若你还被重用,届时儿子是权倾朝野的文官,他是功高盖主的武官,那陛下必然要再次对赵王爷起疑心。」 「他会怀疑,这样庞大的权利和名声,真的不会生出异心吗?」 「一个不防,就是杀身之祸。」 杨裘默然。 「他也捨不得给吴易起一个状元之位,因为朝野上已经是吴相的一言堂了,他不信任吴易起。」 「所以他权衡良久,选择了二个人里,家世最不起眼的我来当这个状元。」 吴易起撇撇嘴,趴在桌上,懒洋洋道:「什么嘛,我祖父的锅,还要让我和状元之位失之交臂。」 秋澈瞥了他一眼:「——当然,也有我确实考得好的原因。」 吴易起:「……」 靠。 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对吧? 「如你所说,这个世道,你温吞委婉、委曲求全一些,当然可以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可这是不够的,总也有些人需要冲在最前面,撕烂腐朽腐烂的规矩,才能从朝堂之上开闢出崭新的势力,」秋澈道,「你长袖善舞又如何?身在官场,要看的不是你的学识,不是你的人脉,而是家世,官职,是陛下是否信重于你,是你的权利是否足够拥有话语权——」 她温和但坚定地总结道:「遇上强权,你和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同样庞大的权利,才是劝退他最大的道理。」 「若照你所说,你如今是殿前红人不错,可你能保证你一直是殿前红人吗?能一直一帆风顺吗?」杨裘不由放轻声音,道,「总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 「在我这里,败者不该有退路。」 秋澈笑道,「我当然不能保证我能一直笑到最后,但即便真有那一天,我也只需要清楚,这一路走来,我已经尽力。」 「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命数,我无悔就行。」 杨裘陷入沉思。 秋澈说到这,放下筷子,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我先回去了。」 她起身要走,又顿了下,伸手拍拍杨裘的肩膀,轻声道: 「我理解你的好心,但不贊同你的观点。」 第121页 「希望有朝一日,你在乎的人经歷这种折辱和危险时,你也能像今天一样沉得住气。」 秋澈走了,吴易起坐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看看秋澈的背影又看看杨裘沉默的脸色,心想:完了。 俩兄弟吵架了,要是下次赌气不肯一起出来,他这个夹在中间的选谁好呢?! 第46章 贴贴 秋澈在玲珑阁后院,看李青梧脚步匆匆从这里忙到那里,那年轻掌柜的目光也从这边,跟着挪到那边,时不时还脸红一下。 李青梧毫无所觉地低头与一边的侍女说着话。 秋澈等得无聊,视线乱转,突然发现,因为出嫁后盘起了发,她垂首时,总会露出一段细腻白皙的后颈肌肤。 美不胜收。 怪不得少年思春。 秋澈往常从不注意这些,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惊觉,她的目光似乎大半时间都停留在李青梧身上。 秋澈垂眸沉思,又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李青梧忙完。 瑶台早就瞅见秋澈了,见李青梧还想继续忙活,便也戴上面纱,笑着推她道:「没事,今日已经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了,你先走吧,看秋城主都等急了。」 李青梧想想,剩下的一些琐碎小事靠瑶台也能解决,又想到秋澈确实等了她不少时候,于是点头,歉疚道:「那辛苦你了。」 瑶台摇头,笑说:「客气什么,今天该是我要对你道歉才对,贸然插手那姑娘的事,害得你们也必须出头……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家去吧。」 李青梧点点头,来到秋澈面前,忙碌许久,终于能松一口气。 她轻声道:「等着急了吧?抱歉……可以走了。」 秋澈说:「没有。」 她起身时,见李青梧那年轻掌柜坐在柜檯后,还时不时心不在焉地朝这边看一眼,忽然起了几分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侧过身,不动声色挡住了对方投过来的视线,仿佛漫不经心般道:「走吧。」 「那年轻掌柜是什么人?」 李青梧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年轻人已经失落地把头转了回去,她错过了对方别扭羞涩的目光。 她随口答道:「是前掌柜朱老闆的儿子,叫朱竹,朱老闆年纪大了,让他儿子接手了玲珑阁。」 李青梧笑道:「他很聪明,接手酒楼的事一点就通,可惜不爱读书,不然……」 秋澈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莫名觉得熟悉。 她缓步走在李青梧身侧,见她戛然而止,不由侧首问,「不然?」 李青梧本想说不然或许还能拿个状元,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想起身侧的秋澈就是今年这一届的状元。 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不就是在贬低她,捧高朱竹吗? 即便李青梧清楚自己没有这个意思,这样可能会让秋澈误会、难过的话,她也不愿意说出口。 李青梧想到这,微不可觉地僵了一下。 她什么时候…… 这么在意秋澈的感受了? 听到秋澈的话,李青梧恍然回神,摇头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只是感慨可惜罢了。」 秋澈「哦」了一声,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李青梧不知想起了什么,已经低下头,再次陷入了神游,便也默默闭了嘴,不再问了。 临走前,李青梧带着她去见了一趟那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少女。 女孩自称今年不过十七,家里有一位病弱老母亲,养家的责任都在父亲身上。 偏偏父亲前段时间突发恶疾去世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给父亲下葬的钱都没有。 可为了不让母亲伤心过度再出什么事,女孩一咬牙,决定卖了自己,换些钱来安葬父亲。 这种事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常见不过了。 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母亲生不了,父亲又没有钱再去纳妾生儿子,于是就只有一个女儿。 秋澈迟来地升起了几分从骨子里漫起来的寒意。 少女称,那时她正在街上哭诉哀求时,这群纨绔子弟恰好经过,太子便让人将她一起生拉硬拽进了玲珑阁,说是让她在酒楼里跳个舞就能给她葬父的钱。 谁承想是跳这种舞。 「是临时兴起?」 「……不像是早有准备。」 女孩说着,低声啜泣道:「小女实在走投无路了,听闻那是太子殿下……若是几位能联繫上殿下,是否可以行行好?再将小女送回去……」 玉砚本来负责看守她,闻言怒其不争,愤愤道:「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还偏要入这个虎穴是吧?」 「小女对几位贵人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女孩看了她们一眼,又犹豫地面向秋澈,略有些羞赧地小声道,「当然,若是这位公子需要,小女愿留在公子身边,当牛做马……」 李青梧心跳一滞。 可惜对方话音未落,就被秋澈冷淡地否决了:「我已有妻室,恐怕要辜负姑娘一片心意了。」 女孩咬咬唇,又看了看一旁仍然维持着浅笑的李青梧。 虽然对方没看旁边那位异常清俊出尘的公子,也没有立刻发怒,可女孩就是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冷意。 她打了个寒战,闭了嘴,没敢再提。 两人又问了几句,很快一起离开。 玉砚负责把人送回去。 第122页 一边走,一边还在嘀嘀咕咕:「什么人啊,」 那少女的脸色更白了。 秋澈给玉明使了个眼色,对方明白过来,想起方才少女几乎可以称作是「恩将仇报」的场面,也不免犹豫了一下,才把袖囊里的银两袋子递了过去。 女孩面露惊喜,不停叩谢,说会记住他们的大恩大德。 秋澈摆摆手,没说话,转身走了。 李青梧目睹了这一切,默默跟上她的步子,半晌才问:「我以为,你会不管她。」 秋澈耸肩:「看你很操心的样子,顺手的事。」 李青梧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须臾,她嘆了口气:「罢了。」 秋澈:「罢了什么?」 李青梧看看她,笑着「唔」了一声,「反正你一向这样。」 「这样是哪样?」 李青梧却不说了。 她目视前方,说:「不告诉你。」 秋澈愣了一下,失笑,三两步跟上去,道:「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给她银子,是为了不让她再因为这种事去卖身葬父。」 「若她当真走投无路,再去投靠了太子,那人不就相当于白救了?」 李青梧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一双眼睛写满了三个字:你就编。 秋澈摸摸鼻樑,移开目光,咳了一声:「好吧……其实也是有几分于心不忍的。」 即便她已经努力在改变女性们的处境了,可她们遇到的困难依然不计其数。 哪怕这些,在男人们手下,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她们要办到也依然十分困难。 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秋澈女扮男装所以可以一腔孤勇、不畏生死往上爬的勇气。 也没有李青梧高高在上、优渥至极的地位,和贤名远扬的才名、美貌。 她们被裹挟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在愚昧无知的思想里被扭曲,被影响,不上不下,恰好长成了男人们最期待的模样。 懦弱、柔软,遇事不决,只会期待以自己的美色或者□□寻求保护和庇佑,依靠男人们的宠爱与夸奖存活。 像菟丝花一样,直不起腰身。 她们抬头看不见天空,低头看不见自己。 她们愚昧,洋洋自得。 可怜,却不自知。 但这不是她们的错。 是这片腐烂的土地,养成了这些柔弱的花朵。 欲要改变,必须将这片土地连根捲起,搅得天翻地覆。 再重塑天地。 李青梧不知听没听懂她的意思,再度安静下来。 回公主府的路上,秋澈突然出声道:「我教你学武吧。」 李青梧眨了下眼,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啊?」 秋澈弹了弹袖口,回想起今天发生过的事。 她只是记起了杨裘说过的话。 即便她反驳了杨裘,但也得承认对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这次她恰好在李青梧身边,那下次呢? 李青梧毫无本领傍身,可扶风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她。 总有可能出意外的时候。 一想到李青梧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事,她就心口一窒。 这种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说不清道不明的。 却和方才看见秋哲扑向李青梧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让秋澈一想起来,就抓心挠肝地难受。 李青梧缓缓眨了下眼,虽然神色犹豫,眼睛却亮了起来,足以显示出她的期待:「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这个年纪学武,会不会太晚了?」 「教我练武的老师傅,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秋澈挑眉,「你看我如今呢?」 李青梧莞尔:「好,那我听你的。」 说干就干,两人回了公主府没待一会儿,秋澈就又带着李青梧出门了。 这回打扮更低调些,去的是红袖招。 茯苓最近易容术大有长进,听秋澈说要乔装一下,李青梧干脆把自己交给茯苓练手。 她也被扮成了男子模样,白玉冠高马尾,穿一身月白色的劲装,衬得身形修长笔直,眉眼沉静却锋利。 连眼尾的那点标志性的泪痣,也被茯苓巧妙地遮盖住了。 让任何人来看一眼,都不会把此时的她和向来以优雅端庄着名的「长公主」联繫在一起。 秋澈则是跟她全然不同的打扮,一身杀气浓重的黑袍,被她穿得风姿卓绝,翩翩公子一般潇洒。 马车停在红袖招后巷,两人绕开人群,一同进入了夜明城。李青梧从前虽然秋澈手下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从来没有亲自来过。 这经歷还是第一次。 进入的长洞是人工凿砌出来的,有一段很长的路没有安夜明珠,是漆黑一片。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所有进入这里的人都知道,洞里不能亮火摺子,否则可能会引起机关连锁反应,会造成洞口塌方。 她们需要在黑暗中穿过这片长洞,才能走进地下城。 按理说黑暗之中,人的感官总是被无限放大的。 可李青梧本就因为看不见而倍感紧张,偏偏洞口里都是坚实的泥土路,走起路来连迴响都没有。 慢吞吞走了一阵子,她感觉前面好像都没人了一般,下意识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秋澈。」 声音安静地迴荡在长洞里,无人应答。 第123页 李青梧脑袋嗡地一下,下意识伸手向前去探,却什么都没探到。 秋澈走得太快,把她抛下了。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的一瞬间,她又听见几声急促的闷响。 好像有人在无声、迅速地向她靠近。 李青梧惊恐地退了几步:「谁——」 一只手稳稳抓住她的手腕,秋澈略显急促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我走到一半喊你,没听见你回,就沿路回来找……」 她顿了顿。 随即下一刻。洞里亮起一道微弱的光来。 秋澈举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堆小夜明珠,握在手里,从指间露出七分光来。 光线下的眉眼清俊又立体,隐约间光影交替。 有一瞬间,她的表情好像和神殿里佛像无喜无悲的神情重合在了一起。 秋澈看着李青梧短短片刻就蓄满了眼眶的泪水,犹疑道:「你怕黑?」 李青梧没说话。 她突然走近了几步,勐地扑进了秋澈怀里。 她的身体在发抖,秋澈想。 迟疑了片刻,她刚想送开那只握着对方手腕的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就被李青梧急切地拉住了:「别松——」 对上秋澈的眼神,李青梧退开了一些,眼眶里的泪慢慢消了,同时小声道:「我不想再走散。」 秋澈默了默:「行。」 随即也没再说话,只是分了一半的小夜明珠,让她自己握在手里,随即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这剩下的小小的一段路,两人的手始终没松开过。 秋澈一直时不时地在跟她说话,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李青梧慢慢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经满满当当。 她微妙地抬眼,看向身前还在漫不经心和她聊天的秋澈。 心跳声就在这黑暗里,慢慢一点点地变大。 像是知道她害怕似的,秋澈还会时不时停下来,等她缓一缓再继续走。 一段并不算长的路程,她们走了一刻钟。 终于出去时,秋澈戴上了自己做的木制莲花面具。 李青梧站在出口,看见周围夜明珠照得整个地下城亮如白昼时,恍惚间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她忐忑地问秋澈:「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大的人,还怕黑吗?」 秋澈笑笑:「还是那句话,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愿意,我也从不强人所难。」 直到此时,她们的目光同时落在交握的一双手上,同时触电般松开了手。 然后各自扭头,装作若无其事。 秋澈咳了一声:「走吧。我带路。」 李青梧落后她几步之远,用手捂了下胸口,想让它别跳得那么快。 但无果。 她出神地看着前面那个清瘦却始终笔直挺拔,比她在瑶台那些话本里,读过的任何主角都更让她心动的身影,心想。 这是害怕吗? 那这恐惧的遗留未免太长了些。 未免秋澈察觉异常,在对方回头寻找自己之前,李青梧喘了口气,抹了把眼角已经干涸的泪痕,再次故作冷静地抬步跟了上去。 周围人来人往,打扮得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都有,她们虽然容貌出众,但丢在这种怪人堆里,也只是最不起眼的两个。 七弯八拐一通后,两人到了一家地下赌场。 赌场的主人看样子与秋澈相熟,熟练地和她打招唿:「哟,秋城主,又来练武啦?」 秋澈点头。 赌场主人看看她身后沉默不语的李青梧,挑眉:「还带了手下?这是要亲自指导?」 秋澈澄清道:「不是手下。」 随即又顿了顿。 不是手下,那是什么? 她一时竟然也说不上来。 赌场主人才不关心这些,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武器都放好了,您老尽管带徒弟练去吧。」 李青梧跟着她,从赌场后门的天梯上爬了上去。 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片城外的山区郊原。 被夜明城拿来,做了个规模不大不小的练武场。 因为地处偏僻,平时也没人会来这里,不会有人发现这深山老林里还有个练武场。 李青梧没想到兜了这么一大圈,秋澈会专门跑来郊外教她练武。 她打量着四周,「你常来这里吗?」 秋澈摇头,拍拍袖子上的灰尘,已经开始在场边挑起了武器:「偶尔,我的武功已经到了最高点,很难再突破了。多练也没什么益处。」 加上她平时也忙得很,怎么可能经常来这练武。 有时也只是早起上朝时,顺手在院子里练个剑罢了。 李青梧若有所思地点头,看着那一堆琳琅满目的武器:「我也要挑吗?」 秋澈点头:「就是在给你挑。你如今要习武,没办法从头练基础功,只能从技巧上下手,有保命的能力就好——」 「近身作战,以匕首最佳,不过得看你的身体灵敏度,我不建议你选这个,长枪和大刀都太笨重显眼,也不推荐……你有中意的吗?」 李青梧扫了一圈,忽然眼前微微一亮。 但她看了秋澈一眼,没有立刻开口。 秋澈颔首道:「说说看,哪一个?」 李青梧舔了舔唇瓣,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把弓箭。 第124页 弓背上刻着金丝花纹,看着俗气极了,个头都快要赶上李青梧大半个人高。 「你想学这个?」秋澈诧异道,「弓箭不比长枪大刀轻多少,必须要有拉弓射箭的力气,保命时使用弓箭并不明智……」 李青梧垂眼,像是意料之中一般,也没反驳,「嗯」了一声:「那算……」 「了」还没出口,秋澈瞥见她虽然不说,却明显失落的表情,又忽然转了个口风:「练它也不是不行。」 李青梧于是又满眼期待地抬头看她。 秋澈「唔」了一声:「你得先告诉我,你想学它的理由是什么。」 李青梧安静了片刻,眉眼沉寂下去。 秋澈以为自己问错话了,本以为她不会说,正要开口讲点什么研究一下死寂的氛围,忽然见李青梧动了。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弓箭的弓背,轻声道:「或许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我从小就很喜欢弓箭……看着太子和三皇兄一起跟着武学师傅练弓,羡慕得不行。」 「可君子六艺是皇子门要学的东西,我是皇女,是公主,公主是不需要练箭的。」 「我那时日盼夜盼,总是想去摸一摸二皇兄的弓箭,觉得它漂亮极了。」 秋澈安静地听着:「……结果呢?」 李青梧自嘲地垂眼笑笑:「摸到了……可二皇兄也发现了。」 「他直接让人把那把弓砸了个稀巴烂,说,哪怕是砸碎了丢了,也不可能送给我。」 秋澈拳头硬了。 「那次的事情被皇后知道后,她又罚我被关在凤阳阁,一个月不许出去。」 「这不是最折磨人的,最折磨的是,晚上凤阳宫里从不点灯,」李青梧轻声道,「我在那样的环境里待久了,逐渐开始恐惧黑暗。」 即便……其实她早已和黑暗快要融为一体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那把弓……其实也只是一件小事,可我记到了现在,」李青梧又笑笑,自我调侃道,「看样子我的记性还是挺好的。」 「我教你。」秋澈突兀地接话。 仿佛没看到她愣住的神色,秋澈轻声说,「你没学的君子六艺,只要你想,我都可以教你。」 她走过去,直接单手拎起那把弓箭,随手用旁边的手巾擦拭了一遍。 走上场时,还回头看了眼李青梧:「愣着做什么,不想学了?」 李青梧缓缓眨眼,慢吞吞道:「可是……你不是说,学练箭对保命没什么用吗?」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秋澈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似笑非笑道,「现在是私人教学时间,我说练什么,就练什么。」 李青梧忍了忍,抿住唇。 还是没忍住,从唇边溢出了一丝笑意。 秋澈退后几步,让她站到弓箭面前,试着把弓拿起来。 李青梧学着她一样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拿起弓箭。 有点吃力,但还行。 秋澈道:「君子六艺,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指的,便是包括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等五种射箭技巧。」 「这五种技巧你不必样样都学得精通,都懂一些就行了,白矢、参连、剡注三者都是偏向于实战的技巧,而『襄尺』则完全是强调礼法,所谓襄……」 李青梧全神贯注地听着,直到秋澈说完了,道:「现在,拉开弓箭,试着便箭靶射出一箭。」 李青梧默默抬弓,还没瞄准,就听秋澈道: 「错了。」 秋澈皱眉,「握弓的姿势不对。用右手握住弓把,手掌朝上,拇指朝向左边……」 李青梧试了试,但因为用力点不对,做出来的姿势有点别别扭扭的。 看了一会儿,秋澈看不下去了。 她走近两步,伸手纠正道:「这样。」 她手指修长纤细,是很好看的一双手。 温热的掌心覆盖上来的那一刻,李青梧浑身都一个激灵。 原本全神贯注的心神,剎那间就方寸大乱起来。 她满心恍惚,只看得见余光瞥见线条清俊又秀美的侧脸,只感受得到半步之遥的身后,秋澈若有若无喷洒在她脖颈处的气息。 不由自主的,整个人都侷促起来。 秋澈没有注意她的反常,还拧着眉,见她半晌没有动作,问道:「听见我说话了吗?」 李青梧诚恳道:「……没有。」 「……为什么没有?」 秋澈疑惑的侧过首,微微低头看她,话语在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时戛然而止。 她盯着李青梧的耳垂,脱口而出一句:「你耳朵怎么红了?」 话音刚落。 李青梧耳朵上的奥红迅速攀爬蔓延,从脖颈红到了头顶。 看着粉粉嫩嫩的…… 秋澈漫不经心的想,嗯……还挺好看。 第47章 喜欢 李青梧很小声地解释:「离得……太近了。」 接着又偏过头,躲开秋澈探究的目光,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习惯。」 现场安静良久,只有徐徐的山风吹过。 秋澈盯着她红透了的脸,慢半拍明白过来——她害羞了。 真的假的? 秋澈狐疑地看她两眼,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羞涩的,她又不是真男人,凑近点怎么了? 第125页 还是说。 她在装作害羞的样子……又像之前那样,故意让秋澈胡思乱想? 想到这,秋澈心中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 她以为对方肯说这些话给她听,肯对她说出曾经遇到过的伤痛,想必也是信任她的。 可看样子,李青梧似乎并不这样想。 更何况…… 她说离秋澈太近了不习惯。 那跟那位朱公子说话时,怎么没有过这种不习惯? 尽管思绪百转千回,但秋澈还是礼节性地退开了两步,并提醒道:「我不是真男人,正常教学罢了,不用这么不自在。」 李青梧抿唇,低低「哦」了一声。 心中却想,可是瑶台说,不是男人,不代表李青梧不能对她心动。 她犹豫了下:「那这么说……你也这样教过别人吗?」 秋澈神色奇怪:「我不是说过吗?除了你,我没有教过别人。」 她看上去很闲吗? 李青梧抿抿唇,又「哦」了一声。 这次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的。 秋澈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也懒得再琢磨了,习惯性拍了下她的肩,想到她说不习惯,于是又很快收了回来:「回神。」 「看前面。」 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两人都没再对视过一眼。 却有种难言的氛围,围绕着她们蔓延。 李青梧学了半个下午,练到最后一双手都磨出了半个手掌大的水泡,也只堪堪能射出几箭。 秋澈眼尖地瞥见她手上的痕迹,很快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有空,我带你去挑一把轻巧些的,给你做练箭用。」 李青梧应好,于是秋澈带着她去了练武场旁边的一间木屋,拿了角落里的医箱来,让李青梧在木屋的椅子上坐下。 自己则去屋外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来,蹲下身,拧干了手绢,给李青梧道:「擦擦手。」 李青梧乖巧地接过,慢吞吞地,给自己一双已经被弓箭磨得灰扑扑的手都擦拭了一遍。 因为水泡刚起,一碰就疼,擦拭时她下意识眉心微蹙,但也没吭声。 过了会儿,她把手绢递迴去,抬眼道:「好了。」 秋澈将她咬牙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即蹲下去,打开医箱,拿出一包针,道:「摊开手。」 李青梧看着那包一个比一个大的针,没动,诧异道:「……这里,还有这种东西?」 秋澈解释道:「水井都有——这是陈回春先生在城外的旧房,这边建的练武场,是半个月前才搭起来的。」 「旁边的屋子就改成了临时点,偶尔夜明城的人练武有些小伤,都来这里。」李青梧点头:「原来如此……你还会医术?」 「简单的处理会一些。」上辈子因为某些原因,秋澈当过小兵,甚至战功赫赫,险些成了将军。 有时随行的大夫不够,又是小伤,他们就只能自己动手给自己包扎。 处理这种水泡,实在是小菜一碟。 李青梧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秋澈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眼神戏嚯道:「你还要转移话题到什么时候?」 李青梧:「……」 秋澈:「把手给我。」 李青梧于是苦兮兮地伸出手。 秋澈垂眸,寻找了一下角度,很快下手,用针尖挑破了她掌心的一个水泡。 李青梧疼得手指一蜷,又被秋澈用那只抓着他的手轻柔但坚定地抚平:「没事,很快就好。」 其实疼是一瞬间的,可李青梧看着挑破之后掌心惨不忍睹的样子,也没忍住:「……能不挑吗?」 秋澈斜睨她一眼,用手帕沾水,捻去了掌心的血水,道:「你平日里吃饭看书读帐本和练武防身,哪样用不到手?还是说,样样都要丫鬟服侍?」 李青梧也觉得自己说了句白痴话,于是闷闷道:「知道了。」 「不挑也行,但可能会很久才消。」 秋澈看了眼李青梧紧紧皱着的眉头和不情不愿摊着的手指,问:「怕疼?」 李青梧立刻道:「没有。」 秋澈慢条斯理道:「怕疼是人之常情,又不丢人,这么急着否认干什么。」 李青梧默了默,耳朵又红了,微微偏头:「怕你觉得我……矫情。」 怕黑怕疼,什么都怕,什么都不会。 还总要秋澈来救救她,帮她,教导她。 李青梧感激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惶恐来。 这样一想,她实在是太没用了。 她迫切地想强大自己,想追上对方的步子。 同时也在恐惧着。 恐惧会不会有一天,秋澈就像梦里那样,像今天在那条长长的隧洞里一样……突然抛下她消失不见。 没人会喜欢一个累赘。 这是李青梧一直都明白的道理。 即便她在尚未出阁时,能安安稳稳活着长大,也不过是因为她各方面都优秀得恰到好处,对李式而言,还有可利用之处。 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样的恐惧里,长大,出嫁。 嫁了人,来到秋澈身边,其实本该好一些的。 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又将她整个人都打回了原形。 梦里她孤身远赴江南的场面太真实了,她忘不掉。 说话间,秋澈又已经趁她不注意,挑破了她另一只手上的水泡。 第126页 李青梧脸都白了几分。 其实她体质特殊一些,对疼痛的感知格外敏锐。 从小到大,那些磨人鞭刑的七分疼,落到她身上也成了十分,给她留下过不小的阴影。 秋澈扫了她一眼,道:「疼可以说出来。」 「说出来……」李青梧顿了顿,「有什么用吗?」 秋澈想了想:「给你买糖吃。」 李青梧失笑,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是手疼,不是在吃苦药,我要糖干什么?」 「不是最喜欢吃糖吗?」秋澈思索了一下,「京城东街最好的糕点铺子的糖人,老闆姓许,我认识。」 李青梧愣了一下。 她以为的随口一说,原来秋澈还记得。 对方还在算帐,一边给她擦手,一边认真道:「以后你去买糖,我让他给你减价七分。」 李青梧就笑,只当她在逗自己开心:「秋城主人脉真广。」 秋澈矜持道:「也就一般般。」 两人插诨打科几句,氛围顿时轻松不少。 秋澈又给她清洗了一遍,帮她包上了纱布。 回城时,依然走的是夜明城那条长长的隧洞。 这次秋澈牵着她的手,默默带着她走完了整条路,没再放开过。 李青梧的关注点于是从周围安静无声的环境,慢慢转移到了两人交握着的手上。 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 比来时,有过之无不及。 回到秋府,茯苓已经在此等候良久,两人一下马车,她便迎上来,朝两人行了一礼,递上帐本,道:「驸马爷,殿下……这是朱公子今日算下来的帐本出入。因为减价七分,酒楼亏损了不少……不过生意还算火爆。」 她说着,笑了起来:「那几个新话本真是有意思,朱公子说让说书先生次次都断在关键地方,客人们抓心挠肝的,下回肯定还来。」 听见这个「朱公子」,秋澈眉头微微一挑。 李青梧没注意她的神色,翻了两页,笑说:「他是有些吃喝玩乐的心得的,难为他来做这个掌柜了。」 秋澈默不作声,听她们聊了几句,才突然开口问:「不进去?」 李青梧「啊」了声,也觉得门口不方便说话,便点头:「那进去再说。」 茯苓跟着身后,两人则并排走在一起。 李青梧边走,边时不时翻开帐本看几页,不知不觉,秋澈就已经走到了她前面去了。 直到秋澈突兀出声打破了安静:「忘了买糖了。」 李青梧还没回神,却下意识心跳停了一下:「……嗯?」 秋澈平静道:「我说,说好要给你的糖忘了买了……算了,下次吧,下次给你买两份……」 可是…… 可是那不是在开玩笑吗? 李青梧愣愣抬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重新垂下眼去。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李青梧说的话都被秋澈记在心上,随口说过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女扮男装只告诉了她,练武也只亲自教过她。 这种言论和举动,总让李青梧有一种,好像自己是对方唯一的例外的错觉。 可是即便知道是错觉,每当想起来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感到开心。 李青梧抬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想,她实在是骗不了自己了。 她跟茯苓说,一切只是在做戏,是为了让秋澈猜不透自己,对她愧疚、同情……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交错的眼神与无言的默契,那些脸红心跳和心神震动的瞬间,大多都是发自内心。也只有她知道,她其实……很早很早,就已经对秋澈动过心了。 上元佳节莲花灯灭,玲珑阁上惊鸿一瞥。 让她魂牵梦萦,梦里醉了十年。 是她不愿承认,是她自欺欺人。 可震耳欲聋的心跳和不敢对视的本能,都骗不了人。 …… 前面秋澈走着走着,半天没听见回音,于是顿住步子,回头时,正好身后的李青梧捧着帐本,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秋澈伸手挡了一下,让她不至于撞疼。 她瞥了眼李青梧手里半天没翻过的帐册,神色淡淡:「在想什么?」 李青梧回神。 她抬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脱口而出一句:「在想,我好像喜欢上……」 喜欢上你了。 秋澈眼皮一跳。 但李青梧在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以及茯苓还在旁边之后,又迅速红着脸改了口,硬生生把后面的话改成了: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秋澈一愣。 第一反应就是:那个玲珑阁的年轻掌柜? 她一下就僵在了原地。 两个人都沉默了会儿,眼看李青梧脸色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飘,秋澈问:「谁?」 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我认识吗?」 李青梧几乎尴尬又羞囧,快要钻进地缝里去了。 怕她再问,又怕她不问。 半晌,她瞥着秋澈的神色,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算……算吧。」 磕磕巴巴的,明显在心虚。 秋澈把这当成她提起心上人的害羞,以及盟约还没结束就喜欢上别人的羞愧。 她默认对方喜欢的人大概率就是这位「朱公子」,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几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第127页 「我知道了。」 那位朱公子确实长得俊俏,和她男装时还有几分神似。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是这样的。 李青梧曾经看上她,如今看上朱竹,不算意外。 也许李青梧确实就喜欢这一款的。 秋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既然如此,按照盟约,我会尽快解决朝堂上的事,你再等一等,等我当了丞相,你与我和离也不迟……」 李青梧连忙跟上去,摇头否决道:「不不不……不是的,没关系。我不急。」 秋澈一顿:「为什么?」 李青梧又偷偷瞥了她一眼,小声道:「我不清楚她……喜不喜欢我。」 秋澈默默心想,就他看见你就傻乐的那个样子,还能不喜欢你? 其实她本应该告诉李青梧,不用犹豫,也不用害怕,对方肯定也喜欢你。 这样国色天香的一个大美人,温柔体贴,才貌双绝,有时还很……可爱。 谁会不喜欢呢? 反观那位朱公子,家世没有李青梧好,才名不比她高,也没有个一官半职傍身,只是会些经商的手段。 怎么看怎么配不上李青梧。 可她话卡在喉咙里,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说。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 ——明明找到心悦之人后和离的法子,是她先提出来的。 可如今李青梧找到了良人,最先感到难受的竟然也是她。 秋澈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 大概是对李青梧正和她聊着天,还能分心去想自己喜欢谁这个问题而感到不爽。 她可能连秋澈说的什么都没听清。 还买糖呢。 秋澈郁闷地想,这活儿以后就该交给她心上人去干了,本就不是她该做的事。 想到这里,秋澈压下心头思绪,怕自己再聊下去会忍不住对那位朱公子挑刺,也不再多说。 两人默然无言片刻,走到书房门前时,李青梧脸上的热度终于退下了一些。 秋澈便停下步子,道:「我还有事,你先去和娘用晚膳,我稍后就来。」 李青梧只应了一声,就看她匆匆踏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李青梧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慢慢眨了下眼。 她迟疑地想。 秋澈难道是……听出来她说的是谁了? 这是,接受不了吗?! 第48章 初遇 秋澈没坐多久,玉明就敲响门,说王氏有事请她早点过去。 到了大堂前,李青梧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和王氏笑着说话,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 秋澈和她对视一瞬,默默又移开了目光。 气氛些许微妙。 王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笑着招唿她过来:「来吃饭。」 秋澈掀袍落座,不明显地催促道:「娘,您不是说有急事吗?」 「吃饭不是急事吗?」王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俩……吵架了?」 李青梧抬眼看秋澈,对方则目不斜视,淡定道:「没有。」 见她巍然不动,也并没有要说出缘由的意思,正拿着筷子,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王氏脸上的笑淡了一些:「这事儿……我回头再跟你说。」 李青梧便懂了,是不方便让她这个「儿媳妇」听到的事。 她安分地低下头,当作没听见,开始夹菜吃。 王氏也催秋澈:「吃菜,吃菜。」 秋澈却淡淡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青梧不是外人。」 王氏便面露尴尬:「没说青梧是外人……只是这事,是家丑。」 她不好意思让李青梧听。 秋澈正色道:「那就更要说了。我们如今难道不是一家人?」 李青梧攥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 王氏无奈道:「好吧……是秋、秋家主,今日找上门来了。」 为的无非就是秋哲的事。 他被秋澈打断了一双手,慌不择路跑去医治,结果大夫在他手上看了一番,啪叽一扭,在秋哲的惨叫声里,给他把折断的手安回去了。 秋澈动手时就考虑到了后果,只是让对方吃些苦头,并不会真的断手。 大夫说是小伤,结果秋哲根本不信—— 或者说他不想信,哪怕确实是小伤,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也必须把小伤强调化成大伤。 果不其然,秋初冬被他缠得不耐烦,也觉得这次秋澈动手确实有点过分了。 好歹也是一家人呢,在外人面前对亲哥哥动手像什么话? 他忐忑地跑来公主府,已经做好了和秋澈大吵一架闹翻脸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在这里。 于是他抓着王氏不放,在公主府大闹了一通,让她告诉秋澈,如果不给秋哲道歉,就把她从秋家除名。 王氏倒不会再生出要跟对方回去的心思了,可听他如此威胁自己的女儿,又气又急之时,也不免有些不安。 对此,秋澈却嗤之以鼻。 「……就这?」 王氏疑惑点头:「啊。」 这还不够吗? 但连李青梧都除了一开始的震惊外,听到这里也重新低下了头,淡定地喝着粥。 王氏一口气说完,生怕在秋澈脸上看到为难的表情,可见两人都脸色如常,不由茫然道:「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第128页 秋澈笑着,拿起公筷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娘觉得,被秋家除名,于现在的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氏思索了一下:「即便是好事……可说出去,终归不好听,影响你的风评……若让有心人知道了,恐怕会拿来夸大言辞攻讦于你。」 秋澈安抚她:「无妨,娘觉得我如今在朝堂中风评还不够差吗?」 这话颇有几分耍赖般「爱咋咋地」的意思。 王氏无言以对,欲言又止。 秋澈越这样,她越忧心。 将来若是某一天她失了势,真的有人能保下她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秋澈笑笑,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回神:「娘。」 「若真有那一日,除我之外,也无人能保我。」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也不需要别人给她留。 就如同她曾经和李青梧说过的那样,她只会往前走。 后退即是深渊。 李青梧隐晦地朝她投去一眼。 秋澈以为她也在忧心,同样朝她淡淡一笑,随即重新拿起筷子,道:「吃饭吧。」 「下次他要是再来闹,直接让玉明把他们赶出去。」 王氏便也嘆了口气,不说话了。 安静地吃完一顿饭,秋澈先放下筷子,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让守在门口的玉明跟自己走。 另一边,李青梧目送她离开,对上王氏探究的目光,脸一红,故作镇定地低头吃菜。 王氏多看了她几眼,道:「青梧啊。」 「嗯?」李青梧忙道,「娘,有事您直说。」 王氏拉着她的手,轻轻嘆息:「澈儿这孩子,太倔了……娘怕她死脑筋不懂变通。望你在她身边,能多看着她一些。」 李青梧愣了一下:「娘……阿宁,她有些事,坚持去做的话,我也是劝不动的。」 即便心动,她对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有几分分量,也是清楚得很。 「阿宁?」王氏茫然一瞬,「你说澈儿?」 李青梧一僵。 王氏……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个称唿吗? 不是秋澈自己说,这是王氏给她取的字吗? 王氏还在絮絮叨叨,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可我知道的,这孩子打小就倔,读书读得不懂人情世故,呆得不行,后来好些了……又冷得不行。只有你在她旁边,我才能看到她有几分人气。」 李青梧迟疑地想:「有吗?」 她不觉得秋澈呆,也不觉得她冷啊。 若说冷……那梦里那个秋澈,或许多少沾一点。 如今这个,李青梧并没有感受到多少。 王氏却肯定地答道:「有!」 她又念念叨叨了些什么,李青梧却晃了神,没再听进去了。 希宁这个字,和梦里,后来那个秋澈的字是一样的。 秋澈如今才十八岁,年底十九,王氏如今还没有给她取字,确实很正常。 那秋澈怎么会知道,王氏会给她取字「希宁」呢? 如果是秋澈自己取的,恰好李青梧做了个和她相关的梦,于是在梦里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的字是「希宁」,这也说得过去。可…… 李青梧总觉得,那个梦,或许不是一个梦——是她真实经歷过的事。 只是记起来的慢一些。 如果梦是真的。 那么秋澈也知道自己会有这个字的话,是不是说明…… 李青梧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但太不可思议了,她一时不敢深思。 摇摇头,李青梧安慰自己一般,心不在焉地想。 或许……希宁这个字,原本就是秋澈自己想取的呢? …… 秋澈闲庭信步走在前面,身后玉明低声道:「主子,查过了。是太子殿下亲自去找的秋哲。」 秋澈脚步不动声色地一滞,继而继续往前走:「有备而来?」 玉明摇头:「像是一时兴起,在此之前,太子殿下并不认识秋哲。」 秋澈若有所思,沉声道:「我让你查秋初冬的事,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查到什么了吗?」 玉明犹豫了一下:「确实有一些,我们的人找到了当年那些曾经在秋家做过姨娘的女子,她们说,她们也有一些人是生过孩子的,不过都是女婴,被秋家主……丢了。」 秋家尚未落败时,秋初冬是个实打实的好色之徒,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后院姨娘一个比一个多。 但所出却很少,膝下子女竟然只有秋澈秋哲两个。 秋澈一直为此感到奇怪。 却没想到原来不是少,而是其余的,因为是女孩,所以都没有留下来的资格。 秋澈脸色一冷,重复道:「丢了?」 「就是……弃养了。送给那些生不出孩子的人家了。这些姨娘都知情的,不过大多数后来都又嫁了人,没有去看过那些孩子。」 她们提起这些时,也是满脸苦涩和几分已经麻木的不甚在意:「女孩而已,丢了也好。」 也不拖累她们。 「也就是说,」秋澈意味不明,「那些孩子现在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玉明头皮发麻,不知道是想起查到的消息,还是为秋澈此时的语气: 第129页 「为了核实她们所说的话,我们也去找过所谓的领养孩子的人家,但他们都不知情,说是从没有领养过什么孩子。」 「原本怀疑是那些女子说谎……」 秋澈否决:「不可能。」 说这种谎,对她们没有任何好处。 玉明汗颜:「确实如此。」 「后来我们有人无意间,在秋家宅子下发现……那里埋了有上十具,女婴尸骨。」 秋澈拧眉侧目。 「秋府一直都有人在,只有今日恰好秋家父子俩都出去了,柳大夫人近几日又卧病在床足不出户,我们才得以派仵作去查探。」 玉明顿了顿,艰涩地补充道,「那些女婴,不是自然死亡。」 有的是被冻死的,有的是被饿死的,还有的,是被生生掐死的。 她们不是被丢了。 是被杀了。 秋澈许久没有说话。 她只知道秋初冬偏疼男孩,但王氏不是趋名逐利之人,不会因为这个就把她扮成男子。 以往她问这个问题,王氏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现在一切都有答案了。 是女孩就要死。 所以她从出生开始,就必须是个男孩。 或许王氏并不知道那些生下来的女孩最后去了哪里,但为人母的本性还是压过了一切。 她想把孩子留下来,于是让秋澈扮成了男孩,只为了她不被送走。 阴差阳错,却保住了秋澈的性命。 「……有查到秋初冬为什么这么做吗?」 玉明揣摩道:「按一些京城里的老人回忆,当年秋家主和林家主有时争执不下……林家主常说,若他是个女子就好了。」 女子,才更能体会女子的苦楚,不会因为一些无聊噁心的观点和她这个母亲处处作对。 可惜她英明半生,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 秋初冬大概也是被她气到了。 于是当他成为家主,又发现了秋澈的女儿身之后,被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 他当然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他能容下秋澈,是为了给他的宝贝儿子铺路。 说这种话,只是为了噁心人。 玉明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还有一些证据,证明林家主并非因病去世,但时间久远,也没办法去挖坟确认她的死因……但我们怀疑秋家主,有杀母嫌疑。」 上一任秋家家主林曦活到四十出头,正值壮年,突然病来如山倒,说走就走了。 秋家所有产业,就这样都落到了秋家独子秋初冬这个纨绔子弟头上。 而今发现林曦死因蹊跷,当年在母亲病床前侍疾过、又是见过母亲最后一面的秋初冬,嫌疑就很大了。 玉明说完,安静地低下头,等待秋澈发话。 很久,秋澈开门踏进书房,冷淡地丢下一句:「收集证据,人证、物证……所有能定死秋初冬罪名的东西,不管是林家主还是那些女婴……全部做好文书,送到我书房来。」 「是。」 …… 瑶台躺在摇椅上,翻着手里的话本,翻了半天,百无聊赖地又合上了:「好无聊啊……就没有点新本子吗?」 李青梧坐在旁边的石桌边看帐本,闻言一动不动:「你要是无聊,不如多看些帐本。这么多帐,要我一个人对,我可对不完。」 瑶台嘻嘻哈哈地过来给她捶肩:「哎呀,我们长公主殿下人美心善还能力高,辛苦你啦……累了就歇会儿嘛,这么急干嘛。」 李青梧无奈道:「我得早些回去,赶着吃午饭。」 「你怎么天天回去吃,」瑶台一下就泄气了,「你家秋城主管得也太宽了吧。」 「不是她要管,」李青梧莞尔,又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想回去。」 「哟,」瑶台灵活地转了个圈儿坐回去,优雅地支着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眼里散发出八卦的光来,「怎么,有情况?」 李青梧:「也不算……」 瑶台拍手,笃定道:「那就是有!」 李青梧:「……」 她没说话,过了会儿,在瑶台炯炯有神的目光下,煎熬地合上了帐本,红着脸小声说:「是我心悦她……还没有说呢。」 瑶台:「……」 她震惊道:「就这?」 李青梧「啊」了一声:「就这。」 瑶台长长地「嘁」了一声,无聊地趴了回去:「所以你为何不说?」 她还以为这两人早就心意相通,只剩戳破那层纸了呢。 李青梧咬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 即便她能接受瑶台天天在她耳边洗脑的「女子也能在一起」,却不知道秋澈能不能接受。 若不能,恐怕这份心意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瑶台震怒,拍桌道:「你傻啊!」 李青梧一下回过神来,看着抖了三抖的茶壶,慢半拍道:「……啊?」 瑶台恨铁不成钢:「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不管现在喜不喜欢,以后喜欢不就行了?」 李青梧眨了下眼,竟然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瑶台头头是道:「你喜欢你就直接上啊!勾『引啊!把小心机都用上啊!什么眼神接触肢体接触心灵碰撞……什么勐来什么!直到让你觉得她也喜欢上你了,不就行了!」 第130页 李青梧听得脸红心跳,又有几分如梦初醒之感。 她磕磕巴巴道:「真的有用吗?」 瑶台翻了个白眼:「相信我,这可是我亲身实践过的——诶,我还没跟你说过吧?」 「什么?」 「我不是说,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吗?」瑶台兴致勃勃道,「我当初就是这么把他勾到手的!虽然最后他厌烦了一脚把我踹了,是个失败案例……」 瑶台说到这,摸摸鼻子咳了一声,道:「但没事,秋城主绝不是那种人,你按我说的来就对了!」 「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让她觉得你与众不同,再敞开心扉,给她暧昧错觉,欲擒故纵……不出一个月,保准你家秋城主就能上钩!」 第一点她好像已经做过了,那就从……第二点开始? 李青梧犹豫道:「真的能行?」 瑶台打了个响指,信誓旦旦:「当然!不行的话你再来找我!我还有主意呢。」 就是太勐了怕她们这些搞纯爱的受不了。 瑶台看着李青梧纠结来纠结去的脸色,乐不可支地想: cp果然还是得自己亲手撮合的才有意思。 第三次吃饭以公事为由推脱没去后,李青梧再次敲响了书房门。 如今秋澈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谁是谁,对方刚到门前,她立刻就知道是李青梧来了,顿了顿笔,沉声道:「进。」 李青梧应声推门而入。 秋澈目光下意识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大概是皇室女子的礼仪使然,即便在公主府里,李青梧也每日都打扮得矜贵雅致,既不低调,也不算高调。 但就是看着很干净舒服。 就如同现在,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头顶盘发用的是明珠吊坠簪,唇点口脂,温婉大气浑然天成。 秋澈想到这,又想,她以前怎么没注意过这些? 正不动声色地出神,李青梧已经径直走上前来,放了一碗汤在她面前。 秋澈一看就笑:「今天做的是什么?」 李青梧道:「是青菜瘦肉粥。」秋澈:「你做的?」 李青梧点头。 秋澈放下笔,捧起碗筷,无奈道:「多谢。不过不必这么麻烦,现在也不是晚上,厨子也没有休息……」 「是我想做。」 秋澈低头喝粥的动作一顿。 这话什么意思? 是单纯想做,还是想给她做? 听起来……怪怪的。 李青梧却仿佛毫无所觉,看了眼她书桌上成堆的文卷,温声道:「最近很忙?」 其实不忙,只是秋澈不知为何,想到吃饭时要见李青梧,就莫名焦躁。 于是干脆都推了,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当然不能说。 秋澈有些心虚地点头:「……嗯。在查秋家的案子。」 「秋家?」 提起这个,秋澈表情又倏地冷了下来。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跟李青梧说了一遍,没看对方的眼神,垂眸思忖道:「如今我最怕的,是那些女子不愿站出来做这个人证。」 李青梧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你要扳倒秋初冬?」 秋澈点头:「在做准备,但还得等一个时机。」 要一举扳倒这对父子,让她永无后患之忧,就要做好了被狗急跳墙暴露女扮男装的准备。 她如今的权势,秋澈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在皇帝手下全身而退。 李青梧若有所思。 秋澈道:「你会不会觉得……」 她说到一半,又停下了:「算了。」 李青梧回神:「怎么了?你说。」 秋澈也觉得这么别别扭扭的不像自己,只是这话她本不该说的,太不合时宜了。 可刚刚见李青梧沉默,她不知怎的,脑子一抽,没忍住就嘴快了。 她沉了口气,松了松捧着碗的手指,漫不经心般搅动着粥,说:「我是说,你不会觉得我很不近人情吗?」 秋澈从前是从不考虑这些的。 不考虑人情,也不考虑别人会如何看她。 可如今问出这个问题,虽然面上仍旧冷淡,可却莫名紧张,不知李青梧会怎么回答。 对面安静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会这么想?」 秋澈没抬头,语气仍是淡淡的:「他们都这么想。」 连王氏,曾经也是指责过她对待父亲兄长太过无情的。 「其实他们并没有对我真的做什么,」至少现在没有,「不过就是骂得多了些,偏心了些……还养我养到这么大,我却一心要联合外人,四处找证据要扳倒他们。」 听起来,确实有几分近乎苛刻的冷漠了,像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李青梧歪了歪头,想了想:「那你何不想想,从小到大,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呢?」 秋澈默了默。 李青梧又说:「不用太苛责自己,你应该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悔就行。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 该说不说,她们或许是在一起待久了,连说的话都越来越像了。 秋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中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 她想了想:「有句话我是不是问过?」 「什么?」 「你似乎一直都对我很有好感,」秋澈斟酌道,「我们曾经确实见过,对吧?」 第131页 李青梧顿了顿,轻声道:「嗯。」 秋澈扒粥的动作微妙一停,抬头看她。 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问了。 她还以为李青梧又会像以前一样沉默,应付过去呢。 李青梧笑笑,像是受不住她的眼神似的,转过视线看了眼四周,语气忐忑,小声扭捏地道: 「你还记得……一年前的上元节吗?」 见秋澈面露几分茫然,李青梧瞭然地点头:「我知道你不记得。」 不然也不会在新婚之夜告诉她,玉佩是自己买来的。 那玉佩,分明是她塞给对方的。 秋澈努力地回想了一遍,还是无果。 距离十七岁的上元节,其实已经和她的记忆相差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的上元节发生过什么,若非是印象极其深刻的事,她实在是记不起来。 李青梧表示没关系,又问:「你想听吗?」 瑶台说,要敞开心扉,要接纳对方。 所以虽然她并不是很想总是把这些陈年旧事拿出来说,但如果是说给秋澈听,那倒也没有关系。 秋澈说:「什么?上元节吗?听。」 「嗯……」李青梧应一声,又笑笑,低声道,「其实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的前半生,可谓是浑浑噩噩。 在十五岁及笄礼之前,她实则一直在宫里是默默无闻的,皇帝把她丢给皇后,就再也记不起来她这个女儿。 她甚至比不上三皇子的存在感高。 直到15岁,上元节那天。 皇帝刚约谈过吴相,大概是意见相悖,君臣不欢而散。 宫宴之上,皇帝喝了几杯闷酒,突然就在一众皇子皇女中看着了她。 他盯着这个几乎没见过几次的孩子看了半天,越看越满意。 随即在几个孩子当中点了她,让她跟随自己微服出宫走走。 恩宠无限的谣言就是这时候开始传起来的,当然,大概也有皇帝的授意。 李青梧顶着其他妃子或者皇子嫉妒的眼光,跟着皇帝出宫。 上元节的月亮很圆,据说许愿很灵的京城南望河河边,放满了各色各异的花灯。 四处都是人声,张灯结彩。 这一夜没有宵禁,所有的人间烟火走在街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李式带她出来,却不是为了玩的。 他其实只是想敲打敲打她,顺便给她买点衣服首饰什么的—— 高高在上地从指缝间透露出一点父爱,让她对自己感激涕零,更加忠心耿耿。 可在路过那些李青梧从没见过的衣裳铺子时,路过那些卖花灯的小摊时,他又仿佛看不到对方渴求的眼神。 目不斜视,甚至带着几分嫌弃地走过去了。 皇室子女是不可以买那种地摊货的。 花灯也不行。 次数多了,李青梧便也不再试图传达自己的意愿。 她再次接受了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的事实,低眉顺眼地回復着李式的长篇大论,在心里劝自己不要沉溺在这种虚拟的父爱假象里。 结果只是中途出了点神,一转眼,就差点被人撞倒在地。 抱歉的话脱口而出,可撞到她的人却不依不饶。 对方五大三粗,是个布衣壮汉,几乎立刻大声道:「吵架就吵架,你还动起手来了?你个臭老娘们儿,还过不过节了?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起来,跟我走!」 说完立刻就要来拉李青梧的手。 李青梧第一反应是茫然的,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她立刻后退,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警惕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争执声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壮汉还在演,巧言令色道:「你装什么?别在这儿闹,跟我回家——」 李青梧提声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壮汉也提声道:「大家都散了吧,我家娘们儿害羞,吵架了就爱闹这一出,别听她的!」 人群的议论声大了起来。 李青梧转头要跑,可人群却被围观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冷眼看着,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拽她一把。 李青梧冷汗从额角落下,目光快速在人群里转动,最后落在了南望河河岸边要走过的一个少年身上。 他只身走着,身姿挺秀,手提一盏莲花灯,垂眸出神,根本就没注意这些人围在这里干什么。 河岸的风吹过他的衣摆,夜色下衣袂翩飞,黑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仿佛遗世独立的谪仙。 李青梧不假思索,急中生智,高声道:「夫君!」 众人都被她这一声喊得一惊。 连那大汉都愣了一下。 而李青梧已经提起裙摆,拔腿就跑,穿过层层人群,在那少年人转头看过来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臂。 剎那间,少年手里的莲花灯因为没能拿稳,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灯芯灭了。 「夫君,」李青梧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盯着对方清澈的眸子,语气急切,「有人说我是他家娘子……」 她近乎哀求地攥紧了少年的手腕,低声道:「救我。」 少年只愣了一瞬。 随即就听见她身后,大汉已经挤开人群追了过来,还在嚷嚷:「媳妇儿!你喊谁呢!」 第132页 李青梧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 她满脑子都是,若是这人不肯帮她怎么办,若是那大汉强行要带走她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面前人忽然动了。 「他」反手攥住李青梧的手腕,低声道:「跑!」 李青梧身体比大脑快。 秋澈说跑,于是她们就跑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人的注视里。 李青梧在炙热的唿吸里,在几乎喘不过气的奔跑中,模煳间抬眼,看见自己飞扬的面纱,看见前方少年高扬飘荡的马尾。 她从来没这样跑过。 肆意,潇洒。 又几乎竭尽全力,像要跑尽胸腔里的所有的气息。 三寸金莲的脚,让她从六岁起就只能一小步一小步,仪态大方地走着路。 她是个合格的公主,合格的皇家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喊陌生男人夫君,也不会被陌生男人拉着跑。 尽管一双脚已经跑得隐隐作痛了,可她还是没喊停。 这太疯狂了。 也太尽兴了。 她们手拉着手,从世俗的眼光里,越过重重人群,越过很多道身影,直到跑到了无人的角落。 松开手时,李青梧余光瞥见了自己刚刚抓着的地方,有一块类似蝴蝶的印记。 仿佛振翅欲飞。 是胎记吗? 这个想法在李青梧脑海里一闪而过。 两人都撑不住地弯腰支着膝,拼命地喘着气。 几乎难以维持仪态。 对视一眼,却也都笑出了声。 李青梧看着少年亮闪闪的眸子,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问出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秋澈。」秋澈直起身,简单利落地报完,又说,「秋天的秋,清澈的澈……你呢?」 李青梧张了张口,一瞬间几乎要热血上头脱口而出了。 可仅存的几分理智,还是让她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她只说:「我姓萧。」 这是她娘的姓。 秋澈笑笑:「萧姑娘。」 「嗯。」 「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她在笑,「真的跟着我跑,不怕我也是坏人?」 她一说这话,李青梧就知道,方才秋澈绝对是领悟到她的意思了。 她本应该后知后觉地恶寒一下,可看着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又什么感觉都没了。 李青梧说:「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李青梧直起身,平復着唿吸,偏头不看她:「直觉。」 秋澈:「那你的直觉还挺准的。」 「你家人呢?」 李青梧默了默,撒了谎:「死了。」 难说这是不是一个近乎恶毒的诅咒。 也许是今晚的奔跑确实太让人头脑发昏,她竟然也能跟一个陌生人说出这种话。 李青梧扭过头,问:「你呢?怎么也一个人?」 秋澈同样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埋了。」 这真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但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又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想笑。 李青梧原本是笑得很矜持的,标准大家闺秀一样,笑不露齿,被她看两眼,就忍不住了。 幸好还有面纱遮着,不然真的是太不公主了。 李青梧想。 就这样面对面笑了半天,秋澈一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反正都是两个孤家寡人了,一起吗?」 李青梧:「嗯?」 秋澈道:「想不想赏月?」 李青梧看看她抬手指着的地方——那是一处酒楼的屋檐。 然后又看了看她们现在的位置,迟疑:「……好高。」 而且下面都是人。 秋澈伸出手,道:「拉着我。」 男女授受不亲。 可李青梧把手放上去时,竟然难得没想过这么多迂腐的规矩。 她只感觉自己在风里一晃神,就站到了屋檐上。 秋澈不动声色地送开搭在她腰上的手。 退开时,李青梧看见了头顶的月亮。 清亮的,圆润的,近乎透明的,没有一点杂质。 她们就这样隔了一尺远,默默无言地看了近半个时辰的月亮。 酒楼下人来人往,常有人抬头时,无意间看见这两道身影。 大惊小怪的惊唿声传上来,就已经很小了。 秋澈坐姿洒脱,看上去毫不在意。 李青梧莫名的,也就安下了心来。 秋澈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闷声喝酒。 她眼里方才露出的那点笑意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和李青梧身上的气息极其相似的死气沉沉。 半个时辰后,李青梧如梦初醒说:「你的灯,不要了?」 秋澈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又闷了一口酒,轻声道:「不要了,人太多了,应当也已经被踢下河了。」 李青梧「哦」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 李式大概正在找她。 秋澈回神,也没问什么,只是又将她送了下去。 这次大概是喝醉了些,并不算礼貌,是径直抱着人下去的。 李青梧耳朵都红了。 幸好是在夜色下,街上的人也已经不多了,秋澈又半醉着,看不清晰她的表情。 第133页 李青梧说:「今天谢谢你。还有,撞掉你的花灯,很抱歉。」 「没关系,」秋澈眯起眼,「本来也是自己随手做的。」 「你会做灯?」 「还会别的呢。」秋澈笑笑,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我的目标,是做全京城最好的木工,开最好的木工铺子,在木工上雕出最好看的花儿。」 李青梧不知该说什么:「那很好。」 她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一块白玉玉佩。 那是宫里最常见的东西,却是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宫女,唯一留给她的遗物了。 她贴身佩戴了很多年,甚至已经晕染上了她自己的气味。 现在她把玉佩递到秋澈面前,却说:「摔了你的灯,这个赔你。」 秋澈瞥了一眼,没接:「不要,这个一看就很贵……」 「是很贵,」李青梧说,「所以别丢了。」 「如果你不要,那就当是我给你雕花练手的吧,我来做你木工铺子里的第一位顾客。改日我再来找你,另给你报酬。」 秋澈喝醉了的脑袋迟钝地思考了一下,接了过来:「……也行。」 「你要雕什么?」 李青梧眼前闪过那盏花灯,说:「……就莲花吧。」 「好。记得来取。」 李青梧也说:「好。」 她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 秋澈同样转身,准备重新跳上去,继续赏月。 李青梧却没忍住,又回过头,在已经稀疏的人群里退了两步。 边退边朝已经转身的秋澈提声喊道:「餵——」 没有喊名字。 可秋澈就是心有灵犀一般,瞬间回过了头。 那一剎那,夜风吹起了李青梧的面纱一角。 秋澈看见她孑孑独立于来往的人流里,一身鹅黄色长裙,明媚至极。 如同她露出的眉眼一样,令人惊艷。 她说:「等我来找你。」 李青梧没有等秋澈的回答,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去。 像是短暂的和另一个世界交集了不到半天,又稳稳地回到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轨迹线。 只是在路过南阳河河岸时,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河边四处搜寻。 偏巧,那盏灯正正好还躺在原来的位置,无人去捡。 李青梧想,挺好,若是秋澈回去时路过这里,还能带回去。 好歹是自己亲手做的呢,掉了怪可惜的。 她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一双绣花鞋匆匆停在了灯前。 李青梧红着脸捡起这盏灯,心想。 她只是怕灯被人捡走了。 她只是替秋澈保管一下。 她只是…… 她只是,在等待着,在期待着,她们的下一次见面。 分明离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却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李式找到她时,李青梧已经将自己收拾整齐了,对方却根本注意不到这些,气急了,上来噼头盖脸就骂了她一顿。 李青梧不敢说自己遇到了什么,只是支支吾吾,说自己想放花灯,才会被人群挤散了。 好歹还是在外面,李式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再多说。 他本想让李青梧把那破花灯丢了,可李青梧难得倔得很,抱着一盏亮不起来的灯不松手。 父女俩在河边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崔文申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旁边,不敢说话地看了半天。 半晌,李式心烦气躁地一甩袖:「回宫!」 李青梧松开紧绷的嵴背,却仍然将那花灯抱得紧紧的。 回宫之后,因为这事儿,她又被罚了两个月禁闭,对外却只说是自愿静心学习。 李青梧觉得自己真像个小偷。 怕皇后皇帝他们发现异样,那天以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藏起了所有关于秋澈的东西。 ——她的灯,和她的记忆。 又疯狂地用其他的物品来提醒自己记起那场初遇的存在。 她开始迷恋「莲花」,喜欢蝴蝶,绣很多莲花样式的帕子,写很多遍「秋澈」这个名字,无数次描摹对方的眉眼,但还是拦不住那张脸,在记忆里逐渐褪去色彩,变成一副无声的水墨画。 而她期待的重逢,也一直都没有来。 直到一年以后,偶然听见这一届的状元名为秋澈,于是她才死寂下去的心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她偷跑出宫,再次在玲珑阁上,见到了秋澈。 但彼时,对方的目光看向她时,却早已全然陌生了。 李青梧后来无数次辗转反侧地想,要是上元节这一天,她拦住的是另一个人,要是游街那天,她没有出宫去看状元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不过如今,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一直知道,秋澈从不是自己主动闯进她的世界的,而是李青梧一厢情愿拉进来的一束光。 她从不敢指责对方记不起那场玩闹般的初遇,也不敢提那儿戏一样的诺言。 不敢对秋澈说:我如约回来了。 是你不记得我了。 因为她没有立场。 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蓄谋已久。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说出口了,秋澈就会把东西都换回来。 第134页 她们之间的联繫牵扯,好像也就会因此一干二净,毫不牵扯了。 是她先入戏,是她先沉沦。也是她先胆怯退缩。 李青梧想,她活该的。 胆小鬼没有爱情。 第49章 拉扯 这么多话,李青梧当然没有全部说出来。 她只是简单又平静地描述了一下,她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她真的很不会讲故事,说的皱巴巴干扁扁的。 秋澈又想了半天,终于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摸出一段细碎的片段来。 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件事。 不过那天秋家人其乐融融围在一起吃饭赏月时,她娘因为触怒了秋初冬,跪在后院洗衣服。 甚至不许任何人去帮她。 那是秋澈第不知道多少次感到无力与愤怒。 可彼时她没有功名在身,甚至无法反抗父亲的任何一个决策。 庞大的父权威压,和兄长讥讽得意的眼神,还有母亲劝诫她不要为了自己和父亲发生争执的话,让她感到心力交瘁。 眼不见心不烦。 秋澈提着那盏因为手头没有银两所以临时做出来,想给父亲当礼物、以期对方能夸赞她几l句的花灯,逃也似的离开了秋府。 那本是她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可想到收礼物的人根本不屑一顾,秋澈就不愿送出去了。 李青梧的出现在她意料之外。 后来发生的事她其实没什么印象了,因为她在出来的路上买了酒,坐在屋顶上看月亮,看着看着就喝醉了。 最后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第二天就把自己和对方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只把那位「萧姑娘」,当做有缘一聚,又再次失散的过客。 人这一生实在是有太多数不胜数的过客了。 年少时和她一起雕木工的玩伴,后来各自的种田考官的考官。教导了她十年武功最后自认丢脸离开京城的武学师父。陪伴她从小到大却对她狠狠背刺一刀的丫鬟云燕…… 秋澈的记忆里,有过太多太多记忆深刻的人,和忘不却的事。 十一年前的上元节,只是她匆匆过往中,最不起眼的一抹一闪而过的火光。 但她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因为这场她认为并不重要的一面之缘,竟然就让李青梧惦记了这么久。 秋澈想了想,灵光一现:「所以……你那箱子里的灯?」 李青梧脸红了:「是你的灯。」 秋澈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她突然又发现一件事。 李青梧……似乎很容易脸红? 是只对她这样,还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李青梧大概也不自在极了,双双沉默片刻,她偏过头咳了一声,打破了寂静:「没关系,是我愿意说的,不管记不记得,我都不怪你。」 秋澈舔了舔唇,还要说话,李青梧已经匆匆打断了她:「……关于藤首草,有消息传回来吗?」 她先前是最不对这事抱希望的一个,也很久没问过了,秋澈还以为她并不在乎呢。 闻言她诧异地摇摇头:「没有。」 藤首草就算真的存在,也是在南夷境内的密林里,那是据说除了南夷人以外,进入后九死一生的密林。 她没办法让手下用生命冒险,去找一种或许并不存在的草药。见李青梧失落了一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秋澈迟疑道:「不若让陈回春再来给你看看?」 李青梧摇摇头,想说不用麻烦了,但秋澈又说:「没事,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他。」 她放下碗筷,提笔就写,李青梧见状,也就默默闭了嘴。 她看着秋澈三言两语写好了信纸,又将那薄薄的特制信纸一卷,走到窗前,召来夜明城饲养的白鸽。 垂眼系信纸时,她沉静冷淡的眉眼又和梦里那个「十年后的秋澈」重合在了一起。 李青梧惊醒,不让自己再深思下去。 她匆匆收回目光,像是没话找话一样,又提起一开始的话题,道:「秋家的案子,人证,或许你可以交给我试试。」 秋澈一愣,扭头看她:「……你有办法?」 李青梧低声道:「——不确定行不行,不过,应该可以一试。」 秋澈也没怎么犹豫,点头:「好。」 等待陈回春过来的这段空隙里,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l句。 秋澈又重新拿起碗把粥吃完了。 正漫不经心地聊着,一抬头,忽然见李青梧凑了过来。 她微微弯着腰,靠得极近,目光凝在秋澈脸颊边,在秋澈抬头时,半空中伸出的手一顿。 秋澈茫然一瞬,下意识微微后退:「你干什么?」 李青梧欲言又止。 秋澈差点以为自己脸上有饭粒,结果在脸上一摸,什么都没摸到。 李青梧已经直起身,半靠坐在桌边,侧对着她,目光平静道:「没事,是我看错了。」 秋澈忽然觉得这场面眼熟得很。 前几l天她在玲珑阁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伸手去给李青梧撩头髮的吗? 她知道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都能转回来? 秋澈郁闷之际,李青梧却有些出神。 她想,看起来很正常。 秋澈对她的接近,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没有脸红,没有结巴。 第135页 对比起她来,真是冷静太多了。 她一向很难从秋澈身上看出什么除了镇定以外其他的情绪来——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这也让她更加不敢将那点难言的喜欢宣之于口。 瑶台说先培养感情再坦白…… 李青梧却在想,她真的配得上秋澈吗? 秋澈的目标是文官之首,而她的目标呢? 瑶台说,你用心起来,或许成就不在秋澈之下。可她无心朝堂,也不想和秋澈争这个丞相之位。 她只对行商有些兴趣,可这除了经济上能帮到秋澈以外,别无用处。 秋澈与太后合作,是用什么代价换取的呢? 李青梧从前是没有深思,可她其实都懂。 假如有一天,坐上帝位的人变成了太后,到那时,李青梧这个前皇帝最宠爱的长公主,是不是也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哪怕不说这些,就说本身。 秋澈不喜欢缠足的女子。 可李青梧已经缠足了——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性,没有办法恢復如初。 残缺丑陋已经形成,如果她是秋澈,哪怕不介意喜欢女人,恐怕也不会想喜欢上这样一个几l乎百无一用,只会拖累人的「公主」。 越这样想,李青梧的情绪就越发低落,周围的气压都沉了下来。 陈回春姗姗来迟,又给李青梧诊了一次脉,同样摇头:「还是那两种办法,拖得越久,越不容易治,两位自己看着办吧。」 秋澈喊住他。 「陈先生。」 陈回春笑眯眯地摸着鬍子,回首道:「嗯?」 秋澈道:「我查过你,你不是京城人。」 陈回春眯了眯眼,乐呵呵道:「所以……?秋公子要说什么?」 「关于所谓的藤首草和过情关,」秋澈说到这,微妙一顿,「我翻阅过大量书籍,尚且只能查到只言片语,不知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藤首草能活死人肉白骨?」 陈回春沉住一口气,转身道:「秋公子,这就问的太多了些吧?」 秋澈微微一笑,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地倒了杯茶,推到陈回春面前道:「请见谅。身为夜明城城主,自然要清楚手下每一个人的来歷。陈先生若是不说清楚,秋某心中不安啊。」 她示意陈回春请坐,「这是府中最后一点锦龙雪莲茶了,整个大夏别无二家。陈先生确实不尝尝吗?」 双方僵持片刻,陈回春哼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坐下来端起了茶杯,闻了一口,顿时露出沉醉的神色来。 「好茶……好茶!」 秋澈挑眉:「现在能说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陈回春嘆口气,「老夫确实不是京城人,而是晋州人。」 晋州就是朝京相邻的城池,与南边的南夷密林交界。 「老夫的师父,是南夷人,一个游医——」陈回春苦笑一声,道,「我被他捡回去养大,他的模样也一直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从未变过。」 「我并不知道他来自南夷的哪里,只是他自我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带着我在大夏四处云游,从没有去过南夷。我所知道的这些南夷传闻,也都是他告诉我的。」 「他老人家叫什么?」 「这就恕老夫不能奉告了。」陈回春遗憾道,「师父他真名叫什么,连我也并不清楚。」 送走陈回春后,秋澈靠在门框边,似乎还在思索什么。 李青梧问:「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秋澈看她一眼,说:「我以为他会提起那些传闻,想必是亲自见过所谓的藤首草的,如今看来……」是她想岔了。 李青梧心头一暖,反倒反过来,平静地安慰她道:「无事,治不好便治不好吧。」 秋澈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不想治?」 李青梧:「可是治不好。」 「还没到最后呢,你怎么知道治不好?」秋澈道,「我不喜欢事先给任何事情做假定结局,即便做,也必须是好的结局。」 李青梧失笑。 她点头道:「好吧……那确实是我太笃定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太难治的话,也不用如此费心劳神,」李青梧轻声道,「我不希望你为我这种小事伤神。」 「这不是小事。」 秋澈顿了顿,看着李青梧微微愣住的模样,欲盖弥彰地扭头,加了一句,「能治好那就是大事。」 李青梧温和地笑笑,不置可否。 秋澈没看她,开始发呆。 她觉得自己很奇怪。 为什么偏偏面对李青梧时总觉得怪怪的,对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感觉。 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就是怪。 会不自觉地注意对方呃一举一动,格外在乎她是否会跟自己肢体接触。 而且越看对方越顺眼,越看对方越觉得好看。 秋澈心想,她真的很怪。 可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事。 就这样心不在焉了好几l天,有一日碰到玉砚在摸鱼看话本,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评一下。 「什么嘛……为了男人和姐妹反目,太假了。」 「这是男人们用脚写出来的吧?真是一点也不懂女孩子的心。」 闲得无聊的人们总是乐衷于看话本,并对话本里的人物们做出点评的。 第136页 秋澈本该训斥她,或者学着李青梧刚柔并济,宽容一些转头就走。 可她站在廊下,半晌挪不动步。 许久,她突兀地出声道:「你很懂?」 玉砚一惊,立刻跳起来,磕磕巴巴道:「哪哪哪哪有……」 「别紧张,」秋澈颔首,「我只是想说……」 她思索了一下,「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对她另一个朋友有点怪怪的。她不很喜欢看到那个朋友和对方心悦之人在一起,也不喜欢对方提到那个人……这是嫉妒吗?」 怪。 真是越听越怪。 不止秋澈觉得,连玉砚听得也是一头雾水:「这什么跟什么啊?公子……你不如说说,你这朋友和另一个朋友,是什么关系?」 秋澈想了想,艰难地找了个形容词:「……假夫妻。」 玉砚惊了,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她沉思片刻,一拍手掌,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秋澈不自觉地站直了,紧张道:「……你明白什么了?」 玉砚信誓旦旦道:「那肯定是你朋友喜欢他夫人呗,还能有什么可能?」 「话本里也有这种情节,假戏真做嘛,嘿嘿嘿……还怪刺激的嘞。」 秋澈口水都被倒呛了回去。 她? 喜欢李青梧? 秋澈觉得真是荒谬,又有些啼笑皆非。 都是女人……她怎么可能喜欢李青梧? 秋澈摆摆手,心想她也真是煳涂了,竟然脑抽来问一个为人处世上比她更煳涂的小女孩。 她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顿住,随即退了回来。 玉砚心头一紧:「公子……」 秋澈面无表情地伸手,「话本。」 「值班时间看话本,扣月俸100文。」 玉砚:「……」 她苦着脸,硬着头皮把话本递上去,脚底抹油地跑了。 公子真可怕。 也就公主受得了她了。 午时,玉明敲门禀报秋家一案的消息时,秋澈还坐在桌前,握着一只墨笔发呆。 她面前是一本摊开的话本。 双方对视一眼,秋澈迅速回神,把话本给合上了。 玉明看见封皮上的「风流才子俏佳人」的书名,呆滞了一下。 秋澈咳了一声,若无其事:「这是玉砚的。我拿来翻了几l眼罢了。」 玉明欲言又止。 这话本她跟着玉砚一起看过,这明显不止看了几l眼吧? 都翻了一半了。 别以为她没看见旁边画着的人物关系线。 秋澈又咳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挡住她的视线,面上平静:「只是……嗯,觉得女主角的性格挺可爱的。」 玉明心想,行吧。 男人好像都喜欢这款。 她汇报完事情就离开了,也打算直接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毕竟她是个合格的下属,嘴巴得闭牢。 谁承想刚闭了嘴不到一天,李青梧就找到了她。 她上来第一句话是:「驸马爷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玉明点头:「是的,八月十七。」 李青梧若有所思。 她第二句就有些扭捏起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羞囧地攥着手帕,小声问:「那你可知道……你家公子,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玉明呆了一下:「……啊?」 李青梧红着耳朵:「就是……她可曾说过,心悦什么人?」 玉明心想这不就巧了吗。 她家公子昨天才说过,她喜欢那话本子里活泼开朗的女主角。 说给公主听应该没什么吧? 玉明没犹豫多久,就把自家主子卖了个干净:「他喜欢可爱活泼的。」 然后又迟疑着,补充了一句:「……主动的。」 李青梧:「……」 「确定吗?」 玉明义正辞严:「当然。」 这可是她家主子亲口承认的。 就是这么说的话,似乎有点伤夫人的心?毕竟一看长公主殿下就知道,她不是那种活泼主动的类型。 李青梧红着脸点头:「多谢。」 秋澈原来喜欢这样的? 果然不是自己这样的吗…… 李青梧认真地想,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玉明眼看着她转身离开,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在公主面前,说她家公子喜欢其他的类型? ……完了。 出大事了。 第50章 解毒 八月中旬,天气已经逐渐入秋了。 最近朝堂上没什么大事,水渠之事还在修缮,派去监督的督察官恰好是锦衣卫的刘不休,秋澈清楚对方拎得清放得下,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倒是有人弹劾太子公然欺辱良家女子——这就是太后一派的人在落井下石了。 皇帝面子挂不住,象徵性地罚了他一个月俸禄,太子也难得聪明一回,当即跪下来,高声说就当自己为普阳修缮水渠一事尽力了,只希望银两都落到实处才好。 这番话说的皇帝喜笑颜开,轻飘飘地将他放过了。 当然,也有人在弹劾秋澈。 即便秋澈两次朝堂之上怒怼群臣的场景让人刻骨铭心,看她不顺眼的人也是层出不穷。 但这回他们弹劾的对象拐了个弯,不说秋澈,改为说公主经商、有伤皇家颜面了。 第137页 又暗示长公主母亲是南夷人,从前群臣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李青梧还继续当这个长公主的话,恐怕难以服众。 但这次,皇帝没等秋澈开口,就已经勃然大怒:「朕一直知道她母亲是什么人,你的意思是,朕封她为长公主封错了?」 那大臣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跪在地上不敢再说话。 众人都在心里犯嘀咕,该说不说,不愧是天子近臣,有皇帝偏袒就是好。 秋澈则眼观鼻鼻观心,泰然自若地任人打量。 她最清楚皇帝的偏袒不是全无理由的,所以也最宠辱不惊。 下朝前,皇帝宣布要组织秋猎,大臣皇子们都要随行。 秋澈身为如今的殿前红人,自然也在其中。 大夏的秋猎是可以带女眷的,秋澈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把李青梧带去。 可李青梧刚被谴责过抛头露面去经商,而如今新律刚刚实施,女子经商不在多数。 正是民间流言四起的时候。 秋澈怕带她去的话,会被人指指点点。 但思考了很久,直到快要迈进秋府大门,秋澈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如梦初醒。 她在想什么? 李青梧又不是她的附属品,也不是以前那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了。 她肯站出来自己经商,必定有她自己的思量,怎么需要秋澈在这里为她担心这担心那? 李青梧又不是小孩子,就凭她母亲是南夷人的消息爆出来至今,她都始终没什么情绪变化的样子来看,这点议论声影响不到她。 秋澈摇了摇头,在心中自嘲,她最近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一遇到李青梧的问题就很不像自己。 正出神,下意识地往书房走,面前却突然奔来一道急匆匆的熟悉身影,高声道:「驸马爷!」 秋澈止步:「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被茯苓焦急地打断了:「殿下……殿下毒发了!」 不仅秋澈,连跟在她身边的玉明都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是什么「毒发」,秋澈立刻面色一沉:「怎么会现在发作?」 李青梧是六月初中的毒,按理说应该是九月发作才对,可现在是八月,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怎么会突然提前?说话间,她已经调转方向,又问:「人在哪里?」 「在主院卧房,」茯苓摇头,跑的气喘吁吁,又不敢太大声,怕被人听见,「……奴婢不,不知道怎么回事……殿下今日只去了一趟瑶台姑娘那里,说是要——」 说到这,她的话戛然而止,似乎在踌躇要不要说。 而秋澈正一边快步朝卧房走,一边低声吩咐身后的玉明:「去叫陈先生来。」 见她面露难色,秋澈语气一冷:「说。」 一瞬间,她心思百转千回,甚至连「瑶台背叛了她们对李青梧下手」这种可能性都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但没想到下一刻,茯苓说出口却是一句:「……殿下说要给您做生辰礼物……她要我们跟您保密的。」 要不是现在出了事,她也不会急得脱口而出。 秋澈勐地一怔。 所有阴谋论的想法都带上了几分滑稽,在茯苓断断续续的简单叙述里,慢慢灰飞烟灭。 「……然后呢?」 「奴婢本以为殿下要在瑶台姑娘那里呆上一下午了,谁知道突然就回来了,脸色难看得很,殿下说是出了意外,突然毒发了,一回府便把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 茯苓懊恼道,「已经半个时辰了,您再不回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秋澈不说话了。 她急匆匆赶到主院,就见扶风守在门口,也是皱着眉急得走来走去,又不敢推门进去。 为了防止泄露消息出去,满院子的丫鬟都被遣散了,如今院子里只有他们几个人。 瞥见秋澈来着,扶风默了默,退开了几步,自觉让出了能让她进去的身位。 但秋澈却突然止住了步子。 一门之隔,她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几分难耐的痛吟与喘息,能想像出来,李青梧大概已经隐忍到了极致。 可她现在进去又能怎样呢? 这样的场景,让她又想起了李青梧第一次毒发时的场面。 无能为力。 不如不要进去给人添乱。 秋澈在另外两人震惊不解的眼神里,沉默地垂下眼,退了几步。 然后坐在了院子中的小亭里。 扶风皱眉,最先开口:「……驸马为何不进去?」 上次李青梧毒发时他们虽然不在身边,但作为李青梧的贴身侍卫和丫鬟,他们后来也是了解到了一些关于过情关的消息的。 先前没有解毒,可以说是婚前出于名声考虑,不碰她是尊重她。 可现在都成婚了。 他们是夫妻,解毒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 秋澈为什么不进去? 扶风是真的不理解。 连茯苓也茫然地看着秋澈,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并不小,屋内的人大概是也听见了,不多时,沙哑地传出一声:「别进来。」 「……都别进来。」 秋澈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顿。 看来李青梧也并不想让她进去。 扶风两人闻言,当即也都不吭声了。 第138页 看看默不作声的秋澈,又看看紧闭的主卧门,即便再着急,也只能压下愤愤然的情绪,原地焦心。 院子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凝固。 秋澈守在外面,时不时喝两口茶,安静地等着陈回春过来,像是根本就不在意里面是什么情况。 其实她知道,陈回春来了也不顶用。 最多开些镇痛的药,压制一下蛊毒发作时的痛苦。 但也好过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她眼看着那两人心急如焚,面上不显,实则却也早已经心乱如麻。 她想,要不给李青梧把那个年轻掌柜带来算了。 李青梧不是喜欢他吗? 先前只是对秋澈有些好感,李青梧也可以接受秋澈帮她解毒,若非她是女儿身,两人此时就已经是真夫妻。 如今李青梧喜欢的换了个人,还是个真男人,让他来解毒,说不定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这个想法只萦绕了不到片刻,又很快被秋澈自己否决了。 她想起那双湿漉漉的,含着几许幽怨和愤怒的眼睛,心想,不行。 不经过李青梧同意就给她带人来解毒,她会生气的。 可是。 可是不让朱竹来,还能怎么办呢? 就这么让李青梧跟上次一样,生生熬过去吗? 陈回春说,这蛊毒只要不解,一次发作比一次更厉害,时间更长,更痛苦。 秋澈又喝了一口茶。 她试图借着杯中已经冷却的茶水,来镇压自己心中的不安和焦灼。 怎么办。 ……怎么办。 就在这一晃神间,她听见原本几乎可以称得上安宁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秋澈听见动静,立刻站了起来。 茯苓紧张道:「殿下!怎么了?!」 里面半晌没传出声音。 就在茯苓紧皱着眉,想要一横心推门进去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让让。」 一旁紧紧握着拳的扶风转头,看见了秋澈脸上堪称冷静的表情。 但话音刚落,她就已经一阵风似的快步走上前,伸手推开了房门。 门打开了一剎那,又被迅速关上。 屋外两人茫然又沉默地面面相觑。 ……这夫妻俩,搞什么? 推开门的一瞬间,秋澈心里真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怕李青梧一个人在里面要是磕磕碰碰到哪里昏过去了,还没人知道。 或许担忧最终占据了上风,或许是那么一点隐秘的心思在作祟。 秋澈还是没忍住。 在明明可以让茯苓进来查看的情况下,她自己先走了进来。 然而下一刻,她就狠狠愣在了原地。 只见屏风后,李青梧衣衫凌乱,长发散开,痛苦难耐地坐在床榻上,正将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 额头都撞出了血丝。 秋澈下意识快步走上前,伸手挡在了她额头和墙之间的空隙里。 她语气难掩着急,一伸手,却发现李青梧现在的样子,几乎哪里都不好碰了:「你干什么?」 李青梧大概是发现撞得不疼了,额头被一片温凉的触感所包裹。她茫然一抬眼,瞥见秋澈的脸,下意识舔了舔苍白的唇。 声音软糯糯的,还有几分委屈:「……难受。」 她这个眼神,这个语气。 又是这么一副样子。 秋澈看得唿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 她近乎狼狈地偏过头去,胸口起伏了几下,低声道:「难受为什么不出声?」 李青梧也小声回她,说:「因为不想让你听见,让你也难受。」 秋澈一颗心都被她这句话攥紧了起来,仿佛被人吊在了半空,不上不下,又酸又甜。 她沉默了很久,随即将李青梧小心翼翼地扶着靠在床头。 然后起身,挪开目光,微微抖着指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青梧,语调十分冷静地说:「……我去找朱竹。」 李青梧眨了下眼,像是茫然:「朱竹……你找他做什么?」 秋澈顿住步子,说:「解毒。」 「你不是喜欢他吗?」秋澈垂眼,尽量语气平静道,「放心,不用担心他不喜欢你,就算他不愿意,我也有办法会让他愿意的……」 秋澈说这话时,心都在滴血。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她从不以自己的性别为耻辱,甚至最噁心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可此刻,她看着李青梧这样痛苦她却只能站在旁边无能为力的样子…… 第一次产生了这个近乎荒谬的想法。 如果她是男人……是不是哪怕和李青梧假戏真做,也可以毫无负担了呢? 可她偏偏是女人。 她帮不到李青梧。 秋澈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承认吧。 说什么怕李青梧生气,其实就是她自己不愿意、也不想亲手把她送到别人手上。 这不正常。 她对李青梧的感情,不正常。 秋澈甚至没有时间去回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下一刻,就被李青梧的话夺去了注意力。 她听见李青梧有些不可置信地哑声问:「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了……」 秋澈立即道:「那你喜欢的是谁?」 第139页 话音刚落,屋里的氛围便微妙地停滞住了。 李青梧动了动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睫不停地颤动着。 很久,她垂下眼,颓丧地靠坐了回去,压抑着唿吸,轻声道:「……算了。」 她承认,她还是不敢说。 秋澈的表情和反应都太冷静了,两次毒发,对方都是这种不冷不淡的模样。 她看不懂她心里在想什么。 今天会毒发,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这个时候表明心意,并不是最好的好时机。 她还什么都没有,还不算到能和秋澈并肩而立的程度。 再等一等。 李青梧想。 她用仅剩的那一丝理智,尽量冷静地思考着。 然后疲惫地闭上眼,道: 「你出去吧。」 宁愿自己扛着毒性,也不愿意说出那个人是谁? 难道是怕她真的去强迫别人来给她解毒? 秋澈心情复杂,形容不出心里的滋味。 她觉得以李青梧这个性格,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 按理说对方都已经下了逐客令,她本该转头离开了。 可最终秋澈还是没忍住,反而又上前一步,问出了口: 「你又要硬抗?」 李青梧深深喘了一口气,抬了抬眼皮,反问:「你不忍心?」 秋澈紧紧盯着她。 半晌,她低低「嗯」了一声,松开了身后握紧的拳头。 李青梧靠在床边,对上她沉郁的眼神,一剎那间,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啪嗒崩断了。 她脑海中不断迴荡着那句「嗯」。 迟钝地思索着,「嗯」。 嗯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确实不忍心的意思吗? 良久。 李青梧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过来。」 秋澈迟疑地走了过去。 顺着她的眼神示意,一低头,手就被她拉住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被李青梧带着,手掌放在她柔软的胸口时—— 秋澈脑子嗡的一下,瞬间不会转了。 她心跳都停了半拍,手僵在了那里。 一时间收回来也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 语气还有几分恼羞成怒:「你……你干什么?!」 「不是不忍心吗?」李青梧抬头看她,眼中水光潋滟,泪痣在此时更为她添了几分媚色。 她微微喘着气,用了点力气,拉着秋澈的手不让对方抽开。 李青梧低声说:「既然心疼我……那就帮帮我。」 …… 秋澈最终也确实没走成。 日落西山之时,院子里姗姗来迟的陈回春看着紧闭的房门,挑挑眉,对门口沉默的两位下属乐呵呵道:「看来是不需要老夫了?」 没人回他。 屋内,秋澈迟疑地问:「是这样吗?」 她从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帮助女子,但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连上辈子稀里煳涂和李青梧一起的那一次,其实都没什么印象。 她以为只是……亲亲而已来着。 但李青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两条修长白嫩的腿在放下来的床帘里抖得厉害,模煳的光线里,像一副旖『旎美艷的画。 秋澈额头落下几滴隐忍的汗珠来,但视线又不自觉挪到旁边去了。 从刚刚起,她就注意到,即便情况再混乱,李青梧另一只手也始终藏在被子里。 果不其然,趁着李青梧失神,她就从对方手里摸出一个即便蛊毒发作,也被她紧紧抓在手里、一直不肯松开的木雕小人。 还不知道刻的是谁,五官尚且粗糙,但看得出来制作人手艺不精。 秋澈就拿着木雕盘弄两下,低声问:这是什么? 李青梧一开始不肯说。 被她折腾狠了,才断断续续地回道:「是……礼物。」 生辰礼物。 她才刻了一半,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像是要毒发的样子。 安全起见,立刻就回了府。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很准。 秋澈默然,不说话了。 她大概能猜到李青梧在想什么。 因为秋澈钟爱木工,所以她想投其所好,亲手刻一个木雕送给秋澈。 她把木雕放到一边,不敢再深思其中含义。 如果李青梧是要给秋澈一种,她以女子之身仍然被李青梧喜欢着的假象,那么秋澈承认。 她成功了。 但若是能让这假象再维持得久一些,对方的所有谎言,她都可以全盘接受。 混乱之中,被李青梧搂着脖子追着吻过来时,秋澈鬼使神差的,没有躲开。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身后的长髮不知何时散落了下来,遮住了她们贴在一起的唇齿。 也掩住了那些意乱情迷里的,伪装成假意的真心。 秋澈想。 她大概是疯了。 李青梧也是。 ……! 第51章 心意 一宿荒唐,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李青梧第一眼看见了身侧空荡荡的床榻,还有摆放在床头的那只木雕。 它已经被擦的很干净了,静静地立在那里,李青梧却只看了一眼,就咻得红了脸。 第140页 她掀开被褥看了眼自己的身体。 秋澈虽然帮了她,可不该碰的地方大多都没碰,最多也只是最开始安抚性地亲吻了她几下。 连那几个吻,都是李青梧后期被蛊毒折磨得神志不清时,缠着她要来的。 她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痕迹都没有,只有下身隐约酸楚,带着一丝微妙的疼痛。 李青梧有些失落,又止不住地心跳加快。 她想起昨晚彻底失去理智之前的场景。 秋澈完全可以拒绝她的要求,可她没有。 李青梧不免有些奢望的念想:这是不是代表,她其实也是对自己有那么几分喜欢的? 至少秋澈心疼了。 对比起她第一次时即便满眼愧疚、却还是甩开李青梧的手直接离开的场面,要好的多。 正出神间,她又听见门外模煳间传来秋澈的声音:「……熬些汤……放水沐浴,要温的……」 茯苓应是,脚步声匆匆远去。 很快,有人推门而入。 李青梧下意识又重新闭上眼,开始装睡。 来人脚步声很轻,走到床榻前时,声音停了下来。 李青梧感觉到有一道阴影覆盖在自己眼前。 她没忍住,眼睫一颤,心想: 这是在干什么? 随即眼前人似乎顿了下。 秋澈直起身,顺手将床头的木雕收进袖囊中,低声道:「醒了还装睡做什么?」 李青梧默了默,忐忑地睁开眼。 秋澈立在床榻边,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对着梳妆镜的方向往脖子上贴着假喉结——这玩意儿是类人皮的材质,很容易脏,每日都要更换新的。 她没看李青梧,神色淡淡,若无其事。 明明是很臃肿的官袍,被玉色腰带一收,却显得她腰身劲瘦,整个人都笔挺如松,衣冠楚楚。 好像昨晚那个与李青梧一同沉沦在慾海中起伏的人不是她一般。 李青梧忍不住问:「你上过朝了?」 秋澈「嗯」了一声。 李青梧把身体都埋在被褥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手抓着被褥,像只怯生生躲着不敢出来的猫咪。 她闻言,缓缓眨了下眼,目光落到她手上:「那你……怎么现在才贴这个?」 秋澈僵了一下。 她咳了一声:「是在检查有没有松动。你知道的,我比较谨慎。」 李青梧就闷笑,不出声儿,眼睛却亮晶晶的,星星一样地瞅着秋澈。 秋澈受不了她这目光,视线斜瞥了一下,又匆匆收回:「你笑什么?」 李青梧偏过头,继续笑:「没什么。」 她只是在想,秋澈或许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但她很会用这样冷漠的表情来伪装自己。 秋澈被她笑得耳朵都红了,还在故作镇定,转过身道:「……醒了就起来吧,我让人给你放了水,会给你送早膳来。」 「不一起吃吗?」 「我和娘一早就吃过了。」看李青梧还在睡,秋澈就没叫醒她。 李青梧当即又脸红了几分,磕磕巴巴:「娘……有没有问什么?」 秋澈瞥了她一眼,颔首,表情喜怒不明:「我说你受了凉,身子不舒服,起不来。」 王氏立即还要赶过来看李青梧,被秋澈拦住了。 李青梧隐隐松了口气。 说话间,秋澈扯了扯衣领,转身又往屋外走。 李青梧见状一愣,立即又支着手臂坐起来一些:「你去哪儿?」 秋澈顿了一顿,微微侧首:「你洗漱还要我留下来看?」 此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之前那次洗漱的乌龙。 当时两个人都懵懵懂懂的,没那么旖旎心思。 可经过昨晚之后,她们间的氛围似乎都发生了某些看不见的变化。 提起这种事时,都不由可疑地沉默了下来。 秋澈抬步,匆匆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很快就没了影儿。 李青梧坐在床榻上静了片刻。 本来还担心该如何跟秋澈解释昨晚的「意外」。 不过看样子,秋澈似乎自己也不是很想提。 她慢慢收了笑意,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另一边,秋澈敲响了偏殿的门。 陈回春昨天来的晚,就被玉明直接安排在偏殿住下了。 秋澈一早去上了朝,到现在才有空来找对方。 「过情关会提前发作,只有两种可能,」陈回春摸着鬍子,思忖道,「一是传闻有误,它并非是三个月发作一次。」 「二呢?」 「二是,殿下在中这蛊毒后,又接触到了某种引子,提前激发了蛊毒的药性。」 ……引子? 秋澈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在国公府时,一片混乱里,她看见李青梧不知为何晃了晃身体。 当时没多想,如今想起来,就变得处处都可疑了。 秋澈当即脱口而出:「迷迭香?」 陈回春愣了一下:「不错,迷迭香作为制作过情关蛊毒不可或缺的一步,若是中蛊之人后来又闻到过它,是有可能让过情关提前发作的。」 秋澈默然,又开始无意识地把玩腰间的玉佩。 李青梧中的蛊毒,吴相是知道的,就代表幕后之人大概率也知道。 第141页 有没有可能,国公府里再次出现的迷迭香,也是为了激发李青梧的过情关再次发作呢? 秋澈想到这里,莫名恶寒。 她感觉到了对方浓重的恶意。 她本以为国公府一案中,南夷人的谋划占大头。 如今看来,那位始终没有露面的幕后之人,心思也不可小觑。 陈回春留下几副药方,正要提着几包上好的茶叶离开公主府时,恰逢李青梧来找秋澈。 陈回春的目光在脸上一扫而过,又在她白皙的脖颈处顿住。 随即面色古怪地回头,对秋澈道:「秋大人。」 「嗯?」 「过情关之毒,需解三次,」他意味深长道,「既然这次能提前,下一次说不定还要更快。」 秋澈垂眼应了一声。 陈回春满意地点头,挥挥衣袖,轻飘飘地走了。 李青梧和他颔首示意,随即犹疑地问秋澈:「我脸上有东西吗?」 秋澈还没说话,门口玉砚突然神出鬼没地晃出来,耿直道:「夫人,你脖子上被蚊虫咬了吗?」 秋澈默默喝了口茶水,避开李青梧震惊又羞愤的眼神,假装不关自己的事。 玉砚一头雾水,被玉明满脸黑线地拉走了。 李青梧摸着自己的侧颈,脸红了一会儿,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 她就顶着这个吻痕,在那么多下人面前,从主院走到了偏殿? 怪不得茯苓今天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 李青梧又羞又恼。 可一想到这吻痕是谁留下来的,那点恼意就不自觉消失了个干净。 秋澈很贴心地主动转移了话题:「有事?」 李青梧点点头,脸上的热度还没退,小声道:「……父皇给我传信,让我跟着你去秋猎。」 秋猎的事秋澈没和她提过。 李青梧不免胡思乱想,难道秋澈根本不打算带她去? 可这猜测下一刻,就被秋澈亲口打破了。 她淡定地说:「昨日本打算跟你提的,想问问你要不要去秋猎……所以你怎么想?」 李青梧弯了弯眉眼,道:「去。」 「好。」秋澈也没问为什么,直接应下,见她还没走,犹豫道,「还有事?」 李青梧抿抿唇:「你不问我,为什么我父皇要我去秋猎吗?」 秋澈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和你父皇联繫?」 李青梧哑然:「你知道?」 秋澈「嗯」了一声,看样子也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只是语气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那她之前遮遮掩掩那么久算什么意思? 李青梧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她微微迟疑着,道:「我承认先前是我不够坦诚,可我们如今……」 秋澈心头一跳,直觉她要说出什么大事来。 「如今什么?」 李青梧垂眼,像是不太好意思。 却仍然心一横,忐忑地将话说完了:「我们如今这样,难道不算真『夫妻』了吗?我以为,对另一半坦诚,是基本的信任。」 秋澈盘弄玉佩的手指一顿。 这种话对李青梧来说,其实就相当于是表白了。 她说不出更难以启齿的话来,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今这个样子,总要和秋澈说清楚得好。 即便不是最好的时机,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但等了很久,李青梧都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她缓缓抬眼,看见秋澈正盯着敞开的大门外的风景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她头也不回,语气冷淡道:「你也可以不坦诚。」 李青梧唿吸一窒。 什么意思?是拒绝……吗? 秋澈却不等她凝固的思路重新运转,就已经掀袍起身,风轻云淡道:「若是为昨晚的意外感到抱歉所以这副作态,大可不必。帮你是我自愿,吃亏的是你才对……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李青梧呆住了,看着她逆着光的单薄背影:「阿宁。」 「你……你在说什么?」 秋澈很少听她喊自己这个称唿,当即还缓了一下,才回过神。 「不是吗?」 她顿了顿,说:「……好吧。」 「昨晚的事也是我没把握好分寸,要我负责的话,我不会推脱。下次毒发……像昨日那样的事,若是你需要,我也可以帮忙。」 「总之,」秋澈在李青梧看不到的角度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不要再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了。万一让你喜欢的人听见了,也不好。」 李青梧这次听懂了大半。 她有些不可置信,疑惑地反问:「惹人误会……?」 「就是,」秋澈有些难以启齿,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低声道,「……说我们是真『夫妻』的话。」 「哪怕你不说这种话,昨晚的事我也会当做没发生过,不会因此跟你生疏。」 她尽量装作自然而然的模样,耸耸肩,轻松道:「同性之间,互帮互助也是很正常的。」 她知道有些玩的很开的男人们有时候也会这样做。 就是不知道女人之间会不会。 李青梧沉默下来。 这次是被气的。 她正怄着气,为自己第一次表明心意却被如此曲解而郁闷——就见秋澈站在那里等了会儿,没等到答覆,抬步又要走。 第142页 看着她的背影,李青梧心头莫名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慌来。 这感觉前所未有,却奇妙地与她那个梦里的某个时刻重合了起来。 她直觉到,若是秋澈今日就这样走了,她肯定会后悔的。 几乎是反射性的,李青梧立刻起身,快步上前,几分仓促地伸手拉住了对方,提声道:「你去哪儿?」 和从前向来温和、不紧不慢的模样不同,她此时的样子难得抛却了那些所谓的仪态,显得十分慌乱。 秋澈被她勐地拽住,怔了下,下意识答:「……书房。」 「你当真,一点也感受不到吗?」 李青梧抬眼,忍着羞窘之意,定定地盯着她清俊秀美的眉眼,一字一句说。 她抓着秋澈纤长的手指,往自己心口上放——就像昨晚一样。 「我以为你听见了。」 秋澈愣愣的,张了张口:「……什么?」 「它跳的很快。」跟昨天一样。 李青梧慢吞吞的,眼睫不停地在颤。 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开始,她总觉得,有时心跳声似乎太大了。 她常希望秋澈听见,又希望她听不见。 而今,她主动将一切悸动与忐忑都放在秋澈手上,就是隐晦地在告诉对方,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你。 所以不必不安。 即使眼眶都羞得有些湿润了,李青梧还是磕磕绊绊的,继续说了下去: 「是昨晚太混乱,我没能跟你说清楚。既然如此,那好,我再与你说一遍,你要听清楚了。」 「我喜欢的,从不是旁人。」 李青梧垂下眼,紧紧抓着她的手。 出口的嗓音轻飘飘的,嘆息一般,好像风一吹,就能立即散在空中。 却又像道惊雷,落在秋澈耳边,炸得她整个人都懵在原地。 她看见李青梧绯色的唇瓣一张一合,说出口的,分明是: 「我心悦之人,一直是你……阿宁。」! 第52章 生辰 气氛长久地沉默了很久。 久到李青梧抓着她的手都在抖了,秋澈才终于回过神。 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了李青梧片刻,动了动唇,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你疯了?」 李青梧:「你也可以这么觉得。」 秋澈扯了扯自己的手,意料之中的没能扯出来。 但实则是她不想太用力,那样显得太绝情。 秋澈微微垂眸,同样看着她,轻声道:「……你想清楚了,我是女子。我扮成男人扮了这么久,但终究不是男人。」 「女子又如何?」李青梧难得倔强,当即梗着脖子低声反驳道,「是你跟我说,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可以。」 所以现在你用这种话来堵我? 秋澈一时无言以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无奈。 半晌,她长舒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了。」 不知为何,李青梧总觉得她这句话怪怪的。 她唿吸都放轻了些,忐忑道:「……所以呢,你,没有别的要说的吗?」 秋澈思索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沉默间,眼神无意般扫过她的脖颈。 随即轻飘飘把那只手抽了回来,落在李青梧的衣领上。 「入秋了。」 她几l不可察地扯了下李青梧的领口,轻声道: 「……天凉,记得加衣。」 既不回应,也不拒绝。 秋澈仿佛看不到李青梧愣忡的神色一般,很快收回手,越过她的身影,表情自若地离开了。 走出很远,秋澈都能感觉到,身后李青梧的目光还一直定定地黏在自己身上。 她其实很想回头看一眼,可还是忍住了。 秋澈闭了闭眼,没停下步子,心想,这样也好。 就让两个人都冷静一下吧。 刚刚李青梧拉着她表明心意的那一瞬间,她差点就以为,幸运真的眷顾到她了。 在明白自己心意的第二天,心上人跟她表了白。 还有比这更让人目眩神迷的事吗? 可偏偏就在热血上头,秋澈几l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也喜欢你」的时候,她想起了一件事。 ——陈回春说过,解毒的过程里,中蛊人会对解蛊人逐渐情根深种。 于是在那段良久的沉默里,秋澈犹豫再犹豫,斟酌再斟酌。 最终,选择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退回了自己的安全线。 不是她不想信李青梧话里的含义,是她不敢信。 成亲两个多月,李青梧一直待她温柔体贴是不错,可她的暧昧都是装的——秋澈深刻记得这一点。 作为权利的野心家,秋澈觉得对方会耍这种小心机其实再正常不过。 只是时常会在即将被李青梧彻底迷惑前,在心底醒神一样给自己泼一盆冷水,告诫自己,都是假的。 何况如今有蛊毒的效果在,很大几l率,李青梧只是对她抱有一些普通朋友之间的好感,却被蛊毒的药效放大了冲动。 才会在解毒的第二天,就如此冲动地开了口。 若她真的对秋澈有意,怎么偏偏先前还会亲口承认「自己是在骗秋澈」这种话? 秋澈冷静地提醒自己,李青梧骗骗自己就算了,她别也被骗了。 可想起方才的场面,她还是忍不住唿吸一顿。 第143页 任谁听到那些话,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于是秋澈在告诫自己别冲动的同时,也藏了几l分自己的小心思。 她没有彻底拒绝李青梧的告白。 说不清是怕看见她伤心的表情,还是说,也想让自己将错就错一番。 接下里的几l天,两人之间的氛围比前段时间似乎还要诡异了一些。 李青梧始终没能等到她的明确答案,每次对上她的眸子,得到的都是一个心虚又仓促挪开的眼神。 次数多了,李青梧心里剩下的那点期待也慢慢的消失了。 她想,这约摸其实就是答案了吧。 只是秋澈大概怕她难堪,才没有当面和她说拒绝。 距离秋澈的生辰越来越近。 就在她生辰的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二人刚刚一起貌合神离过完中秋的第二天,李青梧难得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而是选择了直接夜不归宿。 秋澈辗转找到茯苓询问时,李青梧正坐在城外的那间小院里,怀里抱着一罈子酒,红着脸,对着沉沉的月色发呆。 瑶台怎么问她,她都只是摇头,喃喃自语地说:「是我让她困扰了。」 「是我太冲动了。」 「是我……还不够好。」 不够到,可以站在秋澈面前,质问她为什么不可以喜欢自己的程度。 梦里那场长达十数年的单恋,一直未曾说出口,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应该再忍一忍的,李青梧愣愣的想。 不至于到现在,变成这样不尴不尬、进退两难的模样。 秋澈来时,月上中天,李青梧已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瑶台也陪她喝了不少,见秋澈终于来了,头疼地挥挥手:「秋城主,你赶紧,赶紧带她回去。」 秋澈面不改色地颔首,垂首观察了一下李青梧的脸色。 对方脸上酡红,带着几l分明显的醉态,睡梦中微微张开浅色的唇瓣,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的。 仿佛现实里有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才能让她跑来买醉,醉了后,又跟着她,在梦里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秋澈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弯腰,手从李青梧的膝下穿过,将人稳稳地抱了起来。 李青梧又皱了皱眉,只是嘴里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把头埋进了秋澈怀里。 仍然没醒。 秋澈不自觉松了松紧绷的气息,抱着她,看了眼桌子上二二两两的空酒罈子,夜色中,神情也让人看不清晰: 「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瑶台摇头,又点头。 「……到底说没说?」 瑶台不答了,只是嘆气:「秋城主,是杨公子告诉你殿下在我这里的吧?」 秋澈不知为何心头一跳,有种莫名的奇怪预感。 她张了张口:「……嗯。」 茯苓得了李青梧的令不肯说,她面上不显,心里却着急得很。 确实是杨裘未卜先知一般,飞鸽传信告诉她的。 她原本还奇怪杨裘怎么知道李青梧在哪,如今再一看瑶台,也大概懂了。 「我原本是和杨公子在一处的,」瑶台笑笑,「殿下来了,我便来陪她借酒消愁。秋城主应该知道,她要消的是什么愁吧?」 秋澈半晌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 可她总不能说,现在问题不是李青梧愁不愁。 问题是她不能答应,可私心里又不想拒绝。 说到底……还是她自私了一回。 瑶台只是嘆气,道:「多说无益,我只劝秋城主,莫负良人。」 秋澈朝她沉默地颔首,转过身,一步步离开了这间小院。 马车停在城门处,但秋澈抱着人出了院子,走了没几l步,一低头,突然发现怀里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她心里一惊。 双方同时默然了片刻,随即秋澈看见,李青梧迟钝地眨了下眼,说:「下来。」 秋澈:「……啊?」 李青梧以为她没听懂,于是又小声说了一遍:「放我下来。」 秋澈迟疑地将她放下。 正在思索她这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醉,忽然见李青梧踉跄走了几l步,又转头倒回了她怀里。 秋澈下意识伸手去接她。 然而接住了人,身体却又僵住了。 李青梧用一种自然无比的姿态,抓着她的手臂,眼睛亮晶晶地抬头看她:「你看月亮。」 秋澈下意识抬头,看见一轮圆月。 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好巧不巧,今天就是八月十六。 她嗓音很紧,抬了头,莫名地不敢低下去了:「看了。」 「好看吗?」 「……嗯。」 李青梧于是笑了。 她揪着秋澈的一角衣领,趴在她了肩膀上,吐息温热,慢吞吞地说:「那你背我。」 「……啊?」 话题跳转的太快,秋澈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 但犹豫片刻,看着李青梧孩童一样茫然稚气未脱的眼神,她还是在心底嘆了口气,转过身,蹲了下去。 李青梧看样子还有些惊喜,像是没想到她真的会背自己。 秋澈于是勾了勾手:「还要不要背了?」 「背!」李青梧提起唇角,话音刚落,立即趴了上去,欢欢喜喜地在秋澈侧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谢谢你!」 第144页 秋澈感觉半边脸都麻了,整个人大脑混乱。 却还是强撑着,假装镇定地应了声:「……嗯。」 李青梧歪了歪脑袋:「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谢谢你吗?」 秋澈便顺着她,说:「为什么?」 李青梧说:「因为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背过我。」 秋澈微微一顿。 「父皇也没有,」李青梧想了想,抬眼看月亮,边看,边轻声道,「他们都说父皇好疼爱我。可是父皇会把皇兄他们举起来,放在肩膀上骑马,会背着他们,去御花园捉池子里的锦鲤,会带他们一起去捉蛐蛐。」「……我从来没有过。」 秋澈无言片刻,颠了颠她的腿,说:「没关系。」 「现在有人背了。」 「是啊,所以要谢谢你。」 李青梧小声在她耳边说,「我是不是很重?很重的话就不用背啦,我下来自己走。」 语气里还有几l分没散的酒气。 还挺体贴。 秋澈扯了扯唇角。摇头。 李青梧很瘦,背起来也很轻。 秋澈又是习武的人,背着她,几l乎不费什么力气。 想到这,秋澈又说:「今天忘了带灯出来。」 这次是李青梧没反应过来:「嗯?」 秋澈背着她,有意放慢脚步,慢吞吞地往前走,语调也慢吞吞的:「你不是怕黑吗?」她就说她应该带点什么东西的。 原来是忘了带灯。 其实也是出来的匆忙,所以才会忘记拿。 「没关系的。」李青梧小声在她肩膀上笑。 笑得秋澈胸腔也都连带着微微地振,耳廓都不自觉地在发热。 她于是又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有月亮啊。」李青梧眼睛亮亮的,抬头看了眼天空。 这条路是城外的小路,旁边都是竹林,月色掩映,只有两人零零碎碎的说话声。 她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在月色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风中隐约飘来她们交谈的声音。 秋澈说:「这样啊。」 李青梧却拉长了语调,「其实不止这个,还有……」 「还有什么?」 李青梧顿了顿,很久,才趴在她耳边,很小声的说:「还有你在。」 因为你在,所以我知道,不必害怕。 秋澈心都因为这句话而短暂地停止了跳动。 良久,她回过神,再一扭头。 始作俑者说完这句话,竟然就这样趴在她肩上,困顿慵懒地睡了过去。 她略显凌乱的髮丝从耳边垂落,倒显得少了几l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多了几l分随性的美感。 秋澈沉默地走到马车前,玉明也很有眼色,轻手轻脚从她背上把人接过去,扶进马车。 拉开车帘子时,秋澈最后抬头,鬼使神差地看了眼头顶清透明亮的月亮。 和一年以前的上元夜,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与此同时,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 李青梧的身子尚未被整个扶进去。 她半睁开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秋澈很久,才迟钝地启唇,喊了声:「秋澈。」 秋澈「嗯」了一声。 李青梧攥紧了她的手腕,没听清应答似的,又低低喊了一句:「……阿宁。」 这次秋澈顿了下,再旁边玉明奇怪的眼神里,垂眸搭上李青梧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又应了一句。 她很轻,却又掷地有声地答道:「我在。」 「我知道。」李青梧很慢很慢地笑了笑。 她说:「生辰快乐。」 秋澈良久没有说话。 这样秋风凉爽的圆月之夜,若是时机正好,总能让人想起一些朦胧的往事来。 她也想起来了。 记忆里的、李青梧下江南那十年,秋澈一直只记得李青梧回来过两次,但却不记得第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 现在她记起来了。 在某一年的生辰日,她其实是见过李青梧的。 李青梧从江南赶回来为她的20岁生辰庆生,但路途遥远,又耽搁了一些时日。 等她风尘僕僕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子时左右了。 那一晚的月亮,也是这样透亮的颜色和圆润的轮廓。 但因为生辰被父亲忽视,秋澈难免郁郁寡欢,回到院子时,发觉身边竟然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那一晚买醉的人不是李青梧,是秋澈。 她只记得她们谈天说地,从理想抱负到生活苦难……聊了很多,都是从前她们从未聊过的话题。 看得出来。李青梧也很尽兴。 秋澈甚至嘆息着跟她道歉,说自己送她去江南事出有因。 如果有朝一日,她有了心悦之人,要与秋澈和离,秋澈必定不会拦她。 是与这辈子一开始,和李青梧结盟时,几l乎一模一样的话。 可惜的是,她没有看见李青梧低垂落寞的眼神。 自然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 第二天一早,秋澈再醒来,床头就只剩下一个装着一只刻刀的礼盒。 而院子里空空荡荡。 李青梧已经走了。 她陪她过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晚来的生辰。 然后又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好像于她们而言,每次重逢都是一场迟来的恩赐。 第145页 离别才是她们的宿命。 第53章 復生 木雕被秋澈拿走了,李青梧也没再问她要回来。 翌日醒来,秋澈果然又在床头看见了一个包装精緻的礼盒,里面放的,是和上辈子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刻刀。 这种刀锋利却精緻小巧,还可伸缩,造型十分新颖,拿来雕木工是上好的工作。 因为制作巧妙,用来作防身用也相当不错。 想起瑶台那满脑子的新点子,秋澈大概知道上辈子李青梧是採取谁的意见设计的礼物了。 昨晚的事,她们谁也没有再提起,李青梧似乎也终于不再执着于追求一个答案。 两人又回到了最开始时相敬如宾的状态。 李青梧的铺子重新修正,正式开张了一个多月,衣食住行里从衣先入手,因为款式新奇,逐渐被京城贵妇和小姐们口口相传。 一个月过去,收入已经相当可观,那些颜色亮丽,款式新颖的衣裳,也在城中慢慢掀起一阵风潮。 好处是李青梧每日算帐数钱数到手软,坏处是,因为最近「朱颜」的名气太过张扬,难免分了别人的蛋糕,有人不甘心,开始在京城四处传播谣言。 一说开铺子的东家是个女人,嫁了人也不好好相夫教子,专门出来坑人钱。 二说这些衣裳材料都不牢实,款式也乱七八糟,竟然还有些露胳膊露腿的青楼女子才会穿的玩意儿,竟然还敢摆出来卖给良家女……等等云云,简直有伤风化。 这种言论很快就在城中四散开来,李青梧铺子里的生意也骤然消停了不少。 即便有些贵妇们心里门儿清地知道,朱颜是被人针对了,也难免受流言蜚语影响,不是很敢再踏进铺子的大门。 更何况,她们也并不知道,被她们称为「朱颜夫人」的,其实是当朝长公主。 秋澈在这些事上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只是一听所谓的流言,不免又皱起眉来。 看她们不顺眼的人很多,可 吴相如今和她一样都在风尖浪口,备受皇帝关注,应当不敢再散播这种没什么实质性伤害的谣言。 秋澈只能想到一个人——既知道那些铺子背后的东家是李青梧,又能如此大规模地宣传谣言的……只能是皇帝自己。 他虽然表面上偏袒秋澈,可他在对秋澈满意的同时,也忍不住对她有所忌惮。 偏偏唯一在他手上,自认能拿捏对方几分的「筹码」李青梧,最近又有了自己分离出来单干的架势。 秋澈怀疑,皇帝这是怕再放养久了,两个人他就都管不到了。 干脆先打压一番李青梧的势头,让她知道是自己的仁慈恩赐,才能让她现在活得这么滋润。 秋澈把这猜测说给李青梧一听,对方也没什么太大惊讶的神色,应当也是早就猜到了。 双方对视一眼,皆是默然。 看来这秋猎一行,是非去不可了。 九月一,秋猎日,天晴。 史记,帝携两位皇子、群臣及其数家眷,浩荡长队随行,往晋州南苑猎场而去。 彼时,尚且还是大理寺卿的秋相及其夫人乐和,亦在此列。 出发前一晚,瑶台找到两人,问她们:「一定要去吗?」她眉眼间含几分隐晦的担忧,秋澈看出来了,和李青梧对视一眼,李青梧点头:「……怎么了?」 「我夜观天象,你们此行恐怕凶多吉少,」瑶台开玩笑一般道,「若是要去,不妨也带上我。」 秋澈打量她一遍:「……你?」 瑶台虽然满脑子奇思妙想,总能给她们带来一些突破思维局限的惊喜,但她本身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自保。 甚至不如现在被秋澈教导得有模有样的李青梧。 否则当初也不会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袁符给强迫了。 瑶台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也不恼,只是笑骂道:「不需要你们保护我,顾好自己就行了。」 李青梧明白秋澈的意思,同样委婉道:「你若去了,要是真出了乱子,也不得不保。」 她们都不是会抛下盟友独自逃生的人。 瑶台挑挑眉:「……当我这段时日,和杨公子白聊了?」 「他爹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赵王爷,他虽是个书生,武学上倒也不算太差,护好我足矣。」 李青梧明白了。 她看了看秋澈,表情隐约有些无奈。 秋澈目光在她这些天以来难得生动一些的神情上掠过,又很快思索了一下:「随你。」 于是瑶台便提前动身,在前一天就抵达了晋州的猎场附近。 南苑猎场场地很大,约比皇城还要大上一点,是先帝在世时便修建起来的新猎场。 秋澈上辈子随李式来过几次,不过那时已经是现在的时间线往后好几年了。 印象里,这一年的秋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可瑶台莫名忧虑的眼神,在来时路上,总是在秋澈脑海中反覆浮现。 她一直觉得瑶台这个人很神秘,像是提前知道一些什么,但有时她的预言好像又不太准。 就像上辈子,瑶台给她预测的几次未来里,没有一次是对得上的。 也许真如瑶台自己所说,她就是个半吊子算命的。 想到这,秋澈摇摇头,抬眼看向前方。 皇家的旗帜飘扬在空中,整个队伍都被金吾卫重重保护在中间。 第146页 看不出任何危险的可能性。 抵达晋州猎场用了半日时间,众人在猎场营地安顿片刻,很快,皇帝便换上了围猎时帝王专用的盔甲, 作为代表,李式率先纵身上马,拿着弓箭,在金吾卫重重保护下,带着几位倚重的年轻臣子,进入了林子深处。 他本来还想喊秋澈,不过因为女眷不能入场,秋澈怕李青梧落单会出事,迟疑不多时,就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掉了皇帝的要求。 李式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身纵马离开了。 表面上两人不多说什么,一进门,李青梧却嘆气道:「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我如今也有了自保的本事,若是你实在怕我真的出什么事,我也可以去找瑶台。」 南苑猎场大半的范围都在山上,恰好这山上有一座道馆,瑶台提前一日来,就是在道馆里歇下了。 「你这样当面拒绝父皇,」李青梧顿了顿,轻声说,「我怕他会因为我,对你心生芥蒂。」 秋澈本想说:可我不放心。 但仔细想想,李青梧说的其实也没错。 是她太过在意瑶台话里所谓的「危机」了,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她总不能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李青梧。 对方也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出来游玩一次,她一直跟着,恐怕也不方便。 于是秋澈心里那几分担忧很快又被理智压倒。 她想,还真是最近被李青梧和自己表明心意的事搞得昏头转向了,到该思考正事的时候,竟然一时转不过筋来。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秋澈嘆了口气,妥协道:「那我一会儿去跟陛下……你万事小心。」 李青梧点头:「好。」 秋猎前三天,风平浪静。 皇帝召见李青梧单独谈了一次话,外面锦衣卫重重把守,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不过看得出来,这场谈话很不愉快,父女俩最终不欢而散。 李青梧出来时脸色正常,倒是皇帝拉着一张脸,朝秋澈的方向扫来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又甩袖回屋去了。 当夜,两人依然睡在一起——是的,即便发生了之前的事,她们也谁都没有提起要分房睡的建议。 这几日秋猎,她们都是抵足而眠。 秋澈问她跟皇帝说了什么。 李青梧沉默了很久。 就在秋澈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对方下一句话,又让她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让我给你下毒。」 秋澈有几分好笑,虽然明知道李青梧不是那么傻乎乎会直接听信命令的人,而且对方既然说出来,肯定也已经拒绝了。 但还是莫名紧张:「你怎么回的?」 李青梧低低一笑:「我说我心悦于你,做不到。」 但秋澈这下却笑不出来了。 她背对着李青梧,看不见说这话时,对方脸上的表情。 但听着,要比第一次说出口时淡定很多。 秋澈迟疑地想,她这个时候装睡,还来得及吗? 但李青梧仍然没有要等待她回復的意思,说完这一句,便再次安静了下来。 只剩秋澈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 一夜再无它话。 秋猎第四天,变故突生。 皇帝今日出行打猎,只带了两个皇子,秋澈留在猎场营地。 但恰好李青梧在营地里呆了三天,净和那些小姐们待在一块儿绣花,说后宅闲话。 因为怕她无聊,昨日秋澈还飞信,让瑶台带她去道观附近转一转。 今日得了空,秋澈还和吴易起躲了清静,去了山脚下的一处空地切磋身手。 听到李青梧出事的消息时,她匕首收之不及,差点划伤吴易起的脸。 吴易起心有余悸地跳起来,却没心思吐槽她下手狠辣。 他转过头,看见一位脸生的侍卫,一身黑衣都被胸前的血色浸透了大半。 他脸色苍白,勉强支撑着自己行走,一见到秋澈便扑跪在地,焦急道:「驸马爷。」 「殿下被人挟持——对方要你亲自前去,才肯放人。」 秋澈收起那只李青梧刚送给她不久、却用的极其顺手的匕首,冷着脸扫过他胸前的伤口:「……可认得是谁?」 扶风动了动唇,满脸颓败与愤恨:「前金吾卫统领,袁符。」 若非此人,他断不可能让人从自己手上把殿下给劫持过去。 袁符再如何威信扫地,好歹是金吾卫统领,武功上的造诣比他要高上一节。 吴易起惊唿:「他没死?!」! 第54章 殉情 秋澈却竟然面不改色,甚至在心底升起了一丝诡异的平静,有种果然还是来了的感觉。 扶风也是锦衣卫里的精英了,能把他伤成这样的,天下少有,但若是袁符,倒也不足为奇。 他们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最后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秋澈以为瑶台既然是担心她们出事,那她自己身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才对。 到底是自己一时放松了警惕,疏忽了。 吴易起的话音刚落,不等扶风回话,他只觉得身侧一阵风掠过,秋澈已经飞快地和扶风擦肩而过,朝他来时的方向踏轻功而去。 第147页 她言简意赅,叫醒了愣住的扶风:「带路。」 扶风咬牙,即便胸口伤势还在不停流血,却还是因为担心李青梧的安危,强撑着起身,在前面给她带路。 吴易起本来也想跟过去,刚抬步,下一刻就被秋澈一句话钉在了原地:「你留下,去给我身边的玉明玉砚传信,让她们速带人前来支援。」 「事情未解决之前,切记,勿走漏风声。」 上山的路上,扶风语气急促,迅速简洁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原来是李青梧今日去找瑶台时,杨裘也在。 杨裘也是这次秋猎随行的官员之一,他一向以文官身份示人,并不显露多少武功。 因此这次来秋猎,顶多是参与一下形式。 因为面上秋澈不便和他联繫过多,所以杨裘等了三天,趁着皇帝不在营地,来找了一趟瑶台,却恰好和李青梧撞了时间。 三人碰面,杨裘和李青梧都面面相觑,倒是瑶台笑眯眯的,若无其事。 李青梧一来,瑶台自然是跟她手挽着手在道观附近的山上逛悠着,谈天论地,立刻把杨裘抛之脑后了。 杨裘还能怎么办?他自然别无他话,和扶风自觉地跟在了后面,和两人离得不远不近。 是若出事,也刚好可以上前救援的程度。 偏偏他们对上的不是别人,是前金吾卫的统领袁符。 即便他打晕瑶台、抓住李青梧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已经看不出从前金吾卫的影子来了。 可扶风还是凭藉那双癫狂的眼睛和声音认出了他。 对方虽然看着像是疯了,但武功却分高不差,迎面就是两道飞镖,扶风躲了一道,没躲过另一道。 杨裘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镇定地提声问他有何目的。 袁符听了,就阴森疯魔地大笑,含煳不清地叫喊:「是他害我至此,是秋家小儿,还有你这贱货害我们至此!」 说着,他拿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把噌亮的小刀,狠狠一刀扎在了瑶台手臂上。 一剎那,原本被他打昏过去的瑶台疼得冷汗直冒,瞬间醒了过来。 李青梧被他另一只手拿着刀挟持,动弹不得,见状也是瞳孔一缩。「——瑶台!」 瑶台朝他们几不可察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与此同时,袁符的声音又骤然提高了起来: 「让秋澈来!让他一个人来!」 这话此时来听,其实听不出到底是威胁,还是随口一说。 但眼下他们确实需要援助。 杨裘怕他带人跑了,于是暗地里给扶风打了个手势,让他先去找秋澈,自己留在这里,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秋澈赶到时,场面已经失控了。 扶风离开时,他们还在半山腰上,距离道观不远不近,而现在回到这里,此地却早已空无一人。 地上撒着零星血迹,在丛林的残枝败叶上,蜿蜒着蔓延出了一条路。 路的尽头,是悬崖。 茯苓靠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昏迷不醒,杨裘也站得远远的,捂着肩膀,指缝间隐约透出几丝血迹。 目光还警惕又担忧着看着悬崖边的方向,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袁符身后,瑶台的一条手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脸上也全无血色,手臂下垂,从指尖一点点滴落下血迹来。 正是她的血,为秋澈带了路。 李青梧则被绳索绑着站在悬崖边,距离身后的悬崖只有一步之遥。 后退一步,就是深渊。 袁符拿着刀,正对着她的脸比划,嘴里喃喃嘀咕着什么。 秋澈一瞬间心都凉了。 李青梧是第一个发现秋澈的人,目光不自觉往袁符身后扫。 对方也迅速察觉到了什么,以刀抵住李青梧的脖子,转头去看。 看见秋澈当真面色沉着、独自一人信步而来的时候,他眼中迸发出一阵剧烈的恨意,还有几分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先是愤愤喊了一声:「秋澈!」 杨裘应声回头。 秋澈路过他身侧时,不动声色和他微微颔了下首。 杨裘瞭然,最后隐晦担忧地看了瑶台一眼,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扶起一旁的茯苓离开了。 袁符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竟然也不阻止,甚至哈哈大笑起来,低头去看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瘫倒在地的瑶台,语气嘲讽:「我看你和那杨家小子眉来眼去,他方才又是一副十分担心你的样子……还真以为他有多喜欢你,怎么一看你受了伤,扭头就跑了呢?」 「果然是万人枕的破鞋,到哪儿都没人稀罕。」 瑶台冷笑,毫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关你屁事。怎么,一时冲动睡了个万人枕的破鞋的人不是你自己?结果你情人死了,自己也差点死了,什么都没了,破防了?」 袁符并不懂「破防」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他听懂瑶台话中的嘲讽之意。 他恼羞成怒,反手又是一刀甩过去。 瑶台的另一只手臂上,也多了一道刀子。 她微微弯腰,疼得眼前发昏,脸色也又白了几分。 却还在笑:「老娘最见不得你这种脑子有泡的臭男人,自己管不住下半身,还都怪在女人头上。」 「你说是谣言害死了尹依依,依我看,是你的不忠害死了她才对,」瑶台盯着他,哈哈笑着,又带着几分悲凉之意,一字一句道,「袁符,是你亲手害死了她。」 第148页 李青梧小声,带了些克制不住的哭腔:「别说了……瑶台,别说了。」 「你胡说!你胡说!闭嘴!疯女人!一派胡言!」 袁符眼眶血红,拽着瑶台的衣领,还想动粗,但秋澈及时出声打断了他:「袁统领。」 袁符顿了下,转头暴躁地盯着秋澈。 断崖上的风很大,秋澈在不动声色地往前走,边走,边镇静道:「好久不见——虽然你没死很惊讶,但看起来,你最近过得似乎也不太好?」 她平静的语气刺痛了袁符,他立刻大吼大叫起来,疯子一样:「对,是因为你!恩人说了,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要不是我一时煳涂和这个贱人——我的依依怎么会生我的气,我们明明感情那么好……」 他语气低沉了短短瞬间,又重新癫狂起来:「是你把我们的事传出去的!都是你的错!!!」 秋澈隐约听出了几分门道,微微眯眼:「……谁说是我把这事传出去的?」 袁符语无伦次,面露癫狂:「恩人说就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我们的事……就是你!」 他边说,手上的刀子边克制不住地抖,在李青梧脖子边擦出几丝血线来。 她肤色白,这点血就变得格外显眼。 秋澈却仿佛看不见一般,目不斜视,带了几分好笑地反问:「所以你信了你那位恩人的话,来找我报仇?」 「是找你们报仇!你们都是我的仇人!都该死!」袁符吼了一句,又突然安静下来。 他打量了秋澈几眼,狐疑道:「你女人现在在我手上,你怎么看着这么冷静?还有闲心跟我扯这些?」 秋澈微妙地一顿。 随即在几人注视的目光,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又有些疑惑不解。 她启唇,吐出一句:「你凭什么以为,挟持她,就能威胁到我?」 「实不相瞒,」她抬手,随意地指了指李青梧,语气轻松,「她和我,只是一对假夫妻罢了,我根本不爱她。」 「你拿她威胁我,不如拿我身边的丫鬟威胁靠谱。」 无人注意到,李青梧在听到这句话后,身子微微僵住的反应。 即便知道这大概率是秋澈让袁符放松警惕的话术,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她克制不住这一瞬间,心头爬起来的密密麻麻的酸楚。 袁符却对她怒目而视:「不可能!你说谎!」 「我分明听见了,你们连沐浴都形影不离,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哪里是假夫妻的样子!」他口不择言,怒吼道,「你想骗我!不可能!」 崖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瞬间。 连瑶台因为受伤而克制不住的喘息都是一顿。 ……不是。 这小夫妻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玩的已经这么花了? 而秋澈那一瞬间,却勐地想到了一个多月前,在卧房遇到的那次儿戏一般的「行刺」。 再定睛一看,袁符的身形似乎确实和那日的刺客相差无几。 如此一来,若是当日与秋澈交手的人是他,那就怪不得了。 他原来那时候就盯上了秋澈? 公主府的防备戒严,秋澈本身也不是好惹的,他大概找不到机会下手,才会把主意打到李青梧头上来。 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她们彻底脱离公主府守卫的保护。 可秋猎是皇家活动,猎场附近有些什么人,都是提前进行过清场的,皇帝进入猎场后,金吾卫把整座山能上下山的地方都包的严严实实。 按理说也不该让一个「已死之人」出现在这里才对。 他是怎么悄无声息混进来的? 他口中的恩人又是什么人?怎么做到众目睽睽之下在刑场保住袁符性命,还能不被发现的? 那人会不会和她先前猜测过的那位幕后之人有关? 对方到底有何目的? 秋澈思路百转千回,正与袁符僵持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袁符的表情骤然变了,抓着李青梧的胳膊,色厉内荏道:「秋澈!你不守信!」 秋澈回头,对上吴易起和玉明玉砚紧张担忧的眼神。 身后是数十人队伍的夜明城精英守卫,个个是武学好手,整整齐齐往那一站,压迫感十足。 即便援兵到了,秋澈却仍然半点不敢放松。 但明面上,她仍云淡风轻,回头朝袁符耸耸肩:「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如约一个人来?」 「反正袁统领你也是奔着报仇来的,总不可能空手而归。」她淡定道,「既然如此,那我多带些人手保护自己的安全,没问题吧?」 「好,好好好,」袁符怒极反笑,「你真是好样的!你就真不怕我直接把她杀了吗?!」 说着,他抵着李青梧脖子的刀又压紧了一些。 秋澈负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却生生克制着,没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李青梧的脖子上。 半晌,她淡定道:「我都没急,袁统领急什么?」 「不妨说说,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怎样?」袁符冷笑,「我要你死!」 秋澈冷静道:「不可能。」 「那就她死!」 袁符根本不信她说的什么没有感情的鬼话,反正他也杀不了秋澈,杀了她的女人泄泄愤也不错。 第149页 这样想着,袁符彻底没了耐心,说完这句话,一刀就要捅进李青梧的腹部。 但他的动作猝不及防的,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被身后骤然传来的力道打断了。 瑶台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拖着两条血迹斑斑的手臂,一口咬在了袁符耳朵上。 袁符被咬得手一松,迅速反应过来,反手就给她又捅了一刀。 这次伤口捅在瑶台腹部,按理说她应该很快失去力气才对。 可她竟然死死咬着牙,只是身形僵了一下。 哪怕袁符叫得撕心裂肺,哪怕他蓬头垢面满身臭味,也一直没有松口。 这只耳朵被她咬得鲜血淋漓,因为袁符不停挣扎,最后竟然还生生被她咬断了下来。 袁符叫得触目惊心,他迅速又反手捅了瑶台两刀,边捅,边捂着已经断了一半的耳朵痛骂:「贱人!贱人!!去死啊啊啊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李青梧身上的绳索此时终于被她摸索着悄无声息地解开。 见瑶台已经满脸血地晕了过去,袁符却还要再捅几刀泄愤,她几乎和秋澈不约而同的,一起扑向了袁符的方向。 秋澈是为了夺刀,而李青梧离袁符更近,竟然直接从身后闷声一撞,将袁符一个大男人,硬生生从崖边直接撞了下去。 袁符瞳孔紧缩,最后关头,只来得及迅速抓住了李青梧的衣袖。 两道身影就这样一同从崖边坠了下去。 秋澈扑向袁符的脚步一个急转,见此情形,终于再也装不下冷静了,脱口喊道:「青梧!」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脑海中所有的顾虑全部消失不见,思绪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这悬崖高有百丈。 袁符这次必定是活不成的。 可李青梧这样被拉着一起跳下去,也没有丝毫活路可言。 秋澈不知道这一瞬间她应该想什么,也不想再去思考。 她毫不犹豫,立即纵身,一同跳了下去。 在身后众人的惊唿声里,在迅速坠落的猎猎风声中,秋澈从空中伸手,试图抓住李青梧如蝴蝶一样坠落时,飘扬在空中的裙摆。 她眼中只剩下这一抹明艷的鹅黄色。 再无其他。 仿佛也听见了她的声音,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原本闭着眼下坠的李青梧艰难地睁开眼,对上了她的视线。 看着她拼命朝自己伸过来的指尖,李青梧默然不到须臾,也伸出手,恰好碰到了她的手指。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即便一言不发,却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像是终于安心了一般,李青梧几乎是抓住她手的那一刻,就彻底昏了过去。 若是有人在几个月前告诉秋澈,你会为一个人忘记自己的生命安危,她必然是不可能相信的。 重生的机会来之不易,她断断不可能在报仇完成之前,轻易再让自己死一次。 可命运总使她们向前走的路峰迴路转,又急转直下。 秋澈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李青梧这样一个内敛的、除了美貌毫无特色的、标准的困于深宅大院的女子心动。 她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是因为在李青梧身上看到了苦苦挣扎过的自己,看见了自己痛苦的曾经。 是因为上一世和这一世叠加在一起的愧疚心,导致她过多且频繁地关注对方。 是暧昧错觉,是日久生情。 其实这些都没错。 但还有一句话可以解释。 秋澈在耳畔不断掠过的风声里,紧紧抓着李青梧温凉的手掌,再借力将人紧紧搂进了自己怀里。 坠落的风里,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再难看清李青梧的脸。 她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默默想。 因为爱与恨都一样,不讲道理。 因为它,所以懦弱者勇敢,理智者失智。 爱太玄妙了。 而秋澈自认是个蠢货,上辈子不理解,这辈子参不透。 ——但没关系。 不到绝路,秋澈永远不会轻言放弃。 只要能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来,她们就还有很久的时间,可以一起去参透这些。 李青梧是不是在装,是不是受蛊毒影响又如何呢? 反正秋澈要的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白白自己送上门的。 她不想再做这段感情里的君子了。她要李青梧的爱,那么哪怕去争,去抢,也必须是她的。 秋澈眯起眼,在被风颳得头晕目眩的眩晕中,费力地在两人下落的方向,找到了崖上一处一处横生而出的树枝枝丫。 她反应迅速,调整姿势,借力在树枝上用力一点,缓冲了一下下落的速度。 又抬手,将袖囊中的刻刀甩出来,在峭壁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深痕来。 力道太大,碎石随之滚落。 但毕竟是两个人的重量,悬崖百丈,下坠的过程又太快,这一下只勉强让她们坠落的速度缓冲了一半。 秋澈的虎口也因此震出了血迹。 而袁符却没这么好的运气,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断崖之下。 秋澈咬着牙,飞快观察了一眼四周,又迅速蹬了一脚石壁,借力在另一块岩石上扎了一刀。 她们下落的速度再次被缓冲。 好消息,这样有效果。 第150页 坏消息,深不见底的高度使人眩晕,秋澈怀里还抱着个已经晕过去的李青梧,坚持不了多久。 就这样周而復始扎了上十次后,秋澈已经快要精疲力尽。 她该庆幸李青梧找人制作这把刻刀时,绝对没有分毫的偷工减料,也让这把刻刀相当耐造。 即使如此,刻刀如今也已经磨损严重,扎在石壁上缓冲的效果已经不大了。 因为还支撑着她们身体的重量,几乎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突然断裂开来。 当真只能到这里了吗? 秋澈不甘心。 空谷幽鸣里,她忽然顿了顿,侧耳,凝神细听。 半晌,她松开了一口气。 是水声。 这处断崖下,有水源。 还有很大可能,不是一条小溪那么简单。 晋州南苑猎场的山下,最大的河流叫南汐河,是可通京城的护城河的。 秋澈深唿吸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怀里唇色苍白的李青梧,心想,现在也没别的路了。 赌一把吧。 若她们都能活下来,就好好过日子。 李青梧要的答案,她都给她。 ……但若是真的交代在这里,那也只能算是她们命数如此了。 良久,秋澈卸下力气,收起那把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刻刀,紧紧抱着李青梧,再次闭上眼,重新从空中坠了下去。 崖上,吴易起看着已经再看不到一个人影的断崖深渊,喃喃道:「不是吧秋兄,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搞殉情这一套啊……」 他回头看看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过去的扶风,和生死不明躺在地上的瑶台,以及原本前去道观报信,返回后见到瑶台的惨状就几乎摇摇欲坠看样子快要晕过去的杨裘。 「……」 吴易起和旁边面无血色的玉明玉砚面面相觑片刻,又在心中几乎抓耳挠腮地哀嚎。 快来个人救救他。 别把这种烂摊子丢给他一个人啊救命!!! 第55章 软肋 秋澈已经到了极限,从落水后她就没了意识。 她武功再强,到底也是肉体凡胎,高空坠落,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不知过了多久。 秋澈在潺潺水声和身体感知到的微微震动中醒来。 她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一睁眼,只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白皙侧脸。 对方头髮湿漉漉地贴着脸,水滴从下颌处滑落,因为在水中浸泡得太久,脸颊和唇色都是苍白的。 眼尾那点泪痣,又因此变得格外显眼起来。 她细细的喘气,正背着秋澈,一步一步,往空谷中不知何处走去。 身后正是滚滚的南汐河河流。 秋澈和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体贴在一起,彼此的温度就格外炙热起来。 她有些不自在,但开口时,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哑了:「……去哪儿?」 李青梧脚步一顿,轻声道:「你醒了?」 秋澈「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胳膊:「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你先听听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吧,」李青梧慢吞吞地反驳了一句,不仅没把人放下,还往上略显费力地颠了颠,「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秋澈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她们午时坠崖,如今竟然天都黑了。 她们确实如秋澈所料,掉入河流之中,侥倖活了下来,而且因为秋澈一直死死抱着李青梧,两人没被水流冲散。 但很遗憾的是,水流是往下走的。 她们没能顺着河水回到京城,反而被冲到了更远的陌生地界。 此地四周空谷,壁立千仞,荒无人烟。 不远处的山峰上,隐约还有狼嗥声传来。 丛林一片片的覆盖过土地,让人辨不清方向。 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过夜,是很危险的事情,她们必须尽快找到暂时的避风港,躲过今晚再说。 但秋澈只睁眼不到片刻,又眼皮打架,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已经亮起了篝火。 她正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下是用枯草临时搭起来的窝,恰好在避风处。 没见着李青梧的身影。 秋澈下意识要坐起身来,但脑袋昏沉,一起身就勐地眩晕了一下。 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只有一件白色的中衣。 再摸摸脖子和肩膀——果不其然,垫肩和假喉结都没了。 约莫是在落水后的水流中被沖走了。 狭窄的山洞口传来细微的声响。 秋澈立即紧绷起来,浑身都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 黝黑的洞口,李青梧同样只穿着一件中衣,用袖子上撕下来的一片布,捧着一堆果子和乱七八糟的草药走了进来。 见到她,秋澈立时又放松了下去。 李青梧见她醒了,终于松了口气:「……来吃点东西。」 秋澈拿起她兜布里的一颗果子——看得出来李青梧很讲究,即便是这时候了,捡来的果子也洗的很干净,上面还挂着水珠。 看她盯着果子没动,李青梧顿了顿:「放心吧,没毒。」「……我知道。」上辈子行军打仗,在南夷边境,多的是密林,有次误入深山,她吃了不少苦头,也因此认识了很多能吃的不能吃的野果子。 第151页 秋澈想到这,咬了一口果子,又抬眼道:「我是在想……你怎么知道它没毒?」 李青梧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笑笑:「我尝过了。」 秋澈:「……」 她想说你疯了吧,深山老林的果子也敢随便捡来吃? 但看到李青梧已经十分疲惫的神情,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刚要开口再说点什么,李青梧又反应过来,说:「你等等。」 然后放下果子,返回门口,费力地搬了一堆柴火进来。 秋澈一口把果子丢到嘴里,想起身帮忙,被李青梧避开了。 她侧过身,看着秋澈的眼神有些谴责急切的意味:「你快坐回去!」 秋澈:「……?」 她茫然地坐回了草堆。 李青梧放下柴火,给篝火堆填了几根,又迅速绕过来,从一堆草药里翻了翻,然后用小石块碾成半汁水状,拉过秋澈的手,给她涂了上去。 秋澈才反应过来,她手上有伤。 因为坠崖时强行用刻刀缓冲下坠的速度,她右手几乎半报废,在河里流了一路血,上了岸,又沿着岸边流了一路血。 如今血都凝固了,煳了满手。 方才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回过神,稍稍碰一碰伤口,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李青梧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用刚刚干净的手给她抹药。 白净的手指用力地抹去血污,再沾着墨绿色的药汁,涂上伤口的痕迹——很简单的动作,却莫名让人觉得,这双手本不该沾上任何污秽。 李青梧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是垂眸,低声道:「环境不好,只能将就着点了……可能有点疼,你忍一忍。」 秋澈没说话。 她额角因为隐忍疼痛而跳起不甚明显的青筋,牙根紧绷。 但看着李青梧被火光映照的半边脸,她忽然有些微微的愣神。 即便在这样狼狈的处境下,李青梧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的。 一举一动在秋澈眼里,都格外赏心悦目。 李青梧还在低声念叨着:「我看你是脑袋昏了头了,突然跟着我跳下来也就罢了,好歹没真跟我一块,但竟然连自己发热了也不知道……」 秋澈回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迟钝地想:她发热了? 她怎么没感觉出来? 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倒也能解释为什么她会晕那么久了。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吧。 李青梧咬着另一边袖子,不等秋澈阻止,已经用力,生生撕下了一条布料来。 大概是没做过这种事,她包扎的动作有些生疏,最后勉勉强强,给秋澈包好了手。 见秋澈默然地低头盯着那个奇丑无比的「绷带」,李青梧咳了一声。 秋澈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问:「我们的衣服呢?」 李青梧指了指外面:「挂着,湿透了,我想放在外面让风吹干。」 秋澈歪了歪脑袋,瞅了眼旁边的篝火:「这……不是有火吗?夜间风大,挂在外面,可能会被风吹走。」 李青梧红着脸,又咳了一声,小声道:「我怕烧了。」 加上急着出去找草药给秋澈敷伤口,就没费时间去搞衣服。 秋澈有些好笑,「唔」了声:「没事,那就挂外面吧。」 「我找不到可以让你降温的草药,」李青梧默了默,递了一颗果子过来,轻声道,「对不起。」 秋澈摇摇头:「我体质好,撑撑说不定就好了。等天亮吧。」 「我去看过了,没走远,但就附近来看,应当是没有人家的,」李青梧低低道,「明日天亮,若是等不到有人来救……」 秋澈要是运气差一点,哪怕她习武身体素质好,在这个风寒不治都能去半条命的时代,也真不一定能撑过去。 李青梧想到这,垂眸时,眼眶已经不自觉的红了。 即便知道秋澈是为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就不该跳下来。」 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里,秋澈直起身,伸手想揉揉她的脑袋,开个玩笑,让她别那么严肃。 但身体乏力,体力不支。 最后这只手,落在了李青梧脸上。 很轻地捏了一下。 李青梧一愣,扭头看她。 秋澈笑道:「生死有命,没关系,我不在乎。」 若是生命的尽头,有李青梧陪在身边,倒也还算另一种圆满。 李青梧却立刻瞪了她一眼,道:「呸呸呸,别瞎说!」 她难得有这样活灵活现的时候,好像突然褪去了「公主」这个身份带来的枷锁,也脱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变得生动了起来。 秋澈看得眉眼弯弯,自然也顺着她的话说:「好,那我重新说。」 「瑶台说过,我这个人,福大命大,死不了,」秋澈道,「你放心好了。」 虽然瑶台说这话时,上辈子的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死在了亲生父亲手里。 但能拿来定定李青梧的心也是好的。 李青梧红着眼睛问:「真的?」 秋澈笃定地点头,信誓旦旦:「真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挪开了目光。 李青梧不知信没信,但也没再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扭头,张口喊她:「……秋澈。」 第152页 秋澈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企图不动声色地用石壁的冰凉来刺激自己昏昏沉沉的大脑。 闻言,她「嗯」了一声,语气仍然镇定、冷静,一如既往。 好像仍然无所不能。 李青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蜷缩起了身子,抱着膝盖,把头搁在膝上,疲倦的小动物一般,红着眼看她。 秋澈于是又问:「怎么了?」 李青梧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我是你的弱点吗?」 秋澈怔住了。 今日在悬崖上,被袁符绑住时,李青梧其实想过很多念头。 她知道袁符绑了自己,大概率是要用来威胁秋澈的。 而她因为没有武功,别说挣脱危险了,连保护同伴都做不到。 若不是今日瑶台屡次三番激怒袁符,那几道刀子,本来是要捅在李青梧身上的。 她甚至需要自己除了秋澈以外唯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以命相护。 如此看来,她和秋澈的婚姻,似乎没有给秋澈带来任何好处。 她带来的是皇帝的猜忌、群臣的忌惮、仇人的窥视,和无处不在,随时随地的危机。 因为她的存在,本该所向披靡无所不惧的秋澈,有了弱点。 这让李青梧很难不感到压抑的崩溃。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已经在内心给自己下过了结论,她知道没有其他答案,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意外,其实都是她带给秋澈的。 愧疚和对自身无能的窒息,几乎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她。 让她问出口的话里,都带着自己尚未察觉的微微的颤。 但出乎意料的是,秋澈同样看了她片刻,眼神从始至终都很淡定。 她再次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似乎想安抚性地再捏捏李青梧的脸。 但手落下时,变成了轻柔的抚摸。 像风一样,从李青梧脸颊边擦过。 「不是弱点。」秋澈认真说,「是软肋。」 李青梧却抿抿唇,没意识到这句话代表了什么,而是固执道:「这两者是一样的意思。」 她还是成为了旁人桎梏秋澈的手段。 秋澈笑笑:「我心甘情愿。」 李青梧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楚来。 她没再说话,只是转头,平静地给篝火之中又添了一根柴火,然后平静地想着: 秋澈说她心甘情愿,也不知几分是为了安慰,几分又是真心。 可李青梧打心底觉得觉得,秋澈就该俯视群雄,就该高高在上,不沾尘土。 她不要秋澈低头,不要她落泪,更不要她坠落神坛。 英雄是不能有软肋的。 李青梧自认生性温吞难改,可既然做不成秋澈手里杀人夺命的刀,那她就去做秋澈最坚硬可靠的那面盾。 今日之事,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第56章 前尘 秋澈意识昏昏沉沉了一整夜,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她身上盖着两件已经干了的外衣——虽然因为坠崖后又落水,已经变得有些破了。 李青梧则报膝靠坐在她旁边,脑袋低垂,看样子,就以这个姿势守了一整夜。 秋澈舔了舔干燥的唇,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略有些艰涩地支起身。 她伸手去拍李青梧的肩膀,动作很轻,明明是在叫醒对方,却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青梧……醒醒。」 李青梧茫然地抬起眼皮,似乎还沉在睡梦里没回过神。 秋澈低声道:「天亮了。」 她撑过来了。 李青梧难掩欣喜的眼神在触及秋澈泛白的脸色时,又慢慢沉了回去。 她吸了吸鼻子,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伸手将秋澈从草堆里搀扶起来。 她力气不够大,又有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昨天能一步步背着秋澈找到这个临时避风港,实在是运气好。 眼下她也没有进食,又只睡了两三个时辰,秋澈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让她身子都不由晃荡了一下。 两个单薄纤瘦的身影靠在一起,难得都是如出一辙的狼狈姿态。 秋澈注意到她的脸色也不算好看,见她还要蹲下来背自己,不动声色收回了些力气,哑声道:「不用背了,我……」 话音未落,被李青梧抿抿唇,轻而坚定地打断了:「上来。」 「我们需要有一个人一直保持体力,」李青梧振振有词,「你发热没完全好,我还有些力气,我先背你。」 秋澈默然,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如今唯一的欣慰就是,她们都是女子,秋澈身材高挑,称不上多重。 不再多言,李青梧背着秋澈,很快出了山洞。 「你认得这是哪里吗?」环顾四周,一片荒芜,四处只有掩映的绿叶丛林,看不到尽头。 李青梧摇头:「……我昨日只急于找到避风所,中间走过许多岔路,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方向了。」 她记不清,半路还昏过去的秋澈就更不知道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李青梧说:「事到如今,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往后退就是她们来时的那条路,出不去的。 秋澈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为了节省精力,接下来的一路,李青梧没怎么再说过话。 第153页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快要日上中天,走到秋澈在她背上昏过去、又被她焦急地喊得醒来。 秋澈听着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步伐也越来越艰涩蹒跚,恍惚地问:「到哪儿了?」 很长的一段路,都是在围绕山脚下走的。 但始终没看到一个人影。 李青梧没说话。 秋澈意识到不对劲,哑声又喊了句:「青梧?」 李青梧仿佛才回神,慢半拍地开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不知道。」 秋澈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她是习武之人,听力要比李青梧好很多:「我又听见水源了。」 她拍拍李青梧的肩:「放我下来,先喝些水,歇会儿再说。」 李青梧依然是迟钝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把人放了下来。 秋澈甫一落地,李青梧身影就晃了一下,被秋澈迅速下意识抓住了胳膊。 她拧眉,发现了不对劲:「……你怎么了?」 李青梧唇瓣干裂,看着比秋澈还要苍白几分了,却只是闭了闭眼,强撑着又站了起来。 「我没事。」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秋澈不放心,死死盯着李青梧,想看出她是不是也有哪里受伤了自己没发现。 这一盯,竟然真的看出了些名堂。 秋澈忍着头脑的眩晕,迅速上前几步,拉住李青梧,带着几分急切道:「血。」 见对方眼神茫然,秋澈又看了眼她那双快要被磨破的绣花鞋,咬牙:「你脚都走出血了,没感觉的吗?」 李青梧迟钝地低头看了一眼,又迅速后撤几步,躲过了秋澈要抓住自己的手。 她蠕了蠕唇:「不要紧。」 秋澈快要被她急死了:「怎么可能不要紧!你过来,把鞋子脱了我给你看看——」 刚上前一步,李青梧又如避勐虎般,再次往后撤了三尺远。 气氛勐地僵住。 秋澈的手顿在半空中,许久,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想让我看?」 李青梧闪躲着,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 李青梧垂眸,身体呈现出一种抗拒的姿态来,莫名显得眼熟。 她从唇齿间挤出来一个字:「丑。」 秋澈哭笑不得:「不丑。」都这个时候了,当然是伤势最重要。 李青梧仍然摇头,说:「不,丑。」 秋澈耐心解释道:「不丑,我也不会嫌弃你。你就脱下鞋子看一眼行不行……」 但不管她怎么说,李青梧嘴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那句话:「不要。丑。」 第三遍时,秋澈听见了她语气里隐约的颤抖和哭腔。 她停下劝说,沉默投去一眼。 李青梧已经侧过首,努力不让自己在这种时候显露出矫情且脆弱的姿态来,白皙的脖颈因为哽咽而凸出几根细茎。 她眨了下眼,没让眼泪落下,语气低低道:「别看——求你了。」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此时的坚持或许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李青梧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被秋澈逼得眼眶都有些红了。 这不是发生争执的好时候。 秋澈没再坚持,而是默然转身,轻声道:「好,那我不看——你自己检查一下,如果有伤口,要去水边洗一洗……」 良久,她终于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低低的:「嗯。」 李青梧的伤口其实不多严重,可流血显然还是让她的步伐变慢了许多。 不多时,就换成了秋澈搀扶一瘸一拐的李青梧。 补充过水后,两人又都走了些力气,又沉默地走了许久。 等到走出又一片竹林时,秋澈抬头,看着前方仍然是一大片深林,甚至还飘着些雾水,不免陷入了深思。 李青梧微微张着嘴,像条脱水的鱼。她身上披着件外衣,形容格外狼狈落魄,但五官本身冷艷显眼,此时颜色苍白,竟然说不出的好看。 她看出秋澈的迟疑,仰头迟钝地问:「怎么了?」 秋澈短暂愣了下神,低头将她又架稳了些,说:「没事。」 「只是我们的脚程不慢,若是仍在晋州城中,山脚下应当有人家,我们该很快被救下才对……如今走了这么久,却没有半个人影。」 李青梧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嗯……所以,我们难道,已经不在晋州城下了?」 「只是怀疑,」秋澈说,「当时崖下水流湍急,亏你落水后很快甦醒,我们才得以上岸……那条河通往京城护城河,我们虽然走过很多岔路,但几乎一直不远不近地在沿着岸走,可至今也没看到护城河的影子。」 李青梧也沉默了:「难道走错了方向?」 秋澈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不仅如此,我们大概还上错了岸。」 若是从另一边,沿着岸往另一个方向走,她们应当很快就会获救。 偏偏该死的是,她们谁都不清楚那边才是正确的路,已经在这边岸上走了很远,而且河流是有分叉路的。 她们很明显已经顺着河流不断分叉的路口,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界。 秋澈心中有个猜测,没敢说出口。 ——晋州与南夷是交界的,而要进入南夷地境,就必须穿过一片有毒气沼泽的密林。 第154页 这片密林秋澈没有去过,可她知道,南夷的密林和普通的密林是没有交界线的,几乎混合在一起。 她从军时,正是侥倖进了无毒的那片林子,才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而今…… 秋澈沉默回头,看了眼她们来时的路。 深林里都是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小路,似乎也有雾气漂浮其中,只是很淡,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她说刚补充过水源不久,怎么两人的状态下滑的这么快。 若是真的误入了南夷密林…… 秋澈头皮发麻,不敢深想。 她搀扶着李青梧,低声道:「不能往前走了,我带你回去。」 李青梧微妙地沉默了瞬间,也意识到了什么,和她对视一眼。 随即道:「我没有力气了。」 她问出了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来时的路上,是从何时开始有雾的吗?」 秋澈不说话。 她当然不记得,因为就连她现在发现的雾气,都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 她明白李青梧的意思。 精疲力尽沿着来时的路再走一遍,仍然会吸入毒气,说不定会中毒更深。 还不如原地休息,看看能不能调整状态。 毕竟传闻中,进入南夷密林的,也是有活下来的人的——虽然都是南夷人。 不得不说,这片密林为南夷隔绝了太多虎视眈眈的目光,若要攻打它,必须从更远的地方绕路而行。 但如此一来,南夷也能对他们的出兵早有耳闻,早做防备了,因此这么多年,南夷都是大夏一直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 李青梧说这话时,双方都没注意到彼此若有所思的眼神。 秋澈默认地停下来,也没再提回去的话。 两人停在水流边,靠着一块大石头,秋澈低声和她说过自己计划如何回去——要从水里游到另一边岸上,说不定尚有生机。 但这个办法也很悬,因为这条河比她们落下来时的河要宽且湍急太多了。 李青梧始终没说话。 秋澈聊着聊着,却忽然闻到一阵风吹过,开始有些眼皮打架的趋势。 不多时,她的眼皮就垂了下去,手上还抓着些方才来时在丛林路边找到的草药,碾压药汁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原地。 迷迷煳煳间,秋澈听见身侧有动静传来,似乎是李青梧站起了身。 她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皮,看见李青梧面色平静地蹲在自己身前,身形单薄。 她伸手,用指背碰了碰秋澈的脸颊。 对方不自觉地追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像是孩童在寻找自己眷恋的气息。 李青梧笑了笑,收回手,轻飘飘道:「睡吧。」 话音刚落,秋澈便仿佛得了什么赦令一般,很快闭上了眼,气息变得均匀又悠长起来。 李青梧将身上的外衣取下,半盖在秋澈脑袋上——这也是防止睡梦中毒雾迅速腐蚀秋澈的身体。 有衣物遮挡,中毒的速度会慢很多。 李青梧最后看了眼秋澈,随即下定决心一般,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密林深处。 秋澈此时若是醒着,大概会发现,李青梧的状态是要比她好很多的。 她不受这雾气影响。 秋澈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的内容有点长。 奇怪的是,梦里主人公并不是她——而是李青梧。 她看见了她和李青梧上辈子的轨迹。 ——看见大殿之上,在皇帝疯狂砸着东西、发怒说要将秋澈下狱斩首时,是李青梧三跪九叩,以清白已经被毁、但可以委身下嫁平息流言的方案,求得了皇帝饶她一命。 一个毫无特色的从七品小官,是不重要的。 能在玷污了公主后还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是因为李青梧在保她。 恰好皇帝好面子,不想让这件事闹大,恰好李青梧费尽心思想嫁给她,脱离深宫的牢笼,恰好…… 这么多的恰好,恰好组成了那段秋澈一直视为孽缘的姻缘。 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里时,秋澈忽然有些恍惚,恍然大悟。 原来很久很久之前——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李青梧就已经救过她了。 而且不止一次。 第57章 旧梦 秋八月,时寒露。 收到皇帝召令时,秋澈还在秋府的书房写着奏摺。 此时,距离李青梧离京已经过去了六年,距离王氏离世,也已经有两年多了。 朝中各大势力彼此制衡,权利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秋澈作为中上层的新势力年轻官员,几番斟酌之后,带头站在了皇帝这一方。 因此,得知「秋澈」强迫民家女子,致使对方小产之后,又因再也无法怀有身孕而上吊自杀,皇帝也很是头疼。 毕竟在外人看来,秋澈还是皇家驸马,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的丈夫。 此时闹出这种丑闻,害了两条人命,怎么也不该轻轻揭过。 秋澈被带到大理寺的大堂之上,皇帝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大臣三庭会审一般坐在面前,问她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秋澈原先是茫然的,听闻那无辜女子的丈夫家人已经击鼓鸣冤告上了门,外界一夜之间流言纷纷,顿时反应过来。 那女子大约是在哪里见过她,将秋哲错认成了她,于是留下的绝笔书中,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秋澈。 第155页 从前秋哲干过的混帐事就不少,但好歹还懂得遮掩,只去烟花之地玩乐,不敢叫外人知道。 这次不知怎么的,竟然敢强迫清白人家的姑娘。 秋澈得知事情的来回经过,又得知是秋哲给自己作了不在场证明,说是那天秋澈根本就不在秋府,且她不住在公主府已久,又没有其他地产,还能去哪儿? 他意有所指,加上秋府众人也受了秋初冬的意,也都跟着他一起说了谎。 甚至就连她的贴身丫鬟「云燕」,也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看见过秋澈。 这对秋澈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犯罪证据。 她跪在大堂之上,袖子下的拳头紧紧握起,想要辩解,想要反驳,可翻来覆去,唯有那句「臣从未做过此事,天地可鑑,无愧于心」。 但她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没有」。 皇帝看样子是想信她的,想将此事一笔带过,可吴相却不信,摸着鬍子笑眯眯地说,最好的办法是,不如请个宫人来验明真身? 那女子的绝笔信中,说侵犯自己的人,大腿内侧有块疤痕——那是秋哲幼时骑马,因马匹上的坐垫锐利而被刮伤的痕迹。 可秋澈身上是没有的。 她也不可能让人给自己验身——如此一来,她的女子身份根本隐瞒不住。 女扮男装、欺君之罪,可比侵犯良家女子的罪名要严重得多。 秋澈于是沉默下来,不再辩解。 皇帝见她抗拒,其实打私心里也已经认定这事就是她做的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为了不让这事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在吴相阴阳怪气地问,「你如此抗拒,莫非方才说的都是谎话」时,皇帝起身,甩袖而去,略过了验身这一步,让人将她直接带去了诏狱。 诏狱与大理寺不同,是锦衣卫的地盘,而锦衣卫只听令于皇帝。 皇帝若要将她放出来,也是一句话的事——当然,这取决于她是否对皇帝还有利用价值。 政客的权利斗争之中,是没有谁对谁错这个概念的,在他们眼中,唯有利益至上。 秋澈心中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没能松到底。 应皇帝命令负责审讯她的锦衣卫是个愣头青,皇帝随口说要审讯,他也就当真下了死手—— 诏狱之中都是这样的,但凡是皇帝亲口抓进来的,基本没有能活着出去的存在。 这样的刑罚在诏狱,说起来再正常不过。 偏偏这次,秋澈是皇帝还在犹豫、要不要在其嚣尘上的谣言中保下的人。 他的尽责尽职就成了一种错误。 当晚,秋澈被鞭刑到奄奄一息时,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刘不休。 对方训斥了那年轻人一通,见到她衣衫破烂血肉模煳的惨状,沉默一番,挥挥手,让人带她下去,换一身衣裳。 秋澈的女儿身也在此时败露。 听闻她伤成了这个样子,仍旧能拼着一口气将带她去换衣裳的锦衣卫打伤,刘不休再次皱着眉赶过来。 然后听见了那个另一位捂着手臂,面色古怪地说:「这……这人,他,缠胸……?」 刘不休原地怔了片刻,挥手让旁人退下了。 秋澈知道他看出来自己的真实性别了,彼此试探,你来我往地聊了一番,秋澈看出他的态度和先前似乎有所不同。 问起这个,双方对峙良久,终于,还是刘不休嘆息着,先开了口:「不瞒你说……我妻子,正是因为以平民女子的身份在外经商,被人玷污了清白,因为受不了周遭的流言蜚语,才跳河自杀的。」 但那个玷污他妻子的混蛋,却在此事中完美隐身,很快就追不到行踪了。 也是因为此事,当时尚且的年轻力壮的刘不休才下定决心,抛弃了入军营的想法,转头投奔了锦衣卫。 同时,他也为此事郁郁多年,始终怀疑自己当初支持妻子,以女子之身开店做生意的想法,究竟是否正确。 多年后,他成为了锦衣卫的镇抚司,掌诏狱刑罚,也终于在两年前,顺着当年的案子暗地里追查许久,找到了当年玷污他妻子的人。 「……最后呢?」 「最后?」刘不休笑笑,笑里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带着几分悲凉,「我砍了他的孽根,一刀一刀刮下他的一身血肉,折磨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不成人形地断了气。」 秋澈调整着唿吸,闻言缓缓闭了闭眼,轻声评价:「你该让他跪在你妻子坟前去死,让她亲眼看见自己仇人的下场。」 刘不休说:「我知道。」 「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我不想让这个孽畜的血,脏了她的轮迴路。」 最后的最后,刘不休给她带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这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眼里带着几分怅然失神,又有种诡异的平静。 他说:「我大概明白你的苦楚了。你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人传出去的。」 更多的,他也帮不了秋澈什么。 秋澈侧首看他,语气仍然冷淡:「堂堂镇抚司大人,帮我的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刘不休默了默,苦笑,「我只是想验证一下,我当初对我妻子说过的话,是否是正确的——它是否能有真正被实现的一天。」「我始终认为,错的不是我,不是我妻子,而是这个该死的世道。」 第156页 他走之后,秋澈从一身几乎让她思绪麻痹的痛楚中慢慢回过神,想起了刘不休「对妻子说过的话」是什么。 「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为什么不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用这句话支持了自己的爱人,而爱人在此之后的第二年里被人强行玷污。 嫁给他的第三年,她因为受不了街坊的议论纷纷,永远地离开了他。 良久,光线阴暗的囚笼里,秋澈坐在榻上,弯腰去捡榻边的那套衣裳。 她晃着神,想:……我吗? 恐怕要让刘不休失望了。 她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就这样在诏狱里呆了一个多月,皇帝始终没有再召见过秋澈。 她一身的伤都结了痂,也果然从那日起,诏狱中的人对她都十分客气,虽然仍旧会限制她的出行,却没人再对她私自用刑了。 不久,刘不休来见她,让人开了锁,神色复杂道:「有人在陛下面前保了你。」 秋澈问:「谁?」 刘不休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秋澈沉默地跟着锦衣卫的步伐,走出了这片困了她一个月的牢笼。 不出意外,即便是她出狱,门外也没有任何秋家人的身影,只等着一辆马车。 秋澈以为是刘不休给她叫的,还回过头,朝刘不休认真地道了句谢。 若不是对方的授意,这一个多月,她也不会过得这么安生。 刘不休摆摆手,只说:「秋大人,后会有期了。」 秋澈朝他拱拱手,掀袍上了马车。 回了秋府,秋澈才听说,原来是秋哲被验了身,证实了那天强迫良家女子的人是他,秋澈才得以被放出来。 皇帝挥挥手便将此事揭了过去,明显不想再提。 但为平众怒,也意思意思地打了秋哲五十大板,将他今后三代都永远从科举中除名,此事才算落下帷幕。 秋澈始终不知道那天保下她、又将秋哲推到众人面前被验身的人是谁。 就像她不知道,在秋哲顶着秋澈的名义闹出人命,秋澈百口莫辩被迫下狱时,秋家人对此避之不及。 是李青梧听闻了消息,知道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哪怕想做,可她是女人,又该如何玷污人家姑娘的清白? 如此,她就这样千里迢迢、风尘僕僕地赶了回来,在秋家人为了撇清嫌疑,甚至考虑直接与外界宣布跟秋澈断绝关系的时候,李青梧用这几年赚来的钱四处周转奔波,几天都没合过眼,甚至求到了陛下面前。 这一世的李青梧根本没有什么政治嗅觉,也不知道皇帝也在焦头烂额想保下秋澈,只知道如今的秋澈名声极臭,危在旦夕。 又听人讨论,说只要进了诏狱,被放出来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加上皇帝早就因为她早年自甘下嫁秋澈,而对她十分不满,见她如今又是冲着秋澈的事来,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给过她。 李青梧碰了两次钉子,都见不到皇帝的面,便拿出了皇帝当年给她的那枚免死金牌——这枚在十五岁及笄礼上、为了彰显长公主荣耀而赐下的免死金牌,如今被她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只为了求皇帝,能再次饶过秋澈一命。 也因为这一次,皇帝彻底厌恶了她。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为李青梧一个出嫁公主、擅闯宫廷而打了她三十大板。 随后因为听了皇后的耳边风,眼红李青梧在江南做的正红火的生意,为此事,从李青梧手里得到了八分的分红。 最后才装作勉勉强强的,把秋澈从诏狱里放了出来。 但秋家人对此闭口不提。 于是秋澈也只知道,妻子在她下狱时回来过,很快又回了江南。 她只当对方是听闻她出事,才回来看上一眼,从未对此深究过。 如今她以局外人的视角,眼睁睁地看着李青梧一瘸一拐地从宫里出来,坐上马车后,便跟着传旨的刘不休一起去了诏狱。 却只是在角落里,看着秋澈安然无恙被接出来,又看着她安安稳稳地上了马车,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从头到尾,都没有上前和秋澈见面的意思。 许久,她才在扶风低声的询问声里,放下帘子,说:「走吧。」 此时的她和秋澈,都没有想到,再这长达十年的离别里,这一次,其实就是李青梧见她的最后一眼了。 前两次李青梧回京,一次是秋澈生辰,一次秋澈入狱,她来的也都迟了。 好在最后都无伤大雅。 可惜第三次,已经是生死之别。 十年后,秋澈官居丞相,她匆匆赶回来,本是为了赴宴贺喜,结果却成了收尸—— 在「秋澈」满眼带笑地迎上来,喊她「娘子」时,李青梧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惦念了十年那位梦中人,可从不会用这样笑吟吟的神色看着她。 更不会这样含情脉脉地喊她娘子。 李青梧一直知道秋澈手腕上有个胎记一样的蝴蝶。 而秋哲装成秋澈的模样时,一举一动都在刻意模仿秋澈,手腕上也特意纹了一个几乎和秋澈一模一样的蝴蝶疤痕。 不熟悉秋澈的人,或许还真能被他瞒过去。 这也是秋哲敢装成秋澈的信心所在—— 第157页 为了取代秋澈,在四年前因为强迫良家妇女而被禁止三代参与科举开始,他和秋初冬就在谋划这场大戏。 为了取代秋澈,他背地里学了秋澈四年,也安分了四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李青梧虽是秋澈的妻子,可与她十年不见,难说是否能认出来。 最终让李青梧确定对方不是秋澈的,其实是那只木梳。 她知道对方不对劲,委婉地拒绝了秋哲十分热情邀请她直接床上叙旧的邀请,说自己一路回来实在疲乏,不如等她卸妆后,再一起就寝。 秋哲一想,也不急于一时,大概怕她看出什么,也就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色心。 李青梧坐在梳妆檯前,故意拿出包袱底下那只老旧的木梳梳头,秋哲随口问:「你怎么用这么旧的梳子梳头?」 李青梧顿了顿,装作无意间一般,提起成亲那晚的事,问他:「夫君不记得了吗?当年洞房时,是夫君送给我这把梳子的。」 「夫君还说,丈夫给妻子送梳子,寓意着我们一定能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李青梧低眉,抚摸着那只梳子,轻声道:「乐和一直有好好保存着,捨不得丢呢。」 秋哲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只能含笑打着哈哈:「是吗?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但他这话一出口,李青梧便更加确定了。 他不是秋澈。 这都是她编的,连那把梳子,都是李青梧偷偷藏起来的。 什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秋澈根本没说过这种话。 李青梧没再开口。 她仍是带着那样温柔款款的笑意,缓缓抬手,给自己梳发卸妆。 却因为手指太过用力,指节泛白,不小心拧断了这把破旧的木梳。 碎裂了一半的梳子滚落到地上时,她一边淡笑着说没事,垂首去捡,一边恍神地想: 她留存了十年的老物什,终究还是随着旧人一起离去了。 她曾以为木梳一梳梳到头,就真的能如同喜娘唱词里唱的那样—— 「夫妻举案又齐眉,老来白头互依偎。」 可她没有等来举案齐眉,也没有等到白头依偎。 李青梧知道,她又来迟了。 她迟来地,赴了一场没有故人的宴。 找到秋澈的尸骨时,李青梧第一眼,先看见了系在秋澈腰间那枚玉佩。 莲花纹路初绽,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年少时她一句「等我来找你」,秋澈就真的戴着这枚玉佩,等了十几年。 即便也许秋澈其实早已经忘了那个月光潋滟的晚上,究竟和那个狭路相逢的少女,做过什么样的约定。 她也始终遵守诺言,没有丢掉过这枚玉佩。 可惜,秋澈最后没能成为年少时最期望成为的,京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工。 李青梧也没能逃脱深宫的牢笼,更没能挣脱世俗的眼光。 她仍旧是帝王手中的棋子。 只是从笼络人心的棋子,变成了敛财的棋子—— 而桎梏住这枚棋子的,正是「秋澈」这个名字。 有那么一刻,李青梧甚至觉得,她们好像都已经死了。 死在十一年前,死在那个她们初遇的夜晚。 死在权利、人心、令人窒息的亲情裹挟之中。 这短促的一生,她们似乎都是命运玩笑里的牺牲品。 李青梧一滴泪也没有落。 她平静的,为秋澈收敛了尸骨,然后平静地拒绝了秋哲一起睡的要求,将对方关在了门外。 随后在半夜起身,穿戴整齐地踏出门,反锁了秋家父子住所的房间。 就像秋澈一开始做的那个梦一样,她背着秋澈的尸首,提着秋澈挂在书房、日日要练的那把剑,在背后相府火光沖天的画面里,一步一步,走向了荒无人烟的野外。 也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秋澈一直以为她提剑自刎,是为自杀。 她实则是殉情。 恍惚中,李青梧感受着背上传来的,冰凉的身体温度,抬头看看头顶正如上元夜时那般明亮的月亮。 好像又听见了很多年前,她刚嫁给秋澈时,瑶台曾信誓旦旦与她说过的话。 「我会算命——我算过你们的未来,你们会一世幸福安康的。」 李青梧当时没有回答。 但其实,她是信了的。 她等着一个玩笑般的预言,也不知是在等自己的执着,还是在等着什么……就这样平白等了十年。 前三年她在想,真的可以幸福吗? 后三年她在想,若不要幸福,也是可以的,只要秋澈安康、自在就好了。 而此时月色朗朗,清风徐来,她又想:原来瑶台骗了她。 她根本不会算命。 她们没有一世幸福,也没有一世安康。 ——更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 第58章 圣女 「南夷密林中,有许多神药,其中一种,名叫藤首草。」 「其名为草,其形为树。花珠为子,可活死人,肉白骨。数十年只开一朵。」 「——天下只有有缘人才能得见。」 巨大的桃花树下,团团围坐在老者身边的童子安静地倾听着,有人清脆地提声问:「那若是无缘人呢?」 老者抚着鬍子,哈哈笑了起来:「无缘之人,或早死在进入南夷密林的毒气与沼泽之中。或在藤首草的树冠之下,沉入梦境之中。」 第158页 「回首往生,醉生梦死,终不得醒。」 「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发出一声「哇——」。 恰在此时,不远处走过一道提着木剑、清瘦笔挺的黑衣身影。 在这满地桃花的世外桃源之中,这一抹黑就格外显眼了起来。 有孩子眼尖看见了她,当即跳起来,招手喊:「阿宁姐!」 那人顿了顿,回过头,露出一张清冷隽秀的脸庞,长发束起,头顶只簪着一支木簪,却难掩身上久居高位自带的矜贵之气。 她只顿了顿,成群的小萝蔔头们就已经一个接一个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围在身边,喊她「阿宁姐」:「青青姐今天还没醒吗?」 秋澈摇摇头,唇边带着一抹浅笑,眼里的担忧几不可见:「都午时了,还不回家吃饭?」 孩子们发出一阵唏嘘声,一闹而散,奔回家去了。 他们身后,那名老者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杵着拐杖走到秋澈面前:「丫头,你今儿又去林子边了?」 秋澈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目光在那棵桃树上一扫而过,低声道:「嗯,不去不行。」 老者嘆了口气,抬步朝村庄的另一边而去,秋澈跟在他身侧,面容沉着地思考着什么。 老者没有回头,却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悠哉悠哉道:「此地与世隔绝,放心养你的藤首草就好了——不过,旁人进不来,你们也难得到外界的消息。」 「若是想探听什么,不妨等那位青青姑娘醒了,你一人再做打算。」 秋澈回神,笑笑:「江伯说得对。」 「不过,以桃花河的水日日浇灌藤首草,当真能让它犹如初绽?」 江伯斜眼睨她,哼了一声:「我在这桃花源活了数十年,我的话,能有错?」 秋澈失笑应是,也觉得自己是多虑了。 此地名为桃花源,正如其名,桃花源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处于南夷和大夏的交界处,四周都是南夷密林,荒无人烟。 虽然与世隔绝,但村里住着的人却不少,大多都是孩童,只有伶仃几个中年人,平日里就负责农耕和孩子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孩子,包括那几个中年人,都是眼前这位姓江的老伯,在数十年里救过的人。 他们有的来自北方,有的来自南方,有的来自其他的国家。 但无一例外,都是因为种种原因,只能背井离乡、沿街乞讨来求生的可怜人。 秋澈和李青梧也是被对方救下的。 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她们是在南夷密林深处,被江伯「捡到」的。 那天秋澈昏过去后不久,再醒来,又到了黄昏,结果旁边空无一人,只有深深浅浅的脚印指向丛林深处。 秋澈一剎那就意识到了李青梧去了哪里—— 藤首草。 她从小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长大,就算不会制什么药,用起那些南夷的迷药来也是得心应手。 秋澈就是对她不设防,被她用放在香囊里的药迷晕了。 她想一个人进去找藤首草,又怕秋澈担心自己,也要跟进去,于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秋澈反应过来,一时间是又气又急。 她实则在意识到此处大概率就是南夷密林后,也是有过这种想法的—— 之前没有机会来,加上南夷密林危险重重,也不可能特意丢下一堆事跑过来找一棵可能不存在的神药。 但如今都已经到了跟前了,自然还是想替李青梧试一试的。 谁知李青梧不知怎么的,当初说不在乎能不能治好的人也是她,第一个孤身进去找药的也是她。 眼看天都要黑了,李青梧仍旧没回来,秋澈便也不再等了,以衣物捂着口鼻,跟着那串脚印一起走了进去。 不久,就在一座巨大的、绿叶掩映的树冠下,发现了昏过去的李青梧。 她手中还握着一朵潋滟生姿的花骨朵。 这花秋澈从前从未见过,花瓣像牡丹,花芯又像杜鹃。 她来不及思考太多,小心翼翼将人扶起来,刚探了探鼻息,确定李青梧还活着,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向她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朵花。 伸手握上去的那一刻,她眼前一晃。 随即囫囵一场大梦般,以李青梧的视角,再看了一遍前世种种。 但等她再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和李青梧正安安稳稳躺在一处木屋里。 屋主人正是江伯。 在桃源村,像这样无主的木屋,比比皆是,都是前人走了后留下来的。 江伯自称在此地住了有几十年,一直生活在桃花源之中。 而这所谓的桃花源,正处于传闻中只进不出的南夷密林深处。 江伯能住在这种地方,足以说明他不简单,可他又收养了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加上密林之中的救命之恩,这让秋澈对他又实在警惕不起来。 若不是对方,恐怕她们哪怕没有死,也早就被毒气腐蚀完五脏六腑,无力回天了。 甚至连那朵花就是所谓的藤首草的事,都是江伯告诉她的。 问起为什么,江伯则回答说:「若你问的是,为何我要救你们?那只能说天机不可泄露。」 「若是问为何要告诉你这是藤首草、以及如何使用它的方法,也只是因为,你们就是那个有缘人罢了。」 第159页 「寻常人是见不到藤首草的。」江伯意味深长道,「你们不仅见到了,还摘到了。」 秋澈觉得他有些神神叨叨的,这话更是玄之又玄。 她从不信什么有缘人的说法,但也没当面反驳,只是拨弄着口袋里过去了好几天也依然鲜嫩如初的花瓣,若有所思。 现在情况有些许复杂,按理说,她们获救了,就该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以免她们消失久了出乱子。 可眼下李青梧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已经昏迷了数十日,至今都没有醒。 秋澈原先是想去请大夫的,又被江伯一把按住,抖着鬍子说:「你当村里为何没有大夫?那是因为,我就是大夫。」 秋澈便狐疑地坐了回去。 江伯诊脉片刻,只说李青梧身体一切都好,只是心病难医,沉郁梦中,自己不愿醒来。 秋澈就更愁了。 她原本在梦里回顾了李青梧前生遭遇,虽说不是感同身受,但也是身临其境,多少能看出,李青梧对自己其实也是有几分情谊的。 ……不,不能说几分,应当是肯定有,而且很多。 可李青梧迟迟不醒,秋澈那满腔欣喜又扑了个空。 她不免怀疑,李青梧是否也看到了上辈子的记忆? 她是否是因为上一世太过悲苦,才会始终不愿醒来? 还是江伯根本就不会医术,只是说来逗她玩的? 又或者说,难道这仙境一般的桃花源,其实也是一场梦? 她也根本就没有醒来过? 这个想法细思极恐。 但秋澈很快就自己否决了。 她不认为自己连判断现实和梦境区别的能力都没有。 藤首草唯有最新鲜时熬成药汁服下或者外敷才有作用,秋澈等着李青梧醒的时间里,一直在悄悄寻找如何和外界取得联繫的方法,但始终无果。 同时,她也按照江伯所说,每日习武时,去村头取桃花源中桃花河里的水,用以日日浇灌藤首草,使其鲜嫩如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眼看已经快半个月过去了,秋澈也越来越焦灼。 最担心的,莫过于迟迟不醒的李青梧。 但就在今日,她竟然收到了自己几天前,用木头悄摸做的机关信鸽传出去的信的回件。 回件是杨裘写的,先是表达了一番对她还没死的惊讶与道贺,随后又将这段时间京城中发生的事一一和她说了一遍。 原来那天两人和袁符一同掉下悬崖之后,吴易起还记得她的嘱咐,没有第一时间把事情闹大,而是带着人,在玉明的帮助下,先联繫上了太后。 他们带着夜明城的人,绕路前往山下搜寻她们的踪迹,却沿着河边的路往下三公里,找了一天一夜,只找到了袁符已经凉透的尸体,至于她们,连根毛都没找到。 连玉明玉砚也都情绪低落,虽说还没有看见尸体,但几乎都默认她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纸到底包不住火,她们掉下山崖第三天,皇帝发现了异常。 消息传出去后,群臣震惊,皇帝或许是怕再出意外,秋猎只进行了一半,又下令提前返回皇城。 她们不在京城的这半个月里,听说皇帝每天上朝都如丧考妣,新生势力的势头被大大打压。 前段时间因改革律法而被秋澈压的喘不过气的世家老臣一派,又开始扬眉吐气重新做人。 最为得意的,莫过于吴相了。 少了一个潜在的大隐患,他又成了朝堂中的一言堂,上下朝都是满脸春风得意。 皇帝不知是怎么的,从前最忌讳太后和吴相再扯上关系,但秋澈失踪十天后,他忽然病急乱投医一般,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太后重新入了朝摄了政。 而就秋澈看到的来信来看,是太后趁此机会挑拨了这对君臣间本就不深厚的信任,借着皇帝正缺人可用的空档,利用这段时间树立起来的不问世事一心礼佛的形象,以退为进,再次掌握了部分政权。 朝堂三权鼎立,各方势力打的火热朝天,时不时还有太子来一出骚操作。 可比秋澈在时热闹多了。 读信读到此处,秋澈也不急了,她能看出杨裘大概率有一部分是在宽她的心,让她不用急着赶回去,不过大部分情况应当都是真的。 如此一来,她确实不用急着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城。 甚至……反正眼下李青梧还没醒,她可以趁此机会,藏匿身后,纵观全局,去寻找那个一直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身影。 江伯这回没猜对秋澈的想法。 见秋澈久久不语,以为她不信自己,江伯又傲娇地哼了一声:「老夫从前是南夷人,曾是跟在南夷圣女身边的……早已练就百毒不侵的体质。我若是想要你那藤首草,也早八百年就找到过了,你不必担心老夫有所觊觎而撒谎。」 秋澈愣了下,关注点却是:「……南夷圣女?」 这难道,也不是传说吗? 「是啊。」江伯顿了顿,嘆息,「前几任圣女不提,说起来,我当年还在南夷时,侍奉过的最后一位圣女,当真是个性子极其刚烈的女子。」 「可惜啊……她太固执,太过执着于被爱,和她那位当国君的兄长关系闹得很僵。后来被她兄长送到大夏的宫里当了细作,又陷入了虚情假意的情爱中,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因此叫人发现了身份,就这样进了冷宫,音讯全无。」 第160页 秋澈心头一跳,莫名觉得这形容十分熟悉:「后来呢?」 「后来?」 江伯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后来老夫就到这儿来了,也不关注外界的消息传闻了。」 「……不知,那圣女姓什么?」 「姓?当然是南夷的国姓沈。」江伯意味深长道,「老夫只记得,她单名一个『潇』字。但如今,在南夷,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真悲哀啊。 在自己的国家里,无人爱她,成了细作再到他国,也只是别人眼中无关紧要的一枚棋子。 一生都在索求他人的爱,却不肯自己爱自己一回。 多可怜啊。 可这也是太多芸芸众生的轨迹了。 好像太执着于情,就总会被情所伤。 反倒是冷血无情的人,总能赚的盆满钵满。 第59章 失忆 秋澈正愣神,一晃眼,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走到了木屋跟前。 一道纤瘦的身影靠在门框边,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秋澈眼前一亮,正要上前,又想起他们刚刚聊的是什么,怕李青梧听见又会胡思乱想,于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她回头,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道: 「……您误会了。」 秋澈说:「我没有怀疑您撒谎的意思……只是在想,或许要在此处多加叨扰您一段时间了。」 江伯同样看见了木屋门口只穿着一件单薄衣裳的李青梧,闻言把目光挪了回来,疑惑:「哦?」 秋澈笑笑,抬了抬自己尚且裹着纱布的右手:「养伤。希望您别嫌弃。」 江伯瞅了她两眼,哼了一声,也没说信不信,反正算是默认了。 秋澈这转身,将木剑随手往院子里的石桌上一丢,快步走到李青梧面前,眼底是克制不住的惊喜:「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青梧张了张口,仰头看她,眼底带着几分大梦初醒一样的恍惚:「……没有。」 秋澈上前一步,还要再说,李青梧却轻飘飘转过视线,越过她的身影,看向江伯:「这位又是……」 秋澈道:「江伯。是他救了我们。」 李青梧微妙一顿,点点头,行礼道:「多谢江伯救命之恩。」 江伯摆摆手,转身道:「醒了就好。我去拿着养身的药来给你们,记得每日熬了喝……秋丫头,你也是,喝了伤好得快。」 秋澈点头应下。 因为李青梧醒了,她前几日一直沉甸甸的脸色也终于带了几分笑意,江伯看的稀奇,啧了声,扭头走了。 秋澈目送他离开,余光瞥见李青梧就这样单薄地立在秋风中,下意识脱下自己的披肩,要给李青梧盖上。 却猝不及防,被李青梧避了开去。 她躲闪的动作,避如蛇蝎。 长达片刻的空白里,秋澈脸上的笑意也同动作一样凝住了。 良久,她难得略有些侷促地收回手,用两根手指勾着那件披肩,低声道:「只是想……给你披个衣裳。」 李青梧张了张口,也侷促地接了过来:「谢谢……」 她转身重新进了屋子,秋澈在原地站了片刻,思索李青梧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她也有了前世记忆……在生秋澈这个榆木脑袋的气? 不等她再胡思乱想,屋内,李青梧已经坐在桌边,回头看她,说:「……怎么不进来?」 秋澈的脚步快过脑子,立刻踏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在桌旁坐下来,斟酌着道:「你躺了很多天,不知外面情况,此地叫桃源村,十几日之前我们被那位江伯救到这里……」 她不缓不慢地说完眼下的情形,知道李青梧应该最忧心的是替她挡刀的瑶台,于是补充道:「杨裘说了,瑶台也没有大碍,放心好了。」 其实信里提起瑶台,杨裘语焉不详,只说无性命之忧,秋澈知道,瑶台应当伤的不轻。 但眼下为了宽李青梧的心,还是先瞒下来为好。 见李青梧点点头,随即一脸若有所思,不知怎么的,秋澈莫名心头一跳:「……你,是不是在梦里梦到了什么?」 若李青梧当真和她一样梦到了前世,或许还和她一样,视角是对换的,很难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思索着,却听李青梧启唇,道:「我……不记得了。」 秋澈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虽然也知道为什么要松一口气。 但这口气没有完全吐出来,又被李青梧下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你是谁?」 秋澈:「……」 李青梧抿了抿唇,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我记得我有位很恩爱的女夫君……却不记得她的模样了,难道是你吗?」 秋澈:「…………」 她霍然起身,闭了闭眼。 然后大踏步朝外面走去,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慌:「江伯——」 「沉睡多日,突然醒来,加之身心疲惫,或许是刺激过大,让她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事情。或许还有些记忆错乱……」 「简而言之,这位青青姑娘,失忆了。」 「失忆?」秋澈虽然在听到李青梧那番话时就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不免茫然道,「怎么会突然……」 连掉下悬崖都没有让李青梧失忆,怎么进了一趟南夷密林,反而失忆了呢? 第161页 江伯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隐晦地看了一眼李青梧,将手里提来的草药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秋澈避开李青梧好奇忐忑的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几下,低声问江伯:「能好吗?」 江伯沉吟道,「常理来说,是能好的。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三年五载的也有。」 「有什么方法能快点记起来吗?」秋澈顿了下,又道,「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 江伯笑笑:「这可说不准,失忆这种事,就得看你能不能刺激她自己想起来了。最好挑些你们都记得的、印象深的事,多跟她说说。」 他嘱咐完,也不再多说,只让她们记得去村头一起吃饭,便转身拄着拐杖离开了。 秋澈一路将他送到门口,良久,转过身,面色复杂地看向李青梧。 屋内氛围略有些凝滞。 李青梧像是不解一般,歪了歪脑袋:「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不过,很多事我还是记得的。」 秋澈舔了下唇,走过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比如?」 「我记得我叫李青梧,」李青梧认真道,「是大夏的长公主,还记得我嫁给了一位女驸马,我们很恩爱……还记得我开了好多店铺,赚了很多钱,也记得我为了治脚伤,进了南夷密林找藤首草……」 秋澈更一言难尽了:「所以……你唯独忘了我?」 李青梧眨眨眼:「没有啊,我不是说了吗,我记得我有位女驸马,我们还很恩爱……难道我的驸马不是你吗?」 秋澈哑然片刻:「是,但我们……」 我们分明是貌合神离,哪里恩爱了? 哪怕是如今知道李青梧或许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她其实也不是百分百确认的—— 毕竟在前世,李青梧对她表现出来的情谊,也都是在秋澈替她解毒之后发生的事。看来江伯说的李青梧或许还有些记忆错乱,就是应验在这里了。 可叫秋澈亲口将这个事实说出来,她又张不开嘴了。 李青梧等了片刻,没等到她的下文,茫然接话道:「我们什么?」 秋澈默了默,扭过头,低声道:「没什么。」 都失忆了,她说这些,也只会拉远她们之间的距离。 秋澈安慰自己,没事,慢慢来,反正也不急着回去。 「你对自己有个女驸马这种事,接受得这么好吗?」 李青梧又眨了下眼:「因为你很好看……而且,很温柔的样子。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好生喜欢。这样一想,哪怕你我都是姑娘家,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秋澈失笑。 温柔? 她是没想到,这个词竟然还有能和她沾边的一天。 李青梧支着下巴,弯着唇,盯着她看,语出惊人:「驸马,你笑起来真好看。」 秋澈脸上的笑顿了顿,咳了两声,有些耳热。 ……好像不是她的错觉。 李青梧怎么失忆一回,变得大胆热情了许多? 秋澈一时有些受不了她的直白,给她倒了杯茶,转移话题道:「不管如何,现如今你醒了,就先好好修养。我总觉得江伯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但他应当没有坏心……」 「你也有这种感觉?」好在李青梧看样子很容易就跟着她的话题走了,「我也觉得江伯有些熟悉……对了,味道。」 双方对视一眼,秋澈正色道:「……什么意思?」 「江伯身上,有很重的南夷的药味……我母妃身上,也是这种味道。」 秋澈默了默:「……你方才,应该也听到了吧?」 「或许是因为,你母亲就是那位南夷圣女呢?」 南夷人都擅毒,也大部分都懂些医术,或多或少都有些药材味在身上。 李青梧「哦」了一声,神色平静,不知是不在意了,还是故作平淡。 她看了眼秋澈给自己倒的茶水,忽然道:「这好像是……锦龙雪莲茶?」 秋澈顿了下,接过她的杯子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桌上外表朴素的茶壶,不由默然。 她想起当初问过陈回春的话。 陈回春也是在晋州被他师父捡回去的。 桃源村这群孩子,也都把江伯叫「师父」。 虽然两人对比起来,几乎差不多的年岁……但既然都能生活在这种堪称神迹一样的地方了,年纪看起来轻些……似乎也不是多离奇的事? 「或许我知道……江伯为什么要救我们了。」 …… 两人一起去村头蹭了顿百家饭,一群小萝蔔头看见她身边还跟着个漂亮姐姐,就都围了上来,此起彼伏地喊着:「青青姐姐」「你终于醒了」「你的眼睛好好看」。 一片叽叽喳喳里,甚至秋澈还听见有喊「仙女姐姐」的。 李青梧无措地站在原地,被萝蔔头们挤得寸步难行,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一边好整以暇围观的秋澈。 秋澈立即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用木剑吓唬他们:「都走开点,没看见姐姐都被你们吓到了吗?」萝蔔头们朝她做了个鬼脸,笑她:「青青姐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都没说话呢!阿宁姐你不要这么霸道!」 他们口中的青青姐姐就从秋澈肩膀后面探出一个头,安稳又自然地放在了秋澈肩上,笑道:「我听你们阿宁姐的。」 秋澈心如擂鼓。 第162页 她故作镇定,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抬了抬下巴,淡定道:「听见了没?」 孩子们长长的「切」了一声,抱着饭碗躲开了。 吃过饭,因为孩子们盛情难却,李青梧被他们拉着又玩闹了一番。 等秋澈觉得差不多了,才上前把人拉回来,带回了那间小木屋,又去给她熬了碗药。 「这是什么?」 「补身体的。你躺了太多天,要喝点药补一补。」 「哦。」 李青梧脸红扑扑的,应当是方才玩闹时热出来的,她坐在榻边,却没有伸手去接药碗,而是微微张口,似乎等着什么。 秋澈顿了顿:「……要我餵你?」 「嗯?」李青梧比她更迟疑,「以前,没有过吗?」 秋澈没说话,眼眸低垂了下,搅拌了一下碗里的药汁,将勺子递到了李青梧唇边。 李青梧于是也不疑有他,张口喝下了,神态自然,又带着几分小女儿l情态的羞涩,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秋澈一口口慢慢给她餵完了,受不太了她这种视线,递了张帕子给她擦嘴,问:「干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因为你好看呀。」 李青梧笑笑,不等秋澈反应,又拧着眉,苦兮兮地撇嘴说,「药好苦啊。」 「要吃糖吗?」秋澈说着,下意识起身要出门去买,才想起此地与世隔绝,糖大概率也是难能一见的东西。 李青梧很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以后吃也可以。」 秋澈低声说「好」。 李青梧喝了几口秋澈递过来的水解苦,又捧着水杯,若有所思仰头看她:「你是不是,之前还欠我一个糖人来着?」 「……是。」秋澈微妙地默了默,「你记起来了?」 「我一直都记得,」李青梧笑道,「是驸马忘记了。」 她话说的轻松,于是秋澈也松了口气,忍俊不禁:「那等我们回去了,我给你都补上。」 其实上一世,秋澈也是给她买过糖的。 那时她位居丞相,想起上次彻夜长谈,李青梧曾和她说,她以前很喜欢吃糖。 于是抱着一种不知名的心态,购置了许多糖人在丞相府的后厨里放着。 有孙悟空的,有嫦娥奔月的…… 但都没能送出去。 她死之后,整个相府都随李青梧那把火烧了个干净。 秋澈也不知道她是否看到过那些糖人,但她猜,大概率是没看到过的。 不然不会表现得那么冷静。 李青梧并不知她在想什么,侧头看她,笑着说: 「要两个。」 秋澈回神,颔首:「好,两个。」 李青梧环顾了下四周:「那我们这段时间,不会每天都要去江伯那边吃饭吧?」 「是很不方便,」秋澈思索了一下,「那我学学,或许可以自己做一做。」 李青梧抿唇,小声问:「我不用做吗?」 「你不想做的话,就不做。」秋澈看出她的纠结,颔首道,「我来就好。」 看来李青梧也并不是很喜欢下厨,失忆嘛,难得李青梧跟她表露出几分心里的想法,想怎么样,都随她好了。 李青梧还是皱眉:「可是你的伤还没好。」 秋澈不在意地动了动指节,「但不影响烧水做饭。」 李青梧:「好!」 她语调微微上扬,让秋澈也忍不住勾了勾唇:「不怕我做的难吃吗?」 「没关系,难吃我也吃,」李青梧眨眨眼,慢吞吞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不挑。」 秋澈觉得她失忆之后,真是太可爱了。 也许以前更可爱,只是她们很少有这样,放下所有时局顾虑,无厘头聊天的时候。 以至于秋澈也一直没有发现,李青梧竟然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 莫非这次失忆,是打通了李青梧的什么任督二脉? 秋澈敛下眼中深思。 两人正聊着,门外江伯又敲响了门,问:「老夫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秋澈挪开定在李青梧脸上的目光,回首时神色平静:「没有。江伯,有什么事吗?」 「这屋子里的床榻太小了,」江伯慢条斯理道,「你们虽然都是女娃子,可挤在一张床上到底不方便,我是来跟你们说,隔壁那间院子也是空着的。」 「若是要住,收拾一下就能进去了。」 秋澈僵了一下。 她张口,还没回话。 李青梧却忽然站了起来,伸手挽住秋澈的手臂,突然踮脚—— 在秋澈脸上亲了一口。 秋澈:「……」 江伯:「……」 两人都呆住了。 秋澈僵硬地扭头看她,却见李青梧表情十分自然,只有红了一半的耳朵出卖了她并不安宁的情绪,「不用啦江伯,我们住在一起就好啦。」 半晌,江伯:「嗯,嗯,好,好……」 随后目瞪口呆,灵魂出窍一般走远了。 秋澈感觉他七老八十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江伯离开了,屋子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对上她沉默的注视目光,李青梧有些心虚地松开手,小声道:「既然要住在这里一段时间,我们感情又这么好,总不可能一直瞒着他们……」 许久,秋澈点头。 第163页 她平静道:「你说的对。」 李青梧咬了咬唇,神色委屈巴巴道:「那你是……不喜欢我亲你吗?」 虽然语气忐忑,不过秋澈总觉得,她这表情里,有那么几分装模作样、故意惹人怜惜的意味。 但即便看得出来,也还是很让人上头。 她有这样一张极美的样貌,秋澈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当李青梧有意做出这种情态……根本没人能抵挡。 别说是本就心动的秋澈了。 她抬手,用指背碰了碰刚刚李青梧唇瓣接触到的那片脸颊肌肤,晃了下神,过了很久,轻声问: 「你从谁那里学的这一套?」! 第60章 我想 李青梧脸色爆红,磕磕巴巴:「……没,没跟谁。我自己……」 秋澈接话道:「自己悟出来的?」 李青梧默然一瞬:「……啊。」 算是承认了。 秋澈看上去不像生气,但也不像是开心,更像是有点想笑,但又生生憋了回去。 李青梧忐忑地看着她,良久,却听她「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轻飘飘道:「我去洗个药碗,你自己歇会儿。」 这地方虽然看着什么都不缺,但还是比外界要简陋一些的,比如这偌大的桃源村,从村头到村尾能找出来的书都不到十本。 还大多都是江伯他老人家自己写的医术,剩下几本,就是他那些长大了出去又回来的徒弟给他带的话本之类的闲书。 李青梧坐在榻上等她回来,翻来覆去不知该干些什么,于是走到木柜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话本。 秋澈回来时,她就正捧着话本,靠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看着。 听见声响,李青梧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藏一藏手里的书,又想起什么,止住了动作,试探道:「你要看吗?」 秋澈从小就有读书明志的自觉,从不看这种闲书,也没有时间去看。 上次收缴玉砚的话本,就那么翻了一会儿,还被玉明看见了。 她摇摇头,李青梧便撇嘴说:「好吧,还挺有趣的,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秋澈在桌边坐下,闻言挑眉:「我不喜欢,你就不看?」 李青梧眨眨眼:「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她见秋澈笑笑,又低头拿了那把李青梧送给她的、半破旧的刻刀在铁石上磨,惊讶道:「它……还没坏吗?」 秋澈垂眸道:「我试着修一修,保养一阵子,应当还能用。」 李青梧点点头:「若是用不了,我也可以再送一把给你。」 秋澈眼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等李青梧反应过来,她又收回视线,道:「不用。」 「正好这段时间要在这里住,我也闲着没事,给你做把弓箭如何?」 李青梧看了眼她腰间挂着的木剑:「像这个一样吗?」 秋澈笑道:「差不多。」 李青梧点头,笑得乖巧:「好啊,我也很久没练过箭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秋澈便收了刻刀,出门去寻木材,准备做弓箭。 按江伯所说,藤首草药效神奇,虽然没有传说中那样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能重塑骨肉是真的。 使用它时,需要用花瓣碾成汁水,每日兑水浸泡,十日左右方能彻底好转。 当晚,秋澈就用那朵藤首草的花瓣碾成了药汁,端了木盆到李青梧面前。 这是李青梧当时不惜要迷晕秋澈,也要独自一人进密林去找的东西。 而眼下眼看可以恢復了,她看见这盆带着玫瑰红的水,又脸色一变,在秋澈要蹲下来给她脱鞋子的时候,李青梧缩了缩腿。 秋澈顿了下,抬头看她。 李青梧小声道:「我自己来。」 秋澈却没有如同之前一样迁就她的选择,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片刻,道:「不是说我们很恩爱吗?」 李青梧愣了下。 「恩爱的夫妻,怎么连泡个脚都要避嫌呢?」 李青梧皱着眉,绞尽脑汁地低声反驳:「可是……你又不是洗脚婢。」 这种姿势,未免太轻贱秋澈了。 秋澈淡定地拽住她的小腿,将绣花鞋从她脚上脱下来,道:「驸马帮公主泡脚,多正常。我不觉得哪里轻贱。」 李青梧还要说什么,秋澈却已经低下头,一副不打算听的模样了。 褪去白色的长袜,露出那双生生被打断了脚骨的足时,李青梧摈住唿吸,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在抖。 她害怕看到秋澈的反应,又忍不住想知道秋澈的反应。 哪怕她长得再美,也无法否认,她有一双丑陋的小脚。 而对方却只是短暂地顿了一下,既没有嫌弃,也没有震惊,只是眼睫颤了颤,随即默然地将她的这双脚按在了水中。 李青梧听不见自己的唿吸声了。 良久,她看见秋澈一边慢吞吞地帮她按摩足边的穴位,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带着肉眼可见的心疼和难过。 她说:「疼吗?」 李青梧那一口哽在喉咙里的气,忽然就泄掉了。 她扭过头,看向窗外昏沉的月色,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哽咽的语气来:「还好。」 疼也都过去了。 秋澈没再说话,她直接一手包揽了李青梧泡足的整个过程,泡了足足一刻钟后,亲手帮她穿上新的鞋袜,再去倒掉了盆里的水。 第164页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这几天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秋澈开始学起做饭,常去江伯那里偷师学技,又因为差点烧了后厨被江伯拎着拐杖赶出来。 她白天学厨艺做弓箭,晚上给李青梧熬药泡完脚就睡在一处,不过都很相安无事。 李青梧日日用藤首草泡着这双脚,肉眼可见的,那双本来已经折断的脚骨竟然慢慢好了起来。 从前的样子不能说丑,但因为绝对也称不上好看,如今竟然也有了几分正常人的样子,仿佛骨头断裂后又重新塑造起来了一般。 到第十日泡完最后一次药水,已如新生。 只剩下两只脚的脚腕处,各有一道疤痕增生,扭曲蜿蜒着,生生破坏掉了她这双脚本该已经恢復白皙稚嫩的美感。 这是折断脚骨后留下来的痕迹,藤首草能治她的脚伤,却没办法祛除这个。 李青梧从一开始被她伺候得不自在,到如今竟然也已经习以为常。 看见自己的脚一天天好起来,加之秋澈的态度始终正常,从未表现出嫌恶之心来,她心底的忐忑不安也在不自觉间,一点点褪去。 眼看秋澈就要像前几日一样,给自己穿好鞋袜就彻底完成这一次的足疗,正式结束这段时间的疗伤。 李青梧憋了很多天,此刻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你当真不觉得丑吗?」 「即便现在治好了伤,可疤痕还在。」她垂眸,小声说,「……还是很难看。」 秋澈认真道:「难看不难看,不是我说了算。我说难看,你就觉得也难看吗?」 李青梧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秋澈嘆了口气,没再说话。 但这次,她用沐巾帮李青梧擦拭完水渍后,却说:「你等等。」 她端着木盆出去,过了片刻,不知从哪儿取了硃砂和两只画笔,一起放在了床榻边。 李青梧不解:「这是……?」 「杨裘为你画过一副美人持扇图,但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其实我也是擅画的。」 否则那些木雕,也不可能做的那么栩栩如生。 秋澈提笔,轻轻抓着她的脚腕,垂眸左右打量她白净的脚裸片刻,又微笑着,抬头说:「想要一朵莲花纹身吗?」 「或者说……两朵?」 李青梧愣在原地。 她见秋澈又低下头去,沾了硃砂的笔就这样随着秋澈的话一起,一同落在了她的脚裸上。 有些许痒意,就像也有人在拿着羽毛,在她心头轻轻搔弄着一般。 「其实刚开始,我提倡废除缠足,只是为了改变女人们被唿来喝去、为了迎合男人的审美而被强制失去自我的现象。」 「可如今我看到你的样子,忽然觉得我改动这条律法的决定,真是做的太正确了。」 李青梧耐不住痒,下意识蜷缩了下脚趾,想把脚往回收,被秋澈轻柔却坚定地抓着脚腕,握得更紧了些。 她的脚虽然缠了足,但好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公主,脚伤恢復之后,若是略过那道疤痕,看着也是珠圆玉润,十分白嫩的。 她略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干燥的唇瓣:「……何意?」 「只有看到在乎的人受苦,才会明白那些身处于沼泽的人究竟有多难受,」秋澈轻轻道,「我向来不是个多善良的人,可如今想来,若是未曾废除这条陋习,恐怕未来还会有很多个乐和长公主——」 李青梧这次听懂了。 这是秋澈隐晦的告白。 因为疼你所受的苦,于是也更能体会到其他缠足的女子的苦楚。 因为如今明白了你的痛,所以更加庆幸当初自己没有做错选择。 秋澈执笔,硃砂描摹过增生的丑陋疤痕,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艷丽夺目的红。 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的身体难不难看,永远不是我说了算。」 「哪怕难看又如何?」 「这是旧时代的遗留,是歷史陋习在你们身上的伤痕,被缠足——从来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女人们的错。」 「你只要知道,从前缠足,是因为国家闭目,官员腐败,朝堂腐朽不堪。」 「脚骨被打断了,可人的嵴梁骨还没有断。」 「我们仍旧是人,所以不管何时何地,都无需低任何人一等。」 「你不需要低我一等看我眼色,也不需要低男人们一等,看男人们的眼色。」 「动物的世界弱肉强食,而在这个腐朽的国家里,强大自己,才能拥有最大的话语权。」 「到那时候,不会再有人敢置喙于你。丑陋与否,都不重要。」 「何况——」秋澈笑笑,落下最后一笔。 清透又艷丽的莲花在她笔下绽开,抬头的那一瞬间,她俊秀的五官好像都和那朵莲花相得益彰了起来。 明明屋里只有一盏烛火。 可李青梧在她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仿佛正在燃烧着的星火。 「何况……我从没觉得丑过。」 人们总以硃砂来侦查女子的贞洁。 而如今,她却以硃砂,赋予李青梧新生和自由。 李青梧愣愣地看着她,感觉喉间有些梗塞,不知该说什么。 她抬头去看光线晦暗的房梁,良久,又低下头看秋澈,哑声道:「……谢谢。」 第165页 不等秋澈再说什么,她又低垂着脖颈,耳边簪子的流苏轻晃,用足尖轻点在秋澈的膝处。 这个姿势让她露出半截白嫩修长的小腿,配上脚腕处潋滟生姿的花,和那张本就倾国倾城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有蛊惑人心的味道。 她略有些急促,开口时,嗓音带着些轻微的抖:「我想……」 秋澈听清了,却愣了下,下意识问:「……什么?」 李青梧顿顿,却没再应答。 她没能忍住剧烈的心动,也违背不了想要亲近对方的意愿,但更没办法做到两次面不改色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于是最后,她选择垂眸,倾身。 在秋澈唇边,印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一触即离。 秋澈却连唿吸都停了停。 然后从脖子,直接红到了耳根。 真正意义上来说,这才是她们的第一次亲吻。 见她如此,李青梧反而放松了下来,笑得自然慵懒,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是……谢谢你安慰我的奖励。」 恩爱的「妻妻」之间,一个吻当然算不了什么。 李青梧故作镇定地平復着心跳,想。 她从前没有人疼,不懂自尊与自爱。 见周围来来往往,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样是对的,是为了她好。 于是哪怕脚骨被折断了,嵴背弯下去了,痛苦和哭喊都要往肚子里吞。 她学了十几年的礼,走着端庄小巧的步子,跪在明黄的帝袍脚下,温顺而乖巧,麻木又不仁地跪了十几年。 而今却有人告诉过她——真正的礼,不是这样的。 缠足的裹脚布被除去,就像从她腐烂的心头剜去一块腥臭的血肉。 此后她心中只会有明媚的光与潋滟的水。 会在阳光正好的日子,从那疤痕的缝隙中开出挺拔的花骨朵。 就像秋澈亲手在她脚上绘出的莲花一般——美艷绝伦,且坚韧不拔。 她将懂平等,明是非,知反抗。 她会有爱的人,也会有很多爱她的人。 两年前的上元节那日,她捡到了一盏莲花灯——虽然是捡的,但那也是她十几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件礼物。 意料之外,且未掺杂任何虚假的吹捧或算计。 是惊鸿一瞥,也是唯一。 从此她心头执念疯长。 而经年之后,这朵莲花,也终于如愿开到了她心上。 她想,她应当不需要再问秋澈到底是否喜欢她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不论是否会给予自己想要的回应,李青梧都不曾后悔对她心动。 她垂眸,看着秋澈想,若是「失忆」能让这场温柔迤逦的梦更长久些…… 那么她甘之如饴。 第61章 白首 秋澈盯了她片刻,忽然舔了舔唇。 她眼神带着悸动和分明的侵略性,就在李青梧紧张地攥紧抓着床套的手,以为她会质问自己什么意思的时候—— 秋澈挪开了眼神。 她转了下手中的笔桿,垂首,沾了些硃砂,又落到了李青梧另一只脚腕上。 李青梧也说不上心底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更多。 但总归,这个只是贴了一下,甚至算不上吻的吻,把她们之间的气氛弄得有些暧昧黏连了起来。 李青梧亲完,越想越觉得羞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看秋澈。 等到秋澈最后一笔画完,她才终于起身,收起画笔和砚台里的硃砂,说:「好了。」 李青梧低头看看,眼里亮晶晶的,分明带着喜欢的:「……很好看。」 很像秋澈当年自己做的那盏灯上的莲花。 秋澈垂眸道:「我去洗漱一下,你若是等得急,就先睡吧。」 这些日子向来如此,李青梧也习惯了,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她点点头,看秋澈离开,又低头去看自己脚腕上的莲花。 那痕迹完全掩盖掉了丑陋难看的增生,鲜红的花瓣顺着她微微凸起的脚背经骨,一路蜿蜒,直到彻底盖过那道疤痕。 她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一个词。 步步生莲。 不多时,秋澈洗漱完,一身水汽地回来了。 因为是在她们住的木屋里,平时到了晚上也没有旁人会来,她洗漱完后,领口是微微散开了的,露出脖颈处半片精緻的锁骨。 李青梧只看了一眼,就脸红耳朵红地扭过了头,刚想说出来的话也咽了回去。 秋澈看了眼一旁床头的凳子上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这是?」 「不知道明天穿什么……」李青梧小声说完,眼眸闪烁了一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心虚地解释道,「想问问你,你觉得……我穿哪件衣服比较好看?」 「都好看。」 这些都是江伯拿给她们的,是以前村里女孩子穿过的衣裳,虽然都洗的很干净,但款式并不新颖,只有颜色鲜艷些。 李青梧这些天闲来无事,拿来缝缝改改,也有了几分谁穿谁显贵气的感觉。 秋澈对衣裳款式实在是不精通,也不明白李青梧怎么突然纠结起这个了。 她随口说完,又想了想,「明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怎么突然……」 李青梧笑了下,不好意思道:「没有。只是突然想挑一挑而已。」 第166页 她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秋澈帮她画了那两朵莲,于是她心血来潮,突然很想挑一身配得上它们的衣裳穿。 她没有解释,但秋澈跟随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看她还盪在床榻边光洁的脚裸,像是明白了什么,神色如常地点头:「好。」 「你喜欢什么样的,就穿什么样的好了。」 李青梧顿了顿,似乎张口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秋澈发现,从前她经常会下意识忽略旁人脸上的表情,也不想费心去猜别人的心思,正是这样的性格,让上辈子尚且憧憬着亲情的她,一次又一次中了秋家父子的温情陷阱。而到了这一世,她也没能改掉过这个习惯,甚至因为心底的仇恨与痛苦,言语与行事都变得更加疯狂起来。 可是自从意识到自己对李青梧有些不一样之后,她总在下意识地去观察对方的表情,还有一些细微的小动作,琢磨对方在想什么。 虽然很不像她的性子,但她竟然也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就像此刻,李青梧话都没说出口,秋澈便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同她一起坐在了床榻边,轻描淡写道: 「在我这里,你永远不用迟疑,有话直说就好了。」 李青梧心头不可控地一跳。 「其实……」她脸上带了几分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松快,又有几分失落,「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秋澈侧首看她,微微诧异,「我看你常穿绯红或是鹅黄色的衣裳,原来不是喜欢吗?」 「是喜欢的,」李青梧思忖了一下,轻笑道,「不过好像,也不算喜欢。」 穿绯红的衣裳,只是因为皇帝皇后喜欢,认为这种颜色更显得她容颜娇嫩,如花似玉。 好像豆蔻年华的少女也确实大多是喜欢绯红色的,李青梧自然也是。 可若是在此之前加上个「被人赏玩」的前提,她忽然就觉得厌恶了起来。 至于鹅黄色,她向来是不喜欢的。 她从小到大都低着头,能看见的,除了那一片宫墙,也只有帝王明黄的衣角。 大夏皇权至上,崇尚黄色。特别是明黄色的物品和衣裳,也只有皇帝才可以大面积地使用并穿戴在身上。 与「明黄」这种颜色沾边的色彩,在李青梧这里,都代表了皇权与父威。 代表了压下她头颅的那只手,代表了提线木偶的那条线——代表了不可反抗,代表了喘不过气的窒息。 恰巧十五岁时,那一次上元节,皇帝选中她,带她出宫游玩,她穿的也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 是帝王恩赐的颜色。 代表了宠爱,代表了看重。 也代表他想给的,李青梧再厌恶都不能拒绝。 可偏巧,那一日,也是她们初遇的日子。 从那一天起,她忽然就不再讨厌这一身鹅黄色的衣裙了。 她喜欢上了莲花,喜欢上了蝴蝶,喜欢上了一切和秋澈有关的东西。 好像是在无尽的、枯燥的、漫漫的深宫长夜里,下意识地寻找仅有的那几分自由颜色。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月亮的,」李青梧往后,慢慢躺在了床榻上,仰头去看窗外的月色,出神一样,慢吞吞地说,「被关禁闭的时候,在宫里,连院门都不出去……也看不到月亮。」 「那次上元节,是我过得,最自在的一个晚上。」 她不必去迎合奉承,也不必伪装得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她只需要抬头,陪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看一看头顶的月色。 那是独属于她们的安静时刻,似乎抬起头时,整个人间都停止了喧嚣。 「因为遇见了一个人,」李青梧笑笑,「于是我也喜欢上了和她初见时穿的那身鹅黄色的衣裳。」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后来玲珑阁再遇,李青梧穿的也是那身鹅黄色的衣裳。 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款式。 可惜故人相见不相识。 「我也喜欢莲,」李青梧说,「可莲是高洁之物,我这样从污泥之中生长出来的人……当真配得上吗?」 她此话,不知是在以物喻己,还是在以己喻物。 秋澈默了默,也随着她躺了下来,并排安谧地去看窗外朦胧的月亮:「我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你喜欢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都不该由旁的事来决定,也没有什么配不上的。」 秋澈说,「而且……该讨厌的也不是那种色彩,而是那个人。」 就像你该喜欢的也不是莲花,更不是莲花灯,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 而是那个人。 当然,后面这段话秋澈是没有说出来的。 李青梧不知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没有,愣了很久,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闷声道:「那我到底喜欢什么呢?」 秋澈双手抱着,枕在脑袋下,「这就要你自己去找了。」 「要是找不到呢?」 「不会找不到的。人生漫漫,你还有很久的一辈子,不用着急。」 「那你呢?」李青梧小声问,「除了木雕……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秋澈想说喜欢你算不算,不过只是在心里一想,自己都把自己恶寒得打了个寒颤。 情窦初开的人,都是这样控制不住肉麻的吗? 第167页 秋澈摸了摸鼻子,认真思索了下:「我喜欢青色和红色,喜欢兵器,喜欢习武……」 李青梧就笑,又侧过身看她:「你怎么喜欢的东西都,都这么……」 都这么什么,她也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 秋澈却顿了顿,又说:「其实也喜欢吃甜点,喜欢漂亮首饰……可惜一次都没戴过。」 「秋初冬不许我吃太多甜的,说是男人家家,爱吃甜像什么话。颜色太亮的衣裳,他也不许我穿,说太招摇,不稳重。」 可秋哲每日花孔雀一样锦衣玉袍的,整日在府里荡来荡去,也没看他为此责骂过秋哲分毫。 「还很想试试……口脂是怎么用的,用了是不是气色真的很好看,会不会吃到嘴里。」 秋澈垂眼笑笑,「小时候偷偷用过我娘的,被她打得躲在房间里偷偷哭。」 李青梧张了张口:「……这么说来,我好像比较衣食无忧。」 她的首饰衣裳永远都是成柜子成柜子的堆,用都用不完。 在她已经厌烦每日被宫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候,原来还有个被当做男孩养大的女孩,每日眼巴巴地看着街头巷尾的过往女子们头顶的首饰,和身上颜色靓丽的衣裳发呆,还因为用娘亲的口脂,被打得偷偷掉眼泪。 秋澈不在意地耸耸肩:「没事,我习武,抗揍。」 「那你还哭。」 「我小时候是个小哭包,」秋澈轻描淡写道,「看我爹偏心秋哲会躲起来偷偷哭,看柳夫人不给我吃甜点会躲起来偷偷哭,看我娘因为口脂打我也会偷偷哭……」 李青梧听着是心疼的,可又莫名想笑。 唇角的弧度挂在脸颊上不上不下,被秋澈这样轻松的,谈心一样的语气感染得也放松了很多:「那你上学堂的时候,也会有偷偷哭的时候吗?」 「那倒不会,」秋澈说,「都是群毛孩子,欠揍得很,可惜我练武,一开始是躲着他们走,后来都是我把他们打得偷偷哭。」 李青梧这下是真的笑起来了:「挺好。」 「哪里好?」秋澈嘆气,「他们天天挑事,天天脸上挂彩,夫子就天天罚站我,打我手板。」 「能上学堂……就很好。」 李青梧轻轻说完,见氛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又笑着问,「夫子打手板疼吗?」 秋澈顿了顿。 「可疼了。」 她用一种认真又略显夸张的语气说,「手掌心都被打的又肿又痒,又没有药膏,夫子还很兇,罚站时不许你动的。」 她说的淡定,李青梧也应得轻松:「真的假的?」 「真的,」秋澈侧头,说,「所以其实,也幸好你没经歷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是完全对立的两个个体。 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却未接受过真正意义上的学堂教育。 一个肉『体饱受折磨,却能上学堂读书明志,能上考场,光明正大地考官挣钱。 她们经歷过太多对方没经歷过的事,从寥寥几句贫瘠的言语中,也只能窥见彼此幼时情形的冰山一角。 这种感觉,就好像本该背道而驰、毫无共同点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的,一步步走向了对方的方向。 从此枝叶相交,密不可分。 两人同时偏过头,看向对方,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样安静的夜晚,从心头悄然滋生了。 秋澈笑了片刻,又忽然定住了视线。 李青梧注意到她的视线。 她的心跳声又倏地大了起来。 人心动的时候,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心跳的。 而每次与秋澈独处,李青梧都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心跳。 她故作镇定的,仿佛习以为常一般,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 小声说:「我今天……涂了口脂。」 桃源村里其实是没有口脂的。 但谁让她们这些天呆在这里,实在是闲的没事干呢。 李青梧无聊时,就取了些刚从桃树上落下来的花瓣,碾成汁,加上些常见的必备的材料,再盖上盖,放到水中冷制一段时间。* 最简单的口脂就是这样做成的。 秋澈眸色一喑。 见她没有表态,昏黄的烛火下,李青梧红着耳根,却难得没有逃开视线,而是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说……想知道口脂是什么味道吗?」 秋澈垂眸。 「青梧。」 「嗯?」 没一会儿,秋澈再开口,嗓音带着几分轻微的哑:「其实……你没有失忆,对吧?」 李青梧唇边那点笑意和等待时在眼底浮现的忐忑,又因为这话而消失殆尽。 她愣忡一瞬,眸中迅速漫上慌乱,张口道:「我……」 很久,她在秋澈平静的目光下,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只能转身仰面朝上躺着,不着痕迹地咬了下唇,破罐子破摔地闭了闭眼,闷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秋澈笑了下。 但没有出声,所以闭上眼的李青梧也没有看到。 秋澈说:「失忆的李青梧,不记得我是谁,却记得关于我的所有事情。」 「送刻刀、上元节初见、玲珑阁再遇……都和我有关。」 「你既然记得这些,为何不记得我呢?」 秋澈微微靠近了些,伸手落在她另一边肩上。 第168页 她们此时并排躺在床榻上,这次李青梧没有躲——也无处可躲,因为身后就是墙壁。 秋澈几乎贴着她鲜红欲滴的耳垂,低声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你在骗我。」 李青梧唿吸急促了几分。 「演技不错,可惜没有做足准备。」说话间,秋澈唇瓣不经意般擦过她的耳畔,引起李青梧一阵不自然的战慄。 「你的话里,有太多破绽了。」 看得出来,李青梧对她没有防备心,而且……也没有演得多走心。 这个念头,让秋澈的心情都不由得忽然愉悦了起来。 「上次,你当着江伯的面亲我,是瑶台教的吗?」 她支着脑袋,不等李青梧回答,又轻笑两声,「我猜也是,不然若是真的胆子大,就不会和我同床共枕这么多天,还什么都不敢做了。」 李青梧听得羞耻心起,恼怒般睁开眼,伸手去捂她的嘴:「……别说了。」 她掌心擦过秋澈的温凉的唇瓣,又仿佛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自暴自弃地扯过被子,盖住了脑袋。 只露出一边红红的耳尖。 太可爱了。 秋澈忍了又忍,才没立刻亲下去。 她扯了扯李青梧盖在头上的被褥,说:「好了,不笑你了,别闷着了,一会儿憋坏了。」 「……真的?」 秋澈信誓旦旦道:「真的。」 然而李青梧才迟疑地露出一个脑袋,就被秋澈伸手抓住了手腕。 她茫然地挣扎了一下,自然是没挣脱开的:「……干嘛?」 「不是要我尝尝口脂是什么味道吗。」 秋澈嗓音微哑——从来到桃源村开始,她就恢復了原本的女子嗓音,清透明亮,听着比先前的声音还要撩人心弦。 她俯身,说:「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方才说奖励我的时候,亲的不对。」秋澈用另一只手覆在她脸颊上,轻轻蹭了下。 唇瓣相贴的那一刻,李青梧整个人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她磕磕巴巴,迷迷煳煳地应:「又是哪里……哪里不对?」 秋澈说:「亲人不是这么亲的。」 李青梧想:那要怎么亲? 可她没能把话说出口,因为很快,她就自己切身领会到了秋澈话里的意思。 秋澈吻得也是磕磕绊绊的,可不妨碍她动作足够温柔。 热度在攀升,暧昧的水渍声在她们亲密纠缠的唇齿间不断响起。 屋内的火烛不知何时灭了。 秋澈听见了对方和自己一样急促的喘息声。 紧贴的躯体炽热无比,李青梧垂在床榻边白皙赤『裸的脚腕上,硃砂画成的莲花色泽明艷,在月色里熠熠生辉。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十指紧扣,两只几乎一样纤细的手是那样相似且契合。 心跳仿佛也随之融合在了一起。 剧烈的心脏跳动声里,分不清是谁在心动。 秋澈就任由自己在这片温柔的慾念海洋中沉沦。 低头去亲吻李青梧滚烫的耳垂以示安抚时,秋澈想,命运曾待她不公。 可原来也曾给予她馈赠。 重活一世,除了积劳成疾疾病缠身的王氏,她自认早已无牵无挂。 为了报仇和荣登高位,她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付出去。不在乎名声,不在乎有没有朋友,也不在乎活得长不长久,能不能顺遂终老。 而此刻,她却忽然久违的,有了要长久的念头。 想长久。 更想和李青梧一起,共白头。 到老时,就和李青梧,找一个和桃源村这样差不多的村庄,一起坐在床榻边,坐在院子里,或者屋檐上——肩靠肩,背靠背——就像初遇那个晚上一样,仰头看月亮。 要头戴金银钗,要涂口脂,要吃糖人,要穿红的,青的,鹅黄色的,绯红色的衣裳,要带着莲花灯,要拿着她的木雕,和李青梧送给她的刻刀…… 要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一起抵达的未来。 要那时,一转头,她们都仍在。 第62章 命运 十天里,杨裘没有再发来过传信,倒是陈回春有那么一封回信,应秋澈的疑惑,也没有多加掩饰。 直说确实是他听说两人出事,又忽然想起那条河也有一条岔路通往南夷边界,他师父江伯就一直生活在这一带。 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快马加鞭给他师父传了消息,要他帮忙留意一下,周边是否有两位容貌不凡的人出现。 若是有,烦请他能出手相救,留她们住一段时间。 秋澈得知经过,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唯一疑惑的,就剩下「江伯为何会在桃源村收养这么多孩子,又为何容颜不老?」了。 足疗完成不到二天,秋澈终于再次收到了传信。 这次信是玉明写的。 如今朝内二方势力打得火热,夜明城派人日夜盯着,观察是否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但都无果。 那位幕后之人,仿佛是一时兴起,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丝毫踪影。 倒是皇帝,似乎是被朝臣们吵得头疼,今日早朝还称了病,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太后藉口探病,中途还撞上了一同前去想要侍疾的太子和二皇子,但都被拦在了殿外。 第169页 听说太子脾气最近又大了几分,为此还砸碎了东宫主殿里的好几个花瓶。 大理寺对她们的案子一直查不明白,关于袁符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也始终没能给出一个交代。 秋澈和李青梧失踪得太久,已经有一个月了,大部分人等到如今,都已经默认她们是凶多吉少——否则怎么会不回来呢? 连皇帝也是一边表现得对女儿下落不明而悲痛欲绝,一边明里暗里地安抚王氏说,不如直接把丧事办了吧。 好在王氏提前得知了风声,知道她们还活着,没真的给她们办了丧事。 既然钓不出幕后之人,她们也没办法继续再等下去了。 秋澈制作好那把弓箭的最后一天,两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返回京城。 她在院子里用刻刀在弓背上刻下最后一笔——这把刻刀被她日日打磨,竟然也恢復如初了一大半,不得不说,也有李青梧挑选材料时、毫不偷工减料的功劳。 弓箭打造得光洁秀美,除了没有染料能给它上色以外,还是十分精緻的。 李青梧接到手时就爱不释手,去江伯住处的一路上都不停地去看背后那把弓,眼里的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秋澈本想着先给她看看,然后拿回来,等染了色再给她,现在背在身上也不好背。 却被她立刻拒绝了,义正辞严的,说是不用染色,就这样的檀木色也很好看。 秋澈收回顿在空中的手,看着她护心肝宝贝一样护着那把弓,摸了摸鼻子,一时哭笑不得。 两人来到江伯的住处时,江伯身边还围坐着两二个中年人,正恭敬地向他请教着什么。 听见动静,几人纷纷起身,其中一人笑眯眯地朝她们打招唿:「阿宁妹子,青青姑娘,今天怎么一起来找江伯了啊?」 秋澈朝他们简单地行了个礼:「几位伯伯……江伯,我们是来辞行的。」 几人面露惊讶,还没来得及多问什么,反倒是江伯仿佛早有预料,将石桌上的书递了回去:「好了。那耧车大概就是这样了,若要制作,还得你们好好琢磨一段时间……」 几人连连应是,因为江伯还在,不方便向她们多问,于是都只是在离开之前,朝她们露出一个惋惜又善意的笑容:「有空常回来这儿做客哈。」 「一定。」 等他们二二两两走完了,江伯才端起自己那个泡着锦龙雪莲茶的破碗,吹了一口,淡定道:「坐吧。」 即使身上的衣裳简朴中透漏出几分心酸,可他这样风轻云淡仙风道骨的气势,还是很惹人瞩目。 秋澈也不客气,拉着李青梧便坐下了,「几位伯伯又来问耧车的事?」 「嗯。」 「江伯懂得真多,」秋澈点点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您看起来也不比他们大多少,怎的似乎什么都知道一些?」 「年纪大了,一个人过得久,该知道的自然也都知道了,」江伯坦然地弹了弹衣袍,说话间,下巴上的花白长须一抖一抖的,「我的年纪说出来,可吓你们一大跳。」 秋澈饶有兴趣:「江伯若是愿意说,我也不介意听一听。」 「老夫今年……」江伯顿了下,抬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岁了。」 秋澈这下是真惊到了,和李青梧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在这个时代,身体健康的男人们,平均寿命也大多都在五十左右,别说过百了,过五十都算长寿。 能活一百年,还同七十岁一般模样,实在是稀奇。 江伯笑笑:「别不敢信,说来,这也没什么不好讲的……老夫当年是南夷圣女的药人——药人,知道是什么吗?」 秋澈不动声色坐直了些,正色道:「……试药的人?」 「准确来说,是试药的奴隶。」 「我就是其中之一。」 外人只知道南夷人擅蛊毒巫术,却不知道,这并非是他们生来就有的天赋。 这个扭曲的种族,在长久的发展中,早就已经被追逐权利的那群人腐蚀掉了支柱,内里空空洞洞。 南夷人以蛊为天,崇尚最擅长蛊术者为他们的君王,为了角逐成为圣子或圣女,皇子皇女从幼年起,就会被皇家安排一位专属的药人。 目的就是,能随时让他们练习蛊术巫术。 被选出来的药人,大多身体健康,年纪很小,还有一定的抗药性,全都是南夷的奴隶,且必定是。 江伯就是其中之一。 必须是奴隶,是因为奴隶不能反抗。 而孤儿,也不会有亲人为他们出头。 像他这样从小被皇子皇女们当做药人磨鍊长大的,不在少数,但能活到成年的,却少之又少。 江伯凭藉非人的毅力,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伙伴死在蛊毒之下。 一直抗到了四代圣子登上帝位,他已经年过七十,却仍然身体健康,活蹦乱跳。 而作为药人之中,唯一一位侍奉过四代圣子圣女的药人,他也颇有几分颜面,从侍奉皇子皇女,到最后只侍奉已经成为了圣子圣女的老人。 一般来说,这时候,圣子或圣女们已经稳坐帝位,不会再常常拿药人练手了,所受的折磨也会小上许多。 可江伯有时看着那些受苦受难的孤儿们清澈又痛苦茫然的眼神,总会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第170页 还有那些死在成年之前的同伴们。 但他只是个奴隶,尚且自身难保。 于是在某一次,其中一位一向十分敬重他的药人童子支撑不住、逃出宫来向他求助时,他选择了逃避。 侍卫搜查他的住处,为了不被牵连,那孩子被拖走时,他扭过头,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的目光,而是故作轻松地和侍卫长说着话。 谈笑风生里,他听见有人低声在讨论,陛下给那名童子判了车裂之刑。 车裂,顾名思义,五马分尸。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江伯总能梦到那个孩子,梦到对方手脚头都断成两半,蹦蹦跳跳,笑着在梦里对他说:「江伯。」 「为什么不救我?」 「你活该为奴为婢。」 「你活该一辈子当个低贱的药人,永远没有自由。」 难说到底是那位童子託梦的诅咒,还是他对自己冷眼旁观而深恶痛绝的预言。 总之最终,这句话也确实在他身上应验了。 第五代被选中成为南夷圣女的,是四代圣子的妹妹,叫沈潇。 侍奉她时,要比侍奉上几个圣子圣女轻松很多。 这位沈姑娘和兄长关系很差,因为和对方赌气,拼死拼活让自己当上了圣女。 她性子倔强,又有些离奇的单纯,从不对老弱病残下手,要试药也只在那些捉来的野生动物身上试。 她总说:「大家都是人,干什么要分奴隶和上等人?」 她喜欢下厨,有时,还会亲手做些鲜花饼分给江伯这些下等奴隶们吃,以示感激。 这让江伯一直对她很有好感。 与江伯相处久了,交心后,她也曾对江伯说,她想把她兄长从那皇位上拉下来,自己坐一坐这一国之君的位置,改一改这该死的奴隶制度。 江伯对她的志向表示支持,他同样对沈潇抱有很大的期望,期望她能创造奇蹟,结束这长达几百年的旧社会制度。 可惜,这话后来不知被隔墙有耳的哪只耳朵听去了,传到了国君耳中。 最终,沈潇的宏图大业才展开了一半,就被她兄长气急败坏、急匆匆地送到了大夏当细作。 若是成功了,于国家有益,不亏。 若是失败了,还剷除了这位公然觊觎他皇位的皇妹,更合他心意了。 而沈潇的下场,她们也都已经在大夏的那些传闻里听过了。 她化名姓「萧」,称自己叫萧莘。 她分明能有很好的未来,却因为幼时太过缺爱,而过于在乎那些不重要的、只会羁绊住人脚步的情感。 最后,死在了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一场情爱之梦里。 执着沉溺于一场虚假的人,也终将溺亡其中。 而江伯作为那次「密谈」的共犯,自然也没能逃脱惩罚。 他甚至没来得及伤感这样一个好不容易的好主子就这样离开了,就又回到了从前的奴隶生活,甚至是被丢到了平民百姓家中,为他们当牛做马,被当做牲口一样非打即骂。在奴隶制度横行的南夷,这是相当常见的景象。 可江伯一把年纪了,扛得住各种毒药试药,却扛不住这种毒打。 有一次他终于受不住了,找机会从那户人家跑了出来。 ——就像当初那个逃出宫的孩子一样。 他们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刻,竟然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江伯不敢停下来,他衣衫褴褛,一路乞讨着往北走,往边界之地走,只想离南夷京都越远越好。 终有一日,他走岔了路,进了一片密林。 迷迷煳煳之间,因为实在太饿,又累得几乎要昏过去。 于是他摘了朵花往嘴里塞。 幸运的是,那是南夷密林,那朵花,是传说中的藤首草。 他活下来了。 不幸的是,藤首草不是这样用的。 他生吞神药,即便身体早就百毒不侵,那之后也发了二天的高热,期间一直神志不清,却还记得自己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被人抓回去当奴隶。 他饿了就啃密林里的草根,渴了就爬去河边喝水,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后走到一条河边。 抬头一看,分明是秋月时节,却满地桃树,漫山遍野的桃林。 那河里飘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衬得河水都清澈中透着几分粉嫩。 仿若仙境。 此地难进却易出,但凡进来过一次,不管有没有记住路线,都能十分神奇地进来第二次。 只是没有进来过的人,除非有熟人带路,否则很难见到这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从那以后,江伯就在此定居了下来。 他的身体足够健康,藤首草的药性无法发挥,于是填补了他另一个方面的缺陷—— 它让江伯的年龄生长,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直到一年后,彻底暂停下来。 仿佛时间遗忘了他一般,连他两鬓斑白的头髮,也再没有长长过分毫。 分明还是人的模样,却不必再日日逐渐毛髮指甲,也不必饮食,只要饮水就能活下去。 是人,又不像人。 多少世人追求的长生不老,就这样让他误打误撞地遇见了。 可这对于本来只求自由的他来说,却只是一种让他生不得死不能的惩罚。 旁人之蜜糖——他之砒『霜。 第171页 他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自由了的时候,终于有了些恍惚。 恍惚之后,就是欣喜若狂,随即是唿啸而来几乎淹没他的孤寂和茫然。 为奴大半生,他早已忘了正常人是怎样生活,又是该如何生活的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回忆起年轻时候,回忆起很多曾经的伙伴,以及那个因为他的冷眼旁观而惨死的童子。 多年积压的愧疚瞬间如山一般压倒了他,不知是因为已经自由了无事可做,还是为了那一次的冷眼而赎罪。 意识到自己不老不死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去游歷一回,除了南夷,其他的国家,不论南北,他几乎都走遍了。 靠着在南夷皇宫里多年耳濡目染偷师学来的医术,他填饱肚子的同时,也断断续续捡了许多孩子回去。 有的还是襁褓婴儿,有的已经十几岁大。 陈回春就是十几岁时被他捡回去的、最开始的那一批孩子。 他在这些孩子身上,用自己的愧疚,浇灌出了一棵岑天大树,尽力用自己的树荫去庇佑着他们安然无忧地长大。 仿佛在拯救年幼时无助茫然的自己和伙伴们。 又似乎,是在弥补当年那个走投无路、投奔他却被他背刺的童子。 江伯说:「这些孩子,长大了后有出去的,也有留在这里的,是去是留,我都随他们意。」 于他这漫漫不知何日才能终结的生命而言,能相遇一场,就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 秋澈听完,和李青梧一同沉默了很久。 主要是没想到真相如此简单,又带着难言的震撼。 怪不得江伯说他百毒不侵,怪不得他认得藤首草,怪不得他说不会觊觎。 原来如此。 半晌,秋澈嘆气,斟酌道:「……如您所见,如今,我们也要走了。」 江伯于是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从善如流地问:「不用养伤了?」 秋澈动了动自己的手,笑笑:「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告诉小雅他们了?」 小雅是那群孩子里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最喜欢和李青梧一起玩,常把仙女姐姐这个词挂在嘴边。 李青梧也笑笑:「怕他们知道了伤心,还是不说了,悄悄走。」 「也好。」江伯点点头,嘬了一大口碗里快凉透了的茶水,说,「桃源村的出口,只要沿着桃花河往前走,别走岔了路,一直走,就能到隔壁的凉州。」 「到了凉州,你们再找个马夫,想回哪里去,也不过最多二天的事。」 「江伯不多问点什么?」秋澈道,「就这样让我们走了?」 也不问问她们这么急着走是要干什么? 江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秋澈本以为他救下自己和李青梧,哪怕是应徒弟的请求,必然也是有代价的。 可如今看看江伯的表情,再想想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想来倒是她在尔虞我诈的朝堂呆得太久,习惯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思及此处,秋澈点头,也不再多说,和李青梧一起起身,再次行了个礼: 「那就,多谢您的救命之恩,若是将来有机会报答于江伯,我二人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可一般而言,每当人们说出这句话,基本上都没有后会了。 秋澈不知江伯在想什么,她自然而然地转身,牵着李青梧的手要走,但才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喊:「江伯。」 江伯捧着茶碗,不抵防她突然回头,愣了一下:「……何事?」 「或许长生不老,不是惩罚呢?」秋澈淡淡笑笑,「我觉得,是您菩萨心肠,福泽众生——上天才不忍心让您早早离世。」 江伯苦笑,但再回神时,却见那两道一高一低的纤细身影已经远去了。 桃花树下一青一绯,青色衣裳的那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绯色衣裳的,则 可她们十指相扣,是如此相得益彰。 江伯在树下又坐了片刻,颇有些惆怅地想,送走故人的身影,似乎已经是他半生的宿命了。 他本该习惯的,可离别总让人伤感。 那群毛猴子若是知道了,恐怕又得失落很久了。 想到这里,江伯支着拐杖站起身,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到了两人这些天的住处,打算将这里收拾一下。 下次他再带新的毛孩子回来时,也就不会缺住处了。 可当他推开木门,走到空无一人的桌前,却看见桌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一解开,里面零零散散,滚出来好些东西。 胭脂,口脂,小木剑,纸做的金元宝,木制的大船只……甚至还有桃花饼,可谓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 这些东西全都用盒子或是布条包裹得好好的,看得出来,也做了不少时候。 秋澈制作一把弓箭,其实只需要五天。 剩下的那五天里,她一直和李青梧在一起,制作这些留给朋友们的礼物。 老朋友,和小朋友。 江伯愣了很久,打开那装着桃花饼的盒子,捻了一块来吃。 这饼是很好看的,还雕着桃花的印。 吃进嘴,口感却乱七八糟的,江伯表情都扭曲了一瞬。 第172页 一尝就知道,他吃的这块,大概率是秋澈做的。 可下一刻,江伯又嘆着气,笑了起来。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十年前,在他面前尚且年轻、意气风发的那位圣女沈潇。 她也做过这样的鲜花饼,连口感都相差无几。 话说起来——那叫青青的女娃儿,似乎和沈潇姑娘面容有些相似…… 江伯出神地看着窗外在此地四季常开的桃花树,见那桃花一如既往地纷飞落下,有些怅然地想。 原来所谓离别……也并非只会留下伤感。 第63章 面圣 「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 「你和江伯,不会是商量好的,要装失忆来骗我吧?」 李青梧听闻此言时,正轻轻握着她的手,借力从马车上下来。 她们的面前,是偌大的京城城门。 巡城卫腰佩长刀,正懒散地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对过往行人投去审视的打量。 李青梧的笑掩在帷帽之下,声音很轻,但恰好能让秋澈听见:「那倒没有。」 「或许只是因为我昏迷得确实太久,会让他产生我真的失忆了的判断。」 「你那时是从什么时候醒的?」 秋澈同她一样,头戴帷帽,拉着她的手,转身一起往城门走。 李青梧脚上穿着双回来的路上买的白玉兰花鞋——这种鞋子,在曾经裹足习俗尚且不风靡时,也是相当流行的。 后来因为裹足盛行而鲜少再在市面上见到,绣花鞋成了三寸金莲的女子们需要的必不可少的款式。 而今因为新律颁布,明令禁止缠足,虽只有一条黄纸黑字的律令,可带来的影响却悄无声息地渗透在了平民百姓们的生活之中。 最为显眼的变化就是,云头鞋和白玉兰花鞋重新一举成为了民间最风靡的款式。 李青梧穿惯了处处桎梏的绣花鞋,如今穿上这种鞋子,倒也还算新鲜。 只是时常忘了自己的脚已经好了,不用再走那种细密的小步子。 为了纠正她的习惯,秋澈这几天都是牵着她一起走的,看她步子小下来,就拽拽她的手。 李青梧有次走得慢了,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她平白有些恼怒,于是控诉道:「阿宁不能温柔点吗?」 秋澈虚心请教:「怎么算温柔?」 见她当真,李青梧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比方说,捏捏手指什么的……」 越说,声音越小,耳朵都红得滴血。 但话音刚落,秋澈就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酥酥痒痒的。 不像提醒。 像调情。 后来明明李青梧的习惯已经差不多改过来了,可她们谁也没提要放开的事。 而如今,大庭广众之下,面对路人投来的视线,李青梧虽然羞得脸红,却也没有放开秋澈的手。 她想了想,诚恳说:「……也就醒了一小段时候,起来出门就看见你们了。」 秋澈低声笑说:「所以那时候就想好要装失忆了?」 「没有,」李青梧道,「是听你说暂时不用回去,才……」 长公主失忆,对朝堂局势可能没有什么影响,但很容易成为旁人攻讦秋澈的把柄。 李青梧不想当她的弱点,所以更不允许自己成为秋澈的把柄……哪怕是假的失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她原本就算好了,等回京城前一晚,就跟秋澈坦白自己没有失忆。 在此期间……就当做是她送给自己的,在世外之地的一场美梦。 但似乎这次「失忆」,带来的效果,却要比她想像中美好太多。 以至于距离那个阴差阳错一般的吻,已经过去了快十天,她仍然不敢去询问秋澈一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不喜欢我,却肯亲吻我。 可若说喜欢,秋澈先前次次躲避她的眼神、以及委婉拒绝她的一幕幕,都在告诉她,不要奢求太多。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就算秋澈只是一时兴起,因为她失忆时表现得过于有趣而产生了想要跟她试试的想法……也很好了。 其余的——李青梧在心里再一次劝自己,别想太多。 秋澈轻笑,笑声有些意味不明。 李青梧也不好问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两人已经走到了城门前。 巡查的巡城卫态度轻佻:「光天化日的,戴什么帷帽。把帽子摘了,通关文牒拿出来。」 说这话时,几个巡城卫都是笑着的,彼此对视一眼,打量李青梧的目光都带着些隐晦的、色眯眯的意味。 ——看不见脸,但只看气质和身材,也能看出这小娘子是个绝色美人。 而秋澈因为再次裹上了缠胸布,恢復了「男子」的外表和做派,身量又不低,才逃过一劫。 即便戴着帷帽,这种令人不爽快的视线也极具穿透力。 秋澈不动声色,握紧了牵着李青梧的手,又动了动身形,挡住了几人下流又心照不宣的目光。 她目光是冷的,声音听着,却温和得毫无威胁力:「没有文牒。」 巡城卫皱了皱眉:「没有通关文牒你们来什么京城,该不会是什么潜逃的朝廷罪犯吧……」 话音未落,他看见那穿着青衣、身量清瘦的「男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在他们眼前一晃,声音稳稳噹噹:「认得这是什么吗?」 第173页 是御赐金牌。 一路走来,她们都是靠这个通行无阻的。 全亏了上次调查案子后,为了彰显对她的倚重,皇帝没有收回这块金牌。 掉下悬崖时,金牌还被放在她袖囊里,该说不说,不愧是御赐之物,相当抗造,分毫无损。 它也没什么大作用,只是能让秋澈出入内廷重地不受阻拦罢了。 几人都是京城当差的,自然认得金牌,见状都是一惊,不由正色起来。 其中一人更是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有御赐金牌?」 秋澈顿了顿。 她掀开帷帽一角,露出半张脸来,视线温吞,声音也慢悠悠的:「凭本官是大理寺卿,大夏如今唯一的一位驸马爷——够吗?」 巡城卫震惊道:「秋大人?!怎么可能——」 那位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的秋大人,不是都已经失踪快两个月了吗? 他竟然没死! 想到这里,那名巡城卫不由看向被她隐隐护在身后的女子,震惊地发现,对方这身世外仙人一样的气质,若说是长公主殿下——也是说得过去的。 他还想说什么,身后,巡城卫为首之人拉住了他,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率先退开一步,掩下同样震惊的表情,恭敬地躬身道:「恭迎长公主殿下、秋大人回京。」 身后几人反应过来,眼见头头都发话了,也连忙齐声道:「恭迎殿下、大人回京!」 他们眼下冷汗直流,只怕秋澈会计较那几眼的冒犯之罪,向陛下告状——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陛下要是知道他们胆敢觊觎长公主,恐怕能直接摁死他们。 好在对方似乎没有计较的意思。 但城门口这一闹,许多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还有排着长队的百姓好奇地张望,暗自嘀咕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停在了这里。 几人俯身行礼的声音一出,众人议论的声响一静,顿时又潮水一般变大了起来。 「原来是长公主啊和驸马啊……等等,谁和谁?」 「不是都说他们掉下悬崖摔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哎呀咱们老百姓,那些大人物的事,肯定很多都是不晓得的,正常的嘞……」 「秋大人是个好官,前几年我爷爷被那些狗官抢了十亩田,生生气病了,田也一直要不回来,都被那狗官卖了。他都给记着呢,就前几个月,朝廷赔了俺家好大一笔钱。听说他们出事,俺爹娘都很难过……哎,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我倒是更想知道,旁边那位姑娘就是传说中的第一美人长公主吗?怎么戴着帽子啊,根本看不见长啥样……」 「管她美不美的……没听说吗,那是南夷女人的孩子……」 「都什么时代了,不兴血脉连坐啊。」 「哪里!我是听我晋州二姨的舅老爷说,那边好像又要开始打仗啦,一打仗,不就又要徵兵吗,我儿子又要去当兵了……那群天杀的南夷人,还会用毒蛇,被咬到一口,神仙也救不回来呢!」 这些窃窃私语声,他们都自认为别人听不见,可秋澈耳力惊人,远远的,就已经全都收进了耳中。 这样看戏似的讨论声占了大多数,也有一小部分人,根本不关注什么大人不大人,等久了,就开始不耐烦了。 秋澈牵着李青梧,稳步踏入京城时,还听见身后传来零星几句: 「还走不走哩?俺急着给家里铺子进货呢!」 「是啊是啊,都堵着,还要多久,走不走了?!」 一群愚民! 巡城卫满脸陪笑地送走了两人,这才直起腰身,对众人怒目而视,斥道:「吵什么吵!」 城门处顿时安静了下来。 偶有几个百姓眼里带着不满,也只是对视几眼,不敢再吭声。 巡城卫厌烦地挥挥手,懒得多说:「都排好队!一个个来!」 走在京城的街上,秋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很久没再说话。 李青梧轻声问:「你是想……用这种方法,让人知道我们回来是吗?」 秋澈回神:「嗯,差不多。」 「那现在是回府,还是……」 秋澈想了想:「先回府。」 方才在城门处时动静不小,难免也有城内的百姓注意到了,此时去找其他人汇合都太显眼,不如回府安安分分地等着皇帝传召。 李青梧点头。 「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李青梧本不想问的,闻言从善如流:「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南夷是不是真的要跟大夏开战了,」秋澈低声道,「他们最近小动作确实频繁……大夏休养生息尚未调整过来,打起仗来,吃亏的只会是我们。」 秋澈现在每次跟李青梧说话,都会自动变回本音,低沉又不失清透的女子嗓音,总让李青梧听得心神荡漾。 「不是有协议,十几年内两国都不能再犯吗?」 她不习武,自然也没有听见那些夹杂在议论声中的零星几句讨论。 「只是一纸文书,」秋澈笑,「对于野蛮人来说,是想撕毁就能随时撕毁的东西。」 上一世,南夷人也是主动撕毁协议的一方,只不过那场战争,发生在这个时间点往后的第七年。 秋澈的重生,不管有意无意,都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的轨迹。 第174页 但更有意思的是,上辈子发生过的大多数事情,这一世其实也基本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时间往前推了很多。 李青梧听了,若有所思。 虽然母亲是南夷人,但她对南夷根本没有什么归属感,在她眼里,自己是实打实的大夏人。 而南夷,不管是在传闻里,还是在江伯的描述中,都让她生不起什么好感来。 「这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秋澈愣了一下:「……倒也不会。」 她是文官,若是不出意外,哪怕真的要打仗,南夷这把火也烧不到她身上。 就怕会出这个意外。 而更让她感到诧异的,是李青梧的态度。 「你……只想问这个?」 李青梧顿了顿。 帷帽下,秋澈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下意识觉得,她像是在遮掩什么。 虽然是笑着的,可出口的话却有种说不出的敷衍:「若是真要行军打仗,我也做不了什么,更阻止不了什么,当然只能关心你了。」 这个理由倒挺合理。 秋澈便也不再追究下去。 而公主府内,早听闻了她们要回来的消息,玉砚和茯苓原本都打算去城门处接应她们的来着,是玉明阻止了她们。 「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早就知道了主子她们没事。」这是玉明的原话。 否则传出去,就要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阴谋论化了。 好说歹说,几人总算是同意了将迎接的地点从城门处,改到了公主府的正门前。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几人都守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敲门声响起。 「恰好」一名被她们支去城门处採买物品的小厮飞奔回来,气喘吁吁地敲响了大门。 从门缝里看见不是秋澈两人,几人瞬间藏了起来,只剩玉明整了整衣裳,装作恰好走到门前的样子,打开门,见他这副模样,佯作不满道:「做什么这么急?有没有点规矩了?」 那小厮忙站直了身,断断续续道:「公主……还有驸马爷,回来了!」 「回来了?」玉明愣了一下,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不是胡话!」那小厮激动地抬手,指向外面,「已经在回府的路上了!我亲耳听到巡城卫喊他们的!就是殿下和驸马爷!绝对不会错的!」 玉明经过秋澈有意的培养,已经相当具备表演天赋了,闻言表情变化了一番,从震惊到欣喜若狂,转变得那叫一个自然且顺滑无比。她提声喊道:「玉砚!玉砚——」 玉砚早就迫不及待了,闻声「咻」地一下出现在她身旁:「阿姐。」 「公子和夫人回来了!」玉明道,「快去告诉王夫人——愣着干什么!快啊!」 玉砚杵在原地没动,像是傻了。 玉明道:「算了,指望不上你,我去找人说,你在这等着!」 说罢,提着裙摆飞奔而去。 很快,茯苓和扶风也陆续现身,装作刚听闻消息的模样。 玉明算好时间,很快匆匆赶回来,不多时,王氏也满脸惊喜地被搀扶了出来。 就在万众瞩目的期待中,那两道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快走到门前时,两人同时摘下了帷帽。 正是两张相别了两个月的熟悉面孔。 茯苓第一个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再也装不住矜持,扑了上去,哭喊:「殿下!」 「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玉砚也情不自禁哭了起来——可惜她不敢扑到自己主子身上去,只敢撇嘴站着哭。 李青梧伸手接住茯苓,无奈地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因为要接住茯苓,两人相握在一起的手也不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秋澈余光扫过茯苓紧紧搂着她的双手,在李青梧感觉到之前,不在意般开口:「大家怎么都等在这?」 王氏眼含热泪,上前拉住两人的手,道:「你们啊,既然无事,也不传信于我们说一声,真是让我好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当然是传了信的。 只不过在场还有好几个丫鬟小厮,难保其中会不会有他方势力的眼线。 王氏没有什么心眼,说这话,是玉明提前跟她嘱咐过的,就是要说给眼线听。 秋澈解释道:「也是受了伤的……前些日子才好些,紧赶慢赶地赶回来了,让娘担心,是我们的不是。」 几人寒暄几句,便以王氏要和她们谈谈知心话为由,遣散了其他的丫鬟小厮。 没人有异议,都是满脸欣慰地福身退下了。 ——两个主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也就代表公主府还能继续安身下去,不用费尽心思去找下家。 对下人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那报信的小厮同样面带欣慰感动的微笑,消失在了她们的视野中。 秋澈余光扫到那小厮一闪而过,微微皱眉:「玉砚。」 玉砚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不敢抹到其他地方,怕被主子嫌弃,于是偷偷往扶风衣摆上揩了一把。 闻言她「啊」了一声,抽噎了一下:「咋了主子?」 「那是什么人?」 「是后院负责后厨採买的小厮阿南。方才就是他来报的信。开府就在了,是资歷最老的一批下人。」玉明管家管了很长时间,记人记得比玉砚清楚。 第175页 她先一步答完,又低声道,「主子,他有问题?」 秋澈不置可否,道:「玉砚,多看着他点。」 玉砚立刻吸了吸鼻子,藉机不动声色远离了扶风身边:「是。」 扶风沉默地看着李青梧和茯苓相拥,其实心底也是松了口气的——当初到底是他护卫不力,才会让两位主子最后都置于这种险境。 没有消息的那段时间,他甚至想过以死谢罪算了。 可他死了,茯苓……他的亲姐姐,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终究还是没能狠下手去。 幸好她们都还活着。 他从感慨中回过神,就发现自己衣摆处湿哒哒的,像是有人给他衣裳上泼了一把水。 疑惑地一抬眼,方才还在他身侧的玉砚已经站的远远的了,眼观鼻鼻观心,只有脸上还留着点乱七八糟的泪痕。 扶风:「……」 都不用想,就是玉砚干的。 两人都打算先洗漱一番,换套衣裳再说其他。 王氏陪着她们一起,但一路上都是在听她们说话,插不上什么嘴。 因为王氏在旁边,两人也不好再手牵着手,其他人她们都可以坦然面对,唯独对着秋澈的亲生母亲、也是为数不多知道秋澈真实性别的人,双方都有些不自在。 不约而同,都不是很敢将亲密的姿态展现出来。 「你怀疑那叫阿南的小厮有问题?」 「我们脚程不慢。」秋澈说,「从城门回公主府的路只有一条,他能不动声色略过我,直接跑回来报信……除非是特意躲过了我的感知范围,否则不可能做到。」 既然是「特意」,那就必然有问题。 「你大概没看出来,他若是跑着回来的,脚步应当会有些虚浮,但他没有,且气息均匀。」 李青梧:「会是谁的人?」 秋澈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她们这样信步闲谈一样的坦然态度,若是真有人在暗中监视,也看不出她们在讨论的是眼线身份的问题。 「想不出,」李青梧诚恳道,「太多人了。」 「比如说?」 「父……陛下?」李青梧默了默,「吴相?太子?或者是,你父亲那边的人,也有可能。」 秋澈点头,又摇头:「陛下不太可能,他要安插眼线,派个锦衣卫都能监视,没必要这么麻烦。」 「太子和我父亲更不可能了,太子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能力往我府里安插人,」秋澈轻描淡写道,「至于我父亲……呵。」 短短一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太子都没能力安插眼线,她那个蠢坏蠢坏的爹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是吴相?」 秋澈想了想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李青梧反应过来:「你不打算戳穿他?」 秋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又红了脸,唿吸顿了下。 怕王氏看出异样,她很快转过头,目视前方,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李青梧再次贊同地点头:「与其抓了他,再放更多的眼线进来,不如就这样用着他,反正他一举一动,现在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双方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 却没想到王氏听了一路,此时没忍住,笑着说了句:「你们俩啊,还真挺有夫妻相。」 要不是知道她生的是个女儿,她都想撮合这两人在一块儿得了。 却见此话一出,两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没人反驳,只是气氛忽然见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秋澈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娘,我们先去洗漱,您先去书房等一等吧。」 王氏笑眯眯地应了,也没起疑心。 等两人分别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出来,玉明已经同王氏一起,等在了书房里。 见到她,玉明第一句就是:「主子,玉砚偷偷跟着去看了,阿南很谨慎,一直没漏破绽,方才才传了信——您没猜错,他果然有问题。」 「信是给谁的?」 「信的开头是……」玉明顿了顿,「殿下。」 秋澈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李青梧,又意识到不可能是给李青梧的,于是皱了皱眉:「哪个殿下?」 「玉砚看到,那信鸽是飞向太子府的。」 如此说来,除了太子,别无他人。 秋澈微微眯眼。 她刚刚还说不可能是太子,现在就给她打脸了? 但没等她再说什么,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茯苓紧张道:「殿下,驸马爷,宫里来人了。」 「陛下要你们即刻进宫面圣。」! 第64章 怀孕 这次面圣,不出意料,虽然震惊,但皇帝还是对秋澈和李青梧仍旧活着表达出了巨大的惊喜与欣慰。 君臣轮流说了一番泫然泣下的感人台词后,秋澈看着皇帝面色如常的脸色,心想这老东西,说病了果然是装的。 而李式笑眯眯的,表达完自己的感慨,便父女俩以久不见面为由,单独留下了李青梧。 秋澈最后看了她一眼,得到她一个隐晦的安抚眼神,随即垂眸,拱手退下。 她从御书房中离开,门被关上,宫女和太监都很有眼色退了出去,留给这对父女说话的。 第176页 香炉里的龙涎香裊裊升起几许,李青梧不动声色地抬手,用帕子捂了下口鼻。 而从秋澈离开,大殿之中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皇帝兀自品茶,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忽然一顿。 李青梧心里一紧,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结果下一刻,皇帝道:「这是你以前绣的帕子?」 李青梧静了静:「若父皇说的是女儿出嫁之前……那是的。」 「莲花啊,」李式微妙地呢喃了一句,抿了口茶水,道,「出淤泥而不染……朕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钟爱『莲』?」 李青梧攥紧了帕子一角,面色却冷静道:「那是父皇贵人多忘事。儿臣向来喜莲,常贴身佩戴莲花配饰。」 「不错——喜欢,就要时刻带在身边。」李式颔首,意味深长,「物如此,人当然也如此。」 李青梧假装听不懂,垂眸恭敬道:「还请父皇直言。」 「朕知道你听得懂——考虑得怎么样?」 李式淡淡道:「你们这两个月里去做了什么,朕不关心。但你们失踪这段日子,『朱颜』的生意下滑严重,要保住它的招牌也简单,前提是,你答应朕的条件。」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笑说:「全天下,能让朕说携手合作的,除了秋卿,你是第一个——朕是念在你是朕的女儿的份上,才一次次不计较,你们夫妻俩,可别太得寸进尺。」 秋猎时,皇帝也单独约谈过李青梧。 那时他隐晦地表示,要李青梧给秋澈下慢性毒,好掌控秋澈,让她彻底被皇帝拿捏,难以反抗。并说:「你母亲是南夷人,南夷人都有擅药的天赋,你若存心下毒,朕相信他发现不了。」 如李青梧对秋澈所说,她拒绝了,可她没说出来的是,皇帝如同上辈子一样,还要挟她交出八分的朱颜分红。 虽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一直在最底层,最受达官贵人们的白眼和鄙夷——可不妨碍这一行确实赚钱啊。 如今国库空虚,最需要的就是银子。 一边骂铜钱臭,一边数铜钱几两,世人的面目向来都是如此丑恶又真实的。 李青梧对此没说同意,但也没有拒绝,算是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可她同样清楚,帝王的耐心不多。 直到看见金吾卫重重把守之下,袁符还能闯上山来绑架她们,李青梧就明白了。 若说世上有谁能在刑场上放走刑犯、又能让对方悄无声息混进秋猎的猎场……那应该也只有皇帝了。 她猜秋澈大概也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把此事挑明了说。 而眼下,皇帝对她们平安归来的高兴同样不是假的,这代表他没有失去一个摇钱树,也没有失去刚刚培养起来的心腹臣子,他当然高兴。 因为这场坠崖意外,一开始就不在皇帝的计算之内。 李青梧猜,他的目的只是威慑,却不小心玩大发了,才会在两人坠崖后,急着寻找新的盟友,把太后重新拉进了这场权利斗争的漩涡里。 不得不说,相当大胆,也相当愚蠢。 李青梧对他毫不在意的、把她们的生死看做一场游戏的态度而不可抑制地感到恼怒。 可她知道,哪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此时也不是发作的最好时机。 一名优秀的猎人,需要足够耐心地蛰伏下去。 直到时机成熟,将猎物一击毙命。 李青梧提了提唇角,拿出了她多年以来在深宫得以存活下来的演技,似乎有些犹豫:「经此一遭……朱颜生意确实大受打击,儿臣回来的一路上,周边生意萧条……父皇当真,愿意助儿臣修整店铺,重新开业?」 李式满口大话,立即道:「那是当然,只要你听朕的话,好处多着呢。你知道的,朕如今最看中你和驸马了。」 李青梧温顺地笑了:「那儿臣就在此处先多谢父皇了……不过,前几个月,太子哥哥因为看不惯儿臣经商,和儿臣的驸马起了冲突。如今甚至……」 这事李式当然听过,只不过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闻言挑了下眉:「甚至什么?」 「甚至,趁着儿臣和驸马受伤未归,还在府内安插内应,」李青梧垂首,语气泫然欲泣,「儿臣恰好撞上那人给太子哥哥传信,着实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父皇您御赐的公主府,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了?」 她嘆气道:「儿臣自知身份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贵重,可好歹也是父皇好好教养长大的长公主……若是人人都能越过您,往这府里安插内应,岂不是叫儿臣和驸马日日都要寝食不安,担忧项上人头不保了。」 「若是如此,还做什么生意,赚什么银子。干脆我与驸马一同归隐山林罢了——」 李式脸色沉了下来:「胡说什么!」 李青梧抿唇,落寞道:「……是儿臣失言了。」 李式脸色缓了缓,又宽慰道:「你们这段日子不在府里,想来是那群巡卫的偷了懒,才放了人进去。莫要担心,这种事……朕可担保,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被安插内应这种事,李青梧肯说给他听,至少说明她还是信任这个父亲的。 这让李式一直隐约怀疑她要脱离自己掌控的那种感觉也淡了许多。 其实有内应不要紧,是太子的人也不要紧。 第177页 要紧的是,不仅被发现了,而且现在还被李青梧告到了他面前,岂不是在公然在打他的脸—— 说是宠爱长公主,只要听话就能给她好处,可公主府里被安插了人,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这让李青梧怎能不担心? 李式想到这,对李青梧反而更加放心了起来,语气也凝实了几分:「你放心,朕说到做到,太子胆敢如此放肆,往朝臣府里安插眼线,朕也必定要严惩他一番!」 他越说火气越大,想起太子最近在朝上做过的一系列骚操作,更加火冒二丈。 这个李恆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李青梧笑笑,一副「我其实不放心但看在你是我爹的份上那我也只能勉强放心」的表情,犹犹豫豫地福身道:「太子哥哥或许也是担忧我们的情况,所以才会一时心急,父皇小惩大诫便可。您的话,儿臣相信,太子哥哥定然会铭记于心的。」 李式宽慰道:「还好你是个懂事的。」 父女又聊了几句场面话,李青梧这才退下。 等人走了,李式又皱皱眉,勐地咳嗽了几声:「不对……」 福子上前,贴心地为他抚背顺气,眉眼担忧:「陛下,怎么了?」 「她还没答应朕要给朕分红呢。」李式懊恼道,「真是被李恆宇那个蠢货给气忘了——朕这记性,近些日子也是越来越不好了。」 他说着,又勐地咳嗽了好一阵。 福子道:「陛下该保重龙体。」 李式咳完了,才往后靠了靠,平復着气息,感慨道:「福子啊。」 福子低眉顺眼道:「奴才在。」 「朕这几个儿子,一个个都不争气,只有女儿还算贴心些,可惜一个嫁了人,一个年纪还小,」李式出神一般,慢慢道,「朕要是真死了,谁来继承大夏这大好河山啊……」 福子惊慌失措道:「陛下是天子,有真龙之气庇佑,定能福泽万年,这种话您可千万别说了!」 李式笑起来:「不说了,不说了。」 「传朕旨意,」他坐直身,正色道,「太子……品行有亏,罚俸半年,禁闭一月,面壁思过,无召不得出。」 福子应道:「是。」 …… 太子被关禁闭的消息出来时,秋澈和李青梧还在凤阳阁内,坐在花园里给小朋友编蚂蚱玩儿。 听闻这道圣旨,秋澈意识到什么,看向李青梧:「你干的?」 李青梧眨了下眼:「我只是……提了一句太子在公主府安了眼线而已,其余的可都不知道。」 秋澈失笑,摇头:「这种小事,陛下或许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略施小戒,但也不会拿他真的如何的。」 当今皇帝只有二位皇子,二皇子幼时体弱多病而亡。 大皇子就是如今的太子。 若是废了他,就只能扶持更废物更纨绔的二皇子上位。 这对皇帝来说,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所以哪怕他对太子再恼怒,对皇后偷情一事再介怀,在没有更完美的继承人之前,也只能对对方睁一眼闭一只眼。 李青梧轻声说:「我知道。」 但她就是不高兴。 今日太子敢在她们府里安插眼线,明日就敢派杀手来取她们的性命。 若是没有一点威慑警告,只会让对方越来越放肆。 秋澈手里花里胡哨地编着蚂蚱,一边还能慢悠悠地说话:「你当真觉得是太子干的?」 周边离得不远就有宫女看着,她们谈论这些时话也没法说的太明显。 但李青梧明显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不像。」 太子愚蠢自大,同样盲目天真。若是他在扮猪吃老虎,有那个能力悄无声息地安插眼线,肯定也不会被人发现。 但那又怎样?她们都明白,李青梧此举,只是为了杀鸡儆猴。 儆真正的幕后之人。 「你和陛下谈话的时候,我又收到了玉砚的传信,你猜怎么着?」秋澈淡淡笑道,「那封信传出去时,太子府中,二皇子殿下也在。」 李青梧沉默了下。 「你怀疑他?」 「不,」秋澈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障眼法,或者还有个幕后之人,故意让阿南写下那个称唿,误导我们的方向……」 「眼下重要的也不是这个,」秋澈低声说,「我们重新回京,京中局势必然又有所变化。而且……我准备的那件案子,时间也快到了。你向陛下投诚,反而让我们短时间多了一层保障,做得很好。」 不知为何,李青梧眼皮跳了跳:「你是说,你父亲那件案子……?」 「嗯,」秋澈低低应了一声,「还要多亏了你的游说,才让她们肯站出来为这案子作证。」 李青梧笑笑,却莫名有些不安。 她突然想到,这样的案子,几乎能将整个秋家按死吧? 皇帝真的能因为看重秋澈的能力,就直接保下她吗? 两人低声聊天时,坐在旁边的李青姝就眼也不眨地盯着秋澈手里逐渐成型的草蚂蚱看。 等秋澈完成最后一扎,她当即伸出肉嘟嘟的手,兴奋地接过秋澈手里的蚂蚱,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蚂蚱!看!阿姐!是大蚂蚱!」 李青梧将视线看向她,眼里渗出几分温柔的笑意:「嗯。看到了。」 第178页 秋澈揉揉她的脑袋:「喜欢吗?」 「喜欢!」平邑高兴道,「本公主就勉强原谅你们这次没带糖人来吧。下次一定要记得哦!」 没错,两人出宫的路上,被出来玩的平邑当场抓住,一手拉一个,把她们拖回了凤阳阁的院子。 她先是扑进李青梧怀里哭了一通,嚷嚷着说:「母妃说你死了,我不信!我就说阿姐这么漂亮!怎么可能会死!」 很孩子气的话——漂不漂亮,和死不死有什么关系呢? 在场几个大人都被她逗笑了。 结果她下一刻,就把矛头对准了秋澈,兇巴巴地问她:「我的糖人呢?」 秋澈:「……」 秋澈卡壳了。 她才想起来,上次说下次进宫,就给这姑娘带糖人的。 为了给这小姑奶奶请罪,她提议给平邑编个蚂蚱。 对方立刻就不哭了。 该说不说,小孩子就是好对付,一个草蚂蚱就能哄好。 秋澈还没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慢条斯理的脚步声:「本宫当是谁,原是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啊。」 秋澈收敛了笑意,立刻起身,退了几步,拱手道:「给娘娘请安。」 李青梧起身,无声地朝她颔首。 按理说,妃子也是妾,而李青梧身为嫡女,又是深受宠爱的正一品长公主,徐贤妃见了她是要行礼的。 可徐贤妃涂满鲜红豆蔻的手搭在身侧宫女的手臂上,态度散漫,全然没有这个意思。她扫了一眼秋澈,么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转头看向其他的宫女太监,呵斥道:「驸马一个外男,怎可放进未出阁公主的住所里来,你们这群下人怎么做事的?仔细本宫砍了你们的脑袋!」 她在宫中想必威严非凡,此话一出,凤阳阁内哗啦啦跪了一片,都是大气不敢出。 秋澈知道她在指桑骂槐地点自己,虽有些疑惑,倒也不与之计较,面露歉疚道:「确实不妥,烦扰平邑公主和娘娘了,微臣这就离开。」 徐贤妃微笑道:「哪里的话,秋大人可别放在心上,都是下人的疏忽,本宫可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说话间,平邑跑到她面前,扯了扯她的衣摆,眼巴巴道:「娘,是我让阿姐她们过来的……你别生气了!看!秋姐夫给我编的蚂蚱!好大一只呢!」 徐贤妃神色柔和下来,弯下腰拍拍她身上的尘土,嗔怪道:「看到了……瞧瞧你,怎么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若是叫你父皇看见了,都要不喜欢囡囡了。」 平邑撇撇嘴,扭头继续去玩她的草蚂蚱了。 秋澈两人很快与她告辞离开。 走出凤阳阁大门前,秋澈忽然心有所感般,回头看了一眼。 上了轿子,秋澈才开口问:「怎么贤妃娘娘似乎看我很不顺眼的样子。」 李青梧摇摇头,笑说:「她是徐家嫡女,见谁都是这副模样,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她本就深受宠爱,难免更跋扈些……其实人也不坏,你别挂在心上。」 秋澈挑眉:「是吗?」 她想起她方才回头时,看到徐贤妃恰好低头,一只手微微撑着腰,一只手放在小腹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慈爱之色。 一个没有皇子傍身、还出身帝王正厌恶的世家的妃子,哪怕再没脑子,再受宠爱,也是没有胆和正值殿前红人的臣子嚣张跋扈的。 除非她有了身孕,所以才仇视一切有可能会阻碍她未来孩子脚步的人。 半路李青梧下了轿子,要去玲珑阁看看最近的生意帐本。 秋澈目送她进去,才放下帘子。 她一路出神,直到回了公主府,走到书房,打开门看见杨裘,才反应过来:「你何时来的?」 杨裘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捧着一本经书在看,沉稳道:「刚到。」 他抬眼,扫了秋澈一眼,确定她真的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你倒是轻松了两个月,留我们给你处理烂摊子。」 「能者多劳嘛,」秋澈很淡定,绕过他在书桌前坐下,道,「这个时候来找我,是又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尽早跟你将该说的都说清楚罢了……放心,来的路上没人发现。」 杨裘说着,从袖囊里摸出一卷书捲来,「这是京中这段时日官职人员的变动。」 秋澈打开来翻了两眼:「你升了正四品,吴易起升了正五品……混得不错啊。」 她说到这,想起什么:「瑶台的伤如何了?」 提起这个,杨裘又沉默了下去。 他那张向来温润的脸上,难得带着几分疲倦,垂眼道:「……很严重。」 「你们远在晋州,瑶台怕你们担心,一直不让我说。」 杨裘低声道,「她卧床两个月……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了。全靠各种药吊着一口气。」 秋澈愣了愣:「……陈大夫怎么说?」 杨裘摇头:「若是他能治,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被捅了那么多刀,刀刀都扎在要害上,瑶台至今能活着,都是个奇蹟。 第65章 御状 「我没事,」瑶台笑着,唇色却苍白,「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吗。」 李青梧沉默地坐在塌边,没说话。 「好啦,别生气啦,」瑶台轻声道,「那时候告诉你们,也只会让你们徒增烦恼。」 第179页 「不,你若是先前与我书信时告诉了我,那……」那她可以试着再去找一找有没有多余的藤首草的。 虽说这东西不一定真有活死人的功效,但它确确实实效果显着。 可江伯同样也说了,有缘人得见,几十年才有一棵。 而藤首草被摘下来后,离了桃花河的水,保不住两天就会枯死。 无论如何,哪怕李青梧提前知道了瑶台的情况,不治脚伤,这藤首草都没办法带回来。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李青梧想到这,声音又戛然而止。 她闭了闭眼:「陈大夫怎么说?」 「说我……三个月内死不了,」瑶台笑笑,咳了两声,唇色更白了些,「但是那几刀有点狠,多亏了陈大夫找了一堆药给我吊着一口气,不然啊……」 不然在这医疗技术半点不发达的古代,她被捅的当天就得原地去世。 她的五脏六腑都伤得很重,这两个月几乎不能下地,所有帐本也都交给了玉明打理。 而她一直昏昏沉沉,两个月里,睡了就有四十多天,清醒的日子太少了。 杨裘每日都来看她,一开始还会试图说些话唤醒她的知觉,越到后来,话就越少。 瑶台就像一朵艷丽过的花,如今濒临枯萎,就迅速衰败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可他们只能看着。 看着她痛苦地灌药,痛苦地挣扎求生,却日復一日地昏睡,醒来总不知今夕何夕。 无计可施。 李青梧伸手搭上她消瘦了许多的手背,垂眼时,眼眶红了些:「你不该激怒他的。袁符是个疯子。」 瑶台若是不说那些话激怒对方,李青梧也未必真的会被他直接弄死。 瑶台看着却不在意,嘆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不关你的事。我说那些话,未尝没有我自己赌气的意思。」 李青梧眸子一动,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我还没与你说过吧?我曾经的爱人,就是因为被我发现在外偷情……恰好我又身患绝症,他拿这个理由,离开我的。」 瑶台扯了扯嘴角,眼神幽幽:「我痛恨所有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 很难说她那番话,究竟是在骂袁符,还是时隔几十年,在骂那位负了她的「爱人」。 「那你自己呢?」李青梧喉间微微哽咽,提声道,「你没想过那些话出口后,会给你自己带来什么吗?」 瑶台摇头道:「我本来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上辈子她身患绝症,本就命在旦夕,却突然穿越。多了这二十年的寿命,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她无牵无挂,在这个世界,无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 死了也没关系。 她更怕的是,因为自己的穿越,而导致原本该有的歷史轨迹被打乱。 她羡慕这对女妻的感情,也为她们在歷史中做下的贡献而感动。 若是因为她的插手,反而让这对妻妻死在了不该死的时间点,那她就罪过大了。 李青梧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皱着眉看着她,半晌,道:「……我去找江伯。」 陈回春是江伯的徒弟,陈回春治不好,不代表江伯治不好。 万一呢? 李青梧说罢,刚要起身,又被瑶台伸手拽住了:「等等。」 李青梧回头。 瑶台眨眨眼:「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信不信?」 李青梧默然。 良好的教养让她说不出什么侮辱的话,也做不出什么质疑的表情来。 但她的沉默足以说明问题。 「哎哟我说真的。」瑶台笑起来,边笑边咳,「你别不信啊……不然你去问秋城主,你家城主肯定早就把我查的一干二净了,她知道的,我以前也没有过什么爱人——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骗了你,而是,我说的是真的,你家城主查到的也是真的。」 李青梧没说信不信,只是无奈地拉下她的手,为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你别说话了。」 瑶台本来也没什么力气,闻言嘆了口气,也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李青梧铁了心要救她,那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旁人都说瑶台没救了,过几个月就能准备后事了,而她转头回了公主府,就跟秋澈商量着,给江伯传封信,问问对方能不能来京城一趟。 桃花源难进易出,她们至今搞不懂当初江伯是怎么带着她们进去的,出来也是稀里煳涂的。 秋澈对她的决定表示了支持,当即一起写了封信,传向了晋州。 与此同时,秋澈两人活着回来的消息,一天之内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第二天如常上朝,秋澈还颇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朝臣们私下再如何遗憾她怎么没死,明面上对她也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谁也不敢触她的霉头。 看来两个月不见,秋大人上次发疯带来的威力仍然未减。 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如今朝堂上,皇帝旁边,还坐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她们回来的第三天,京中关于两人的传言慢慢减退了一些,李青梧的生意在皇帝撤去打压、刻意扶持的帮助下,也再次步上了正轨。 一切看似恢復了她们离京前的正常。 第五天,秋初冬突然找上了门。 第180页 他是提着礼物过来的,满脸陪笑,和先前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全然不同。 王氏拉不下脸赶人,直到秋澈赶过来,才松了口气。 她很放心秋澈,也不担心她会在秋初冬面前吃亏,当即起身道:「那娘就先去给你们做衣裳了,眼看入冬了,没件像样的衣裳可不行……」 秋澈点头点到一半,秋初冬又横在母女俩面前,拦住了王氏的去路,笑眯眯道:「别急着走啊,其实我今日来,也是为了请你娘回府来着……」 他刚刚跟王氏在这里掰扯了那么多废话,此时来露出一点自己真正的目的来。 王氏面露诧异,秋澈更是直接冷了脸,将王氏挡在身后,道:「你什么意思?」秋初冬搓了搓手,示意跟着自己的家僕把东西提上来。 盘子揭开了红布,露出里面金灿灿的两双圆形耳环。 秋初冬乐呵呵道:「一点小意思,就算是为父为先前你兄长的事给你道歉了……你看,这都多久了,你娘一个出嫁女,又是妾室,独自一个人跟着你们住在公主府,多不合规矩啊。」 秋澈微微眯眼:「不合规矩也已经住了这么多时候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秋初冬噎了一下,尴尬地咳了声,试图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还不是为了顺着你……澈儿啊,你闹了这么久,也该满意了,大不了回府后,我将你娘抬成平妻,让她今后同大夫人一样平起平坐,不再让她干那些粗活累活便好了……」 「闹……?」秋澈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眼,像是觉得好笑,「你觉得我在闹?」 「那不然呢?」秋初冬硬着头皮,一咬牙,说,「为父知道,从前待你们母女多有不公,往后肯定不会了……」 秋澈冷冷打断他:「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废话,那还是请你立刻离开。」 「公主府内,不接待垃圾。」 秋初冬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给面子,三番两次吃瘪,也有些不耐了。 却还是挤出一个慈善的笑容:「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还在同为父赌气。」 秋澈:「不是。」 秋初冬脸色一僵。 秋澈淡淡抬头道:「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确实是在赌,但不是赌气——而是博弈。」 她拿自己下注,赌秋初冬的宝贝儿子,一辈子都比不上她,比不上这个——秋初冬始终看不上的女儿。 秋初冬舔了舔唇,又恼怒,又无话可说。 他深唿吸了几口气,道:「你一定要搞到大家都不好过才舒坦是吗?」 秋澈不客气道:「若是你们安安分分,我如今在公主府过的好好的,自然也不会去管你们如何……你该问问自己,到底是谁不想让人舒坦。」 秋初冬:「好……好,好!我秋初冬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既然如此,那就莫怪我往后不念情分!」 秋澈嗤之以鼻:「您的情分,不要也罢。」 秋初冬鼻子都气歪了,扭头就走,满脸怒容,甚至将那盘耳环也连盆端走了。 家僕跟在后面,都差点追不上他的步子。 玉明亲自将人送到门口,确定人走了,这才回来禀报。 王氏忧心道:「你今日如此不客气……你爹他,怕不是会因此记恨于你。」 杨裘说的没错,秋澈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给自己留退路。 秋澈坐在上首,喝了口茶润喉,淡淡道:「早就记恨了,不差这一回——娘不会当真以为,他是又后悔了,想把你请回去吧?」 王氏犹疑道:「难道不是?」 「他让你在公主府呆了这么久,都没有一点反应,很明显,并不在乎您究竟住在哪里。」 「他此时来服软,只会是因为……」 秋澈说到这,忽然顿住了。 王氏疑惑:「因为什么?」 半晌,秋澈才模稜两可地说了句:「因为利益驱使。」王氏一知半解,见她若有所思,不愿说下去的样子,虽然担忧,倒也没再问下去。 秋澈说:「往后他来,不管干什么,都不用见就好了。」 王氏连忙点头。 秋澈离开正厅,沿着来时的路往书房走去,步伐却缓了下来。 她没在王氏面前说出口的是,秋初冬这时候来找她,请王氏回去,是为了拿捏秋澈的软肋。 他这么着急,必然是听说了什么风声,让他急于再次掌控秋澈。 而就在一天前,秋澈刚写完了秋家杀女案的卷宗。 按流程,要送到皇帝面前,还得三天左右。 卷宗是秋澈亲自整理,没有假借他人之手,除了李青梧和玉明,没有人知道她在查什么。 若秋初冬是急着重新拿捏她、好让她撤回这件案子,那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想必对方的信息也不是非常准确,否则今日秋初冬也不会只是好声好气地求和,而该直接冲进来指着她,狗急跳墙地大骂不孝女了。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对方故意给了秋初冬不全的信息。 也不知他来求和,是那人故意设计的,还是秋初冬一拍脑门擅自决定的。 秋澈偏向于是一拍脑门。 可这又解释不了,没有她给秋府供应源源不断的俸禄,为何破败的秋府里,如今还能拿出两套金耳环。 想到方才一扫而过的、在耳环底下看见的那个图案,秋澈微微顿了顿。 第181页 她掉了个步子,去了主卧。 李青梧在核对帐册,一手拿书,一手执笔。 见她进来,立即放下手中的事,问:「人走了?」 秋澈「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桌前,才记起屋里没多余的纸笔。 她伸手道:「笔给我一下。」 李青梧不明所以,却还是第一时间递了过去。 秋澈随意扯了张废纸,笔走龙蛇地在纸面上迅速画下了一个图案。 她将图案推到李青梧面前,问:「你认得这个吗?」 李青梧盯着看了几眼,诚恳地摇摇头:「有些眼熟,应当是京城商行的商标,但……记不起来了。」 各家商行的标志太多了,记不起来实属正常。 这最多证明东西来着京城某家首饰铺,那位藏在幕后的人,也许财力丰厚。 秋澈想了想,将方才的事说给了李青梧听。 一边说,一边以笔在纸上画下了一张简陋的人际关系图。 吴相→幕后主使/吴相盟友(存疑)(恶意,敌人)(与南夷有关系)(信息网相当全面)()或许为单独阵营) 袁符→幕后主使(恶意,敌人)(手眼通天)(大概率为皇帝) 眼线阿南→幕后主使(不明阵营)(目的不明)(大概率为太子/三皇子) 秋初冬→幕后主使(不明阵营)(或许财力丰厚)(目的不明) …… 四个幕后主使,都是迷雾重重。 秋澈最奇怪的点在于,似乎自从她高中娶妻以来,所有面对她的恶意,背后都有这样一个幕后主使。 她既觉得按线索来看,四个人没有什么共同点,又有种莫名的直觉—— 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多幕后主使都在背后阴她呢? 她有理由怀疑,这些事背后,其实都是一个人。 对方对她心怀恶意,且这恶意是逐步递增的。 那人人脉很广、信息网全面、相当谨慎、在暗中监视她、且总会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迷惑她的方向、但本身却躲在这些事件背后,从未露过头。 很怪。 太怪了。 秋澈越想越头疼,回忆上辈子,可从来没有过这一号人物啊。 她沉吟片刻,嘆了口气,道:「算了,不管了。」 反正,她本就在风尖浪口上。 让风暴来的更勐烈些,也无甚所谓。 李青梧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权当安慰。 …… 第二日下朝路上,下了点小雪。 时值冬月,偏北方的朝京天气已经冷得几乎要结霜,马车走在路上,马蹄都能打滑。 慢悠悠行至京城东街岔路口,秋澈忽然想起了什么,叫停了赶车的玉砚。 巷子的路不好走,她下了马车,让玉砚等一等,而她抬头看了眼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掠过周边匆匆来往的百姓,往东街走去。 她欠了李青梧两个糖人,她还记着,只是每次路过这里,每次都会忘。 糕点铺子的老闆姓许,也是夜明城的人,秋澈先前和李青梧说认识他,不是开玩笑。 见秋澈停在铺子前,许老闆笑眯眯地问她要什么。 秋澈张了张口,却说:「……要三个糖人。」 「糖人的样式可多了,客官要捏什么样儿的?」 秋澈想了想:「玉兔,嫦娥,孙悟空。」 老闆笑眯眯地应了声好,很快就把包好的糖人交到了她手上。 秋澈手还放在袖囊里,铜钱还没取出来,就听一阵哗啦啦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靠近了过来。 她立刻绷紧了神经,抬眼一看,周围百姓惊唿着四散而开,而那些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竟是个老熟人。 「秋大人。」 刘不休说,「……好久不见。」 秋澈掏钱的动作只顿了一下,随即又淡定地继续摸出铜钱来。 整整齐齐三个铜板,叮噹一声扣在桌上。 她转头道:「刘大人,这是怎么了?如此大动干戈的。」 「奉旨来请秋大人入宫一趟,」刘不休翻身下马,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嘆息,低声道,「有人御前状告你欺男霸女,迫使良家女子小产,她母亲被生生气死,而那女子差点自尽而亡……」 「眼下群臣激愤。」 他侧了侧身,正色道:「——秋大人,请吧。」! 第66章 三告 「草民盛稀,斗胆状告大理寺卿秋澈秋大人,欺男霸女、强抢民女……导致草民妻子严氏小产,间接致使草民的丈母娘去世……」 「因其乃是大理寺卿,草民实在别无他法,承蒙吴相怜悯,才得以面见天颜……求陛下为草民和妻子连氏做主啊!」 金銮殿上,一布衣男子声泪俱下,不停地磕着头。 李式坐在龙椅上,以吴相为首的太子等一众位高权重的朝臣们,三三两两坐了满殿,除了一旁盘弄着佛珠、闭眼不语的太后,都是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李式沉着脸色,手指在扶手上敲打着,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大殿的门打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秋澈被刘不休押了进来——与其说押,不如说是送。 第182页 她走在最前面,信步闲庭一般,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冷淡镇定。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男人后,她面露几分适时的诧异,随即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见过陛下,见过各位大人……臣仓促敢来,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一众朝臣各怀鬼胎的表情里,吴相倒是显得格外淡定起来:「秋大人此时就莫要装傻了……不如请盛先生辨别一番,这位,是不是你看到的那位秋大人啊?」 秋澈冷冷看向身侧匐跪在地的男人。 自称名叫盛稀的男子第一反应是打了个寒颤,接着连连点头:「是他,是他!一日之前,草民在后厨看见的,轻薄我妻子的那狂徒,就是他!」 李式慢悠悠道:「秋爱卿,这位盛先生,指认你一日前的晚上,在他家院子的后厨轻薄他妻子……可有此事啊?」 秋澈掩去眸中冷光,一副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惊诧道:「此话怎讲?臣昨日分明在公主府内,与公主一同入寝才对……院中丫鬟侍卫皆可作证。」 太子阴阳怪气地插话:「公主府中的下人自然是向着秋大人你的,至于四妹嘛,她与你夫妻一体,当然也会为你说话。秋大人的这番证词,可做不得数啊。」 秋澈笑起来:「殿下说的也是,那何不先问问这位盛先生,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日侵犯他妻子的,是微臣呢?」 「要知道,臣前几日才刚回京,伤都没好全,放着大好的荣华富贵不要,为什么要大半夜去轻薄人家良家妇女呢?」 李式点点头,很明显对她的说辞很满意。 太子瞧见了,酸水又是一阵阵地往外冒,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怎么想的。」 吴相则十分意味深长:「秋大人的意思是,盛先生会以这种事,特意来给你泼脏水?」 秋澈也学他,揣着袖子气定神闲道:「臣倒要问问,连证据都没有,这位盛先生是如何确定,那晚轻薄他妻子的人就是我呢?」 盛稀立刻喊冤道:「是臣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秋澈步步紧逼,反问:「原来如此……看来盛先生真是爱妻心切,悲痛到连妻子名声都不顾了,也要将罪魁祸首告上名来……是不是?」 盛稀下意识点头,又勐地摇头:「不不不,草民爱妻,更痛恨小人!此人不除,不知多少良家女子要深受其害……当初分明也是秋大人以一己之力,修改了那些让女子们痛苦的恶习,连氏还在草民面前夸赞过秋大人是个好官……没想到啊,实在是没想到!」 一番话说的深明大义,条理清晰——若不是秋澈就是那个被他言之凿凿控诉罪行的人,恐怕都要被他感动到了。 闻言,坐在上首一直没说话的太后,却没忍住笑问:「……既然如此,那为何你妻子受害时,你没有立刻上前阻拦呢?」 盛稀顿了顿,眼中心虚一闪而过,随即又挺起胸膛,坦然道:「草民知晓秋大人有武艺在身,自然不敢与他硬碰硬,此乃草民为夫过失……但这并不能抹去秋大人的罪行!」 太后摇了摇头,而秋澈听着,只觉好笑。 上辈子,她已经不记得是不是同样的一个人跪在这里控诉她的「罪行」了,不过说辞都大差不差。 而她因为没有人证,也百口莫辩,在群臣的撺掇之下,就这样稀里煳涂地下了狱。 而今她有人证,虽然不能完全洗清嫌疑,但可要比空口无凭的这位盛先生要有信服力得多。 她倒要看看,这次他们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思及此处,只听那盛稀一咬牙,又接着道:「况且……」 「草民并非毫无证据!草民的妻子连氏,可上公堂作证!」 秋澈饶有趣味的表情,在看到被带上来的女人之后,慢慢凝住了。 她脸上那种一直漫不经心的笑,忽然间一寸寸落了下去,最后重新变成了面无表情。 甚至有几分渗人。 无他。 只因盛稀带来的这位人证,正是前几个月,她们刚从太子手中救下的那名卖身葬父的少女。 秋澈给了她一包银钱,为的就是不让她再步上前尘。 她出现在这里,是秋澈自己也没想到的事——宛如当头一棒,打得她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 短短几个月,这件案子不仅提前了好几年,受害者还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变成了她曾施以援手的少女。 吴相一直关注着她的表情变化,见状唇边的笑意更大了些,垂眼抿了口茶水,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那几分得意的神色。 被带来的女子一身素白衣裳,面色惨澹,路过秋澈身边时,像是也知道心虚一般,头都不敢抬,目光躲闪。 她跪坐在地上,就在那男子身侧,头髮披散,唇色苍白,看着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盛稀扶着她一侧肩膀,也是表情悲凉,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阿音,你说……你告诉陛下!告诉这些大人们,是谁在那天晚上玷污了你!」 「阿音」浑身一抖,头更低了几分,似乎是不堪启齿。 盛稀心疼地抱住了她,仍在鼓励:「没关系的,别怕!各位大人们和陛下都会为你做主的,你说出来!是不是这个人……那个狂徒是不是长这样的?!我没有说错对不对?」 不等阿音反应过来,他又勐地提声,悲愤道:「阿音……阿音你说句话啊!」 第183页 阿音张了张口,刚要说话,秋澈忽然打断了她。 她温吞道:「连姑娘是吗?」 「凡事开口之前,可都要想清楚了后果。平白污人清白的话,是要遭天谴的。」 秋澈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 她想,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若她是被逼的,若她哪怕只是露出几分犹豫——那秋澈就既往不咎。 可她这番听着极具威胁力的话,显然没能震慑住对方,反而让连音抖得更厉害了。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秋澈一眼,随即很快,又低头。 她朝皇帝颤巍巍地磕了个响头。 柔弱,但掷地有声道: 「是……是他——就是他!民女不会认错的,数月前,正是这位秋大人同长公主殿下出手相救……民女本心生爱慕,却因长公主殿下尚在眼前,遭到这位大人的拒绝。」 「可万万没想到,数月后,民女已经嫁为人妇,他却于前晚忽然闯入民宅,强迫民女于后厨苟且……」 这一瞬间,秋澈扯了扯唇角,真是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只感觉到莫大的荒谬与悲哀。 其实这是这个时代下女性最常见的选择——在颜面与生存难以同时保留的情况下,选择颜面的才是少部分。 连音大概率也是被人胁迫来做假证,但悲哀的是,她无法反抗,也无法辨别到底谁才能让她真正地存活下来。 她当然没有错。 可秋澈又何其无辜。 她抛却了恩情和清白,求一个或不可得的活命机会。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够了。」话到此时,吴相很贴心地打断了她,温和道。「不必再说了,盛夫人,可以了。」 秋澈笑出了声。 「怎么就叫可以了呢?方才吴相咄咄逼人时,怎么没想过可以了呢?」 这话……颇有些刻薄地没事找事的感觉。 吴相听了,笑意却更深:「秋大人,就事论事罢了。你该知道如今的世道,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盛夫人肯站出来指控于你,必定是怀了极大的勇气,绝不可能污衊一个陌生人。若你没有旁的人证物证……恐怕,是无法洗脱罪名了。」 秋澈淡淡道:「不说这位连姑娘话中诸多漏洞……就只说一点,吴相或许还忘了,臣有个同父异母的胞胎兄长,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吴相立即道:「可盛夫人同样说了,她绝不可能认错。」 秋澈反问:「若是她当真认错了呢?」 吴相卡了壳,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连音。 众目睽睽之下,连音咬牙,闭眼道:「绝无可能!若是民女当真认错了人,冤枉了这位秋大人……民女,民女便甘愿自堕为奴入红袖招!做个万人枕的贱籍女!」 此话一出,太后便在心底嘆了口气。 明面上,却如墙头草一般,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秋大人可确实需要拿出些有利的证据才行了。」 秋澈最后看了连音一眼。 大殿之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会如何辩解。 这其实并非无解的死局。 可秋澈不想再忍了。 幕后之人铁了心要诬陷她——忍也是下狱,不忍也是。 那何不干脆让这把火烧的更旺盛些呢? 秋澈闭了闭眼。 她上前一步,拱手,镇定自若道:「臣,有本要奏。」 众人一时都呆住了,不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 一直没有表态,但始终在朝秋澈使眼色让她安心的李式,闻言也愣了愣:「秋爱卿……请讲。」 不知为何,后面这两个人他吐出口说得十分艰难,好像已经预感到了几分风雨欲来的不详之感。 果不其然,只见秋澈从袖囊里掏出了一封奏摺。 这架势,熟悉到在场的臣子们都太阳穴勐的一跳,感觉到了过往的阴影瞬间再次覆盖了过来。 但还没来得及阻拦,只听秋澈开口就是一句:「臣,一告,要告秋家长子秋哲,不学无术,欺男霸女,逼迫良家女子与其苟且,并长期打着臣的名号招摇撞骗。」 「臣二告,要告秋家家主秋初冬强抢良家女子共十三人,杀害女童共九人。分列为:忻州南氏,新川冯氏,晋州严氏……尸体就埋在秋家后院之中,陛下大可派锦衣卫前去一探究竟。」 「臣三告。」 秋澈顿了顿,手持奏摺,脱下头顶的乌纱帽,在群臣震惊无言的目光下,缓缓跪了下来,稳稳噹噹,一字一句道。 「要告秋家二子秋澈——实为女儿身。」 她曾与李青梧说,她见不得女子受苦,只是因为怕自己哪一日身份败露,惹来杀身之祸,这话没有半分虚言。 因为看得越多,体会得越多,她越能感觉到女子何其悲哀。 世人说女子不该如何如何,世人说女子不能如何如何,世人说…… 世人说了很多很多,世人还要她头点地。 可惜她偏要扶摇直上九万里。 ——又也许她说得也不对。 她早就在为这一天而准备着了,从要李青梧协议和离开始,从要教李青梧习武开始。 ——她始终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即便知道,或许没有生路可言。 第67章 和离 第184页 「你说什么?!」 李青梧手里的弓抖了一下。 离弦之箭带着破空声,与她不可置信的嗓音融合在了一起。 茯苓脸色惨白,磕磕绊绊地道:「驸马……驸马,当着众位大臣的面,说自己是……是女儿身。」 她带着几分欲哭无泪,拿出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来,还有一封尚未封口的信。 「奴婢没能打听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各位大人还在宫中庭审。就带着东西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她抖着手,神情还恍若梦中:「这是刘大人给奴婢的,说是驸马给您的东西。要我务必交到您手上。」 李青梧脸上的茫然、震惊、疑惑、担忧轮番变幻了一遍,终于反应过来。 哪怕此时,她也记得将手中的弓箭轻手轻脚安置在一旁的石桌上,这才一把夺过那两样东西。 「没说什么其他的?」 「说了,」茯苓顿了顿,艰难道,「驸马让您……快走。」 李青梧胸膛起伏了一瞬,闭了闭眼,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即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那封信。 这明显是一封新生的信件,字迹看着都没干几天,但也明显是早有准备。 开头四个字映入眼帘时,李青梧就勐地一怔。 因为秋澈说:吾妻青梧。 ——吾妻青梧,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当是已经出了意外了。 秋家命数亡矣,我为自保,身份败露不可避免,亦是难逃一劫,或此生不能再见,因而特书此信。 按我们先前商量过的,本该叫那十三位姨娘一同作证,以防秋初冬老儿有所准备。 而今我却不想了。 她们都是苦命人,要出面作证,未免叫她们今后在街坊四邻中难以生存下去。 这并非是圣贤心,而是将心比心。 只是辛苦了你游说一番,却又是白费功夫。 家中母亲我已有安排,两位苏家姑娘也自有去处,旁的人无需我操心……我思来想去,辗转数日,才知晓我最担忧,最放心不下的,也唯余你。 想来,是否是当初金銮殿上,就不该请陛下赐婚于你我呢? 可我,实则于此无悔。 青梧,我妻。 我负你良多,思及此时,竟无处下笔陈辞,思虑再三,唯有一句抱歉。 不知你是否信缘。 我曾是不信的,可你知道吗,我们的重逢,其实也是一场天赐的缘。 你或许也是记起过什么的……关于,上辈子。 你也可以当做那只是黄粱一梦,我记得你当初,也做了这个梦呢。 ——但那一定是个并不如何的梦,才让你后来沉于虚幻,不愿甦醒。 我同样在南夷密林中南柯一梦,看见了你百般苦楚的过往。 也知道你始终对我带着些不信任,不信我是真的怜你,爱你。 你总是在百般迁就我,似乎生怕惹了我不高兴—— 或许你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我看出来了。 许多次我想解释,可我其实也有同样的顾虑——怕你只是只是一时兴起,怕你只是身中过情关,怕你心思深重连我都能骗过去…… 你曾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说我是君子。 让你失望了,我实则狭隘又自私。 我贪求这为数不多的温情,于是数次开口,数次沉默。 可如今我已别无顾虑。 还记得吗?我也曾对你说过,别忘记自己的名姓。 我不清楚我在你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几分,若是极重要的存在,那自然是极好的。 可我更希望,在此之前,你得记得,你首先是你自己,李青梧。 只要是你,无论哪样的,活泼开怀的,温婉文静的,漂亮的,丑陋的…… 因为是你,所以我都接受。 我并非爱活泼的你而爱你。 我是爱你,才爱活泼的你。 你曾问过我,若你一直无法帮到我的话,我会不会把你送走。 我那时没有回答你,但其实答案从未变过:不会。 我从不会因为你帮不到我而送你走。 但会因为我让你产生了危险,而将你送走。 说了这么多,恐怕你已经在着急,想知道我是如何安排你的去处的了吧? 书房最底下的暗格里,还有一封信,你一看便知。 今愁念万千,纸笔有限,不能一一赘述。 若再有重见之日,便那时再叙。 古有春日宴,再拜陈三愿。 而今吾三不求,一不求千岁,二不求常健,三亦不求如樑上燕,岁岁长相见。 只求吾妻青梧,平安,喜乐,自由。 ——你的阿宁。 …… 她早有准备。 李青梧呆呆愣愣的,读完这封信,脑海中空空荡荡,唯余这个念头。 她捏着信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忽然透过光,看见信纸的背面,似乎还有字。 翻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干了没一个时辰的两行字。 糖人本想亲手赔你,看来终究无缘。 欠着你两个……但你爱吃糖,那就连着我的那一份,三个都给你。 在这之后,还潦草地几笔画了个笑脸。 李青梧胸口起伏片刻,一时竟然喘不过气来。 第185页 她的预感成了真。 她没想到秋澈会为了拉秋家父子下狱,直接自爆身份。 甚至她都不需要脱衣自证,因为没人会拿欺君之罪开玩笑。 即便这似乎,确实是证明秋澈没有玷污那所谓良家妇人清白的最好证明,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没人想到她能这么疯。 当然,这情况已经算不错了,若是秋家父子走投无路选择揭穿秋澈的身份,那时的情况或许要更严重。 李青梧尽力平復着自己的心情,一边思索该如何才能让秋澈平安脱身,一边抓起旁边的弓箭,快速往书房走去。 这时候了,她还有心情用空着的手,剥开那裹着三个糖人的油纸。 目光触及糖人的一瞬间,她眼眶又湿了。 糖人不大也不小,因为时间过长,几乎已经黏在了一块儿。李青梧一声不吭,掰了半晌才掰开一块。 然后将那玉兔的糖人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她记得那个梦——也就是秋澈说的上辈子,秋澈死时,她偷偷去后厨找尸体,看到过那角落堆着许多糖人。 那时她只以为是相府宴会上送给各家小姐少爷的零嘴,从未想到过自己头上。 只是看了一眼,便带着秋澈冰冷的尸体离开了。 可如今灵光一闪,忽然有一种,也许,那是秋澈留给她的糖人——的迟疑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李青梧抽出暗格里的那封信,看了不到片刻,脸色就彻底变了。 这是一封和离书。 她和秋澈的。 李青梧又喘不过气来了。 她半扶着墙壁,微微仰着头,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这就是秋澈给她找的退路? 这就是……秋澈的安排? ——一纸和离,从此秋澈犯的所有错,都和李青梧毫不相干。 她早就准备好了有这一天是吗? 她想到了所有人的退路,唯独没想过自己的。 李青梧麻木地咀嚼着嘴里,咬下来但还没吞下去的那块糖,想。 她上辈子,从长大后就从未尝到过的糖人,错过了的那些糖人……原来现在吃起来,是酸的。 酸里又带着丝丝的甜。 但她嚼了一会儿,却突然捂着嘴,跑到一旁,开始干呕,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咳到好像要把整个人都撕裂开来,她才在茯苓焦急的关怀声里,在晃目的头晕中,看了眼手中印着「朝京东街糕点铺子特产」字样的油纸。 眼泪还是在喘气声里,大颗大颗的,无声滚落了下来。 她说她爱吃糖,特别是京城东街糕点铺子的特产糖人。 秋澈便真的将她的随口一说记了下来,记了这么久,一得空,就跑去买了他家的糖人。 可秋澈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很久很久,不吃糖了。 宫女姐姐给的那颗糖,让她举步维艰地走了十几年,走到如今,成了这幅无悲无喜不冷不淡的模样。 她已经不是五岁的孩子了。 也不爱吃糖了。 说要秋澈赔自己糖人,也只是没话找话,故意这样说一句而已。 她以为她无人爱,所以对秋澈说,她从前的家人对她而言是深渊,她没有退路。 但后来她又以为,她有了秋澈,就多了一个新的家人。 秋澈就可以是她的退路。 她能无所惧,无所忌,因为自由的火种会焚尽心头过往,焚尽一切苦难,让她们于哀鸣中迎来崭新的结局。 原来是秋澈早就种下了因。 再亲手推开李青梧,选择独自去面对这果。 这就是…… 她们的结局了吗? 两世痴缠,一拍两散? 可这个结局,怎么配得上她们遇见彼此之前,各自这些年受过的苦难呢? 怎么能甘心呢? 「——圣旨到!」 一声惊雷平地起。 ……不出意外的话,这绝对是来要治罪的旨意了。 院外一片兵荒马乱里,茯苓急道:「殿下,殿下快起来,快带着这和离书去玲珑阁,陛下若是问起来,您就说对驸马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 不。 不。 李青梧终于在巨大的耳鸣中回过神来,踉跄着起身,面色惨白地抬起头,表情却是比往常还要冷静的漠然。 面对茯苓的絮絮叨叨,她启唇,却吐出一句:「不。」 她抬手,一下一下,撕碎了手里的那张和离书。 直到这张纸再也看不出原本写了什么东西,她才终于停下来,往身侧一丢。 碎纸屑纷纷扬扬,撒了满天。 而她在众人惊诧的眼神里,微微提起裙摆,一如既往端庄温雅、礼仪得当地朝外走去。 「随我接旨。」 玉明拉住她,迟疑不定道:「殿下,我家公……小姐先前嘱咐过,要我们护你周全。眼下这情况,您把和离书撕了,还要出去接旨……」 皇帝很可能连着她的罪一起治。 李青梧轻轻拂开她的手,轻柔道: 「未到绝路,尚有生机。」 「我是长公主,父皇不会拿我如何的,安心。你们且先带着娘离开就是。」 玉明:「……真的?」 李青梧道:「自然。若不接旨,也要治罪。这旨必须接。」 第186页 「殿下!」就在拦路的玉砚玉明都在迟疑时,茯苓恨铁不成钢地喊出了声。 「旁人不知道您的情况,我还不知道吗?您要是去了,就再也跑不掉了!」 她带着几分哭腔,道:「驸马都说了让您走了!不说其他的,就说驸马她……她是个女人啊!您是长公主!如今到了这地步,还要和她纠缠在一起,岂不是要让世人耻笑!」 「本殿与她妻妻一体。」 李青梧微微侧首,耳畔髮丝落下几许,侧脸温和,语气坚定,「本殿不休她,她便生是本殿的人,死是本殿的鬼。」 「茯苓。」李青梧说,「这与男女无关。」 只是她这辈子做的违心之事已经太多了。 「唯独这次,不愿再违。」! 第68章 金牌 李式本来是要保秋澈的。 玷污了个女人而已——别说他根本就不在乎李青梧这个女儿,哪怕在乎,也不会为此放弃秋澈这个正用得趁手的好工具人。 最多做做样子,训诫几句。再将此事强压下去,打成公主府夫妻俩的家事。 没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件事中,他最不满的,就是吴相刻意把人带到他面前——这种小事也要搞到三庭会审这一步来,不是摆明了,存心要藉此打压秋澈的气焰吗? 打压秋澈就是在打压捧她的皇帝,李式当然很不满意。 他觉得吴相当真是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因此就在方才几人争执不下时,也更加打定主意要保下秋澈。 不仅保,还得风风光光地保。 上次坠崖事件不是给了秋澈一棒槌?她若是一直对自己有所警惕,也不方便他继续掌控对方。 既然如此,那就升个官,再给她个甜枣,让她知道跟着自己的有多少好处。 李式正美滋滋的盘算着,却冷不防,秋澈似是没看到他使的眼色一般,竟然直接来了一出自爆。 不仅他呆住了,在场哪一个人没呆住? 仔细一看,秋澈的样貌,似乎确实是有些精緻过头了,颇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气势风度怡然自得,行走间也看不出一丁点扭捏,浑身上下都是通透的少年感。 若她不说,穿上这身男子官服,任谁来看,这都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可她说了,那违和感就处处都出来了,过于削瘦的身材,貌若好女的容貌…… 更何况,秋澈方才脱下乌纱帽时,那声音可不是从前那样低沉似男子,而是清清透透明明白白的女子嗓音! 而无言的震撼之后,李式心里就只剩下一阵盛怒,以及深厚的无力感: 为了这点小事自爆,简直……愚不可及! 吴相要打他的脸,秋澈也要打是吧? 当着这么多朝廷重臣的面,暴露自己是个女人,这种消息怎么可能压得住? 这岂不是在昭告全天下,他李式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连自己臣子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还,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对方?! 想到这里,李式怒气更甚。 偏偏吴相回过神来,还在一脸惊讶地火上浇油:「秋大人所言当真?」 秋澈淡定地回视过去,一口女子的声音一览无余:「自然当真。」 「不过微臣三告,实为大义灭亲——微臣既是女子,自然也无法侵害这位连姑娘……若她所说为真,那微臣便有理由怀疑是微臣兄长所为。若她若说为假,那就证明,此事,还有第三位参与者。」 「陛下,臣自知欺君之罪罪不容诛,但愿以己之身,以上任以来数次立功,换一个彻查秋初冬杀童女案、以及彻查连氏被害案的结果。」 她平静地抬手,朝皇帝扣首道:「求陛下成全。」 「好,好好好!」李式气笑了,「好一个大义灭亲,好一个以女子之身洗脱罪名……好啊!秋爱卿,朕当真也是被你骗得团团转!」 皇帝因为和太后不对付,几年前才夺权成功,向来最不待见女政客,秋澈是知道的。 但她此时镇定自若,也不是装的。 她当然没那么蠢,这个时候能开口揭露自己的身份,自然是因为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原本就打算要以秋初冬杀童女一案打压秋家,要这对父子永不能翻身。 但这样做的结果,就算皇帝看重她,能保下她,秋家父子一旦看不见丝毫生路,也必定会狗急跳墙,暴露她女扮男装之事。 到那时,她的处境就会变得完全被动起来,毫无优势。 若是只有皇帝一人知道真相,那他势必会藉此威胁秋澈继续为他卖命,而此时,秋澈明知他厌恶女政客,还要与他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若是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女儿身,那她的下场,也逃不开一个欺君之罪的「死」字。 秋澈正愁着,是该堵住秋家父子的嘴让他们无法将这个秘密说出口,还是该自己先暴露出来。 就先迎来了这件事。 这反倒是给了秋澈几分灵感。 不可否认,也有几分冲动。 假使女扮男装必须要有暴露的那一天,为什么不能是现在?为什么不能是此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消息瞒不住,但这辈子和上辈子不一样了,她已经提前做了很多安排,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第187页 她有很多盟友,只要共同利益还在,就会拼尽全力来救她,而且她不是上辈子可有可无的从六品小官了,她现在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皇帝再震怒于她是女子,也得看她做下了多少功绩。 用女扮男装的理由砍了她的头,能不能服众。 再百分之一的可能性,皇帝真的砍了她,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反正该做的努力她都做了。 实在不行,还可以试试逃狱——秋澈苦中作乐地想着。 就是不知道……李青梧会不会按她的安排,心甘情愿的和离。 她若是和离了,那自然是最好的,秋澈不用再担忧自己会牵连到她。 就怕她万一不肯该怎么办。 秋澈垂眸,暗暗嘆了口气。 终究还是仓促了。 不出所料,今日之事一出,吴相高兴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李式气得胸口起伏片刻,却忽然勐地咳嗽起来。 随即抖着手,下旨将秋家同秋澈,还有涉案的所有人员一起下狱,稍后发落。 秋澈安静地起身,被刘不休带走。 离开之前,她最后又看了一眼皇帝。 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脸色格外苍白。 她和秋家人是被分开关押的,听说刘不休带人去秋府时,秋家父子还聚在一块儿乐呵呵地说什么「等银子到手,咱们就不愁了……」。 被带走时,他们还一脸茫然,嚷嚷着要让秋澈他们的治罪。 随即很快被旁边嗤笑的锦衣卫告知,他们下狱,正是秋澈的手笔。 可惜这次秋澈自爆,让他们自认为拿捏得最深的一个把柄,也别无用处了。 任他们在诏狱中叫破嗓子,刘不休也没理他们一下。 而秋澈则从入狱之后,便一直安安静静,要么打坐,要么休息。 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自然又自在,仿佛她住的不是诏狱,而是自己家。 她身上的东西都被收缴掉了,只剩下一个无关紧要的莲花玉佩。 秋澈几乎日日把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边,李青梧也接到了她下狱的旨意。 秋澈四品的官职直接被削去,说是要等案子重审后再判刑。 顾及着毕竟李青梧是自己明面上最宠爱的女儿,李式没有第一时间发落她,而是直接略了过去,让她收拾收拾,立刻进宫面圣。 至于秋家,锦衣卫后来去秋府宅院中寻找尸骨,却什么都没找到。 有经验的老仵作捻了捻地上的土,说土里有腐烂尸骨的味道。 但单凭这一条,仍然不能定秋家父子的罪。 要按蛛丝马迹地找下去,只要秋家父子确实做过,凭藉秋澈收集的奏摺中那条条证据链,当然也是能找到的。 只是太费时间。 刘不休以审问的名义去问秋澈,却得到对方沉吟片刻的一句:「……我也没有其他证据。」 他实在是见不得对方这仿佛已经没有生存意志的模样,暗暗嘆气,转头便试探性的,让人给李青梧带了条消息。 暗示她,眼下正需要她帮忙去寻找人证。 李青梧也确实在收到消息的一瞬间,立刻就想到了坠崖前,她曾帮秋澈亲自游说过那几位姨娘。 ——十三个姨娘,因病去世1位,1位死于再嫁难产,1位被后来的丈夫生生打死。 剩下来的,有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妾,有的已经嫁给平民百姓做妻。 李青梧说服她们出面,为当面秋初冬杀女案而作证,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最后才以「秋初冬败露后,你们若是不站出来作证,就都是他的帮凶」为由,威慑住了她们。 这话说的是实话,但未免让人心里有几分膈应,那些姨娘当初应的时候,就相当的不情愿。 秋澈在信里对李青梧说,算了,都是苦命人。 可李青梧一心只有她的安危,根本顾不得旁人苦不苦。 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跟着传旨公公进宫去见皇帝,而是迅速上了马车,让扶风赶车,带自己去见那几个姨娘。 行至半路,马车疾驰间,她忽然又叫停了。 扶风牵着缰绳「吁」了一声,抿唇回头,表情不是很好:「殿下,又怎么了?」 他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一遇到秋澈的事,仿佛就失了智一样。 如今竟然还要亲自去找证人……这种情况下,让扶风怎么能不担心?万一皇帝为此更加生气了,怪罪到李青梧头上怎么办? 但下一刻,他就听见马车里沉默了须臾,传来一句微微哑着的:「……掉头,进宫。」 扶风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不去找那些姨娘了吗?」 「不去了。」 「为何?」 「……」李青梧没有说话。 马车掉了个头,渐渐再次响起疾驰的马蹄声。 车内,李青梧抬手,以指腹面无表情的,抹去了脸颊上落下来的泪痕。 她想,秋澈说什么自己不是圣人,才怪。她就是。 李青梧胸襟狭小,向来所求不过一人平安如意。 后来遇见了秋澈,但也只是求,她们都能平安。 但秋澈与她不同。 你不要我寻证人,是你的大义。 你不要我寻,我偏要寻,是我的担忧。 最终也没有去寻成,是李青梧斟酌许久,还是选择尊重秋澈的决定。 第188页 这既是你所求,那便也是我所求。 而,既无法帮你逃脱罪责,那我就只能为你多担几分风险。 李青梧在皇帝面前,冷静地行礼,同样回答对方,自己并不知道还有没有证人时,这样想着。 李式暴怒:「混帐东西!你与她成亲近半年,你说你不知道其他的,那你连她是个女人也不知道吗?!你的守宫砂又是如何没的?!」 李青梧淡淡抬眼,避开他砸过来的茶杯。 这一刻,仿佛时光重叠到了几个月以前。 那时也是他们父女两人,也是在这里——只不过那时李青梧是跪着的,也没能躲开那个砸向自己的杯子。 或者说——敢,但不能。 而现在,她眼下的处境其实并不比从前好多少,甚至比已经下狱的秋澈还要危急。 但几个月过去,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李青梧了。 更不同于上辈子,秋澈入狱时那个手足无措,急得能哭出来的李青梧,她被秋澈培养得很好。 冷静,理智,同时也融合进了自己原本就有的圆滑。 她不再无措,因为她已经长成了能和秋澈并肩的盟友。 秋澈入狱,那么剩下的仗,都需要她站着来打。 要替秋澈打得漂亮,打得响亮。 李青梧这样想着,亮出了手里的免死金牌。 ——那是她及笄礼上,李式为了彰显对长公主的宠爱,特意应她所求,赐下的一块免死金牌。 李式表情变了:「……你什么意思?你要保秋澈?!」! 第69章 升堂 「秋澈必须保。」 「放肆!」李式赫然怒斥,勃然大怒道,「保不保也得看朕愿不愿意!你是什么意思!朕向你兴师问罪,你竟敢直接拿这金牌来恐吓朕!别忘了,这金牌也是朕给你的!」 「父皇,稍安勿躁。」李青梧笑了笑,又在李式的凝视下,冷静地将手里的金牌收了回去。「儿臣知道父皇如今焦灼于如何处置驸马,也知道父皇在忧心什么——既然如此,又已经到了如此境地,父皇何不听我一言呢?」 李式满脸不爽,却还是坐了回去:「……说。」 「父皇不想因为这种事失去良才,也不想被人指责有眼无珠……那依儿臣来看,驸马必须留。」 「不仅要留,还要留得光明正大,留得风风光光。」 李式气笑了,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上「愚蠢」两个大字,「如今连她状告秋家的实质性证据都没有,你告诉朕,怎么留?她敢犯欺君之罪,就是罪不容诛的名头!朕砍了她十个脑袋都不过分!」 「父皇忌惮吴相,也忌惮皇祖母,」李青梧仿佛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和鄙视的神情,淡淡道,「需知驸马这块制衡的砖一旦被撤去,不仅父皇少了个趁手的左右手,也是在变相地打压祖母的势力……吴相也会因此更加得势。」 「如今南夷逼镜,大战在即……朝堂不可再起风波,吴相一旦得势,只会越发张狂,无人能再压住他的气焰……父皇当真愿意看到如此情形吗?当初父皇精心培养驸马到这一步,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她把这些本该在政客们心里兀自琢磨盘旋的弯弯绕绕,就这样直白地拿出来,在李式面前说了个干净。 李式听得神情变幻,脸色都不好看了。 却不得不承认,李青梧说的是对的。 「朕倒是不知,你何时对朝堂之事如此敏感了。」 李青梧迎着他意味深长的打量,镇定自若:「父皇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李式盯着她看了片刻,也没见她低下头露出顺从的模样,心中略有不爽。 他收回视线,冷冷道:「话说的好听,但你以为朕难道不知,不过是因为秋澈死了,你也难逃一劫,你才会火急火燎地来为她求情?」 李青梧垂眼,福身行礼,腰杆却从始至终挺得笔直:「父皇误会了。于私,儿臣与驸马是夫妻,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此情此景,不救,便是无情。于公,儿臣身为父皇的女儿,又是大夏的长公主,也应当为父皇分忧,为国家解难。」 「若此次儿臣对父皇避而不见,或是一朝对驸马落井下石,岂非跌了父皇的脸面?毕竟儿臣是长公主,儿臣代表的,也是皇家待人的态度,不可马虎。」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漂亮极了。 李式脸色都好看了许多,冷哼一声:「嫁了人,说话倒是都比从前要机灵许多了……秋澈教你的?」 李青梧笑笑,不置可否:「那父皇意下如何呢?」 李式沉默许久,眯了眯眼:「若是朕不同意放了她呢?」 李青梧也沉默了片刻:「父皇当真如此想吗?」 「她一介女子,无关紧要。若不是如今身份太过贵重,朕还能拿她没办法?」李式饶有兴致,「何况,朕若是当真不放,你又当如何?」 「……」李青梧勾唇浅笑,「不如何。」 「只是父皇莫要忘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方才显得恭谨得恰到好处的姿态,瞬间就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淡鄙视的意味,「如今飞鸟未尽,便已藏良弓——父皇觉得,此事之后,还会有人选择效忠于你吗?」 李式脸上那几分笑又落了下去,「你威胁朕……?」 「不敢,」李青梧一字一句道,「父皇是国君,皇祖母再得权势,都得称您一声陛下,吴相再得权势,也得给您叩首。儿臣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岂敢威胁父皇呢?」 第189页 「儿臣不过是,与驸马情谊深厚,不忍其因大义自爆女子身份,却被下狱枉死,选择……用免死金牌,保下驸马一条命。」李青梧轻声道,「只是不知若是让百姓知道了,原来父皇是这样不通人情的人,又会如何议论您呢?」 李式越听越急,越听越气。 听到最后,便已忍无可忍,拍桌而起道:「混帐!」 还说不是威胁,李青梧简直一字一句都在威胁! 她知道如今皇帝最担心被太后和吴相两面架空权势,于是每句话都在往李式心窝上戳。 他们再有权有势,也得朝皇帝行礼——这话听着是在捧李式,可对于一个疑心病十分严重的皇帝来说,相当于是在暗示他: 你的臣子权势都要比你重了,你觉得,他们还会臣服于你吗? 这皇位,向来是有能力的人便可群起而夺之。 李式两个字出口,就已经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气得直抚胸口,哆哆嗦嗦地大骂:「滚出去!没有朕的命令,就待在你的公主府,一步也别出来!」 李青梧却巍然不动,甚至又上前了一步,抬声道:「儿臣接旨——斗胆请问父皇,究竟要如何处置驸马?」 「朕如何处置她,轮不到你来置喙!」 「父皇不说,那就恕儿臣不能离开,」李青梧再次摸出那枚金牌,双手捧起,高高举着,声音掷地有声,「儿臣知父皇对驸马早已心有不满,但驸马心怀大义,实在不该亡于此时,今儿臣愿以免死金牌,换驸马一条生路。求父皇成全。」 「……」 李式瘫在龙椅上,指着她的手都在抖。 李青梧顿了顿,仿佛看不见他的表情,一字不落,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儿臣知父皇对驸马早已心有不满……今儿臣愿以免死金牌,换驸马一条生路。求父皇成全。」 她的声音慷锵有力,一字一句都迴响在殿内,能保证殿外的太监宫女也能完完整整地听清她的话。 李式气得更狠了,福子一边心惊胆战帮他顺气,一边道:「长公主殿下,您快别说了……」 「无人能救她,我若不说,她便只有死路一条。」李青梧坚定道,「请恕儿臣心意已决,今儿臣愿以免死金牌,换驸马一条生路。求父皇,成全!」 李式捂着心口,震声道:「朕若是不呢!」 「那父皇,」李青梧平静地抬头,淡淡道,「或许就真的要成为……青史留名、被乱臣贼子吞噬权利而亡的,亡国之君了。」 她的话可不是空口无凭,都有理有据,还全都戳中了李式那点隐晦的担忧之心。 李式气得要死,偏偏知道她说的对,又毫无办法。 吴相能压着他作威作福,太后能,秋澈能,现在这个向来最乖顺的女儿也能! 他胸口起伏片刻,半晌,「噗」得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传……传旨……」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自己吐出来的血,又当场晕了过去。 福子大惊:「来人,来人啊——」 李青梧先是诧异,后又略有些失望。 她举着金牌的动作维持了不到须臾,只听身后大殿的门被打开,宫人们鱼贯而入,慌张地从她身侧穿过。 李青梧慢慢放下了金牌,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想: 可惜了。 怎么不说完再晕呢? 转身的那一剎那,她似乎瞥见了一道人影在大殿门口一闪而过。 待她抬眼看去时,只见到了殿外,太后向她投来的复杂目光。 …… 「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秋澈读着信中内容,微微一顿,「……以证据不足为由,打回秋初冬杀童女案。」 「包括你兄长欺男霸女的案子,也被压下来了。」杨裘低声说,「但你从诏狱转进大理寺的事,也是他的意思。」 秋澈挑眉,相当不客气:「他脑子被驴踢了?」 「他估计以为,你我关系不和吧,」杨裘也无奈笑笑,「大概是看你在诏狱待得太舒服了,锦衣卫的地方,他们又插不了手,只能把你转出来了。」 秋澈下狱后,皇帝紧急升了杨裘的官,来补上大理寺卿这个空档。 平日里这俩人在朝堂上也呛过不少声,杨裘是唯一一个敢反驳秋澈,还没有被秋澈「报復」过的臣子。 新生派的势力中,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最如火如荼,没有人知道他们也是同盟。 太子或许就是看中了杨裘平日里的秋澈呛声呛得多,以为两人关系不好,悄咪咪地想整一整秋澈。 没想到直接给她送到自己盟友手下去了。 笑完了,秋澈又提起正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过在牢里几天不问事,怎么那位又病重了?」 杨裘道:「你那日自爆身份后……殿下去见了陛下,谈话时,有人听见殿下为你求情,说要以免死金牌,换你平安。」 秋澈默了默,没想到李青梧还是走上了和上辈子一样的路。 为了救她选择用了金牌。 「可……陛下又为何会?」 杨裘摇头:「当时所有内侍都被遣散出门,他们到底谈了什么,只有留在里面的宦官总管福子知道。但你也知道的,福子的嘴,严实得很。」 秋澈想了想,道:「那秋家的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第190页 「没有。我正要说,」杨裘道,「太后出面,劝说太子,此事因为你自爆身份,已经万民瞩目,此时压下去,不是好办法。」 「太子并不很情愿,但或许是被迫于太后娘娘的压力,勉强点了头。三日后,由我主审,在大理寺公开升堂。」 「会有谁在场?」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听说……」杨裘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道,「长公主殿下也会来。」 秋澈思索了片刻,伸手道:「有纸笔吗?」 「嗯?」 「我写信问问她。」 杨裘还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问她那天和陛下说了什么,」秋澈以看傻子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不然还有什么?」 杨裘难得结巴了一下:「就……就直接问?」 「有问题吗?」 杨裘哑然,语气略显复杂:「……原来,瑶台说你们感情好是真的啊。」 「对啊。知道你觉得不适应,不用勉强,」秋澈十分自然地接过旁边大理寺下属递来的纸笔,轻声道,「但也别觉得有多奇怪。世上感情好的人多了去了。爱也分很多种,我同样爱她——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我们只不过是这芸芸众生里,极少数的,一对性别相同的恋人而已。」 她态度坦然,既不觉得羞耻,也不引以为豪,是很令人春风拂面的姿态。 杨裘咳了一声:「你误会了,我虽有时顽固,却不迂腐。瑶台和我说过很多你们的事,她还说……很羡慕你们来着。」 秋澈写了几句,闻言执笔的手轻轻一凝。 她想,她们有什么可羡慕的。 一个是帝王制衡权臣的工具,一个是出生就註定不被喜爱的庶女。 不过是有缘,能凑到一起,互相舔舐伤口,试图弥补对方同样缺爱的过往,又刚好契合罢了。 她们两个人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在了遇见彼此身上。 秋澈笑笑,并不答话,只问:「……瑶台现在怎么样了?」 杨裘苦笑,仍是摇头:「还是不好。」 原本有李青梧陪着,就算没劲儿,她也能强撑着爬起来,去各个商铺店面里转一转的。 如今李青梧为了秋澈的事,自顾不暇,去她那里的时间也少了很多。 瑶台强撑起来的生机,又在飞速的,肉眼可见地流逝消失。 双方沉默片刻,秋澈长长地嘆了口气。 有时她总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瑶台的出现和生命的流逝,都是如此恰到时机。 就好像…… 就好像她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就是为了弥补上她们故事中的某些缺漏一样。 而现在缺漏补好了,也到了她要离开的时候。 …… 三日后,秋初冬杀女案,升堂。 整个大理寺的院子外面被围得水泄不通,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秋初冬看样子这段时间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灰头土脸地押出来时,周遭的百姓都在朝他身上丢烂菜叶子,骂他缺德遭天谴。 秋初冬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竟然公然梗着脖子骂了回去: 「一群愚民!女儿本来就是贱种,留下来也毫无用处。别说如今陛下还没定我的罪,哪怕我真的做过了,难道我还做错了吗?!」 「你骂谁是贱种?」 人群中,有人惊唿一声:「是长公主殿下!」 随即应声被让开了一条略宽阔的路。 李青梧身着浅绿色宫裙,头戴金凤钗,脚着云头鞋,身后带着一个扶风和茯苓,缓步而来。 即便衣着并不算华丽,也没有众星捧月,她美艷逼人的眉眼以及浑身上下迫人的气势,也足以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秋初冬一下就哑了声。 李青梧笑笑:「秋家主怎么不继续骂了?你说女儿都是贱种——本宫可都听到了。本宫也是陛下的女儿,你的意思是……本宫也是贱种吗?」! 第70章 公审 秋初冬张了张嘴,却脸皮抽搐,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初他也是色心上了头,才敢背着秋澈的面,对李青梧动手动脚。 另一方面,也是笃定了李青梧毕竟是女子,不敢将事情捅出去。 但如今李青梧公然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拿出皇帝的名头压他,他胆敢反驳一句,那就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李青梧微微歪了歪头,神色纯粹,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了?」 旁边有人嗤笑,唾骂道:「崽种,欺软怕硬的东西!」 秋初冬神色愤愤,却瞅了李青梧一眼,不敢说话了。 李青梧脸上那点清浅的笑意也慢慢落了下去,重新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她抬了抬下巴,押送秋初冬的两个衙役回过神,恶狠狠拍了秋初冬的胳膊一巴掌,「快点儿的!」 秋初冬踉踉跄跄地,在周遭百姓的唾骂声里,狼狈的被送到了公堂之上。 李青梧进来时,太后已经到了,她和太后与首座上的杨裘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三方都是心领神会——秋澈下狱,就是为了将秋家拖入深渊,此时不管秋澈结局如何,秋初冬这一案,都必须要定死。 李青梧在太后身侧落了座。 杨裘又等了片刻,才等到太子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个亦步亦趋给他陪笑脸的三皇子。 第191页 太子先朝太后行了个礼,随即打着哈欠在旁边坐下了,一脸无所谓道:「搞快点,本宫忙着呢。这种小案子也要本宫亲自到场,真是浪费时间。」 「皇兄莫急,」李青梧看了眼太子身后站着的,略显局促不安的三皇子,淡淡道:「不知今日三皇兄要来,请杨大人给三皇兄上个座再说吧。」 杨裘颔首。 三皇子愣了愣,像是没想到李青梧竟然还会顾及到自己,向她投去略显复杂的一眼。 又连连道谢,最后才坐了下去。 太子对李青梧这副做派相当嗤之以鼻:「虚伪……现在行了吧?」 杨裘仿佛没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他咳了一声,镇定自若道:「经前大理寺卿秋澈上供的案宗来看,秋家家主秋初冬,于二十年前,强抢民女崔某十数人,杀害亲生女儿数十人……此案今日正式开审。」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秋初冬,」杨裘拍响了惊堂木,道,「你对此指控,可有辩解之言?」 秋初冬像是就等着这句话,话音未落便匐跪在地,哭喊道:「各位大人,秋某人冤枉啊!」 杨裘早有预料,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有何冤屈,一一说来!」 「—大人,草民自认不过是和秋澈那不孝女父女关系不睦,她便如此存心,造谣加害于草民,实在令人寒心!何况,她自己都犯了欺君之罪,连圣上都能骗,她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大人们可千万别相信她的话!」 太子思索了一下,一脸深以为然:「本宫觉得他说得倒也有几分在理……你们竟然指望一个身怀欺君之罪的女人嘴里能有真话——当着可笑。」 李青梧头也不抬,淡然道:「皇兄此言差矣,隐瞒女子身份是欺君之罪不假,可世上因各种缘由犯错的人,数不胜数,这并不代表她为人品行有问题,也不代表她会在其他事情上说谎。」 「何况驸马的案子,如今尚未盖棺定论,公堂之上,还请皇兄慎言。」 太子哼笑一声。 他本也是随口一说,能给秋澈泼脏水就让他十分愉悦。 他并不在乎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在乎秋初冬说得对不对,在不在理。纯粹浑水摸鱼,添堵来的罢了。 可他就是见不得李青梧这副急着护着那个女驸马的不值钱的样子。 这总让他想起上次在玲珑阁,被这「夫妻俩」堵得下不来台的时候。 如今见状,他立刻就阴阳怪气起来:「四妹急什么,本宫不过就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哪怕此案当真,你那位驸马也逃不开欺君之罪的责罚。」 「哦,对了,」太子饶有兴趣道:「她既是个女子,那岂非说明当初秋澈说你们两情相悦、求旨赐婚之事,实则也是在欺君?」 李青梧心口一颤,恍然惊觉:赐婚…… 原来当初秋澈和她计划着由自己求旨赐婚时,就已经想过会有今天了吗? 还是说,其实更早? 这厢太子还在嘲讽,李青梧听见他道:「父皇尚且病重,你的驸马也已经下狱,你如今如此维护于她,又是做给谁看呢?」 李青梧笑了:「谁说是做给旁人看的?」 太子立刻道:「难不成还是真情流露?」 李青梧旦笑不语。 太子撇了撇嘴,还要出言说什么。 「两位殿下,」杨裘不得已出声打断,提醒道,「这是在公审。」 太子横了他一眼:「本宫当然知道。用得着你提醒?」 李青梧则无声地朝他颔首,以示歉意。 高下立见。 杨裘顿了顿,在心里嘆了口气。 随即又委婉道:「长公主殿下说得不错,不论如何,秋家主的说辞确实并不能成为他洗脱罪名的理由。请秋家主拿出实质性的证据,切勿逞一时口舌之快。公堂之上,不容儿戏。」 院子外伸长了脖子看戏的百姓也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说了这么多,俺就想知道,这姓秋的噁心玩意儿能不能判罪了?」 一直观望情况的秋初冬当即飞快地接过话头,好似听不到门外百姓的痛斥,一脸痛心疾首道: 「我那不孝女污衊草民时,尚且没有证据。如今大人却要草民证明自己没有做出这种事。」 「古往今来,只听过证有的,却没听过证无的,这是何等艰难?大人再如何,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这是有备而来。 李青梧立刻反应过来。 这种有理有据的说法显然不是秋初冬这个满脑子吃喝嫖赌的脑子能想出来的——有人在教他如何做。 怪不得今日敢在院子门口公然叫嚣,原来是背后有人。 会是谁? 李青梧思绪飞转,但一时间除了眼下最希望秋澈去死的吴相以外,竟然想不出第二个人选来。 ——太子倒是有可能,但他那个心眼,说他能教秋初冬如何辩解、撇清自己的嫌疑,那简直是在说笑话。 可如果是吴相,费这么老大劲保一个名声都臭了的秋初冬,有什么好处? 给她们添堵? 这边杨裘默了默,还没回话,冷不防听见李青梧浅笑着,语气淡淡道:「有何不可?」 「你所做之事,还能称为人吗?强人所难自然不可取,可你不是人啊。」 第192页 上辈子秋澈何尝不是百口莫辩? 同样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侵犯了那名少女,可她就是下狱了。 以这种根本不可能的理由。 当晚秋澈分明就在秋府,她解释说自己有不在场的证据,秋府所有人都可以为她作证。 皇帝因此让人带来了秋家人。 除了王氏,连云燕都被带了过来。 秋澈多聪明的一个人啊,看到那个声称自己被侵犯的少女时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她明白这是秋哲给自己带来的无妄之灾,只是还对所谓的父女亲情保有期待。 她以为秋初冬再如何狠毒,哪怕站在利益角度去考虑,也不至于抛弃一个前途似锦的孩子,去保下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她以为自己能洗清嫌疑。 她以为…… 都是她以为。 谁能想到,她在秋初冬那里,其实根本就没有「被选择」这个选项呢? 真是荒谬,又可笑。 看到所有人都目光躲闪,言之凿凿地说根本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在哪里的时候、连云燕都背叛了自己的时候—— 秋澈心里在想什么呢? 李青梧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翻滚。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落下泪来。 秋澈或许以为,当初李青梧在藤首草的树冠下那黄粱一梦,迟迟不愿醒来,是因为她上一世的目光始终不在李青梧身上,让她伤了心。 但其实不是的。 李青梧想。 她是看过一遭秋澈的半生,看到了很多很多—— 看到了秋澈和她说过的、没有说过的那些,已经发生的、还没有发生的,本该在未来发生的过往。 她惊觉,原来在她不在秋澈身边的那十年,秋澈一直都是在孤身一人,奋力地往上爬。 她分明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可似乎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格外的大。 李青梧感到荒谬。 更觉得心疼。 她不愿醒来,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世的秋澈。 李青梧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梦里她无法拯救那十年的秋澈。 梦外,她也无颜面对总是被她拖累的秋澈。 她想,她该如何对秋澈解释,自己一开始对她的感情其实并不纯粹呢? 不管是否自愿,也不管是否真的背叛,她曾经背地里向皇帝皇后传递过秋澈的消息是不争的事实。 最开始她说爱慕秋澈,也只是为了逃脱皇宫那个牢笼。 那时她对秋澈的喜欢,只有浅显的一层,甚至算不上爱。 所以她能冷静筹谋,听到状元的名字后,盘算秋澈的家世资本是否会亏待自己,提前出城踏青、回城偶遇,玲珑阁左拥右簇惹人注意,金銮殿上三拜九叩,通过甘雨寺提前接触秋澈,太后寿宴刻意划伤手指,将自己的血滴进明知有问题的香炉……打造自己一往情深的人设。 她是天生的阴谋家。 从深宫里安然长大的孩子,究竟能有几分纯真呢? 秋澈是个政治家,可她的感情,却比任何一个人都纯粹真挚。爱恨都热烈赤诚,毫不遮掩。 而她生于淤泥,于是连爱都带着丑陋的,算计的痕迹。 连上辈子秋澈自觉亏欠李青梧的那十年,其实李青梧都并不能称得上是爱她。 只不过是尚未洗脱可悲的「出嫁从夫」的思维,把秋澈视为自己的唯一出路,同时又不自觉被对方所吸引。 她仍然期待着有一天秋澈会转过头看看自己,让自己能按照世人所定义的「幸福」标准,和秋澈一起活下去,于是才屡次出手相救。 秋澈一死,她便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支柱,自觉再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她真的爱秋澈吗? 爱一个十几年,只见过不到十面的女人吗? 李青梧不知道。 但她必定是爱自己的。 秋澈以为那孤苦无依被不被任何人选择的十年,至少有一个李青梧是真心爱着自己的,至少李青梧是会选择她的。 但可悲的是,其实连这,都只是李青梧连自己都骗进去的,一个虚假而美好的谎言。 这一世的李青梧有多爱秋澈,看到秋澈的过往记忆后,就有多恨自己。 可昏迷不醒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她想,假装失忆是个好办法。 秋澈喜欢什么样的,那她就是什么样的。 唯有这种时候,她不再是长公主乐和,不再是那个虚伪的,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真情假意的「李青梧」。 而只是「阿宁」的「青青」。 如今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让秋初冬自己也体会一把即便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做过这件事」却依然没办法脱身的感觉。 李青梧只替秋澈感到畅快。 秋初冬听完这番话,大概是没想到她能把「我就是要定你的罪」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愣了下,随即脸很快就变成了猪肝色。 李青梧注意到,他开始频繁且焦灼的,隐晦地看向太子的方向。 院子外,百姓们起闹一样地鼓掌道:「长公主殿下说得好啊!」 「没错,规矩是维护人权的,他都不是人了!管他干什么!」 太子听得相当不爽,嗤笑道:「一群愚民。」 第193页 「连证据都没有,就想定罪,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你们都误会了,并非没有证据。」杨裘缓声道:「驸马上呈的案宗中,是有过明确口供的,关于忻州南氏,新川冯氏,晋州严氏……」 「足足有十人的口供,一一详细描述了当初秋初冬是如何强抢民女、如何在她们生下女童后,将其抢走虐杀的。」 「以及仵作也曾搜查过秋家宅邸,发现了女童的骨骸残渣和气味。本官有理由怀疑,秋家是早有准备,提早转走了那些女童的骸骨。」 杨裘举起案桌上的一卷卷宗,看向秋初冬,面色平静,却声若惊雷:「秋家主,你对此可有什么解释吗?」 秋初冬紧紧皱眉,方才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都虚弱了许多。 他磕磕巴巴道:「只是气味而已,难道那仵作是狗鼻子不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一他是秋澈派来一起污衊我的呢?谁不知道我那不孝女先前还是大理寺的高官,有这种门路并不稀奇吧?」 秋初冬说着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再说了,我哪有那个本事,提前知道我那不孝女会拿这种事栽赃陷害我?」 杨裘紧接着道:「那那些女子的口供如何解释?」 「有真的人证吗?」 见杨裘看了李青梧一眼后沉默下来,秋初冬顿时耍无赖般,洋洋得意道: 「既然没有,那怎么知道是不是秋澈编出来的?」 「毕竟口供都可以伪造,几位贵人们,不会都不知道吧?」 没错,秋澈几人最担心的点就在这里。 毕竟只是口供和一些蛛丝马迹,若是秋初冬咬死了他不清楚、不知道,那只要找不到其他证据,时间拖久了,有人想保秋初冬,就简单得多了。 秋初冬大概也清楚不会有人敢站出来指认自己,才会如此得意。 ——这种事,在当今这个时代,不管是否有错,对女子来说,都是足以后半生都被指指点点的污点。 李青梧冷冷道:「这是大理寺的公堂,不是任你撒野的秋家。三两句诡辩,可不能洗清你的罪责。」 秋初冬缩了缩脖子,道:「哎呀……长公主殿下这意思,是要拿权势来压草民了吗?原来草民无权无势,便必须要认下这罪名了?哪有大人们是这样做事的?外面百姓们的眼睛可都看着呢……」 反正说来说去,秋初冬都梗着脖子,咬死了一句话:没有证据,拒不认罪。 围观的百姓听得都快疲乏了,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不断响起。 「说得也是啊,没有证据也不能乱抓吧?万一抓错了呢?」 「秋大人都大义灭亲进牢里了,还能有假不成?」 「快别叫大人了,哪里是大人啊,都欺君之罪,阶下囚了懂不懂?」 「可我觉得秋大人是个好官啊,前几年我爷爷被那些狗官抢了十亩田,就是她要回来的赔款……」 「秋大人先不提,就这案子,不能找到证据再说吗?我说句公道话,没证据就乱抓,以后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 李青梧坐在椅子上,搭着扶手,冷眼看着,心想,阿宁。 这就是你要救的百姓吗? 这就是你要保的家国吗? 不值得。 她只恨自己权势不能高一些,再高一些。 假如她不是空有其表的长公主,假如她也拥有一言九鼎的威慑力,此时要定秋初冬的罪,是不是就要容易一些呢? 秋澈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把人送到她手上,可她连直接将人拖下去定罪的能力都没有。 权势。 她要更大的权势。 李青梧抓着檀木扶手的手越来越紧,下颌线也越来越绷直。 就在杨裘犹豫要不要中断公堂审问时。院子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 「谁说没有证据?」 人群被挤出了一条路来。 李青梧翛地回神,抬眼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 她身后,是一、二、三、四……足足十个女人,鱼贯而入。 有的神色胆怯,有的十分坚定,有的布衣,有的裙钗,有的年轻貌美,有的年老色衰。 但无一例外,这十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泛黄的纸张。 杨裘隐约预感到什么,和太后对视了一眼。 不等其余人回过神来,杨裘便将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为首女子上前一步,声色清明:「民女忻州南氏。」 「妾身新川冯氏。」 「晋州严氏……」 「兖州庆氏……」 「云帆穆氏……」 「……」 每说一句,就有一个女子上前一步,高高举起手中那张泛黄的契纸。 直到最后十个女人一一报上名来,一排站开,手中都高低不齐地举着契纸。 这画面,有种难言的、无声的震撼。 李青梧认出来了—— 那是她们的身契。 这几个女人,正是那些尚且还在人世的,曾被秋初冬抢去府里、秋府落败后又各奔东西的的姨娘。 李青梧曾去替秋澈游说她们出面作证,扳倒秋初冬。 后来又因为秋澈于心不忍让她们被人指指点点,中断计划。 第194页 为首那个,姓南,是当初最配合李青梧的一个。 除了她,其他的姨娘或多或少都对此事有些不情不愿。 但是现在……她们都来了。 李青梧的心脏开始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认识她们——她们自然也认得李青梧。 为首的南氏朝李青梧微笑了一下。 随即最先跪下去,提声高喊道:「妾身十人,皆曾是秋府侍妾,为秋澈秋大人所状告秋家秋初冬强抢民女、杀害童女一案作证,秋大人所告,皆为事实!此乃身契,大人可派人查证是否属实!」 她顿了顿,铿锵有力道:「长公主殿下与秋大人曾找过我们,要为我们平冤报仇,后来听闻秋大人下狱,得旁人相告,才知道两位贵人为使我们不受流言蜚语影响,选择不再让我们出庭作证。」 「然贵人大义灭亲、为平冤下狱之恩,妾身等人莫不敢忘,今携身契出堂作证,告秋家家主秋初冬、强抢民女、杀害童女……十数年冤屈无处可诉,今日方能一吐为快。」 「求杨大人、太后娘娘、太子殿下为妾身等做主,要秋家家主秋初冬,血债血偿!」 她身后,剩下九名女子也跪了下去,同样高喊:「求几位大人们为妾身等做主,要秋家家主秋初冬,血债血偿!」 秋初冬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接瘫倒在地。 他知道,他完了。 就像上辈子,没人会相信一个女人为了诬陷秋澈而毁掉自己的清白一样—— 也没有人会相信,这十个女人,会为了诬陷秋初冬而站出来,赔上自己后半辈子的名声状告他。 公堂之上,久久无言。 太子愣愣的,没忍住喃喃道:「疯了吧……至于吗,为了告个男人把自己都搭进去……」 「太子殿下,」南氏抬头,温和而坚定地看向他,道,「您说得对,没有人会为了报仇将自己后半生的名声搭进去——所以妾身此行,还要为已经入狱的秋大人喊一句冤。」 太子立刻正色起来。 杨裘示意她说:「何意?」 「若秋家主註定无法血债血偿,妾身等人也不强求,」南氏说,「但容妾身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哪怕要砍头,妾身也认了。」 「旁人如何评说秋大人,妾身并不清楚。」 「但在妾身眼中,她上任之后,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妾身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不说其他,就只提秋家主一案,她为了此案呕心沥血,光是这番情谊,妾身便认定她是个好官,冒死也要为秋大人喊一句冤。」 「若秋初冬能放,那秋澈秋大人,也必须无罪。」 话音落下,身后几个女人也点头,参差不齐道:「没错!」 「若秋初冬能放,那秋大人,也必须无罪!」 院子外,同样有人小声道:「其实我也觉得秋大人是个好官……」 「是啊,女人怎么了,女人也不妨碍她给咱们老百姓干实事啊。」 「不就是骗了皇上吗?多大点事儿啊,秋大人以前干过的好事就一笔勾销了?」 「秋大人不在,我连被狗官们欺负了,都不敢告……」 「俺也是……」 「俺早就说过了秋大人是个好官,前几年我爷爷被那些狗官抢了十亩田……」 「你够了,已经说了三遍了。」 「现在秋大人出不来,还得一群女人先站出来不怕死地为秋大人说话,还要用放了这个畜生做交换去求他们……凭什么啊?俺们一群大男人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对啊,像什么样子?」 「要是以后俺们闺女媳妇老娘被畜生抢了、杀了,是不是也要这样放过去?」 「天杀的,不行,姓秋的老畜牲必须死!秋大人必须放!」 渐渐的,院子外面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林林总总,和这些女子们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越发震耳欲聋起来。 李青梧听见了——她相信公堂上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秋大人是好官,凭什么关着她!」 「秋初冬是个畜生,让他血债血偿!」 「放了秋大人!杀了这个畜生!」 「放了秋大人!杀了这个畜生!」 ……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 连太子都震撼得瘫倒在太师椅上:「荒谬……荒谬!」 「他们是要反了天了是吗!」 三皇子低声提醒道:「殿下,别说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南氏勐地抬头,扬声质问道: 「人非圣贤,其能无过?更何况,要是无它过错,只是骗了皇上就得死,那我们还有什么活路?既然如此,这样的皇上……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 百姓的愤怒第一次直白的、强烈的冲击到太子脸上,如山一样的喊声顷刻压了过来,太子脸上的愤怒都僵住了。 李青梧同样震撼。 她愣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去。 唇边却露出了几分久违的真诚笑意。 她想。 可惜,阿宁。 你该亲眼来看看的。 原来你要保的百姓,也并非没有心肝、不懂好坏。 他们愚昧、他们迂腐,他们井底之蛙。 第195页 但他们也懂得感恩。 也许这里其实有大部分人不过是一时上头,才会跟着人群一起愤怒地挥舞拳头。 可人就是这样的啊—— 不然,怎么说人心莫测呢?! 第71章 计划 百姓的愤怒太突如其来。 别说太子没想到,连杨裘也是在状况之外。 但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意外之喜呢?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太子慌乱地叫嚣着,要他赶紧结束庭审时,杨裘终于露出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重重地拍下了惊堂木,道:「肃静!」 按理说此时,他要么直接给秋初冬判刑,要么就将此案按下不提,先解决眼下的混乱再说。 但他偏偏好死不死,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般,将目光「隐晦」地投向了一旁的太子,一副听命行事的模样,低声问: 「殿下,您觉得该当如何处置?」 百姓刚刚安静下去几l分的喊声诡异地凝滞了须臾,随即依然是南氏带头高喊:「释放秋大人!」 外面百姓也喊叫着,赛高一般,紧接着道:「释放秋大人!踏平秋家!」 隐约间,连大理寺门外的衙役几l乎都拦不住蠢蠢欲动的人群。 大有太子如果决策不同,他们就会冲进来踏平大理寺的架势。 太子心想这人怎么比自己还蠢? 结果一片混乱之时,太后还要紧接着相当慈祥地问上一句:「哀家听了这么多,也觉得百姓们说得有理……太子觉得如何?」 太子…… 太子还能觉得如何? 他狠狠瞪了杨裘一眼,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咬着牙道:「皇祖母所言极是,孙儿也是这样觉得的……」 太后道:「那……」 「既然证据确凿,秋初冬便秋后问斩,秋家男子有参与欺男霸女、杀害童女者,尽数斩首,女眷流放……至于秋澈,此事事关重大,还得等本宫请示父皇再说。」 说罢,也顾不得门外百姓们怨声载道,匆忙起身,在锦衣卫的护送下,从大理寺后门跑了。 一场升堂庭审,就这样相当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 屏风后,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久久伫立,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动过。 秋初冬失魂落魄地在那十个女人或怨恨或感慨的目光里被带下去了。 这一次,无人能再救下他,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从十几l年前他第一次以秋家少主的身份仗势欺人时,从他杀害母亲、又亲手扼杀了那些年幼的女孩的生命时,从他怨恨且鄙视女性、捧高秋哲、埋没秋澈时。 就註定了他会有这么一天。 这些女人裹的三寸金莲,裹的是男人们龌龊的思想。 她们的脚或许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可她们的心,从今日起,从此刻起,是自由的。 秋初冬就死在这群或许性格不一,但都同样坚韧的、被他轻视了半辈子的女人们手里。 他是被自己做下的孽障害死的。 更是因为自己的偏见而死的。 罪有应得。 大理寺的门被关上后,百姓的叫喊声也被隔绝在外。 虽然这次没能成功救下秋澈,但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这是一场针对秋澈而设下的局,若真的因为一次毫不相干的庭审就把人放出来了,不知多少人会不甘心。 但几l人虽有失望,却并不气馁。 只要造势够大,几l分民怨也能渲染得沸沸扬扬。 李青梧心中已有新的计划。 太后明面上和他们任何人都毫无牵扯,呆久了怕有心之人起疑心,也很快离去。 李青梧则起身,上前扶起南氏,几l不可觉地舒出了一口气。 「多谢。」 南氏轻轻笑笑。 她年纪不轻,只是因为离开秋府后没再嫁人,如今模样瞧着要比其他女子精神干净些。 她拍拍李青梧的手道:「实在惭愧,是我们要说句抱歉……分明说好了要来公堂作证的,但若非有人提醒,我们或许就要来迟了……」 李青梧愣了愣。 她方才在听到南氏说起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只是没来得及深思。 「谁?」 「……瑶台姑娘。」 「……」 这一瞬间,李青梧想起这次庭审前几l日,她才去见过瑶台。 当时她仍在为如何给秋初冬定罪而苦恼。 虽然嘴上不说,可面上愁容大概是叫瑶台看出来了。 对方笑着问她可是有什么难题,说出来她也一起想想办法。 李青梧便将此案说了。 那时瑶台思索片刻,拍拍她的手,眨眨眼说:「说不定,车到山前必有路呢?」 李青梧权当她只是安慰自己,勉强笑笑没说话。 如今想来,恐怕那日之后,瑶台就已经在拖着病体帮她们周转奔波了。 要搞到这么多人的身份户籍并不容易,大夏规定非搬迁或出嫁、外出经商,都不能申请户籍,要办理身籍相当艰难。 当今朝堂虽然实行新律法,但说到底秋澈也不是圣人,总有那么些错漏之处没能补上去。 关于户籍就是其一。 可以想见,瑶台费了多少力气。 李青梧回神,与南氏又说了几l句,便让茯苓派人将她们接去安顿下来了。 第196页 她和杨裘道别,很快匆匆离开。 杨裘自然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的,想起如今还在缠绵病榻的瑶台,心头一颤。 他猜到李青梧要去哪里,可那句「稍等」还没说出口,贴身小厮就喊住了他。 「大人。」 「何事?」 小厮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 杨裘一愣,脚步顿在原地。 「你说什么?」 就这须臾功夫,门外李青梧就已经不见了身影。 杨裘轻嘆一口气,调转步子,走向了屏风后。 「……父亲。」 那中年男子回神,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虎背蜂腰,蓄着美男须,人过中年已两鬓斑白,容貌却仍然可称俊秀,别有一番风姿。 乍一看,与杨裘确实有三分相似。 「看来你在京中这半年……混得还挺风生水起?」 杨裘垂眼,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难得神色恹恹:「您怎么来京城了?」 「别愁眉苦脸的了,」赵王哼了一声,「本王不是来管你做官的,本王是来送急报的。」 杨裘眉眼一动:「什么急报?」 赵王深深嘆了口气:「……北境近来频繁异动,北匈探子传回消息,北匈王或许已与南夷合作。」 …… 这厢,李青梧才匆匆踏进瑶台的庭院。 她来时,瑶台正在窗台边给她的吊兰浇水。 ——自从身体不行后,她连做生意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开始迷恋上了侍弄些花花草草。 她如今住在当初秋澈买下的那个京城外的小别院里,没别的,就清净,适合修养。 李青梧急匆匆赶来,脚步却在门口勐然定住。 瑶台听见声音回头,仍旧是笑着的:「我都听说了——今日升堂是不是相当热闹?可惜了,没亲眼去看一看。」 李青梧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在看到她略显憔悴的笑脸后,这些话都一一消失不见了。 她不想把公堂上沉重的事带到瑶台这个病人面前来,努力平復了下唿吸。 然后才重新迈动步伐,声音镇定:「是啊,是挺热闹的……你也真是的,怎么帮我办事,也不与我知会一声,害我提心弔胆的。」 瑶台道:「我又不要你报答什么——说了就没有惊喜了。」 李青梧失笑,又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l句,又有些失神地提起:「按我们的传信……江伯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了。」 提起这个,瑶台就有些无奈:「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治不好的,别白费功夫了。」 李青梧瞥她一眼:「治不治得好,不是你说的算的。」 瑶台耸耸肩,旦笑不语。 李青梧出了院子,想到什么,转头去问瑶台现在贴身伺候的丫头阿珍:「京中的消息传得那么快?」 她刚下公堂就赶过来了,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得快? 阿珍却一脸茫然:「什么消息?」 李青梧皱眉:「……你不知道?」 那是谁把消息告诉瑶台的? 电光石火之间,李青梧想到了当初瑶台玩笑似的那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瑶台嘴里真真假假的话太多了,李青梧没法每一句都当真,就像这句话,她同样没放在心上。 可回想起来,似乎瑶台每一句看似最不可能的话,往往最后都还真的应验了下去。 ……除了那句「你们会幸福的」。 李青梧此时产生了和秋澈几l乎一样的感觉。 既然没有人告诉瑶台……可瑶台就是知道了,这是不是代表,她早就知道了这场庭审的结果? 瑶台……难道真的会算命? 李青梧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不管如何,眼下都不是纠结这种问题的时候。 李青梧时间紧迫,她很快回了一趟大理寺,和杨裘协商了接下来的计划。 庭审结束第二天,传闻升级,民怨四起,几l乎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落在秋澈能否被安全放出来的问题上。 而最在乎局势的人,都把目光放到了皇家父子身上,等待着称病的皇帝站出来表态。 一夜之间,京中已经流言四起。 「若是这个计划并不奏效呢?」 李青梧关上了窗,隔绝了外界百姓们对昨日案情的讨论声,面色平静地转身。 「那就接着下一个计划。」 她面前,正坐着目前为止秋澈结交过的所有可信任的盟友,杨裘、吴易起、太后,甚至还有苏家玉明玉砚两姐妹。 ——那天秋澈下狱,秋家所有人都被带走了。 而公主府内,王氏已经被秋澈让玉明提前带去了夜明城,其余人几l乎都留了下来。 李青梧面圣后,皇帝本该对她们追责。 可李青梧一心要保她们,李式又暂时还不想和她在群臣面前撕破脸皮,气的要死,却也无可奈何。 李青梧觉得病了是真的,但应当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李式不想看见她,要躲她。 吴易起这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齐全的「同盟会」,相当积极,举手求问:「第二个计划是什么?」 「加大百姓对皇家的怨恨心理只是第一步,俗话说,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杨裘眉头一跳,有种奇异的、幻视面前人其实是尚在牢笼里的秋澈的错觉:「殿下的意思是?」 第197页 李青梧在圆桌边坐下,淡淡道:「若民心所向仍然不能让他们松口放人,那就覆舟。」 既然皇位上的人不能服众——那就换个能服众的上去。 多简单的道理。 第72章 陨落 杨裘沉默了。 太后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大胆,这样坦然地就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她诧异地扫去一眼,眼中露出几分欣赏。 倒是玉明玉砚两姐妹,对视一眼,都没有多惊讶—— 从亲眼看到李青梧明知秋澈女子身份暴露,也要撕掉和离书留下来时,感觉李青梧为了秋澈做出什么事来,似乎都不能让她们感到震撼了。 虽然这真的蛮让人震撼的。 吴易起竖起大拇指:「……该说您和秋澈不愧是『夫妻』……啊不,不愧是师徒——您是这个。」 他们都知道,李青梧是秋澈一手教出来的。 李青梧颔首:「过奖。」 杨裘无奈:「现在问题是,话说的容易,想要覆舟,也要知道,该如何覆舟?」 更何况,杨裘习惯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 此次秋澈入狱,几乎就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为人行事太过张扬不留余地,才逼得那么多人联手,不择手段都要除掉她。 不到最后一刻,杨裘不想闹到要谋反那一步。 他原以为李青梧在深宫里长大,再如何也应当比秋澈冷静稳重些。 可如今看来,这两人连行事作风都如出一辙地激进。 李青梧却答非所问,道:「我听闻赵王昨日抵达了京城,且上递了急报?」 杨裘默了默:「是。我父亲此行,是发现了南夷与北匈有所异动。」 但他明白,赵王如今已经不再是守在边境的将士。 就算边关有所异动,也不该是他亲自回京递信。 赵王从前就反对他入朝为官,但他当了官后,赵王反而没有阻拦,始终在观望朝堂局势。 他此次突然前来,必定是因为京中有什么事吸引到了他的目光,加上边境骚动,朝野内外两面危机,才让他担忧起杨裘的安危,决心要来带他远离风波诡谲的朝堂。 明面上选择权在杨裘,但他其实并不支持杨裘留下。 李青梧微微皱眉,但很块就松开了眉头:「对我们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个坏消息。」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连吴易起也反应过来:「你是说……」 李青梧颔首,淡定道:「如此,第二个计划,或许短时间内是排不上用场了。」 南夷和北匈一旦联手,对于被夹在两国中间的大夏来说就是一场史前危机,此时并不宜再起内讧。 再加上如今又有民众流言压迫,皇帝若不是个真的蠢货,就该知道当务之急,把秋澈放出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杨裘揉了揉眉心,道:「希望如此。」 …… 这场盟友会面结束后,众人很快陆续离开。 太后走在最后面,和李青梧并行,轻声道:「你消瘦了许多。」 李青梧闻言微愣,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很正常。」 秋澈一日还在牢狱中,她一日不能睡个安稳觉。 太后感慨:「看着你们,总让我想起当初的我和林家姐姐。」 李青梧道:「何出此言?」 「我们当初,也是这样情比真金……可惜这世道对女子实在苛求太多,她年纪到了,不得不嫁进了秋家。」 李青梧脸色微微变了。 太后脚步缓下来,声音很轻:「后来她无故暴毙秋家,我尚且身陷沼泽,甚至没法查一查她的死因……等我终于回过神,也已经自身难保。」 李青梧深吸一口气,「不知您究竟想说什么?」 太后柔和道:「没有足够的权柄,是无法保护身边的人的,虽然悲哀,但我相信你如今应当能体会到这种感受——你应当也知道,我跟秋澈合作,是以什么作为交换的。」 李青梧默然,大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太后道:「她向我保证,若有朝一日官至丞相,会和我一起推翻朝野……我就是女帝。」 她这话说得很轻,后面一句就更轻了:「可实在惭愧,我除了给她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实则并没有帮到她什么。」 「你若是想,以你的资质和年纪,这位置,我让给你来做也没什么不甘心。」 她说完这些,李青梧久久地沉默下来。 太后神色平静,等着她都答案。 直到走出玲珑阁大门,李青梧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因为今日是私下会面,她们都戴了面纱,打扮如寻常人家女子,因此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门口也并不显眼。 玲珑阁一楼说书的台子上,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大理寺秋家家主杀害童女案」,说道精彩处,底下座无虚席的人群纷纷发出喝彩声。 那声音很近,又好像隔了很远。 李青梧再抬头时,仍旧是那种淡定的神色,道:「不必了。」 「朝堂之事,若非涉及到秋澈,我实则并不想牵扯其中。」 「秋澈既然与你有约,那我也不能在她不在场时,擅自更改你与她的盟约。」 「何况,」李青梧低声道,「我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争——无需旁人相让。」 第198页 太后一顿。 随即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有魄力。」 「我等着你们的时代到来的那一天。」 …… 李青梧在旁人表现得再有底气,对计划能否成功这件事,她自己其实也很忐忑。 越在乎,越担心。 但她已经别无他法,只能暗地里多派人,将舆论这把风煽动得更勐烈些。 期间她还派人去找过三皇子。 以寒暄为表象,想从他嘴里套出些消息来。 但三皇子不知是不是得了太子的命令,不敢和李青梧接触,对方几次上门都被他推辞了过去。 茯苓回完消息,又斟酌着道:「太后娘娘说今日边关又送了急报来,北匈已经向咱们宣战了。陛下宣了太子议事,若是不出意外,驸马……秋小姐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了。」 「殿下,您这几日又要顾及夜明城又要照顾铺子生意,还忙着为驸马奔波,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咱们也该歇歇了。」 李青梧翻着帐本,摇头:「睡也睡不着,不如多做些事,我这心里才踏实。」 茯苓:「您既然这么担心,为何不去大理寺瞧瞧驸马呢?」看得出来,她很想改口,但总是不自觉地又叫回了「驸马」这个称唿。 李青梧动作一顿,良久,才轻声道:「你没看话本子里写过吗?」 茯苓茫然:「什么?」 「风波尚未结束时,主人公见了一面,却不知道,那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茯苓顿时哭笑不得:「话本上的您也信啊?」 李青梧笑笑,又低头将帐本翻了一页:「看了也担心……怕她见了我,要训我不听她的话,还是不见为好。以后能见就行。」 看茯苓脸上的笑意慢慢又变成心疼,她又语气轻松道:「何况这个时候,我去见她,被抓住把柄了怎么办?」 茯苓无言以对。 「可我想,驸马也不愿意看到您为了她如此疲惫的。」 李青梧不说话了。 很久,她问:「江伯还没有回信吗?」 茯苓还没回话,院外有个丫鬟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又被突然出现的扶风拦住:「干什么的?」 丫鬟哭叫道:「殿下,殿下!您快去看看吧,瑶台姑娘不好了!」 李青梧霍然起身,认出她是瑶台身边的阿珍:「怎么回事!」 阿珍哭着道:「前日晚上瑶台姑娘就发了高热,不叫奴婢等人告诉您,说您忙,别叫您分心。可到了今日也没退热,请了陈大夫来看,陈大夫说,是这段时间忧思太重,又拖着病体到处奔波,病情加重……眼下只能用人参吊一口气……得准备后事了。」 李青梧感觉自己几乎要原地晕过去。 定定神,才发现不是错觉,大概是起勐了,眼前一阵阵眩晕。 她强撑着没露出异样,快步出门,道:「备马车,去京外。」 李青梧赶到别院时,陈回春正坐在院子里,对面前的杨裘说着什么,不住地嘆息摇头。 李青梧上前几步:「瑶台怎么样了?」 陈回春用一种惋惜的眼神回视过来:「……去跟殿下汇报的丫鬟,没说吗?」 「我听闻你去信给我师父了……但路途遥远,他怕是赶不及过来。」 李青梧沉默了。 「……还有多久?」 「病情反反覆覆……也就这两天了。」 李青梧看他表情,虽然陈回春说的是两天,可似乎更像是瑶台现在就不行了的样子。 她心里还是抱着几分希望:万一真的能撑两天呢? 万一就等到了江伯赶过来呢? 李青梧提起裙摆,快步推开了门。 瑶台半躺在那里,正靠着床榻,唇色苍白,毫无血色,愣愣地看着窗外。 李青梧叫她,她就回过神,露出几分嘆息的神色:「又叫你担心了。」 李青梧上前,在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你又不告诉我!我如何能不担心!」 瑶台道:「这不是看你最近太忙了吗……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她甚至还有闲心笑着安慰李青梧:「也别太操心了……秋城主肯定会平安无事的,你信不信?」 李青梧眼眶红了,斜眼睨她:「你又要说你会算命?」 「你还记着呢,」瑶台笑嘻嘻的,「对啊,我可是天外来客……我算到的东西可多了。对了,我刚刚还做了个梦。」 「什么梦?」 瑶台回想了一下,有点出神:「……不是什么好梦,就不说了。不过没关系,梦都是反的,你信我就好了。」 李青梧没回话。 瑶台的甦醒时间非常短暂,很快又睡了过去。 李青梧守在她床榻边,一直到半夜,时不时就会喊她几声,生怕她再也不睁眼了。 好在瑶台虽然脸色一直不好看,却也能做到回应她的喊话。 不多时,杨裘轻轻敲门进来了。 「殿下,你去歇着吧,我守着。」 李青梧默了默,也没拒绝,起身道:「嗯。」 她实在是太累了,怕错过瑶台的消息,于是就歇在隔壁。 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夜也没睡着。 想着明天还得再去铺子里巡查一遍,李青梧起身点了根香,硬是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第199页 第二日再醒来,是被茯苓叫醒的。 「殿下,殿下——」 李青梧迷迷煳煳地睁眼:「……怎么了?」 「陛下今早下旨,恢復驸马的官身了。」 李青梧立刻清醒过来:「真的?!」 茯苓用力点头,喜悦道:「玉明玉砚已经去接驸马回府了,殿下,要回京吗……」 话音未落,杨裘又在外面敲响了门。 茯苓拉开门:「杨大人……什么事?」 杨裘看向她身后,神色疲倦:「瑶台……想再见见殿下。」 李青梧立刻明白过来,刚刚活泛过来的心跳声,又勐地垂直坠落了下去。 但推开门,却见瑶台竟然已经恢復了几分血色,坐在床榻上,听见声响,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神色如常地笑道:「你来了?」 李青梧预感到什么。 她慢慢踱步过去,又停在了半路。 「你……」 「秋澈是不是放出来了?」瑶台笑眯眯的,「是喜事啊,你看——我就说吧,会没事的。」 李青梧顿了顿,点头,然后默默在旁边坐下。 瑶台却紧接着语出惊人道:「我应该快死了。」 「身体突然很有劲,和之前大不一样呢。」 瑶台感慨道:「哎,别这个表情嘛,其实我没什么遗憾了,所以你们也没什么可伤心的。」 「对我而言,持续的病痛反而是一种折磨。」 「我要是真死了,别为我哭鼻子啊,」瑶台道,「能遇见你们,就已经很幸运了。」 李青梧动了动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秋澈出来了。她的爱人安全了。 可她的朋友要离开她了。 就这样两厢沉默了很久,瑶台忽然抬了抬下巴,道:「你看外面。」 李青梧慢半拍地顿了顿,转过头去。 她看见了一片银装素裹的白。 瑶台说:「下雪了。」 这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青梧看了很久,听见瑶台道:「我那个梦啊,梦到你离开了京城,你走的那天,就是这场雪下的那天。梦里我也跟你说过我会算命,你还骂我骗你。」 李青梧眼眶一下就湿了。 「我真的没骗你,」瑶台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宛如气音,「你们会一辈子幸福,一辈子平安喜乐的。」 「殿下。」 「真的真的,很高兴遇见过你们。」 「……」 瑶台闭上眼停止唿吸的那一刻,李青梧感觉自己也不会唿吸了。 她恍惚着坐了很久。 再起身时,脚下一软。 迷煳间,听见茯苓喊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快来人啊!殿下晕过去了!」! 第73章 和亲 十二月十三,北匈与大夏宣战。 秋澈被放出来是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瑶台的离去,却是意料之外。 李青梧再醒来时,秋澈就守在床榻边,正低声和一旁的玉明说着什么。 玉明捧着个书册,边听边记,时不时还要看她一眼,眼神略显古怪—— 既然恢復了女子身份,也不是阶下囚,秋澈便少见地穿了身淡青色的长裙,肩上披着件月白色狐裘。 仍然是高高梳起来的马尾,但五官没有刻意画出男子浓眉大眼的妆效,从侧面看过去,要比从前清隽漂亮许多。 明明眉眼还是一样的,可和从前男装时给人的感觉,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相差甚远。 实在很难不让人瞩目。 在大理寺虽然有杨裘看着,不会有人对秋澈动用私刑,但到底牢里的环境不怎么好。 看秋澈脸色也是略带疲倦,因为刚出来,还堆着许多事要做,所以才强撑起些精神气来。 李青梧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秋澈似有所觉地顿了顿,回过头,才看见她盯着自己:「……醒了?」 李青梧没说话,她下意识抿了下唇,然后闭上眼。 秋澈懵了一下,刚刚说话时半转过去的身子又立即转了回来,伸手去探她额头:「怎么了?身子难受?烧不是退了吗?怎么……」 李青梧又睁开眼,正对上她担忧的目光。 一时间又好笑又无奈,开口时嗓音却是哑的:「没什么,是怕我在做梦。」 秋澈顿了顿。 随即嘆了口气:「没事就好,你吓我一跳。」 玉明相当有眼力见,适时开口道:「属下告退。」 秋澈微微扭头,颔首:「吴易起那里不用回了,我亲自去说。」 玉明应下,开门离开。 李青梧定定看了秋澈一会儿,在她的帮助下坐起身:「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秋澈「嗯」了一声,给她掖了掖被角,却没有要说的意思,「你先别管,歇一歇吧。茯苓都跟我告状了,你这段时间睡觉不肯好好睡,陈先生说你熬得身子骨都弱了……」 李青梧听着她语气平静地絮絮叨叨,听了片刻,见秋澈抬起头来,声音在看见她脸颊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秋澈有点慌:「……怎么哭了?」 李青梧扯了扯嘴角。 她伸出手,表情略有些疲倦道:「抱。」 秋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说:「好。」 她坐上床沿,张开手,将人揽进怀中。 第200页 李青梧趴在她肩上,听着炉子里的火炭烧的噼啪作响,脸颊边是暖暖的狐裘的绒毛,鼻端是久违的,熟悉的独属于秋澈的味道。 ——一种清甜的,冷淡的,露水一样的味道,又像是花香。 双方都没有说话,维持着这个拥抱片刻后,李青梧说:「瑶台没了。」 秋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应声表示自己听到了:「……嗯,我知道。」 人都已经入了棺材,在准备葬礼了,她亲眼去看过的。 只是她也没想过,上辈子直到她死也还活蹦乱跳的瑶台,这一世竟然因为给李青梧挡刀,提前这么长时间就逝世了。 其实这人世间缘聚缘散,生离死别,都再正常不过。 有幸相逢,又有幸一路同行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一面之缘,然后再也不见,才是这世间常态。 她们已经足够幸运,有幸相遇,有幸交心交肺,有幸生死之交。 只是如今不幸天人永隔。 更加不幸的是,瑶台的病痛,一大半是为了她们而奔波出来的。 如今她又因此离世,这实在很难让李青梧轻易释怀。 李青梧埋首在她怀里,落下的泪打湿了她身上的狐裘。 她连哭都悄无声息。 秋澈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边抱着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态度无声却纵容。 李青梧像是要把过往十几年受过的所有委屈和苦难,连同好友去世的悲伤一起通通哭出来一般,哭到最后,声音已经哑了,浑身都在发抖,眼里流不出一滴泪来。 这十几天,近一个月的时间,秋澈不在她身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承包。 明面上她什么都做得很好,有条不紊,井井有序,把所有担忧与疲惫一起压了下去,学着秋澈过往的所作所为,塑造出一个相当冷静、运筹帷幄的样子来。 可那根弦绷得太紧,是会反弹的。 她的谋略手段,都是秋澈手把手教出来的,可第一次实践,秋澈却不在她身边。 偏偏所有人都把她当主心骨,她不能在这种时候说自己不行。 好在实际上她做到了,还做得很好。 唯独忽略了瑶台。 秋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不是你的错……江伯是昨天你昏过去后赶到的,他看过瑶台了……说是根据陈先生所说,本就无力回天,但怕我们伤心,才想着亲自赶过来瞧一瞧,但还是晚了一步。」 李青梧攥着她的衣襟,浑身都在抖的趋势,因为她这话而慢慢缓解了几分。 秋澈低头,看她一眼,见她眼尾泛红,还在不停地喘气,眼角那颗泪痣都显得格外楚楚可怜起来。 没忍住,在她眼尾亲了亲:「……只伤心这个吗?没有生我气?」 她指的当然是和离书的事。 李青梧眼睫颤了颤,抬眼看了她一眼,慢慢摇头。 她垂眼,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怎么能不生气呢? 在看到秋澈的计划之中,原来是将自己排外的时候,在发现秋澈如此冲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的时候—— 她太生气了,甚至想过等秋澈回来了,必定要为此事晾她一段时间,让她明白自己不是累赘,而同样是她的盟友之一。 可她也实在是怕了。 人的生命原来这样脆弱,说没就没了。 回来就好。 活着就好。 其他的,她都可以不在乎了。 秋澈真是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气。 两人本就近一个月没见过面,没见到的时候还好,此时见到了,反而更加抓心挠肝。 本该小别胜新婚,可偏偏此时并不是什么亲热的好时机——瑶台才去世,李青梧刚昏迷发热一场,宫里的事还没解决,周围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秋澈再心热,也得忍着。 却没想到她刚准备放开李青梧,自己去书房冷静冷静,李青梧却拉了拉她的衣袖:「你去哪儿?」 秋澈咳了一声,尽量装作一如既往的平静的样子:「还有事……」 李青梧就用那双略略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盯到秋澈心里都有些忐忑了,刚准备问「怎么了」——结果李青梧突然又放开了手。 她低头,道:「你去吧。」 秋澈舔了舔唇,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忽然凑过去,在她唇上贴了贴。 李青梧唿吸一顿:「……干嘛?」 秋澈低声道:「是安慰。」 李青梧本还有些情绪低落,不知她为什么连久别重逢都能这样冷静如常,见她如此,那一丝微妙的怄气也消失不见了。 她抹了抹眼尾的泪痕,道:「我没事。你有什么事要处理,也可以告诉我的。」 秋澈启唇,正要说话,一阵敲门声响起。 李青梧现在对敲门声几乎有了心理阴影——好像最近每次被敲门,总有一些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秋澈看出她勐然紧绷起来的情绪,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无言安抚。 「进来。」 茯苓福身,甚至有些习以为常,语气急切中带着几分疲乏:「殿下,驸马。太后娘娘说,陛下似乎有意,要请平邑公主去北匈和亲……特意派人来知会一声。」 秋澈和李青梧对视了一眼,低声道:「我正要说,吴易起今早给我的消息,便是陛下有意与北匈和谈。」 第201页 原来和谈的意思是,送公主去和亲。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疯了?!」李青梧哑着嗓子,饶是她气度涵养再好,此时忍不住骂出了声,「平邑才多大?她才十岁啊!」 秋澈倒是还能冷言冷语地嘲讽:「古往今来,十岁就定亲嫁人的女孩也不在少数。」 这吃人的社会就是这样,金银财宝和女人,都是可以来往交通的货币。 悲哀却真实。 两人说话间,茯苓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们交叠在一处的手上。 秋澈下意识要松手,却被李青梧反手死死拽住。 等秋澈扭头,她一副眼眶泛红,又要哭出来的模样,让秋澈一时间,手抽出来也不是,不抽出来也不是。 「你方才亲都亲了,」李青梧语出惊人,「不想负责了吗?」 茯苓:「……」 不是。 没人在乎她的感受吗? 虽然看氛围就知道她家殿下和秋澈这位女驸马应该关系不简单…… 但没想到会真的这么不简单啊。 人家是假夫妻,你俩直接假戏真做是吧? 秋澈哭笑不得,一时也顾不得去看茯苓的表情,解释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这不是怕李青梧脸皮薄,被人看见牵着手会害羞吗? 李青梧神色缓和了几分,但现在明显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机。 她另一只手掀开被褥下床,直言:「我要进宫。」 「你别冲动,」秋澈拉住她,同样起身,正色道,「眼下我刚出狱,陛下正对你我不满,又有边境北匈进犯,你此时进宫,怕是会撞在枪口上。」 「何况你我是假夫妻……」 见李青梧神色不虞,秋澈又相当迅速地改了口:「何况你我在旁人眼中是对假夫妻,你父皇若是把主意打到你身上,逼迫你我和离,又该怎么办?」 李青梧迟疑了须臾,被她拉着坐了回去:「那该怎么办?平邑这么小,让她去和亲……我听说北匈王性情残暴不堪,怕是会将她生生磋磨死。」 话音未落,秋澈还没说话,只听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玉明出现在门口,微微喘着气,道:「小姐,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听闻长公主殿下甦醒,请你们即刻入宫面圣。」 不祥的预感笼罩上心头。 秋澈微微皱眉,按住李青梧,道:「我去。」 李青梧愣了愣。 随即见秋澈回头对玉明道:「回宫里的人话,就说殿下身体不适,又发热昏睡过去了,进不了宫,请陛下体谅。」 玉明:「是。」 李青梧心跳声越来越大,不知为何,直觉不好,于是微微拽住她的手腕:「……你,一个人去?」 秋澈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让她去? 秋澈身形一顿,转过身,当着另外两人的面,在她唇上又贴了贴。 李青梧方才那一下耳朵没红,现在众目睽睽,脸色红得像是真的又发热了一般:「……你?」 秋澈也有点不好意思,见她如此,反而大方起来,笑意吟吟道:「还是安慰。」 「没事的,我牢都坐过了,不还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这次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你放心。」! 第74章 打仗 「娘娘,」崔文申的影子出现在宫殿屋檐下,语气冷淡,「陛下不会见你的,请回去吧。」 景阳宫殿外纷雪飘扬。 徐贤妃站在雪地里,只披着一件披风,身影单薄,浑身冷得发抖。 站在旁边的宫女撑着一把伞,也在低声劝她:「娘娘……雪下大了,还是玉体安康最重要,先回宫吧。」 徐贤妃避开她的搀扶的动作,一边呵出白气暖手,一边抬头看向屋檐下的崔文申。 「陛下是不能见本宫,还是不愿见本宫?」 崔文申沉默。 徐贤妃仍不甘心,扬声道:「若陛下不见,那本宫就等在这里,何时能见了,本宫便何时面圣!」 「您再这样等下去,哪怕冻坏了身子,也只会惹陛下生气。」 徐贤妃一咬牙,道:「请崔大人秉明圣上,本宫身怀龙嗣,但求陛下怜惜,能见本宫一面。」 崔文申眼皮一跳,眼神略带诧异。 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转身进了大殿。 不久,福子面带微笑地出来了:「娘娘,陛下请您进来。」 徐贤妃忐忑的心境终于安定了几分,冷着脸踏进了大殿之内。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旁燃着裊裊香炉,李式面色带几分病态的青白,看着很是疲倦,一边时不时咳嗽两声,一边拿着奏摺在手中看。 抬眼见到徐贤妃,他表情有些古怪。 徐贤妃行完一礼,便急切地开口问道:「陛下,臣妾听说,您要让平邑去北匈和亲?此事可是真的?」 她性子率直跋扈,向来有话直说,皇帝也一直很是喜欢她的性格,夸赞过她性情天真烂漫。 然而此时,皇帝却是答非所问:「你说你怀孕了?」 徐贤妃顿了顿,难得没有同往常一样轻易被皇帝带过话题,而是固执道:「陛下,嫔妾问您,平邑要被送去和亲一事,可是您首肯的主意?」 这话问的要比第一遍犀利多了。 李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发脾气——徐贤妃所说若是假的,就不该避而不说,而是心虚躲闪了。 第202页 她有底气质问李式,反正间接证明了她没有说谎。 李式斟酌了下,点头:「是真的。」 他知道这事瞒不住,瞒了也没用,徐贤妃迟早要知道。 还不如实话实说了,免得徐贤妃以后又来闹他。 果不其然,徐贤妃瞪大了眼睛,立即不可置信道:「陛下——您疯了吗?平邑才多大?!」 「十岁,我知道。」 李式嘆气道:「但北匈此次来势汹汹,急报昨日送回来,今早和谈的意愿就已经让人串回北境了,此时再去拦人,也来不及了。」 徐贤妃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事,是您一个人的主意,还是朝臣们都知道?」 李式咳了一声,有些心虚和不悦:「朕是皇帝,朕决定要做什么,无需他们点头。」 徐贤妃紧紧皱眉,像是不认识他了一般:「可是……可是您不是最疼爱平邑了吗?她还这么小,怎么能送去和亲呢?」 李式耐心道:「平邑是如今咱们大夏唯一一位未出阁的公主,不送她去送谁去?何况十岁出嫁的先例不是没有,倘若她嫁给了北匈王,看在大夏的面子上,北匈王也必定不会亏待她……」 徐贤妃再也听不下去,扬声打断他道:「皇上,难道必须和谈吗?……难道和谈就必须只有和亲一条路可走吗?!先皇在世时同赵王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他打下这大好河山,难道就是用来如今给后辈送女儿出去和谈的吗?!」 「贤妃!」李式生气了。 他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徐贤妃下意识抖了抖,伸手扶住了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 李式见此,神色又缓和下来,却还是语气严肃道:「和谈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是个头髮长见识短的妇人……朕不怪你,但你也得知道,如今大夏国库空虚,多处花在民生建设上,已经支撑不起多大的战争消耗了。」 「何况打仗祸害的还是老百姓,」李式言之凿凿道,「以一人之身,换一国平安,有何不可?贤妃啊,做人不能太自私,能有这个荣幸和亲,也是青史留名的美谈一桩,你要识大体,为平邑高兴才是……别让朕为难。」 徐贤妃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她扯了扯嘴唇,似乎是如他所言高兴一下—— 但高兴不出来。 看她似乎是被自己吓住了,李式顿了顿,语气更温和了些:「你既然有了身孕,也不该为这些小事劳神……再说了,平邑走了,咱们不是还会有一个孩子的吗?如今皇后之位空置,若你为朕生下皇子,朕可以考虑考虑,将你抬为皇后……」 徐贤妃忍不住问:「臣妾若是生了皇子……能留下平邑吗?」 李式再次顿了顿。 随即用一种无言的,略显指责的眼神看着她,没说话。 这其实就已经是答案了。 徐贤妃垂眼很久,低声道:「若生下皇子,当了皇后,仍然不能留下臣妾的平邑,那是否说明,有朝一日,陛下要牺牲我的第二个孩子,要他也去送死,我也仍旧保不住他?」 「既然如此,我要这后位有何用?」 能给就不错了,多少妃子梦寐以求的位置,她还不满意? 李式皱了皱眉,神色不虞起来。 他还要说什么,福子匆忙出现在殿门口,行礼道:「陛下,秋大人进宫了,正在外面候着。」 李式想了想:「乐和呢?」 「长公主殿下身子不适,说是又昏睡过去了。」 李式皱着眉,挥挥手,让徐贤妃先去偏殿等着,又道:「算了……传她进来。」 秋澈进殿时,看到的就是空空荡荡的御书房,和坐在桌案前的李式眉头紧皱的表情。 她稳稳噹噹行了个礼,没听见叫自己起来的声音,却也仍旧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 「不知陛下叫臣进宫,所为何事?」 「秋……」李式顿了顿,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秋澈本名,「你能出来,是朕体恤你劳苦功高,并非代表你此前的欺君之罪能一笔勾销了……你可明白?」 秋澈眼里划过一抹冷光,面前却是淡淡道:「陛下教训的是。」 李式满意地点点头:「本该让乐和同你一起来的,但乐和来不成,那同你说也是一样的——此前你们夫妻俩一起隐瞒朕的事,朕既往不咎,但从今日起,你们便和离了吧。」 秋澈:「……陛下这是何意?」 「听不懂吗?」李式诧异,「你们既然是假夫妻,都是女子,如今也没有绑在一起的必要,传出去。要百姓如何看待我皇室子女?」 秋澈默了默,最终还是在「先答应,回去询问李青梧的意见」和「直接拒绝」之间,选择了后者:「抱歉,恕臣不能接受。」 李式更加诧异了:「理由呢?」 「臣和长公主殿下心意相通,已将殿下视为今世唯一的妻子,」秋澈弯腰行礼,利落道,「相信她也是如此。」 「若她不点头,臣此生都不会与她分开。」 李式一时间懵懵的,听不太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反问:「若她点了头呢?」 「她不会。」 「你如何知道她不会?」 秋澈抬眼瞥了他一眼,略带几分无语。 但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还是耐心回应道:「臣说过了,臣与殿下,心意相通。」 第203页 「哈。」 李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嗤笑出声道,「你是说——女人,和女人?心意相通?别开玩笑了,女人怎么能和女人在一起?你莫不是又在胡言乱语欺骗朕?」 秋澈知道和他这种人说不通,也知道在这个社会说这些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于是再次直起身,淡定道:「听闻北匈宣战,陛下不操心如何对付北匈,反而要来插手子女的儿女情长,莫不是有些分不清孰轻孰重了……」 「朕如何办事,轮不到你来说教。」李式瞪她一眼,又不高兴了。 他勐烈地咳嗽了一阵,直到福子贴心无声地递上一杯茶水,他才慢慢缓解下来,「对北匈,朕自然是有对策的。」 「陛下说的对策,是指送平邑公主前去北匈和亲吗?」 偏殿中,徐贤妃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李式听出她话里轻飘飘的不屑,不悦道:「有何不妥?」 「处处不妥。」秋澈淡淡然地说完,不等李式发飙,又接着道,「以十岁幼女稚龄和亲北匈,不说北匈王是否有恋『童癖,且说民间届时该如何议论陛下?」 话说的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仿佛看不到李式黑成锅底的脸色,秋澈悠悠然道:「昏庸懦弱,靠卖这么小的女儿以求和平?陛下,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李式不爽道:「那就你与乐和和离!让乐和去和亲!」 这想法其实不是刚刚才有的,他让秋澈和李青梧和离,其实就是抱着「若是北匈王不满意幼女,那就让李青梧这个备选项去和亲」的念头。 但到底李青梧是嫁过人的,虽说嫁的是个假男人,但北匈王要是听说了传言,对此不满意,也不好解决。 ——所以才说李青梧是备选项。 秋澈自然也明白过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心中冷笑,表面上却仍正义凛然:「此举更是不妥了,长公主殿下深受陛下宠爱,多年来是皇室子女最具代表性的一位,是皇室的颜面,陛下要送长公主殿下去和亲,恐怕不能服众。」 李式一想,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咬牙道:「……那就找几个普通女子,送到朕膝下,进宫封为公主,再送出去和亲。」 这倒是并非没有过先例。 但若是被北匈王发现了,那恐怕就更难办了。 秋澈深深嘆了口气:「话到此时,陛下还不明白臣要说什么吗?」 「北匈此前已疑似与南夷联手,宣战只是一个开始,陛下当真以为,靠女人和亲就能让他们高抬贵手吗?」 「只是疑似,并无确切消息。」 「等确切就晚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式气愤地拍桌而起,道,「那你说什么能行?!和谈不成,难道要打仗吗?!」! 第75章 缠绵 「有何不可,陛下在怕什么?」秋澈定定地直视回去,「是怕打不过吗?」 「你说的轻松!」李式冷笑,恨恨道,「如今国库空虚,打仗用兵吃饭穿衣……哪一样不要朝廷出银子?这些银子从哪来,你可有解决办法?」 秋澈道:「以臣之见,朝中各位大人们似乎就过得很滋润的样子。」 李式微微一顿。 秋澈微笑道:「家国如此危急存亡之际,理当朝廷上下齐心协力,叫大人们各自出些家财补贴国库,再怎么样,军饷也是能凑够的吧?」 「……就算能打。」李式仍是皱眉,「赵王如今年近六十,朝中有威信有能力的将军,甚至数不出两个来,你要朕派谁去打?若是打了,你又如何能保证一定能打得赢?」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李式虽然并不是个多明智优秀的皇帝,但他的选择也无法说是毫无理由。 秋澈默然一瞬。 「和谈是最优解,只有和亲,才能将大夏的损失降到最低,」李式冷冷道,「朕不想再起风波——想必朝臣们也是如此想的。」 「哀家不同意。」 大殿的门应声打开。 太后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宫女,美艷绝伦的一张脸上尽是冷意。 李式起身,眉宇间惊疑不定,还有几分烦躁,「母后,您怎么来了?」 「哀家若是不来,你是否就要自己决定将平邑和乐和送出去了?」 太后难得一改先前在皇帝面前温和退让的态度,冷着脸道,「先帝辛苦征战多年,为的就是能让子民后代在这片土地上安然地活着,百姓是大夏的子民,难道平邑和乐和就不是吗?」 李式对她如此直白的态度有些不爽,疲惫地咳了两声,又坐了回去,「母后……您不懂,此事还是让朕来决定吧。」 「你问过平邑和乐和的意见没有?」太后紧皱眉头,上前几步,逼问道,「若是她们没有意见,哀家自然也没有——你说哀家不懂,哀家看,你才是被猪油蒙了心!」 李式脸色难看起来:「母后……慎言。」 他这个皇帝当得真是憋屈极了,怎么仿佛所有人都能压他一头,指着他的鼻子骂? 一旁的福子面露为难,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这番言论。 太后淡淡道:「皇帝自己的命令都不过脑子,怎么如今要哀家慎言了?」 李式气得要死。 但一时还拿这两人都没办法,最后决定改变策略,一脸被逼无奈的心累模样: 第204页 「母后,并非儿臣怯懦,而是朕乃君王,两相比较,自然得保多弃少,何况打仗风险太大……」 「皇帝既说打仗打不赢,那怎么就确定,和亲一定能成功呢?」太后突然反问。 李式哑然。 秋澈站在一边,微笑着垂眸不语,当自己的哑巴听众。 李式绞尽脑汁,解释道:「所谓先礼后兵,和亲若是实在不行,再打仗也不迟,拖得久一点对民生也好……」 「何况女儿都是迟早要嫁人的。」李式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大概也是看在太后还在的面子上。但语气里的高高在上几乎要溢出来了,听得秋澈拳头都紧了。 「她们不比男子聪颖,也大多不识字,没什么力气,留在大夏也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种活,不缺女人干。能出去和亲,也是她们的福气。」 这段话槽点太多,秋澈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无语比较好。 太后在一旁宫女端来的太师椅上施施然地坐下,语气淡淡:「陛下也说了,女子没什么力气,公主是女子,从小娇生惯养的,身子脆弱,若是刚去就被折腾得夭折了,北匈与南夷却倒打一耙,说是咱们送的人不合心意——那该怎么办?」 李式试探道:「母后的意思是?」 「哀家倒是听闻南夷王喜好男色……送公主去,不如送个皇子去,」太后语出惊人,捧着福子奉上来的茶杯,施施然道,「男儿更有力气,可以防身,也不会那么快夭折,和亲之路遥远,男子身体比女子强健,更适合长途跋涉……」 她说这话时,殿里的宫女太监都悄悄抬头,各自看了彼此一眼,有些迟疑,似乎也觉得「甚是有理」。 李式听不下去了,脸上火烧火辣地感到羞耻:「母后!莫要开这种玩笑!皇子与公主岂能相比?儿臣膝下已经只有两个皇儿,难道母后要朕后继无人吗?」 要皇帝后继无人,这罪名可就大了。 氛围逐渐焦灼起来,但殿里隐约骚动的声音又沉抑了下去。 太后仿佛毫无所觉,冷笑道:「皇帝真是给哀家扣的好大一顶帽子。」 她冷声道:「先帝打下这大好河山,到哀家掌权时尚且完好,才交到你手里几年,就如此落败,沦落到要送皇家女儿出去和亲、祈求北匈和南夷人饶过一命的程度了……真是让哀家失望。你父皇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如此行事,怕是也要死不瞑目。」 「母后莫要欺人太甚,」李式的语气也冷下来,咬牙切齿道,「别忘了,您如今的权势和位置,还是朕亲手给您推上去的。」 「皇帝若要说这话,那就有些可笑了,」太后抬了抬下巴,漠然道,「难道你忘了,是谁将你扶上这个位置的?做人,可不能忘本啊。」 两方唇枪舌战,毫不相让,空气里的火药味渐浓。 李式显然落了下风,一边咳得脸色通红,一边有些气急败坏道:「……母后劝朕可没有用,也得看朝臣们同不同意——不和亲就得打仗,想必也没有哪位大臣会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话音未落,殿外有个小太监走进来,俯首道:「陛下,吴丞相与赵王爷求见。」 李式先是一喜:吴相虽然与他是对立面,但他是文臣,真要打仗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随后又皱了皱眉,想到本该已经离开京城回到封地的赵王:「宣。」 这一打断,两人自然是争执不下去了。 吴相和赵王进殿时,两人相距数尺远,都对对方视若无睹。 分别行礼后,李式道:「吴爱卿,来得正好,北匈近来猖狂至极,朕有意和谈,正要宣旨,选一位公主前去北匈和亲……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吴相瞥了眼在一旁当背景板的秋澈,还没说话,就被赵王抢过了话头:「陛下,老臣觉得不妥。」 李式在心里暗骂一声,没回答赵王的话,而是又盯着吴相问了一遍:「……吴相觉得呢?」 吴相回神,道:「臣认为……也不妥。」 李式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大概是没想到其他人反对也就算了,他竟然也反对。 秋澈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蜷,心中同样诧异:在她心里,吴相相当于是叛国贼了—— 能和南夷人合作,说明他根本没有什么家国荣辱心,更别提送女人去和亲这种事了。 难道她误会吴相了? 秋澈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那边吴相拱手,仿佛没注意到身侧赵王投来的打量目光,镇静道:「如今南夷与北匈虎视眈眈,一昧的退让,恐怕不能让他们轻易满足,与其葬送公主的前途和民心送她们去和亲,不如直截了当地应战——」 「……」赵王复杂地看了吴相一眼,拱手道,「臣附议。」 秋澈也凑热闹:「臣附议。」 李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好……好,你们都觉得和亲不行,那你们倒是说说,要谁来统军,谁来当这个应战的将军?」 殿中无声片刻,众人各怀心思。 赵王眼底闪过几分挣扎。 秋澈知道,他在思考:这个看着并不靠谱的没落朝堂,是否值得他再次站起来为之一战。 最终赵王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时。 李式眼光一动,看向秋澈,面色平和下来:「秋爱卿。」 第205页 秋澈微不可察地一顿,站出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应当知道,你此次能出来,是民心所向。朕听闻百姓近日都在嚷嚷,说是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还说你的功绩不比吴相的少……朕还听闻,你会武,是也不是?」 几个月前和太子一众人在玲珑阁有那一场闹剧,秋澈就知道自己会武功的事定然是瞒不住的。 她猜到了皇帝想说什么,却还是说:「陛下请明示。」 李式哼笑一声:「如今朝堂之上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都是庸才,唯有秋爱卿屡次给朕带来『惊喜』……」 秋澈:「……」 没听错的话,那句「惊喜」应该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既然你们都不同意和亲,那就以秋爱卿为首,前往北境岭北之地应战……几位觉得这主意如何?」 太后皱眉,第一个反对:「不妥。」 「陛下,」赵王紧接着道,「臣也认为不妥。秋大人并无领兵经验,即便有武艺傍身,到底也是个女子,让她领兵,恐怕不能服众……臣久居幕后,但身体尚且强健,可堪此任。」 「王爷多虑了,」吴相似笑非笑地睨过去,「陛下也说了,百姓们都是这样说的——女子厉害起来,能力也可比男子,她既然是以女子之身立于官场,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例子,自然也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赵王爷这是不认同秋大人的能力吗?」 赵王爷冷冷看回去,心想果然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吴相:「丞相何必断章取义,你明知本王并无此意。」 吴相道:「本官又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本官可不知道。」 「好了!」李式打断他们的争执,「秋爱卿领兵之事,就这么定了,也算是证明百姓所言非虚——相信秋爱卿,也不忍心要百姓们失望的对吧?」 见秋澈沉默不语,李式生怕她会因为不满安排而直接发疯,连忙又补上几句: 「若是爱卿能凯旋而归,也是大功一件,朕便提拔你为正二品礼部尚书,不止在女子之中,在朝野上下也是独一份的殊荣——你若不放心,朕现在便拟旨,交到太后手中,待你凯旋,便可宣旨上任,如何?」 又是越级升职。 不到一年,秋澈升职的速度简直要甩了其他人十万八千里。 秋澈想了想,反应倒是要比其他人淡定些:「陛下说的是。臣听凭陛下安排……但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说。」 「臣不愿与长公主殿下和离,」秋澈当着几人的面,再次说出了这句话,「臣离京之后,望陛下能将秋家一案,以及前金吾卫统领一案,通通交由长公主殿下负责……」 没错,这两个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结案。 若是等到百姓的目光都转移到了战争上,那恐怕秋家又要被有心之人捞出来了。 夜长梦多,必须先把选择权握在自己人手里。 「秋大人,」吴相微微挑眉,「古往今来,可从没有公主摄政的例子。」 「古往今来,秋家之前,也没有女子掌家的例子,秋某之前,也不曾有女子摄政的例子。」 秋澈淡定地回视过去,「既然要女子同男子一样上战场,那便不能只让我们去吃男子吃的苦,男子所拥有的权利,女子也同样要拥有。」 「凡事都要有『先』才有『例』,吴大人觉得呢?」 吴相哑然片刻,当即笑着退让道:「秋大人好厉害的一张嘴,老臣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秋澈仿佛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颔首道:「谬赞。」 赵王就没见过文官里还能有让吴相吃亏的人——嘴上吃亏也是吃亏。 他不由多看了秋澈一眼。 上首,李式见吴相这么轻易就退让了回去,在心底暗骂,面上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嘆气道:「既如此,那就按秋爱卿所说的办吧。」 若秋澈真能凯旋而归,对大夏不是坏事。 若她死在战场上,那这些事就更不重要了。 他还以为秋澈会直接说,带李青梧一起走呢——这他是万万不可能同意的。 原本看到这两人情非寻常,他还觉得生气又荒谬,但放到现在来看,反而是好事。 李青梧,又成了他可以拿捏秋澈的把柄。 若她们一起走了,秋澈就真的毫无后顾之忧了——万一她带着人叛逃别国了怎么办? 见秋澈谢了恩,李式也松了口气,转而又道: 「朕看赵王爷似乎也有此心?朕也不拦着,你年纪大了,不适合再上战场,不如做个挂名军师,随军队而行,指点指点秋爱卿。」 话说到这份上,秋澈要领兵已经是必然的了,赵王也不再强求,利落地跪下接旨:「谢陛下挂心,臣定不辱命。」 这厢殿内氛围凝重,皇帝唰唰唰下了三道旨意,一道封官的当着几人的面给了太后,一道给秋澈,一道给赵王爷。「陛下。」 崔文申突然出现,表情有点奇怪。 李式被他吓了一跳:「做什么?」 崔文申顿了顿,与他耳语了几句。 皇帝眉头一挑:「吴家小子也要去?」 吴相眼皮跳了跳。 崔文申见他直接说出了口,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不再小声:「他求属下跟您求个情,说也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 第206页 吴相鬍子抖了抖,秋澈斜眼睨他,觉得他是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骂出声来。 皇帝看了眼吴相,若有所思。 然后很快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有这份心便是相当可嘉,他要去,那便让他去!朕这就拟旨,封他为北征副将,让他安心建功立业!好好干,朕很欣赏他!」 崔文申:「是。」 吴易起作为如今吴府的独苗,他去了战场,吴相在朝堂上也就更受限制。 这对李式来说可是大好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于是这一单番谈话下来,最满意的人反倒成了李式。 出殿门时,太后慢慢嘆了口气。 走过秋澈身侧时,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她唇微微动了动。 「放心去吧。京城还有我。」 秋澈与她擦肩而过。 今天的雪下得很大。 秋澈沉默地回到公主府中,已经是日落黄昏,恰好遇到被玉明刚接回来的王氏。 对方多日不见她,一见到人就红了眼眶,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被秋澈无奈拉开:「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王氏抹了抹眼泪,知道她心里有数,欲言又止片刻,也不再多说什么,摇着头被丫鬟扶着回院子休息去了。 秋澈没跟她提自己要领兵打仗的事,不过消息传出来应该也快了。 进了主卧的门,就看见李青梧坐在床沿边,心不在焉地盯着炉子,玩着手帕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那帕子一角,绣的正是朵潋滟生姿的莲花。 「在想什么?」秋澈笑着开口,「我进来了都没听见。」 李青梧回神,抬头看了她一眼:「……想瑶台。」 秋澈默了默。 李青梧却自己转移了话题,道:「父皇和你说什么了?」 秋澈一时没应。 她脱了肩上的狐裘,给茯苓带了下去,随即关上门,又给炉子里添了点碳火,才道:「是北匈和亲的事。」 李青梧紧张道:「怎么说?」 「太后和他吵起来了,吴相也不同意。」 秋澈没看她的表情,盯着炉子里跳动的火焰,轻声道:「他放弃了……但是,他要我出征,领兵北上。」 李青梧僵在原地。 一瞬间,竟然有种恍惚的,「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就说无缘无故怎么会如此心慌。 原来是……秋澈又要走了。 「……我能去吗?」 「……大概不行。」 很久,秋澈没听见她的回音,抬头去看她,一张嘴:「抱歉,那种情况,我没办法不应……」 李青梧抿唇,垂眼:「我知道。」时局混乱,这是个根基不稳就又再次风雨飘摇起来的国家,秋澈身在其中,又是最近正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不可能不受影响。 秋澈无言片刻,又轻声问:「不生气吗?」 李青梧歪了歪头:「你很希望我生气?」 「没有。」秋澈失笑。 她又接着道:「我请陛下将秋家的案子和袁符的案子都交到了你手上。到底是谁要诬陷我强抢民女,还有袁符到底是谁放进围猎场的……都要拜託你仔细帮我查一查,我怕是来不及等案情水落石出。」 「很快就走吗?」不能等瑶台的葬礼过了再说吗? 「边关等不了,陛下赐了兵营虎符,我最晚三日后就得走。」 李青梧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了。」 秋澈嘆了口气,起身上前,弯下腰伸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 手落下去,却只是用手背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青梧,我好像还没说过,你这次做得很好。」 「所以哪怕我现在走了,你也可以接下我的任务,替我守好京城的……我相信你。」 「我不信我自己。」李青梧抬手,握住她的手指,定定地看着她,「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秋澈,你总说你非君子而是小人,可我能看得出,你其实心繫家国——我有时甚至会想,那封信,究竟是不是我的错觉。」 秋澈愣了下:「什么?」 那封信? 是说她入狱那天托刘不休带给李青梧的那一封吗? 「在你心中,我似乎永远不是你计划中的一环,」李青梧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悲哀,语气淡淡道,「当初瞒着我们所有人自爆是这样,如今答应出征也是这样……」 「是你说,我是你的同盟。」 「可你似乎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你的盟友。」 「不是的。」秋澈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愣了一下,蹲了下去,有些慌乱地解释道,「先前我只是怕你因我受到威胁,这一次却是真的没办法提前预知……」 「我把你当妻子,」秋澈舔了下唇,低声道,「所以才会私心里要先保住你的安全。」 这次换成李青梧愣住了。 没片刻,她又深吸一口气,唿吸有些明显起来,轻声道:「那你能不能偶尔,考虑一下我——在你的家国之前,在百姓之前,想想我的感受。」 「能不能……做决定之前,哪怕跟我告知一声,让我安心也好。」 秋澈顿了顿:「好。是我错了,下次绝不会……」 话音未落,李青梧便抿唇道:「我不要道歉,我要你的行动。」 秋澈明白过来,眼中含了几分笑意:「……那你要什么我怎么补偿?」 第207页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很久,李青梧拽了拽她的手指,低声道:「亲亲我。」 秋澈从善如流,一句异议也没有,手支在床沿,倾身吻过去。 李青梧伸出一只手勾着她的后颈,在接吻的空隙间微微喘气,泛红的眼尾平添媚色。 另一只手却很不安分。 秋澈隔着衣料摁住她那只作乱的手,声音带了一点哑:「……光天化日,殿下要白日宣『淫吗?」 李青梧本就是鼓足了勇气才给的暗示,没想到她这么不解风情,当即唿吸都重了一拍。 在秋澈唇上重重咬了一口,她红透了耳朵,道:「……分明已经酉时了。」 哪里是白日宣『淫。 秋澈吃痛地分开唇齿,盯着她的眼神却很亮道:「这可是你说的。」 李青梧刚红着脸「嗯」了一声,就一阵天旋地转,被秋澈摁着躺在了床榻上。 不等她反应,秋澈已经再次吻下来,堵住了她的所有细碎声响。 不同于第一次的稀里煳涂和情『欲上头,这一次秋澈简直极尽温柔。 却又抵死缠绵。 「信你看过了,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 「……你有那些记忆吗?我是说,关于上辈子。」 「……与其说记忆,不如说更像一场梦。」 「我明白。那就是有了。」 「……你可以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吗?」 「哦,那该说哪一种?」 「比如……」 「比如?」 「我心悦你。」 室内寂静很久。 模煳间,李青梧听见秋澈轻笑一声,随即俯身在她眼尾泪痣处落下一个吻。 她似乎很喜欢亲这颗痣。 李青梧看着头顶的床帐,神志不清地想。 然后她听见秋澈说。 「我也是。」! 第76章 离京 第二日,李青梧就撑着伞去了刑部,如秋澈所说接手了那两桩案子。 她以公主之名摄政,自然多的是人对此不满。 不过有秋澈这个女驸马至今没有和公主和离、看样子也不打算和离的例子在前,流言蜚语还落不到她身上。 李青梧旁的什么都不管,只专心查她的案子。 袁符的案子毫无线索——她们此前猜测是皇帝在幕后设计了这一齣戏,其实还有些疑点。 假如皇帝是为了敲打秋澈,那当初袁符上刑场时,秋澈分明还未崭露什么头角,对皇帝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斩首的命令是皇帝亲自下的,如果他又亲自救下对方,袁符不可能一口一个「恩人」。 这只能说明,皇帝或许也不是最终的幕后黑手。 他或许只是恰好觉得秋澈和李青梧越来越不服管教,或许只是恰好发现袁符没死……或许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可有他参与其中,她们想顺着线索查出幕后之人,难如登天。 因为李式不会让她们查下去,以免被握住自己的把柄,所以一定会千方百计干扰他们的判断。 李青梧说这些时,和秋澈对视了一眼。 秋澈扯了扯嘴角:「我甚至怀疑,『他』连这一步都猜到了。」 而秋家的案子——那名女子已经入了红袖招,成了一名舞姬,可她只是一昧地摇头,说是自己看错了人,并不承认是有人在后面指使。 秋澈只觉得她悲哀。 她这里查不到什么,李青梧便将这两件事都搁置下来,转而拿起秋家童女案。 秋初冬虽然已经在民众暴怒之下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却始终不肯交代秋家后院那些女童尸骨去了哪里。 他都判了死刑了,仍然如此嘴硬,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童女尸骨被转移,绝对有外人参与,且那人眼看秋初冬保不住,便再次威逼利诱,以某种条件和他达成了共识。 而秋哲却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哭诉自己冤枉,嚷嚷着要太子殿下来救他,要给他们好看。 殊不知因为最近风波频起,太子已经在他的太子府里很久没出过门了。 更别提来救他。 秋澈一直觉得他在憋什么大招,毕竟这种沉默不语的方式不像是太子一贯以来直白又愚蠢的作风。 但眼下她也无暇顾及了。 在秋初冬父子这里得不到答案,李青梧便和秋澈一拍即合,转而将目光放到了柳夫人身上。 秋初冬是不肯说,秋哲是不知道,那柳夫人呢? 对这位正室大夫人,秋澈的感官一直是相当复杂的。 她既恨不起来对方,也不能说对她有什么好感。 因为和秋家父子在牢里待得久了,她面黄肌瘦,几乎不成人形,看着比秋哲父子俩还要憔悴。 一打眼看见上首秋澈和李青梧并排坐着,她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 「民妇……见过长公主殿下。」 「柳夫人,」李青梧颔首,示意她请起,温和道,「明人不说暗话,此次请你前来,实则是为了秋家童女一案。不知你是否知情?」柳夫人微微一顿。 「民妇……知情。」 看得出来双方都为彼此的直白稍微愣了一下,李青梧很快回神,语气更加温和起来:「那你可知那些童女的尸骨究竟被藏到了哪里?是谁藏起来了?」 第208页 见柳夫人沉默,李青梧想了想,看了秋澈一眼。 秋澈笑了笑,回视: 你做主就好,不需要问我的意见。 李青梧看懂了。 她定了定神,回头时,眼神坚定下来,「若你肯说出来,便是大功一件,本宫会向陛下秉明,请求免去你的流放之苦,并脱离秋家祖籍。」 「今后何去何从,都凭你心意——如何?」 秋澈如今就是脱离了祖籍,所以虽然还姓秋,却和秋家人毫无关系。 平心而论,柳夫人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们母子的事,甚至在这个压抑的朝代里,她也是这种男尊女卑制度下的受害者之一。 秋澈知道李青梧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柳夫人默然许久后,又重新跪了下去:「民妇若是说了,殿下能放过我儿秋哲吗?」 李青梧的眼神冷了下来。 秋澈也笑了一声,转过了头。 柳夫人很久没听见回答,像是也明白过来,并没有什么不甘心或者是愤怒的神色,苦笑了一下:「那还是不必了。」 「不必什么?」 「不必劳烦公主殿下为民妇求情了,」柳夫人叩首道,「该说的,民妇都会说的,但不必为我说情。」 「若是我儿没了,我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柳夫人喃喃道,「和离的女人,没了丈夫,没了儿子,也就什么都没了。」 她闭了闭眼,轻飘飘道:「不如请殿下,让我同我儿秋哲,一道去了吧。」 秋澈看得出来,她没再嘲讽,也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柳夫人年纪已经大了,一无所有地从牢里出来,什么都干不了,也活不下去。 对一直接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来说,确实不如死了痛快。 李青梧看了她片刻,道:「只要你不后悔,那就可以。」 柳夫人露出一个疲惫的,释然的笑,又朝她磕了个头。 随即看了眼旁边的秋澈:「秋……大人入狱前,民妇曾看到过,有人悄悄来找过我家老爷,从后门进的。」 「什么人?」 「侍卫打扮,但不是我府中人。」 「长什么样子?」 「戴着斗笠,身量高大,其他的,都不记得了。」柳夫人道,「当晚民妇起夜,看见他带着几个人,在挖后院里的土。」 「你没觉得奇怪?」 「自然是有的,」柳夫人慢慢道,「翌日我告诉我家老爷,问他那人是来做什么的,他突然发怒,骂我不该起夜……最后又让我别管,说不是我该知道的事。」 「然后呢?」 「我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什么,后来听说了童女案……才明白过来,当晚他们到底在挖什么。」 秋澈若有所思。 看来确实如她所想,这个时间线回忆起来,就是在秋初冬被她赶出公主府大门的时候,对方就已经筹谋起了这场大戏。 但秋初冬是想让秋澈吃个大亏,明白自己的手段不是她能抵抗的。 而幕后之人的目的不为人知。 但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都没想到,秋澈会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直接自爆,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最后一个问题,」这次是秋澈开的口,「为什么要说出来?」 柳夫人攥紧了自己破布一样的衣摆。 从锦衣玉食的柳夫人,到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 她如何能如此快速地认了命,就这样和盘托出了秋初冬的秘密呢? 就在秋澈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两个衙役上前,将她从地上抓起来,带走了。 风里飘来她很轻的声音:「……我也曾有个女儿的。」 她一直以为那个女儿是出生就成了死胎,为此还伤心了很久。 直到入狱后,才从闲谈的衙役那里,知道了这起耸人听闻的童女案。 她真情实感地服侍了杀女仇人十几年,甚至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 到头来,原来输得一败涂地的人,成为最大的笑话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 秋澈临行前一天,杨裘在玲珑阁设宴,为他们送行。 反正秋澈做什么决定他都已经习惯了,倒也没有对秋澈突然领兵北上之事有什么异议。 ……也大概是瑶台的离开给他带来的冲击还没有缓过来。 一顿饭吃得两厢沉默,一边在想已经去世的瑶台和动盪的朝堂,一边秋澈在想将要和李青梧面临的分别,以及将远行北征的漫漫长路。 只有吴易起无忧无虑,大快朵颐,吃得珠圆玉润。 走出玲珑阁时,杨裘忽然顿住步子,说:「今日玲珑阁又有新书讲了,不如听过一场再走。」 秋澈默了默:「不了。」 「你没看过话本子吗?人要去做某件危险的事的时候,绝对不能把所有的心愿都完成,这样就绝对回不来了。」 杨裘一时间表情奇怪,似乎是哭笑不得。 「等我凯旋,有的是时间来听戏。」 秋澈倒是很想拖一拖,等到瑶台的葬礼过去再说,可惜边疆的战士们等不得。 要打仗的消息一传出去,徵兵又成了不可避免的事,这几天的京城也是愁云惨澹,风声鹤唳。 第209页 秋澈于是主动上告,请求放宽徵兵条件,改成适龄女子也可参军。 这奏摺一出,即便明知秋澈嘴皮子战斗力爆表,朝臣们忍不住了,纷纷反对,怒斥她简直胡闹。 秋澈一人有武艺傍身,不代表其他女子也有她这样的功夫。 让女人上战场,不是在胡闹吗? 这次秋澈任他们嘲讽,一句反驳都没有,却始终坚定自己的建议。 李式被吵得头疼,怕她又因为这事闹起来,最后还是同意了。 但就连杨裘都觉得她这个决定实在有些冲动: 女子毕竟体力跟不上,长途跋涉北上,真的不一定能行。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徵兵的消息传出去后两天,陆续来报名的,除去老弱病残,竟然也有两三百人之余。 她们有的是从小习武,对这方面很感兴趣的,有的是对秋澈仰慕已久,有的是想为家国效力…… 秋澈迅速在这两三百女子之中,淘汰了一些体力确实不行的,随即组成了一支初现雏形的娘子军。 李青梧特意熬夜写了结案的卷宗,就是为了在她走之前,看到秋家人也被押上刑场。 她走的那天,天刚亮,李青梧和王氏都在公主府门口送她。 王氏哭的喘不过气,絮絮叨叨的,让她要照顾好自己,要顾好自己的安危。 秋澈都是点头。 她和所有人一一道别,最后到李青梧面前,对方亲手给她繫上了一件保暖的披风,还递了个装满干粮的包袱。 两相对视片刻,秋澈轻声道:「我要走了,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青梧动了动唇,最后却只吐出一句:「保重。」 秋澈愣了下,很久,笑了笑。 「青梧。」 「嗯?」 「要不然,跟我一起跑吧。」 李青梧的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但不等她回神,就看秋澈也反应过来,笑道:「罢了,是我失言。」 「替我守好京城,」她抱住李青梧,在她耳垂上落下一个无人看见的吻,说话时,从口中呵出一阵白气,「等我回家。」 李青梧:「……嗯。」 吴易起已经等了很久,和她一起领着那支娘子军,从京城大道上骑着马走过去。 押送囚犯的车队和军队擦肩而过。 囚车里的秋哲父子,目光复杂地看着马背上一身劲装的秋澈。 对方却一个眼神也没递给他们。 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了各自截然不同的未来。 这一刻,前世种种,彻底烟消云散。 一切都是因果。 街头巷尾的百姓听闻消息,都来夹道相送,有的眼含热泪,有的对她女子身份目露怀疑,还有的在喊: 「秋大人!一定要凯旋啊!」 秋澈一一微笑回视。 人群的私语声里,有个小女孩扎着朝天辫,牵着娘亲的手,看着马上英姿飒爽的身影,奶声奶气地问: 「娘,那个长得好好看的姐姐是谁啊?」 「那是咱们的大将军,要保家卫国去的。」 「女孩子也可以是大将军吗?」 她娘亲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向那些沉默但眼神坚毅的娘子军,微笑着,落下泪来: 「当然。」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夜已尽,天将明。 第77章 和解 从朝京到岭北,一共三百多公里路。 北上之路遥远,整个军队都是走走停停。 好在有过上辈子参军的经验,秋澈将士兵们的体力极限点控制得刚刚好。 她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当地的女子听闻风声,收拾好行囊前来参军—— 参军后的条件向来虽说不上优渥,却也衣食无忧。 有些走投无路家徒四壁的女子,也会为此搏一搏自己的出路。 偶尔遇到风雪太大无法行路时,秋澈也会带着玉砚趁此机会紧急加训娘子军们。 ——是的,玉明被她留在了京城,负责辅助李青梧,并照看夜明城。 而玉砚则被她带了出来。 不是秋澈非要带她走,而是她非要跟着秋澈走。 为这个,离京前一天姐妹俩还吵了一架,但玉砚铁了心要走,玉明也拦不住。 秋澈问她为什么非得来,她说想帮秋澈减轻负担是其一,其一是,她也不愿意做一辈子的侍卫。 等某一天秋澈不再任职,不再需要侍卫,十年以后,玉砚又该何去何从? 上一次秋澈的牢狱之灾,点醒了一直活得得过且过没心没肺的玉砚。 她知道,在这个社会,女人的出路,只能靠自己挣。 秋澈已经把路给她们铺好了,走不走,就看她们自己如何抉择。 虽然训练过程很苦,但其实不需要秋澈告诫,没有一个人喊苦。 ——她们都知道,这是要去打仗的,不是要去享福的。 参军就意味着,她们要和男人一样,吃男人们能吃的苦。 只有扛下来了,经过千锤百鍊,这支娘子军才能算是真正的娘子军。 期间也有些女子实在是扛不住,陆陆续续离开了一些。 但人数加加减减,最后快到岭北边关时,留下来的竟然也还有三百人人。 ……女人们远要比男人们想像中的更能吃苦。 第210页 经过五六天的磨鍊,这些女子身上已经几l乎看不见了曾经的娇气与柔弱,个个眼神坚毅,步伐整齐,气势不输男子。 抵达边关前一日,因为人数不少,没有客栈能接纳,她们就暂时歇息在外城山脚下的驿站。 秋澈站在台上看她们练武。 冰天雪地里,这些女人身上裹成了粽子,嘴里呵着冷凝的白气,却都十分认真地在施展拳脚。 因为大部分人几l乎都没学过武,秋澈也只教了她们一些稳扎稳打的基本功,保证她们能拿得动刀枪,不会刚上战场就被敌人捅个对穿。 ——其实大部分临时徵兵来的男子也是这样的。 但秋澈的最终目的不是让她们真的去冲锋陷阵。 女子参军的事,有了这次的先例,只是一个开始。 她要由这支队伍,打造出一支女子精兵。 要一往无前的勇勐,还要绝无仅有的威慑。 等它打响了名声,到那时候,女子参军就不再是一件稀奇事。 由小及大,当女人参军已经成为常态,那么维护女子的权益这条路,也将不再那么艰难。 赵王爷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看着台下练武的女人们,沉默片刻,把目光转向她,开口道: 「明日就要到边关了,听说陛下将和谈的意愿传递迴岭北后,北匈王直接暴怒,扬言不会和谈……此次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南夷那边近来也有动作……秋大人此行如此迅速,没想过若是南夷同时来犯,将会如何吗?」 秋澈头也没回:「王爷心中分明有数,何必问我?」 南夷不会来犯的。 他们要与北匈联手,就证明他们本身没有那个进犯的能力,南夷边境的密林是防住大夏进攻的一道防线,同样也是拦住他们踏出来的禁忌之地。 何况他们北上打北匈,南夷若此时来犯,趁虚而入,就是相当于破坏了和北匈的协议。 待大夏国破之时,就是南夷唇亡齿寒之时。 三国互相桎梏,互不可缺。 赵王笑了笑:「那你就不怕,你这边才打了胜仗,回京就被顶替功名,再次革职?」 「若是陛下有这个胆子敢再次无故将我革职,」秋澈顿了顿,玩笑般道,「那我倒要佩服他了。」 赵王点点头,眼神带了些许感慨:「我临走前,曾劝我家千江同我一道离京,他不允,你知道他同我说了什么吗?」 秋澈耸耸肩:「他性子温吞,却有颗改变腐朽朝堂的野心。不外乎就是说些一日在朝,一日为官,就该与民共进退,不该轻易退缩之类的大道理……」 「看来你很了解他。」 赵王爷失笑,「但他说的不止这些。」 秋澈侧首:「嗯?」 「他还说,天下将乱,能独善其身者寥寥无几l,但他看见了这乱世之中的希望。他相信乱世的火,不会烧到京城,若是烧到了,那也是实在时运不济。」 赵王爷意味深长地看了秋澈一眼:「我一直认为是他太过天真,夸大其词。不过就这几l日同行来看,秋大人确实称得上一句有勇有谋。」 他说到这里,又愣了愣,喃喃道:「看着你们……我总能想起当初的我和吴如生。也是这般雄心勃勃,一心为国为民。」 秋澈搓了搓几l乎要被冷风吹得冻僵的手,眯了眯眼:「那后来为何两位大人就分道扬镳了呢?」 「初心不在罢了,」赵王爷坦然道,「我觉得他阴险狡诈不復从前,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他觉得我愚蠢天真,于是一拍两散。」 「旁人不说我也知道,本王被贬至岭北的旨意,就是他撺掇陛下写的。」赵王爷说着,冷笑了一声。 秋澈沉默不语。 「我也曾想过改变朝堂,可惜事与愿违。但愿你们能做到我……和曾经那个吴相,没做到过的事。」 「也希望你能如我所想,不负众望——以女子之身,青史留名。」 赵王爷拍拍她的肩膀,「这个时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转眼就是一年过去。 这一年间,边关炮火不断,北匈人被打退了两个月,又紧接着继续来犯。 像是打不死的小强一般——甚至用上了南夷特助的毒药来对付他们。 好在李青梧常与她书信来往,知晓边关情况,又因为本身也有南夷血脉,在制药方面相当有天赋。 她跟着陈大夫自学医术,无师自通学会了许多反制南夷毒药的方法。 靠着这些药方,岭北的边境没有一次被敌人踏足过。 不仅守住了岭北,甚至一路北上,攻下了北匈数座城池,几l次战报大捷,大夏民心振奋。 只是北匈始终死咬着牙不肯和解投降,才会一直拖到如今。 虽然边关动盪,但也安稳。 因为整年打仗,整个岭北边关的百姓几l乎都跑了个精光,还有为数不多留下来的,都是在边关打仗的将士们的家人,经常为他们提供一些后勤支援,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 秋澈往往训兵训到一半,又要去制定新的作战计划,几l天几l夜不合眼都是常事。 娘子军的名号也在这一年里越来越响亮,从一开始的三百人,到后来的五百人,一千人,直至今日。 第211页 整整三千精兵,通晓各种兵器,熟读兵书,上可排兵布阵,下可上阵杀敌。 一年,这是一个奇蹟诞生的时间。 作为娘子军中的统领,多次领兵上阵后,玉砚行事也越发沉稳干练起来,和吴易起一同在战场上多次创下丰厚的战绩。 两个人互相较劲,谁也不让谁。 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屡次打了胜仗之后,还能将损失压在最小范围内的秋澈,在军中的威信越来越高。 赵王原本还常有和她意见不和的时候,后来见她行事稳妥,便也渐渐不再插手。 每攻下一座城池,秋澈从不许将士伤害城中百姓。 遇到流离失所无处可归的人时,她会用那把李青梧送给她的刻刀,刻下一个又一个代表和平与安稳的木雕,以示祝福。 有时是鸟儿,有时是 她就在这精雕细琢的木工活儿里,适当地疏解着自己行军打仗时无处安放的压力和痛苦。 握着这把刀,就像握着李青梧赠予她的,丰沛的生命力。 长此以往,她在边关两边百姓们的口中,都成了一个和善又极具威信的女将军。 但太久的战争对双方都没有好处,长此以往,将士疲乏,百姓惶惶,后勤无法供应。 所以这场战役仍然必须尽快结束。 和北匈的最后一战,秋澈部署周密,终于在磨了长达一年之后,将敌方将领于马上生擒。 北匈也确实没能抗住长达一年的战争影响,当晚终于派人前来,送来了流水的歉礼与和解书。 庆功宴上,所有人都开怀极了,包括不沾酒水的玉砚都喝得酩酊大醉。 只有秋澈滴酒未沾。 吴易起捧着酒罈子,一年时间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十分娴熟的酒鬼,百杯不醉。 他一抹嘴,感慨道:「终于结束了……我这个功绩,你说我回京后能不能封个大将军?」 秋澈斜眼睨他:「你跟玉砚争去吧。」 吴易起顿时就抽了抽嘴角:「那还是算了……她也算是史无前例了,除你之外第一位女将军,封位肯定比我高。」 秋澈颔首:「那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吴易起撇撇嘴,凑过去看她手里的书信,见她面不改色将信纸又收起来,挑挑眉:「又是殿下的信?」 秋澈冷漠脸:「关你屁事。」 一年没见到老婆的人,就是格外容易暴躁。 天知道这一年只靠书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分别得越久,越思念成疾。 吴易起啧啧两声,习以为常地转移了话题,道:「明日回京吧?我听杨兄说……陛下近日病重,又是太子监。怕是回去后,么蛾子又少不了了。」 秋澈淡淡道:「无论如何,军功跑不了。这就是我们在这一年里,积累下来的最大资本。」! 第78章 凯旋 北匈投降求和的消息很快也传回了京城。 确定对方并非诈降后,一众将士们商量了一遍,一致认为北匈如今虽然退让了,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赵王爷年纪大了不适合到处奔波,加上原本封地就是岭北,于是自愿留守边疆。 返京前,秋澈又收到李青梧的来信。 他们这一年因为不断打仗,住所不定,基本上都是住在沿路的驿站里。 吴易起一大早骑着马在驿站门口等着。 因为早就习惯了她们如此腻歪的书信来往,见状挤眉弄眼地到一边等着去了。 秋澈还隐约听见他和同样刚吃完饭、出来牵马的玉砚又开始呛嘴—— 「走开点,挡着我家白雪出马厩了。」 「什么白雪……你是说岭北知府送你的那匹黑色的汗血宝马?」 「关你屁事。」 「你起名水平真是一如既往的烂啊。」 「……吴公子,你过来。」 「干嘛?」 「抽你。」 「……」 秋澈听得发笑,走到旁边,低头打开书信。 李青梧在信上恭贺他们此战凯旋而归,最后让他们安心,慢慢回去也不急,京中现在一切都好。 秋澈怀疑她只是报喜不报忧—— 毕竟边疆这一年战事频繁,李青梧每次寄来的书信,说的都是些差不多的说辞。 怕他们挂心京城的情况,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是一个字也不提。 秋澈深吸一口气,收起信件,先过去牵出自己的马来——这是今年生辰时,李青梧写信託玉砚买下,送给秋澈的马。 这马陪她上过几次战场,也是血里奋战过的千里挑一的好马,秋澈养它的伙食比养自己的还好。 要问它叫什么,秋澈当初思考了一天一夜,最后决定叫它……小花。 她顺了顺小花的毛髮,随即翻身上马,提了点声,招唿那边还在打嘴仗的两位:「走了。」 娘子军按理说本该一同全部留在边疆,但她们毕竟是女子,如何封赏还不清楚。 于是秋澈只挑了十位武艺格外出众的,随她们一起抄小道回去,其余的娘子军大部队,则从官道往返。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可以保证他们的行程不被人所知,毕竟回京的路上,万一碰到有心想除掉他们的人,中途刺杀,人太多了反而不好躲了。 七天的行程,因为快马加鞭赶路,被他们压缩到了五天。 第212页 第五天的深夜,他们抵达了京城郊外的驿站。 驿站的驿丞见到他们,眼神相当惊讶,大概是没想到本该两天后才回京的将军们,现在就抵达了京城。 很快又调整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先住上一晚。 因为已经很晚了,城内还有宵禁,一直跟着她疯狂赶路的玉砚几人都有些疲惫,吴易起便摇着扇子,点头道:「那就明日再进城吧,先歇息一晚。」 秋澈看了眼黑沉沉的京城城门,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不安。 她一时没说话,只是低头摩挲着掩在袖口下的刻刀刀柄。 在边疆行军打仗时,秋澈也常常这样发呆,不怎么爱和旁人交流说话,比起待在京城时,要沉默得太多。 吴易起已经习惯了她这幅样子,当她只是太累了在放空精神,于是合了扇子,一拍手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在想什么啊秋大人?回神啦。」 秋澈却轻声说:「我五日之前给她传信,她始终没有回过。」 吴易起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谁:「哎呀,这不是很正常吗,或许是知道你要回京了,所以才没回呢?也就一晚上的事儿了……」 他说到这儿,对上秋澈抬眼看过来的沉默目光,顿了顿,太阳穴勐地一挑。 一句「不是吧,你别告诉我你要现在回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秋澈突然起身。 她挽手,手中的刻刀甩了个漂亮且自然的刀花,又重新收回了袖子里。 随即转身离开,声音轻飘飘的:「你们歇息吧。」 吴易起急忙道:「你去哪儿?」 秋澈没回话。 她避开旁人的视线,路过马厩时,看了眼自己的马。 本想带着马一起走,但又怕太招惹视线,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她绕过打瞌睡的城门守卫,想起吴易起刚刚说兴许只是因为看她快回来了,李青梧才没有回她。 只有秋澈知道,这分别的一年间,她们的书信基本没断过超过三天。 那只被玉明养着,用来专门给她们传信的鸽子膘肥体胖,向来只认她们三个人的气味。 秋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李青梧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回公主府的一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想到前几天他们才收到京城的消息,说是皇帝李式再次病倒,太子监国,屡次三番决策与太后冲突。 吴相反倒是在其中成了最透明的一方势力。 会是因为这件事吗? 秋澈心绪千迴百转,去万万没想到,她会看到这幅情景—— 深夜,主卧门前人来人往。 茯苓满头大汗,但看样子已经十分习惯,神色镇定地指挥着来来往往的丫鬟,声音不大,不干扰别院的人,却能恰好让她们都听清: 「动作快些,水马上要去换一趟,药熬好了让厨房的赶紧端来。另外小点声,别吵着老夫人……」 秋澈神色茫然一瞬,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眼熟。 「这是……在干什么?」 茯苓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怔了怔,下意识转头看过来。 见到秋澈,她震惊道:「驸马——您怎么回来了……不,是怎么现在回来了?」 秋澈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上前一步,问道:「青梧出事了?」 茯苓连忙点头,见秋澈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转身就要进门去看李青梧。 她立即又是一顿,连连摇头,伸手拽住秋澈,面露难色,红着脸吞吞吐吐道:「不是,殿下……殿下她,是,过情关发作了。」 后面这句话,说得格外小声。 秋澈身体一僵。 她忽然记起来,当初离京以后不到几天,她突然想起李青梧的过情关还没有彻底解开。她的离开归期不定,到时候李青梧一个人要怎么解决? 于是百忙之中,写了封信询问。 李青梧当时回復她:万事皆好,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必忧心。 然后从那天起,她开始跟着陈大夫学习医术。 甚至或许是因为,她是传闻中「南夷圣女」的后代,骨子里对南夷的药物感知相当敏锐。 学习半年时间后,不仅自制出了南夷那些常见毒药的解药,甚至在秋澈算到「过情关」快要再次发作的时间的时候,写信告诉秋澈,已经制作出了解药。 秋澈有点不太相信,但她同时寄过来的药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也确实可以解北匈骑兵箭上的毒药,更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但过情关不一样——那是她曾偷偷问过江伯,连江伯都说无药可解的东西。 李青梧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此后秋澈又旁敲侧击,还写信问过其余几个知情人,也就是茯苓和玉明几个,但得到的答覆都是肯定的。 茯苓不说,玉明绝不会撒谎骗她。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李青梧连她都骗了。 但秋澈人在边关,双方都没办法为了解毒而去找对方,她只能勉强认为,李青梧确实找到了抑制过情关的方法。 如此一年下来,李青梧在来往信件中,也从没有提过关于过情关的只言片语,秋澈更是忙得昏头转向,把此事抛之脑后了。 当下她听见茯苓所言,顿时脸色变幻片刻,咬牙道:「你们不是说,这毒解了吗?」 第213页 茯苓面露愧疚:「……是殿下让我们这么说的。」 过情关之毒,史无前例,怎么可能轻易解开? 不用她再多加解释,秋澈已经明白了。 蛊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一次没有得到缓解,下次发作时,痛苦就会更加剧烈——这是陈回春曾告诉过她们的事情。 秋澈真是不敢想,她不在的一年,蛊毒最起码发作过三次——李青梧是怎么熬过来的? 兜兜转转,原来不管她们有没有心意相通,还是回到了上辈子一样的局面。 是她无能,才会让心爱之人为了不让她忧心,而只能独自忍受蛊毒的折磨。 秋澈面部肌肉都抽搐了一下,面无表情道:「……都退下吧。」 茯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驸马……」 从前李青梧蛊毒发作时,她见过一次秋澈进去的场面,听了半个晚上的墙角。 后来得知秋澈是女儿身,回想起这一晚来,更加震惊不已。 女人……也能解毒吗? 秋澈却没管她在想什么,等丫鬟们鱼贯而出,径直大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室内,李青梧躺在床榻上,严严实实捂着被子,闭着眼,整个人面色潮红,汗珠大滴大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浸透了身上的衣服。 听见脚步声,她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水……给我水。」 只听外面安静了一瞬间,然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 紧接着,脚步声极轻又快地走到茶桌边,水声潺潺。 很快,又来到床榻边。 来人伸手扶起她,道:「喝水。」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李青梧浑浑噩噩的大脑思索了一会儿,艰难地睁开眼,一边伸手去接水杯,一边道:「不要碰我……」 话音未落,目光在触及秋澈脸颊的一瞬间,她的花戛然而止。 手里的水杯差点直接滚落下去,被秋澈眼疾手快地伸手,稳稳接住了。 李青梧张了张嘴,愣愣道:「我……我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秋澈:「……」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紧接着,看见李青梧伸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顿时,脸上那点生气李青梧不对自己说实话的冷意都维持不住了。 李青梧认真地盯着她,深深喘了口气:「你,黑了。」 秋澈:「……」 她忍不住抓住李青梧的手,失笑:「打了一年的仗,天天练兵。风吹日晒,不黑才怪。」 「但还是好看的。」 李青梧点点头,突然:「啊。」 「怎么了?」 「不是梦啊。」 秋澈彻底装不下去了,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带着点无奈:「如果是梦又怎样?」 李青梧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秋澈没听清。 她凑过去,问:「什么?」 李青梧没回话,示意她倾耳来听。 随即张开嘴…… 一口咬住了秋澈的耳垂。 不是那种真正的咬,而是耳鬓厮磨一样的叼,很轻。 像在调情。 秋澈:「!」 好歹也上过几次床,彼此都对对方的身体十分熟悉,像是秋澈知道她喜欢被亲胸脯一样,她也知道秋澈的敏感点在耳朵。 偏偏李青梧咬就咬了,还在她耳边吃吃地笑:「是梦的话,就不用太矜持了。」 秋澈深吸一口气。 她按住李青梧要后仰的脖颈,两人的唇撞在了一起。 然后才低声道:「……明天再跟你算帐。」 先让我看看梦里的你有多不矜持。 第79章 下毒 最后秋澈说的算帐也没有真的落实下来,因为第一天李青梧想起昨晚自己干了什么,就趴在被褥里死活不肯起来了。 秋澈一肚子的气,让她这么一磨,也都给磨没了。 辰时,城外几人以思念亲人为由,提前返京的消息也传到了宫中。太子做主,为他们办了一场宫宴洗尘接风。 圣旨和太后那张升职的旨意一起送到公主府时,秋澈正一时兴起,在为李青梧画眉梳发。 吴易起封了三品镇远将军,秋澈升了正一品礼部尚书。 娘子军们各自按军功封赏,千户百户,都是同男子一样的封赏制度,没有丝毫错处。 看得出来,礼部的人是真的很怕又被秋澈揪住把柄参上一本,毕竟现在秋澈已经成了礼部的顶头上司。 玉砚作为娘子军之首,也被封了从三品威远将军。 虽说比吴易起要低一阶,但她是第一位以女子之身受封的武将,加上从前未有过任何头衔,未免风头太盛惹人注目,这个品阶反倒是最适合她的。 玉明说着,忍不住笑道:「主子不知道,前几日这些大臣们还在吵着如何给娘子军们和主子封赏呢。」 「属下听太后说,太子殿下那意思,颇有些不情不愿,似乎是不想给主子封赏的,但谁让陛下早一年就下过旨了呢?这赏赐是不给也得给。」 李青梧也笑笑,下意识要扭头说话:「若是真的理论起来,要论功行赏,也该给你封个从一品将军才说得过去……」 年方十九,以女子之身,率兵打退北匈,可是连赵王爷上阵也难办到的事。 秋澈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脑袋别乱动,于是李青梧也真的不动了。 第214页 她提了提唇,颇有些手生地给李青梧梳了个简单的髮髻,口吻淡然:「抬举我了,若没有赵王爷多年经验辅佐,我也难成大事——何况赵王爷若是年轻个一十岁,没有那一身早年行军落下的伤痛,未必不能亲自打退北匈。」 李青梧无奈道:「只是夸你几句,并非真的这么想,不必如此较真。」 秋澈想了想,道:「好吧。」 她并不在意自己又升了官的事,只淡淡问一旁的玉明:「宫宴是什么时候?」 玉明无意间扫到李青梧脖颈上露出来的暧昧红痕,耳根都红了,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回道:「今日晚间酉时。」 酉时,两人换了身衣裳,准时一同出现在了宫中。 她们虽然仍然是名义上的一对,但按理说,如今的律法并不认同两名女子在一起。 即便没有真的和离,可秋澈的身份从男子变成女子的那一刻,其实就代表了曾经婚约的结束。 这一年倒也有不少人暗地里猜测过她们的关系,但大部分人都觉得她们一直没有和离,只是因为没有时间,忙于战事。 一开始也没人看好秋澈这个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女人,只等着看她一夜间跌落泥潭的笑话。 结果秋家直接被她亲手送进大牢灭了门,对方却不仅安然无恙从牢里出来了,一年过去,还往上爬了两阶。 摇身一变,变成了当朝唯一一位女高官。 唯一则是刚刚被封为威远将军的玉砚。许多人不免都在背地里打起了小算盘,想让自己儿子去探探口风。 万一秋澈就眼瞎,喜欢上了其中一个呢?哪怕入赘也不亏啊。 女人嘛,还是得怀孕生子的,迟早要退居幕后相夫教子,到时候她的位置暗箱操作一下,不就能让丈夫顶上了吗? 可惜算盘打得好,却没人能想到,秋澈根本不喜欢男的—— 或许有人猜测过,但也不敢信。 但所有议论声,都在她们手牵着手走进宫宴大门后,戛然而止。 一年不见,平邑公主仍旧是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模样,远远见到她们,立即眼前一亮,从自己的位置上跳下来,直冲沖地就奔过来了。 「阿姐!你好久没来宫里看姝姝了!」她说罢,不等李青梧回话,又看向旁边的秋澈,道,「姐夫!母妃她们都说你是打仗去了……你现在打完仗了吗?」 李青梧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打完了。」 身后,徐贤妃也慢慢走了过来。 相比起一年前她盛气凌人的模样,如今的她已经不復从前那般张扬。 虽然气势仍然不输于谁,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中,却多了一股浓浓的疲惫。 她缓缓笑了笑,喊:「……秋大人,殿下。」 比之前那种态度可和善多了。 秋澈看了眼她平坦的腹部,然后很快又平静地收回目光,点头:「都坐下再聊吧。」 她出征前一晚,徐贤妃怀孕的消息就传遍了皇宫。 但她记得后来李青梧告诉过她,徐贤妃这个孩子并没有生下来。 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孩子小产了,从那以后,徐贤妃整个人精神都恍惚了起来。 但不久之后,就又恢復了正常,只是比起以往,精神大不如前。 几人纷纷落座。 周围似有似无的目光注视隐约间少了一些。 平邑缠着李青梧,姐妹两个小声说了会儿话,被李青梧逗得咯咯直笑。 期间徐贤妃就坐在一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对方,唇边带着几分收敛了锐意的笑。 不多时,吴易起几人都到了,太子太后也都来了——除了声称病重不能前来的皇帝,凡是重要的臣子和其他人物,也都来了个齐全。 太子在空着的龙椅下方落座,待太监念完恭贺军队凯旋而归的陈词,便面无表情地一挥袖,示意宫宴开始,大家随意。 此话一出,就有不少人踌躇着起身,举着杯子来给秋澈敬酒了。 秋澈本来一口也不想喝,想起杨裘曾经斥责她过于冷漠不通人情,才会导致自己用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意思意思地抿上了一口。 喝了几口后,便又冷下脸来,不再接受敬酒了。 其他人只能讪讪离去。 逮不着秋澈,也不敢灌玉砚这个秋澈亲自带出来的、冷着脸的时候看起来也不太好惹的女将军,就只能都去围吴易起。 偏偏巧了,吴易起就爱被围着出风头,当下就给她抛了个眼神以示感激,欢欢喜喜地拼酒去了。 李青梧还在旁边笑:「哪有你这样通人情的,通了和没通有什么区别?」秋澈就说:「是吗?」 然后随口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喝酒,喝醉了,没法预知后果。」 反正吴易起酒品已经练出来了,喝醉了也不会跟旁人说什么不该说的,那就让他去吧。 李青梧愣了愣。 她突然想起了上一世,秋澈生辰、她赶回去为对方庆生的那一次。 秋澈……那时候是喝醉了才不把她当陌生人,还是不把当陌生人,才会喝醉的呢? 秋澈桌底下的手忽然碰了碰她的小指,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怎么了?」 秋澈微微倾身靠过来,低声道:「你觉得,陛下当真是病重了吗?」 第215页 李青梧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古怪:「我觉得……是。」 「嗯?」 「有些事,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李青梧先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遍周围,确定没人听得到她们在嘈杂声中的低语,这才轻声道,「陛下的病,并非是自然形成的。」 秋澈微微眯眼,目光在李青梧脸上一扫而过。 「其实还有没说完的……但这里不方便说。」 李青梧有点心虚:「看我干什么?」 秋澈笑笑:「没什么。那说说其他的——你觉不觉得太子有点奇怪?」 李青梧:「什么意思?」 秋澈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垂眸,想起刚刚跟在太子身后的人影,低声道:「……没什么。有些话,也不方便在这里说。」 双方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一直隐约关注着她们的太子见状,皱了皱眉,颇有些烦躁地闷了口酒。 宴会后,为了不被追着打扰,秋澈拉着李青梧,悄悄避开旁人的眼线,独自出了宫。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路上走着走着,还下了点小雪。 两人到街边店里的屋檐下躲雪,相视一眼,在匆匆来往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悠然自得。 她们神色轻松,像是在闲谈家常,嘴里吐出的却是让人听到会大惊失色的词彙:「徐贤妃的孩子,不是真的意外小产吧?」 李青梧几不可见地点头,轻声道:「杨大人帮忙查过,是太子做的手脚……」 徐贤妃嚣张跋扈不是一天两天,当初太子曾怒目而视说,今日我落魄,明日你沦落至此时,也必将被人以牙还牙。 后来果真是以牙还牙了。 不过这牙还得狠了些,直接伤得徐贤妃今后身子都再难有孕。 这对一个威望家室都已经足以登上后位,正缺子嗣傍身的后妃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噩耗。 秋澈微微挑眉:「那你说的陛下的病又是怎么回事?」 她先前就怀疑过,李式的病来的极为蹊跷,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 ……毕竟恨皇帝恨到除之而后快的,也不止一个。 在宫宴里人多眼杂,眼下在大街上,提起这个话题反而要安全些。 「是我……」李青梧顿了顿,有些微妙道,「我给他,下过毒。」! 第80章 哄人 此话一出,秋澈有些诧异:「……所以他是你药倒的?」 李青梧咳了一声:「我确实毒了他,但不清楚是否是我药倒的……我偏向于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在给他下药。」 「嗯?」秋澈微微沉吟,「怎么说?」 「为了防止被看出来,我下的是慢性毒药,放到香薰里的。偶尔闻没什么大碍,甚至能让人精神愉悦,对此味道上瘾,三年五载才能看出效果……」 「可现在不到三年,他就彻底病倒了。」 连早朝都上不了,还得託付不中用的太子来监国。 秋澈点点头:「你怀疑是谁?」 「你怎么不先问问,」李青梧声音轻了一些,「我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秋澈温和道:「很明显的事。」 任由谁在那种牢笼里,被摁着头学那些繁琐腐朽的规矩学了上十年,都会忍不住爆发的。 李青梧只是下毒,而不是直接一刀捅死对方,都算是她性格使然,做不出那种激烈冲动的事来。 李青梧莞尔,心下也放松了些。 正要接着她的话题说,忽然听见秋澈又轻飘飘道:「毕竟你是能为了让自己脱离牢笼、不惜故意将自己的血滴在香炉、以诱发过情关的人。」 李青梧:「……!」 两人对视片刻,看着秋澈笑吟吟的眼神,李青梧不自觉抿抿唇,耳根慢慢红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秋澈倒是十分淡定,伸手扯了扯她有些歪掉的毛皮衣领,道:「以前有过猜测,刚刚才确定。」 实际上,早在一年多以前,太后寿宴上时,她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明明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退路,明明已经尽力在提防所有意外会发生的情况——李青梧还是在寿宴上受伤了,还是一个人去换了衣裳,还是中了过情关。 并且还是撞到了秋澈。 秋澈曾怀疑过,弹琴割破手指,可以说是李青梧为了拒绝表演而演的苦情戏,那过情关呢? 上辈子她从不知道过情关的存在,自然也没对李青梧中药一事有任何怀疑。 但这一世,她知道了过情关的真相—— 需要圣女的血和迷迭香融合,才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会触发过情关。 这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事,连江伯和陈回春都从未见过有人真正中过此毒。 那时候还不把秋澈很放在眼里的吴相,有必要因为一时兴起配合秋家人演戏,而搞出过情关这种东西吗? 更何况,他搞得出来吗? 那么问题来了。 李青梧确确实实中了这毒,厢房的香炉里也确实查到了迷迭香的残留。 秋澈想过很多种可能,但都因为不合理而被一一否决,最后只能想到,这是李青梧故意的。 她说过,她获取上辈子记忆的方式,一直是在做梦。 刚开始找到秋澈,送他入宫殿试,也是因为做了一场梦,想起了她的存在,于是来探探秋澈的虚实。 第216页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最开始,她也梦到了这场宫宴中会发生的事,于是学着上辈子一样,把手指上滴血的伤口摁进了放了迷迭香的香炉里。 她是南夷圣女的后人,血液自然拥有转化迷迭香的作用。 而李青梧这么做,一是为了印证梦的真实性,二是为了助自己脱离这个噩梦一般的地狱。 印证猜想成功之后,她便主动找到了秋澈—— 这也是为什么这一世的秋澈没有喝醉,却还是会在半路碰上中药的李青梧的原因。 因为她,是李青梧一开始就挑选好的猎物。 甚至离开之前,她还不忘偷偷摸摸用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些许人脉,给皇帝下药。 即便日后出了问题,她作为皇室出嫁女,也查不到她头上来。 深宫里长大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朵柔弱无力的小白花呢。 是秋澈从一开始就把她想像得太无辜无害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上辈子又是为什么会中过情关?」 李青梧老老实实道:「……那是真的不小心。」 不小心在路过香炉时绊了一跤,伸手扶住旁边的柱子时,正好手指上的血滴甩了一滴出去。 就这样,以非常恰到好处的姿态,落入了香炉之中。 然后被吞噬殆尽,了无踪迹。 见秋澈若有所思,李青梧揉了揉耳垂,有些忐忑地小声道:「你生气了?」 「没有,」秋澈面色如常地回过神,「继续说。你怀疑还有谁给他下毒?」 李青梧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勉强把话题扯了回来:「不清楚。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太医院一致都没有查出陛下病倒的原因。」李青梧轻轻道。 秋澈注意到,她现在已经几乎不把对方称为「父皇」了。 「三个月前他彻底病倒后,太子迅速上位监国,和其余两党斗得水生火热。」 「陛下甚至吩咐,除了太子以外,任何人不能前往侍疾或是探病……但这也只是太子对外传出来的消息,没有人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李青梧顿了顿,说到这,又想起来:「哦,不对,还有一个人是可以去侍疾的。」 「谁?」 「徐贤妃。」 …… 秋澈说到做到,说是让李青梧替自己守好京城,于是不在京城的这一年,除了一开始会详细询问一些情况以外,后面基本上都是李青梧主动说,她才会拿着信件看一看。 并不会刻意再去打听什么。 一是因为战事繁忙,确实抽不开身,二也是觉得李青梧已经成长得相当成熟,不再需要她的帮助。 这也就导致,她现在对京城许多情况都并不知情。 李青梧虽然大事都会跟她说,但有些细枝末节,也没办法全都在信上写出来。 加上不想让秋澈太为此费心劳神,瞒下了许多琐碎的事。 比如太子监国后,徐贤妃本来都要出生的孩子,很快就小产了,生下了一个死胎。 也就是在小产后一段时间,她派人传了消息给李青梧,冷静地表示,她想加入她们的阵营。 李青梧问过她,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 对方则表示,并没有什么其他理由,只是她想通了。 对她来说,她曾经以为男人就是天,生下皇子、成为皇后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目标。 她爱皇帝,但更爱自己的孩子。 不仅是因为在后宫之中,孩子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更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既然皇帝给不了她想要的,保护不了她的孩子,也无法再让她产生爱慕的情绪。 ——那换个阵营又何妨呢? 如果不是秋澈站出来北上,她年仅十岁的女儿就要被送去北匈那个鸟都不拉屎的破地方和亲了。 皇帝不仅不阻拦,甚至他本人就是这起事件的发起者。 这让她怎能不寒心?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投靠秋澈阵营的,是小产事件。 肚子里的孩子被太子所害,对方一朝得势的跋扈嘴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会再有孩子了,更别提扶持孩子登上太子之位。 皇帝是个不中用的,病成这个样子,那么估计距离太子登基估计也不远了。 等对方上位了,当真会放过她和平邑吗? 徐贤妃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她把平邑视为自己最后的珍宝,不会允许这种悲剧再在自己身上发生一次。 踌躇深思许久后,她把目光投向了秋澈的阵营。 她们都是女人。 秋澈有能力,有远见,有地位,且反对和亲。 证明她至少不会害平邑。 而李青梧尚在闺中时,就和平邑关系非常好,哪怕嫁出去后,姐妹俩感情也没有变过。 徐贤妃做了一个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 她要把赌注,下在这两个女人身上。 赌她们百年之后,青史留名。 李青梧又问她,你想要什么? 徐贤妃给她回了一句话: 我只要姝姝平安。 …… 回到公主府后,已经是深夜。 李青梧秋澈先后去洗漱,等秋澈从隔壁洗漱完回来时,就见李青梧坐在床榻边,只着一身似有似无的纱衣。 第217页 妙曼身躯欲盖弥彰地笼罩在纱衣下,偏偏本人还捧着一本书,一本正经地在看。 秋澈目光微微凝滞了一下,莫名喉咙有些干。 她咳了一声,上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在看什么?」 李青梧抬头看了她一眼:「……画本。」 「哦,话本,」秋澈随口道,「叫什么?」 李青梧表情仍然镇定,面色却带了几分薄红。 她低声道:「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秋澈疑惑地放下杯子,走过去看了一眼。 随即呛了一声,险些把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茶水都喷出来:「……这都什么?」 娇美长公主和她的女驸马? 这两个正在赤裸裸纠缠的人影……是她们??? 李青梧盯着她骤然红起来的脸,舔了舔唇:「我不是说了吗……画本。」 是民间这段时间刚流行起来的,关于她们的故事—— 是的,民众就是这么八卦,虽然她们的关系对外并不张扬,但仍然不缺有人能脑补出她们各种版本的故事来。 秋澈:「……」 她默了默:「所以,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就说这么冷的天气,李青梧怎么穿这么少…… 可是昨天晚上不是才……!! 李青梧眼神诚恳,放下书来,翻飞的书页掩盖住了里面香艷的画面。 隐晦的角度,她正用小腿微微地蹭着秋澈的。 动作暧昧又勾人,声音跟羽毛一样,轻轻扫过秋澈心扉,眼神却很无辜: 「……我只是怕,你生我的气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道歉。」 思来想去,似乎也就只有她这具身体稍微有些魅力了。 秋澈僵了僵:「……我没有生气。」 不过……用这种方法示弱求原谅,秋澈真的有点顶不住。 李青梧疑惑:「真的没有?」 秋澈看上去比她还不解:「我是什么很口是心非的人吗?」 李青梧「哦」了一声,似乎还有些失落,收回自己白嫩的小腿:「我以为你会因此不高兴呢。」 「真的没有,」秋澈顿了顿,顺手扯了扯被褥,帮她盖上了腿,「相反,我很高兴你原来并非没有可以自保的能力……你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真的,我很高兴。」 李青梧愣了愣。 秋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认真道: 「而且就算我生气了,其实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不希望每次遇到矛盾,你都用这种方式来哄我……」 李青梧愣愣的,羞得脸通红:「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秋澈其实并不是个在感情上多主动的人,但一遇到李青梧,看见她害羞就……忍不住心动。 秋澈亲了亲她的唇角,声音哑了一些:「不过,确实喜欢。」 李青梧眼神似乎亮了亮。 秋澈失笑:「所以我怕万一哪天你做错了什么,这么一哄。我扛不住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以后还是别这么做了。 李青梧却在她亲完离开后,下意识顺着她的方向,将唇往前凑了凑,反应过来后,又舔了舔唇瓣。 她眼睫微微颤着,眼神是明晃晃的,带着几分羞赧,却直白的渴求。 「……可是现在,我想亲。」 她原本确实只是为了哄秋澈开心才这幅做派,可该死的是,对方说完这番话后,她反而……更对这个人心动了。 而且她明白,在秋澈这里,弯弯绕绕其实是没有什么用的。 打直球才是最好的沟通办法。 果不其然,秋澈唿吸一下就湿重了起来。 稀里煳涂抱着人滚上床塌的时候,秋澈勐地回神,看着面前李青梧水漉漉的眼神,心头一跳。 她心想,完了。 这日日笙歌的……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昏君」了? 君子当不为美色所迷。 ……算了。 秋澈埋首,亲了亲李青梧白嫩的耳垂。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君子」。 第81章 猜测 屋内被翻红浪,声声不息。 屋外,扶风阴郁地站在墙角,身影显得沉默又孤寂。 茯苓轻手轻脚过来,听见屋子里的声音也忍不住红了脸。 见扶风站在这里,她愣了下,随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就算驸马是女子,殿下也不是扶风能肖想的人。 ……何况,殿下根本对他没有任何的男女之情。 扶风默了默,低声道:「不是放不下。」 「啊?」 那是什么? 「是,」扶风顿了顿,抿唇,声音更低了些,「释然。」 曾经秋澈以男子之身立于公主身侧时,他处处看对方不顺眼,总觉得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凤凰男,越看越讨厌。 后来知道秋澈其实是个女人,本该是欣喜的。 这代表他又有机会了。 但这欣喜维持了不到多久,立刻又被扰乱。 李青梧和秋澈说话时,那种让人插不进去的默契,做不得假。 而两人重逢以来,连着两日的动静,在一门之隔后传出来,隐晦地在告诉他: 哪怕秋澈是女人,他也没有机会。 第218页 可这次,他却连不甘心的心思都升不起来了。 能以女子之身做到如今这种地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李青梧青睐于她,似乎也很正常。 至少,对方比他更适合李青梧。 …… 几人回到京城之后的第三天,娘子军的大部队也凯旋而归。 虽说封赏是先前就商量好的,但关于娘子军的去留,朝堂上仍然吵得不可开交。 一部分官员认为,不管怎样,这样精锐且人数不少的部队留在京城,会对其余的军队产生恐慌影响,且不利于兵权集中。 反正她们也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不如把她们都重新放回北匈边境,替大夏守卫边疆,也算是不忘初心。 一部分则认为,这么多女子,既然已经全部回京,再回北匈,路途遥远,也相当劳累。 她们好歹也替朝堂守了一年的江山,如今在民间威望非凡,不少曾经没有加入娘子军的女子都心生嚮往。 此时再跟耍着人玩一般,又让人重回北匈边境,岂不是寒了人心? 再说了,这些娘子军如今在军中也是独一份的存在,回了边疆又该怎么安排? 于是提出要她们返回岭北的官员又反唇相讥:「留在朝京,又该如何安排?」 两方就此问题不断争执辩论,这场面对秋澈来说已经相当熟悉。 只是坐在上面的人从皇帝和太后,变成了太子和太后。 不过看太子脸色,比皇帝还要不耐烦就是了。 吵到最后,秋澈终于抖了抖衣袖,清咳一声,站了出来。 见状,争执不下的两方官员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吵闹声,且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她。 ——啊,该死。 这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中,秋澈却仿若未觉,拱手道:「臣有一建议。」 太子也为她之前的战绩留下过深深的阴影,当即下意识微微坐直身,但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十分重视似的,刻意表现出几分烦躁,挥挥手道。 「讲。」 「既然大家都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秋澈顿了顿,「臣也觉得各位大人说得都在理——那不如两相比较取其中——让各位将士们,自己来决定去处,如何?」 竟然没搞事?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都搞不清楚她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拧着眉思考片刻,转头问太后:「皇祖母觉得呢?」 太后微笑,保持着万年不变的一心向佛表情,点头:「倒也算是个办法。太子自己决定吧。」 这就是认同的意思了。 明面上看,太后和秋澈是毫无联繫的,她会这么说,也只能是认为这方法确实中规中矩,没什么错处可挑。 太子便在心底松了口气,道:「那就按秋大人说的办吧。」 退朝后,秋澈慢吞吞地走在人群的最后边,一直等到太子也从殿里出来,才出声喊道:「太子殿下,请慢。」 太子原本打算对她视而不见,从她身侧走过去,但听见声音,也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下了脚步。 他皱着眉回头:「秋大人还有何事?」 秋澈站在台阶上,身形笔挺如松——自从她是女子的事情被知道后,礼部特意为她定做了女子的官服。 那一身衣裳穿在她身上,格外利落潇洒,此时背着光,周身气质安静而宁和。 比起曾经男装时,还要引人注目些。 「臣对如今的律法与习俗有些建议,如今礼部事宜繁忙,许多想法,臣觉得,还是要与陛下商讨一番。」 太子眉头拧得更深了:「你要见父皇?」 身侧,随行的宫女和太监极有眼力见地退开了。 秋澈慢吞吞地走上前,不卑不亢地颔首:「臣听闻陛下只愿让殿下与贤妃娘娘侍疾……但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殿下监国,臣等都很放心。但陛下若是始终不见臣等,未免会让旁人心生惶惶。」 「臣相信,若是陛下知道了,也会认同臣的意见的。」 太子原本被她一句「殿下监国臣等都很放心」说得眉眼舒展,心生犹豫。 然而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又勐地回过神来。 他冷冷地瞅了秋澈一眼:「你的心意,本宫会向父皇秉明的。但若是要去探病,大可不必。」 秋澈疑惑:「为何?若是不见陛下,那礼部修改律法的事宜,可实在繁琐……」 太子难得脑迴路跟她对上,听出她的意思:如果不过皇帝的明面,擅自修改律法,是会让人说闲话的。 他顿时哼了一声:「本宫既然是储君,有监国之责,那你的奏摺,本宫自然也能批。」 「可……」秋澈面露犹豫,「这恐怕不妥。」 太子不满道:「哪里不妥?」 秋澈默了默,一副十分无奈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 「不瞒殿下,陛下恐怕也未曾和您说过——他曾许诺过臣,关乎律法事宜,如何修改,但凭臣一人做主,事后只需告知陛下,让他下旨即可……对了,陛下既然让殿下监国,那应当也该告知过殿下才对,难道殿下不知此事吗?」 才怪。 根本没有这回事。 以皇帝的疑心病,怎么可能轻易夸下海口,给人这么大的权柄? 秋澈这么说,只是为了试探太子的反应,假如对方说知道这件事,反而证明了他心虚。 第219页 如果对方说不知道,那也没办法再阻拦她去给皇帝探病,皇帝如今情况如何,她也能知道一二。 太子听完,在心中惊唿:你们果然有勾结!!!都能做到说让他父皇下旨就下旨的地步了! 面上表情却只是微微一变,很快又假装镇定下来:「……这个,父皇自然是跟本宫说过的。」 太子一脸满不在乎道:「但父皇也认为,具体事件具体分析。所以,你要如何修改律法,还是得让本宫看过了再说……」 秋澈顿时一脸不可置信,道:「不可能!陛下分明说过——不,殿下,臣必须要去见陛下一面,若非陛下亲口所言,臣绝不相信……」 太子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先拦在了秋澈面前:「等一下!」 秋澈:「殿下莫要拦我!」 她在战场待的一年可不是白待的,太子拉她根本拉不住。 眼看秋澈步履如风,马上就要冲去求见皇帝了,太子急得冷汗直流,脱口而出: 「我批!本宫批!都准!都准了!你要改什么,本宫都依你!准了行了吧!」 话音刚落,整个宫道鸦雀无声。 在所有侍卫宫女略显古怪的目光里,只有前方的秋澈突然顿住脚步。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笑眯眯地拱手,道:「那就,多谢殿下。」 出了宫门,秋澈踏上了公主府前来接她马车。 李青梧坐在里面,烤着火炉,手里捧着件半成品的衣裳在绣。 秋澈在她身侧坐下,长舒一口气:「去见平邑了?」 李青梧笑着点点头:「过段时日,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贤妃得不得空能带她出来。我想着多给她送些小玩意儿,免得到时候无聊。」 「这衣裳?」 李青梧静了静:「给瑶台的。」 见秋澈沉默下来,她反而笑笑:「不过,她祭日半个月前才过,我这衣裳绣好,至少也得等半个月——那就到明年了。」 「到时候一起去看她。」 「好。」 李青梧转移话题:「今日下朝有些晚,是什么事耽搁了吗?」 「没什么,」秋澈想起太子的话,眼里闪过几分笑意,「只是按先前我们说过的,试探了一番。」 李青梧来了兴趣,手里的针线一停:「试探太子?结果如何?」 秋澈:「亲我一下告诉你。」 李青梧:「……」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害羞还是该震惊:「……你从哪儿学的这一出……」 秋澈笑眯眯道:「画本。」 李青梧说不出话了。 她磨磨蹭蹭在秋澈脸上亲了一口,红着脸道:「说吧。」 「不行,」秋澈嘆了口气,点了点了唇,坏心眼道,「得亲这里。」 李青梧深吸一口气。 脸色更红了。她将手里的针线放到一边去,抓着秋澈的衣领,凑过去亲了一下。 啵唧一声,十分响亮。 外面赶车的玉砚传来一声深深的嘆息。 不是。 你们有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感受啊!!! 李青梧耳朵都红透了:「现在行了吧?」 秋澈终于不逗她了,满意地点点头,坐直身,整了下领口,正色道:「看来我前几天猜的不错。他背后有人。」 李青梧又重新拿起针线,费力地将脸上的热度消退了下去,表情镇定下来:「我先前也有过这样的猜测。」 李式对权利极其渴望且重视,若是真的病重,只要没到要死的那一步,不可能会全权放权给太子监国。 只有一种可能,他或许确实病重了,但他也被人囚禁了,因此太子对她要去见皇帝的请求,显得格外慌乱。 哪怕他已经极力掩饰,但在他为了不让秋澈去面圣,脱口而出答应了秋澈的那一刻,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心虚。 毫无疑问,他就是软禁皇帝的幕后黑手。 暂且不说他到底要干什么,只说事实: 太子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草包,这是公认的事实。 能在储君之位上稳坐一年之久,控制住病重的皇帝三个月,都没有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很显然,这不是他能做到的事。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一年的歷练让他变得更加沉稳了,但秋澈却不这么觉得。 太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违和感。 ——有人在背后教他,该如何做,如何应对朝臣。 「一种直觉。我总觉得,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曾经屡次针对我们的幕后黑手。」 李青梧不置可否,沉吟片刻,慢吞吞道:「你怀疑是谁?」 秋澈道:「有人选,但仍然只是猜测,没有佐证——不过,我们还有内应,不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在不言中。 看样子,她们都对对方的思路能够和自己默契对上这件事,相当满意。 秋澈笑了下:「相信距离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第82章 红袖 那位幕后黑手大概也是被秋澈气到了,更没想到太子会蠢到这一步,直接当众答应了秋澈的请求。 这样就算秋澈说的是谎话,只要皇帝一天没办法站出来澄清,秋澈就能一天拿着太子的话做护身符。 于是乎第一天上朝,不知是不是秋澈的错觉,总觉得太子的脸色似乎更难看了些。 第220页 等朝臣们叽里哌啦地吵完了今日份的架、秋澈才递上了关于娘子军们谁去谁留的摺子。 太子沉着脸,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后,突然皱眉,道:「留下来的人,想组建一支新的城防队?」 秋澈镇定颔首:「这是将士们自己的意思——下官见过如今朝京的巡城卫,纪律散漫,不成体统,蛀虫甚多。也便觉得既然如此,不如打造出一支全新的城防队……」 「你等等,你等等,」太子打断她,不可置信道,「还有人想做武学师傅、想开武馆?」 秋澈笑笑:「不是所有将士在经歷过战场那些腥风血雨后,都有继续留下来征战的决心的。如今家国安泰,也该给她们一个好的去处。」 「那怎么行!」太子斩钉截铁道,「让她们入军已经是个例外,圣贤之地岂能与莽夫沙场可匹?妇人如何能进学堂做师傅?!简直荒谬!」 此话一出,朝堂上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突然一静。 不少武将眼里喷火,表情也变得难看起来。 太子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反应过来,僵硬地咳了两声。 「总之……秋大人此举实在于礼不妥……」 「嗯?」秋澈歪了歪头,一脸无辜,甚至朝他眨了下眼,「可是,昨日下官就已经着手准备起律法再次修撰之事,同样加上了女子亦可入学堂、考科举、上战场的条例。昨日不是殿下告诉下官,下官的改动,您都支持的吗?」 太子:「……」 面对群臣震撼的目光,他张了张口,半晌无言以对。 片刻,他愤愤深吸了一口气,道:「秋大人说得很对。」 秋澈好整以暇,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学堂之事暂且放放。本宫没想到的是,竟然这么多将士都选择留在京中,」太子顿了顿,道,「组建城防队并无不可,只是诸位将士没有这种经验,未必比从前的巡城卫做的更好……」 他看向秋澈,道:「本宫看秋大人为国为民,十分心系诸位娘子军们,又是礼部之首,对各处规矩应当最为熟悉——不如就由你,来做她们的老师吧。」 不容秋澈拒绝,太子抬手道:「让本宫想想……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城外有处新建的练武场,秋大人便带着各位将士每日在练武场练兵巡查——一个月后,再替换城防队,如何?」 秋澈立即反应过来——这又是别人教他的。 对方听说了她的建议,同样不清楚她想做什么,但也许看出了几分端倪,不愿意让她留下来搞事。 于是先行一步,要太子想方设法把她外放到城外去。 一瞬间,秋澈脑海中的想法百转千回。 但不得不说,太子难得聪明了一回,在这种情况下,秋澈确实没办法直接拒绝。 再把人逼急了就不好了。她沉思片刻,还是拱手,接下了这道旨意。 然后一扭头,隔天就在太子喜气洋洋、一扫眉间阴鸷跑去喝花酒时,带人直接抄了红袖招。 太子坐在椅子上喝得烂醉如泥,一听踹门声,还没反应过来,尚在眯着眼,不满地骂道:「谁啊!不知道本宫在里面喝酒呢吗?」 旁边弹琵琶的姑娘却先回神,一声惊叫,当场抱着琵琶跪下了,颤颤巍巍道:「各位官爷,奴家可没做什么坏事啊——」 为首腰板笔挺的「男子」开口,却是一副清冷冷的女子嗓音。 她拎着一道令牌,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刻着刚出炉不久的三个大字:「护城队。按律扫除城内青楼赌坊,里面的人,通通蹲下!」 太子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 扭头一看,秋澈正带着身后数十位身着劲装、队伍整齐肃静的女子队,笑眯眯地看着他的方向。 「太子殿下——好巧。」 太子霍然起身,手里拎着的酒瓶都掉到地上去了,顿时哗啦一声摔得稀碎。 他磕磕绊绊,指着秋澈道:「你,你你你……」 秋澈上前一步,表情不变:「我怎么?」 太子憋得脸色通红,脸色迷茫,半晌才想起来——他门口的守卫呢? 顿时提声道:「来人!来人!谁让她们进来的,都给本宫轰出去——」 秋澈温和道:「太子殿下不必惊慌,您的那些守卫,自然还安然无恙。但下官并无恶意,只是奉命行事……昨日清扫青楼和赌坊的摺子,可是您亲手批的,您忘了吗?」 她慢吞吞的笑语声,听在太子耳中,就是理直气壮的冷嘲热讽。 太子瞳孔地震,结巴了半天,迷煳的思绪也没能找出反驳的语言来。 他昨天刚为秋澈同意去城外而松了口气,正松懈着,那些奏摺也都跟往常一样,看着不重要的全都一股脑批了——他哪里还记得其中有没有秋澈的摺子? 但这种时候,他当然不可能当众说出「我没看」这种话来。 可…… 青楼和赌坊也算是当今社会最底层的商业文化,不少官员私底下都有所涉及。 秋澈要剷除这条产业链,势必要得罪许多势力。 她疯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绞尽脑汁,也不明白秋澈为什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决策。 ……不过对方吃力不讨好的事,似乎做的也不算少了。 以前为了将父兄送进牢里,自爆身份是,后来为了不让平邑和亲,自愿北征也是。 第221页 秋澈这个人,本身就充斥着各种令人看不懂的东西。 他思考这些,其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这短短片刻,秋澈脸上的笑意就慢慢落下去,变得平静下来。 她忽然凑近了些,轻声道:「太子殿下。」 太子下意识退了一步,又被自己这个类似于「害怕」的动作震得脸色一僵。 「您贵为储君,当真甘心一番苦心布局,最后却为他人做陪嫁吗?」 电光石火间,太子脑海中有根线绷断了。 他抖了抖唇,眼眸中的情绪几番变幻,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你少挑拨离间……不对。」 太子勐地抓住秋澈的衣领,恶狠狠道:「谁告诉你我是在为别人做嫁衣的?」 一瞬间,刀剑声刷拉拉响起来。 身后一众护城队女子纷纷拔剑,神色警惕地看着太子,眼看就要冲过来—— 秋澈抬手。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止住了她们的前进的趋势。 她和太子其实差不多高,眼下四目相对,即便她没什么表情,甚至唇边还挂着一抹笑意。 可太子就是觉得,她的表情暗含威胁。 那是一种隐晦的,久居高位所以居高临下的,摄人的气魄。 以至于太子不由自主地,又松了点力气。 他看了眼她身后警惕的女人们,脸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一时不知道谁才是太子。 秋澈气定神闲地伸手,明明手腕纤细,可劲儿却比大多数男人还要大—— 太子原本气势唬人地一拽,却被她直接硬生生扯了下来。 还毫无抵抗之力。 「太子殿下误会了,下官可没说,这是有谁告诉我的。」 秋澈笑意凉薄,「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罢了……殿下若是不肯听,那下官,也无能为力。」 后面几个字,在她唇齿间放得格外得轻。 太子恶寒得浑身汗毛都要出来了。 他恍惚地站在原地,直到这群人风一般地来了,又风一般地离开。 只剩红袖招里一群正在温柔乡里却被打断的男人惊慌失措地提着裤子跑出门来。 「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跟我们去衙门一趟。」 「你们是什么人?敢抓我,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护城队。」 「护城队?什么时候有的,怎么都是群女人?而且你们怎么能随意抓人呢?!」 「守护朝京的安宁,是我们护城队的职责——昨日有在城内贴过告示。若有任何异议,请向太子殿下提出。」 「……」 无人看到的地方,太子带着一众侍卫脸如黑云,步履如风地从红袖招的后门离开了。 一通浩浩荡荡的大扫荡后,红袖招直接关门大吉,屋里氛围可谓是愁云惨澹。 连云躲在屏风后,一直等到喧嚣声远去才敢出来。 她本名叫连音,只是这个名字曾经诬陷过如今威望极高的秋大人,于是人人喊打。 入了红袖招后,老鸨为她改了名,取字为云。 云者,无根也。 她出来时,老鸨孟妈妈正从门前急匆匆走过,瞅见她,又倒退了两步,低声斥道:「死丫头,你上哪儿去了?」 不等连云说话,她又想起什么,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翻了半天,最后往连云手里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看分量,应当是银子。 钱还不少。 除了这个,还有一张……卖身契。 连云愣住了:「妈妈,这是?」 「秋大人不许民间再办青楼之类的地方了,往后红袖招也不再是好去处了,你拿着这银子,还有你的卖身契,好好过日子去吧。」 虽然嘴里说的是干不成了,可孟妈妈眼里落下的,分明是欣慰的泪水。 就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似的。 她又抹了把眼泪,似乎很匆忙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嘱咐道:「以后也别干这行当了。做什么都行,好好过吧。」 说罢就走了。 连云站在原地,握着手里的荷包,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又或许她什么也没想。 她只是突然记起来,记忆中那双凛冽如寒星的眼眸。 似乎她这短短半生的变故,有许多都是因为对方。 一如现在这个名字,无根无萍。 但也都是咎由自取。 ——她其实遇到过很多良善之人。 比如当初站出来为她说过话、如今已经离世的瑶台。 比如传闻中万千宠爱养尊处优,却肯为她这种贫民女子说话,甚至顶撞太子的长公主殿下。 还有那位以女子之身,短短两年,就已经创造了无数奇蹟的秋大人。 以及现在的孟妈妈。 只是,因为总是一念之差,她好像最后总是选择了最常见……也最黑暗的那一条路。 连云看着周围一片混乱的人群。 很久,吐出一口气。 眼神却坚定了下来。 她握着荷包,随着孟妈妈离开的方向来到后院。 然而刚进去,忽然听见一道颇有些耳熟的声音:「银两给过了吗?」 连云一顿,下意识缩回了步子。 第222页 常年察言观色,让她养成了这种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习惯。 很幸运的,没有人听见她那轻微的脚步声。 连云支起耳朵,隐约听见孟妈妈的声音:「给过了,也跟丫头们说过了,这会儿应当差不多都在收拾行李了。」 那声音静了静,随即道:「连氏呢?」 ……在问她吗? 目光在掩映的草丛中穿过去,连云费力地眯起眼。 她看到了一张相当熟悉的面孔。 即便对方已经从男子装扮变成了女子,但相信但凡在一年以前,出征时曾出街送过北征部队的人们,都不会认错—— 她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秋大人? 连云心中惊雷滚滚,好不容易勉强安定下来,又听见孟妈妈嘆了口气,道: 「大人就是心善……放心吧,那丫头的卖身契我也给了,相信她但凡以后还想好好活着过日子,就不会再回京城对您做什么了。」 她的银两和卖身契……都是秋澈吩咐孟妈妈给的? 连云愣在了原地。 那边秋澈对不远处草丛里的细微动静仿若未觉,又低声和孟妈妈聊了几句什么。 随即突然听见两声极为明显的脚步声。 孟妈妈敏锐回头,眼神兇恶地呵斥道:「谁!」 秋澈按住她抡圆了要出击的手臂,先行一步走上了前。 草丛后,只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脚印。 以及地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还有一张被揉成了一团的墨纸。 秋澈捡起纸条打开,看了一眼,眼皮一跳。 孟妈妈走过来,警惕着周身,低声问:「城主,可是有刺客?」 ——是的。 先前很早就说过,孟妈妈其实也是夜明城的人。 今日红袖招被抄,只是她配合秋澈的一场戏,但底下姑娘们也确实不知道。 目的就是让人看见这京城第一青楼都被抄了,底下运营不利的小生意链,自然也会断掉许多。 秋澈面色镇定地在她看过来之前,将纸重新揉成了一团,不紧不慢地塞进了袖囊里。 姿态悠闲得,仿佛是在往袖子里塞什么春光灿烂的花儿。 「不是。」 「那是什么?」 孟妈妈随口说完,定眼一看,突然看见了落在地上的那个荷包。 「没什么。」 秋澈看了眼连云离开的方向,轻飘飘道,「一只还不算迟来的……报恩的猫儿罢了。」 「既然有人不收,那就留下吧。」她拍了拍孟妈妈的肩膀。 孟妈妈茫然地捡起荷包,发现果然是自己送出去的款式:「怎么有傻丫头给了银子还不要的?」 「或许收下银两,对她们来说,比不收下还要痛苦吧。」 云,无根浮萍也。 但它还可以有一个解释。 代表自由。 第83章 除夕 爆竹声起。 秋澈埋首奏摺,从满桌案的摺子中回过神来,看向窗外大雪纷飞的景色。 红灯笼高挂屋檐,院中梅花清凌凌地立于枝头,被挂上了许多红色的彩条,显得十分喜庆,只图来年有个好彩头。 院子里有下人轻手轻脚,但难掩喜气地来往,大多穿着红艷艷的新衣裳。 这是王氏做主,给他们的新年礼物。 秋澈拢了拢披风,呵出一口白气,恍惚道:「过年了啊。」 恰好李青梧从外面进来,将身上的外披脱下交给茯苓,又在门槛前跺了跺脚,洒下一身细细碎碎的雪花。 闻言,她笑了声,上前去捧起桌边的暖炉暖手:「我看你是忙煳涂了,新年都不记得了。」 秋澈揉了揉太阳穴,无奈一笑:「最近护城队确实是忙。」 她每日往返,来回地训兵,又要兼顾礼部事宜,不忙煳涂了才怪。 好在新律颁布,应当也不用多久了。 「不是说如今没人肯收女学生吗?」李青梧静了静,坐到她跟前去,「虽说律法变了,可大多学堂都不愿对女子开门。」 百年千年的旧俗思想,不是能轻易被一条律令改变的。 或许因为秋澈确实做过不少百姓称赞的好事,又有北征战绩在身,百姓爱戴她,认同她。 但这不代表会认同其余的女子们。 秋澈嘆了口气:「也正是在愁这个,已经几天想不到好办法了。」 「我倒是有个想法。」 秋澈看向她,示意说说看。 李青梧张口,刚要说什么,茯苓却再次出现在门前,轻声细语道:「殿下,驸马,福公公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李青梧先起身,道:「人在哪儿?」 李青梧再回来时,脸上表情略有些奇怪,像是在深思。 秋澈偷了个懒,没去见人,不过想来对方来时没有说是带着圣旨,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有些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疑惑地问:「怎么了,这个表情?」 李青梧慢吞吞笑了下,又重新在她身侧坐下:「没什么。只是奇怪……朱颜经营了有一年多,这一年,宫里来找我要分红的,两月一次,竟然从没断过。」 秋澈微微坐直了身:「……找你要分红来了?」 这是先前李青梧为了稳住李式,许诺过他的利益。 李青梧点点头:「其实还请了我们去宫里年宴,但娘不是说,今晚要一起吃饭吗?我给推了。」 第223页 秋澈调侃道:「你现在喊娘是越来越熟练了。」 秋澈女子身份暴露后,王氏也没有跟李青梧真正商量过关于称唿改口的事。 这声娘就这么一直喊到了现在,王氏也差不多真的把她当自己亲女儿对待了。 李青梧瞪了她一眼,接着声音又低了一些:「别贫了……我忘了跟你说,其实三个月多前,宫里那位声称病重后,福公公也来过一次。」 秋澈沉吟:「没有异常?」 「没有,一切如常。」 李式慢慢回忆道,「我那时候也有过怀疑陛下被囚禁的可能……还试探过他的反应,但他表现得非常正常。」 就像是李式真的只是病重,无法见人罢了。 这就奇怪了。 按照她们先前的推测,皇帝必定是被太子软禁起来的—— 并且从上次查封青楼时,秋澈试探太子的反应就可以得知,太子是认识那位幕后人的,并且不认为自己是在被利用。 听见秋澈说在为他人做嫁衣,他明显有些生气,愤怒之中,还带了几分不屑。 由此可见,那位幕后黑手在「软禁皇帝」一事上,或许参与得并不多,也许只是无意间点拨了几句,其余的都是太子自己在做。 再可以推断,对方的地位目前来说应当比太子要低,并且没有表现出威胁性—— 这个范围就太大了,当今朝堂,除了皇帝和太后,可没有人能比太子的地位还高了。 但哪怕再不相信,秋澈的话在他心里想必也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这之后的半个月,秋澈果然没再收到任何暗地里的阴谋刁难。 只有太子有时还是会在上朝时向她挑刺,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让秋澈简直都懒得反击回去。 扯远了,说回皇帝被软禁的话题。 假如她们猜测是对的,皇帝的行动并不自由,那福子是李式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若有机会向外界求救,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传达信息才对。 可他无声无息,对外始终如常。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秋澈身上汗毛直立。 第一,皇帝没有被囚禁,她们都猜错了。 这个可能性极小。 以秋澈对李式的了解、以及对当今朝堂局势的分析,她还是更贊同对方已经被拘禁了自由的那个猜想。 那就是第二——福子叛变了。 他对皇帝并不是真正的衷心。 可这又有点奇怪。 福子若当真是不仁不义的小人,又怎么能做到当初那副对皇帝百依百顺、忠心耿耿的模样? 他演技这么好,这么持久的吗? 要么就是说,福子原本衷心的,就另有其人。 这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李式身边的人并非只有他,可没有一个人表现出皇帝被囚禁的异常,难道李式曾经周围的那些人,全都是蛰伏了许多的内奸吗? 他们的上级是太子? 不……太子不像是能做到这些的人。 她们都更倾向于,还是那位幕后黑手。 李青梧突然道:「不对……除了福公公,还有一个人,是那位最信任的人。」 崔文申。 对方是锦衣卫统领,世代只忠于皇帝,神出鬼没,不常外出见人。 皇帝病重后,他的存在也像是被人抹消掉了一般,再无踪迹。 是已经不在人世,还是说他也被策反了? 又或者同样是蛰伏的一员内奸? 秋澈想了想,抽出一张纸来,提笔迅速写了封内容简洁的信。 那只用来给她们传信用的白鸽已经很久不干活儿了,天天趴在她们寝房窗台上睡觉,蹭吃蹭喝,胖了不止一圈。 它其实最开始是秋澈从岭北不知道哪条街上捡来的,很通人性,但对人类十分戒备,基本上只亲近秋澈她们两个人。 再加一个经常给它餵食的玉明,不能再多了。 秋澈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那白鸽就懒洋洋地抖了抖翅膀,飞了过来。 李青梧瞅了眼她信上的内容。 是秋澈托杨裘,查一查崔文申这个人。 对方现在是大理寺卿,很多东西查起来比她们方便,虽然按理来说向来遵纪守法的杨大人不会公权私用,但眼下是特殊时期。 相信杨大人会理解的。 就算不理解,秋澈也会威逼……呃不是,利诱他理解的。 李青梧表情没怎么变,只是又担忧地抬了下眼,看了看这只白鸽:「飞飞这么久不干活,不会连怎么传信都忘了吧?」 是的,它叫飞飞。 取名水平一看就是秋某人的手笔。 白鸽当即愤怒地抓着信纸,一拍翅膀飞了起来。 然后消失在了窗口。 以行动证明,它非常行。 李青梧抿唇笑了下,看着它飞走,又嘆气:「这样有用吗?」 「不知道,」秋澈坦诚道,「好歹也查查吧,万一有用呢。」 她转而又想起来:「咱们继续说,你方才,在福公公来之前,说有办法解决学堂的事……?」 「正和我们方才谈的事有关,」李青梧也正色道, 「如今朱颜的名号也打响了,虽说要给宫里那位不少分红……但,利润还是可观的。」 「这还是因为近一年战事不断,朱颜只在朝京左右的地方有过生意,往后太平盛世,往外扩展生意的话,挣得只会越来越多。」 第224页 秋澈已经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却还是配合道:「所以?」 李青梧眼睛亮亮的,不由自主伸出舌尖舔了下有些干燥的唇瓣:「所以,我想将朱颜的名声,再打响一些。」 「以朱颜的名义,投资办理一所新的学堂。」 「哦?」秋澈道,「说说看。」 「这所学堂要与众不同,且解决眼下学堂不收女学生的困境——所以反其道而行,只招收女弟子。除了四书五经外,平日里还可以自主学习许多技艺,甚至练武。」 「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五岁女童,不论来自何方,都能获得入学资格。第一批学生拥有特权,若家境确实贫寒,家中无收入来源,可以由学堂资助上学。」 「当然,这种资助不是一直的,也不是免费的,学生们从学堂毕业后,需要在三年内归还助学金……对了,助学金这个词,还是瑶台向我提过的,我也正是因此产生了念头,很早之前就想过要办一个学堂……」 随着她侃侃而谈,越说越深,秋澈的表情也越来越诧异。 「……所以,你打算如何为它命名?」 「女学。」 李青梧坚定道:「名为,女学。」 室内良久地寂静着,只有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烧。 院子外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也不知何时停下来了,屋里的动静落针可闻。 见秋澈盯着自己,似乎还在思考。半晌没听见她回答的李青梧不免有些紧张。她握紧了手里的暖炉,声音低了几分:「或许这有些异想天开,但我目前手上开铺子拥有的资产和地契,足够我办起这样一个学堂。但最难过的一关就是官府,还需要你从中周旋……」 「不,我觉得很好,」秋澈打断她,嘆道,「我倒是有过类似的想法,不过,没你想得这样具体罢了。」 论经商的新点子,还是李青梧更在行。 这是于学堂于生意都双赢的局面。 李青梧松了口气。 接着忍不住埋怨道:「那你还用这种眼神看我。」 害她以为秋澈是觉得她太天真了。 可是眼下的时局,不是正需要有新生的东西来取代旧制习俗吗? 秋澈轻轻笑了笑。 她推着身后的椅子,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坐到了李青梧旁边。 她伸手捧着李青梧的脸,将她茫然的目光对上自己的,随即视线从她红润艷丽的唇上一扫而过。 秋澈不易察觉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却仍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只是被你惊呆了。」 「怎么这么厉害啊,我的青梧。」 李青梧抿唇,也没能忍住唇边有些骄傲的笑弧。 秋澈忽然定定地看着她,舔了下唇,道:「好想亲你。」 李青梧:「!」 「能亲吗?」 李青梧:「……」为什么这种问题还要问她啊。 她脸色爆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秋澈捻了捻她滚烫的耳垂,素长的手落在她肩上,倾身吻过去。 唇齿交缠间,她低声道:「新年快乐。」 李青梧抓着她胸前的衣襟,同样低低喘着气,回道:「新年快乐。」 多庆幸,这一年,她们还在彼此身边。 屋外。 「夫人……」茯苓站在王氏身后,听着屋内传来的细碎动静,耳根通红,根本不敢去看王氏的表情,恨不得原地消失。 她在心里尖叫:殿下啊!你们晚上再亲近不可以吗! 王氏静静地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恍惚良久,却笑了笑。 其实早该想到的。 平日里就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两个孩子,至今一年多,都没有提和离一事。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相爱啊。 那是她曾经未出阁时,也曾幻想过的感情。 而今已经没有那个热情和精力再去爱一个人了。 但总会有人还年轻,总会有人会相爱。 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事了。 茯苓看她笑,反而更崩溃了,整个人都在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解释。 王氏倒是显得十分平静,甚至低头看了眼手里提着的一打鲜花饼和木制的精美小匣子。 鲜花饼是给李青梧的。对方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很喜欢吃这种豆制的饼…… 也许是因为记忆中那位母亲做过几次。 小匣子则是给秋澈的。 她最爱雕一些小玩意儿,王氏身为母亲,曾经也是不理解的,但如今也学会了尊重。 送个盒子给秋澈自己放着,不至于东西到处乱丢,挺好。 想到这,王氏喟嘆一声,抬头看了眼天空。 随后悠悠道:「看来要等明天再给新年礼物了。」 除夕过后,就是大年初一。 今年的春天,也不远了。 第84章 女学 朝臣的年假只有三天。 大年初二,秋澈在朝堂上提起兴办女学时,不出意外又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兴许是看她自从出征归来后,嘴皮子上的战斗力似乎就减弱了许多,这群大臣也慢慢地胆子大了起来。 却不知,秋澈只是平时懒得再跟他们在一些小事上,无意义地吵来吵去罢了。 此次她提出这个建议时,同样提到:「实不相瞒,这个想法,实则是长公主殿下先提出的。也是长公主殿下决定,以朱颜之名,资助学堂兴办。不收取国库一分一毫的银两。所以啊,各位大人,没必要这么紧张。」 第225页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现在谁还不知道朱颜的名号,可谓是朝京第一富商? 朱颜肯出手资助女学,又不耗费大夏国库的钱,那自然是最好的。 可秋澈为什么要提这个呢? 她已经以女子之身立于官场了,难道还要藉此机会,将在此事上立功的长公主也拉进朝堂吗? 不说其他的,只提皇家女经商,就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如今若是要入朝堂,岂不是又要修改商户不可入朝为官的律法? 这条律令一出,影响的可不止是长公主是否从政了。 ……他们的联想不无道理,但其实不然。 这个问题,秋澈也曾和李青梧商议过。 大夏禁止商人科举为官,实则是有道理的,这是一个中央制帝权主义国家,大部分的权柄都控制在帝王手里—— 眼下皇帝被拘禁的情况,是个例外。 商人在财力上问鼎于其他行业,若是到时候大夏首富也要入朝为官,很容易行成财力掌控一切、一家独大、吞噬帝权甚至王朝覆灭的情况。 不说这种情况究竟是好是坏,只说李青梧尚且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而秋澈其实也不打算将整个王朝制度都掀翻重造。 这工程量太大了,她只想改造一小部分,为今后的改革做铺垫,潜移默化地改变百姓们的思想。 改朝换代这种事,如今还为时尚早。 当然,如果李青梧想要的话,秋澈也不介意将改革的过程加快,粗暴迅速一点。 但李青梧思虑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的愿望从始至终都很简单,」李青梧说,「只希望我在乎的人平安。」 如果她也入了朝堂,首先就要面对各路人马的刁难和腥风血雨,作为歷史改革的先行者,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经歷。 可她同时还要兼顾自己手下的产业——李青梧并不认为自己比秋澈强大多少,能够脚踏两条船还不踩翻。 更何况,这会给带她入朝堂的那个人,也就是秋澈,带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她不入朝堂,继续捣鼓她的生意。 只要她不破产,哪怕秋澈被革职流放,李青梧都有能力把她捞回来,好好养到老死。 一个从商一个从政。 她们会是彼此最坚固的后盾。 话再说回朝堂。 不管旁人如何窃窃私语阴谋论化,太子却只听他们吵得头疼。虽说太子的脑迴路相当直白,但一年的朝堂议事时间,也确实让他成长了不少。 稍微动动脑筋,自然也能想到别人都能想到的事。 他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扫了秋澈一眼,见对方不平不淡地回视过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太子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心累地拍板道:「此事明日再议。若无其他要事的话,诸位便退朝吧。」 …… 殿内燃着香炉,一片安静。 龙床上的皇帝紧紧闭着眼,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一般,唇色苍白,带了点乌青。 徐贤妃脸上繫着两层面纱,很好地阻绝了香炉中气味的传递。 此时她正坐在床榻边,安静地垂眼,用沾湿了的沐巾给皇帝擦拭手指的指缝。 因为卧床已经有三个多月,李式的脸颊已经凹陷了下去,鬍子拉碴,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修剪过,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徐贤妃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 她其实也并非是一开始就能来这里侍疾的。 四个月前,皇帝突然病倒,太子监国,下令封锁整个养心殿。 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太子就已经迅速断绝了任何人探视皇帝的可能性。 而太监总管福子和锦衣卫统领崔文申认同他的言论,自然也是为他的话盖棺定论的铁证。 虽然这两个人从那时露面过一次,为太子平定舆论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眼前过。 尤其是崔文申。 徐贤妃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久后,她的孩子小产了。 再之后,她同时找上了两个人。 一个是李青梧,一个是太子。 向李青梧投诚后,她没有再给宫外传递过任何消息,而是转头去投靠了太子。 她面若死灰,陈述着自己的经歷,一副并不知道是太子对自己下手才导致自己小产的样子。 又为自己曾经嚣张跋扈的面孔向太子道歉。 并说,我知道你囚禁了陛下。 我可以帮你。 太子身边侍卫的剑都落在徐贤妃脖颈上了,又因为后一句话而勐地顿住。 徐贤妃始终镇定自若。 太子并不相信,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只是想活着。 对方虽然还是不信,却也没有再对她动手。 徐贤妃知道的,他不会动手。 虽说崔文申等人站出来替他平定了舆论,可这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皇帝不能见人。 太子需要一个皇帝亲近又不是非常亲近的人,替他打个谎言的补丁。 徐贤妃就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相当于他想瞌睡,就有人递上了枕头。 后妃是个很好的选择。 既能堵住朝臣怀疑的嘴——看吧,不是不见人,只是不想见你们。 第226页 又能同时监视住已经知道了真相的徐贤妃。 一个宠妃突然死了,这是很难找出正当理由来安排的。 不出所料,一个月后,徐贤妃装出来的郁郁寡欢和对时局的忧思恐惧起效果了。 她被传召,负责给帝王侍疾。徐贤妃明白,她还是被太子选中了。 ——或者说,是被太子身后的人给选中了。 对方考察她的言行许久,最终还是定下了她。 看见皇帝瘫在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一刻,徐贤妃验证了心中的猜测,也听见了太子在身后幽幽响起的声音: 「该怎么做,你自己清楚。」 徐贤妃当然清楚。 直到此时,对她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她战战兢兢地服侍着皇帝,从不对外说起皇帝的真实情况,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为了表现出忧虑深重的模样,每日三餐都只吃几口,瘦得弱不禁风。 可偏偏她把握住了那个度,哪怕期间甚至被太子刻意派去的刺客威胁,也从未向外人吐露出半分不该吐露的东西。 把一个殚精竭虑,有点小聪明,却已经没了多少野心、只想活下去的柔弱女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可尽管如此,在皇帝身边服侍了三个多月,她也从未见过太子身后的人。 李式在此期间也醒过很多次。 一开始是两三天就醒一次,后来慢慢变成了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 甚至从上次醒来至今,皇帝已经有二十五天没有过任何动静了。 因为皇帝被禁锢的特性,他的吃喝拉撒,都靠徐贤妃一个人服侍。 好在皇帝每次醒来的时间也并不长,往往不到一刻钟,就会再次昏睡过去。 且因为已经中毒太深,他根本动弹不得,甚至话都说不利索,只能中风一样「呃呃啊啊」。 在皇帝身边服侍久了,他这样的情况,徐贤妃才终于能从太子偶尔的话缝里扣出一些信息来确认。 皇帝变成这个样子,有南夷一大半的功劳。 表面上说太医院没人能查出皇帝是什么病,其实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只是不敢说。 说出去就要被暴怒的太子拉去砍头。 堂堂大夏储君,与南夷人合作放倒皇帝……简直是骇人听闻。 但…… 徐贤妃想到这,却微微一笑。 太子恐怕也想不到,她在服侍皇帝的这段时间,因为皇帝四顾无援,而她又表现得不同往常一般的怯懦可欺,皇帝已经将她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就像现在…… 徐贤妃对上皇帝缓缓睁开的眼睛,微微一顿。 随即面带担忧地低声道:「陛下,您醒了?」 她当即按照往常一般,招唿门口的福公公进来,当着皇帝的面道:「陛下又醒了,请公公赶紧去跟太子殿下说一声。」 福子咧开嘴,仿佛看不到皇帝求助的目光一般:「嗻。」 随即退下。 ——从三个月前开始,每一次皇帝甦醒,都会用这样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们。 谁看不出来他是在求助? 只是无人理会罢了。 殿门随之关上,掀开又落下的珠帘重归平静。 皇帝眼中,对身边人最后的一分期许,也随之消灭。 徐贤妃温和的目光,重新落到皇帝身上:「陛下,您感觉还好吗?」 又用哀怨的眼神示意: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您每次甦醒我都必须上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皇帝看着她,半晌,嘴唇微微张阖。 发出几声「呵呵」的响动。 「您说什么?」 徐贤妃起身,凑上前去。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她微微瞪大了眼睛:「您……确定吗?」 殿外,崔文申安静地立在廊下。 身影沉默,似一头安静兇勐的狼犬。 只在最合适的时候出击。 他朝殿内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影子。 半晌没听见其他动静,崔文申转身,离开了这里。 东宫内。 太子烦躁地掀开珠帘,把帘子弄得噼里啪啦作响。 「秋澈真是疯了!彻底疯了!前阵子抄了青楼赌坊不说,现在又要办什么女学!」 他脚步声咚咚咚的,透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这皇帝谁爱当谁当,本宫是一天都不想再干下去了!」 「殿下此言差矣。」 不知从哪里幽幽传来一句。 太子吓得差点从床榻上蹦起来,定睛一看,却见屏风后立着一道清瘦且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太子不爽道,「整天神出鬼没的,不怕本宫直接让人把你拖出去砍了?」 「殿下,」那人轻声道,「您如今还不是『陛下』呢,等您登基,就会明白属下的苦心了。」 「储君之权,可不能和帝王相比。」! 第85章 阿月 太子听明白他的意思是「太子当得憋屈,不代表皇帝当得憋屈」,当即冷哼一声。 他阴阳怪气道:「谁知道本宫若是登基了,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父皇。」 太子这话说得就有些微妙了。 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顿,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余正,」太子抬了抬下巴,冷冷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打算跟吴相一起扶持我做傀儡皇帝,然后再把本宫赶下来……不然你怎么解释,为何一直不要本宫同吴相动手?」 第227页 终究还是秋澈给他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生了根。 余正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太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当即勃然大怒:「你既投奔了本宫,就该摒弃前尘,竟然还敢想着你的前主子!」 「属下不敢,」余正嘆了口气,仿佛才回过神来,「万万没有这么想过。」 「你敢发誓吗?」 余正默然。 心中却在发笑。 果然是天真又愚蠢,竟然还相信发誓这种东西。 太子见他不说话,当即又冷哼一声,转身就扔了个枕头过去,直接打得屏风重重一晃。 他怒气沖沖道:「滚出去!别让本宫再看见你!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余正再嘆了一口气,却也没说什么:「殿下只需要记得,无论何时,属下都不会害你……保重身体。」 说罢转身要走。 太子却又提声喊道:「等等!」 「今日秋澈提议兴办女学一事,你怎么看?」 「……」 「看我干什么,」太子不自在地瞪他,「你是本宫的属下,就该给本宫出谋划策!」 余正笑笑,也没计较,摸着鬍鬚道:「属下来找殿下之前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依属下来看,可行。」 「反正……她们也活不到女学兴办起来的时候了。」余正眼中闪过一抹幽光。「殿下何必为了添堵,自找麻烦呢?」 他见太子一脸疑惑,顿了顿,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太子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可是,可是——父皇还没……」 「没关系,」余正宽慰地朝他笑笑,「真的没有,那就用假的。」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 君臣二人正商议着,门口有人敲门。 「太子殿下。」 是福子。 余正停下来,朝太子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福子与他擦肩而过,带着那种仿佛见到谁都是一样的笑容,向太子拱手道:「殿下,陛下又醒了。」 太子拧眉,下意识看了眼余正。 对方的背影顿了一下。 他挥挥手,有些不耐道:「这种小事也要来告诉我,醒了再药晕过去不就行了?徐贤妃也真是大惊小怪,回回都要来这一出……」 福子却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似乎与贤妃娘娘说了什么。」 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说的什么?」 「……听不清。」 「……」太子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眼神躲闪的徐贤妃,「我劝你最好说清楚,不然……」 徐贤妃打了个寒颤。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听清,太子殿下……」 太子招手。 身后两个侍卫立即上前,眼看他们手里拿着的烫得通红的铁烙就要落在徐贤妃身上—— 徐贤妃忽然尖叫一声:「别,别!我说!我说!」 她往后栽倒在地,颤颤巍巍道:「陛下,陛下说,说……」 太子已经很不耐烦了,拍桌道:「你的舌头被割了吗?」 绯红的铁烙又往前伸了一步。 徐贤妃尖声叫道:「陛下说,他若是死了,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 太子的脸色勐地沉了下来。 徐贤妃还在磕磕绊绊地补充:「还说,凡是害过他的人……你们,都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话,她说出来时声音很轻,乍然听起来,像是幽灵。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时间脸上的面无表情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最后还是余正挥了挥手,打破了寂静,让他们带人离开。 太子沉着脸,勐地看向他。 余正表情没变,只是道:「殿下相信她说的话?」 太子反问:「你不信?」 余正沉吟了片刻:「……说谎的概率不大。」 带徐贤妃来东宫前,他们找人搜过徐贤妃的身,她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况且擅自编撰这种话,没有任何理由,而且极容易惹怒太子,直接被拖出去砍头。 以徐贤妃小心翼翼只求活命的性格来看,隐瞒这几句话,反倒是正常的。 只是余正隐约还是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太子开口,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也觉得她没有说谎。」 那老东西是真的想要他去死。 当然,他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余正摇着羽扇,淡然道:「殿下当初选择这条路时,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吗?被败者诅咒……是强者的必经之路。」 「更何况,打嘴仗谁不会?殿下要明白,现在快死的人,是他,不是您。」 太子脸色变幻片刻,终于慢慢回归平静。 但仍然是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哼了一声,重新靠坐了回去,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余正可以走了。 余正离开后,还能听见太子在殿内噼里啪啦地倒腾东西泄愤的声音,看样子尚且活力满满。 拐角处,福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殿下为难您了?」 「安心。」余正笑笑,不以为然,「他不会真的要我滚的。」 毕竟如今除了他,可没有人能够不求回报地帮助一个一无所有、已经被逼上绝路的太子了。 第228页 他只有余正了。 第二日朝堂上,太子果然还是不情不愿地批了奏摺。 但女学一事,最终也磨了好几天,才在官府前过了明路。 日子又慢慢安宁下来,仿佛恢復了先前的风平浪静。空闲时,李青梧会去宫里找平邑公主一起玩,其实也是为了去接取消息。 不过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主动传递过什么消息出来,想来是还在被监视中。 李青梧也就一切如常,去的频率并不高,有一次仿佛无意间问起徐贤妃,随行给她带路的宫女就饱含歉意地说,徐贤妃最近忙于照顾陛下,已经很久没有顾及过小殿下了。 李青梧知道,这是对方不想让太子等人的目光太多落在平邑身上,但平邑不知道。 几个月来都是这种情形,她年岁不大,又被徐贤妃养的天真,并不懂如何隐瞒情绪,翘着嘴巴,闷闷不乐地问李青梧:「阿姐,母妃都好久不来看姝姝了,她是不是不要阿姝了?」 李青梧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你不懂,你母妃只是去照顾父皇去了……」 「你们都说我不懂,」平邑抬头看她,语气认真地打断道,「母妃也经常这么说——可是阿姐,我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父皇病了,母妃要照顾他。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见父皇?」平邑沮丧道,「我总觉得母妃每天都很难过的样子,可是我帮不了她。阿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这些话时,两人周边的宫女离得并不近,平邑也讲的很小声。 李青梧愣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看了眼周围,低声道:「你母妃……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平安安,就是你母妃最大的心愿。」 平邑道:「可是,我也会受伤啊。受了伤,是不是就不叫平平安安了?」 「那就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 平邑懵懵懂懂的:「怎样才能不让自己受伤呢?」 「读书。」李青梧看着面前这双清澈的眼睛,轻声道,像是在透过她,看十几年前的自己,「使劲读,读到所有事情都尽在掌握为止。」 「使劲读就可以了吗?」平邑握紧了她的手,忐忑道,「我平安了,那母妃呢?父皇呢?」 李青梧沉默了很久。 她没有回答平邑最后一个问题,而是又问了平邑一遍:「姝姝,你想保护母妃吗?」 平邑重重点头:「想!」 「我想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像阿姐一样,像姐夫一样厉害——这样就能保护母妃了,对不对?」 李青梧失笑,纠正她:「要叫嫂嫂。」 平邑茫然地眨了下眼:「为什么?」 李青梧道:「因为,你的『姐夫』是个女孩子。」 「我已经知道了啊,母妃告诉我的,」平邑歪了歪脑袋,「可是,姐夫难道不也代表了『姐姐的夫人』的意思吗?为什么就一定代表男孩子呢?」 李青梧又是一愣。 ……如此,比起平邑这个小孩子,倒是显得她狭隘了。 李青梧深嘆一口气,道:「对,但是,要变得很厉害的话,以后就不可以一直这样玩下去了。」 「那我可以保护母妃和阿姐了,对不对?」 「不止我们,你还可以保护很多人。」 平邑立刻道:「我可以!我算数超级好!夫子还夸过我的!」 李青梧笑笑,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说话。 离开之前,她小声对平邑道:「今天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对你的母妃暂时也不要说,她很累了,不要打扰她。」 「好!拉钩!」 「拉钩。」 不远处,贤妃居住的瑶华宫内,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李青梧头也没回,踏出了宫门。 …… 挑了好几天,又和玉明等人商量了很久,李青梧终于选好了女学建立的地点,正在朝京外不远。 夜明城荒废的那处旧练武场,恰好很久没有再用过,就在此时被她们重新利用,划进了学堂的范围,用作以后学生们的练武堂。 在李青梧请人开始搭建学堂时,时间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节夜无宵禁,游街,看花灯,猜灯谜……甚至有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女互相看对眼后,也可以继续发展感情。 这是人间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从李青梧告诉她,她们的初遇其实是在上元节后,秋澈就期待这一天很久了。 甚至曾经还和李青梧许诺过,说会亲手给她一个新的花灯。 同十五岁那年匆忙落下的那一盏不同,这一盏,代表她对李青梧的心意。 光明正大,两情相悦。 但秋澈去年北征,没能陪李青梧去看花灯,这也是她的遗憾。 今年原本仍然是计划要陪李青梧去看的,可偏偏就在前一天夜里,她手里的花灯做到一半,城外又传来了消息。 说是练武场上,护城队和原本的巡城卫起了冲突,有人在冲突下被误伤,人已经死了。 来报信的是平日里跟在玉砚后头的娘子军副将,也是选择留在京中的那一批人之一,名叫阿月。 也是如今护城队的队长,由玉砚一手推荐上去的姑娘。 秋澈面色一冷,李青梧立刻道:「去吧。」 第229页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含义。 护城队尚且没有取代巡城卫,就已经闹出了人命的乱子,这简直太不妙了。 秋澈唿出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花灯,披上李青梧递过来的狐裘,道:「走。路上说。」 她们抄近道迅速离开了公主府,走过后门时,恰好遇见採买东西回来的茯苓。 双方擦肩而过,茯苓行礼后抬头,看着两人的背影,略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主卧内,李青梧又对起了帐本。 茯苓进了门,给炉子里添了火,想了想,还是开口问:「殿下,属下方才看到驸马和谁出去了……」 「我知道。那是护城队的队长阿月。」 「属下是想说,」茯苓顿了顿,委婉道,「她是不是,从前不长这样?」 「嗯?」李青梧抬头,「何出此言?」 茯苓诚恳道:「她脸上,有过人『皮面具的痕迹,殿下知道的。我擅此道,对此最为熟悉。」 李青梧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而且,」茯苓也看出不对了,急忙又补充了一句,「阿月我是见过的……似乎,没有这么高?」 …… 城外。 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两道人影急匆匆从城门处掠过。 「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阿月有些费力地坠在秋澈身后,道:「是队里的小四和巡城卫的人起了冲突,对方说我们既然都是女人,就不该待在护城队,小四一气之下,就……」 秋澈顿了顿。 夜幕之下,月光盈亮。 她看见身后跟着自己的影子边说,边跟在自己身侧一步远的位置。 那影子高了自己近半个头。 她方才出来得匆忙,竟然没注意到这点——阿月不是和她差不多高吗? 秋澈眯眼,停下步子。 「……阿月。」 「大人,有何吩咐。」 「你以前,只叫我将军,不叫大人。」 「……」 破风声起。 秋澈侧首,迅速避开对方指间甩出来的三枚寒光凛凛的银针,抬手,袖中刻刀已经飞了出去。 「阿月」同样敏捷避开,三两下过招后,双方都没在对方身上讨到任何好处。 那人立刻避开五步左右的距离,做出防备姿态,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秋澈握住重新回到手上的刻刀,顺手挽了个刀花。 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偏偏嘴上却还在说: 「骗你的,阿月也叫我大人。」 「……」! 第86章 儿子 「你是什么人,阿月呢?」 那人不语,只是防备的姿态又默默变得更谨慎了些。 秋澈皱眉,淡漠道:「你若是不说,我手里这把刀,可不会长眼放过你。」 「阿月」退了两步,仍旧沉默不语,看样子是打算动手不动口了。 秋澈冷笑一声,抬刀直冲那人面门而去。 对方掏出腰间长剑,挡住了她的刻刀。 这剑不是阿月的,秋澈勉强放了心——这代表阿月或许还没有被灭口,这人只是冒充,而不是杀人后再冒充。 「她」明显是个练家子,招式大开大合,稳扎稳打,利落至极,且实力不在秋澈之下。 若非这一年战场磨鍊的时间,秋澈都未必能和「她」打得这般不相上下,旗鼓相当。 京中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高手了…… 数个回合之后,秋澈耍了个阴招,趁机一刀落在了对方脸上。 然而皮肉被划开后,不出所料,并没有血流下来。 刺破的皮肉之后,是另一张尚且看不清面容的脸。 果然是人『皮面具。 秋澈直奔他的脸而去,对方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世,到底还是被秋澈又在右脸上划了一刀。 两边的皮肉都被划开,人『皮面具中间一大块都是要落不落地坠在脸上,相当碍事,很挡视线。 那人没什么犹豫,当机立断揭下了面具。 秋澈心口一窒:「……崔大人。没想到您还会缩骨功啊。」 崔文申沉默地看着她,身形在他防备的姿态间,慢慢从女子身材恢復了原本的模样。 看得出来,虽然他确实会缩骨术,但这方法应当对他有所损伤,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就当着秋澈的面,恢復成自己原本的模样。 不过……崔文申怎么会出现在这? 秋澈想起前段时间她刚拖杨裘查过的,关于崔文申的背景,紧紧皱眉。 毫无疑问,崔文申是故意把她引出来的。 但目的呢? 他到底是谁的人? 是为了把她引到练武场,还是只是引出城外? 虽说都是引她出来,但不同的目的,区别也是很大的。 其实要确认这些问题也很简单,去练武场看一眼,看阿月还在不在,护城队有没有出事,就能推测出结论了。 但看崔文申……似乎并不是要放她走的样子。 「我无意与你纠缠,」秋澈冷声道,「你现在离开,我还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只是打不过我。」崔文申淡淡道,「所以才不想打。」 「你也打不过我,」秋澈并不恼怒,只是同样冷淡点出,「咱们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第230页 崔文申摇摇头,用一种颇有些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月光下,他的眼神带着几l分怜悯与惋惜的意味,声音也恢復了原本的样子。 「抱歉,你不能走。」 「你要拦我?恐怕拦不住。」 崔文申道:「我的任务,是杀了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再次持剑沖了过来。身为锦衣卫统领,他的武功说是天下第二,估计没人敢称第一。 当他使出全力时,几l乎没人能看清他空中的身影究竟有多快。 秋澈一面以刻刀挡住他的剑锋,一面思绪百转:「……崔大人应当知道,你若是要杀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竟不知哪里得罪了崔大人,许久不见,才一见面,大人就要对我下此毒手。」 崔文申招招利落,都往她的死穴而去,并不尽心去挡秋澈的攻击。 甚至刀兵相接的来往间,他还语气平静地道了个歉:「抱歉,在下无意伤你,但受人嘱託,今夜你必须死。」 「是你主子的吩咐?」 崔文申惊觉自己说多了,再次沉默下来,又是凛冽一剑。 秋澈弯腰躲过,反手一刀捅了回去,嘴上仍然不得闲:「啊,不说话,那就是了。太子?不,看你表情,不是太子的主意。」 崔文申眼神微变。 秋澈一边闲庭信步地悠悠然躲过对方的攻势,一边道:「不过太子应当也是知道的,还同意了……所以你的主子,其实另有其人。」 崔文申的下颌线在某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让我猜猜,他有什么目的?」秋澈语气散漫道,「不是拦我,而是杀我,但特意把我引出京外来杀——」 「我不相信崔大人你会怕公主府的那几l个侍卫,既然这么做,那必定就是因为我不能死在公主府里。」 「为什么呢?派一个顶级高手,大费周章地引我出来。」 秋澈一刀扫过去,哪怕数次差点被崔文申的剑刺中,声音也仍旧是轻飘飘的,「我知道了,你们在京中要做一件大事,而这件事,不能有我干涉,对不对?」 「哦,」夜色下,秋澈分辨着崔文申细微的表情变化,平静地改口,「那应该是不能有任何人的干涉——而你的主子认为,我是最大的变数。所以要你不惜任何代价,杀了我。哪怕付出你的性命也无所谓。」 「我说的对吗?」 话音至此,秋澈的刀已经落在了崔文申的脖子上,而崔文申手里的剑,也架在了秋澈肩上。 崔文申胳膊上多了一条碗大的疤痕,正啪嗒啪嗒往下滴血。 秋澈脸上也多了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痕,被她伸手抹了一下,指尖瞬间捻上了一抹血迹。 他们此番打斗动静不轻,已经一路从城门处逼近了官路边的竹林,竹叶窸窸窣窣落下一大片,正埋在他们脚边。 可这么大的声响,却没有一个巡城卫出门查看情况。 京城的城门紧闭,城内没有一丝灯火,安静得可怕。 因为胳膊上的伤口与长时间的打斗,崔文申额角落下了一滴汗。 但他始终没什么表情,就算此时已经到了双方都命悬一线的时刻,眼神也一直是冷漠的。 带着一种空荡荡的……死寂。 秋澈看着指尖的血色,轻笑一声:「崔大人不回答我的话也没关系。既然你要耗着,那我就陪你耗。」 「你如此听命于他,是因为你年轻时,曾被珍美人救过,对吗?」 崔文申眸色一动,脸色终于变了。 他抵在秋澈肩上的剑又往前进了一寸,声色沉了下来:「你还知道什么?」 「那可就多了——宫中敬事房有记,珍美人,本名兰珍,原本是宫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宫女,后因被调至御前,被陛下看中,收入宫中,不久还生下了一名皇子。」秋澈边说,边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 「那段日子正值秋猎,陛下好面子,从不肯输于旁人,每次秋猎都是叫你打了猎,装作是他的。也许是因为秋猎时发生了点什么意外,恰好让你受了点伤,恰好兰珍在随行的宫女中,恰好救了你。」 「而你为了报答她,才将她提至御前,给了她一个爬上龙床的机会。她果然也没有辜负你的好意……不,或许,这还是她亲自开口要求的。」 这些话,一半是秋澈拖杨裘查到的信息,一半是她自己结合猜测,自己推出来的内容。 但崔文申的表情告诉秋澈,她大概都说对了。 「只是爬上龙床成为嫔妃后,她很久都没有得见天颜过,反而是另一名妃子——萧常在出现了。」 「她姿容绝色,才艺双绝,陛下很快被她吸引去了目光,巧合的是,她也是宫女出身,且恰好,曾经与还是宫女的珍美人共事过,你应当也认识——毕竟当时,你在调兰珍去御前时,也把这位萧常在一同调过去了。」 「被冷落一段时间后,或许还遭到了其他嫔妃的打压,兰珍终于明白了深宫的残酷。她害怕了,她只是一个见识不深的小宫女,用了所有勇气爬上了龙床,却没想到落得如此地步……于是她再次找到了你。」 找到之后发生了什么,想必听过话本故事的人都能想像到。 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崔文申同意了。 他成了这个小宫女新的依靠。 第231页 听到这里,崔文申唇边的肌肉线条抖动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划过几l分哀色:「闭嘴。」 「别激动嘛,」秋澈仿佛在与他闲话一般,幽幽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崔大人不想听下去了吗?」 「后面的我都知道,不需要你再多嘴。」 「是吗?」秋澈也不管他到底是同意说下去还是不同意,只管自顾自道:「那崔大人,你确定,当初救你的人,真的是兰珍吗?」 崔文申瞳孔一颤:「……你什么意思?」 秋澈仿佛看不见他脸上的震惊一般,兀自笑道,「我说过,兰珍只是个小宫女,没有任何隐藏的来头……你若是遇到她时,伤得不重,根本不需要一个陌生宫女的救治……你若是伤得重,她又是如何救下你的呢?」 「崔大人,我不信你心中没有疑惑。」 「你知道?」 「我知道。」 「……」 「崔大人?」 「……有又如何。」崔文申沉默片刻,眼神又坚定下来,声音极轻,「她已经死了。」 秋澈挑眉:「可她儿子没死啊。」 「我只想完成她的遗愿,」崔文申冷冷道,「其他的,与我无关。」 兰珍诞下皇子后,很快就因为失血过多,难产而死了。 她原本是个小小答应,是死后才追封的美人。 「哦——」秋澈拉长了声音,「所以兰珍的遗愿,是要你辅佐并保护她的儿子,对吗?」 「崔大人还真是爱得深沉啊。为此都可以背叛世代忠诚的皇帝,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崔文申的手几l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关你何事?」 「当然关我的事。若是我告诉你,」秋澈淡淡道,「真正救你的人,是那位萧常在呢?」 「不可能。」崔文申迅速否决后,立刻又反应过来自己的激动,稳住声音道,「就算是她,她也死了。」 萧常在,就是李青梧的亲娘,死在冷宫里的那位。 也是南夷圣女,一名被送到大夏的间客。 「但是她的女儿没死。」 又是这个话术。 萧常在的女儿,不就是长公主李青梧吗? 「你确定要杀了你救命恩人唯一的女儿吗?」 「我没杀她。」 「但你杀了我,青梧也不会独活。」 「……」崔文申嘴角抽了抽。 感觉她在秀恩爱,没有证据,就是感觉。 秋澈抬了抬下巴,正色道:「所以崔大人为什么觉得不可能是她呢?南夷圣女——就算以前不知道,我不信你现在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南夷人都擅长用药,用点药救下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她是南夷的奸细,」崔文申道,「为什么要救我?」 「你问我我问谁?」 「……」 「或许,」秋澈顿了顿,「是为了成为『御前宫女』呢?」 「当初提拔她们为御前宫女的要求是兰珍提出来的,我只是看她同兰珍关系好,且怕被发现我无故插手宫女事宜,才会一起提拔她们,以做掩饰。」 崔文申冷声道,「既然她救了我是为了成为御前宫女,为什么当时不干脆承认她才是救我的人?」 「因为她不想暴露啊,」秋澈握刀的手都有点酸了,「这有什么好疑惑的。假若她一开始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你,也不是为了爬上龙床呢?」 崔文申一顿。 萧梓或许一开始只想成为御前宫女,这样更方便打探消息和刺杀皇帝。 这样一来,她救下崔文申后,刻意让当时关系很好、想要爬上龙床获得荣华富贵的姐妹兰珍冒领了功劳,就显得很合理了。 姐妹两人一同成为御前宫女后,兰珍果然成功升为答应。 而萧梓同样因为美色被皇帝看中,不久后也沦陷在了皇帝花言巧语的攻势之下,忘记了原本的目的。 很合理。 崔文申想到这里,竟然一时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来。 秋澈笑笑:「问出这些,其实就代表崔大人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不然以崔文申的作风,应该一剑直接捅穿她,而不是跟她在这里扯一大堆废话。 崔文申听到这里,终于再次抬眼,开口。 他声音略微嘶哑,带着几l分复杂的意味:「主子说你伶牙俐齿,最会蛊惑人心……叫我不要同你多说,只管杀人。这话果然不假。」 「主子……」秋澈咀嚼着这两个字眼,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你的主子——是三皇子对吧?」 崔文申稳稳噹噹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猜是猜到了,」秋澈语气略古怪,扫了他一眼,巧笑嫣然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崔大人竟然把自己的儿子,也称为『主子』?」 崔文申瞳孔地震,握剑的手都有些不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有的儿子,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87章 宫变 三皇子李恆宇,珍美人所出,母亲生产当天难产,大出血而死,后被皇后抱到身边抚养,是皇后养子,也是太子身边的跟屁虫。 顺藤摸瓜查到最后,最不可能的答案,也就成了唯一的正确答案。 而最恰到好处的是,前段时间,连云留给她的纸条中就指明,是吴相让她污衊秋澈的。 第232页 她曾看见过吴相私下和三皇子会面。 这更印证了秋澈的猜测。 如此一来,再回头看去时,秋澈也能看到许多曾经不理解的事情,都有了一一对应的解释。 李恆宇扮猪吃老虎,埋下了许多钉子,崔文申就是其一。 秋澈曾分析过,京中风云搅动,是因为有一位幕后黑手一直在背后针对她。 从前她没懂是为什么,现在大概也明白了——李恆宇看到了她的威胁性,想扼杀她成长的机会,甚至不惜与南夷人合作。 有谁比他更了解宫中密辛呢? 很明显,皇后和袁符偷情,是他暴露出去的。 袁符是他救下来的。 他和吴相是合作关系——这一点秋澈向吴易起验证过,就在两天前,吴易起给她传信,说确实找到了一封他祖父没烧干净的,与三皇子来往的书信。 秋猎之前,李恆宇就已经让吴相出面,去劝说过皇帝了。 那时秋澈锋芒太盛,皇帝觉得拿捏她不住,于是铤而走险,又和吴相合作了一把。 袁符是皇帝放进去的,只是或许皇帝当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放进去的是什么人。 但李恆宇屡次下手,屡次都未能得手。 现在看来,早在李青梧对她说小时候被三皇子言语背刺过的时候,她就应该把这个人视为重点怀疑对象。 这种小小年纪,为了往上爬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长大了只会变得更可怕。 既然怀疑到他头上了,秋澈又火速请杨裘帮忙查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三皇子亲生母亲的背景。 比如,根据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可以推断出,当初兰珍怀三皇子的时候,崔文申就已经和兰珍好上了。 所以,秋澈说三皇子是崔文申的孩子——这可不是空穴来风。 但兰珍故去多年,许多事迹已经无从考证,说了这么多,也只是猜测罢了。 不过看崔文申变幻的表情,似乎也是想到了些什么。 兰珍怀的到底是谁的种,还真说不准。 ……当然,她现在没有证据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在崔文申面前说出来的。 不仅不能说,还得反着来,假装她手里是有证据的。 「崔大人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三皇子是你的血脉吗?」 原本的震惊之后,崔文申看待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警惕和审视。 「我想知道……你就会说吗?」 「那必不可能,」秋澈立刻道,「不如这样,我告诉你为什么,但你得先把剑放下来,咱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崔文申默了默,却没有松手:「这个交换条件,未免有些不划算了,秋大人。」 秋澈摊开那只没有持刀的手,眨了下眼:「崔大人有什么问题,当然也可以来问我啊。」虽然她不一定回答就是了。 她相信崔文申恐怕有很多话要问她。 但崔文申踌躇片刻,又恢復了原本平静的面孔:「他是不是我的儿子,并不妨碍我杀你。」 脖颈间的剑锋又压深了一些,细微刺痛后,有血珠顺着她精緻的锁骨线条沁下。 秋澈不紧不慢,仿佛感觉不到一般,神色淡然地反问:「你确定?」 她这语气,跟问崔文申「你确定救你的人是兰珍」时一模一样。 崔文申微微眯眼:「你又要说什么?」 理智告诉他秋澈这个人,能说会道,黑的都能让她说成白的,没理的都能给她说成有理的。 让她说下去,自己一定会被对方说服。 但情感却在催促他:让她说下去。 秋澈懒懒地笑了下:「我猜你心里想的一定是,若是三皇子殿下是你的孩子,那你帮他,也不算白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我这个知情人,再让他上位做新皇,你还能名正言顺地辅佐他——是不是?」 崔文申面部表情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秋澈就当他默认了。 她意味深长道:「但是崔大人啊,你以为,我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吗?」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没听说过吗?」秋澈无辜道,「我与长公主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我知道的事,怎能不告诉她呢?」 「啊,当然,」秋澈又道,「除了她,我还有很多属下和同盟都知道这件事……」 崔文申的脸色有些控制不住地阴沉了下来,剑锋更沉:「谁?」 「崔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秋澈侧目去看了眼脖子上的剑,淡然一笑,又抬头道:「还没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就这么上心了?」 「你大可以试试,在你杀了我之前,我手里这把刀,能不能先割破你的喉咙。」 「……」 两厢沉默。 「这样吧,我再给崔大人一个选择。」秋澈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时间拖得越久,还在城内的人就越危险。 可她还是必须耐下性子来,慢吞吞道:「我们各退一步,我告诉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只要放我离开,如何?」 「你不怕我知道后去杀了他们?」 「杀不杀得了,那得看你的本事。」 言下之意是,就算秋澈说了,崔文申也不一定能杀掉他们。 他深吸了一口气。 第233页 许久,崔文申撤回了已经有些僵硬的、握着剑的手。 「说。」 「其实啊……」 秋澈舔了下唇,同样收回刀锋,尾音略微拉长。 就在崔文申聚精会神听着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一抬袖,袖中洒出一片白花花的粉状药物。 崔文申猝不及防,勐地吸了两口,立刻又捂住口鼻,反应迅速地抬剑—— 但已经晚了。 他的手脚在一瞬间内迅速软弱了下去,几乎全身无力,手里的剑别说抬起来了,稳稳噹噹地拿着都难。与此同时,一把寒光凛冽的软剑从身后架上了他的脖颈。 阿月从阴影中走出,身后是数十名身形相似、身手利落的护城队女子,错落不一地从竹林中悄无声息地出现,沉默伫立在一旁。 阿月恭敬地低头,喊她:「大人。」 崔文申支着剑的身形一晃,轻轻「嗤」了一声,从唇齿间吐出一口血来。 他其实知道有人来了,但仗着武功高强无人能近身,并不把这群人当回事。 没想到会被秋澈这么光明正大阴了一把。 「你耍我?」 「不不不,」秋澈笑笑,懒散道,「这叫智取。是崔大人为人太过耿直,不懂变通罢了。」 嘶。 要是让杨裘听见她有朝一日,还会在别人面前说出这种话,恐怕心里的白眼都能翻到天上去。 毕竟从前犟的跟头驴一样,不懂变通的人,可是她自己。 崔文申道:「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秋澈打了个响指:「啊,只是最普通的软骨散……加一点暂时让人,慢慢失去武功的南夷毒药——你知道的,我夫人就是南夷的后代,她在这方面一直很有天赋。」 崔文申:「……」 秋澈笑得很和善。 崔文申却从她脸上看到了「记仇」两个字的影子。 他沉默了会儿,感受着体内迅速流逝的功力,知道秋澈所言非虚。 随即闭上眼,不再说话。 颇有一种,破拐子破摔你能拿我怎么办大不了杀了我的感觉。 秋澈松了松和崔文申对峙间已经有些酸软的手腕,暂且没理他,转而看向阿月:「你们怎么来了?」 阿月看了眼旁边的崔文申,委婉道:「长公主殿下的指示。」 实则是她们蹲守在城门处的人,听见了城内的鸟哨声,这才让她们知道城内出了事,秋澈有危险,便急匆匆地从营地赶了过来—— 这哨子相当实用,很早在边境的时候,就已经在她们娘子军内部普及过一遍了,甚至还有一位专门来学怎么做鸟哨,她们几乎人手一只。 秋澈敏锐地从她话里捕捉道什么:「城里出事了?」 阿月摇头:「不知。但信号是从城门处发出的。今夜虽然有宵禁,但我们有巡城卫的令牌,城门还是能出入的,可玉砚却选择了传达信号,而非亲自出来。」 信号指的就是鸟哨声。 几人说话间,崔文申始终坐在旁边,身形板正宛如打坐,闭着眼一言不发。 秋澈把目光转向了他。 「不必看我。」崔文申冷冷道,「我不会说的。」 「啊。」秋澈顿了顿,「崔大人误会了,我并非是想问你知道什么。城内的情况,我已经猜到了。」 崔文申的眼睫微微一颤。 最终还是没忍住,抬眼看向她,眼神里都是四个大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秋澈看懂了他的表情,又是一笑,挽了个刀花,将刻刀重新塞回了袖子里,「我知道你儿子……哦不,你主子,要搞什么把戏。」 「带我们进城,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 京城内,秋澈走后。 李青梧迅速反应过来,霍然起身。 「立刻让玉砚去寻驸马,若寻到了,必须保护驸马安危。若没有寻到,或是因为意外不能出城,就给护城队发信号,让她们去寻。」她语速飞快,嘱託茯苓道,「你带娘先去夜明城避避风头,让玉明通知杨大人他们,所有人,都在城内汇合。」 「殿下,」茯苓隐约察觉到要出事了,懵懵懂懂听完,急忙又拉住她,「那你呢?」 「……要出大事了。」 李青梧放下手里的帐本,喃喃道,「来得太快了……比预料中,快了不止几天。」 「平邑还在宫里,我得去接她。」 李青梧见茯苓神色惶惶,顿了顿,拍了拍她的手,「也或许只是我大惊小怪了。但早些防备总没错。」 「殿下。」茯苓有些不安,「一定要去吗?」 「平邑是我妹妹,」李青梧低声,却坚定道,「我答应过徐贤妃,保她平安。」 茯苓知道她的性子,再不安,也只能松了手,艰难道:「那殿下,一定保重。属下在夜明城等您。」 「交给你了。」李青梧笑笑,「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茯苓眼眶有些热,重重点了点头。 「属下跟您一起去。」扶风从走廊的房檐上跳下来,走到李青梧身边。 李青梧什么都没说,想了想,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拿出了那把秋澈送给她的弓箭。 从制作出来后,这一年多的时间,李青梧都在不停地练习着,没有一天松懈过。 第234页 效果喜人,如今她下至十箭九中,上可百步穿杨。 因为不方便携带,秋澈北征回来后不久还,特意给她改造了一番。 现在的这只弓箭,是可以伸缩的机关弓,缩小的长度甚至可以直接放进袖囊里,随取随用,相当便捷。 李青梧手指抚摸过雕花漂亮的弓背,抬头看了眼京外的方向,掩下了眸子里的担忧。 她在心中默默道。 希望你这次,也没有能用到你的时候。 第88章 盟友 「秋大人高看崔某了,」崔文申气息有些虚弱地咳了一声,道,「你们都进不去,我如何能进去?」 「你能。」 「我若是说不能呢?」 「那就你死。」秋澈顿了顿,微笑着在崔文申满不在乎的表情下,又加了一句,「然后我再送你宝贝情人给你生的儿子,跟你一起死。」 崔文申忍了又忍,表情还是没忍住,微微变了: 「秋大人未免太有自信了。你怎么知道,死的不是你们呢?」 「那你又有什么自信,认为他一定能赢呢?」 「他会赢的。」崔文申盯着她,目光里带着几分谨慎,哑声道,「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也准备了太多……你们不可能赢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准备呢?」 崔文申没说话,可眼神里分明写着「不可能」三个字。 秋澈今日的反应从头到尾都在他和李恆宇的预料之中,确确实实不是有所预料的样子。 如果这是演出来的……崔文申在皇帝身边那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无数官员妃嫔,会演戏的人多了去了,竟然也没识破对方。 那也活该秋澈能赢。 但秋澈只是笑笑,并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我知道你主子要逼宫……或者说,是要太子逼宫。说对了吗?」 「逼宫?!」扶风失声喊了出来,立即又捂嘴,看了眼四周。 京城今夜仍然有宵禁,城内除了几队匆匆来往的巡城卫,几乎看不见有什么人影。 扶风带着李青梧,一路从公主府避开沿路的巡城卫和锦衣卫巡查点,来到宫门前。 此时的皇宫前,已经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提着灯,等待在此了。 听见李青梧平淡地吐出「逼宫」这两个字时,扶风直接惊得差点从宫墙上摔下去。 反而是李青梧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慌什么,没看他们都没动吗?」 扶风身体一僵。 人倒是又重新站稳了,借着身侧从宫中院落延生出的树枝枝丫掩映,也没人发现他们在这里。 但…… 「殿下为何说他们要……逼宫?」 「猜到了,」李青梧调整了下刚刚被扶风拉着赶路,导致气息有些不稳的唿吸,「但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看来……李恆宇当真是等不及了。」 她说这话时,眸子里闪过一分冷光。 扶风看上去仍然有许多疑问,似乎想问「这关三皇子李恆宇什么事」。 但眼下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李青梧说罢,又拍了下他,低声道:「走。先去瑶华宫。」 「不是要找小殿下……」 「我是主子,听我的,先接徐贤妃。」 扶风默了默,一瞬间,竟然在李青梧身上感觉到了曾经秋澈带给他的那种威压感。 是上位者的气势压迫。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是。」 徐贤妃门口守着的两个宫女被扶风打晕了过去,李青梧上前敲门,三长两短后才低声道:「开门,娘娘,是我。」 过了须臾,徐贤妃谨慎地打开了一条门缝,见她身后两个监视自己的宫女都已经昏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李青梧让扶风守在门外,自己先进了门。 徐贤妃关上门,转头紧张道:「今夜看守我的人几乎都撤走了,只剩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又突然来了?」 李青梧语速飞快:「宫里要出事了,娘娘现在得跟我的暗卫扶风先走一步,以确保安全,我去寻平邑。」 徐贤妃道:「你一个人能行吗?」 「今夜事发突然,我们准备不算齐全,所以扶风只会把您送出宫,然后回来接我和平邑。宫外有一条暗道,您顺着那条道走,尽头是我们的人,可以放心。」 「等一下。」 徐贤妃虽然担忧,倒也没有对她的安排发出什么异议,而是匆匆转头,从床下的暗格中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来,交到了她手里。 「这就是他们一直想要的东西。」徐贤妃压低声音,「关键时刻,或许能帮到你。」 李青梧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双方对视,都明白对方眼里的意思。 不再拖延,李青梧将盒子放进袖囊中,看着她出了门。 「不可。」扶风没忍住,反驳道,「我若先送娘娘离开,您和平邑殿下……」 「别废话了,」徐贤妃打断他,「赶紧走,我相信她。」 李青梧倒也没想到徐贤妃会这么干脆,愣了一下。 然后见徐贤妃扭头,朝她笑了下:「我们现在,也是同盟。不是吗?」 同盟,就该无条件信任彼此,同舟共济。 两人离开后,李青梧按着自己记忆中对宫道的熟悉,抄小道绕路来到了凤阳阁。 第235页 眼下宫里一切正常,看上去并无异样,李青梧猜测逼宫一事,宫内的人大约也都不知道。 于是李青梧也装作正常入宫的模样,神色如常,在见到凤阳阁服侍公主的宫女后,只说是带对方出宫,准备明日一起在上元节上街游玩。 宫女犹豫了一下,却也不疑有他,道:「这不太好吧,没有贤妃娘娘的吩咐……」 李青梧道:「本宫已经同贤妃娘娘说过了,或许娘娘贵人多忘事,忘了嘱咐你们。带我去见平邑殿下便是,若是出了事,本宫担着。」 宫女只好福身道:「是。」 两人正走着,才到平邑歇息的殿门处,忽然有宫女尖叫着从凤阳阁大门跑过来,大喊:「救命!太子殿下杀人了!太子殿下要杀了皇上,来人啊,救命——」 对方语无伦次,明显被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 给李青梧带路的宫女顿住步子,还没反应过来,李青梧已经悄无声息提快了脚步,从她身侧推开门,快步走进了殿内。 外面的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宫女的尖叫,太监的求饶,刀兵相接的哐当声,刀剑刺进血肉的闷噗声…… 每一声都落在李青梧心上,让她走得浑身都在抖。 不是害怕,是悲哀。 院中,听见动静的嬷嬷牵着睡眼惺忪的平邑出来,小心翼翼地躲在柱子后,观察着情况。 李青梧上前抱起平邑,听见她小声惊喜地喊:「阿姐!」 嬷嬷则急着问:「长公主殿下,外面这是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话音未落,几道身影从宫墙外倏地落下。 李青梧立即抱着平邑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但很快看清了来人的面孔。 为首的玉砚掀开兜帽,又摸出鸟哨吹了一声,以证明自己不是他人假扮:「殿下,是我。」 李青梧松了一口气,却又没松到底。「你们怎么来了?」 「您要我去找大人,但是城门处已经被巡城卫和锦衣卫的人封锁了,严防死守,咱们的人根本出不去。」 玉砚上前,接过她怀里懵懵懂懂的平邑,低声道,「属下放心不下,就来宫里找你们了。」 她知道要是秋澈还在京中,也会让她这么做的。 就算没有,她也要这么做——娘子军不能,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位被她们认定为同伴的人。 这是一年前秋澈曾为她们定下的军规。 李青梧点头,还要说什么。 大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随即是一蜂窝涌入的太子亲兵,举着长枪和大刀,震声喊着:「不许动!都给我蹲下!」 李青梧当机立断:「走!」 玉砚反应迅速,将手里的平邑扔给旁边的属下,随即把李青梧往肩上一抗,借力直接飞上了宫墙。 被她抗起来的李青梧:「……」 总感觉这姿势有点似曾相识。 两个女下属同样反应飞快,在平邑叫着「嬷嬷」的时候,另一个还飞快地把已经吓傻了的嬷嬷抓了过来,跟上了玉砚的脚步。 一队亲卫呆在原地,为首之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追啊!」 「可是大人,那好像是长公主……」 「管她是谁,」亲卫队长踹了那人一脚,怒道,「殿下说了,今日宫内所有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你没听见吗!」 「是!是!」 玉砚这边带着属下,扛着李青梧在皇宫的宫殿上飞檐走壁,一边在唿啸的风声中忽然记起来什么,问:「啊对了殿下,现在去哪儿?」 李青梧都快被这个姿势颠吐了。 突然怀念起被扶风稳稳噹噹背在背上的时光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不忘抓着袖囊,以免里面的东西掉下来,同时有气无力道:「带平邑她们先走,我……要去一趟养心殿。」 玉砚往后看了眼紧跟在后面追过来的太子亲卫,脚下拐了个弯,和两个属下分道而行,她则直奔养心殿而去。 身后追来的亲卫脚下齐齐迟疑一瞬,接着只分了两个人追了过来,其余人追上了那两个下属。 「她们……」 「不用担心,」玉砚语气轻松,「都是从娘子军里挑出来的好手,我和主子亲自教出来的,不会有问题。」 李青梧默了默:「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养心殿?」 「殿下和主子行事,都有你们的道理。」玉砚目不斜视,「何况,我相信主子,主子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啊,又是这句话。 李青梧有些恍惚,好像周围的人似乎都因为种种原因,对她们有种莫名的自信。 不过这感觉,确实也还不错。 ……如果玉砚下次能换个姿势扛她就更好了。 两人到达养心殿时,殿外还只有两个打瞌睡的小太监。 玉砚趴在屋檐上,借着夜色掩映藏住自己的身影,低声疑惑道:「不是说皇上被严加看守吗,怎么今日只有两个人?」 李青梧忍着要吐的欲『』望:「应当是太子为了逼宫,提前撤走了内侍。」 她缓过神来,恰好看见玉砚回神,干脆利落地放倒了追过来的两个亲卫,又从外围丢了下去。 那底下是御花园的一片茂密的草丛,相当隐蔽。 玉砚拍拍手,回身无辜道:「殿下现在要做什么?」 第236页 李青梧想了想,按照方位算了算,指了下旁边一块砖瓦的位置:「能凿开吗?动静小点。」 玉砚拿着一把小刀,噗呲一下就扎了下去。 好在声音还算轻。 砖瓦被拿来,李青梧朝里面看了一眼,皱起了眉。 玉砚顺着她的动作去看,见正下方的位置,正是养心殿的内室。 皇帝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生死不知。 就眼下来看,殿内应当是没有其他人的。 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李青梧只能让武力值高点的玉砚先进去探一探。 为了不惊动那两个小太监,两人先后从后面的窗口爬了进去。 玉砚一个翻滚,轻手轻脚落了地。 身后脚步声起。 玉砚迅速回身,将手里刚凿过砖瓦的刀横在了对方脖子上。 一阵安静后,李青梧摸索着点上了烛火。 灯火摇曳下,是太监总管福子的脸。 第89章 玉玺 「福公公,你怎么在这里?」李青梧的脸一半隐入黑暗,一半露在灯下,光暗交错,显得神色莫名渗人。 「长公主殿下……」 福子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二心,出口的语气略有几分古怪,「您这深夜潜进皇上的寝殿,奴才还没问您这是做什么呢。」 「让你说你就说,」一年随军的生活,让玉砚非常懂得该如何狐假虎威,当即压了压手里的匕首,威胁道,「废什么话?」 福子默了默,苦笑:「奴才只是按惯例侍奉陛下罢了,听闻屋上有声响,心生恐惧,才藏了起来……」 「你是父皇面前的人,」李青梧说着,瞥了一眼帘子后皇帝躺在榻上朦胧的身影,声音很轻,「既然发现有人来了,不知是不是刺客的情况下,不该立刻出声,喊人来护卫陛下吗?」 福子笑道:「是一时忘了……」 「是吗。」李青梧捋了捋袖子,举着烛台走了两步,道,「本宫看你是不敢出声,恐来人是你家主子的人,误了他的大计吧。」 福子脸色发白,一脸害怕:「殿下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奴才的主子,不是只有陛下一个人吗……」 「本宫不跟你在这闲扯,你不也不用再装了,」李青梧淡淡道,「告诉我,你家主子还安排了什么?我可以看在你这么多年小心侍奉陛下的份上,饶你一命。」 福子眼里含泪,张了张嘴。 忽然间,从袖子里亮出来一把刀,勐地朝她刺了过来。 因为身体前倾,脖子也直接撞到了玉砚横在他肩上的刀锋,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李青梧被秋澈手把手教过很多次,遇到危险时该如何紧急避险,就算是在福子被玉砚控制住,仍旧保持着警惕心。 但到底是经验不足,加上没想到福子要杀了她的决心这么强,宁愿直接一命换一命—— 距离太近,这一刀本是往左心房而去,虽然因为李青梧躲闪及时而偏离了一些,但还是扎在了李青梧的左胳膊上。 李青梧整个人都疼得抖了一下,倒退两步。 血液浸出来,一瞬间漫红了衣衫。 玉砚立刻收起匕首,瞳孔一缩,上前扶住李青梧另一只手:「殿下!」 李青梧摇头,将扎进去的匕首忍痛拔了下来,丢到一边:「没事……你,为什么杀我?」 福子已经倒在了地上,捂着渗出血的脖子,神色茫茫然的。 过了会儿,唇齿间忽然发出了一阵「嗤嗤」的,含煳着血的笑。 「没,没有为什么。」 「这深宫里,向来是主子们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只能做什么。」 「从前侍奉陛下是这样,后来是太子,三皇子……」 「奴才其实,不想杀你,」福子笑着,「可这是三皇子殿下的命令,奴才不杀了你,也得死。」 「既然左右都要死,那不如,谁都别想好过。」 「殿下,你们是皇子皇女,生来便金枝玉叶,当然不会知道咱们奴才平日里过得有多难了……连活下来这种事,好像只是你们随手对下位者的施捨。」 福子笑笑,「但现在我不想活了。」玉砚对他怒目而视:「不想活了就别活!祸害我们殿下干什么!」 然后上前又是一匕首,直接捅穿了他的左心房。 福子带着那种扭曲,又有几分癫狂的笑,慢慢地,盯着房梁,不动了。 玉砚回头,看见李青梧神色愣忡,顿了一下。 「殿下,你别听他瞎说,虽然确实是时局所限。但有些人也是自己甘愿做奴才的,若是不想做,也大有出路。只是他们自己怯懦不愿脱离原本的身份罢了……怪到谁头上,也没办法怪您,您不欠他的。」 李青梧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 就像玉明玉砚和茯苓,后来在秋澈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都把「奴婢」这个词换成了「属下」。 但这也是她们一步步自己走过来的。 每一条路,都是自己的选择。 「帮我个忙,」李青梧很快又平静下来,左右环顾了一圈,抬头道,「去请太后娘娘过来。」 「哦对了,还有太后娘娘。」玉砚一拍脑袋,这实在不怪她忘了,而是太后这段时间,在宫里朝堂里的存在感都非常的低, 「那您怎么办?」 第237页 「寝殿里我记得有药箱,」李青梧回忆了一下,「秋澈教过我怎么包扎伤口。没事的,你快去快回。」 玉砚只好点头,帮她将门锁了起来,这才从窗口跳了出去。 李青梧先去帘子后小心探了探皇帝的鼻息,确定对方没死,这才找出寝殿里的药箱,一边咬着牙给自己上药,一边在心里思考眼下的局势。 她看了眼被玉砚搬到一边阴影里的,福子的尸体,猜测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大概率也是为了玉玺。 大夏有令,无传国玉玺者,不得继位为皇。 先前她就和秋澈猜测过,为什么太子一面囚禁了皇帝,一面又始终不登基,也不杀对方。 答案只有一个,他还没有拿到传国玉玺。 所以皇帝不能死。 而现在,他们为什么又突然决定逼宫了呢? 太子绝对做不到这么果断,如果他有这个当机立断的心计,今夜逼宫时哪怕胜券在握,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毕竟是桩丑闻。 那就是有人在他背后指点了他,推了他一把,而太子因为种种原因,也按耐不住了。 三皇子必定没有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所以太子并不觉得自己会为他做嫁衣。 逼宫是丑闻,况且这样也不一定真的能逼问出什么来,玉玺还没有到手,能让太子下定决心逼宫,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比如时局让他感到烦躁与手足无措。 比如他的野心已经不能满足于此刻的无能。 比如。 他没有真的玉玺,但有假的。 这个方法听上去太大胆了,却又好像只要知情人都死光了,就没有人鬼知道玉玺是假的。 但太子一定没有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 因为他是螳螂。 而三皇子,要做那个黄雀。 假设一下,太子囚禁皇帝,几个月后原形毕露,要杀父夺位。 而这时,三皇子李恆宇,也是唯一一位剩下的皇子,带着文武百官突然出现,揭穿了太子的真面目,又保住了皇帝一条命。 太子名声尽毁,就算不死,这个储君之位也待不下去了,皇帝又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么当朝唯一一位剩下的皇子,顺应民心继位,岂不是理所当然? 福子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三皇子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想趁最后的机会审问一次皇帝,逼他拿出玉玺。 李青梧深吸一口气,想起这两年前因为这位幕后黑手,她们经歷过的种种磨难,然后又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帝。 可惜。 註定要让李恆宇失望了。 在她们原本的计划里,这一切本该由秋澈来做,但现在,秋澈应当还在城外…… 李青梧垂眸,掩下眼里的担忧,在伤口上用纱布结结实实绑了个结。 秋澈没办法来,那就她来。 …… 「你们是什么人——」 门口的小太监被刀兵声惊醒,话音未落,就被亲卫一剑封喉。 「太子殿下,」亲卫走到太子身边,轻声道,「周围的人都解决了。」 「嗯,」太子颇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余先生人呢?」 亲卫结巴了一下:「在宫门处时余先生还在,兴许是入宫后人太多,分散了……」 「不管他了。」太子狠了狠心,道,「进去,把那皇帝老儿给本宫抓出来。」 亲卫拱手,还没说话,屋内忽然传出一声:「什么人在外面!」 是个男人的声音。 太子皱眉,看向亲卫。 亲卫忙不迭转过身,惊疑不定道:「不可能,不是说陛下贴身伺候的人都被撤走了吗……里面的是谁?!报上名来!」 「好大的胆子!」扶风哐当一下,推开半面窗,抱着剑冷冷道,「长公主殿下与太后娘娘正在议事,你们是什么人?未经陛下允许,擅闯宫廷,也不怕陛下治你们的罪!」 太子气笑了,从旁边侍卫腰间拔出一把剑指着他道:「本宫乃是东宫太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说议事就议事?本宫怎么不知道太后和长公主今夜还入宫了?」 太子没注意到,他这话说完,旁边的亲卫队长脸上落下了一滴冷汗。 「来人,给本宫把他拿下!」 「站住。」 太后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她一身雍容华服,皱着眉看着外面一大群手持兵刃的亲卫,沉声道:「茂儿,你这是做什么?」 「要造反了不成?」 太子神色一慌:「皇祖母……」 他下意识站直了身体,随即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对:「您怎么在这里?」 难道刚刚那小子说的是真的? 太后道:「陛下病危,急召哀家,怎么,哀家在哪里,还得向孙儿你报备不成?」 太子虽然因为皇后之死对皇帝一直十分憎恶,对她这个皇祖母却是向来敬重的……虽然这也不妨碍他让手下人从太后手中夺权。 闻言,太子脸色僵了僵:「不是的皇祖母……」 旁边有人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胳膊,打断了他:「殿下,您心软了?」太子顿了顿,看向人群里姗姗来迟的余正,压下心头的怒气,道:「本宫倒是还想问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当然是因为不想被打做同党了。 第238页 但他混在人群里,本是想看看情况,结果眼看太子又要犹豫,余正也不得不再次站了出来。 他在心里对太子相当恨铁不成钢,面上却是古井无波,只朝殿内看了一眼。 然后用羽扇挡住了自己的脸,侧首低声道:「殿下,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别忘了,您的大业将成,可不能因为一时心慈手软,便不敢下手了啊。」 「不管她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都得死。」 太子眼神犹疑片刻:「可皇祖母,是除了母后以外,对本宫最好的人。」 余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失态,一边语气有些扭曲道:「皇位……皇位!您若是当了皇上,何愁没人会对您好呢?这全天下的人都合该对您好!」 太子尚且踌躇,余正等了片刻,却已经一收羽扇,扬声道:「都进去!杀!」 太后眼神冷下来:「太子——你当真要造反?」 太子默了默,避开太后看过来的眼神,咬牙道:「听余先生的。」 余正扯了下嘴唇,欣慰一笑。 还算孺子可教。 太后则冷笑一声:「好,很好。怪不得你父皇死也不愿意把玉玺交给你——果然是个白眼狼。」 太子听得心头一震。 但下一刻,窗子已经被那个冷脸侍卫重新合上,看不见里面人的身影。 亲卫们两厢犹豫,见太子发话,终于松了口气,当即拎着刀剑就沖了进去。 但为首之人刚踏进门,就被一箭当场射穿了脑袋。 箭矢正中额心。 「我看谁敢!」 一道身影在扶风的护卫下踏出了殿门。 她手中持着一把雕花金弓,手臂上还包扎着伤口,唇色略有些苍白,拿着弓箭的手却稳稳噹噹。 没人发现,她其实手腕也在微微地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好在她装的镇定,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一瞬间迎面袭来,冲进去的亲卫都忍不住迟疑了一瞬。 扶风上前,将刚刚才临时书写好的一封圣旨递到了李青梧手上。 李青梧一只手拿着圣旨,往下一甩,径直甩开,冷声念道:「陛下遗诏:今有不肖子孙,皆甚是愚钝,今恐去后无人能继大统……思虑再三,念皇太后傅氏,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钦此。」* 「不可能!」太子立刻铁青着脸,大叫着反驳道,「父皇怎么可能传位给皇祖母!你们肯定是在骗人!」 「本宫也觉得不可能,」李青梧淡淡道,「实不相瞒,父皇是被你们伤透了心,皇兄——你们自己干过什么,自己心中应当清楚吧?」 「父皇原本是要传位给我的,」她顿了顿,大喘气道。「但我自认难堪大任,才推荐了皇祖母……」 余正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防住了秋澈,竟然没防住长公主。 眼看时间快要不够了,他低声提醒道:「殿下,别犹豫了,快杀了她们!」 对。 杀了她们,不管遗诏是真是假,就都不重要了。 太子勐地回神,咬牙道:「父皇思虑过度……已被居心叵测之人害至殡天……还不快都给本宫全都拿下!」 「是!」 「传国玉玺在此!」李青梧一声清喝,举起手中的盒子。 ——那是徐贤妃临走之前交给她的。 李青梧环顾一圈,冷着脸,一字一句道: 「谁敢再进一步,皆视为谋害女帝……杀无赦!」! 第90章 败露 「别听她瞎说!」太子怒气沖沖,也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玺来,「本宫手里的才是真玉玺!杀了她们!本宫才是太子!」 「陛下的虎符就在崔文申崔大人手上。」李青梧镇定道,「本宫已经传信给崔大人,相信宫外此时应当已经围满了金吾卫,崔大人也很快会带着援兵赶来……你们此时若是束手就擒,本宫可以劝女帝陛下饶你们一命。」 「这……」 亲卫们一时僵持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太子吼道,「锦衣卫呢!崔文申人呢!赶紧出来,杀了她们!杀啊!!」 「殿下是说我们吗?」 吴易起出现在殿门之外,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 他身后,是一众沉默干练的锦衣卫。 太子的脸一下就黑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易起朝李青梧使了个眼色,以示安心。 李青梧也勉强松了口气—— 她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明白太子不可能因为她一两句话就真的信了太后是新的女帝。 也不可能会真的威慑到他们。 最多只是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她要的就是拖延时间,好让援兵赶到。 还好虽然这次情况紧急,但吴易起反应迅速,带人来得很及时。 只见吴易起笑着,将腰间的长刀拔出来,噹啷一声落到了地面上。 他行走间,刀锋处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响,惹得太子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躲在了亲卫身后。 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只维持了不到须臾,刀兵相接声就再次响了起来。 吴易起扬声,在人群里吼了一句:「太子逼宫意欲谋反,保护女帝陛下与长公主!」 然后一刀结果了一个冲上来的亲卫,转身快步走到了李青梧身前。 第239页 「殿下,没事吧?」 李青梧摇头,几人便陆续进了殿,以殿门做防线,防止有人突然朝他们冲杀过来。 她站在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只见太子慌慌张张地在一片刀光剑影里躲闪着,冲着余正崩溃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不是说崔文申是我们的人吗?他人呢!还有锦衣卫为什么又突然成了本宫四妹的人了!」 余正也是一脸懵,尚且还在维持镇定地安抚他:「殿下莫急……」 话音未落,李青梧便从看见一把飞镖闪着寒光穿空而过,勐地朝太子而去。 太子惊唿一声,却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死亡结局。 一柄刻刀飞出,在半空中「叮噹」一声,打落了那只飞镖,又回到了它主人的手里。 「吁——」 一阵整齐划一的急促马蹄声在殿外响起,院子里的刀剑声不约而同都停顿了一下。 秋澈骑着一匹棕黑色的马,停在了众人面前,身后是黑压压的持剑的娘子军及金吾卫们。 崔文申被阿月拎着,也在其中。 秋澈脸上那道被崔文申划出来的长痕已经结痂,与不知是谁的血液溅在一起,显得整个人的神色肃杀又冷凝。 「三皇子殿下。」 她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太子,又扫视了一眼殿外的方向,淡淡道,「不知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杀人灭口吗?」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 三皇子李恆宇带着几个亲卫,以及上十个瑟瑟发抖、已经被沿路以来的架势吓懵了的朝廷重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和那群抖得跟筛子一样的文臣不同的是,他神色间没了以往的瑟缩与可以伪装出来的猥琐,看着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本殿听不懂秋大人在说什么。」李恆宇微笑,「听父皇说有要事与群臣相商,便出宫请了各位大人来……但一入宫便是这幅模样,秋大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澈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她没有回答三皇子的话,抬起手中的虎符,面向众人,声色清亮:「虎符在此,尔等反贼,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是的,玉砚在请来太后以后,很快又带着徐贤妃给李青梧的虎符,去找了秋澈。 现场片刻的安静之后,太子身边的亲卫们都纷纷放下了刀。 任谁都看得出来,金吾卫锦衣卫都在这里,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能打得赢才怪了。 这场儿戏一样的逼宫大戏,终于在最后一个太子亲卫放下长刀、锦衣卫上前押住他们后,落下了戏剧性的帷幕。 直到此时,李青梧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屋内几人对视一眼,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秋澈一眼看见李青梧,先翻身下了马,到了李青梧跟前:「没事吧……你受伤了?」 只有秋澈一眼就看见了李青梧胳膊上的伤口。 她心中微微一动,仍旧摇头,低声道:「处理过了,没什么大碍……」 秋澈看着纱布下渗透出来的血迹,不贊同地看了李青梧一眼。 但李青梧伸手,从她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抚了一下:「我还没问你呢……怎么搞成这样?」 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两人再担忧对方,也都只能暂且作罢。 正说话间,那边太子愣在原地片刻之后,忽然勐地回神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三皇子: 「……是你要杀本宫……为什么,是本宫待你不够好吗?啊?为什么……你说话啊!」 李恆宇却一垂眸,拱手道:「太子殿下,您如今是罪臣之身,还望自重。」 太子勐地发了怒:「你放屁!谁说本宫是罪臣!不对,不对,你不是平日里学什么都学不好吗?刚刚那飞镖,是你放的?你怎么可能武功这么好——你他娘的一直在骗我?!」 「殿下!」余正突然提声道,「我们败了。」 不等太子反应过来,他直接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朝秋澈等人的方向行了个大礼。 话却是朝太子说的:「殿下,成王败寇,此时招降,尚且还有活命的机会。」 太子却仿佛根本听不到他的话一般,突然想到了什么,发了疯一样地朝李恆宇奔过去,双目血红:「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筹划的这一切!就是你!」 但他还没到李恆宇跟前,就被那几个李恆宇的亲卫拦了下来。 堂堂一朝太子,此时却状若疯魔,头顶的羽冠都歪七扭八,嘴里还嘀嘀咕咕地朝李恆宇叫骂着: 「白眼狼!」 「肯定是你骗了我……」 「我就说,根本没人喜欢我,你果然是个骗子,连你也受不了我。」 「我对你那么好,我拿你当亲兄弟,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 ……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看着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 李恆宇退了一步,神色冷静道:「皇兄,虽然你我平日里确实交好,但你谋反逼宫一事,我可确实是不知情的,还请你莫要胡言。」 「当真是胡言吗?」 秋澈插了一嘴。 她转过身,静静地回头,对上了李恆宇的目光。 而玉砚已经上前,将太子和余正两人也都控制了起来。 沉默间,李恆宇笑了一声。 第240页 「本殿真的听不懂秋大人在讲什么,不如大人先解释一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父皇殡天了。」李青梧道,「他下旨,要皇祖母登基继位。」 太后此时也已经从殿内走了出来,就在几人身后。 闻言,她淡定地朝众人颔首:「不错,殿内众人都听到了,圣旨与玉玺,都已经由陛下交给了哀家。」 李青梧将装着玉玺的盒子递了过去。 「这怎么可能?」 有回过神来的臣子盯着众人的目光,颤颤巍巍道,「陛下膝下尚有两位皇子,怎会突然禅位给太后娘娘……」 「不是突然,」秋澈扬了扬手里的虎符,淡定地解释道,「早在四个月前,陛下就已经被太子囚禁于宫中,走投无路,便秘密传召过我。」 「他早已知晓太子与三皇子的狼子野心,陛下交给我的虎符便是证据——各位大人应该很清楚,陛下有多看重我。长公主殿下手中的圣旨也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陛下迟迟没有在太子胁迫之下将玉玺交给他,我们便早就料到会有他逼宫这一日,于是做了准备,才能及时赶来。否则今日宫中各位,都在劫难逃。」 见众人面面相觑,包括李恆宇在内的人都没有说话,太后又笑了笑,也道:「不瞒诸位,实则这帝位,哀家也并不想接手。」 李恆宇袖子里的手指微微一僵。 「你们方才不在,怕是没听见,这话太子是听到过的——原本陛下本想将帝位传给长公主乐和,」太后指了指身侧的李青梧,淡淡道,「是乐和不愿入朝堂,陛下才不得已,改了口。」 这一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长公主乐和名下的朱颜如今谁不知道? 前段日子传言她要入朝堂,就已经闹得各家人心惶惶了,生怕这妻妻俩合起来对他们混合双打。 若是长公主登基称帝,那还得了? 相比起来,太后一直一心向佛,哪怕再入朝堂,也是因为陛下将她请了回来,最近更是相当低调。 一看就不是贪恋权势的主。 对比起来,太后可比长公主好拿捏太多了。 秋澈看着这些人的表情变化,和李青梧对视了一眼,并无意外。 李恆宇将这些人带来,无非是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拿下那些反叛的太子的画面。 现在很明显,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要求在一间屋子里开个窗,他们肯定不愿意。 若是先说要在屋子里开个门,再退而求其次,说不用门,只要窗,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不其然,群臣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片刻后,又一人站了出来,拱手:「既是陛下遗旨,莫有不从……只是臣等尚且还有一事不解,为何您等说,三皇子殿下也有狼子野心……」 「这就要问三皇子殿下,为何方才要杀太子了。除了杀人灭口,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您说是吗,崔大人。」 秋澈让出一个身位,露出身后的人影来。 阿月拽着手脚无力的崔文申,往众人面前一站。 崔文申低着头,没敢看李恆宇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崔大人,」秋澈微微提起尾音,「你是受三皇子殿下的指使,同他一起蒙蔽太子、谋害陛下的,是吗?」 崔文申默然片刻,开口时的语气无比苍白:「……是我主使,与他无关。」 秋澈笑笑,鼓掌道:「真是好令人感动的主僕之情啊。」 但现场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谁都看得出来,崔文申是想替李恆宇顶罪。 崔文申抬头,看向秋澈,缓缓道:「你答应过我,饶他一命的。」 ——时间回退到李青梧进宫之前,朝京城外。 秋澈慢悠悠地在崔文申面前踱了两步:「你就没想过,万一他失败了……」 「他不会失败的。」崔文申握了握拳,却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能心乱如麻的,仿佛催眠自己一样,喃喃念叨着这一句话。 「他不会失败。」 「你可以赌。」秋澈摊了摊手,淡淡道,「那就看我们谁更赌得起吧。」 曾经崔文申还坚定认为李恆宇是皇帝的儿子的时候,或许可以不在乎对方的成败,无非就是功败垂成罢了。 可如今一想到对方有可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秋澈不信他还能淡定地面对对方的生死。 双方对视片刻。 崔文申垂眼,哑声道:「我要是带你进城,你能保证,新的上位者会放过他吗?」 「可以考虑饶他一命。」 「我凭什么信你?」 毕竟,秋澈已经有过一次耍诈的前科了。 更何况,就算李恆宇失败了,下一个上位者是谁还说不定呢,她怎么就能确保一定能保得下人呢? 秋澈却眨了眨眼,笑意凉薄:「凭你现在,别无选择。」 「啊。」她想起什么,扯了扯唇角,「忘了重新再自我介绍一遍。秋澈,夜明城现任城主。」 「崔大人,幸会。」 夜明城——这一年里声名鹊起,在当今江湖朝堂间,除了红阎鸟外,最大的情报组织。 崔文申沉默下来。 事实证明,他后来其实选对了。 秋澈一方明显有备而来,盟友众多,准备充足,没有一个人在拖后腿。 第241页 直接把本该万无一失的黄雀在后的计划,变成了独属于她们的大戏。 就算崔文申不倒戈对方,秋澈也能凭藉虎符入京,调动金吾卫与锦衣卫,再加上本就听命于她的娘子军—— 哪怕李恆宇心计再厉害,没有足够的势力,也是无用之功。 此战,李恆宇必败。 秋澈耸了耸肩:「我是答应过,可我没答应过你,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留什么面子啊。」 崔文申唇瓣微动,还要说什么。 「你闭嘴!!」李恆宇怒斥了一句,很快又平静下来,看向秋澈,冷声道,「秋大人,本殿跟这位崔大人根本就不相熟。你若是想随便找个人便来指认本殿有罪,未免有些太侮辱人了。」 崔文申低低嘆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秋澈的语气饶有兴味:「一个人不行,那两个人呢?」 「吴大人,」秋澈看向金吾卫的人群之中,「出来吧。」 李恆宇的脸色微微变了。 秋澈看了眼脸色有些苍白、从人群里被带出来的吴相,扯了扯唇角: 「三皇子殿下说,你受陛下嘱託,去请各位大人入宫议事,先不提眼下御前侍奉的宫女太监都已经死了,无人能证明你是否真的在此前见过陛下——只说你既然请各位大人入宫,怎么偏偏没有去请吴大人呢?」 李恆宇皱起眉:「那自然是因为……陛下并不信任吴丞相,这还用解释吗?」 才怪。 其实是因为他不信任吴丞相,想要利用完之后,再杀了以绝后患罢了。 先前他还让余正暗示过太子:余正是吴相的人。好让太子对丞相起疑,早下手除掉吴相。 因为余正曾经做过吴相的幕僚,也是以吴相府中间客的身份向太子投诚的。 但太子迟迟不肯动手,李恆宇也就一直拖到了今日,一边在为宫变做谋划,一边准备让崔文申的部下去刺杀吴相,直接来一出过河拆桥。 但被秋澈先一步料到,拦截了下来。 此话一出,再加上有吴相点头承认,自然是满堂皆惊。 几个大臣更是连滚带爬跑到了秋澈等人身后,不敢与李恆宇再有牵扯。 秋澈道:「你看,确实不用解释。」 因为李恆宇的罪名,只要在场的人认为是真的,根本就不需要多笃定的证据。 权势,才是这世道最重要的立身之本和杀人利器。 秋澈手握虎符,又有太后等人撑腰。 哪怕李恆宇真的什么也没做,他如今也必须是做了。 李恆宇逐渐明白过来。 电光石火间,他看着秋澈冷漠的表情,恍惚间想起当初他让那个叫连音的女子陷害秋澈时,对方大概也是这种处境吧。 孤立无援,辩解无门。 因为真相已经不再重要。 他从前种下的恶果,竟然也在此刻反噬了回来。 是报应吗? 李恆宇身边已经只剩下几个零星的亲卫,和秋澈身后黑压压一片人比起来,显得相当孤苦伶仃。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吴相,倒也不再辩解,而是道:「吴丞相……你从前与我一起干过什么,你应当还记得吧?你以为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只是这样,就能将功赎罪了吗?」 吴相默了默。 他抖了抖唇,没敢看旁边吴易起的表情:「……老臣虽有狼子野心……却从不做卖国求荣之事。」 「三殿下,你从前告诉我,那些南夷毒药只是因为你手下与南夷的生意往来、无意间得到的——你可从来没说过,要以大夏半壁江山,换取南夷协助你登上皇位。」 吴相声音沙哑,喘着粗气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个大夏人!」 一时群臣震惊失语。 通敌卖国……这下好了,以吴相亲口所说,李恆宇的罪名更是要定得死死的了,再无翻身的可能。 李恆宇却忽然冷笑起来,扫视了一遍秋澈。 「连这个都能查出来,是我小看你了……」 「大夏人,」李恆宇咀嚼着这三个字,笑意越来越嘲讽,「别说大夏人了,自我出生起,父皇,母后,皇兄……甚至于还有你,崔文申。你们有谁拿我真正当做过一个人吗?」 「我是父皇最不喜欢的一个孩子。是母后多余的那个孩子。是皇兄不可以多说一句话的跟屁虫。是你,崔大人旧情人的儿子。哪怕你肯帮我,也只是看在我母妃的份上。你不在乎我的生死。」 崔文申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因为确实如此。 一旁的玉砚听得不耐烦,上去就想要给他一拳把他带走。 李青梧伸手拉住了她。 秋澈轻声道:「算了。」 「?」 「话本中的反派人物下场前,都要拥有自己独白的时间。理解一下。」 话本资深爱好者玉砚:「……」 竟然无法反驳。 「好吧,」秋澈笑笑,「其实是我也好奇,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有时候好恨啊。」李恆宇看着她们在这边窃窃私语的样子,反倒是哈哈笑了一声,眼角隐约有泪意滑落。 「凭什么……凭什么四妹你和我一样,都是下贱胚子生的贱种,凭什么你能成为风光无限的长公主,能嫁给一个恰好足够被父皇重视的人,能有权有势,还有人爱。」 第242页 李恆宇说罢,又轻声道:「凭什么我没有?」 他费尽心思,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却因为一时心急,因为准备不够充分……一切都前功尽弃。 好像他就是个笑话。 註定失败的笑话。 可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小时候努力讨父皇母后的欢心,然后被无视,被嘲讽。 长大了一些讨太子的欢心,然后被践踏,被轻视。 再后来,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可以掏出来给别人了。 秋澈淡淡打破了莫名有些伤感的氛围,漠然道:「或许你的确有些可怜,但这不是你伤害无辜之人的理由。」 「况且,我记得我家殿下也没有招惹过你吧?你不也曾背叛过她吗?」 李青梧看了她一眼。 被秋澈伸手抓紧了手腕。 李恆宇冷笑:「那是她活该。深宫之中,本就弱肉强食。所以我才说,这么愚蠢天真的人,凭什么活到现在,凭什么最后能赢?」 秋澈反唇相讥:「你这么噁心的人都能活到现在,她凭什么不能赢?」 吴易起凑过来,小声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秋澈也小声道:「别管,关系还不是我说有就有。」 吴易起:「……」 李恆宇不说话了。 他的目光阴冷如蛇,李青梧被他盯得握着弓箭的手都忍不住紧了紧。 秋澈则下意识上前一步挡住李青梧的身影,想防止他狗急跳墙扑过来—— 但李恆宇却又忽然退后了一步。 他相当复杂地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崔文申,忽然转身,跳上了一旁的宫墙,迅速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第91章 明天 玉砚反应迅速,立刻就跟吴易起一同带着人追了上去。 李青梧疑惑道:「宫内外都是我们的人……他怎么敢跑?」 「放心,跑不掉的。」比起四周的慌乱,秋澈倒是显得淡定自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应该也知道跑不掉。」 「那他怎么还……」 「垂死挣扎罢了。」秋澈顿了顿,「又或者是因为,不想死在我们手里?」 果不其然,很快,玉砚又回来了:「主子。」 「人呢?」 玉砚一言难尽:「本以为是要跑的,结果他……他一头跳进了御花园的金鸣池。」 秋澈挑了下眉。 玉砚又道:「已经让人打捞上来了,人昏过去了,但还死不了……主子,要如何处置?」 果然是想自杀啊。 兴许也是觉得败得实在丢脸,也不想被她们折磨下去了吧。 但他作孽良多,怎么能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呢? 听玉砚这么说,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崔文申,倒终于是松了口气。 秋澈却看向了太后。 太后笑了笑:「哀家清闲惯了,也不知如何处置才算公正,今日之事,便交由秋大人全权处理吧。」 秋澈拱手:「娘娘,您该称『朕』了。」 不远处,阿月倒吸一口凉气:「主子。陛下。他服毒自尽了。」 是那个叫余正的幕僚。 太子还在那边自顾自地发疯,大吼大叫着,说自己没错,凭什么他是太子不能登基。 玉砚嫌烦,直接过去一拳把人打晕了,这才被人带了下去。 一群大臣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眼下是先走为敬还是留下来。 倒是吴相刚被李恆宇派人背刺过,脸色正苍白着,却站了出来,复杂地看了秋澈一眼:「我与三皇子来往之事……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分明他们来往十分小心。 秋澈看了眼吴易起的方向。 吴相明白了。 他苦笑了一声,脱下了乌纱帽,道:「老臣与贼人勾结……作孽多端,自认无药可救,愿按律下狱受罚。」 「只求不牵累家人。」 他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落寞,甚至多了几分佝偻。 秋澈却轻飘飘道:「不必你求,吴易起自己能活得很好。」 吴相道:「是……是。他长大了。」 也不再是那个不论何时都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了。 很快,吴相也和那几个刺杀他的人一起被押进进了诏狱之中。 秋澈走到吴易起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可不会心慈手软。你要是有什么话要跟他交代,趁早交代了吧。」 吴易起默然片刻 他说:「当初你父兄下狱时。你在想什么?」 秋澈道:「真话还是假话?」 「……不然还能是假话?」 「假话好听一些嘛。」秋澈笑笑,「实话说,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我知道,我没有家人了。」 李青梧掐了她手臂一把。 「瞎说。」 她道,「我和娘不是你的家人吗?」 玉砚也蹦过来举手道:「如果主子愿意,我也是主子的家人!姐姐也是!」 吴易起看着她们凑在一起低声笑语,扯了扯嘴唇,没再说话,安排锦衣卫们去了。 从始至终,不管吴相朝吴易起的方向看了多少次,他都没有回过头。 这一晚,註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先皇殡天,膝下已无子,宗室之中也没有孩子,长公主登基本是理所当然。 第243页 但奈何公主不愿,于是太后成了众望所归。 太子,三皇子,吴相,还有诸多涉及了逼宫一事的锦衣卫、巡城卫,及从属大臣,一夜之间全部锒铛下狱。 吴如生因将功赎罪指认三皇子通敌叛国,最后被削去官职,终身□□。 庶人李恆茂因逼宫弒父夺权之罪,秋后问斩。 熟人李恆宇,数罪在身,判车裂之刑。 旨意一出,崔文申就找到了秋澈,彼时是上元夜,秋澈和李青梧正拎着白天才做好的那一盏花灯,一起在南阳河边游街。 这也是她们初遇的地方。 崔文申问她:「你明明说过了,饶他一命。」 秋澈淡定地在玉砚冲过来之前,将他拽着自己衣襟的手拍了下去:「崔大人,我答应你时,也没想到他竟然通敌叛国啊。」 「每年死在南夷边境的百姓那么多……他竟然还有脸面和南夷人合作,将大夏江山拱手相让。若不车裂,可实在难以服众。」 「要不然,你去求求太后娘娘?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女帝陛下。」 崔文申沉默了很久,道:「我可以换他的命。」 「哦?」秋澈笑了一声,「那他害死的那些人,他们的命,谁来换?」 眼下崔文申武功尽失,可没有资本再对她们动手了。 见他再度沉默下来,李青梧扯了扯秋澈的衣袖:「走吧。」 秋澈轻声道:「最后一句。」 随即转头,对崔文申道:「你的救命恩人当初救下你时,你的心上人求你庇护她时……可曾想到如今,你也会为一个畜生求情,助纣为虐?」 「我想,她们若是还活着,也会觉得很失望吧。」 直到两人走了很远,崔文申也愣愣地站在原地,没能回过神来。 片刻后,他深深看了眼她们离开的方向,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在想什么?」 李青梧回神:「在想,三……李恆宇,真的是崔大人的儿子吗?」 「他已经不是大人了。」秋澈纠正道,崔文申同样也被夺去了指挥使的位置,如今是个平民。 这还是秋澈看在他没有真的杀害无辜的份上。 「所以是吗?」 秋澈摇头,又点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知道。」 秋澈揪着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知道也不管我们的事。我们两个出来游街,你尽想别人做什么?今晚好好玩吧,以后要我们忙的还多着呢。」 李恆宇上刑场那一天,秋澈和李青梧都没有去。 但那之后,听说京城多了一位姓崔的流浪汉,庇佑着那些常年被地痞无赖欺负的,流浪的,无处可去的小孩子们。 或许是为了给某个人赎罪,又或者是为了填补某些遗憾。 但都不重要了。 贞丰二十年,景轩帝驾崩,女帝登基,改年号为盛元。 吴易起领了旨,自愿南下守卫与南夷接壤的边境。 玉砚则选择留在京中,与部分娘子军意思加入了锦衣卫,成为了新一任锦衣卫指挥使。 上元夜后惊蛰日,新修律法二次颁布,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其中一条:大夏同性男女,只要双方皆愿,皆可成婚。 秋澈因修律有功,升为正一品丞相。 月底,公主府内,办了一场举世瞩目的女妻婚礼。 十里红妆,两位新娘。 这是歷史上第一对公认的女妻。 三月,「女学」第一间学堂正式建成,成为与「国子监」一样的国家级学院。 女学设立武学学堂,是史上第一座女子学堂,也是第一座可以学习多种技艺的学堂。 同一年,女帝立储,平邑公主被封为皇太女。 盛元五年一月,女相秋希宁辞官拜别朝堂,杨千江继任丞相。 …… 「然后呢?」 有人拍桌,不满道,「继续啊,怎么不继续了!」 「对啊,然后呢!」 「然后啊——」 台上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拉长了尾音,在众人期待的视线里,一拍摺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嘁——」 「你这故事讲的不够精彩啊。」台下有人嗑着瓜子,坐在意犹未尽的喧闹人群里,点评道。 说书先生定睛一看,是个一身红色布衣、扎着高高马尾的女子,相貌上等,神采飞扬。 这等打扮,在此时民间女子中已经屡见不鲜。 说书先生吹鬍子瞪眼道:「哦?那这位姑娘说说,是哪里不够精彩?是秋相生擒逼宫逆贼,还是女帝临危受命?」 「都不是。」女子笑了笑,「是八卦不够精彩。」 「我买过一本秋相与乐和公主的话本绝笔,哎,那文采,那描述,才叫一个香艷动人。」 堂内一静。 说书先生支起耳朵:「如何动人?愿闻其详。」 但这女子笑眯眯的,还没张嘴,门外有人喊了她一声。 「阿宁。」 那是个穿着鹅黄衣衫女子,撑着伞,立在檐下,雨水淅淅沥沥地下,更衬得她三分清冷动人。 坐在堂里的女子转过头,脸上笑意更深,嘴里道「哎哟你可来了」,立刻起身要走。 又被旁边一个小姑娘拉住。 第244页 「诶姐姐,说完再走吧!」 「对啊对啊,说完嘛!到底是什么绝笔!」 女子笑眯眯道:「那可不行,都说了是绝笔了,只能我一个人品。你们啊,还是自个儿找去吧。」 「又在这瞎聊什么呢?」 「没有,你冤枉我了,」秋澈钻进伞下,从善如流地凑过去,蹭了蹭她的髮丝,「是他们要听,我还不说呢。这不是等你等得无聊嘛。」 李青梧斜睨了她一眼:「让你出门不带伞。我抛下酒馆那么多活儿不做,来接你回家。秋大人真是好大面子。」 秋澈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低头,亲了她一口,笑道:「还不是想你嘛……夫人别气,我错了。」 李青梧抬手摸了摸脸颊,羞斥道:「还在外面呢。」 「哦,」秋澈眨了下眼,「那回家就可以了?」 李青梧:「……」 她红着脸嘀咕道:「你是辞官轻松了,我生意还得做呢。」 秋澈道:「偶尔歇歇也没什么,赚钱赚钱,不就是为了好好休息养老吗?」 李青梧道:「我懒得跟你掰扯歪理。」 秋澈笑着,还没说话,旁边有嬉笑着踩水的小孩子跑过去,喊她:「秋夫子好!李师娘好!」 「你们好——跑慢点。」 李青梧话音刚落,那群孩子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有在茶棚喝茶的过路人,看着她们相得益彰又莫名和谐的背影,问:「诶,老闆娘,这两位娘子也是这里人啊?」 「不是诶,前段日子才搬过来的,」老闆娘转头看了一眼,笑眯眯地操着一口吴侬软语道,「好看吧?人家家里是做生意的,月入这个数——厉害着呢。」 「你知道女学吧?那位个子高一些的,就在女学里做教辅先生呢。」 「教什么的?」 「好像……是教木工的?不清楚,反正都是顶厉害的女郎。」 「那她们是姐妹?可有婚配了?」 旁边的人就笑着插了一嘴,道:「想什么呢?那两位,和前丞相与她的妻子一样,是对女妻,感情好着呢。」 过路人愣了愣。 随即忙说: 「那也甚好,甚好。」 秋澈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 她听着风里飘来的声音,侧首看着身旁的人,浅笑着想。 路还很长,但仍旧有人愿意风雨无阻,接你归家。 甚好。 李青梧看着路边摇曳的春花,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明天去看看瑶台吧。」 「嗯。」 「带上我年初刚给她缝的那件新衣服。」 「好。」 「再过段时间,回桃源村看看那些孩子。还有江伯。」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秋澈笑着揽住她的肩,道:「因为,一切都好。」 两世为人,仇怨两清。 身边人来来去去,也各有归宿。 但只要她还和李青梧一起,那就无关紧要。 一切都好。 「你信不信,今日下雨,明日天晴。」 李青梧已经习惯了她这东一出西一出的话题转折:「……你不要告诉我,你今天又新学了算卦?」 「哎呀,被你猜到了。隔壁做瓦房的夫子教我的,还蛮有意思,你想学的话,我也教你?」 「……」 「那你信不信嘛。」 「……明天再说吧。」 反正,她们还有很多个明天。 直到像秋澈所曾憧憬过的那样,携手白头。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接下来会写一些番外,宝贝们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哇 放个番外点播投票 1.瑶台番外 2.秋秋青梧现代篇 3.秋穿越回青梧小时候 ……待定 放个专栏预收,下本要写的治癒爆笑百合文《可是她超强诶》 文案如下: 家境贫寒,沉默寡言——这就是十几年来周围所有人对顾鱼最深刻的印象。 她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里的乖乖女,身材不胖不瘦,长相不好不坏,普通就是她的代言词,平凡就是她的人生写照。 但没有人知道,这个白天安静内敛的优等生,夜晚会恢復原本的美艷面孔,手持弯刀化身修罗,一次次行走在刀尖上,直到完美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年纪轻轻已经是国家赏异管理局的二把手。 她有个代号,代替她横行整个异能世界 ——白色死神。 意外降临在于某次收割任务尾巴时,她救了自己班里那个最张扬跋扈的千金大小姐一命,并顺手拉了对方一把。 大小姐呆呆的,像是看她看傻了,又像是被吓傻了。 ……结果顾鱼就这样被缠上了。 她好像有一种魔力,总能在漫漫人海中一眼找到那个变幻过无数张脸孔的顾鱼,并朝她欢欣雀跃地奔过去。 *面具是对着外人的,而你永远是个例外。 伪装成平凡女的沉稳可靠美艷大佬x慕强中二千金大小姐 阅读指南: 1奇奇怪怪的治癒系甜文,可能中二热血还有点(?) 2he,cp大小姐。一个努力想当普通人的穷逼大佬和一个努力想当大佬的富婆普通人的恋爱故事。 第245页 3随缘写写,看文开心! 感谢在2023-12-06 03:52:06~2023-12-07 21:5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有点意式^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010984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七 82瓶;名井北 66瓶;万人非li、路人甲 20瓶;河清海晏 13瓶;哆啦a萌 10瓶;lsy 7瓶;许艺恩、闲情逸緻 5瓶;嘉赜莮、痞子老闆 3瓶;子夜 2瓶;臭宝的羊、枫落映丹色、陈、风浅、爱沈耶的小香哼哼、mon、58519919、58978861、多喝热水、mycpmfwn、野望、无聊的、乔亦昕、水寄.、呦哩哆哩、69772183、5746505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 第92章 番外1日常 三月,春花烂漫时节。 已经修建成普通寺庙的甘雨寺,又迎来了许多求姻缘的男男女女们。 方丈善予站在寺庙门口的台阶前,对每一位来此祈愿的人指引方向。 有位小姐随母亲一同前来,本是非常不情愿的,撅着嘴一路上嘀嘀咕咕。 但这不满很快就在看见了寺庙院中延伸而出的桃花枝丫之后消失了大半,转而满眼惊艷。 「娘……」小姐疑惑,「怎么这寺庙之中还种桃花啊?」 看样子种的可不止一棵两棵。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娘亲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甘雨寺啊,可是当年那位女驸马秋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初见定情之处——」 「那位……」小姐诧异,「女相?」 「对啊,」娘亲感慨道。「当年新律法初行,多少人都觉得女子与女子成亲,乃是滑天下之大稽,听说朝中的大人物们都很是不满。」 「可后来十里红妆,二次成亲的盛状,但凡是当年见过此景的,都无法忘却。娘也在其中。」 「娘看得出来,秋大人与长公主殿下是真心相爱,想与公主殿下长相厮守,可又放心不下黎民社稷,硬是在女帝陛下的挽留下,做了五年的女相,这才辞官而去。」 「这甘雨寺啊,先前本是皇寺,后来也是女相大人说不该搞特殊,这才去了皇家的名头。」 「因为甘雨寺善予大师擅算卦,又有女相妻妻情比金坚的故事口口相传,这儿啊,每年三月,就有年轻男女来此祈求姻缘,还有许多老人家来此祈福,可准了呢。就这样慢慢的,成了朝京一年一度的盛会。」 小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女声:「这位夫人。」 母女俩正聊着,闻言都回过头去。 只见竹林叶影间,一人身着暗红色劲装,头髮用白羽冠高高束起来,一张脸雌雄莫辨,笑意盈盈间,分明身姿挺拔,却有风流倜傥之意,好似少年郎。 另一位白衫青裙,长发用一只木雕成的凤首簪子盘起,眸若春水,温婉流转,仪态大方,怡然自得。 只是站在那里,就自成一股风景。 两个人打扮其实都并不张扬,可偏偏有这样俊俏的容颜,人来人往的林间小道中,就显得她们格外显眼。 小姐当场就看呆了。 闺阁之中活了十几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神仙似的人物。 开口说话的是红衣的那一位,见她们转头,接着又笑道:「在下并非有意偷听,见谅——不过,方才这位夫人说,甘雨寺中善予大师擅卦术。可是真的?」 「自然。」 「可是有何依据?」 「善予大师与当今女帝陛下是旧交,」夫人信誓旦旦道,「绝不可能做行骗之事,他若开了口,那都是相当准确的。何况若是不准,他早就没这名声了。而且这事吧,还是得看自个儿信不信。」 「您说得对。」 「你们是要去找善予大师算卦?……」夫人犹豫了一下,劝道,「善予大师虽说厉害,可他只给有缘人算。三年半载的都不见得给人算卦几次。两位姑娘不如去庙中祈愿,庙里娘娘也相当准呢。」 秋澈笑着道谢,旁边小姐犹豫了许久,红着脸开口,问:「不知,不知两位姐姐,怎么称唿?可能交个朋友?」 「我姓秋。」 李青梧颔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李。」 「李——」小姐茫然一瞬,「那不是……」那不是大夏国姓吗? 话音未落,后面有位刚离开的公子突然折返回来,隔着好几层台阶朝她们喊:「诶,两位祖宗,你们怎么还在这?快点吧,平……你妹子急着见你们呢,就等你俩了。」 秋澈抬声应道:「你们先走吧,好不容易赶上盛会,我们进甘雨寺逛一逛。」 说罢用手肘戳戳李青梧,小声道:「是吧是吧?」 李青梧无奈瞥了她一眼:「是。」 吴易起一脸一言难尽,道:「就知道你们又要二人世界,我就不该回来喊你们。」 他扇着扇子摇头晃脑走了。 不久,只听更远处隐约飘来几句:「我家小姐她们呢?」 「不知道,大概躲着玩儿去了,咱几个先走吧。」 「……要你有何用?」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那两位祖宗的黏煳劲,有本事你去喊啊。」 「……」 笑闹声渐渐远去,秋澈回头,朝这母女俩又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中摸出一个染了色的白鸽木雕,笑道:「相逢就是有缘人,这个,就当给两位的谢礼了。」 第246页 说罢,也不等她们拒绝,拉着李青梧就笑意盈盈地上了台阶。 风中模煳传来几句低语: 「你是沿路雕沿路送?都没捂热多久呢。不嫌累?」 「你知道的,我手闲不住嘛,反正家里多的没地儿放……要不要去求一求姻缘?你看,她们都说很灵。」 「……你还想跟谁有姻缘?」 「求咱们恩爱白头嘛,哪里不对?」 「……」 眼看着门口的善予大师朝这两人双手合十,说了句什么,随即亲自带着她们往寺庙中去,站在原地的母女俩目瞪口呆。 「好像……劝得有点多余了。」 小姐痴痴盯着她们的背影,很久才回过神。 一回头,却见她娘眉头紧皱,不由道:「怎么了娘?」 那夫人看着手上的木雕,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刚刚两个人为什么那么眼熟了。 那不是她曾见过的两位大人吗? 「听闻当年北征伐匈时,还是统帅将军的女相秋大人,路过沿路的城池,也会送这样的白鸽木雕给沿路有缘偶遇的百姓……说是,意寓和平。」 「如今北境那些边疆,已经将白鸽当作城池的标识了。」 小姐也反应过来:「姓李,姓秋……」 母女俩对视一眼。 小姐忽然道:「我想好了!」 她娘吓了一跳:「你想好什么了?」 「你和爹不是问我将来想做什么吗?我想好了,我要参军!我要跟秋大人一样!」小姐信誓旦旦道:「做大将军!保家卫国!嗯……还要像她一样好看,再找个好看的相公……其实夫人也不错,嘿嘿……」 她娘:「……」 完了。 见一面怎么还给她女儿掰弯了。 甘雨寺中。 庙中善男信女来来往往,僧人们沿路都在向善予大师问好,足以见得善予威望之高。 一直等她们到了后院禅房院中,人烟才慢慢稀少下来。 秋澈左右看看,只瞅见了院中一棵挂满了红色祈愿木牌的桃树,那叫一个琳琅满目。不由笑说:「我们是托女帝陛下请求,要来此处找大师算卦的,大师怎么带我们来这里?」 「两位施主,抱歉,你们所求之事,」善予温吞道,「贫僧帮不了。」 他已经年过五十,可看着却最多不过而立之年,很有世外高僧的气质。 秋澈和李青梧对视一眼:「大师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来?」 「之魂,本就不在此处,能有二十载寿数已经是意料不到。」善予语气平淡,却语出惊人,「至于她今后命数,贫僧算不了。」 秋澈唇边的笑意慢慢落下几分:「大师能算到这个,怎么就不能算后面的?」 「时间跨越太过久远,」善予垂眸,「阿弥陀佛」了一声,「若是泄露,恐有违天道轮迴。」 秋澈默然无言片刻。 李青梧也没有说话,很久,正要扯一扯秋澈的袖子,说什么的时候,善予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两位可以为那位,求个平安符。」 秋澈疑惑:「……这有用?不是说时间久远……」 「心诚则灵。」善予道,「有些情谊,不能用时间来衡量。」 须臾,秋澈吐出一口气,「您说得对。」 现在她知道善予为什么带她们来这里了。 片刻之后,两人一起亲手将装了一双耳坠的平安福挂上了桃树枝丫。 那是瑶台最常戴,也最喜欢的一双。 红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晃,与时节的春景融为一体。 不远处,是两个女子并肩而去的身影。 红与青,相得益彰。 夜晚,宫廷之中。 秋澈两人一进来,就被玉明茯苓几个丫头起闹似地围堵着,说好不容易聚一聚,结果她们还来晚了,要她们自罚三杯。 她们如今已经不在秋澈两人身边行事,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说话行事都越发大胆。 不再是下属,只是朋友。 好歹是故友见面,秋澈也不扫兴,只是替李青梧挡了酒,三杯都是自己下了肚。 李青梧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自己酒量也不行,替我挡什么?」 秋澈牵着她的手笑:「醉一个好过两个嘛。」 另一边,吴易起看着热闹,甚至吹了声口哨,旁边正襟危坐的杨裘遥遥举杯,朝她们颔首微笑。 太后——不,如今已经是女帝了——知道自己在场他们放不开,见人都到了,贴心地同已经是太妃的徐贤妃一起,找藉口离开了。 女帝和母亲一走,如今身为皇太女的李青姝立刻从座位上扑过来,第一时间扑进李青梧怀里,埋怨道:「阿姐!你和姐夫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姐夫!」 她现在也已经二九芳华,是个出落得水灵灵的大美人,静若处女,动若脱兔。 李青梧捏了捏她的脸颊:「都长大了,还这么缠着阿姐啊?」 秋澈才看了一会儿,就被吴易起拽了过去:「你夫人跟妹妹说会话,秋大人不会还要看着吧?」 杨裘也悠悠嘆气道:「秋大人也是潇洒,说走就走,游山玩水,两年都不见人影。我都羡慕了。」 「你羡慕,你也找个恩爱的夫人去,」吴易起挤兑他,「人家妻妻俩是成双结对,你个孤家寡人游山玩水有什么意思。」 第247页 一说这话,氛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杨裘脸色倒是没变,仍旧是淡淡笑着的,道:「我倒是想……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孤家寡人?」 吴易起下意识看了一眼玉砚的方向,在南夷边境晒得黝黑的脸可疑地浮上一抹红色,支支吾吾道:「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他身后,扶风魂一样飘过去,幽幽道:「肯定不愿意,没看她每次见面都和你对骂吗?」 吴易起:「……」 他不甘示弱地回怼:「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扶风冷冷哼了一声,又魂一样飘远了。 秋澈用酒盏碰了碰吴易起的,轻斥道:「吃你的饭吧。」 三人无声喝了两杯酒,杨裘忽然道:「你俩都没办法如愿了。」 吴易起茫然:「什么?」 杨裘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看场上准备舞剑的玉砚。 她满面红光,拿着那只早年秋澈送给她的木剑,一看就是喝高了:「我给大家跳舞助兴,这支舞,叫——十面埋伏!」 剑光凛冽中,玉砚熠熠生辉的眸子如此引人注目。 李青姝捧场地鼓掌道:「好!玉砚姐姐好厉害!」 周围人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杨裘又淡定地喝了口酒:「我记得她跟陛下聊过这话,说是……愿守卫大夏,终身不嫁。」 吴易起神色微微暗淡。 三人又聊了几句,杨裘被小厮喊走。 吴易起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老杨,你别看他这么平淡,都三十出头了,前段时间我听说他爹逼他娶妻,他不肯,又在府上和他爹吵起来了。」 「杨家他同辈的哥哥也不少,就算传宗接代也轮不上他,他爹啊,就是担心他一辈子都不肯走出来罢了。」 「我好歹还能看得到,他……」 秋澈抿了一口酒,看着杨裘身侧特意空出来的那个位置,道:「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能相遇,已经是一段难得的缘分了。」 「世上还有很多情谊,大过爱情。」 她拍了拍吴易起的肩膀:「也不是所有的爱,都必须将对方据为己有。」 「一个人也可以浪迹天涯。」 「——这话送给你,也送给杨裘。」 很久,吴易起笑了笑:「我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们一样,恰好相爱,恰好幸运,恰好能走到如今。 聚散离别才是常态。 秋澈和他碰了碰杯。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宫宴散场。 众人依依不捨,各自告别。 秋澈看着倒是神色清明,和李青梧一同走在没什么人的宫道上,李青梧凑近了,才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你喝了多少?」 「有味道吗?」秋澈反应迟缓地闻了闻袖子,「大概……十几杯?」 李青梧板起脸,到嘴边的训斥在触及对方湿润的眼神时卡了下壳,最后成了一声嘆息:「只此一次……还好你没有东倒西歪,不然我还真……」真没办法把你搬回去。 话没说完,她忽然觉得肩侧一紧。 秋澈把头砸在她肩上,嘴里还「梆」地一声,念话本一样抑扬顿挫道:「哎呀,倒了。」 李青梧:「……」 秋澈可怜兮兮地侧首,伸出手,做出拥抱的姿势,看她:「要漂亮姐姐抱才能起来。」 李青梧可耻得被她可爱到了。 她默了默,伸手抱住对方:「行了吧?」 「不行,」秋澈立刻道,「现在要亲亲才能起来。」 李青梧:「你怎么还坐地起价呢?」 秋澈仗着喝醉了就耍赖:「不管,就要。」 李青梧忍着笑意,道:「可以,但是我也有要求。」 「什么?」 李青梧犹豫了一下,心想反正她也喝醉了,心一横,语气镇定道:「再喊我一声姐姐。」 她比秋澈小两岁,这称唿秋澈从没有叫过她。 方才听到,竟然莫名心动。 「……」 两人对视片刻,秋澈忽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姐姐原来喜欢这样的啊。」 「现在叫过了,姐姐是不是要兑现承诺了。」 李青梧被她看得面上发热,匆匆扭头亲了她一口,「走吧,娘还在家里等着呢,晚了宫门要关了……」 然后被秋澈揪住衣领抓了回来。 她声色微哑:「姐姐急什么?」 李青梧被她一口一个姐姐叫的都要成烫熟的虾了,低声道:「那你想怎样?」 「……」秋澈看了她很久,终于松开手,理了理她的衣襟,语气恢復正常,「我叫了那么多声,要你也叫我一声姐姐,不过分吧?」 李青梧:「……」 幼稚鬼。 作者有话说: 别问后续,问就是两个幼稚鬼互喊姐姐,然后床塌了()感谢在2023-12-07 21:51:14~2023-12-09 21:2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咕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y_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626664 2个;耶耶超帅、孟今看你写得真牛逼…、曾几何时想过你、アルトリア、敷诋.、乔亦昕、ohnmd、无可救药 1个; 第248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酒 187瓶;路过蜻蜓 102瓶;司空、dracwk、孟今看你写得真牛逼… 50瓶;saiksndbhwbjk 40瓶;激推少歌长颈鹿、夏的安浅 30瓶;awy-zyn.、f、榆琼、彼岸幽冥 20瓶;舟月 15瓶;小楠、lsy、arsny、慕星、mycpmfwn、浮白 10瓶;耶耶超帅 8瓶;emisue、淘气的淘淘吖 6瓶;withj、小皮ball、陌、dream、不愧是你们.秦唐、62481130、五味人生、墨染 5瓶;切切大西瓜 4瓶;oott、望月嘆秋凉、许艺恩 3瓶;子夜 2瓶;鹿丨浮生、爱沈耶的小香哼哼、unclearball、57465052、67280406、june、哈喽、无聊的、小蓝罐、弥林、野望、我会摆烂、ww我、听风雨、贰贰叄、灵琴玖!、黎辰l、天冬、浱.、枫落映丹色、58978861、璠璠哦、多喝热水、呦哩哆哩、emmmm、359711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番外2瑶台 「瑶台。」 「瑶台?」 「瑶台……瑶台!醒醒!」 向瑶台迷迷煳煳地醒过来,看见眼前模煳的人影:「怎么了……」 「今天要去(旧朝京)南山甘雨寺祈福呀。」喊他起来的女生担忧道,「昨天不是才嘱咐过你吗,这也能忘……不会是病情加重了吧?」 向瑶台嘴里那句「你是谁」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景象慢慢清晰起来,她也回过神,记起来了。 她叫向瑶台,一个月前因为将男友捉姦在床而激动过度晕了过去。 医院查出她胃癌晚期,断言活不过两个月。 她不得已,为了化疗选择休学,相处了好几年的男友也因此选择了离开她。 就在昨天,向瑶台的大学同学,也是和向瑶台同一歷史专业、对大夏朝歷史相当感兴趣的朋友安晓敏,告诉向瑶台,她们同专业的学生组织了一次旅游,要去南山甘雨寺游玩。 她打算为向瑶台祈个平安福,听说南山庙里的娘娘都很灵。 向瑶台不知怎么的,分明还在病床上起不了身,一听南山甘雨寺的名字,却硬是铁了心要跟她一起去。 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冥冥之中,就是觉得应该去那里一趟。 ……向瑶台想到这里,也有些迷惑起来。 奇怪……她刚刚怎么会突然觉得安晓敏好陌生? 就像是很多年不见了一样。 向瑶台甩了甩脑袋,对上安晓敏担忧的眼神,道:「没事,只是,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没醒过神来。」 安晓敏松了口气,随口道:「我就说呢,没听过胃癌还能让人老年痴呆的……做的噩梦吗?」 向瑶台又摇了摇头,唇色带着脆弱的苍白。 「应该……也不是个噩梦吧。」 不然醒来不会这样平静。 甚至有点放松。 她记得梦里,似乎还遇见了一群很不错的伙伴,其中两个关系还很好。 回忆起来,却只能在脑海中想起一些碎片般的痕迹,如燕过无痕。 直到一路坐着大巴,跟安晓敏一起来到了南山脚下,向瑶台还沉浸在梦中的情绪里,怅然若失。 安晓敏挽着她下了车,道:「我特意推了专业同学的邀请来陪你呢,走吧,上山逛逛,就当来散心了。」 说话间,旁边还有导游领着一群年轻男女,拿着喇叭在介绍南山的歷史:「咱们接下来要去的,是旧朝京南山的甘雨寺——朝京是夏朝的国都,这儿啊,本来也没有这片山,是后来时过境迁,地壳运动导致南山形成……」 「这南山甘雨寺,曾经被封为皇家寺庙,盛元年间,因为女相秋澈和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一度成为姻缘圣地……」 「哦对,女相秋澈大家都知道吧?」 人群稀稀拉拉地喊:「知道!」 「秀恩爱最张扬的那对女妻嘛,学过歷史的谁不知道啊。」 导游笑说:「庙里的娘娘相当灵验,大家不止可以求姻缘,求平安也能行的!」 …… 向瑶台杵在旁边听了半天,唇边带着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欣慰笑意。 安晓敏喊她:「你干嘛呢……这你不是都听过几百回了吗?咱就是学这个的啊。怎么,又来学习瘾了?」 向瑶台摇摇头没说话。 每年来南山旅游的人不计其数,但说来奇怪,向瑶台学了大夏歷史这么久,却一次都没想起过要来这里看看。 山并不算高,上了山,首先看见的就是竹林后掩映的桃花林。 一路蔓延,从庙外开到庙里,绯色迷人眼。 两人满眼惊艷,欣赏了片刻桃林风景,又买了点香,随着拥挤的人流进了寺庙之中。 排了很久的队,才到她们。 安晓敏推了推向瑶台,示意她先拜。 向瑶台举着香,朝着台上供着的那位不知名的,慈眉善目的娘娘拜了三拜。 随后起身,接过了旁边小和尚递过来的平安福。 ——这是这里的传统,凡是来南山拜佛的,不管是求什么,都会被送上一个平安福。 小和尚微笑着,说着给每个人都会送上的祝福语:「愿您多喜乐,常安宁。」 向瑶台说了句「谢谢」。 但她刚接过来,一抬头,忽然看见不远处,寺庙门口的方向,走过一道身影。 向瑶台心跳漏了一拍,不知为何,忽然僵在了原地。 第249页 下一刻,又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过去。 两人背影纤细,并肩而立着远去。 一眨眼的功夫,就被眼前排队的游客身形晃了一下,彻底挡住了。 向瑶台想起来了。 ——那是她那两位梦中人的背影! 向瑶台伸手拨开面前的人群,扶着帽子,下意识追了上去:「等一下……等一下!」 她匆匆赶出门来,又勐地剎住车。 举目四望,只有谈笑往来的游客和她擦肩而过。 她独立其中,仿佛一个闯入异世的孤单灵魂。 很久……又或许其实没有过多久。 向瑶台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瑶台——」 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向瑶台肩膀被人扳了过去。 来人气喘吁吁,絮絮叨叨道:「你干嘛呢,喊你也听不到,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了,你……」 话没说完,安晓敏勐地顿了一下,慌乱道:「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向瑶台愣了下,伸手抹了下脸颊,果然摸到一抹凉意。 她盯着自己微微湿润的指尖看了片刻,仍旧是摇头,不说话。 安晓敏担心她的状态,眼看已经祈完福,说什么也不再呆下去,要拉着她离开。 瑶台无奈:「我都这样了,身体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安晓敏道:「万一平安福有用呢?这种事你可不要乱说话。」 她又问庙前的小师傅:「您说对吧?」 那小师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心诚则灵。」 向瑶台最后看了甘雨寺上面的牌匾一眼,放在口袋里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 「又怎么了?」 向瑶台一边说:「等一下。」 一边心跳得飞快,手莫名有些颤抖地摸出了那枚平安福。 款式已经有些旧了,但依旧整洁如新,看得出来保存得很好。 安晓敏凑过来看了一眼:「咦,奇了怪了,你的怎么是旧的,我是新的诶。」 向瑶台还是没说话。 平安福里面鼓鼓囊囊的,摸着像是装了什么细碎的小玩意。 她摸出来,放在掌心里,看清楚了。 那是一双耳坠。 向瑶台又记起那个朦胧的梦境,隐约间明白过来。 她说怎么如此熟悉。 ——原是故人。 隔着漫长的时间与山海,她们看见了同一片风景。 而千年以后,旧友的祝福,也终于落到了她手里。 遥遥祝她,多喜乐,常安宁。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整个轮迴的圆满,不论瑶台最后有没有死去,这个故事都已经完整了。 所以瑶台结局是oe,大家可以自行想像。 后面写现代篇。 感谢在2023-12-09 21:21:12~2023-12-10 03: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 40瓶;glt 11瓶;以梦为马 6瓶;闲情逸緻、63869860 5瓶;wyy、dream 3瓶;乔亦昕、57465052、灵琴玖!、曾几何时想过你、58519919、58978861、无聊的、鹿丨浮生、mycpmfwn、啊言月下逢、爱沈耶的小香哼哼、臭宝的羊、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现代篇1 雨,淅淅沥沥地下。 j大校门口。 同办公室的张主任收了伞,和廊下穿着黑色风衣的长髮年轻女人打招唿:「秋老师,下课了?」 「嗯。」 「这是去哪儿啊?」 秋澈撑开伞,走进雨幕之中,声色淡淡:「给小孩上课。」 张主任愣了一下。 秋澈却已经走远了。 张主任摇了摇头,拿着伞上了楼,正好和旁边新来的实习老师遇见了,于是又打了个招唿。 实习老师问:「我刚刚看见了,那位是秋老师?就是好多学生都喜欢过去蹭她课听的那个?」 张主任笑说:「是啊,小秋是很受欢迎。就是性子有点孤僻,人很不错的,改天你们也认识一下。」 实习老师好奇道:「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啊,都有小孩了吗?」 「那就不清楚了,」张主任摇头,「秋老师从来不在学校提家事,听说是跟家里矛盾很深……你以后也尽量少打听。」 「不过她二十六啊,」张主任想了想,「生小孩了……倒也有可能,但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 另一边。 秋澈看了眼手上的纸条,走进了这户高档小区的居民楼。 16号公寓…… 秋澈停在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她敲得很有规律,不多不少,刚刚三下。 片刻,门后传来细微的拖鞋行走声。 大门被打开,一张清秀漂亮的脸庞映入眼帘。 双方都是微微一愣。 秋澈打量着眼前的女生,很轻地蹙了下眉。 女生长相是清纯女神挂的,眼尾还有一颗不甚显眼的泪痣,平添几分魅意。 头髮很黑,很直,还很长,大概齐腰。 穿一身居家的白t,运动短裤,露出白嫩修长的一双腿。 她比秋澈稍微要矮一些,扶着门框往外看时,头髮滑下来,垂落了几缕,显得眼睛圆润极了,一张脸看着格外乖顺。 是很明显的学生时代的乖乖女长相。 第250页 不知为什么,对方看着秋澈,也在愣神。 秋澈抓着教材书的手紧了紧。 随即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好。是徐女士家吗?」 「你好。」 「乖乖女」顿了顿:「我妈妈姓徐。你找她有事吗?她最近都不在家。」 确定了人,秋澈便安下心来。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姓秋。你有电话的话,可以打电话给她核实一下。」 「一个星期前,你妈妈托我来给你做家教,并且,」秋澈顿了下,「你妈妈没有回来之前,我会和你住在一起。」 乖乖女瞪圆了眼睛,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课程今天就要开始,」秋澈看了眼手腕上的手錶,有些不易察觉的急切,但语气还是淡定的,「——我有点赶时间,先进去说可以吗?」 女孩没犹豫多久,点了点头。 「……好,进来吧。」 她从玄关处拿了一双崭新的粉色拖鞋出来,秋澈看着,挑了挑眉,倒也不挑。 「谢谢。」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秋澈摘下眼镜,简单擦拭了一下,看向坐在沙发另一边的女孩,轻声道,「我叫秋澈,你可以喊我秋老师。」 「……嗯,秋老师。」 「你呢?」 女孩眼睫微微一颤:「……李青梧。」 「李青梧……」 秋澈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跟一个星期前徐女士跟她说的名字是对得上的,她也没起什么疑心。 「听你妈妈说,你还在读高三?」 李青梧默默看着她,没说话。 秋澈也不尴尬,她见多了叛逆期和内向的小孩子,见到家教都是差不多的反应,李青梧的样子也在她意料之内。 秋澈又淡定地把眼镜戴了回去,拿起自己带过来的教科书,道:「我明天把行李搬过来,你妈妈回来以前,我都会跟你住在一起……有客房吧?」 李青梧点点头。 还挺乖。 秋澈心中更对这个学生的印象好了几分,接着道:「你的基础太差,我会针对你的情况每天给你进行补习,但每天回来的应该比你要晚,大概八点钟我会回来,所以你放学到家之后等着就行。」 「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青梧默默摇头。 「那就开始今天的课程吧。你是文科生,我今天带的教材是歷史的,其他的以后再教。」 「好……」 秋澈翻开书讲了两句,发现她坐在一边盯着自己,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看着我干什么?你补习,不需要拿自己的书来看吗?」 李青梧:「……我,没有书。」 「没有?」 李青梧看着她疑惑的眼神,立刻改口:「书放在学校了。」 秋澈无语地看着她。 难怪成绩不好,放学回家连书都不拿。 这能好得起来? 秋澈有点头疼,但还不是非常疼:「明天拿回来。」 李青梧有些艰涩地点头:「……好的。」 秋澈就着教科书讲了几页,问:「你们现在学到哪儿了?」 李青梧怎么知道她妹学到哪儿了? 她光顾着盯人了,对方那张红润的唇里吐出来的是什么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对方坐的离她不近不远,恰到好处的距离,穿着黑色风衣,头髮齐肩,略捲起来,款式像狼尾,配那副金丝边眼镜,和一张漂亮得雌雄莫辨的脸,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 李青梧心跳咚咚咚的,怎么也止不住。 ——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刚刚鬼迷心窍,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自己不是自己的高中生妹妹李青姝。 奇怪的是,秋澈怎么听见这个名字,一点反应也没有。 难道她不知道要给谁补习就来了? 李青梧在心里记下了这点,转头又一咬牙,随便在教科书上指了个知识点:「这里。」 好在秋澈没看出来她的心虚。 视线在李青梧葱白的指尖一扫而过,秋澈垂眸,若有所思地又翻了几页,才开口道:「进度倒是挺快,但你怕是都没听懂吧?」 李青梧斟酌着道:「还,还好。」 秋澈笑笑,不置可否,全当她在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又过了片刻,李青梧主动提出:「去书房说吧,里面有桌子,外面还是不好讲课。」 秋澈却道:「不用了。今天就到这里,你适应一下,我明天过来。」 李青梧下意识同她一起起身,语速飞快道:「你讲了这么久,不渴吗?要不然再坐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秋澈道:「不用这么客气。」 李青梧脱口而出道:「那加个微信吧。」 气氛沉默了两秒。 李青梧面不改色地解释:「方便以后联繫。」 说的也有道理。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秋澈总觉得今天和她的氛围有些许微妙。 和李青梧扫过联繫方式,秋澈很快离开。 她甚至嘱咐李青梧:「记得锁门。」 李青梧默默点头。 关上门后,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时间拿出手机,飞快找到她小妈的微信。 li:妈,你给姝姝找私人家教了? 徐女士大概也下班了,回復得很快:嗯?没有啊。 第251页 李青梧心头一跳。 骗子? 不可能啊,这个人,她认得的,j大的知名教授,跑来用这种极其容易被拆穿的谎言骗她,有什么好处。 ……总不可能是也喜欢她吧? li:真的没有?姓秋,很好看的一个姐姐。 徐女士:……啊,我想起来了。 徐女士:对了,是姓秋,我在国外认识的,是你们j大教授,就比你大两岁,小姑娘人很不错。 听说她是老师,我就想请她给姝姝补习一段时间,你知道姝姝那个心现在野的,我担心她高考…… 徐女士:加上我不是又要在国外继续呆上一个月左右吗,你工作又忙,我就想请她帮忙照顾一下姝姝,还给了地址。 徐女士:她当时答应了,不过说是自己时间很紧,不一定能来,我后来想想,也觉得太麻烦人家了,没再提 徐女士:怎么了,你已经见到人了?她来家里了? 李青梧抿了抿唇:嗯。 徐女士:哎呀怪我,给忙忘了,没跟她说让姝姝去学校住宿了。 徐女士:你跟她解释一下吧,我也在微信上跟她说一声,改天回国再给人家登门道歉 李青梧想了想自己今天的表现,默然无言。 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释得清了。 鬼使神差的,她发简讯制止住了对方:不用了。 徐女士:? 李青梧打字:我解释就行,我认识她。 徐女士品出那么点不对劲来了:……那她要是问我呢? 李青梧犹豫了一下:那就解释吧。 行吧。 徐女士也没纠结多久,很快又收到了秋澈发来的信息。 q:徐阿姨,我来你家这边看过了。 q:跟您女儿说了明天搬过来,小孩儿很乖,知道锁门,倒也不用太担心。 徐女士看着这信息,蛮乐呵。 李青梧怎么认识人家的?怎么感觉秋澈不像是认得她的样子。 可要是两个人不认得,李青梧竟然还能同意一个陌生人搬进家里和自己住? 想了想,她试探性地回復道:小秋啊,我有两个女儿,你见到那个,是我大女儿李青梧,你知道吧? 秋澈没太明白她发这条信息是什么意思。 思考了一下,她礼貌性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随即目光在触及「李青梧」这个名字时,微微停顿。 有点眼熟。 秋澈没想太多,很快将手机放到一边,洗漱去了。 另一边,李青梧轻轻咬着手指,皱着眉,对着秋澈的聊天框纠结得不行。 随后,还是定了定心,把编辑好的解释和道歉简讯发了出去。 虽说这是个接触对方的好时机,但是李青梧不想做一个,从一开始就欺骗对方感情的骗子。 但这条简讯发出去,直到她盯着对话框盯到了晚上,甚至第二天下午,上完课又从画室回到家里,李青梧都没等到回音。 生气了? 觉得被耍了然后不想回復了? 她昨天的表现确实看上去很像有意欺骗。 生气是正常。 李青梧纠结得要死,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发个简讯询问一下的时候,门铃响了。 又是三声很有规律的敲门声。 李青梧立刻起身,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时间:晚上八点整。 她顿了一下,既轻且快地走到卫生间门口,看了眼自己现在的形象。 白色长裙,外搭短衫,化了点淡妆,看着比昨天毫无准备的样子显然要更加得体。 李青梧做好准备,飞快地过去,打开门。 秋澈推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和她对视了一秒,道:「晚上好。」 李青梧张嘴:「……晚上好。」 秋澈默了默:「不让我先进去吗?」 李青梧「啊」了一身,不由自主地侧过身照做。 稀里煳涂地,就又让人进了门。 秋澈道:「我住哪儿?」 李青梧一时没说话。 秋澈转头看她。 李青梧不着痕迹地用上齿咬了咬唇:「你,没看信息吗?」 秋澈表情有些疑惑,一边回答,一边从衣服兜里摸出手机来:「……今天有点忙,没看软体……怎么了?」 她朋友不多,平时也没什么人给她发消息,习惯了三天两头都不看微信。 李青梧垂眸:「你先看看再说吧……」 秋澈不解,点到微信界面,看到了她昨天晚上发过来的消息。 「……」 一时两厢沉默。 秋澈有点窒息。 所以,昨天徐女士跟她说的是这个意思? 二女儿才是那个要高考得补习的人? 作者有话说: 秋老师:按f键逃离地球 李同学:按f键逃离太阳系 感谢在2023-12-10 03:46:00~2023-12-10 21:2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 2个;曾几何时想过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a 42瓶;俞辰、南风了 20瓶;unclearball 15瓶;好名字 12瓶;云中月、绵羊 10瓶;lsy 7瓶;dream 6瓶;58167095、随 5瓶;无聊的、许艺恩、mycpmfwn、乔亦昕、呦哩哆哩、wa射r9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2页 第95章 现代篇2 「对不起。」 李青梧迅速滑跪道歉,「是我昨天没反应过来……总之,很抱歉。」 秋澈深吸一口气。 「没事。」她表情冷静,丝毫看不出心中有多抓马。 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她仍旧是那个李青梧印象中,无所不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秋教授。 「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没搞清楚状况。」 秋澈道,「既然是个误会,那我就先走了。打扰了。」 想起昨天她上来就拉着人家讲题,一副师长的做派,估计李青梧状况都没搞清楚,就稀里煳涂地被她带着走了。 问了名字竟然都没发现认错了人——但这个,秋澈觉得确实不能怪她,俩姐妹的名字口音相近,徐女士也没给她写过到底是哪个名字,认错实属正常。 可还是尴尬啊。 秋澈耳朵冒火,恨不得脚下生出一双风火轮赶快逃离这个尴尬的是非之地。 「等一下——」 李青梧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忽然拦在了她面前。 秋澈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没搞懂她这是什么意思。 李青梧定定地看着她:「这么晚了,秋老师来都来了,还带着行李,回去怪不方便的,不然就留下来吧。」 秋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来都来了这种国人优良传统语言,是这么用的吗? 李青梧在她狐疑的目光下迅速改口,纠正道:「至少,住一晚再说。总归这件事是我煳涂了,一时没有解释清楚。」 「我妈妈她昨天听说后,还想回国后亲自跟你道个歉来着。你要是不答应,」李青梧顿了顿,眼神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看向她,「我们都会于心不安的。」 如果有认识李青梧的在这里,必定会相当惊讶。 国语系的系花平日里说话春风细雨,也相当惜字如金,却难得能像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也是为难她了。 秋澈默然片刻。 她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被这场乌龙整得脑子都不太清醒了,又或许是真的不想这个还算合她眼缘的小姑娘于心不安,一分钟后,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还在李青梧指路后推着行李箱走进了客房。 「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李青梧记起来还没跟她讲过到底怎么回事,正笑着要开口,秋澈却反应过来,道:「不方便的话,不用说。」 「没事,也没什么。」 李青梧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又解释道:「徐女士是我小妈,我妹妹是小妈的孩子,本来我们不住在一起,小妈去了国外谈生意,就把她送过到我这儿来住两天。」 「但我……太忙了,照顾不到她,前两天就被我小妈送去住校了。她忘了跟你说。」 秋澈点点头,关注点与众不同:「所以这是你的房子?」 李青梧一愣,笑着点头:「我是j大的研究生,自己开了一家画室接单子,赚得还行。」 秋澈道:「这样啊。」 还是同校的学生呢。 年纪轻轻就有三室两厅了,实在优秀。 再无他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阵子,直到秋澈颇有些不自在地开口打破沉默:「……还有事吗?」 李青梧回神,道:「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那……秋老师洗漱吧,卫生间有齐全的新洗漱用品。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都可以喊我。」 秋澈点头:「谢谢。」 「不客气。」 李青梧绝口不提乌龙的事,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秋澈的尴尬,又在言语间将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从头到尾都表现得相当得体,进退有度。 。 走到门口时,李青梧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 秋澈的目光在她随着身体行走而微微摆动的裙摆上一扫而过:「怎么了?」 李青梧笑了下:「早点休息,明天见。」 秋澈进了卫生间,洗了把脸来冷静。 一抬头,看见洗漱台上整整齐齐的一排,非一次性且崭新的洗漱用品,忽然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感觉李青梧……像是早就做好了要让她留下来的准备了? 而且不像是只让她住一两天的样子。 秋澈摇了摇头,没多想。 另一边,李青梧回到房间,第一时间也是踏进洗漱间,看向镜中的自己,摸了摸脸颊。 嗯。 还是那张让国语系学生神魂颠倒的脸,妆也没花。 所以,为什么秋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李青梧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她一早就发现了,美貌可以称为她在人际交往关系中无往不利的利器,尤其是这样一张极其容易激发人保护欲的脸。 妩媚与清纯并存,最能蛊惑人心。 可秋澈从来不买帐。 李青梧思及此处,拿出手机,给备註「瑶台」的头像发了一条信息:我美吗? 不久。 瑶台:? 瑶台:宝贝,画画画这么久,你终于疯了? 李青梧:? 瑶台:美美美,当然美。问这话干嘛? 她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很快噼里啪啦又发过来一句:怎么,你勇敢表白crush被拒绝了? 第253页 李青梧:…… 瑶台:! 瑶台:没否认!不会被我猜对了吧? 瑶台:好勇啊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喜欢我们j大歷史系的秋教授吗? 没错,李青梧喜欢秋澈。 秋澈一年前来到j大任教,很快凭藉一张雌雄莫辨男女通杀的脸,和独特的孤狼气质,以及一张被人无意间拍到、上传到网络的照片而在j大迅速走红。 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轻轻,教学水平却毫不含煳,还在学生时期就拿过许多国家奖项。 是j大人尽皆知的名人。 自从知道了j大有这么个人以后,李青梧的几个室友也对那张广为流传的照片惊为天人,几乎一有空闲就要拉着她去蹭对方的课。 久而久之,李青梧也就上了心。 到后来室友都未必能来,她却从不缺席。 可她即便在课上从不缺席,秋澈抽人答题的时候却从没抽到过她,也从没注意到过她。 她们离相识,似乎就总差了那么几分运气。 李青梧在她这里,就和那些普通的蹭课学生一样,平平无奇。 一开始是好奇,或许还有几分一向被人注视、却在秋澈这里屡次被忽视的傲气和不服。 后来已经控制不住,目光总在无意识地往对方身上飘。 期待每一次对方的公开课,期待听到那道悦耳的,微微带几分磁性的嗓音,期待看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庞。 更期待每一次,她平淡的视线在反光的镜片下,从李青梧身上轻轻扫过。 每一次,李青梧都会抑制不住地在她的目光下,浑身发颤。 那不是害怕。 是兴奋。 李青梧本来以为这段感情至少还要被藏上一段时间才会被发现。 可她没想到偶然和缘分会来的这么快。 周围的朋友里,只有瑶台一个人知道她的心思。 不是她故意传出去的,是瑶台就像个天生的八卦台,谁谈恋爱谁分手,谁坠入了情网,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想到这里,李青梧打字,有些无奈:一两句说不完。 瑶台:!那你快说啊你!你真是要急死我了! 李青梧假装没看见,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问:你谈过恋爱,你教教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样貌毫无感觉,这代表什么? 瑶台:呃,这个要看情况吧,不好说啊。 瑶台:据我分析,同性之间的话,对你这张脸都没有反应,只有两种可能。 李青梧:什么? 瑶台:一,她是侄女。 瑶台:二,她是深柜。 李青梧觉得很有道理。 李青梧:那该怎么判断她是哪一种? 瑶台:? 瑶台:姐,我是侄女。 瑶台:你个姬佬问我怎么分辨姬佬? 李青梧默然两秒,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假装自己没问过这种蠢问题。 然后听见手机又响了一声。 瑶台:开玩笑,其实我还真有个办法。 …… 第二天是周六,秋澈没课,但她要去咖啡店兼职,早早就起了床。 推着基本没动过的行李箱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李青梧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烤好的面包和温牛奶。 对方今天穿着很贴身的白色短背心,曲线玲珑有致,露出一小段细瘦白嫩的腰肢,渐变淡蓝色的牛仔裤衬得一双腿又长又直。 也化了妆,很轻,几乎看不出来。 看着青春又靓丽,很符合一个女大学生的气质。 秋澈见她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没看到行李箱一般,笑着招唿她:「秋老师醒了?来吃早餐吧。」 秋澈拒绝的话在嘴边顿了顿,点了下头。 两人在桌边落座,安安静静地吃饭。 李青梧还在犹豫怎么开口留人的时候,秋澈已经开口,略有些奇怪道:「你……今天要出门吗?」 李青梧「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表情,斟酌道:「不吧。」 秋澈道:「那你起这么早,还化妆?不麻烦吗?」 李青梧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心想,她还以为秋澈看不出来呢。 她笑笑没说话,秋澈也就只当是年轻女生精力旺盛的缘故,很快转移了话题。 「一会我要去兼职,昨晚麻烦你了,房间里的东西除了洗漱用品我没怎么动过……」 李青梧打断她:「秋老师要走?」 秋澈疑惑地看了一眼她,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李青梧想了很多挽留的措辞,此刻却是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她捏着手里的牛奶杯子,语气忐忑:「不能,留下来住吗?」 秋澈更奇怪了:「这是你家。」 李青梧道:「你毕竟是因为这件事耽误了时间,我还是过意不去,想……」 「李青梧。」 这次轮到秋澈打断李青梧了。 「我不是小孩子。你这些话,不足以成为我一直留在这里的动机。」 秋澈看着她,神色平静,就像以往上课时任何一次授课一样,缓缓道:「给我一个理由。」 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李青梧下意识又抖了一下。 秋澈注意到了,以为是自己的语气过于认真吓到了她——这也正常,凡是在她手下呆过的学生,都很怕她。大概是她身上的师长味儿太浓。 第254页 她顿了顿,放缓了声音:「我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李青梧忽然开口。 「我喜欢你。」 秋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打扮吗?」李青梧想起昨晚瑶台教过的「方法」。 要释放魅力。 要直球出击,要打个措手不及,这样最容易试探出结果。 如果是直女,也就早早结束,如果不是,趁早安心。 李青梧觉得她在瞎那个扯,但还是存了试试看的心思。 眼见秋澈呆住,她紧绷的后背肌肉线条反而放松了下来:「——因为我喜欢你。这就是答案。」 「女为悦己者容。」 「我为你容。」 作者有话说: 瑶台:没想到吧!我还有戏份! 现代篇相当于一个与正文并不相关的平行世界,某些设定、人物重合,但故事独立,现代篇两人的性格特徵会更明显,还有一些时代以及家庭背景带来的变化。 比如秋澈更孤僻更直白,李青梧更大胆更有心机。其他的,大家细品(搓手手.jpg) 感谢在2023-12-10 21:23:15~2023-12-11 20:1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饭卡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uko 70瓶;杜女士炫飞头 20瓶;ja、如果。、晚秋 10瓶;夏的安浅 6瓶;allin 5瓶;58519919、曾几何时想过你、乔亦昕、lsy、动次打次不不不、枫落映丹色、53944497、弥林、57465052、野望、番茄炒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现代篇3 漫长的,死寂的沉默之后。 秋澈启唇。 李青梧的视线也不由自主随之转动,下意识摒住了唿吸。 只见秋澈放下手中的杯子,脸色严肃地谴责道:「李同学,请你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李青梧:「……」 不知道为什么,秋澈这种态度,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她道:「我没有开玩笑。」 秋澈道:「我们才见过一面。」 李青梧反驳:「不是一面。」 对上秋澈的表情,她顿了顿,道:「加上昨天、前天,是三面。」 秋澈:「……」 她竟然有点想笑。 这一刻十分清晰地意识到,虽然年纪相差不大,但她跟现在年轻学生的代沟却不是一般的大。 「有什么区别吗?」 李青梧想了想:「区别在于『一见钟情』和『三见钟情』。」 秋澈扯了扯嘴唇。 她放下里没吃完的早餐,慢条斯理地起身,边擦手边道:「可惜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 「可你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也并不震惊,」李青梧抿抿唇,忽然站起来,喊住她,「是不是代表,你也喜欢女生?」 秋澈淡淡道:「我没这么说。」 李青梧道:「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时代,同性恋似乎并不少见吧?」秋澈自然而然道,「我虽然没见过,但也不至于这么古板。」 李青梧:「就是说,你或许也可以接受女生的意思,是吗?」 秋澈略有些微妙地看向她。 李青梧其实也很害羞,但硬是没有退缩。 秉持着既然都这样了难道还有更差的结果不成的想法,不动声色地抓着衣摆,红着耳朵抬头看她。 她不知道,这样的表情配上这样的一张脸,有多大的杀伤力。 这让秋澈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外强中干的小朋友。 她颇有些无奈道:「不是。」 「就算喜欢,也是喜欢女人。」 秋澈委婉地瞥了她一眼,淡声道:「我对『女生』不感兴趣。」 李青梧默然。 秋澈自以为已经说得够清楚,还同时照顾了一下对方的自尊心。 这不是第一个见面不久就说喜欢她的人,但是第一个跟她表白的女生。 要是换成以前,面对那些男人,秋澈就未必有现在的好脸色了。 她没再多言,转身推着行李箱要离开。 李青梧抓住她的手腕,道:「等一下。」 「刚刚我说一见钟情……呃,三见钟情,其实是骗你的。」 秋澈微微挑眉。 李青梧看着面不改色,耳根却已经红透了:「不管你信不信,一年前我就知道你了……也一直很喜欢你,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我是怕现在才真正认识不久,说这些不太合适。」 「但你说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秋澈看了眼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所以?」 「我不想被你误会。」李青梧松开手,声音很轻,「我想请你,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秋澈皱眉:「我不搞师生恋。」 「我是研究生,已经24了,你不用觉得我还小。」李青梧镇定反驳,「况且你只是跟我同校,不算我的老师。」 秋澈哑然。 她一言难尽道:「你……」 「求你。」 李青梧眼睫微颤,仔细看的话,她低垂的眉眼间,似乎有些湿润,「我只要一个追求的名额,答不答应是你的事。」 秋澈沉默片刻。 转过了头。 擦肩而过的瞬间,李青梧听见她轻若羽毛一样的声音:「那就让我看看,你要怎么追求我吧。」 第255页 …… 自从得了秋澈的准话,秋澈发现,李青梧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频率明显增多了起来。 平时她从不注意自己的公开课上有哪些学生,现在却总能一眼瞅见李青梧的身影。 临下课,对方又总会提前离开,再在下课铃准时打响的时候,拎上一杯温度刚刚好的奶茶,守在门口等她出来。 俨然一副女朋友的姿态。 第一次秋澈是拒绝了的,理由是:「我不喜欢喝奶茶。」 李青梧也不恼怒,只是若有所思:「那你喜欢喝什么?」 秋澈想说我什么都不喝,可李青梧却一抬下巴,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她:「你自己答应我的,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不可以拒绝。」 这话其实有些不太对。 可秋澈一下就哑了火,当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此时的秋澈还不知道,心动的最开始,往往是从纵容对方靠近开始的。 她只是扭过头,不再看对方,顺便也伸出一只手,将对方的脑袋扭向自己的方向,阻绝了教室窗后学生们八卦的目光。 「自己猜。」 李青梧道:「这哪里猜得到?」 秋澈淡淡的:「说明你追人心不诚,这种事怎么还要问呢,你得自己想。你问了就不叫自己追了,是我给你作弊了。」 「是吗?」 秋澈沿路走到人少一些的过道,这才松开手,面不改色道:「是。」 李青梧斜眼瞅着她,感觉着一边脸颊上刚刚接触的温度,心跳在加快,血液好像也发烫起来。 她想,那总有一天,她要秋澈心甘情愿在这场情感游戏里,帮她作弊。 第二天,李青梧就开始带各种不同的饮料。 一天一样,从不重复,有时候观察秋澈更喜欢哪样,隔几天就会带一杯一样的。 秋澈说腻了,李青梧就又开始带零食小吃,简直在把她当仓鼠投餵。 这也就算了,毕竟打着蹭课的名义,秋澈可以无视学生的好奇,面对办公室老师八卦的询问,也能语义含煳地煳弄过去。 但她甚至在周末打工的咖啡馆都能看见李青梧! 看见李青梧坐在窗边的位置朝自己微笑着伸手打招唿的时候,秋澈闭了闭眼,都有些怀疑对方在自己身上安了定位器。 「你怎么过来了?」 秋澈的目光掠过对方放在桌上的那个白色袋子——里面装的是保温饭盒。 李青梧不会是来给她专程送饭的吧? 秋澈想起自己每次在咖啡店上班,有时候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吃饭。 她竟然有些期待。 李青梧却一抬手,将选好的咖啡名单递给她,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现在是客人。」 她笑道:「秋老师,怎么还问客人为什么要来咖啡厅啊?」 秋澈默了默,接过单子,看见李青梧点了两杯拿铁。 两杯? 秋澈没多问,转身回了吧檯,吩咐新来的员工去做。 然而咖啡上完后,李青梧却又一个人坐在那里等了许久,抱着自己画画的数位板琢磨色彩。 终于,咖啡厅的门口,风铃响了两声。 紧接着一个女孩径直走进来,朝窗边的位置跑过去。 「青梧!」 「你终于来了。」 李青梧站起身,瑶台已经狠狠扑进她怀里,给了她一个熊抱:「累死我了!我们专业导员今天不知道发什么颠,临时要我们把本来要明天才交的论文今天就交上去,我简直生死时速,大周末的午饭都没吃……」 瑶台抱怨的絮絮叨叨间,李青梧被她抱了个满怀,就这样和吧檯上的秋澈来了个对望。 气氛诡异地沉默两秒,秋澈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 瑶台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发现李青梧没吱声儿,一抬头,看见她正看着自己身后,不由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你看什么呢?」 李青梧回过神,唇边还带着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意,不动声色挡了挡。 但秋澈却已经穿着那身相当职业的黑色包tun裙工作服走过来了。 她倒是表情淡定,并不介意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打工的样子:「两位,拿铁冷了,需要加热一下吗?」 瑶台先是诧异她的长相,再是诧异她的话:「还有加热服务吗?」 秋澈道:「不是麻烦事。」反正老闆不在。 等她走了,瑶台才品出点不对来:「不是,秋教授怎么在这?你约我来这儿,不会是因为她在这儿吧?」 「不是,」李青梧示意她小点声,又将饭盒推过去,「只是吃完午饭路过——诺,你不是没吃饭吗,我猜到了,给你带的。」 「谢谢宝贝!」瑶台相当骚包地给她跑了个飞吻,还要张大手臂隔着桌子跟她拥抱。 李青梧堪堪抬手去挡,就见她忽然又僵住了。 「怎么了?」 瑶台收回手,恶寒地打了个寒战,小声道:「你回头……」 李青梧回头看去。 秋澈就在吧檯后,神色淡然地嘱咐着身侧的新员工什么。 眼下正是周末人流尖峰时段,店里仅有的两个员工都很忙。 但根本无事发生。 瑶台不敢置信,小声吐槽:「你没看到,她刚刚那个表情,跟我抢了她老婆一样……」 第256页 秋澈? 抢了老婆? 李青梧怀疑她在逗自己玩。 但不可抑制的,心跳还是快了几分。 瑶台说着,又反应过来:「欸,不是,你老实交代,你们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自从上次她给李青梧支招过后,对方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只说在追人。 李青梧笑笑:「革命尚未完成,仍在努力中。」 「不是我说,」瑶台有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也上过秋教授的课,课上就够吓人了,怎么私下好像更凶……」 李青梧道:「没有吧,她不凶的。」 「这还不凶?」瑶台道,「不过说来奇怪哈,你看她那工作裙,别人穿得要么温柔小意要么风情万种,只有她……散发着一股又直又弯,又帅又美的感觉来——哦,用你们圈里的话来说,是不是叫『姬圈天菜』?」 李青梧笑着横了她一眼,起身拿着拿铁走了。 「欸,不是,去哪儿啊?」 「你吃着吧,我想起来有点事。」 「啊?不是说下午一起一起逛街吗?你去哪儿倒是带上我啊——」 「谁让你说秋教授坏话,」李青梧哼唧了一声,相当傲娇,「就不带你。」 瑶台:「……」 草。 诡计多端的女同! 我也是你们小情侣y中的一环吗? 作者有话说: 秋老师怨念画圈圈中:为什么不是给我的午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感谢在2023-12-11 20:16:20~2023-12-12 00:5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留声唱片机 72瓶;甜辣炸鸡腿、l 20瓶;好名字 11瓶;念安 10瓶;lsy 4瓶;ksky 3瓶;灵琴玖! 2瓶;58519919、无聊的、小蓝罐、鹿丨浮生、乔亦昕、oott、57465052、浱.、猫不吃萝蔔、臭宝的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现代篇4 秋澈见到李青梧离开了。 但很快,在店里人流开始变得少了许多的时候,秋澈看见面前多出了一个崭新的打包的饭盒。 抬头,正好看见李青梧站在台前,笑意清浅地看着她:「是不是没吃饭啊秋老师?」 秋澈默了默,方才一直些许郁闷的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你做的?」 李青梧有点莫名的看着她。 「想什么呢,我不会下厨。是出门左拐的饭店打包的,有名的猪脚饭。」 「听说很好吃,我都没尝过,请你先吃。趁现在人少,快吃吧。」 秋澈:。 行吧,好歹是一份心意,她不挑。 然后就看见一旁的新员工虎头虎脑的凑过来,嗅了一口香味,馋的口水都要留下来了:「秋姐,这是你妹妹吗?好好吃……啊不是,好好看啊。」 秋澈刚张了张嘴。 就见李青梧又笑着拿出另一袋子饭盒,道:「谢谢,知道你肯定也没吃,这份是给你的。」 秋澈:…… 好吧,饭也不是独一份的。 旁边的小员工却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姐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姓王,下次你来喝咖啡我请你……」 「178号客人的咖啡做好了吗?」秋澈冷不丁开口,打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 小员工愣了下:「哎哟,还没呢。」 「那就赶紧吃。」 小员工也知道是占了谁的光才能吃到这饭,闻言连忙道:「好嘞好嘞。」 李青梧等人走了,才笑着对秋澈道:「干嘛,秋老师看我给别人也送饭吃醋了?」 秋澈下意识看了眼她身后的方向。 瑶台还坐在那里毫无知觉地干饭,丝毫不知道李青梧又回来了。 她抵了抵上颚,没说话。 李青梧爱给谁送给谁送,关她什么事。 李青梧却凑过来,声色轻灵,悄声道:「放心吧,我最喜欢秋老师了。给你的多加了一只大鸡腿——吃吧。」 秋澈:「……」 李青梧一直坐在咖啡厅里画画,等到快天黑的时候,才收了东西,等在店外,相当自觉—— 让秋澈幻视在教室上公开课的情形。 「你每天下班都这么晚吗?」 秋澈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私服,走在李青梧稍稍前方的位置。 闻言道:「嗯,店里忙,但有时候过节会放假。」 「太辛苦了吧。」李青梧轻声道,「你都是大学教授了,怎么,还要兼职啊?」 普通的教授月薪也有五六千打底一个月,更何况秋澈这种年纪轻轻就相当知名的教授? 怎么会沦落到要兼职赚钱的程度? 「没钱。」 要不然也不会即便那么忙,还要答应徐女士的要求去给人做家教。 李青梧:「……是,家里有困难吗?」 她问的委婉,但秋澈看了她一眼,却语气平淡,「嗯,算吧。我便宜爸在外头欠了债,我帮他还。」 李青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事实如此。 若是真的,怎么秋澈看上去如此平静? 她调侃道:「那你怎么不考虑让我包养你?我最不缺钱。」 秋澈道:「怕把你的家产败光,然后和我一起沿街讨饭吃。」 会跟她开玩笑了。 第257页 李青梧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这代表秋澈内心其实是认可她的,不然不会语气如此放松。 两人走了一阵子,来到打车的地方。 秋澈忽然道:「那个女生,是你朋友?」 李青梧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对啊。怎么了?」 秋澈没说话。 她想她大概是疯了,不然怎么会有一瞬间,想让李青梧和对方保持距离。 且不说她们尚且不是情侣,秋澈根本无权干涉她的行为,就算她们现在真有点什么,她也不能干涉对方交友的权利。 秋澈有些烦躁。 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因为童年家庭的影响,她对身边人都有些病态的掌控欲,对朋友亲人还好,唯独在「恋人」这个关系上做不到让步,占有欲极强。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习惯,一直克制着,所以这么多年别说伴侣,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就是怕耽误了人家。 但这种上位者的掌控欲倒是很好的用教师这个职业缓解了许多。 眼下因为频繁出现在她面前的李青梧,隐约又有復发的趋势。 坐上公交车远去的秋澈平静地看着李青梧和自己招手再见,随即又低头,掩饰住了金丝眼镜下的眼神。 她有点后悔让李青梧靠近自己了。 …… 那天之后,李青梧很久没有再见过对方。 去学校问,也只得到了对方最近身体不舒服,请了病假的答覆。 李青梧发出去关心的简讯全都石沉大海,毫无回信。 十月二,国庆假期,李青梧的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就在j大附近,大家都点名想让高中时的班花李青梧去。 李青梧十几岁时和每个人关系都不错,不好推辞,还是去了。 酒吧里群魔狂舞,彩灯五光十色从头顶飘过。 大多数人已经互相玩起了行酒令,氛围炙热,只有李青梧,拿着酒杯一个人去了吧檯。 面对每个人的关怀都只是笑笑,有些心不在焉,一口一口地抿着酒。 中间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立刻摸出来看了一眼。 几天没有消息的秋澈在她那些简讯下面只回了一句话:你在哪里? 李青梧眼前一亮。 其实她也有点生气,毕竟秋澈这么多天都没理过她。 可万一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李青梧还是遵从本心回復了过去:xx酒吧。 她还想问什么,另一边却有个班里人尽皆知的,在高中就追求李青梧的男生坐了过来,「青梧啊,怎么了?我看你进来以后就一直看手机,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高中还长得人模人样,现在却满脸麻子,人未老先秃,瘦的像条细杆子。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还敢找李青梧搭讪。 李青梧倒不是以貌取人,实在是这位追求者有前科在先,曾经为了表现对李青梧的深情当着一堆人的面给她念情书,逼着她答应,不然就告诉她家里人她早恋。 要不是她那该死的爹当时已经死了,是小妈徐女士当家,强硬的表示李青梧不可能早恋,要对方道歉并转校离开,李青梧怕是要被流言蜚语的唾沫淹死。 没想到这次同学聚会,不知道是谁把他请过来了。 一看到他过来,李青梧表情立刻就淡了下去。 她收起手机,道:「谢谢关心,但和你无关。」 男人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忍住了,朝着她举起酒杯敬酒,「……好歹同学一场,别这么不给面子嘛。我听说你读研了?」 李青梧环顾四周,没看见周围还有空位,不得已停下了准备起身离开吧檯的动作:「……嗯。」 「哎呀女人嘛,读个大学就很好了,还要读研做什么,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我听说你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你看我怎么样?」 李青梧忍着看到他满脸麻子的噁心,淡淡道:「不怎么样——劝你你最好离我远点,我嫌噁心。」 男人有点生气了:「你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太强势了,不然为什么现在还没嫁出去?我是好心,我虽然穷,但我不嫌弃你,你知道的,我以前就喜欢你,你跟了我,不会吃亏的……」 说着,男人伸手还要来抓李青梧。 李青梧霍然起身,但不等她做什么,一道身影风一样从面前掠过,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李青梧一惊,随即见来人抬腿就是一脚,踹到了男人身上。 这一脚相当利落,男人立刻一声哀嚎,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外面下了雨,秋澈风衣上也沾了雨水,随着她抬收腿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淅淅沥沥都甩到了地上。 秋澈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白,表情冷厉:「她说了让你滚远点,听不见吗?」 随后在酒吧人仰马翻时,带着李青梧径直从人流里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两人就顿住步子,同时开了口。 秋澈:「你没事吧?」 李青梧:「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两人双双沉默了一下,李青梧道:「我没事,我比较担心里面那个有事。」 秋澈这么穷,要赔医药费的话怎么办。 秋澈似乎有点想笑,扯了扯唇角,又没笑出来:「你还担心他……我只是踹了一脚,只是痛,其他什么事都没有。你不如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第258页 李青梧皱了皱眉,难得有点生气:「我还要问你,你这几天,怎么不回我的消息?」 秋澈看着她,语气有点微妙:「被追求者不回復追求者的消息,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李青梧愣住。 她咬唇,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竟然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来。 很快,秋澈就松开了拽着她的手,微微靠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酒吧门口细雨飘邈,虽然只有几缕飘到了肩头,李青梧心口却莫名发冷。 但紧接着,她就看见秋澈收敛了那几分凉薄的笑意,低头,道:「对不起。」 李青梧又愣住了。 这是干什么? 秋澈道:「是我后悔,才不肯回覆你的信息。」 李青梧忽然瞥见她肩膀的位置似乎一直微发抖。 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分血色? 只是大衣是黑色的,这才看不太出来。 她神色大变:「这是什么?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受伤了?」 秋澈再次抓住她要往自己肩膀探的手。 笑了下:「没什么大事,就是便宜爹赌得一文不剩,然后跑路,把我卖给高利贷了。跑的时候打了一架,被玻璃瓶子扎破肩膀了。」 李青梧脸都白了:「……这叫没什么大事?跟我去医院,赶紧!」 「等一下。」 秋澈慢吞吞道:「如你所见,我现在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如果起诉不顺利,说不定还要父债女偿。」 「你确定,还要继续追求我吗?」 李青梧想了想。 她摇头。 秋澈身子一僵。 她本就因为失血的脸色又白了一半。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她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瀰漫出的酸楚。 没有人会选择她。 这个道理简单得就像,没有人会选择一头成熟的、许随时发疯的狼一样简单。 何况,她如今一无所有。 但李青梧却没有走。 她站在秋澈面前,定定看着她,神色严肃道:「我决定了,我不追求你了。」 「我要包『养你。」 作者有话说: 好多宝说教授兼职不合理,可是缺钱的话什么不会干?什么都会干吧() 感谢在2023-12-12 00:54:26~2023-12-12 04:0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nclearball、枫落映丹色、lsy、番茄炒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现代篇5 秋澈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直到带着秋澈去过医院,又将她带出门,李青梧紧紧盯着秋澈肩上的伤口,仍旧没有放松眉头,如是想着。 还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医生包扎了过后给她开了药,就能直接离开了。 顺便李青梧还拉着她报了警,警察来医院给秋澈做了个临时笔录,说改天有消息会通知她。 秋澈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毫不抗议地随她安排,直到出了医院,才忽然站定,问:「你说包『养我,是真的吗?」 李青梧回首,道:「你说呢?」 秋澈嘴里那句「其实就算债务真的落到了我头上,我也还得起」卡了一下,没能说出口。 其实她这两年一直疯狂打工,什么活都干,一天24小时拆成四五份来干活,虽然不少都给渣爹抵了债,却也很有些余额在手里。 但她看着李青梧低头在打车软体上点单的脑袋,鬼使神差地想。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试试吧。 就看看,她们能不能走到最后。 李青梧还在捣鼓软体,路边已经有一辆计程车唿啸而来,停在了他们旁边。 「小姑娘,走不走?」 李青梧拉着秋澈上了车。 她倒也安分,跟着人上了车,才问:「去哪儿?」 李青梧看了她一眼:「你家地址。」 秋澈面色白了几分,感觉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张口,却还是报出了地址。 那是一片极其荒废的旧小区。 一路上,车里的氛围安静地吓人。 直到下了车,李青梧才道:「回家收拾东西,以后住我那里。」 秋澈顿了顿,竟然没有出声反驳。 李青梧道:「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秋澈道:「好。」 李青梧:「……」 还以为她会挣扎一下的呢。 秋澈道:「你等一下,我上楼收拾一下。」 李青梧道:「我去吧,你手臂……」 「不用,只有几件衣服要拿,而且里面很乱。」秋澈说到这停了一下,竟然还有心情开个玩笑,「况且,你是金主,不能让金主太主动。」 李青梧就等在楼下,看她上去片刻后,竟然真的只拿了几件衣服下来。 离开这狭窄逼仄的居民楼区域,秋澈感觉自己的唿吸都通畅了起来。 回了李家,秋澈终于开口了。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说这段时间不理你,是后悔了吗?」 「后悔不要我接近你?」李青梧思索了一下,「反正你都说了,我现在是你的金主,所以后不后悔这些……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第259页 秋澈被她的逻辑所说服了。 「倒是你,」李青梧给她递了一杯水,「你怎么找到我的?」 秋澈抿了一口,眉眼沉郁,「家里出事,来找你,发现你家没人,正好……你那个叫瑶台的朋友也来这里找你,我就问了她。」 「她说你去同学聚会了。」 秋澈倒也想留在这里等李青梧回来,但她受了伤,被街坊邻居看见怕是要误会成可疑分子。 干脆就找了过来。 李青梧翻出手机,果然看见瑶台两个小时前给她发过消息,说秋澈可能去找她了,走的时候那个脸色阴沉的,让她自求多福。 李青梧不解:「你不是知道我去同学聚会了吗?那还说什么……」说什么她怎么一个人在那里。 秋澈默了默,有些狼狈地偏过头,掩饰住眼里的情绪,「……只是看见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那个男的又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你,所以……」 所以有些失态了。 她说着,又道:「所以一个同学聚会,为什么要在酒吧里办?」 李青梧道:「又不是我选的地址,我怎么知道?」 秋澈沉默。 李青梧靠在餐桌边,环胸斜眼睨她:「有什么就说,秋老师什么时候也这么扭扭捏捏了。」 秋澈道:「不。」 李青梧道:「还挺叛逆,忘记现在谁是你的金主了?」 秋澈:「……」 她默默扭头:「说出来,你答应吗?」 李青梧道:「说说看。」 她凑近秋澈低垂下去的脸,笑道:「说不定,我会同意呢?毕竟秋老师,我这么喜欢你。」 秋澈心跳露了一拍。 她垂眼,道:「我要是说,让你以后少去酒吧这种地方呢?」 李青梧愣了愣。 「你这是……还没在一起,就想管我?」 秋澈抿了抿唇,唇色因为失血看着有些苍白,竟然说不出的可怜,「不行吗?」 李青梧思考了两秒,故意没说话。 她慢慢站直了身,道:「也不是不行。」 李青梧道:「把你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 秋澈微微疑惑地看着她。 李青梧咳了一声:「用,你平时授课的语气。」 秋澈:「……」 气氛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李青梧耳朵又红了。 她兀自镇定道,「不想就算了……」 「以后这种地方,」秋澈突然开口,语气平静,缓缓道,「我希望你少去。」 「就算去,也报个平安,别让我……担心。」 她说罢,也有些不自在道,「这样,行不行?」 李青梧「唔」了一声,耳根红了个彻底,却还在嘴硬,「勉强。」 秋澈也扯了扯嘴角:「那我,下次继续努力。」 早说李青梧喜欢这一款的,她就不装了。 秋澈想起当初她第一次见李青梧,思索着,难道当时,李青梧其实是喜欢她的表现的? 所以才没有打断她? …… 秋澈就这样在李青梧家里住了下来。 她在学校的假销掉,又恢復了正常上课的时间,因为李青梧坚持「包养她」,所以秋澈也停掉了咖啡厅打工的工作,只剩下不在明面上的一些文书简直工作。 另一边高利贷的案子,公安也已经立案,正在通缉她畏罪潜逃的渣爹。 而那天在酒吧骚扰李青梧的男人,也自觉理亏,并没有再找过她们什么麻烦。 一切都又步上了正轨。 除了…… 现在秋澈和李青梧的关系相当微妙以外。 李青梧对她的伤比秋澈自己还小心,也因为这伤,加上李青梧自己除了平时的课业,还要画画赚钱,两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却根本无事发生。 连相处的时间都算不上多。 直到这天李青梧又帮秋澈抹完药,看着几乎都结了痂的伤口,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了,我去洗漱了……」 秋澈叫住她:「等等。」 李青梧停下。 秋澈舔了下唇,「你帮了我这么久,又给我地方住,不需要收点报酬吗?」 李青梧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又红了。 她语气镇定道:「……你想支付什么报酬?」 「随我选?」 「随你选。」 「那。」秋澈在李青梧不自觉紧张的目光下顿了顿,「晚安吻一下吧。」 李青梧有些满意,又好像不是很满意,还要讨价还价,道:「一个……」怎么够? 不等李青梧反应过来,秋澈已经站起身,抱住她的腰身,侧首吻下去。 李青梧整个人都僵住了。 直接沿路从脖子根红到了指尖。 一看秋澈就是第一次接吻,一点技巧也没有,磕磕绊绊地唇齿交缠着,却谁都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深深的一个吻后,秋澈终于撤开,扯了下她微微散开的衣领,微微哑声道,「这种晚安吻,你看行吗?」 李青梧有些腿软。 她抓着秋澈的衣袖,脑袋迷迷煳煳像一团浆煳,「……秋老师,很有经验的样子。」 秋澈:「……」 她看了看李青梧隐隐破皮的红润嘴唇,怀疑李青梧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有过脑子。 第260页 李青梧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还行。」 「哦。」 秋澈平静地一个一声,「没练过,继续努力。」 李青梧:「……」 这下脸红透了。 离开之前,李青梧犹豫着,问秋澈:「秋老师。」 秋澈道:「怎么了?」 李青梧踌躇了一下,正要说没什么,秋澈就提前平静地堵了回来。 「有什么话就说,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扭扭捏捏了?」 李青梧:「……」 看透了,秋老师就是一朵黑莲花。 她深吸一口气:「你,愿意亲我,是不是代表,你也有点喜欢我了?」 秋澈歪了歪脑袋看她。 「你觉得……我会答应一个不喜欢的人的包养要求吗?」 李青梧笑了下。 她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晚安。」 「晚安。」秋澈补了一句,「明天见。」 …… 当晚,秋澈做了个梦。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想那个有头没尾的梦。 一直到李青梧发消息,说她下午要来蹭课。 秋澈看着信息,不自觉就笑了下。 旁边刘主任的脑袋凑过来:「欸小秋,看什么呢,对象的信息?」 秋澈及时摁灭了手机的屏幕,却没有反驳。 刘主任笑眯眯的表情一下就呆住了:「真的啊?」 「嗯。」 刘主任喜笑颜开:「哎哟,我们还整天担心你以后不找对象了呢,现在看看倒是我们多操心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子这么有福气,能有你这样优秀的另一半……」 「不是小伙子。」秋澈难得反驳了他,「是个女生。」 想起李青梧那张一看就是乖乖学生,极具欺骗性的脸,秋澈又扯了扯唇。 仿佛没看见刘主任逐渐呆滞住的神色,起身道,「我去上课了。」 「啊……好好好。」 这节课下课,不出所料,李青梧又提前熘出去买了饮料,这次是桃子汁。 一出教室,秋澈就挡住了一群八卦学生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带着人走远了。 「干嘛,」李青梧从她的手下钻出来,「我这么见不得人?」 「没有。」秋澈接过果汁,无奈解释道,「是他们太烦了。你要是不嫌麻烦,直接公开我们的关系也没关系。」 李青梧道:「我们什么关系?」 秋澈看着她,忽然喊了一声,「女朋友。」 「……嗯?」 「你觉得我们除了恋爱,还能是什么关系?」 李青梧支支吾吾,嘀咕了一句什么。 没等秋澈听清,就又摇头,转移话题:「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怎么了?」 秋澈默了默:「公安说抓到我爸了。」 李青梧「啊。」了一声:「不要你帮忙赔高利贷吧?」 秋澈被她逗笑了。 「不要。」 「那就好。」 秋澈转头看她。 「干嘛?」 「今天好像,会下雨。」 「嗯……要蹭伞吗?我带了。」 「好。」 「应这么快?」李青梧撇嘴,「你就在这等着我呢吧?」 好像从昨晚亲过一次以后,两人之间的状态都莫名松弛了很多。 明明才认识不久,刚确定关系,秋澈却有一种,好像其实她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熟悉彼此了的感觉。 她想了想。 「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 「梦见,」秋澈忽然停下步子,低头,看向教学楼外一片桃树的影子——可惜现在是十月份,桃树还没开。「梦见我们在一个,很冷的地方,没遇见对方的时候,都过得很惨。梦里也有这样一片桃林。」 「遇见了之后呢?」 秋澈愣了愣,笑,「你不应该先关心,以前过的有多惨?」 「过去的都过去了,」李青梧很坦然,「我只看以后。」 秋澈想了想。 「说的也是。」 「所以呢,遇见对方之后?」 「不记得了。」 李青梧不可置信:「不记得了?」 「嗯。」 「为什么?」 「因为很长。」秋澈道,「彼此陪伴过一辈子那么长。」 李青梧觉得有点意思,又有点怀疑:「真的假的?你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没。」秋澈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人,「也许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世界呢?」 她很快又转移话题。 「走吧。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红烧排骨。」 「你来做?」 「……什么眼神,我跟着教程做不行啊?」 秋澈张口就来。 「行,你做的都好吃。」 「……算了,还是秋老师你做吧。我大概上辈子是个公主,这辈子註定只能享福。」李青梧颓丧嘆气,「除了煲汤什么都不会。」 「说不定呢?」 「你在阴阳我。」 「没有,」秋澈笑说,「但说不定真的是呢?」 梦结束了。 但她们的故事,会一直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撒花~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希望宝宝们能打五星的打个五星,实在因为评分机制打不了的就不要打啦。爱泥萌~ 第261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