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剑奇录》 人物介绍 读者沟通qq群: 群名称:琴剑奇录读者交流群 群号: ---------------------------------------------------------------------------------------- 一、主要人物介绍 卓青飏:昆仑派第三弟子,师从昆仑派掌门玉灵子道长,武功高强,悟性好,修习昆仑三十六剑,另外已经练习昆仑三强掌之一的绝顶风雷。 青螺:原名清络,潇湘门梅家后人,武功中等,医术高超。 云篆:留云庄富贵少爷,出生武林世家,但武功中等,善于揣摩人心。 彩笺:京城漱玉坊歌女,倾国倾城,游走在朝廷官场。 ------------------------------------------------------------------------- 二、其他人物介绍 昆仑派:玉灵子、青灵子、飞灵子、蒋白生、岳赤渡、周紫来; 留云庄:云四爷云季牧、紫毫、陈墨、古砚、陈墨女儿陈文禾、金陵鸽笼居老邵、古母; 潇湘门:梅望朔、梅望久、梅母、梅夕照、梅夫人蕙贤、秦霄汉、水穷居士、陆艄公、仆人黄芪、仆人忠叔也白头; 神农山庄:楚凤南、楚云归、楚云岭、楚云飞、楚云梦、仆人剑雨、丫鬟巧语、芸香、神农轩守卫任孤蓬; 武当派:长青真人、半缘、半为、半无、半玄、魏之和、季平、许易安、行风、若缺、若冲、若拙、若屈、若讷、若绌; 少林派:方丈恒常大师、恒空长老,妙因、妙果、妙善、妙忍,本常、本乐、本我、本净、本梦、本幻、本苦、本意; 华山派:骆飞苍、崇安鼎; 云栖禅院:了凡大师、无尘、无念; 九江帮:前帮主章逸声、薛振鸿、亓玉符、莫杉、彭守元、黄亿沉、潘望、熊为斌、赵启岸、公孙鹤、陈豫章、陆息、曾蕙心、前帮主下人姚升; 皖南双绝:苏寒川、潘渊西; 天鹰山庄庄主:颜雪鹰; -------------------- 朝廷: 太祖皇帝、建文皇帝、永乐皇帝。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 神勇猛虎卫:叶烁、周秉同、季平、叶君成、冀武、季平下人杜恒; 朝廷神勇灵狐卫:林昌明; 朝廷神勇飞蝠卫:于震东、于震南、于震西、于震北; 户部尚书夏元吉、兵部尚书金忠、兵部侍郎方宾、工部尚书吴中、礼部尚书刘观、刑部尚书吕震、吏部尚书蹇义、大理寺汤宗、都察院都御史陈瑛、首辅杨士奇、典阅处刘缆、芜湖抚台金威、芜湖抚台随从任匹奇、南昌知府陈与千; 十八年前洛阳知府:曹书瑜,岳阳知府:刘正鑫; 皇家猎人:阿猎半山、一峰、双江、三谷、四川、五原。 皇宫太庙守卫:孙少游。 渤尼国国王 ------------------- 其他: 甘陇鸳鸯刀:周全峰、袁缎; 菱蝠盗侠:胥子明; 西域百花谷:百花谷主乌氏玛硕; 武夷山畲人:盘流苏; 丐帮长老:柴阜荣; 山西五凤刀:孟予森、孟予众、孟予鑫; 衡东谢家: 桂北唐家: 嵩山派:何明; 蔚州飞狐峪寨主:萧天铭; 湄沱湖:娅涵; 西北草原:吉雅; 甘江口吉祥布店老板:张祥; 芜湖隐居祖孙:苗秉翊、苗云兮; 庐山西林寺:净善、净离; 芜湖皖香居:平妈妈、萧雨、贞贞、凤尾; 京城漱玉坊:崔妈妈; 京城春柔居:宋妈妈、虞美人、嫣红。 京城茶铺:未晓棠。 第一章 负任下山 咸阳古道,日落西山。秋风一吹,衰草纷纷折腰。驿道岔路,长亭孤立,有人正吹着一曲羌笛。忽听得马蹄声声,由远及近扬尘滚滚,一匹白色骏马踏风而来。 马上一名青年,身穿一身灰蓝色的长衫,背上负着一柄剑,头戴一顶斗笠,虽罩着面巾,但依然觉得秋风扑面,难掩尘霜。正行到岔路口,既无界碑,又无指示,那青年一拉缰绳,胯下的白马便驻了足,只见那亭里一名老者,粗布麻衣,鬓发皆白,也并不看他,兀自吹着笛子。亭外拴着一头青驴,正低着头吃草。青年跳下马,拿个随身的包袱,步入长亭。 青年抱拳行礼道:“这位老伯,晚辈有礼了。” 老者并不答话,直到一曲笛音奏罢,才回过身来,眼前的青年,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脑后梳着一个髻,额前几缕头发也被风吹散了,背上长剑剑柄上刻着两个隶字“星月”。 老人捻须道:“有什么事?” 青年道:“在下昆仑派卓青飏,向您打听一下,要往咸阳去可怎么走。” 老人伸手一指道:“于此朝东去便是咸阳。少侠风尘仆仆,可是要赶去江南?” 卓青飏抬眼一看,老人虽是佝偻着背,灰布袍子打着几个补丁,但精神矍铄,落拓萧疏,倒像是个教书的夫子。青年躬身行礼道:“正是。老伯何以得知?” 老人道:“老朽家住在向北十五里的乔家村,每日都要到前边的十里镇沽酒。这几日,咸阳道上忽来了七八拨人马,车马萧萧,急匆匆地赶着要去江南。于是老朽妄加猜测,少侠也是这同路人。” 卓青飏道:“听闻人说,江南风光秀丽,想来多是慕名游览者。” 老人叹道:“是啊!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当年一别,已经二十年。” 卓青飏道:“天色不早,晚生还要赶路,就此告辞。老伯保重。” 老人道:“莫急,莫急。老朽也要往十里镇去,正好同路。”说着就跨上驴背,又道:“十里镇再向东只有一个驿站,你就是快马加鞭也没法在天黑之前赶到。倒是听老朽的,莫急着赶路,今晚就在十里镇歇宿,明天一早出发,天黑前准到咸阳。你再在咸阳向东南行上一两日,于那岭中穿过一条山谷,就到汉水江畔的青苇渡头,乘船前往江南,不但行事便宜,而且还能沿途欣赏中原风光,可谓上选。” 卓青飏听他说得有理,道:“多谢老伯指教。”便也跨上马,与老人并辔而行。老人气定神闲,又引笛就唇,笛声清亮,婉然如清泉出涧。 卓青飏举目只见万里青天,有几只大雁,正悠然南飞。 老者停住吹笛,道:“老朽这一曲《忆江南》,还请少侠品评。” “晚辈不通音律,不敢置喙。” 老者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伸手一指,道:“十里镇到了。” 卓青飏顺着老者指的方向一看,远处仿佛有一座小镇,青瓦片片隐于绿杨丛中,更有一面破烂的红色酒旗迎风招展。老者早已眉开眼笑,拍着驴臀,朝前跑去。 卓青飏也是好酒之人,无奈师父交代本次下山支援身负重任不得贪酒误事,路上这两日都严于律己,恪守戒规,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见那酒旗飘扬如招手,只得紧跟着老者一路前行。刚从柳下穿过,就听到乒乒乓乓兵刃打斗的声音,矮屋门前正有三人围攻一名大汉。那三人都二十岁上下年纪,统一穿着紫色的衫子,身量也差不多,每人手里拿着一柄如月弯刀,正在搏命一般地进攻。而那大汉已有四十多岁,肤色黝黑,腆着一个肚子,披着一身葛布破烂衣服,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把手里的一条铁链子舞得密不透风,倒也没有落于下风。 其中一个紫衫人叫道:“胥子明,识相的话,就赶紧交出来。”声音清脆,倒是女扮男装。 那大汉粗声大嗓地道:“百花谷的武功,老子压根儿瞧不上。” 正说着,另两个紫衫人,分别从左右直攻胥子明下盘。胥子明一个纵跃,从怀里一抓。只见寒光一闪,两个金黄的暗器分击紫衫人的眉心。紫衫人倒也灵活,竟然就地一个转身,流风回雪般地退几步躲开。暗器便插进地上的烂砖中。 卓青飏只见那暗器的形状怪异,既像一只张翅的蝙蝠,又像一只成熟的菱角,只是用黄金打造的,插在地上,十分耀眼。卓青飏心底猛地清明,忽记起师父曾经讲过江湖中二十多年前冒出一个亦正亦邪的大侠胥子明,人送外号“菱蝠盗侠”,只是没想到长得其貌不扬。 胥子明虽然长得臃肿,但刚才于紧急关头,一身纵跃再用暗器逼退进攻,倒是临危不乱。稳稳落在地上,笑道:“百花谷,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 只听一声娇叱,忽地一团紫色影子如同鬼魅倏然而至。胥子明正要招架,就听“砰”的一声,被一掌击在胸口。胥子明两百斤的身子一下子被击飞,落在十步开外,他倒也逞强,迅速翻身起来御敌,但还是口中直吐鲜血。 卓青飏和胥子明,这才看清刚才的那团紫影,竟然是个娇滴滴的女子,额上画着花样,浓眉高鼻,脸色白皙,身量苗条,立在街上,烈烈西风吹来,衣袂飞扬。 胥子明惊道:“碎雪掌,你是百花谷主?” 那女子道:“胥子明,倒也有些见识。速速交出《芙蓉诀》,我可以饶你一命。” 胥子明冷笑道:“西域百花谷,众人都道武功神秘莫测,但我胥子明却未必放在眼里。我行走江湖二十载,偷的是金银,抢的是歹人,别说《芙蓉诀》这等入门心法,就是三十六式飞沙手,碎雪夺命九招的绝学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屑一顾。” 卓青飏听他说的凛然,心中敬意油然而生。胥子明和卓青飏却不知百花谷的入门功法修炼最为艰难,凡是入门功法修行正确,后来的武功更会事半功倍。《芙蓉诀》更是百花谷几代翘楚历经多年参悟总结的心法口诀,因此被奉为百花谷至宝。百花谷主道:“百花谷甚少涉足中原,我派武学,你何以得知。” 胥子明轻笑一声道:“《芙蓉诀》,你西域视作瑰宝,我中原睥为烂泥。中原江湖,武林门派多少泰斗,武功奥秘层出不穷。少林寺达摩院、武当山紫霄宫、江南云家千幻堂、峨眉山云栖禅院对于各派武学都有记录研究。我数年前就在一册名为《武林流派编撰》中看到过,西域百花谷绝学飞沙手三十六式,碎雪掌九式,招式讲究迅捷奇诡,但威力不足,与少林寺大金刚掌、如来千手掌、韦陀掌、丐帮降龙十八掌相去甚远,还及不上崆峒派的七伤拳、昆仑派的玉碎昆岗。你问我何以得知,恐怕中原武林,就连初学功夫的三岁孩童都知道这回事。” 百花谷主明知道所谓三岁孩童不过是胥子明的夸大其词,不足以信,但还是又惊又怒,惊在中原武林博大宏远,怒则在胥子明所言大为戏谑。于是强忍怒气,对左右道:“绑了。” 先前被胥子明逼开的两名紫衫女子从腰间抽出绳子上前正要捆绑胥子明。卓青飏听胥子明推崇中原武功,更提及昆仑派玉碎昆岗的绝技,心中既喜又佩,见胥子明落于下风,便从马上纵身一跃,蓝衣翩跹,立在胥子明前面,道:“在下听这位胥先生说得诚恳,恳请谷主放过他。” 百花谷主瞪他一眼,道:“你又是何人?” 卓青飏躬身道:“在下昆仑派卓青飏。” 胥子明和百花谷主显然一惊,百花谷主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他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诧异道:“天苍苍,野茫茫,唯夸英雄卓青飏。说的就是你?” 卓青飏自小就在昆仑山长大,师从昆仑派玉灵子道长,学成后更是常年在陕甘青疆一带地区锄奸惩恶,行侠仗义,得了草原牧民们“天苍苍,野茫茫,唯夸英雄卓青飏”的赞誉。这次是奉命第一次踏入中原。 卓青飏道:“谷主过誉了。” 百花谷主道:“要想让我放了胥子明,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说罢,便一挥右臂,伸出一掌,犹如奔雷闪电迅然而击。卓青飏没料到百花谷主一言说罢便立即动手,只见一只白皙的手掌迎风而来,掌中绘着一只灿如火焰的花朵,手腕上还有几只金镯环佩叮咚。正是百花谷的碎雪掌。 卓青飏本可避过,但顾虑身后的胥子明会被掌风伤到,只得掣出背后长剑,挡在胸前。看似随意一档,但剑尖早已对准百花谷主手腕大陵穴、太渊穴。若百花谷主立志强攻,势必会被星月剑的锋刃削掉手掌。但卓青飏本为救人,该招只是要逼退百花谷主,非为伤人,因此只守不攻。百花谷主眼见寒光一闪,只得収手出腿。卓青飏手中长剑变刺为削,笼住下盘,百花谷主一个回转纵跃,紫色裙衫中伸出左右双手如同弯钩,忽然向卓青飏左右各攻了十七八招。卓青飏长剑迅捷无比,剑影霍霍,或刺或挡,或削或劈,竟然都抢先一步挡住了百花谷主的进攻。 百花谷主退后几步,心想此次来中原另有要事,不便多结仇家,叹口气道:“光是昆仑派的一个年轻小子,我已非对手。罢了,我们走。”带着几名手下翩然远去,消失在风中。 卓青飏高声道谢:“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回身看见胥子明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忙一把扶住他,道:“前辈伤重否?” 胥子明朗声说道:“并无大碍。自古英雄出少年呀,卓兄弟你武功盖世,仁侠典范,胥子明自愧不如。” 卓青飏谦然道:“前辈过誉了。”便扶他往酒家行去。 十里镇不过一个小村庄,那酒家仄仄的,鄙陋破烂,四处漏风。卓青飏抬头一看,那面红色的酒旗上依稀可见三个字“罢酒坊”。骑驴的老人早倚在一张木桌前自斟自饮,自语自夸,刚才门外的殊死搏斗倒一点不曾影响他的酒兴。 卓青飏扶胥子明坐下,还未开口。胥子明高声喊叫:“小二,来一坛子好酒,再切些肥鸡牛肉。我要和卓兄弟好好喝几杯。” 酒保伸个懒腰,揉揉睡眼,说道:“这位客官,您可知我们这店的名字?” 胥子明并未注意,卓青飏道:“可是唤作罢酒坊?” 酒保上前道:“这里正是扬名十里的罢酒坊。”酒保见卓青飏和胥子明一脸疑惑,解释道:“客官像是外地人,并不知道小店的规矩。小店的酒,人称‘赛杜康’,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百里挑一,酒劲浑厚,但量产很少。所以每天打酒售卖不可超过五坛,再想豪饮,却也不得不罢。为此得名罢酒坊。”说罢朝着骑驴老人一努嘴,道:“刚才这位客官打光了小店的酒。您要是想喝,还是明日赶早些来吧。” 胥子明拍案叫道:“放屁放屁,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明明是酒店却不卖酒,订的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速速去取好酒来。这是赏你的。”说罢从怀里摸出一锭金锞子扔在柜台。 酒保眼见锞子金光闪闪,忙笼了袖子罩起来,笑道:“客官打赏本该遵命,无奈小店今日所剩的那点酒都被这位乔老先生买光了。”卓青飏这才知道那骑驴老人姓乔,想是常来光顾这家酒店,和酒保相识。 胥子明怒发冲冠,起身揪住酒保的衣领,道:“再不取来,信不信我杀了你。” 酒保像是司空见惯,道:“客官若是不信,大可前后搜查我这小店,果真是没酒了。明日的酒要等到寅时才会送来。” 胥子明眼见骑驴的乔老抱着一个酒葫芦饮得正酣,酒香扑鼻,但看酒保不像撒谎,只得强忍怒气。 骑驴乔老眼见门外落日西沉,悠然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胥子明心想这酒店乏酒,但想必是有酒窖储藏,明日趁着寅时送酒打探到酒窖所在,定可喝个痛快。计上心来,便一手牵着卓青飏,笑道:“卓兄弟,既然这里无酒,咱们便明日再来吧。咱们到前面投宿去。” 卓青飏向骑驴乔老拱手,道:“在下告辞了。” 那骑驴老人已有些薄醉,随手一摆,口中道:“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卓青飏出门牵了白马,听胥子明高谈阔论。两人边说边走,看到一家客栈,胥子明出手阔绰,要了两间上房和一桌酒菜。胥子明拿来两个酒杯斟满,道:“卓兄弟,今日有幸与你共饮,哥哥我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卓青飏干了一杯酒,道:“胥大哥,小弟此次下山,师命重任,因此不敢贪杯。和大哥共饮,实属平生乐事。但今日小弟只陪一杯,未来若有机会,大哥可上昆仑做客,小弟与大哥酣畅痛饮,不醉不散。” 胥子明晃晃手里的白瓷酒壶,笑道:“卓兄弟,今宵有酒今宵醉呀,况且就这一壶酒,平平淡淡,不足以醉你我,权当助兴。”说着又为卓青飏斟满一杯。 胥子明又喝了几杯,拉过椅子凑近卓青飏,说道:“卓兄弟,今晚咱们就去探探这罢酒坊的酒窖,看看这‘赛杜康’到底是个什么不得不罢。” 卓青飏听他如此说,倒真是应了胥子明盗侠的名声,道:“小弟明日一早就要赶路,有负美意,大哥勿怪。” 胥子明眼见卓青飏严谨端方,与自己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便也不多劝说,喝罢一壶酒,虽然兴致索然,但也草草了事,回房睡了。 卓青飏睡不着,想着临行前师父的嘱托,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卓青飏是昆仑四大弟子之一,排行第三。蒋白生是昆仑首徒,武功心智向来出类拔萃,多年来一直奉命在江南行走,受中原各大门派影响,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二师兄岳赤渡近年来也在燕赵齐鲁驻留,在江湖上多有美名。而此次下山,师父命卓青飏赶往江南支援大师兄,行事听任大师兄调遣。更是飞鸽传书要求二师兄岳赤渡同时南下。兄弟三人共聚,想必是极为严峻艰难的任务。卓青飏猜不透,也想不清,便翻身起来推开窗,只见一轮明月正挂在空中,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树梢不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衬得四下里更是静悄悄的。 忽然只见不远处的林间扑棱棱地飞出几只夜雀,卓青飏不禁回想起师兄转述的师父当年给他赐名的事情。二十年前昆仑派掌门玉灵子道长下山,途径天山脚下正赶上有匪徒行凶,便出手击毙歹徒。百姓血流如注,哭声不绝,玉灵子道长既痛又悲,更是在几具尸首之间发现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并未气绝,有人说这是牧民卓老三的儿子。眼见稚子无依,玉灵子道长便将孩子随后带回了昆仑山。到达昆仑的时候已是傍晚,恰好有一只青雀衔着一朵梅花闯进昆仑堂的廊檐上,鸣叫几声便飞走了。玉灵子道长随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梅花,捻须微笑道一声:“青雀一飞而过,此子便叫青飏。” 遥想当年事,卓青飏面容微笑。忽听到蹄声,只见刚才雀跃之处的林间有人赶着一辆驴车越行越近。车的右侧挂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发着幽暗的光。正所谓老马识途,大约那驴子也走得习惯了,并不需要驾者牵缰扯绳、吆喝挥鞭,兀自走得熟悉和轻快。 卓青飏抬头看看月已西行,仿佛已是寅时,心中料想这驴车恐怕就是来送酒的。只听得隔壁门响,随即就听到胥子明敲自己房门,并轻声叫道:“卓兄弟,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们去尝尝那‘赛杜康’的酒就回来。” 卓青飏本也无眠,且的确想见识一番十里大名的佳酿,加上少年心性,便打开门,道:“好。我陪大哥走一遭。”两人边掩了房门,找个院子角落纵身跃出墙外。 第二章 酒坊夜话 胥子明见泥土路上一道车辙,驴车分明是从林中来的,他回身招呼卓青飏缘辙寻去。林子不大,两人走得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看见一条清澈的溪涧缓缓流淌。溪上有一座大约两尺宽的石板桥,车辙正是从此经过。两人过桥又行了一刻,便看见脚下一片菜地。地的尽头则是东西两所茅屋,西首一间窗户,灯火未熄,想来主人未睡。 秋天的夜里,已经下了露水,菜地中显得有些潮湿。胥子明示意卓青飏噤声,当下气沉丹田,使出轻功来,几下纵跃,已落脚到东首的房屋前廊。卓青飏一看胥子明行过的地方,若不仔细,竟然看不出来踏泥而行的痕迹,足见其轻功高明,心想此人被称为菱蝠盗侠,其轻功果真不可小觑。 胥子明像是发现了藏酒所在,回身满脸喜色,招手呼唤卓青飏。卓青飏也运足一口气几下纵跃尾随过去。东首的房子里先是一个酿酒的作坊,门上挂着一块蓝布帘子,早已缀满了补丁。门里有一张木床,堆着一铺脏污的被褥。 屋内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甑锅,罩着木桶,下边燃着灶火,旁边一个酵池,四周则是一些杂乱放着高粱、小麦、酒曲、酒醅、果子的器皿。门外边散乱堆着犁、锹之类的农具,墙上还挂着一把扫帚。酒坊旁边则是一道石砌的门,上了锁,像是酒窖的入口。胥子明从怀里掏出一根恍若头发粗细的铜丝,然后耳朵贴在锁上,将铜丝插在锁孔中捅了几下,那锁竟“吧嗒”一声开了。胥子明轻声推开门,嗅了一嗅,小声道:“好酒啊,随我来。”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暗道,月光洒进来,能依稀看清暗道并不深,两人行下去回身只见是个大约十丈见方的酒窖,甚为宽阔,拱形的梁下是一排排的酒坛子,大约有成百上千,每个都有怀抱大小。原来这酒窖是建在东西茅屋下边。 胥子明抢先进去,拍开坛口的泥封,只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胥子明伸手鞠一捧尝了一口,清冽甘醇,顿时赞叹:“真是好酒,配得上扬名十里。好兄弟,你来尝。” 卓青飏早闻到酒香,馋涎欲滴,稍稍喝了一小口,只觉得腹内强压了半日的酒瘾竟一瞬间被勾了出来,甚而更浓,只想抱起坛子一饮而尽,情不自禁又喝了一大口。却听到胥子明叹道:“这边的是窖藏了十年的,味道更好。” 卓青飏见胥子明又拆封了几坛老酒,尝一口便赞一声,大有要把窖内美酒全都洗劫一遍的趋势。卓青飏忙上前拦住道:“胥大哥,这酒不好吗?” 胥子明道:“平生还未饮过如此好酒。” 卓青飏道:“你这样喝法,把这许多酒都糟蹋了。你也看到这茅屋的主人如此清贫,哪能经得起如此浪费。” 胥子明见他义正言辞,败坏酒兴,从怀里摸出两锭子黄金放在酒上,压低声音道:“如此可以了吧。”一把推开卓青飏,继续向里行去。 卓青飏道:“胥大哥,这酒藏了十年,里边的可能要更久,可见这家主人多少劳作,望你高抬贵手。” 胥子明本想辩驳,只听到头顶上霍霍几声,像是正在磨刀。原来两人未辨方向,竟走到西首的茅屋下边。就在这磨刀声中,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湛卢剑重现江湖,当真是老天垂怜,让我夫妻二人在有生之年,还能了却残愿。” 又有一人哑着嗓子叫道:“想当年,我就是被湛卢剑刺瞎了一只眼睛,如此深仇大恨,此生不报,我颜雪鹰誓不为人。” 卓青飏这些年在天山南北闯荡,也曾听过“天山雪鹰”的声名,是个武艺出众的绿林草寇。只是听他言语,心中纳闷,不知道是谁竟然能刺瞎这位高手。而一旁的胥子明却听到“湛卢剑”三字,早心中一震,悠然神往,忙侧耳倾听,生怕遗漏了任何关键信息。 只听颜雪鹰一副沙哑嗓子,续道:“半个月前,我镇江的朋友在西津渡头偶遇一个狂人,见他竟然手持湛卢宝剑。朋友本想邀请那人做客,没想到却被那人打伤。这湛卢剑下,枉死了多少人命,再想想令郎更是英年早逝,与贤伉俪阴阳永隔,让人好不心痛。” 先前那位妇人听他所述,暗想定是你那朋友起了歹心,想要把湛卢剑据为己有,才会出现如此变故,不由地有些愠怒,但听他提到爱子过世一事,不免又悲上心头。道一声:“多谢雪鹰先生漏夜前来,告知我夫妻这一消息。我夫妻明日即刻启程赶往江南。”话语中已有逐客之意。 颜雪鹰道:“如此甚好,有秦陇鸳鸯刀夫妇重出江湖,必然成事。在下就先行告辞,我们江南再见。” 卓青飏又是一惊,秦陇鸳鸯刀周全峰、袁缎夫妻,二十多年前就已然成名,曾经威震陇地。夫妻二人刀法绝妙,一阴一阳,攻守进退,天衣无缝。多少人听到他们二人的名号,就两股战战,几欲远遁。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林中酒坊避世隐居。 又听得门声响动,想是袁缎将颜雪鹰送出门去。屋外已渐近黎明,月下的林子影影幢幢,寒蛩浅鸣,袁缎猛然觉得有些寒意,多年的生死本该看淡了,但想到死去的儿子,心底的凉苦便一下子冒了出来,让她不自禁地打个寒颤,回身进屋的时候,眼中已经盈满泪水,忍不住吞声而泣。 磨刀的声音顿了一下,屋内又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我都已过壮年,本来就俨然风中之烛,上天赐此良机,我们重出江湖也是为儿子报仇,就算是死,也不足惜,何哀之有。”想必是周全峰在劝慰袁缎,继而又磨起来刀。 袁缎拿出手帕抹抹眼睛,说道:“夜里冷风,吹眯了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思虑悠悠,说道:“多年不用,这鸳鸯刀都锈了许多。我还记得那年,同儿八岁,我教他刀法,他练得可好了,在那日头底下,一练就是两个时辰,也从不喊苦。同儿呀同儿,他从小,就能吃苦,十五岁的时候就独闯江湖,甘凉古道均无敌手,还当上了年纪最小的佥事。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还那么小,就要给手下人发号施令。” 卓青飏听到袁缎哀音凄婉,陷入回忆的柔情中,心想:“我的母亲要是还活着,怕也是这样的日思夜想吧。” 袁缎又叹口气道:“这孩子,对自己粗心大意,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寒暑风霜,从不记得填减衣物。东奔西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一口热汤饭,可别饿坏了他。” 周全峰停下磨刀,道:“孩子长大了,慢慢就懂得照顾自己了。”说着挑挑灯烛。那烛火跳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照得更明亮了。周全峰拿着一柄鸳刀,在灯下端详。 袁缎摩挲着一柄鸯刀,失神而坐,回忆着道:“他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真是威风极了。他比先前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穿着江南织就的绸缎。对!他肯定是又长高了一些,进门的时候要低头了。院子里都是他带回来的东西,行车辚辚,萧萧马鸣,粳米装了十袋,罗衫放满两箱,黄金十两,白银百两。他拉着我的手说,‘娘,这些都是儿子孝敬您的。’我说,‘娘不缺这些东西,只要你在外照看好自己,娘就心安。’他就靠在我的怀里撒娇,他长到多大也都还是个孩子。这些年,你别说,他回家的次数可真是越来越少了。”说着又长叹口气。 胥子明并无耐心听袁缎回忆旧事啰啰嗦嗦,而且酒劲上头有点头晕目眩,伸手扯扯卓青飏的袖子,示意离开。忽听到一声拍案,袁缎说道:“可恨就是因为这湛卢剑,引起江湖一场腥风血雨。” 胥子明忙又驻了足,只听到周全峰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不禁冷笑几声,喃喃续道,“天下闻名,狗屁不通。” 袁缎道:“同儿寄来书信,说是朝廷有命,命他即刻前往湖广一带探访湛卢剑,未曾料想草草一书,竟成诀别。‘事关重大,刻不容缓。再拜叩首,勿以为念。’”袁缎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封书信读到结尾词句,仿佛有千钧重锤直捣心胸。 赛杜康的酒果然浑厚,胥子明多喝了些,酒劲上来有点站不稳。卓青飏本也觉得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见胥子明不胜酒力,忙扶住了他,就要出去。正行到门前,却只见门外月光倾泄进来,那石阶上分明投下一个人影。卓青飏被唬了一跳。那人显然也是一惊,手持着一支马鞭,立在当地,满脸错愕。 借着月光,卓青飏才看清那人背后正停着一驾驴车,车前悬着一只燃尽的灯笼。原来是送酒的马夫回来了。 那马夫赶车从十里铺的罢酒坊送酒回来,正要回床睡觉,却见酒窖的门锁落在地上,心想莫不是自己今日贪酒多喝了几杯,出去的时候忘记下钥了,只怕会闯进田鼠黄狼,正要进门查看。哪曾想竟然从酒窖中钻出两个人来。马夫一慌,惊叫起来:“有贼。” 卓青飏出指如电,匆忙点中那马夫肩前中府穴,胸前气户穴、膻中穴,马夫便屹立在当地无法动弹出声。卓青飏回身扶住胥子明,跳出门外。胥子明业已彻底酒醒了,西首的房门已经打开,只见房门中跃出一个须发全白的男人,身材高大,想必就是周全峰。周全峰一跃,已经踏上院子里的驴车,手持一柄长刀攻了过来。 卓青飏出门的时候并未携剑,情急之下,掣起门口的扫帚一挡,没想到鸳鸯刀格外锋利,那扫帚像酒杯粗细的木柄竟被一劈两段。卓青飏随手留下手中的半段木柄,没等周全峰攻来第二招,先发制人抢先使出一招昆仑剑法“登之不死”,这一招形为刺,实际并不狠辣,而是要从下向上刺中敌人胸前玉堂穴、华盖穴、璇玑穴。这三个穴位依序如同登山向上,但并不伤及主要脏器,是为“不死”。 周全峰见这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竟然用一柄扫帚挡住自己几十年功力的刀法,尚且还能急中生智反守为攻,心中自然又惊又佩。周全峰眼见木柄就要刺中身前玉堂穴,空出右手横推一掌,借着木柄刺来的力道反身跃出,落在驴车上。袁缎也早已手持一柄短刀立于丈夫身畔。 晓风残月中,那袁缎头发花白,但眼眸深邃,高鼻小嘴,想必年轻的时候也很动人。而周全峰则是一张方脸,目光湛然,竟依稀有些面善。 周全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卓青飏抱拳道:“晚辈昆仑派卓青飏,十分抱歉,还望前辈恕……” 袁缎不等他说完,惊问:“你是昆仑派的?” 卓青飏道:“正是!” 袁缎怒喝一声,“小子纳命来。”已然猱身而上。 卓青飏不明缘由,只见袁缎手中一柄短刀早就砍过来,周全峰也长刀一摆,紧随而至。卓青飏见袁缎短刀攻势凌厉,周全峰长刀凝重,双刀竟然彼此呼应,攻守兼备。内心不觉一震,世间武学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当下也不敢硬接,左手推开胥子明,右手抢过那马夫手中的马鞭一挥。鞭梢甚软,但伸缩自如,直击周全峰,周全峰鸳刀舞得密不透风,却把鞭梢绞去一截。卓青飏虽是临危但不乱阵脚,向右侧一跃避开袁缎的短刀,道:“两位前辈,且听在下一言。” 袁缎夫妇并不等他缓手,长刀改为攻势,短刀变为防守,前后两路夹攻,刀刀尽是杀手。卓青飏见到双刀攻守易势,刀法变幻莫测,不知下一招是攻击腹前,还是袭击后背,当下一心两顾,只觉得眼花缭乱。卓青飏连攻几次,总是或被鸳刀击退,或被鸯刀牵制,均未得手,慌乱之中,加上兵器并不擅长,竟被周全峰一肘击中背心,直摔在菜地中。卓青飏顾不得背心疼痛和衣襟露霜,反身滚起。 晓风一吹,夜消昼长,东方微白。卓青飏内心一下澄明,这鸳鸯刀讲究一阴一阳,一攻一守,把阴阳各自的长势发挥到至精至妙,因而威力大增。只是阴盛而阳退,阳极而阴衰,阴阳变幻总有盈冲中庸的时刻,那时候便是良机。卓青飏想明白之后,一见袁缎夫妇刀法变化,一挥长鞭,果然奏效,竟缠住袁缎手腕。周全峰慌忙来救,刀法登时露出破绽。卓青飏去鞭出掌,直击到周全峰胸口。周全峰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胸前袭来,排山倒海一般,被击倒在地。 卓青飏自知自己并未使出十分的力道,想必不曾重伤他,道:“晚辈自知有错,的确不该潜入盗酒。我们已在酒窖中留下买酒的银两,万望前辈海涵。” 刚说罢,却见茅屋背后一把火光冲天而起。原来胥子明见卓青飏落于下风,一头钻进酒坊,掣出灶下的木柴,把那草屋点燃了,那房子多是茅草,加上酒气,一遇火苗,立刻烈焰熊熊。袁缎一看,屋内还有儿子留下的书信金银等遗物,当下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卓青飏,几个纵跃奔进茅屋。 周全峰怒道:“我周家与你昆仑不共戴天。”也爬起来冲进屋内。 胥子明叫道:“快走,快走。” 卓青飏眼见胥子明如此做法,十分不屑,并不应他。先是奔到酒窖门口,出手解开马夫被点的穴道,道:“哪里有水。” 那马夫战战兢兢,指指廊前排列的几口大缸,道:“那里便是。”说罢便拉着驴车跑远了。 卓青飏拿起水桶,装满了水,跑去救火。无奈那火太大,加上有风助势,卓青飏一人之力犹如杯水车薪,眼见那火越着越大,只得也冲进屋去,想搬一些物品出来。 周全峰见卓青飏进来,以为他要抢夺东西,一掌拍来。卓青飏慌忙躲开,周全峰那一掌便直拍到门柱上,那门年久失修,承受不住周全峰几十年精纯的掌力,只听“喀嚓”一声,半边屋子便轰隆隆塌了下来。卓青飏直退到门外,胥子明拉住他道,“卓兄弟,快走,快走吧。”卓青飏无奈随着胥子明快步离开。袁缎夫妇草草收敛一些财物,冒火从窗户跳了出来,周全峰的胡子也被烧掉了一大把,显得十分狼狈。 卓青飏一路怒气冲冲,实在后悔今夜与胥子明出来。穿过溪涧,回首望去,只见茅屋之处滚滚浓烟从林深之处飞起。胥子明道:“卓兄弟,是做哥哥的不是,哥哥欠考虑,哥哥给你赔礼道歉了。我稍后再去送上一百两白银,足够他们重建几十间房子了,又大又气派。” 卓青飏怒道:“江湖也称大哥一个侠字,堂堂侠客,你怎可如此草率。” 胥子明道:“好好好,我们都是江湖草莽。我不懂你们名门正派的道理和规矩。况且他们夫妻两是什么人?他们可是秦陇鸳鸯刀,本就是江湖人物,过得原本也就是这种提着脑袋的生活。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再说了,要不是为了救你,老子早就脚底抹油溜了。” 卓青飏听他句句义正辞严,倒有一番大道理,果真是亦正亦邪的性格,只得叹口气,抢先赶往客栈。胥子明见卓青飏在前行走,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一个肥硕的身子一摇一晃的,道:“你别走这么快呀。不是我说你,我们是去干什么的,我们是去当小偷的,偷酒喝的,你还自报姓名。报就报吧,你说个化名不行吗?天下帮派那么多,你报华山派、崆峒派、九江帮哪个不行?你还真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门派高姓大名全都告诉了对方。你就不怕人家传出去,坏了你们昆仑派的名声。你说你傻不傻,我看你就挺傻的,又傻又倔的犟驴。” 卓青飏被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胥子明倒是得了意,哼个小曲道:“卓兄弟,看你刚才危难临头也没有弃哥哥不顾。哥哥我就告诉你一个江湖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江湖盛传的‘一剑两琴,天下闻名’。” 第三章 一剑两琴 一剑两琴,天下闻名。 这句话在江湖流传多年,卓青飏行走江湖,自然或多或少也有听说过这句话。但江湖中人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卓青飏不屑与胥子明再有交道,当下暗中运气使出轻功,从客栈的院外跃墙而入。 夜色还未尽褪,十里镇错落的屋舍之间,几只雄鸡引吭高歌,彼此和鸣。胥子明也使出轻功,紧跟卓青飏回到客栈,店里客人还未觉晓,鼾声雷鸣。胥子明进房关门,道:“卓兄弟,你且坐。”倒了一杯茶水,拉个木凳大喇喇地坐下。 “那还是十多年前,我途经洛阳,一时手头不便,便打听到当地的一户贪官,准备夜间借些盘缠用用。好不容易等到子夜时分,夜黑风高,我一切收拾妥当,便溜入这位财神爷的后院。洛阳牡丹号称冠绝天下,那贪官后院里种植了五颜六色的牡丹花,周围又有一些绿柳红梅,倒是容易躲避。后院并无人声,但前院倒是灯火通明。我绕过花廊,正好经过一所僻静的屋子。忽听到屋内有人在谈论江湖中事,便一时好奇,使个蝙蝠倒挂,隐藏在廊檐上倾听。没想到,所听到的事情更是神秘莫测,难以置信。”胥子明陷入对当年事情的回忆中,神色恍然。 屋内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身穿黑色的官袍,头上束冠嵌着一块红色宝石,身份最为贵重。他半倚在椅上,说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这句话最先见载于一册名为《拓跋释老论集》的密史之中,后人为此津津乐道。我朝坐下典阅处先后在记录春秋的典籍《越绝书》、后来的《汉书》、《续后汉书》、《檄豫州文》、以及隋唐《唐书》,宋朝《资治通鉴》仔细研读,并同皇室历代追索的《长生玄秘术》、民间散传下来的《胡笳廿八弄》、《青囊书残记》、《守官桥手札》、《破胡致元帅书》等,抽丝剥茧,追本溯源,才终于解开这个绝密。” 座下立着一人,穿着红袍,身材肥硕,背窗而躬,看不清面貌,说道:“下官愚钝,请叶大人指教。” 座上冠着宝石的叶大人道:“所谓一剑,正是大名鼎鼎的湛卢剑。此剑相传乃是铸剑名师欧冶子所制,欧冶子踏遍江湖,终于寻得一块钟灵毓秀的宝地,此地得天所授、阴阳相谐、金石赤纯、草木丰盛,具备最好的铸剑条件。为此欧冶子苦思冥想,坐关九日,并耗费九九八十一天,终于于重阳之日铸成了湛卢剑。此剑吹毛可断,裂石成土,竟然是一把至阳至刚的神兵利器。这把宝剑先后被历代君王推崇,包括岳飞在内的诸多名将都曾佩戴过此剑,上阵杀敌,犹如神助,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此,相传持此湛卢剑者可号令天下,奉此湛卢剑者可保百年太平。” 那位身穿红袍,自称下官的人十分识趣,道:“我们若是查访到这把宝剑,进献给皇上,大人当是首功。” 叶大人冷哼一声,道:“曹书瑜呀曹书瑜,你可知这湛卢剑前几日就现身在你这洛阳城。” 那位身穿红袍的曹书瑜匆忙跪下道:“下官实在不知呀。下官若是早日知道这个消息,定会把洛阳翻个底朝天,把这湛卢剑双手奉上。” 叶大人一摆手道:“起来吧。不知者不为罪。” 曹书瑜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多谢大人。” 叶大人又道:“本官此次前来,是有一事交付于你。你可要重之慎之。” 曹书瑜道:“下官洗耳恭听,愿效犬马之劳。” “东西两汉,绿绮焦尾。焦尾琴相传是东汉蔡邕利用一截烧焦的桐树所制,琴音古朴,后来传给其女蔡文姬。蔡文姬一代才女,曲乐文赋皆有造诣,尤其琴艺出众,文姬入胡,后被接回故乡的途中,不幸遗失此琴。后来此琴先后为齐、周、唐所得,更藏于大宋汴梁皇宫中,但不幸最后于靖康之乱中再次失踪。本官此次便是命你在开封、陈留、洛阳一带查访此琴。” 曹书瑜疑惑道:‘我朝也不乏能工巧匠,相信也可以造出绝世好琴,何苦为一把不知所踪的古琴执着?’ 叶大人双眉一轩,道:“秉同,你告诉他。” 叶大人身侧立着一人,也是身穿黑袍,一张国字脸,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刀,抱臂怀前。他道:“朝廷所命,你何须多问。” 曹书瑜道:“周大人教训的是。” 周秉同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展开道:“这就是焦尾琴的模样,你看仔细了。” 那卷轴中画着一个左宽右窄的七弦琴,除了一侧被烧焦了,其余与通常所见的古琴并无多大异常。 曹书瑜忙凑上前去观看,道:“望大人赐教。” 叶大人又道:“民间自古传言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弄》,实为廿八拍,被后人改编成《大胡笳》。而在这散传下来的廿八拍中,竟然记载了蔡邕当年曾获得《太平要术》一事,蔡邕曾择巧匠将《太平要术》雕琢于焦尾琴琴腹之中,以图流传后世。而在鲜卑族的经典《拓跋释老论集》中,对此也有一些记载。想必不是杜撰的。” 胥子明在窗外听到《太平要术》四字,神思轰然。《太平要术》乃是道家南华老仙所着,卷帙浩繁,世代相传其中不止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仙术,更有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绝密。就连开朝的青田先生所习的《六甲天书》也是出自《太平要术》。 曹书瑜道:“大人高见,下官即刻着手走访开封、陈留、洛阳等地。一有消息,便安排人快马加鞭上报大人。” 叶大人笑一笑,道一声:“秉同,下午收到两广知府传书密报,说追查到飞灵子在湘桂一带落脚。明日你即刻前往查探。” 周秉同正要答话,西园忽然一阵人声嘈杂,子夜传来,格外明显。胥子明心道糟糕,莫不是被人发现了踪迹,正要使个“燕子三抄水”逃走,忽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凄厉叫道:“澄禹。”紧接着便是一阵孩子啼哭的声音。 西园正是客房,叶大人和周秉同的家眷也歇宿于此。一听到呼喊,屋内周秉同破门而出,抽出双刀直奔西园。曹书瑜也慌了手脚,忙跟了叶大人出去。胥子明正想借机溜走,双手一翻从廊上落下。 哪知叶大人武功高深,竟然一下子听出了廊中异动,怒喝一声:“什么人?” 那姓叶的大人犹如双脚安装了机簧,纵身反跃,回身使出一招回风手,一掌击来,眼看就要击中胥子明眉心。胥子明自忖不是敌手,眼见后院草木森森,使出轻功跳入绿荫深处。叶大人几次出手,都被胥子明借着花木避让,以绝妙轻功躲开。 西园里已打斗了起来,兵刃相击中夹杂着府兵的惨呼。火把把西园照得通明,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破窗而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手舞长剑与众人斗在一起。周秉同眼见那紫色襁褓,耳听孩子啼哭,急怒攻心。那正是他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小名澄禹。周秉同一挥双刀,跃入圈子,使出全力与那人缠斗。这两人犹如两团黑影,飞高伏低,刀光剑影。 那黑衣人道:“周秉同,你杀我全家,我今天也让你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说着,竟抓起孩子,猛朝着园内的假山摔去。然后更是长剑一挥,斩断府兵刀斧,逼退众人。 那孩子被紫色的襁褓裹住,就如一团风中的棉絮,直飞过去,哭声中眼见就要脑浆迸裂,毙命当场。忽然园内一株茂盛的海棠花树微微一晃,一身白衣一闪而过,白衣人就地一滚,接住那孩子,单手支地一撑并直飞到正堂屋脊上。胥子明在柳暗花明中朝那屋脊一看,只见那白衣人竟是一个道长,也蒙着面,手挥一柄拂尘,迎风而立。 西园中周秉同本料将要看见儿子的尸骨,却没想到危急关头竟被一个白衣道长顺势救起。猛然松了一口气,但却未听到孩子哭声,内心又是一慌。而那黑衣人也是一愕,绝对没想到西园的海棠树上竟然伏得有人。就是这一错愕,府兵已将其团团围住。 那白衣道长眼见襁褓里的孩子睁着眼睛,脸色青紫,泪痕未干,忙伸手一探,并没有了鼻息。白衣道长忙伸指在那孩子胸前推拿几下,那孩子咳嗽几声,又哇哇哭了出来,刚才竟是被风呛住了。 叶大人眼见西园变故突起,而胥子明又东躲西藏,心道:“这人在此缠斗,莫不是为调虎离山。还是先行帮秉同夺回澄禹为是。”便黑袍一张,犹如一只大鸢飞上屋脊一端。 那叶大人先下手为强,出手一招“花气昼暖”,这一招最是绵软,力道隐隐约约,犹如暗香浮动,花气袭人,直到击中敌人这才内力狂吐。那白衣道长正在给孩子推拿,并未察觉背后有人袭击,等意识到自己投在脚下的影子正被空中袭下的一张黑影笼罩,已然晚了。叶大人一掌击在白衣道长的背心,好在那道长有所察觉,借着这一掌力向前跃出卸去大半力道,否则势必身受内伤。可白衣道长毕竟还是被一掌击中,身子直坠而下,摔入府兵圈中。 白衣道长一落地,一个旋转,站住了脚。那黑衣人以为白衣道长也是官宦一伙,见他飞入圈内,长剑一刺。白衣道长侧身躲开,眼见府兵重重,那黑衣人又剑招点点,真是身处险境,只得拂尘一挥,逼退几名府兵。周秉同更是双刀在手,使出的刀法竟然阴阳互补,威力十足,那道长见多识广,认出来这刀法乃是威震西北的鸳鸯刀,没想到这样一个年轻人竟然能单人使出如此绝妙的双刀。 可正所谓关心则乱,白衣道长也明显看出周秉同有意夺回怀中的孩子,刀法中屡屡有些破绽,手挥拂尘东冲西突,必要的时候扯住襁褓随意一挡,便阻住了周秉同的攻击。然而这样的做法,却引来那黑衣人挽个剑花,出剑削来,周秉同又忙去撑起长刀招架黑衣人。这一下,周秉同、黑衣人和白衣道长三人竟形成鼎足之势。 那叶大人立在屋顶观战,见周秉同屡屡掣肘,而三人又相持不下,恐怕时间一长,那襁褓中的孩子性命堪忧。这婴儿尚幼,死不足惜,就怕周秉同为此一蹶不振,自己岂不是少了一员精兵干将。想到此处,便也飞身入园,与那白衣道长交手而战。白衣道长见他杀意浓浓,一双肉掌上下翻飞,竟是一招千叶手。这千叶手本是少林绝技大慈大悲千叶手,掌法变化繁复,如同千手观音,致胜之法千变万化。可这叶大人出手阴狠威猛,却没有一点慈悲心肠。白衣道长被迫得节节败退,于是急退几步,双脚踏个八卦方位,运起功力挥出右掌,那叶大人也正踏入白衣道长八卦步的乾位,两人双掌一经抵住,只听“砰”的一声,那叶大人犹如一团黑影被击中滚在石子路上。 叶大人单手支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道:“天倾西北,你是昆仑派的?”那白衣道长并不回答,反身一跃飞身而起。 胥子明本在墙上窥探,伺机探听是否还有“一剑两琴”的谈论,却只见那白衣道长单脚朝着海棠树梢一踏,飞出墙外。而那黑衣人也趁着众人慌乱,掷出几只飞镖,跃墙而出。 周秉同本欲追去,那叶大人忍痛叫道:“秉同,即使追上,你也打不过他。这个道士甚是狡猾。”周秉同这才驻足,眼望着墙外,不知如何是好。 叶大人站起身来,沉思道:“果真是天倾西北。” 那天倾西北是昆仑绝技,相传盘古氏开天辟地,天清地浊,之间立有天柱支撑。后共工氏怒触不周山,生生将昆仑山巅的天柱撞断,西北天陷。为此昆仑派得一绝招天倾西北。叶大人回想刚才那白衣道长故作不敌,连退数步,实际上便是引得自己踏入他脚下八卦圈西北的乾位,这才一掌制敌。叶大人道:“既然知道是昆仑派的,我便安排兵马围剿昆仑。” 周秉同喃喃自语道:“西域昆仑,绵亘千里,根本不知道昆仑派栖在何山何峰。” 曹书瑜一介文官,见匪徒遁去,才忙上前扶住叶大人,并安排府兵夜巡宅邸。周秉同向叶大人请示道:“下官幼子为人夺去,查访湛卢剑一事,能否另外择人去办。” 叶大人道:“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带上玉符,沿途百官都可调遣。我即刻飞鸽传书调季平前往昆仑要人,你可安心。” 周秉同眼见无果,只得抱拳道:“是。只是内子……” 叶大人道:“京城有你的宅邸,本官会安排人保护好她。” 周秉同道:“如此下官无忧了,即刻去收拾行装,明早出发。” 当下各人回房,周秉同并不能寐,周妻兀自坐在床头呜咽。周秉同既忧心儿子落入歹人之手,只怕凶多吉少,又担心妻子一介女流不通武功无人照拂,叶大人虽然调遣人手前去昆仑,但又有谁人能尽心如己事,忧虑、恐惧、牵挂、彷徨,多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不得排遣。他推开窗,看看窗前月明,银辉满地,想起故乡父母或能助之一臂,便坐下研磨提起笔来。 胥子明见那长窗案下,周秉同提笔急书,眼见再无所获,摸摸怀中的一包银两,嘴角轻笑几下,飞身走了。原来那胥子明竟然在众人恶斗的时候还能顺手偷出不少银两,当真是盗侠身手。 胥子明讲完往事,喝了一口水,道:“那夜之事,真是匪夷所思。若不亲见,难以置信。” 卓青飏听得如痴如醉,这中间不仅说到一剑两琴的传说,甚至还提到了昆仑派的绝学天倾西北。那天倾西北是至少积累三十年的昆仑功力才可以修炼的功夫。没想到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技成,更击败少林寺千叶手。卓青飏回想按照功力来算,昆仑只有师父辈的先人才能在十多年前练成此功,大师兄天资聪颖,且年长较大,勉强也可列入。二师兄之下,几无可能。可这白衣道长到底是谁呢,莫不是当时还在世的师祖、师叔伯等人。 屋外天光大亮,莺啼燕喃,卓青飏猜想不透,收拾了行李,道:“小弟身有要事,先行一步。”吃了一碗面,牵马而去。 向东行了一日,果真见到一座大城,便是咸阳。那咸阳位于嵕(音同“宗”)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为此得名咸阳。咸阳是西北要道,历史悠久,人烟稠密,市肆繁华。卓青飏自小在天山一带行走,不是大漠苍野,便是长河落日,所见到的大多都是牧民牛羊,下山之后见到这样喧嚣的街道人民,感觉格外新奇。卓青飏正要投店,才知那上好的客栈住一晚竟然要二两银子。昆仑苦寒,卓青飏下山所带的盘缠本就不多,顿时感觉捉襟见肘。那掌柜见他局促,翻个白眼,给他指个方向,道:“城南的客栈便宜许多。” 卓青飏也不以为忤,转身出去,遥想自己行走天山锄奸惩恶,那里的牧民又都热情好客,酒饭住宿从未被钱财难倒。如今出门在外,情薄世故,只觉得内心一场失落,好像燃得火热的炭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顿时熄灭了。卓青飏不知不觉走出城南,找个渭水河畔的茅店,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 茅店不大,却聚集了不少人,其中不乏腰间悬着刀剑的江湖人士,掀桌拍案,吆五喝六。门后更是传来一声声鸡鸭叫唤的声音。卓青飏要了一碗面,那面也粗粝不堪,卓青飏勉强吃了几口,见马厩中缺少草料,不得不叹一口气。便牵了马,找个附近水草丰盛的地方任那白马自行吃草。 卓青飏躺在草丛之中望着天空,时值傍晚,红霞满天,云卷云舒,几多变幻。忽听到草丛那边有人行来,其中一人道:“华山派昨日就已经在青苇渡头登船,我们终究晚了一步。再看那客店里,怕也都是要赶赴青苇渡头的人。” 华山派也是武林中名门大牌,卓青飏听到他们谈论事关华山派,便隐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另外一人,嗓音哑哑的道:“即刻给九江帮传书,安排他们在长江阻截华山派。另外命令弟兄们吃了饭,收拾行装连夜赶路,准备硫磺火药,一过前边的山口,就炸毁道路,阻住前往青苇渡头的人。”起先说话的那人道声“是。”便奉命去了。 第四章 突出重围 卓青飏从草间望去,只见河畔站着一人,身形微胖,佝偻着背,头戴一顶锦帽,双鬓苍髯,像是伤了眼睛,左眼蒙着一块布,布下一条伤疤斜斜地直达嘴角,背负着两只护手鹰嘴钩。 那人在口中噙个哨子,吹了一下,只听空中传来一声鸟的啸声,卓青飏抬头一看,空中有一只老鹰正俯冲下来。那老鹰通体雪白,张开双翅足有两尺。那鹰叫一声,伸出利爪从草丛中抓住一只野兔来,又盘旋着飞向高空。 河畔那人纵声一笑,却声音桀桀,沿着河畔向南行去。 卓青飏想到那两人口中的密谋,便等不得明日一早动身,寻了白马,拿了行囊,背负星月剑,打听了路程,便朝着东南方向的青苇渡头风驰电掣一骑绝尘。明月初上的时候,卓青飏终于看到了连绵的山岳,路途正是从两峰之间的峡谷穿过。 山上重峦叠嶂,松柏森森,夜风一吹,呜呜咽咽,如同许多山鬼哀声哭泣,又如同嫠妇独坐低声轻诉。卓青飏想起傍晚之事,跳下马来,从包袱中找出一件旧衣,扯作几段棉布,把马掌包住,小心翼翼寻了路径,牵马步入谷中。谷中少有人走,只有一条蹊径曲折蜿蜒,两侧的草木中不时有流萤点点,一闪一闪地飞过。卓青飏抬头望去,那谷甚是狭窄,只有一线月光洒下来。再行片刻,眼看就要穿山出谷,却听到谷口正有人细语,道:“这里的两筐就是火药,你们几个速速在谷口部署,待得庄主通过,便即刻炸毁这条道路。” 听到此处,卓青飏长舒一口气,幸亏自己赶得及时,山谷未塞。卓青飏见谷口几个黑影沿着峭壁攀援而上,想来正在安插火药,便跨上马背朝着马臀一记鞭子。那白马十分神骏,四蹄翻飞,犹如踏尘一般,离驰闯出谷口。谷口有人吼道:“什么人?” 卓青飏早已长剑在手,剑鞘在那人胸口一撞,那人登时晕去。白马足足奔跑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驻了足。卓青飏见路上并无人家,便寻了一个僻静的避风处歇息。秋夜里天气微寒,卓青飏睡不着,便盘膝打坐,按着昆仑入门的心法气沉丹田,继而运气游走五脏六腑,内心一片空明。 不知不觉,夜已过半。忽听到一声轰鸣,继而便是鸟兽惊走、此起彼伏的声音,就连身旁的白马也一扬脖子,嘶鸣起来。卓青飏起身跃上树梢远远望去,只见来时的山谷火光闪闪,烈焰弥漫,一片飞鸟就在那明亮的火焰中冲天飞去。卓青飏不便滞留,望望星空,辨明北斗,牵了白马朝南方摸黑上路。如此行进,将近卯时的时候,卓青飏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借着东方欲晓,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大片芦苇丛中,二三十所茅屋,参差错落,枕河而居。卓青飏跨上马背,信马由缰,缓步行去,乡人未醒,家家关门闭户。水畔几处渔火零星亮着,一杆枯木立在岸边,上头飘着一面幌子,纵向写着“青苇渡口”,杆下几只圆木扎在一起,钉在水畔的泥里形成码头,已微微结了霜。卓青飏一见青苇渡口四个字,猜想脚下便是汉水,四下了望,远近只泊着几只小舟,舱内堆放着层层渔网,像是附近的渔船。 卓青飏行走江湖,常常途径青海库库诺尔湖。那里的湖水浩瀚,湛蓝如碧,总是让他心旷神怡,他会觉得宇宙万物除了天空之外,再也没有能比库库诺尔湖更为辽阔的地方,为此他也便常常在那儿驻留。湖畔的蒙古族、藏族人民热情好客,总是为他送上羊腿肉和马奶酒,夜晚的时候当地的人们就围着篝火,坐在一起唱歌跳舞。他也总和当地的吉雅妹妹在湖畔打水漂,吉雅输了便会哭闹不止,为此多年来卓青飏便总是要让着她。 想起打水漂,库卓青飏跳下马来,在江畔捡起几枚小石子,朝着江水打个水漂。那小石子,在奔腾的水中跳跃几下,直飞入对岸的芦苇塘中。塘中栖着几只凫雁,被石子一惊,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了出来。 岸边的一只渔船,听见动静,苇叶帘子一掀,一个半老人家探出头来,见朝晖初上,码头上一个青年长身玉立,问道:“你是哪家的娃子?” 卓青飏见那老人面衰肌瘦,说道:“老人家,晚辈卓青飏,不是本地人,在此等船去往镇江府。” 那老人张口吹灭船头的灯笼,道:“又是要下江南的。告诉你,这里没有大船停靠,只有几艘小客船,最远只能送你到十堰或是丹江口,在那里可以换到大船。再说这几天都是下江南的,小客船也是供不应求,昨天才走了几只,得好几天才能返航。” 卓青飏道:“那可如何是好。” 老人拿出扇子踏上岸,扒开芦苇丛,露出一灶,伸出扇子扇了几下,灶下暗火便冒出袅袅炊烟来。老人挥扇道:“你别看这汉水平平静静,实际上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就能把船掀翻了,谁又敢送你去?除非……” 卓青飏追问道:“除非什么?” 那老人伸扇一指道:“除非你把那白马送我,我便送你一趟。” 那白马是草原百里挑一的白牺骏马,奔跑起来速度飞快,是吉雅一家为感谢卓青飏雪夜杀狼救命之恩的馈赠。卓青飏已与那白马相处日久,情谊深厚。老人见卓青飏踌躇不定,道:“就算你不送我,你也没法把它带到江南去。” 卓青飏道:“老伯,我可以给你银两。”说罢又补充一句,“多给你银两。” 那老人不动声色,道:“多少?” 卓青飏道:“十两,十两银子。” 老人抬起扇子直敲他的额头,道:“十两银子,你以为我是穷叫花子呢。” 十两银子,若节约些用足够一家人过上半年,而那老人却觉得寥寥。卓青飏一筹莫展,想到边疆一带人们交往之中往往有互为承诺的约定,道:“晚辈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晚辈把这匹白马寄养在老伯这里,先付上十两银子。三个月内晚辈前来赎回,到时候马匹无恙,晚辈额外奉上五十两银子。当然这段时间,老伯有犁田、行路、拉车的需要,也可使用此马。老伯,你看,这马的脾气可好了,还有,你看它膘肥体键,能干不少活呢。”同时心想大师兄江南也有庄园,到时候和大师兄借些银子便够了。 那老人没想到这看似愚蠢的小子竟然提出这样两全的建议,加起来六十两银子也的确很有诱惑,不由地暗笑一下,道:“如此的话,也倒是可以。”两人议定,那老人端出两只粗碗,盛了一碗粥给卓青飏,道,“喝一碗粥,我们即刻出发。” 那老人也自己盛了一碗,蹲在码头上叹道:“世上薄情者众,重义者寡呀。”喝完了粥,老人牵起白马,道:“你在此处等我,且容我把马送回家中。” 卓青飏见那白马眼泪盈眶,知道它也不忍分离,便紧跟在后边一边行走一边抚摸白马的鬃毛,以安慰它。老人把马拴在一株树下,进屋对着妻子几声嘱咐,便戴个斗笠、怀中塞个蓝色包裹,转身出门,只见卓青飏与那白马站在树下,依依不舍,便道:“快快快走,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卓青飏挎起包袱,再看一眼白马,扭头走出院门。两人登船,解开缆绳,放舟顺流而下。那老人虽然枯瘦,但是驾船经验丰富,撑着船桨在江水中如履平地。空中一声鹰啸,卓青飏坐在船头,回首只见青苇渡头已经站了四五十人,像是在寻找渡船,竟是炸毁谷口的那一伙人。 行舟要比翻山越岭便宜许多,卓青飏眼见两岸高山倒行,凉风习习扑面,没想到这大江的风光与那库库诺尔湖相比,竟然是另外一种奔腾不息的气韵。卓青飏道:“请问老伯贵姓。” 那老人站在船尾,眼望前方道:“别人都叫我老魏。” 卓青飏扯扯船中的渔网,道:“魏老伯,你是一直都在汉水中打渔吗?” 那魏老伯笑一笑,道:“汉水一狂叟,鱼虾满钓篓。我从小就在汉水江边长大,六岁就跟着我爹下江去,十岁那年,遇上大雨船翻了,我爹被冲走了,后来就成了我一个人打渔了,到现在算算,差不多五十二年了。” 卓青飏见魏老伯神色黯然,道:“我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我的爹娘就被歹人杀了,后来我被师父救了回来,长到这么大,我却都不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滋味。” 魏老伯悠悠长叹,道:“哀吾生之须臾兮,羡长江之无穷。寄蜉蝣于天地兮,渺沧海之一粟。”卓青飏除了读些昆仑武功的书籍,平时很少涉猎其他文学着作,自然不知道那老伯慨然所叹乃是苏轼《赤壁赋》的词句。 那汉水曲曲折折,多是险滩,过了白河,眼见就要到达十堰。那魏老伯伸手一指道:“前方再行上十里水路,便到武当的地界了。小子,你不会不知道武当吧。” 卓青飏张首望去,只见前方山脉连绵起伏,道:“武当是武林之中的泰山北斗,如雷贯耳,晚辈知道的。” 魏老伯道:“算你还有些见识。”正说着,忽看到前方江面上有条大船停住,并未张帆,显然是泊在原地的,江畔停靠了许多小船,岸上站满了百姓。卓青飏以为那是来往的客船,甚是高兴。而魏老伯见那大船船舷上旌旗招展,殷红的旗帜上绣着类似大蟒的灵兽,不但不是客船,只怕是朝廷特派的兵船。魏老伯道:“这条不是客船,是这一带清理江面的官船,我们要么就原路回去,要么就要闯过去,否则会连人带船被他们扣下。” 卓青飏不能折身回去,但又怕连累了魏老伯。那魏老伯见他一时沉吟,笑一下,却临危不乱,道一声,“坐到舱里,今日让你见识见识老魏的手段。” 说罢从那条小渔船的船帮上竟然张起几挂破布帆子,船帆一悬,小船一下子吃满了力气,乘风破浪,直冲下游。那大船上几人呼喊,见小渔船并不停下,竟然放下箭来。卓青飏伏在船舱,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几多羽箭都射中在船帮上,魏老伯挥出船桨纷纷拨开空中的飞矢。卓青飏见那船尾忽然冒出一股浓烟,原来官船眼见小船顺江飞行,想是难以追上,便投下火油箭。 那箭尾绑了火油,一中船尾,火有风助,登时浓烟滚滚,一时逼近船体。卓青飏掣出星月剑,举手一剑,便将那火油箭齐镞刺断,纷纷落入江水中,而船舷却丝毫不损。魏老伯赞道:“好剑法。” 轻舟随着江上风浪行得飞快,越过官船渐行渐远,官船射下的箭更难以企及。魏老伯见两人冒死突围,会心一笑。卓青飏道:“老伯,为何官船要阻挡来往的船只。” 魏老伯道:“那船可不是一般的官船,船插蟒旗,怕是朝廷特使缉拿要犯的兵船。” 卓青飏道:“可那岸上多是百姓,官船为何要捉拿他们。” 魏老伯道:“朝廷也总有一些拿不住的江湖人物,便寻个由头抓些百姓顶替,好向上面交差。” 卓青飏听了大怒,道:“这些父母官都不闻不问吗?” 魏老伯道:“朝廷势力,盘根错节,又有几人会不计乌纱生死,为民出头。唉……兴,百姓苦呀;亡,百姓也苦。” 小舟又转过几个险滩,只见江面宽阔了许多,河道交错,汇然成湖。南岸更是有一峰擎天,周围群峰拱卫,奇幽峻美,峥嵘灵秀。魏老伯道:“那里便是武当山。” 武当山,号称太岳,传说玄武大帝在此修仙得道。昆仑也属道家一派,卓青飏自小便听师父师兄论道,首推武当为道家第一名山。于是心生仰慕,目不转睛盯着南岸群山。山上树木葱茏,修篁森森,林间不时传来几声猿猴啼叫。卓青飏暗道:好一个世外桃源。 魏老伯又道:“前边再行上五里水路,便是丹江口,你在那里登岸,可以乘到前往汉口的大船。” 卓青飏刚与他经历了同生共死,想到短暂相处便即别离,心下尤有些不舍。魏老伯从怀里掏出包裹,道:“卓青飏,这里是一本经书,有人让我交给你。” 卓青飏接过,打开一看,那是一本残破的书籍,封面上用隶书写着四个字“道德真经”。《道德经》是道家经典,可谓学派本源,昆仑派也存有一孤本,被奉在清风殿中。至于卓青飏师兄弟所阅读的经书全是誊本。卓青飏问道:“老伯,这是何人所赐?” 魏老伯道:“就是和你在咸阳古道相识的那个倔老头。” 卓青飏忽想到那骑驴的乔老,道:“可是乔老伯。” 魏老伯道:“乔老伯,樵老伯,的确是个樵老伯。他昨天赶来,让我把这经书交给你,并嘱咐我送你到丹江口。至于那白马一事,也是我故意刁难于你。你办完事,早日回来,白马自当奉上。” 卓青飏心想自己快马加鞭赶到青苇渡口,而那乔老竟然一天一夜赶在自己前面,难道真是肋下生翼,腾云驾雾的神仙吗? 卓青飏还有些疑惑,再问魏老伯。那魏老伯却自顾自地吟起诗了,“舍棹忽逾月,沙尘困远行。襄阳逢汉水,偶似蜀江清。蜀江固浩荡,中有蛟与鲸。汉水亦云广,欲涉安敢轻。” 果然行了不足一杯茶的功夫,只见江畔一个大镇,岸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荆紫关渡口”。岸上房屋鳞次栉比,码头行人络绎不绝,农夫挑个扁担,担上是柑橘、茶叶,渔民背个竹篓,篓中是活虾、鲜鱼。 码头较高,大船方可与之平。小船甲板太低,魏老伯只得收了船帆,择个江湾停下船只,道声:“江湖险恶,善自珍重。” 卓青飏抱拳道:“老伯保重。”还要说些什么,只见魏老伯伸掌撞住他的右肩,卓青飏不妨他,被推得一转身,继而只觉得腰间又是被一掌托住,自己就犹如腾云驾雾,直飞上码头。卓青飏运一口气,不觉疼痛,这才知道是那老伯送自己上岸,回头看去,只见那魏老伯已经调转船头,逆水而去。卓青飏见他划行矫健,气力不亚于任何身强体健的壮年,心想难道他竟然是个武林中人。想着他受人嘱托,一路照拂,更是朝着江北深深一揖。 那丹江口地处鄂陕川豫的交界,水路四通八达,便成为了周边的贸易中心,山珍、水味、稻麦、棉麻、鸟兽、草药应有尽有。卓青飏打听了客船航行的时间,在江畔择了一所酒家临风阁吃饭,听了小二建议,点了粉蒸肉、豆腐鸡蛋羹。卓青飏尝了一口,味道鲜美,与西北的豪爽饮食相比,竟多了一些温厚细腻的底蕴。把盏临风,旷野千里,卓青飏有生以来从没有把一餐午饭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忽听到阁外一人说道:“这棵灵芝是我们先看中的,管你是什么门?” 临风阁建在江畔高地,卓青飏从窗户探头一看,只见阁下一个樵夫摆着一个地摊,摊上都是一些木耳、菌菇的山珍,中间竟有一只丰润饱满的灵芝草。摊前两名书生装扮的男子,头戴飘巾,穿着杏黄长衫,腰上悬着宝剑。另有一名女郎,大约十七八岁,头挽飞天髻,丰姿妍丽,双眸如水,两颊酡红,身穿缃裙紫襦,手里拿着一把短剑,对着两名书生道:“你们又是哪里来的?” 其中一个书生道:“我们是华山派门下。” 那女郎冷哼一声,笑吟吟地道:“华山派。你可别忘了这里是荆襄,还容不得你们放肆。” 另外一个书生走开摊位,道:“师弟,师父吩咐不要多事,莫要耽误时间,我们还要去赶船。” 那师弟撇撇嘴,刚走几步便又快步回身朝着那姑娘凑上前去,只见那短剑剑柄上刻着六个字:“潇湘门楚云梦”,笑一声:“楚云梦,好香。” 那姑娘的确是名叫楚云梦,见他凑上前来,倒是唬了一跳,误以为他意图轻薄。拔出剑正要御敌,却见华山派的师弟转身走开,不由地红了脸,转羞成怒。脚下急走几步,紫色绮袖一舞,华山派两兄弟只觉得浓香扑鼻。那师兄倒是意识到异常,道一声:“有毒。”两人慌忙掩住口鼻,可已然晚了。那师兄弟一声惨呼,摔倒在地,口鼻流血不止。 第五章 变生不测 众人眼见华山派的两人倒地不起,四肢抽搐,吓得一哄而散。 卓青飏见那女子行事诡异,匪夷所思。华山派的弟子不过只是与她口角几句,竟然就被毒成这副模样。而那女子竟然轻蔑一笑,便要离去。 卓青飏跃窗而出,拦在当路,道:“姑娘,你未免心肠太狠毒了些。” 楚云梦打量他一下,见他戴个斗笠,风尘仆仆的样子,嫣然一笑道:“姑娘乐意。” 卓青飏道:“速速交出解药。” 楚云梦道:“你是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 卓青飏道:“他们不过只是与你争辩几句,你就把他们毒害成这个样子,你于心何忍。姑娘,听在下一句劝,你交出解药,饶他们一命吧。” 楚云梦嘿嘿冷笑一声,道:“你这小道士,我说你真应该拔光头发,当个普度众生的和尚。” 卓青飏听她出言嘲讽,道:“他们两人命在顷刻,你就不怕华山派找你报仇吗。” 楚云梦俊眉一立道:“华山派轻薄于我,我只是小小的惩诫一下他们。别说他们两人,就是华山派人人在场,姑娘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说话间,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四十多岁,峨冠博带,眉目如湛,手摇一把折扇,相貌甚是儒雅。后跟着六七和华山派相同衣色的年轻弟子。那儒雅的中年人,气度不凡,一见两名弟子躺在地上,口中荷荷有声,一挥折扇,瞬间点中中毒者身前各大穴道,减缓气血交流,朗声道:“华山派骆飞苍敬请赐教。”说着折扇一合,向前推去,直点向楚云梦身后长强、命门、中枢、灵台、风府诸穴。 卓青飏见那人出手大开大阖,出手便旨在拿住那督脉要穴,招式看似朴素,但却光华隐隐,颇有宗师风范。骆飞苍本是读书出身,只是多年来屡试不中,心灰意冷,游览太华山的时候看透尘世,拜入华山门下,弃文学武,却出人意料,大有所成,加上学贯今古,智谋无双,更成了华山新任掌门人,道号飞苍真人。 楚云梦听见身后疾风袭来,回身掣剑招架,但还是周身被扇子流光笼罩。楚云梦左手向腰间一伸,本想摸出暗器,不料骆飞苍折扇更快,直打在楚云梦腕骨之上。楚云梦“哎吆”一声,右手收剑一扬,一团紫烟猛然朝着骆飞苍脸上飞去。 卓青飏叫一声:“小心有毒。” 只见骆飞苍折扇展开,反手挡在口鼻之处,向后退却几步,使出一招“雄风万里”,折扇朝外一挥,只见风盈满袖,草木折腰,那团紫烟被袍袖鼓荡的清风一吹,反逼向楚云梦。楚云梦虽然服有解药,不惧毒烟,但还是被袖风扫到,一跤摔倒在地。 骆飞苍合上折扇,喝道:“交出解药,饶你一命。” 楚云梦倒在地上,仰望着他,忍着痛,娇嗔道,“你摔断了我的脚,站不起来了。好吧,我服输了,解药在这里,你过来拿。” 骆飞苍上前几步,伸手去接。只觉蓝光一闪,几只细若飞蚊的银针笔直朝着自己双眼射来。那中年人忙向后跃去,又见一剑凌空斜刺过来,那几只飞针便撞到剑身,纷纷钉在地上,针鼻蓝光悠悠,一看就是喂了剧毒。骆飞苍落在地上,心有后怕,真不知那女郎出手快捷,是从何处射出银针。 又见江风过处,刚才那个头戴斗笠求取解药的青年仗剑指住那女郎喉咙,心想这青年拨飞银针,长剑之快,出手之准,真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自己若再年少十岁,怕是也绝非其对手。那青年正是卓青飏,卓青飏常年在西北边陲之地,边陲苦寒,或是雪域皑皑,或是大漠风黑,双眼已然十分敏锐,他见那女郎口上虽然服输,但是右手手指蓄势待发,料得她暗器出手,便出剑抵御。 楚云梦瞪他一眼,道:“你又多管闲事。” 华山派群弟子纷纷拔出长剑,团团围住楚云梦。骆飞苍走上前来,向卓青飏道一声:“多谢勇士出手相助。” 卓青飏收剑敛手道一声:“在下昆仑派卓青飏,见过华山掌门。” 骆飞苍点下头,“嗯”的一声,忽然折扇脱手而出,朝着楚云梦飞过去,点中其胸前膻中穴,又反弹回自己手中。楚云梦被点中穴道,呼吸不畅,倚在地上一动不动。骆飞苍从一名弟子手上也取出几只银针,直插入楚云梦眉心,道:“我这也是毒针,叫做临渊针。这只银针所喂之毒甚为奇特,无色无味,两个时辰之后便会发作。对了,你知道这针为什么叫做临渊针吗?华山险峻,登峰俯瞰,如临大渊,只会让人心慌意乱,战战兢兢,最终状若癫狂,眼鼻溃烂,衰竭而死。你此刻是否觉得眉心已经有些痒了。” 卓青飏见这华山掌门所行也甚为毒辣,道:“前辈……” 骆飞苍明知他的言语,挥扇挡住他,说道:“这个才叫做以毒攻毒。” 楚云梦倒在地上,只觉得眉心微微痒痛,虽然运气周身未见不适,但还是心中悸动不安,出声道:“我腰间的荷包中便是解药,不需内服,只需轻嗅。” 华山派弟子长剑挑起荷包,打开一看,果真有一个小小的盒子,甚是精致,里边放着一枚黄色的药丸,忙拿去给中毒的师兄弟。那两人嗅了两下,只觉淡淡花香沁人心脾,随即口水、鼻涕、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散发着一股腥臭气味,继而开始不住呕吐。 楚云梦道:“那我的解药呢?” 骆飞苍闲庭信步,道:“不急,距离两个时辰还早得很呢。” 眼见两名弟子一时吐干净,神智恢复正常,这才上前拔出楚云梦眉间的银针,出手解开她的穴道。楚云梦站起来,一伸右手,道:“解药给我。” 骆飞苍狡黠一笑,道:“我点中你的膻中穴,又用针刺你前额阳白、鱼腰、攒竹穴,你感觉到痒,并非中毒,而是气行不畅的缘故。至于临渊针嘛,我不过信口胡诌的,看起来效果还不错,等我回去好好钻研一下。” 卓青飏和楚云梦都是一愕,均没想到这华山掌门煞有介事,堂而皇之,竟然是信口胡说,故弄玄虚。卓青飏愕中有喜,而楚云梦则是愕然含怒,说道:“华山派果真是老谋深算,小女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推开人群,飞步远去。 昆仑和华山都是名门大派,又是道家一脉,骆飞苍与卓青飏道罢寒暄,道:“我有一事还想不明白。这潇湘门历代行医,为什么这个女子却是周身是毒。” 卓青飏没有听过潇湘门,道:“骆掌门,这潇湘门是什么门派?” 骆飞苍道:“洞庭神医撼岳阳,梅家有门名潇湘。潇湘门,实际上并不能称为一个门派,而是一个家族。岳阳梅家,历代行医,妙手出神入化,名动潇湘。其中更有一位前辈潜心医术,已臻化境,据说送去救治的人只要有七口气,便足以救活续命,为此得了一个外号‘七口回春’。这家族流传百年,医术向来只传男不传女,以免神术外泄。由于百年来男丁较多,也总要推举掌管家族的领袖,定下长幼尊卑的次序,族**奉祖宗牌位的祠堂名为‘潇湘祠’,于是武林人便把梅家唤作潇湘门。” 正说着,只见一条大船在浩浩荡荡的汉水中落帆靠岸。卓青飏还没见过大船,只见三支桅杆,上挂白帆,宽阔的甲板上男女妇孺,扶老携幼,乘坐着上百人,魏老伯的小渔船与之对比,相差悬殊,高下立判。 华山派和卓青飏要去赶船,便彼此道别,各自回到暂息之处整理行囊,赴船而去。卓青飏拿了行李包袱,飞身赶往渡口,码头上贩夫走卒、农商渔樵,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卓青飏见秋水长天,沙鸥翻飞,大船上走下一行十数人,起先便是一位年轻公子,长身玉立,俊眉修目,头上用一支白玉簪子冠着头发,穿着一身白色蓝云纹长袍,丰神俊朗,逸兴遄飞,看起来还要比自己年轻一些。随他下船的还有一名年龄相仿的书童,眉目俊雅,也是身穿白色绸缎,腰间悬着一柄古意盎然的短刀,与那公子,立在码头,指看群山。身后又有一人,已是中年,面容黝黑冷峻,唇上续着短须,手握短刀,正在指挥其余众人挑担抬箱,稳步下船。 这一行人,人才杰出,声势浩大,一下船便夺去了人众的目光。卓青飏这一路遇骑驴乔老,救菱蝠盗侠胥子明,力战鸳鸯刀周全峰夫妇,窥渭水河畔密谋炸谷的庄主,识华山派诸人,加上西北纵横多年,但却还没有一人如这位下船的公子一般,温文尔雅,气度华贵,余人与之相比,就像群星比于明月,砾石比于珍珠。那一行人从卓青飏身畔走过,卓青飏见那箱子颜色如铜,纹理如云,缀着金锁。卓青飏并不认识那是香樟木,只闻到淡淡香气,顿时觉得清凉透顶,神清气爽。那行人登岸后去船换马,朝着南方矮山而去。 卓青飏刚登上船,远远看见华山派众人也正朝着渡口走来。忽然十几匹马从南方奔来,甚嚣尘上,马上乘着的尽是玄色衣着的杀手。为首的竟是去而复返的楚云梦,身侧跟随着一名男子,头发焦黄,两眉低垂,一脸愁苦。楚云梦一指华山派诸人和卓青飏,就见众人跳下马来,冲入人群。而那头发焦黄的男子更是飞上船头,也不说话,赤手空拳直攻卓青飏。 船上舵手、乘客见到不测变生,四下呼喊,拥挤奔逃。卓青飏见那人出手并不高明,反手抽出宝剑递出,一招“大道通天”,与之两相交战。而船下杀手也与华山派斗在一起,众人都各持兵刃,而华山派九名弟子手持宝剑,围在华山掌门骆飞苍的身畔,剑尖向外颤动,剑声嗡嗡而响。华山脚下长有九棵苍松,枝叶铺天,长臂舒展,西风一吹,松林若吟,姿势犹如迎客。华山派此招也是得名于此,名为“太华迎客”。 昆仑和华山,虽同为道家玄门根基,但是武功各成一派。昆仑武学练到极致,诸如玉碎昆岗、天倾西北、绝顶风雷等绝学讲究玄功绵亘浩瀚,出手刚猛无俦。而华山派武功讲究兼容并蓄,内力精纯温厚,剑招奇诡险绝。当下船上船下动起手来,两派武功竟如一时瑜亮,各擅胜场。 船上卓青飏一剑刺去,那焦发男子肉掌不敌,侧身避开随即飞起一脚,卓青飏回剑一挡,跃起拍出一掌“雪拥蓝关”,雄厚掌力直击得那人后退几步,摔倒在地。那人并不气馁,翻身跃起,变掌为抓,飞身又战,竟是只攻不守的拼命打法。卓青飏见他不惜性命的进攻,十指凌厉,虎虎生风,被逼得退身几步,左手一抓船帆吊索,凌空而起,居高临下,剑招点点,恍若风中乱雪,刺向那人身前要穴。 船下华山派诸位弟子,一招太华迎客使罢,敌退各个方向的攻击,便或跃或伏,或屈或伸,细看或两两成对,亦可三人一组,剑招组合,阵势变幻。这阵法是华山掌门骆飞苍的得意之作,此招名为“气象万千”,意为阵法莫测。起先中毒的两人功力未复,骆飞苍便一把折扇予以护助。玄色服装的杀手围住华山派,不断游走,不敢轻易出击。骆飞苍道一声:“回风落雁。”众弟子回身跃出,犹如梅花初绽,朝着身后方位飞出,仗剑反刺,或有得手便即跃回,或未得手剑尖直抵地面,弹回原地。此下兔起鹘落,竟然刺伤几名玄衣杀手。那些玄衣杀手见剑阵难破,各自掏出一支短短的竹笛,衔在口中向外一吹,只见墨色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华山派顿觉涕泪横流,睁不开眼睛。 而船上卓青飏正与焦发男人斗得激烈,只见楚云梦从码头一跃而上,身法翩翩,伸出一掌直攻卓青飏面门。卓青飏只得双脚攀住云帆,腾出左手在额前挡住楚云梦的掌法,凌空曲肘反拍,将楚云梦拍在甲板上。忽觉掌心一痛,反手一看,只见掌中一个针孔,淤黑的血从手中滴下来。 楚云梦拍手喜道:“大哥,他中了我的乌头针。” 卓青飏只觉得手掌疼痛,随即便半臂麻木,心道:“这乌头针必定是毒针之类,得快快击败对手,逼要解药。” 卓青飏从桅杆上快步滑下,右手一挥,连刺十三剑,那焦发男子侧身躲避,无奈那十三剑迅捷无比,前胸后背被刺中五下。卓青飏一剑封住那男子的咽喉,道:“交出解药!”说完这句,只觉心慌意乱,头晕目眩,眼前叠影重重,双耳也仿佛听不到江浪群鸥的声音,没想到这毒针的毒性行得这么快。 那男子虽被制服,但是看见卓青飏毒性已发,右手一挥,五指登时在卓青飏颈上划出五道血痕。卓青飏用剑撑住甲板,力图不要倒下,但是脚底轻浮,摇摇欲坠。卓青飏胸前被那男子一脚踢中,连人带剑直坠入江中。那男子见他摔下江河,掏出毒镖便要飞射,好完全置他于死地。 就在这危急关头,岸边水埠,青石阶上,一个身穿青衣的姑娘,飞身涉水,救起卓青飏,反掌洒出一股药粉,那药粉甚为苦涩,让人闻之欲呕。药粉散去,焦发男子和楚云梦只见江畔人烟如织,却找不到那青衣女子的踪迹。楚云梦回身一看,华山派众人被毒烟困住,萎靡不堪,想起被那华山派的轻佻小子调戏,又被华山掌门用计戏弄。便走上前去,找到那位调戏自己的华山弟子,抽出短剑,一剑刺入那人腹中。骆飞苍怒恨交加,却使不出内力,沉一口气道:“你这妖女,不得好死。” 楚云梦一脚踢翻骆飞苍,吩咐手下全都绑了,押往山庄。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秋风微冷,汉水瑟瑟,岸上只有那华山弟子倒在地上,杏黄色的飘巾和衣袂在风中飞舞…… 卓青飏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隐隐月光从窗格射入房间。他支起身来,手掌已经贴了一剂膏药,环顾四周,脖子也十分疼痛。那是一件简易的草屋,像是年久失修,屋顶茅草东拼西凑,月色从缝隙中洒下来,落成一道道光束。门窗破败,山野的夜风吹进来,卓青飏有些寒意。床头有一木案,案上放着星月剑。而斗笠、面巾和包袱里的衣袜晾在一侧,卓青飏看得仔细,那残破的衣服竟然还被细密的针脚缝了补丁。而乔老所赠的那本《道德真经》也被一页一页晾干了,压在剑下。案前放着一张矮凳,凳上一碗褐色的汤,碗下一张草纸,写着:“醒来即饮”。 卓青飏听见窗外响动,起身下床,双脚依然有些麻木,只得扶住木案,撑着身体,探身朝窗外望去。空中一轮明月将满,洒得清辉满地,四面院墙砖瓦残损,院内土地上落满了枯叶,虫声唧唧而鸣,有一女子正面南坐在院中,手中穿梭,机杼声声。 卓青飏见那人一头黑发用一支翠玉簪子绾住,长发沿着洁白如玉的脖子,垂在清瘦的背上,身穿着一件半旧的绿色衫子,衫子下摆像是绣着一枝含苞未放的梅花,老树虬枝,疏影横斜。不知为何,卓青飏只是见了那女子背影而已,却感到宁静平和,仿佛那淡淡月色笼罩下的女郎就如传说中昆仑雪巅步下凡间的仙女,圣洁光辉,身姿动人。他忽然觉得这山野陌乡、残垣断壁也顿时亲切了起来。他端起矮凳上的汤药,一饮而尽,心中愉悦,竟恍然不觉得苦口。 卓青飏回身躺在床上,辗转不眠,并无困意,反复品味,口中竟越发尝出了许多蜜意。思之念之,荡然于胸,忧之乐之,悸动于心,犹如春潮带雨,犹如花木萌发,犹如冰雪焕然,又犹如桃李芳菲。卓青飏心绪不安,不知道是毒性发作,还是患得患失,当下坐在床上,默念心法,运起功来。 第六章 死里逃生 院内一声轻叹,机杼声戛然而止。 卓青飏默默坐在床上运功,听到屋外的女子一声叹气,感叹声中既像是愁苦犹豫,又像是孤寂决绝,多种情绪涌上心头。卓青飏只觉得内心躁动,丹田之气,乍虚乍实,若隐若现,与昆仑玄功主张的清净空明大相径庭,竟像是要走火入魔一般,直唬得魂飞魄散,背心一阵冷汗,撞到床头,双目失神,喘息不已。 屋外的绿衫女子听得茅屋里的异动,想是那人已醒,便放下手中的棉线和织梭,站起身来来至门前。她透过门上的破纱,看见卓青飏脸色青紫变幻,慌忙推门进来,一把抓住卓青飏的手臂把起脉来。微微一切,她已明就里,将卓青飏放平,出指若幽兰,点中卓青飏神藏、天枢、中脘、期门、气海、水道、足三里、阳陵泉等诸多穴位,又扶他侧过身子,点中背后天柱、曲垣、肺俞、肾俞、肠俞等穴道。然后让卓青飏平稳躺在床上,柔声道:“你中了神农帮的毒,还没有除净,千万不要运功,否则只会将未清的毒素送入你的五脏六腑中。《韩非子论》有一篇讲到:疾在腠理,汤熨可疗;若在肌肤,针石可治;若在肠胃,非用火齐不可;若是散入骨髓,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这样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卓青飏被点中诸多大穴,五脏六腑已然被封住,这才觉得心神稍宁,定睛一看,只见床前的姑娘梳着流苏发髻,眸似秋水,唇若含丹,肤色雪白,气质清雅,如芙蓉出水露微泣,又如梅花初绽雪尚香。那女子被卓青飏盯得不好意思,看看矮凳上的药碗,道:“幸好你已经喝了甘草防风去毒汤。”顿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卓青飏低低地道:“我,我叫卓青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女子道:“哪个青,哪个飏?” 卓青飏本想给她写一下,但无奈被点中了穴道,只得道:“青是青色的青,飏,就是风之飞扬的那个飏。” 那女子听了,说道:“卓青飏,你好好地睡一觉吧,我明早再来瞧你。夜间的时候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只管喊我,我就在隔壁。” 卓青飏道:“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女子沉吟一下,道:“你就叫我青螺吧。”说着,替他盖好被子,浅浅一笑,走出门去。 卓青飏躺在床上,心花怒放,想着:“我叫青飏,她叫青螺。只是不知道她是哪个青,哪个螺。哈哈,她叫青螺。” 一边想着,一边听到院子里又响起了织机的声音。百里不闻鸡犬,只有秋风飒飒,这静夜里的机杼声声竟像是一种体贴而无言的陪伴,卓青飏内心安详,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卓青飏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天色大亮。他翻身坐起,没想到自己莫名竟睡到这个时辰。 实际上那日卓青飏在渡口中毒之后,仍旧与那焦发男子一阵剧斗,毒素流转全身,而焦发男子指甲中嵌入五种不同的毒药,楚云梦的乌头针更是喂着烈性剧毒,卓青飏昏昏沉沉,被一腿踢中,坠入汉水。那个时候,青螺正行在水埠,窥得楚云梦等人作恶杀人,紧急关头凌波涉水,救起卓青飏,回手掷出怀里刚买的一包硼砂粉和白龙粉。那硼砂苦而辛,一时阻住了敌人,这才让卓青飏死里逃生。 卓青飏被救回之时已经昏迷。青螺封住卓青飏身前要穴,把住腕间寸口,见他一只左掌已然变成紫色,针孔处黑血已经凝住,伤口苦辛味极重,料想定是中了乌头毒,此毒中之难解。青螺勉强守住心神,指尖只觉得他脉象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沉浮不定。青螺心惊肉跳,不敢鲁莽行救,只得按照《灵枢》、《伤寒杂病论》的先人旧论,伸出手指,抵住卓青飏喉侧,再把人迎脉,只觉得脉象细微绵软,近于断绝,阴阳眼看衰竭。卓青飏脖上五道指痕,或青或紫,或脓或裂,气味杂糅,目不忍睹。青螺见这脉象既似细脉,又似微脉,只得脱了卓青飏脚上鞋袜,伸指按住足背冲阳脉,却又隐隐觉得脉搏长而端,强而直,竟然又是弦脉。 青螺见脉象不尽相同,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焦急彷徨,却恍然大悟。她看了卓青飏的颈上伤口,仔细辨别,才终于确认那焦发男子指间所浸之药分别是从水仙花的根、雷公藤的叶、夹竹桃的花、曼陀罗的果和相思豆的种子中多番提炼的毒液。这五种毒,加上手掌所中的乌头,几乎同时从伤口进入卓青飏的肌肤,各种毒素彼此倾轧,虽是纷争,却也是抵消,各自割据一方,扰得卓青飏体内气行不畅,脉象错乱。 青螺一想明白其中关键,便扶卓青飏端坐,从一个小布包中抽出银针,分别从卓青飏的指腹、手腕、足尖、小腿、双髀、眉心、下颌、两颊向上刺入,只见或青或黑、或红或紫的毒液便从刺**细细流出,顺着支支银针流下来。片刻之后,那针刺之处终于流出来红色的血液,青螺拔了银针,放他躺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至此,卓青飏体内的毒已清理了十之八九,而所余的残毒,只能使用汤药慢慢中和拔除,便出门寻了一家药铺,抓了甘草、防风、桔梗、柴胡等十二味药,回来煎了。 青螺担忧卓青飏忍受不住草药在体内清理毒素的绞痛,便在汤药中,另择了清火安神的灯心草、酸枣仁各一钱,外加蜂蜜调和。那灯心草、酸枣仁有助于睡眠,为此,卓青飏一觉睡醒,已然日上三竿,顿觉饥肠辘辘。 青螺姑娘不知到何处去了,凳上放着一碗粟米粥,和一碗汤药,汤药下边依然压着一张纸条,上边几个娟秀小字:饭后即饮。 卓青飏端起粥碗,满面憨笑,面前别说是一碗稀粥,就是一碗砒霜毒药,只怕也能甘之如饴。 卓青飏喝过粥和药,周身舒泰,未觉不适。便下地打开那扇破旧的门走出去,院外晴空万里,红日高悬,四周看去只见这里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院,门户破败,西风满园。更有一间屋梁都塌下半边来,茅草、土坯、瓦砾都混在泥中。院子东侧长了一棵梨树,也无人修剪,叶子被风一吹打几个旋,落在当院,树梢之上几只嫩黄的梨子,也在风中此起彼伏,摇摇欲坠。院子周边则是杨柳松柏,院外一条石径蜿蜒向下。这所茅屋竟然是建在远离人烟的山腰。卓青飏眼见此地贫苦,与西北相比尤有不及,那青螺姑娘一个人独居在此,只怕是饱尝辛苦,度日如年。卓青飏心想,待得自己协助大师兄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便向师父请求,落脚于此,每天都守着青螺姑娘。那个时候,身上的残毒已经清除干净,自己又身强力壮,再请些匠人把这残园修缮一新,好让青螺姑娘住的舒适。到时候她肯定十分开心,自己,也会跟着高兴。 卓青飏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一种情绪冲昏了头,他甚至都没有去想青螺那样一个年轻姑娘为何会独居在这样一个人声绝迹的地方。或者他的内心隐隐地在为自己能和青螺姑娘独处而沾沾自喜,他大概更宁愿宇宙世界只剩下青螺和他自己两个人。这样的忽视与偏好,尤其是在见到青螺的时候,更是愈发强烈。 将近中午的时候,青螺才回来。卓青飏就坐在院子门口支颐等着,忽看见一个绿色的人影,挎着一个篮子沿石径款款而来,忙支起身来,像是小孩子得了一颗糖果,内心喜悦,溢于言表。卓青飏站起来,来不及拍拍衣上的尘土,跑出门,迎了上去。 青螺没想到卓青飏会出门迎接他,见他跑过来,猛然一惊,道:“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卓青飏接过她手中的篮子,盯着青螺笑道:“青螺姑娘,你是下山买菜去了吗?” 青螺嗤地一笑,露出如花笑容,道:“你看我这篮子里买的可是什么菜?” 卓青飏这才低头一看,那篮子里是一只锄头和一些奇形怪状、乱七八糟的花草,嗫喏道:“这个,这个好像不是什么蔬菜。” 青螺不理他,向前走去,道:“这些都是草药。” 卓青飏忙追上去,跟在她的后边,道:“哦,原来你是去采药了。” 青螺伸手一指,道:“山下的药铺买不到我所需要的药材。你看那南边的一大片山,里边有很多又普遍又灵验的草药,只是药铺的大夫还不知道。” 卓青飏见南方群山苍莽,布满密林,道:“你下次采药,我陪你去,悬崖峭壁我都能爬上去。” 青螺听得说得坦诚,点点头道:“好呀。” 卓青飏喜上眉梢,只觉得就算此刻死去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不知不觉笑出声来。 青螺回身道:“怎么了?” 卓青飏收起喜色,正然道:“青螺姑娘,这些草药都是治什么病的呀?” 青螺道:“你可小心,这些草药都有剧毒,用手一碰就会让人当场毙命。”说罢,莞尔一笑,领先走进院去。 卓青飏先是被唬了一跳,后来见青螺如此神色,料想她尚年幼,定是在开个玩笑,捉弄自己。忙跟了进去,又殷勤地道:“青螺姑娘,我们吃什么午饭?” 青螺接过篮子,在院子找个遮光的阴凉处,把那些花草晾晒出来,道:“你饿了呀,那你去打水吧。” 卓青飏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可这里没有扁担,也不见器皿,问道:“可有水桶么?” 青螺晾得仔细,起身走进一间破屋,提出一只将朽的木桶,道:“你从这院后松林穿过,有一条小路,过去有一泓泉,到那里汲水回来。” 卓青飏应声出门,步履如飞,院后的松林甚是高大粗壮,穿过去果然看见一条小路,前边是一个用石头围成的小池,池中清泉见底,有些小鱼兀自游得欢畅,被卓青飏入水的木桶一惊,四散逃开了。 卓青飏打水回来,见青螺依旧蹲在院中,面前像是已经晾晒了多日的草药,有些枯萎。卓青飏扬声道:“水来啦。” 青螺道:“灶下也没有多少柴了,你去捡些回来吧。” 卓青飏擦擦额上的汗水,喜悦应道:“好的,我这就去。”走出门,见这漫山遍野,草木茂盛,卓青飏走上山去,捡起一枝,觉得有些潮湿,便又另挑拣起一枝,却太干瘪。卓青飏只觉得这山中怕是所有的树木都没有能称心如意的,他只想找到最好的柴草,既要干燥,又想厚实,既要耐烧,又怕烟大,果真是刻意挑剔,吹毛求疵。好半天,才勉强凑够一小捆,悻悻然抱回家中。 青螺正在煮饭,卓青飏放下柴火,赧然一笑道:“这些柴不知道够用不够?” 青螺一看,大吃一惊,见他捡来的木柴大约相同粗细,折成整整齐齐,其中更有一些山巅才会生长的高山松,伸手抓起卓青飏的手腕,切一切脉,疑惑道:“难道神农帮下的毒毒傻了你的脑袋?怎么患了畅纯父的病?” 卓青飏不知道畅纯父是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问道:“畅纯父是什么病?” 青螺道:“传说畅纯父所用的柴火,务必要剁成一尺长,否则万万不能用。” 卓青飏听了,呼一口气,抽出手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沉疴痼疾,不妨事。” 大凡大夫,对于一些新奇的病症都有些好奇。青螺抓住他的手腕,道:“且让我瞧瞧。”只觉得脉象渐和,暗萌生机,并不奇特,更想不明白。卓青飏就立在当地,仍由青螺专注地把着他的手腕,只觉得从她发间散发出悠悠的茉莉香味,淡雅芬芳,清新甘甜。 青螺松开卓青飏,暗自思索。卓青飏就看着她,两个人痴痴地站着。他们两个都有些痴处,一个想讨欢心,拣柴都似乎找了模子;而另一个则痴于奇病怪患,恨不得找出世间良方。 卓青飏道:“锅中煮的这是什么?” 青螺这才仿若梦醒,忙伏身拿双筷子,从锅里沸腾的水中捞出一碗碧绿的青菜,气味甚是奇特。青螺道:“这个叫做佛耳草,北方称作茸母,当地人也叫米曲。毒火攻入你的手太阴肺经,此草名为佛耳,慈悲为怀,有助于将你体内所郁之火散出来。只是这草,清明食用,功效和味道都是上好,而此时已经入秋,我用它来熬粥,吃上几顿,你便可痊愈得更快些。” 午饭便是野菜粟子粥,两人就坐在屋外青石上。山间寂静,落叶满地,阳光从林间洒下来,柔和婉然,林中忽飞来几只鸟雀,栖在梨树枝头,宛转鸣叫。青螺起身进屋,在一个小小的布袋中抓出一把粟米,洒在院子中央,那些鸟儿便争相落下,啄食起来。 吃过饭,青螺另煎了药给卓青飏,便又坐在院子里开始织布。卓青飏不便打扰她,坐在一旁看,见那白色棉线经纬纵横,青螺手中穿梭,把一尺见方的棉布织得细密。织了好一会儿,青螺不觉地轻声叹口气。虽然轻声,但是卓青飏耳聪目明,还是听得真切,这一叹,如同昨日夜间所听到的,似乎充满了忧愤哀伤,又见她眉头凝重,仿若有许多愁绪。卓青飏站起身走过去,屈下身子,看着青螺道:“青螺姑娘,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青螺凝眸看他一眼,便不说话,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小刀,像是挖药的铲子,不过刀刃甚是锋利。她拿起小刀一划,把织机上纬线割断,留下那一方细腻的棉布叠好,道:“我想绣朵花,你陪我到山下去买点针线回来吧。” 卓青飏不懂小女儿行径,道一声:“好。” 两人便漫步下山,卓青飏回头望去,只见密林丛丛,从山下竟找不到破院所在。行不多时,就已到江畔。卓青飏见江畔人来人往,大小街巷,渔湾码头更是张灯结彩,默算日期,已过了七夕,还不到中秋,不知当地人是有什么隆重节日,值得这番大肆庆祝。卓青飏道:“这里好热闹呀。” 青螺微微笑了一下,找到一家吉祥布店,买了针线。卓青飏问道:“掌柜,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呀?” 那掌柜道:“神农山庄的老庄主明天要过七十大寿。” 卓青飏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江湾还搭了一座高台,挂着五颜六色的幔子,一众人在安插锣鼓笙管,指着道:“那里是在做什么?” 掌柜伸首看去,道:“前朝就兴起什么唱戏曲,听说神农山庄请了京城的杂剧班,说是要唱《单刀赴会》。” 卓青飏道:“什么是唱戏曲?” 掌柜摇头道:“我们这里哪有人见识过,你想知道,明天来看看就知道了。” 卓青飏见布店也是装饰一新,墙上贴着大大的“寿”字,道:“你可是那老庄主的亲朋?” 掌柜四下望望,道:“神农山庄,是这一带的豪强,人人歹毒。我们这里的人们,唯命是从,否则只会家破人亡。老庄主过寿,全丹江口家家户户都得庆贺祝寿。”说着朝外一指,道,“你看,码头的船都是送来的鱼虾蔬果。小伙子,你是外地来的,赶紧离开这涂炭之地吧。” 正说着,门外忽然闯进来两个人,颐指气使地道:“张祥,老庄主过寿的礼服可做好了?” 那掌柜两股战战,从柜中拿出一个锦盒,道一声:“已经做好了,都是按照少庄主的意思,上边一共绣了一百个寿字。拿回去要是不合身,小的连夜到庄上去改。” 那两人看看衣服,嘴角一抽笑一声,“找你做衣服,是神农山庄看得起你。” 那名叫张祥的掌柜,口中连连称是,又从柜上拿出两吊钱,道:“小的知道。这里的两吊钱,给两位打点酒喝。”那两人收了钱,扬长而去。 第七章 夜探山庄 卓青飏眼见不平,十分震怒,对着那布店掌柜道:“神农山庄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人为何敢这样欺压你们。” 掌柜心有余悸,道:“快别说了,刚才差点被那两个人听去。” 卓青飏回头,只见青螺坐在门前雕栏上,荡着双脚,举首遥望。卓青飏顺着她的目光,见山道上一个玄色衣服的庄丁,正鞭笞着十来个苍鬓的年迈之人,那些人推着几辆大车,车上装满了酒。 青螺忽道:“卓青飏,这里的柑橘非常甜,我们去买几个吃吧。” 两人找个农夫买些橘子,青螺天真烂漫,向那农夫问道:“大叔,你知道那酒是送往哪里的吗?” 那农夫看看,啐了一口,道:“还能是哪里,那条山路上去只有神农山庄。” 两人拿了橘子走回家去。一路上,卓青飏闷闷不乐,问道:“青螺姑娘,你告诉我,我听你提起过神农帮,是不是就是这神农山庄?” 青螺点点头道:“是的,就是那天那一伙打伤你的人。” 卓青飏怒不可遏,握指出拳,直击在路旁的一棵桦树上。那树犹如被狂风暴雨骤然轰击,不见动摇,便拦腰折断。青螺见他神拳竟如此威猛,满目惊讶,道:“世道险恶,哪有人人仁善的地方。” 寒山石径,秋风过处,草木纷纷折腰,几只昏鸦从林中飞出,青螺忽感到一阵寒意,不自禁地打个寒颤。卓青飏见到,忙脱下外衣给她披上,道:“谁说的?我们昆仑的人就都是好人。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青螺心中一甜,仿佛从背上的长衫中传递过来一阵暖意,让自己冰凉的神魂多了一丝慰藉。两人上山回家,青螺便忙了起来,先是把那些晾晒的草药全都放在锅里煮了,又拿出了那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穿针引线,坐在树下开始绣花。 卓青飏听她的安排,就坐在灶下添柴,不时抬头看看青螺。青螺中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顶针,一针一线绣得一丝不苟。院子里的梨树叶子簌簌地落下,飞到青螺的发梢,卓青飏看她并不察觉,本想去替她拂下,但想她全神贯注,又不便打扰。 那草药在锅中一直煮了两个时辰,小小的房子里到处都弥漫着药草的味道,彼此杂糅在一起,卓青飏闻之欲呕,被呛得脸色发青。青螺起身,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瓷瓶,道:“这里是芦根灵犀丸,你吃上一粒吧。” 卓青飏不管不顾,吞下一粒,这才觉得气息稍稍顺畅,见那小白瓷瓶,擦得洁白光亮,就连小小的瓶塞,都被雕刻成一朵梅花的形状,上边涂了胭脂,细腻精致。卓青飏料想这定是她珍藏的灵丹妙药,放在自己手上可别弄丢了,便起身还给青螺,道:“这个芦根灵犀丸,真是灵验。” 青螺与他相处两日,觉得他为人刚直、纯正善良,道:“送给你吧。芦根去火,犀牛角解毒,麦门冬润肺,金银花清热还有淡淡的香气。你要是肝火旺盛,内热肺虚,吃一粒大抵会有些效果。” 卓青飏见青螺将自己贴身珍藏的灵药送给自己,喜不自禁,道:“你真的要送给我吗?” 青螺点点头,又拿出手中的那一方棉布,一角已经绣好了一朵青色的花朵,又雅又洁像一条帕子。卓青飏问道:“这是什么花呀?我见过的花,有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但从还没见过青色的。” 青螺道:“这是一朵墨梅。”说罢将那方帕子铺开,拿了几个柑橘包好,递给卓青飏,又道,“我稍后会给你下一点猛药,彻底清除你体内的毒。你的伤也基本痊愈了,这几个橘子留着路上吃吧。” 卓青飏犹如五雷轰顶,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急道:“我,我,我的毒还没解完,上山走得急了,我现在又感到好疼呀。哎吆,好疼呀。” 青螺并不理他,回房把草药熬好的药汤,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鹿皮皮囊里,扎好囊口挂在墙上。卓青飏道:“青螺姑娘,你是菩萨下凡,等我彻底清了毒,再让我走吧。你不说话,一定是答应了吧。” 青螺道:“那你师父交代给你的任务,你还没去做呢。” 卓青飏一愕,不记得向青螺说起过负任下山一事,青螺道:“那天你昏迷的时候,口中还记挂着要去镇江府完成任务。难道你现在就忘了吗?” 卓青飏听如此一说,不再假装病痛,也不敢辩解,心里暗暗自责竟然将师父的重托忘在了脑后,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整理了自己的剑书衣物,看着青螺送给自己的丸药和柑橘,又实在恋恋不舍,躺在屋里,百感交集。青螺给他送药的时候,见卓青飏如此光景,心有不忍,道:“你明天下山,我明天也要走了。” 卓青飏道:“你要去哪里?你和我一起去江南吧,别人都说江南风景优美,鱼米之乡,文人雅士也很多。哦,对了,还有什么江南好,风景……很好。”他一时想不起来骑驴乔老背的那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涌上舌头,只有两个字“很好”。 青螺并不答应,道:“这服药下了几味猛烈之药,你喝了之后可能会觉得腹痛如针刺,不过这是拔毒的正常反应,你不需要担忧,只是你要忍受一点。两个时辰之后,腹痛就会渐渐消失。”说罢,便起身走了。 卓青飏胸前一痛,就像昆仑落了大雪,将厅前的树木,只是“咔嚓”一下,便轰然压断了。卓青飏喝了药,只觉得任何腹痛都不及此刻心痛的万分之一。这一夜,秋风乍起,吹得山林泪眼婆娑,可无论如何也吹不尽卓青飏的幽愁暗恨。临近亥时,卓青飏被腹内的疼痛绞得难以成眠,忽听到院内一声门响,又听到飒飒风中犹有一阵脚步声,暗想莫非来了歹人,可别吓坏青螺姑娘。于是,忍痛起床,趴在门前一看,只见窗外月亮地下,一人身形窈窕,绿影薄衫,正是青螺。青螺显然是要出去,她手中持着一柄剑,背上挎着装了汤药的皮囊,不顾更深露重,孑然一身,冒夜下山, 卓青飏匆匆将柑橘装入包裹,收好经书药瓶,抓起斗笠宝剑,匆忙跟了出去。青螺借着月色,行色匆匆,绿色的身影在山路上被风一吹,就像是一支刚刚凌风绽放的玉兰。卓青飏不敢走得太近,见青螺到了山脚,又折身朝西走去,而西方那山的方向正是神农山庄。 神农山庄的人心狠手辣,为非作歹,若是被抓捕了,肯定凶多吉说。卓青飏心中牵挂,自然不能此刻离开,心底想着跟上去,如有不测还能施以援手。打定主意,便又一路上山。行不多时,就看见一座气势雄伟的高墙,墙上挂着几盏灯笼,青螺打量无人,飞身进去。卓青飏也忙跑过去,跃上墙来。 那果真是一座山庄,整个山庄依山而建,深远幽静,花木扶疏,亭台轩榭,灯火辉煌,一些穿着玄色服装的庄丁持着兵刃正在巡夜。卓青飏居高临下,却不知道青螺藏到了哪里。只得趁着庄丁不备,运起轻功飞上庄内一处飞檐。那飞檐斜对着一个大堂,堂上坐了三桌人,觥筹交错,正在饮酒。 卓青飏正想找个更为靠近的地方打探,忽然觉得呼吸不畅,内息不稳,低头看去,只见飞檐下方正是一个花圃,那里有几朵灿若云霞的花开得十分艳丽,花香四溢。卓青飏心想神农山庄的人用毒奇妙,庄内种植一些毒物也未可知,于是从怀里拿出青螺赠送的芦根灵犀丸,倒出一粒含在舌下。说来奇怪,卓青飏竟然一下子神清气爽,便飞向堂前,见侧殿没人就闪身进去。 殿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镶玉嵌,美轮美奂。卓青飏透过一架水墨屏风一看,只见堂中正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的人,穿着百寿礼服,哈哈大笑,料想必定是神农山庄过寿的老庄主。主位下首坐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身穿绛色罗衣,相貌堂堂的男子,次之则是那天在码头抓伤自己的焦发男人,再次之则是潇湘门楚云梦。 客位上首先坐了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瘦长脸庞十分白净,头顶戴着紫色纱帽,上嵌三颗珍珠粒粒晶莹浑圆,衣饰华美无比。次之则是卓青飏那日在码头遇见的夺人目光的白衣公子,坐在灯下摇扇微笑,身后是他的书童。再次之是个烈焰红唇娇而不媚的女子,卓青飏心中一惊:“她怎么也会在这里。”原来是在十里镇敌退的百花谷主。 另有一桌,也坐满了江湖豪客。卓青飏找不见青螺,不愿逗留,便闪身绕到堂后。堂后分为南北两院,也在放怀畅饮,人声嘈杂。忽见一人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卓青飏见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北院的花廊一侧。便悄声跟了上去,那花廊上爬满了植物的藤萝,香花茜草遮盖起来,显得十分隐蔽。卓青飏见那人消失之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拱门,里边一所亭阁,小轩窗透出隐隐灯光,抬头看一眼,上边匾额写着“芸香阁”,周围长满了细细的花草。卓青飏跟进去,透窗一看,阁内空旷,铁杆围得细密,里边关着八九人,一看衣色,竟然是华山派。 起先进来的那人,已经三十五六岁,正蹲在地上,小声道:“骆掌门,你在这里发个毒誓,我救你出来,你需全力助我。” 华山派骆飞苍盘膝坐在当地,道:“楚云归,你是谁?你是这神农山庄的长子,又是嫡子。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你才是这神农山庄名正言顺,当之无愧的少庄主。而你看看你现在,混得连这里的庄丁都不如。我华山派,又是谁?我华山派是名门正派,就是要做这种匡扶弱主、拨乱反正的义举。你放心好了,只要我华山派脱离险境,你的事情,骆某必当鼎力相助。” 楚云归听了十分高兴,道:“你如此说,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去找七香散。” 骆飞苍道:“我说你这个人,这都一天了,你还没找到。你这脑子笨呀,我告诉你,我们中的毒不就是你们庄丁那个竹笛里的寒毒吗?你先找到那毒药,再找个你这庄上有点身份的人悄悄下给他,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解药放在哪儿了。” 楚云归赞道:“妙计,妙计呀。云归得先生,如鱼得水矣。”说罢起身出门去了。卓青飏等他一走,便闪身进去,道:“骆掌门,晚辈是昆仑派卓青飏。” 骆飞苍又惊又喜,道:“这庄里的人说你中了神农山庄的七八种毒,必死无疑。没想到你还活着。” 卓青飏道:“晚辈被一神医救好了。骆掌门,你们是中毒了吗?我这里有那神医赐给我的一瓶药丸,给你试一下。”说着拿出那瓶芦根灵犀丸,倒出几粒给他。骆飞苍看卓青飏一脸坦诚,不似作伪,又见那药丸只是绿豆大小,滚在掌中淡香扑鼻,拿了一粒放在口中吞咽下去,不一会儿只觉得腹中疼痛难忍,道:“这根本不是解毒的药,那神医莫不是要害你吧。” 卓青飏急道:“不可能,刚才晚辈经过这里的毒花丛,内心不稳,也是靠这个解毒的。” 他们二人不通药理,那芦根灵犀丸清火去毒,主攻体内五脏六腑的毒火。而骆飞苍等人所中之毒乃是寒毒,一服下这芦根灵犀丸,清热凉血,催化寒毒,无疑让众人更是破屋逢雨,雪上加霜。卓青飏道:“骆掌门,那神医也潜入了神农山庄,待晚辈找到她,便带她来给你救治。” 骆飞苍坐在地上,暗抵寒毒,微微点点头。卓青飏回身出门,这下心内更是焦急苦恼,恨不得立刻找到青螺。 神农山庄的大堂上,是神农山庄老庄主楚凤南寿前一夜安排的家宴,另邀了几位前来祝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楚凤南已是古稀之年,摆个大寿,江湖人蜂拥而至,让他颇有脸面。而下首主位绛色罗衣、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他的第三子,名叫楚云飞,是这神农山庄的少庄主,举杯向着群雄道:“各位豪杰,前来为家父祝寿,神农山庄不胜荣幸。由我来为大家引荐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说着步入当地,首先介绍百花谷主,道:“这位就是西域百花谷的乌氏玛硕谷主。”座下群雄鲜少听说过百花谷,但是见到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女子被安排在第三客位,应该是武林名门。百花谷主不懂中原礼仪,只是微微一笑。 楚云飞又介绍那白衣公子,道:“这位是姑苏留云庄的少庄主云篆。” 那白衣公子云篆合上扇子,起身抱拳道:“在下姓云名篆,字意远。” 群雄都听说过姑苏留云庄,是江南名门,云家千幻堂更是搜罗了江湖诸多门派武功,分门别类,记载于册。但座下之人只知道留云庄云季牧云四爷年少成名,成为江湖举世无双的一门高手,门下更有号称“笔墨纸砚”四大家将,武功精深不测,但却从没有听说过云篆的名字,更不知道留云庄何时多了这样一位少庄主,再看这公子白衣胜雪,一脸清癯,气质文雅,倒像是一个要进京赶考的书生。但鉴于留云庄的声名和江湖地位,还是都纷纷问好。 楚云飞见了众人神色,便又介绍云篆身后的书童,道:“这位,就是名列笔墨纸砚的留云庄家将古砚。” 古砚抱拳道:“在下留云庄古砚。” 众人一看,见这古砚和那公子年龄相仿,气质相若,竟然是名震江湖的四大家将之一,果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又都纷纷问好。 楚云飞又介绍那位坐在首位的头戴紫纱、衣饰华贵的瘦长中年,道:“这位是朝廷的季平大人,是叶烁大人麾下,号称‘平北快刀’。” 季平并不起身,微微抱一抱拳。 众人一听这人是一位朝廷命官,已然一惊,听到“平北快刀”,更是惊讶。江湖二十多年来,死在平北快刀刀下的豪侠不计其数。众人见那季平一脸傲气,已然不满,但还是震慑于朝廷的威福,道一声:“季大人好。” 楚云飞另介绍到主位的焦发男子,道:“这位是在下的大哥楚云岭,现在是洞庭潇湘门的掌门人。”楚云岭站起向着众人一揖。 楚云飞又介绍楚云梦,道:“这位是在下的小妹,闺名云梦,协助大哥理事。”众人见这两位潇湘门人原来是楚凤南老庄主的儿女,难怪位列主位,当下问好道贺。 云篆伸扇击掌,晃头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大小姐,当真好名。”楚云梦见他风流倜傥,又当众夸赞自己,对着众人抱拳,语笑嫣然。 楚云飞举起酒杯,对着众人朗声道:“各位远道而来,云飞代表神农山庄和家父及兄妹向大家敬一杯酒,一是欢迎各位大驾光临,二是感谢大家前来捧场,三是为,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提前向各位致歉了。让我们满饮此杯,云飞在此先干为敬。”说着,与季平和云篆手中酒杯轻碰一下,扬脖饮尽。当下众人喝彩一声,也举杯喝了。 楚凤南哈哈大笑,站起来,道:“我神农山庄地处鄂北,环境闭塞,各位不辞劳苦前来共贺,老夫生平未有此乐。来人,上好酒,上歌舞。” 座下季平起身道:“楚老庄主,歌舞且慢。本官此次代表叶大人前来祝寿,更是带了一件绝世寿礼,此时奉上,正应好景,也权当一助酒兴。”说罢,拍拍手掌。 后堂先是走上一众身穿蓝衣的妙龄丫鬟,手中端着酒壶,为座上宾客倒满酒杯。堂外盈盈走进一个女子,众人一见她便神魂难耐,为之倾倒。只见浅浅粉色丝绸的裙衫中一张白皙如玉的脸庞,娥眉淡扫,两颊施朱,秋波流转,柔婉含羞,一头青丝在脑后梳个流云髻,发间别个飞云白玉簪子,袖中露出一双凝若羊脂的手,轻拢着怀中的五弦琵琶。她就站在当地,俯首低眉,虽不动声色,但却直如藕花深处,清风自来。 季平道:“老庄主,你可知道她是谁?” 第八章 刺杀夺书 楚云梦原就生得十分俏丽,百花谷主也很娇艳,两位丽人坐在席上,一如蔷薇,一如玫瑰,春兰秋菊,各有胜场。只是等到堂外那女子软步款款,一走进来,就好像一朵芙蓉花,正凌水绽放,洗尽铅华,如此看来,楚云梦和百花谷主便立即相形见绌,黯然无光了。百花谷主身为一派尊主,倒不以为意,而楚云梦,正是年轻气盛,一双妙目瞪得凶悍。 季平看见座上众人目瞪口呆,举止失措,走下堂,袍袖一扬,睥睨群雄,道:“你们可知道京城里最为贵重的三样宝物是什么吗?” 众人有的道:“是佛光寺的夜明珠,夜晚可光耀十里。”有的道:“是珍宝轩的东海珊瑚,世间难得一树。”也有的道:“是太医院的回春丹,服上一丸可消百病。” 季平嘴角冷笑,道:“要说最为贵重,第一,便是当今圣上头顶的王冠,即使拿万两黄金、千斛珍珠、百里城池,也换之不来。”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恍然大悟,圣上王冠,也就意味着江山社稷。列于首位,情理之中。 季平又道:“第二嘛,便是内阁首辅春雨先生的《文献大成》。春雨先生博古通今,胸罗万象,多年编纂,得此大成。犹如天上日月,世间无双。” 座下多是江湖人物,知道春雨先生和《文献大成》的寥寥无几,一时错愕,还以为是什么武功秘籍。只有云篆拍案赞道:“先生文章,劲雅奇朴,诗词歌赋,豪荡丰赡,排在亚位,恐嫌不足。”众人见他如此说,而那春雨先生又官居首辅,想必定是世之瞩目的大文豪,居于第二贵重,也无可厚非。 季平又道:“排在第三的,就是她的歌声。”说着伸手一指那正站在堂中的女子,续道,“也是叶大人为楚老庄主精选的寿礼。本官不多置喙,大家一听便知。” 堂下走上一个青衣小婢,搬来一把枫木流苏杌子。那玉簪簪发的女子行个万福,便袅娜坐下,将琵琶支在腿上,转轴拨弦,信手弹来。那琵琶温和清脆,叮咚作响,一支曲子缓缓流出,众人听在耳里,觉得如两玉相击一般,既柔又婉,回音不绝,像明月照在松间无限从容,又像清泉汇于江海难以名状。 那女子正对主桌,面西而坐,左手按住颈上之弦,轻拢慢捻,右手抚住琴腹之索,拨若春风。南桌客人见那女子被左手的纱衣遮住半边脸颊,只觉得月色半掩,朦朦胧胧,想伸首望见全貌,却又觉得,如此薄雾残月,才来的更有风情。果真是收之桑榆,却又损之东隅,得的惋惜,失的也痛惜。 那女子轻启朱唇,婉转唱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曲歌罢,众人恍然不觉。云篆只觉得悠悠琴音,犹如仙乐,婉婉一歌,吴侬天籁。世间所有黄鹂画眉的鸣叫,也抵不过她嗓音清爽,所有痴男怨女的缱绻,也比不上她情愫缠绵。座上众人都是武林人士,品不出琴音歌曲的韵味,但只觉得妙音出谷,十分动听,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好一阵子,这才鼓起掌来,纷纷道:“配得上贵重前三甲。” 楚云飞朝着季平道:“季大人,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这位姑娘是谁,还望赐告。” “京城漱玉坊彩笺。” 那京城漱玉坊,本是一家被同行挤兑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妓院,娼妓歌舞,优劣悬殊,官商匪霸,鱼龙混杂。直到几年前忽然冒出来一位名叫彩笺的歌姬,颇通诗文,尤善歌舞,加上长得倾国倾城,漱玉坊竟然一下子反败为胜,扭亏为盈。鸨母对彩笺爱若珍宝,筑了新房供她独住,又请了文墨先生几多称颂,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而人逢喜事,鸨母更是灵感迸发,邀请一些流连烟花的迁客骚人,对着坊内颇有潜质的女子教书识字,下棋绘画,时间一久,还真锤炼出几个出类拔萃的,各赐艺名为“尺素”、“锦屏”、“素练”,与那彩笺并称为“漱玉四艳”。彩笺居于魁首,更是愈发地深居简出,每天调弄丝竹,侍弄花草,与坊内其他姊妹话些家常,若有政要,才免不得出来相见,饮茶谈天,得心应手。 楚云梦一听此女出身风尘,心道:“烟花柳巷一调教出来,便这般装腔作势。难怪美得妖里妖气。”瞬间又高傲起来。而堂中群雄一听漱玉坊三字,再听彩笺二字,赞叹弥怀,这当真是千金难求一面,就算排在贵重之冠,也并无异议。 彩笺起身,再行一个万福,退在一侧。 楚凤南欢畅笑道:“叶大人费心了,老夫不胜感激。佳人一曲,醉人心魄。哈哈,季大人,老夫让人呈上的,可是神农山庄潜藏十年的玉液琼浆,这酒中兑了十三种香花花粉,喝上一口,尤比歌甜。大家,敬请品尝。”说着,众人见那酒呈紫红色,举杯一尝,果然是酒香中散发出馥郁之气,十分芬芳新奇,都道是美酒。 一众蓝衣丫鬟便走上前来又添上一杯,群雄又饮了。云篆道:“这酒美则美矣,只是太过甜腻,我们江湖中人喝起来,怕是有点女儿情长,英雄气短。”一众豪客听了,哄然称是。 楚云飞道:“诸位有所不知,这玉液琼浆中的香花都是精挑细选,补气养血。云公子和各位要是喝不惯,我们专程备下了石花街最好的佳酿醉玲珑,颇有特色。来人,另换盘盏,重添酒来。奏乐。” 当下丝竹声起,座上忽有一人腹内阵痛,便运气抵御,却只觉得丹田之气空空荡荡,提不起气来,当下便倒在地上,大吃一惊,叫道:“这酒菜中有毒!”如此一叫,桌上众人都觉得气力不足,伏在桌上,你叫我嚷。殿中一片慌乱,丝竹更是乱成一团。 季平、云篆也是如此,季平叫道:“好一个神农山庄,胆大包天,竟敢毒害朝廷命官。赶紧为本官解毒,否则本官将你这山庄夷为平地。” 云篆一手抚住小腹,疼痛难忍,赧然笑道:“这酒果真让人女儿情长,英雄气短”。古砚虽是武艺高强,位列留云庄四大家将,但是这也是第一次跟着云篆出远门,江湖经验不足,急的满头大汗,拔刀护在身侧,叫道:“公子,你怎么样。” 而那百花谷主却并无大碍,眼见堂上变故突发,朝着楚凤南道:“楚世兄,怎么会这样?”按照辈分,百花谷主和楚凤南属于一辈,因此叫他作楚世兄。楚云岭兄妹倒要唤她为族姑。 神农山庄,以调毒最负盛名。众人一觉察到中毒迹象,自然立刻就怀疑到神农山庄的人身上来。楚凤南、楚云飞、楚云岭、楚云梦也是觉得难以提气,丹田被一阵寒意猛然袭击,楚云飞临危不乱,道:“众位莫要慌乱,来人,守住大殿。” 只见庄丁众人手持刀斧围在堂外。 楚云梦道:“这像是中了寒毒,本门有此解药。剑雨,扶我起来,容我去取七香散来。” 堂中侍候的小童名叫剑雨,听了之后正要起身,堂后一人拿把利刃猛冲上前,插入剑雨胸膛。那剑雨便应声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众人一看,竟然是一个垢面的陌生男人。楚凤南怒道:“楚云归!是你!” 那人正是楚云归。楚云归是楚凤南的长子,也是正妻所生的嫡子。只是楚凤南更宠爱小妾芸香,接连生下楚云岭、楚云飞、楚云梦。芸香机敏妩媚,九转心肠,而那正妻老实巴交,受芸香几番挑唆,竟被活活逼死了。楚云归年幼丧母,既长日见不到父亲,又拿不出嫡子长兄的威严,他这个楚家的大少爷被芸香母子欺负有名无实,就连庄里稍微有点脸面的庄丁都敢给他甩脸色,平时也只有在那些单纯愚笨、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面前动动手脚。 楚云飞、楚云梦更是对楚云归视若无睹,只叫楚云岭为大哥。楚云归早就对自己在家中的遭遇恨之入骨,心里巴不得芸香母子早点衰亡,自己也能有些出人头地的盼头。那日楚云归眼见华山派众人被缚住,囚入芸香阁,几多探听竟然得知被囚之人的身份。心想这堂堂华山掌门,定是上天赐来,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乘着夜深看守松懈,便溜入芸香阁,刺探骆飞苍的口风。 骆飞苍身为一派掌门,又十几年通过历朝历代明争暗斗的史书浸润,对于人情世故比楚云归高明太多,只用了只言片语,就忽悠得楚云归相信神农山庄定会为自己所获,更是下定决心要盗出七香散解救华山派。楚云归东藏西躲,混入庄内药庐,翻了一天也一无所获,心内忧虑华山掌门被囚得时间一长便会变卦,随即打定主意去安抚一番,以固骆飞苍匡扶自己的信心。没想到,骆飞苍却反将一军,寥寥数语说得楚云归心花怒放,对神农山庄大势所归的臆想更坚定起来。按照骆飞苍的计策,盗了毒笛,潜入举办家宴的后堂。后堂一名丫鬟巧语正坐在一旁,手持酒舀子,往酒壶打酒。楚云归过去,道:“好妹妹,我来帮你吧。” 巧语道:“大爷,今天刮得哪阵风呀。” 楚云归久在丫鬟中间厮混,道:“我帮你,你赏我一口胭脂。”说着便要凑上前去,巧语伸手一挡,呵呵一笑道:“老太爷过寿,我们都累坏了。你过来帮我打一会儿酒,让我歇一会去。” 楚云归抚着她的手背道:“晚点儿,我再过去找你。”当下楚云归便坐下,趁没人看见,将那毒笛的药粉全都混入了酒中。那酒正是玉液琼浆,花香馥郁,遮去了大半寒毒药粉的气味,楚云梦及楚家父子三人也竟然没有尝出分毫异常,因此堂上饮酒的众人,无一幸免。而百花谷主,久在西域,西域风俗禁止饮酒,因此这一日家宴便以茶代酒,倒没有中毒。 楚云归伸出利刃指住楚云梦,一把把她拉起来,道:“你们逼死我娘,还天天欺辱我,今日一败,就是你们的下场。” 堂外的庄丁一挥刀斧,把楚云归团团围住。楚云归叫道:“你们要是有人上来,我便一刀杀了她。”楚云梦身上无力,口内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若是胆敢伤害我,会有人把你的肉一条条地割下来,拿去喂狗。” 忽然从庄丁中闯出一人,打扮得满头珠翠,上前伸拳捶打楚云归,道:“你这个下贱痞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赶来挟持我的女儿。”原来正是已被楚凤南扶为正室的芸香。 楚云归见她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正瞪眼辱骂自己,瞬间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反手一刀,杀死了那作恶多端的芸香。 楚云岭兄弟二人高叫一声:“母亲。”楚云梦更是已经哭出声来。 楚云归挟持楚云梦,道:“你要是乖乖交出七香散,哥哥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堂上只有古砚、百花谷主以及彩笺没有中毒,眼见楚家干戈内斗,立时三刻已死去一主一仆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处置。百花谷主见楚凤南满脸担忧,笑了一声,道:“楚世兄,我想要《青囊书》,你要是答应,我便救下你的女儿。” 楚凤南道:“你此次前来,原来是为了《青囊书》。好好好,我楚家留着本也无用,那《青囊书》就在这堂中匾额‘天雨新霁’之后。你去拿吧。” 百花谷主抬头一看,只见这大堂的东南西北四条梁上各自悬挂着匾额,西首正是“天雨新霁”,飞身攀住屋梁,见果真有个包袱,伸手一拿。忽听得匾额梁上“吱吱呀呀”一响,百花谷主四周一看,梁上竟有十几只张的正满的弓弩对准自己,瞬间射出短箭来。百花谷主忙松开那个包袱,翻身落在当地,只见她手上已被箭弩伤到,流出黑血,她伸指点住穴道,抬头见那包袱正悬在匾下摇晃,原来那包袱下边连着天蚕丝绑有机关,只要有谁妄图偷窃,便会被梁上的箭弩射中。 百花谷主此次前来,的确是为了《青囊书》,本以为借着楚云归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机会可以手到擒来,没想到楚凤南竟然伏下这一手暗算自己。百花谷主此刻无暇与他争辩,再次跃起,想要够下那个包袱,无奈那天蚕丝甚是结实,手上抓住竟没扯断。忽听到背后风声,像是有人汹汹攻来,忙从腰间扯出一条紫绸,那紫绸前段系个铃铛直飞向北梁,百花谷主借着紫绸回身一荡,人在空中竟然扭转方向,落在北梁之上。这才看清,刚才身后竟然是一个身穿绿衫的妙龄女子,正仗剑刺来,那女子一剑划断丝线,顺手接过包袱落在地上。 这一剑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既逼退百花谷主,又截获《青囊书》。云篆眼见那女子身法奇妙,如同清风吹落桐花,不由叫道:“好身法。” 那女子一落地,众人这才看清样貌,只觉得这女子也十分美丽,气质尤其典雅出众。如果说楚云梦是蔷薇,百花谷主是玫瑰,彩笺是出水芙蓉,而这女子则更像是雪岭梅花,不见花形,但暗香浮动。 楚云飞急道:“云公子,古大侠,你们眼见本庄遭劫,却要袖手旁观么?”这话甚为机巧,此刻堂中只有古砚一人没有中毒,楚云飞眼见妹子被劫,《青囊书》被抢,神农山庄大敌当前,便挑拨留云庄出力。古砚未得云篆许可,便不出手。 门外忽地闯入一个皓发老汉,出脚踢翻庄丁,持刀进来。那老汉朝绿衣女子奔过去道:“可得手了么?” 那女子点点头。老汉便闯过庄丁,一脚把楚凤南踹翻在地,道:“苍髯老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楚凤南以为这老汉和那绿衣女子是与楚云归是一伙的,道:“我那该死的逆子给了你们什么许诺?我翻倍给你。” 那老汉听了哈哈大笑,道:“该死的逆子,是啊,你们楚家全都该死。” 楚凤南听了这话,才知道这两人原来又是一伙人马,真是不知道这堂中是谁在暗中捣鬼。楚凤南毕竟老谋深算,又道:“你以为你拿到的《青囊书》是真的吗?” 那老汉一听,走过去,打开包袱,只见那书上赫然写着几个字“青囊书”,那绿衣女子道:“秦伯伯,你看看里边的内容,是否是父亲手书。” 姓秦的老汉拿起衣襟擦擦手,翻开一页,只见书中蝇头小楷,刚直有力,宛然故人重生于面前,老泪纵横,道:“是的,的确是夕照所书。清络,这里楚家的人都是你我的仇人,今日就让他们血债血偿,以慰梅家三十七口在天之灵。” 听到此处,那绿衣女子便潸然泪下,拿出手中的长剑,指着楚凤南,道:“老匹夫,你可认识我手中的剑?” 楚凤南见那剑通体黝黑古朴,但却寒光耀眼,更将悬挂包袱机关的天蚕丝一剑割断,吐口而出:“湛卢剑!” 堂中众人听了一惊,没想到那女子手中竟然持着十几年前在江湖惹出一场腥风血雨的湛卢剑。湛卢剑斩金断铁,开石裂碑,是世间难求的神兵利器。众人忍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 那女子擦擦眼泪,道:“楚凤南,当年你闯入我梅家,就因为我梅家收治了一个重伤之人,你就痛下杀手,一连杀了我家三十七口,还夺了潇湘门多年来的心血《青囊书》。” 百花谷主在梁上问道:“你是梅家的人?梅家的人不是早就都死绝了吗?” “百花谷主,你可真是好凉的心呐。你可知道我梅家是如何对你百花谷的。西域风土异于中原,早些年因为你们行事诡异,被江湖称为邪门,我梅家费了多少口舌为你们正名。可你们是如何报答我们的?”那绿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哭出眼泪来,续道,“神农帮、潇湘门、百花谷同出自巫山一脉,当日你得知神农帮屠杀潇湘门,竟然置若罔闻,恩将仇报,甚至多年来还一直觊觎我们根据残章推断编纂的《青囊书》。我梅家的仇人,你百花谷也算一个,今日你们妖魔齐聚,我们的帐就一笔算清楚。” 楚凤南哈哈大笑,道:“算清楚,你说你是梅家的人。梅家的医术向来是只传男不传女,我倒要看看你这梅家的女子,有多高明。你还是先看看那老头子所中的毒吧。” 那绿衣女子见楚凤南不像撒谎,问道:“秦伯伯,你怎么样?” 第九章 神农潇湘 秦老汉只见一只手掌已经被浓浓绿色侵染,大有沿着手臂向上游走的气势。绿衣女子一看,惊叫道:“竹叶青!秦伯伯,是竹叶青的毒!” 楚凤南老谋深算,早料想会有人打神农山庄的主意,早几年便开始饲养竹叶青毒蛇,从毒牙中提取毒液,加上诸多药粉每年都施放在《青囊书》之类的宝物上。刚才在那秦老汉踢翻楚凤南的时候,楚凤南何等狡猾,一眼瞥见那秦老汉的手指肚上被利器划了一道伤口,血痕尚在,便出言提醒秦老汉和绿衣女子检查《青囊书》,那秦老汉果真中计。 楚凤南道:“是竹叶青混了鹤顶红。杀了我,他也别想活命。” 那秦老汉手起刀落,竟然将一只左手沿着手肘砍掉,血流不止。在场众人一声惊呼。 那女郎忙奔过去,出指点住了秦老汉臂上的穴道,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找到止血的药粉,给他包扎。忽听到堂上一人喊道:“小心!”事起仓猝,那绿衣女子又急火攻心,听到这一声,急忙回头,只见一团紫色影子已风驰电掣地袭来,回剑已有些晚了,心想今日没能报此大仇,就要毙命当场,落下终身遗憾了。 就在此时,忽然从一侧劈来一刀,刀光连砍带削进退闪闪,那紫色身影瞬间被刀光连攻了十几招,反跃回梁上。原来,百花谷主早对《青囊书》垂涎,眼见那绿衣女子闯来夺走,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恰逢那秦老汉中毒断腕,得此良机便飞身出击,居高临下使出三十六招飞沙手,想出一记重手震死那绿衣女子,夺了《青囊书》便可飞足躲回西域。西域瀚海,中原人士未必能一时三刻找到自己。 没想到,她的这一攻击竟被云篆猜透,云篆看不得背后伤人的行径,见她出手便一声叫破。古砚一听到云篆出口警示,便手腕刀柄一转,屈膝跃入战团。堂上众人只是见一个白影和一个紫影,两相出手,十分迅捷,甚至看不清楚招式,只听到虎虎风声,夹杂着拳脚相撞的击打声。古砚快刀出手,招招抢在百花谷主之前,百花谷主倏遇这番强风暴雨的攻击,连连不敌,只得跃回梁上,见机行事。古砚便飞身跃回云篆身畔。 那绿衣女子见强敌退去,忙又去看秦老汉,只见秦老汉断腕之处,也已经绿色隐隐,急得直哭出来,道:“秦伯伯,竹叶青的毒,还没找到解法。” 秦老汉坐在地上,他刚刚切断自己的手臂,流血颇多,听得那女郎哀哀哭泣,奄奄地道:“清络,好孩子,别哭了。人,固有一死。伯伯要去见梅家的列祖列宗去了。你快去杀了楚凤南,让我们梅家的在天之灵有所安慰。” 绿衣女子,遭此大变神魂不宁,只能强打精神,狠下决心,提起湛卢剑,也不顾身后是否有所突袭,飞身朝着楚凤南刺去。那剑去的虽疾,但是她并没有杀过人,所以只觉得那剑轻轻插入楚凤南的腹间,就已经手上酸软无力,退后几步,湛卢剑便被拔了出来。楚凤南本以为命之将死,只觉得腹中一痛,却没想到那女子未使出全部力气,那剑只是刺破一点皮肉便抽身而去。 堂中客人眼见山庄变故四起,楚家众人就要血溅当场,自身性命也受控于人,对于出席这样一场杀机四伏的寿宴真是后悔不迭。 季平见变故多是这绿衣女子与楚家的世仇,而这绿衣女子狠不下心来,时间一长怕是会节外生枝。云篆今年刚刚行了冠礼,少年玩心未褪,且父亲平时要求严格,从小就被禁止走出姑苏,素日听到几位家将谈论江湖便大有向往之心。为此这次听到父亲安排家里的管家陈墨前来送礼,便求得允许,带了书童古砚随陈墨登舟逆水,来至甘江口。这也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况且陈墨今日另有要事,不在现场,自己和古砚缺乏江湖经验,也并无妥善之措,加以应对。 那女子失魂落魄,耳听秦老汉催道:“杀了他,便大仇得报了。”一狠心,闭上眼睛,朝前刺去。忽感到身侧一股大力袭来,一掌直拍到绿衣女子肩上。那女子一声惨呼,滚在地上,只见攻来的那人竟然是楚云飞。那绿衣女子、秦老汉和楚云归均是大吃一惊。 那楚云飞中了寒毒,提不起气来,又见中途接连冒出楚云归、绿衣女、秦老汉等风波,早已暗中安排手下取了一大包七香散喂自己和楚云岭服了。楚云飞武功较深,恢复功力较快,就在绿衣女刺杀楚凤南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冒险拍出一掌,敌退绿衣女。眼见奏效,便回身身姿一飘,犹如苍鹰博兔,迅捷窜出,“呼——”地风声一响,楚云归手腕被拿,犹如被火炭一炙,手中利刃脱手而落,喊叫一声,瘫倒在地。楚云梦身子一软,倒在楚云飞肩上。楚云飞将楚云梦交给手下解毒。这几下兔起鹘落,分清主次,照应全局,若非神农山庄少庄主当家多年,果真是难以如此周到。堂上众人眼见事情又有新的变化,当真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绿衣女郎先是大吃一惊,眼见楚云飞给楚云梦服了解药,这才如梦方醒,原来他们中的不是自己所施的毒药。当下不顾肩膀剧痛,提起湛卢剑,挽个剑花朝着楚凤南刺去。楚云岭功力也已经恢复到十之八九,一拍饭桌,那桌子和盘盏尽数朝着绿衣女飞去。绿衣女挥剑挡开,楚云岭和楚云飞已然飞身双击而来,女郎一把湛卢剑舞得犹如狂风骤雨,但还是左支右绌。楚云岭十指飞爪,一招“鹰击长空”,楚云飞左掌右拳,一招“天圆地方”,那女郎转身一屈,一招“南辕北辙”,先是向南刺出,攻向楚云岭,继而提身一劈,斩向楚云飞。楚家兄弟见这一巧招以攻为守,化繁为简,连敌二人尚没落下风,更不敢小觑了那女郎。 楚云岭怀中一抓,一把飞刺离身飞去,楚云岭一脸冷郁,双爪一张,使出一招“巴山夜雨”。巴蜀之地,阴雨绵绵,楚云岭这一手阴冷细密,虚虚实实,那女郎连连败退,险象环生。楚云飞见她已经退到屋子角落,再无可退,更是飞起一脚,踢把地上掉落的长刀。那长刀犹如流星逐月,光芒一闪,直飞向绿衣女郎。 秦老汉本就倚在堂下,见到长刀飞来,而绿衣女尤在力战楚云岭,分心乏力,当下便抱了立死之心,飞身挡在绿衣女身前。众人一声惊呼。只听“当当”两声,那炳长刀落在地上,却并没有刺中秦老汉。 白刃悠悠,兀自晃动。原来那柄刀被空中飞来的一把宝剑击落,而那剑去势不减,斜插到地上,剑柄上两个字“星月”。 蓝衫一闪,一个青年跃过屏风,飞身落在秦老汉身侧,拔出地上宝剑,只见长剑在他手中飞快一转,快剑连连,向着楚云岭攻了七八招,更忙里抽闲,抽出两三剑击落楚云飞甩手偷袭的暗器。楚云岭见那七八招笼住自己双目、咽喉、胸口、丹田、胯下,甚是狠辣,不敢恋战,翻身跃在身后凳上。 楚云岭、楚云梦这才看清楚那蓝衫青年,眉目明澈,仗剑护持,竟然是那日在码头身中五六种毒而居然不死的卓青飏。百花谷主更是惊道:“卓青飏!” 卓青飏见敌人罢斗,忙道:“青螺姑娘,你可伤到没有?” 那绿衣女郎正是青螺。青螺本是出身在岳阳梅家,其父梅夕照是梅家同侪出类拔萃的医者,精研医术,更从古籍中几多探寻,去伪存真,提炼精华,另有创新,将一生心血编纂成册。此册详细记述了汤药、针灸、火石等大众医学,也收录了诸如以毒攻毒、破颅摘瘤、换血清毒等奇特的手法,梅家众位子弟更是以此为典,称为《青囊书》。青螺未出娘胎,便被诊出经络患有弱症,梅夕照艺高胆大,几多推敲,下了一剂方子,对着胎儿便施了清络之术,竟有奇效,足改先天。为此出生之后,便起名为梅清络。那日卓青飏问起她的姓名,她忽想到家乡的洞庭湖,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梅清络便谎称自己为青螺。 大堂之上原本刀光剑影,卓青飏一阵快剑,竟然让大堂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听到庄外几声锣响,传来更夫的呼喊,不觉之中子时早已过了。 昨晚亥时时刻,青螺背着卓青飏漏液赶往神农山庄,越墙而入。只见神农山庄花木扶疏,毫无秋来之衰败气象,耳中又传来声声推杯换盏的声音。她跃上一阁,俯瞰庄内,只见大堂之后南北两院好不气派,南院后侧连着长廊,还有一排房宇,烟囱中冒出青烟,料想便是厨房。厨房一旁几间大屋,屋檐一排灯笼,只有两侧亮了几盏,左一右二。那亮着的蜡烛中被人为添加了一味蓝矾,灯笼便泛出幽幽的绿光,正是自己所等的通知信号。 青螺当下便跃下长阁,随即隐身在花木之间,一路躲过夜巡和岗哨,潜抵那绿光灯笼的地点,上边匾额写着“仓库”。见四下无人,学了三声鸟叫,一短两长,与头上灯笼排列一致。 仓库中闪出一人,招招手。正是秦老汉,秦老汉本名叫做秦霄汉,是梅家忠仆。 秦霄汉道:“朽骨蚁的毒带来了吗?” 青螺闪身而入道:“是的,秦伯伯。这毒煮好之后只能维持三四个时辰。此刻距离我煮好已将近一个时辰,我们必须尽快把这毒加进去。” 秦霄汉道:“我扮成花石街酒铺的工人,以押酒的身份潜入这山庄,这才打探到这个藏酒的地方。这里都是花石街最有名的醉玲珑,也是本次寿宴特备的寿酒。今日楚凤南在庄上大摆家宴,正是报仇的良机。” 两人想到将要直面仇人,顿时心潮澎湃。秦霄汉先是打开一大坛子酒,撸起袖子,伸手进去,在坛底摸索几下,但无果。便又打开一大坛子酒,下手摸索,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直到打开第四坛子的时候,下手进去,只见酒水泛出几点红星,秦霄汉竟然摸出一把刀来。那自然也是他之前想法携带进来的兵刃。只是他的左手手指被刀的锋刃划出一道血痕。 秦霄汉十几年风霜雨雪,对这点小伤不以为意,随便擦擦,道:“清络,快把朽骨蚁的毒兑进去。” 秦霄汉有一年上山采药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小片山林的树木全都被腐朽中空了,树木脚下的一些花草也是如此,心中讶异不已。仔细查探,才发现这林木底下今年多了一种蚂蚁的巢穴,那蚂蚁甚是奇特,食用食物的时候会分泌一种唾液,唾液注入植株,植株起先便是日渐枯萎,到最后竟然被腐朽得无骨无心,便给那蚂蚁命名为朽骨蚁。 秦霄汉多番实验,终于找到提炼之法。便是找到蚂蚁蚁穴上生长的植物采好,阴干水分,留下植株体内尚存的唾液毒素,再在沸水中煮好溶解,去除植物本身的味道。抓了兔子、麋鹿一加试验,那些动物竟然也仿佛骨头软了,站不起来。这番提炼,更为可贵的是所得的药水无色无味,只是那药水要在煮好的三四个时辰之内服下使用效果最好,否则时间一长便成了一滩脓水,不再作用。秦霄汉报仇之心十余年日积月累,有此发现,更是十分惊喜,料想神农帮的人必定没有见识过此种毒物,定可对势单力薄的自己和青螺的复仇之路有所帮助。 青螺把背上的鹿皮皮囊解下来,两人当下把仓库内所有的酒一一打开,将那药水掺兑进去。两人躲在暗处,见庄丁络绎,把酒搬走,果真是有如神助,复仇就这样按照计划开始了。 青螺和秦霄汉潜回庄中大堂,眼见殿外庄丁把守,刀斧森森。两人内心疑惑,朽骨蚁的毒为何会发作的如此之快?难道大战在即,两人抑不住内心的仇恨和慌张,兑进去的太多了?或者糟糕一点,难道是神农山庄的人察觉到了酒水异常,正封锁大堂核查? 两人做了最坏的打算,秦霄汉小声道:“神农帮人多势众,高手如云。我们两人难以匹敌,另寻机会吧。” 青螺道:“秦伯伯,那楚家已霸占潇湘门多年,多年来,早已形成神农潇湘犄角之势,广罗门生,我们越发地抵挡不住。今日楚凤南老匹夫过寿,贼子贼孙都在堂上,我们拼着一死,报了此仇,便无余恨了。”当下也不听劝,潜到堂前。两人见堂上众人都已被毒翻,内心一喜,真是老天有眼,想来是朽骨蚁的毒已经发作了。 可是他们哪想到堂上所起的风波,乃是因为众人喝了混入寒毒的玉液琼浆,而不是兑了朽骨蚁毒的醉玲珑。两种毒因不同,而所呈现的症状却十分类似。青螺和秦霄汉被复仇之心的紧张感蒙蔽,百密一疏,竟未觉察。而再见到百花谷主要抢夺梅父遗作《青囊书》,青螺哪能忍耐,拔剑破窗,飞身抢夺。 而等到楚云飞寒毒一解,拍倒青螺。青螺和秦霄汉没想到朽骨蚁的毒竟然也能被神农帮化去,均是大吃一惊。青螺被楚家兄弟连连攻击,楚家的大堂之上更是混乱。 卓青飏从芸香阁出来的时候,忽看见一个人影快速一闪,那人行走甚是快速,倒不像是刚才求助骆飞苍的楚云归。卓青飏正无头绪,又不熟悉庄内道路,便沿着那人行过的地方一路依山而上。那人腰上别着一把古朴短刀,翻窗进入一间房间。 那房间像是一间理事的用房,南北两侧都是书柜,上边放满了书籍竹简。书柜前边各有三把木椅,中间间隔着高几。房内正中是一个大的黄花梨木的大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铺了满桌,案子边缘另有一个三足小脚敞口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只孔雀羽毛,简单典雅。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和两把宝剑。 那人打开一个木匣,仔细翻看,见是一些书信,兴趣索然,便要放回去。忽然他见到其中有一信封上的署名,显然是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信封,看了里边的内容,拍住桌子,双手颤颤,但还是没有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坐倒在椅上。那桌上的花瓶被桌子一摇,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之声。门外怒喝一声:“什么人?” 那人本来悄无声息,不知道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不能自已。此刻花瓶一碎,这才敛住心神,临危不乱,拿了书信,盖好匣子,闪身躲在书柜一侧的暗影里。却不想门外竟然“呼哈”几声,兵刃相击,有两人已经搏斗起来。 那人听两人的招数又快又狠,便又闪身出来,窗外的廊中一人用剑刺出,看不清剑身流转,只有剑尖在黑暗中犹如繁星点点。那人见多识广,知道这一招是昆仑派的剑法“百鸟归林”。而另外一人十分魁梧,用的是两把铁锤,那锤上长满倒刺,若是被击中,除了会身受内伤,只怕还会刮出心肠肺腑。 窗外两人,一个便是尾随那人而来的卓青飏,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名叫任孤蓬,负责守卫这神农轩。神农轩是楚云飞日常的书房,也用来处理一些庄内和江湖大事。任孤蓬生于楚地,天生神力,能开两百六十石的弓,曾被人称为“力拔山兮”,把他的力气比喻为楚霸王项羽。卓青飏也见那两把铁锤十分犀利,不敢与他硬碰,一声清啸使出轻功游走在廊上,悬下剑来,连刺那人额前十六穴道。任孤蓬只见面前白刃,就像天上银河,密密麻麻,眼前一花,一跤坐倒。 窗内那人见这两人斗得甚紧,难解难分,昆仑派的剑客招数轻灵迅捷,武功修为只怕不在自己之下,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又居高看到神农轩外庄丁集合,点着火把行色匆匆,像是遇到变故,心中也是一紧,慌忙一手遮面跃窗飞出,沿着庄内的亭台轩榭闯向家宴大堂。 卓青飏快剑攻下任孤蓬,见屋内那人一身墨绿衣服,翩然飞出,轻功卓越,又行事诡秘。便提起星月剑,飞身直追。那墨绿衣服的人落在家宴大堂外侧,混入堂内,眼见云篆已然中毒,古砚又护持在侧,堂上桌椅盘盏碎了一地,楚云飞和楚云岭更是正在两相攻打青螺,便抢身跃到云篆身侧。古砚叫道:“太好了,陈二叔,你终于来了。” 卓青飏跟来之时,便正看到青螺腹背受敌,楚云飞踢起的长刀眼看就要刺中青螺,出手相助已难企及,便长剑一掷,击落飞刀。就这一瞬的间隙,卓青飏已越过屏风,飞身加入战团,拔出长剑,使出昆仑最为毒辣的剑招“风雨如晦”。这一招旨在攻击对方的双目、咽喉、胸口、丹田、胯下等,只要击中对方就足以杀得其当场毙命。卓青飏见青螺身处险境,更是凶狠在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攻击楚云岭的同时还分心击落楚云飞射来的暗器。如此拼命搏斗,倒吓退了楚家兄弟的连番攻击。卓青飏关心青螺,问道:“青螺姑娘,你可伤到没有?” 青螺没想到出手相助的会是卓青飏,道:“你怎么会来?” 卓青飏背着她迎敌道:“青螺姑娘,你有事又何必瞒我。让我担心,又伤心。” 第十章 巫山传说 巫山一脉,群山苍莽,一峡江水,湛湛东流。那里常年雾霭重重,又毗邻烟瘴,深山老林之中万物生灵都生得都不同凡响。大约一百五十年前,蒙古铁骑攻破襄樊,一路南侵,打下临安,南宋在风雨飘摇中走向了最终的灭亡。西南川渝贵滇一带的百姓为躲避战火,纷纷举家迁徙,有一支马队行路过程中,因为迷失方向,便闯入了巫山一脉的山林里。他们在山中行走了好几日都没有走出去,尤其遮天蔽日的雾一上来,甚至都辨不清方向,就在他们濒临绝望的时候,竟然寻找到了一个部落。 那个部落的生活有些原始,人们常年在林中狩猎捕鱼,即使遇见山林之中诸多毒虫猛兽,也并不畏惧。那支马队无处可去,便暂时也落脚于此,渐渐地融入了当地的生活。由于多年与各种生灵相处,那部落的人对毒术、医疗甚为精通,遇到实在解不了的难题,他们便信赖巫术。他们始终认为巫山之中有神女出没,也把所获得的一切都归功于神女保佑。神女为他们送来了茂盛的森林、丰富的食物、清澈的泉水,甚至连巫山之上的雾霭、云雨、毒虫、草药,甚至包括自己本身也都是神女的恩赐。所以他们也相信他们的巫术会得到神女的庇佑,帮他们改变至难的问题。马队的人慢慢地学会了医术、学会了毒术,也学会了巫术。学得越多,却越发地恐惧和焦躁,也越来越觉得这三者竟然是相通的。生、死、变,仿佛就是组成命运的三个部分,周而复始,不能断绝。有一些人更是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连连向首领请求下山,部落中人认为他们这样的不信赖定会亵渎神女,神女恼怒也定会放下重重惩罚。 没想到果真应验了,一连下了多少天的大雨,人们捕不到食物,猛兽也饿红了眼,更在一天清晨,人们就看到山崩地裂一般,洪流卷着巨石、树木、鸟兽从山上冲了下来,直接冲垮了部落,人们大呼小叫,抱头鼠窜,来不及逃走的便被卷入泥流,随着滚滚泥沙消失在山下。一时间,所剩下的人已不足三分之一,而那部落的人,在此世代繁衍,母亲舍不掉孩子,儿女依赖父母,牵家带口,不忍离弃,所以更是在这场灾难中几近灭绝。而那些幸存的部落人,见到家园被毁,将所有的怨气都归咎于这些闯入的外来人身上,纷纷投石抛矛。马队所余的人已远远多于部落,眼见就要被部落的人杀死,更是拔杆而起,怒斩几人。部落的人见到马队凶狠残暴,负起心肠来如魔鬼冲出地狱,被吓得四散逃走。但是他们逃开之前,双眼愤怒,口中念念有词。 学了巫术的人听懂了那是一句诅咒:“你们定会死于怀疑、贪婪、背叛、残杀和孤独。” 马队的人不以为然,向着那些部落人亮亮手中兵刃哈哈大笑,眼见连天大雨,天地之间,一洗无尘,山林之间的雾气也被冲洗得不知所踪,便收拾东西寻了道路下山。他们想着回归家乡,满心欢喜,只有那山中不时响起的啼哭才会让他们不寒而栗。那哭声,像极了两岸猿啼。但是或许只有在他们的心中,才知道那声声猿啼到底是什么,却又不知道那一声声,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复杂感情。 马队的人留下的不多,回到家乡,家乡已经沦为一地焦炭,满目疮痍。对于未来,他们各有打算,也难以统一,便提议分了行李,各寻出路。只是在分行李的时候,众人便出现了分歧,有的不满队中人营私结党,有的抗议分派的不公平,而有的还怀疑他人藏匿了东西,吵得凶了便开始大打出手,甚至赔上了几条人命。 吵打之后,马队的人最终分成了三队,一队人马沿着巫峡长江,东出巴蜀,过了峡州、江陵,最后栖身于洞庭湖畔的岳阳,这一队人马尤以梅姓居多,自此之后便在岳阳以行医救人为生,百年传承下来,最终形成了赫赫有名的潇湘门。 第二队也是选择向东,只是走的却是旱路,翻山越岭,从川东入鄂西,隐于深谷,建寺筑观,咏唱歌谣,弄毒为乐,名为神农帮。其中有一代在祖先落脚之地继续北上,穿过莽莽丛林,抵达汉水河畔的甘江口,见此地风景优美,经济繁荣,便留在当地筑了神农山庄,怡然自乐。 第三队人马,则是先向西几番涉水,到达利州,却惹上官司,便又沿着古蜀道北上,逃往汉中。这一队人马本事不高,脾气不小,还并不齐心,一路上走的走,散的散,到达汉中的本就寥寥无几。其中一人不学无术,也谋不了生,一门心思利用学到的巫术坑蒙拐骗。那些巫术中倒是也不乏一些有奇效的,比如弄些药粉调弄成汁,念动咒语涂在人的脸上,能让人容光焕发,看起来年轻十好几岁;再比如向一些神思昏死之人面前悬挂一只耳环,念动咒语,让那人沉沉地睡上一觉,醒来便往往会大有起色,为此倒也不愁衣食,竟然有了一些名声。只是有一次对着一个前来问巫的人夸下海口,自称自己已得灵慧,能行摄魂之术。问巫之人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轻信了他的海口,忙请了他去施法,以求躯体回春,延年益寿。那人沐浴斋戒,祭祀神灵,焚火求水,念咒作法,没想到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竟当晚便与世长辞。问巫之人颇有一些势力,那巫人被吓破了胆,连夜收拾细软,求得一支途径贸易的驼队携带,一路朝着古丝绸之路逃往了西域。西域早被蒙古占领,对中原之人敬若天神。而那人便留下定居,与当地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中,第三女儿更嫁给西域显贵,便是西域百花谷的先人。 春去秋来,寒暑更替,天下大势,几多变幻。神农帮、潇湘门、百花谷在这一百多年间情谊疏远,甚少来往,但彼此并不陌生,尤其几派对于医术、毒术、巫术只是各有偏重,并未彻底放弃。岳阳梅家就常常有一些受疑难杂症、巫毒损害的人登门拜访,求取医治;而神农山庄也总能见到一些受过潇湘门疗伤的侠客不惧自己所投的毒;江湖中也有几年总是冒出一些从西域回来的人,变得行止诡异,不畏毒术医术,只信任巫术。正如一百多年前马队的人的感受一样,生、死、变的联系,从来没有断绝过。 十八年前,洞庭湖畔,夕阳一照,百里的荷花在晚风中摇曳。层层莲叶中忽然驶入一艘小船,那艄公便伸出船桨在荷花中间寻找水路。舟上船篷里,两人正在饮酒。 其中一人道:“霄汉兄,明天就是清络一岁的生日了。我内心总有一事,不但后怕,而且日夜悬心,惴惴不安。我恐怕是得了重病,命难久矣。” 另一人放下酒樽,道:“夕照贤弟,你三岁就可以给人把脉,如今将近三十年,医术修为前后百年无人能及。你快瞧瞧自己患了什么病。” 那两人便正是青螺的父亲梅夕照和他的仆人秦霄汉。两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相处多年,情谊深厚。 梅夕照叹道:“常言道,医不自治。去年我诊断出还未出生的清络患有弱症,巧施逆天之术,有违天意。近日来更是悬心怕神佛怪罪,降下天谴。如今,我怎敢再给自己医治。” 秦霄汉听了一笑,伸手抓住梅夕照手腕,微微一切道:“你这只是担忧而已,也就是心病。为兄给你下一良方,便可药到病除。” 梅夕照喜道:“快快讲来。” 秦霄汉道:“城南圣安古寺,是佛门圣寺,香火兴旺。明日又是十五,你就带着清络一起去给药师佛祖进香,诚心求得佛祖谅解。佛祖慈悲,定可体谅你为人父母的一点慈心,从此免了你的心劫,偿了你的心愿。” 梅夕照听他如此说,乃是一剂攻心之术,但总比那不知所措有些好处。 那艄公姓陆,眼见天色渐晚,在船头歉然道:“梅先生、秦先生,今日湖上有风,老头儿我把船竟然划到这荷花荡中了,一时三刻出不去了。” 梅夕照听了秦霄汉的话,心中有些安慰,起身走出船篷,口中道:“老陆,你可知道这误入藕花深处,也会有一番风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度,争度,惊起一滩鸥鹭。” 他刚念完,那姓陆的艄公“啊”的一声轻叫,摔倒在船上。梅夕照开个玩笑,拍掌笑道:“惊倒一滩老陆。” 老陆艄公结结巴巴地道,“湖中,湖中……” 梅夕照和秦霄汉上前一看,只见那碧波之中,一具尸体面下漂浮着,穿着一身皂色道袍,那道袍身上几多刀伤。那道士双臂抱在胸前,也不知道是藏了什么东西。梅夕照和秦霄汉将他捞起来,见他一双浓眉,满脸坚毅,怀里竟然是抱着一把剑。秦霄汉使出力气,使劲拔了出来,见那剑通体黑色,剑刃锋利,映得湖面冷光闪闪,让人肝胆俱寒。梅夕照则是忙瞧了那人呼吸,又把了脉搏,只觉得那人呼吸和脉搏都犹如三尺寒冰之下的一丝流水,将断未断,十分细微,忙道:“这人还没有死,我还能救他。” 说着便将那道士俯身放倒,伸手捏开口鼻,让他趴在船舷上吐出腹内的积水。这才看见他那破烂的道袍下边,脊背竟然被砍中了十七八刀,那刀痕长短不一,被湖水泡涨了,显出浮肿的白色。而右臂肩膀也中了一只喂毒铁蒺藜,伤口流出脓血。待那道士腹中之水吐得十之八九的时候,梅夕照才让他仰卧起来,见他额头上小小一片爪痕,像是被动物抓破,也或许是逃得太急被林中的树木划伤了。那道士躺在船上昏昏沉沉却一声呻吟。梅夕照喜道:“他果真还有救。” 秦霄汉听那道士声音力不从心,气息奄奄,道:“不一定,他似乎还受了内伤。” 梅夕照又把把脉,扒开他的道袍一看,见那道士胸腔显然是受过重捶,肌肉都陷进去了,肋骨已断显而易见,只是不知道心肺有没有被击碎,真是惨不忍睹。梅夕照面如死灰,瘫在船头,喃喃地道:“皖山绝命掌。” 皖山绝命掌和绝脉重手,两大奇招,掌力雄浑,成名于安庆,徽州。江湖传言,“皖南双绝,肝肠寸断”。 梅夕照定下心神,出指如电,点中那道士背部几处穴位,减缓流血。秦霄汉道:“这人应该是江湖中人,受了这么多伤,又中了皖山绝命掌,必死无疑。还是不要救他了,免得惹上风波。” 梅夕照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岳阳楼上,范仲淹先生有诗名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梅家救人百年,几多忧乐,早就置身于江湖恩怨中,若果真是风波,躲是躲不过去的。你看这人,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还抱着此剑不松,其志至坚,其心至赤呀。我们先救他回去看吧。” 秦霄汉忠心耿耿,不便忤逆梅夕照的主张,又见那道士忠勇可嘉,心生敬意。当下两人采了湖中荷叶、莲蓬、捣成糊状帮那道士治疗伤口。艄公转航,寻了道路,送他们到梅溪桥登岸。梅溪桥湖畔古木冲天,苔痕阶绿,林中一丛丛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清幽,让人神清气爽。两人趁着天还没黑,顺着石阶尽头的北门,将那道士搬进一座大院。那院子甚是气派,庭院深深,分为难经东苑、本草南苑、内经西苑、杂论北苑,以及青囊中苑,命名均是参照古代医学的典籍《难经》、《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以及《青囊书》。门下除了南苑迎宾、中苑理事之外,其余三苑均可对外应诊。 从北边的角门进去之后,正是杂论北苑,北苑几处房屋年久残破,正在翻修。两人先将那道士放在床上,便奔到药堂取出药刀、银针、草药、棉纱、膏贴等,给那道士一番抢救。眼见明月将满,正斜斜地爬上岳阳楼头,梅夕照见那道士脉象渐和,内心松口气。便安排药童煎药照看,回到难经东苑,东苑三进小院,梅夕照父母、以及梅夕照一家住在这里。 梅夫人和儿子澹烟正在与一岁的女儿清络逗笑,见梅夕照手持一把寒光宝剑进来,都吓了一跳,忙道:“这是哪里来的?” 梅夕照便说了在湖中泛舟所遇的事情。梅夫人与秦霄汉想法一致,都猜测这人肯定是被江湖仇杀,逃亡至此,等他醒来,便赶紧让他离开。 梅夕照安慰妻子,道:“明天不出诊了,我们一起到圣安寺去拜菩萨,求一双儿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梅夫人和儿子澹烟听了十分高兴。一家坐下吃了饭便早早歇息下来。天色将亮,梅夕照便起了床,想着圣安寺偏远,出城向南还要走三十里,早早叫秦霄汉备上车马,一定要赶在寺院开门争上第一炷香。梅夫人也忙起身收拾行装,带着子女登上马车。梅夕照衣着焕然,跨上骏马,正要出府。忽听到府内家丁跑来,道:“梅大爷,掌门有请众位男丁前去潇湘祠。” 梅夕照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朝着梅夫人和秦霄汉道,“我真该配几服药治治咱们几个的记性,十五这一日要拜宗祠。澹烟,下车来,随爹过去。” 澹烟便跳下车来,梅夕照道:“马车走得慢,你们先走一步。稍后拜过宗祠,我带上澹烟骑马追你们去。” 澹烟拍手笑道:“太好了,骑大马喽。” 梅夫人道:“这样也好,那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圣安寺香火灵得不得了,我们一定要烧今日的第一柱高香。秦大哥,那咱们就先走吧。”当下便带着秦霄汉并几个仆妇出了东门。 梅夕照携着澹烟的手,紧步赶到中苑。青囊中苑是梅家宗堂所在,前为议事厅,后为潇湘祠。梅家掌门梅望朔,正是梅夕照叔伯大伯,正等在宗祠外边。梅夕照的父亲梅望久也站在身侧,梅家男丁二十多人都侯在潇湘祠前。时辰一到,宗祠的大门推开,只见祠堂正中悬挂着一块大匾“潇湘梅祠”,下边密密麻麻摆满了七八代的祖宗牌位,檀香袅袅,烛火明明。梅家男丁络绎走进去,按照次序跪在堂中。梅望朔点了三炷香,躬身三拜,也跪在前方,道,“梅家的列祖列宗在上,梅家儿孙在此三叩首,祖宗在天有灵保佑梅家兴旺”。说罢,众位子弟低头三拜。 跪拜完毕,众人退出祠来。忽有家丁跑来,朝着掌门梅望朔道:“不好了,岳阳知府带了人马来,把潇湘门团团围住了。” 梅望朔道:“朝廷前来,若不是来治病,便是来找茬。请他们到南苑宁神堂奉茶。夕照,这里你的医术最高,随我前来。”刚要走,又朝着梅望久道,“堂弟,你也随我来。” 潇湘门建筑在古木林中,清晨的阳光一照,光线中能看到许多小小的灰尘飘动,梅夕照把澹烟交给仆人照顾,随着掌门和父亲,忙往南苑去。一走上宁神堂,只见堂中竟然好几人,先是岳阳知府刘正鑫,身穿大红官服,头顶带着乌纱帽,站在当地。另有一人,国字脸,穿着一身黑色劲庄,腰上挂着双刀玉令,坐在堂上喝茶,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梅家三人进来也没有察觉。 堂中另有几人,一人微胖,有些驼背,鹰鼻如钩,臂上立着一直老鹰,威风凛凛;一人瘦高,脸色蜡黄,瘦骨嶙峋,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要不是两只眼睛突突的,简直就像是一副骷髅;还有一人,脸色红亮,唇上两撇胡须,双目垂着。堂外还有许多士兵,看起来果然不像是来瞧病的,只怕真是来找茬的。 梅望朔先是一抱拳,道:“众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知府刘正鑫道:“梅望朔,本官此次是奉朝廷旨意来的。朝廷对你治病救人的善举多有嘉奖。”梅夕照听了内心先是松口气。 梅望朔见到堂上众人衣着,就猜到是江湖之人,再见到门外士兵持着刀枪,料想绝非嘉奖这么简单,当下抱拳道:“梅家行医多年,奉公守法,愿意为百姓做些善事,朝廷嘉奖,愧不敢当。” 刘正鑫道:“你有响应朝廷的心意就是好的。本官还有一事,听说你窝藏江洋大盗飞灵子。” 梅望朔道:“大人明鉴。梅家,往大了说,江湖抬爱称为潇湘门,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一群江湖郎中,哪有那天大的胆子,敢窝藏盗匪,抗争朝廷。大人明察秋毫,可要为梅家做主。” 堂中鹰鼻如钩的人,道:“分明说谎。渔民中间传言,说昨日梅家在洞庭湖中捞起一个溺毙的人。你可不要说你不知情。” 梅望朔抱拳道:“请教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第十一章 往事如烟 刘正鑫这才上前一一介绍,首先介绍那位鹰鼻驼背之人,道:“这位是西北天鹰山庄的庄主颜雪鹰,江湖人尊称一声雪鹰先生。”颜雪鹰抱臂立在堂中,一脸傲气。 刘正鑫继而介绍那位枯瘦之人,道,“我来为你引荐另外两位。这位朋友来自秋浦,名字叫做苏寒川。” 苏寒川阴郁着脸,睁着大大的眼睛道:“苏寒川见过梅先生。” 刘正鑫正要介绍那位脸色红亮、垂眉而立的人。梅望朔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神农山庄的楚凤南庄主吧,久仰久仰。” 颜雪鹰见梅望朔竟然能够叫出楚凤南的名号,有些讶异,也有些愠怒,心道:“探听到潇湘门窝藏飞灵子的消息,就已经记了他一功。潇湘门的梅望朔竟然还能认出他来,足见这人以后是自己在朝廷立功的一大绊脚石。” 苏寒川满脸冷笑,内心不屑想:“若是找到湛卢剑,需要先出手除了他。到时候叶大人就可知道我的神威。” 楚凤南抱拳,冷冷地道:“梅掌门,幸会。” 梅望朔身为一派掌门,不仅要行医治病,更要管理梅家,把握好梅家在朝廷、江湖中的分寸,常年与官场、豪侠打交道,早就熟悉地察言观色,习惯地揣测人心。他眼见颜雪鹰的表情,又见苏寒川冷笑,心道这三人各逞其能,互相竞争,下一味离间之计便可让其自乱,当为上策。当下便对着楚凤南,朝众人道:“潇湘门与神农山庄百年的渊源,我早就想安排人带上礼物去拜访楚庄主了。今天楚庄主贵步临贱地,真不知道潇湘门是几时修来了这样的福气。雪鹰先生、苏先生,你们不知道,我和楚庄主按着年龄辈分,大约还算是生死兄弟呢。来,楚庄主,你来上座。来人,在东西南北四苑放鞭炮。” 颜雪鹰和苏寒川眼见这是有意抬举楚凤南,内心不快。刘正鑫见他絮絮叨叨,打断他道:“等等,梅望朔,你先等等。容我再给你隆重介绍特使周大人。” 刘正鑫朝那座上饮茶的黑色劲装的人躬身行礼,道:“这位是朝廷特使周秉同周大人,官拜三品。梅望朔,你还不下跪拜见。” 梅望朔眼见这周大人正是众人的领袖,忙跪下道:“周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草民有失远迎,万望大人恕罪。” 周秉同自儿子澄禹被那白衣道士劫走之后,心灰意冷,但却不敢抗命,带同一队人马,轻骑快马,直奔湘桂。叶大人另招揽了颜雪鹰、苏寒川、楚凤南三位高手前来声援自己,说是声援,亦是监控。周秉同一行人终于在沅江一带追上飞灵子,飞灵子仗剑一场恶战,但终于寡不敌众,额上被雪鹰抓伤,肩膀又被神农山庄喂毒的暗器击中,前胸又身中苏寒川一记皖山绝命手,而周秉同阴阳双刀更是在自己背上连砍了十几下,身受重伤,眼见被捕会身受其辱,飞灵子抱起湛卢剑跳江自尽。那段水域正是沅江汇入洞庭的江口,浪花淘尽,飞灵子跳入江中,竟然一路被冲进洞庭湖,暂时躲过了朝廷鹰爪。 周秉同所带的兵马沿着沅江两岸寻找一日都没有发现湛卢剑的踪迹,楚凤南知道岳阳潇湘门是当地最大的江湖势力,又是一众大夫,便建议大人,“周大人容禀,既然找不到飞灵子尸首,那么他应当被人救起了。飞灵子受了如此重伤,也定是会送到潇湘门医治,不如我们就到潇湘门去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周秉同心烦意乱,也懒得拿主意,便通知了岳阳知府刘正鑫,一行人搜到了潇湘门,正赶上湖畔几个渔民小声议论,说着梅夕照在湖中救人的事。 周秉同听梅望朔跪下所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把飞灵子和湛卢剑交出来,本官便不追究你的罪责。” 梅家五苑共二十八主,六十六仆,如遭大事,必当向掌门梅望朔禀明。梅望朔并未接到东南西北四苑的上报,道:“周大人呀,草民忝为潇湘门掌门,大小事宜都由草民裁断,窝藏这等大罪,梅家并不敢犯。”哪想到昨日太晚,梅夕照还没来得及将救人一事上报。 时值初夏,梅溪桥靠近洞庭湖,倒也不是特别热,宁神堂上东、西、南三面长窗打开,风盈满屋。堂中梅夕照听到“飞灵子和湛卢剑”七个字,已然有些惊慌,身上崭新的长袍微微一颤。父亲梅望久见到儿子情状,伸出手抓住梅夕照的手,梅夕照只觉得父亲的手掌暖洋洋的,仿佛是冬天里的一团篝火,暖气熏来,周身舒泰,这才宁下神来,心中暗想父亲多年保养修生,果有助益。 颜雪鹰也见到梅夕照惊慌错落的样子,僵脸笑笑,道:“梅掌门,你若问心无愧,就让我们搜一搜。”说着就要朝后堂走去。 忽见一掌拍来,那掌劲道十足,掌力绵绵如潮,颜雪鹰伸手一格,跳回堂来,肩上的雪鹰叫一声飞在堂中窗上。只见刚才出手攻击自己的竟然是堂中久立的其貌不扬的人,道:“这位是谁?” 苏寒川嘿嘿冷笑道:“波撼岳阳,雪鹰先生连这一手都认不出来吗?我想这位应该是号称‘梅招无穷’的梅望久吧。” 那人正是梅望久。梅望久如此出手,就连梅夕照在内,众人都是一惊。梅夕照一直以为父亲只是梅家一个足不出户、默默无名的郎中,不过因为辈分方才得到族人称一句“九太爷”,方才见他一出手,龙行虎步,一拳一脚都是大家风范,也是从苏寒川口中才得知原来父亲竟然还有江湖名号“梅招无穷”。 颜雪鹰、楚凤南见梅望久一招“波撼岳阳”出手凝重端方,后招又似浩浩汤汤,就像洞庭之水,横无际涯,一碧万顷,还未起风浪,就已经动人心魄。 梅望久一招拦住颜雪鹰,道:“府内女眷,多有不便。” 颜雪鹰见他越加阻拦,就越加可疑。不等周秉同和梅望朔示下,便重新跃回攻向梅望久,双拳一正一曲,形若半月。该招名为“塞外月泉”。颜雪鹰口中道,“看看谁胜谁负。” 梅望久挥掌,若疾若慢,或七虚一实,或五虚一实,让人眼花缭乱,颜雪鹰双拳不知道该往何处招架,只觉得仿佛皓月照在大湖之中,浮影千里,波光粼粼。颜雪鹰一声口哨,一只白影从窗户直飞进来,猛冲向梅望久。 梅望久于这虚影掌里推出右掌,一下子劈中那头猛禽。那雪鹰被掌力扫中,叫一声掉落在地上死了。颜雪鹰更是恼怒,大喝一声,“找死!”又使出一招“天山飘雪”。梅望久回一招“长烟一空”,“呼——”地一声,掌风之处,堂中悬挂的字画均被刮起来。颜雪鹰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衣服一张,摔倒在地。 周秉同等人本想来搜查潇湘门,却未曾料想梅家竟然藏龙卧虎,梅望久这样一个枯瘦干瘪、其貌不扬的老头竟然这般厉害。想要闯进潇湘门,只怕不是那么简单。梅望朔从潇湘祠赶来的时候,就预料到来者不善,不得不防。于是叫上自己的堂弟梅望久一同随行。梅望久,是同辈中最桀骜不驯之人,年轻时候曾经闯荡江湖,练成绝妙武功,更是善于创新,被人称为“梅招无穷”,意为武功招法不竭不尽。 刘正鑫忙上前扶住颜雪鹰,喝道:“梅望朔,梅望久,你们不得放肆。” 梅望朔假意喝住梅望久,朝周秉同笑脸道:“周大人,我们潇湘门多年来也得到朝廷十分的庇佑,久沐隆恩,绝不敢与朝廷作对。” 周秉同双眉一轩道,“你用朝廷来压我?” 梅望朔没想到周秉同直言不讳,微微一愕,道:“草民怎敢?” 周秉同站起来,一摆手,道:“周某人奉圣上之命,就要在潇湘门中搜上一搜。梅掌门,得罪了。来人,从这南苑开始搜。一个地方也不能放过。” 颜雪鹰冷笑一声道:“在下这就安排。” 梅夕照道:“黄芪,通知府内的太太、奶奶、少奶奶、各苑的侍婢,官爷执行公务,要在府里查一查,对,还有杂苑的老太太,上年纪了,可千万不要被惊吓到。” 那侍童站在一侧,听梅大爷讲话诸多反常,府内的几位老太太早已仙逝,府内根本没有什么老太太;而府内只有杂论北苑,府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传达,便会简称为杂苑。当下不动声色,道:“是。” 梅望朔听梅夕照言语有异,眼见已然骑虎,只得紧随着众人先是走进内经西苑。内经西苑共有六所小院,都建筑得素净简洁,青瓦粉墙,各个中间内院种植了一棵石榴树,脚下是菱形的石板路。西苑设有药堂清心堂,满墙上下是一个个放药材的抽屉。 颜雪鹰四处看看,忽见到刘正鑫正与一个侍卫服色的人躲在人后悄声议论。颜雪鹰蹑脚过去,只听到那侍卫道:“刘大人,这里是一百两银子,是楚凤南楚庄主孝敬您的,望您在周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颜雪鹰心道:“楚凤南果真是工于心计,竟然通过贿赂邀买人心。决不能让他得逞。” 那侍卫似乎也看见了他,忙扯扯刘正鑫的袖子,躲在一旁。 众人搜查一遍内经西苑,并无发现,便行到杂论北苑,杂论北苑只有一所大院,高大通畅,院内有几所房间屋梁坏了,正有十余名匠人在和泥支模。侍卫搜查一遍,未见异常。梅夕照知道黄芪已经将那个受伤的人藏好,轻轻松了一口气。周秉同道:“这里就是杂苑吗?老太太在何处,周某人身为晚辈,理当拜见。” 黄芪道:“启禀周大人和掌门,老太太上了年纪,刚被接到东苑去了。” 周秉同听他提到东苑,便道,“我们先到中苑去,最后去东苑。让我拜见了老太太,还可以好好与她老人家聊聊天。” 众人便正要往中苑去,颜雪鹰落在人后,只见侍卫留住苏寒川,找个无人的角落道:“苏大侠,借一步说话。我们楚庄主十分仰慕苏大侠,这里是一瓶解百毒的灵药,特别拜上。神农山庄愿意为苏大侠效犬马之劳。” 颜雪鹰大怒,心道:“这个楚凤满果然是诡计奸诈,看来他们是要串通一气,定然对我怀着不轨之心。” 当下众人来至青囊中苑。众人只见中苑前后两进院子,气势雄伟,只见前院是议事厅,上挂牌匾“气象一新”。后院为潇湘梅祠,关着门。刘正鑫道:“把门打开。” 梅望朔道:“刘大人,此处是梅家祖宗安灵之所,平时就有人看管,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颜雪鹰急切想要立功,闯入前边推开门道:“让开,看看而已,坏不了什么。”当下走进潇湘祠,只见满堂灵位,翻翻供桌。梅望朔眼见颜雪鹰所行太过无礼,眉头紧凑。刘正鑫道:“雪鹰先生,这宗祠一眼见底,还请尊重。” 颜雪鹰怒道:“刘大人,如果此刻走进来的是楚庄主,只怕你就会双手赞成了。” 刘正鑫脸有愧色,楚凤南道:“雪鹰先生,你我二人虽说不睦已久,但也不必凡事都牵扯到在下身上。你素日来诸番口诛笔伐,在下都一再容忍,但也并不意味着在下怕了你。” 颜雪鹰道:“楚凤南,你这卑鄙小人。” 周秉同眼见他们自相斗嘴,一甩衣袖,道:“往东苑去。” 众人便来到难经东苑,东苑两处房屋,每一个小院都是三进院落,中间用曲曲折折的长廊连了起来,花木芬芳。周秉同道:“老太太何在?” 黄芪道:“老太太在房里,我这就去请。大人稍等。” 梅家诸人都内心焦虑,哪里去请老太太。黄芪走进去好一会,只见屋里走出一位并不甚老的女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十八老太太。” 梅夕照一看,额上冒出层层虚汗。自己随口说了一句老太太,周秉同竟然群追不舍,黄芪只能请出梅夕照的母亲来冒充。可能眼见年龄不符,只能谎称排到第十八位。周秉同围着梅夕照的母亲赚了一圈,上下一打量,笑道,“十八老太太,真是年轻呀,周秉同有礼了。” 梅母道一声:“老身见过大人。” 忽听到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一个小童跑过来,朝着梅夕照道:“爹,我们可以去骑大马了吗?”竟然是澹烟。梅夕照随掌门前去迎客,澹烟便回到东苑玩耍,见到父亲过来,以为办完了事,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 梅夕照一把抱住儿子,道:“不要急,我们马上就可以去骑大马了。” 忽听楚凤南道:“湛卢剑。” 众人只见院子里一把黝黑的利刃倒在地上,竟然是追踪多日的湛卢剑。梅夕照本以为可以躲过一劫,却忘了昨日自己将那把湛卢剑带回东苑,也并没有妥善放好,只怕是澹烟在院子里拿出来玩耍。 楚凤南如同一阵风烟早已卷了过去,正要捡起湛卢剑。忽地却见到一手抓来,正是颜雪鹰。楚凤南回身一掌,只见一阵毒烟射出,颜雪鹰感觉浓烈刺鼻,慌忙躲开。颜雪鹰道:“周大人,楚凤南这个狗贼贿赂刘正鑫、勾结苏寒川,居心叵测,你可不要不防。” 楚凤南怒道:“颜雪鹰,你竟然敢栽赃我。周大人,在下忠心耿耿,望你明鉴。” 周秉同接过湛卢剑,道一声:“颜雪鹰,你这样说可有人证物证?” 不等颜雪鹰禀报,苏寒川拿出一个瓷瓶,道:“在下可以作证。这里是楚凤南私下派人送给在下的一瓶丹药,故意拉拢在下。”苏寒川见楚凤南为人城府颇深,又善毒功,实在是一名劲敌,不如趁此除掉,而颜雪鹰心直口快,倒是容易对付。 颜雪鹰又道:“楚凤南贿赂了刘正鑫一百两银子,银子此刻就在刘正鑫身上。”刘正鑫一慌,果然从怀里掉出两只大大的元宝。 楚凤南急怒攻心,趁着颜雪鹰不备,使出一招“天圆地方”,直击在颜雪鹰后背,颜雪鹰吐出一口血,倒在地上。周秉同道:“楚凤南,鬼蜮伎俩,胆大包天!” 楚凤南跪倒在地,道:“周大人明鉴,这是颜雪鹰串通刘正鑫、苏寒川嫁祸在下。” 周秉同道:“你先跪好了。”回头朝着梅望朔道:“梅掌门,湛卢剑就是在你这潇湘门被找到的,你还不承认窝藏飞灵子吗?” 梅夕照正要站出来,梅望朔伸手拦住道:“也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周秉同见梅家人谎话连连,避实就虚,道:“梅掌门,你要知道你如此不配合,我很不开心。”说罢,人影一闪,已经一把将澹烟抱了过来。众人都没有想到周秉同会对一个小孩子动手,因此未加防范。 周秉同见澹烟虎头虎脑,有点像自己的儿子,温和地道:“你是想去骑大马吗?你回答叔叔一个问题,叔叔便立刻让你爹带你去骑马。叔叔要问你的是,你这把剑是谁的?” 澹烟不过六七岁,又见周秉同言语温和,道:“是我爹爹的,我爹昨晚带回来的。” 梅家主仆都是机心过人,不论巧传信息转移飞灵子,还是假扮梅府老太太,乃至于使计故意离间颜雪鹰等人,本想是万无一失,哪曾想周秉同却会从一个小小孩童口中套取出事实,不由地面如死灰。周秉同一声令下道:“把这潇湘门上下,都给我绑了。” 梅望久武艺高强,本可一搏,但是眼见孙子澹烟就捏在周秉同的手掌中,只得按下心思,思谋脱身之策。一众侍卫将梅家众人都绑了,押在潇湘祠下,纷纷跪了一地,当下妇幼哀哀啼哭。 周秉同坐在祠堂前,道:“把楚凤南带上来。” 楚凤南走上前来,周秉同手持着瓷瓶道:“你可知道这瓶灵丹?” 楚凤南道:“这不是在下的,在下不知。” 周秉同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嫁祸你?” 楚凤南立在地上,怒道:“颜雪鹰这个狗贼。” 周秉同道:“只怕是他!”说着便一指梅望朔。 第十二章 梅楚恩怨 周秉同一说罢,楚凤南、颜雪鹰、苏寒川、梅望朔均是一惊。 梅望朔本来安排亲信假扮成楚凤南的心腹故意串通刘正鑫、苏寒川,从而离间众人和颜雪鹰的关系,便可找个时机除去颜雪鹰。但却没想到颜雪鹰因为和楚凤南争夺湛卢剑,情急之下会直道此事,苏寒川会直证此事,刘正鑫又泄此事,矛头瞬间直指楚凤南,无奈之下,又想顺水推舟,借刀杀人,先卸去楚凤南一大强敌。然而周秉同耳聪目明,精明绝伦,自进入潇湘门后,事事处理都直中梅家要害,梅望朔为此屡屡掣肘。 楚凤南沉思一下,梅家诸多药物,又通药理,是最易伪装神农山庄的,想明白周秉同言下之意,怒不可遏,道:“梅望朔,你竟敢陷害我,你可别怪我辣手无情。” 周秉同拿起湛卢剑起身,道:“楚凤南,白让你委屈一场,潇湘门的人便留给你处置吧。本官要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复命。” 刘正鑫、颜雪鹰和苏寒川当即跟上周秉同,返出门去。梅西桥畔的古木耸入天际,只是此刻静悄悄的,传来几声昏鸦鸣叫,让人不寒而栗。 楚凤南站在潇湘祠前,眼前梅家众人瑟瑟发抖,朝着梅望朔道:“你先要害我,别怪我。”说着,手起一刀便砍死一名梅家人,大笑一声,道:“这里的人都给我枭首示众。” 梅望久眼见楚凤南两眼血红,行事狂悖,近似妖魔,当下使出内力,震断绳子,一招向楚凤南攻去。楚凤南出手更快,抢过澹烟挡在身前,道:“现在你的孙子在这里,你若敢动手,我便立刻送他去见阎王。” 澹烟哭着,喊着叫爷爷和爹爹。 梅望久见孙子被挟,道:“楚凤南,他不过一个小小幼童,你若是个男人便放了他,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楚凤南道:“梅望久,你的武功,江湖人都是知道的。我怎么配得上和你动手。” 一众侍卫拥上,长枪刺入梅望久背心,梅望久口中吐出鲜血,趴倒在地,怒叫一声,便一动不动了。梅夕照跪在地上长哭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秦大哥的话,我梅家都是被那贼道害了。掌门伯父,让我一死,身赎此罪。”站起来撞在潇湘祠的台阶上,殷红的血就从他的身下流了出来。 梅望朔眼见梅家武功最为高强的堂弟也在一瞬被刺,医术最高的子侄撞死在祠前,道:“潇湘门从此灭了。楚凤南,你饶了这里的妇幼,我随你处置。这潇湘门也拱手让给你神农山庄。求你饶了他们。” 楚凤南哈哈一笑,道:“潇湘门,从此就要姓楚了。云岭,听到没有,爹就把这潇湘门赐给你,你也是一派掌门了。” 楚凤南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楚云岭走上前来,道:“爹,你说的是真的吗?” 楚凤南道:“把这梅家的人都杀了,这潇湘门就是你的了。” 那男子一刀下去,直戳入梅望朔心口,站起身来,又是几刀,把跪着的梅家人纷纷砍翻。堂前众位仆人哭叫:“我们只是这里的仆人,求您饶命呀。” 只有黄芪领着几人,昂首挺胸怒道:“楚凤南,你这魔头,你杀了我,我也要化作厉鬼,时时纠缠于你。” 楚凤南冷哼一声,道:“杀了。” 楚云岭又是一刀,黄芪倒地而亡。潇湘祠前血流成河,哀嚎遍野。林中的风一吹来,满苑都是血腥味道。楚凤南一手举起澹烟道:“斩草除根,这个小娃娃,也摔死在这里。” 澹烟一声哭叫,眼见就要撞到地面上,只见一具尸体飞出,接住澹烟。那人靠在柱子上,头发散乱,口鼻流血,却神威尤在。众人惊呼一声:“梅望久。” 原来梅望久见孙子被挟,无法施救,只得装死骗过众人,一待时机便跳起救人。 梅望久怒喝一声,道:“老夫的见鬼手,你们谁想要上来一试。” 见鬼手,三十年前名震江湖,这是梅招无穷创新的武功,据说只需一手,便可让人见鬼身亡。 梅望久一边垂泪,一边喃喃地道:“我们梅家为了救你,家破人亡。我只有这样一点骨血,万望你能救他离开险境。我梅家永生谢你。” 楚凤南等人见梅望久靠在祠前柱子,自言自语,念念有声,道:“这人疯了。” 梅望久看看怀里的澹烟,他的小脸与儿子神似,脖子挂着一块梅家儿孙才能佩戴的玉牌,他伸手摩挲玉牌,内心绞痛,走进潇湘祠,关住大门。楚凤南道:“来人,给我堆上柴火,围住潇湘祠烧了。”顿时,潇湘祠便烈焰滚滚烧了起来。 忽听哗啦一声响,屋瓦飞得满地,一身黑衣,从屋顶一踏,只身飞出青囊中苑,几起几落,消失在草木中。 潇湘祠大门一开,梅望久在火中掣开双掌,怒恨交加,每一招都是拼命的见鬼手,冲上来的人被他一把插入心脏,所中者胸前几个手指窟窿,倒地便死。梅望久大笑一声,道:“见鬼手重出江湖!”只身跃到楚凤南身侧,两眼圆睁,如同迸裂,双掌击过去,楚凤南避无可避,近身又无法射出暗器,忙出手抵挡。楚云岭见父亲身处险境,长枪一挺,猛然便刺向梅望久背心。 潇湘祠火光漫天,浓烟滚滚,梅家祖宗的牌位纷纷掉了下来,烧成焦炭。梅望久听得背后风声如同偷袭,回身一掌,楚云岭却心系父亲,宁死也并不避让。一枪戳中梅望久的心胸,梅望久忍痛,一掌抓住楚云岭胸前衣襟,只需要使出一招见鬼手,必可立时两人同归于尽。楚凤南忙跃身挥出一掌,击中梅望久的后脑。梅望久倒在地上,口内鲜血直涌,哭叫一声:“也白头,尽了。”倒地死了。 众人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许是尽了心,尽了力,或者命尽此刻,诸般遗憾和无奈。楚云岭心口一痛,只见衣襟已经被血染红,心口上也被指力抓伤,肌肤绽开,血肉模糊。见鬼手这般威力,楚云岭当真后怕。 楚凤南见楚云岭冒死救父,道:“吾儿丰功至伟!” 楚云岭忍不住心内疼痛,只觉得彻骨剧痛,像是要生生把肋骨折断,倒在地上,叫道:“父亲,我疼!”晕了过去。 楚凤南忙扶起楚云岭,道:“儿子,快来救我的儿子。梅家不是能起死回生的吗?快来人,救我儿子。” 潇湘词前尸横遍野,楚凤南没想到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局面,自己杀光了能救自己儿子的所有人。楚凤南道:“所有的人都给我关押起来,封了潇湘门。”抱起儿子冲进岳阳,寻找大夫。 秦霄汉和梅夫人等在圣安禅寺门口,而梅夕照和澹烟一路都没有赶上来。清络在梅夫人怀里哭个不止。梅夫人道:“拜祖宗的时辰早过了,怎么还不来。圣安寺早开了门,唉,今天是清络满一岁的生日,却又没赶上进第一炷香。” 秦霄汉道:“夫人别急,下个月来是一样的。佛祖不会怪罪。” 忽然看见城内滚滚浓烟冒出来,被风吹散了。秦霄汉飞身几下跃上圣安寺的佛塔,只见着火的地方正是梅西桥畔潇湘门,忙飞身下来,道:“家中失火了,难怪大爷他们没有赶来。” 梅夫人一听家中失火了,挂念丈夫和儿子,焦急道:“莫不是出了事,我们快赶回去瞧瞧。” 秦霄汉道:“也好!只是到了圣寺,说不得也得拜一拜。” 梅夫人抱着婴儿,敛裙跪在圣安寺门前,秦霄汉和众位仆人也都纷纷跪倒。梅夫人道:“佛祖在上,民妇梅氏蕙贤在此拜过,求佛祖保佑我的儿女健康平安。” 当下众人登车,沿路返回岳阳城。秦霄汉一打听,梅家被官府封了,梅夫人更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道:“秦大哥,这可如何是好?梅家犯了什么事。” 秦霄汉也无头绪,只得找了一间客栈暂时安置梅夫人,道:“夫人且在这里歇一歇,霄汉这就出门打听,晚点的时候看管松懈,我就回梅家探探情况。” 秦霄汉混入市井,询问一天,都无人知晓梅家犯了何事。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秦霄汉飞身从杂论北苑进入潇湘门,苑内没有一盏灯火,死气沉沉。只是十五的月亮十分明亮,各处也能看清,秦霄汉又熟悉院内道路,当下沿着小径朝东苑行去。 苔藓痕痕青绿,柳叶在风中轻轻摆动,秦霄汉见东苑既无灯火,又无人声。静夜里,只听到几声鸦叫从青囊中苑传来,秦霄汉当下飞身赶往中苑,首先看到的是潇湘祠已经沦为一地焦炭,余烬中不时地又冒出一些火光。秦霄汉几下奔赴过去,眼前景象惨不忍睹,他一跤摔倒在地。 潇湘祠前的大片空地上,一众尸体横七竖八地卧在血泊中,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上边都落满了祠堂烧毁飘下来的灰烬,一群乌鸦就盘旋在空中,争相飞下来抢食尸肉。秦霄汉,颤巍巍站起来,跑进尸群之中,只见掌门梅望朔胸前中了一刀,梅夕照倒在台阶上,脑门鲜血和脑浆淌了满地,秦霄汉一把抱住梅夕照,见他双目不瞑,犹有泪痕,只觉得悲从中来,两眼的泪水像是决堤的洪水倾泻出来。秦霄汉又看见祠前梅望久被一只长枪透胸而过,满脸血污,两鬓头发在风中被吹得凌乱。秦霄汉就坐在一众尸首中间,伤断心肠,放声大哭。 忽听到内经西苑一阵人声,当下停止哭泣,几个纵跃飞身过去。西苑六七所小院子,甚是宽敞。秦霄汉隐身在屋檐,只见屋内关押的都是梅家一众仆婢,正在暗暗抽泣。门外站着二三十位侍卫把守。 屋内一个白发萧疏的老头,站起身来,道:“官爷,小老儿甚为口渴,能否放小老儿喝口水。” 秦霄汉见那人正是难经东苑的药堂老仆忠叔,那忠叔是个少白头。梅望久年轻成婚的时候,忠叔才不过十六七岁,便已白发丛生。当年梅望久笑对新娘道:“我们就应该这样,忧也白头,乐也白头。” 忠叔到如今也还不到五十岁,但是已白发满头,大家日常便叫他忠叔。那侍卫叫一声:“坐回去,咱们兄弟劳累了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哪里轮的到你?” 另有一瘦高侍卫,见忠叔年老,想到自己在家瘫痪的父亲,道:“他年纪大了,经受不起折腾,别渴坏了他。不如让他烧一壶水,我们都喝一口。” 前一名侍卫听了,拍案叫绝,道:“还是你精灵!那行,你去带他到厨房煮水,烧好了沏茶给我们喝。” 那瘦高侍卫便带了忠叔出来,走进西苑的厨房,两人坐在地上开始生火烧水。忠叔道:“兵哥你能体谅,小老儿多谢了。” 那侍卫环顾私照道:“你们遭了难,真是可怜。我一见到你,就想到了我那瘫痪在床的爹爹,心有不忍。” 忠叔道:“瘫痪在床,多半是他下身的经络不通,只要找到穴位行针,再喝上几服发散的药,定有功效,不敢说健步如飞,但是绝对能日常行走。” 那侍卫喜道:“你不骗我?” 忠叔道:“我们药堂曾经收治过好些瘫痪的人,还不都是治好了。你搭救我,我怎么会骗你。” 那侍卫道:“你莫说了。今天楚庄主杀了这么多人,又走漏了风声,早就惊动了朝廷,我听我们大人说了,你们只是在这里的仆人,大人不会处死你们的,过上一两天便就放你们走了。到时候还请老先生为家父救治。” 忠叔道:“如此甚好!我们快点烧水吧。” 门外闪入一人,出手击中那瘦高侍卫的后脑,那侍卫便倒在地上昏睡起来。忠叔一看,竟然是秦霄汉,秦霄汉道:“忠叔,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走。” 当下两人出门,趁人不备,飞身跃上屋顶,飞出潇湘门。两人眼见无人追来,寻个无人的渡口停了下来。那渡口长年无用,一只破烂的小船自横于旁。月光照耀下,河浜清水缓缓,波光粼粼。秦霄汉道:“忠叔,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官府要杀潇湘门?” 忠叔当下讲了官府搜查、设计离间、湛卢剑落、祠前屠杀的经过。秦霄汉道:“那小公子呢?” 忠叔道:“想来是被那个黑衣人救走了。” 秦霄汉道:“难道是那个飞灵子。” 忠叔道:“当时黄芪听了梅大爷的话,本想将那受伤的人移出府去,但是四周都是被卫兵围住了,无奈之下,想着潇湘祠乃是祠堂,又一眼可以看穿,应当不会被官府盯紧,于是将那受伤的人藏到潇湘祠的供桌下边。但不知道为什么官兵搜查的时候供桌下边竟然空无一人。” 秦霄汉揣测道:“那人应该已经醒了,另藏在了他处。” 忠叔道:“也只有这样了。” 秦霄汉和忠叔回到客栈,向梅夫人报丧。梅夫人本已做了最糟的打算,但听了这噩耗,还是犹如五雷轰顶,倒在椅上。秦霄汉跪在身前,垂泪道:“夫人你可要千万保重,还有清络等着你的照顾,小公子此刻下落不明,霄汉拼死也要寻回,让你们母子团圆。你可多多保重。” 秦霄汉几番打听,都没能找到飞灵子和澹烟的行踪。秦霄汉回到潇湘祠,取下梅夕照脖颈上的玉佩留作遗物,另寻了柴火,将梅家众人就地火化了。自此,梅夫人带着清络、秦霄汉、忠叔隐姓埋名,避世隐居。 寒来暑往,岁去春来。这一年年,忠叔就教清络行医,秦霄汉也教她武功。几年下来,秦霄汉就慢慢地筹划起报仇的事情来。有一天,秦霄汉回到家中,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剑来,道:“清络,我打听到七月十五楚老贼过寿,十年大寿,我们就潜入神农山庄,用朽骨蚁的毒毒翻他们,就可以报仇了。” 清络称是。秦霄汉又道:“当年就是因为一把湛卢剑,才引来杀身之祸。我根据脑子里的旧影,找铁匠铸了一把样子差不多的。就用这把剑杀了楚老贼一家。” 当下两人坐在灯下,细细筹谋。最终决定提前一个月潜到甘江口一带,秦霄汉混入神农山庄,打探地形,清络留在外边制作朽骨蚁的毒,策应行事。 梅楚恩怨多年,这才终于引来了寿宴的刺杀一事。 第十三章 大寿哀丧 岭上明月,从树影之间洒下来,落在地上,就形成一些碎碎的影子,风一吹,忽明忽暗,摇摇晃晃的。神农山庄的大堂上,剑拔弩张,一团狼藉,楚云岭和楚云飞正围住青螺、秦霄汉和卓青飏三人。 青螺没想到那凶险万分中,闯上堂来的会是自己救助过的卓青飏,问道:“你怎么会来?”卓青飏孤身仗剑,护在她的身前,道:“青螺姑娘,你有事又何必瞒我。让我担心,又伤心。” 青螺听他的口气中,充满了忧虑,充满了紧张,充满了关怀,似乎也充满了一种失落,道:“卓青飏,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还是逃命去吧。” 卓青飏听她如此说,心中一阵痛徘徊而来,胆内却又生起一股豪气,倔强道:“我便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让人伤你。” 青螺十分感动,道:“你若死了,我的心里十分难安。” 秦霄汉已经有些毒发,半边身子已经麻痹了,他站不住,又倒在地上。青螺垂泪道:“秦伯伯,都怪我,我们今日都要毙命于此了。” 秦霄汉哆嗦着嘴唇,像是用尽平生之力,道:“孩子,别这样说,你逃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有别的机会。”秦霄汉眼见卓青飏冒死相救,对他道:“这位少侠,清络孤苦,求你照顾她。老汉死也能……”一声未完,他蹬蹬双腿,闭目逝去。 青螺见他双眼寂然闭上,泪珠未断,只觉得内心十分悲凉。他们两人近二十年相处,虽为子侄,却情同父女,眼见他转瞬即逝,如同山峦崩塌于面前,情不能已,嚎啕大哭。卓青飏一腿跪在她的面前,见她伤心决裂,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觉得她那样的伤心,像是在伤口上洒了盐一样,那种渗入肌肤的痛,细密勇猛,直刺心扉。 卓青飏道:“青螺姑娘,我们都一样命苦,今生我都愿意照顾……” 卓青飏话还没说完,忙一剑挥出,只听得“当当当”几声,几枚飞镖钉在地上。偷袭之人竟然是楚凤南。 青螺眼见楚凤南、楚云梦、季平、云篆等人都已经服了寒毒的解药,恢复了气力,已经预料到团团围攻会纷至沓来,而卓青飏一身侠骨,受自己牵连,势必会死无葬生之地。他大好的年华和前程,本不需要就此中断,他一人如何能够独挡强敌。当下擦干眼泪,抓起湛卢剑,靠在卓青飏身侧,小声道:“你不要管我,找机会便逃出去。” 卓青飏道:“我不会的。” 青螺道:“你听我说,你能来,我的心已经十分愉快,你若死了,我的心就会万分难过。你也不愿意让我难过吧。” 卓青飏道:“我不想让你难过,难道你忍心让我一生都难过吗?” 青螺黯然道:“那便冲出去吧。”口中叫道:“楚老贼,梅家的人要你的命。”当下飞身一剑,青影一闪,那剑去的甚疾。楚凤南一见那剑犹如黑夜狂风,浊浪拍天,绝不是刚刚刺入腹中的那样的力道,当下踢起脚下的椅子,阻住青螺脚下步伐。楚云岭也早已飞起一掌,夹杂着阴风阵阵,朝着青螺面门袭来。卓青飏忙一身跃过去,一挑一粘,长剑已经挡住楚云岭肉掌。楚云岭只觉得掌前被一股大力牵引,顺着星月剑直滑向一侧,又见卓青飏右手一转,早已将剑刃对住自己手指,那股牵引的粘劲虽失,但楚云岭惯性不减,一掌顺着剑刃滑过。楚云岭大叫一声,翻身跳开,只见右手食指已断,血流不止。 楚凤南、楚云飞和楚云梦见卓青飏武艺出众,只是出手两三招就削去楚云岭一截手指,既惊愕又愤怒,当下一拥而上。楚凤南功力深厚,是最强敌手,但青螺一心报仇,招招都是罩住楚凤南招呼。楚凤南临危不乱,一双巨掌纷纷如风中乱雪,一招招地卸去青螺的剑法。 楚云飞左掌覆住右掌,使出一招“覆手为雨”,手指关节声声巨响,掌力厚重,犹如大雨突袭,直砸到地上。楚云梦则身法翩跹,就在楚云飞身侧伸展双臂,声声娇啸,如同风雨之中无法栖身的鸟雀,迎着风低低的鸣叫,攻出时有时无的一招“身归何处”。卓青飏受其兄妹联手进攻,又牵挂青螺形势,每一招都是竭尽所能,星月剑被他手臂贯力,只要击中便要皮开肉绽,快剑连连,连连使出几招“涣然冰释”、“风雨如晦”、“萧飒秋霜”、“天之洪流”,剑之去势如同草原之上万马奔腾,气势磅礴。 堂上众人见到楚家围攻,身法诡变,粗中有细,瞧得目眩神驰。而那卓青飏和青螺,身处险境,一蓝一青两条身影,在这狂风暴雨的袭击下穿梭翻滚,而星月湛卢双剑,一白一黑,好像是腾云驾雾的龙蛇,于这风雨声中不时露出一鳞半爪,更是目不暇接。 忽听到堂中一人大笑一声,飞身跃进来,趁人不备,一柄折扇点中楚云梦肩膀穴道,楚云梦穴道被封,轰然摔在地上,低声呻吟。 卓青飏一看,居然是华山派掌门骆飞苍。原来楚云归被楚云飞敌倒,又见楚家与青螺交战,忙抢了一把七香散逃到芸香阁,给骆飞苍服了解药。骆飞苍听楚云归道出殿中经过,又听到湛卢剑就在堂上,使出内力将那铁牢缝隙扭宽,钻出来奔上殿来,折扇一挥,便制服了楚云梦。 众人见堂上又闯入一拨人马,真是天下罕事,皆聚于此。 卓青飏顿感轻松,虽然楚云飞的“覆手为雨”掌力威猛,但是自己尚不足惧,而那楚云梦使出的“身归何处”却是攻人不备,需要时时提防。楚云梦一败,自己立刻便于剑势之中攻出一掌“绝顶风雷”。那绝顶风雷,是昆仑派仅次于天倾西北、玉碎昆岗的刚猛功夫,卓青飏不过只是修行了一两层,此刻身处险境迫不得已使了出来。 楚云飞闷哼一声,被一掌击中,摔在五步开外,直不起身来。楚凤南正在应付青螺的黑剑刺杀,眼见堂上闯进骆飞苍一扇点倒楚云梦,卓青飏又一掌击翻少庄主楚云飞,心内自然焦急,哇哇大叫,变守为攻,袍下一腿横扫,青螺被迫退后两步。楚凤南便趁此机会,飞起一拳,卷起一股劲风,击中青螺肩膀,青螺身子后仰一下,倒在地上。楚凤南飞身袭来,一拳使罢,二拳将至,卓青飏跃回青螺身旁,忙挥出一剑,剑长臂断,楚凤南身在空中,不好借力避让,眼看就要被长剑贯胸穿过。忽然面前闯来一人,那人面向他一掌挥出,将楚凤南击开,而自己却被楚凤南飞下的力道砸向那星月剑,只听“扑”的一声,那人已被星月剑从后背穿过,剑尖在胸前刺出来,鲜血便顺着伤口和剑身汩汩地流出来。 楚凤南惊呼一声:“岭儿。” 被杀的人正是楚云岭。楚云岭是芸香所生的第一个儿子,俊美可爱,从小便得到楚凤南的疼爱,长大后也很孝顺爹娘。当年在潇湘门楚凤南被梅望久差点击死,就是楚云岭不顾自己,为救父亲,被梅望久的见鬼手抓破胸膛,后来虽然被救回了一条性命,但是也着实受了一番痛苦,药物更是导致他的面容变得丑陋、头发变得焦黄,在父亲面前得到的疼爱也远比楚云飞、楚云梦为少,但他对父母的一片孝心、对弟妹的一份疼爱却不曾改变。 卓青飏本来只是想要逼退楚凤南,救回青螺,不曾想楚云岭会为了父亲身死剑下,心中惊慌,眉目怔怔。卓青飏安定了一下内心,缓缓地拔出星月剑,似乎生怕长剑会弄痛了楚云岭。他扶起青螺,道:“我们快走吧。” 青螺觉得肩膀奇痛无比,出指点了几处穴道,暂时麻痹住痛觉,道:“别把秦伯伯一个人留在这里。”卓青飏只得抱了秦霄汉的尸体,扶了青螺,往门外走去。 众人见卓青飏脸上溅满献血,十分恐怖,不敢近前。大堂之上,猛然跃来两人,那两人异口同声,道,“留下湛卢剑!” 卓青飏见竟然是华山掌门骆飞苍和那个头戴紫纱的季平大人。卓青飏见这两人气度不凡,一个是堂堂掌门,另一个是朝廷特使,身份贵重,但也会出手抢夺这湛卢剑。江湖人心,贪念太过。当下便要摆个身姿,做出御敌的准备。青螺忽道:“他们要,便给他们吧。放我们一条生路。” 卓青飏道:“青螺姑娘,这是你的东西,怎么能让他们夺去。” 青螺朗声道:“两位,我只有一把湛卢剑,你们两个谁能抢到便来拿吧。”说着,便将手中的湛卢剑抛向后堂。季平和骆飞苍眼疾手快,身子飞起,犹如两箭离弦,只见季平快刀出手,骆飞苍用折扇几下还击,两人身在空中便已拆了六七招。 那剑就在地上,通体黝黑泛光,骆飞苍踢起一脚,那剑飞了起来,眼看就要一手挟住,却只见一把快刀光芒闪闪,撞开自己右手,季平翻身伸出左掌,就要将湛卢剑抢夺到手。骆飞苍飞起一脚,踹到季平后腰,季平手中持住湛卢剑忍住腰痛,翻身跃在堂上,道:“平北快刀在此,谁敢放肆。” 骆飞苍也听过平北快刀的名声,眼见季平刀法迅捷巧妙,实在也是一大强敌,当下按兵不动。季平挥出衣袖,看那手中宝剑,顿时惊怒攻心,扔在地上,道:“这是把假剑,被那女子骗了。”抬头一看,堂上哪还有卓青飏和青螺的身影,就连梁上的百花谷主和留云庄一行人也已经离场。满堂之中,楚家一众人兀自啼哭,楚凤南一把抓住躲在暗处的楚云归,叫道:“你这逆子,逆子……”怒起几拳,将楚云归打得鼻青脸肿,口鼻喷血。 楚云归哭叫:“骆掌门救我,救我!” 骆飞苍冷笑一声,带着众位弟子闯出堂外,飞身走了。 季平本来是代叶大人来参加寿宴的,眼见喜事要变成了丧事,自己又被毒倒,被骗到,只见他带来的一众手下都躲得远远的,十分脓包,内心悻悻。倒是漱玉坊的彩笺抱着琵琶,等着自己的示下,道:“咱们也走吧。” 楚云飞眼见堂上几具尸首,母兄俱丧,父亲又神魂不守,自己身为少庄主,只得强打精神,命令下人服侍父亲,照顾小妹,关押楚云归,并准备棺椁,打扫残局,追击青卓二人。楚云飞走出堂外,月色满地,山风吹得正劲,他只是觉得痛遍全身,忽有下人跑来,道:“启禀少庄主,刚才负责看守神农轩的任孤蓬报来,神农轩有盗人出现。” 楚云飞忙起身赶往神农轩。他到达神农轩的时候,任孤蓬道:“子夜时分,有人闯来,被我发现,那人轻功太好,我没能追上。” 楚云飞摆摆手,走进神农轩,见所陈之物一如初始,不见异常。只是案下花瓶碎了一地,楚云飞打开案上的匣子,见少了一封信,便已经猜到行窃之人,不由地露出一丝冷笑…… 甘江口的荆紫关码头,月色如银,照在大江之上,浮光千里,码头正停着一艘大船。卓青飏和青螺见无人追来,便停了脚,青螺抱着秦霄汉的尸首,神思涣散。 卓青飏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葬了他吧。” 青螺看他一下,哽咽着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想把秦伯伯葬在南岸,也就当是他回家了吧。” 卓青飏道:“好。”两人沿着江畔走到一处油菜籽地,那油菜已经结了种子。卓青飏道:“就葬在这地垄吧,你看这满地的油菜籽,来年开了花,秦伯伯就不孤单了。” 青螺点点头,两人便伏在地上用剑挖了一个大坑,又采了一些青草野花铺在秦霄汉的身上,这才一点点地埋上土。青螺跪在地上,想起小时候秦霄汉总是到洞庭湖把贪玩的自己抓回家,想起自己贪玩不愿练习武功被秦霄汉责骂,也想起秦霄汉总是背着自己走在喧闹的大街小巷。一幕幕往事如在眼前,而那个照顾自己长大、哄着自己开心的秦伯伯,却就此没有了,更是伤心欲绝,哭个不止。忽听到远处几多脚步声,又见火把一丛丛的,正往这边搜来,两人忙起身,卓青飏道:“你已经受伤,不便长途赶路,我们上了船走吧。” 当下两人借着月色,奔到荆紫关码头,却见那码头上也站着几人,当先的正是云篆,另有管家陈墨、书童古砚,以及一行的几名随从。云篆见他两人本来,抱拳行礼笑道:“小可留云庄云篆有礼,在此恭候两位已然多时了。” 又见身后火把正往这边行来,云篆又道:“两位即刻登船,船老大已经收了我的二十两银子,可以连夜发船。” 青螺在神农山庄被百花谷主偷袭,幸亏云篆及时叫破,又得古砚出刀相助,这才能避过一难。青螺见他们为人侠义,身后又有追兵,便和卓青飏登上船。云篆等人也随后走入船舱,叫声:“开船。”那大船便十六桨齐动,朝着下游驶去。卓青飏还没有乘坐过大船,见那船舱一应俱全,十分新奇。 众人见远离险境,云篆先是介绍了自己、古砚,另外介绍管家道:“这是留云庄的管家,陈墨。我平时叫他陈二叔。” 青螺道:“你们就叫我青螺吧。” 云篆道:“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真是诗意。” 青螺又道,“其实我原名不叫青螺。洞庭神医撼岳阳,梅家有门名潇湘。我出生在岳阳潇湘门,本叫做梅清络。十八年前,潇湘门一日之间便被楚凤南等人屠杀干净,当年我才一岁,我娘带我到圣安寺拜佛,这才躲过一难。楚凤南十年过一个大寿,全家齐聚,我和秦伯伯好不容易等到他七十大寿这一天,便定下计策刺杀楚家,以报我梅家深仇大恨。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又害死了秦伯伯,我是无颜再见梅家祖宗了。” 卓青飏忙道:“你不要这样说,青螺姑娘。” 青螺道:“卓大哥,你我也算生死一场,你以后就叫我青螺吧,也不要加上姑娘两字了。” 卓青飏听了,感觉心中甜蜜,仿佛自己与青螺的关系更走近了些,不由地脸上一红。云篆见他们言语亲密,却又不像情侣,问道:“这位兄台是……” 卓青飏自我介绍道:“在下是昆仑派卓青飏,幸会各位!” 云篆眼睛转转,道:“昆仑派,和潇湘门离得很远呀。你们两位……” 青螺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他话中所指,脸上微微一红,道:“云公子,你误会了。那日神农帮在江畔行凶,伤了卓大哥,我便救起他来。” 云篆见她一脸红晕,就像是白雪之中骤然盛放的红梅,映着白雪十分俏丽,笑道:“姑娘多虑了。刚才你被楚凤南一拳击伤,你早些歇息一下。大船过了险滩,放帆直下,一早就能到达汉口。我们到那里的集市找你需要的药材去。” 古砚道:“青螺姑娘,船舱里有客房,你随我来。” 青螺听云篆主仆体贴,道声谢起身而去。卓青飏本要跟去,云篆拦住道:“卓大哥,你今日的身手真是让小弟大开眼界。我们不妨喝几杯,小弟还想和你多加讨教呢。” 卓青飏道:“那青螺姑娘……” 云篆笑道:“卓大哥,你真是不懂女儿心思。青螺姑娘受了伤,自己回房检查一下,你在场多有不便的。走,我们喝酒去。陈二叔,麻烦你让船老大炒几个小菜,我和卓大哥喝几杯。” 云篆拉着卓青飏,径直走向船头,云篆道:“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卓大哥,你看这两岸青山在月下的风光怎么样?” 卓青飏举目四望,见那青山被明月一照,如同被一场寒霜罩住,夜风一吹,树影婆娑摇曳,江畔山间不时能看见一些未灭的灯火,又能听到三两声犬吠,脱口道:“很美!比草原美!比雪山也美!” 云篆生于姑苏,物华天宝,平生所见不是才子就是佳人,个个锦心绣口,出口成章,今日一见卓青飏言语朴实豪爽,有些木讷,心中轻笑,道:“的确很美。卓大哥,我们今晚就喝个不醉不归。” 第十四章 一见如故 两人坐在船头,云篆道:“卓大哥,你长年都在西北一带走动,你给我讲讲你们那里的风土人情吧。” 卓青飏笑笑道:“西北呀,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沙漠和草原,牧民们,白天就是骑马放羊,晚上吃肉喝酒,唱歌跳舞。” 云篆道:“他们唱什么呀?” 卓青飏从小生活在昆仑,师门严肃端正,自己的师弟周紫来又被师父培养得不苟言笑,后来行走江湖东奔西走,还没遇到年龄相仿的能谈天说地的人,见云篆这样问,道:“我们拉着马头琴,他们唱歌都是用的自己民族的语言,我听不懂的。他们跳舞特别好看,我给你学学。”当下就站起身来,按着记忆里的样子手舞足蹈起来。 云篆见他跳得不伦不类,却又一本正经,拊掌笑道:“卓大哥,你跳得真是好。” 卓青飏道:“好吧?” 云篆道:“好笑极了。” 两人相视一眼,仰头大笑。陈墨、古砚带了几人出来,端着一张小桌,桌上摆了四碗菜,一碗鸡丝烩豆腐,一碗干豆角扣肉,一碗五香蚕豆,还有一碗红烧鱼。陈墨端出一壶酒,道:“公子,船老大那里只有这些菜,鱼是现网的。” 卓青飏便和云篆坐在船头,举杯畅饮。卓青飏道:“云篆兄弟,我这是第一次来中原,所见到的都很新奇。你要多给我讲讲,也让我长长见识。” 云篆喝一杯,伸手一指,道:“你看,前边就是江汉平原了。” 卓青飏举头望去,只见汉水所经之地,山脉渐缓,目光所极之处则是一大片茫茫的平坦之地。月光之下,江南江北都是一望无边的水稻,在夜风中此起彼伏,远远地传来一声声蛙叫。 只听云篆又道:“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情此景,用这句诗形容再合适不过!” 卓青飏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诗。” 云篆不以为意,见卓青飏性格朴实,不善作伪,道:“卓大哥,小弟与你一见如故。小弟再敬你一杯。” 当下两人又坐下来,连干几杯,两人坐在船头又是吹牛又是扯皮,大慰平生。云篆摇摇酒壶,见没了酒,道:“古砚,再去找些酒来。” 古砚从船舱里搬出来一个坛子,道:“船老大那儿只剩下半坛子,再也没酒了。” 陈墨走出来一把夺过来,道:“公子,后半夜了,寒浸浸的,你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云篆道:“陈二叔,在家里有我爹管着我,出来了,你就让我放肆一回。我们喝点酒,倒不觉得冷了。陈二叔,古砚,你们也坐下来,咱们一起喝。” 古砚笑笑道,“陈二叔,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抱过酒坛子,给云篆和卓青飏斟满。 陈墨无奈摇摇头,转身走进船舱。只留下云篆、卓青飏、古砚三人坐在船头大笑大喝,三人换了酒碗,喝得更加尽兴。云篆听得卓青飏说起在草原一下了雪便有狼会偷袭牧民牲畜,卓青飏一人力战五头恶兽,只觉得津津有味,但又觉得自己不能被比下去,道:“卓大哥,狼我是没有遇见过的。我小时候在太湖钓鱼,曾经钓出来一条大鱼,那条鱼有我的手臂那么长,那条鱼咬住钩不放,差点把我拽到湖里去。” 卓青飏道:“是吗?吉雅说库库诺尔湖里有很大的鱼,但是我没有见过。” 云篆道:“不信,你可以问古砚。我们是一起见到的。古砚,你来说。” 两人却见到古砚靠在船帮已经睡着了。云篆笑道:“家童鼻息已雷鸣。卓大哥,今晚风清月白,我们不妨就在这船头,‘倚杖听江声’吧。” 两人耳听得船外浪花翻涌,波涛呼啸,只觉得心潮澎湃。卓青飏道:“这汉水奔腾不息,让人也心胸开阔。” 云篆道:“不一会儿,我们就能到汉口。汉口可是汉水汇入长江的地方,等你见到长江,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横无际涯,什么叫浩浩汤汤,什么叫心胸开阔。” 天色将近黎明的时候,月已西沉,苍穹四野都是黑沉沉的,船外的秋寒越发地冷起来。云篆耐不住,但见卓青飏盘膝坐着,一呼一吸,吐纳绵长,竟然浑然不觉,心中对卓青飏的内功着实佩服。云篆道:“卓大哥,咱们酒也尽兴,不妨回到船舱休息吧。” 卓青飏道:“也好。” 当下陈墨带同仆人收拾杯盘残局,古砚为卓青飏指了客舱,卓青飏自去睡去。卓青飏本无长途坐船的经验,加上喝了不少酒,虽然内力深厚,但还是有些晕船,所以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多时辰,便起来吐了一回,见船外天色微白,便翻身起来,走到船头。 青螺也已经起来了,正在船头和云篆说话。云篆换了一身湖蓝色的长袍,衬得他越发地长身伟岸,雄姿英发。船已经停在了一个码头,只见一轮红日,跃然江上,整条江面都被染成了红色,十分壮丽。天边更是朝霞翻滚,五彩瑰丽。码头之外,一条宽阔的大江,江南江北显然是一个大镇,镇中千门万户,鳞次栉比,大街小衢,茶楼酒肆,也被旭日东升镀了一层金。 云篆对青螺道:“姑娘,江对岸便是蛇山,蛇山黄鹄矶之上那便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传说位列八仙的吕洞宾便是在这里得道成仙。你看那屋檐,是不是就像仙鹤张开的翅膀。” 青螺道:“果真是有些像。阳光照来,金光灿灿,更像是黄鹤呀。” 云篆道:“我们一会儿就到南岸去,找药铺买了药,顺便也可登楼临风,一览江夏风采。” 青螺嫣然笑道:“黄鹤楼与岳阳楼齐名,我也真想去欣赏一下。” 卓青飏见他们两人聊得开心,青螺更是笑靥如花,自己的心中仿佛是油盐酱醋全都打翻了,难以描述,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失落。云篆回身忽看见卓青飏,道:“卓大哥,你起的好早。我和青螺姑娘打算要去游览黄鹤楼。黄鹤楼哎,你知道吗,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曾经写了一首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我们今天便也学学古人,去寻一寻楼上听笛的雅兴。” 卓青飏讪讪笑道,“好!”随即走上船头,问道:“青螺,你的伤严重吗?” 云篆答道:“青螺姑娘说了,没有大碍。青螺姑娘可是潇湘门的传人,她说没事,你就不要婆婆妈妈地担心了。” 青螺见卓青飏看着自己,道:“卓大哥,我真的没有大碍的。” 云篆又道:“卓大哥,我们可说好了要去黄鹤楼,你可千万不要扫兴啊。陈二叔应该准备好了早饭,我们吃了饭便即刻出发。” 当下几人回身进入船舱,陈墨和古砚已经准备了粥,另有船家自己用绿豆、糯米磨粉煎皮,再裹入鸡蛋、瘦肉、草菇、虾仁的馅料制作出来的香饼。众人尝了一下,觉得风味十足。吃过饭,云篆带同古砚、陈墨,陪着青螺和卓青飏乘船抵达南岸,在熙熙攘攘的人中找了一家名为“杏林堂”的药铺,青螺买了川芎、姜黄、末药、苏木等药材,云篆抢上付了钱。 青螺赧然道:“怎敢烦劳公子破费。” 云篆道:“你们乘坐我的船,就是我的贵客。我自然要忧人之所忧,急人之所急。几吊钱而已,姑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青螺脸色一红,道:“可真是多谢你了。”古砚接过两包药材,道:“姑娘,我来帮你拿。” 云篆又给青螺买了一件白色暗花绸衫,道:“青螺姑娘,我看你的衣服脏了,不如换上这件衣服,白色更衬你。”青螺见那服色,想那云篆是见自己亲人新逝,白色尽孝,正是自己心意,但云篆说得婉转,轻声道:“多谢云公子了。” 卓青飏见云篆主仆生长得英俊风流,衣饰精美光鲜,谈吐温文尔雅,举止又十分殷勤,颇得青螺欢心,而自己的相貌、衣着、言行样样处于下风,不由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众人便又穿过市镇,顺着山路上行,便登上了黄鹤楼。黄鹤楼,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建在蛇山之上,气势恢宏,楼顶上书大字“气吞云梦”,周围风景秀美。江北则是龟山,犹如巨鼋,浮出江湖之间,与起伏的蛇山遥遥相对。玄武镇守,如锁大江。卓青飏站在楼顶,一见这山势动中藏静,缭绕重重充满无限气象,却似乎又枉顾变幻岿然不动,倒像是在那酒坊对敌的鸳鸯刀法,也是类似的,阴阳相助,动静结合。 云篆道:“青螺姑娘,古时候这里被称作江夏,传说魏蜀吴三国在此争雄,周瑜更是在此大破曹操,一把火烧了赤壁。苏东坡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古人气概犹胜今人。” 青螺见他旁征博引,谈笑自若,腹有诗书,气度华贵,笑道:“云公子真是见多识广,青螺没有听过这故事。” 云篆道:“赤壁之战,没有听过吧。我邀请你去我家做客,姑苏评话,总是讲这样的史料故事。我保准你听了不愿意离开。卓大哥,我带你们一起去听评话,你说好不好。” 云篆和青螺见卓青飏怔怔地眼望楼下山川,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不约而同噗嗤一笑。青螺忙叫道:“卓大哥,云公子邀请你去姑苏听评弹呢。” 卓青飏这才回过神来,道:“好是好,只是我得先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到时候再去叨扰云篆兄弟吧。” 云篆听了,心中得意,笑道:“留云庄这辈子都欢迎卓大哥来。卓大哥,你这次下山,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小弟可能帮得上忙。” 卓青飏道:“师父命我前往镇江府,我的大师兄蒋白生在那里,我是去协助他。” 云篆道:“镇江和姑苏离得蛮近的,我们可以一同坐船南下,这可真是生平乐事。只是小弟初次离家远行,好不容易能到处游览一番。卓大哥,你知道吗,沿途有多少风景名胜,真是不能不赏呀。青螺姑娘,庐山、鄱阳湖、迎江寺、广济寺、琅琊山、秦淮河,还有京城的诸多风光,我们可以一饱眼福了。”云篆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又道,“哎呀,光顾着自己贪玩,倒是忽略了卓大哥的事情,卓大哥,你可千万不要为了迁就我,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呀。” 卓青飏隐隐地有些不愉快,他不知道这种不愉快来自何处,眼见青螺与云篆站在一起,一对璧人,风姿绰约,性格直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卓青飏还是内心隐隐地不愉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想不透的情绪就这样纠缠住了他。 忽听到楼头一人笑道:“这山山水水又不会无端生出脚来,放在那里又不会跑,何必急在一时。” 几人回头,只见黄鹤楼上有一个人靠在柱上,脸颊苍白,颏下胡须稀稀疏疏,手里攥着一本旧书。 而天边已经卷起了滚滚的乌云,像是将要下雨一般。那人就映着乌云,不动声色地站着。云篆听他道破辩驳自己,也不愠怒,抱拳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也不看他,道:“许易安。” 云篆敛敛衣袖,道:“这位许先生,谁说的这山水没有脚。《列子》有个故事说道,太行王屋,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后来被夸娥二子负到他处。这山不就是长了脚吗?远的暂且不说,就拿这龟蛇二山来说,两山一心求胜,本要延展勾连,后来被吕祖施了仙法加以阻止,这才南北分离。古人有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下看来,也正是这层意思。” “远古传说,不足为信。”许易安不屑地道。 云篆道:“先生可有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许易安看他一眼,众人见他两眼浑浊,倒像是一个久病之人。许易安道:“高见可不敢当,只是你说话拐弯抹角,老头听了不爽。” 云篆被他盯得直冒冷汗,但也并不发怒,道:“在下一时信口开河,莽撞得很,如有得罪,望先生多多宽恕。” 许易安听他这样说,又靠住柱子,悠悠叹道:“公子一张嘴,抵得上千军万马。世风日下,人心险恶呀。” 古砚一听十分恼怒,便要上前理论,云篆拦住道,“许先生,定是误会了在下。先生如若不弃,便让在下设宴向您赔罪,也当面向您多加请教。” 许易安嘿嘿一笑,道:“老头名叫易安,简朴为易,随遇可安。老头宁愿找个地方晒晒太阳,也不愿意与你同席共餐。” 青螺上前道:“老先生,云公子不过只是随口说说,你莫要为此生气了。” 许易安见此情景,不理他们,将那本旧书揣进怀中,拄个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众人一见,才知道他还跛了一只脚。许易安走到卓青飏面前,道:“小伙子,你怎么看?” 卓青飏抱拳行礼道:“老伯,云篆兄弟如果言语有所冒犯,晚辈代他向您赔礼道歉了。” 许易安听了哈哈大笑,拖着一只残废的腿,一边下楼一边道:“山中猛虎,难敌狐狸。” 云篆心中不安,朝着卓青飏和青螺道:“卓大哥,青螺姑娘,云篆先向两位赔礼了。我与两位倾盖如故,把你们当成我的朋友,所以说话难免不会深思熟虑,如果果真像那位老先生所说,我若有险恶之心,就让我,让我一辈子讨不到媳妇。” 青螺听了脸上犹如火烫,卓青飏一笑道:“云篆兄弟,你这赌注真是太大了。我们不会在意的。”楼下树木在风中频频点头,众人在楼上也顿时感觉到一些秋意。眼见天边乌云密布,泫然欲泣。 云篆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一行出来得已经久了,不如早点回去吧。青螺姑娘回去还要熬药。” 卓青飏当下道:“对对对!疗伤重要。” 当下几人下楼,穿过山下人海,回到码头。卓青飏出发的时候正是清晨,加上内心新奇并未注意,此刻再见这里的天宝巷码头,规模更大,舳舻相属,万里连樯,渔民、船工、纤夫、舵手,加上商旅、行人、车马、货物,挤得密密麻麻,想是眼见秋雨将至,忙着在收拾码头的东西。卓青飏就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在神农山庄见到过的朝廷特使平北快刀季平。 季平也一眼看到了青螺一行人,朝着手下道:“包围码头,活捉昨日持剑的女子。” 云篆、青螺也意识到了危险将近,云篆吩咐下去:“陈二叔,你先攻出去。古砚,你和我保护青螺姑娘。卓大哥,劳烦你断后。我们要是走散了,就想法潜回我们的大船,我们未时一到便发船。” 季平见到青螺他们挤在人群中,行走不快,当下越众而出,直朝着青螺伸出一掌袭来。陈墨拔出短刀,起身迎敌。人众见码头械斗,瞬间乱成一团,东奔西走,彼此踩轧。卓青飏不忍见百姓受伤,左手扶起一个,右手又接住一个,但一己之身,哪里能挡住蜂拥而至的洪流。卓青飏只得扬声叫道:“不要慌。” 人们哪里听他的,自顾自地逃命,一时间哭爹喊娘的声音此起彼伏。卓青飏见那季平刀法太快,就像妖魅一般,神出鬼没,陈墨刀法本也玄妙,但是一人对敌季平,实在难以抵挡。而云篆、古砚护住青螺,正在力抗围拥而上的官兵。季平一刀挥出,那刀光在手掌之中连转了三四圈,将陈墨手臂划了三四道口子,幸亏陈墨躲得及时,这才保住一只手臂。季平敌退陈墨,一刀便向青螺砍来。 卓青飏哪敢怠慢,拔出剑来,跃上前,与季平殊死斗在一块。 第十五章 易安难平 卓青飏身子如风旋转,一剑挥出,周身剑影,正是一招“圆转如意”,季平一眼便看出这圆转如意是虚实相间的花招,寻到破绽,趁虚而入,一刀插来,这一招却是“半幅心肠”。卓青飏大吃一惊,长剑粘住快刀,借力在空中一个后翻,长剑递出,正刺向季平喉咙。季平喝彩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忙身子一仰,快刀在身子上空连连刺出,卓青飏暗道不妙,身子骤然落在地上,只见胸前衣襟已被斩下七八段。 陈墨眼见卓青飏也难敌季平,忙一跃而上,与卓青飏并肩共战季平。季平武艺出众,越战越勇,陈墨飞身过去,使出轻功与季平游斗,只听刀刀相斫,两人短兵相接。卓青飏静下心,一见陈墨轻功非凡,内心忽然想到那天在神农山庄跟踪到神农轩的人竟然就是他,不知道他那天是见到了什么东西吓得不知所措,只是此刻无暇细想,又持起长剑,蓝衫闪动,跃入战团。 季平一人敌二,却不落下风,使出一招“惊湍之下”,只见一刀从天而降,犹如一条白龙瀑布倾泻而来,溅起满地珠玉。陈墨以刀相击,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手中短刀掉在地上。卓青飏忙使出一招“东风半卷”,一剑救来,挡住季平砍来的一刀。陈墨一转身,躲开攻击,右臂一张。只听得尖利的声响如同穿云之箭,季平暗叫一声不好,一个暗器从自己手背上划过,他眼睛明亮,身子一仰,只见又一个暗器从自己面上飞过,如果不是躲得及时,势必会被暗器击中喉咙。季平翻身跃开,卓青飏见那地上的暗器,竟然是一截细细的竹子,一段削尖十分锐利,竹子中空,凌空飞来,风一吹便一阵声响,既能扰乱对手的神智,又能以哨声干扰对手对暗器来路的判断,果真是十分高明。 季平叫道:“你一个下人竟然也会哨竹钉!” 陈墨道:“行云剑、云舒掌、哨竹钉,留云庄三大绝学,只要够了资历,庄上人人可学。” 卓青飏第一次听说这几门武功,似乎一个小小的哨竹钉就已经震惊住了季平,真不知道另外两门功夫是何等境界。 季平道:“那就领教领教你的舒云掌吧。” 说着快刀一闪,又攻向陈墨。陈墨短刀掉落,只得掣开双掌与他相斗,卓青飏见他掌法灵动,或高或低,或快或慢,每一掌使罢,却猜不出下一掌的去路,当真好像云卷云舒,变幻莫测。卓青飏瞧得几下,更是佩服中原武林,百家争鸣,各有千秋。 卓青飏长剑一挽“风起昆巅”,袭击季平,朝着季平脑后风府穴刺去。风府穴,又名鬼枕穴,是督脉要穴,风、湿从此穴入,日积月累就可让人头脑昏沉。昆仑山山巅积雪,又长年狂风呼啸,据此昆仑剑法也增加了一招“风起昆巅”,剑上含了内力,如同风起,全都攻击敌人头顶神庭、百会、风池、风府、玉枕、天柱、承灵等穴位。 季平耳听脑后的风声袭来,快刀向后微微一颤,挡住星月剑。卓青飏反手又刺天柱穴,季平又是一刀挡住,回过身来,只见卓青飏长剑正刺向神庭穴,快刀一点再次挡住。陈墨见卓青飏剑法精妙,已经拖住季平刀法,右掌缓缓推出。那一掌去势缓慢,就像晴空惠风,云色不改,竟一掌击中季平肩膀。季平正在招架卓青飏,只觉得肩膀一痛,整个身子随即飞起,摔在地上。 陈墨见一击击败季平,而云篆等人也已经不见人影,想来已经上船。道一声:“卓兄弟,快走!” 卓青飏和陈墨两人几下纵跃,逃开官兵。大船还泊在北岸,陈墨眼见江中正有渔民花着几个筏子,陈墨经验老道,抓住卓青飏的手臂,使出轻功,足尖踩住江上波浪,飞上竹筏,微微一点,又跳上前面的另一个竹筏,抵达江北。两人一阵打斗又是一阵涉水奔赴,内力消耗,不禁气喘吁吁,他们跳上大船,却不见云篆等人。船老大也并没见到他们回来的身影,陈墨和卓青飏都是一急。陈墨,身为留云庄的管家,带着公子第一次闯荡江湖,云篆先被追击,又下落不明,实在不知道回去该如何向云四爷交代。 卓青飏更是焦急,青螺本就有伤在身,虽然有云篆和古砚保护,但是还是不知所踪,真怕她有些闪失。 陈墨冷静了一下,道:“刚才码头上人多,纷争一起,走散了也有可能。我们定的是未时发船。我们稍等一下吧。” 卓青飏哪里能等得了,道:“陈二叔,我要出去找找他们去。” 陈墨道:“要不这样吧。咱们两分头行动,你往西边去找,我到东边去找。遇上官兵,不要起冲突,避开就是了。不论找到找不到,一个时辰后,咱们再回这里见面。” 卓青飏道声好。当下两人嘱咐了船老大,涉水过江,分别向着东西寻去。 卓青飏内心焦急,沿着南岸往西行色匆匆,却只有稠密的人烟。人们都道没有看见云篆或者青螺模样的人,正行着,忽然看见人群中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忙跑上去,果真是黄鹤楼上的那位许易安。卓青飏慌忙施了一礼,道:“老伯,在下卓青飏,您有没有看见刚才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和姑娘?” 许易安见他满头大汗,撑拐边走边摆手,冷清清地道:“没见到。”一声说罢,飞起一杖,直敲卓青飏脑袋,卓青飏一把抓住拐杖,只觉得力道奇大,哪里像是和久病的人,气愤道:“老伯,你我萍水相逢,为什么要打我?” 许易安道:“我想给你个当头棒喝!你这个傻小子,刚才楼上那个人说话挤兑你,他想让你早点离开他们。你难道听不出来吗?” 卓青飏虽然也有许多的不愉快,但并不愿如此揣测别人,讪然笑道:“云篆兄弟,年龄还小,说话直爽惯了而已。老伯,你多心了。” 许易安道:“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是什么?不是你有多高的武功,多锋利的刀剑,而是欺骗和伪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有多可怕。”他叹口气,道:“此刻的你,也许还想不明白,就和当年的我一样。” 卓青飏听他感叹,口气沧桑,内心似乎十分认同许易安的说辞。许易安道:“走吧。” 卓青飏道:“去哪里?” 许易安道:“救你的朋友。” 卓青飏觉得这老伯嘴上说讨厌云篆等人,此刻却要去救他们,真是莫名其妙,问道:“老伯,你说什么?你要去救青螺姑娘和云篆兄弟?” 许易安拄拐向前走去,道:“此身易安,此心难平。” 卓青飏跟着许易安朝着江畔行去,秋风吹动,浓柳依依,天空乌云翻滚,忽然下起雨来。江边停着两艘大船,船上插着蟒旗。卓青飏当下想起途径武当的时候,也遇到这样的官船。卓青飏想那季平服色华贵,又绣着蝙蝠波浪的花样,带着紫纱帽,必定是朝廷官员。也许青螺等人已经被捕,就囚在船内。 两人冒雨靠近官船,许易安道:“稍后我们进去,你自去寻人,我来绊住季平。” 卓青飏还是初次听到季平这个名字,道:“老伯,你认识那个大人。” 许易安冷笑道:“老朋友了。” 当下两人跃入一条船内,卓青飏见许易安虽然残疾,但是身手灵活敏捷,果真是个江湖高手。官船甚大,甲板也很宽敞,船上三支桅杆,落了帆,四周的蟒旗被雨打湿了,粘在旗杆上。官船分为上中下三层,两人所在正是中层,卓青飏靠在船舱一望,船舱挂满帐幔,摆了桌椅杯盘,门口站了两个持枪卫兵,两头正是木梯,上层显然有人正在饮酒,大笑声中还有一曲箫声呜呜咽咽地吹奏。 许易安从怀里拿出那本残破的旧书,撕下一页,揉成小小的一团,伸指一弹,那小纸团竟然笔直地飞向一名士兵,打在那人的耳垂下边。那人一痛,叫出声来,另一人道:“怎么了?” 被打之人抚着脸颊道:“不知道被什么撞到一下,这里好疼。” 另一人嘲笑道:“你想要偷懒,还找借口。” 两人正说着,上层的箫声停住,只听轻轻步响,上层走下一个美貌女子,手里拿着一段紫玉箫。卓青飏见正是在神农山庄谋过一面的彩笺。彩笺换了一身蓝色裙子,走下来,对着两位卫兵笑笑,道:“刚才抓来的三个人,关在了哪里?” 卫兵道:“他们关在另一条船上。” 彩笺温柔一笑,拖住裙子,道:“季大人让我过去问一句话,你带我过去吧。” 那卫兵笑得满面春风,道:“外面下雨了,待卑职拿一把伞,送彩笺姑娘过去。” 另一个卫兵也笑道:“彩笺姑娘,还是卑职陪你去吧。我刚买了一把油伞,画的是国色天香,正配你。你等我去取。” 彩笺扭腰一拜,道:“如此有劳两位了。” 两个卫兵丢下长枪,纷纷奔到下层船舱争先恐后地去取伞。卓青飏听得他们对话,心内暗喜,终于探听到了青螺等人的下落。只见两艘大船停得靠近,中间铺了一块窄窄的木板连通着。卓青飏见那彩笺眼望着远处烟雨蒙蒙的江面,飞身跃过木板,潜到另一艘大船上。 卓青飏回头一看,见那两个卫兵推推搡搡,举着伞护着彩笺走上木板,卫兵许是互相争抢,均是脚下一滑,只听彩笺“哎呀”叫一声,那两个卫兵“扑通扑通”两声掉到江中。江湾的水势不急,但是还是十分寒冷,卫兵两人掉下去便大叫几声在水里扑腾。 彩笺呆在木板上摇摇欲坠,吓得花容失色,叫道:“快来人呀,救命呀。” 卓青飏正要出手,只听自己所处的大船中靴声橐橐,一下子跳出来好几卫兵,抢上木板,纷纷伸出手来,都想借机抓一抓彩笺的小手。彩笺羞答答地道:“下了雨,这木板滑得很,你们可要当心。哎呀,不要挤。” 只听又是几声落水的声音。卓青飏刚才就从那木板上飞身过来,并不觉得有多光滑,为什么会这么多人掉落。他仔细一看,只见彩笺那蓝裙下边点出一脚,像是小步轻迈,却实际是快速踢中那些人的脚踝,那些人立足不稳纷纷坠入水中。 彩笺哭道:“谁来扶我?” 却又有几人跑出来,有的像是在午睡,还来不及穿上上衣,赤膊赶来。卓青飏暗暗好笑,不知道这女子意欲何为,趁乱潜入船舱。青螺等人被关在厨房,甚是好寻。卓青飏伸出剑柄,撞晕厨房几人。青螺和云篆被捆在地上,忙伸出手指放在唇间示意他们小声,伸出宝剑割断绳索。船舷外翻入一人,却是古砚,古砚道:“公子,这边备了小船,速速走吧。” 卓青飏见几人无恙,又想起许易安的说法,内心生出一股豪气,道:“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 云篆见卓青飏冒死来相救,对他的印象更是大为改观,道:“卓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有什么事,从长计议。” 青螺也道:“是啊,卓大哥。那个朝廷特使武功高强,外边又有这么多卫兵,再晚了可出不去了。” 卓青飏拉过青螺,道:“青螺姑娘,我们相识的时候,你叫我的名字,我叫你青螺姑娘。那个时候,我敬重你,爱戴你,即使有一丝的妄想,我也从来不敢强求,我只愿天天陪在你的身边就很开心了。如今你叫我卓大哥,我直呼你的名字,但是我却觉得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了。你们走吧,只要你快乐,我也会跟着开心。” 青螺听到他这样的陈情,大为震动,道:“卓大哥,我,我……” 也许青螺再多一些坚持,或者多一些安慰,哪怕多说几句话,卓青飏都可能随她而去。但是她的内心除了震动之外,许多说不清楚的情愫萦绕着,她张着嘴,说了几个“我”字,便说不下去了。 卓青飏内心苦涩,却潇洒一笑,将青螺推给云篆道:“你们走吧。许先生说得对,此身易安,此心难平。” 云篆道:“卓大哥,经此一役,小弟心中把你当做真正的生死兄弟。你大人有大量,海涵小弟之前的欠妥之处。姑苏留云庄,愿意永留你为贵客。” 卓青飏只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中空落落的,没有希望更没有寄托,差点就要哭出来,但还是强忍悲伤,难看地笑了一下,道:“你们快走吧。我去引开他们。” 说罢,反向冲出船舱,飞身跃上桅杆,坐在帆布中一荡,口中大笑一声道:“你们这些脓包,快来尝尝爷爷的快剑!” 当下卫兵早已围了过来,卓青飏在雨中抹了一把脸,眼见一只小舟离了大船,遥遥地消失在雨中。卓青飏跃下桅杆,一连出手二十多剑,均刺伤那些卫兵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忽听到有人喊道:“犯人逃跑了。” 卓青飏剑法使得更快了,剑影扫的秋雨横飞。另外一条船上,也一阵兵刃相击,显然也是打了起来。卓青飏见一个是朝廷特使季平,另一个则是许易安,一人快刀,一人拐杖,两人就在甲板上你来我往地对攻了七八个回合。卓青飏知道季平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为那许易安十分担心,当下攻了几招,逼退卫兵,飞身跃过连通两船的木板,一脚将把木板踹到船下,纵跃至大船舱顶,居高临下,在旁观战。 季平道:“许易安,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死。” 许易安道:“师兄你还没死,我怎么敢死呢。” 卓青飏眼见季平已是中年,可许易安几缕须子,脸上皱纹横七竖八,眼神浑浊,头发疏苍,实在要比季平年长,没想到却是季平的师弟。 季平道:“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怎么能轻易死呢。倒是你,你事事易安,早可安心了,黄土一埋,总好过这风吹雨打。” 许易安道:“此身易安,此心难平呀。”说着拐杖一撑,整个人如同飞起来,凌空一杖袭来。季平虽在说话,却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当年不死如今现身定然是为了报复自己,所以一直暗暗戒备,见他一杖飞来,立即跃起来,快刀一摆,反守为攻。 许易安一招未老,另一手掌已然拍出,季平忙也出手抵御。两人双掌一交,只觉得对方劲力狠辣,季平十余年武功更加精纯,许易安看似大痼久病,出手却似江中浪涛,很有后劲。两人不相上下,竟然又对拆了十三四招。 卓青飏迎风站在船舱顶上,见他两人的招数相似,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总能猜出对方下一手的去势,貌似拆招,不像对战。他又观看几招,见那两人攻法凌厉多变,但却似乎又各有重心,那各招时时都围着这一重心,不敢用老,又不敢逾矩。卓青飏非常惊奇,不知道他们的功夫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季平和许易安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更是震断一根桅杆。季平忽然左手一弹,一个圆滚滚的菩提子去势甚疾,穿过拐杖,砸中许易安眉心。许易安没想到两人近身而战,季平会用暗器偷袭。许易安只觉得眼前一闪,并没看清,眉心一痛,一股大力将自己拍倒在甲板上,这才看清刚才击中自己的不是什么菩提子,而是季平帽上的珍珠。 卓青飏奋不顾身一跃而下,一招“风雨如晦”,携起许易安飞上岸去。 第十六章 剑法玄妙 卓青飏携着许易安闪身步入一片林中,许易安眉心被击中,一滴滴地淌出血来。 许易安道:“放我下来。” 卓青飏见没人追来,停在一株香橼大树下,这才放许易安落地。许易安拐杖丢在了船上,跛着一只脚,挥袖擦擦额头,一掌劈断一支粗树枝,拄在手中。 平野冥冥,不闻人声,秋雨绵绵,敲打着树藤,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这暗沉沉的午后抒发它的愤懑。 许易安叹口气,道:“十多年了,没想到他的武功修为精进如此。” 卓青飏道:“你怎么会是那位大人的师弟?” 许易安浑浊的眼盯住他,怆然叹道道:“我入门晚,自然是师弟。走吧,前边有座破庙。” 两人便冒雨行走了二三里,果然在林中有一座小庙伫立,那庙屋瓦破破烂烂,中间长出杂草,秋雨一浸,庙堂里滴滴答答地漏雨。那庙连个匾额都没有,堂上的神像鹿角牛面,卓青飏这才认出来,那是座荒废了的龙王庙。 两人找个遮雨的角落,点些柴火,坐了下来。许易安解下外衣,放在火边烘烤,道:“你是昆仑派的?” 卓青飏道:“晚辈是昆仑派卓青飏。” 许易安道:“是哪位道长门下?” 卓青飏道:“晚辈师从昆仑掌门玉灵道长。” 许易安笑一笑道:“你这个人性格执着,心地单纯,而且我闻到你这满身酒气,要是昆仑派青灵子还活着的话,你倒是很对他的脾气。” 卓青飏黯然道:“我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青灵子师叔总是带着我玩耍,他还给我酒喝。只是十多年前,师父命他们几人下山,青灵子师叔、飞灵子师叔都先后故去了。哎,许老伯,你认识青灵子师叔吗?” 许易安道:“他和我的师兄是好朋友。我的那位师兄名叫魏之和,另一师兄就是季平,我们都是武当派长青真人门下,仅收的三位俗家弟子。” 卓青飏一听许易安和季平竟然是武当派的,心中敬意油然而生。想那武当,与少林相比,虽然是后起之秀,但是百年来,历代掌门精益求精,武功造诣出神入化,门下弟子几多称雄,俨然与少林并驾齐驱,道家与释家武学更是成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 许易安又道:“昆仑派的青灵子道长在世之时,最喜欢行走江湖。那一年,可能距今二十多年了吧,是个冬天,他便来武当拜山。那天下了一夜的雪,早上天刚刚放晴,他就踏雪来了。他的鞋上沾满了泥,像是行了一夜。他敲开门,便口出狂言,要和武当弟子比武,决一胜负。当日恩师长青真人正是武当掌门,碰巧被少林方丈邀去讲禅论道,不在武当山,因此师门诸事都交于大师兄半缘道长处理。” 那天,天色尚早,雪虽然停了,但还是阴云密布,武当派的小弟子一边打哈欠,一边在紫霄宫、太和宫、南岩宫、琼台观等各处清扫积雪,半缘道长领着众位师弟正在各殿进香。忽听地,门外“咚咚咚”响起几下拍门声。扫雪的小弟子行风将扫帚靠在一株华盖亭亭的大松树上,跑去开了门,只见门外一人,两眼炯炯,头上戴着一个斗笠,斗笠上面薄薄的一层雪,腰间挂个酒葫芦。青灵子推门进来,道:“江湖声称,武当乃是中原北斗,武功高深莫测,剑法玄妙无比,在下拜山想要一开眼界。” 行风问了他的姓名、门派、来意,请他在偏殿喝茶,忙跑去禀告半缘道长。半缘道长刚在龙首石上进了三炷香,听得此事,飞身跃回两仪殿,带同众位师弟匆忙沿着山路赶到太和宫,步入前院。半缘道长见那青灵子一身布衣,桀骜不驯,双手合抱行礼道:“贫道武当派长青真人门下半缘有礼了。” 青灵子道:“半缘道长好,在下昆仑弟子,道号青灵。今日前来,只为讨教几招。” 武当众人一听,心道这人真是眼高于顶,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半缘道长心平气和地道:“青灵道长,武当乃是修道之地,习武不过只为强身健体,不为斗殴,更不为攀比。若来论道,武当洗耳恭听;若是比武,武当不求虚名。青灵道长,你可以下山了。” 青灵子道:“你是掌门吗?我还没见到武当掌门,怎能下山。” 武当俗家大弟子魏之和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波澜,越众而出,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家师长青真人前往少林,此刻不在山上。这位正是我武当派半缘大师兄,代为执掌武当。他说的意见,也就是武当掌门的意见。你可以下山去了。” 青灵子抱臂而立,道:“你们赢了我手中的清虚剑,我自然下山去了,何必多费口舌。” 半缘道长见青灵子非要比武不可,想他渴望成名已久,功利心重,道:“魏师弟,你就和青灵道长下场比试一下吧,限一炷香的功夫。” 魏之和是武当的俗家弟子,只习了一些武当的基本思想和功法,诸如武当太极拳、太极剑等绝学并不能尽学。他拿了日常习武的棍,与青灵子就站在殿前的雪地中。 半缘道长命行风点了一支香,捧着香炉站在院内。当下魏之和和青灵子开始比武。 青灵子是昆仑派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十余年习武不比师兄玉灵子为弱,更是修满了昆仑“玉碎昆岗”、“天倾西北”、“绝顶风雷”、“昆仑三十六剑”等昆仑绝学,觉得天地之大,早该扬名,便寻到武当来挑战。 魏之和长棍一摆,跃上前来,使出一招“苍龙出海”,一棍朝着青灵子头顶劈来。青灵子见魏之和身法灵动,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却虎虎生风,不敢怠慢,闪身避让,趁势回了一剑“昆仑天堑”,长剑直削向魏之和手腕。魏之和后退一步,持起长棍一端,朝前点向青灵子咽喉。棍长剑短,青灵子屈身弓腿,使出一招“地覆天翻”,矮身顺势一刺,刺向魏之和脚踝。 魏之和见那剑甚快,而自己向前点去的去势不减,只得抬起一脚踩住清虚剑。忽觉得脚下剑虽软,却有一股天地翻覆一般的力气,立足不稳,魏之和便飞身跃起,凌空长棍一扫,竟打中青灵子后脊,这本来是一招“撑天一柱”,只是因为脚下不稳,跃起来已经偏了方位,否则这一棍势必会直戳青灵子后腰。 青灵子吃痛,心想这人不过只是武当派一个未出家的道士,如果被他击败,岂不是堕了昆仑的威名。所幸自己刚才只是小试身手,还留有后招。当下清虚剑挽个剑花,一招“大道通天”,飞身过去。魏之和刚落在地上,就见到青灵子飞身反击,而那剑招来得十分迅疾,却似乎又有七八种变招,忙回身一招“大蟒翻身”,舞棍护住身侧。青灵子大道通天本为掩人耳目,迷惑对手,一招未老,便跃过魏之和,扭身一剑“青鸾回鸣”,将魏之和束发的飘带斩下两段来。 魏之和觉得脑后风声一过,回身见那雪地上落着两截飘带,知道青灵子比武剑下留情,否则只怕自己的后脑就被划开破绽。魏之和见青灵子又是一招袭来,剑影点点,如清风吹过花间,落花无数,正是“昆仑三十六剑”之一的“落梅报春”。魏之和知道这是以虚盖实,飞身跃在石栏上,一棍倚住石栏,身子飞起,一掌“日月争辉”拍向青灵子。 青灵子见头顶袭来的一掌,如同日月同在,阴阳两极,罩住自己周身,扭身扬起长剑使一招“涣然冰释”,挡住掌力,身子继续向前,拍出一掌“绝顶风雷”。那绝顶风雷十分高猛,石栏被掌力一击,发出一声巨响,石屑四散纷飞。魏之和长棍没了支点,身在空中,没法借力,摔在院中。 魏之和正要起身再战,行风道:“香已燃尽!比武结束!” 青灵子扬扬眉毛,道:“这位师兄,承让了。” 魏之和抱拳道:“昆仑剑法的确高明,不过我只是武当派的一个俗家弟子,并未修习武当的太极拳、太极剑,这套玄武棍法也还使得不高明。你虽然胜了我,但并不证明昆仑胜得了武当。” 青灵子年少轻狂,道:“半缘道长,便请讨教贵派太极功夫。” 半缘道长,见青灵子年纪轻轻,已然身负昆仑“绝顶风雷”等绝学,只怕也会“天倾西北”、“玉碎昆岗”,自己所说的武当派不重武功声名不过都是些谦辞,如果武当再败,武当的名声岂不是要被自己毁了。当下道:“青灵道友武艺出众,不如就让贫道与您比试几手。”说着,脱下外罩的道袍,里边是一身白色的日常道服,跃下场来。 青灵子见半缘道长一跃而下,好似风中的一片雪,轻飘飘的,定然是内功深厚,道:“请教道长剑法!” 半缘道长便接过弟子呈上的一把剑,那把剑看起来十分普通,微微生锈,恐怕用来砍柴切菜都嫌不够锋利,道:“还是一炷香的时间,敬请赐教。” 行风又点了一炷香站在一侧。半缘道长双膝一曲,右手长剑一摆,左手搂在怀前,双臂一攻一守。青灵子见他只是随手一个姿势,看似灵动多变,但又凝重浑圆,竟然看不出一丝半毫的破绽,内心真是又佩又慌。 青灵子先发制人,先使出一招“百鸟归林”。百鸟归林本就讲究虚虚实实,快若流星,让人看不清剑的去势。而那半缘道长却不紧不慢,以静制动,眼见那无数的剑影之中,一剑刺入身前,左手在眼前挥个半圆,右剑穿过左手,直抵住清虚剑,右脚向着身后一侧。青灵子只觉得半缘道长手上的长剑似乎有一股黏劲,将清虚剑直带到身后,随着半缘道长足下脚步滑去。 青灵子心内一慌,使出内力向后撤走清虚剑,却又觉得半缘道长剑上的劲力正攀着自己的剑身而来,那把锈剑朝着自己肩膀一点。青灵子十分震惊,觉得半缘道长手上的剑犹如神助,忙向后跃去,终于拔起清虚剑跃上松树枝头。松树一晃,那雪片纷纷地坠了一地。青灵子见半缘道长并不看他,兀自在当地舞剑,他的右手持剑如同在空中画圈,左手相互配合,在面前画圈。青灵子不服输,又跳下树来,飞身朝着背后偷袭半缘道长。 武当众弟子一声低呼。 半缘道长左脚抬起,反手一掌,右手长剑便已经回身反刺。青灵子先是被半缘道长左掌避开,却周身又被右剑笼住,青灵子举剑一格。半缘道长却已转身回抽,青灵子在雪地一个跟头躲开。虽然躲开,但是衣襟都沾满了雪,十分狼狈。青灵子见太极剑十分玄妙,道:“道长剑法玄妙,在下认输了。” 半缘道长剑法舞完,这才起身道:“贫道献丑了。” 青灵子叹道:“武当,果真是天下第一道山,我过去真是太自满了。” 半缘道长捻须道:“人生忌满,苦乐参半;一半智慧,一半痴癫;一半世俗,一半圣贤;半富半贵,半贫半安;半取半舍,半苦半欢;半生执念,半生随缘。” 青灵子听了若有所思,道:“多谢道长赐教。今日打扰,还望海涵,我这就下山去了。” 半缘道长道:“雪天路滑,山路尤其难行。魏师弟、许师弟,你们好生护送青灵道友下山去。” 当下魏之和、许易安便领命,随着青灵子顺着山路行下去。半缘道长看着东方欲晓,阴云不定…… 秋雨不息,点点落在龙王庙的破瓦上。卓青飏听得许易安回忆当年事,再想象半缘道长和青灵子师叔雪中对战的情景,心驰神往,道:“前辈,太极剑当真那么神奇吗?” 许易安道:“我们俗家弟子可以修习的是玄武棍、两仪刀,而那太极拳和太极剑都是出家的师兄才能修习的。所以太极刚柔并济的奥秘,我们几个俗家弟子都不甚明白。” 卓青飏道:“晚辈听您所讲,这太极功夫既攻又守,以静制动,倒像是和我见过的一门功夫很相像。” 许易安道:“什么功夫?” 卓青飏回想起来那夜在酒坊与袁缎、周全峰的对战,脱口而出:“鸳鸯刀。”当下便大致讲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至于胥子明复述一剑两琴,乃至于神农山庄等经历却略过不提。 许易安听了后,道:“武当功夫大都讲究阴阳相谐,动静结合,虚实辉映,刚柔并济。就拿玄武棍法来说,练起来,是手持中宗,两端名为子午生死。一耍起来,那棍两端一为生门,一为死门,生死变幻,让人目不暇接,而万变却不离其宗。” 卓青飏听了恍然大悟,道:“难怪晚辈见您和季平两人对敌,似乎招招看似不老,不曾逾矩,原来是这个道理。” 许易安道:“相传武当祖师便是在黄鹤楼俯瞰鬼蛇二山,得到启发,闭关修成太极神功。” 卓青飏猛然想起自己在黄鹤楼上观看鬼蛇二山,也是如同功夫,动静结合,道:“我明白了,太极玄妙定是如同龟山岳峙,如同蛇山绵延,怀中藏上日月八卦,以其不变而应万变,而万变又可成为不变。”卓青飏这几日翻看那本《道德真经》,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的真谛。内心欢快,连翻两个筋斗。 许易安没想明白,道:“你懂了?” 卓青飏道:“太极功夫应该没有固定招式,任何招式都可以成为‘不变’,都可以应‘万变’。”当下便跳起身来,拔出星月剑,在地上舞起来。 昆仑剑法多是攻势,卓青飏心内空明,一手持剑连连使出“风雨如晦”、“萧飒秋霜”、“天之洪流”等剑招,另一手却隐隐护住身前成为守势,几招练下来,觉得身上已经出了汗,但依然不减兴奋,道:“果真玄妙。” 许易安见他有模有样,道:“难怪祖师曾说太极功夫不在用功,更在天赋,在内心不夹杂半分杂念。真是太好了,你理解了太极的内涵,已然功成。这样,你现在就去找季平,帮我报仇吧。” 卓青飏问道:“不知道你们师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 许易安望望庙外连绵秋雨,拍拍大腿,叹口气,道:“那还得从青灵子下山说起。”顿时陷入回忆之中。 魏之和和许易安,兄弟二人送青灵子下山。青灵子眼见武当山上松柏森森,银装素裹,道:“大雪压青松,风景也很美,武当真是人杰地灵呀。” 魏之和道:“多谢你刚才手下留情。” 青灵子潇洒一笑道:“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只是来比武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魏之和听他重提刚才自己对他的称呼,道:“我也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我以为自己尽得武当真传,没想到大师兄一出手,就相形见绌了。” 许易安道:“魏师兄,我们都是俗家弟子,很多功夫不能修行。季平师兄提起来也是诸多怨言呢。” 魏之和道:“师父说我们心内不够清净,所以还不够出家的资格。修心,更重于习武呀。” 许易安道:“我读了好几部经书,师父问起我来,我还是说不出真言。师父说我悟性不好,但又太倔强。” 魏之和安慰他道:“你从小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修行太极功夫的,放心好了。” 青灵子却插嘴道:“倔强又怎么了,倔强就是执着。你要是不倔强些,多少东西都争取不到。” 三人正说着走到山下,忽然几匹马不畏雪滑,奔腾而来,许易安一看,叫道:“季平师兄,你们不是跟师父前往少林了吗?你们怎么回来了。师父呢?” 第十七章 玉虚大火 季平跳下马来,道:“师父与少林方丈谈得尽兴,说要留在少林小住十余天,便让我们几个先回来了。” 许易安拍额叫道:“惨了,惨了,我还得再看管玉虚观十几日。” 青灵子见他们师兄弟三人相聚,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还要往山北的湖边去踏雪。” 魏之和神色庄重,道:“青灵道长,魏之和今日与你相识,实感三生有幸。他日如有机会,当向您多多请教。万里江河,愿他日再见。道长多多保重。”青灵子摘下腰间葫芦喝一口酒,朝各位抱抱拳,转身远去。 季平见青灵子走得远了,问道:“这个人是谁?” 魏之和道:“他是昆仑派的青灵子,上武当来挑战。” 季平问道:“谁胜谁败?” 许易安道:“第一场,魏师兄用玄武棍对青灵子昆仑剑法,比了一炷香的时间,魏师兄略负;第二场,半缘大师兄用太极剑法怼青灵子昆仑剑法,比赛时间没结束,青灵子已经低头认输了。还是武当派的功夫厉害。只可惜我们都不能修行太极功夫。”口气中不无遗憾。 当下三人牵马上山,周边莽莽群山起伏连绵,一望无际,如同银蛇乱舞。山间的风一吹,松柏树巅上的雪花飞成一片,亮晶晶的。许易安道:“师兄,你们看下了雪,这样看武当群院,真是又一番美景。” 兄弟三人抬头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雪中,一片红墙建筑,层峦叠嶂依山而建,显得十分艳丽,像是后山上凌寒独开得梅花。武当玉虚观是武当掌门长青真人的居所,观后有一片梅花林,被称为“香海”。 许易安道:“季师兄,今年的梅花开得格外早。” 季平道:“你怎么知道?” 许易安道:“师父下山,带了身边的半为师兄去,临走的时候安排我顶替半为师兄,去做玉虚观的差事。前天,我正在玉虚观清扫,忽然闻到梅花的香味,跳上墙一看,果然墙外红梅一簇簇的。” 季平道:“又被罚了吧?” 许易安讪然笑笑道:“香海美景,我就坐在墙上看了一小会儿,结果耽误了在真武大帝前的进香。这件事被半缘大师兄发现了,罚我又擦了一遍大殿的地。你说玉虚观的差事,那么多,我每天都要忙上一整天,这样一罚,我直忙到半夜,累得腰现在还酸呢。真不知道半为师兄平时是怎么做的,师父总夸他井井有条。” 季平道:“半为师兄把这些事都做了十年了,熟能生巧,你只做了两三天,自然没法跟他相比。这样,看在上次你帮我抄经的份上,今日玉虚观的差事就由我来替你做了。” 许易安听了兴高采烈,道:“季师兄,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回去歇息一下吧,明日你再来替我。” 季平怔了一下,道:“也好。” 两人顾着聊天,眼见魏之和早已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当下加快脚步,赶上前去。兄弟三人进了山门,行风等人已经在积雪中清扫出道路,见了他们躬身行礼。季平先是走上大殿,向半缘大师兄禀告了师父长青真人在少林小住一事,转身出来前往了玉虚观。 玉虚观院子中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许易安正在殿内进香。这玉虚观东偏殿只有掌门长青道长、半为师兄居住,几个小徒弟住在西偏殿,平时便一向少有人来,此刻大雪一降,周围更是静悄悄的。季平闪身拐进偏殿,偏殿内室是长青真人的居室,室内十分素净,墙上悬着一幅《三清图》,另有一柄拂尘,地上一张土床,几个蒲团,和一个香案。案上香炉里檀香袅袅地燃烧着。 季平见这房间一尘不染,又没有多余的缀饰。转身再看外室,外室是半为师兄居住,更是简陋,除了一张床和几个蒲团,更是别无其他。 季平出门,见到许易安端着一盆水走过来,忙走上前去要一把接过来,道:“许师弟,我来帮你吧。” 许易安道:“不用了,这就做完了。正殿我已经打扫好了,我再把偏殿擦拭干净就可以了。” 季平笑道:“我就说熟能生巧吧,你看你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完成大半了。” 许易安见观里没人出入,放下水盆,伸手一指,道:“季师兄,你看!” 季平只见玉虚观院子一角檐上冒出几树老枝,枝头几朵红梅新绽,映着雪色风致动人。季平道:“我就在这里看一会儿梅花,你快去打扫偏殿吧。免得半缘大师兄知道了又要责备你偷懒。说好了,明天我来替你。” 许易安道声好,便端了水,走进偏殿。季平站在院子角落,冬风一吹,微微地有些寒意。他转身走进大殿,大殿规模宏伟,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梁上悬挂着各色幔子,大殿中央供奉着真武大帝,座前香花祭品琳琅满目,地上几个蒲团,大殿两侧架子罩了黄布。季平飞身跃上屋梁,俯瞰整个大殿,整个大殿庄严肃穆,和日常定期祭拜的时候也并无不同。季平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便飞身下来,心内不免十分烦躁。 忽听到殿外魏之和的声音叫道:“许师弟,半缘大师兄找你。” 许易安便跟着魏之和走出玉虚观,观里只剩下季平一个人和几位入门尚浅的年幼弟子。季平一挽腰上的刀,跟着走出玉虚观。季平也很彷徨,朝廷正在招贤纳士,自己若是下山投靠朝廷,不但可以享受荣华,而且也可以争取功名。只是自己武功修为怕是难以服众,出人头地的千里之行难以抬足。他心里焦急,自己学艺时日已然不短,师父日日常说自己心里不够静,还不能修习武当神功,也没能正式出家入门。 此种境况,就像许易安转述的那样,魏之和一个俗家弟子习武多年依然不敌昆仑剑法,而修习太极的半缘道长却区区几招便让昆仑弟子认了输。如此,功力高下立判。如果能找到最高深的太极功法的秘籍,凭借自己悟性聪颖,又勤学苦练,便足以迎头赶上武当众人。 季平不知不觉踱步到观后,只见观后,上百株的梅花,如同朵朵红云倚坡而立,香气悠悠,霎时间仿佛置身于香海之中,让人心魄俱醉。季平心中打定主意,与其在武当苦守清规,不如就此踏入这无边红尘,他只能趁着师父离山的时机放手一搏。 翌日一早,天色放晴,季平就早早起床沐浴更衣,来到玉虚观。许易安这几日代替半为师兄在玉虚观守夜,睡着和师父居室相对的西偏殿,此刻还没起床。季平独自站在真武大帝像前,内心久久不能平息,季平跪下,轻声地道:“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正所谓:邦有道,则仕。弟子,弟子在武当侍奉十多年,今天出此下策,愿大帝原宥。” 忽听到门外脚步声,许易安已经来到玉虚观,见季平已经等在殿中,道:“季师兄,你好早呀。” 季平笑道:“睡不着,我起来练了一套拳法。师弟,上次抄经,可是多亏了你帮我的忙,今天,我来替你打扫玉虚观。” 许易安得意笑道:“师兄,这么一点小事,你还一直挂在心上。” 季平道:“你只管歇息着,告诉我,都要做什么。” 许易安道:“先是大殿。你要先用拂尘掸掉大殿墙上、案上的灰尘,然后清扫大殿的地面,最后擦洗供桌、香炉、蒲团、门窗。哦,最后千万不要忘记供奉祭品和进香。东西偏殿也是一样的顺序,如果床铺又不妥的地方,要整理一下。” 季平问道:“可有什么要注意的,我这笨手笨脚的,可别弄坏了东西。” 许易安道:“第一,就是要轻手轻脚,切忌吵闹;第二,师父房中的那幅《三清图》,是几十年的珍品了,不让乱动;还有第三,半为师兄嘱咐,擦洗的时候不要弄湿大殿架上的经书;当然还有第四,打扫后的污物,只管叫行风他们挑下山倒去。好了,就劳烦师兄了,魏师兄刚才还说要找我练习棍法呢。” 季平听到“大殿的经书”五个字的时候,内心早就一乱,自己昨日明明在梁上俯瞰大殿,怎么会没注意两侧架子,哪里去想架上会是那些经书,哪里还能理会许易安后边的言语,眼见许易安转身出去,稍稍稳定心神,叫粗使的小弟子去打水。 季平快步奔进大殿,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双手微微颤抖,掀起架子上的黄布幔子,只见布下覆盖的果真是一本本的经书,他循序看去,《道德真经》、《北斗经》、《冲虚经》、《坐忘论》、《玉皇经》、《太上感应篇》、《清静经》、《诸真宝诰》、《庄子》、《无上秘要》、《金丹大要》、《武当福地真集》、《易图通变》、《混元圣纪》、《西升经》等。这些经书有的是自己日常读诵的,有的是作为修习功课抄写的,并没有诸如《太极经》、《太极秘书》之类的典籍。季平并不死心,便抓起一些看起来生疏的经书一通翻,他翻得极快,一目十行,想要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些让自己神动的字迹或者启示,但他显然是无功的,眉头紧紧地凑在一起。 直到小弟子端了水,拿了拂尘、扫帚进来,季平这才勉强收敛衣着,佯装无事。他一边清扫,一边翻看大殿的各个角落,也许这殿中藏着什么暗格,但是一圈下来,依然无果。季平打扫完大殿和偏殿,安排供奉进香,出门吆喝小弟子倾倒污物脏水。 季平回到住所,闷闷不乐。魏之和棍法练完,回到住所,见季平躺在床上,道:“我听许师弟说你今天去打扫玉虚观了。你这常跟着师父出去,见了这么多世面,还能屈身下来做这些粗活,真是想不到。” 季平并不答话。的确,这些年自己总是得到师父的许可,多番下山,虽然是开阔了眼界,结交了豪杰,但是功名利禄和风花雪月更是如同观后的香海红梅,就这样暗香浮动,不动刀剑便侵入自己的内心。季平忽然想起来五年前师父让自己下山,回来的时候,师父长青真人问道:“此番下山,有何感悟?” 那时候的回答,季平早就不记得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人间繁华,宝马雕车一走过,香气满路,仿佛是春风吹过焕然消融的溪流,涓涓地流向心田。 魏之和见季平并不回答自己,说道:“半缘大师兄刚才说,昆仑派的剑法果真神妙,昨天敌败青灵道长,实力所胜不过只占了三分,侥幸倒是占了七分。他说要闭关七天,重新参悟太极的奥秘。” 季平翻身做起来道:“我们三兄弟,始终得不到师父真传,这武当待得也真是无趣极了。” 魏之和道:“我虽然十岁就入门了,比你早些,但我没有你用功,功力比你差劲的很。更没法和半缘大师兄等人相比了。许师弟呢,你应该记得吧,他本来就是往山上送柴的樵夫的儿子,那年他爹死了,无处可去,被收入武当,那时候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练功也都是为门派的规矩,没用过心。至于你,你入了武当也该十几年了吧,你是勤学苦练过来的,武功比我们两人都高出许多。师父虽然总说你心不静,但是事事从不落下你,假以时日,你定可入门,武当真传都能学得到。你此刻着什么急?” 季平起身道一句:“逝者如斯。大丈夫成名须趁早。”走出门去。季平走到紫霄宫前,见众位师兄弟正在诵经,半缘师兄收拾一新,散开头发,穿着八卦衣,手持一幅画卷,缓步步入宫中。 季平见到半缘师兄手持画卷,忽然想起早晨许易安说的话,师父房中的《三清图》十分珍贵,难道自己苦心寻找的秘密在那里。 季平笑笑,暗暗打定主意。折身回去,吃了午饭,便回到玉虚观,找到许易安坐下,道:“师弟,你还记得你刚来武当时候的事情吗?” 许易安道:“那年我爹死了,我无处容身,师父见我每天打柴送上山来,可怜我,师父说我年龄还小,人生大好,不便出家,收我为武当的俗家弟子。” 季平笑道:“那个时候,一到晚上,你躺在床上,就哭鼻子。我和魏师兄还总是笑话你。真是沧海桑田呀,一转眼,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许易安回想往事,道:“季师兄,还要多谢你日常的照顾。” 季平道:“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谢的。你看你年龄虽小,但是做事可靠,师父临走都让你来照管玉虚观。交给别人,他老人家可不放心。” 许易安听他夸赞自己,道:“师父还是更倚重你。” 季平道:“师父是最爱那幅《三清图》吧?” 许易安道:“那幅《三清图》据说是师父的一位朋友赠送的,师父非常珍视。” 季平道:“我们拿下来看看,到底是谁画的,也让我们瞻仰一下三清风采。” 许易安拦住道:“半为师兄特意交待,这幅图已经好几十年了,虽然格外珍藏,但是还是挡住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将枯了。就怕一动弹,那画就会散碎了。” 季平暗笑,历朝历代传下来的字画多了,这样的馈赠哪里那么容易就枯朽了,自己这个师弟没什么见识,定是被半为师兄唬住了,更是确定了此中定有玄机。季平道:“我随口说说,魏师兄说我们三个人久未碰面,晚上吃了饭过去好好坐坐。我先走了。” 许易安拍手称好,吃了晚饭,便收拾妥当,往师兄弟的住所来,进门见魏之和坐在桌前看书,问道:“季师兄呢?” 魏之和道:“他说肚子痛,出去了。” 当下两人便坐在桌前闲话,坐了不过几刻钟,忽听到院内人声喊道:“快救火呢。”两人跑出院子,只见玉虚观建筑的地方一片火光,在夜雪中十分惹眼。许易安慌了神,道:“怎么失火了,我要回去看看。”两人几下纵跃,跳出住所院子,飞身赶往玉虚观。 魏之和和许易安闯进玉虚观,只见东偏殿和大殿已经着起火来,一些小弟子正在奔命地打水救火。玉虚观本就离得其他殿院偏远,人手又少,那火一烧起来,远水实在难救。两人正要救火,互见火中飞出两人,拳来脚往,互相拆解了十多招。 两人定睛一看,一个是蒙面人,另一个则是武当派半无师兄。半无师兄是武当第四弟子,平时少言寡语,只酷爱诵读经典,武功平庸。但是此刻与那蒙面人对敌,却招招狠辣,两人都是并不出一点声音,似乎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第十八章 平之不平 魏之和和许易安眼见月亮地下,两人拳来脚往。魏之和扯起门口一条长棍,飞身跃上屋顶,与半无师兄合战那蒙面人。魏之和一动起手来,才最为心惊,一来是对手太强,打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二来是半无师兄,这个看似只会读经的人,似乎不亚于半缘大师兄。那蒙面人武功真是高强,以一敌二,如同鬼魅,丝毫不呈败像。 许易安也要上前相助,互见东偏殿又跑出一人,那人身影一见到许易安,鬼鬼祟祟地一闪。许易安忙跑过去,只见门后立着一人,那人竟然是季平。季平脸色阴晴不定,怀里抱着一个锦布包袱,死死地盯住许易安。许易安见到季平,道一声,“季师兄,你拿得什么东西。” 季平双眼像是要瞪出血来,抬起一脚狠狠地揣在许易安腿上。许易安大叫一声,摔在门口。季平越过他,双脚一登,跃过屋顶,许易安只见观外的梅花微微一晃,季平便走了。 许易安刚要扶着门框站起来,回头只见那偏殿里东西凌乱,那幅《三清图》也丢在地上。许易安顾不得脚上疼痛,抢进火里,捡起那幅珍贵的绘画,只听到轰隆一声,东偏殿塌了下来,一根着火的椽子直砸在许易安的脚上。许易安呼喊一声,挣扎着滚在雪地里。 眼见那幅《三清图》沾了灰尘,但所幸未毁。抬头看去,见半无师兄、魏之和与那蒙面人斗得正紧。半无师兄右掌挥出,袖风卷起屋头残雪,好像满树冰霜,直击那蒙面人胸口;那蒙面人身姿在空中一卷,行若飞龙,迅如狡兔,似乎不见其动,已经移形换影道半无师兄身后,双拳如同飞来巨石,直砸向半无。 魏之和眼见半无师兄身处险境,只能采用“围魏救赵”的计策,长棍凌空一出,使出玄武棍法径直攻向那蒙面人的面门。蒙面人见眼前见那长棍袭来,夹着风声飘雪,尚且又七八般变化。 蒙面人变拳为掌,一手抓住眼前木棍一拧,魏之和只觉得棍上传来一股大力,将自己的身子拧得翻起来。魏之和口中一阵甜腥,吐出一口鲜血,从屋瓦上一摔,掉进殿里。蒙面人另一手也早已攻向半无。半无转身时刻只见那一掌早已袭来,屋顶积雪被掌风带到,四散纷飞,半无出手一掌。两掌相交,半无只觉得那人的掌力十分刚猛,就像山崩地裂,自己身子一斜,被击倒在地昏死过去。 那蒙面人也是十分震惊,半无的掌力虽稍弱,但是劲力忽放忽收,如同潮起潮落,绵延不绝。眼见星星火把朝着玉虚观赶来,当下不敢多待,飞身朝着梅华坡下去了。 如此的暗夜大火,惊心动魄的一战,武当几名弟子相继受伤,玉虚观烧了大半夜被毁去大半,半缘道长只得提前出关。 许易安躺在床上修养。季平这几天一直没有露面,许易安说不出的心惊肉跳。他始终觉得这件事与季平牵连重大,想想自己与季平多年来朝夕相处,而季平竟然如此绝情,心中无限难过。忽然屋外闯来几个弟子,道:“许师兄,扮无师兄醒了,半缘大师兄请你到紫霄宫去一趟。” 许易安的腿受了重伤,拄拐走进紫霄宫的时候,只见代理掌门半缘大师兄端坐在殿中。半无师兄、魏之和师兄,以及其他的师兄弟都站在殿下。 半缘大师兄拍案道:“许师弟,你与季平竟敢勾结歹人,火烧玉虚观。” 许易安听了十分惶恐,道:“师兄此话怎讲,我怎敢有这样的歹心。” 半无站在殿下,道:“季平那厮早已承认,你还抵赖。” 许易安惊怒交迸,道:“季师兄在哪里?我要和他当场对质。” 半无道:“那日夜半,我走出房间,忽然看见季平鬼鬼祟祟的。我便一路尾随他,只见他潜入玉虚观,点了一支蜡烛进入东偏殿。他在师父房里一通乱翻,我正要出言责问,忽然见他从那幅《三清图》后面的墙内拿出一个锦布包袱。他长在武当这些年,竟然没看出来他是个盗贼。我便闯进去,拦住问他。他矢口否认自己偷窃,说是你和他说好了,要他来师父房里取这个包袱。” 许易安道:“我没有说过,我都不知道什么包袱。” 半无怒道:“你还敢抵赖。” 半缘道:“半无师弟,你将那日的事情细细说来。” 半无道:“当时我问季平包袱里是什么,他也说他并不知道这包袱里边是什么,只是听了你的话,说要拿去清洗,想来应该是一些衣物。我见那锦布华贵,正要叫人,忽然门外飞身进来一个蒙面人,他向我攻来一掌,我立刻用本门的天罡掌法回击。没想到那人掌力凌厉,掌风一带,将季平打晕在地,便要抢那包袱。我飞身过去与他相斗,后来玉虚观的大火便冲天而起,你又是负责看管玉虚观,你和季平合谋放火,还想抵赖吗?” 魏之和道:“两位师兄,当日许师弟和我正在房里闲话,忽然听到门外喊声,这才知道玉虚观着火。我可以为许师弟作证,当时他的确不在玉虚观。” 半缘道:“那么许师弟,季平潜入玉虚观一事,你可知晓。” 许易安道:“大师兄,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午后,季平师兄忽然过来,说是我们几个好久没能在一起坐坐了,邀我晚上共坐。我吃了晚饭,便去找他。当时季平师兄并不在。” 半缘看看魏之和,魏之和道:“是的!季平师弟也是这样和我说的,我两人在房间等许师弟过来,后来季平师弟说是肚子痛要出去方便。” 半无道:“别是你们三个人捣鬼。” 许易安跪在当地,道:“师兄明见,我身受师父重恩,如有歹心,让我死于刀剑剜心,死后尸骨无存。” 半缘听他起了重誓,道:“定是季平信口诬赖的。许师弟,你先起来。” 许易安起身,半缘又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可知道打伤半无师弟的招数是什么?”众人都看着半缘,半缘道:“般若金刚掌。” 众人一声惊呼,般若金刚掌可是少林绝技,寺里普通的僧侣都不能修习。没想到那人竟然会般若金刚掌。众人道:“是少林寺的?” 半缘道:“所以说此事事关重大,少林武当,若起纷争,必定是江湖一场浩劫。先将此事禀报给师父吧,听他老人家示下。只是不知道季平和那少林弟子盗走了什么东西。” 长青真人知晓了此事,十分震怒,带领半为等人,当下赶回武当山。少林方丈恒常大师得知此事,也十分惊异,寺里能学七十二绝技的弟子不超过二十人,能修得般若金刚掌的又能有几人。 长青真人听了诸位弟子一番复述,感叹不已,道:“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结交了一位擅长文墨绘画的朋友,他曾给我画了一幅《三清图》,并手抄了几步经书给我。季平盗走的那个锦布包袱,只是一些经书而已。” 座下弟子听了长舒了一口气,长青真人又道:“经书事小,可季平这一生便就此毁了。” 半为道:“师父,大殿的经书,只救下了一部分,大半都葬身火海。” 长青真人回到玉虚观,只见遍地焦炭,如同城破。雪坡的红梅花还在风中摇曳,花香袭来,长青真人唏嘘不已,叹道:“名利之心已起,这黄瓦朱墙筑得再高,也挡不住万丈红尘。” 长青真人对着魏之和和许易安道:“之和,易安,闻到了吗?梅花是不是很香?” 许易安道:“是的,弟子问到了,梅花清香扑鼻。” 魏之和道:“弟子觉得,虽然清香,但不如人间烟火气实在。” 长青真人道:“你们三人,虽然身在武当,但是并未出家。并非山门不肯收留你们,只是正如你们刚才所言,你们大好的人生,尤有许多难以平和的地方。你们都下山去吧,哪一天,这香海的花香都被洗净了,你们再回来吧。” 魏之和和许易安听了,哭倒在地,央求师父收回成论。长青真人并不答应,师兄弟两人强求不下,只得打点行李,下山而去。 魏之和小的时候被洪水冲到武当山下,被山上的道士救了姓名,为此留在武当山习武。如今下山,他只想回到家乡去。两人行到山下,许易安哭道:“魏师兄,如何才能洗净梅花的香味。” 魏之和道:“砍了它吧。” 许易安听了魏之和的话,不管不顾地只身上山,赶赴香海,拄着拐一刀刀把漫山遍野的梅花砍得干干净净,依然不解气,更是踩踏上千万遍。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许易安跪在雪地里泣不成声,他没有家人,没有故乡,不知道将要寄居何处。江湖太大,自己孑然一身,却不知道归向何处。 许易安一个人走下武当山,沿着山路一瘸一拐地走,遇到好心的人便能有口热汤热饭,遇上不善的人,总放出狗来咬他。风霜一路,却总是难挡许易安的一腔寒心,满腹苦水。正如师父所说的“经书事小,可季平这一生便就此毁了”,许易安终于明白了,季平毁了,魏之和毁了,许易安也毁了。许易安要报仇,他要找到季平报仇雪恨! 许易安再见到季平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季平穿着官服,但不过也只是一个手下。许易安拄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竟然都没有认出来彼此,直到许易安听到有人叫道季平的名字,他才如梦方醒,如同一条饿狼闯上前去与季平打在一起。 许易安本来就不是季平的对手,再加上一条残废的腿,和一身病躯。许易安被季平打倒在地,季平终于从那蓬头垢面中认出来那个人就是当年帮自己抄经书的师弟。季平不忍心杀他,给了他银子放了他,他不知道他的师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师弟会拼了命地恨自己。 就这样每过几年,许易安便冒出来偷袭季平,每次出来武功都有进步,只是季平武功也有长进,更慢慢地有了守卫,许易安得手的可能更是越来越渺茫。季平终于忍无可忍,他在又一次击败许易安的时候决心要杀了他,但是当他听到许易安伏在地上对他哭诉和指控,他的内心猛然地一痛,道:“师弟,我们都是武当的弟子,我只是想要修习武当最精深的武功,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在真武大帝前道出心声,师弟,你知道吗?当时大帝供桌前的幔子晃了一晃,大帝是理解我的不平的。我只想争取一个公平的机会,我有错吗?” 许易安道:“你可以和师父说,师父会答应你的请求的,你却欺骗了我们所有人。” 季平道:“师父已经惩罚过我了,你可知道那包袱里的是什么,不过一部道德经,一部《庄子》和一部无字经。” 季平最终还是放了许易安,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他想通了,也讲明白了,这次的放生是对他遭受的伤害的补偿,也是最后一次补偿。 卓青飏听了许易安的遭遇,痛彻心扉,不觉地流下眼泪来。 许易安拿起手中的树枝敲打他一下,道:“有什么好哭的。”他如此教训卓青飏,却早已忘了自己当年的时候也曾经流着眼泪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春秋冬夏。 卓青飏道:“晚辈觉得心里难过。” 许易安道:“江湖上再多的卧虎藏龙,也敌不过人心多变。” 卓青飏暗暗地思索这句话,许易安又道:“这些年,我一直斗不过季平,我记得师门对太极功夫的灵感来源于鬼蛇二山,因此便凳上黄鹤楼看个究竟,却老天不开眼,让我一无所获。今日,既然你已经领会太极精髓,你替我出手收拾季平吧。” 卓青飏道:“晚辈觉得他也可怜。” 许易安道:“你这个傻瓜,你不会没有杀过人吧。” 卓青飏道:“晚辈也曾经失手杀死过人,内心也常常不安。” 许易安瞪他一眼,道:“你杀掉坏人,是锄奸惩恶,有什么好害怕的。” 卓青飏道:“晚辈不是害怕,只是不安。” 许易安见与他说不明白,当下站起身来,见庙外的雨淅淅沥沥,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道:“我也饿了,出去找点吃的吧。”两人走出庙门,乌云低垂,林间显得黑沉沉的。 两人穿过树林,见江畔的两艘蟒船已经拔锚起航离开江岸,在汉口找到一家饭店吃饭。 许易安问了卓青飏下山的事情,道:“我看你的那几个所喂的朋友,应该也已经走了。不如我们两个结伴下江南去吧。” 卓青飏道声好,他心里想起青螺,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透过窗格看到的那个背影,宁静平和地坐在月亮地下,让人心里觉得温和而充满暖意。他真愿意永远时间都停留在那个晚上,只是时间如那滔滔江水,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两人吃了饭,卓青飏付完账,身上银两已经所剩无几。许易安道:“你且坐一坐,我去去就回来。” 卓青飏就坐在饭店窗前,下了雨,江上显得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对岸的风光。他又想起来青螺答应带他去上山采药的事情,她那一颦一笑,跃然眼前。自己都还没能随她去爬山呢,真是遗憾,心中生出许多悔意。卓青飏伸手狠狠地敲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又在胡思乱想了。” 青螺姑娘的头发真好闻,卓青飏忽然又想起来青螺站在他的身前把脉,自己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散发出来的茉莉花的香味,淡淡的,又香又雅致,就像是窗外蒙蒙的细雨,悄无声息,润入心间。 许易安回来的时候,就见卓青飏呆呆地坐着,嘴角微微地笑着,摇摇他,道:“走吧,有盘缠了。” 卓青飏这才答应一声,跟着许易安走出门,见许易安已经另换了一支拐杖。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码头,好不容易租了一条小船。 江上风浪不大,但是看不清楚太远,艄公也不敢放帆,只能慢慢地让小船顺流而下。小船足足行了一下午的时光,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到了大冶的一个小渡头。艄公不便夜间行船,当下三人便将船泊在渡头歇宿。 睡至半夜,船外雨停了。卓青飏觉得十分寒冷,坐起来站在船头,耳听得江上一阵箫声传来,那箫声和缓幽呜,愁绪满满,在江上独自徘徊。卓青飏竟然觉得那箫声十分孤独,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心与曲相和,不由地听得如痴如醉。 第十九章 深夜遇伏 直到三更时候,那箫声才断断续续地住了声。卓青飏起身倾听,终于再也听不到了,这才躺下,但却睡不着,心中对这曲子,说不出到底是依恋不舍,还是道出心扉,或者那是一种相似的孤独感,天涯沦落,却不相识。 江水滔滔东流,在静夜里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卓青飏起身一看,只见那艘小船船底进了水,忙捡了行李,叫道:“不好了,这船漏了。” 许易安和艄公听了叫声,惊醒一看,只见船底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艄公哭道:“我的船,我的船。” 许易安跳上岸,见浑浊的水中漂着一些木屑,道:“有人凿了船。” 卓青飏这才看见那些木屑,他没想到人心这样险恶,会在深夜里偷偷凿沉船只。忽然听到江南江北传来几声诅咒谩骂,听那话语,似乎都面临被凿破船只的局面。 卓青飏道:“是季平吗?” 许易安道:“只怕朝廷的人没有这样好的水性。此地是大冶,将近彭泽,必定是九江帮。” 九江帮,是长江中下游一个流传百年极为着名的帮派,专门做水上生意,帮中人众多是江湾湖畔长大的,颇善水性。附近一带作业的捕鱼、摆渡、经商等谋生的人为求庇护,都要每月到九江帮江州总舵交纳足额的供奉,被称为“江州赋”。 卓青飏隐隐地记得,似乎听过九江帮的名声,苦思冥想忽然忆起来那日傍晚他在咸阳城南放马的时候,听那一位吹哨唤鹰的庄主说,要九江帮沿江拦截华山派。卓青飏正要问起,忽见江中漂下来一些殷红的旗帜,上边是巨蟒图案,正是季平所乘的大船四周插的蟒旗。 卓青飏跳下江水,捞起几只旗帜,递给许易安,道:“许大叔,你看,这不就是那官船上的嘛。” 许易安见他观察仔细,道:“正是。没想到官船还在上游,应该也被凿沉了。我便再去会会季平。”说着扔下蟒旗,一瘸一拐地往上游沿岸行去。 卓青飏忙叫他,又见地上那旗帜中晶莹剔透的,展开一看,原来那旗帜中裹着一只白色玉箫。那玉箫前端缀着五颜六色的流苏,甚是精致。卓青飏想起夜半飘然而至的箫声,微微一怔,只觉得如同故人重逢,欣喜不已。 卓青飏将玉箫塞进行李中,跨在肩上,拿起星月剑直追上去。两人沿岸行去,借着零星的渔火,见岸上人影重重湿淋淋地站着,江畔两条大船已经沉了,只是江湾水不深,并未完全淹没。事发之时,船上众人正在睡觉,等到发觉船舱进水,已然晚了,顾不得穿衣携物,狼狈十足地爬出来。有些行动慢了些,便随着官船沉了下去。许易安见岸上人众之间,一人身穿黄栌色锦衣,正是季平。卓青飏见季平身旁正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彩笺,穿着一袭白衣独立江头瑟瑟发抖。 许易安拐杖一撑,跳入人群中,拐杖一舞,把那些卫兵打得摔个跟头,一杖点向季平。那拐杖的打法,正是源于武当的玄武棍法。季平弃舟登岸时并没有带出佩刀,幸好他自幼便对武当的功夫甚为熟悉,当下侧身避过木杖,掣开双掌与许易安斗在一起。 许易安一杖点在地上,身子向后飞去,回头木杖横击过去,正是一招“浪子回头”。季平一掌接住木杖腕上使劲一压,将那木杖生生拍在地上,手臂借着木杖翻身在空中连连踢了几记连环脚。许易安见那脚来得飞快,拐杖又被压在地上,身子无法后退,只得伸出一掌,拼了性命地接住季平的攻击。 此法奏效,季平乘胜追击,身子刚落下,见许易安正要抽出木杖,飞身一脚踩住木杖,下身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而上身双掌如同蒲扇挥来朝着许易安的两颊拍去。 许易安眼见季平的掌法十分刚猛,拍上两颊,只怕头骨瞬间就会裂开。卓青飏眼见许易安险象环生,忙拔出星月剑张开身子朝季平后脊刺去,这一招正是昆仑三十六剑的一招“心如猛虎”,剑法大开大阖,如同猛虎下山,威风凛凛。 季平只觉得后背几处风声袭来,风声呼啸,像是千帆过尽,不变声色,只得脚上一使劲,从许易安头顶一个跟头翻过去,却是一招“灵猴腾跃”。 此招正是武当的入门功夫,武当山谷里生活了许多猴子,常常攀在树藤之间,朝着过往的人们索要食物,上下翻腾,因此武功入门功夫参考猴子上下轻灵的动作,最终形成了灵猴腾跃这一招。当年季平和许易安在学习入门功夫的时候,便常常在山谷里观看和模仿猴子。 季平一招使罢,翻身落在地上,悠悠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心中一动。许易安一杖袭来,点在季平胸口,季平气血翻涌,轰然倒在泥地里,一口鲜血涌在口中,他闭住口硬生生不吐出来。许易安木杖一摆,道:“受死吧。” 忽然一人斜奔过来,挡在季平身前,一手挡住击来的木杖,道:“不要杀他。” 卓青飏见那人竟然是彩笺,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只是在这暗夜里,她一身白衣,像是春日枝头绽放的白玉兰,楚楚可怜,却又十分坚定。 季平、卓青飏、许易安乃至于身侧的卫兵都没想到会是彩笺挺身而出。季平大为震动道:“彩笺姑娘,你……”他没想到这样一个蒲柳若风的女子哪里来的勇气。卓青飏也是没想到,刚才一个站在江头发抖的女子此刻竟然大义凛然地挡在一个半生戎马的大官身前。许易安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似乎群衫未动,就转瞬之间移到季平面前,挡住自己的木杖。 彩笺那样美,虽然在这无边的黑夜里,虽然在这长满秋草的泥潭里,她还是那样的动人。她面对许易安的木杖和怒色,不恐惧,不忧虑,不哀怨,连一点求饶的意味都没有。也许她是在漱玉坊待得久了,她就像江畔的鹅卵石,流水淙淙,早已将她打磨得光彩照人又细腻温润,她能察觉到别人的神色和想法,她或许知道许易安下不去手吧。 彩笺道:“你不能杀他。季大人已经同我讲了你们的恩怨,他饶过你多次,你更不能乘人之危伤害他。” 许易安根本听不下这些话,举手一杖,猛向彩笺刺去以逼开她。 卓青飏忙叫:“手下留情。” 彩笺并不畏惧,眼见木杖袭来却闭上眼睛。只听“嘭”的一声,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季平拨开身前彩笺,一掌挥出,与那木杖抵在一起,木杖受两侧内劲猛推,“嘭”的一声断了。许易安和季平各自倒在地上,均受了伤,许易安放声大笑。 笑声未止,只听哗啦啦的声音,江面如同裂开了,暗夜里三四十人赤膊从江水中跃出,岸上也一阵马蹄声音,跑来三四十骑,将卓青飏、许易安、季平、彩笺以及官船众人团团围住。马群中一人矮矮瘦瘦的,道一声:“把这些人都绑了。” 卓青飏长剑一摆,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进了九江帮的地界,还不快认太岁爷。” 季平道:“你是九江帮的?” 又有一人道:“这位可是九江帮陈舵主。” 季平道:“叫薛振鸿出来。” 为首的陈舵主道:“你敢直呼薛帮主名讳,真是胆大包天。” 季平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块紫色的玉牌,道:“你把这块玉牌交给薛振鸿,他必出来迎接。” 陈舵主接在手里,看看道:“你这是什么玩意儿?你拿块破牌子来贿赂鬼呢。”说着将那玉牌丢进江里。陈舵主看见彩笺倒在季平身旁,见泥草中的女子沾了泥污,却依然光彩十足,像是一块还没打磨的白玉,纵身过去一把抓住彩笺手臂,道:“哟!还有一位美人儿!” 季平和卓青飏异口同声叫道:“放开她。” 季平受了重伤,使不出力气。卓青飏却已一剑“登之不死”,没想到那陈舵主武功太低,竟没躲开,被卓青飏一剑刺中胸前玉堂穴,直接摔倒在地。卓青飏忙扶起彩笺。 那陈舵主本名叫做陈豫章,是南昌府知府的侄子,被荐到九江帮。九江帮帮主薛振鸿不敢与官府势力明争,只得收入麾下,将原本的九舵主之一陆息换成了他。 陈豫章摔倒在地,双脚一登,捶胸哭叫道:“来人,来人,快把他们绑了交给帮主处理。”爬到卓青飏脚下,一把抱住卓青飏双腿。卓青飏双腿背束,星月剑砸在陈豫章脑后,陈豫章便昏倒在地。 官船的卫兵见这人又是嚎啕大哭,又是泼皮无赖,心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些乡野粗人,凿沉了船,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便掣开拳脚要大打一场。九江帮已经传承百年,武功自然非比寻常,各位帮众眼见这些沉船逃下来的人竟然意图反抗,当下一拥而上,纷纷出手将一众卫兵压倒在地,绑住手脚。 卓青飏起手一个剑势立在垓心,左拳右剑,以静制动,纷纷与众人战在一起。季平在地上一看他这一手剑法,左阴右阳,刚柔并济,犹如八卦在怀,虽然剑形是昆仑剑法,但却是太极内涵。 九江帮帮众哪里是卓青飏这高明剑法的对手,只觉得卓青飏出剑神通,剑上一股大大的黏力,将一众人束在周身,众人甩脱不开,只得随着卓青飏剑法左右摇摆,心中暗暗叫苦。忽听到一声洪钟般地怒喝:“撒网。” 卓青飏眼前一闪,只见一张渔网袭来,直接罩在自己头上。四周又有几张渔网扑住自己身子,卓青飏一下子被包裹成了一个粽子。他这才看清刚才怒喝之人,只见那人面容黝黑,脸很大,四肢粗壮,只是五官却小,这反差性的对比,让人简直过目不忘。 那人道:“江北还抓到几个,都绑回总舵,交给帮主发落。”显然又是九江帮的一名首领。 手下众人道:“是,黄舵主。陈舵主被这人打晕了。” 黄舵主名叫黄亿沉,是九江帮九舵主之一,道:“扶他回去。” 季平道:“我是朝廷特使季平,你赶紧放了我还有那位姑娘,否则朝廷怪罪下来,你们九江帮鸡犬不宁。” 黄亿沉自然听过平北快刀季平的名号,只是眼见他满身泥泞,又衣襟沾血,狼狈不堪,哪里有朝廷命官的样子,道:“你有什么凭证?” 季平本想拿出玉牌给他,但是玉牌刚才已经被那个草包陈豫章扔进了江里,十分无奈。黄亿沉见他没有作证,只得道:“都绑回去。” 当下卓青飏、季平、许易安、彩笺以及众人都被九江帮反手缚住,堵住口鼻,蒙住双眼,塞进马车,摸黑驶远。 卓青飏俯卧在车中,挣扎几下,无奈周身都被绑住。他觉得马车一阵颠簸,忽听到车外有人说道:“唉,李三哥,你们那路捉到几个?” “黄舵主一行抓住二十多个呢。你们那路呢?” “我们这边抓住十几个。我们这次是九路舵主都动身了,不知道到底要捉什么人。” “上边一张嘴,下边跑断腿。咱们管他要捉什么人,都捉回去就是了。” “不是我说,再捉下去,车子可都装不下了。” “我看看,把那车子的人拉过来,关在这个车子里。空出一辆车去接彭舵主一路。” 又听到几声嘈杂声音,卓青飏只觉得腰间一痛,自己被缚在背后的双手,被一物砸中,又觉得那物软软蠕动,吓了一跳,忙伸手一抓挣扎几下。车子又是一颠,身上之物掉下身去摔在身侧。忽听到温婉一声响在耳边:“你是谁?” 卓青飏一听那声音,才知道刚才九江帮塞进车里砸在自己身上的竟是彩笺。彩笺本也被绑住手脚,堵住口齿的,刚才马车颠簸,自己又被臀下的挣扎惊吓到了,摔在马车上,却将口中的布袋吐了出来。卓青飏口鼻被堵,说不出话来,呜呜地叫了两声。 彩笺似乎也听出了他的声音,轻声道:“你是卓青飏吗?” 卓青飏不能回答,只得用头撞撞马车。彩笺听了动静,忽然格格一笑,道:“我猜对了。”两人就并肩一仰一俯躺在车里,彩笺道:“我认得你,在神农山庄的时候,我便认得你了。你为了那个穿绿衣服的姑娘,就连命都不要了,你喜欢她,对不对。” 卓青飏听她道出自己的心意和苦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脖子热辣辣的,想是已经红成了天边的朝霞,只是自己和彩笺都被蒙了双眼,谁都看不到。 彩笺又道:“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是啊,那位绿衣服的妹妹人才蛮出众的,眉目如画,要我说,像极了江南的烟雨,乌瓦白墙,山水空蒙。她一进来,神农山庄所有的香花奇葩都黯然失色了。” 卓青飏听她说的细腻又俏皮,仿佛青螺就站在身前,语笑嫣然。 彩笺无限遗憾地道:“我知道的,你一定是喜欢她的。” 卓青飏并未察觉到彩笺口气有异,听彩笺说话句句说进自己心里,十分愉悦。只听彩笺又道:“我说的对吗?”刚说罢,又一笑道:“哎呀,我忘了你说不出话来,我可是糊涂了。” 卓青飏听她笑声盈盈,如同黄鹂鸣叫,十分婉转,想象她笑起来的样子,肯定比在神农山庄肃然站着好看多了。卓青飏又闻到彩笺身上一股香气,像是空谷幽兰,淡淡的,醉人心魄。 彩笺道:“她那样,我真是羡慕。” 卓青飏这才觉得她似乎有些懊丧,动动身子,碰到彩笺,彩笺道:“你也觉得她美,是吗?你要是不怕痛的话,可以继续点头。” 卓青飏这下并没有撞马车,虽然他觉得青螺的美丽无人可及,但是他却不舍出声,害怕伤了彩笺的自尊。 彩笺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内心,道:“你是在顾忌我,对吗?你的心地,可真好。” 两人就这样在车上,被车子左右摇晃着前进。彩笺又道:“我可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卓青飏心道,如果不被劫持,两个人轻轻松松的说话岂不是好,真搞不懂这彩笺姑娘是怎么想的。 彩笺又轻轻地道:“我们大约走了一夜了。再走下去,中午的时候差不多就到江州地界了。你定是想要问我怎么知道,此刻我的右脸觉得暖洋洋的,像是太阳出来了。” 卓青飏觉得这姑娘料得真准,果真了得。彩笺又道:“你带我逃走吧。” 卓青飏心想此刻两人都被缚住了手脚,哪里能逃得出去。彩笺又已经猜中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你的手能伸出来吗?我的怀里有一把小刀可以割断绳子。” 卓青飏听了大喜,以首撞车,表示可以。彩笺翻身坐起道:“你快把刀取出来吧。” 卓青飏被五花大绑,哪里能够着,彩笺慢慢挪动自己的身子,预估了卓青飏手臂被绑的位置,俯低身子,道:“你的手动一下,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卓青飏只得伸手一摸,只觉得触手一滑,竟然摸住了彩笺的脸蛋,彩笺一声轻呼,卓青飏忙抽回手,羞涩地道:“真是对不起。” 第二十章 水穷居士 彩笺倒是不以为意,俯着身子,道:“倒是提醒了我,你顺着我的脸颊,帮我先把蒙眼的布摘了吧。” 卓青飏小心翼翼地又张开手,先是碰到彩笺的下巴,轻轻地,如同蜻蜓点水,不敢造次。彩笺的脸顺着卓青飏的手掌滑下,只觉得他的手掌长满粗糙的茧,那样粗糙的感受,不是流水,也不是小桥,更不是江南任何的风物可比拟,它就如同风沙吹在脸上,传来窒息一般的疼痛。卓青飏他的手掌也很凉,那样的凉微微地渗入肌肤,如同幽窗冷雨,长夜灯孤。卓青飏的手指僵硬着微微颤抖,像是慌张的小兽,瑟瑟地终于摸到了彩笺耳边的秀发,和自己的情形相似,被蒙着眼。他使劲拽拽,那布条没断,却滑下彩笺眼眶,彩笺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身畔的卓青飏,全身被绑住,正趴在车里,一只手正抓着布条。 彩笺道:“我能看到了。”她垂下衣襟在卓青飏手边,道:“你手伸高一点。” 卓青飏觉得手指触碰到柔软的丝绸,却不敢再向里摸索,彩笺见他面红耳赤,只得又垂下一点身子,卓青飏只觉得触手之处柔软而温暖,传来一声声咚咚咚的心跳声,忙撤开一点,听到彩笺轻声说道:“左边一点。” 卓青飏又伸展手指,这才碰到一个刀柄,忙抽手出来。彩笺道:“你拿好了。”彩笺张嘴咬开刀鞘,将臂上的绳索靠近刀刃。那刀虽然很小,但是十分锋利,彩笺只磨了几下,绳子便断了。 彩笺又将手腕的绳子割断,忙接过小刀,先是割断网住卓青飏周身的绳子,这才着手去割绑住自己双脚的绳索。卓青飏翻身起来,吐出口中布袋,掀起蒙眼的布条,只见彩笺一头秀发,双颊绯红背对着自己。卓青飏见两人身处一驾马车,四周是靛色布幔。卓青飏轻轻掀开帘子一角,见马车行在树林中间的一条土路上,一共有十来辆车走得飞快,车下都是一些九江帮的帮众。林子东南群山耸峙绵延,十分雄伟。 卓青飏武功远高于九江帮帮众,只是在江畔没料想到九江帮众人一网而上,捕住了自己。此刻周围便是树林,逃生十分容易。 卓青飏轻声道:“姑娘,我看这里容易逃走。我带你冲出去吧。” 彩笺,仿若莲花绽放,温婉地一笑,道:“好。” 卓青飏背上的行李还在,只是星月剑被缴获了,道:“姑娘,把你的刀借我用用。” 彩笺递给他,卓青飏又道,“我们一会儿冲出马车,你挽住我的左臂不要松开。”卓青飏拉住彩笺的手,掀起帘子一踩马上辔头,使出轻功跃下车来。 车下帮众见马车上逃下一蓝一白两个人来,一哄抢进身前,刀枪袭来,卓青飏手中的短刀不过半尺长,是贴身肉搏的利器,眼见刀枪刺近,左手护住彩笺,右手一挥,只听呛啷啷一声,那刀剑全都被砍断了。没想到彩笺的这把短刀竟然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十分惊喜。双脚一登,携着彩笺飞上树梢。九江帮舵主黄亿沉、彭守元眼见变故突起,飞身追来。卓青飏一手携着彩笺,另一手兵器不顺手,不便与其交锋,使出轻功在林间飞身而去,彩笺身子轻巧,卓青飏丝毫不觉得累赘,奔得十分快捷。 九江帮的人并不气馁,七八个人跟着黄彭两位舵主一直追着,穿过一丛花朵,忽然看到林中是一片空旷之地,地上开满了花朵,花丛之中飞出许多蜜蜂被人惊扰,一下子飞起来攻向众人。人们不妨,一下子被蛰住了头脸,哇哇大叫。 卓青飏用衣袖护住彩笺,自己也被蜜蜂蛰了好几下。那像是野蜂,蜂针有毒,刺中之处瞬间发痒起来,卓青飏内息不稳,奔跑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倒在地上。 彩笺挥手挡住蜜蜂道,“你怎么样?” 卓青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丸药,忙服了下去,正是青螺赠送的“芦根灵犀丸”,道:“我这里有解毒的药,你也服下。” 彩笺见那瓷瓶精致,那药丸小巧,也拿起服了一丸,只觉得十分清凉,沁人心脾。两人忙又起身奔跑,直到看不见九江帮,这才停下脚步缓步行走。彩笺忽道:“你听!” 卓青飏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林中传出一声声的轰鸣,像是有巨大的水脉,当下两人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林子,只见眼前是一条白龙一般的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溅玉飞珠,水汽氤氲。瀑布下侧乃是一个深潭,碧绿的潭水顺着林中的河道流走。 两人十分欢喜,行了半日,正当口渴。卓青飏奔到水边,伸手掬水,喝在口里,只觉得那水既凉又甜,当下便抹了一把脸,躺在水边卵石滩上。回头只见彩笺,在水一方,掬水在手,举袖避开卓青飏,喝了一口,然后对着潭水理妆。潭水湛平如镜,水光潋滟,彩笺一袭白衣,艳丽无匹。 卓青飏笑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彩笺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我猜这里大约是庐山附近吧。” 忽然看见有一个缁衣和尚,挑了扁担,正在上游打水。卓青飏忙翻身起来,跑过去,抱拳道:“小师父,在下卓青飏有礼了。” 那和尚放下水桶,双手合十低头行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小僧西林寺净善还礼。” 卓青飏问道:“在下想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往江州可怎么走?” 净善和尚道:“施主,此处是庐山北麓。从此沿着河道朝东北方向走两个时辰,过了江就是江州了。”那和尚忽看见卓青飏脸上被蜜蜂蛰了好几个大包,急道:“施主,你可是从北边的树林过来?” 卓青飏道一声:“正是。” 净善忙道:“施主你有所不知,那林中生有一种毒蜂,被叮住了就会长了疮烂掉,攸关性命呀。施主在此稍等片刻。”说罢,一头跑进林子中,在灌木从中寻找,摘了一把草出来,道:“快用这个白藜擦一下。” 彩笺也早赶过来,见那小和尚说话质朴,不似作伪,接过手中的野草,见那野草绿叶紫茎,一面青绿,一面却是五彩斑斓。 净善道:“去年,小僧的净离师兄便被林中的毒蜂蛰了,幸亏那毒蜂的主人告知这白藜的解救之术,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彩笺忙摘下那野草的叶子,给卓青飏患处擦拭。卓青飏问道:“林中的蜜蜂是有人养的吗?” 净善道:“这山下有一所木屋,名叫‘水穷居’,住了一位青年居士,和一位老人家。那老人家被疾病缠身多年,需要用一味金翼赤眼蜂的蜂蜜用作药引,为此那位居士便在这林中养了蜜蜂。” 卓青飏惊喜地道:“蜜蜂也能被人所养吗?” 净善道:“那青年养蜂多年,对那金翼赤眼蜂十分熟悉,你看,那一排排的就是蜜蜂的蜂巢。” 卓青飏和彩笺看去,只见对岸林间果然是泥木制成的蜂箱,整整齐齐,一字排开。 忽听到山间传来一声声鼓声,净善听了道:“此刻天已暮色,两位不便赶路,可以到‘水穷居’借宿。小僧告辞了。”说罢打了两桶水,挂在扁担上,沿路而去。 卓青飏问:“彩笺姑娘,和我一同的许易安许老伯被九江帮抓走了,我打算要去伺机救他。你怎么想?” 彩笺道:“我自然和你同去。只是此刻天色渐晚,不如就到水穷居去休息一晚,明早出发。况且我听那个小和尚说得严重,若是这蜂毒发作,也好请那里的居士给你治一治。” 两下计议已定,便拔足朝着山下行走,不多时,果然看见有一所木屋。落日栖在西山,暮色四起,红霞满天,林子被夕阳一照,若隐若幻。 两人走到近前,那木屋都是大松树建成的,木屋门外挂着一块竹牌,上面笔走龙蛇,用草书写着三个字“水穷居”。屋子内外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人烟,静静的,感觉死气沉沉。卓青飏敲敲门,见没人应,便推了一下,那门没上锁,便“吱呀”一声开了。 屋子十分简陋,靠墙放着一张木头桌子。屋内中央放着两个木架,架起一块木板的巢础,木板是使用刻刀刻出来整齐的六边形又交了蜡,上边一层黄橙橙的蜂蜜。巢础下方有一个大大的粗陶碗和一个纱布漏网。两侧还有房间,卓青飏问道:“屋内有人吗?在下想在此借宿一宿。” 屋内并没有人答应,卓青飏走进去,见桌子微微积了灰,上边一个灯台,两侧房间也只有两张木床,墙上挂着几顶斗笠和几领蓑衣,还有一些钓钩之类的杂物,回身出来,道:“这里的主人可能出去了,我们等等吧。”便点了蜡烛。 彩笺道:“我到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东西。”便走到屋后,屋后有一个木头棚子,下边有灶,米缸里有些粗米,棚子外边种了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彩笺将裙角打个结,迈步走进田里,忽然看到田中有一处新坟,坟前插着一只白幡,还有一半木头,上边写着“昆仑飞灵子道长之墓”。 彩笺忙叫了卓青飏过来,卓青飏一看,竟然是昆仑派的师叔飞灵子,十分惊异。昆仑派玉灵子、青灵子、飞灵子,乃是武功卓绝的高人。卓青飏小的时候还常常由青灵子和飞灵子带出去玩耍,只是十多年前,一剑两琴的传说流传于江湖,飞灵子和青灵子先后下山查访,被江湖势力多番追杀,终于不知所踪,杳无音讯。昆仑一派都以为飞灵子和青灵子业已身死,卓青飏真是没想到在此处以这样的方式乍逢故人,一跤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彩笺道:“这土都是新翻的,是一座新坟。难道飞灵道长是不久前才谢世吗?” 卓青飏听了她的话,再推敲河边净善所说的老人家,在这里住着的难道真是师叔飞灵子吗? 彩笺道:“等那居士回来,我们一问便知。” 卓青飏六神无主,道:“是,是!” 彩笺扶起卓青飏,让他在屋门外坐着,砍了一棵白菜下厨。厨房没有太多油烟,彩笺又不善厨艺,煮出来的饭菜十分寡淡。卓青飏也没有心情,吃几口便放下筷子,朝门外张望。直等到天色黑透了,也不见有人回来。 彩笺起身道:“这里的主人可能是出了远门,就不要再等了。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江州。”把卓青飏送到东边房间,自己则吹熄了灯,回到西边房间。 彩笺坐在床沿上,手中摩挲着短刀,不知道是喜是愁。屋外流水潺潺,头上繁星点点,一条银河横亘在天空之中,七夕早已过去,想必牛郎织女也重新被隔开在两岸了吧。忽听到门外一众脚步声,十分嘈杂,听起来大约有十多个人。彩笺隐在窗后观看,只见门外十几只火把燃得正旺,曲折蜿蜒地正走向“水穷居”。 卓青飏也听到了声音,敲开彩笺的房门,道:“有人来了。” 彩笺道:“只怕不是这里的主人。” 忽听到门外一人朗声道:“在下九江帮舵主亓玉符,求见水穷居士。” 卓青飏和彩笺见人群之中正有抓捕自己的帮众在内,以为是寻到此处捉拿自己的,先是一惊,后听到来人口气十分客气,这才松了一口气。彩笺向卓青飏使个眼色,卓青飏沉着嗓子道:“亓舵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亓玉符在门外道,“鄙帮有几个兄弟误闯了前边的林子,被毒蜂蛰了,此刻十分难忍,在下受人指点前来求取解毒的药方。” 卓青飏正要说话,彩笺伸手堵住他的嘴巴。彩笺哑着嗓子咳嗽几声,道:“真是麻烦!三更半夜,还要起来采药。九江帮的听好了,你们先退出二里,容我制药。如敢靠近,别怪我太小气,治不好他们。” 卓青飏暗声道好,这样一来可以赶退众人,二来可以逃走,真是绝妙。 亓玉符知道这些江湖怪人都有一些怪癖,也不敢反对,道:“如此有劳居士,在下定当重金酬谢。” 彩笺又道:“一个时辰后安排人拿一百两银子,来取药。” 亓玉符躬身行礼,带人离去。 卓青飏透窗见九江帮离去,道:“现在怎么办?我们从林中走避开他们吧。” 彩笺道:“不用走,一会儿我们就戴着这斗笠,披着这蓑衣出去。相信他们也未必能认出我们来。随便给他们一点野草,让他们回去。到时候我们远远跟踪他们,必定可以找到九江帮总舵。” 卓青飏拍手道好,更是佩服彩笺急中生智。两人采了一些野草回来,其中也有藜草,两人带了一些,以免途中被毒蜂蛰商,也便于医治。过了一个时辰,这次却是亓玉符亲自前来,奉上银子。 彩笺穿着蓑衣,粗声大嗓地道:“这些药草,拿回去给他们早晚各擦一次,连续擦三天,忌食荤腥。” 亓玉符接过草药,抬头一瞬,只觉得眼前这人明丽无俦,果真如同人言,水穷居士的确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公子。也不敢多说,领了药材,千恩万谢地走了。 卓青飏和彩笺远远地尾随众人,穿过林子走了好久,见那些人在湖畔登上一条小船,朝着一个小岛驶去。忽然那小船又折身回来,两人忙隐身在石后。亓玉符上了岸,道:“那人不是水穷居士,我们上当了,得赶紧回去。” 卓青飏和彩笺心中纳罕,这亓玉符明明不认识水穷居士,不知道是在哪里瞧出来破绽,竟然看出来彩笺是冒充的。 等到亓玉符等人走远,彩笺指一下湖畔的小船,两人跳上船,朝着湖中小岛划去。 第二十一章 江州总舵 卓青飏和彩笺划着船,逼近小岛。两人将船停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跳上岸去。 岛上山石耸峙,之间亭台轩榭,花木扶疏,灯火通明。两人知道这里是九江帮的总舵,想来会是守卫森严,绕着小岛观察情势。行不多远,忽然看见临水一处木屋,十分僻静,两人便靠过去。 只听到屋里一个女子哭泣道:“帮主明日就要逼我成婚,这可如何是好?陆哥,我们连夜逃走吧。” 一个男人说道:“我已被免去舵主职位,出岛需要层层盘查,再说总舵人人都知道你是这九江帮的十一夫人,一旦被他们撞上便是死无葬生之地。”说话之人正是九江帮原九舵主之一陆息。那女子名叫曾蕙心,本是赣江江畔绸缎庄曾老板的千金,三年前在江畔洗衣服,与陆息一见钟情。 蕙心叹口气,起身凛然道:“陆哥,我十五岁那一年在赣江遇见你,便将自己的一颗心都给了你,虽然这几年我爹几番反对,但我都不后悔,我觉得你是值得托付的人。哪成想帮主老贼寡廉少耻,逼我做九江帮十一夫人,别说是十一夫人,就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我也不甘。明日华堂之上,我便用这一把剪刀当场自戕,让那老贼也知道烈女肝胆,可昭日月。” 陆息忙叫道:“不可,蕙心,万万不可。亓大哥出去寻药了,还没回来。他足智多谋,我去求他拿个主意。你千万等我回来。”陆息正要出门,又拿出贴身的刀,递给蕙心,道:“留着防身,我定在寅时之前回来见你,要死我们也一起。” 蕙心见陆息心意坚定,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道:“陆哥,你我同心,便是去死,蕙心也毫不畏惧。”陆息便推门出去。 卓青飏和彩笺隐在屋外,两人都怔怔的,心里都羡慕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坚贞不渝。彩笺轻声道:“我们刚才进岛的时候,似乎并未严守,我们赶紧去救了许易安,带他们两人乘船走吧。” 卓青飏点点头,道:“这就去吧。” 两人绕过木屋,又向东行去,岛上的道路有些复杂,加上河浜水港纵横交错,两人竟然走到小岛的中心地带,那里长了一丛丛桂花树,此时已经临近八月,有几枝桂花树开了花,所以卓青飏走过的时候忽然便问道一阵甜香。彩笺道:“这是桂花,叶子中间的小花。” 卓青飏这才看见翠绿欲滴的叶子中间藏着许多米黄色的小花,闪闪烁烁,欲语还休。桂花树前边则是一大所华堂,红色的灯笼挂在廊上,四周的菱花格子窗洒在地上柔和的灯光。彩笺伏下身子靠近窗户,抿湿手指,捅破窗纸,朝里看去。 堂上正中坐着一人,彩笺见是季平。堂下躬身立着一人,那人四五十岁,青丝之中已经夹杂一些白发,道:“季大人,陈豫章得罪大人,就算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只是他是南昌知府大人的侄子,知府大人举荐他过来,若有闪失,薛振鸿不好向知府大人交代。” 季平双眉一轩,道:“薛振鸿,你怕得罪陈与千,就不怕得罪我,得罪叶大人吗?”伸掌一拍堂中桌子。那紫檀木桌子,竟被拍得“喀嚓”一声折了一条腿塌在地上。 薛振鸿匆忙跪在地上道:“小人不敢。小人的意思是季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一次,不如打他三十大棍,把他吊起来饿上三天,给大人您出气。” 季平怒不可遏,道:“薛振鸿,你如果不想当这九江帮的帮主了,我就如你所愿。” 薛振鸿见季平满脸怒色,不敢再辩,道:“小人这就把陈豫章带过来,听凭季大人处置。” 季平又道:“还有一件事,彩笺姑娘可是京城的红人,也是在你这九江帮的地界下落不明。你可给我小心地找。” 薛振鸿擦擦额上的虚汗,道:“小人把九舵的兄弟全都派出去了,定能找到彩笺姑娘。小人这就让总舵的兄弟出去找人。”说着躬身退出门去。 窗外卓青飏看看彩笺,彩笺在灯下,眼里闪着光,嘴角漾着微微笑意,如获至宝,好像是樵夫采到灵草,又好像渔翁钓上金鱼。卓青飏失神一下,扯住彩笺袖子,两人又向东摸黑行去。 前方是几座假山,山上摆了好多花团锦簇的花盆。山后则是一处房子,前边有三五个帮众守卫,卓青飏伸手捡两个石子,伸指弹出,那石子击在假山一侧的花盆,那花盆一下子摔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帮众忙追过去查看,卓青飏一携彩笺飞身跃到房前。屋子里传出几声哭叫,两人一听,则是之前追击自己的黄亿沉舵主、彭守元舵主,想是被蜂子蛰伤,毒性发作,疼痛难忍。 陆息也在里边,说道:“亓大哥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一人道:“亓舵主本已拿了解药,不知因何,归而复返。” 彭守元道:“亓玉符这个人真是小心眼,前年中秋推举帮主,我没有选他,他定是怀恨在心,故意拖延时间。” 陆息道:“彭三哥,亓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与我们亲同手足,一定是遇到了别的事情。” 彭守元呻吟几声道:“老九,你年纪最小,看事情最浅,哪里瞧得透人心。”陆息任舵主之时,排于第九,所以兄弟总称呼他老九,即使他后来被陈豫章顶替,大家还是“老九老九”的叫。 躺在旁边正是那面容大五官小的黄亿沉,道:“三哥,你莫再说了。我信任亓大哥。正如老九说的,说不定真是遇上什么事情赶不回来。”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人,正是前去求药的舵主亓玉符,亓玉符进来道:“水穷居士不在,有人冒充给了这个草药,不知道有没有效。” 彭守元指个受伤的帮众,道:“先给他试试。” 亓玉符无奈只得让人拿去草药,给那受伤的帮众擦拭。那帮众叫得鬼哭狼嚎,觉得蜂蛰之处如同被灌了盐水,痛得不能自已。亓玉符叹口气道:“那人冒充水穷居士,给我草药的时候,我便有些奇怪,三更半夜还穿着斗笠蓑衣,说话虽是低沉,但是却没有瞧见喉结。果真被她骗了。” 卓青飏和彩笺躲在窗外,听那亓玉符言语,难怪陆息评价他是足智多谋,连这些细枝末节都关注得到。 彭守元又道:“郎中又治不了,那个什么什么居士又找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亓玉符道:“我已经留下人在那里等候,一有水穷居士的消息,会火速禀报。” 彭守元躺在床上,急得哇哇大叫。陆息起身,扯扯亓玉符的袖子,亓玉符,手持着佩刀,随着陆息走出门。亓玉符问道:“九弟,有事?” 陆息看看亓玉符,似乎用尽了勇气,点点头,道:“嗯!” 亓玉符了解陆息为人骄傲,从来不肯轻易低头,就连薛振鸿帮主撤掉他扶植陈豫章当上舵主都没有服软。亓玉符知道陆息内心的失落,但是他还是骄傲地举头让出舵主一位。如今他主动找上自己,必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也好趁着这个机会收伏他,道:“我们到湖边说去。” 两人便走到湖畔,郎朗明月照在湖里。陆息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哭道:“亓大哥,小弟一向敬重你,佩服你,今日小弟走投无路,望大哥瞧一瞧多年的情分,助我一臂之力。” 亓玉符见他如此情状,忙一把扶起他,道:“到底是什么事,要你如此。大哥必定尽力。” 陆息一听破涕为笑,站起身来,看着月色茫茫,道:“三年前我当上了九江帮的舵主,掌管赣江一带。那一日,我乘船出巡,在赣江边上遇见一位姑娘。她穿着一身黄色的绸缎裙子,和三四个姐妹蹲在江边洗衣服,她真是出众,我一眼便看上了她。” 亓玉符一听,笑道:“就为这事求我吗?她瞧上你没有?” 陆息苦笑道:“她一定也瞧上我了,她就那样地看着我,手里的衣服都没有抓住,随着水漂走了。她忙起来去追。嘿嘿,她还赤着脚,踩在江边的泥里,溅起许多水花。她没追上,就噘着嘴站在岸上。” 亓玉符道:“你个傻小子,还无动于衷吗?” 陆息道:“我看见她的脸上,似乎很失落,又似乎很高兴。我可不愿意看见她失落的样子,便扎个猛子跳下水去,替她追上那被水冲走的衣服,等到游上岸,见她一脸惊慌,继而又是满脸欢笑。” 亓玉符铁石汉子,听到陆息娓娓道来,想他们年少纯真,有些动容,道:“她一定是在担心你。” 陆息又道:“我身在草莽,以前从没有那样的感觉,直到见到她,我忽然觉得我可以放下刀剑,放下杀念,放下江湖,放下我所有的一切,重新做回一个平凡人。亓大哥,你能知道这种感受吗?” 亓玉符道:“兄弟,你不用做回平凡人。她是哪家的姑娘,忙过这几天,大哥带你上门提亲去,定可让你们如愿以偿。” 陆息道:“那天之后,我便常常借着出巡的名义去见她。我们就坐在赣江边的大坝上吹风,我们一起看江上飞来的鸥鸟,下雨的时候我们就找一家偶遇的酒馆吃饭,她最爱吃的是小银鱼炒鸡蛋,说是小时候她的母亲常做给她吃。可是,她的父亲知道了我的身份,死活不肯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多么渴望有一天,我能重新做回一个平凡人,我们能在赣江边种田养蚕,纺织捕猎,不再过问江湖世事。那天帮主命我让出舵主,我还暗喜,这定是上天垂怜我们,让我有机会退隐。” 亓玉符道:“你定是想要我替你向帮主求情,让你退帮吧。没问题,明天帮主办喜事迎娶十一夫人,他一高兴,没准就答应了。快告诉大哥,兄弟你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陆息道:“她的名字叫曾蕙心,就是赣江边上霓裳绸缎庄曾老板的女儿。” 亓玉符手上的佩刀脱手掉在地上,道:“曾老板,曾老板的哪个女儿?” 陆息盯住亓玉符,道:“曾老板只有一个女儿,你听的没错,正是帮主要迎娶的十一夫人。” 亓玉符如同五雷轰顶,难以置信,他是九舵主之首,素日见到的那个少言寡语的九弟,竟然看中的姑娘是帮主即将迎娶的十一夫人。本来还打算向帮主求情给他们一条归隐之路的,如今一看,只怕会当场劳燕分飞,鸳鸯毙命。 亓玉符捡起佩刀,定定心神,道:“九弟,你听大哥和你说,这女人,你还可以遇到更漂亮的,更温柔的,更善解人意的……” 陆息轻声道:“可没有比她更好的。” 亓玉符说不出话来,陆息道:“亓大哥,陆息从来把你视作亲兄长,今日才敢冒死求大哥指教。大哥如有顾忌,小弟也无话可说,小弟告辞了。”转身便要离开。亓玉符忽然叫住他,道:“九弟,且住。” 亓玉符在月下沉吟一刻,道:“你们有何打算?” 陆息道:“我们自然想要逃出岛去,找个没人找到的地方落脚。如果一旦失手,我们二人同生共死,绝不独活。” 亓玉符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帮里抓来了好几拨人关在地牢,我趁人不备放一两个出来,他们势必会在帮里大闹一场,你们两人趁乱便夺船逃出去,记住千万不可被人发觉。事后找不到蕙心,我便找个由头推给牢里的那些人吧。” 陆息一听,连叫大妙。亓玉符道:“此事牵连重大,可千万不可被人发现,否则我也死无葬生之地。记得要走得越远越好。” 陆息见亓玉符为自己的事情冒死筹谋,跪下道:“哥哥大恩,受小弟一拜。” 亓玉符也是眼中泛泪,仰起脸望着明月,道:“一愿事成,九弟你与蕙心姑娘结为连理;二愿心安,九弟你重归平凡之心长久恒安;三愿人长久,从今往后你我兄弟,远隔万水千山,兄长再也不能庇护于你,愿你们余生共守,不负真心。” 陆息感怀于心,俯下身子再三叩头。 忽听到树梢沙沙而响,院内飞入一人,叫道:“九江帮的人听着,速速交出我派弟子。” 亓玉符和陆息听到叫声,忙从湖边跑到居室之处,只见一人手持折扇,长衣飘飘,立在院中。有人认出来此人是华山派掌门骆飞苍,七八名帮众拎着刀斧一拥而上。 原来九江帮薛振鸿自出任帮主以来,拉拢官府,扩大势力,不但欺男霸女,压榨当地的百姓,还通过为江湖帮派卖命赚取酬金,所以这次连连接了巨额酬金,在鄂东赣北的江域堵截来往的船只。除了季平、彩笺的朝廷官船,卓青飏、许易安乘坐的小船之外,华山派也被凿沉了船,其中几名弟子也被缚住。 九江帮的帮众被命令出去寻找彩笺等人,此刻留守总舵的人本就不多,骆飞苍一派掌门对付他们并不在话下,只见一把折扇又点又打,又劈又戳,将那些帮众打得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亓玉符见总舵闯入骆飞苍,真是天赐良机,就不用到地牢放人了。他朝着陆息使个眼色,陆息心领神会,忙身子一闪,朝着岸边的木屋奔去。 亓玉符叫来一名手下,道:“此人是华山掌门,武功高强,我们怕是拿不下他。你赶紧去禀报帮主,速速调派高手前来助阵。” 亓玉符说罢,拔出佩刀,只身跳到屋前,刀如烈风,刷刷刷地劈向骆飞苍。骆飞苍见这人出手非凡,一看便是练家子,当下折扇向前一送,身子向后一翻,躲过刀子。这招“鹞子翻身”险之又险,是反守为攻的险招。只见那折扇已经直朝亓玉符飞去,亓玉符一看扇子便是正要点中胸前膻中穴,忙疾步后退。 骆飞苍鹞子翻身使罢,见亓玉符退后,一招“天外飞客”,宽袍大袖,身影飘飘,向前飞驰几步,伸手一抓,那扇子便又回到手上。亓玉符也早料到骆飞苍会飞身夺扇,见他抓住扇子,便停下脚步,以退为进,手中的刀子由上到下砍向骆飞苍。 骆飞苍张开扇子,看准刀的来势,翻转扇子一合,就将亓玉符手中的刀刃夹在扇骨之间。亓玉符心想必须要多争取一些时间才能方便陆息逃走,务必要多缠斗一阵,把总舵的高手都调到这里来。亓玉符并不夺刀,而是一手出掌攻向骆飞苍,骆飞苍一手持扇,只空出另一只手,袖子鼓满真气,使一招“万里雄风”,亓玉符哪里能受住这样的攻击,身子立刻被击飞出去,倒在地上。亓玉符翻身跃起,只见薛振鸿等人已经赶来了,身后除了亓玉符,受了伤的黄亿沉、彭守元,被处罚的陈豫章之外,其余的五位舵主莫杉、熊为斌、赵启岸、潘望、公孙鹤也跟了来。五兄弟见亓玉符被打倒在地,亮起兵刃,飞身而起,团团围住骆飞苍。 骆飞苍哈哈大笑:“邪魔歪道,尽使一些卑鄙招数。骆飞苍怕你们不成。” 莫杉、熊为斌、赵启岸、潘望、公孙鹤五人,手里拿着的斧钺钩叉各种兵器,而骆飞苍不过一把折扇。 一方钢铁锋利,一方扇长尺端;一方人多势众,一方独影孤单;一方决心求胜,一方绝不胆寒。 五人大叫一声,一拥而上。骆飞苍只见周身都被各般兵器笼罩,飞起一腿,踢倒莫杉,伸扇抵住莫杉膝盖,身子倒立犹如陀螺转起来,将另外四人快捷无比地一一踢倒在地。 就在此时,帮主薛振鸿越众而出,双手在身前瞬间打出七八招掌法,正是一招“九江入海”。骆飞苍忙飞身退后,眼见那七八招的掌力紧随而来,周身都将被击中,急中将折扇插在后颈,也连连推出七八招掌法。 第二十二章 烈女痴男(上) 骆飞苍这七八掌乃是化用了华山派“太华迎客”的剑招,他一人使出,快掌连击,如同风雨大骤,要将松树拦腰折断一般。薛振鸿与骆飞苍双掌一交,只感到十分吃力,连连催动内力向骆飞苍攻击,就像要将九江之水倒灌过去,势必要以其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攻下骆飞苍。 骆飞苍只觉得一股气流扑面而来,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抽身而退,生怕被薛振鸿硬掌震伤五脏六腑,只得一掌与之佯攻,另一掌尝试牵引,将那掌上之力通过自己的身体传导直足一一化去。骆飞苍见薛振鸿出掌雄浑,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江湖人士,暗暗叫苦,真没想到一个江匪渔霸的帮派,还藏得如此深不可测的人。 两人力战,九江帮诸人见到帮主出手威猛,内心都是既恐惧又敬佩。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众人忽听见屋后响起打斗呼和的声音。众人一看,见一众杏黄衣衫飘过,原来是骆飞苍未被捉住的五六名弟子也已经赶到了九江帮总舵,一阵刀光剑影,将九江帮帮众杀翻几人。 亓玉符等舵主眼见外敌侵入,亮亮兵刃,将华山派弟子围住。华山弟子一路杀来,衣衫溅满血色,见掌门骆飞苍身处险境,更是拼命一般地纷纷出招,竟与亓玉符等人斗个不相上下。 薛振鸿渐感体力不支,少不得在此生死关头只能保命,道:“骆掌门,我将你的弟子放了。我们一齐撤掌,如何?” 骆飞苍见自己处于上风,而薛振鸿又出口求饶,心想如果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只怕会损伤更多弟子,道一声,“我数到三,两人一齐撤手。” 骆飞苍数个“一”,两人掌力渐缓;又数“二”,两人掌力已懈;口中说出“三”,忽觉得薛振鸿一掌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骆飞苍没料想到一帮之主竟然会出尔反尔,被掌力击倒,摔在地上。华山派弟子眼见师父被击溃,心神一散,也被亓玉符等人出手制住。 骆飞苍支不其身,吐出一口鲜血,骂道:“薛振鸿,你这卑鄙小人!我怎么能相信你。” 薛振鸿一阵剧斗也是气喘吁吁,敛住气力,冷笑一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骆飞苍,你的错不是相信我,而是走错了路。” 骆飞苍又骂道:“苍髯老贼,皓发匹夫,你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神人共弃,罄竹难书,生不得安寝,死不得安眠,你的臭名扔到鄱阳湖洗上三年都洗不干净,还要臭死一湖的鱼虾,中原武林无一不唾弃你的子孙后代……” 骆飞苍读书多年,骂起人来,十分决绝。薛振鸿气满胸膛,抓起骆飞苍扔在院内。忽然一名帮众急匆匆地跑来,道:“帮主不好了!” 薛振鸿正在气头上,一脚踢倒那名帮众,怒道:“你他娘的说什么!” 那帮众浑身颤成一团,道:“路九舵主,不对,陆息那厮掳走了十一夫人,夺船跑了。”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人都是大为震动,亓玉符更是背心直冒冷汗。一个被废退位的小舵主拐带帮主的新夫人,这个消息无疑更是给薛振鸿火气头上浇了一把油。 骆飞苍躺在地上,大笑一声,道:“对!你的子孙后代,也都是你的老婆与别人偷偷生出来的小杂种。哈哈。” 薛振鸿一脚踩住骆飞苍的胸腔,咬牙切齿道:“要不是有人出了钱要擒住你,我此刻便踩死你,碾碎你。” 薛振鸿道:“亓玉符,你带着莫杉、公孙鹤,速速派出船只,务必给我把陆息这个鸟蛋杂种抓回来。我倒要拨开他的心胸看看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亓玉符眉心跳一下,与莫杉、公孙鹤应声赶出岛去。薛振鸿另命潘望带人看管华山派诸人,自己步回屋内,心中怒气稍消,不由地感到心力交瘁。想到先是陈豫章这个不长眼睛的狗奴才,竟敢得罪朝廷的季平大人;再是骆飞苍武功高强,差一点就当场要了自己的老命;还有最可恨的就是陆息,这个才升起来不足三年还被废掉的小舵主竟然敢明抢自己的女人。薛振鸿叹口气,在理事的屋子“秋水长天堂”里踱步。 十夫人茜红听说了此事,忙整理了衣妆,巧笑倩兮地赶来。茜红推门进来,递上茶碗,道:“老爷,这是我刚刚沏好的庐山云雾,您喝一口消消气,可千万不要气坏身子。依茜红看来,那个蕙心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陆息胆子再大,怎么敢把一个大活人掳走。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一定是那狐媚妖精勾引了陆息。” 薛振鸿一听,更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心口一阵疼痛,大喝一声,拿起茶碗摔个粉碎。茜红见薛振鸿生了气,身子一抖,悄声地道:“茜红失言,老爷可要保重。茜红告退。”忙开门出去,嘴角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薛振鸿即刻传命,“命熊为斌,赵启岸两人立即驾飞鱼舸出巡,就是把彭泽翻江倒海,也务必要把陆息给我抓回来。” 帮众领命而去。那飞鱼舸,是九江帮的小舰快艇,船头似箭,便于破浪,最多可容五人,四人划桨,船行入鱼飞。不一会儿,帮众又进来道,“启禀帮主,陈豫章陈舵主被削掉十根手指,抬出来了。” 薛振鸿早已无心关注此事,道:“让他滚回南昌府去。” 薛振鸿坐在桌前,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看着窗外挂着的红灯,痛苦、愤懑、生气、愁绪郁结在心间,觉得心头更是疼痛,只得又喝一杯酒。 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不知不觉,薛振鸿独自喝了一坛子酒,叫来婢女服侍,就睡在秋水长天堂中,鼾声如雷。 亓玉符、莫杉、公孙鹤三人带同帮众追出岛去。亓玉符隐隐担心事发,佯装追寻,却不出力。莫杉,位列九舵主第二,见亓玉符行事大非寻常,道:“大哥,这里风平浪静,极目望去,不见有人。他们想来不在此处。我看我们不妨往岔道多的地方找去。” 亓玉符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们躲在这里也未可知。快往前划。” 莫杉冷冷一笑,心中揣测陆息身为九舵主的时候,就凡事靠拢亓玉符,亓玉符此举定是在为陆息做掩护。 莫杉早就觊觎九舵主之首的权位,早就在找时机寻由头搞垮亓玉符。他看看公孙鹤,公孙鹤只是站在船头四处张望。公孙鹤,排在九舵主第八位,平时也是亓玉符的心腹。莫杉素知亓玉符机谋、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如果再加上公孙鹤联手,自己势单力薄,赢面很小。莫杉权衡再三,决定先按下不发,道:“大哥真是有远见,不用划前去,也早都知道结果。” 忽然看见后边驶来两艘快艇,莫杉一看,正是熊为斌和赵启岸驾着飞鱼舸一路破浪而来。莫杉心内一喜,道,“六弟、七弟,你们两人一南一北仔仔细细地去寻。岸边的林子、和大路小道也不要错过。” 亓玉符见莫杉分配并无不妥,也不便另行安排,道,“夜黑了,注意安全。” 当下三艘船分开行驶,亓玉符内心惴惴不安。九江帮前任帮主卸任,总需要从九舵主中间择优选出候选的三名新任帮主,再供舵主投票角逐。上次大选,亓玉符本就是热门人选,无奈最终输给薛振鸿,为此亓玉符虽位列九舵主之首,但还是被薛振鸿多次排挤,在帮内行事小心翼翼,才得以度日。而如今,眼看东窗事发,亓玉符自然心底慌张。 舟行一夜,帮众都累酸了臂膀,眼见红日东升,鄱阳湖如同醒了一般,半湖都映成一片红色。帮内众人夜里饮酒清晨贪睡,虽就居在岛上,但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色。忽见一舟快船飞行近前,道:“亓舵主、莫舵主、公孙舵主,赵舵主已经将十一夫人和陆息捉回,帮主请你们回去。” 船上帮众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船桨甩甩累垮的手臂,小船一晃,亓玉符扑通一跤摔倒在船上。公孙鹤忙上前扶起,道:“大哥你怎么样?你们这些人,划船能不能稳当些。” 亓玉符朝他摆摆手,道:“调转船头,赶回总舵。” 第二十二章 烈女痴男(下) 亓玉符等人赶回总舵的时候,首先看见的就是院子中央两个人被缚住,正是陆息和蕙心。两人头发散乱,亓玉符额角擦破了,血迹沾得半张脸都是,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剧斗。而薛振鸿夜饮大醉,此刻还在秋水长天堂上没醒。 陆息看见亓玉符走进来,透过亓玉符动摇的眼神中,他看出了亓玉符心底的兵荒马乱。陆息早已打定主意,一切事务都由自己承揽,一死而已,何以言惧。只是蕙心,陆息看向蕙心,蕙心一脸坚毅,她就像是一枝蕙兰,秀丽却飒爽。陆息心底很安静,两厢情悦,同生共死。 莫杉走上前来,伸手抬起陆息的下巴,一脸不忍,道:“九弟,你怎么如此糊涂。” 陆息虽然年轻,但是见事明白,这笑面虎一般的莫杉,定是想要陷害亓玉符,自己好夺得第一舵主的宝座。陆息定定地盯住莫杉,抬头冷笑,道:“小弟无悔。” 莫杉见陆息额上流血,但是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好像是要照破自己一般,不敢与他对视,道:“等会儿帮主问起来的时候,但愿你还如此嘴硬。” 莫杉说罢,听得秋水长天堂中起床的动静。薛振鸿刚醒来,就听到陆息和蕙心被追回的消息,长衫也来不及穿,跳下床奔出堂来。薛振鸿上前就双掌连击陆息好几个耳光,打得陆息口内鲜血直涌。蕙心心中担忧,叫道:“陆哥。” 薛振鸿酒还未全醒,见蕙心跪在青石板上,一脸憔悴,楚楚可怜。 蕙心骂道:“老匹夫,你有本事就此刻杀了我们。” 薛振鸿想到昨天夜间茜红的挑拨言语,顿时恨从心头起,一巴掌打在蕙心脸上。蕙心哪里能经受这样的重击,身子被打翻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薛振鸿出脚又踢中蕙心,蕙心滚出几尺,已然奄奄一息。陆息见蕙心便要死在自己面前,急怒攻心,大喝一声,崩断捆绑的绳子,一跃而起,双腕扼住薛振鸿脖子,使出全身力气将脑袋撞上薛振鸿的前额。 众人没想到陆息会这般要与薛振鸿拼个同归于尽,都是一惊。 薛振鸿顿时感觉头骨欲裂,双目金星乱冒,哇呀呀地叫一声,一掌击中陆息胸膛,发出“嘭”的一声。陆息应声倒下,肝胆俱裂,喘着粗气,眼中流出泪水。薛振鸿也是满脸血污,不知道是破了,还是沾上了陆息的流血,薛振鸿上去朝着陆息又是一拳,正要揍上第二拳的时候。莫杉一把上前拦住,道:“帮主,陆息出岛要过盘查,他能出去定有同党。” 薛振鸿听了有理,抓起陆息,问道:“说,说出你的同党是谁。” 陆息笑一声,口中的血沫子汩汩地沿着嘴角流出来。薛振鸿怒道,“你说出来,我就饶那贱人一命。” 亓玉符死死盯着陆息,陆息却不看他,而是看看地上的蕙心,蕙心浑身抽搐,眼见也是将死之人。陆息狠狠地吐出一口,薛振鸿便被喷得满脸血腥。薛振鸿一下狠心,扭住陆息的脖子,陆息脑袋耷拉着,气息一缕,轻声地道:“愿来生,没有牵绊,你我再见。” 忽听到一声娇叱,“放开他!” 薛振鸿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天仙一般的美貌女子,肤白如玉,双目如水。他便看得痴了,手上一松,陆息便倒在地上。薛振鸿已经娶了十房夫人,每个都颇有姿色,但是与眼前这个女子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忽见从那女子身后又跳出一人,那人也并不说话,便一剑朝着薛振鸿刺来。 来人正是卓青飏和彩笺。 卓青飏和彩笺本在黄亿沉、彭守元所歇息的寝室外边窥探,等到亓玉符携药归来,又随后与陆息闲步湖畔。卓青飏在窗外听到黄亿沉等人叫的痛苦,从怀里拿出林中采来的藜草,放在窗前,小声道:“我们把药草留在这里吧。” 彩笺笑笑,并不反对。两人正要离开,忽然骆飞苍闯入院子,与众人斗在一起。卓青飏道,“我去帮他。” 彩笺却道:“九江帮这些不过都是酒囊饭袋,怎么能敌得过华山掌门。不如趁乱,我们先去救人吧。” 卓青飏观战一下,骆飞苍的确每一招都占上风,以一敌五都毫不吃力。彩笺拉拉卓青飏的袖子,两人绕过假山,又往后行去。 假山后边则是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眼见树后有一片灯光,两人便步入林中。两人行了一阵,在林中遇见一片水塘,那水塘被林间透下的月光一照显得亮亮的,于是只得绕开过去,行不多时忽然又遇见一片水塘,那水塘周边都砌着石头,显得十分安静,两人只得再次绕开。夜深了,林中起了雾气,在树木之间流散。忽见那片灯火已经在身后,卓青飏道:“我们走过了。” 彩笺看看,两人便又往灯火处行走,走了一阵,却又见到灯火在自己的身侧。彩笺道:“这里的路有些奇怪。” 两人有些纳闷,本想沿着原路退出去,但是那林子十分茂密,竟然都找不到进来的路。两人无奈,只得又折身而行,行不多时,忽然又看见一片水塘。 彩笺见林中的雾越来越浓,忽然感到害怕,道:“我们不会是遇见鬼了吧,怎么走都会被这池塘挡住。” 卓青飏安慰她,道,“不要害怕。我去打探一下。” 彩笺忙拉住他,道:“你别走,这里阴森森的,我害怕。” 卓青飏抬头看看,那树林枝桠铺天盖地,又长了许多的攀援类的树藤,彼此纠缠在一起。想要跳到树梢上看看,似乎也难以办到。卓青飏道,“我们再向前走走吧。” 两人又走了一阵,却见面前又有一片水塘,彩笺道:“你看,又被这池塘挡住了。” 卓青飏疑惑地道:“我有些奇怪。” 彩笺道:“什么奇怪?” 卓青飏思考一下道,“我记得我们刚才经过的池塘周围是有石头砌起来的,而这里并没有石头。” 彩笺听了他的话,拍手笑道,“你一说,好像真是这个样子的。” 卓青飏见那火光之处似乎不远,道,“只是林中起了雾,要不我们倒也可以跃过池塘。” 彩笺忽然道,“卓青飏,你看那池塘中有钉着木桩。” 两人一看,果然在池塘上有一个桩子,正露出水面。卓青飏道,“看这木桩倒是能直达那火光处。我们过去看看。” 卓青飏担心彩笺站着不稳,牵住彩笺的手。彩笺只觉得卓青飏的大手十分温厚,被他牵着,内心一荡。那木桩也就二十来个,两人走过去,便看见那灯火处越来越近。两人十分欣喜,便奔上前去。只见那林中灯火处是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拜访了一些酒菜,正有几只硕大的老鼠攀着台子吃喝。台子周边有八根木柱,柱子上悬挂着灯笼。两人深夜见到此情景,心中蓦然一紧。彩笺更是被老鼠吓得一声尖叫,老鼠听见人声,慌不择路跳下台子逃走了。卓青飏安抚一下彩笺,向前又行了几步,看见有一处石碑,石碑上刻有三个字“祭月台”。 那祭月台是九江帮总舵一处禁地,原本是一处方圆近百里的洼地,形若浅沟,沟里的树木都是生长了上百年的大树。最奇处则是那林中有几处泉,汇而成塘,每月十五前后,塘中的水便会涨满,直到过了二十才会逐渐褪去。人们认为这是天宫月神的领地,便每月月满前后就来此处祭拜,为此得名“祭月台”。九江帮当年选择总舵,一番卜卦,被仙师指引至此岛,便是为这禁地绝妙的风水而来。经年累月,这里的树木越来越粗壮,人们又少来此地,一进入便常常迷路走不出去,为此被称为禁地。只有每月中旬的时候,才会组织几名仆人进来拜月。 卓青飏道:“彩笺姑娘,你不要害怕,我想出一个主意。” 第二十三章 少侠身手(上) 卓青飏围着一株大树走了一圈,看看道,“你看这树下长着苔藓,都是长在朝北的一面。我们不如就朝北一直行走,应该就可以走出去。” 彩笺起身看看,见周围的树木脚下果真都长着青色的苔藓,且方向一致,道:“好,就听你的。” 卓青飏从那木杆上摘下一只八角灯笼,两人从祭月台便往北走去,行不多时,卓青飏一脚踩进泥里,雾色之中,面前又是一片水塘。卓青飏向后拔出脚来,鞋子扔陷在泥里,只见那淤泥地里十分潮湿。彩笺伸手将鞋子捡出来,道:“你看这里的池塘边上也是石子。像不像刚才走过的地方。” 卓青飏看看,道:“像是走过。不过感觉这池里的水位低了好多。” 彩笺道,“鞋子也湿了,这怎么赶路。要不我们生堆火,烤干了再走吧。” 卓青飏见雾气很大,只得同意。两人便捡些木柴生火,只是那里柴草太湿,点了好久才终于燃着。两人便找个干净的树桩坐下,彩笺拿着卓青飏的鞋子偎在火堆边上烘烤。卓青飏见她认真而小心的样子,道,“真是谢谢你了。” 彩笺道,“这也是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好,你可不许嘲笑我。” 卓青飏伸手放在脑后靠在树上,道,“怎么敢。也是第一次有人为我烤鞋子。我小时候很贪玩,便总是带着周师弟跑到雪山上去,回来了,鞋上沾的雪一化,鞋子就是又湿又冷。师父知道了,总是罚我们在清风殿跪着思过。那鞋子湿了也就那样穿着。你知道吗,有一年天气太冷了,我和周师弟的脚都冻坏了,又红又肿,又痛又痒。师父说要用大蒜擦,我和师弟就把大蒜捣碎成汁,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对方的脚抹蒜汁,他的脚真是臭死了,哈哈。现在想想,不知不觉都过去十多年了。彩笺姑娘,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给我讲讲。” 卓青飏只见彩笺蹲在火堆旁边,心不在焉,浑然不觉一只手放在火上。卓青飏忙起身拉住她的手臂,道,“小心,烧坏了你的手。” 彩笺这才意识到手指的疼痛,一看,右手的食指中指间被火烫出一个泡。卓青飏抓起她的手,轻轻吹气,以减少她的痛苦。彩笺心头一暖,但还是抽回手来,笑笑道,“不痛的。” 卓青飏道,“我拿点布条给你裹上吧,可不能碰到。”说着便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找点衣襟碎布,为彩笺包扎。 彩笺忽然看见卓青飏包袱中有一只玉箫,抓起道:“你这是从哪里捡的。” 卓青飏道:“就是那晚船沉了,我在长江边的蟒旗里发现了这个。”忽然想到彩笺颇通音律,道,“这是你的吧,你快收好了,现在也算完璧归赵了。” 彩笺如获至宝,道:“真是多谢你了。” 卓青飏道:“你刚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彩笺双眸闪闪,看着卓青飏,道:“听你谈起你们师兄弟的童年趣事,我便有些想我的大哥了。” 卓青飏本以为她身在烟花,定是孤苦无依,没想到她还有兄长,道:“那姑娘的大哥?” 彩笺抬头望望天,道:“他被人打成重伤,这么些年,勉强活着吧。” 卓青飏见她风轻云淡,但是口气却历尽沧桑,心想这江湖人人活得这般命苦,我是这样,彩笺姑娘也是这样,还有青螺姑娘又是这样。他不忍心惹彩笺伤心,也不再说话,就陪着彩笺坐着。 月亮渐渐西沉,林中的雾终于连成一片。彩笺沉默了好一阵子,道:“卓青飏,你是个好心的人。你不该踏入这江湖的血雨腥风中来的。” 卓青飏听了她的话,道:“难道江湖中都是坏人吗?” 彩笺看看他,轻轻一笑,道:“有了你,便不全是。” 卓青飏道:“我十六岁那年,师父便叫我下山,让我在天山一带行走江湖,他告诉我八个字:惩恶扬善,保护黎民。天山脚下,虽然也有盗匪恶霸,但是都不足为惧。这次踏入中原,我才知道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彩笺问道,“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卓青飏道,“我只是觉得江湖人太可怜了。” 彩笺喃喃自语,“可怜?嗯,可怜!” 卓青飏道,“就拿青螺姑娘来说吧。潇湘门本来就是一个救死扶伤的门派,却被牵连得满门屠杀,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还有,你就说许易安许老伯吧,他本来就是武当山一个小小的俗家弟子,却被逐出山门,还残疾了一条腿。你说他们可怜不可怜。我倒是挺羡慕那个姑苏留云庄的云篆公子的。” 彩笺道:“为什么会羡慕他?” 卓青飏没想到彩笺会如此问,吞吐半天道,“他出身好,谈吐好,家境殷实,也没什么烦恼。” 彩笺却直道他的内心,“是不是因为青螺姑娘?” 卓青飏面上一红,调转头去,穿上鞋,忸怩地道:“怎么会。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说着便起身走过树丛,只听彩笺悠悠叹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卓青飏解了手,系好衣服,右手边上有一片红日的光透过林子照进来,卓青飏忽看见昨夜塘中的水都落尽了,露出池底的一块块青石。石头的罅隙下边有一股小小的溪水。卓青飏惊叫,道:“彩笺姑娘,这里的水不见了。” 彩笺过去一看,果然见那塘子周边都是淤泥,那一池塘的水都不翼而飞。卓青飏携起彩笺的手,轻轻一跃落在塘底的青石上,几下纵跃,便跳过河塘。两人便继续寻着青苔的痕迹,往北行去。行了不多时,又遇到一条壕沟,水也干涸成一条小溪,两人再度跃过,又向北行去。终于走出林子,两人见眼前不再是挺拔茂林的树林,不由地会心一笑。 林北是一处山石,有几间房舍,与九江帮总舵遥遥相对。卓青飏和彩笺摸上前去,只见那房舍上挂着匾额“唱晚浦”,屋外有几个奴仆装束的人正在清洗织物,另有几人正在准备饭食。 卓青飏正是饥肠辘辘,便带着彩笺躲过守卫靠近厨房。听到厨房中正有人安排,“朱华家的,你负责落霞阁的季大人。季大人可是贵客,别看只是早饭,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好了,要是得罪了他老人家,你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屋内一个仆妇应声道:“冯管家,老奴不知道大人的口味,所以多准备了几样,有莲藕粥、桂花茶饼、鱼丝结、金玉萝卜饺、银鱼鸡蛋羹、排骨淮山汤,另外备下了庐山云雾茶,还有新产的猕猴桃。” 冯管家听她周到细致,赞许道:“你们要都能有朱华家一般的伶俐,我也可以少操些心。黄大家的,你还是负责帮主,帮主昨晚就歇在秋水长天堂上了,一会儿就把早饭送过去。祁山家的,郝志成家的,你们两个负责各位夫人。王龙家的,你负责各位舵主。还有,孟七家的,你负责关在烟光庭的那个瘸子和华山派掌门。” 众人应声下去。卓青飏和彩笺在门外听到许易安的下落,先是一喜,却再听到骆飞苍也已经被斗败关住,又是一紧。两人不敢耽搁,从窗外顺手摸了一些食物便远远跟着那位孟七家的往烟光庭行去。 第二十三章 少侠身手(下) 孟七家的年纪轻,又有些姿色,虽然资历浅,只能在粗使一类的低等帮众中行走,但还是引得一众人对她垂涎。卓青飏和彩笺随着她走出唱晚浦,顺着修竹之间的一条曲径,到达了烟光庭。烟光庭是一处独立的院子,院内也是一大片竹子,翠绿翠绿的竹叶伸展出墙外。 孟七家的首先推门进去,见舵主潘望守在门内屋室,轻声娇笑,“潘舵主,小的是奉命来给他们送早饭的。” 潘望哈哈笑道,“他们关在西偏厢房,赶紧送了回来说话。” 孟七家的纤腰一扭,提了篮子往西厢房去。卓青飏和彩笺在门外听得清楚,两人绕道院西跃上屋顶,那里竹叶茂盛,正好挡住两人的身影。卓青飏伸手拨开竹叶,向院内看去,只见院子廊下趴着两个守卫,正呼呼大睡。只听到“吱呀”一声,孟七家的关了西偏厢房的门,出来便一扭一摆地走到院门口的屋室,见左右无人,格格一笑,推门进去。屋内潘望笑道:“几个月没回总舵,你可真是越来越标致了。” 孟七家的嘤咛道:“王龙家嫂子一会儿要过来给你送饭,叫她瞧见了不好。”不知潘望又小声说一句什么,孟七家的笑得更起劲了。 卓青飏见这九江帮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败坏,简直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卓青飏让彩笺在屋顶藏好,自己飞身下去,落在院子中间,先是伸手点中那两个守卫的穴道,又见潘望根本无暇关注院子内的异动,便走进西偏厢房。厢房内有人问道:“又有什么事?” 卓青飏看那人服色,也应该是九江帮的,出指如风,点中那人身前穴道,那人立足不稳,便倒在地上。卓青飏一看桌子上一把宝剑寒光闪闪,竟然是自己的星月剑,当下握在手中。屋内一人叫道:“卓青飏。” 卓青飏见西偏厢房内竟然是细细的铁栅栏,里边关着许易安和华山派掌门骆飞苍及其弟子。卓青飏见许易安本已沧桑的脸上更添憔悴,但精神矍铄。而华山派掌门骆飞苍脸色惨白如纸,昏迷在地。卓青飏见那铁栅栏十分牢固,许易安叫道:“这牢狱是精钢打造的,打不开的。钥匙怕是在那舵主身上。” 卓青飏正要出去寻找钥匙,忽听到院门口一个妇人叫道:“潘舵主,小的来给您送早饭了。”正是王龙家的。 王龙家的早上听了管家教诲,自然也想要卖乖,上前推门道:“舵主看守一夜,辛苦得很。小的给您特意备了绿豆莲子粥,蜜枣粽子,还有……”她刚迈脚进去,就见一件外衫迎头飞来,只听到潘望一声巨吼,“不吃不吃,滚滚滚。”当下吓得后退一步,被门槛一绊,摔个人仰马翻,食盒里的饭菜洒得满头满脸到处都是。王龙家的慌着手脚,忙伸手扯下衣服,收拾了碗筷踉跄而去。 卓青飏开门出去,见院子里四下静悄悄的,走到院门,本想闯进门去,但尴尬于撞破他们两人苟且。忽然看见门口稀粥粽叶,一地狼藉中,一件长衫上边赫然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钥匙。卓青飏心花怒放,轻声捡起来,奔回西偏厢房。当下打开铁牢,先是对着华山派众位弟子道,“你们避开九江帮的人,找条船赶紧送骆掌门出岛就医。” 华山派大弟子崇安鼎见卓青飏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抱拳致谢道:“华山崇安鼎代家师及鄙派多谢卓少侠仗义相助。” 卓青飏扶了许易安,许易安笑道:“天不绝我。” 华山派刚走出门,就已经惊动了屋内的潘望。潘望听得门外人声,随手裹一件衣服,便奔出来门来。潘望眼见众人逃出铁牢,心中惊跳,不敢追击,回头正撞见卓青飏与许易安。 九江帮多年传承至今,早已经是一群乌合之众。潘望见华山派走远了,只剩下卓青飏一个年轻后生,和许易安一个残废瘸子,虎吼一声扑上前来。卓青飏也不拔剑,展开拳脚,飞身迎战。 潘望拍在九舵主第五位,功夫只是中游,怎么能是卓青飏的对手。卓青飏连连快招,如同风驰电掣,潘望只觉得前胸后背,手臂大腿被卓青飏一通连击,顿时便成了青紫一片。潘望跪倒在地,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卓青飏抬腿踢他个筋斗,道:“你这恶霸,自然有人取你的性命。” 卓青飏飞身接下彩笺,扶了许易安,三人走出,见朝阳初升,烟光渐散。卓青飏给许易安找个合手的树杖,道:“许老伯,这次你和季平都受了伤,你们的恩怨就此算了吧。” 许易安道:“为什么要算。我就要和他斗到底。咦,对了,你怎么和她在一起。她不是季平那边儿的嘛。”说着便怒气冲冲地一指彩笺。 卓青飏忙挡住他,道:“彩笺姑娘可不是和季平一伙儿的,你可千万不要迁怒于她。我还是多亏了彩笺姑娘的相助,才逃出来的。这样说来,你还得感谢人家。人家对你也是有救命之恩的。” 许易安道:“呦!这才几天不见,你这小子竟然能说会道起来。说,你是不是见人家姑娘年轻美貌,你就喜欢上她了?” 彩笺一听,脸上一红,跺脚道:“你说什么呢。”说罢快行几步,跑向前去。 卓青飏忙对许易安正色道:“我们只是落难知交。你可不要胡乱瞎说。”见彩笺跑得远了,忙疾步追去。卓青飏追上彩笺,道,“他年纪大了,说话没轻重,彩笺姑娘你可别往心里去。”说着偷看彩笺。 彩笺更是怒气冲冲,也不说话,独自怄气。忽然听到扶疏的花木之前传来一声暴喝,“说,说出你的同党是谁。”彩笺心中一惊,继而又听到一声,“你说出来,我就饶那贱人一命。” 彩笺看一下卓青飏,卓青飏显然也听到了那如雷怒喝,两人都听出了那是九江帮帮主薛振鸿。两人对视一眼,暗叫一声:“不好!” 彩笺一身忙跑过去,从花木之间看见薛振鸿正扭着陆息的脖颈,青石路上木屋里的那个痴情姑娘也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彩笺心中既感动于他们二人刻骨铭心,又伤心于他们二人缘浅情深。当下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浑身胆量,斥道,“放开他!” 薛振鸿听到清脆的一声呵斥,扭头一看,两眼顿时放出光来,松手放开陆息,直勾勾地盯住彩笺,浑身乏力如醉。卓青飏早掣出宝剑,飞身跃出,刺向薛振鸿。 九江帮历来只有帮主可以得到上任帮主亲传,修炼绝学九江霹雳手。那九江霹雳手共有九式,分别为春江花红、江心秋月、大江澄寒、濒江扼湖、翻江倒海、日月江河、江水三千、江头送客、九江入海。 薛振鸿见那剑快似闪电,直取自己眉心,忙挥出双掌,内力乍吐,使出一招“江头送客”。江头送客这一招便是瞬间使出强大的内力,如同呼风唤雨一般,要将对手送出身外。卓青飏觉得面目一阵生疼,一股大力将自己逼得后退几步。卓青飏见一击不中,又使出一招“落梅报春”,星月剑在身前挽个剑花,剑尖飞舞如落梅,近身攻去,瞬间就笼住薛振鸿身前诸多大穴。薛振鸿见这一招身姿优美,但是却暗中多有杀手,心中料想他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剑法竟然如此出众,当下不敢轻敌,左掌避开锋刃使劲在剑身压制住,右掌呼地一声打向卓青飏面门,正是霹雳手的一记“濒江扼湖”。 眼见那掌带着股股劲风袭来,卓青飏起身跃过薛振鸿,使一招“青鸾回鸣”,回身一剑,剑身晃动,发出一阵剑鸣。薛振鸿早已料到,身子一矮,弯成一道弓一般,窜前出腿攻向卓青飏下身,却是一招“翻江倒海”。两人一在空中回身刺剑,一在地下矮身踢腿,侧面的人一看,竟然像是一个圆环,只觉得神驰目眩。两人来来回回拆了二十七八招,卓青飏已然有些心急,剑法微乱,一是时间一长还没寻到对方的破绽,二是担心陆息和曾蕙心,三也牵挂彩笺的安危。 彩笺在一旁也早已注意到了卓青飏手中剑法由疾至缓的变化,心中料到他有些分心,忙叫道,“小心。” 果然,薛振鸿双掌连击,使出一招“大江澄寒”,卓青飏只觉得那掌中袭来的气流都寒气逼人,牙关打颤。卓青飏一冷,心中暗自懊悔,刚才自己一味求胜,挖空心思,巧取豪夺,用心太过偏激,当下宁下神来,左掌拍出一招“雪拥蓝关”,身子跃在空中,右手持剑,使出昆仑三十六剑的一招“上善若水”,那上善若水本是出自《道德经》,讲究任其自然,莫与之争。 卓青飏自领会了太极玄妙之后,对于“上善若水”这一招更是见解深刻,左掌护住周身,右手中的剑不与薛振鸿针锋相对,直取其两肋。薛振鸿并不注意,忽然觉得两肋微微一痛,只见乳下一搩之处的衣衫早被血洇红了。 第二十四章 绣帕玉簪(上) 薛振鸿招手道:“擒拿住他!” 九江帮出去陈豫章、彭守元、黄亿沉、潘望之外的另外五位舵主,眼见一身霹雳手招招险恶都不能将卓青飏奈何,亓玉符另有打算,莫杉老奸巨猾,熊为斌静观其变,赵启岸自忖不敌,公孙鹤资历最浅,虽然五人围住卓青飏,却都不肯动手。 薛振鸿上前便要去拿彩笺,彩笺皓腕一挣,已经从薛振鸿手上滑开。许易安正巧赶来,虽然身受重伤,但还是飞起一脚,将薛振鸿踢倒在地。彩笺见许易安出手相助,向他点头致谢,然后忙跑上前,扶起曾蕙心,见她被打成重伤,手脚冰凉,气得怒道:“你们这些凶狠的强盗。” 曾蕙心靠在彩笺怀中,双眼微微睁开,看看周围,脸色煞白中忽然多了一丝血色。她似乎涌上全身力气,眼中默默落泪,只是脸上却露出笑容,张张嘴,双眼终于闭上。 彩笺猛然掉下泪来,因为只有她听见了曾蕙心的那句话“君情与妾意,来生共交流。” 卓青飏受几位舵主围攻,长剑出手,刺向熊为斌,熊为斌拿着两把短柄三角钢叉,叉柄两只银环,忙伸手朝着卓青飏胸前叉去。卓青飏长剑与那钢叉相击,只听得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卓青飏内劲一吐,将熊为斌震开数步。熊为斌钢叉脱手,低头一看,户口俱裂。 莫杉、赵启岸、公孙鹤眼见卓青飏功力深厚,任谁独占都难以取胜,一并扑上前来。莫杉使用一把青铜板斧,赵启岸则是一把蛇形曲剑,公孙鹤则是一只鹤嘴尖刺。卓青飏飞身一招“圆转如意”,双脚分别踢倒赵启岸和公孙鹤,长剑与莫杉手中板斧一格,莫杉“哎呦”叫一声,原来板斧被卓青飏震落,直砸中脚背。 忽听一人高声叫道:“住手!” 薛振鸿见是季平赶来,忙出声喝住众人。卓青飏见对方罢斗,忙起来去看陆息,见他身子不动,一叹鼻息,已断了气。再看彩笺神色,想那曾蕙心也已命丧于此。 亓玉符站在一边,已经认出来彩笺便是那日假扮水穷居士的人,见他们闯进总舵,且武功高强,似乎还与陆息等人相识,心内暗暗纳闷。 季平忙叫道,“彩笺姑娘,你到哪里去了。” 彩笺见到季平出现,调转头掩面垂泣。季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彩笺伸手一指薛振鸿,道:“这个人欺侮我,季大人你要是不罚他,我可不依。” 季平道:“怎样处罚,姑娘才能出气。” 彩笺泪眼盈盈,死死地盯住季平,季平似乎从她那决然的眼神中读出来什么,道,“听你的,来人,拿住薛振鸿,枭首示众。” 卓青飏身子一震,眼见彩笺如此面目,真的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在林中想起大哥默默流泪的彩笺大有不同,同样都是流着眼泪的样子,只是一个让人动容,一个让人胆寒。卓青飏心底既害怕,又失望。 薛振鸿叫道:“季大人,小人不知道她就是彩笺姑娘,我冒犯了她是罪该万死,只是还望大人饶命呀。” 薛振鸿眼见朝廷卫兵要捉拿自己,出手一招“日月江河”,将众人打退,道:“季大人如此绝情,就不怕小人说出你的亏心事吗?” 季平心中一紧,瞪他一眼,道:“我有什么亏心事?” 薛振鸿道:“季大人,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前任帮主章逸声临终之前说与我一件十余年前发生在浔阳的大事。大人,你还敢说你没有亏心事吗?” 季平两眼发红,恨不得快刀出手立斩其于刀下,只是自己在江畔和许易安对战受了伤,刀法劲力不够,若不能让其当场毙命,只怕会惹怒了他,把自己拖下水。季平道:“我倒是没忘,只是我没什么亏心的。” 薛振鸿道:“小人只望大人饶小人一命,小人自会守口如瓶。” 忽然院内跑来一个帮众,道:“启禀帮主,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天鹰山庄庄主。” 季平心内一乱,暗道:“他怎么来了。” 薛振鸿却是一喜,仿佛了来了救星,道,“快快有请雪鹰先生到秋水长天堂来。”薛振鸿对季平大人道,“季大人,老友重逢,我们不妨坐下来,让小人给您陪个不是。” 季平一甩袖子,却示意手下退去,一手扶起彩笺,道,“还不赶紧给彩笺姑娘安排住所。”彩笺看看卓青飏,卓青飏蹲在地上也正视她,彩笺道:“季大人,小女子多亏了卓少侠出手救命,还望你不要伤害他。” 季平看一眼卓青飏,又看一眼师弟许易安,道:“罢了,放他们走吧。” 薛振鸿吩咐下去,彩笺跟着季平回去,卓青飏扶了许易安。彩笺一回身,看见卓青飏正回头看着自己,彩笺同季平说几句话,又折身回来,伸手指指陆息和曾蕙心,道:“卓青飏,我已经禀告过了,我们把他们二人安葬了吧。” 亓玉符命了几名帮众上前帮他们抬走陆息和曾蕙心的尸体抬走,卓青飏道:“不知道葬在哪里为好。” 彩笺道,“我想他们肯定想要离开这岛,葬到一个山明水秀,远离人烟的地方吧。” 许易安道:“我看还是火葬了,把他们的骨灰洒进这江河里吧,他们想去哪儿就随着流水自己寻去吧。” 彩笺默默念道,“君情与妾意,来生共交流。也好,就这样吧。” 当下几人将陆息和曾蕙心的尸身在河岸放好,堆了许多木柴点起火来。许易安靠在一株大柳树前,目光盯着远方。火光摇曳,彩笺双手合十,轻轻地祈祷。卓清妍看着陆息和曾蕙心随火燃尽,心中无限感慨道:“难得遇上情投意合的人,竟然不能在一起。老天真是无眼。” 处理完陆息和曾蕙心的后事,彩笺道:“卓青飏,你我分别在即,我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多多保重。” 卓青飏有些感伤,心想她本来就是跟着朝廷官船出来的,此刻本就该回去,相识与离别,都是缘分使然,道:“彩笺姑娘也要多加珍重,卓青飏与你相识一场,实感荣幸。” 彩笺听了,神色黯然,从头发间拔下一支飞云白玉簪子,道:“我把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你要是有一天到京城来,拿这个到漱玉坊就能找到我。” 卓青飏见那白玉簪子白若凝脂,犹如一朵流云,厚重而精致,白玉无价,道:“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 彩笺将那簪子塞到卓青飏手中,转身跑开。卓青飏怔怔地看着她一身白衣隐于树丛后。彩笺跑过树丛,住了脚,她早就双泪垂眸。她有太多的不得已,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混迹风尘,每天见惯了虚情假意与尔虞我诈,但却陷足泥淖,不可自拔。彩笺回想过往,更是泣不成声,她知道她哭完了,还要回去,她还要以自己的美貌与风情重新回去。 卓青飏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那帕子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墨梅,正是青螺送给自己的,他一直贴身珍藏着。卓青飏展开帕子,将那白玉簪子小心翼翼地裹住,重新塞回胸口,那白玉簪子凉凉的,透过自己胸前的肌肤缓缓渗入,让他心中一片空落落的。 许易安叹口气,道,“儿女情长呀。喂,我们还要不要下江南去了。” 卓青飏听了他的话,便与他两人一前一后往岛外走去,走到渡口,两人跳上一只船,划船离岸。 第二十四章 绣帕玉簪(下) 两人划了一阵,只见船的右岸是一大片湖泊,犹如一片汪洋,浩瀚无垠。而船下之水,左侧浊,右侧清,卓青飏见了十分新奇。船前江面之上尤有一山绝壁出水,侧立千尺,如同张牙舞爪的猛兽奇鬼。两人找个附近的陆地就岸,岸边有个亭子,亭旁栓着一头青牛,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书生,背着一个竹编的书箱,躲在亭子的柱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不远的林子。 卓青飏上前道:“这位兄台,敢问……” 那书生像是受到惊讶一般,跳起来赶紧捂住卓青飏的嘴巴,并伸出手指一指。卓青飏顺着那书生所指的方向一看,见青山如黛,翠林无边,并无什么奇怪的特征。 那书生相貌白净,看起来比卓青飏年龄稍大,一甩手,责怪道:“都怪你,把它吓跑了。”生性倒是十分活泼。 卓青飏摸不着头脑,问道:“你在这里看什么。” 那书生坐在亭子中,见卓青飏背着宝剑,风尘仆仆,道:“夫子说这里的石钟山日夜噌吰如同钟鼓,已是鬼斧神工。而这山坡上的松树排列成一条一条的,很有规律,他说定是仙人所铸,才有这个样子。” 卓青飏看去,果然那山下林子中分布着一些松树,那些松树远远看去也果真是如同一条带子横亘在山上。卓青飏道,“也许是有人故意栽种的吧。” 那书生道:“叹郦元之简,笑李渤之陋。” 那书生见卓青飏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心道自己真是对牛弹琴,道,“我觉得夫子讲得不对。既然大苏可以清夜泛舟,探寻石钟山发声之奥秘,我为什么不能来找找这松树生长的玄机。” 卓青飏听他说话自有一套主张,也不便与他纠缠,道:“兄台,我是路过此地的,想和你打听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到哪里可以乘坐到下江南的船。” 那书生见他另起话题,觉得意兴阑珊,道,“你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你接着问呀。” 卓青飏只得道:“那你在这里看什么?” 那书生道:“我当然是在看这里的松鼠。这山上跑来跑去的有许多松鼠,他们最爱在地里藏一些东西,特别有意思。”卓青飏又朝林中看看,不知道哪里有松鼠。 那书生又道:“我猜定是他们藏了一些松子松塔在那土壤中,之后才会长出松树来。” 卓青飏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地又朝山林看去。那书生又道:“你该问我,为什么松鼠埋东西会都选择了那一带。” 卓青飏道:“是,为什么呢?” 那书生道:“这鄱阳湖,水势浩瀚,每年又要分为丰水和枯水两个时期,而这里的松鼠很具灵性,总是把那松子埋在水淹不到的地方。” 卓青飏赞道:“你真是聪明。” 书生听他赞誉,洋洋自得,道:“其实许多事都是和这松鼠一样。往往不经意就埋下了一个松子,谁知道事后会不会长出大树来。” 卓青飏见他讲话做事却独辟蹊径,另有见解,道:“你说得真好。我叫卓青飏,是从西北来的。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忽听到远处有人喊道:“你竟敢偷我的牛,你给我站住,你这臭小子。”卓青飏一看,远处奔来一个粗壮的农夫。 那书生慌了手脚,道:“夫子追来了,我们快走!” 说着抓住卓青飏拔腿就跑,许易安见他们两个人跑得飞快,叫道:“你们,怎么回事,你们……”许易安瘸着脚,本就走不快,所幸那书生和卓青飏跑到水边,等许易安也上了船,立刻调转船头,往对岸划去。 那书生道,“此地名叫湖口,是长江和鄱阳湖交汇之地,所以叫湖口。你要下江南的话,我们前边就是九江渡口,说不定能赶上货船。对了,你们下江南去干什么。” 卓青飏连日惶恐,也不便告知他实情,道:“我们去投靠亲友。”这样说法,倒也不算是撒谎。 小船很快便抵达九江渡口。远远看去,九江渡口正泊着几条大船,船上工人正在装船,一个个木箱子上都用朱砂大大地写着一个“昌”字。有一个人没有抓稳,一个箱子从船舷掉下来,只听“哗啦啦”一声,摔散在码头上。箱子里装的都是一些瓷器,被摔得粉碎,青花瓷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船上一虬髯汉子举手好几鞭子“啪啪啪”地敲在那人背上,响雷一般骂道:“这里的瓷器可都是进贡给朝廷的,你这毛手毛脚的狗东西。” 卓青飏不禁皱眉,道:“朝廷为什么总是在欺负百姓。” 那书生见他这样,微微迟疑,道:“你不知道嘛,下个月浡泥国国王要到京城朝拜,据说朝廷上下已经忙疯了,既要操持居所,又要拟定食馔,既要排练歌舞,又要准备仪典。尤其礼部尚书刘观,刚刚上任还不满两月,简直就像是没头的苍蝇。好笑极了。” 许易安老眼昏花,但听那书生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说起来头头是道,心中怀疑其身份,道:“这位小哥,见多识广,老朽不知道你怎么称呼?是哪里人氏?” “晚生名叫叶君成,就在,这个,附近的书院读书。”书生笑道,忽眼珠子一转,道,“我把夫子最爱的砚台打碎了,这次可是逃出来的,你们要下江南,带上我一同吧,我也去江南投亲去。”他见许易安不动声色,又朝着卓青飏道,“你可不知道那夫子十分凶恶,我要是犯一点错,就会被夫子敲打二十鞭子。” 叶君成又道,“你看这渡口都是货船,我去替你们当一回说客,让他们捎带捎带我们,送我们下江南去。”说着便跑到渡口上了船。不一会儿,叶君成就从船舱走出来,朝卓青飏和许易安遥遥招手,便跳下船折身出来,道:“两位,我已经说好了。这船下午装了茶叶便出发,怎么样,我们一同走吧。” 卓青飏见他办事利落,正中心怀,看了一眼许易安,道:“好,我们结伴而行。” 叶君成听了十分高兴的样子,跳下船,道,“我们先去吃午饭。”当下三人在岸上找了一家酒家坐下,点了饭菜。叶君成见许易安腰上别个酒葫芦,更是投其所好,叫了临江酒。 卓青飏见那酒清亮透底,芬芳扑鼻,喝了一杯,觉得味道十分独特,大感畅快。许易安更是连干数杯。 叶君成道:“这可是临江府出产的名酒,闻名遐迩。两位可要尽兴。” 卓青飏喝一杯,道:“叶兄弟,我敬你一杯。” 叶君成端起来喝一口,笑笑道:“我看两位这副打扮,定是江湖人士吧。不知前往江南所为何事。” 许易安道:“我们只是靠友,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倒是你,你怎么偏要到江南去。” 叶君成道:“我也只是投亲,别无其他。” 三人饭罢,便回到九江渡口,见那船上已经装载好了瓷器、茶叶,另有金桔、火腿、脐橙、果干、纸张、砚台等等。叶君成先是上去打声招呼,卓青飏和许易安跳上船来。那虽是货船,但是船舱收拾的甚为整洁,舱内是一张小桌,桌上泡好了一壶茶,船老大低头一边倒茶,一边笑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几位请坐。我们马上发船。” 叶君成、卓青飏、许易安三人坐下,举杯喝茶。卓青飏见那茶壶茶杯十分精致,上边烧着青色的缠枝梅花,花大叶小。卓青飏一见这壶的花色,猛然想起青螺所绣的花朵,真是睹物思人,心内郁结。 第二十五章 绝脉重手(上) 那货船满载货物,顺江而下。江上有些渔夫,驾着小船,江里几只鸬鹚扎个猛子便衔起鱼来,叼给渔夫。叶君成站在船边上,见了此情景,道:“真有意思。” 岸上渚清沙白,橙黄橘绿,秋风一吹,无边落木纷纷飞进船舱,卓青飏顿起萧瑟之感。船行飞快,顺着江流朝北过了彭泽、望江,天还未晚就行到安庆,停泊在宜城渡口。船老大称要在当地另外装载一些货物,便只能留在此处过夜。 叶君成道:“岸上有座城,我们不如上去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许易安道:“老朽情愿留在船上睡觉,要去你们两人自去。不过得给我带壶好酒回来。” 卓青飏便和叶君成下了船,只见渡口不远便是一座城郭,郭外还有一片高大的青桐树,树下几家竹篱茅屋。几个农妇围坐在一起,手持菜刀,怀里抱着南瓜、萝卜正一边说笑,一边晒秋。两人见这里一片安逸祥和,相携往城里行去。行不多时,已到城下,那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镇海门”。 天还不晚,尚有一个多时辰,城门才关。两人进程,只见城内行人如织,车如流水,街头巷尾,不少商行。叶君成玩心十足,不论是菜市鸡鸭鱼肉,还是布店绫罗绸缎,也不论是书摊笔墨丹青,还是乐坊琴瑟管弦,每家都要进去瞧瞧,出手阔绰,遇上有趣的便掏钱买下。 叶君成似乎并未察觉卓青飏早已意兴阑珊,道:“城东三四里乃是百年名刹古万佛寺,我们过去瞧瞧吧。” 卓青飏道,“叶兄,天都要黑了,还是买了酒早些回去吧。” 叶君成看落日西沉,一座城都被暮色笼罩,再看卓青飏,手里拎着的全都是自己买下的东西,大包小裹,琳琅满目。叶君成也只得同意,买了两壶酒,和糕饼、卤肉,又去雇了一辆马车,载着两人赶回宜城渡。 许易安见叶君成所买的那些东西核算下来,不下五十两银子,没想到一个穿着破落的书生,竟然是个腰缠万贯的富贵少爷。叶君成找船老大腾出一块地方专门搁置自己的物品,回身递给许易安两壶酒,道:“当地的佳酿。” 许易安盯着他看一眼,笑出声来,慌忙接了,放在鼻下一闻,立刻馋涎欲滴,抱起壶便对嘴喝起来。船老大另外备了些酒菜供应卓青飏等人饮食。 一时饭罢,众人都躺在船舱入睡。卓青飏抬头见月已下弦之状,算算已经农历二十二三,距离自己下山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中原之地,虽然是耕织繁华,行止文明,只是恩怨是非,几多纠葛,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卓青飏觉得心中十分地不宁静,心底仿佛是有一点星星之火,将燃未燃,又好像是一锅半开热水,欲沸不沸,十分难受。卓青飏实在无法安睡,便起来,走上甲板。 岸上城门已闭,城楼上亮着几只灯火。夜里起了清风,岸上桐林萧然有声,但是也并不大冷,林下传来一声声蟋蟀鸣叫,篱落有一盏孤灯伏地而行。卓青飏遥遥望去,那定是哪家的顽皮孩子,在草丛中捉促织,几乎每个男孩子都经过过这样淘气的岁月,卓青飏不由地笑笑,大有同感。 身后一个声音道,“不知道他们捉不捉得到‘青麻头’。” 卓青飏见是叶君成站在船舱门口张望,道:“叶兄。” 叶君成回头看看舱内打鼾的舟子,小声对卓青飏道:“不如和他们捉促织去。” 卓青飏见叶君成已年近而立,还无忧无虑,不改童心,心中着实一番羡慕。叶君成见他踌躇,又道,“一会儿会运货来装船,吵吵闹闹的,也让人睡不好。不如下船玩一会儿再回来。” 卓青飏只得和叶君成跳下船,两人行不一会儿,就到那篱落人家。果真有两三儿童,正撅着屁股趴在草丛中寻找。叶君成跑上前,道:“捉到没有,捉到没有。” 儿童见深夜来了两个陌生人,被唬了一跳,手里的蟋蟀跳出双掌,叫一声,隐身在草丛之间。一个绿衣童子叫道,“都怨你,你快赔我。” 叶君成见蟋蟀逃走,伸手推开那小童子,纵身草丛。那绿衣小童被他一推,倒在地上,卓青飏上前扶起那小孩,见他愁眉苦脸像是要哭出来,忙拍拍他衣襟上的尘土,道:“他不是故意的,等他给你再捉一只。”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清啸,那声音十分高亢而悠长,在这沉静的秋夜显得凄厉恐怖。卓青飏四下瞩目,暗暗道,“好深的内功。”叶君成也听到了,被吓得坐倒在地上,面无人色。那几个小童子一哄而散,丢下蟋蟀和灯笼,惊叫着跑回家中。 月色半明,卓青飏跃上一株青桐树,只见不远处的城楼有两人先后飞跃下来,两条黑影凌空落在地上。那城墙加上城楼约有十丈,两人竟能一跃而下,不但需要胆量,而且还得身负神功。卓青飏只见先跃下的那人一身皂衣,手里一把剑使得绝妙,边战边走,而后跃下的那人还手持着一条铁杖,如同一阵黑旋风,毫不胆怯缠住那人。前一人显然不敌,身子直飞出三丈摔在地上,他翻身伸出袖子朝天放出一个响箭,响箭飞上空中,连爆三下,显然是在发出求救信号。 使杖之人连连出手快招,要将那人置于死地。卓青飏忽看见一条人影撑着拐杖,从渡口几下飞跃,已到城下,正是许易安。 许易安只身飞来,拐杖一点,与那人铁杖相击,两人翻个跟头落在地下。许易安问道:“是武当的哪一位在此?” 倒在地上的那人道:“武当半玄。” 许易安在武当的时候并没有听过“半玄”的名字,想来是长青真人近些年才收的弟子,按辈分应当算是自己的师弟。他乡兄弟相逢,又赶上生死关头,许易安内心激动,不由地掉下眼泪来。许易安朝着那使杖之人,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使杖之人并不回答,鼻子冷哼一声道:“又来一个送死的。”说罢便铁杖平胸刺来。那杖如天边流星来得飞快,风声袭来,就知道内力深厚,一旦击中,只怕会透胸而过。许易安拐杖一摆,使一招“大蟒翻身”,侧身避开,反手还了一杖。 忽听空中几声响,显然武当派另有弟子就在附近,正在赶来救援。使杖之人听了,更是下了重手,三四个回合,将许易安打倒在地。那人出手一杖就要刺死半玄,忽然听得背后风声阵阵,知道有人袭来,只得回身抵御。 原来卓青飏目睹那使杖之人武功高强,眼见许易安上前助阵,料到他们实力悬殊,赶紧飞身一跃,踩着树冠飘然袭来。卓青飏陪叶君成出来捉促织,没有带剑,双掌与那铁杖对战,自然难敌。卓青飏只得使出轻功与他游斗,等待武当强援。卓青飏见那使杖之人一身黑衣,头上斗笠遮着一层黑色的面纱,根本瞧不出来模样,只是他出手不但厚重,而且怪异,那铁杖招式并不玄妙,只是杖上传来的内力嗤嗤有声,简直有催山倒海的威力。 许易安也见那人铁杖厉害,抢到半玄身侧的宝剑,掷给卓青飏,道:“青飏,接剑。” 卓青飏跃起接住长剑,先使出一招“风雨如晦”,剑光点点,又趁那人闪避,一招“大道通天”,直刺那人前胸。那人眼见卓青飏快剑绝妙,又十分迅捷,躲过剑招,一杖点向卓青飏面门。剑短杖长,卓青飏被一杖逼开,只见那人另一手一掌攻出。卓青飏只感觉到一股劲风,刮得两颊生疼,掌风笼罩住自己,简直避无可避。 只听得“砰”的一声,卓青飏面前只见许易安被那掌击中,身子一飞砸倒自己。原来危急关头,许易安也看出来那掌力太重,只要击中就没有幸存的可能,当下飞身救来。 卓青飏倒地打个滚起来,忙抱住许易安,叫道:“老伯。” 那使杖之人转眼便一杖刺向半玄。只听空中“嗖——嗖——”几声,卓青飏见五六把长剑飞来,直刺向那使杖之人后脊。 第二十五章 绝脉重手(下) 使杖之人听得背后剑鸣,刺耳之声犹如风中鹤啸,忙闪身避开。那五六把剑如同箭雨落在地上,插入泥中。当先飞来一人,两袖清风,鹤发童颜,手挥拂尘卷起地上一把剑,手腕一转,径直攻向那使杖之人。使杖之人身子微侧,铁杖凌空点去,与那宝剑一瞬间便你来我往敌了几个回合。杖剑在空中两相交击,使杖之人面纱微微抖动,显然也十分吃力。 卓青飏怀里许易安被一掌击昏,此刻悠悠醒转,见面前两人相斗,认出来其中一个身着道袍的是武当派的半为师兄。多年再见,见他虽然面容稍衰,但发色苍苍,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许易安勉强支起身子,强忍泪目,喘着气,对卓青飏道,“让,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武当功夫。” 半为道长本是服侍长青真人起居的弟子,练功方面并不像其他师兄弟那样勤勉,只是常年在师父座前,总能得到一些随手的点拨,因此半为道长在武功方面总有一些别具一格的特色,比如这一套拂尘飞剑。 卓青飏抬眼看去,见空中的剑柄被拂尘缠住,白刃上下游走,仿佛是一条灵蛇起伏,只见其影,却不见其踪。那拂尘加上宝剑,补足短兵刃的弱点,却又更加灵活,只是这种攻法乃是上乘武学,是眼、手、心、脑合一而成的功夫,修行者不但要有几十年的功力,更要有绝顶的智慧。 使杖之人眼见剑招霍霍,虚实难辨,倒也沉着,一杖横扫,眼看就要当腰击中半为道长。半为道长纵身跃后,回手收回长剑,那拂尘一甩,犹如江中漩涡向前飞去,缠住铁杖,身子一矮,另一手长剑如同风吹残雪,攻向那人脚踝。使杖之人未料到半为会使出如此奇招,被一剑刺中右脚,他大叫一声,又是一掌拍向半为。 半为道长见那掌力雄厚,不敢硬接,忙侧身避开。使杖之人招未使老,乃是一记声东击西的招数,回手便一记重手击中半玄,也不管他死活,铁杖一撑,如一只夜枭怪笑几声,飞入桐林。半为道长紧追几步,眼见那人内功太强,轻功自然不差,只得放弃,回身来看半玄。 半玄身中一掌,倒在地上不知人事。半为道长抓起他的手臂,脉息十分微弱,他定下神来,惊异如见鬼魅,道:“绝脉重手。”半为道长又奔到许易安身前,见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跛脚老汉,脸色煞白地盯着自己,半为道长伸手切切许易安的脉搏,垂头丧气地道:“是绝脉重手。” 许易安哭着叫一声,“半为师兄。” 半为道长定定看着许易安,认不出他是谁,道:“你是?” 许易安从卓青飏怀里挣扎着起来,复又跪倒,道:“许易安拜见半为师兄。” 半为道长怔了一下,似乎想起来许易安这个名字,似乎是武当山上那个总是爱哭的俗家师弟。他忙单膝跪下,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端详,才从许易安的苍发皱面中依稀辨认出他来,道:“许易安,你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想象他当年年少便被逐下武当,这些年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和沧桑,不禁地流出眼泪。 当年半为最为信任许易安,便如兄长一般。许易安眼见他老泪纵横,关怀自己,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一时更是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半为听他哭声气息微弱,知道他身中绝脉重手,命在顷刻,拍着他的手叫道:“易安,易安。” 忽听到一位弟子若拙叫道,“师父,半玄师叔醒了。” 半为忙过去去瞧半玄,半玄中了十成的功力,说话已是断断续续,道:“小心,小心半……”一句话未完,就此死去。 半为此次下山代表武当派参加留云庄八月十五举行的英雄大会,只带了半玄小师弟和几名弟子,不曾想路途仅半就遇上这等惨事。半为,作为长青真人的近身弟子,是除了首徒半缘道长之外最具威严的人,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竟然习的绝脉重手这样的功夫,也真不知道那人为何要几次三番杀掉半玄。 半为年近古稀,本已看轻生死,只是伤及别人,他心中却十分慈悯,放下半玄失声哭泣。座下弟子更是哭成一片。 卓青飏见了此情景,几度哽咽。许易安流泪道,“中了绝脉重手,全身经脉都,都会被震断。我也,我也要去了。我只是不知道,此心此血,洗不洗的净武当后山的梅香。” 半为听他提起当年的事情,哭道,“我的傻师弟呀,哪有梅花不香的。等到哪一天,你的心中再也没有梅花了,就自然无香了。你,放下心中的执念,任它自去吧。” 那些年的许易安不懂师父的话,为此他哭了那么些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挡得住万丈红尘,为此他寻觅了那么些年。也许一切放下,任它自然,便是最好的归宿。许易安回光返照之际,才终于明白了他追寻了许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就还是那样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半为师兄,许易安懂是懂了,可许易安还是有放不下的。” 半为道:“世事皆可放下。” 许易安闭上眼,道:“许易安惟愿师父岁岁安好。” 半为颇为动容,道:“师父知道你的心意,他也常常挂念你。” 许易安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吹得他苍发四散。卓青飏上前,摸摸他的鼻息,已经断了气。卓青飏失神地看着半为,半为已明就里,头仰起,又是两行清泪。 半为问道:“你是许易安的弟子吗?” 卓青飏哀声说了自己的姓名、门派,以及如何巧遇许易安,许易安与季平多年缠斗,被九江帮所囚等大概,至于云篆、彩笺等无关人等的事情却略过不提。半为道:“你是昆仑派的,但是我远远望见,你的剑法似乎有一些武当剑法的意味。” 卓青飏道,“那是晚辈登黄鹤楼的时候,眼观鬼蛇二山,有些启发,胡乱揣摩的。” 半为听了,道:“你的悟性很好,稍微调教,必成大器。” 半为当下安排弟子若缺、若冲两人赶回武当,将今夜之事禀告给长青真人和半缘道长,以求示下;安排弟子若拙、若屈给许易安和半玄整理衣冠,在安庆停留两日购买棺椁安葬;另外安排弟子若讷、若绌在安庆一带打听附近是否有奇人怪人的踪迹,查访那使杖之人。 一时部署完毕,卓青飏没听说过绝脉重手的武学,道:“前辈,绝脉重手是什么武功?” 半为道长道:“皖南双绝,肝肠寸断。据说皖南双绝乃是两门十分厚重的掌法,一招名叫绝脉重手,另一招叫做皖山绝命掌,被前者击中的人会经脉尽断,被后者击中的人会脏腑俱碎。相传是成名于皖南一带,故此被人称为‘皖南双绝’。只是这两门武功十分难练,江湖上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真是想不到,刚进安庆,便遇上了这样的高手。” 次日一早,卓青飏陪武当派安葬了两位逝者,只得与半为道长告辞。一路回到渡口,只见叶君成正等在船头。叶君成道:“昨晚可真是吓死我了。许老头呢?” 卓青飏道:“被那穿黑袍的打死了,我刚去安葬了他。” 叶君成目瞪口呆,道,“唉,这许老头,也当真是可怜。”起身倒了一杯酒,洒向江面,道:“许老头,这是你爱喝的酒,就此为你践行了。” 卓青飏一人坐在船舱角落里,愁绪满怀。叶君成见他心情不好,也只得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他。卓青飏拿起一壶酒喝一口,他的心里乱的很,可借酒消愁愁更愁,不一会儿便喝醉了,倒在船舱呼呼睡着。 第二十六章 凶手书生(上) 卓青飏醒来的时候,时值中午,大船一路顺风,早早地行过华阳、铜陵,比预计时间提前了半天抵达了芜湖。船老大将船停在了芜湖的裕溪口码头,道:“今日还需要在此装载一些布匹,所以只能在此留宿。明日一早出发,傍晚便可到达京城。” 芜湖已逼近京城管辖的地带,卓青飏坐在船舱,便看见码头停着的都是官船,甲板上都是一些身着官家服饰的人,船上一些橙黄、深蓝、殷红的旗帜蔽日飘扬。 叶君成贪玩,出门这一路上遇上名山大城便都要登岸观光,见到卓青飏醒来,道:“卓兄,芜湖到了,咱们进城里喝酒去。” 卓青飏几番推辞,却又拗不过他,只得背了包袱、斗笠,提着星月剑随他上了岸。两人进了城,叶君成走街串巷,忽然嗅到一股胭脂水粉的味道,开怀一笑,道:“可算找到一处好去处。”说着进了一座小楼。 卓青飏见这座名叫“皖香阁”的居所,烟柳画桥,红绢绣缎,装饰得十分高雅,便跟叶君成走上楼去。楼上早有一个描眉画目的老板娘摇风摆柳地迎上前来,道:“两位官人,楼上有请,茶都沏好了。” 叶君成从腰间荷包拿出一锭银子,道,“给我们安排个安静的房间。” 老板娘喜笑颜开,收下银子,道,“客官尽管放心,随我来,您看看这间‘青梅嗅’怎么样?” 叶君成见这房间窗明几净,十分宽敞,高几上焚着沉水香,淡淡香气沁人心脾,颇觉满意,道,“就这里吧,摆酒,唱曲。” 老板娘道个万福,委身退去。卓青飏一看,那房子简直是间闺阁绣房,中央铺张地毯,上有桌椅,桌子铺着缎面桌布,上边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和茶水,窗台上花草开得正艳。墙边还镶着一张大床,鸳枕罗衾,锦幔绣帷。卓青飏没想到这里的饭庄如此有趣。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几声笑,老板娘推门进来,络绎跟进来七八个妙龄女子,手里抱着乐器,推搡着站了一地。另有几人端了酒菜、水果放在桌上。 老板娘上来斟了酒笑道:“大官人,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十里八乡的水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叶君成吃个葡萄,道,“伺候好了,都有赏。” 老板娘忙上前伸手接了叶君成吐出的葡萄皮,满脸堆笑道:“如此可谢过大官人了。贞贞,凤尾,快来给两位官人捶腿。” 卓青飏这才明白过来,这地方哪里是喝酒的饭庄,而是一家青楼,忙道,“叶兄,小弟门派有戒,小弟先告辞了。” 叶君成忙拦住他,按他坐下道,“我们只是喝喝酒,听听曲而已。你不必太过紧张。” 卓青飏道,“可……” 叶君成道,“听个曲而已,昆仑派哪一条的规矩禁止听曲了。到了此处,就着曲来下酒,这才叫江南风味,你岂能辜负。” 老板娘忙示意一众女子,只听琴筝齐奏,一个身穿蓝裙的女子悠悠唱道:“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那名叫贞贞和凤尾的娼妓,就势坐在叶君成和卓青飏身侧斟酒,叶君成见卓青飏局促不安,笑着微微摇头。贞贞、凤尾久在风月,贯通手段,纤指拿起酒杯,递到卓青飏唇前,温婉柔媚地劝酒。叶君成也在一旁怂恿,卓青飏只得张嘴喝了一杯,叶君成拍拍掌以示鼓励,趴在卓青飏耳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人生苦短,这样才对。” 贞贞又掀起一个葡萄喂到卓青飏嘴边,卓青飏闭口不吃。贞贞笑道:“官人,这里的葡萄甜得很,你尝一个吧。”叶君成却在一边调笑,道:“那也甜不过你。” 卓青飏如坐针毡,起身道,“叶兄,小弟还是回船上等你吧。” 叶君成叫道,“不许走。卓兄呀卓兄,你这个人,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做不来的,分明瞧不起我嘛。” 老板娘也在一旁敲边鼓,道:“这位官人说的极是。” 卓青飏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几人正僵持着,房间门却开了,走进一个身着墨绿兵服的人,留着两撇胡须,道:“平妈妈,您老贵人多忘事,这个月的例银还没缴纳呢。” 老板娘平妈妈,笑道,“任匹奇,你没看我在这儿招呼客人呢嘛,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任匹奇忽然走上前几步,一见叶君成坐在屋内,忙躬身行礼,道:“叶少爷,小人还以为看错了,您怎么会大驾光临呀。您知会一声,好让我们抚台大人八抬大轿出城迎接您呀。” 平妈妈和卓青飏都是一惊。只见叶君成坐在桌前,抿了一口酒,眼也不抬一下,虽然是穿着平庸,但是气度不凡。那任匹奇又是斟酒,又是溜须,又是陪笑脸。 平妈妈并不认识叶君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多大来头,但只见任匹奇这样嘴脸,肯定是高官子弟,哪能放弃这样巴结的好机会,忙上前来,道:“原来是叶少爷,妈妈我年岁大了,有眼不识泰山。招呼不周的地方,您可多多担待。小红,快拿钥匙到库里拿那坛子贡酒来,让厨房把新买回来的虾炒了来。” 任匹奇又道,“平妈妈,还不赶紧把萧雨姑娘请过来。这可是京城来的……” 只听“噗”的一声,还有几声惊呼,叶君成手里一把尖刀直插入任匹奇的心口,任匹奇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倒在地上,他也许根本不知道叶君成为什么杀他。叶君成拔出尖刀,用桌布擦擦尖刀和手,冷笑一声,道:“多嘴多舌,真不好玩。”一群**穿着花红柳绿的群衫尖叫着纷纷跑出房间,那平妈妈站在当地,脸色煞白,微微发抖。 卓青飏最为吃惊,他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湖口的江湾,叶君成趴在亭子里等着看松鼠。那个被夫子追赶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果断地一刀刺死一个巴结自己的人。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一副皮囊下到底是怎样令人恐怖的内心。或者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书生,欺骗过众人,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冲上来几个捕头,见死了的人竟然是抚台大人府里的。纷纷拔刀,道:“天子脚下,何人行凶?还不跪下伏诛。” 众人都不敢做声,卓青飏定定地看着叶君成和死了的任匹奇,一个杀人凶手,另一个是无赖兵痞,卓青飏内心摇摆不定,矛盾极了,也许他觉得杀人凶手应该得到惩治,但无赖兵痞被杀也是罪有应得。 叶君成站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几个小小捕快,哈哈大笑,道:“我杀的。你们追上我再说吧。” 说着,便身子向后一飘,踩住窗台,身子朝后跳出窗外。众人只见他轻飘飘地踩着一片鳞次栉比的屋瓦,飞身而去。忽然眼前一个青影一闪,只见卓青飏也已经紧随其后跃了出去,向前直追叶君成。 叶君成见身后卓青飏孑然一身而来,边奔边道,“卓兄,怎么样?好玩吧。” 卓青飏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叶君成道:“这种人,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卓青飏道,“他也许还有父母妻子,等着他养家。” 叶君成道,“与我何干。” 卓青飏道,“他是不是说中了你的私隐。” 叶君成停住脚步,反手一刀砍出,道:“你有时候聪明过了头。” 卓青飏奔来,没料到他中途砍出一刀,再停脚已然不及,眼见就要撞在刀上,只得拔剑与之相斗。 第二十六章 凶手书生(下) 卓青飏出手乃是一招“东风半卷”并不算凌厉,而叶君成的那一刀却劲道十足,如同猛虎,卓青飏一番轻敌又出手仁慈,刀剑相碰,卓青飏直觉得虎口隐隐发痛。卓青飏尚未应对,叶君成又是一刀刀朝着卓青飏脑袋劈来,卓青飏被那刀锋死缠烂打,只得连连低头避过,不觉之下,竟被削去一缕头发,露出白白的头皮。卓青飏见叶君成这路刀法连下杀手,矮身向后倒去,同时长剑上挑,正是一招“天山遁”,避开叶君成,躲过快刀攻击。 那“天山遁”,乃是出自《易经》,正是君子远小人的卦意,是“昆仑三十六剑”第十八路剑法,乃是一招以退自救的险招。 叶君成没想到卓青飏会使出如此以退为进的招式,微微一愣,卓青飏捏个剑诀,弓膝反弹而起,快剑出手,乃是一招“焕然冰释”,那剑去之势,一条剑弧,如同张开一面扇子。叶君成晚退了半步,低呼一声被星月剑划破衣襟。叶君成尖刀一摆,翻转砍来,那刀法大开大合,舞在周身上下,迅捷灵动,意气风发,轻如云鹤,但却劲力浑厚,气势逼人,动若腾龙。 卓青飏认不出那刀法来历,只是觉得那刀刚猛无俦,不敢硬接,使出轻功与之游斗。叶君成刀法间隙又打出一拳,那拳与那刀法显然是一路,拳剑并用,攻守相济。卓青飏被一拳袭中肩膀,身子一斜,从屋顶掉落在一家院子里。 原来两人脚踏黛瓦轻尘,在芜湖城内一番奔波,竟然闯到一间民宅。那民宅是一家染布作坊,一面屋舍,三面白墙,墙边几枝菊花含苞未放。院内撑起东西各六个竹竿架子,竿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布匹,或棉或麻,或丝或织。屋前十几口大锅,并十几口白沿大染缸,里边盛放着大红、靛蓝、豆绿、银红、赭黄、天青、茶褐、月白、鹅黄、淡紫、沉玄各式各样的染料。几个工匠正围在院子里拿些明矾、青矾、黄檗、茜草、槐花、黄栌、苏木、乌梅、红花饼、蓼蓝、稻灰、榴花、紫芙等草木药石,一一放在秤盘上称重,勾兑染料。 就在此时,卓青飏被叶君成一拳击中,身子一滚,带着瓦砾,轰隆隆地掉在竹架子上。卓青飏伸手抓住竹竿,使一招“灵猴攀援”,翻身跃起,立在竹竿上。叶君成紧追不舍,身子一飘,飞身又劈来一刀。卓青飏忙向后跃出躲开,叶君成便一刀劈在竹上。尖刀嵌入竹中,叶君成竟然没能一下子撤身回来,卓青飏看准时机,飞身连连踢向叶君成。 那竹架上下三层,叶君成立足不稳,掉下一层,才拔刀出来,便从下向上直攻卓青飏。卓青飏脚下被袭,后退几步。叶君成站在下层,穷追不舍。卓青飏伸出两指,矮膝一点。叶君成透过布纱,看见卓青飏双指正点向自己胸前缺盆、气户两个穴道,尖刀径直挑来。卓青飏手指一痛,纵身一跳,一脚踩中叶君成的头顶。叶君成一下子坠落下去,身子一带,五六匹布都罩在头上。 叶君成目不视物,慌忙伸手扯开布匹,忽然后心被一脚踢中,身子猛然飞去,直接堕入一口靛青的染缸中,头脸衣衫登时变成了蓝色。叶君成抹一把脸,哇哇大叫,道:“卓青飏,再打过。” 卓青飏冲上前来,叶君成跳出染缸,便踩着缸沿从上向下急攻。这一下两人上下异位,卓青飏快剑只能攻击叶君成下盘,而叶君成尖刀却更是笼住卓青飏缠额裹脑,一个沿着一排染缸上蹿下跳,另一个盯住尖刀左避右善。叶君成出手一刀,道,“卓青飏,真是小瞧了你,六合刀都不能动你分毫。” 卓青飏挥剑避开,道:“你瞒得真好!要不是许老伯叮嘱我提防你,我可真要被你骗过了。” 叶君成道,“哦?许易安,那个老头说什么?” 卓青飏道,“他说你身上邪气太重,只怕不是好人。”原来许易安在九江渡口就看出叶君成龙行虎步却又一脸狡黠,暗中嘱咐卓青飏要小心叶君成。 叶君成道,“看来他真是老糊涂了。”说着向后一跃,踢起一个淡紫色的染缸,那染缸少说也有几十斤重,被他一踢,却凌空旋转飞向卓青飏,一缸染料摇晃着就要泼出。卓青飏双膝一屈,忽拔地飞起,两脚落在染缸上,一个千斤坠。那染缸便又稳稳地落在地上,卓青飏捏个剑诀,使出一招“风起昆巅”,剑光闪闪,朝着叶君成眉间穴道刺去。 卓青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害怕青楼那个痞汉说出你的来历。” 叶君成避过,出手一招“回风手”,道,“可笑,我告诉你不就不好玩了嘛,你不如好好猜一猜。” 卓青飏对中原门派的武功并不精通,如果昆仑掌门玉灵子,华山掌门骆飞苍,哪怕是大师兄蒋白生,或者许易安这样的人物在此,也定可以从叶君成的拳脚中猜出一二。卓青飏只好再加把劲,好制服他,两人便又如同龙湖相争,斗在当地。叶君成又踢起木柴,见院子一角落堆放着许多卷好的布匹,掣手推出。卓青飏眼见一卷卷的布迎面飞来,一剑两断。 院子的匠人眼见卓青飏和叶君成两人拳来脚往,刀光剑影,早都吓得躲起来,趴在门缝往外瞧。等见到院子中布匹乱成一团,各种颜色搅在一起,彼此染得乱七八糟,纷纷哭叫起来。有个人愤怒至极,推开门冲上前来,骂道:“作死的贼,天杀的匪,打流混世,不得好死呀。”甚至端起一盆靛青色的染料迎头泼了过去。 卓青飏和叶君成正斗得激烈,被一盆染料浇中,两人一身衣衫瞬间又染上了赭黄。叶君成气得牙关直响,骂道:“找死吗”。 卓青飏见了这样的情景,长剑一挥,挡住叶君成的尖刀,顺势刺中叶君成腰间的荷包,见里边有些金银,倒出来散给众人,道:“赔你们的。”众人一看好几十辆银锭子,中间还有一些碎黄金,趴在地上纷纷抢去。 叶君成道:“怎么不用你的银子赔。” 卓青飏道,“我哪里有这许多银子。” 门外忽然闯来一众手持刀枪的侍卫,拥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见满地落花流水,众人伏倒于地,喝道:“贡布,贡布呀!谁来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跪在地上,伸手一指道:“金大人饶命呀,就是这两个歹人,闯进院子打打杀杀,将这贡布都给毁了。金大人饶命呀。” 金大人怒喝,“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速速给我拿下。” 一众侍卫拥上来,叶君成跃上前来,道:“金威你个狗奴才,睁眼看看我是谁。” 金威正是芜湖的抚台大人,任匹奇便是他的手下,他一见叶君成,慌张行礼道,“我的叶大少爷呀,您大驾光临芜湖。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您恕罪。只是这里的可都是要进贡给朝廷的贡布呀,下官可怎么交差呀。” 叶君成飞起一脚,踢中金威的下巴,道,“瞧你这副样子,不就是礼部的刘观吗?我去和他说,让他宽限你半个月。” 金威瑟瑟地道:“可下个月月初,浡泥国国王就要抵达京城了。这可如何是好。” 叶君成道,“住嘴,放你娘的一百二十个心。刘观要是敢说半个不字,他这礼部尚书也就坐到头了。卓青飏,咱两再来打过。” 卓青飏见他如此作威作福,料想他一定是个朝廷的高官,说不定就是像季平那样的特使。当下也不理他,飞身墙外走了。 第二十七章 金钱花豹(上) 卓青飏出了染坊,打听了道路,得知芜湖距离京城已经不远,过了京城就能到达镇江。卓青飏沿着江岸一路北上,行到傍晚时分,便遇见一片水塘,塘中长满了绿色的叶子,一条小船穿梭其中。 船尾一个艄公戴个斗笠,正划着船,船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梳个油亮亮的大辫子,一边翻起塘中一丛丛的植物,一边软语唱着歌,“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卓青飏见船上一个竹筐,筐中装满紫红色的菱角。那姑娘唱着吴语,卓青飏听不明白,但是只觉得语调婉转,十分甜美。那姑娘看见卓青飏站在岸上,爽朗地笑着,又唱道:“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 小船靠了岸,那姑娘走上岸,见卓青飏一身脏污,以为他是个要饭的乞丐,一笑,道:“没见过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卓青飏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途径此处。” 那姑娘伸手抓了一把菱角,塞到卓青飏手里,道:“刚采的菱角,特别脆。”说着便掰开紫红色的壳,露出白白的瓤,放进嘴里。 卓青飏也伸手吃了一个,觉得十分清甜甘爽,露出一口白牙,憨厚笑道:“真好吃。” 船上的艄公,在岸边系好了船,摘下头上的斗笠扇风,叹一句:“这秋老虎的天气,眼看就要白露了,天还这样热。”艄公走上前,问道:“后生,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卓青飏见那艄公须发皆白,慌忙抱拳行礼,道:“老人家,晚辈要赶往镇江府。” 那艄公道,“到镇江,坐船方便,行上一半天,就能到了。你两只脚可要走到什么时候。” 卓青飏赧然笑道,“我往前边找渡口去。” 艄公道,“正所谓晓行夜宿,此刻天色已晚,哪里还有船。你不如就在老汉这里暂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到前边的天门山,那里就能乘船。” 卓青飏心想一路上节外生枝,便推辞道,“晚辈一路耽误了不少工夫,所以还是赶路要紧,我到前边的渡口等明日最早的船。” 那姑娘道:“此言差矣。你要是步行过去,中途江河星罗棋布,你少不得绕行,这才是真正地耽误工夫。而天门山据此不过三四里水路,你明日早些出发也是一样能赶上最早的船。你再看看你,满脸泥污,臭不可闻,你还是听我爷爷的,在此歇一宿,明早我们送你过去吧。” 卓青飏低头看看自己,经过染坊一役,耳边被削去一片头发,身上的那件青衫被染得七荤八素,也都沾满了泥,显得十分狼狈,他抬起袖子擦擦汗,趁张鼻嗅一嗅,果真一股汗味混着一些药草的奇怪味道,只得红了脖颈点头同意。 岸边有一所茅屋,三四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屋后三四棵长得茂盛的山茶花树,最少也有十年年头,枝头已经孕育了千百个花骨朵,压得树枝低低地垂在屋顶上。屋前则是一个篱笆院,几只白花母鸡正饶篱追逐。院中一条石径,门外摆着几盆茉莉花,正开着白花,地上也落了许多花瓣。卓青飏还没走近,就已经闻到了花香。 那艄公自称名叫苗秉翊,那姑娘是她的孙女,名叫苗云兮,祖孙二人就此居住。卓青飏也自道姓名。苗云兮随手择下一朵茉莉花,插在鬓间,端了菱角,步入厨房。 苗秉翊找出一身衣服,道:“这是老汉的一件旧衣,你拿去换了吧。” 卓青飏忙道:“我包袱里还有替换衣服。”苗秉翊引他出去,伸手指一下屋后的山林,道:“这座山叫做褐山,你从这里上去,走过一片竹林,就能看见一棵银杏树,往东一拐,便是一个僻静的山谷,那里有一处泉水,四季温暖。你可以过去洗澡。”卓青飏道声好,挎起包袱飞奔上山。 山路并不难行,卓青飏果然遇见一片竹林,走过去只见一棵十分粗壮高大的银杏树,黄色的树叶落了一地,金灿灿的。卓青飏向东拐去,走了不一会儿,果然是一个山谷,谷中有一池水,悠悠地冒着气,潮气扑脸。周围一片树丛,十分静谧。卓青飏伸手摸摸那水,觉得十分温暖,便脱下衣裤,跳入池中。这一路长途跋涉,身子泡在温泉水中,顿时觉得疲倦渐消。他对着水面,照照自己被削去头发的那一片,只得把额上的头发笼在一侧,挡住头皮,这才满意。 卓青飏洗了澡,另换了一件衣服,那件衣服还是一年前做的,已经旧了许多,差强人意。他忽然看见包袱中一件灰色长衫上针脚细密的补丁,心中一动。他心想,不知道青螺姑娘去了哪里。她孤苦一人,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要是有云篆照顾她,倒也可以让人放些心。 卓青飏觉得心里十分矛盾,他似乎对云篆照顾青螺既支持,又反对。他不知道反对的意义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反对的分量有多少。 也许自己心中的万里山河,满腔热血,在青螺的眼里不过是一厢情愿,散尽风烟。卓青飏不自觉地叹口气。 卓青飏把换下的脏衣服洗了,便下了山,忽然脚下窜出一只野兔,卓青飏捡起一个石子一击而中,忙捡起来,想到晚上加餐,心花怒放。走出竹林,只见落日染透大江,半江瑟瑟半江红,真是壮美极了。卓青飏一口气奔到河塘,只见苗云兮在院子中摆了一张饭桌,桌子上粗陶碗中水煮菱角、葱油莲藕、豆腐白菜,另有一碗鱼,蔬菜简朴。卓青飏向苗家祖孙二人打声招呼,扬扬手中的兔子,道:“路上捉到一只兔子,我给你烤了吃。” 苗云兮见卓青飏一番梳洗,竟然变成一个翩翩少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 卓青飏拿着野兔到河边洗剥干净,在院子中生起火来。苗云兮蹲在卓青飏身侧,瞧得腌臜,道:“这样子可怎么吃?” 卓青飏道:“我之前在西北的草原,总能捉到野兔,就烤着吃。味道美得很。烤好了就先让你尝。” 不一会儿,那肉香便溢了出来,飘散在院子里。苗云兮道,“你的手艺挺好,闻起来真是美味。” 忽然一声低吼,卓青飏耳聪目明,听那吼声竟然像是有野兽伏在附近,忙一把将苗云兮挡在身后,仔细分辨。苗秉翊虽然年迈,显然也听到了吼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忽然饲养的母鸡咯咯哒哒地叫了起来,卓青飏一看,竟然从树丛中跳出一只花纹斑斓的豹子来。那豹子身子长约三尺,两眼放光,直冲过来。苗云兮吓得一声叫,卓青飏早掣剑在手,将苗云兮推给苗秉翊,道:“不必害怕。” 豹子兽性发作,见卓青飏手中持剑,也并不躲闪,超前一跃,爪子如同锋刃,朝着卓青飏一抓。卓青飏忙侧身避开,刺出一剑,划中那豹子的左腿。豹子吃痛,但却并不退缩,一落地便即刻调转头,张嘴吼叫一声,又朝着卓青飏扑来,这豹子少说也有两百斤,气势不可侵犯,十分灵活,眼尖卓青飏又是一剑,却缩脚躲开,将卓青飏一下子按倒在地,长剑脱手,花豹张嘴便朝卓青飏喉管咬去。卓青飏出拳打在花豹右眼,豹子吃痛叫一声,却并不起身。卓青飏一抬腿,踢中花豹屁股,花豹便一下子从自己头上飞过去,摔在地上。 卓清妍使个“驴打滚”,捡起宝剑,“鲤鱼打挺”站住。那花豹翻身起来,鼻青脸肿,死死盯着卓青飏,似乎在想这人竟这般厉害。卓青飏伸手摸摸脸颊,已经流出血来,想是被那花豹抓伤。卓青飏大吼一声,主动出击,那豹子亮出牙齿,奔上前,这次却跃起,张嘴一咬,卓青飏竟将宝剑塞进去。忽然听到几声呼喝,有几个劲装之人快速奔来,他们一见那豹子满嘴流血,倒在地上半死不活,道:“你不要命了。” 卓青飏昂然道:“你们是谁?” 那人道,“我们是皇家猎人。” 第二十七章 金钱花豹(下) 卓青飏一声冷笑道:“皇家猎人,没听说过。” 中有一人头戴锦帽,挎着弯弓,上前道:“我等乃是朝廷御聘的猎手,专门为朝廷驯兽苑进贡珍禽异兽。这次途径天门,本要在此过夜,不曾想这只豹子咬断笼子,逃了出来。为此我们一路追寻至此。” 卓青飏道:“这样的猛兽,你们竟然不顾风险运到城里。既然运到城里,也要严加看管。像如今这样,逃出一两只来,要伤及多少人命。” 那几人听了他的责怪,有些惭愧,那锦帽之人道:“驯兽苑要得紧急,迫不得已,选择走了水路。”眼见那豹子将死,又叹口气道,“如今这可如何交差。” 另一人道:“大哥,这次进贡可是为迎接浡泥国国王准备的。我们接了皇家令状,如有差池,依令处斩。依我看,不如将他们三人押往京城,向上辩白,再将功赎罪吧。” 锦帽之人看看苗家祖孙二人,一个年迈一个年幼,抱在一起心有余悸,只有卓青飏孤身仗剑,心中衡量比较,朝着几个兄弟使个眼色。劲装之人纷纷跃上前来,摆开阵势,围住卓青飏。 那一众人乃是黔西滇北一带的彝族猎手,被朝廷赏识,授予“皇家猎人”的封号,享受朝廷特殊俸禄,并统一赐予姓氏为“阿猎”。头戴锦帽的正是其中的首领,名叫阿猎半山,另外五个是经验丰富的兄弟,分别叫做一峰、双江、三谷、四川、五原。他们并不是江湖门派,并不修行内功心法,只会一些绳索猎叉、诱引追捕的拳脚功夫,但众人日常训练,配合默契,一旦上场也有不同凡响的效果。 卓青飏见身侧的六人,有的手持绳索,有的拔出短刀,有的搭着弓箭,有的张开绳网,有的捏着飞锥。卓青飏跃过火堆,一剑刺出,阿猎双江猝遇险招,却就地灵活地滚开。阿猎三谷一松手,三支羽箭离弦射出,卓青飏回手一剑,拨开飞矢,忽见阿猎四川绳网一张,就要迎面罩住自己,卓青飏飞剑使一招“百鸟归林”。阿猎四川盯住剑光,虚实相间,头晕目眩,他身子一倒,卖个破绽,引得卓青飏攻来。 卓青飏见阿猎四川倒在地上,一剑刺中阿猎四川的大腿,阿猎四川一声惨叫。卓青飏听他叫得痛苦,拔出剑来,忽然听到身后微微风声,忙向前跃去,只听“登登登登”的声音,回头一看,地上正插着四支飞锥。苗云兮一声惊呼,卓青飏忽然眼前一闪,又一只飞锥飞来,射中卓青飏右肩。 原来阿猎兄弟几人每年都在山林中捕兽,便常有引诱之法。阿猎四川眼见“百鸟归林”的剑招凌厉,便故意露出破绽,引得卓青飏来攻。阿猎五原两手飞锥连发,卓青飏本以为躲过,定睛看时,却被飞锥击中。猎人要捕捉活物,往往少用刀剑之类的硬兵器,而是多用飞锥、绳网等工具。卓青飏右肩一阵麻木,原来那飞锥上竟然喂有麻药。卓青飏提不起剑来,这下着道,只怕要连累了苗家祖孙。卓青飏走几步,像是喝醉了酒倒在地上,他趁着自己神志未昏的时候,忙道:“我随你们回去,别抓他们两人。” 阿猎半山见苗家祖孙老实巴交,哪有半分杀豹屠虎的样子,道:“好!把他绑了,押他随我们上京城去。” 阿猎兄弟几人便上前将卓青飏绑住,另外抬了那只将死的豹子往北行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苗秉翊和苗云兮,两人站在院子中,惊惶不安。苗云兮见满地狼藉,卓青飏的星月剑掉在地上,上前捡起来,道:“爷爷,这可如何是好?” 苗秉翊道,“杨大人在京里,咱们收拾一下东西,明早便往京城去求他去。” 苗云兮道:“好。” 两人心中牵挂,胡乱吃点东西,苗云兮另外准备了面饼等干粮,放在包袱中,她睡不着,便推开门,走到江畔。只见天上残月如钩,江中零星闪着月光,空中不时飞来几只蝙蝠。苗云兮伸手摸下鬓间的茉莉花,见那白花半枯,她叹口气,就坐在江畔听那涛声东去。 翌日一早,东方欲晓,苗秉翊和苗云兮两人便早早动身,祖孙二人划着小船,顺风顺水,刚过晌午,便已经到达金陵。金陵名胜古迹,风景如画,两人也无心欣赏,找地方泊了船,苗云兮挎着包袱,手提星月剑,便跟着爷爷苗秉翊往城里行去。 金陵城龙盘虎踞,规模宏大,高城大郭,气势磅礴。两人赶着从城西进了定淮门,皇宫在城东,而杨大人的府邸在城北,两人问明了府邸道路,便急匆匆地赶去。那杨大人身任詹事,此刻入宫还未回来。苗秉翊和苗云兮不能在府前久留,只能找个附近的茶棚歇息。苗云兮见那街上游玩的、叫卖的、杂耍的、干活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果真是繁荣气象。 就在来往的人潮中,有两男一女,身穿白衣,走进茶棚来,那三人都是丰神俊朗,气质出众,让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跑堂的忙上去招呼,道:“客官里边请。” 其中一个男子朝那女子道,“这里的茶虽然不如龙井名贵,不过品起来极香,是茶中的极品。”那女子便随着跑堂的小二朝里走来,忽然看见苗云兮桌子上的星月剑,一把抓起,道:“你这剑,是从哪里来的?” 苗云兮伸手要夺,道:“你快还我。” 那女子将剑交到另一只手中,道:“这是卓大哥的剑,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那男子也上前看一下,道:“果真是卓大哥的剑。”他看一看苗云兮,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道:“姑娘,这把剑,你是从哪儿得的?” 苗秉翊起身,先将孙女苗云兮挡在身后,道:“你们是谁?你们认识卓少侠吗?” 那男子行礼,道:“在下名字叫做云篆,这位姑娘名叫青螺,另一位是在下的书童古砚。我们三人出来游玩。这把星月剑,乃是我的一位朋友的佩剑,不想会在此处遇见。请问两位从何处得来?” 那一行三人,正是留云庄云篆、古砚,和青螺。 苗秉翊便大致讲了卓青飏在家暂住出剑杀死闯入的花豹,后中了飞锥被皇家猎人捕走的经过。云篆听了,道:“那些人是朝廷的吗?” 苗云兮道:“我听他们说他们是朝廷驯兽苑御聘的,应该是朝廷的吧。” 青螺道,“卓大哥侠肝义胆,几次救助我们,我们要想办法救他。” 苗秉翊道:“老汉见他被抓走,便一早带着孙女赶来京城求詹事府的杨大人,看看他有没有办法。只是此刻还没有见到他。” 云篆道,“苗爷爷,你还带着这位小妹子继续在这里等杨大人,我们三人出去打听一下。如果您信得过我们,这把剑暂时由在下带走。” 苗云兮道:“不行,等我见到他,我要亲手交给他。” 云篆道,“好吧。古砚,你去城南聚宝、通济、正阳三门一带打听,看看今明两日是否有运兽车出入。我和青螺到城西各门打听。傍晚的时候再回到此处。” 苗云兮道:“那东门和北门呢?” 云篆道,“我会另外安排的,放心吧。”当下三人也顾不得喝茶,匆匆行去。古砚道,“公子,我不在身边,你凡事可不要强出头。” 云篆点头应允,和青螺往城西行去。云篆见青螺行得飞快,魂不守舍,心底似乎被一个小石子击中湖面,猛地涟漪四散。两人走到城西连行五门,询问行人,是否有兽车经过,众人都称并没有见过,心想可能大船还没有到达金陵。青螺不放心,道:“要不我们赶往东门去打探一下吧。” 云篆筹思如今这样,几人都是好像没头的苍蝇,道,“陈二叔江湖经验丰富,我们先去请教一下他,看他怎么说。” 第二十八章 寒雨连江(上) 那日在汉口天宝巷码头,陈墨和卓青飏双人力战季平,分身乏术。云篆、青螺、古砚三人被官军围攻。 云篆虽然家学渊源,但是自小就是一位富贵公子,从小受到留云庄上下的疼爱和保护,只是随便学些功夫,对于那些高深的武功不过只是浅尝辄止。古砚,自小就在留云庄陪伴云篆,既是书童,又是护卫,云四爷格外地关照庄里高手刻意锤炼,除了早些年就已成名的陈墨之外,另有位列“笔墨纸砚”之首的紫毫哥休养期间诸多指点,所以古砚的功力相较于云篆,自然高出许多,刚满十三岁的时候便被云四爷赐下留云庄的护卫佩刀。加上姑苏留云庄在江湖上的赫赫地位,另有紫毫、陈墨等人闯荡出的声名,古砚早就被江湖人称为“笔墨纸砚”四大护卫之一。 古砚武功虽高,但是一来初涉江湖,二来是单刀难敌众兵,三还牵挂云篆的安危,这才与云篆、青螺被冲散。青螺又身上负伤,被官兵缉拿回兵船。古砚只得一路追随,冒着雨抢了一只小船,躲在官船下边,伺机解救。 忽听得船内有人摔倒在地,担心有人迫害云篆,忙攀住大船船舷翻身而入,却见是卓青飏正为云篆和青螺松绑,忙上前道:“公子,这边备了小船,速速走吧。” 几人正要跃上小船,却听卓青飏森然而失落地道:“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 云篆折身回去,道:“卓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有什么事,从长计议。” 青螺也道:“是啊,卓大哥。那个朝廷特使武功高强,外边又有这么多卫兵,再晚了可出不去了。” 卓青飏牵过青螺的手,避开云篆和古砚,说几句话。青螺盯着卓青飏,闪闪泪光泛在眼眶中,她张开嘴,轻轻地道:“卓大哥,我,我……” 卓青飏道:“你们走吧。许先生说得对,此身易安,此心难平。” 古砚早听出他话虽然说得潇洒,但是声音凄哀,差一点便要哭出声来。云篆见卓青飏如此倔强,只得道:“卓大哥,经此一役,小弟心中把你当做真正的生死兄弟。你大人有大量,海涵小弟之前的欠妥之处。姑苏留云庄,愿意永留你为贵客。” 卓青飏苦笑一下,道:“你们快走吧。我去引开他们。”飞身便跃上大船白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脓包,快来尝尝爷爷的快剑!” 古砚听卓青飏那笑声,仿佛就是这无边的秋雨,让人觉得从心里冷透了。古砚先是跳下小船,接了青螺,另外接住云篆,三人冒雨划船,顺流而下。 云篆和古砚自小都是在姑苏长大,毗邻太湖,划船得心应手。一只小船在大江之上,航行如飞。青螺失神而坐,眼眶红红的,脸上不知道是秋雨,还是眼泪。 三人潜到之前所乘坐的大船,陈墨急得直踱步,见云篆回来,道:“可急死我了,有没有受伤?” 古砚大致说了经过,忙命船老大冒雨发船。三人这才下了客舱换了干净衣服。青螺迟迟没有出来,云篆迟疑许久,到她房外敲敲门,道:“青螺姑娘,你可换好了衣服,我让船老大准备了药壶,我们先把药煮了吧。” 只听得屋内青螺抽泣一下鼻子,道:“我这就……”她又清了清嗓子,道:“我这就出来。” 云篆站在门外,怔怔的,心里仿佛关着一扇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云篆觉得眼前有许多道路可以选择,也许他走的这条路就是这样,需要敲开一扇门,才能看见曙光。 云篆折身走上甲板,门后青螺的那一声抽泣萦绕在他的脑中,他忽然便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如今常常要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那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趁着午睡的时间,和古砚两个人躲开婆子丫头,溜到后花园去捉蝴蝶,追着追着就追到千幻堂。千幻堂前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姐姐坐在堂前的石阶上,她的膝上摊着一本书低着头,阳光从红色的榴花间跑过来,悄悄地照着她的脚尖。云篆和古砚小声绕到她的身后,这才听见她在暗暗的抽泣。 云篆后来就常常溜到千幻堂处玩耍,也总是拉她起来做游戏,让她暂时忘记眼前的烦恼。那女孩眼神如同太湖的水,笑容又如同皎洁的月,给幼年的云篆留下无法抹灭的印象,让他在之后多年的午夜梦回里常常惊醒,醒来的时候,泪水早打湿了枕头。 后来,云篆再去千幻堂的时候,便见不到她了。这样的见不到,不是偶然几次,而是再也没有见过。云篆甚至都记不清她的姓名,长大以后的云篆,总觉得那是他在堂前做的一场梦,那个姑娘就是水中之月,梦里幻化无穷,梦醒空无一物。 刚才的青螺一声抽泣,便像极了那日午后巧遇的小姐姐。那时候年幼的云篆认为那只是一种哭泣,却听不出那背后藏着怎么样的感情。云篆脑中无数的念头翻来覆去,他猛然觉得有一个声音响在自己的耳边,那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云篆脱口而出,“亦欢。” 对!是亦欢! 船外是秋风袅袅,细雨绵绵,云篆有些失而复得的欢畅。可这欢畅却一闪而过,心头涌上更多的失落和惆怅。 “公子。”古砚拿了一件披风,披在云篆肩膀上。云篆见是他,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古砚道:“是谁?” 云篆道:“我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曾经在千幻堂遇见的那个人。” 古砚听他又讲起那个如梦如幻的人,道:“怎么又提起来了,只是你做的梦而已。” 云篆回头看看周围并没有人,道:“我刚才忽然有个念头,那可能不是梦,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叫亦欢。” 古砚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不记得。” 云篆叹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古砚道:“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云篆道:“我们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有什么事都不瞒你。你若不懂,只是因为你没烦恼。” 古砚道:“那为什么要带青螺姑娘回姑苏。” 云篆道:“我们留云庄为了给紫毫哥哥救命,对潇湘门和神农山庄多番笼络,言听计从。可是紫毫哥哥,虽说命是保住了,但是这些年久卧病榻,哪里有好转了。你可知道原因?” 古砚道:“我不知道。” 云篆道:“那日我们在神农山庄的大堂上,依照当时的形势,我才知道楚家分明是霸占了潇湘门,楚云岭和楚云梦顶代为掌门,但是他们日常调毒为乐,哪里有救死扶伤的心肠和医术。而这青螺,才是潇湘门的后人。我们带她回去,是为了治疗紫毫哥哥的病。” 古砚道:“可你,可你……” 云篆道:“我怎么了,难道我做的不对吗?紫毫哥哥,乃是我留云庄第一护卫,连陈二叔也打不过他,让他坐上‘笔墨纸砚’的首座。你也听爹爹和陈二叔讲过紫毫哥哥的身手,可是你看看他现在呢,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天好了还可以出门走走,天气一差,都能咳出血来。少年意气,也要消磨殆尽了。古砚,我比你年长一点,你虽然是我的书童,但是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弟弟,也把紫毫当做兄长,我这样都是为了救他,你不懂吗?” 古砚道:“你把我当做兄弟,可我却知道自己是留云庄的仆人。主子定的事情,我一定拥护你。只是我还是觉得不该这样。” 云篆道:“古砚,你这样主子、仆人的一说,倒让我们生分起来。你知道,你要是像紫毫哥哥一样受了重伤,我也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你的。” 古砚心中感动,但是还是坚持道:“你可以和青螺姑娘直说呀,她未必不肯为紫毫哥哥出手。如果隐瞒不算欺骗。可你为何又事事要谴开卓青飏呢?” 云篆一愕,他也许还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谴开卓青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经那样做了。 第二十八章 寒雨连江(下) 云篆只得道:“我还没有想清楚,我以为,也许他在,会坏事。” 古砚就陪着云篆,默默地坐在船中,那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大船冒雨行了一阵,途径九江的时候,只见码头上停了十几只小船,在江上一字排开。 古砚见此情景,道:“怕是来者不善,我去叫陈二叔来。” 陈墨正在船舱里手里捏着一封信冥想,他那夜闯入神农山庄理事厅神农轩,见了这封信便惊慌失措,以致于失手打破了案上的花瓶。此刻再看这封信,他虽然不再慌张,但是还是难以置信。听见古砚的敲门,翻身起来,把书信藏在随行的行囊中,出了门。 陈墨走上船头,见江上小船连在一起,船上挂着旗子,大写着一个字“玖”。陈墨抱拳道:“在下姑苏留云庄陈墨,见过九江帮众位好汉。途径宝地,望贵帮薛帮主行个方便。” 船上一个首领模样的正是九江帮舵主亓玉符,亓玉符见是留云庄的人,抱拳道,“原来是陈大侠,在下九江帮亓玉符。”说罢,便伸手拿着一面蓝色的令旗,高声喊道:“撤出一条水路,放行。” 陈墨高声谢道:“多谢亓舵主高抬贵手,亓舵主若是下江南,千万到我留云庄坐坐。” 江上小船撤向两岸,大船浩浩荡荡地拐向东北,行出赣北。 亓玉符身边跟着刚刚升为舵主的陈豫章。陈豫章问道:“帮主吩咐要拦住大江,不放任何船只过去。大哥,你怎么要放他们出去。” 亓玉符知道这次行动是九江帮收了钱要捉拿华山派,瞪他一眼,道:“刚才那个可是号称‘笔墨纸砚’的四大护卫之一的陈墨,江湖地位不亚于帮主。留云庄,江湖势力非同一般,九江帮得罪不起。” 陈豫章口中答着:“甚是,甚是!”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大船过了九江,几道水上防线都不攻自破,陈墨负手立在船头。云篆和古砚,见陈墨不过只是报上名号而已,那九江帮就一路放行,心里十分敬佩。云篆道:“陈二叔,没想到别人这么肯卖你面子。” 陈墨伸出手指弹弹卓青飏的脑门,道:“不是我的面子,而是留云庄的面子。你还是回去好好练功吧。等练好了功夫,别人也都不敢挡你的去路。” 古砚道:“就是,每次都还要我保护。” 陈墨也伸指弹古砚一下,道:“你也一样,别偷懒。” 行到傍晚的时候,大船才过了望江,船老大担心触礁,不敢夜间航行,只得泊在一个江流不疾的江湾,整治了酒菜,供大家晚餐。青螺还是没有出门,云篆让古砚端了饭菜送去房里。 过了一会儿,古砚出来,对云篆道:“看她神色,似乎没有胃口,食不下咽。” 云篆只得亲自敲开青螺的舱门,见她神色凄楚,道:“青螺姑娘,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做了这些饭菜,你好歹吃一点吧。你这个样子,秦伯伯在天有灵也不会瞑目的。” 云篆提及秦霄汉,青螺不觉之中,就又流出了眼泪。青螺道:“秦伯伯,待我如同亲生女儿。我梅家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我生而有愧。” 云篆见她哭得伤心,便拿出手帕替她擦擦眼泪,道:“别伤心了。你有什么心里话,不妨对我说说。” 青螺孤身长大,母亲也于自己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身边只有秦霄汉和忠叔两人照顾,成长的十几年承担着家族深仇,肩负着雪恨的重任,听了云篆的安慰,更是泪如决堤,一边抽泣,一边说了潇湘门惨遭屠杀的过去。云篆这才知道秦霄汉只是梅家的一个仆人,但面对如此惨状不离不弃,真是忠义之人,把手帕塞给青螺,道:“我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从小我就没见过我娘。我虽然还有父亲,但是我的父亲对我太过严厉,常常是这也不许,那也不准,我生活得没有一点自由。长到这么大,我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姑苏城。家里虽然有管家、仆人、护卫,但除了古砚,没有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家里人都是冷冰冰的,我孤苦长大,暗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说着便哭了出来。 青螺见他如此,把手帕扔给他,道:“你这人真是的,你的父亲健在,又有朋友,你要多多珍重才是。” 云篆道:“你是哪里来的夫子,自己都不懂得珍重,还敢来指教我。” 青螺知道他是暗指自己没有吃饭的事情,只得道:“我这就吃饭,我会好好保重的。” 云篆笑笑,道:“这里的饭菜不可口,等我们明早出发,到了前边的码头再好好吃一顿。” 青螺道:“这些饭菜挺好的,我能吃得下,你不必担心。” 云篆这才走出门,他长舒了口气,陪一个伤心的人流眼泪,也许已经将那扇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推开了一条缝,再使点劲,便可以彻底打开了。云篆在船舱坐下,让古砚研磨,提笔写字。 青螺吃了晚饭,送出碗筷,见外边秋雨已住,蓦然有些微寒,云篆一袭单衣秉烛坐在舱内,正在写字,道:“你在写些什么?” 云篆放下笔,道:“青螺姑娘,我刚才听了你的讲述,心中十分感慨,所以代你写了一篇祭文,略尽哀思。写得不好,你可不要笑我。” 青螺接过来一看,只见三张纸上,行书写就: 洞庭之北,君山之南。潇湘人氏,秦门霄汉。 生于乱世,身死于奸。陨星坠地,魂魄归天。 经年往事,回首不堪。哀毁骨立,意绪难安。 飞来横祸,梅宗罹劫。父母离世,风刀霜剑。 生死未卜,长兄澹烟。青螺不幸,孤于幼年。 多赖秦父,几多照看。廿岁春秋,十载暑寒。 粥饭丝缕,物力维艰。一息存灭,风雨如磐。 苦了丹心,弯了双肩。苍了青丝,老了容颜。 君之品格,光风霁月。君之侠骨,岳峙渟渊。 养育之恩,深若江川。忠义之名,气冲云天。 溘然长逝,情思阑珊。再丧考妣,泣涕泪涟。 痛彻肺腑,肝肠寸断。力尽神危,魂消魄散。 纸短情长,笔拙意远。在天英灵,安息长眠。 夕照万里,梅香不断。伏惟尚飨,沉梦故园。 阴阳永隔,日夜牵念。多佑兄妹,早日团圆。 青螺读罢,对云篆,既感激又仰慕,道:“你真是尽心。” 云篆道:“我让古砚去准备了一点酒菜,我们就登岸,朝着你的家乡拜祭秦伯伯一番,也算是你的孝心。” 当下云篆、青螺、古砚便下船登岸,找个避风的地方,摆了酒菜,青螺跪倒,哭颂祭文,烧了纸,算是了了心意。三人便往船上行去,青螺道:“不知道卓大哥脱险没有。” 云篆道:“卓大哥身手不凡,肯定没事的。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忽然古砚捂住两人的口鼻,隐身在长草中间,抬起下巴示意前方。云篆和青螺看去,只见一人头上戴着黑纱斗笠,拄着一根巨大的铁杖,沿着江岸飞步东去。 那人行去一阵子,三人这才从草丛中钻出。云篆道:“那是什么人?” 古砚道:“不知道。不过看他身法怪异,武功肯定比我高出许多。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第二十九章 心病心药(上) 三人忙回到船上,各自安寝。云篆辗转难眠,后半夜只见秋阴散去,有淡淡的月光漫窗而过,又听得船下涛声呜咽。他心里悸动不安,诸多心事,如同大江在心海翻涌。 古砚听他翻来覆去,道:“你又睡不着了吗?” 云篆双臂衬在脑后,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叹口气,又道,“忽然感觉心中异常疲惫。” 古砚打个哈欠,道:“你心事太重了。家中有再多的事情,也还用不着你来忧心。早点睡吧。” 云篆道:“留云庄风光无限,可是外人怎能知道我们的不易。五年前,那场祸事,你也记忆犹新吧,飞狐峪大举来袭,留云庄差点就一夕覆灭了。” 古砚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我怎么会不记得,陈二叔跟着老爷出了门。那飞狐寨的寨主也着实厉害,连连攻破了留云庄的三道大堂。” 云篆道:“是啊,那年我才十五岁,咱们两个人联手才基本能和那寨主打个平手。最后眼看要攻破风云堂,连紫毫哥哥都惊动了。他强扶病体出场压阵,一眼道破那寨主刀法中的破绽,我们才勉强胜了半招。虽说胜了,可飞狐峪几十人马,还是要强攻。幸亏危急时刻,有个高人出手相助,他身材不高,也挺瘦弱的,但是武功真高,身法也灵活,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不过只用了十余招就一刀刺中那寨主的胸口,这才打退飞狐峪。对了,你还记得那个高人吗?他穿着夜行衣,怕别人看见他的面貌。我后来在凌云阁看书,觉得那人的武功倒像是……” 却听到古砚微微打鼾,已经睡熟了。云篆只得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倒像是和我们云家的功夫有些相似。”见船外月已西斜,这才裹住被子闭目睡去。 第二天一早,船老大便拔锚起航,顺江行到安庆,停在宜城渡口。云篆将近天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着,此刻正兀自酣眠。青螺一早就醒来了,眼见码头一条大路通向一座大城,城墙巍峨,城外向西有几户农家掩映在一片桐树林中,清晨炊烟,雄鸡啼鸣。 古砚起来,见青螺独立着看着船外景色,道:“下过雨,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青螺道:“是啊。雨后的风光更有韵味。” 陈墨也已经起来,问古砚道:“公子还没起床吗?” 古砚道:“他又失眠了,说听着流水声,睡不着觉,这不早上喊着脑仁疼,此刻还没起来。” 陈墨道:“他这样娇惯,还敢一天到晚嚷着去闯荡江湖。” 古砚道:“这次出门一路颠簸,他又睡不惯船,回去就能好好休息几天了。” 青螺道:“《素问》有言,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云公子无眠,大约是心神不定,待他起来,我替他把脉行针,再每天服一丸天王保心丹,调理一个月,定有好转。” 正说着,云篆出来,睡眼惺忪道:“这是到了哪里?” 古砚道:“到了安庆。” 云篆见众人都已经起床了,道:“我们往城里去吃点东西吧,昨晚青螺姑娘定没有吃好。”回舱梳洗换装一番,当下云篆、青螺、古砚、陈墨下了船,往城里打听了最好的酒家,乃是一处名叫“莺啼别院”的客栈。 那莺啼别院,是处徽派建筑,靠湖而筑,白墙黛瓦。精工巧匠将那梁、檐、廊、楣都雕琢地玲珑别致,两墙翘起,如同马头。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四面房屋围成一个天井,天井下方青砖铺地,一口敞口的大缸盛满了水,缸中浮着两片莲叶,一朵荷花出水而绽。 择了一张桌子坐定,青螺为云篆把脉,说道:“云公子,你脉象不稳,十分急促,但隐隐地又有些细脉,阴虚发热,多思劳损,所以难眠。回去我用银针帮你针刺内关穴、三阴交穴、太冲穴,我再为你制作天王保心丹,每天临睡前用灯芯竹叶汤服下一丸,吃上一个月会有好转,只是你也切记不要过度思虑,保重自己。我刚才路过一家药铺,这个时候大约开了门。我去买一些药材回来。”说着便起身出门,云篆忙让古砚陪她去付钱。 那店里的小二刚起床,道:“几位客官真是早啊,小店刚开了门,还没营业。” 云篆道:“有些什么,我们随便吃点。” 小二跑去后厨,看看道:“炉上蒸了柳叶饺,还有馄饨,您看可以吗?” 云篆道:“先煮四碗馄饨,这个是赏你的。” 那小二接了二两银子的赏钱,欢天喜地地下去看看买菜的回来没有,一出门忽然被一人撞翻在地。小二站起身来,破口叫道:“走路不长眼睛吗?” 云篆一见,慌忙低下头,原来那人手里拿着一根铁杖,斗笠的面纱遮住面容,正是昨晚在长草中看见的向东疾行的人,没想到又在此处遇见。 那人一脚又踹翻小二,铁杖指住道:“这里可是住了一位道长。” 小二瑟瑟地以手撑地,后退几步,道:“有一位,有一位,在楼上。” 那人推门走了进来,见正堂坐着云篆和陈墨,一个是年轻公子,一个是中年侍从,并不理会,沿着木梯上了楼。楼上听得门板破裂之声,紧接着便是叫骂的声音,并着桌椅茶壶碎了一地的声音,想来是那人闯入房间,先是被住客怒骂,住客后被击倒。忽然听见一声开门,一个声音缓缓道来,“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中气十足,虽然是轻轻地说话,但是字正腔圆,隔着一层楼传入云篆耳朵,听得十分真切,仿佛那人就在自己耳边说话,震得耳朵嗡嗡直响。陈墨牵起云篆,道:“别做声,是非之地,先离开再说。” 云篆跟着陈墨往门外行去,回头从天井看见楼上一个身着道袍的人,几缕白须眯着眼说话:“你终于修成了绝脉重手。” 那人笑一声道:“多亏了半无道长的指点。道长放心,我也定会按照约定为你办三件事。” 陈墨拉着云篆跑开,远远看见青螺和古砚提了几包药材,忙道:“买些干粮,速速回船上去。” 云篆问道:“那是什么人?” 陈墨作为管家,保护好主人是第一要务,道:“听他们走路和说话,武功实在太高,尤其那个住在楼上的道长,已臻化境。他们正邪难辨,要是真动起手来,我们只怕不堪一击。赶紧回去吧。” 当下几人只得买了一些干粮熟食,回了船,大船继续航行。青螺从包袱中找了药刀出来,将买来的人参、当归、生地、柏子仁、酸枣仁、天冬、麦冬、丹参、玄参、远志、茯苓、桔梗等切碎炒干,研磨成粉。云篆见了有趣,凑在一旁,仔细地看,不时地拿起嗅嗅闻闻,见那生地样子黑黢黢的,但是味道闻起来倒是有些甜甜的,张嘴咬下一小块咀嚼。 青螺忙抢过来,笑道:“是药三分毒,怎可混尝。” 云篆见她一笑如柳堤微翠,春花初绽,也笑道:“有你在,哪里就毒死了我。” 青螺白他一眼,另拿出一小坛子蜂蜜,云篆伸指一蘸,见那蜂蜜黄澄澄的,犹如琥珀泛着光,将手指放在嘴里一吮,道:“真甜。” 青螺将蜂蜜倒在锅中,锅下点火,先武后文,一番熬炼,再将蜂蜜倒在药粉中,搓成龙眼大的丸子,便制成了天王保心丹,同灯芯草和竹叶包成两包,一并交给古砚保管。 第二十九章 心病心药(下) 青螺道:“每天临睡前吃一丸,用灯芯竹叶汤服下。” 古砚收好了药丸,路上无趣,云篆便摆开棋案与古砚对弈,古砚执白,云篆执黑,上手先落了座子。青螺不懂棋弈之道,云篆便一边下棋,一边给她讲解。 青螺听他讲得复杂,但还是津津有味地听着。云篆怕她枯燥,在棋盘上迎着白子小飞了一子,道:“对弈之道,包罗万象,既讲究天赋,又考验心力。往往一局棋,要耗时许久。” 云篆见古砚上顶一子,随手落了一子应对。 云篆又对青螺道:“相传晋朝有个叫王质的樵夫,有一天他上山砍柴,忽然看见一株大松树下,有两个小童子下棋。他瞧得兴起,便坐在一旁观战。那个童子顺手递给他一个仙桃,樵夫吃了一天都不觉得饥饿。终于下完了一局棋,那童子对他说,‘汝柯烂矣。’樵夫一看,果然那斧柄都已腐朽。下山之后,乡人都没几个认识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竟然已经过去了百年。他想自己砍柴莫不是到了仙府,这天上一日,地上百年倏然而过。你看多有意思。” 云篆边说话边下棋,看棋盘上,古砚两枚白棋正夹住黑棋,随手又反夹一子,又对青螺笑道:“你说,我们这一局下罢,你会不会也变成一个老婆婆。” 青螺听了,一笑道:“那你也给我一个长生不老的仙桃吧。” 忽听古砚拍手笑道:“你一心多用,你这一大片黑棋都必死无疑了。” 云篆一看,只见棋盘一角上黑棋被白棋围堵,显呈败像,忙停下闲聊,专心致志地与古砚对战。两人一番攻守,云篆心浮气躁,连着几着错手,被古砚白子一围,黑子原本攻占的一大块腹地都先后失守了。 古砚满脸欢欣,扬眉吐气道:“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对弈十诀有言在先:‘逢危须弃’,你还死死地执着于此,犯了诸多大忌,因小失大了吧。” 云篆见回天乏术,皱皱眉头,哑然笑道:“你侥幸取胜,可别得意过了头。” 古砚察觉他的不快,躬身道:“你每次都胜我,这次放我一马,多谢你手下留情。” 云篆道:“知道就好。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来一局。” 古砚拍拍他肩膀,道:“你贪胜之心已起,一心‘攻彼’,忘了‘顾我’。我看还是改日再下吧,我去给你们泡壶茶,帮你平平心静静气。” 大船过了枞阳、池州、铜陵,傍晚就到了芜湖。时值傍晚,大江如染,云篆道:“今天赶了一天路,已经行到芜湖。明日就能到金陵了。到底是天子脚下,你看这码头上,船艨舟艇,旌旗整列。连这山水草木,都多了一些宏伟气象。” 青螺见那码头大书着三个字“裕溪口”,甚为宽阔,停着许多船只,还有几条战船。码头上有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正挨船上来,他走到云篆所乘的船前,道:“你们这船是哪里来的?” 船老大忙道:“小人是从上游来的,经过这里,明早就走。” 那人道:“外地的?今天是收取月奉的日子,这里的渔船都是二两银子。看你外地的,收一两吧。” 船老大道:“什么月奉?” 那人道:“这天可遇见新鲜事了,月奉你都不知道,我们在这儿护卫一方平安,没银子怎么干活。我任匹奇也是为大家伙着想,没了供奉,兄弟们都饿着,谁来保护大家呢。” 旁边一条渔船的中年也许和任匹奇相熟,打趣他道:“任匹奇,你敢去和城东开染坊的李家收供奉吗?”一时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任匹奇尴尬一下,道:“你们能和他们家比吗?老李人家是直接供给朝廷的,你们有本事也往朝廷直接进贡去。”朝着身边的兄弟道:“对了,三天后朝廷的官船要来拉走贡布。你去和老李说一声,让他看准时间赶着交差,可别出岔子。” 那人听了话,回身朝着城里跑去。任匹奇又高声道:“各位,各位,下个月浡泥国国王要来我朝朝拜,为显我朝威仪,兵部紧急调令二十条战船进京。战船这几日就在我们这裕溪口歇息,你们可别惹事。兵爷爷可不是好惹的,麻烦来了,吃不了兜着走。”众人听了,轰然答应。 任匹奇又朝着云篆所乘的船道:“听见了没有,收你一两银子,明早早早滚蛋。” 船老大舍不得又不敢拒绝,云篆让古砚掏出二两银子,走上码头,递给任匹奇。任匹奇见云篆等人气度高贵,又不愿占一两银子的便宜,定是有些来头,道:“公子少爷,歇宿吗?城中皖香阁,萧雨姑娘大名鼎鼎,定能让您满意而归。我和那里的鸨母妈妈十分熟识,一应花销给你打个半价。”他伸手遮住嘴巴,凑上前来,还要说些什么。 古砚短刀一扬,挡在他和云篆中间。陈墨上前道:“大人,我们途径宝地,不便叨扰。” 任匹奇见陈墨说得客气,但是一脸冷漠,也算识趣,讪讪笑着,道:“好好好,由你们的方便,要是去的话千万要提我任匹奇的大名。我还有差事,我先下船。”当下扭身下来,朝着旁边的船只走去。 船老大见云篆自掏腰包替自己的解围,道:“公子要是不愿上岸去,我去买些酒肉菜蔬回来,供大家饮食吧。”便弃舟登岸而去。陈墨就在码头上与当地的渔民闲聊。 云篆对青螺道:“明天就到京城了,真是太好了。听陈二叔说,京城城北有一家卖茶的小店,香气清幽,十分闻名。我们定要去尝尝。” 古砚道:“陈二叔一定会催着你回去。” 云篆跑到船头,跳上码头,道:“陈二叔,我们明天在京城多留一天吧,我还想买一些好玩的东西回去给父亲和紫毫哥。” 陈墨道:“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升起来了,我们的小少爷有这份心意。好不容易放你出来一趟,我们在京城留三天吧,让你玩个够。” 云篆见陈墨一反常态,到有点不敢相信,道:“你别是开玩笑。” 陈墨道:“不开你玩笑,让你玩个够,不过可别惹祸。” 云篆高兴地大声欢呼,手舞足蹈返回船上,伸出三个手指,道:“三天,三天,留三天!” 古砚道:“怎么可能,我自己去问。”跑出船外,高声道:“陈二叔,是三天吗?” 陈墨返回船只,道:“是的,三天!被你们烦死了。不过说好了,要是你们惹祸的话,立马就回姑苏。”进了房间关住门,留下云篆、古砚拉着青螺欢声笑语地庆祝。 陈墨心事重重,他刚才在码头打听一番,这才知道下个月月初浡泥国国王要带着皇室成员一行要到京城朝拜。这个消息应当是刚传出不久,毕竟半个多月前从姑苏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人听见过风声。 陈墨心力盘算江湖大势,一是上个月湛卢剑在镇江一带现身后又隐没,只怕此刻正有大批邪门歪道的不轨人士涌来江南;二是留云庄早就发出英雄帖,要在下月十五举行英雄大会,名门大派都在被邀之列。再加上外使来朝,民间瞧热闹的,朝廷上下打点的更是诸多人众,不论正邪,还是官民,都汇集于江南,真不知是喜是忧。他忽然想到了在神农山庄见过的季平,他隶属于朝廷镇抚司,若是接到这个消息的话肯定会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 陈墨先是呼了口气,他展开纸张,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金陵查探,三日归苏。” 歇息一夜,第二天不用急着赶时间,红日满舱,船老大才发船赶往金陵。午后的时候大船抵达了金陵渡口。云篆另外多付了二十两银子感谢他一路辛苦,这才登岸,见看金陵气象,宫垣绵亘,门楼高耸,人语喧哗;山若龙虎,大寺小庙,江似澄练,远渚近汀。几人从城西清凉门入京,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第二日,云篆便要吵嚷着去凤凰台,陈墨不愿与云篆同行,叮嘱了云篆等人一番,这才自己出了门。 第三十章 金陵乐坊(上) 陈墨从客栈出来,便只身往玄武湖方向行去。玄武湖东倚紫金山,南接皇城宫墙。玄武湖被朝廷征用,建为后湖黄册库,受朝廷户部管理,另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也都坐落在玄武湖畔,所以南湖、西湖一带多有兵丁,鲜少行人。 陈墨沿着湖畔行到北湖,那里商埠临水而建,客栈、布店、酒家、妓院、古玩字画、胭脂首饰、问卜算卦、砖瓦泥匠应有尽有。就连京城大名鼎鼎的珍宝轩、漱玉坊、春柔居,也都离着湖畔不远。陈墨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一条巷子,那巷子有一所小院,门前边长了一棵粗壮高大的皂角树,枝桠铺天,亭亭如盖,树叶在秋风中簌簌落成厚厚的一层。院中传出一声声的“咚、咚、咚”的声音。 陈墨推门进去,门口便是一间笼子,里边关着十几只鸽子,正咕咕咕地叫唤。鸽笼外边缀着三个红色的络子。院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抱着一枝粗大的木杵舂米。 陈墨问道:“这里可是老邵的家?” 那老头停下来,打量一下陈墨,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陈墨答道:“白云深处有人家。” “我就是老邵。”那老头将木杵靠在石臼里,擦擦汗,打开鸽笼,捉出一直白羽红翅的鸽子,递给陈墨。陈墨将昨天写好的短信卷成细筒,塞进鸽子右足的细竹中,放那鸽子飞走。陈墨道:“打扰了。” 老邵并不理他,继续舂米,院子中又响起了规律的杵臼相撞的声音。 金陵城盛行歌舞,城北和城南的妓院,一靠北湖,一近秦淮,莺歌燕舞,各有千秋。陈墨走出巷子,他便拐身进了城北规模最大的妓院春柔居。春柔居上下三层,底下一层便是宽敞的大堂,外厅摆着一盆建兰,脂粉味太浓,也闻不到兰香,兰草背后的绿纱屏风上是一幅草书写就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东西两厅各摆了十多张桌子,上边铺着绣金缀玉的锦缎。虽然只是午后,已经有人在此喝花酒,倚红偎翠,推杯换盏。陈墨走上二楼,一个头戴绿头巾,提着茶壶的龟-公正遇上,道:“嫣红,有客,快来伺候。” 陈墨扬手止住,拿出二十两银子,道:“我要见虞美人。” 那龟-公瞅瞅那二十两银子,道:“官人区区二十两银子就想见虞美人,您可别开玩笑了。” 陈墨也不看他道:“这是赏你的。” 那龟-公怔了一下,忙伸手夺了过来,上前引路,推开一个房间的门,道:“爷,您请!您先在这‘桃花坞’坐坐。我这就通报妈妈去。”说着给陈墨斟了一杯茶,就趿拉着鞋往前廊走去。 陈墨听那龟-公在外边高声嚷道,“你你你回去,人家是大主顾,点名要见虞美人。听见没有。” 陈墨听了暗自摇摇头,看这春柔居二楼。二楼乃是一个个的房间,围成一周,自己所在的那间叫桃花坞,也有梨香苑,清芬阁,芙蓉轩等等。房间甚为典雅,尤其放了一张长琴,陈墨过去,伸指拨一下,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 又听的趿拉声渐行渐近,走进来一个珠玉满头的女人,脸上堆满了笑,道:“大官人,我是这里的宋妈妈。真是不好意思,虞美人被兵部的方大人出钱包了,她现在不接客了。我们这里还有好多漂亮的姑娘,我来给你介绍几个,也十分善解人意。” 陈墨道:“听说虞美人博古通今,谈吐很有见地,在下只是想和虞美人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而已。” 宋妈妈道:“只是喝喝茶?” 陈墨道:“就是喝喝茶。” 龟-公在一旁怂恿道:“宋妈妈,喝喝茶而已。” 陈墨掏出五十两银锭子,扔给宋妈妈,道:“赏你的。”宋妈妈没接住,趴在地上捡起来,道:“好,那就是喝喝茶。我这就给你叫去。”龟-公也忙下去另外泡了一壶银毫茶。 不一会儿,从阁楼上走下一位身段盈盈的丽人,端着茶壶,进了房间,媚然一笑,道:“小女子有礼了。” 陈墨推开格子窗,看看街边的景色,道:“虞美人,虞美人,真是好名字,人也很美。” 虞美人走上前来另外倒了两杯茶,那银毫茶衬着白瓷茶碗,碧绿清澈,清爽的茶香扑鼻而来。虞美人道:“小女子本家姓虞,几经浮沉,别人赐了这样一个名字。青春易逝,谁还能美一辈子呢。” 陈墨道:“听说姑娘投靠了兵部的方大人,也该有了终身依靠。” 虞美人道,“一朝陷入泥淖,哪里还敢奢望终身呢。一朝受用,一朝欢喜吧。” 陈墨道:“难为你看得开,只是你这样脚踏三只船,一旦东窗事发,只怕你欢喜不起来。” 虞美人神色一慌,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陈墨森然一笑道,“兵部、刑部、礼部,我都不是。” 虞美人听到“兵部、刑部、礼部”的时候,每听见一个,便心惊肉跳一番,待听到“我都不是”,这才先放下心来,道:“那你有什么事?” 陈墨道:“够爽快。我想知道这次浡泥国国王进朝,朝廷的一切安排。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虞美人一改媚态,冷冷地道:“朝廷吏、户、兵、礼、刑、工六部,我一人可以了解其中一半的消息,你想要了解这些,用什么来交换,就只是对这件事缄口不语吗,价值未必太低了。” 陈墨道:“兵部方宾、礼部刘观、刑部吕震这三个人,只有这个方宾对你是真心的,与你年岁也算般配。虽然方宾目前只是个侍郎,比另外两位尚书是低一点。不过只要付诸心力……” 虞美人欢喜问道:“你能扶他当上尚书?” 陈墨道:“不止让他当上尚书,还要把你送进尚书府,让你终身无忧。” 虞美人显然一惊,只觉得这人事事都直中心怀,道:“你可不要骗我。” 陈墨道:“事在人为。” 虞美人静下心来,似乎决心与自己赌一把,坐下来道:“那我先说有关礼部的安排吧。礼部这些天已经收拾了凤凰台北的行宫,也已经吩咐各地准备各式贡品月底送来京城。下个月初一浡泥国乘船到达金陵渡,太子出城相迎,从钟阜门进城,沿着城西大道,抵达下榻的行宫。初二一早辰时要从洪武门、午门进宫,到奉天殿朝拜皇上,中午在交泰殿举行宴会。初三一天,太子陪同游览金陵。初四两邦要员就邦交一事长谈,我听刘观说,目前计划为期十天。之后应该开要去狩猎,中间应该还有浡泥国准备的一些献礼等等。” 陈墨听她讲得详细,默默记诵。虞美人又道:“兵部,自然是要做好护卫的工作了。皇上为显示对外使的尊重,派了汉王与兵部一同负责。为此方宾这些天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先是派了五百精兵进京守卫行宫,汉王和兵部尚书本不融洽,但精兵多听汉王号令,兵部支使不动。所以兵部尚书今早又上奏,要求调遣二百禁军侍卫。” 陈墨道:“都调动了禁军侍卫吗?” 虞美人道:“今天上奏了,还不知道消息。兵部尚书本想调几名锦衣卫过去的,但考虑到未免太过惹眼,才作罢。还有就是,兵部也调动了驻守在芜湖的战船和镇守滁州的长胜军进京,以壮声势。” 陈墨道:“果真是声势浩大。” 虞美人又道:“刑部,相比起来倒是闲暇些,一些大事依旧与都察院、大理寺三司纠缠不清,各有掣肘,倒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对了,前些天镇江府报上一个案子,说是有江洋大盗现身,杀死了当地的一个人,闹得人心惶惶,所以只得报上来。吕震派人去查案了。” 陈墨道:“你可知道这个案子的细节。” 虞美人道:“我不清楚。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也该把你的妙招告诉我了吧。” 陈墨凑近她,小声说了一番,虞美人听了心花怒放,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道:“看你说得有理,我再另外附赠你一个消息,皇上对太子已有不满,朝中已有人背后怂恿废太子了。” 陈墨见她说得不像空穴来风,道:“你何以知晓。” 虞美人笑道:“朝廷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此起彼伏,有什么风吹草动,最先知道的肯定不是你们这些江湖人,而是我们这些枕边红颜。” 第三十章 金陵乐坊(下) 陈墨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呀。谢谢你的消息,在下告辞了。”虞美人看他下了楼,悄然一笑,上了阁楼。 陈墨又往南城行去,南城秦淮河缓缓流向长江,烟笼寒水,月色朦胧。不过沿河两岸灯火通明,风光旖旎,欢声笑语和琴瑟管弦的声音隔水传来,更是无限柔情。陈墨沿岸走过这一片气派的青楼,过了桥又往南走去,城南几处民房,街巷贯通,十字路口的屋檐下悬着一盏火光微弱的灯。街角蹲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陈墨走在灯下,伸出短刀,在廊下墙上磕了三下。那街角的乞丐站起身来,问道:“有什么事?” 陈墨道:“陈墨求见贵帮柴长老。” 那小丐道:“随我来吧。” 陈墨随那小丐逶迤行到一座荒庙前,小丐推门而入,朝着里边的人说几句话,对陈墨道:“跟他去吧。” 陈墨又跟着另一人走进庙里,那前庙破败不堪,但是后庙收拾地也算整洁。后堂坐着一个人,名叫柴阜荣,是丐帮长老,闭着眼,听见有人进来,也不睁眼,也不起身,道:“应该是熟客了,这里的规矩,想必是清楚的。” 陈墨出手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引他进来的人手里。那人道:“五十两。” 柴阜荣道:“五十两,看来你想要知道得清楚。” 陈墨道:“丐帮弟子遍布金陵,这里的江湖中事,没有不清楚的。” 柴阜荣脸色不变,道:“金陵乃是皇城,远离江湖是非,只怕也没多少新鲜事。” 陈墨道:“江湖,犹如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不息,从来没有远离过。” 柴阜荣嘴角笑笑,道:“半个月前,金陵就先后来了好几拨人马,南来北往的,泰山派、嵩山派、山西五凤刀、蔚州飞狐峪,在金陵歇歇脚都往镇江去了。听他们的话语,像是要伏击什么人。十天前,他们陆续又返回了金陵,似乎并没有成功,现在都在城中雨花客栈、浦口客栈住宿。近来这几日,福建武夷山、衡东谢家、昆仑派岳赤渡也进了金陵,还有一路是乔装呈经商的胡人。昨日,桂北唐家、甘陇鸳鸯刀也住进了金陵的秦淮酒家。今天,姑苏留云庄的护卫陈墨也进了西城,另有一个江湖多年不见的菱蝠盗侠胥子明,金陵城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陈墨心中一惊,没想到丐帮无孔不入,自己一行人不过就是进城投宿,并没有露出痕迹,看来丐帮的眼线真是各处遍布。陈墨听了,道:“他们在金陵都做些什么?” 柴阜荣道:“还能做什么,吃喝玩乐,逍遥快活。他们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不要着急,果子熟了,总要落地的。” 夜里的风一吹,陈墨打个寒颤,他返回居住的客栈,云篆见他回来,道:“陈二叔,你去哪里了。” 陈墨道:“我也出去逛逛,你们买了什么东西?” 云篆道:“也没买什么东西。我给父亲买了一件锦缎袍子,青螺姑娘帮我挑选的,也不知道父亲穿起来是不是合身。我看紫毫哥哥喜欢吹笛子,我见这里有卖笛子的,我就给他买了一个。” 陈墨听了,脸色微微一暗。云篆又道:“陈二叔,我还给文禾小妹妹买了一堆玩具,你看有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还有纸笔。” 文禾是陈墨的女儿。陈墨道:“这些东西,在姑苏都有卖的,偏要大老远地带回去。” 云篆道:“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今天真是累坏我们了,金陵城到底要比姑苏繁华些,这么大的一座城,我们逛了一天,连城西都没逛完。” 陈墨道:“那你还不早点睡去。” 云篆打个哈欠,道:“我是在等你回来,其实我早都困了。我先回去睡觉去了,明天我们还要往北城去喝茶。” 陈墨送云篆回了房间,这才回屋,他思索良久,叫小二送了纸笔进来,提笔又将今天打探的消息,分别言简意赅地写作两封信。翌日一早,他便又来到北湖,一路注意,确定并无丐帮尾随,走进鸽舍的小院,见满地的皂荚树落叶被扫成一堆,那鸽笼上边挂着一个络子。 昨日的老邵听见门响,出门见是陈墨,微微笑一下,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陈墨答道:“秋风起兮白云飞。” 老邵从鸽笼里捉出一只灰毛金颈的鸽子递给陈墨,陈墨道:“今天需要两只。”老邵便又捉出来一只全身雪白的出来。 陈墨将昨晚写的两封短信,塞进鸽子脚上的竹筒,放它们飞走。陈墨对着老邵点点头,告辞出门。 陈墨回身便往城中的雨花客栈行去,正如丐帮的消息,雨花客栈客人爆满,多是江湖人士。陈墨在客栈一楼点了一壶茶,忽听到有人吵闹起来,仔细倾听,才得知是山西五凤刀和嵩山派的,五凤刀孟家是兄弟三人,分别叫作孟予鑫,孟予众,孟予森。 孟予森高声叫道:“嵩山派虽然是名门大派,不也是觊觎湛卢剑嘛,大家都是一路人,嵩山派何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 嵩山派一行的首领名叫何明,道:“我们是为免去武林一场杀戮。” 孟予森笑道:“欲盖弥彰,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我们都心知肚明。” 何明满脸不屑,道:“汝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孟予森道:“谁还不知道,嵩山派近年来衰落的很。嵩山派不过是想要夺得湛卢剑力挽颓势,只怕会是有心乏力吧。” 何明哇哇一叫,掣剑在手,一招“叠翠浮青”刺向孟予森。陈墨在一旁观看,见那剑法包含了六路去势,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一招高明的剑法,只是何明功力不深,出剑劲道不足。陈墨心想如果是卓青飏使出这招,孟予森定措手不及。 孟予森避开何明剑招,抽出宝刀,砍向何明脑袋。那刀法倒是玄妙,刀光闪闪,好像凤凰点头。何明回剑,架住钢刀,孟予森回身一个旋转,又使出一招“赤凤出水”,何明见那刀从身前由下向上攻来,侧身避开,还了一招“开门见山”。 陈墨见何明刚才如果使出一招“千古人龙”,定可以刺中孟予森上身八处大穴。但是何明却剑法凌乱,两人功力悬殊,只怕几个回合便会落败。 果真何明手中的宝剑被孟予森一招“浴火重生”击落,何明也被一脚踹飞,倒在地上。 何明败倒在地,高声叫道:“你以为凭你们三人,就能敌得过那个骑白牛的人吗?” 孟予森道:“你见过那个骑白牛的人?” 何明道:“他武功使出来,出神入化,任凭我们几个,谁也斗不过他,只有我们联合起来才能夺得湛卢剑。” 孟予森问道:“那个骑白牛的人在哪里?” 何明道:“他说,初一的时候,就在金陵城中见。” 孟予森道:“守株待兔,总比东奔西走的好。” 陈墨听得专心,忽然看见客栈外边,云篆和青螺在人群中急匆匆地行去,古砚也不在身旁,忙会了钞,追上云篆,问道:“怎地如此焦急,古砚呢?” 第三十一章 绿绮古琴(上) 云篆和青螺在城西一番打听,得知并没有运兽车进城,两人异常焦急,却毫无头绪,只得回到客栈去求助陈墨。但陈墨却不在客栈,两人只得又往东城皇宫一带行去。 正行着,忽然陈墨拦住云篆,问道:“怎地如此焦急?古砚呢?” 云篆忙向陈墨道明情况,如何在城北喝茶,如何巧遇苗氏祖孙,如何得知卓青扬被擒,如何寻找其下落等。 陈墨听了,道:“皇家猎人?从来没听过朝廷有这样的官职。那苗家祖孙莫不是诓骗你们的吧。” 青螺道:“我听他们说得生动,不像说谎。陈二叔,你可想个办法救救卓大哥吧。” 陈墨道:“进了京城,朝廷实力不容小觑,侍卫、兵部、大理寺、护军、禁军,层层武装,重兵把守,想要救出一个人来,简直难如登天。依我看来,先找古砚回来,我们再去找那苗家祖孙从长计议。” 青螺道:“就怕来不及。” 陈墨道:“那么兵分两路行动,公子和青螺姑娘先找到古砚,你们三人到城北拦住那苗家祖孙。我去城中另外打听一些事情。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在城北的茶棚再碰面。” 当下,云篆和青螺又往南城去寻古砚,云篆道:“青螺姑娘,你这样担心卓大哥。” 青螺道:“他对我恩重,我怎能不担心。” 云篆道:“我也担心他的安危。” 青螺道:“我明白。” 两人寻到古砚,复回到城北,那苗家祖孙却不在茶棚。青螺急问:“小二,今日中午在此喝茶的一老一小呢。 茶棚小二沉思一下,道:“好像是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把他们两人带走了。” 云篆道:“莫不是杨大人请了他们去。” 青螺道:“那也该与我们说一声,找不到他们,我们该怎么办。” 云篆见她神色慌张,道:“杨大人任职于詹事府,说不定他一出面,卓大哥的事情便可以迎刃而解了。你放心些吧。 就在两人不知所措的时候,陈墨赶回来了。不见了苗家祖孙,云篆、青螺、古砚只能另外等待陈墨的示下。陈墨沉吟一刻,道:“卓青扬此刻可能在浦口码头。” 云篆道:“你怎么知道。” 陈墨只是猜测,一个时辰前,他又去找了一趟虞美人,获知今早礼部封锁了浦口码头,说是有些本次外使入朝所需要的贡品,在浦口码头接收,晚上会送进皇宫和行宫。为此陈墨猜测可能是皇家猎人进贡的珍禽异兽到了港,白天进城会引起百姓恐慌,只能晚上夜深运进城来。当然作为交换条件,陈墨又给了虞美人一个理想达成的机会。 陈墨牵住他们几人,拐进一条没人经过的小巷,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他们,拢住几人小声道:“此刻你们三个需要传递一些消息出去。” 古砚道:“传消息?什么消息?” 陈墨道:“江湖几百年都在流传两句话‘一剑两琴,天下闻名’。相传乃是世间少有的三样宝物,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人们都渴盼得到这三样宝物。” 云篆乃是第一次听说这句话,十分兴奋,问道:“什么宝物?”古砚成日陪着云篆,自然也没听过,听到云篆提问,也点头附和。青螺漂泊江湖,虽然听过这句话,但并不知道具体含义,怔怔地看着陈墨。 陈墨道:“此刻无法与你细说。你们只要想办法放出风声,就说浦口码头的货船上运了天下驰名的绿绮琴。” 古砚道:“怎么放出风声?” 云篆听了陈墨的话,已然明白其中道理,道:“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们听到宝物就在船上,只怕会争先恐后地夺为己有。” 陈墨听了,点头称赞,道:“公子所言极是。只要有人攻破朝廷的诸番防守,定会引起局面混乱,我们就有机会救出卓青扬。至于怎么放出风声,就留给你们自己思考吧,不过可说话谨慎些,别漏了有关留云庄的口风,惹上风波。我还要去另外准备一些东西,你们速速行动,两个时辰后回客栈找我。” 云篆、青螺、古砚三人找个僻静地方一番商议。古砚潜入玄武湖附近,点到两名侍卫,扒了侍卫衣冠,青螺则另外买回一些日常衣服。 云篆、古砚穿了两件缎子的侍卫服装,起身便往一家客满的酒楼走去。两人叫了酒菜,喝了几杯,云篆道:“石兄弟,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你们得了这个千古留名的机会。” 古砚,被称为“笔墨纸砚”四大护卫之末,云篆便取“砚”字,称他为石兄弟。 古砚不善作伪,不像云篆信口胡诌,听了只哈哈大笑,道:“此话怎讲?” 云篆将腰间大刀往桌子上一拍,喝一口酒,道:“浡泥国国王入朝朝贺,各地进献奇珍异宝,听说岳州知府进贡了一件宝物,咱们大人命我们今晚接船。” 古砚道:“你是说绿绮琴吗?” 云篆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这绿绮琴乃是天下至宝,多少人梦寐以求。” 云篆察觉提到绿绮琴,那酒楼好多人便向自己注目,当下更是玩心顿起,又道:“听说那绿绮琴乃是汉朝的流传下来的名琴,琴音古朴,仿若天籁。”心里揣摩要想吸引到江湖人士,只怕还是要借用武功秘籍、武林宝座的光,又续道,“我听大人说过,得到这绿绮琴,便能内力犹如洪波大海,无边无际,更能练成绝世武功,震古烁今,无出其右。” 古砚又道:“果真是宝物呀。” 云篆又道:“石兄弟,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你在这里也不要贪杯呀。今晚我们还要去码头接船,千万别误事。”说着便要下楼,古砚忙叫道:“今晚什么时辰?” 云篆道:“瞧你这健忘的记性,浦口码头,酉时一刻。” 古砚道声“知道了。”又喝了几杯,起身伸个懒腰,也下了楼。 古砚见没人跟踪自己,回到三人隐藏的地点,这次云篆和古砚换了一件粗麻的衣服,敞着衣襟,扮作两个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青螺看看不像,另把双手擦满灰土,给两人面容、脖子、手臂擦得脏污。云篆觉得有趣,索性在地上打个滚,古砚也摔几跤,把自己折腾得十分邋遢。 青螺道:“怎么都瞧着不像,可别被人识破了。” 青螺又给两人戴顶竹子斗笠,腰上各拴一把大刀。看起来并没有破绽,两个如同江南温润的公子哥瞬间变成了两个久经风霜的糙汉。 几人穿过人群,找个城北的闹市,云篆和古砚,两人掣开双掌,佯装打斗起来。两人从下便在一起长大,也常在一起拆招,两人在人群中拳来脚往,云篆一掌打中古砚,古砚倒在地上,道:“于大侠,求你饶命。” 云篆道:“要想让我饶你,只需要你说出把绿绮琴藏在了哪里?” 古砚并不答话。云篆脚上使劲,古砚被踩住,疼得呲牙咧嘴,道:“我说,我说,绿绮琴便是被岳州知府夺去了,他们的船此刻想必到了浦口码头。” 云篆道:“你要是敢撒谎,这就是你的下场。”说吧,一刀看中路旁的一株小树,那树瞬间断成两截。 古砚哀求道:“于大侠的威名,小人怎么敢欺瞒。求大人放过小人。” 云篆哈哈一笑,道:“滚你娘的吧。”古砚爬起来,挤开人群跑去了。云篆见周围围住了人群,拉低斗笠,飞身越过房屋,消失在人海中。 第三十一章 绿绮古琴(下) 几人回到客栈,见陈墨房间另坐着一个人,那人二十八九岁,方正脸庞,天庭饱满,双眼犹如寒星,两眉入鬓如飞,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住,垂在后背,身穿一身黑色劲装。桌子上放着一把宝剑,剑鞘上写着两个字“天罡”。 陈墨起身先是介绍了云篆等人,又介绍在座那人,道:“这位乃是昆仑派玉灵子道长的第二弟子,名震燕赵之地的天罡剑岳赤渡。” 岳赤渡正是卓青飏的二师兄,常年在燕赵齐鲁一带,因以一把天罡剑用作兵器,被江湖称为“天罡剑”。 云篆见岳赤渡样貌不凡,粗犷豪迈,道:“古人有云:‘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一见岳兄,顿时觉得古人诚不我欺。” 岳赤渡抱拳道:“昆仑岳赤渡幸会各位。” 陈墨道:“正如刚才所说,今日事关紧急,在下托朋友打听到了岳二侠的住处,特邀至此,实在是为了营救贵派师弟卓青飏。在下不才,想了一个办法。如有僭越,还望海涵。” 岳赤渡道:“陈二侠,但说无妨。” 陈墨道:“我几番探听,揣测卓少侠应该被囚在浦口码头,今夜会被送进城来。在下想着一旦进城,关进朝廷天牢,只怕营救的难度会更大。在下几经衡量,不如就在码头进城的这段路上出手营救。” 岳赤渡道:“听说浦口码头已经被朝廷封锁了,只怕我们几人敌不过层层守卫。” 陈墨道:“在下已经命他们几个下午刚刚放出风声,说名扬今古的绿绮琴就在码头。金陵城这几日聚集了许多江湖人士,定有不少会为了绿绮琴,潜入码头,一旦局面混乱,我们留云庄主仆三人和青螺姑娘再混入其中,设法引开护卫的注意,岳二侠趁机救人。” 岳赤渡听得绿绮琴三字,眉心微微一抖,在内心权衡,觉得这个办法虽然冒险,但是还有几分赢面,道:“好!就照陈二侠的。” 码头到最近的城门还有六七里的距离,沿途只有一片芦苇荡和一片树林,几人商量一番,决定在林中一带动手。夜色擦黑,几人混出城外,换上夜行衣,躲进林中,伺机而动。 岳赤渡隐身在芦苇荡中,陈墨命云篆、青螺紧随自己,靠在林中隐蔽之处。秋来昼短夜长,又近晦日,林子一遮,更是黑压压的,不见一丝光亮,远远地听到江水流淌的声音和几声虫鸣。 云篆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紧张的时刻,只觉得心脏砰砰砰地乱跳。在黑暗中,他回头看看青螺,只能看见青螺如水一般的眼睛,忽闪闪的。云篆道:“我感觉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我的手都在发抖了。你们说些什么话吧。” 陈墨道:“小声些。” 青螺握住云篆的手,云篆觉得青螺的手也是一样的凉,只怕两人都是一样的情绪紧张。 云篆小声地道:“陈二叔,那绿绮琴到底是个什么宝物?还有那‘一剑两琴,天下闻名’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墨看看云篆和青螺,压低声音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据传说,一剑两琴乃是流传下来的宝物,只要得其一,便足以扬名天下。那绿绮琴便是其中一件。绿绮琴,乃是汉朝司马相如游历之时,受梁王所赐的一把桐梓合制的古琴。琴音质朴而清雅,司马相如爱如珍宝。后来梁王去世,司马相如投靠临邛县令,有一次被当地的卓王孙请去赴宴,宴席之中,司马相如便用绿绮琴演奏一曲《凤求凰》。那卓王孙有一个女儿,名叫卓文君,听了这曲子,心中爱慕司马相如的才华,竟然趁着夜半与那司马相如私奔了。” 青螺听到此处,心中暗想那卓文君真是个勇敢的女子。云篆却道:“陈二叔,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 陈墨道:“你平时醉心诗词,却并不诵读史书,早在《太史公书》中就有一篇记录司马相如的列传。等你回去好好读读看。” 云篆道:“单凭此,绿绮琴就被称为宝物,似乎不足以信,难以服众。” 陈墨道:“至于绿绮琴为什么被人们看得如此重要,恐怕是世间传言,故作夸张。” 云篆道:“只怕千百年前的人们,也像今日的我们,有一些不便言明的苦衷,才留下这样的传说。” 青螺听他以己度人,倒也合理,道:“若真是这样,这千百年来的人们难道没人发现这是个谎言吗?” 云篆道:“谎言这种东西,就像滚雪球,从一开始的一个小雪团,慢慢地就会积累成一个大大的雪球。再说就算是谣言,人们都宁愿身陷在美好的梦幻中,谁愿意揭开面纱,露出来的现实是一个冰冷空洞的泡影。” 陈墨忽道:“有人来了。” 云篆和青螺忙伏好,透过树影,只见林中的路上朦朦胧胧地,听脚步正行来几人,边走边说话。陈墨侧耳倾听,已经听出乃是上午在雨花客栈与嵩山派争执斗争的山西五凤刀孟家三兄弟。 孟予森道:“大哥、二哥,真是天公作美,绿绮琴也现身江南。虽然还没夺得湛卢剑,但先拿到绿绮琴,倒也不算白走一趟。” 孟予鑫道:“二弟,三弟,听说浦口码头被官府封锁了,我们只能潜入进去,可千万小心。若是事情败露,我们就退回城北太平门。” 孟予森道:“大哥放心,傍晚的时候,我找个卜卦的先生,算了一卦,你们猜是什么,是大吉。这次出来定可旗开得胜。” 三人穿过林子,远远地往码头行去。码头上已经点起火把来,云篆伸出头看看,只见码头上人影来往,不时地传出来几声野兽的吼叫,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林中又有五六人行来,他们走得十分迅速,且不说一句话,只有脚步沙沙,一声声地在林中听得十分清晰。陈墨听他们一路疾奔,却呼吸均匀,心道这几人并不疲累,内力都很深厚。再借着远远的火光一照,依稀看见他们行走的身姿十分灵动,像是一种奇妙的轻功步伐,一眼竟然看不出是哪个门派。 不一会儿,又有几匹马奔跑来。这次的几人十分高大,骑着马叽里咕噜说几句话,便飞身奔往码头。马上有个女子的声音,也说几句。 云篆听那女子声音熟悉,定睛看去,只觉得那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待他们走远,忽然想了起来,悄声道:“西域百花谷主,那女的是在神农山庄上见过的百花谷主。” 青螺也忆了起来,道:“对,的确是她。当日她还曾经偷袭我。” 云篆道:“只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话。” 陈墨想到丐帮柴阜荣的话,道:“这一行可能是西域的胡人,说的想必是胡语。” 云篆正要说什么,陈墨忙伸手捂住他的口鼻,三人隐身在长草之后,只见头顶树叶上一个人影飞身而过,那树头不过微微晃一晃,轻身功夫真是高深。若不是陈墨听出了风声,只怕三人就被人发现行踪。陈墨心想,本来刚才过去的那五六人身法灵动,已经是绝顶轻功,没想到这孤孑独行的人,轻功竟然尤在其上,穿林而过,恍然不觉。 云篆先是一惊,后来心中竟然十分佩服,这次出走江湖,真是开阔眼界,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对比自己情状,甚至还不如身旁的青螺,内心暗暗决定回到家中一定要练好武功。 就这不一会儿的功夫,又有四五拨人马从林中奔出去,有的是三五人一派破林行过,有的却是好几个门派联合行动。云篆暗喜,心想自己和古砚一番逢场作戏,竟然有这许多人上了当。只是此刻,越是人多,越是紧张,手掌心中微微沁出汗来。 第三十二章 深夜营救(上) 夜色正浓,金陵城外,浦口码头,火把一簇簇的亮着,船上的兽笼用一块块的黑布苫住,阿猎兄弟正指挥着押送的侍卫将船上的兽笼装载在车上。 忽听到侍卫丛中有人怒喝:“什么人?” 只听得有人道:“瞎了眼吗?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在此。” 阿猎兄弟忙上前敛衣下拜,道:“下官参见两位大人。” 礼部尚书刘观道:“这趟差事办得如何?” 阿猎半山道:“大人容禀,下官兄弟几人接了皇家令状,便奔赴在云贵川湘一带,总算捕到一些禽兽。黑颈赤冠鹤、鳞胁秋沙鸭、白冠长尾雉、绿尾虹毛雁、白唇黄臀鹿、金毛长尾猴、白颊长臂猿都捉到了。另外捕捉到一只花熊。” 刘观道:“哦?可曾捕到虎豹一类的猛兽?” 阿猎半山道:“本已经捉到一只斑斓金钱豹,只是途中出了意外,没能运到京城。” 刘观双眉一轩,道:“意外?” 阿猎半山道:“途中经过天门山,被一个人杀了。”阿猎几兄弟,途中早已商议回禀口径,故意隐瞒豹子逃脱一事,只说是卓青飏徒手击毙花豹。 刘观气得直跳脚,道:“皇上可是点了名,要驯兽苑训出个百兽率舞。” 忽听到一声声鹤啸,暗夜传来,显得十分惊慌。阿猎四川和阿猎五原,抬头望去,只见船舱中正有几人屈身扯开兽笼上遮盖的苫布。那船舱兽笼里关着的猴子,也上蹿下跳,吱吱吱地叫了起来。 阿猎四川深谙动物习性,猛然叫道:“不好!有人潜入船中。” 阿猎兄弟几人起身奔往大船,只见火光之中,有几人倒在船舱中,想来是被笼中的花熊吓住了。阿猎五原喝道:“呔!什么人,竟敢私闯御用码头。” 阿猎双江飞身跃上船,短刀在手,劈向地上倒地的几人。地上几人乃是嵩山派何明等人。何明眼见阿猎双江短刀劈到,翻身跃起,拔剑迎敌。何明剑法平庸,与阿猎双江旗鼓相当。另外几人也已经纷纷拳来脚往,斗在一起。 刘观在码头,见事发突然,对着身旁的兵部尚书金忠,急道:“金大人,这码头不是已经封锁了吗?怎么会有无端的人闯入进来。” 金忠道:“区区几个小毛贼,不足挂齿。有镇抚使冀武在此,刘大人何愁之有。” 金忠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壮的汉子,听了金忠的话,飞身奔往大船。他兔起鹘落,影子一闪,就已经窜到何明身侧,一双肉掌攻向何明头脸。何明正与阿猎双江相斗,被一掌击中,登时脑浆迸裂,倒在一片血泊中。 阿猎兄弟几人护住船上的兽笼。阿猎双江见冀武身穿官服,神威凛凛,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忽然冀武伸手一扯阿猎双江,一掌打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原来有人趁乱偷袭过来,被冀武识破,一掌敌退。冀武、阿猎双江这才看清攻来的那人立在船帮上,是个头戴尖帽,镶嵌珍珠的女子,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绣着各色花鸟的青蓝服装,看起来不像汉族。 冀武见她掌力虽并不厚重,但身法怪异,道:“来者何人?” 那女子口音不纯,道:“绿绮琴,交出来。” 冀武道:“绿绮琴?” 从船下又飞身上来几人围在那刚才出掌的女子身畔,全都穿着类似的服饰,身姿翩跹,但是让人一看便觉得醉人心魄。 为首的女子身子一摆,道:“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是你一个人,斗不过我们的。”说着,便飞身攻向冀武,身子十分轻灵,双脚踢向冀武,冀武虬臂一挡,返击一拳。那一拳使了十成的功力,若被击中,定会震伤内脏。那女子眼见铁拳攻向自己,跳至一旁,低低头,已经窜到冀武身后,反手一掌拍向冀武。冀武见她身法缥缈无踪,忽然听到背后风声,并不避让,而是身子向后撞来,正撞在那女子掌上。那女子猛感到手臂被震得微微疼痛,冀武也感到后肩一凉,有物蠕动,回身一看,竟然是一条青蛇,攀住自己,忙伸手就要将那蛇扫下。 忽听一声“小心。” 阿猎双江久在野外捕猎,对各种动物习性如数家珍,眼见那蛇张口便要咬住冀武手掌,短刀飞驰电掣袭来,一刀砍掉那蛇的脑袋。那蛇断成两截,喷出一股腥臭的汁液,落在地上。 那女子眼见阿猎双江武功一般,但是刚才刀起刀落,正是自己手臂上毒蛇的克星,也可算作劲敌。 冀武见了女子这一手,道:“你是百越的畲人?” 那女子显然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冀武道:“听说粤北闽东有一蛮族,自称是盘瓠后人,名为畲瑶,不知道姑娘你是姓蓝,姓雷还是姓钟呢?” 那女子道:“你以为只有畲人之中只有蓝姓、雷姓和钟姓吗?” 冀武道:“难道还有其他姓氏?” 火光印在那女子的脸上,只见她动人一笑,道:“交出绿绮琴,我就告诉你。” 冀武被兵部尚书请调至护卫行宫,从宫里出来,还来不及换官服,怀里正揣着一件家常衣服。冀武眼睛转转,心想她轻功厉害,不如把她骗到近前,再一击而中,当下计定,道:“绿绮琴就在我的怀里,你过来拿吧。”说着伸手入怀,便要掏出来。那女子脸色一喜,飞身过来,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两人中间飞身而过,像是一道风在暗夜吹起的沙,看不清痕迹。 那人出手扯住冀武的手臂,从冀武手中夺出来一卷布匹。冀武大吃一惊,心道怎么又冒出一个人来,看身手这人轻功真是卓绝,不亚于那畲人女子。那人像一阵风,夺了布匹,眼看就要奔走。冀武明知那是一件家常旧衣,并不理会,那畲人女子却飞身追去,忽从芦苇丛中又飞身出来三人,那三人手中都抓着刀锋,径直攻向夺衣逃走的人。 芦苇丛中飞身出来的三人正是五凤刀孟家三兄弟,孟予鑫使出一招“凤凰点头”,刀尖微微颤抖,挡住那人去路,孟予众和孟予森两人各使出一招“彩凤双飞”,挡住那人左右两路。那人眼见身后畲人女子追来,前边又有堵截,甩手便是几枚暗器,孟家兄弟伸刀挡住,只听得几下金属相击的声音,那暗器便落在芦苇荡的泥水中,只见那暗器金灿灿的。孟予森叫道:“菱蝠盗侠,他轻功卓绝,可别放跑了他。” 那出手夺衣的人正是菱蝠盗侠胥子明。胥子明自与卓青飏分别以来,从陕过豫,穿鲁入苏。虽是比卓青飏动身晚,但卓青飏一路历经诸番奇遇,耽误了不少时间,因此胥子明倒是比卓青飏先进了金陵。 胥子明眼见五凤刀孟家三兄弟围得水泄不通,只得折身往后奔逃。那畲人女子双掌一扬,斩向胥子明的头颈。胥子明矮身避过,飞起一脚踢向那女子。那女子眼明手快,捉住胥子明左足。胥子明被抓得挣脱不开,只得又打出两只飞菱,那畲人女子侧身避过,抬起头却见眼前一物飞来,撞在脸上,满脸污泥,伸手抹一把脸。胥子明趁着她松手抹脸之际,朝着码头大船向后飞奔。 那畲人女子一看打中自己脸庞的竟然是一只臭气熏天的布鞋,不禁作呕。眼见五凤刀的三兄弟早已经越过自己,飞追胥子明,只得扬扬秀眉,奔向大船。 第三十二章 深夜营救(下) 畲人女子轻功古怪,但比孟家三兄弟高出许多,瞬间便又超越他们,胥子明眼见那女子独身抢近身前,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她是什么门派,轻功这般高超。只得一个肥胖身子加紧几步飞奔,却见前后又有官兵围剿,只得窜入冀武和阿猎兄弟身侧,以图借助官军兵力阻住畲人女子。那畲人女子右手一扬,又是两条蛇从袖子里窜出。 冀武等人见胥子明去而复返,身影动处,好像狂风吹动柳枝,目不暇接,但还是一拳攻打过去,胥子明正为避开那面前飞来的青蛇,却不妨被冀武一拳打中。胥子明“哎吆”一声叫出,身子已经被击飞,只撞在一架木笼之上。那木笼子被他奇强的力道一撞,登时烂了。胥子明顾不得疼痛,翻身爬起看那笼中野兽。 只见笼破之处,那苫布被掀起,胥子明以手撑地后退几步,定睛瞩目,苫布之下竟然钻出来一个人来,脸颊瘦削,剑眉星目。胥子明脱口叫道:“卓青飏!” 黑灯瞎火,卓青飏还没听出来船上的那人是谁。就听得空中风声隐隐约约,方向也不确定,不敢硬接,忙向后躲开。空中之物落在船板上,却是两条青鳞金花蛇。 原来是那畲人女子袖中释放出来的两条飞蛇。赣东闽北武夷山一带多有毒蛇,其中还有一类游蛇,利用脊骨摇动,实现在林中的平跃滑行,被当地人们称为“飞蛇”。那女子,便是一族隐居在武夷山的盘姓畲人,武功自成体系,尤擅戏蛇。 畲瑶两族,皆尊盘瓠王为其祖先,盘瓠王生有三子一女,三子分别赐姓盘、蓝、雷,而女儿嫁给姓钟的,为此畲人后世多是这四大姓,而盘姓一脉,生息衰微,鲜见于世。因此,冀武只知道畲人蓝、雷、钟姓,不知盘姓。 卓青飏武功高强,阿猎兄弟明知不敌,只得另外订了一个木笼子关押他,定时用喂了麻药的飞锥刺中他,这才将他押到京城。此刻眼见胥子明被冀武一拳打中,撞烂木笼,将卓青飏放了出来,面面相觑。阿猎半山、阿猎一峰攻倒身旁一人,关心船上猎物,伸手掣住火把,便要涌上前来。 船帮上本已经插了许多火把,此刻被阿猎两兄弟一照,只见船上十分明亮。卓青飏被光一照,这才看清船舱上倒在地上的正是胥子明,叫道:“可是胥大哥?” 胥子明倒在地上,见两条青蛇,头呈三角,就在脚边,蠕蠕而动,吓得魂不附体,也不敢答应他,生怕惊动了那两条毒蛇。 阿猎两兄弟眼见胥子明被那蛇吓住,卓青飏麻药未散,身手不便,而冀武又挡住畲人女子,便要出手扣住二人。哪知道从那笼子中,黑色的羽毛飞速衔下,将那青蛇叼起来。 胥子明身侧的笼中关着五六只黑颈赤冠鹤,被火把一照,看见笼外的青蛇游动。那鹤乃是蛇的天敌,一口便将青蛇吞了下去,却替胥子明解了围。这下变故,太过突然,胥子明翻身跃起,正要提气跳出船外,却只觉得被冀武一拳击中的地方隐隐生疼,内息不稳,想必已经受了内伤。 胥子明伸手摸住几只飞菱,觉得从冀武身旁夺来的东西触感柔软,不像是古琴,微微一愣,但处境危险,还是甩出几只飞菱,躲到卓青飏身边,趁机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卓青飏虽然身手不够灵活,但是武功底蕴不减,忙叫道:“小心。” 胥子明忙侧身躲开,飞起一脚,将暗中偷袭自己的阿猎双江踢倒在地。卓青飏不知道胥子明受了伤,道:“快逃吧。” 却见暗中三把刀飞身看来,卓青飏一推胥子明,那三把刀都砍在木笼上。胥子明定睛一看,从前在《武林流派编撰》中看过,认出来那是五凤刀。卓青飏见孟家三兄弟他们刀法严密又轻灵,实在高明,恐怕与那名震江湖的鸳鸯刀法相差无几。胥子明也自忖不敌,当下将手里的衣卷像后一抛,道:“绿绮琴来了。” 孟予森一看,胥子明竟会临危弃宝,飞身跃前,眼看就要夺得江湖闻名的绿绮琴。忽然芦苇荡中飞身窜出一人,那人身穿一件紫色绸衫,伸手接住飞来的“名琴”,飞身一掌袭来,孟予森没有想到芦苇中还有人潜伏着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予森被一掌击中,气血翻涌,摔入芦苇丛中。孟予鑫和孟予众眼见三弟受伤,当下双刀一舞,飞下船来,双双齐攻那芦苇丛中的紫衫人。卓青飏远远看去,见那人出手有些眼熟。 胥子明用暗器敌退阿猎兄弟的进攻,卓青飏在船上捡一只木棒用以御敌,眼见又有更多的官兵涌来码头,想来是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已经调兵遣将前来支援,道:“快逃走吧”。 胥子明甩出腰上的链子舞个圈子,逼得敌人暂时攻不到身前,道:“我受了伤。” 卓青飏不禁苦笑一下,道:“我也中了他们的麻药。” 胥子明不由地又笑一下,道:“卓兄弟,我又要重蹈覆辙了,你可别怪我。”胥子明飞身踢倒船上火把,那火一着苫布,登时烧了起来。胥子明伸手一搀卓青飏,从船上跃下,落在芦苇荡中。 码头一片混乱,有救火的船工,也有阿猎兄弟在火中抢救笼中的禽兽,冀武和畲人女子斗得难解难分,礼部尚书刘观急得连拍大腿。怒喝声、指挥声、行军声、禽鸣兽叫、“噼里啪啦”的着火声、泼水声、刀剑相斫的撞击声顿时吵成一片。胥子明扶住卓青飏,道:“快走,快走,那是个假的绿绮琴,要是被发现了,可走不远了。” 两人却只见四下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往哪里行去,只见五凤刀孟予森也倒在芦苇荡中,孟予鑫和孟予众双战那紫衫人。卓青飏认出来那紫衫人竟然是百花谷主,对胥子明道:“百花谷主。”就在此时,百花谷主一声呼啸,从围着的官兵一众火把身后,一支十数人马组成的铁骑挥舞长刀闯开一条路,官兵躲不及的,便被锋刃砍伤,哭喊着倒在血泊中。官兵当下长枪纷纷刺向那路骑兵,那骑兵个个骁勇,长刀砍断长枪,一时不让官兵近前。 卓青飏和胥子明见那些骑兵,人人身穿白衣,头戴白帽,腰带上挂着金银宝石,和配饰精美的刀鞘,高鼻短发,喊声洪亮,但是听不懂他们的言语,竟像是在边塞贸易见过的胡人。 百花谷主被孟家两兄弟缠住,无法脱身,当下使出飞沙手,变掌为抓,便抓向孟予鑫,孟予鑫见那一招当胸袭来,十分迅捷,真是避无可避,凶险无比。孟予鑫只得使出一招“凤凰涅盘”,这一招乃是在危急关头迫不得已的绝招,势在拼着自己一身受损,攻击敌人,从而解决眼下的困顿,好像凤凰涅盘重生一般。 百花谷主见孟予鑫并不守住自身,而是手中刀光一闪,劈向自己脖颈,那刀长过自己手臂,只怕自己还没抓烂孟予鑫的胸膛,自己就要人头落地。百花谷主只得硬生生地收回手掌。孟予众也早见到兄长受险,早一腿飞踢百花谷主。百花谷主被孟予众一脚踢中,闷哼一声,滚在草地中。那胡人之中一人飞身跃下马,抱住她,就要重新跃回马上。 胥子明眼见着骑兵就要接应到百花谷主,肯定就要脱阵逃走,剩余的这几人本就各怀心思,更是抵挡不住官兵。当下摸出两只飞菱,只见金光一闪,击向百花谷主背心。 那胡人意识到有暗器袭来,躲开已然不及,只得伸出手臂一挡,那金菱就钉在那人的手臂上。那胡人手上吃不住力,将百花谷主掉在地上。孟家兄弟又已经猱身而来,百花谷主腰上一只绸带拽出挽住那胡人,将他卷在马背,自己飞掌攻住来人五凤刀。 猛听地“轰隆隆”的一声响,那大船被大火烧得桅杆倾斜下来。卓青飏伸臂挡住胥子明,两人跃在芦苇滩中,神情十分狼狈,但所幸没有受伤。 忽然两个身穿黑衣劲装的人,越众而出。一人落在卓青飏身侧,手腕一转,手中快刀连连,砍倒几人。卓青飏脱口道:“云家人。” 那人回眸冲他一笑,正是古砚。古砚道:“卓大哥,我们来救你了。” 那几个畲人女子眼见大火突起,又有官兵无数,只听那首领的盘姓女子说了一句话,纷纷跃入长江。而孟家两兄弟担心受伤倒在芦苇荡中的三弟孟予森被火势所伤,孟予众道:“大哥,三弟要紧,来日再战吧。”孟家两兄弟翻身找到三弟,抱住他。 这边古砚边战边退,另一人手中寒光闪闪,使出一招“落梅报春”。卓青飏见他所使的昆仑剑法,精纯无比,尤胜于己,见那人方正脸庞,英气勃勃,脱口叫道:“二师兄。” 那人正是昆仑第二弟子岳赤渡。岳赤渡不苟言笑,一人当关。 忽听到城外林中响起一片锣声,有人喊道:“敌人攻打南门。” 锣声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古砚忙道:“那是我们在虚张声势,快靠向江边,陈二叔来接我们。” 只见江上漂下一只小船,靠近江岸。卓青飏、胥子明、古砚陆续凳上小船,卓青飏见是陈墨,忙道:“多谢陈二侠出手相救。” 古砚叫道:“岳师傅上船了。” 岳赤渡长剑一舞,打倒几人,飞身跳上小船。陈墨、古砚忙摇橹划桨,离岸而去。五凤刀三人却也跳到船上。胥子明骂道:“滚开、滚开。” 孟予鑫一刀伸出,道:“再啰嗦,谁都走不了。” 那小船本就是陈墨在上游随手夺的,十分灵便,一下子共乘八人,真是摇摇欲沉,但迫于形势,只得先离了南岸,顺流下去。 第三十三章 金陵再见(上) 当时,卓青飏和胥子明被逼到船上一角,一个受了内伤,一个功力未复,胥子明只得抢身放起火来,两人趁势跃下船。 而林中陈墨看见火起,心道不好,只得临时改变计策,一是留下云篆和青螺在林中虚张声势,遥相呼应。陈墨、古砚、岳赤渡三人沿林奔向江畔土丘,却见官兵层层围剿,中间好几人各自为营。岳赤渡遥遥望见芦苇丛中的卓青飏,道:“他在那里,看样子似乎受了伤” 陈墨宁神说道:“你们两人先去保护他,我找一只船,从江上接应你们。” 于是岳赤渡和古砚两人飞身跃进战团,刀剑砍翻围攻之人,陈墨顺江接众人离开险境。小船漂摇而下,夜黑浪高,舟中众人以手为桨,好不容易才靠了岸,只见靠岸之处已距离金陵城十多里里。卓青飏先是向陈墨、古砚道谢,陈古二人忧心留在林中虚张声势的云篆和青螺的安全,陈墨道:“卓少侠,我等要回去保护公子,你和岳二侠可以到金陵城西的兴隆客栈找我们。” 说罢,陈墨和古砚朝卓青飏和岳赤渡抱抱拳,飞身沿江岸往金陵而去。卓青飏忙俯身拜谢岳赤渡,道:“师兄。” 岳赤渡忙扶他起来,道:“你我同门兄弟,虽说多年不见,但行此大礼,就见外了。” 孟予鑫和孟予众见孟予森口中吐出淤血,但却昏迷不醒,忙叫道:“三弟,三弟。” 胥子明在一旁道,“他中了百花谷主的碎雪掌,不会有大碍,你们抓紧时间找大夫去吧。” 孟予鑫忙翻身背起受了伤的孟予森,兄弟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金陵城去。 岳赤渡指着胥子明问卓青飏,“这位是?” 胥子明一个肥硕的身子朝着岳赤渡道:“胥子明。” 岳赤渡怒喝道,“你就是江湖盛传的那个菱蝠飞盗,扰得人们心情惶惶,不得安宁。” 胥子明听他语气不善,瞪他一眼,埋怨道:“你这人年纪不小,却分不清青红皂白。我是偷过一些东西,可也是取之于贪官、强盗、劫匪,这样看来,其实盗窃也算是义举了。”他看看岳赤渡和卓青飏,又道,“你们也不必对我格外崇敬,我为人随和,不会和你们计较的。”说着便哈哈一笑,却只觉得胸腔十分疼痛,倒在草丛中倒吸凉气。 卓青飏是见识过胥子明辩白的功夫的,不亚于华山派掌门骆飞苍,忙打住他们两人争辩,道:“师兄,我们也走吧。” 已经后半夜了,东边天空残月如钩,隐隐地现身出来。卓青飏和岳赤渡两人拨开长草,往远处行去,只留下胥子明一人独在江畔席地打坐。 卓青飏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被困住了,还来救我?还有你怎么和留云庄的人认识?” 岳赤渡道:“我接到师父的传书,便南下镇江,与大师兄汇合。这才得知,一个月前江南发生了一件大事,湛卢剑重现江湖了。师父命我们支援大师兄,原来就是为这件事,我们要追访湛卢剑的下落。” 卓青飏不由地惊呼一声。 岳赤渡见他神色,道:“你也听说过湛卢剑。” 卓青飏道:“我本不知道,只是此话说来话少。”当下大致说了自己自下山来,先是巧遇胥子明,两人酒坊盗酒,胥子明讲述的“一剑两琴”机密,神农山庄青螺拿出的假湛卢剑,以及在芜湖一带被皇家猎人麻倒等一系列相关事情,至于汉口遇许易安大战季平、与彩笺闯九江帮、叶君成芜湖城行凶等无关事情却随口带过。 岳赤渡听了他一路的经历,道:“真没想到‘一剑两琴’还有这样的秘密。” 卓青飏又问道:“你没和大师兄在一起吗?” 岳赤渡道:“我听大师兄转述,一个月前,镇江西津渡口,来了个身骑白牛的的俊雅男子,在渡口的醉仙厅喝酒,当地有一位姓苏的员外,也碰巧在这里。见那男子手中持着的好像是名震江湖的湛卢剑,于是出手抢夺。却被那男子一剑刺伤了,双方械斗,那苏姓员外家还被刺死两人,死者家属为此闹得沸沸扬扬,还惊动了朝廷刑部。第二天,江湖流言四起,湛卢剑,这把消失了十余年的神兵利器,重现江湖,这个重大的消息,纷纷吸引了三山五岳的江湖人马,泰山派、嵩山派、飞狐峪、衡东谢家都在镇江寻那男子。我是七月二十抵达的镇江,与大师兄四下探访那骑白牛的男子的消息,但却并无音讯。后来听说下月月初,外国使臣要来我朝入京朝拜,大师兄命我先赶来京城,他明后日便会与我汇合。” 卓青飏又道:“那你怎么和留云庄的人在一起?” 岳赤渡看看已是三更天,秋夜寒冷,道:“昨日中午,我正在金陵城北行得口渴,便进了一家茶棚,忽然看见桌上放着星月剑。我当下便以为是你在金陵城,四下却没看见你。见那桌子做坐着老一少,我问了才知道那老人名叫苗秉翊,那少女名叫苗云兮。” 卓青飏道:“他们祖孙也进了京?” 岳赤渡道:“我问过才知道。他们见你被捕了,怕是凶多吉少,便一早赶到京城,说是和朝廷詹事府的杨大人相熟,便来求他帮忙。” 卓青飏听了,心中十分感动,想他们与自己萍水相逢,不但照顾自己十分殷勤,而且见自己身陷囹圄还奔走相助,道:“真没想到,他们对我这般仁厚。” 岳赤渡又道:“我问过他们之后,就来了一个人,说是杨大人府里的。他们两人便随那人去了,那少女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说要是救你出来,让你到杨大人府里去找她,她把星月剑还给你。” 卓青飏回想起那日傍晚路过苗家,苗云兮坐在船头一边采菱一边唱歌,言笑晏晏,活泼可爱,道:“明日城门开了,我去那杨府,找她把星月剑取回来。” 岳赤渡见两人边行边说话,已靠近城池,道:“我们先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两人沿着东城城墙向南走一段路,有一片茂盛的树林,盘膝在地上打坐。背后有城墙挡风,周围又是林子,昆仑内功走遍全身,倒也不觉得寒意。卓青飏虽然中了麻药,但时间一长,药性渐退,卓青飏运功一周,停了下来,抬头一看,见茂密的树林之上满天繁星闪闪烁烁。他想到刚才与陈墨、古砚等人漂流而下,心中舒口气,觉得终于赶住了他们的步伐。他说不出内心的感觉,似乎是有希望的种子,从心底下压得最深的石头下发了芽,正在心腔内茁壮地成长起来。但是他又开始慌张,那种慌张迫不及待地就袭击了自己,像是惊涛拍案,起起伏伏地撞在自己的心头。 他拼命地想,他在想那日在汉口与青螺分别的时候,她红着眼圈,嘴唇颤抖着讷讷言语。他不明白青螺,他就站在她的身畔,但是他觉得他们的心似乎隔着崇山峻岭和汪洋大海。他又想起了那一刻的失落,那一刻鼻子中的酸楚击溃了自己心里高筑的堤防,就在那一刻,一切便土崩瓦解,化成尘烟。 卓青飏抱膝坐着,他看着远处的城池上有几处巡夜的灯火,那一点微弱的火光背后,是巨大无边的黑暗,那是黎明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刻。 第三十三章 金陵再见(下) 林中逐渐传来鸟叫的声音,熹微的晨光透过林子照进来,卓青飏抬头看看,树枝上两只不认识的鸟儿张着翅膀梳理羽毛,不时欢畅地鸣叫几下。鸟儿尚且懂得打理美貌,卓青飏看看自己身上衣着,与那云篆所穿犹如天壤之别,真是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卓青飏怀里还有上次彩笺从九江帮以假药骗来的银子,一路上也没怎么花销,卓青飏心中盘算先进城找苗云兮要回星月剑,再买一套干净的衣服,才能去见青螺。 眼见朝暾初升,光芒万丈,岳赤渡起身伸个懒腰,道:“打斗半夜,昨晚太困了,也没和你说清楚来龙去脉。咱们洗把脸边进城边说罢。” 两人起身走到一条溪水边,捧水洗把脸,便往城东朝阳门行去。昨日午后岳赤渡听了苗云兮的转述,才得知卓青飏被捕一事,心中踌躇返回客栈,客栈正有一人等候自己,那人便是陈墨。陈墨道明身份和来意,两人相商对策,这才引出深夜营救一事。 兄弟二人从朝阳门进了城,绕过皇宫和玄武湖,找到城北杨府。远远地就看见一座高门府第,府邸门外石狮子前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鬟翠双垂,不时地扬头张望人群,然后又失望地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角出神。 卓青飏认出来正是那日采菱的苗云兮。卓青飏高叫一声,便奔跑过去。 苗云兮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失神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起身抬起手臂朝他挥手叫道:“卓大哥。” 卓青飏与她重逢,苗云兮见他无恙,两人都十分高兴,互道别来。苗云兮道:“是谁救你出来的?” 卓青飏道:“是留云庄的人和我的师哥。”又道:“还要感谢你和爷爷。” 苗云兮听了,道:“杨大人这几天比较忙,我们还没见到他,没帮上什么忙。” 卓青飏道:“杨大人是谁?你们和朝廷的大人怎么相识?” 苗云兮四下看看,见四周车水马龙,一顶花团锦簇、缀着珠玉的轿子从府前经过。苗云兮道:“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要宣扬。”苗云兮站在台阶上,比卓青飏高出一头,俯下身贴耳说道:“内阁首辅解大人尊我爷爷为师长。两年前,内阁首辅解缙大人被贬了官,爷爷也被连累了,后来杨大人见爷爷知识渊博,向皇上几经请求,才保住了爷爷。于是我们便在芜湖一带隐居。” 卓青飏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老人,竟然是个朝廷大人都十分珍视重视的人才,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道:“我不说就是。” 卓青飏又道:“我找你来取我的星月剑。” 苗云兮道:“我去给你拿。你在这里稍等我。”说罢,便跑进府邸,不一会儿又折身回来,手捧宝剑,道:“这是你的宝剑,你可收好了。” 卓青飏见宝剑失而复得,十分喜悦,道:“你真讲义气,我要多谢你。” 苗云兮见他道谢,甜甜一笑。卓青飏见岳赤渡等在一旁,道:“云兮妹妹,我和师兄另有要事,要先走一步。等我有了空,便再到你家去看你。” 苗云兮点头道,“你可记住今天的话,一定要来呀。” 卓青飏又道:“代我向爷爷道谢。” 苗云兮又道:“好。” 卓青飏和她道别,便和岳赤渡朝着城南走去。苗云兮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心中似乎万千滋味。 卓青飏见那金陵龙虎气象,山明水秀,市肆繁华,一派升平。卓青飏道:“师兄,我想要在这里买件衣服。” 岳赤渡看看他一身旧衣,道,“也好。”两人走进一家成衣店,岳赤渡给他挑选了一身崭新的缎衫,和一双鹿皮短靴。卓青飏换上一看,虽然神采奕奕,但一下子改变得如此悬殊,竟然有些暴发户的喧嚣气质。卓青飏赧然笑道:“似乎不大对。” 岳赤渡道:“人靠衣装,慢慢地就习惯了。” 两人出了门,便去了城西兴隆客栈。卓青飏一路忐忑不安,他努力地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但是越靠近兴隆客栈,他越想离远一点。但有岳赤渡在身旁,只得步步随行向前。卓青飏遥遥看见柳树影里的“兴隆客栈”四个字,忽然道:“师兄,我们要不要先去别处走走。” 岳赤渡莫名其妙,道:“要去哪里?” 卓青飏道,“我是说……留云庄的人可能还没回来吧。” 岳赤渡道:“进去一看便知。卓师弟,这几年不见,你怎么这般扭扭捏捏的。我们进去看了,他们要是没回来,定是昨夜遇上了麻烦,我们也好出手相助。” 卓青飏听了这话,才与岳赤渡进了客栈。卓青飏刚走进去,就看见楼梯上走下的那人,穿着一件白色镶青边的裙衫,白皙的肤色一脸凄清。 卓青飏脱口叫道:“青螺。” 青螺怔了一下,脚下一软,忙扶住楼梯,轻声道:“卓大哥,你脱险而归,我真高兴。” 卓青飏忙上前扶住她,道:“你没事吧。” 青螺恍恍惚惚地看他一下,挣开他的手臂,道:“我真高兴。” 卓青飏却似乎从她如花一般的笑靥中看到了不可名状的愁绪,那样的感觉就是一瞬而过。卓青飏甚至会觉得那是一种错觉,道:“我也是,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喜悦极了。” 青螺听了他的话,笑一下,她感觉到自己的双目中隐隐地涌上一层泪意。卓青飏见她泪目盈盈,道:“这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青螺心中就在刚才的那一刻充满了委屈、遗憾、喜悦和慨叹,她平稳了一下刚才的情绪,道:“你是要找云篆的吧,他就在楼上。我带你去。” 青螺便回身,卓青飏和她就看见了楼上的云篆和古砚。云篆依旧是那样芝兰玉树,笑如春风,他见卓青飏乍然换了一件崭新的长衫,但实在给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不由地笑起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拉住卓青飏的手,道:“卓大哥,上次一别,真是想煞我也。” 卓青飏见他如此热络,道:“我也想念你们。” 云篆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不如找一条船泛舟湖上,把酒临风,岂不痛快。” 卓青飏看看青螺脸色阴晴未定,别过脸去,心想他们莫不是吵架了。再看岳赤渡,云篆见卓青飏迟疑不决,忙道:“岳二侠自然也要去,你们乃当世的英雄豪杰,让小弟向两位多多请教。”说着便吩咐古砚,道:“古砚,我看城中的玄武湖就很好,你去安排。” 古砚道:“公子,我也是第一次进京城,很不熟悉这里。” 云篆瞪瞪眼,道:“不熟悉可以找陈二叔问去。”古砚听了,便折身上楼去找陈墨。 陈墨听了,忙走出房间,便看见楼下的卓青飏和岳赤渡,先是抱拳问了好,道:“玄武湖湖中小岛被朝廷征用为后湖黄册库,东南西北皆有守护。北湖一带倒是可以过去,也有花船。” 云篆道,“好,那就往北湖去。陈二叔,你先去安排。”说着一手牵了卓青飏,一手拉了青螺,走下楼,与岳赤渡道:“昨晚一见,岳二侠武艺出众,小弟今日要与你好好喝几杯。” 当下云篆、卓青飏、岳赤渡、青螺、古砚几人便走到北湖,许多房屋建筑鳞次栉比,枕湖而居。云篆忽然道:“漱玉坊,这儿,不就是季平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漱玉坊吗?古砚,是不是?那个歌女叫什么来着?” 那日云篆等人参加神农山庄的家宴,季平当堂献上寿礼——彩笺的歌声。当时,云篆、古砚都在现场。古砚道:“我记得叫彩笺。” 卓青飏听了,心中一跳。 云篆回忆起来,轻声哼唱道:“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拍手赞道,“词妙曲妙歌更妙。古砚,你去问问漱玉坊有没有船可以供我们用,叫那彩笺姑娘陪我们游湖去吧。” 古砚便拾级而上,走进漱玉坊去。卓青飏忽道:“怕是没回来呢。”说罢,也觉得有些别扭,忙回头假装看风景,只见青螺也不看云篆,神色黯然。云篆倒是听见卓青飏的话,道:“卓大哥,彩笺姑娘回没回来,你怎么会知道?” 卓青飏道:“我是随意猜测。” 云篆见他神色忸怩,耳朵根子骤然一红,道:“我看未必吧。你定是见她漂亮,中意她了。” 第三十四章 泛舟游湖(上) 卓青飏低下头,忙道:“云兄弟,别再打趣我了。”他偷瞧一眼青螺,见她独立一旁,那个身影,像极了当初的半夜,卓青飏苏醒过来,透窗看到的月亮地下的单薄样子。今日再见到她,那样清冷的神色,那样孤寂的背影,让卓青飏恍惚又回到了那天的夜晚,他们还是初见。 “这样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卓青飏忽然从脑海中冒出来这样的一句话,是他和青螺初见的那天,青螺出指点中他的穴道,对他柔声说的。也许,从那一天开始,这一句有些埋怨和责怪的嘱咐,便种植在了卓青飏的心中。 云篆见卓青飏满脸陶醉,道:“你这个样子,定是被我说中了。卓大哥,你放心,我今天非要为你请到彩笺姑娘不可。” 云篆见古砚迟迟没有出来,自己便也起身走进漱玉坊。那漱玉坊,相比较旁边伫立的春柔居,的确是显得小多了,不过布置得倒也典雅,堂中多有书法字画,云篆一走进去,便觉得有些书卷气扑面而来。 古砚见云篆进来,丧气地道:“说是彩笺姑娘今早刚回来,正在歇息,不便见客。” 云篆见那穿红着绿的鸨母满脸傲气,正要说话。那鸨母就道:“免开尊口。都说了彩笺刚刚回来,你听不懂吗?不信你看你看,轿子还停在门外边,朝廷的季大人亲自送回来的。” 正说着,从堂中后门款款走进来一个人,见了云篆和古砚,显是一惊,裙下双足不由地退了小小一步,众人尚不经意,她便神色自若了,朝着云篆和古砚点点头,双目如秋波荡漾,柔婉一笑。 云篆一看正是彩笺,便要上前。鸨母行动更快,挡在云篆身前,道:“彩笺姑娘不会陪你们的。我给你们安排尺素和锦屏,都是个顶个儿的好,模样也俊,也会歌舞。” 云篆先是对彩笺施了一礼,道:“彩笺姑娘,在下是留云庄的少庄主,姓云名篆,字意远。其实之前在神农山庄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的。”云篆见彩笺似乎思考一下,道:“就是楚老庄主家宴那一晚,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彩笺道:“是的。但不知云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云篆道:“我和几位好友想要在这北湖泛舟,想请姑娘前来,谈天说地。我们几人,你大约都是见过的,古砚、卓大哥,还有青螺姑娘。哦,对了,还有卓大哥的师兄。” 鸨母叫嚣道:“你这个外乡人,彩笺姑娘,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吗?” 彩笺沉思一下,道:“妈妈,难得是故交,我也想去湖上吹吹风。容我去更衣。”说罢,便折身返回后院。彩笺独自住在后院的小楼里,换了一件浅蓝色绣白玉兰花的裙子,外边套着一件淡黄色的衫子,腰上束着一条玉带,手里抱着一支阮。云篆看她,觉得她这样子的装扮,好像是洗去了一层藻饰,家常而素净的样子,既不盛气逼人,又不庄重冷艳,而是一种万物随和的淡然味道。 云篆心里暗道一声妙,觉得卓青飏见识浅薄,衣品差劲,文学粗鄙,但所幸的是,眼光倒好。云篆打赏了鸨母二十两银子,让她安排船只船娘。 彩笺抱琴走出门去,见卓青飏正站在日头底下,盯着青螺。云篆忙上前介绍彼此,彩笺见了卓青飏,微微一笑,点下头,道:“各位随我去登船。” 春柔居和漱玉坊中间有个小小的水埠,那里已经停着一只花船,彩笺请众人上船,船娘过来,端了酒菜、茶水、水果走上船只。人群一人奔跑过来,见是陈墨。陈墨看见彩笺,微微一愣,彩笺也见过陈墨,知道他是云篆一行人,意味深长地一笑。 陈墨喘口气,道:“公子你改变行程,也该和我说一声,这让我好找。” 云篆忙道:“陈二叔,我去请彩笺姑娘同游,就把你给忘了,该打该打。快来上船,我们泛舟去也。” 陈墨登舟,彩笺这才上去。船娘撑篙一点水畔方石,那花船便离岸而去。 湖光山色,浓墨重彩,还有一阵阵清风,吹得秋热全无影踪。湖东紫金山,松柏参天,杨柳婀娜,中间红叶森罗,加上山上亭台轩榭,都一一倒映在湖面。花船驶进去,如在画中。 云篆道:“看这山青水碧,秋色如画,在下不才,想出一首《行香子》的上半阙,念出来给大家听听,助助兴致。” 卓青飏不通文墨,岳赤渡年少时读过几年书,但也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两人见云篆年少多才,都瞧他作诗。青螺上了船,看着风景秀丽,自我安慰,心情也好了许多,听到云篆要作词,也对他注目。古砚在一旁催促,道:“快说,快说。” 云篆道:“要是你们谁能对得出下半阙,我就把我腰上的这把扇子送给他。卓大哥,你可要好好想呀。” 卓青飏连连摇手,道:“我是个粗人,不会作诗。” 云篆道:“那就岳二侠,岳二侠定能对的上来。” 岳赤渡笑笑道:“云公子,倒是很会玩笑。” 古砚叫道:“还卖关子,快说快说。” 云篆站起身来,展开扇子,遥指山水,口中吟道:“白描劲松,浅勾疏桐。无色桂,待秋妆成。云蘸墨彩,风绘丹青。看五成黄,三成绿,两成红。” 卓青飏听他念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也不懂意思,听他住了口,便拍手叫好,学着云篆平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叫道:“好诗,好诗,堪称绝妙!” 古砚道:“卓大哥,他这也就是普通水平,不必恭维他。” 云篆出扇,朝着古砚脖子轻敲一下,道:“就你话多。古砚,你来对个下半阙。” 古砚道:“我此刻想不出来,等我回去想个空前绝后的好诗句。” 云篆又道:“岳二侠、卓大哥、青螺姑娘,你们快来对。看我手里的扇子,画的是万里江山。” 忽听坐在一旁的彩笺,说道:“看这山色,桦橙松黛,果然是‘五成黄,三成绿,两成红’。” 云篆听她所说,道:“彩笺姑娘,除了琴歌,想必也通文墨,你不妨对对看。” 彩笺抿抿嘴,微微沉思一下,道:“合赏斯景,最乐情浓。无奈月,恨不常盈。愿人长久,山隔水重。偏竭人思,劳人梦,苦人心。” 众人听她所对的下半阙,语言简洁易懂,连卓青飏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各人都心中无限感怀。青螺最有感触,她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梅宗劫难,家破人亡,潇湘门都被他人鸠占鹊巢,她每一天都活在报仇雪恨的使命中,若真能够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欣赏美景,那该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呀,不由地哑然默诵:“合赏斯景,最乐情浓。无奈月,恨不常盈。” 卓青飏自小孤苦,跟着师长生活在昆仑的雪域,每天反复地练剑练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人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里,他曾经总是会觉得自己像是风中吹落的一只孤草,也许落在哪里,便就栖在哪里,不知来路,也不清楚去向。卓青飏看向彩笺,见她口中念罢,便悄然低下头来,手指在那只阮琴的琴弦上凌空拨弄。卓青飏忽然看见她右手食指上那一处小小的伤痕,正是那日两日在九江帮江州总舵的密林中,彩笺帮他烤鞋子的时候被火烫伤的。卓青飏见她也是像那日一样的云淡风轻,便想起了彩笺说起的大哥。卓青飏不由地长叹口气,口中自言自语地道:“愿人长久,山隔水重。” 第三十四章 泛舟游湖(下) 云篆听了彩笺所对的下半阙,用词虽并不对仗整齐,但是那词句里隐隐流露出来一种悲愁,既像是抒发自己,又由己及人,引发共鸣。云篆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个人,那个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名叫亦欢的女孩,他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愫,是同情,还是依恋,是关怀,还是爱慕。但不管是什么,云篆就是想要再见到她,这样强烈的渴盼,可能是源于曾经也许能挽救的错失。云篆站在船头,负手而立,仰头叹道:“好一个‘竭人思,劳人梦,苦人心’,故旧衷肠,大抵如此。” 古砚见船上几人,氛围索然,端起酒壶斟酒,道:“难全之事太多,何必做这样伤悲之叹。我提议,咱们喝一杯,如何。” 彩笺也道:“是彩笺失言了,有败雅兴。我先饮一杯,权当赔罪。”说着,便示意古砚为自己斟酒。云篆一笑,先接过酒樽,道:“姑娘妙语,发人深省,何罪之有。”说罢,便先干了一杯,将手中的折扇双手奉上,道:“彩笺姑娘文采斐然,在下刚才夸下海口,谁对出这首词,便将这柄扇子赠予他。既然被彩笺姑娘对了出来,还请姑娘收下。” 彩笺见那扇子大骨乃是象牙,十分白皙细腻,小骨乃是棕竹,花纹清新明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珍玩,忙道:“彩笺不过信口而已,怎可夺人所爱。况这扇子,无比珍贵,云公子还是快快收起来吧。” 云篆见她推辞,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说了,便要遵守。” 彩笺眼光一扫,见那青螺、卓青飏和陈墨都隐隐注视着自己。彩笺察言观色,见微知着,那陈墨同自己一样,都不是自由身,关心主人无可厚非;而卓清雅并不明言两人的经历,在一旁看着,也不逾越朋友的规矩;倒是青螺,青螺就盯住彩笺,彩笺觉得那双眼睛清澈如水,但似乎倔强如火,彩笺活在一众红粉之中,明白那样的眼神里是什么,不外乎羡慕、妒忌之类的情感。彩笺忽然想起了卓青飏说过的话,“我只是觉得江湖人太可怜了。”她心内一软,何必再多填一个可怜的人。 彩笺柔和一笑,伸手推开云篆手里的扇子,道:“我一个姑娘家,要这折扇,也无用处。还是让它陪在公子身边吧。” 古砚见云篆双手伸在空中,有些尴尬,一把夺了扇子,笑道:“你们都不要,给我算了。彩笺姑娘,看你带了乐器,给我们唱支歌吧。” 彩笺听了,见那在座众人,古砚虽然年龄最小,但是事事肯为云篆担待,真是个衷心的护卫,心中感怀,抱起身侧的阮琴,见青螺一脸释然,道:“我唱一首《一斛珠》,请大家品评。” 那阮琴只有四根弦,变化并不繁复,彩笺伸手拨弄,宫商之音从琴腹中缓缓飘出。彩笺唱道:“洛城春晚。垂杨乱掩红楼半。小池轻浪纹如篆。独下花前,曾醉离歌宴。自惜风流云雨散。关山有限情无限。待君重见寻芳伴。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 云篆听她歌声婉转,那琴曲虽是简单,但是听在耳中,既不喧哗,又不嘈杂,相反的却是一种非常清净空明的感觉。 一时歌罢,忽见湖中划过来一条船,那船上几个兵丁,怒声叫道:“封湖了,湖中的小岛乃是户部之地,你们速速离去。” 陈墨听了,站在船头,朝两位兵丁道:“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当下吩咐船娘莫再往湖中航行,便调转船头正要行去,忽然又有一只小船像水面上飞驰的鱼儿,从湖中小岛的亭子前划出来,逼近云篆等人的花船。 船上一人行礼,道:“可是漱玉坊的彩笺姑娘在此?” 彩笺见了那人,是随行季平的卫兵杜恒,之前还在汉口泊船的地方被彩笺耍弄诡计绊入江中。彩笺便站起身来,蓝裙曳地,道:“哟!是杜恒呀。我这儿,只是几个远来的朋友。” 那卫兵道,“季大人此刻就在岛上,大人顾虑姑娘今早刚刚赶回金陵,担心你长途赶路,累坏了身子,要小的过来问候一下。要是漱玉坊的崔妈妈不好说话,硬安排你陪客,就让小的亲自到漱玉坊走一趟,代为打点。” 彩笺道:“是我自己要出来透透气。季大人也是今早才赶回,就已经公务缠身了么?” 杜恒道:“季大人一回京,便带同雪鹰先生、九江帮的亓帮主前去拜见叶大人。叶大人和叶家少爷都在岛上,季大人他们便也上了岛。” 彩笺叉腰爽朗一笑,道:“有什么重要的事,竟然还动了叶大人的大驾。” 杜恒见她花容月貌,一笑起来,醉得晕头转向,道:“小的在一旁听不明白,好像说是要找一个骑白牛的人。普天之下,小的见过白马、白羊,还没见过白牛呢。”岳赤渡、陈墨、卓青飏听了这话,心内一动。 彩笺天真烂漫,道:“你这样一说,还真是,我也没见过白牛。我猜他们定是想要做牛肉锅贴来吃,对不对?” 杜恒笑道:“做锅贴又不见得非要白牛的牛肉。” 彩笺道:“这倒是我糊涂了,那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杜恒道:“叶大人身边跟了个人,那人好像说是要为了一把宝剑,说什么得而复失的。” 彩笺道:“又是打打杀杀的。经过上次一遭,我至今心有余悸。大人他们找到骑白牛的那人了吗?” 杜恒道:“好像说是进了京城,不过还没找到。” 岳赤渡脸上洋溢喜色,似乎终于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一般,而陈墨黝黑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彩笺对杜恒说道:“我们这就要回去了。你快回去当差吧,别让大人说你偷懒。” 船娘划船返航,各人都不再说笑。岳赤渡、陈墨心中都有盘算,便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尾,佯装看周边风景。卓青飏心中纳闷:“九江帮亓帮主是怎么回事。”怔怔地看着彩笺,彩笺显然不以为愕,她必定是知道内情的。 青螺出来的时候,心情便不跃然,见众人都沉默寡言,也不多说,以手托颐看着远方。云篆也感觉到了青螺的不对劲,今日出来之后也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话。云篆心中有些忐忑,毕竟从甘江口到京城一路相处,虽是历经艰险,但都甚为融洽。青螺也并非娇气的人,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她。若真是如此,自己先前所做的都可能会付诸东流吧。 云篆沉思了一下,昨晚两人为营救卓青飏,被安排在城西的树林虚张声势,牵制兵力,当时两人还并无嫌隙。云篆忽然想起,早上回到客栈与古砚私下所说的话,难道是被青螺听到了?云篆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的症结。云篆后背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沿着他的脊骨缓缓往下流。云篆见自己和青螺之间坐着卓青飏,道:“卓大哥,咱们两人换下座位。” 云篆另一侧则是坐的彩笺,卓青飏也正想问问彩笺九江帮的事情,便同他换了座位。 云篆挨着青螺坐下,伸手摇摇她的袖子,小声道:“青螺姑娘,青螺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青螺也不理他,甩开云篆的手。 彩笺见卓青飏坐在自己身旁,浅浅一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卓青飏与彩笺相处过几天时间,知道她总是能猜中自己的心事,道:“你总能料事如神。” “那也得看是关于谁的。”彩笺看看岳赤渡不在身旁,古砚正趴在船帮上拿了一张小网捕鱼,而云篆正和青螺说话,便道:“薛振鸿死了,九江帮的舵主亓玉符现在当上了帮主。” 那日在九江帮江州总舵,彩笺痛恨帮主薛振鸿毒手杀死一对有情人陆息和曾蕙心,便想借季平之手,除掉薛振鸿。薛振鸿见求饶无用,便扬言曾从前任帮主章逸声处听来有关季平的亏心事,以求保命。 后来天鹰山庄的颜雪鹰也正巧赶到九江帮,当下薛振鸿请季平和颜雪鹰二人到秋水长天堂上奉茶。 第三十五章 亏心旧事(上) 九江帮江州总舵,秋水长天堂建筑得十分恢弘开阔,格子窗上映着的树影婆娑摇曳,前一夜薛振鸿在这里大发雷霆,地上摔碎的茶碗还没有收拾干净,薛振鸿不小心一脚踩住,碎片嵌入鞋底,却并不察觉。 季平一脸冷峻,阴晴不定,独坐在堂上正位,心底暗道:“早知道就该杀了章逸声灭口,这个老狐狸表面屈从于我,发誓绝口不提当年事,没想到他竟然在弥留之际,还是将当年的事情泄露给新任帮主薛振鸿,留下这样棘手的后手。” 薛振鸿打开门,让颜雪鹰走进来,颜雪鹰在进门前就已经得了季平与薛振鸿为难的消息,此刻背负着两只鹰嘴护手钩走进华堂,见了季平,也不参拜,嗓子如同破锣一般刺耳,道:“季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吧。” 季平道:“雪鹰先生,远在天山逍遥自在,怎么今日有闲情逸致,重踏中土。” 颜雪鹰道:“小人虽是身处远疆,但是心系中原,总要来见见老朋友的。” 季平见他阴阳怪气,道:“最好不要忘了旧日的承诺。” “旧日承诺?”颜雪鹰自然没有忘记,他不禁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十八年前的夏天,颜雪鹰被朝廷皇家秘密组织的特使叶烁大人相中,命他与神农山庄庄主楚凤南、秋浦苏寒川各带心腹下属,协同周秉同前往湘桂一带追击江洋大盗飞灵子,夺取飞灵子所盗取的湛卢剑。几人点了兵将,一路轻骑,终于在沅江发现了飞灵子的踪迹。那飞灵子乃是昆仑派的弟子,武艺十分高强,周秉同、颜雪鹰、楚凤南、苏寒川,以四敌一,几番恶战。那飞灵子被雪鹰俯冲袭击,分了心神,先是被楚凤南毒针射中,又被苏寒川一招皖山绝命掌打中胸膛,周秉同更是左右双刀,砍住他的后背。 飞灵子被迫投江自尽,颜雪鹰几人因没有夺得湛卢剑,为此便赶往洞庭一带查探。最终,在潇湘门找到了湛卢剑的下落。周秉同并无心情追杀飞灵子,便带了湛卢剑奔赴京城复命,留下楚凤南处理后事。 颜雪鹰和苏寒川随同周秉同在岳阳的码头登了船,放舟下去,直发金陵。周秉同忧心被劫的儿子,心里打算回到京城上交了湛卢剑,便可以请求援兵,往昆仑山去要人,因此也无暇理会江中暗礁、风浪、昼夜,只是安排船夫,划桨赶路。 颜雪鹰和苏寒川却也有自己的打算,本来颜雪鹰、苏寒川和楚凤南三人本就不睦,心中只想找到湛卢剑,立功而返,便也能出人头地些。只是此刻,湛卢剑乃是众人一起发现的,谁也没能夺得功劳,竹篮打水一场空。颜雪鹰见在揭发楚凤南贿赂之事的时候,苏寒川明显是拉拢自己,虽说后来发现是潇湘门掌门梅望朔安排的离间之计,但他两人倒是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同盟。 夏日暴雨说来就来。只行了半天,江上就下起了大雨,船只又正行到武昌嘉鱼一带,江行曲折,暗流汹涌。众人只得在这里停了船,在岸上找了一处人家投宿。傍晚时刻,那雨逐渐小了起来,但却淅淅沥沥缠绵不已。周秉同便要吩咐开船,船夫道:“就怕上游也下了暴雨,定是要发洪水的。长江洪水,可是了不得,还是不要冒险航行了吧。” 苏寒川听了,也劝道:“周大人,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此刻雨势小了,但说不定一会儿又要大起来。大人,夜间行船本就危险,依小人来看,还是在此暂时歇歇脚吧。” 次日一早,天色依旧阴沉沉的,但是雨已经停了。周秉同便忙吩咐开船,船只便又航行。驶过汉口的时候,后边便有一条轻舟放帆而下,超过周秉同所乘坐的船只,一路顺流而下。 天色黄昏的时候,就停在了江州。周秉同也不下船,在船舱中随意用些饭食。苏寒川心想再有一两天便要抵达京城,自己这一程前功尽弃。忽听得船外有人说道:“船上的可是周大人?” 苏寒川走出船舱,看岸上站在两人,其中一人和周秉同一样的服饰打扮,显然也是一位朝廷命官,另一位则是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萧疏的男人,那人虽然一眼便看出年迈,但是看他眯着眼,抱臂而立,俨然一个领袖。 苏寒川抱拳道:“两位是?” 那命官道:“我是朝廷特使季平。这位是九江帮帮主章逸声。” 江上船舱“哗啦”一声,像是什么扣在地上,周秉同掀帘而出,见到季平,道:“季大人,你好。你不是该前往昆仑山吗?难道你已经救出我的孩儿?” 季平于几年前从玉虚观盗了长青真人卧室的包袱,被武当派半无发觉,一下便被击倒。半无正要出手制服他,忽然背后飞来一个蒙面人,出手与半无交战,更是一掌击昏季平。等到季平醒来,见那蒙面人出手刚硬,与半无和魏之和两相大战,依旧不落下风。季平翻身正要逃出,迎面撞上许易安。季平见事情已经败露,只得一下狠心,踹倒许易安,飞身从观后梅花香海坡踏雪下了山。季平下了山,慌张不安,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奔跑穿过林子到达武当山阴的太极湖,这才低下头喘气,忽然看见湖中一条船轻轻一晃,有个人从船上一点,已经飞身上岸,攀援而去,那人的去向,正是武当。武当山顶,火光冲天,映成白昼一般,季平见那人动作轻灵,背影竟然像是之前在山脚下有过一面之缘的昆仑弟子青灵子。 季平不敢过多耽搁,刚才一路惊吓,一路惊惶,奔跑过来,竟然有些口渴,他伸手入水,想要鞠一捧来喝。他刚低下头,就看见水中两个倒影,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就阴森森地站在自己的背后,他大叫一声,脚下不稳,坐倒在水畔。 他回头看那人,蒙着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似乎是刚才与半无力战的蒙面人,颤抖着声音,道:“你是谁?” 那人道:“把你的东西交出来,我可饶你一命。” 季平道:“你要什么东西?” 那人道:“我想我们要找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季平不由地伸手掩住胸怀,里边正是自己从长青真人卧室找到的包袱。那人伸手来夺,季平跃起身来,回了一掌,无奈那人武功太高,也不见他怎样出手,就一掌拍住季平小腹,季平应声倒在地上,怀里的包袱已经到了那人手上。他打开一看,满眼惊愕,那包袱里只有一本《道德经》、一本《庄子》、还有一本全都是白纸的书,书中夹着一支白玉箫,下边挽着一个彩色的流苏,看起来已经很多年了,颜色都已经旧旧的。那蒙面人气急败坏,将那包袱丢在季平面前。 他哈哈一笑,道:“我这么愚蠢,你也这么愚蠢,半无那个老道更蠢。” 季平拿起来一看,他翻开那几部经书,都是手抄的,一行行簪花小楷,字迹工整清新,宛如琼树玉枝,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季平不死心,翻开一页,默读起来,正与自己平日里所诵的没什么差异。 季平难以置信,他翻了个遍,也没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心想自己付出背叛师门大代价,拿到手根本不是武功秘籍,他如癫如狂,放声大笑,出手将那些经书撕个粉碎,他撕累了,瘫倒在地,默默地看着山头的大火将玉虚观烧成灰烬,心中五味杂陈,擦擦眼角不知何时涌出来的泪水。既然已经下了山,季平是不敢再回到山上去的,心中打算不妨就此去投靠朝廷,见那支白玉箫还躺在地上,可能还能值些钱,便揣进怀里,往东行去。一路舟车,跋山涉水,终于到达了京城,报了参军。现在是太平盛世,季平又有些武艺,便被荐到朝廷秘密组织去。那是季平第一次见到叶烁大人,他穿着玄色绸衣,长身挺拔,脸色凝肃。叶烁盯住季平,嘴角玩味一笑。那一笑,笑得季平全身发毛,季平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似乎自己就要被叶烁看穿了。叶烁道:“武当派的?那就留下吧。” 季平出自名门,武功乃是正宗,但是却不得叶烁重用。官场之内尔虞我诈,欺软怕硬,尤胜于江湖,季平起先还能忍受,但是过得久了,他却更加痛苦,尤其同在座下的周秉同,明明比自己还要年少两岁,却事事都能在叶烁面前吃得开,两三年的时间便从正四品佥事升为从三品同知,而再看看自己,一样的卖命,不过只是个五品官职。周秉同只是从父母那里学了一套刀法而已,也没有其他名师,季平实在想不明白叶烁为何会如此青睐于他,让周秉同凌驾在自己头上。也许只有没了周秉同,自己才会有出头之日。 第三十五章 亏心之事(下) 这样的想法日积月累,将季平折磨得不可救药。终于他等到了合适的机会,叶烁和周秉同赶往bj一带公干,因为周秉同妻子怀孕待产,于是也一同北上,留下季平在京城征集江湖势力,以便搜寻一剑两琴。 后来听说湛卢剑在洛阳一带出现,叶烁等人也恰逢公干结束,便赶往洛阳。一夜,叶烁、周秉同正与曹书瑜谈论搜寻一剑两琴的部署,忽然先后闯入一个黑衣人和一个白衣道长,于西园夺走了周秉同新出生不久的儿子。叶烁回到京城的前一天,忽然有一个自称苏寒川的人前来应征,他武功高强,被季平一眼看中,留下任职。叶烁回京之后,便见到了季平留任的那一批人,颜雪鹰、楚凤南、苏寒川和章逸声。因为周秉同已经确切跟踪到了湛卢剑,为此叶烁安排颜雪鹰、楚凤南和苏寒川前去协助,而章逸声便跟随季平查访焦尾琴和绿绮琴的下落,对于周秉同之子被劫一事只字未提。 这些人中,苏寒川身负皖南绝学皖山绝命掌,武功最强;楚凤南心思最深,心肠狠毒更胜于一身毒功;颜雪鹰,虽然举止轻佻,但却最为积极。相比较而言,章逸声看起来倒是最差劲的一个,让他协助季平办事,季平更是觉得任重道远。季平趁着颜雪鹰等人出发的前夜,便去拜访了苏寒川。 苏寒川见了季平,倒不算吃惊。季平说明了争取苏寒川协助自己的来意,苏寒川那瘦癯的脸上隐隐一笑,道:“季大人,你知道,我不是朝廷官员,此次应征,可不是为了功名。” 季平道:“那是为了什么?” 苏寒川笑一下,说:“小人家里本是镇江的富商,靠着在淮北晒盐贩卖发家。但是朝廷下达了关于晒盐的禁令,还贴出告示,四处缉捕小人一家。三年前小人一家逃往甘陇,但还是没能躲过灾劫。” 季平听到此处,注视着他,看他这样袒露心事,不由地心惊肉跳道:“朝廷天罗地网,到底是追上了你们。” 苏寒川道:“不是朝廷的人。当时一个号称甘凉古道无敌手的人,认出了我们,杀了我的父母弟妹,提了他们的脑袋去请赏。我之前学过一点武艺,这才逃过一劫。” 季平虽然也经过一些风浪,但听到全家被屠,还是不由地惊呼一声。苏寒川定定地看着他,道:“杀我全家的那个人,你也认识?” 季平思考一下,心中不由地又惊又喜,他隐隐地激动不已。苏寒川道:“你猜的没错,就是周秉同,当年不过十五岁的周秉同。” 季平道:“那你,前来应征,你的目的……你是来报仇的?” 苏寒川道:“一为报仇,二为求财。” 季平心满意足,道:“你的机密事,我今天便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以后绝口不提,也会暗中助你报仇。至于金钱,我可以许诺你,必定如你所愿。周秉同是你心头之恨,是我绊脚之石,你我二人,殊归同途,合力除之。” 苏寒川阴森森地一笑,道:“大人如此厚爱,为表诚意,小人愿意潜身周秉同身侧,帮大人夺取湛卢剑。” 季平连道:“妙计,妙计!”两人一拍即合。 第二日,苏寒川等几人奔赴潇湘,赶上周秉同,夺得湛卢剑,放舟下游,抵达江州。苏寒川坐在船中,心中盘算即将抵达京城,自己放给季平的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复,而这一程苏寒川心思急迫,小心翼翼,恐怕就要前功尽弃,忽听到船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船上的可是周大人?” 苏寒川手指微微颤抖,掀起帘子,见岸上正是季平,另一人似乎也在京城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苏寒川佯装不认识季平,抱拳道:“两位是?” 季平朗声道:“我是朝廷特使季平。这位是九江帮帮主章逸声。” 周秉同在船舱里听到这一声,手里的碗没有端稳,“哗啦”一声扣在怀里,继而掉在地上。周秉同也顾不得擦干衣襟,起身出来,急切地道:“季大人,你好。你不是应该前往昆仑山吗?难道你已经救出我的孩儿?” 季平并不知道这等事情,道:“什么昆仑山?什么孩儿?” 周秉同如同五雷轰顶,虽然他料定别人定不会出力,但是却没想到季平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一手扶住船舱,问道:“叶大人没有通知你吗?” 周秉同一人可使鸳鸯双刀,阴阳互补。苏寒川虽然身负皖山绝命掌,但也颇为忌惮,见周秉同对自己儿子如此关怀,心想不如激他一下,让他心理崩溃,自己也好动手,于是站在一旁,道:“刚才季大人说孩子已经被那道士杀了,割下头颅,掏出心肺,挂在昆仑的山门外边,都晒成干了。” 周秉同一手抓住苏寒川的衣领,双目如同要崩裂出血,颤巍巍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季平见了周秉同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内暗喜,道:“割下头颅,掏出心肺,挂在昆仑山门外边,都晒成干了。” 周秉同手抖得如同筛糠,大叫一声。季平被他一声大吼吓了一跳,而苏寒川却冷眼盯住周秉同,两只眼睛像是要瞪出眼眶,他那骷髅一般的蜡黄脸面,毫无畏惧,毫无同情,他就是要这样看着周秉同伤心绝望的样子。 周秉同忽然感到身前一阵劲风,他早已练功成本能,遇此偷袭,侧身避过,双手已经掣出双刀,一攻一守,阻住面门,一看向自己偷袭的那人竟然是苏寒川,大喝一声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害我?” 苏寒川并不答话,又是飞起一掌,攻向周秉同。周秉同见那掌力威猛,而船舱又避无可避,只得长刀以攻为守,只砍向苏寒川左肩。苏寒川拼命打去,但刀长臂短,自己的肩膀一痛,忙向后跃出,差点就被那鸳鸯刀砍掉半边手臂。而季平也已经飞身跃在船上,居高一刀,砍向季平,季平短刀与之相接,却感觉面前一股大力推向自己,自己一身摔在船舱中,感觉胸中呼吸不畅。打斗的声音惊动了正在睡觉的颜雪鹰,颜雪鹰出来,扶住周秉同,道:“周大人怎么了?” 周秉同见苏寒川和季平两人攻击自己,显然是两人勾结谋划,定是要夺取湛卢剑立功,说不得只能弃功保命,先让颜雪鹰挡一阵。当下便抓起湛卢剑,交给颜雪鹰,道:“快带湛卢剑回京城。” 颜雪鹰还未行动,季平叫道:“谁也走不了。” 颜雪鹰见季平、苏寒川守住船舱出口,势必是要斗个你死我活。季平道:“颜雪鹰,把湛卢剑交给我,我可以饶你一命,也可以给你请功。你也看到了,周秉同命在顷刻,你若想和他黄泉路上作伴,也由得你,季某人不怕多杀你一个。” 颜雪鹰衡量形势,道:“好,接着。”说着,就将湛卢剑扔了出来。 忽然大船旁边的一只轻舟微微一晃,一人如同飞跃而上,抓住湛卢剑,像只灵猴翻身跃到岸上,便一路狂奔。颜雪鹰一看那人背影,惊道:“飞灵子!是飞灵子!” 季平道:“章逸声拦住他!” 岸边站着的头发萧疏的人正是九江帮帮主章逸声,章逸声出手一招“濒江扼湖”,攻向飞灵子。飞灵子身受重伤,虽然神智恢复,但是体力还跟不上,好在湛卢剑在手,犹如神兵利器与章逸声缠斗。季平心道自己和苏寒川都不是周秉同的对手,只能联手除之,心中又担忧再失了湛卢剑,道:“颜雪鹰,你去追击飞灵子。” 颜雪鹰看看喘息不已得周秉同,跃下船,与章逸声联手对抗飞灵子。这下两个战场,力量悬殊,飞灵子和周秉同都已经受伤,再面对两个对手,都没有胜算。 第三十六章 沆瀣一气(上) 周秉同眼见季平联手苏寒川,两相攻打,非要置自己于死地,道:“我与你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故害我?” 苏寒川哈哈一笑,道:“周秉同,你杀我全家,我今天也让你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 周秉同听了此话,更是愤怒,道:“原来是你!你把澄禹他抓到哪里去了?”说着,便刷刷刷几刀,径直砍向苏寒川。苏寒川见周秉同手中双刀,如同疯癫一般,毫无章法,猛扑在自己身前。苏寒川心内一慌,被周秉同一刀削中手臂,登时一半衣袖落在地上,小臂鲜血淋漓。 苏寒川向后跃出,心有后怕,周秉同数十年的刀法果真不是白练的,身手敏捷,功力深厚。季平也忙出手一刀去挡周秉同的攻击,双刀相击,电光火石,季平手中的快刀被周秉同一手刀法加上深厚内力震断。苏寒川趁机拍出一掌,结实地击中周秉同。周秉同轰然倒地,口中鲜血直涌,只感觉胸腔中的根根肋骨如同断裂一般,心脏每跳一下,就像又朝着地狱之门走近一步。 苏寒川这才意识到手臂的疼痛,只见那手臂已经露出森森白骨,忙用一段衣袖层层裹住。苏寒川两眼流泪,道:“周秉同,当年甘陇苏氏四口的血热吗?” 周秉同三年前不过只有十五岁而已,功夫初成,打遍甘凉古道均无敌手,眼见朝廷告示,正是建功立业大好时机。于是在遇见苏氏一家的时候,下了杀手。 周秉同已经支不起身子,道:“你说,你是,苏逢春的什么人?” 苏寒川道:“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你与我有杀父之仇。可恨当年我武功低微。” 周秉同翻遍脑子,记忆里似乎当年苏家那个逃走的少年圆嘟嘟的脸,与眼前这位苏寒川判若两人。苏寒川又道:“这三年,我矢志拜入秋浦门下,不畏寒暑,日夜苦练,终于修成了皖山绝命掌。这才来取你的狗命。” 周秉同泪水顺着眼角流进耳朵里,凉凉的。周秉同道:“当年的我,年少冲动,事后想起来,也十分后悔。这些年,我常常做恶梦。我初为人父,更感到罪愆在身,时时忏悔。真是报应,报应啊。” 周秉同眼中流露祈求,道:“我的儿子呢?” 苏寒川猛然想起了自己父母临死前的眼神,与周秉同此刻眼中的神色相似,心里一软,道:“你的儿子,被那个道士夺走了,不在我这里。” 周秉同咳嗽几下,又吐出一口鲜血,肋骨伤了肺叶,当下喘不过气来。苏寒川道:“刚才我说你的儿子被挖了心肺,只是骗你的。” 周秉同会心一笑,道:“只可惜我再也不能抱一抱他,亲一亲他了。” 忽听“啊——”的一声,飞灵子湛卢剑一招“青鸾回鸣”刺伤颜雪鹰的左脸,一道血痕从额前划过左眼,直达嘴角,顿时血冒如注。颜雪鹰倒在血泊中,疼得哇哇乱叫。季平眼见飞灵子伤口刚刚愈合,刚才一番打斗,衣服后边早成了鲜红一片,但是他还是强打精神,不肯伏诛。 季平心想,今日已经出手击毙季平,恐怕已经犯了大罪,如果湛卢剑得而复失,只怕自己就又要出逃了。保住湛卢剑,笼络好在场的几人,只怕还有一线生机。这从心中铲除周秉同的想法一开始,便就是一场豪赌,赢了便飞黄腾达,输了便肝脑涂地。 季平可不服输,对苏寒川道:“拿下飞灵子,夺回湛卢剑。”飞身快刀旋转,攻向飞灵子。季平出手一招“横扫四方”,飞灵子以一招“龙腾虎跃”翻身跃开。 季平见飞灵子脸色惨白,心想起必定支持不了太久,呼喊苏寒川前来助阵。苏寒川手臂尚在淌血,对季平的命令有些埋怨,但还是飞身而来,推出一掌。那皖山绝命掌实在刚猛,飞灵子撤剑还手,回了一掌“玉碎昆岗”。 玉碎昆岗,拍在昆仑三掌法之首,比天倾西北和绝顶风雷更有威力,使出来有山崩地裂之神威。 两掌相交,苏寒川被一下击中,身子立刻倒在地上,滚出几丈之外,而飞灵子也手臂被震得筋骨动荡,手上的湛卢剑应声落在地上。飞灵子正要起身再战,忽听得林中一声呼喊“爷爷,爹爹。” 飞灵子躲开季平快刀,见岸边一头白牛猛冲出来,那牛直冲向林子。飞灵子心内怦怦乱跳,几下快奔,已经超过白牛,从长草中抱起一个小孩子,躲开白牛。眼见季平手持湛卢剑和章逸声又追赶过来,飞灵子担忧误伤了怀里的孩子,只得抱起他,朝林深之处奔去。 季平见飞灵子奔得飞快,逐渐远去,真是对昆仑武学多了一重敬畏。他只得返回岸边,周秉同已经断了气,睁着双眼,盯着浑浊的天空。季平伸脚踢踢周秉同冰凉的尸身,一丝欣喜过后,更多的是彷徨。他既害怕今日设计迫害周秉同被叶烁日后发觉,又有一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颜雪鹰和苏寒川都受了重伤,章逸声武功平庸,如果一举除去,倒是可以了却一桩心病,但是他们三人若是联手,怕也难以取胜,尤其苏寒川皖山绝命掌,中之非死即残。 章逸声毕竟是一帮之主,多少制衡帮中势力,见季平眼神飘动,踌躇无措,心中微微思索,已经明白其烦恼所在。章逸声道:“季大人,小人有事相商。” 季平道:“何事?” 章逸声道:“小人有一心愿,望大人成全。” 季平道:“什么心愿?” 章逸声道:“此刻大人所在的就是九江帮的地界,章逸声忝为九江帮的帮主,一直就做这一带的生意。只是官家几多围剿,让小人吃了不少苦头。希望大人能庇护九江帮。” 季平心花怒放,心道他有求于我,必可听命于我,道:“这有何难,只要章帮主替本官打算,全权包在本官身上。” 章逸声见了这个局面,道:“我想颜雪鹰和苏寒川,也定要大人辛苦。” 苏寒川道:“大人所诺,还作数吗?” 季平道:“本官为你在镇江置了一座大宅,吃穿用度,包你日后荣华富贵。” 颜雪鹰捂住左脸,疼得龇牙咧嘴,遍地打滚,道:“快快救我性命。” 季平是阴晴不定,也没有说话。章逸声忽道:“我们就在这里发个誓言,我们今后绝口不提今日之事,若是谁敢重提,就让我们立刻死于刀剑之下,肠穿肚烂。” 季平见章逸声武功平平,但是的确是良谋之人,道:“那今日之事如何回禀。” 章逸声道:“妖道飞灵子中途夺剑,剑刺颜雪鹰,掌伤苏寒川,击死周秉同。” 季平嘴角这才一笑,道:“章帮主,我看九江帮风生水起,指日可待。速速去请良医给雪鹰先生、寒川先生治伤。” 落日刮在西山,空中积满了乌云,天色泫然欲泣,让人难以区分昏晓。夏日傍晚的风,吹在脸上,还有一些灼热,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是那么的冷。 九江帮江州总舵,秋水长天堂的窗子开着,七月流火,吹进屋子的风,带着初秋的热,夹杂着江湖蒸腾的潮气,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闷热压抑。颜雪鹰回想当年的事,心有余悸,自己的左眼就是那个时候被刺瞎的。这些年他得了许多金银,远在天山,的确逍遥快活,只是新帝登基之后,免去了每年的赏赐,迫不得已重新踏入江湖企图谋生。 只听季平又道:“昔日承诺,先生还记得吗?” 颜雪鹰道:“我自然记得。” 季平拍手叫好,道:“先生好记性!只是有些人倒忘了。死于刀剑,肠穿肚烂。先生,我没说错吧。” 第三十六章 沆瀣一气(下) 颜雪鹰并不答话,默认他的说法。季平站起身来,踱到颜雪鹰身前,在他耳畔沉声道:“我不是刻意要与薛振鸿为难,只是他得罪了彩笺姑娘,彩笺姑娘可是京城里的大红人,可是叶大人请了她前去神农山庄贺寿的,她回京之后可是几十种机会向叶大人说明今日之事。如今若是包庇了薛振鸿,日后我不好交差,你也不好交代。你可量力而行。” 颜雪鹰沉思一下,道:“可九江帮,这样大的一个帮派……” 季平打断他,道:“九江帮早就不是十八年前的九江帮了,你看看一群乌合之众,这鸡鸣狗盗、骄奢淫逸的风气也该改改了,不是吗?门外九位舵主,堪当大任。” 颜雪鹰不知季平受了伤,见季平眼神中充满杀气,想他平北快刀这些年的盛名,只怕今日若再为薛振鸿出头,自己也将毙命当场。只得狠心,点点头。颜雪鹰看看季平的眼神,两人眼神交汇,相互点点头,颜雪鹰飞身掣出两把鹰嘴护手钩,使出一招“天山南北”。 薛振鸿自进入秋水长天堂,心里便惴惴不安,眼见季平稳坐堂上。等颜雪鹰进来,他与季平两人说着“承诺不承诺”的话,也听不出什么,只是见颜雪鹰在堂中傲立,与季平的气焰不相上下,这才心情缓和,才意识到脚底嵌入了茶碗的碎瓷片,感觉十分疼痛。至于季平说服颜雪鹰,薛振鸿却只顾着缓缓地踮起脚,并未注意。所以被颜雪鹰攻个措手不及,中了一钩。 薛振鸿道:“雪鹰先生,你……” 颜雪鹰的功夫早已经不是十八年前可比,季平见他那鹰嘴钩,犀利猛锐,只怕不弱于当年苏寒川。薛振鸿大叫一声,使出一招“江头送客”,逼开颜雪鹰,身子一飘,落在堂外,道:“九舵主何在?” 九江帮舵主除了黄亿沉、彭守元中了蜂毒正在修养、陈豫章被削去手指送回南昌之外,其余的亓玉符、莫杉、潘望、熊为斌、赵启岸、公孙鹤都正侯在堂外,眼见薛振鸿手臂淌血,狼狈地闯出来,起道:“有!” 薛振鸿道:“拿下他们两个!” 亓玉符等人眼见一个是朝廷官员,一个是天鹰山庄的庄主,都不敢轻易动手。季平转转眼神,朗声说道:“各位舵主听着,九江帮老帮主章逸声在外仙逝,你们有谁听见过他的遗命?” 亓玉符等人面面相觑,显然并不知道。季平道:“章帮主生前与我就是好友,他临终前曾说,九江帮推陈出新,再扬声威,帮主之位应该举贤让能,有德者居之。要是新帮主不能胜任,人人都可推翻他。” 亓玉符、莫杉等人听了心中蠢蠢欲动,都盯住薛振鸿。季平又道:“谁拿下薛振鸿,谁就可以任九江帮帮主。本官奏知南昌府,朝廷予以承认。” 薛振鸿急道:“兄弟们,莫听他挑拨离间。” 莫杉见薛振鸿受了伤,季平又要往绝路上逼薛振鸿,薛振鸿下台已成定势,不如靠拢朝廷,让季大人扶自己上位。正要说话。 亓玉符却已经先莫杉一步,抱拳道:“季大人所言不虚,当时老帮主的确有此遗言。服侍老帮主的姚升兄弟,曾经与我说起过。只是姚升兄弟后来被薛振鸿杀了,这遗言才不被大家知道。” 季平看看亓玉符,见他很有威严,心道我不过随便编造一个名目,让他们动手,这人就能随机应变,落井下石,若是控制在自己手里,也有助益。 莫杉却不这样想,心道亓玉符真是机巧,姚升的确是曾经服侍过章逸声,也的确处理完章逸声的后事没多久,就被新上任的薛振鸿杀了,但那是因为薛振鸿要改制各位舵主的管辖区域,削减了姚升的受益,引起姚升的芥蒂。姚升处处与薛振鸿难堪,这才被杀了。莫杉眼见亓玉符抢在自己前面买好,也忙道:“亓舵主,姚升为何偏偏要与你说出这个秘密。” 亓玉符道:“姚升兄弟生前与我交好。” 莫杉道:“我记得,姚升兄弟的丧事,可是赵启岸舵主办的,却没见亓舵主。” 亓玉符被问得哑口无言。季平眼见又有一个舵主冒了出来,放在平时,真是一场不得不看的好戏,可是现在杀薛振鸿在即,哪能容他们口舌交战,耗费时间。 薛振鸿也是一愣,没想到亓玉符会公开背叛自己,气得直哆嗦,道:“亓玉符,亏你身为九江帮九舵主之首,总舵危在旦夕,你却倒戈相向。” 季平道:“弃暗投明,识时务者也。动手。” 颜雪鹰飞身一钩攻向薛振鸿,薛振鸿使出一招“江水三千”。颜雪鹰见薛振鸿手臂血流不止,心想只要时间一长,他失血过多,定会不治而亡。亓玉符之前本就是帮主的候选之一,他对帮主之位垂涎也不止一两日,只是他刻意韬光养晦,才避开薛振鸿的关注。 如今,既然两相撕破窗户纸,亓玉符也飞身一腿,攻向薛振鸿后心。莫杉见他这样,暗想季平为杀薛振鸿而立下的名目“推陈出新,有德者居之”,只能给亓玉符泼脏水,不能让他光明正大地当上帮主,当下便道:“亓玉符,你每年收取的江州赋,都比其他人多三成。那三cd被你自己侵吞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亓玉符听莫杉言中自己的隐秘事,心中一急,一脚还未踹中薛振鸿的后心,就感到薛振鸿背上冷气逼人,寒气一道道地从脚尖蹿上自己五脏六腑,暗叫一声不好,但还是踹中薛振鸿后心,薛振鸿滚到在地,看颜雪鹰也已经上下牙关颤抖。 亓玉符身子落地,心道:“这招大江澄寒,定是使出来十成的功力,只是与之靠近一下,就如坠冰窟。”亓玉符膝盖被寒气侵蚀,站不住脚。公孙鹤忙上来扶住亓玉符。 莫杉一跃而出,一柄飞刃,射向薛振鸿。薛振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来就被兵刃所伤,又被踢中,手下分崩离析,眼见飞刃射来,竟没躲开,被穿胸而过。薛振鸿吐口血,回想自己也曾经像陆息那样,年少有为,奋发图强,只是时间用它最残忍的方式改变了理想,磨灭了志气,终于沉沦成一个追名逐利、骄奢淫逸的帮主,他震天动地地长啸一声,叹道:“众叛亲离,一败涂地。” 莫杉眼见薛振鸿即将毙命,便要抢下功劳,伏下身子道:“季大人,薛振鸿死有余辜,莫杉还望大人栽培。” 季平笑着点头示意。只听“砰”的一声,莫杉身子飞起来,又摔在地上。季平被吓了一跳,只见是薛振鸿临死之际,使出“九江入海”击中莫杉。那九江入海威力十足,与骆飞苍“太华迎客”可谓不相上下。莫杉没想到薛振鸿会拼死袭击自己,被一下击中,倒在地上,未发一言,闭目咽气。薛振鸿也伏在地上,瞪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 季平眼见这样的情景,忽然想起来当年的周秉同,也是这个样子。季平退几步,定下心神,道:“你是叫亓玉符吧?” 亓玉符忙跪地,道:“亓玉符见过大人。” 季平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朝廷授命的九江帮帮主。明日,你随我便赶往京城,亲去拜见叶大人。” 亓玉符听了大喜,道:“多谢大人。” 正说着,忽然有人跑进来,给季平递上一个细细的竹筒。季平从中倒出一个纸条,只见上边写着下月月初浡泥国国王进京朝贺一事,要他抓紧时间赶回进城。季平吩咐下去,整顿人马,第二日便早早发船。终于在月底之前两日赶回,码头早就预备下车马轿子,特地为彩笺备下了一顶珠玉镶缀的舒适软轿,从城北金川门送回漱玉坊。 季平,带同颜雪鹰、亓玉符回去整顿一下,便赶往叶府,叶府的人告知季平,叶大人正在玄武湖中户部管辖的湖心岛上。季平等人便来到湖心岛。 湖心岛早在开朝便被朝廷征用为黄册库,里边存放的大部分都是户口、田亩、税赋等资料。叶大人并不属于户部,自然对钱粮人口的问题并不感兴趣。这次在湖心岛,则是在那各类档案中,发现了一部分特殊的文献。 第三十七章 绝密文书(上) 玄武湖中群岛,其中最大的主岛乃是存放文册的地方,库房东西方向,前后长窗通风,严禁烛火。由于夏季多雨,以防文书霉变虫蛀,此刻正有管理的官吏、库匠、监生等人趁着秋阳高照搬出来晾晒,一册册的文书在岛上的晾书台上摆放得十分整齐。 主岛除了户部的人员之外,其余人等皆不能上岛,季平等人便乘船抵达主岛旁边的一个小岛,那小岛面积不大,但是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显然是一处户部处理事务的地方。叶烁接了皇上的命令,正侯在这小岛上。季平带同颜雪鹰、亓玉符走进去,伏身拜倒。 亓玉符身子低下,抬眼去瞧,只见座上那人一脸肃色,气度华贵,已然不年轻,鬓角几根白发被整齐地梳在头顶冠着,冠上镶嵌着几颗紫色的水晶石,身穿一领玄色官袍,倚着桌几。叶烁两手老茧,端着茶碗,也不觉得烫手,道:“你就是新任的九江帮帮主?” 亓玉符又低了低身子,道:“小人亓玉符,参见叶大人。” 叶烁历经风霜,也无暇理会这些事情,道:“你就听从季平调遣吧,规矩让季平给你讲。”说罢一扬袖子,道:“都起来吧。” 季平起身,他早就看到了室内还有两人,一人样貌白净,笑如春风,忙过去道:“君成少爷,你好!”又对颜雪鹰和亓玉符道:“你们二人快来见过叶家公子。”颜雪鹰和亓玉符忙过去朝那人低头行礼。 叶君成对他道:“季兄,出去一趟还带回来两名帮手,还是你有本事。怎么样,神农山庄好不好玩?” 季平道:“君成少爷打趣小人了。” 另外一人见季平进来,也早就站起身来,他身材瘦弱,形似竹竿,一脸阴郁。季平见了他,两人眼神交汇一下,那人拱手行礼,道:“季大人,别来无恙吧。” 季平笑道:“托苏兄的福,季平身体尚可。” 颜雪鹰也过来拱手道:“苏先生,多年不见,皖山绝命掌的功力更上一层了吧。” 苏寒川阴郁地笑一笑,当年他被飞灵子玉碎昆岗一掌击中,险些丢了性命,自此内功大有损伤,皖山绝命掌功力为此大不如前,当下身在众人面前,也不便明说,道:“雪鹰先生,武功精进,想必也不负众望。” 正说着,一人身穿红袍走了进来,见了一众江湖人物兀自攀谈,脸色有些不满,但见叶烁在此,也只得强忍怒气,道:“叶大人,皇上召你和典阅处的前来,是为了黄册库的一箱文书。” 叶烁道:“夏尚书请讲。” 户部尚书夏元吉道:“事关重大,叶大人还是请无关人等暂且回避。” 叶烁道:“夏大人,你我在太祖皇帝之时,便一起共事,你我当推心置腹。这里只是犬子和下属,不算无关。” 夏元吉道:“叶大人既然知道我们同在太祖皇帝就同朝为官,那么更应该知道召了典阅处的用意。” 叶烁知道夏元吉温而不宠,威而不猛,历经三朝,却愈发受到器重,便道:“君成,季平,你带他们先出去,回避一下。” 叶君成一袭白衣,摇摇扇子,嘲讽一声道:“夏大人谨小慎微,没有一点尚书的风度。你们跟我走。”说着便带着几人走出屋室。几人平时都没有进入过玄武湖,便都在湖畔欣赏湖光山色,彼此寒暄,互道别来之情,季平这才听到湖中花船隐隐约约传来的琴曲歌声。 夏元吉见众人散去,摒退左右,只留下典阅处的一人刘缆。左右放下绳索,落地是一个大大的铁皮箱子,上边泥迹和锈迹两相斑驳。 夏元吉道:“夏日多雨,册库潮湿,这几日秋光明媚,便搬出典籍晾晒。昨日在清理东北一库之时,才发现那库房一角漏雨,将一面墙淹了,墙皮纷纷脱落,监生们便在那墙体里发现了这个铁箱子。” 夏元吉见叶烁神色疑惑,又道:“本官自壬午年接任户部尚书一任,每年都要组织晒书,从未知道那墙体中还藏有这样的铁箱子。要不是今年夏季雨大,恐怕至今也没人能知道此处另有所藏。” 刘缆在一旁问道:“不知道这里边放些什么东西?” 夏元吉又道:“本官昨日也对此十分好奇,心想可能也是一些文书资料,当年被一些工匠偷懒混赖,砌在了墙里面。所以便命人打开了箱子,里边的确是一些文书,但是所记录的内容却并非户口、钱粮、地册、税赋一类,而是关于……” 叶烁苍颜似乎被焕发出来新的生机,双眼立即燃起熊熊火焰,道:“关于什么?” 夏元吉道:“关于江湖盛传的‘一剑两琴’。” 叶烁道:“快说,快说。” 夏元吉道:“当年太祖皇帝命叶大人追踪‘一剑两琴’,典阅处多番协助,两位想必比本官更为了解详情,为此本官上奏皇上,请了二位前来过目。” 夏元吉轻轻地打开铁箱子。那铁箱子多年不用,铁质的合页锈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锈迹也应声脱落。刘缆看去,铁箱子里放着一个木架子,想是铁锈出水,那木架子也被染成铁红色。木架之上放着两部蓝色封皮的书,题目编撰写着“一剑两琴绝密”,幸好是在那木架子上,大部分未沾染锈水,上边的书页并未腐烂,但字迹也需要仔细辨别才能看清。 刘缆在典阅处多年,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镊子,将两部书提出来,摆放在桌子上,用镊子小心翼翼地翻来一页,仔细查阅。书册分为上下两部,上部记录的都是一些典阅处根据民间传说、历史经典、他族典籍和有效推断而得出一剑两琴的过程。刘缆辨别之后诵读出来,这些内容,叶烁都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太关心。 而下部则大致记述了关于一剑两琴追踪的过程。 刘缆道:“洪武十五年,皇孙殁,皇后薨,帝恸哭不已,不复立后。洪武十六年,典阅处得之于《拓跋释老论集》,诸多印证释疑,江湖传说‘一剑两琴,天下闻名’,乃湛卢剑、焦尾琴、绿绮琴之统称。洪武十八年冬,上命神勇猛虎卫、神勇飞蝠卫、神勇灵狐卫三路索一剑两琴。洪武十九年,神勇飞蝠卫于震东赴西安,索之一年,无果而归;神勇猛虎卫赴闽南,访遍山川,无功而返,毒虫噬害百余人。洪武二十年,神勇灵狐卫自辽东而归,无获;神勇飞蝠卫于震东、于震南赴西蜀,寻两年有余,无获。上忧愤不宁。洪武二十一年,神勇灵狐卫自晋东无果而归。洪武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神勇猛虎卫进献湛卢剑,上喜,六月初一奉入太庙。洪武二十六年,神勇灵狐卫赴冀北,无果,途中病逝。洪武二十八年,神勇飞蝠卫于震东寻之深入黔北烟瘴,数年未返,弟于震南、于震西前往鲁南,途中遇袭而亡。洪武三十一年,帝崩,憾叹于心,封书册于铁箱、匣盒。” 叶烁回想自己当年被太祖皇帝召见,自己所属这一支被赐名为猛虎卫,委派众任,查访一剑两琴,与这书册上所述的的确一致。只是当年他却不知道另外还有两支人马灵狐卫和飞蝠卫,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两支卫队的名字。不过文书中所记录的于震东、于震南、于震西等人倒是交过手。 二十多年的冀北于家庄,江湖上十分出名,后来一炬大火,烧成平地,毁于一旦。叶烁回想起那场火来,一个声名赫赫的江湖势力就此覆灭了。 叶烁道:“还有其他的内容没有?” 刘缆道:“这些记录只写到太祖皇帝驾崩的那一年,好像是太祖皇帝默许的记载,下边还有皇上朱砂笔记。”刘缆四周瞧瞧,又道:“至于之后建文帝在位期间,这里也有人记录了一些内容,似乎是私下记录的。” 叶烁颇感兴趣,道:“请讲。” 刘缆连有难色,道:“建文元年元旦,上拜于太庙,闻声若洪钟,百鸟齐鸣,井水湛湛,水声潺潺,凉风习习。上问之,百官不能对。独记之。建文元年七月,燕王起兵。建文二年,燕军攻破沧州,南军反攻而胜。建文三年,两军相持,予面奏圣上,当赐湛卢剑于名将,上驳。建文四年,燕军长驱直入,京城陷,上取湛卢。” 第三十七章 绝密文书(下) 刘缆心想如此记叙与当今永乐皇上相悖,说道此处,道:“这,这,尽是些反贼之语。”刘缆翻过一页,又继续向下看去,心惊肉跳,难以置信,哆哆嗦嗦地道:“这下边,下边还有一句。” 叶烁双眉一轩,道:“写了什么?” 刘缆双手颤抖,道:“宫中失火,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尽毁,上遁地而出,湛卢不知所踪。” 叶烁眉间隐隐跳动,夏元吉道:“不知道是谁记述的这些文书,也不知道是谁将这箱子埋在这里。” 叶烁暗暗思索如果果真如其中所记录的,除了叶烁身在的猛虎卫,太祖皇帝还另外安排了两队人马追寻一剑两琴,那么说不定除了湛卢剑,焦尾琴、绿绮琴都可能早被他们查到了踪迹,甚至已经带回朝廷。难怪十余年前,自己一行人查访的过程中几次巧遇冀北于家,更是兵戎相见,斗得你死我活。只有他们也知道“一剑两琴”的秘密,这才说得通。叶烁心里,已经相信了文书中所记录的秘密的真实性,只是不知道灵狐卫是哪路人马,或许也曾经交过手,只是叶烁当年没往这方面去考虑。叶烁忽想到,当年太祖皇帝召见之时,典阅处的人就在一旁向其阐述“一剑两琴”的含义,那么飞蝠卫、灵狐卫想必也经过这样的过程。叶烁道:“刘缆,你身在典阅处,有没有听说过神勇飞蝠卫和神勇灵狐卫。” 刘缆道:“典阅处主要是阅读历朝历代的经典,分门别类,加以统计,当年我年纪还小,进入典阅处的时间比较晚,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不过,倒是有个人,他可能会知道当年的事情。” 叶烁问道:“是谁?” 刘缆道:“此人名叫苗秉翊。” 叶烁和夏元吉面面相觑,道:“苗秉翊是谁?” 刘缆道:“后来因为要编撰《文献大成》,皇上调了许多典阅处的名宿鸿儒从中协助解缙大人。苗秉翊便是其中的一个,和解缙大人相熟。” 夏元吉道:“解缙早被贬官到广西去了。” 刘缆道:“据下官所知,苗秉翊上了年纪,自解缙被贬之后,便远离朝政,居住在京城远郊,时常会去探访杨士奇大人。” 叶烁道:“此事事关重大,依我来看,应当上奏皇上。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后日便是迎接渤泥国国王的典礼,宫中事务繁杂。不如暂缓上奏。” 户部尚书夏元吉内心一番衡量,道:“就按叶大人的主意吧。” 叶烁又道:“夏大人,不妨去杨府见见杨大人,打听一下苗秉翊的所在,看看能否获悉一些有关飞蝠卫和灵狐卫的事情。届时皇上细问起来,也好回禀。” 夏元吉道:“所言极是。” 几人商量之后,铁箱文书,还是交由户部留在岛上看管,叶烁带同叶君成、季平、苏寒川、颜雪鹰和亓玉符乘舟离岛而去。回到府里,便有人禀告说:“礼部尚书刘观,兵部尚书金忠,带着镇抚使冀武正侯在堂中。” 叶府位于城东,府邸不大,不过布置得十分雅致,小桥流水,假山叠嶂,或于红叶后飞出一檐,或于蔷薇丛穿出一廊,雕梁画栋,颇俱匠心。亓玉符跟在最后边,穿廊而过,眼前便是一所华堂。 华堂不用青瓦,而是暗红色的,屋脊鎏金,远远一看,便觉得十分耀眼。堂外一块匾额,上书“门庭烜赫”,堂前八根大柱子,一水儿漆成红色。众人拾级而上,正堂安着四扇镂花高门。户牖都糊着殷红的纱绡,亓玉符并不认识,只是觉得富丽堂皇。叶烁走进华堂,镇抚使冀武早就站了起来,抱拳行礼。 叶烁摆摆手免礼,见礼部尚书刘观一脸怒色,兵部尚书金忠一脸愧色,坐在那里。叶烁道:“刘尚书、金尚书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兵部尚书金忠忙道:“叶大人呀,说来惭愧。昨夜浦口码头遭了劫,礼部按时间要运进来的东西,被砸得稀巴烂。” 叶烁道:“遭劫?天子脚下,竟然有人这样放肆。你说说看。” 金忠道:“昨夜冀武也是亲眼见的,让他来说。” 冀武当下便说了昨夜先后几路人马奔赴码头与官兵交战的事情。 叶烁震惊不已,道:“你说什么?他们要你交出什么?” 冀武道:“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我交出绿绮琴。” 叶烁拍案而起,道:“绿绮琴?礼部的船上怎么会有绿绮琴?” 礼部尚书刘观这才道:“哪有什么绿绮琴?昨夜的那艘船是猎户补回来的一些珍禽异兽,准备交给驯兽苑去,用来助兴的。” 叶烁缓缓坐下,道:“冀武,你认出来他们是些什么人了吗?” 冀武道:“当时天黑,不过我认出来两拨江湖势力,一拨乃是嵩山派,另一拨则是山西五凤刀。另外还有一拨年轻女人,穿着打扮不是汉人,看它们行事,觉得像是百越畲人,只是为首的女子否认姓蓝、钟和雷,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还有一拨人马,为首的也是个女子,只是跟她来的却是一伙乔庄成汉人的胡人。这些人似乎也并非一伙,他们也彼此争夺,大打出手。” 叶烁道:“到底有多少损坏?” 冀武道:“伤了几笼子鸟雀。” 叶烁心道不过只是一些鸟雀而已,实在没必要小题大做,但他不知道那些确实皇家猎人六兄弟历时两个多月才捕来的珍禽。金忠道:“叶大人,本不该麻烦你的。昨夜的事情一出,老夫实在担心京城的安危。后日就是渤泥国外使进朝的日子了,要是再出这样的事情,我脑袋上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老夫知道你的手下都是精兵强将,万望您支出一两人受受累,协理协理。” 叶烁心想金忠乃是跟着当今皇上征战才官至尚书,功勋在身,又辅佐太子,而自己则是历经三朝的遗老,虽然所幸无过得以保全,但是所得宠爱已经大不如前。金忠本就可以上奏一本申请,到时候别说手下,就是自己也得前后奔波,既然他亲来求助,不如卖个人情给他,随便指派几人过去。叶烁打定主意,道:“金尚书,可别拿这样的话来讽刺我。我这手底下,哪有什么精兵强将。你要是不嫌弃,这堂中的几人,你就随意挑选几个替我教导教导。” 金忠听他说的客气,道:“多谢叶大人鼎力相助。”这些人里他只认识季平和冀武,余者都是一些江湖人物,并不熟悉,但见颜雪鹰瞎了一只眼睛、苏寒川骨瘦如柴,便要了季平和亓玉符。冀武仍跟着使唤。 叶君成忽道:“父亲大人,不如也让儿子跟着金大人历练历练。” 叶烁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贪玩成性,已经而立之年,却只顾着玩耍戏弄,听了他的话,见叶君成两眼黠色,道:“你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叶君成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我也跟着金大人,多学学为官做宰的道理。” 叶烁无奈,金忠心想既然叶烁给了人供自己安排,叶君成过来,如能办事自然有他父亲名声庇荫便宜许多,实在不尽如人意,大不了就好吃好喝地供着,这有何难。当下道:“叶公子亲来,老夫不胜荣幸。” 叶君成一笑鞠躬,道:“末将听从金大人调遣。”金忠和叶烁,听了哈哈大笑。 叶君成见礼部尚书刘观满脸愁容,想必是在为昨夜码头被劫的事情忧虑,走上前去,道:“刘大人,小侄还有一事,向你禀告。” 刘观道:“什么事?” 叶君成道:“你知道芜湖的金威吗?” 刘观道:“知道。” 叶君成俯下头,盯住他的眼睛,道:“金威托我给您带个话,芜湖的染布给毁了,估计要过几天才能送进京城。” 刘观听了,失神跌坐在椅子上,道:“叶少爷,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有点大。” 叶君成满脸笑容,冲他摇摇头,道:“没开玩笑。” 刘观大叫一声,“惨了,惨了。” 叶烁等人看向他,刘观指着兵部尚书金忠道:“你的侄子,办得都是什么事。你们,害死我了。”拂袖而去。 第三十八章 外使入朝(上) 卓青飏等人乘船返回北湖水埠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青螺当下快走几步,折身下了船,云篆和古砚见此,也忙追下去。 岳赤渡因为大师兄蒋白生将要抵达京城,便率同卓青飏回客栈等候。陈墨送了彩笺回去。 青螺跑得飞快,她此刻的心,感到难以名状的痛。那是失落作祟,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将要破灭的失落。云篆所说的话,像是一只暗夜里的蚊子一样,徘徊在耳边。 昨晚营救卓青飏的行动中,陈墨、古砚、岳赤渡三人深入险境,留下云篆和青螺作为牵制官兵的策应。云篆忽然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青螺道:“什么?” 云篆道:“你觉得卓大哥这人怎么样?” 青螺沉吟一下,笑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呆头呆脑的,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云篆饶有趣味地道:“为什么说像个小孩呢?” 青螺道:“我记得他当时中了神农帮的毒,昏迷不醒,他躺在那里昏沉沉的,嘴里还一直嘟囔着说,‘师父,弟子定会完成大师兄交待的任务,请您放心。’有一天,我采药回来,他就托着下巴坐在门口,看见我,都顾不上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便跑来迎我。噢!对了,还有一次,我让他去拣柴禾,他这个人实心眼,翻遍了一整座山,捡回来的柴都是一样长短粗细。你说他是不是很好笑?” 云篆僵着脸咧嘴一笑,道:“原来他这样好笑。” 青螺道:“不过他也是个知恩图报、侠义为怀的人。” 云篆心中忐忑,道:“他武功高强,又是名门正派,一代大侠,指日可待。” 青螺道:“我本来叮嘱了他,让他早点走吧,可是他没听我的话,偷偷跟着我到了神农山庄,只身犯险前来助我。当时你也在,你也看到了多么凶险。所以我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云篆见她说起卓青飏,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像是一朵又白又香的栀子花。青螺反问道:“你觉得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 云篆心中惭愧,两颊一红,讪讪笑道:“自然和你一样,我也觉得他是个侠义为怀的人。” 正说着,便见岸边动起了手,继而船上也着了火,一时间大呼小叫,人仰马翻。青螺忙道:“动手了!我们赶紧行动吧。” 刚才陈墨到城下寻了一面破锣,云篆此刻敲了起来,气沉丹田大呼:“敌人来犯,攻打南门。”两人见一行人马正赶来,忙携手跑向林中深处。后半夜的时候,天空中才出现了一弯月亮,细如柳眉。云篆两人终于与奔来的陈墨、古砚汇合在一处。 陈墨道:“夜色深了,城门也都关了。今晚只能露宿一夜了。” 于是四人寻了一处僻静而干净的地方,盘膝而坐。陈墨担心云篆和青螺功夫底子差,耐不住寒,便拢了一堆火。云篆累了半宿,靠在古砚身上呼呼大睡。次日一早,东方欲晓。陈墨便推他们醒来,从北入城,回了客栈。 云篆在家之时,哪里受过这样席地而睡的苦,一早就腰酸背疼,到了房间,脱下一身黑色外衣,倒在床上。青螺也看出来他的辛苦,便回去烹煮了一点消乏的汤药,正要送进云篆房间,便隔着门听到了云篆和古砚的说话。 云篆道:“我此刻有些忧心。” 古砚道:“为什么忧心?” 云篆道:“青螺太过念旧,她恐怕对卓青飏情根深种。” 青螺听到此处,心里一惊,险些摔了汤碗。云篆叹口气,又道:“你昨天没有见到,她一谈起来卓青飏,便眉飞色舞,喜上眉梢。” 古砚却道:“就算她喜欢卓大哥,又怎么了?你,你不会是……” 云篆笑笑道:“我自然不会。骗她回姑苏,本来就是一计,等她治好了紫毫哥哥的病,我就安排人送她回故乡去。” 古砚道:“所以说,青螺姑娘喜欢卓大哥,和我们也没有直接关系,不是吗?” 云篆道:“卓青飏,卓青飏,难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 古砚道:“江湖凶险,多点谨慎也无可厚非。不过我瞧卓大哥,倒是光明磊落。” 云篆道:“你也知道江湖凶险呀,人心隔肚皮,心机叵测,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看出来的。” 古砚道:“其实青螺姑娘人也挺好的,长得漂亮之外,还懂得医术。如果你不嫌弃,娶她回去,以后留云庄也能多个少庄主夫人。” 云篆听他打趣,道:“打住!打住!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早已心有所属。” 古砚道:“我的大少爷,你还惦记着那个人干嘛,她叫什么了着,只不过是你心里的幻想罢了。” 云篆道:“记住了,她不是幻想,她有名字,她叫亦欢。” 青螺在门外听到他们主仆二人私下对话,心里空落落的。自己从小长大,从没见过自己兄长的样子,见卓青飏关怀自己,带给自己庇佑的温暖,她不由自主地便将卓青飏想象成自己的兄长对待。难道对兄长多加关怀一些,就有错吗? 青螺看看手中的汤药,转身去敲了敲陈墨的房门,道:“陈二叔,我这里熬了一点消乏的药,也不苦,是甜的。劳烦你拿给云公子喝吧。” 陈墨道:“你怎么没自己送过去?” 青螺道:“我,我想他该休息了。” 陈墨接了药碗。青螺内心彷徨,她有点后悔自己贸然下了江南,可是不下江南,还能去哪里,故乡母亲和忠叔也白头都去世多年了,秦霄汉伯伯也死在了神农山庄,即使回到家乡,不过也只是睹物思人罢了。青螺仔细地想想,她为什么要下江南,也许她信赖云篆吧,可她为什么更愿意信赖云篆呢?也许就是当日在神农山庄,云篆一声“小心”叫破百花谷主的偷袭,那一刻,青螺的心中就深深地扎下了对云篆的信赖吧。 可是到如今,青螺听到云篆的话之后,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场梦中忽然醒了过来,不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醒来的那一刹那,她便痛苦极了。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站在楼梯下方的卓青飏。 卓青飏像是久别重逢一般,满脸喜色地叫她的名字:“青螺。” 青螺怔住了,这个近乎亲人的兄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这才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脚下一空,忙扶住楼梯扶手,眼底瞬间蒙上一层雾,哑声道:“卓大哥,你脱险而归,我真高兴。” “我也是,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喜悦极了。”卓青飏喜悦说道,他盯住青螺,又道:“这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青螺一边跑,一边想起了早上的这一幕幕,也许是自己错了,错在下江南,也许天大地大,除了江南,哪里都是好的,都不会让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而心酸的地步。青螺打定了主意,不如就此离开吧,从此一个人踏足江湖,一为寻找兄长,二为再找出克服神农帮的方法伺机为梅家报仇。 青螺跑回客栈,她本来也没多少行装,她随便卷在一起,正要出门,便撞上了回来的云篆。云篆见她这样,忙伸手拦住她,道:“青螺姑娘,你要去哪里?” 青螺道:“我走了,我要去找我的哥哥。” 云篆忙道:“为什么?为什么此时要走呢?再说人海茫茫,你到哪里去找?” 青螺心如刀绞,道:“我不想再跟着你了,我也不想去姑苏了。” 云篆道:“你,你是不是要去找卓青飏?” 青螺怔怔地盯住他,云篆见青螺双眼如同喷出火焰,忙道:“是我,是我说错了话,我给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青螺也不说话,云篆又道:“我错了,是我错了。” 青螺呼地推出一掌,攻向云篆面门。云篆忙侧身避开,伸臂抓住青螺右手,道:“青螺姑娘,你!”青螺右手被制,又是袭来左掌,只听“啪”的一声,云篆没有闪躲,青螺一掌打在云篆脸上。云篆立即感觉脸颊热辣辣的,显出一道手印。青螺也是一慌,见云篆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推开他和刚要进门的古砚,跑出门去了。 第三十八章 外使入朝(下) 古砚见云篆呆呆站着,道:“发生了什么事?” 云篆喃喃地道:“我忧心的没错,她到底是走了。” 古砚道:“她一个姑娘家,又从没来过京城,龙蛇混杂的地方,出了事怎么好。我去追她。” 古砚追出客栈,却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哪里还能寻到青螺的身影,便混入街头巷尾,向行人几番打听,却一无所获。古砚一人回来,道:“没有找到,这怎么办?” 云篆沮丧地道:“你去看看她是不是去了卓青飏那里。” 古砚道:“要是没过去,而卓大哥又问起来,该怎么办。” 云篆道:“就说青螺思念家乡亲人,劝不住她,一个人独自上了路。” 古砚见识过卓青飏为了青螺拼命的样子,若是这样转达,只怕卓青飏当场会揪住自己的头发痛骂一顿。古砚又不好驳回云篆,便只身下楼出门,买了两包茶叶、糕点和两把油纸伞,去了岳赤渡和卓青飏投宿的眠泉客栈。 古砚道:“岳二侠,卓少侠,我们公子心想两位也是初次来京,特地备了江南的茶叶、点心送过来让你们尝尝。你们可不要嫌弃哦。对了,秋来多雨,这里还有两把雨伞,万一能用得上,我特意给你们买了带过来的。” 卓青飏忙接过去,道:“真是太麻烦你们了。你说云兄弟可真是细心。你回去代我致谢。” 古砚笑着答应了,又问道:“卓大哥,我刚才出门买伞听青螺姑娘说她也要过来看望你。她过来过没有?” 卓青飏听了,展颜一笑,道:“没有来。” 古砚道:“她定是也和我一样,也上街去买日用东西去了。卓大哥,天色也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如果青螺姑娘过来,麻烦你叮嘱她早点回去。” 古砚从眠泉客栈出来,他本就不善撒谎,所幸自己提前想好了应对之法,没在卓青飏面前露馅,但背心还是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凉凉的。古砚愁眉不展,也没有寻找青螺的头绪,便只得返回兴隆客栈。云篆见他回来,一脸沮丧地摇摇头。云篆道:“唉,天要亡紫毫哥哥。” 古砚道:“我刚才在街上回来,听说因为外使入朝,明日只留下定淮、钟阜、正阳、朝阳四门开城门,其余的城门都要封锁了。但愿青螺姑娘还没有出城。” 云篆道:“外使是哪一天入朝?” 古砚道:“三天后,八月初一。” 云篆道:“八月初一,这也算是金陵城的一件大事了。八月十五,留云庄请了江湖名门大派的召开英雄大会。前后相差仅仅半个月。估计此刻京城里早就有不少的江湖豪客了吧。也不知道爹爹会不会过来。” 因为英雄大会的事情,留云庄庄主云季牧自然不会过来,不过允许陈墨带着云篆、古砚在京城多留几日,一睹外使入朝的风采。虽说也是高兴的事情,但因为青螺出走,云篆、古砚连续两日都在城里寻找青螺,也打不起精神来。 七月三十那一夜,街上一直闹哄哄的,云篆本就失眠,更是睡不着。他起来,披件衣服,推开窗户,朝外一看。只见街上明晃晃的灯笼一盏盏地亮着,几个衣着光亮铠甲的人在侍卫中间穿梭,显然是在安排事务。 古砚躺在床上轻轻打鼾,云篆看他一眼,实在羡慕他这样无忧无虑的心胸。等到楼下的官兵行过,外边才逐渐安静下来。云篆找出青螺之前制作的天王保心丹,手边没有灯芯竹叶茶汤,便就着一碗冷茶喝了两丸。云篆重新躺回床上,感觉困意来袭,朦朦胧胧地就要睡去的时候,忽听到古砚猛然翻身起来。云篆支起身子,见古砚靠近窗户,从窗缝往外偷看,云篆道:“在做什么?”只听古砚伸指在唇,轻声道:“嘘!别做声,你来看!” 已是月末,毫无月色,幸有华灯正明,云篆对着窗户朝外一看,见暗夜里两人正在相斗,也看不清样貌年纪,只是一人穿着灰色衣服,另一人穿着白色衣服,在正对的街道上剑影霍霍,两相交战。云篆见他二人行动如迅雷闪电,剑路锋芒毕露,出手的招式竟然大同小异,说成同门拆招也未尝不可,只是两人剑法凌厉,倒似拼命。 云篆道:“他们出手好像是一路功夫。” 古砚道:“昆仑剑法。” 云篆听到是昆仑剑法,忙又定睛看去,那两人看身形既不是岳赤渡,也不是卓青飏,难道城中还有昆仑派其他人?那灰色身影出手一掌“绝顶风雷”,而那白色身影挥剑挡住,被一股大力一掀,身子向后飞去。那白衣人身在空中,落在一片滴水檐上,道一句:“你是坏人!”双脚一登,双臂一展,身子后跃,已经翻过一道街道,像一只黑夜里的白鹤展翅而去。那灰衣人追了几步,但见对手轻功太好,只得停了手,辗转绕过官兵而去。 云篆道:“是什么人?” 古砚道:“我怎么会晓得。看你眼睛都眍?了,还是早点睡吧。” 云篆听了劝,也觉得困意来袭,这才卧在榻上安眠。云篆是被门外的喧嚣声音吵醒的,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下床推开窗户,天色晴朗,惠风和畅,金陵城东天边霞光瑰丽,隐隐紫气。楼下张灯结彩,道路两旁早就挤满了人,官兵张起幔子隔开一条大道。陈墨推门进来,也走至窗前,见那人众之中,悬刀负剑,刻意乔装,多有江湖人物,陈墨道:“这许多人,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云篆道:“什么人?” 陈墨伸刀一指,道:“那个不就是我们前些天在江州一带遇见的九江帮的亓玉符舵主吗?” 云篆看了,恍然大悟,道:“果然是他,他一个江湖人,怎么也混杂在朝廷之中。” 陈墨笑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大可到街上看看,像亓玉符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忽听到几声鸣锣,一行人举着各式仪仗缓缓行来,仪仗之后一人骑着红马逶迤前行,那人阔面大耳,端重儒雅,蟒袍玉带。路旁行人纷纷跪地。 陈墨见云篆讶异的样子,道:“这是当朝皇太子。” 太子身侧跟着几个手持短刀的护卫,身后便是十几辆马车,马匹全都是枣红马,没有一根杂毛,车上全都是朱红布幔,辚辚而过。忽然前边的仪仗停下脚步,有个人跑到太子脚下,道:“太子容禀,前方有头牛挡住了路。” 太子道:“清开道路,莫误行程。” 云篆在楼上听得此话,道:“陈二叔,我去瞧瞧。” 陈墨忙伸臂拦住道:“这可是朝廷中事,别去惹祸。” 云篆忽道:“古砚,你回来了……”趁着陈墨回头,身子一矮,已经从陈墨臂下钻过,正要跑出门,就被陈墨一手钳住脖子。云篆呼声痛,只得回来。陈墨道:“你小子,还给我声东击西,有长进啊。” 而仪仗前方的路上一只雪白的牛站在岿然不动,一个全身白衣的男子坐在牛背之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紫、绯、蓝、绿各色仪仗。前来的侍卫上前大声喝道:“赶紧把你的牛牵走。” 牛上那人雪白的衣衫和那白牛融为一体,面色清郁,一头乌发随意地扎一下,散乱地飘在脑后,背上背着一把剑,剑首之上是用丝涤皮革编制的剑疆。一阵风吹过,长发和衣袂飞扬起来。那侍卫又叫道:“你聋了吗?我说让你把牛牵走。” 侍卫见他不动声色,走上前来,伸手抢过牵牛的绳子一拉。那牛十分沉重,哪里是他一人拉的动的。牛上的那人脸上瞬间便洋溢出天真的笑容。 侍卫招招手又叫来几个人,一起使劲。那牛被扯得四蹄向前滑行,哞哞地直叫。牛上那人叫道:“快放手,牛儿被你们扯痛了。” 侍卫才不理他,牛上那人足尖在牛背身上一点,人众之中有人惊呼一声,只见那白衣人出手一剑刺中几个侍卫的手腕,轻飘飘地落在牛的身前,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白牛的耳朵,那白牛颇通灵性,吐出舌头舔着那白衣男子的手掌。 白衣男子道:“牛儿走累了,要在这里歇一歇。” 侍卫见手腕受伤,急怒攻心,哇哇乱叫,听他这样讲,不由地打量身前这人,见他不到三十岁年纪,明眉秀目,身材颀长,只是眉宇之间倒是有些稚气未脱,哈哈一笑道:“原来是个傻子。” 第三十九章 白牛乘客(上) 那白衣男子也不着恼,依旧伸手摸着白牛。路旁跪倒的人群之中叫道:“就是他,骑白牛的人,看他手中的剑,不就是湛卢剑吗?” 那侍卫不懂江湖人所说的湛卢剑是何物,只是一味地喝令:“你这傻子,赶紧离开。”说着便又上来夺过牛绳,使劲一拽,那牛却依旧纹丝不动。侍卫一急,伸手抽出刀来,对那白衣男子道:“赶紧牵走你的牛,否则我就动手杀了它。” 那白衣男子转身,一剑递出,刺中侍卫手臂。只听“当啷”一声,手中刀掉在地上。后边的人群中忽然有一匹马跑了出来,马上一人,墨绿官袍,玄色顶戴,正是季平。季平怒道:“什么人竟敢挡道?” 季平忽然看见那白衣男子手中的黑剑,心中一震,这等眼熟,再看那白衣男子身畔立着一头雪白的牛。季平脑中瞬间想起那日在玄武湖中小岛,因着避讳“无关”人等,季平几人就在水边的亭子里说话,这才知道苏寒川此次上京的缘由。 苏寒川当年协助季平刺死周秉同,换来一世荣华,他也不爱权位名声,便要了一大笔钱,在老家镇江买了田地宅子,摇身一变称为当地的有钱员外。那一日他带同手下几人出门办事,返回西津渡口,已是黄昏时分,天竟下起雨来,江上风浪不宁,苏寒川遥遥望去,只见远处一个小镇,雨水把酒旗沾湿裹在一起,苏寒川忍不得风雨颠簸和船舱潮湿,带领诸人弃舟登岸,烟蓑雨笠,往北行去。 正是晚炊时候,袅袅青烟混着水汽,散于杨柳花木之间。苏寒川行到一座楼前,酒香扑鼻,举目只见上挂匾额,大书三字“醉仙厅”。早有跑堂迎出来说道:“客官进来歇歇脚,小店有桂花酒、花雕酒、女儿红、大曲酒、高粱酒、梨花酒。还有上好的下酒菜。” 听这样说,苏寒川不由地饥肠辘辘,走下廊檐。跑堂的忙接过蓑衣,引着擦桌抹凳,点头哈腰笑道:“几位客官快快您坐,想要吃点什么。” 苏寒川摘下斗笠,放在桌子一角,说:“先来二斤花雕,切盘熟牛肉,来个芋头烧鸭,再来个肴肉,鸡汤豆腐,炒秋笋。各煮一碗阳春面。” 小二朝后厨叫道:“花雕二斤,芋头烧鸭、肴肉、鸡汤豆腐、炒秋笋。” 江南烟雨,窗外雾蒙蒙的,路上不见几个行人。堂中只有西边一桌,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灰部衣服,面西而坐自斟自饮,也看不清楚脸面。 掌柜听见小二喊话,停下手中的算盘,抬眼一看,见苏寒川一行人,服饰华丽,定是个有钱人。对着小二叫道:“庆丰,速速给客官淘热毛巾来,再烧滚滚的热茶来。雨天阴冷,驱驱寒气。” 苏寒川见掌柜安排得意,枯瘦的脸上露出微笑,道:“掌柜的,你平日里的生意如何?” 掌柜听到客人发问,忙提了衣襟从柜台走出来,躬身作揖,满脸堆笑,道:“蒙客官您垂问,小店地界偏僻,小本薄利,大约糊口而已。” 小二庆丰便端了热毛巾上来,掌柜朝着苏寒川众人一一奉上,道:“看几位行装,像是过路的贵客,能光临我这茅草小店,真是小店的福气。” 一个随从听了笑一笑,道:“你连我家老爷都不认识?” 掌柜眨眨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苏寒川,道:“不知各位是?” “镇江府东街大名鼎鼎的苏员外。” 掌柜忙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老竟然是苏员外,几位贵人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从今也能跟着沾沾贵气。” 庆丰又端了热茶和熟牛肉、肴肉出来,一一摆上桌子,顿时茶香四溢,众人喝一口,觉得从心底生出一股暖气。庆丰忽看见那蒙蒙烟雨中,似乎正有人步步走近,嘟囔一声道:“下雨天的,怎么像是来了个人。” 众人一听,便都停下筷子,朝窗外看去。果然烟雨之中,一个白色的庞然影子缓缓地行走,远远地,也看不清楚。庆丰便走到廊前,努力一瞧,竟然是一头白牛慢慢地走着,牛背上,分明乘着一个白衣人。 白牛渐行渐近,人们不由地好奇,外边下着细雨,这一牛一人竟然都不怕雨淋,兀自慢吞吞地走着。苏寒川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天底下恐怕也有喜欢淋雨的人。” 几人听了,心想有理,便低头吃饭。苏寒川见那肴肉晶莹剔透,叫道:“小二,倒一碟醋来。” 庆丰应了一声,跑进厨房,端了一碟香醋放在桌上。只见门外的白牛停在门口,庆丰迎出门去,见乘客一身白衣,已被淋湿了,头上戴着个斗笠,但是头发也已经湿了大半。他背个长长的包袱,跳下牛背,把牛拴在廊下。 庆丰忙道:“客官,不能拴在这里,等我拴到后院去。” 白衣乘客便把牛绳递给他,也不说话,进了门去。庆丰心想这种情况,客人一般会打赏自己,可这白衣乘客不识时务,便脸色一暗,牵起牛绳,随便找株大树一拴,让它在雨中淋着。 掌柜见这白衣乘客衣履破旧,根本不像有钱人家,不过脖子上挂着一个精美的玉佩,另外门口那头白牛也膘肥体键,倒也不怕他付不起饭前,上前道:“客官,快快请坐。您要吃点什么。” 白衣乘客坐下看看掌柜,歪头沉思一下,道:“我要一碗白饭,一碗青菜豆腐。”忽然又站起来,看看凳子,道:“凳子湿了。”原来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一坐下去觉得凉凉的。 掌柜道:“客官,是你的衣服湿了。” 白衣乘客这才看看自己浑身滴水,掌柜看不过去,把刚才苏寒川等人用过还未收起的毛巾拿来一条,递给他,道:“擦擦吧。” 白衣乘客接过来,道:“多谢你。”先是摘下斗笠,擦了一把脸,这才又摘下包袱,拧干毛巾擦擦衣服。 掌柜对那白衣乘客道:“只要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豆腐吗?” 那白衣乘客郑重地点点头,道:“是!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豆腐。” 堂西的那个灰衣客人听他说话像个小孩子,顿时也觉得好奇,不由地扭过身子一看,见这白衣乘客年近三十,不过生得眉目清秀,十分烂漫,浑然不知世故。再看苏寒川那一桌几人正举杯共饮,苏寒川听了那白衣乘客的话,也无奈至极地摇了摇头,忽然他也注意到了那白衣乘客胸前的那个玉佩,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眼熟。苏寒川绞尽脑汁,把自己见过的珍玩都想了一遍,都没有想出来在何处见过那个玉佩的样子。但他心里就是有一种出奇的感觉,就是见过。 苏寒川端了两杯酒,走过来,朝着那白衣乘客一笑,道:“这位小兄弟,从哪里来?” 白衣乘客道:“从江上来的。” 苏寒川心想这人定是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江湖人多有这样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又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白衣乘客盯着他,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苏寒川笑容也僵住,看向身旁的掌柜。那掌柜伸手指指脑袋,摇摇手,意思是说:“这人可能是个傻子。” 苏寒川换了一种问法,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乘客道:“我叫水穷居士。” 苏寒川心里一想,从没听说过水穷居士这个名字。心想,算了,这人是个傻瓜,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号,妄自用了。随即便直奔主题,伸手捉住那个玉佩,道:“这个是哪里来的?” 水穷居士伸手一夺,从苏寒川手里抢了回来,也不说话,似乎受到惊吓一般,抬眼偷看苏寒川。苏寒川出乎意料,见他似乎十分珍视这个玉佩,便轻推一掌。 水穷居士见他出手,身子迅速一侧,左手将玉佩揣入怀中,右手也是一掌打了出去,速度更快,打中苏寒川的胸口。苏寒川大惊失色,本想出手夺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个看似呆头呆脑的白衣乘客竟一掌打中自己,顿时吃痛不已。 第三十九章 白牛乘客(下) 堂西身穿灰衣的那人本来听他们为一个小小玩意儿争抢,并不在意,但是听到苏寒川一声惊呼,猛然掉转头来,双眼大冒精光,十分惊异。可让他更为惊异的却是接下来的一幕。 水穷居士已经与那几人斗剑,只见他一剑平平刺向一人,剑气如虹,大开大合,竟然是一招昆仑派的“大道通天”。继而又使出一招“凝云万里”,昆仑三十六剑中其中有十路剑法乃是以气运剑,威力大增,“凝云万里”便是其中之一。水穷居士退几步,但是长剑在眼前一舞,像是一团乌云笼罩在眼前,又像是一滴墨落于一缸清水,剑气悠悠如云似雾,瞬间便击倒几人,更是一下刺入一人小腹,那人倒地而亡。灰衣人大惊失色,眼前这人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不知道是从哪里偷学来的昆仑剑法,一使出来竟然十分玄妙,有些名家典范。 苏寒川只知道湛卢剑自十八年前进敬献朝廷之后,于皇宫内乱中不知所踪,朝廷叶大人暗传使命——再访湛卢。此刻意外再见,顿时心潮澎湃。苏寒川再看水穷居士这人虽然看起来比较木讷,但是剑法迅捷无比,似乎不亚于当年一掌玉碎昆岗击倒自己的飞灵子。待见到己方死了一人,顿时掣开双掌左右开弓,完善绝命掌被列为“皖山双绝”,只要击中就要丧命。水穷居士见那掌法十分刚猛,长剑推出,凌空一点,那剑刃受体内气力一逼,力道奇强,隐隐剑气竟将皖山绝命掌敌开。苏寒川只觉得一股大力,从那剑身奔涌而出,排山倒海一样,被迫得急退数步,一跤摔倒在地。 堂西的灰衣人却认出来那是昆仑三十六剑的第十九剑——“气壮山河”,也是以气御剑的高明剑法。这水穷居士乍然使出来,竟然有模有样,看起来颇为正宗。灰衣人心想:“水穷居士,水穷居士,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昆仑剑法,不可小觑。”顿时站起身来,拍拍手掌,笑道:“好剑法!好剑法!皖山绝命掌都不能奈何的好剑法!” 掌柜、水穷居士和苏寒川等人都不由地看那灰衣人,见他四十四五岁,脸上有些横肉,颔下一缕胡须,斜领大袖,神色自若。苏寒川见他步履轻盈,又叫破自己的掌法,不像是普通的乡下人,定是身负武学的江湖人物,道:“阁下是谁?” 灰衣人笑一声。苏寒川旁边一人说道:“员外爷,这人乃是镇江府有名的一号人物,名叫蒋白生。” 苏寒川惊叫一声:“蒋白生!” 蒋白生甩甩灰色的衣袖,道:“正是在下!” 苏寒川是听说过蒋白生的名号的,知道他是名震江南的昆仑派首座大弟子,尤其近些年身处江南,武学融会贯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苏寒川当年被飞灵子一招玉碎昆岗伤了脉络,自此见了昆仑派的成名人物,自然有微微的惧意。 蒋白生倒是并不理他,对着水穷居士拱手,道:“敢问居士,这路剑法从何处学来?” 水穷居士用清澈的眼神看着蒋白生,见他虽然是笑嘻嘻的样子,但却像是要随时猛扑上来,并不回答。苏寒川在一旁笑道:“他不过是个傻子,听不懂你说什么。” 蒋白生见水穷居士有些惶恐,轻轻地道:“别怕!” 水穷居士拿起包剑的布帛,便要往门外跑去。苏寒川眼见湛卢剑就要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命令一声道:“夺下他的剑!” 水穷居士忙出手一剑,却是一招“百鸟归林”,剑光闪闪,逼开众人。蒋白生生怕这些人吓坏水穷居士,张开双手,叫道:“别怕,我来打发他们。”便一掌推出,将一人直击飞出门,重重地摔入门外的泥泞中。 苏寒川及随行的几人被蒋白生一混,只得分兵抵御。那水穷居士身侧敌手一少,他脚下左避右行,竟然突出重围,飞跃上牛身,斩断绳子拍拍牛臀。那白牛竟然如同生出双翼一般,低头疾奔,与来时的缓步而至大相径庭,最终消失在蒙蒙细雨之中。 蒋白生原本想着要帮水穷居士敌退苏寒川,以便拉近彼此的距离,好询问他,乃至于获得湛卢剑,不想那水穷居士如同惊弓之鸟,仓皇逃走。而蒋白生自己却被牵连,被苏寒川手下的人围住,暗暗叫苦,果真是偷鸡不成却蚀了一把米。蒋白生出了一记重手,击毙一人,飞身而去。 苏寒川虽然获悉湛卢剑重见天日,但见自己也死了两人,心中又喜又悲。便回家安排了众人追踪那骑白牛的人,自己便往京城而去。而死了的那两人家里自是不能宁静,连连上告,捕快三番五次往出事的醉仙厅酒家去,也破不了案,缉捕不到真凶,直到闹到朝廷刑部去。为此,身骑白牛的男子手持湛卢剑重现江湖,这样的消息最终不胫而走,流入江湖,引得江湖人物纷纷赶至江南。 此刻在京城的大街上,季平听见前方道路有人阻挡,便轻骑向前,怒道:“什么人竟然挡道?”只是再看路上的人,身骑白牛,手中的剑通体黝黑,再加印证苏寒川所述,心里一喜,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季平当然也知道此时此刻,送太子等人顺利过去,抵达凤凰台才是最为紧要之事,道:“亓玉符,将这人关押起来。” 亓玉符跑上前来,见季平朝自己使使眼色,已明所以,过去喝令:“这人胆大包天,拦截太子。你们几个,速速拿下他。” 水穷居士见这官兵虎狼面孔,牵着牛,进退不得。忽听到人群一人跳到面前,拉住他,道:“赶快走吧。” 季平见人群中出来的那人,气质清雅,倒有些面熟,仔细辨认,乃是在神农山庄刺杀楚凤南的那个姑娘。 来人正是青螺。青螺离开云篆出走几天,神魂难安,念念不忘。青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只觉得全身骨骼、肺腑、神思、意念、魂梦似乎无论如何都不由自主,本欲相别,奈何难忘。加上城中设了关卡禁闭,青螺迟迟没有出城,八月初一这一日便踱步往云篆所居住的兴隆客栈而来。 城西大道,已经被朝廷左右封住,留出来专程供外使车马直达凤凰台。可不巧却被水穷居士的白牛闯了进来。青螺见水穷居士一剑刺倒几人,忽然被他手中的宝剑吸引,那剑分明与秦霄汉当年仿制的湛卢剑几乎一模一样,便混在人群之中观看,见那身着白衣的水穷居士的确言行幼稚天真,想他定是有些病症。待见到季平吩咐关押他,青螺医者仁心,心里一急,便越众而出,想要先带他离开,急道:“赶快走吧”。 那水穷居士朝她烂漫一笑,牵了白牛,便随她往路边走去。侍卫见那人已经让开了路,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抓捕他。亓玉符忙一刀在手,道:“这人图谋不轨,速速绑了他。” 青螺见这些人不讲情理,娇声斥道:“路已经让开了,你为何还要捉拿他。” 亓玉符不管这些,他也没见过青螺,见她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刀便要制住她。哪想到青螺低头避过,挥手一掌击中亓玉符的右肩。亓玉符出乎意料,大呼一声:“速速拿下,重重有赏。” 水穷居士见了青螺,觉得她善良正义,十分亲近,见侍卫众人便要纷拥上前,举手一剑,砍倒一人,喝道:“你们是坏人!” 亓玉符见这两人容颜秀美,又出手不凡,不敢小觑,忙支使人回报季平。水穷居士挽住青螺,牵着牛便要离去。季平便安排亓玉符暗暗跟踪他们二人,随时回报。水穷居士和青螺拐进一条小巷,大道这才通畅起来,车马锣鼓,一路喧嚣。 青螺见了水穷居士,道:“我叫青螺,你叫什么名字?” 水穷居士说了:“我叫水穷居士。” 青螺道:“我给你把把脉可以吗?” 水穷居士也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只是任由青螺挽起他的手腕。青螺切切脉象,沉吟片刻,也似乎并无病症,不由地有些纳闷,道:“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水穷居士咧嘴一笑,道:“我家住在水穷居,要坐船,可远了。” 青螺心想这人定然是头脑受了伤,并不是傻瓜,只是神智还像是个小孩子,难免回答不到重点。青螺又道:“那你来京城做什么,是住在哪里?有亲戚朋友吗?” 水穷居士沉思一下,低着头道:“我要找我娘和妹妹。” 第四十章 六瓣梅花(上) 青螺听了他的话,惊呼一声,道:“你的娘叫什么名字?你的妹妹叫什么?” 水穷居士想一下,摇摇头。 青螺又问:“你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水穷居士,也不知道。 青螺心底本有一些乍然而生的侥幸心理,那样的小小希望,犹如星星之火,但是见到他这样的混沌情状,不由地叹口气。青螺道:“你饿不饿?我身上还有一点钱,我带你去吃面。” 秋风乍起,吹得树叶簌簌地飘在街头巷尾,吹得街灯幌子兀自摇曳,吹得一池秋水皱面。 水穷居士便跟了她,两人穿过小巷,见前边正是一个临街的客栈,青螺走进去,道:“我想要两碗面。” 店小二上下打量一下他们二人,翻个白眼,叫道:“两碗面,十个钱。” 青螺正要付账,水穷居士却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放在手心数了十个,递给小二。青螺怔怔地看着他,心想这人心思灵敏,并不像他的外表和口齿。水穷居士也不进去店里,拉着青螺眼望远方,道:“这里漂亮。” 青螺朝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长街上被秋风吹得落叶飘扬,飞舞起来,只是一片萧条景象,实在不知道哪里漂亮。水穷居士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抱着一碗面吃在嘴里。青螺也只能陪在他的身边,见他嘴里嗦着面条,把一碗素面吃得津津有味。青螺拿出手帕,替他擦擦嘴角,水穷居士向她回敬粲然一笑。 青螺见他吃得狼吞虎咽,道:“我吃不完这许多,我给你分一些。” 水穷居士把碗一伸,青螺见他的那碗已经见底,便夹了大大一筷子面条放在他的碗中。水穷居士看看青螺的碗里所剩无几,便又夹了一些回来。不知何故,青螺心中猛地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青螺觉得心中感动、悲怆、同情、温暖几相纵横,百感交集,她强压眼底的泪水,昂起头来,远远地看天。 秋高气爽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不时地有些白云变幻。忽听到几下拍手声,一人道:“吃饱了吗?吃饱了,我们大人有请。” 青螺一看,见竟然是刚才在外使车队之前与水穷居士罗唣的人。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个伤了左眼,另一个则枯瘦如柴。 这三人一个是九江帮新任帮主亓玉符,一个是天鹰山庄庄主颜雪鹰,一个是秋浦门苏寒川。但青螺并不认识他们,见他们手挟兵刃,脱口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几人也都不认识青螺,不过苏寒川是认识水穷居士的,在京城重逢,一激动,竟然结巴起来,指着水穷居士和那白牛,道:“是,是是,就是就是他!我,我,我说的骑白牛的人。” 颜雪鹰上前一步道:“交出湛卢剑。” 青螺伸手将水穷居士护住,道:“青天白日,京城之地,你们竟敢当路抢劫?还有没有王法?”说出这话,青螺又有些后悔,看刚才亓玉符的架势,分明就是朝廷中人,和他议论王法,只怕是螳臂当车,不堪一驳。 苏寒川道:“他,他武功高强,格外留心。” 颜雪鹰道:“苏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罢,便掣出背后的鹰嘴护手钩来,抢先攻过来。 青螺见他左右双钩,一齐向外,白刃悠悠,连砍几下。青螺护住水穷居士,急退几步。水穷居士也掣出长剑,右臂将青螺掩在身后,黑剑迅捷,青螺只听到“噌噌噌”几声,原来黑剑已经挡住护手钩,黑剑顺着护手钩的锋刃滑行而上,直刺颜雪鹰的手掌,却是一招昆仑剑法“风驰电掣”。颜雪鹰见那剑顺着钩刃攀援,本想抽回,却觉得有股大力从兵器上传来,一条手臂似乎被牵制住了,只得另外一钩挡在手掌前边,交叉成十字状。水穷居士见颜雪鹰双钩死死地挡住自己长剑的去势,长剑上挑,从双钩中间挑过。颜雪鹰被一股大力一掀,双钩压制不住,被迫得后翻一个筋斗。 水穷居士一看,亓玉符也已经拔出刀子,攻击青螺。青螺没有兵器,不敢硬接,只得左臂右闪。水穷居士跃过去,长剑一递,使出一招“大道通天”,径直拦住亓玉符。亓玉符见眼前白光一闪,忙一刀挡住,刀剑相击,忽然觉得手腕一震,手中的刀子应声落在地上,自己的掌缘已经流出血来。 亓玉符实在没想到水穷居士这个傻瓜,竟然内功这般深厚,竟然一下子就震退自己。颜雪鹰一声长哨,忽然天边听到一声鹰叫,俯冲下来。青螺惊呼一声:“小心。” 那猛禽张开利爪,一下子抓住水穷居士后颈。水穷居士叫一声痛,回首一掌,那雪鹰却早已飞了起来,在低空盘旋,伺机而动。青螺见水穷居士的脖子被抓去一块皮,鲜血淋漓的,道:“你受了伤!” 颜雪鹰见突袭得逞,道:“苏兄,合力围攻。” 颜雪鹰、亓玉符、苏寒川或持兵刃,或展双掌,团团围住水穷居士,一齐出手。水穷居士使出一招“圆转如意”,身子在三人垓心如一个陀螺飞身起来,浑身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是剑影,虚虚实实,难以看破。 青螺心急如焚,她心想这里距离云篆等人的客栈不远,倒是可以跑回去求救,可又牵挂这里的战况,进退不得,难以取舍。就在这时,天空中一个雪白影子又突袭下来,冲在水穷居士的脑后又是一抓,水穷居士身子急坠而下,摔倒在地,眼见苏寒川硬掌袭击,长剑一刺以攻为守,却被一钩从旁砍来。水穷居士伸腿一踢,直中颜雪鹰的手腕,袭来的一钩被一脚踢中,飞出三人圈子。 亓玉符上前一刀砍去,忽见青螺从旁攻来,那掌法竟然是拼命打法,亓玉符只得回手招架。而那一旁水穷居士虽然踢飞一钩,正要翻身跃起,但是苏寒川便一掌当胸袭来,水穷居士眼见出剑攻击已然不及,只得伸出宝剑在胸前一挡。苏寒川便一记皖山绝命掌打中剑身,那剑受到重创弹向水穷居士,水穷居士被那一弹推出两三丈远,湛卢剑也掉在地上。 水穷居士忙要奔过去捡剑,只奔出三两步,就觉得丹田提不起气来,口里一阵甜腥,吐出一口血来。青螺见他受伤吐血,心神一分,只得几下纵跃,逃出亓玉符的缠斗,扶住水穷居士,见他脸色煞白。青螺伸手把脉,心惊肉跳,竟然是肺腑受了内伤,这等掌力只有“皖南双绝”,青螺忙出指点中水穷居士身前几处穴道,减缓他呼吸的压力,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道:“先不要运功。”青螺见苏寒川捡起地上的湛卢剑,她急中生智,忽然想起陈墨营救卓青飏,便假借绿绮琴的名义,引来一帮江湖人众,正是出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贪婪心理。便出声叫道:“江湖名剑,湛卢现世!”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人飞身而来,拔剑攻向苏寒川。苏寒川惊叫:“昆仑派蒋白生!” 另有一人叫道:“青螺姑娘!”青螺回身一看,只见是卓青飏和他的二师兄岳赤渡。岳赤渡并不说话,也身影一闪,与那蒋白生双战苏寒川。卓青飏奔到青螺身边,道:“青螺姑娘。”再看青螺身边的那个白衣男子,脸色煞白如纸,忙道,“你们受了伤?” 青螺忙叫:“卓大哥,他受了重伤,我得赶紧救他,你快帮我。” 第四十章 六瓣梅花(下) 卓青飏道:“好!” 青螺道:“我已经封住了他的几大穴道,你背上他,我们找一家药铺。” 卓青飏翻身背起水穷居士,由青螺在前边引路,拨开人群,拐进一家名叫杏林堂的药铺。青螺疾步奔进去,道:“有人受了伤,借贵堂一用。” 药铺老板见卓青飏背上的人奄奄一息,性命垂危,脖子衣襟血迹斑斑,忙起身哄他们,道:“带个死人来看病,想要砸我的招牌吗?” 卓青飏哪里肯听他的,右手一抬,星月剑出手,已经制住药铺老板,喝道:“出去。” 青螺拿了一片参片,让卓青飏放在水穷居士口中,并扶他背向端坐,剥去上衣。青螺道:“我要刺中他督脉穴道,卓大哥,你要扶好了他。”说着从包袱中展开一排细长的银针。督脉循身之背,青螺抽出一支银针,见水穷居士脖子被雪鹰抓伤,有微微的献血顺着头发流到后背。青螺伸手掀起水穷居士垂在背上的头发,正要刺向其大椎穴,忽然看见水穷居士脖子上一条红色细绳,青螺走到水穷居士正面,一看那红绳上是一个玉佩,惊呼一声,跌坐在地。 卓青飏忙问道:“怎么?救不好吗?” 青螺失神指着玉佩道:“他,他,他是……”她于慌乱中收敛心神,忙起身一针刺中水穷居士的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由上到下,一直刺到长强穴。卓青飏只见水穷居士后背上密密麻麻中了二三十只银针。青螺又奔进药柜,手慌脚乱,钗发凌乱,拽出药柜抽屉,分别拣了参片、远志、白芷、三七、仙鹤草等,放在药壶里煎煮,也顾不得理理头发,又忙在水穷居士的后颈上敷了药。 卓青飏从没见过青螺用药如此慌张,他再看看水穷居士,耷拉着脑袋,胸前的玉佩乃是一半的双鱼八卦形状,正反两面都有一些凸起的花纹。青螺见炉火纯青绵长,便起身敛下头发,抓起水穷居士的手腕把把脉,这才将他背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放水穷居士躺倒。 卓青飏见她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问:“青螺,他没事吧。” 青螺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他中了皖山绝命掌。” 卓青飏之前在安庆听武当派的半为道长讲起过皖山绝命掌,此刻听到青螺言语,不由地惊道:“皖南双绝,肝肠寸断!” 青螺道:“幸好出掌的人功力火候不足,有所欠缺,加上这位水穷居士用剑挡住了掌力,他现在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卓青飏问道:“他是谁?水穷居士?” 青螺伸手抚摸一下水穷居士脖子上的玉佩,道:“他自称是叫水穷居士。” 卓青飏忙道:“原来他就是水穷居士。”当下将上次在汉口一别之后,卓青飏在九江帮的地界上被劫后,趁着守卫不严逃至庐山北麓的水穷居的事情。 青螺听到那水穷居的屋后菜地埋着飞灵子的时候,眼泪终于不可遏制的流了出来。青螺对卓青飏道:“卓大哥,我想这位居士,是我的哥哥。” 卓青飏难以置信,问道:“你如何断定?” 青螺从怀里也拿出一个玉佩,竟与水穷居士所佩戴的一模一样。青螺双手拿起两个玉佩,双鱼首尾相接,像是八卦阴阳合在一起,上边的花纹凑成一朵六瓣梅花。青螺道:“潇湘门梅家所有男丁自出生之日起便会佩戴这样的一枚玉佩,叫作“六瓣梅花玦”。这梅花玦阴阳两面一致,任何两个都可以组成圆形的六瓣梅花。我手上的这一枚六瓣梅花玦,乃是当日秦伯伯从我爹的身上取下的,留作给我的遗物。而据我家仆人忠叔也白头回忆,当日里我的爷爷梅望久临终前,将我的哥哥托付给了躲在潇湘梅祠的一人,那人应该就是我们冒死救回来的昆仑派飞灵子道长。” 两人一加印证,对于水穷居士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确信。卓青飏道:“你们兄妹重逢,你该欢喜才是。” 青螺叹口气,道:“只是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哥哥他的神智还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卓青飏十分无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觉得她心力交瘁,一脸疲倦,与当日在甘江口的破院里瞧见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心中怜惜,道:“青螺,你累了吧,你在这药堂里稍微打个盹儿,我守着。” 青螺心里一软,道:“卓大哥,谢谢你。” 卓青飏情不自禁,握起她的手,道:“你知道的,不论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我明白。”青螺讪讪一笑,忙挣开他的双手,又道:“卓大哥,你怎么会突然赶来?” 卓青飏道:“我大师兄昨晚也进了京,我们兄弟三人就在客栈喝酒谈天。今日一早,听说外使入朝,所以便出门凑热闹。我忽然就听到空中有鸟叫的声音,便抬头看见了一只雪鹰。你知道吗?我之前就见过天鹰山庄的……” 青螺早伏在桌子上,双眼犯困,朦胧着道:“卓大哥,你留意着炉上的药。” 青螺这几日孤身一人,在京城的大街徘徊,她想不出来自己应该往何处去,美好的希冀往往如同梦幻泡影,她看不透,也放不下,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再加上刚才她乍然见到那玉佩,心中慌张自己寻找多年的哥哥受了重伤,心绪乱如蓬草,所以她实在是太累了,一静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地伏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卓青飏说话。卓青飏看着她缓缓闭上双眼,一头黑发垂在左肩上,露出白皙的右半边脖颈,像是一块无暇白玉。卓青飏心里高兴,从那药堂挑了一条干净绢毯给她披在背上。 那药堂老板在外鬼鬼祟祟地探头观望。卓青飏出去道歉,“先生,我们贸然闯进来,并非有意滋事,只为救人性命。万望海涵。” 药堂老板见刚才一个将死之人,此刻已经安稳地躺在里面缓缓呼吸,也止住了血,对青螺的医术十分敬佩,竖起大拇指,道:“这位姑娘,不会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吧,真有起死回生之绝妙。” 卓青飏听他赞美,会心一笑,道:“你说她像不像仙女?” 药堂老板道:“她医术又高,又是一副慈悲心肠,该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吧。” 卓青飏道:“刚才从柜上抓了一些药,等会儿我找我的大师兄来,付你药钱。” 药堂老板连连摆手,道:“小事,小事。等姑娘醒来,指点指点我的医术,老头儿就心满意足了。” 卓青飏道:“青螺姑娘妙手仁心,悬壶济世,定能满足你的心愿。老先生,您请营业吧。” 药堂老板这才走进杏林堂中,招呼人们抓药。 卓青飏坐在门前,心想也不知道大师兄和二师兄在那边与颜雪鹰等人相斗的处境如何。但随即想到大师兄和二师兄武艺出众,经验丰富,想必足以应付。忽然脑子中又冒出一个疑问,青螺姑娘受困,云篆兄弟他们怎么不见? 正想着,药堂老板道一声,“这位小哥,炉上的药怕是要煎好了。” 卓青飏忙起身端下来,药堂老板帮忙,过滤掉药渣,留下一碗味道浓重的药汤。卓青飏端好药碗,本想问问青螺何时给水穷居士服用,忽听到青螺睡梦中,隐隐约约地说道:“卓大哥,我明白你的心,只是我心中已装了人。我对你不起。” 卓青飏沉思一下,心灰意冷,暗暗叹了口气,把药碗放好,轻轻地道:“青螺姑娘,你醒一醒,醒一醒。” 青螺醒来,见已经熬好了药,便端起药碗,要了一个汤匙,坐在水穷居士的床前,盛了一口仔细地吹去热气,放在嘴边尝一下温度。忽然眉头皱起,道:“卓大哥,这药有谁动过吗?” 卓青飏道:“没人动过,自始至终就在炉子上放着。怎么了?” 青螺道:“这药似乎味道不对,有人加了东西。” 青螺起身掀开帘子,看看周围,也不见异常,道:“这里边有毒。” 卓青飏讶异惊道:“什么?怎没人会有毒?”忽然想起来,道,“刚才是药堂的大夫帮我滤的药。”青螺道:“先不要声张,听我的主意。” 第二卷 写在卷首 2017年春节将临的时候,我因为身体生病的缘故,疼痛难忍。尤其是黑夜,是个痛苦的度过,感觉骨头像是插进心肺里一样,一夜无眠,回忆起许许多多人生的经历,经历的许多人和许多事,越发地感慨万千。 次日清早,我便随口念出半首《临江仙》:昨夜心胸彻骨疼,烛火依稀长明。辗转难眠忆生平,老来弥觉了,人间最无情。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口气,似乎就是我脑中了凡大师(小说后期出场)的样子。后来身体渐渐复原了,便终于想要把曾经有过构思的故事写出来,写写故事,更重要的是写写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于是,开始动笔,可万事开头难,小说的开篇,我迟迟没有想好从哪一段开始入手,几经易稿,大家在第一卷中看到的有关于神农山庄、白牛乘客的故事都曾经被写成开篇,但思虑良久,终于还是以平静的叙述做了开篇。 故事越发展,越觉得笔力左支右绌,一来人物越来越多,需要交代的背景自然也会越来越多;二来是大场面、五个人以上的群戏场面也会越来越多,写作起来的难度非常大;三是觉得自己之前积累的一些文学知识消耗越来越大,为了写这一部小说,大的方面,需要常常查询很多地理、历史、文学等资料,小的方面,也需要了解故事发生时候的建筑、音乐、特产、风土、习俗等等用以丰富细节。总之写得非常艰难,但所幸终于写完了第一卷,将出场的人物交代了75%以上,解下来创作的第二卷将会是以故事、人物感悟、命运变化重点着笔。 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的小说,让我继续讲精彩的故事给你听。 本人的微信公众号“老王的书与厨”,也会分享一些包含有图片在内的创作心得、生活琐事、散文等,欢迎关注。 写到最后,惊闻西游记的杨洁导演去世的噩耗,十分伤心。一个认真对待作品的人,值得敬佩!愿杨洁导演一路走好。 满天仙佛为之泣,人间老少泪洒地。一代巾帼魂西游,连天哀声惊鬼神! 第四十一章 冤家路窄(上) 金陵城中一条小小的巷道,白墙黛瓦,杏林堂只是跻身于众多商铺中的一家小药堂。前厅是问诊的坐堂和抓药的柜台,后厅则砌成一排的小泥炉,用来烹药。水穷居士躺在后堂的木床上,昏迷不醒。 忽然,一阵期期艾艾的女子啼哭从后厅传来出来。药堂老板人在前厅,听到哭声,心中一舒,小心翼翼地掀起帘子朝后堂一看,只见水穷居士和卓青飏一个在床上,一个倒在地上,青螺伏在他们身旁哭得伤心欲绝,心道水穷居士和卓青飏定是被毒死了。 药堂老板慌忙走出门去,见那巷子的一棵梧桐树下正站在一男一女两人,钳制住药堂的抓药先生,便走过去,道:“事情已经办妥,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那男子阴测测地一笑,问药堂老板道:“那个闯进去的男人死了吗?” 药堂老板唯唯诺诺地道:“我刚看了,确定他死了,此刻正倒在后堂地上,那个姑娘正在那里哭泣呢。” 那女子容颜秀丽,本是绷着脸,但听到此展颜一笑,道:“二哥,我这一手怎么样?” 那男子道:“高明!只要卓青飏一死,剩下的那个梅家余孽,不足为惧。根本都不用父亲出手,你我兄妹就能为大哥报仇了。”松开手上的抓药先生,丢下两粒丹药给他们,道:“这是解药。” 这二人正是甘江口神农山庄少庄主楚云飞和其妹楚云梦。当日,卓青飏为救青螺大战于神农山庄,还失手杀死楚云岭。后来楚云飞吩咐下去全力追捕青卓二人,但卓青飏和青螺借乘云篆所雇的大船,放帆夜发,逃得无影无踪。 而长子楚云归意图反叛楚云飞在神农山庄的权位,事发之后被囚住。楚凤南年事已高,心肠却有些软了,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迟迟没有处置。楚云飞察言观色,已明其心意,既想要杀了楚云归为母兄报仇雪恨,又担心伤了父亲的心。倒是楚云梦硬起心肠,闯进囚室,捏住楚云归的口鼻,灌进去一瓶毒酒,生生毒得他七窍流血咽了气,这才罢休。 楚凤南知道了这件事,见楚云梦年轻烂漫的样子,又不忍斥责于她,只得背着人流出两行热泪,一来楚云归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再没有出息,不合心意,但毕竟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二来见到楚云梦能狠下心如此对待同父异母的兄长,楚凤南终于在大半人生过后感受到了无比的悲凉。夜深人静的时候,楚凤南更是出奇地想念楚云岭,那个从小跟着自己闯荡江湖、颠簸流离的儿子,那个从来不计得失照顾弟妹、又背地里兼顾长兄的儿子。楚凤南闭上眼睛,猛然就能想起十八年前的时候,楚云岭被梅望久一招见鬼手抓伤心口晕倒在地的场景;这次又是楚云岭,为了抢救自己,甘愿自撞刀剑赴死。想得久了,楚凤南越来越觉得包心的钢铁被溶解成一团慈爱的柔情。 楚凤南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楚云岭的房间,推开门,淡淡的月光倾泻进来,楚凤南看看周围,陈设布置,十分简陋。楚凤南就独自坐在其中。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喝斥,道:“什么人?” 原来是楚云飞在神农轩处理事务,路过的时候忽然看见大哥楚云岭的房门开着,便几步跟进来。月光底下,他才看出来是父亲,黑灯瞎火地坐在那里,忙道:“父亲,眼看就是三更了,您为何独坐在这里?” 楚凤南长叹口气,道:“没什么,睡不着,起来走走。为什么你大哥的房子这样朴素?” 楚云飞道:“大哥常年在潇湘,所以他心爱的东西都搬过去了。这里的房间只是他偶尔回来住住。” 楚凤南心中才有了一丝安慰,道:“他毕竟是你大哥,偶尔回家,也该住得舒服些。你要命人多给他添置一些……”忽然想到楚云岭已死,只得住了口。 楚云飞也察觉起来,忙应了一声,又岔开话题,道:“父亲,您知道英雄大会吗?” 楚凤南道:“英雄大会,那是中原武林名门大派举行的盛会,据说是有主办的门派邀请武林同道商讨江湖中事。参会的门派往往也会结成同盟,彼此照应,方便门下弟子未来在江湖行走。可惜,我们神农山庄一直无幸参与。” 楚云飞道:“这英雄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每次大会也都会选出下届办会的门派家族。这次召开英雄大会的就是江南留云庄。留云庄的云公子前来拜寿,特地送上邀请神农山庄出席的请帖。” 楚凤南道:“哦?定的是哪一天?” 楚云飞道:“八月十五中秋。儿子心想这已经七月二十二了,到月底便要启程了。父亲以为如何?” 楚凤南动动心思,道:“留云庄!留云庄这些求我们保全他们家的紫毫护卫,所以事事臣服,不敢硬争,送请帖也是笼络人心的情面。不过我有些担心。” 楚云飞道:“父亲有何担心?” 楚凤南道:“紫毫的病,不是一两日,八九年前,江南名医束手无策,这才寻到潇湘门来。岭儿和梦儿,哪里会治病,后来还是我翻阅潇湘门遗留下的那部《青囊书》,大致用些药,并称要十年治疗,才能痊愈。可眼前十年将满,我担心留云庄会大举问责。” 楚云飞嘴角一笑,道:“父亲所虑极是。儿子也早想到了这一层,于是想出来一条妙计。”当下伏在楚凤南耳畔叙说。 楚凤南听了,却也不喜悦,感叹一声道:“区区一个仆人生了重病,留云庄还几经辗转求医问药,上下一心。”说不下去,只得又叹口气,道,“楚云归生前住在哪个房间?带我去看看吧。” 楚云飞只得走出门来,在前边引路,走到长院南房,那里也都是些庄丁仆人的居所。楚凤南推开门,见这里的房间更是简陋,有些怀疑地道:“这里?” 楚云飞脸色一红,道:“也不都是,不都是这里。我有给他安排别的房子,他素日说这里会起居方便,便就在这里住。” 楚凤南已听出他在撒谎,也没有揭穿,道:“云飞,父亲老了,家里的许多事,都不管不问了。此刻再想过问,已然也晚了,父亲就看开些,不再问了。只是你知道吗?父亲四个儿女,名字都是亲自取的,归岭飞梦,你知道出自哪里?” 楚云飞背心一阵冷汗,摇摇头,道:“儿子不知道。” 楚凤南在长院之中踱步前行,楚云飞趋步跟着。皎洁的月色如银,照的神农山庄亮堂堂的,楚凤南指着院子东北角的飞檐道:“你知道那座楼叫什么吗?” 楚云飞答道:“飞梦楼。” 楚凤南点点头,又指指东南方向,道:“那你知道和飞梦楼相对应的位置是什么?” 楚云飞并不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建筑,道:“如果儿子没记错,那里应该只是一片土丘吧。” 楚凤南黯然摇摇头,道:“那里曾经有一所阁楼,名字叫作‘归岭高阁’。楚家祖先,曾经从南方的苍莽山岭北上至此,在这里建筑了神农山庄,当年,庄子东南角的那处就是最为恢弘的归岭高阁。父亲小的时候,便常常在那里玩耍,后来父亲长大了,有了云归和云岭两个儿子,他们兄弟两个也总是爬上高阁的屋檐捉燕子,常常被燕窝落下的灰迷了眼睛。” 楚云飞侧眼见他面前的父亲两鬓白发,回忆往事脸露微笑,只是泪光盈盈。楚云飞心绪一愧,神色青红不定。 楚凤南道:“后来有一年,也不知为何,云归的母亲就在归岭高阁里上了吊。那些天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归岭高阁终于在暴雨中坍塌了。当年,父亲闯荡江湖,不在庄里,后来才得知这件事情,后来着手重建归岭高阁,但都是建到一半便发生诸多意外,最后迫不得已放弃了重建的想法,那里只留下一片土丘。”楚凤南看看天上悬着的半月,道,“云飞,父亲年少的时候,有许多人生的道理并不明白,等到明白的时候已然晚了,失去的才让人更珍惜。归岭飞梦,同宗同源,失去哪一个,父亲的心中都是不忍心的。缺月能再圆,落花逢春好,今有飞梦立,不见归岭高。” 第四十一章 冤家路窄(下) 楚云飞握住楚凤南的手,哀声叫道:“父亲,儿子错了。孝悌父兄,云飞做得太过不够。” 楚凤南道:“你无须自责,你是神农山庄的少庄主,行什么事,走什么路,成为什么样的人,都由你自己决定。” 楚云飞耳听更夫已经敲了子时的锣,道:“秋夜寒凉,我送父亲回去休息吧。” 父子畅谈一番,楚凤南郁结的心情得到纾解,楚云飞也明白自己肩上重了一重,次日一早便起来伺候父亲早餐。楚凤南喝了一碗粥,道:“闯进堂刺杀的人查到没有?” 楚云飞忙回话道:“查清楚了,那个武艺高强的青年是昆仑派的,名字叫作卓青飏。那个抢走了《青囊书》的应该是梅家的,甘江口有人说是知道她叫青螺。至于中了竹叶青的毒的那个,应该也是梅家的,不过不知道性命。” “命人仔细追踪。”楚凤南出神一会儿,道:“为父想了一下,既然八月十五要到留云庄去,不如就提前出发,先到京城。为夫为你引荐朝廷猛虎卫叶烁大人。” 楚云飞听了大喜,道:“多谢父亲。” 于是楚云飞打点行装、随从人员、礼物、庄内事宜,于三日之后启程,发往金陵,于七月三十傍晚抵达京城投宿。进了城,这才知道第二天就是外使入朝的大事,叶烁大人事务繁忙,季平大人也被调遣到迎接使臣的事宜之中,为此楚家父子便商议且过了这几日早寻时机拜见叶大人。八月初一这一天,金陵城上下便如同沸腾了一般,男女老少都一拥而上,挤在街头巷尾看热闹,都想看看渤泥国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楚云飞和楚云梦都是第一次进京,自然不肯窝在客栈里,于是也走上街头。 兄妹二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缓步地行走,楚云梦因为腹内饥饿,便要寻找饭店,忽然看见卓青飏背着一个穿白衣的伤者奔跑着拐进一条巷子,身旁那姑娘明眸皓齿,也正是青螺。楚云梦一见,同楚云飞道:“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楚云飞道:“卓青飏武功太高了,你我不是敌手。” 楚云梦道:“别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悄悄地跟踪他们,伺机动手。” 两人便紧跟着钻进小巷子,忽看见一所小小的药堂。那药堂的老板和抓药先生都被赶了出来,垂头丧气,骂骂咧咧。楚云梦叫一声,“有妙计矣。”身子一斜,飞身一抓,已经制服药堂老板和抓药先生二人,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楚云梦塞了两粒药丸入腹。药堂老板只觉得那药甚为清凉,口中还有一股香味,道:“我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楚云梦道:“这是用鸩酒和砒霜制成的毒药。” 老板大惊失色,楚云梦道:“放心吧,一时三刻死不了的。只要你给我办一件事,我就给你解毒。” 楚云梦笑一笑,秀眉一扬,道:“这里还有一粒毒药,只要你想办法给刚才进入你的药堂的两人下毒,到时候我就把解药赐给你。” 老板战战兢兢地应了,硬起头皮,鬼鬼祟祟地趴在杏林堂外张望。卓青飏与他闲话几句,放老板进去。那老板佯装营业,给乡人抓药,一眼注视青螺伏在桌子上打盹儿,卓青飏站在一旁,后堂的小泥炉上小火苗一伸一缩地舔着药壶。老板趁其不妨,便将那毒药投入其中,这才回身招呼卓青飏,帮他过滤掉药渣,澄出半碗汤药来。直到听到青螺哭泣,这才慌忙跑出药堂,索要解药。 楚云飞和楚云梦两人听了药堂老板的话,只道妙计得逞,两人奔进药堂。一进门,见前厅收拾得不算整洁,楚云飞掀起帘子正要走进后堂,就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横刺过来,楚云飞眼明脚快,飞身后退,竟直撞倒身后的楚云梦。 青螺凛然走出后堂,喝道:“楚家贼子,送上门来!” 楚云飞一手扶起楚云梦,扬手一掌,直攻青螺。卓青飏一剑刺出,使出昆仑三十六剑的一招“尘沙浩劫”。昆仑三十六路剑法共分为十二下路,十二中路,十二上路。下路剑法讲究制敌不伤人,比如“大道通天”、“登之不死”、“上善若水”、“东风半卷”等等;中路剑法更讲究剑招奇妙和实战威力,比如“风雨如晦”、“风起昆巅”、“天山遁”、“心如猛虎”之类;而上路剑法,则更要求剑术狠辣、内力绵亘、人剑相通。“尘沙浩劫”便是上路剑法之一,卓青飏这一出手,一条右臂与一把星月剑,仿佛合二为一,剑路好像飞沙扬起,遮天蔽日,立时三刻就将楚云飞逼开。 楚云飞见他剑法厉害,只得拔出腰上宝剑,那宝剑锋刃极薄,自然十分锐利,楚云飞使出一招“神农飞练”,那薄剑与星月剑甫一相交,楚云飞手腕一转,那炳薄剑竟然像是一条彩练一般,卷住卓青飏的星月剑,果然应了那句“何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卓青飏用力,但却扯不回宝剑,却见楚云梦飞身而起,右手一扬,数十枚飞针倏然飞来。青螺见那针头微微泛着黑光,叫道:“小心,乌头针。”飞起一脚,踢中一张椅子,那椅子飞起正好挡在卓青飏和楚云飞中间,那乌头针便都一一钉在椅子上,椅子落在地上摔得零散。楚云梦一手刚发暗器,左手便又是一扬,又是十多枚飞针射出。其中还有几只银针飞向青螺,青螺忙转个圈子,避开几只飞针,随手拿起坐诊台上的诊脉枕头挡在身前,接住飞针,暗叫一声不好,只怕卓青飏挡不住这轮的飞针偷袭。 卓青飏长剑被束,但却急中生智,左手一把扯下用以分开前厅和后厅的门帘,用上内劲甩在身前,又挡住飞针。那门帘卷成一条,飞攻楚云飞的脸面。这一手乃是卓青飏之前在安庆夜宿的时候,目睹武当派的半为道长一手高明的“拂尘飞剑”,在此时紧急时候,便将那布帘,想象成拂尘飞身攻击。 楚云飞一下被击中脸颊,呼声痛,手腕一转,这才撤开薄剑。青螺见卓青飏反守为攻,这才舒口气。 楚云梦正要出刀攻打青螺,却被楚云飞拉住。楚云飞道:“妹妹,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先撤。”随手从怀里丢下一个小小的陀螺。那陀螺一落地,便爆射出一团浓烟。青螺叫道:“小心有毒,快撤回后堂。” 卓青飏和青螺退回后堂,抱起昏迷的水穷居士,破窗而出。药堂后边不知道是谁家的后院,高高的院墙,院子角落放了一些稻草,还种了一些花草和几株大树,两树只见栓了一条细绳,绳子上晾晒了一些蔬菜和五颜六色的布帛。 两人挽住水穷居士,飞身跃过院墙,已经到了大街上。街上官兵一重重的,正拿着画卷找人,忽然看见卓青飏等三人从一所院子飞出大街,纷纷注目。其中有个侍卫叫住他们,看看卓青飏和青螺,他们肩上那人一头长发遮住大半面目,伸手抓起。 青螺叫道:“干什么?你放手。”一掌劈中那人,那人仰面倒在地上,指着水穷居士,叫道:“在这里,就是这个人。” 卓青飏飞起一脚,踢翻他们,道:“青螺,看样子他们是来捉水穷居士的。我来挡住他们,你先带他走。” 青螺道:“我不能先走。” 卓青飏道:“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楚云飞和楚云梦只怕还在附近,你赶紧去找云篆兄弟,他们能保护你。” 青螺道:“卓大哥,我是担心你呀。” 卓青飏见士兵越来越多,只得退回高墙下边,伸手挽住青螺和水穷居士,飞身而起,重新飞回那家大大的后院。卓青飏心想两人所在的院子定不安全,肯定会被人来搜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帕子,展开里边放着一支白玉簪子和一个白瓷药瓶,道:“青螺姑娘,这是你送给我的芦根灵犀丸,能解毒。” 青螺见他将那药瓶视若珍宝,小心地包在手帕里,贴身而藏,不由地心中感怀。青螺和卓青飏各服下一粒药丸,另外给水穷居士也服了一丸。两人便想从杏林堂穿过去,回到前街,但前街已经响起了搜查的喝令声。两人被迫停在大院里,卓青飏五脏俱焚,低头看见地上的稻草,便低身将稻草捆扎一下,随手扯下晾晒的白色布帛,裹在稻草外边,伪装成人形。 卓青飏道:“你先在这里躲好,等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就赶紧回云兄弟那里去。”说罢,不等青螺分说,已经左右双手各抱住一个稻草人,飞身跃上屋顶,踢得脚下的瓦片稀里哗啦掉在地上,摔成粉碎。 第四十二章 几人相思(上) 士兵见卓青飏手挽两个白衣人,沿着大街往南奔去,忙支了一队人马紧身而追。卓青飏只为引开众人,所以也不停足,脚下如同踏了风,闯入南城,直到面前被一睹高墙堵住去路,卓青飏抬头,见那红墙甚高,心想刚才足足奔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想必青螺已经逃开。正要离开,忽看见好几路士兵手持长枪大戟,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卓青飏见四下并无去路,只得飞身跃过红墙,进了院内,这才将手上的稻草人丢在一边。 卓青飏见那院子十分广阔,身前正是一片菊花花圃,黄色、紫色、白色、红色的菊花一朵朵枝头抱香。花圃之后却是一曲流水,雕栏沿着水畔曲折蜿蜒。水中还有一些晚荷开着,岸上立着许多粗壮的竹子和枝叶苍黄的垂柳,柳树丛里露出亭子的一角,亭子连着一条曲廊,曲廊尽头就是一大片建筑。卓青飏见偌大的后院,并无人声,便跃过花丛流水,走进亭子。那亭子里放着一碗新鲜的水果,卓青飏心想这里既然打理得干净整洁,并且还摆放了食品,那么必然是一大户人家。卓青飏早就跑累了,本想拿个果子来吃,但心想不问自取实在不妥。 卓青飏放下手上的果子,忽听到曲廊旁边的屋子传来说话的声音。卓青飏沿着曲廊过去,才看清楚那些建筑,楼阁装饰得富丽堂皇。卓青飏见一队身穿罗裙的婢女端着杯盘络绎走进那间刚才有人说话的屋子,不一会儿便又退身出来。 又有一路劲装侍卫列队行过来,卓青飏四下打量,身后有一扇小门。卓青飏推开见里边无人,便闪身进去。等到众人行过,屈身窥视,见刚才的那些侍卫并不像是来抓自己的,倒像是巡防的,因为他们走进后院,绕行一周,便又返回前院。 卓青飏正要出去,忽听得隔壁的房门一声响,卓青飏只得从门缝中间看一眼,只见房门走出两人,两人年龄相仿。前边一人以金色罗帛缠头,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但那缠头上边缀满宝石,又穿着金黄红格的袍子,腰上系着金带,脸色苍白,气定神闲,显得十分尊贵。后边跟着一人,那人穿着宝蓝色的襟袍,也缠住头发,负手看着高墙外边的白云变幻,陪在一旁。 金帛缠头的人看着满园的柳荷竹菊,道:“日常常听先生说起中土风土人情,心甚慕之。今日一见,泱泱华夏,果真大国气度。云纹先生,故土重游,可有感于斯?” 那身穿宝蓝襟袍的云纹先生,淡淡地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金帛缠头的人听了道:“这几年总是听到先生念这首诗,不知不觉,我也记下来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云纹先生道:“时光冉冉,不经意已经过去了这些日月。还要多谢国王,这些年没有让云纹流落街头。” 卓青飏听到“国王”二字,心中忽然一惊,难道这位金帛缠头的华贵之人竟然是今早进城的渤泥国国王?那么自己身处的庭院是国王下榻的驿馆? 渤泥国国王答道:“中国圣人,德教流溢。每每与先生交谈,如沐智慧。我私下是知道的,先生并非一介布衣,乃是人间之凤毛麟角。得见先生高义,我之大幸也。如今,我日渐沉疴,命恐难久矣,能送先生回归故土,死亦无憾。” 云纹先生道:“国王千万保重,中原多有神医良药,我们必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眼见起了风,秋池风荷摇摆不定。渤泥国国王咳嗽几声,云纹先生忙道:“起了秋风,国王不宜站在风口上,我们先回室内去吧。” 渤泥国国王笑笑说:“所言极是。明早还要进宫去朝拜皇上。” 云纹先生眉眼黯然,扶了渤泥国国王回身进了房间。卓青飏见四下无人,这才拉开门,飞身踏住高墙出去。时值黄昏,他先是赶到刚才大师兄和二师兄与颜雪鹰等人相战的大街,见那里已经无人,也不见了那些士兵,心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夺到湛卢剑。” 卓青飏见天色渐渐晦暗下来,街上华灯初上,他不敢多留,只身一人又飞奔到兴隆客栈,敲敲云篆的房门。开门的是云篆,见是卓青飏,道:“卓大哥,你怎么会来?” 卓青飏不答却问,道:“云兄弟,青螺姑娘和水穷居士呢?” 前两日,云篆谴古砚到卓青飏处寻青螺,古砚假意以赠送礼物的名义打听,回来只是道青螺未曾去过,也并未详细叙述经过,云篆尚自以为古砚当时是以青螺回去潇湘的借口与卓青飏说明。见卓青飏此刻来寻青螺,道:“青螺姑娘,她前几日十分想念家乡,所以起身回岳阳去了。” 卓青飏听了一怔,道:“回岳阳?今日晌午的时候,我分明在街上见过她。她受人围攻,又被士兵围剿,我让她回来找你。你没有见过她吗?” 云篆急道:“是吗?她不曾回来?” 卓青飏一拍大腿,道:“不会是被士兵擒住了吧。我去找她。”说着便要下楼。云篆忙随着下楼,道:“卓大哥,我和古砚也去。古砚,古砚,你快来。” 陈墨出门办事,而古砚正在后堂煮灯芯竹叶汤,听到喊声,出来一问,提了短刀出门。三人先是赶往杏林堂,楚云飞临走洒下的毒粉已经散去,卓青飏见那药堂已经上了闩,上前敲门叫道:“掌柜,掌柜开门。” 药堂老板认出卓青飏的喊声,对自己投毒一事做贼心虚,更是不敢开门。卓青飏双掌一推,使出“绝顶风雷”的内劲,那门门闩被一股大力一推,断成两截。卓青飏进门,见后堂的破窗还未修复,叫几声青螺的名字,也无人答应。卓青飏忙问道:“掌柜,你可见到今日晌午和我一起过来的那个姑娘?” 药堂老板瑟瑟发抖地道:“那个姑娘背着那个受伤的人,出了门,只是被一群兵爷盯上了踪迹,她且战且走,往北边去了。” 卓青飏甩开手,连连道:“坏了,坏了,她定被捉拿去了。” 古砚忙道:“卓大哥,我们快往城北去找。” 卓青飏、云篆、古砚三人便沿着大街往北冒黑而去,行了许久,沿街门市,问了多人,都没有准确的消息。越是找得久,越感到渺茫。几人眼看已经行到玄武湖,湖畔灯影互映,云篆心生愧疚,失神道:“这事情都怪我。要不是我说的那些话,她定然不会走失。” 卓青飏心急如焚,听了他的话,道:“你说了什么话?” 云篆垂头丧气,道:“我们吵了一架。” 卓青飏本来焦急,强压怒气,道:“为什么会吵架?” 云篆并不说话,卓青飏又看看古砚,古砚也不敢正视他。云篆忽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卓青飏,道:“我说,她心中喜欢你。” 古砚见卓青飏一双星目,瞪着云篆,忙上前挡在云篆身前,道:“卓大哥,你冷静点。” 卓青飏推开古砚,盯住云篆,道:“多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云篆道:“我说的自然是真的。她能记住和你捡回来的柴长短一致,她还感激你在神农山庄冒死救她。还有自从在汉口你救了我们后一朝分别,青螺姑娘就独自一人关在船舱里默默垂泪,你知道吗,她嘴上说是为了秦伯伯,可是我知道的,她分明是为了你。还有我们在金陵城,她一听到你被皇家猎人捉住了,便五脏俱焚,神魂不定,自己的命不要了,也要救你出来。” 初一的夜晚,月色全无。卓青飏听了十分震动,被灯光一照,眼角有些湿润,道:“可是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云篆道:“她好心有好报,定会化险为夷的。” “但愿她平安无事。”卓青飏道,“她要是被擒拿住了,我也要冒死救她出来。” 第四十二章 几人相思(中) 云篆神色一黯,但卓青飏却好似并未察觉,拍拍云篆肩膀,道:“云篆兄弟,我还记得当日你我二人一见如故,坐在船头饮酒谈天,真是生平无限快活。只是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云篆黯然的面色,并不察觉地一笑,道:“只要卓大哥愿意,小弟随时与你共醉。” 卓青飏道:“此话当真?” 云篆道:“自然作数。” 卓青飏道:“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里席地而坐,你我就着这夜黑风高再痛饮一番。我这就去买酒。”说罢,人早已隐身在华灯阑珊、即将打烊的酒家。 古砚看看云篆,道:“公子,你觉不觉得卓大哥言行有些反常。” 云篆道:“有什么反常。” 古砚道:“若在平日里,青螺姑娘失了踪迹,我私下揣测卓大哥定会发了狂地去寻她。可刚才他听了你的话,我打量他反而是平静而坦然。” 云篆眼神湛然,道:“他去救青螺,是抱了必死的心的。”不觉苦笑一下,继而慨然长叹,“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不一会儿,卓青飏抱了三坛子酒回来,分发给云篆和古砚。古砚见那酒坛子足有腰粗,少说也有六七斤,道:“卓大哥,为何买回来这样多。” 卓青飏就坐在湖边,看着茫茫夜色,抱起酒坛子喝几口,道:“喝个痛快。” 云篆闻到一股封喉一般的烈酒味道,这应当是苦寒之地才适合饮用的高粱酒,他一个江南公子,日常并不擅饮酒,即使偶尔小酌一杯,不过也是喝几杯黄酒助助兴致。但见卓青飏这样肆无忌惮的豪气,云篆也坐下,道:“对!就是这话!就要喝个痛快。”云篆也喝了两口,只觉得嗓子像是被利刃戳中,胸口热辣辣的像是着了火。云篆被烈酒一呛,差点咳嗽出来,他努力压制,气息憋在胸口,两只眼睛一下子被憋得通红,可他还是逞强,心想:“既然你充英雄气概,偏偏我也不能服输。” 古砚自小就是了解云篆的,他就像庄上的掌中明珠,别人都要众星拱月地宠着这位小公子,虽然看起来处事潇洒,但实际内心十分骄傲。 卓青飏举起坛子,与云篆碰碰,哈哈一笑,道:“再喝一大口。” 云篆道:“要喝就连喝三大口。”两人一仰脖子,又喝了三巡。 古砚见云篆不胜酒力,双颊通红,道:“公子,行了,你别喝了。” 云篆醉眼迷离,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偏要喝个烂醉。” 古砚忙道:“我的大少爷呀,一会儿回去,陈二叔该要怪罪我了。” 卓青飏伸手甩开古砚,道:“什么公子?什么少爷?什么管家?什么仆人?你坐下来,就是兄弟。来,你也喝。”说着端起酒来。 古砚道:“两位哥哥,听我一声劝。青螺姑娘下落不明,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是异常焦急的。我们不如连夜去寻她,待寻她回来,大家坐下来一起喝,岂不好?” 卓青飏听了,放声而笑,以手支额,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古砚道:“卓大哥,你为何发笑?” 卓青飏道:“我笑自己是个傻瓜,也笑你们两人愚蠢。” 古砚道:“此话怎讲?” 卓青飏拍拍云篆肩膀,道:“我是个傻瓜,青螺她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即使放在心上也不过是作为朋友而已。我知道她不会因为见到我而开心,也不会因为见不到我而难过,我明明是都知道的,可我还是断不了心中的痴念,每个日夜都在欺骗自己,总是在想也许、万一、可能、或者她偶尔心血来潮,会想要见见我。我就这样私下里盼望着,期待着,守候着,只要我见到她,我就高兴,我见不到她,我就失落。” 烈酒酒劲大,云篆已经坐不直了,躺在莎草之上,醉眼看着卓青飏,忽然也失笑起来。 卓青飏道:“云篆你还敢笑我。我是个傻瓜,你却是个榆木脑袋。青螺喜欢的人,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你。我见过她最好的笑容,便是和你一起站在船头指看黄鹤楼。我与她相处多日,却抵不过那时候她的会心一笑。只有她与你在一起,她才高兴,你可知道?即使要她为你赴刀山火海,她也无怨无悔,你可知道?我有自知之明,不论学识智慧,还是样貌门第,我样样都比不上你,青螺姑娘有眼光,她喜欢你,她跟着你,我虽然难过,但却也替她高兴。这些肺腑之言,你可知道?” 古砚从没见过卓青飏能啰啰嗦嗦说这样一大段,听了他的话,心中像是被一只针猛然地刺了一下,心脏一阵抽搐。 卓青飏也有些薄醉,口不择言地絮叨:“云篆,云意远,我告诉你,你这人行事旁敲侧击,说话拐弯抹角,人做得不够真诚,事做得不够坦荡,心境不够光明磊落。我是个粗人,有时候看不透,也想不开,我不懂你。不过你要知道,你这般做法,不受其利,终为其害呀。” 卓青飏看看云篆,早已经酩酊大醉,就倒在草地上睡着了。 古砚面有愧色,但依然义正言辞,道:“卓大哥,我古砚年龄比你小,武功没有你高,你是君子坦荡荡,我是十分敬重你的。不过你确实不懂,你不设身处地,你就不知道云家经历过多少风雨,恩怨生死,迁徙浮沉。你以为公子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吗?你以为他愿意成为这个样子吗?他也有牵挂,有得失,有不得已呀。卓大哥,你可不要误会他。” 卓青飏怒目看着古砚,古砚心中一凛,但还是直视他。卓青飏又喝一口酒,道:“你是好样的。” 古砚脱下外衫,给熟睡的云篆盖在身上,抱臂走在湖边泥沙边上,风吹得细浪一点一点地冲击着他的皮靴。古砚道:“我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后来长大了听娘亲说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我本是沧州人氏,本家姓古,五岁那年天气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我随父母前往姑苏投靠舅姥爷,还没行到济南府,却遇到一伙打劫钱财的歹人,沧州到姑苏路途遥远,没有钱财寸步难行,我爹便和他们起了冲突,不幸那伙歹人便一刀砍死了我爹。我娘抱着我没逃几步,便被他们抓住了。我娘万念俱灰,就要抱着我一头撞死。那时候路上忽然跑过来一辆马车,那赶车的马夫一脸风尘,看见路上的尸体,便停了下来。他拿起马鞭踏住车辕掉下来,将那一伙歹人一顿鞭笞,这才救了我们母子。” 卓青飏素日见古砚年轻的脸上无忧无虑,没想到他竟然也是这样的孤苦命运。古砚又道:“那马夫见我们孤儿寡母,便去禀告了主人。车中的主人听了之后,便牵着一个小公子从车上走下来,问了我们名姓、家乡、打算,十分巧合,他们也是往姑苏去的。那主人古道热肠,帮我们就地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便让我们搭乘他们的马车,一路舟车,来到姑苏。” 古砚伸出手,拢拢被夜风吹散的头发,又道:“到了姑苏,我娘千恩万谢,于是带我按着地址去寻舅老爷,可是几经打听,这才得知舅老爷赌钱赔了房地,几年前就不知道流落何方去了。天色已晚,姑苏城已经关了城门,我和我娘也无处可去,只得在街头露宿一夜。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第二天,我们就有遇上了那家主人,他正要出门去买砚台,见我们娘两个背着行囊,便跳下马问了详细缘由,最终收留了我们。” 卓青飏道:“这家主人,真是侠骨仁心。” 古砚又道:“那家的小公子没了娘,就比我大几个月,我娘从此就负责我们两人的生活起居,洗衣煮饭。而我陪着小公子读书写字,练功习武。因为主人是要出门去卖砚台的,所以就给我改了个名字,叫作‘古砚’。” 卓青飏不由地微微一愕,只见古砚转过身,看着卓青飏,又道:“这家的主人,就是留云庄的现任庄主云四爷。那个路上出手相助的马夫就是你见过的留云庄陈墨陈二叔,而那个年幼丧母的小公子正是你刚才疾言厉色批评的人。卓大哥,人之初,性本善。也许你看到的人,不坦荡也好,不磊落也罢,那些你的自以为然,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本心。” 第四十二章 几人相思(下) 卓青飏被他一通抢白,也讪讪地有些难为情。毕竟留云庄这二三十年来在江湖中多有美名,更是成为武林正道中不可小觑的一支家族,不论武功,还是为人,定有许多过人之处。云篆虽说待人接物事事不肯推心置腹,但总归未曾伤天害理。卓青飏实在想不到,素日古砚如同不经世事一般,今日这样义正言辞的样子,倒顶天立地起来。 卓青飏看看已经醉倒的云篆,道:“也许是我误会了他的为人。古砚兄弟,你送云篆兄弟回去吧。” 古砚道:“卓大哥,刚才你去买酒,我家公子说,你要冒死去救青螺姑娘。是吗?” 卓青飏再次被云篆猜中心事,默默地不说话。古砚扶起云篆,又道:“卓大哥,偌大的京城,三省六部,九重兵丁。单凭你一己之力,别说救人,能自己保全已是万幸。尚且你都不知道青螺姑娘身在何处,谈何去救?往哪里去救?不妨听我的,我们回去,陈二叔经验老道,岳二侠也多有智谋,请他们出手,也多些取胜的把握。” 卓青飏权衡一下,古砚说的的确更为稳妥些,道:“也好。”便起身,背起云篆,正要走,忽听到风中哨子一声响破空而来。古砚忙拔刀护住云篆,却见脚边跌落下来一小段竹子,竹子中空,迎风飞驰便发出哨音。古砚一惊,道:“哨竹钉!” 卓青飏曾在汉口码头与陈墨双战季平的时候,也曾见识过哨竹钉,所以知道哨竹钉是留云庄三大绝学之一。再看那竹子跌落之处,正在脚边,应是算定的位置,并不是偷袭。 古砚捡起那细细的一截竹子,见中间塞着一个一张迎着兰草的纸团,便展开一看:“青螺无恙,正在漱玉坊。” 古砚奇怪,道:“不知是谁在暗中相助。” 卓青飏过来问,“写了什么?” 古砚说了,心道:“行云剑、舒云掌、哨竹钉,乃是留云庄三大绝学,没有十年功力,实难修习,外人更是得不到真传。我虽说有些根基,但也还未能修习这些功夫。在这金陵城中,会哨竹钉的只怕就是陈二叔了。要是是陈二叔的话,他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吧。除了陈二叔,那还有谁?紫毫哥卧病在床,不宜劳顿,难道是云四爷也进了城?可云四爷根本不认识青螺姑娘啊。难道还有别人?笔墨纸砚,四大护卫。难道是排行第三的那位名字中有‘纸’的护卫,只是听云四爷说这人很多年前便旅居远方,自己都不曾有过印象。” 卓青飏自然不知道古砚心中的万千想法,道:“古砚兄弟,你先带云篆兄弟回去。我往漱玉坊去一趟。”便将云篆交给古砚,一人往城北的漱玉坊去。 当日午后,卓青飏一人携起稻草人,引开官兵。青螺背起水穷居士闯出门外,却见仍由许多兵丁在周围围住,见到青螺,便提枪而刺。青螺见人多势众,只得退回杏林堂,幸亏服有灵犀芦根丸,并不惧怕楚云飞丢下的毒烟。而那些兵丁一攻进来,就被呛得咳嗽流泪。青螺趁势一脚踢起地上的陀螺,那陀螺冒出一股毒烟,逼开众人,青螺从药堂中装了几包呛鼻的药粉,背起水穷居士,一路向北逃窜,眼见身后尾随着吆喝怒骂的士兵。青螺甩手一挥,手里的药粉随风四散,暂时阻住了敌人。青螺尽往一些偏僻的小路上走,寻机躲藏。 那些药粉不同于神农山庄的毒药,仅仅只是有些呛鼻而已。因此,风一过,那些士兵便又一拥而上。青螺怀中已无药粉救急,一人穿过大街,脚下一个踉跄,青螺一跤摔倒,但忍痛还是接住水穷居士。青螺心道自己与哥哥才见了一面,就此离世,心犹不足。便翻身起来抱住水穷居士,正要逃走。 忽听空中几声哨子响声,领头的几个士兵被一击而中,倒地而亡。青螺只是见空中绿光一闪,也看不清他们是中了什么暗器,又听到几声哨音,又有几个人倒在地上。那些士兵见青螺披头散发地站在街上,面容泥污像是恶鬼,再见同伴纷纷倒地毙命,心想这个女子怕是会妖术,都不敢往前。空中又是发出几个哨音,那些士兵便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而去。 青螺这才松一口气,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暗中相助,但她实在无暇细思这些,便急走几步,放下水穷居士,把把脉,觉得他脉象断断续续,若隐若无。中了皖山绝命掌,肺腑受伤,内息紊乱,治疗之后的十二个时辰最为关键。想必是这一番打斗,影响了他身体恢复,恐怕就要大难临头。青螺额头青筋暴起,她需要尽快找个地方安置水穷居士。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温和言语,道:“青螺姑娘?” 青螺抬头,见身前一个袅娜的影子,竟然是彩笺。这才认出自己一味奔逃,竟然跑到了那日泛舟游湖的水埠。青螺心中本有些不喜欢彩笺逢迎的为人,但此刻彩笺如同救命的稻草,指着水穷居士,道:“彩笺姑娘,他受了伤,请你帮我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我救治他。” 彩笺不屑一顾,嗤然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助你?” 青螺以前见过彩笺两回,觉得她时而像是白色的芙蓉,不容亵玩;时而又像艳丽的芍药,笑靥如花,但却没见过彩笺这样傲慢,不由地暗自发笑:“她一个受高官抬举的青楼女子,怎肯为了我得罪朝廷。青螺呀青螺,你真是糊涂了。” 青螺也不再说些什么,先是点住水穷居士身前的穴道,背起水穷居士要走,道:“不必了。” 彩笺忙拉住青螺道:“青螺妹妹,我和你玩笑一句,怎么就当真了。你随我来。” 青螺被彩笺拉住,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推开一扇绿色小门,走进一所小院。院子里青石铺路,路旁种了几朵芭蕉,一棵茂盛的枫树,另有一大丛细叶竹子,好像是一架翠绿的屏风,挡住后边的小楼。青螺随她穿廊而过,便绕过竹子,竹子后正是一所空旷的屋堂,四角是大柱子撑起来,一面是墙,三面镂空,两边连着曲廊,细腻的青瓦筑成滴水檐,两侧卷起竹帘子,堂中就有树影投下的斑驳阳光。 墙后则是一架木梯,彩笺扶了水穷居士和青螺拾级而上,便走上二楼,二楼分成东西三间小屋,四面都是菱花雕琢的窗户,糊着淡淡粉色的软烟罗纱,看过去如同一层层烟雾。两侧墙边的木架上放了诗书、曲谱、并着琵琶、玉箫、笛子、阮、筝等各色乐器。正对面是一张荷叶桌子并几张椅子,一侧则是一张竹塌,彩笺让水穷居士躺在上边。 屋子里也有暗,彩笺推开一道窗户,便有光倾泻进来。彩笺见青螺伸掌抵住水穷居士的右手,知道她在用内力给他医治,心中不由地一软,轻轻地关上门,守在楼下。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她才重走上楼,见青螺已经整理了衣妆,正坐在窗口,以手支颐看着窗外。 这小楼正在漱玉坊的后院,是专供彩笺居住的。院子里芭蕉和竹子苍翠欲滴,将小楼隐藏起来,而透过窗却能直接看到湛然如镜的玄武湖,正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彩笺倒了一杯茶,递给青螺,背靠窗格,不由地打量她。 青螺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不由地低头道:“你为何要这样盯住我看?” 彩笺道:“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青螺抬眼看她,道:“什么问题?” 彩笺道:“为什么卓青飏会对你那样痴情?” 青螺脸色一红,放下茶杯,道:“我当你是个好人,你却说这样的话来打趣我。” 彩笺察言观色,道:“若没有这样的事,你却为何羞红了脸。” 青螺袖子一拂,躲在一边,道:“卓大哥他急公好义,我心里是佩服他的。只是我生来命苦,注定一生孤寂漂泊。至于痴不痴情这样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那日泛舟,云篆要赠送彩笺折扇,彩笺在船上便已经瞥见青螺的眼色,心里揣测卓青飏对青螺只怕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此刻听了青螺如此说,彩笺心中一软,另指了水穷居士,问道:“这人是谁?” 青螺道:“他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哦,彩笺姐姐,我听卓大哥说了,上回你和卓大哥在庐山北麓到水穷居避难的事情。” 彩笺听她忽然说起旧事,猛然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只觉得耳朵根子热辣辣的。彩笺随口回答,“事故突然,这才去避难的。卓青飏他怎么想起这事来。”便打量躺在榻上的水穷居士,见他眉目清秀,果然和青螺有几分相似。 青螺道:“这人自称是叫水穷居士,为此卓大哥便和我说起来你们到那里避难的事情。” 彩笺听了,十分惊异,道:“这人是水穷居士?你怎么认识的?你怎么又知道他是你的哥哥。” 青螺便讲了她在街上遇见官兵与水穷居士如何纠缠不清,如何被颜雪鹰等人袭击,如何闯入杏林堂医治,如何被楚云飞、楚云梦投毒,如何认出水穷居士的身份,如何卓青飏引开士兵等经过。彩笺惊呼一声:“卓青飏一人去引开那些官兵吗?青螺姑娘,我会吩咐人在下边守住,不让任何人上来,你先在此休息,我出去一下。” 第四十三章 同门后人(上) 青螺就一个人坐在阁楼上,落日的余晖将窗前的湖面照的红彤彤的。后门出去的小巷,如同隐藏在闹市中一样,有一株叶子落尽的皂荚树。一群鸽子扑棱棱地飞回树下的小院里。天色向晚,倦鸟归巢,青螺此刻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家乡来了。青螺看一眼水穷居士,心道:“等到兄长恢复了,两人便可以回家乡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彩笺却迟迟没有回来,不一会儿有人挑了灯笼走上来,是个青衣小婢,道:“我来掌灯。”说着便在阁楼上悬挂起一个八角宫灯,一共八面,绘着八仙过海。另外在桌上另外点了两只红烛。 婢女下了楼,屋子重新恢复了宁静。夜里的风一吹,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如泣如诉。青螺见灯笼的火光在院子巡行一周,到每个拐角处停一停,便就有一盏院灯亮了起来。一到夜晚,漱玉坊、春柔居就都喧嚣起来。青螺关起窗户来,却依然能听到管弦吹奏、觥筹交错、莺歌燕语的诸般声音。 忽听得一声呼痛,青螺拿起蜡烛,凑近看看水穷居士的脸庞,但却依然没有一丝血色。不过水穷居士已经有了意识,青螺伸指切脉,觉得那脉象隐隐地弹出生机,这才放心。 桌上的蜡烛燃烧了小一半,彩笺才终于回来。彩笺端了两碗细米红豆粥进来,与青螺两人并头吃饭。彩笺听青螺说水穷居士身体渐安,心里也由衷地高兴,却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大哥,心情蓦然又有些失落。 忽然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彩笺问道:“是谁?进来说。” 婢女开门进来,说道:“彩笺姐姐,门外有人求见。” 彩笺道:“这样晚了,我是不见客的。崔妈妈没说吗?” 婢女道:“崔妈妈说过了,不过那人赖着不走,还拿了这样东西出来,让交给你。” 彩笺一看婢女手中的飞云白玉簪子,正是当日与卓青飏分别之际赠送给他的,眼波流转,已猜到来人,道:“你带他从后门进来,我在楼下见他。”青螺见了那簪子,也觉得十分眼熟。 果然来的人就是卓青飏,彩笺就隐身坐在楼下的翠竹后边,见他进来,莞尔一笑,道:“我们就又见面了。” 卓青飏道:“彩笺姑娘,你好!请问一下,青螺姑娘是不是在这里?” 彩笺闻到他一身酒气,俏脸一沉,道:“青螺姑娘,怎么会在我们这种地方?” 卓青飏大惊失色,道:“她不在吗?” 彩笺心里隐隐地代他难过,也有些失落,道:“她若是失陷于龙潭虎穴,你肯拼了命去救她吗?” 卓青飏道:“若真是那样,只愿以我一死,换她回来。” 彩笺又道:“你堂堂男儿,却陷入这样的儿女私情中,将大好的前程都断送了。你这样做值得吗?” 卓青飏沉默了一阵,叹口气,道:“我没想过。”他似乎思考了许久,起身道:“彩笺姑娘,我先告辞了。”说着就要出门去。 “你等一下。”彩笺道,“我刚才是与你开玩笑的,青螺姑娘就在这里。我午后出去买琴弦回来,遇到了她,便接了她过来。” 卓青飏的酒已经醒了一些,听了这话,神色这才舒缓下来,他便正要抢上楼去,却又驻足,有些难为情地徘徊一下,看看彩笺,道:“你不骗我?” 彩笺道:“我骗你做什么?” 卓青飏道:“她平安就好。多谢你照顾她,我这就回去了。”说着便也不回头,开门去了。 夜色如墨,有几颗星星挂在空中闪闪烁烁。彩笺看着卓青飏离去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彩笺关了后门,正要上楼,却看见青螺正在墙后的楼梯上,不知是多早晚就站在这里了,想必彩笺与卓青飏的对话也被她听了去。彩笺道:“他已经走了。” 青螺不说话,又听彩笺道:“你没有看到,当他得知你处在危险之中,是多么紧张,当他知道你平安无事,他是既放心又失落。” 青螺疑问道:“失落?” 彩笺道:“他失落,是因为不再需要他为你做些什么。”彩笺上了楼,铺了被褥给青螺,道:“这些被褥都是干净的,你不要嫌弃,今日就在我这里睡吧。” 青螺道:“那你呢?” 彩笺道:“我另有去处。” 青螺心想她身处烟花地,又得高官垂青,自然有许多去处,她不愿细说,自己也不便多问。 秋寒入夜,彩笺另加了一件墨青色斗篷便下了楼,提了一盏小灯,顺着后院的小巷子往夜色而去。 卓青飏从漱玉坊出来,一路行得缓慢,他一直在想彩笺说的问题。他回想自己过去的多年,昆仑的皑皑冰雪,边塞的草原黄沙,端方冲正的师父,平淡自得的牧民,仗剑除不平事,只身护良善人,他走过的地方那样少,他见过的人那样少,他的行事是年复一年的艰难。他常常一个人冒着尘沙去帮牧民寻找丢失的羊群,他也常常一个人顶着风雪穿越整个荒原,除了牧民赠送的白马之外,他常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卓青飏忽然有点想念那匹寄养在汉水青苇渡老魏家的白马了。 卓青飏早就习惯了孤单的,但他久经漂泊,越发地觉得自己的心像是风雨中的孤舟,泊不得港湾。卓青飏不由地愁绪萦绕眉头。 不知不觉地,卓青飏已经回到居住的眠泉客栈。两位师兄蒋白生和岳赤渡,已经在屋里。岳赤渡道:“卓师弟,你今日跑到哪里去了?大师兄都担心你了。赶紧去向他说明。” 卓青飏揣测大师兄蒋白生年龄大出许多,端直冲正,老成持重,最得师父喜爱,自己这次未及禀明便中途离开,定会惹他不满,此刻见到岳赤渡言辞闪烁,再看他眼色,与自己所想定是一致。卓青飏忙躬身下拜,道:“大师兄,小弟回来了。” 蒋白生一袭灰袍,端坐于室,捻须说道:“卓师弟,你今日下午去了哪里?” 卓青飏一五一十地道:“今日小弟与两位师兄在街上听到鹰啸,知道那是天鹰山庄庄主颜雪鹰在附近,便随两位师兄赶去。当时街上受伤的那位青螺姑娘,之前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小弟便去帮她寻了医馆疗伤。” 蒋白生垂着眼,道:“那个身穿白衣的水穷居士呢?” 卓青飏道:“大师兄,您也知道水穷居士吗?” 蒋白生并不答话,卓青飏只得道:“他中了一记皖山绝命掌,青螺姑娘正在设法医治他。” 岳赤渡在一旁附和道:“大师兄,关于青螺一事,卓师弟之前有与我提起过,并且我也曾见过这位青螺姑娘,她是潇湘门神医传人。我可以为卓师弟作证,他所言均为属实。” 蒋白生道:“这个水穷居士的事情,我没有与你们细说。上个月,我在西津渡口,便曾见过这位水穷居士,他手持湛卢剑,并且会我派昆仑三十六剑。那剑法,使出来威力无穷,只怕还要比卓师弟高明一些。” 岳赤渡听了也十分吃惊,道:“他会昆仑剑法?” 蒋白生又道:“当日我想拦住他问问清楚,只是他却一路跑了,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在镇江一带明察暗访,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后来岳师弟也过来了,才听说了山西五凤刀、嵩山派、泰山派、飞狐峪、衡东谢家、桂北唐家都来了镇江,有几人还与水穷居士交了手。看来湛卢剑重现江湖的消息终于不胫而走,惹来许多江湖势力。不过他们都没有久留,又纷纷赶往了京城,才知道渤泥国外使入朝一事。我命岳师弟先行一步,在京城查探。我也往京城来,顺路查访,昨日傍晚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水穷居士。” 第四十三章 同门后人(下) 岳赤渡道:“师兄你见到了他?” 蒋白生道:“昨日眼看城门要关了,我才进了城,便一人往客栈行来,行到城西,那时候天色已暗,我见一人身穿白衣正在街边吃饭,隐约觉得就是他,过去一看,果真是他。便接近他,与他说话。不知为何,水穷居士见了我,似乎有些抵触,他丢下饭碗,一路奔走。我忙追过去,他轻功真是好,我只能出剑拦住他的去路。他也拔剑与我斗在一起,虽然他与我剑法相似,但是我却觉得他的内功有些不同,似乎除了道家之外,他还融汇了一些释家道理。我心想他既然会昆仑剑法,不知道他会不会昆仑的掌法,所以使出一招‘绝顶风雷’,他显然是不会掌法的,只是用剑一挡,落在屋檐上,双臂一张,飞身而去。” 岳赤渡疑惑道:“这人的功力能与师兄你不相上下?” 卓青飏道:“他可能是飞灵子师叔的传人。” 蒋白生和岳赤渡奇道:“飞灵子师叔,不是多年以前已经驾鹤西去了吗?” 卓青飏便讲述了自己在九江帮地界被劫,途中逃跑至庐山北麓处,到水穷居去借宿,看见飞灵子墓葬之处一事,道:“当时在那里遇见了一个西林寺的和尚,他也说水穷居中住了一位水穷居士和一位患病的老人家。那老人需要一味金翼赤眼蜂的蜂蜜作为药引治病,所以水穷居士在当地养了一些蜜蜂。我猜测那患病老人可能就是飞灵子师叔。” 蒋白生站起身来踱几步,道:“若是飞灵子师叔没有仙逝,为何不回昆仑,却要在庐山北麓隐居?” 卓青飏道:“当时小弟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也没有头绪。难道是师叔受了重伤,不能远行?” 蒋白生道:“那他总能写封信回昆仑吧。” 兄弟三人思虑一晚,也并无所获,卓青飏又问:“下午你们可夺回湛卢剑?” 岳赤渡道:“那是一把假的湛卢剑。师兄夺过来,便又放回给他们了。” 卓青飏惊道:“怎么又是一把假的湛卢剑。” 蒋白生道:“通常炼铁多用赤铁矿石,湛卢剑锻造则采用的是十分稀有的玄铁矿石,并在剑锋两侧各镶有一颗金刚钻石。俗话说‘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那金刚钻石乃是至坚之物,正因为此,那湛卢剑能开山裂碑,削铁如泥,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江湖中也有一种传言,当日湛卢问世,历朝历代都奉为宝物,人们多有为此贪慕的,于是有些人也会仿制出一些赝品,蒙混那些失察之人。今日所见的那把宝剑,虽然也是通体黝黑,有些神威,但是相比湛卢剑可差的远了。” 岳赤渡道:“第一次听师兄讲这些。” 蒋白生道:“想当年,‘一剑两琴’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青灵子师叔和飞灵子师叔都先后下山查访其踪迹,迟迟没有音讯。后来我和师父也下了山,只不过当时你入门时间较短,还是个顽童,卓师弟还在清风殿洒扫呢,你们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夜已深了,都去睡吧。” 岳赤渡和卓青飏只得关门出来,两人从小在昆仑山一起长大,无话不说,所以在客栈也住在一起,岳赤渡对卓青飏道:“幸亏师兄没有责怪你。” 卓青飏努力回忆当年昆仑派的事情,只隐隐预约地有些印象,有一段时间,昆仑派的师长们都不在山上,昆仑派地域偏僻,本就没什么弟子,师长陆续下了山,更显得冷清了许多。卓青飏道:“岳师兄,你还记得师父他们下山的事情吗?” 岳赤渡到底要比卓青飏大五岁,能记起不少事情来,道:“毕竟有些印象。当时应该是春夏时节吧,我记得在昆仑山涧,我们常去打水的那条冰河融化了,师父说有要事去办,所以便带大师兄下了山。你那时候也就五六岁,你应该是不记得了。” 卓青飏道:“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岳赤渡开了房间门,躺在床上,道:“应该没入秋就回来了,我那时候在山下的草原玩耍,草色还绿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卓青飏脑中电光火石,又问道:“那你还记得周师弟什么时候入门的吗?” 岳赤渡道:“你还记得师父收周师弟入门的事情呢,就是那次下山师父和大师兄便带了周师弟回来。他还是个小婴儿呢。当日,隐隐紫气从东方若隐若现,师父给他起了名字,叫作周紫来。师父说我们四个师兄弟,生、渡、飏、来,正与得道羽化道法相符,一个修道之人,先有生命,再被渡化,得道即可飞扬,自此乃今生来世生生不息。” 卓青飏却似乎没有听进去,道:“原来那个人是师父,原来周师弟是他。” 岳赤渡翻身坐起来,道:“哪个人是师父?周师弟又是谁?” 卓青飏道:“岳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如何认识的胥子明的事情。” 岳赤渡道:“菱蝠盗侠胥子明,记得。” 卓青飏又道:“那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转述的胥子明所讲的‘一剑两琴’的秘密。” 岳赤渡道:“记得。” 卓青飏道:“当时在洛阳,有个白衣道长从海棠花树飞身而下,接住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儿,他还会昆仑三掌的‘天倾西北’。” 岳赤渡十分惊异,道:“你的意思是说那白衣道长就是师父,那小婴儿就是周师弟。” 卓青飏道:“我也只是揣测。你想那小婴儿的父亲名叫周秉同,周师弟为何姓周?定是师父也知道他的族姓。” 岳赤渡听了,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既然师父、师兄都不曾道出此中情由,你千万不要多嘴,更不要在他们及周师弟面前漏了口风。” 卓青飏口中答应,躺在床上闭住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漏了,久久不能成眠。 与卓青飏不同的是,常常失眠的云篆这一晚却睡了一个好觉。他在湖畔与卓青飏对饮,哪里能受得住浑厚的高粱酒,喝了一点便倒地睡去,隐隐约约听着卓青飏坐在草地中说些醉酒的糊涂话。 古砚扶了云篆回到客栈,整理了床铺让他睡去。陈墨却已经回来了,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喝了这么许多酒?” 古砚只得道了实情,陈墨叹口气,道:“他虽说已经及冠,算是正经主子了。但你也不能事事任由他胡来。” 古砚有些委屈,道:“陈二叔,我几次三番地劝,可他不听我的。” 陈墨道:“我知道你的忠心,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由地又想起了那晚在神农山庄理事厅神农轩盗出来的那封信。 古砚听了他的话,不明其意。陈墨说:“你照顾他,有什么事,来告诉我。”说着自己回房休息。陈墨上了年纪,一有心事,更是睡不安宁,好不容易才浅眠入梦。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见古砚叫他,陈墨翻身起来打开门,只见古砚站在门外,急迫地道:“陈二叔,公子说是要吃橙子。” 陈墨走进去,一看云篆穿着睡衣,双目定定地看着陈墨,说要吃橙子,陈墨道:“这深夜,到哪里去找橙子。”低头一看,却见桌上放着一盘有大又鲜的柑橘,忙拿了一个给他,道:“拿这个吃吧。” 云篆拿在手里,张嘴就咬,咬几口,口齿不清地道:“这不橙,是柑橘。”陈墨见他这样神志不清,忙一手去夺那柑橘,却被云篆一口咬住手指。 陈墨恍惚一下,一下子惊醒了。这才发现刚才是做了个梦,想到梦中云篆那样的神情,脑中不断地响着他的那句话“这不橙,是柑橘”。 陈墨默念几遍,忽然说道:“这不成,是个局,是个局。” 第四十四章 雕栏玉砌(上) 凤凰台北,正是皇家驿馆会同馆,亭台轩榭一派森罗气象,只用来接待皇亲国戚、重臣使节,为此也被民间称为行宫。后半夜的时候,窗外沙沙沙地下起潺潺小雨来。 云纹先生睡不安稳,他起身披件衣服,耳听高墙外隐约的打更声音,已经是五更天了。云纹先生起身,见外围的侍卫已歇,便推开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他看看外边一片黑茫茫的,只能听到雨点打在荷叶上发出的细腻声音。他不由地有些凄凉之感,叹口气,重新回到床上。 翌日正是八月初二,雨已经停了,但是依旧秋阴不散,像是随时还要下起雨来。一早,渤泥国国王带同王后、子女、弟妹、亲戚、陪臣等人登车浩浩荡荡进宫朝拜。云纹先生虽然博学,很得国王赏识,但并无官衔,所以只得混在仆从之中,尾随着服侍。 季平、冀武、亓玉符等人按照礼部和兵部的要求,挑选了两队侍卫随行护卫。云纹先生跟在仆从之中,进了皇城洪武门,他知道“洪武”乃是大明开朝第一个年号,“建文”则是第二个年号,弃武从文,罢兵兴儒,无疑是对国防的削弱,此刻行到洪武门下不由地感慨万千。行到午门的时候,众人便都下了马车,午门外已经有一个身形微丰的人等候在那里。国王已经认出来那是昨日前去迎接自己的当朝太子。 太子与国王互相行礼,便入了午门。渤泥国女子皆以纱遮面,王后及子女等内眷皆被引往内殿去见内命妇。云纹先生及携带礼物的仆从跟着国王、王子、公爵、陪臣等人又往奉天殿去。众人见了宫殿连绵,旌旗招展,都是连连赞叹。 到达奉天殿,只有国王、王子、公爵及重臣进入朝拜,其余众人只能留在殿外磕头谢恩。云纹先生见这皇宫朱门绣户,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恍若隔世。不一会儿,殿中走出一名不怒自威的内监,道:“你们都随咱家来。” 想来是殿中献礼已毕,众位仆从见他威严,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得抬起箱柜随他而去,从奉天殿的偏廊穿过,又向东走了一段,便到了一处宫阁。云纹先生一看,知道这里就是王室储藏珍玩的藏宝阁。那里的管事,照着礼单做了一一备案,命人抬进室中。众人出来后,内监另外指了一人,道:“陛下在华盖殿设宴款待渤泥国使臣,你带这些人往奉天门去等候吧。咱家要赶去皇后娘娘那里传旨。” 云纹先生随着仆从等人皆往东南方向而去。这次引路的人倒是个小太监,不过十五六岁,仆从见他平和,一路向四周观摩。眼见行到奉天门,那小太监带他们进了一间空屋子,道:“你们都在此等候,这里都有侍卫把守,千万不能胡乱走动。” 云纹先生早注意东侧的一所华殿,正是供奉祖先的太庙。庙前的石桥尤在,只是井亭已毁。他就定定地站在门外,远远地注视着这偌大的皇宫,忽然起了风,空中阴云翻滚,倒是遮得暗无天日,不一会儿就又哗啦啦地下起雨来。 忽然跑来几个身着暗红服饰的侍卫进了屋子避雨,见了渤泥国众人,也不惊讶,问道:“你们就是渤泥国来的?” 渤泥国除了国王、王子、云纹先生、宰相等之外,通晓中土语言的人甚少,见了侍卫问话,并不明白。云纹先生道:“是的!刚才有位公公让我们在此等候。” 侍卫见他一身宝蓝服饰,颇有异域风采,也有新奇,彼此笑道:“没想到他把我们的话说得这样好。” 云纹先生道:“承蒙夸奖,谬赞了。” 正说着,又有一个身着玄色服饰的侍卫跑进来,已经被淋成落汤鸡一样。看来这里的房子是供他们平日休息所用。那人一进来,就抱怨道:“真倒霉!太庙里的灯烛好端端地就断成了两截。”待到见有渤泥国的外人在,这才住了口。 一个红衣侍卫似乎没听清他的话,笑道:“猴孙子,什么倒霉?” 那玄衣侍卫,叫作孙少游,又十分精瘦,往日总被同伴调侃为“猴孙子”,骂道:“你才是猴孙子。”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就已经停住不下了。那一众红衣侍卫便起身出去,孙少游衣服湿透了,只等着衣服干了再出去。 有人端了一些饭菜给渤泥国的仆从,并道:“哪一位是云纹先生?” 云纹先生心内一动,踟蹰一下,站起身低头行礼,道:“在下便是。” 那人道:“贵国国王命我过来告诉一声,让您吃了饭,留下十个人等候就行,其余人等让您先行带他们回会同馆去。孙少游,你稍后送他们出宫去。” 孙少游道:“我是照应太庙的侍卫。” 那人道:“这里也没别人,让我唤谁去用。太庙又有什么差事,你就暂且跑一趟。回头我多放你一天假。” 孙少游听了,十分欣喜,等到众人吃了饭,便与云纹先生过奉天门,往洪武门去。云纹先生寒暄几句道:“小哥在这皇宫哪里做差事?” 孙少游道:“我是负责太庙的。” 云纹先生又道:“听说皇宫太庙是供奉王朝历代祖先的。” 孙少游道:“太庙的确是供奉着皇家祖先。” 云纹先生道:“我还听说过一件事,说几年前,皇宫着了大火,把奉天殿、华盖殿都焚毁了,就连太庙的井亭也都烧去了一些。” 孙少游对他注目一下,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个僻壤之人,还是个精通。是的,奉天殿、华盖殿都是后来修缮的。太庙的大殿整修了一番,至于井亭,传言当时相官说年景于水不利,所以井亭就此没再修整。” 眼看出了洪武门,云纹先生向孙少游道了谢,这才带领诸人回到驿馆。 云纹先生多年没回中原故土,心中自然有些眷念,所以另外换了中原服饰,头戴逍遥巾,扮成个中年秀才模样走上大街。他走走停停,看大街上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只觉得所有事物都格外亲切。他也不怕迷路,任何的小巷都想要走进去看看,茶楼、酒旗、点心、佳肴,都似乎勾得馋涎欲滴。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间茶棚,似乎如愿以偿,进去便叫了茶喝。 茶博士听云纹先生要了一壶桂花龙井茶,心道:“桂花龙井茶,这人倒会享受。”便泡了一壶茶给他。 云纹先生喝了一口,品一品,不由地道:“好是好,只是桂香多了几分,反而掩盖了茶香。龙井的回味,稍显不足。” 茶博士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地看向他。而旁边一桌人听到这话,道:“兄台真知灼见,让小弟佩服。”说着,便起身过来,云纹先生见他年少秀美,道:“在下不过只是随口胡说几句。” 那人道:“小弟姓云名篆,字意远。不知兄台怎么称呼?”那人正是云篆,云篆昨晚喝多了酒,睡醒起来,听了古砚转述,才知道青螺落脚在漱玉坊。古砚建议他去请青螺回来,云篆听了,心里也有些喜悦,口上答应着,便出门来买些答谢的礼物,所以行到此处正在品评这里的桂花龙井茶,所以遇上了云纹先生。 云纹先生听了他的名姓,轻轻一笑,道:“萍水相逢,就是有缘。区区名姓,何足挂齿。” 云篆道:“兄台此言差矣。自古贤相良将青史留名,江湖豪杰美誉流传,若无名姓,怎垂千古。” 云纹先生却道:“有名垂千古的,就有遗臭万年的。贤相良将,江湖豪杰,被人们称道敬重,只因他们精忠报国,行侠仗义的道义所为,而不是看其姓甚名谁。” 第四十四章 雕栏玉砌(下) 云篆见这人比自己年长几岁,随口所说,倒也有些深意,只得道:“兄台高见。” 两人闲话几句,忽听到门外嘈杂一片,云纹先生和云篆伸长脖子朝外看去,见一众士兵服饰的人挨门挨户地进去。云篆道:“外边这样喧嚣,发生了什么事?” 茶博士见四下无人,道:“好像是汉王的人,说是在搜查盗匪。一早就闹得鸡犬不宁。” 紧接着就有两人拿着画像展开,进来问道:“见没见过这两个人。” 云篆一看那画像,一男一女,那女的竟然是青螺的模样,而那男的也丰神俊朗,与青螺也有几分相似。云篆忙道:“不曾见过。” 那士兵也不由分说,端杯茶喝了,道:“若是看见了,要赶紧上报给汉王府,重重有赏。” 那士兵放下茶杯,正要走,忽然看见坐在其中的云纹先生,仔细打量一下,却摇摇头定睛看一下,道:“你这人倒有点官家的富贵样子。”说着,便又走了出去。 茶博士听了这话,又思索一下,只听云篆问道:“那画像上的人犯了什么事,被这样大肆搜捕?” 茶博士道:“好像说是为了什么宝刀宝剑。你说这些江洋大盗,竟敢在京城犯案。” 云篆心绪一动,看来昨日湛卢剑在街上一闹开,许多人都已经蠢蠢欲动,就连皇家子弟也明目张胆地要占为己有,京城俨然成了虎视眈眈的绝命谷。便转身与云纹先生行礼告辞,带同古砚急忙赶往漱玉坊,竟然忘了带包好的茶叶。茶博士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刚才的士兵一闹,茶铺里的人走了许多,只有云纹先生,还在那里悠然自得。茶博士起身关了门,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小声地道:“难道你是?” 云纹先生定睛看着他,笑一笑,“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常相伴,难道吾今无往还?” 茶博士名叫未晓棠,惊呼一声,道:“真的是你!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哎吆,你怎么还敢回来。”说着就要伏身,云纹先生一把扶住,道:“令师尊呢?” 未晓棠黯然道:“师父前两年已经病故了,我接手了这家茶铺。” 云纹先生道:“桂花龙井茶,三分桂,七分茶,喝在口中,觉得香甜,吞下喉咙,无味之中隐约地多出几分回味。当年我还年少,途遇令师,一老一少探讨这茶的回味,至今想来,如在昨日。” 未晓棠道:“我刚才就纳闷,谁的嘴巴这么刁钻,桂花龙井茶,要喝得这样精细。我们也有六七年没见了吧,你的样子,有些老了。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你那样的出身,怎么忍得过来。” 云纹先生仿佛千帆过尽,道:“晓棠,我曾以为世间的人分为三六九等,有的人贵为天子,有的人贱如走狗,有的人一出生就是高官厚位,有的人从生到死也只能吃苦受罪。只是经历了这许多,我才越发地明白了上天造人,乃是生而平等的,我也一样,是个凡夫俗子,别人能吃的苦,我怎么吃不得。” 未晓棠见他释然于怀,道:“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云纹先生道:“这几年我流落海外渤泥国,那里风土人情异于中原,渤泥国国主倒也敬重我,将我当做知心朋友相处。我又虚长他几岁,他也当我是中国老师。所以过得也算安稳。” 未晓棠道:“既然衣食无忧,何必再淌回险境。” 云纹先生道:“海外蛮荒,我实在是想念家乡故旧,想再回来看一看。况且渤泥国国王身体染恙,日渐沉疴,只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未晓棠低呼一声,又道:“那你怎么办?之后有什么打算?” 云纹先生见街上没人注视他两,小声道:“那年,王叔兵临城下,眼见城破,我本要自尽,却被人拦了下来。那时,我才得知了一个秘密。我此次回来,便也为了这个秘密。” 未晓棠忙起身关了门,挂了“歇业”的木牌,拉他进入后堂,道:“什么秘密,能让你不顾生死。” 云纹先生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 未晓棠没有听说过这两句话,只是定定地看住他。云纹先生道:“一剑两琴,指的是世间流传下来的三件宝物,分别是湛卢剑,焦尾琴和绿绮琴。湛卢剑与天下兴衰相关,可破阵杀敌,可建国开朝;传说焦尾琴内藏《太平要术》,这篇要术犹如仙法,能让人消百病,得长生;而绿绮琴则是有关天下财富,若是得之破解了其中关键,足以买尽西南蜀地。” 未晓棠道:“这都是些什么道理?你难道还相信?” 云纹先生道:“这些东西,我本就不尽信,所以早就放下了。只是看见渤泥国国主年纪轻轻,就行将就木,我只得抱了万一的想法,想回来探寻焦尾琴,破解其中机密。” 未晓棠道:“这些东西,没有百年,也有几十年。哪里那么容易找到。你还是莫管他人之事,早早地离开京城吧。” 云纹先生听了这话,心想这些可不是区区百年的宝物,足够千年了,若是精心保存,也许还能寻到些踪迹,若是保管不妥,只怕早就中途毁灭。也不便与他争执,心中打定主意,道:“我知道当年皇祖父曾经安排了三路人马,先后就去寻访过这三样宝物,只得了其中一样湛卢剑。另外两样,不知道这些年可有些结果。对了,我昨日在驿馆里无意中听到有几人说道八月十五江湖中人要在姑苏开什么英雄大会。你在京城多年,南来北往的人见的多了,可有听过这件事?” 未晓棠道:“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对了,刚才在茶铺与你闲话的那位公子进门的时候好像说是姑苏留云庄的。好像这次的英雄大会就是他家举行。” 云纹先生道:“你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去拜访他一下。” 未晓棠道:“他走得着急,忘了拿茶叶。我料想他是会回来取的,等他来时,我问了地址。” 云纹先生尚嫌不足,道:“要是不回来取,可就耽误大事。” 未晓棠道:“我出去到街上打听打听。金陵城有个乞丐帮,他们的消息灵通得很,我打听到了去驿馆找你。” 云纹先生见他如此仗义,道:“你也别去找我,别引起别人注意。我会借着渤泥国国主的名义,每日傍晚过来一趟,到时候你再告诉我。真是多谢你,晓棠。” 未晓棠道:“你说这话,太过见外了。当年要不是你帮扶我们,我们哪有今天的太平日子。” 云纹先生道:“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未晓棠道:“马马虎虎,师父的手艺,我也只是学个皮毛。接了这家茶铺,勉强糊口吧。” 云纹先生透过窗,看着午后的阳光照射着窗栏,心中不由地想起当年年少时候。当日出远门回来,正遇上几人和一贩茶的老农在路边挑衅罗唣,云纹先生便仗义解围,老农为感谢云纹先生这个贵人,特地泡了桂花龙井茶给他喝,两人一番品评,彼此欣赏,竟然成了忘年交。云纹先生便安排人护送他们进城,开了一间茶铺给他们,也方便自己时时过来消乏。那时候的未晓棠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顽童,也只比云纹先生年幼几岁,两人也总能玩在一起。 未晓棠见他想得出神,道:“你有没有吃午饭。我去炒菜,咱们故人重逢,应当喝几杯。多少早晚,我都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云纹先生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重逢真好,是该喝一杯。只是这些年,我还是没学会什么厨艺,帮不了你什么忙。” 未晓棠道:“不用,不用,你就坐一会儿。我这就炒几个家常的小菜,你在外边定是想念坏了。”说着,便下厨房去。留着云纹先生静悄悄地坐在屋里。 第四十五章 此心安处(上) 老友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以至于云纹先生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不知何故,未晓棠心神不宁,非要锁了门,送他一程。两人漫步,沿途看着古街新衢,更觉得旧事如同昨日,人生一场大梦。 一路平安,未晓棠远远看着云纹先生走进会同馆,这才放下心来。他便回茶铺去,刚开了门,忽然就被一众士兵闯进来,骂道:“今天在这里喝茶的那人呢?” 未晓棠见那人所问的正是云纹先生所坐的地方。未晓棠惴惴不安,生怕有人识破了云纹先生的身份,只得道:“官爷,小人在这七星灶上只管煮茶,卖茶,哪能管得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今天喝茶的人走了好几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那人道:“就是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秀才,我还说他有些富贵相貌。” 未晓棠编个谎话,道:“小人想起那人来了,官爷您走后,他也就走了,好像说是要往扬州去,着急出城赶船。” 等到士兵走了,未晓棠心绪惊骇不已,这样强烈的心情和六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为防范异族来侵,各位藩王在封地都建立有强大的武装力量,日积月累,渐渐地居然成为对中央朝廷的潜在威胁。于是建文皇帝一登基,便对各位王叔下了削藩令。为此,燕王起兵反叛,南北战争相持数年,直到北军攻破金陵,燕王登基为帝。这场叔侄之间的较量,史称靖难之变。当日城破,未晓棠和师父立在檐下,看着四方冒起的滚滚硝烟,也是这样的担心,果真几天后传出皇上驾崩的消息。师父急火攻心,就此病倒,没过多久便病故了。 如今忆起往事,未晓棠扶住桌子,勉强平静下来,心想如继续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未晓棠也不点灯,坐立难安,左右也等不见云篆回来取茶,只得点了一盏灯笼,重新锁了门,孑然往南城去。 开朝洪武皇帝在登基前,出身穷苦,曾经靠乞讨为生。所以登基之后,对乞丐也格外宽容。听说秦淮河往南,有个乞丐帮,帮众散布在城内外各个角落。打听江湖中事,最是准确。未晓棠行色匆匆,却又小心翼翼,他过了秦淮,又往南越行越荒凉。只有一些简单的民居,他见街边蜷缩着几个乞丐,上前道:“几位,在下求见乞丐帮的首领。” 那几人看了他几眼,哈哈嘲笑,并不理他。未晓棠又问了几人无果,悻悻而归。只得独自返回去,每天便在街头巷尾盼望着遇见云篆等人。 那日,云篆见到官兵手上的画像,也不便与云纹先生多说,忙带古砚出了门赶往漱玉坊。云篆扫扫冠发,道:“古砚,我进去该怎么说。” 古砚道:“不如请彩笺姑娘问问。她定知道。” 云篆道:“我问的就是,我该如何向彩笺开口。” 古砚道:“最宜直说。” 云篆迈步进去,声称要见彩笺,却被漱玉坊崔妈妈拦住,也不得通报。云篆也便不和她争执,心道:“我想要进去,凭你就能拦住我?” 出门带同古砚,绕道漱玉坊后院的小巷,那小巷子幽静深邃,古砚忽道:“你看那鸽子,怎地如此眼熟?” 云篆抬头一看,见正有一只白羽红翅的鸽子从头上飞过,飞入一棵大树下。云篆随口道:“大千世界,想找个和你长得相似的人,恐怕也有。何况飞禽走兽。” 云篆指指漱玉坊的院墙,道,“我们从这里进去。”两人见周围无人,双脚一登,飞身而起,攀上院墙。院子里静悄悄地,枫树枝头停着几只飞雀,云篆和古砚翻墙而过,落在细竹旁边,那飞雀听到人声,张开翅膀“突儿——”地一下飞走了。 两片垂下的竹帘子微微一晃,古砚忙出刀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再觉得佩刀一震,不由地退后两步,这才看清掉在脚边是一只剪刀。古砚忙张臂,护住云篆,主仆二人一看那竹帘子后边走出一人,道:“什么人大驾光临。” 云篆见那人笑语盈盈,竟然是彩笺,忙躬身行礼,道:“彩笺姑娘,是我,姑苏留云庄的云篆。” 彩笺昨晚见卓青飏只身过来,早已料定云篆会亲来,只是没想到他来的比自己预设的时间要晚。彩笺道:“云少爷前来,所为何事?” 云篆心内犹豫,直说只怕不妥,忙走过去,道:“路过,就想进来看看。”见那竹帘子之后放了两盆小小的白海棠花,想来刚才彩笺正在此处修剪花枝。 彩笺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青螺姑娘说来吧。她就在我这小楼上,我去叫她。” 云篆道:“不急,不急。” 古砚心里苦笑:“真不知道这拐弯抹角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 云篆寒暄几声,道:“彩笺姑娘,上次得聆清音,犹如天籁,小可十分钦佩。” 彩笺温和一笑,道:“公子过誉了。” 云篆忙道:“刚才路过一家茶店,有一种桂花龙井茶,味道奇妙,特别买了来送给你品一品。古砚,把茶拿来。” 古砚这才发觉忘记拿走包好的茶叶,道:“想来是走得急,忘了拿。” 云篆瞪他一眼,讪讪地看着彩笺,赧然笑着,道:“家童放肆惯了,等我回去好好教训他。” 彩笺不以为忤,道:“古砚少侠,可不是一般的家童,云公子不要太过苛责呀。姑苏人杰地灵,的确名不虚传。” 云篆笑着道:“正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姑娘温柔斯文,少年风流倜傥,物产丰饶,人文鼎盛,白公草圣,诗书传世,苏绣园林,遐迩有名。一年四季里,春日沐雨采茶,夏日荡舟观荷,秋天拜月赏桂,冬天踏雪寻梅,游目骋怀,心旷神怡,你道美妙不美妙。” 彩笺道:“听云公子一言,如同身临其境。” 云篆看着彩笺的眼睛,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和彩笺姑娘十分投契,隐隐地似曾相识。不知道彩笺姑娘仙乡何处?” 彩笺神色黯然一下,道:“风里来,雨里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唯有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云篆自悔失言,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姑娘心胸豁达,小可自愧不如。” 彩笺莞尔一笑,道:“说了这许久,你再‘不急’,有人该‘着急’了。”说着绕过墙后登梯上楼,叫了青螺下来。 云篆以扇击掌,见青螺面容憔悴,心想她这些天流离失所,不由地脸色一红,躬身致歉,道:“青螺姑娘,先前我说话冒冒失失,如有得罪,千万原谅我。” 彩笺听他扭扭捏捏,委屈萦怀,噗嗤一笑,招手道:“古砚兄弟,我们到那边的廊上坐一会儿,让他们说话。” 青螺道:“云公子,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回岳阳了。” 云篆听了,有那么一刻神思恍惚,忙道:“青螺姑娘,为什么要走?你原谅我吧。” 青螺不经意地笑一笑,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也从来没有记恨过你。昨天下了半夜的雨,我睡不着,站在楼上,一直在想我要往哪里去。终于,我还是想通了,等到我的兄长身体恢复一些,我们就启程回岳阳去了。哦,你还不知道,我终于找到了我那失散多年的哥哥。” 实际上,云篆昨日在路上早听卓青飏讲述了当日青螺为水穷居士疗伤的事情,只是此刻听来,云篆佯装才第一次听见,道:“潇湘门,梅澹烟?” 青螺默默地想起云篆当日曾经写的那篇祭文,择要说道:“飞来横祸,梅宗罹劫。父母离世,风刀霜剑。生死未卜,长兄澹烟。青螺不幸,孤于幼年。多赖秦父,几多照看。廿岁春秋,十载暑寒。纸短情长,笔拙意远。在天英灵,安息长眠。阴阳永隔,日夜牵念。多佑兄妹,早日团圆。定是你的祭文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秦伯伯,他在暗暗地保佑我,让我在京城找见了我的哥哥。” 云篆不由地掉出一颗眼泪,道:“你的哥哥找到了,他还能陪你许多年,而我……”他定下心,道:“在你返回岳阳之前,我要求你一件事,请你千万答应我。” 青螺道:“你何必说‘求’,听得我的心痛如绞。” 云篆道:“青螺姑娘,想必你也知道留云庄有‘笔墨纸砚’四大护卫,我求你帮我医治留云庄的紫毫哥哥。” 第四十五章 此心安处(下) 青螺呆坐在栏上,道:“紫毫?号称‘笔墨纸砚’四大护卫之首的紫毫?他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 云篆叹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若论武艺,紫毫哥哥最强,就连陈二叔都不是对手,于是才能凳上‘笔墨纸砚’四大护卫之首。我记得那年我刚满十岁,陈二叔正监督我和古砚在水云榭练武,忽然有人来报,说在庄子外边的水道处发现了紫毫哥哥。我们忙去救了他回来,他吐血不止,骨痛如散,昏迷了好多天。期间,我们找了全姑苏的大夫来,大夫尝试地下了几剂药,也毫无起色。父亲、陈二叔眼见他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迫于无奈,只得携带金银,打点行装,昼夜不歇,赶往岳阳潇湘门。当时潇湘门的门主正是那个楚云岭和楚云梦,他们一番诊疗,也不得要领,最终还是神农山庄的楚凤南老庄主给下了几味药,紫毫哥哥才得以保住了性命,他当时说紫毫哥哥伤了脏器和元气,神仙在世也不能救命,只能时时用药吊住,徐图缓进,先服半年试试。他的药也有些效果,紫毫哥哥回到姑苏,休养了三个月之后,总算能起身了。” 青螺道:“楚凤南,竟然也有妙手?” 云篆却道:“唉,我们殚精竭虑一场,若是能换回他一个健全的身体倒也值了,只是紫毫哥哥虽然能起身了,但是疾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提不起内力,更别说武功了,算是彻底费了。于是,父亲、陈二叔带着紫毫哥哥又去了一趟岳阳。楚凤南又是那套说辞,让继续修养半年。就这样,半年半年地过去了,楚凤南最终说是要用十年,方得痊愈。我们另外遍访各地名医,都不曾治好了他,我们也只得寄希望于楚家,每年都要送礼笼络。如今,紫毫哥哥,日常也不出屋子,只管在屋子里关着,他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就临摹临摹名帖,写写剑谱,精神不好的时候,就面壁而坐。他曾经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我眼见他从一个翩翩少年郎,被病痛折磨成一个丧气消沉的垂危之人。他嘴上说生死有命,可是我是知道的,他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他每一天都在掰着手指数十年的日子。十年的时间,转瞬而过,我就怕他到时候,受不了这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青螺姑娘,我和你实话说了吧,那日,我在甘江口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他,为此我总是盼望着你能和我回姑苏去。所以我求你,你救救他吧。” 青螺道:“我,我能感同身受,只是潇湘门祖宗手艺是传男不传女,我家遭横祸,后来只是跟着药堂的忠叔学了一些皮毛,不知道能不能行。” 云篆道:“求你。” 青螺点点头道:“你们启程的时候,来接我同去吧。我定尽力,也让你心安。”起身笑笑。 云篆见她笑得客套,心里有些忧伤,道:“那天我和古砚说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青螺道:“什么时候?” 云篆见她并不承认,只得道:“没听到就算了。你心地真好。卓青飏是个好人,他也靠得住,待你是真心的。你不如……” 青螺起身,变色道:“没有别的事了吧,你快回去吧。” 云篆道:“我们每个人都很笨,用尽千方百计,也骗不了自己的痴心。” 两人沉默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就像一把锋刃,将他们心里的仅存的一点关联都劈成了两端。云篆见青螺转身要走,又道:“对了,你认识汉王府的人吗?你可多加小心。” 青螺道:“汉王府是哪里的人?” 云篆道:“今天我和古砚在街边,见到汉王府的士兵拿了你的画像,正在搜捕你。还有一个男子画像。” 青螺道:“难道是那日在街上夺湛卢剑的人?” 云篆听了,道:“我回去和陈二叔商量一下,我们及早离开京城,往姑苏去。到了姑苏,就好办了。” 眼看暮色四起,彩笺坐在廊上和古砚说话,忽抬头,看见青螺上了楼,忙起身过去,道:“什么时候把她接走。” 云篆笑笑道:“她暂时还要住几天,我会尽快接她走。” 彩笺道:“这里是烟花巷,你怎能忍心她长留于此。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她的一片真情。” 云篆道:“我们今生无缘。” 彩笺道:“无缘?你已有家室?还是订了亲?” 云篆道:“都不是,我心里有了别人。” 彩笺道:“是哪里的姑娘?”说罢,又有些懊悔,毕竟云篆对自己不加隐瞒,可又何须打破砂锅问到底。 云篆道:“我也不知道。” 彩笺听起来,一头雾水。古砚在一旁道,“别听他瞎说八道。他做梦,梦见的人,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彩笺道:“我以为是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若果真是好,倒也算是一桩姻缘。可你这说得没边没影的,算是怎么回事。你看青螺姑娘,模样也俊,又会医术,虽说现在落了难,但到底也是名门之后。咱们江湖人,也不必太看重门当户对。你成了家,令尊大人也好心安些。” 云篆强忍怒气,道:“彩笺姑娘,真是讲道理的大王。” 彩笺听了,也觉得自己关心太过,有些逾矩,低头笑笑,道:“我只是旁观者清罢了,怕你一旦错过了再后悔。” 云篆见她尴尬,道:“劳烦彩笺姑娘再照看青螺姑娘几日,过几天我再来接她。到时候一并致谢。今日,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彩笺送云篆和古砚出了门,叹口气,绕过墙,却见青螺坐在楼梯上,白皙的脸庞淌满眼泪。今昨两日,青螺对卓青飏的关怀的漠视,她对云篆的无情的悲伤,都被彩笺一一看在眼里。这样的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少年情怀,卓青飏如是,青螺如是,云篆如是,彩笺也许也如是吧。彩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脆弱的心,只得伸臂将青螺紧紧搂住,由她默默地哭泣。 云篆离开漱玉坊,一路心情郁郁。古砚问道:“你们谈得怎样?” 云篆道:“我和她开诚布公地说了,我也请她去留云庄医治紫毫哥哥。她同意了,等治好了紫毫哥哥,她就启程回家乡去。” 古砚道:“我和彩笺姐姐,远远地看青螺姑娘点了点头,还以为你们两个和好了。” 云篆道:“她知道我心有所属,心里生气吧。” 古砚道:“我听彩笺姐姐说了,若是真心地喜欢一个人,是不会生他的气的。” 云篆道:“你怎么叫她彩笺姐姐。” 古砚道:“我们两坐在廊下,她就和我说些家常话,嘘寒问暖的,让我觉得亲切。她比我年长,懂得的道理也多,又关心我,我就叫她姐姐,她十分爽快,就答应了。” 第四十六章 波诡云谲(上) 云篆回到客栈,便向陈墨说了,要先带同青螺返回姑苏。陈墨听了前因后果,心道:“此刻京城消息已有人接应,不须在此过多耽搁。况且前番事是不是局,神医青螺去了,一瞧便知。”于是陈墨开始筹措车马、行装等返回姑苏的诸多事宜。 两日后的早晨,云篆等人一早就等候在漱玉坊的后院,彩笺悄无声息地送了青螺和水穷先生出来,对云篆、陈墨、古砚点头微笑。古砚上前行个揖礼,热络地叫:“彩笺姐姐。” 水穷居士依旧未醒,但青螺把脉,确信其这两日已有好转,心中安慰许多。青螺见两辆马车都铺垫了绒毯,以防颠簸伤了水穷居士,对云篆浅浅一笑以示感谢。一行人避开喧嚣的城门,出了城,择路往姑苏去。向东南行了半日,将近中午,众人也有些饥肠辘辘。只是此刻前后不见村庄人家,云篆等人只能停车下马,坐在林下吃些面饼果子充饥。 两匹马被拴在树上,低着头在草地中吃草,忽听一声嘶鸣,两匹枣红马都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受了惊吓,但是苦于被绳子拴住,不能远离。 青螺担心车上的水穷居士,忙奔上前去,忽然叫道:“哪里来的蛇?这里也有。” 陈墨、古砚早都飞身上前,两柄短刀手起刀落,将草丛的几条蛇砍成两半。忽听云篆也叫道:“这里也有。”说罢,飞身跃上车辕。 陈墨抱拳说道:“哪条路上的朋友,请现身吧。” 忽听咯咯一笑,那林中走出来一个身穿青蓝服装的妙龄女郎,道:“留云庄陈大管家,果然名不虚传。” 陈墨上下打量她一下,道:“原来是武夷山流苏寨的盘寨主,真想不到盘寨主初涉中原就和陈某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那女子就是从武夷山来的畲族盘姓女子,因为山寨长了不少流苏树,所以寨子便叫作流苏寨。那女郎也起名叫作盘流苏,盘流苏本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茶女,曾经年幼,有一次采茶不慎,失足跌下谷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被谷中的一位奇人救了。武夷山终年云雾缭绕,盘流苏从不知道这山里有这样一个幽静却奇绝的深谷,并且这谷里还住着人。那人鸡皮鹤发,两眉花白垂在眼皮上,行动矫健,步履如云,武功自成一脉,居然有些奇幻手段。盘流苏看了欢喜,求了他指点。那白眉老人见她天真诚恳,便传了她一套轻功功法,说她只要学会轻功,自然能出了这谷。盘流苏悟性倒好,学了一个月就已经能飞檐走壁。白眉老人见了也十分惊异,又花了一个月教授她一套掌法,便不辞而别。盘流苏见那谷四边绝壁,幸好已经练就轻功,身轻如燕,这才重新回到流苏寨。流苏寨的人们早以为她死在外边,见到她回来,喜不自胜。盘流苏几次带领寨子除去周边的不平和隐患,终于当上了流苏寨的寨主。 盘流苏听了陈墨的话,微微惊讶,道:“小女子可不敢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陈大管家开玩笑。” 陈墨冷笑道:“然则这些毒蛇是背着主人,私自逃跑出来的吧。”心中暗想,“这次离京,乃是秘密筹划的,这女子怎么会跟了来。不知道她沿途是否有埋伏人马。” 盘流苏道:“畜生而已,听话的时候少,不听话的时候多。” 她不通中原风俗,本来只是一句评论,但听在陈墨等人的耳中,却觉得她指桑骂槐。 陈墨微有愠色,道:“此地已近姑苏,人烟稠密,毒蛇一旦闯入,定会伤及无辜人命。我留云庄千万恳请寨主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无心之失。” 盘流苏笑道:“陈大管家,我确实是无心,不过陈大管家匆匆离京,是否有心而为?” 陈墨道:“人在江湖漂泊得久了,陈某归家心切,有何不妥吗?” 盘流苏道:“陈大管家归家心切,当然没有不妥,不过陈大管家将那白牛乘客揽在车上,倒是让人不得不猜疑您的用心呀。” 原来那日,水穷居士和青螺在街上遭遇苏寒川、颜雪鹰、亓玉符几人攻击的事情早已在京城传开,人们都听说了那湛卢剑被苏寒川等人夺去,纷纷通过各种关系渠道打听消息。盘流苏,本就是隐居的山人,对中土不甚熟悉,不过在她上个月抵达京城的时候便托人联系到了丐帮的舵主柴阜荣。柴阜荣对京城中的江湖中事了若指掌,盘流苏也肯花钱,自然得到不少的江湖消息。当日,渤尼国国王入京的晚上,白牛乘客和湛卢剑一事早已经无孔不入地传遍街头巷尾。盘流苏听说之后,深夜潜入城东的叶府。 叶府华灯正明,苏寒川和颜雪鹰等在院子里,叶君成、季平、亓玉符、冀武被调去会同馆,所以当时并不在叶府。叶府多有假山花木,盘流苏又轻功神妙,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在屋脊后边,她轻轻地揭开一片瓦,见那屋子里的桌上放着一把黝黑的宝剑,而旁边正坐着一个玄衣男人,面色冷峻,冠上紫水晶熠熠生辉,正是叶府的主人,朝廷猛虎卫的首领叶烁。 而那堂中却站着五人,三人穿着官服,另外是一老一少。那三位官员正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典阅处刘缆,还有一位则是詹事杨士奇。夏元吉在户部所辖的后湖黄册库中无意发现了一个铁箱,铁箱中的文书记录了关于“一剑两琴”的绝密。为此,刘缆建议叶烁可以从与杨士奇交好的前典阅处的苗秉翊入手。那夜,叶烁便将杨士奇以及正在杨家做客的苗家祖孙请到叶府。 刘缆道:“苗老先生,今日托杨大人请了您老来,是为了一件事情。” 苗秉翊躬身低头,道:“不敢,不敢。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劳动大人垂问。” 刘缆道:“关于‘一剑两琴’。” 苗秉翊低着头,不由地颤抖一下,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 刘缆道:“您是最早进入典阅处的儒士,应该会知道更多的内情吧。” 苗秉翊沉思一下,看着杨士奇。杨士奇在一旁问道:“为什么会提起‘一剑两琴’?” 夏元吉便重新讲了一遍如何发现铁箱,看到一些文书之类的经过,所以请苗秉翊解疑答惑。 堂上的叶烁已有些年迈,道:“你们知道一剑两琴,可曾见到过一剑两琴。”见诸人并不答话,道,“桌子上的这把剑,是今日午后的时候,我的几位下属从一人手中夺回来的宝剑。” 众人听见,眼中精光四射,心想:“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湛卢剑。” 盘流苏早就注意到桌子上的宝剑,却听叶烁又道,“十八年前,我们曾经夺得过湛卢宝剑,进献给皇上。所以,本官不才,曾经一睹湛卢剑的风采。今日这把剑,虽说古朴俊秀,但是却并非真的湛卢宝剑。” 苗秉翊站在当地道:“湛卢剑,乃是绝世宝剑,曾为世人追崇,总有许多人出于各种目的,仿制出类似的宝剑冒名。所以曾有记载叫作:‘湛卢神兵,铁玄刃锋。黑剑十把,九假一真。’” 第四十六章 波诡云谲(中) 叶烁道:“苗老,除了本官所管的猛虎卫之外,据机密文书所记载,当年皇上还安排了灵狐卫和飞蝠卫。你可知道这两支人马。” 苗秉翊神色凝重,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为了这三样宝物,太祖皇帝乃是召集了当世最为杰出的三股势力。神勇猛虎卫,朝廷精兵猛将,参考朝廷典阅处的线索明察中原各地;另一路人马乃是召集江湖人士,通过民间传说和散传的流言,于深山名泽、古寺渔岛等多地暗访,这路人马乃是以当时江湖中最为成名的冀北于家兄弟为首,赐名为飞蝠卫。当时这两股势力已经十分超群,只是太祖皇帝思虑周全,认为这些流传千百年的宝物会被当作一些非凡人物的陪葬品,已不见天日。于是太祖皇帝另外暗中重金召集到两个摸金的大盗,赐名为灵狐卫。” 苗云兮听到此处,问道:“什么是摸金?” 苗秉翊道:“他们二人乃是盗墓贼,摸金不过是个堂皇的叫法。他们一人姓萧,一人姓林,他们打通墓道,仿若擅长洞穴的狐狸。由此才得名灵狐卫。” 叶烁忽然道:“飞蝠卫冀北于家,于震东、于震西、于震南。可是这几人?” 苗秉翊道:“正是他们几人。只是于震东被调遣到西南黔地,不得生还。而于震西和于震南也遇袭而亡。” 叶烁道:“那灵狐卫两人叫什么?” 苗秉翊道:“这两人常年盗墓,也许伤了阴德,都是短命的,去冀北那年的路上便病逝了。” 叶烁道:“林昌明?” 苗秉翊神色震惊,道:“大人何以得知。” 叶烁冷笑一声,心道,“难怪。”原来当年三股人马明察暗访多少会遇上彼此,只是彼此并不熟悉对方的底细,为了抢夺宝物,还几番动手,最终落了个两败俱伤的境地。尤其为了焦尾琴,叶烁更是放火烧了冀北于家,于震西、于震南也都是死于大火,至于文书记载的遇袭,大抵也有虚报之嫌。至于灵狐卫的林昌明,也是死于己手。可灵狐卫姓萧的,这人当年似乎不曾交过手,他又是谁。 叶烁眉头凑在一起,道:“苗老可知道那灵狐卫姓萧的是何许人。” 苗秉翊并不知道叶烁此刻所思所想,只是察言观色,见叶烁神色激动不已,脸上青紫变幻。苗秉翊在典阅处多年,尤其在太祖皇帝在位期间早就听说过神勇猛虎卫叶烁威勇异于常人,更有铁腕,每次一旦凑起眉头便有杀念。这位叶大人莫不是起了杀心。 苗秉翊小心翼翼地回答:“老汉当日只是个负责读书的蝼蚁之人,今日所说的也不过是听当时的典阅处的内部传闻。灵狐卫姓萧的人,老汉的确不知是谁。”他偷偷打量叶烁一眼,见叶烁双瞳似乎要放出光来,正盯住自己。苗秉翊不由地神色一凛,心里忐忑不已。 叶烁见他言辞闪烁,心道:“这十多年来,似乎再也没有遇上什么抢夺宝物的劲敌,想来当年探寻宝物的另外两路人马早已伤亡殆尽,家破人亡。只有自己还能坐享高官厚禄,膝下还有一子。也算老天眷顾。” 想到此处,叶烁有些安慰,又拿起桌子上的宝剑,道:“只是这把剑,为何会与湛卢剑如此地相似。”众人不得而知,叶烁回想起那铁箱子中的绝密文书最后的一句话“宫中失火,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尽毁,上遁地而出,湛卢不知所踪。” 叶烁心道:“六年前,靖难之役,湛卢剑失踪的事情,本就是皇家机密,知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且一个个浸润官场多年,深谙秘事缄口的条则,定不会到处宣扬。可这把外形相似的湛卢剑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叶烁不由地念叨着:“遁地而去,展露不知所踪。”他眉心一跳,“难道那人是?” 忽听得门外有人传报,道:“启禀大人,汉王驾到。” 叶烁、夏元吉、杨士奇、刘缆以及苗秉翊、苗云兮听说汉王驾到,忙出门相迎。颜雪鹰和苏寒川也跟了出来。 初一的夜晚,夜空中并无月色,阴霾遮得星光黯淡。汉王不过只有二十三岁,但头戴珍珠王冠,一脸英悍之气,穿着一身紫袍,另外披着一件绾色大氅,迈着大步穿廊走进来。 众人敛衣下拜。汉王负手看着叶府华堂上挂的匾额,念道:“门庭煊赫。叶大人,辛苦了这些年,劳苦功高,也只有门庭煊赫四字配得上你。” 叶烁道:“汉王殿下言重了。” 汉王举头,看着满天浓云,道:“秋阴不散,星月黯淡,不知道何时才能拨开云雾,重见月明呢。” 叶烁并不明白汉王言语所指,只听汉王又道,“小王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叶烁道:“请殿下明示。“ 汉王道:“听说今日午后,叶大人的几名手下在京城街上从一男一女手中夺得了举世瞩目的湛卢宝剑。” 叶烁道:“大人明鉴,确实夺了一把剑,不过那不是真的湛卢剑。此刻就在堂上。下官正请了户部的夏大人、詹事府的杨大人、以及典阅处的人讨论此事。” 汉王与其兄当朝太子不睦,杨士奇一向辅佐太子,汉王对其早已心存不满。不过此刻听到湛卢剑,早就心旌动摇,道:“把夺来的宝剑拿来给我瞧瞧。” 叶烁只得名苏寒川捧出宝剑来,汉王接在手里,摩挲地看,在手上舞动几下,道:“你如何知道这不是真的湛卢剑。” 叶烁道:“十多年前,下官曾经将真的湛卢剑进献给太祖皇上,只是几年前宫中动乱,湛卢剑又失了踪。” 汉王道:“那一男一女可曾捉到?” 叶烁道:“当时他们来了援手,被他们逃走了。” 汉王双眉一轩,道:“是谁去办的差事。让画师画了他们的画像,全城搜捕。” 叶烁道:“汉王殿下,皇上十分关注该事,下官以为还是上奏皇上。” 汉王得意忘形,听了叶烁的话,道:“小王自会亲向父皇请示。你安排速速画了画像出来。” 第四十六章 波诡云谲(下) 叶烁只得安排苏寒川、颜雪鹰跟着汉王带来的画师去作画。 汉王见堂上除了杨士奇、夏元吉、刘缆几人,还有一老一少,而那姑娘正是年轻美貌,青春洋溢,不由地多看了几眼,道:“这两位是谁?” 杨士奇也注意到汉王双目放光,如同深夜突袭的猛兽,抢先回答道:“这两位是下官府里的,过来听叶大人叙话。如今叙话已毕,且已更深露重,汉王殿下,下官告退,叶大人,本官告辞。” 汉王听杨士奇这样说,声音冷峻地道:“且慢,杨大人。你们既然有话要叙,为何小王一来,就要散去,不觉得无礼么。莫非你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忤逆之事?” 杨士奇并不屈服,道:“汉王殿下,岂不闻:君子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殿下贵为皇子,乃是人中龙凤,若凡事都捕风捉影,蓄意栽赃,只怕为世人所不齿。” 汉王本就对杨士奇怀有敌意,且为人最是勇悍,听了这话拍案而起,顺手拿起桌上的宝剑,猛然便要刺向杨士奇。 叶烁为官多年,知道汉王早有对太子的不臣之心,但此刻在自己府中,哪里任凭他们双方势力肆意斗殴杀戮,给自己平白惹来风波。叶烁袍袖一展,像一阵风,卷住汉王刺来的一剑,道:“殿下息怒。” 汉王怒视一眼叶烁,只见叶烁双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潭,虽然并未与自己对视,但那样深沉的眼神,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猛虎,随时都要撕碎自己一般。汉王的气势不禁有些削弱。汉王道:“杨士奇,你可不要太嚣张。” 杨士奇躬身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下官更要铭记。下官可以走了吗?”也不等汉王示意,退了几步。苗秉翊和苗云兮也行个礼,紧跟杨士奇走出门去。 汉王见杨士奇走出了门,怒发冲冠,将桌上的茶碗摔个粉碎。夏元吉和刘缆眼见事情不妙,也躬身告退。此时画师已经画好了肖像,汉王接了过来看看,那画像正是一男一女,样子和青螺、水穷居士十分相似,传下令道:“连夜搜捕。” 汉王问道:“那一老一少什么来历?” 叶烁道:“殿下莫非是看上了那女子?” 汉王奸笑一声,叶烁只得道:“那苗老汉说是和杨大人交好,殿下还是别惹他的好。” 汉王道:“我偏要寻寻他的晦气。”说罢,大踏步出门去了。 叶烁见众人散去,坐在堂中,心想苗秉翊三言两语,显然对当年事有所隐瞒,而自己当年曾将冀北于家灭门、一掌击毙林昌明之事,只怕他也略知一二。叶烁本有杀了苗老汉一了百了的心,但却实在找不到好的由头。汉王匆匆离去,定会再找杨士奇和苗家祖孙的麻烦,如此借剑杀人,倒是省了自己的心。 叶烁为自己在官场多年所习的种种坐岸关火、明哲保身的手段洋洋自得。叶烁心中忽然又想起来那句话:“遁地而去,湛卢不知所踪。”叶烁为自己心中的怀疑有些忧虑,只得叫了苏寒川和颜雪鹰进来。 叶烁道:“苏寒川,你与那白牛乘客交过两次手,那人什么样貌?多大年岁?” 苏寒川思索一下,道:“那人应该是不到三十岁,样子细眉大眼,倒是挺英俊的。” 叶烁心里盘算一下,似乎又不大对,又问道:“你说那人会武功?” 苏寒川道:“似乎是昆仑剑法,和当年的飞灵子使出来十分相似。” 叶烁心想短短六年,还不足以练成昆仑的绝世武功,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但还是传令道:“这把剑是把假的湛卢剑,不过那个持剑的人,应该和湛卢剑有不解之缘。你们二人即刻去搜捕,大街小巷都不要放过,仔细地找,找到了他的行踪即刻上报,待我亲自去会会他。” 两人领命而去,叶烁一人坐在堂上,看着门外暗沉沉的天地,神思倦怠。叶烁道:“来多久了?既然来了,干嘛要鬼鬼祟祟的?” 叶烁早就听出来屋顶之上细细的呼吸声,只是一直没有点破。此刻说出这话,却见那人依然不肯现身,屋顶瓦上悉悉簌簌,只得一拍桌子,桌上的那把宝剑向上弹起,“嗖——”地一声直接飞到屋瓦开孔处,空气中有剑刃刺破的血腥味瞬间散开。 那把剑便又垂直飞下,扎在桌上。只听“嗒嗒”两声,叶烁却看见是一条蛇被斩成两截,从屋顶掉了下来。叶烁抬头看去,却早没有人影了。 盘流苏一直屏气凝神伏倒在屋瓦上,当她被叶烁叫破之时,早料到叶烁武功太高,自忖不是对手,急中生智,留了一条蛇在屋顶,自己早使出轻功飞出院外。 盘流苏也在寻找水穷居士的下落,她凭借女人的直觉,水穷居士背后定会有其他的秘密。盘流苏暗中寻找了一天,并无所获,只得又往城南去花钱买通丐帮柴阜荣的消息。 柴阜荣依然闭着双目,好像这天下事,只要闭眼不瞧,就与自己无关一般。柴阜荣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道:“北城漱玉坊。” 北城漱玉坊,这个曾经因为一个歌女而起死回生的妓院,如今又因为这个歌女在龙蛇混杂的风雨江湖中立足脚。叶烁的兵丁都十分识趣,没有人敢进漱玉坊去搜人。假如搜到了钦犯还好说,要是搜不到定会惹来一场不小的风波,没人愿意去为此冒险。 青螺和水穷居士自然没有被神勇猛虎卫的兵丁捕到,但是却被盘流苏盯住了。盘流苏早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并不知道水穷居士受了伤,心想一家小小的妓院而已,就算上下几十个**加起来,她都未必瞧在眼里,让一群无力的羊来保卫一头武功高强的狼,简直是可笑极了。 盘流苏跃进院子,见那漱玉坊的后院十分精致,秋风一吹,廊上的竹帘子吧嗒嗒地撞击着响。盘流苏正要走进去,忽听到一声箫声,那声音并不动听,反而像是初学者,把握不住宫商变化,十分刺耳,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难受。盘流苏堵住耳朵,只见那竹帘子后边坐着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 那女子正是彩笺,彩笺显然也瞧见了她,她手里拿着一股紫玉萧,下边的流苏一晃一晃的。彩笺并不惊慌,一边吹箫,一边斜着眼镜打量盘流苏。盘流苏道:“你吹得真难听,快别吹了。”上来就要夺取彩笺的玉箫。 盘流苏身法变化奇妙,又十分快速,彩笺见她左手袭来,彩笺右手拿住玉箫,竟然一下子击中盘流苏的手腕。盘流苏没想到彩笺这样随意反抗,竟然将自己打中,心中有些惊愕,但见她停了下来,倒也心里舒畅了许多。 彩笺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漱玉坊。” 盘流苏并不答话,上去又是一掌,彩笺伸出玉箫,手腕一转,那玉箫又是击中盘流苏的手腕。两次都是击中同一地方,盘流苏这才有些惊惧,看来彩笺根本不是随意防守,乃是用一招巧妙的手法功夫转守为攻。 盘流苏打起了十二分小心,道:“你一个歌女,哪里学的武功。” 彩笺莞尔一笑,道:“武功?你说我学了武功?” 盘流苏道:“刚才你的两手功夫,可好看得很哪。” 彩笺却道:“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要是还在这里罗唣,就要不好看了。” 盘流苏一愕,只见彩笺拍拍手掌,院子里走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打手。彩笺道:“你要是跑得快呢,也许还有一命。” 盘流苏前所未料,只得使出轻功跃出墙外,伺机而动。盘流苏在漱玉坊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下,时刻关注着漱玉坊的一举一动。翌日一早,就听到漱玉坊后门车马的声音,这才看见云篆、陈墨、古砚接了水穷居士和青螺登车而去。于是一路尾随着他们出了城,在金陵通往姑苏的路上择机动手。 第四十七章 太湖长江(上) 盘流苏尤擅轻功,云篆等人的马车走得也不甚快。因此,盘流苏一直紧紧地跟随其后。盘流苏心里是有些矛盾的,毕竟车里的人可是留云庄的成名人物,实在是劲敌,而且敌众我寡,不好对付。将近中午的时候,马车才停了下来,几人走下车来,坐在林下吃些干粮。 盘流苏不见水穷居士,料想他定是藏身在车上。于是绕到车后,见并无他人,正要打探,却无意惊吓到两匹枣红马,猛然嘶鸣起来。盘流苏退几步隐身一棵大树后边,随即放出几条蛇出去,企图将来人吓走。不想却被古砚一刀砍死,陈墨更是扬声说道:“哪条路上的朋友,请现身吧。” 盘流苏只得出来,强装镇定,清脆地笑几声,道:“留云庄陈大管家,果然名不虚传。” 不想陈墨上下打量一下她,竟然叫破她的身份,“原来是武夷山流苏寨的盘寨主,真想不到盘寨主初涉中原就和陈某开了这样大的玩笑。” 盘流苏面上一惊,旋即恢复,道:“小女子可不敢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陈大管家开玩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墨道:“人在江湖漂泊得久了,陈某归家心切,有何不妥吗?” 盘流苏道:“陈大管家归家心切,当然没有不妥,不过陈大管家将那白牛乘客揽在车上,倒是让人不得不猜疑您的用心呀。” “盘寨主的消息倒是灵通,不过这世间万物,也有你猜想不到的玄机。”陈墨道,“你口中的乘客,乃是这位姑娘的兄长,他们兄妹要到我姑苏做客,陈某作为留云庄的管家,自然是存了一万个欢迎的心意。” 盘流苏道:“可是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陈墨道:“既然知道不情,盘寨主还是不说为是。” 盘流苏道:“陈大管家,这样不近人情,小女子只能斗胆冒犯了。” 盘流苏说罢这句话,已经跃上车来,她张开双手,手指上套着几枚翠绿的细竹签子。签字前端被刀削得十分锐利,连连攻出几招。陈墨坐避右闪,只见见她身姿轻盈翩跹,如同一只蓝色的花蝴蝶,十分好看。 青螺护住马车里得水穷居士,古砚早就一把短刀端在胸前,挡在云篆和青螺身前。 留云庄功夫讲求近身格斗,所以所用的兵器都是以小巧为上。云四爷,曾给笔墨纸砚四大护卫均赐下护身用的佩刀,每一把都是十分罕见的利刃。古砚十三岁那年,武功精进,云四爷十分嘉赏,便赐予一柄古刀,名为“无阙”。 而陈墨与云四爷从年青的时候便已相识,两人相交深厚,陈墨始终追随云四爷。云四爷每隔几年就会问陈墨:“你有什么心愿?”年轻的时候,陈墨总是向往天地之大,江湖无边。而随着年长,多少世故炎凉,红尘喧嚣,有一年,陈墨看着窗外边的小女儿文禾正在择芍药花,陈墨终于回答了另外一个答案:“我只希望文禾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我们一家人都团团圆圆的。”云四爷听了,微笑道:“很好!团团圆圆的,希望我们都团团圆圆的。”从那天起,陈墨的“无边”佩刀,改了名称为“无残”。 陈墨的无残刀已经用了十几年,见盘流苏手中的竹签子凿来,手中的短刀一转,像是一道黑色旋风,使出一招“墨香悠悠”。盘流苏低头避过,娇叱一声,反身又拍下一掌。 陈墨手中的古朴的短刀抬起,格住盘流苏的竹签,陈墨冷笑一声,道:“这点微末伎俩,能奈何陈某?” 云篆和古砚见陈墨一招制敌,相视一笑。却听青螺一声惊呼:“小心。” 那竹签子的竹筒里陡然钻出几条小蛇,扬着脖子从空中弹出飞袭陈墨面额。陈墨听到青螺示警,无残刀猛然收回,锋刃扫过小蛇的头颈,身子后退,将小蛇削掉一层皮。古砚无阙刀也在手上一转,飞身直攻盘流苏。车辕地方本就狭窄,盘流苏被迫跳下车去。盘流苏不知道古砚的身份,道:“你是谁?” 原来古砚从未在江湖行走,丐帮的人也没有专门打听,所以丐帮自然不认识古砚,盘流苏因此也不认识他。 古砚道:“你这蛮横的女子,用心又这么歹毒。你想知道我是谁,我却偏不告诉你。” 盘流苏道:“你们汉人就喜欢故弄玄虚。” 陈墨道:“盘寨主,这里已近姑苏,已经是留云庄的地盘。你讨不到好处的。” 盘流苏咯咯笑两声,道:“我还有机会。”说着,身子已经飞入树林。 陈墨见强敌已退,道:“以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几人忙坐下,车前的两匹马却同时倒在地上,瘫软如烂泥,口中涌出鲜血,眼见是不活了。车子一晃,几人没有坐稳,也从车里摔了出来。 水穷居士呼痛一声,青螺忙扶起他,叫道:“你醒了吗?” 几人先跳出车外,将水穷居士搬在外边,青螺将水穷居士笼在身前,轻轻地呼唤:“醒来,醒来。” 水穷居士忍痛又呻吟几下,终于睁开双眼。青螺喜极而泣,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云篆见了也替她十分高兴,心里更对青螺医治紫毫的伤病多了几分把握。 陈墨看了两匹枣红马,都是被毒蛇咬伤了,回天乏术。几人只得从马车中搬出一些行装,打成包裹,古砚背起水穷居士,又寻路往前行去。 步行缓慢,走过树林,不到傍晚的时候,隐隐地有些潮气扑面而来。陈墨道:“这里将到太湖西岸,租条船过了湖就能到姑苏了。众人又行了一段路,忽然看见小路的尽头,正有几人乘马拦在那里。陈墨见那些人都手里持着刀剑,似乎是一众江湖人物,心中纳闷不知道是什么人,青天白日在这里拦路。 云篆却道:“古砚,你还记不记得那人。” 古砚遥遥望去,道:“哪一个?” 云篆道:“那个白头发的。” 正说着,那众人也看见了他们,便拍马过来。古砚叫道:“糟糕!是飞狐峪的人。” 陈墨道:“当年大举袭击,闯入风云堂的飞狐峪?你们两人没瞧错吧。” 云篆心急如焚,道:“怎么能瞧错。” 几人步行,跑不过骏马,古砚只得放下水穷居士。陈墨、古砚、云篆、青螺背向而站,四方御敌,被一帮人马团团围住。 陈墨见那当先一人须发皆张,怀里抱着一把长刀,只得抱拳道:“在下留云庄陈墨,敢问各位是?” 那须发皆张的人哈哈大笑一声,道:“留云庄四大护卫,久仰久仰!云少庄主,别来无恙吧。” 云篆道:“飞狐峪的萧老寨主,多年不见,依然老当益壮呀。” 那人正是飞狐峪的老寨主萧天铭,五年前的时候便集合诸多人马,强攻入留云庄。当时,云四爷和陈墨都出了远门,古砚一人难以抵敌,被萧天铭连续闯过飞霞堂、暮霭堂、云岚堂。云篆和古砚勉强能与其打个平手,危急关头,紫毫强扶病体,在一旁掠阵,道出萧天铭的刀法破绽,云篆和古砚才将萧天铭一脚踢倒,摔入园中石板路上。萧天铭不肯罢休,又要强攻,这时候一个蒙面人飞入园子,伸手一掌袭来,将萧天铭逼开,那掌法绵绵不绝,如同天上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连连击中萧天铭身前要害。萧天铭这才率众退去。云篆后来在凌云阁看书,这才觉得那人的掌法似乎是云家三大绝技的云舒掌。 五年后的乍然重逢,萧天铭、云篆、古砚自然都想起来当年的事情。萧天铭冷笑一声,道:“萧某中了云舒掌,休养了一年多,这才复原。哪里来的老当益壮。” 第四十七章 太湖长江(中) 陈墨和云四爷自然在回来之后听说了当时的事情,只是留云庄与飞狐峪往日并无冤仇,实在不明白萧天铭率众攻打留云庄所为何事。 陈墨道:“萧老寨主,不知道留云庄在何处得罪了贵帮,让萧老寨主三番五次要与留云庄作对?” 萧天铭道:“要说贵庄少庄主不清楚,老夫倒是相信几分,要是说陈大管家你不清楚,老夫实在不信。” 陈墨听了,不动声色,他心底如电一闪,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但还是镇定如常,道:“陈某心思鲁钝,实在猜不出老寨主的哑谜。” 萧天铭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陈大管家连大名鼎鼎的焦尾琴都猜不出来吗?” 云篆等人一听,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样堂堂一派寨主,屡屡犯险,竟然也是为了一件宝物。果真应了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 陈墨道:“这样的江湖传言,一时说出一百句,只怕也是可以的。老寨主连这样的鬼话都相信,让人着实想不到。” 萧天铭道:“凭你如何不烂之舌,巧言善辩,老夫始终坚信焦尾琴被你留云庄所匿。你们若是不把焦尾琴交出来,只怕你们走不到姑苏去。” 陈墨听他口气不小,道:“云舒掌的威力,老寨主已经见识过了。在下不才,也已经将云舒掌的功夫修习到了第六层,倒要领教领教萧老寨主的神功。” 萧天铭听了,哈哈大笑,道:“过去的五年时间,我日日钻研,早已想出克制你云舒掌的武功,正要找个人小试牛刀。出招吧。” 萧天铭将手上的大刀一摆,云篆等人这才看清楚,那说是一把刀,刀背却又像是一柄卷头短铲,用来凿挖也似乎十分合适。萧天铭从马上跃下来,长刀砍向陈墨,陈墨无残刀快捷如迅雷闪电,刀光闪闪,纷纷逼开长刀的袭击,径直砍向萧天铭的手腕。萧天铭的刀柄上装了机关,不知道在哪里触碰了一下,刀柄上忽然张开五六只钢钎,将陈墨的短刀卡住。 陈墨没想到那把奇形怪状的大刀,竟然出其不意,控制住自己的单刀,左手上下摆动几下,一掌就要袭中萧天铭。萧天铭也伸出左手,他的左手握着一个铁的圆盘,那盘上密密麻麻钉了反刺钢钩,迎面就要撞上陈墨的手掌。 古砚眼见陈墨身处危险之中,也只得短刀出鞘,用一招围魏救赵,直取萧天铭。萧天铭右手大刀与陈墨的短刀绞在一起,左手又要防卫陈墨哦的云舒掌。眼见古砚击来,只得松开陈墨短刀,长刀径直挡住古砚。 陈墨见少了牵制,短刀正要抽回攻前,却见萧天铭手里的铁盘的钢钩倏然飞向眼前。陈墨只得身子后仰,只觉得那钢钩从面上一掠而过,夹杂着一股劲风。陈墨虽未惧怕,但若是被一钩钩住,也定会被撕扯得皮开肉绽。 陈墨对阵一时,已经察觉萧天铭功力并不深厚,全亏了他身上那些稀奇而巧妙的兵器和暗器。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墨和古砚既要招架萧天铭的攻击,又要时时用心以防暗器偷袭,一时有些心焦。 萧天铭袍袖一张,又是一钩如雷电飞出,古砚被逼得连退几步,倒在地上。萧天铭长刀招架陈墨,又飞出两钩,一钩飞击古砚,另外一钩则飞击云篆。飞击古砚实则是为牵制,飞击云篆才是真正目标。 云篆本在一旁观战,等发觉飞钩袭来,已然不及。古砚惊叫一声,想要抢救,但无奈距离太远。就在这时,青螺飞身挡在云篆身前,只听“登”的一下,那飞钩钉在青螺的左肩上边。那飞钩像是钓鱼一样,倒钩插在身上,萧天铭伸手拽出,那飞钩猛然便拔了出来,青螺惨呼一声,倒在云篆身边。云篆忙扶住她,手上一暖,这才看见满手的鲜血,那伤处血肉模糊,血流如注。云篆叫道:“青螺姑娘。” 萧天铭见一击不中,再次飞击,古砚飞身挡在云篆和青螺身前。忽听空中一声尖锐的哨声,一只翠绿的竹子击中那只飞钩,打偏了飞钩的方向。 古砚叫道:“哨竹钉!留云庄的人!” 一人越众而出,拔出长剑,刷刷刷几剑就挡住萧天铭的飞钩,那剑法如同行云流水,毫无堵塞凝滞,如同太湖连同长江。 云篆欢喜叫道:“爹。” 陈墨和古砚也同时叫道:“庄主。” 留云庄庄主云季牧,不过也就四十岁,风华正茂,用一套行云剑将萧天铭逼得节节败退,一剑刺中萧天铭的肩膀。萧天铭暂时罢斗,道:“你就是云四爷?” 云季牧收剑,抱拳道:“在下留云庄云季牧。” 萧天铭道:“云四爷的大名,如雷贯耳。” 云季牧看看云篆等人,除了青螺伤了肩膀,其余人倒是安然无恙。云季牧道:“飞狐峪的老寨主,五年前你就赶来留云庄撒野,还闯破了三道大堂。我今日就好好领教领教老寨主的神功。” 云季牧又是一剑刺向萧天铭。那剑看似刺向左侧,实则却去向右侧,看似刺向上方,实则却去向下方。这套“行云剑”乃是留云庄最为高深的剑法功夫,最讲究剑法波诡云谲,让人捉摸不透,为此排在云舒掌和哨竹钉的前边。 萧天铭又被刺中几下,只得命令随从的十几人挡住攻击,却见身前已经被刺中二十多下,胸前衣服破破烂烂,鲜血流淌,慌忙跨上马,带领众人抱头鼠窜而去。 青螺受了伤,早让云篆帮她点中背上的几处穴道,暂时止血。云季牧见青螺受了伤,道:“这位姑娘受了伤,前边就是渡头,我们登船过了太湖,就到姑苏了。意远,快扶了她走。” 这下几人走上前来,帮云篆扶住青螺,帮古砚扶住水穷居士。云季牧和陈墨带领众人寻路而去,上了船,便匆匆忙忙往姑苏划去。 云篆安顿了青螺和水穷居士,问道:“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季牧道:“昨日,我就接到了你陈二叔的信,说你们今天要赶回来。我担心途中出现变故,所以亲自赶来相迎。” 第四十七章 太湖长江(下) 那艘船不大也不小,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中向东行去。云篆去看了青螺的伤势,飞钩刺入得很深,伤绽如絮,如同被乱刀剁碎了肌肤,索性所伤之处并非内脏或者要害。饶是如此,青螺咬紧牙关,但额上满是虚汗。 云篆见了她这样牺牲自己,心中是又愧疚又感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水穷居士受了伤之后,一直昏迷,在路上从马车颠覆下来,呼声痛苏醒了一刹那,便又睡过去。舟行一路,周围全是水光,水穷居士这时才终于睁开双眼,他先是看看周围的,乃是一条乌沉沉的船篷,再看周围,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勉强坐起来。 青螺道:“你醒了。” 水穷居士看着青螺一眼,道:“我怎么在这里?” 青螺不待细说,从怀里取出六瓣梅花玦,拿水穷居士戴着的梅花玦合在一起,道:“你是叫梅澹烟吗?” 水穷居士看着那两块玉玦合在一起,正好凑成六瓣梅花,激动不已,拍手笑道:“你的,和我的,一样。” 青螺笑中带泪,道:“你是我的哥哥吗?我和秦伯伯找了你许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娘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一定要找到你。老天爷保佑,让我们在这里相见。” 水穷居士伸手擦擦青螺的眼泪,道:“不要哭,老伯伯说不要哭。” 青螺笑一笑,如同梅梢雪融,喜道:“我高兴,我高兴。”说着却又异常难过。喜的是千辛万苦,久别重逢,难过的却是找到的人却已不是母亲时常念叨的那个无忧无虑的稚童。 古砚见他们二人又是喜悦,又是伤心,心里也不是滋味,道:“青螺姑娘,水穷居士他刚刚醒来,一定还很虚弱,让他再睡一会儿吧。你上次给公子做的天王保心丹,我还藏在行囊中,要不要拿来吃一丸。” 青螺切切脉,道:“不用服药了,让他多睡会儿吧。”当下忙向水穷居士劝道,“大哥,你莫要劳累了,先歇歇吧。” 水穷居士挨着青螺坐下,嘴上哼歌,显然是畅快极了。他实则并不明白他与青螺的血亲关系,但是他见了青螺就觉得亲近,由衷地开心。 古砚道:“青螺姑娘,你也歇一歇,再过一会儿就要靠岸了,留云庄在湖东十里,很快就能到达。” 古砚说罢,走出船舱,见陈墨在和云季牧说话,云篆一个人盘腿坐在一旁,走过去道:“你怎么了?” 云篆道:“我没什么事。” 古砚道:“你是见青螺姑娘冒死救你,心里愧疚了吧。” 云篆被他说中心事,瞪他一眼,却矢口否认,道:“哪有的事。” 古砚哂笑一下,道:“若不是这事,那是什么?” 云篆道:“我在想青螺姑娘到了留云庄,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可不能让人家说我们招待简慢,你说安排她住在哪处房子?” 古砚道:“你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还偏要问我。” 云篆道:“我想着,水云榭那个地方,又独立又幽静,周围是清清的湖水和甜甜的荷花和蕉叶,只有小曲桥连着,少有人去,住在那里倒是十分自在。青螺姑娘住在那里,省得拘束。” 古砚忽然想到云篆曾为凌云阁题写的一副对联,不觉吟诵道:“雨惊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这副对子,形容水云榭,才最贴切。” 云篆笑道:“当年年少,信笔一写,庄上的那些亭阁楼台、小桥流水都被我涂鸦了。此时想想,真是淘气。” 古砚道:“不过我更喜欢庄主居住的生云轩的那副对子,读起来气度婉转,但却又从容豁达。” 云篆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远水皆有情。” 两人说着,船夫停了摇橹,乌篷船就靠了岸。云篆和古砚扶了青螺和水穷居士出来,青螺见那船泊之处,也不是码头水埠,长草丛生的芦苇荡里,蒹葭苍苍,迎风摇摆。众人跳下船去,青螺见落脚之处十分泥泞,道:“为什么没有码头?” 云篆笑道:“这里距离留云庄最近,所以停在这里了。” 青螺四处看看,只见那里乃是用岩石泥沙淤堵在一起,筑成一条大渠,渠的一侧则是大坝。太湖的水沿着那渠道正蜿蜒曲折地流向远方,汇入长江。青螺道:“看来这里是人为修建的。” 云篆道:“相传上古时期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千辛万苦将黄河治理平缓。这治水,不能一味地堵,而是要疏浚。” 青螺笑笑道:“水流天地内,如身有血脉。滞则为疽疣,治之在针石。以前忠叔教我医术的时候,曾经背给我听,治水如同治病。” 云篆道:“这是大诗人白居易的诗。” 青螺道:“在你面前背诗词歌赋,班门弄斧,可不要讥笑于我。” 几人从坝上跃下,已经有十几匹马和一驾马车停在那里,云季牧、云篆、青螺和水穷居士乘车,余人全都骑马,一路向东行去。青螺见这里周围地势低缓,倒像是一段浅谷,又一条小河应该是从刚才的渠道中流出的支流,哗啦啦地流淌着。浅谷里边的树木十分茂盛,但树冠之上的树叶也已经开始飘落下来,中间不时地飞出一些鸟雀。沿着小河走出树林,青螺这才看见面前的一座楼宇连天的庄子。那小河就从院墙下边的孔洞中流进庭院去。 马车绕到园子南侧,青螺从窗外一看,见那院门并不宽阔,但是青墙雕檐,十分精致。马车停了下来,几人下了车,古砚遵照青螺的吩咐,飞奔前去抓药。青螺随云篆走在门下,见上边悬挂着一个大大的木匾“留云庄”。 一进去,便是堆叠在一起的假山,上边长满奇花异草,秋实累累。绕过假山,青螺等人一连走过三所华堂——飞霞堂、暮霭堂、风云堂。穿过风云堂,就是云家等人起居所在的园林。那苏州园林,冠绝天下,举世闻名。一片太湖石,层峦叠嶂,山石之后,则是一片池塘,塘中还有一些未枯败的荷花,荷花丛中一排小小的屋舍坐落在池塘的小岛上。 云篆介绍道:“那里就是水云榭,我安排你和水穷居士在那里居住。你觉得如何?” 青螺道:“甚好。那你住在哪里?” 云篆伸出左手一指,道:“在那里,那里是我的居室和书房,叫作凌云阁。” 青螺仰首看去,见那一所小楼,高高耸起,又在一片石丘之上,果真像是凌云而起的飞星。云篆又介绍道:“凌云阁那里的竹子长得极好,竹子未曾出土就有节,纵使凌云也虚心。所以起名字叫凌云阁。古砚常年跟着我,所以也住在凌云阁。看,凌云阁旁边那棵山茶花下是一个鹅卵石修筑的小池,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洗砚池。那棵山茶花本来是白色的,自从叫了这个名字,每年都会开出几朵白花杂墨痕的,很是奇妙。果真应了那句诗: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云篆带她走过一条曲折的小桥,又伸手指一下,道:“我爹住在那里,那里是生云轩。生云轩后边的那几所屋子,就是紫毫哥哥住的。陈二叔要打理家里的事务,不住在这里,他住在风云堂。” 青螺见水云榭后边的树丛中隐隐飞出屋檐,道:“哪里是什么地方?” 云篆道:“那里是我家收藏武学典籍的所在,叫作波诡云谲千幻堂。” 第四十八章 奇病怪伤(上) 留云庄的庄丁早已将水穷居士和青螺打点好的行装挪到水云榭。 云篆引着青螺走过曲桥,青螺见那藕花深处的小岛,四周全都用崚峋的岩石筑起,岛上一座三间屋子,前廊长长地挑起来,雕刻出一个拱形的镂花门洞。门前的湿泥地里几株苍翠的芭蕉,叶心舒卷。青螺见这里的房子十分雅致,格外喜欢,穿过宽宽的花廊,再看各个房间前辟四窗,青色的窗楞上糊着雨过天晴色的窗纱,果然幽静极了。 云篆倒了一杯茶,道:“路上走累了吧,快坐下,喝杯茶休息一下。古砚也该回来了,我去看看。” 云篆一走,青螺便一个人坐在廊下,微风吹来,荷叶和蕉叶频频点头,忽听到几声木杖落地的声音。青螺回身一看,见曲桥边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看不出年纪几何,胡子拉碴,头发也没有梳理,稀稀疏疏地垂在双耳之上,被风一吹,显得凌乱极了,双颊面容清瘦,颧骨高高的,两眼犀利,死死地盯着青螺,手里拄着一支拐杖,所幸穿着的衣服倒还整齐干净。青螺见他这副神态,背心一阵发凉。 那人张口,嗓音倒是十分爽朗,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青螺道:“我叫青螺,是云公子的朋友。” 那人听了,这才收敛住双眼的精光,青螺才没了刚才的如芒在背、剑拔弩张的感觉,青螺实在没想到,一个人的眼神就有这样的杀伤力。那人道:“云篆,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螺道:“我们刚刚才进来。” 忽听到一声清脆的笑,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穿小红袄从花丛里一蹦一跳出来,迎着那人笑道:“紫毫哥哥,你今天出来逛逛。” 那人咧嘴一笑,温和地道:“文禾,你也总不来瞧我,我一天到晚对着树上的猫头鹰窝空自发呆,无聊透顶。今天好不容易天气好点,所以出来走走。” 青螺实在没想到眼前这个头发萧疏,倚仗而行的人竟然是江湖闻名的位列“笔墨纸砚”四大护卫之首的紫毫。那小姑娘是陈墨的女儿,名字叫作陈文禾,手里正拿着一个五彩的羽毛毽子,道:“意远哥哥刚回来,给我买了新的毽子。我踢给你看。” 陈文禾就数着“一二三……”地踢起来,忽然看见青螺,道:“咦!你是不是就是和意远哥哥一起回来的那个姐姐。” 青螺见她长得可爱,又冰雪聪明,便笑着点点头。陈文禾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青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认得我?” 陈文禾道:“我叫陈文禾,陈墨就是我爹,我刚才听他说了你是妙手回春的神医,要请你给紫毫哥哥来瞧病。” 青螺听她口齿伶俐,道:“你爹在背后故意恭维我,我只不过略略通晓一些医术而已。” 青螺抬头去看紫毫,紫毫站在秋风里,恍若没有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不见悲伤,也不见喜色。若不是站在那里,有那么一刹那会觉得他是个死尸。青螺见他这样,终于体会到那日在漱玉坊云篆请求自己到留云庄来的心情,是啊,紫毫,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被伤病摧残成这个样子。 青螺走过去,行了礼,道:“小女子青螺见过紫毫大侠。” 紫毫道:“我是治不好的了,也不用劳烦你了。”语气十分倾颓。 忽听到一声,“青螺姑娘可是真正的潇湘门传人,定能治好你。紫毫,你可不要任性,耍小孩子脾气。” 紫毫和青螺一看,见是陈墨过来。紫毫虽然名为笔墨纸砚之首,但是依然十分尊重陈墨,忙低头行礼道:“陈二叔。” 青螺道:“紫毫大侠,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且容我帮你把把脉。” 紫毫道声:“如此有劳姑娘了。”说着两人便坐在水云榭的花廊的石椅上。陈墨见紫毫面容波澜不惊地坐下,任凭青螺把脉。青螺闭目,暗暗感觉道那手腕上的脉搏,只觉得那脉搏十分缓慢但很绵长,虽然感觉不是生机无限,但是似乎又并不断绝。青螺手指再次微微用力,这又觉得那脉象似乎是身处在一间矮屋子里,十分地压抑,或者又像那沸水锅盖上压着石板,那沸水扑腾几下也冲击不开。 青螺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脉象,说是细脉,似乎不对,说是沉脉,仿佛不准,虚实不定,若弦若滑。青螺心里一下子像是被搅入一团乱麻,汗水从额上涔涔地冒了出来。青螺道:“紫毫大侠,请恕小妹冒犯,小妹想要把你喉侧人迎脉。” 紫毫只等抬起头来,青螺伸出手指,轻轻抵住紫毫的脖子。青螺见紫毫出奇地瘦,肌肤紧紧地裹着紫毫的喉结,两耳的头发垂在肩上。紫毫咽口唾沫,青螺把脉一时,松开手,道:“紫毫大侠的脉象很奇怪,与医家常见的脉象都有不同之处。我觉得这个脉象好像就是将河水拦住了,水流不出去,看起来似乎没有大碍。” 陈墨听了,脸色大变,不由地叫道:“你有没有瞧错?” 青螺道:“我也没有遇见过,并不敢确认。” 紫毫也怔怔地看着青螺,道:“真是个庸医,我若没病,怎么会这样生不如死。” 青螺道:“陈二叔、紫毫大侠,你们两位先不要着急,等我明早再把一次瞧瞧。紫毫大侠,小妹有几个问题问你。” 紫毫刚才听了她的话,并不信任她的医术,随口道:“可别太多。” 青螺道:“你平日里觉得都有哪里不舒服?” 紫毫道:“常常不时地全身疼痛,好像骨裂,神思倦怠不已,昏睡不起,提不起内力,气行不畅。” 青螺道:“此刻你也有这些感觉吗?” 紫毫道:“此刻倒还好,似乎感觉不太明显。只是手脚不太灵便。” 青螺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出现那样的症状?” 紫毫道:“不时地出现,似乎想来的时候就会来,想走的时候就又会走。” 青螺道:“你说它会来和走?你觉得他是有生命一样的吗?” 紫毫道:“如同邪鬼。” 青螺道:“那你把以后每次病发时候的时间清清楚楚地记下来,把你感觉到难受的地方全都要记下来。我每天早中晚都会为你诊脉。” 第四十八章 奇病怪伤(中) 陈文禾站在一旁听青螺说得认真,青螺又望闻问切了一番,叮嘱几句。陈文禾这才又拉住青螺的手道:“姐姐,你路上劳累了吧。我爹说你还受了伤,我先送你进屋去,陪你说说话。”说着,青螺朝陈墨和紫毫微笑点点头,牵住陈文禾的手,走进水云榭去。 陈墨和紫毫就站在廊下,看着塘中将枯的红荷碧莲。陈墨道:“这次前往神农山庄给楚凤南拜寿,楚庄主还特意让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紫毫冷冷地道:“过去的十年,神农山庄和留云庄彼此的问候还少吗。江湖方术,猫哭老鼠,假慈悲而已。” 陈墨听他口气如罩严霜,脸色又暗沉沉的,想到他病痛十载,只得道:“我看你今天的精神好了许多。四爷今晚要在暮霭堂设宴,给青螺姑娘和水穷居士接风,你身子不碍事的话,也一起来吧。兄弟几个好久没在一起热闹了。” “我还是不去了。”紫毫目视远方,院墙外边的天空下该是通往姑苏城的大道,不由地叹口气,道:“笔墨纸砚,留云庄四大护卫,一个年轻不经事,一个不能回归,而我,又是现在这幅神人共弃、卑如野鬼的样子。陈二叔,我不过是熬日子罢了,熬一天算一天,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大仇得报的日子。难怪陆游要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了。有时候,造化弄人,时不待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听了紫毫的话,陈墨是悲悯的。当年的紫毫是多么意气风发,陈墨还能回忆起来,当初在笔墨纸砚的座次上,紫毫以一路无心刀法将陈墨击败,最终列为“笔墨纸砚”之首。云四爷专门赐下一把中空的半长的刀,作为嘉奖,起名就叫作“无心刀”。 陈墨也是抬头看着远方,道:“现在你心事太重,凡事一入你的脑子,你就日夜悬念,时时牵挂,这怎能是休养生息之道?庄上上有四爷、公子,下有古砚、文禾,我虽然年纪比你大些,但也不是拘泥不化、冥顽不灵的人,你要学会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情,和我们言明,大家一起承担,总好过你一个人煎熬。” 紫毫道:“之前的我,无心无肺得惯了,一闲下来就知道吃喝玩乐,把你们为我所做的当成理所当然。这几年,我才后知后觉起来,心里每每想起都会有些懊悔。我不敢奢求再多,不给大家添麻烦,已是万幸了。” 陈墨蓦然笑道:“无心刀的这番言语,真是有心了。” 紫毫也笑了几声,却呛了风,猛然地咳嗽起来,只是咳嗽两声,已经气息不稳,喘不过气来。陈墨拍拍他的背心,道:“我看这会儿天凉了,你还是早点回屋里去吧。我让文禾送你回去。” 紫毫也不推辞,陈墨思索一瞬,叫出陈文禾。陈文禾撅个小嘴,道:“人家和青螺姐姐说得投机,偏让我去。”但还是扶了紫毫,走过曲桥,又开始说笑起来。陈墨远远地就听到她那如同百灵鸟的清脆声音,“紫毫哥哥,你说千幻堂怎么建在山上呀。都挡住了我们的视野。” 陈墨不由地笑笑,眉梢是慈父才有的喜悦。 陈墨走进水云榭,仔细地问了紫毫的病情。青螺道:“根据他的脉象来看,的确有些奇怪,但说怪也似乎不怪,若说不奇却又有些神奇。” 自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青螺道:“所谓怪,是他气性血流、心跳脉搏似乎有些阻滞,相较常人有些缓慢乏力。但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绝症,也不是什么沉疴,毕竟世间万物,并不相同,有快就会有慢,又高就会有低,所以也似乎不怪。就像我刚才形容的,似乎大河东去的渠道被拦住了一些,流得缓慢了而已。这就是所谓的不奇之处,而要说它神奇,乃是紫毫大侠刚才所说,这病痛来时犹如泰山崩他,却又会去时如秋雨缠绵,来而往复,动静有变。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奇病怪伤,我要仔细翻看一下《青囊书》,看看有无类似的记载。” 陈墨听了,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秋风从水上吹进屋子,微微有些凉意。陈墨道:“还是有劳姑娘早午晚三次瞧看着紫毫,有什么事都要告知我。” 青螺双目如湛,道:“我既然应了这事,必定尽心。陈二叔,尽请放心。” 陈墨道:“在庄上尽管住着,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和我说,我来为姑娘安排。哦,对了,今晚,云四爷要在暮霭堂为姑娘和水穷居士接风,你们在此稍作休息。” 陈墨退出房门,径直往生云轩去,一路上走着,一路回想那日在金陵夜间做的梦,梦里的那句话“这不成,是个局”还时刻缭绕在耳边。 生云轩乃是庄主云季牧的居所,房屋旁边搭着一个茅草棚子,棚子外边是个熄灭的炭火炉子,炉子里还放着一些铁具。 陈墨屏退左右,敲了生云轩的门。云季牧坐在屋里,见陈墨进来,问道:“紫毫的病情怎么样?” 陈墨暗自摇摇头。 云季牧失神倒在椅上,道:“真的没救了吗?” 陈墨忙道:“说是没有大碍。” 云季牧惊坐而起,先是疑惑道:“没有大碍?”后双眼又露出惊惧,道:“果真没有大碍?” 陈墨道:“看来他真的是起了歪心了。我们不得不除掉他了。” 云季牧道:“且慢。我们先冷静一下,不要冲动行事。” 陈墨道:“正如青螺诊脉那样,如果紫毫的身体早已恢复,他这样故意隐瞒,还佯装缠绵病榻,实乃居心叵测。留云庄这些年早就危若累卵,又培养不到后起之秀,外患未平,再增内忧,风雨交迫,雪上加霜呀。” 云季牧道:“可他为留云庄出过许多力,我实在不相信他会弃戈背叛。况且亦欢,也被我们送出去了,我们也亏欠他们许多。” 陈墨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多一些防备心。” 云季牧道:“也只能这样了。你也多加留意,定要保护意远的安全。” 第四十八章 奇病怪伤(下) 陈墨应声退出门去,他神思不定,他有一种危险就伏在四周伺机而动的错觉。他本不该像这样的惊弓之鸟,但是他这将近四十年的生平经历隐隐地提醒他,山峦崩塌,往往也只是转目一瞬,人心多变,更甚于此。 留云庄因为给紫毫治伤,与岳阳潇湘门和甘江口神农山庄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半个多月前,陈墨受命,代表云四爷前往神农山庄为楚凤南老庄主拜寿,云篆也软磨硬泡求了许可,带同古砚第一次离开姑苏。 陈墨是带着命令的,一是顺带邀请神农山庄参加八月十五的英雄大会,维护双方的依存关系,二则紫毫常年未见痊愈,留云庄不得不对神农山庄的医术和消极医治存了疑心,借机探查。神农山庄少庄主楚云飞将云家众人安排好后,陈墨在神农山庄随便走走,才发现山庄远比自己想象的为大,与庄上的人插科打诨,才得知神农轩的所在。于是在神农山庄的家宴那一晚,陈墨背转众人,独自上山前往神农轩。只是他没想到当时身后还有一个昆仑派的卓青飏。 陈墨隐身闪进神农轩,里边虽然没有点灯,但是明月高悬,门外的廊上还有两盏明灯,屋里边也并不黑暗。陈墨见那黄花梨木的大案上放着一个木匣,匣子里是一些书信之类的文书。他正要放回去,忽然看见一个信封上署着一个名字:“紫毫”。 陈墨心里蓦然一晃,他拿起来,不由地就觉得手脚微微颤抖。陈墨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该不该打开看一看。不过那踌躇就是那么一瞬间,他打开了那封信,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上边的字迹:“书禀神农山庄庄主,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毫,生于江湖,伤于乱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命悬一线,无路可走。幸得庄主妙手,点岩石成金玉,化朽木为重生。十年将尽,毫已然无恙矣,活命大恩,深感于心。庄主德高望重,广阔胸襟,且时时致函问候,嘘寒问暖,毫亦钦佩铭感,惟愿余生可效犬马,报答万一。” 陈墨十分震惊,顿时觉得被五雷击中,手里拿着两页信笺,猛然拍在桌上,人也坐倒在椅上。桌上的小脚敞口花瓶受到震动,掉在地上摔个粉碎。门外已经响起怒喝一声。陈墨倒也沉着,将木匣整理好,拿起那封信藏身在书柜一侧。许久却听到门外已经有两人打斗起来,陈墨无暇多做关注,趁乱飞出窗外走了。 从甘江口到姑苏的一路,这十多天,陈墨都五脏俱焚。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那封信看,那上边的笔迹与紫毫的笔迹并无二致。他实在没想到紫毫表面佯装久病不愈,暗地里却早已叛变留云庄,他不敢去想背后的原因,更不敢想是不是除了紫毫之外,别的人也已经貌合神离。但是他明白,留云庄将会有一场分崩离析的战役,要想取胜,留云庄凡事得早做准备。 那天傍晚,船只行到芜湖,云篆提出要在京城待一天,买些礼物回去。 陈墨心道:“京城重地,这十几天没人接应,定有许多事务需要查探清楚。湛卢剑重现江湖,五年一度的英雄大会将在留云庄举行,渤尼国国王又将至入朝,江湖风云再起,不如趁此机会先去了解。”于是,便同意在金陵城暂留三天。 老邵的家是留云庄在京城安置的飞鸽点,方便留云庄随时接收到京城的最新消息。老邵擅长驯鸽,所养的鸽子都十分具有灵性,金陵城到姑苏留云庄,那些鸽子都能知道从哪里去喝水、去补充食物、总能寻到准确的路。为了防止别人识破老邵养鸽的用意,老邵每天都在鸽笼外边挂上丝线络子,如有人来,老邵总会背一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来人对答一句,只有答对了,老邵才会帮他传书。 若是挂一个络子,来人要对:秋风起兮白云飞;若是挂两个络子,来人要对:云散月明谁点缀;若是挂三个络子,来人要对:白云深处有人家。若是挂三个以上的络子,则表示情况有变,速速退去。 陈墨怕云季牧在家中担心,进了金陵稍作休整,一早就去找到老邵,给留云庄发了飞鸽传书:“金陵查探,三日归苏。”那日,老邵的鸽笼伤挂着三个络子,陈墨对答的正是:“白云深处有人家。” 陈墨连日都沉浸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中,只是点一壶茶或者一壶酒,找个偏僻的座位听一众江湖豪客们喧嚣吵闹,对江湖中事的谈论。陈墨也是需要了解朝廷的动态的,他没有直接接触朝廷官员的通道,不过之前有接应的人传回去消息,春柔居的虞美人在朝廷几多势力中纠缠,对朝廷许多事情都清楚。于是,陈墨也会想方设法见到虞美人。 许多年前,江湖上就已经有留云庄,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叫留云庄,只是一个打铁锻造的作坊所在,世间鲜有人闻。直到有一年,这里来了一个打造刀剑兵器的人,别人都不认识他,他自称乃是姓云。他也不见非凡的技术,但他打造出来的刀剑,总是让人称心如意。许多江湖中人,都到留云庄拜刀求剑,有的用巨额的银两来交换,有的用武功秘籍来交换,后来交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的用门派机密,有的用江湖传言。因为那人所造的兵器上都会在兵器不显眼的地方烙上一个云纹,于是这里逐渐被称为“留云庄”,留云庄的名气才越来越大。云季牧本家并不姓云,十多岁就千里迢迢赶来留云庄学艺。师父并无子女,看他诚意甚笃,又肯下功夫,就意图认其当作义子,届时将留云庄的家学、手艺、家宅、奴仆全都遗传给他。云季牧家里兄弟就多,自己又是排行最小,也不太在意此事,于是云季牧便改姓为云,除了隔几年回家去看看,日常就代为打理留云庄,日积月累居然将留云庄培养成江湖颇有美名的家族。陈墨家境贫苦,年纪甚小就在留云庄打杂,与云季牧年龄相仿,所以总能玩在一起。后来陈墨,一直跟着云季牧,读书、习武、当然也会造剑。造剑,在云季牧心中是一件纯粹的事,笔墨纸砚四大护卫的佩刀,都是云季牧亲手锻造的,每一把都神勇非凡,分别名为:无心、无残、无忧、无阙。 陈墨对云季牧是异常忠心的,他感动于云季牧的赏识和提拔,也怀念一起长大的情谊,为此陈墨对有关留云庄的事情都格外用心。京城里的事情,他都把了解到的写得简明却清楚,第一时间放飞鸽回去。 陈墨对在神农山庄发现紫毫的信这件事情日夜悬心,耿耿于怀。当然他也有怀疑这是背后有人离间,因此才在睡梦中被“这不成,是个局”所惊醒。在云季牧跨太湖击走飞狐峪萧天铭的时候,陈墨便在船头将那封信亲手交给了云季牧。 第四十九章 焦尾古琴(上) 云季牧拿到那封信的时候,与当初陈墨看到的时候如出一辙。云季牧怕两人的谈话给云篆等人听去,回头看看古砚和云篆两人盘腿坐着说话,只得轻声说道:“我不相信,紫毫跟了我们这么些年,多少次出生入死,他要背叛,摆在他面前的机会几千几万个,为何偏偏会是这个时候。” 陈墨压低声音道,“我也实在不敢相信,可是这封信,又该作何解释?” 云季牧无言以对,迟疑一下,道:“莫不是有人代笔冒充了他写的吧。”但说罢,又觉得实在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陈墨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云季牧忙道:“什么办法?” “试他一试。”陈墨见云季牧深黑的眸子放出光彩来,续道,“同来的青螺姑娘,是潇湘门梅家的神医后人。既然这封信上写着紫毫已经痊愈,不如就让青螺去给他瞧瞧。瞧病而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试出来了。如果紫毫依然伤病未愈,我们就当没有看到这封信,之后也不要再提这事;如果紫毫身子已经大安了,我们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了。” 云季牧低垂的眼皮,缓缓地抬起来,看着太湖的碧波万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也只能出此下策了。”说罢,却又叮嘱,“徐图缓进,别让紫毫察觉了。” 留云庄外的天色微微地暗下来,落日西沉,平缓的山岭间顿时乌压压的一片,留云庄也平添了几多秋暮的萧瑟。陈墨命人前去掌灯,他一边走着,一边回想云季牧当时的脸色,那脸色是震撼之后,失落和疑惑彼此交织的青紫不定,犹疑不决。忽听人叫道:“陈二叔。” 陈墨一看,见是云篆和古砚两人。陈墨道:“你们不陪着客人,瞎跑什么。” 古砚道:“陈二叔一到家,立刻大权在握,俨然一幅随时教训人的样子。”见陈墨要拍自己脑袋,忙仰面躲开,笑道:“陈二叔饶命,我和你开玩笑的呀。” 云篆道:“陈二叔,我们刚到水云榭送了药,听见了晚上要在暮霭堂摆宴席,所以过来找你,看看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陈墨上下打量一下云篆,道:“你们两个,不去捣乱,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 云篆在后边跟着陈墨穿过风云堂,来至暮霭堂的夕照楼。陈墨见家仆正在布置酒馔,对云篆道:“无事献殷勤。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为难事,让我给你搪塞。” 云篆嘻嘻一笑,道:“二叔你料事如神,我有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这次出门,才觉得天地之大,高手如云,我这点微末本事,也就是中流水平,吓唬吓唬那些酒囊饭袋倒是够用了,但是遇上一些高手,就原型毕露了。所以我想从明日起要去千幻堂看书练武,请你和我爹美言几句。” 陈墨道:“千幻堂的典籍记载了不少门派的武功,但很多都是寻章摘句,不成体系,有的缺少入门招式,有的缺少内功心法。若没人指导,一味地练下去,只怕不是利大于弊,反而是弊大于利。你还是把云家的拳法、掌法、剑法、刀法练到精纯吧。” 云篆道:“那为何武林之中,人们一提到留云庄就知道千幻堂呀。” 陈墨道:“千幻堂的武功秘籍都是别人转述记载而成的,博则博矣,无奈不够精纯。你要是开拓眼界,丰富见识,窥测江湖武功千变万化,千幻堂倒是有不少助益。正因为此,才得名千幻堂。” 云篆道:“我还一直以为天上流云聚散,幻化无穷,才起名叫作千幻堂的。没想到背后还有这层意思。” 陈墨道:“武功不分贵贱,你是大富大贵也好,你是卑贱如泥也好,你都可以习武。武功也难分高低,同样的武功,若是被不同的人使出来,也会有不同的效果,临场比武,比的也绝不仅仅是招式、内力、兵器,还要比气魄、胆量、智慧、经验。你要是把云家的行云剑、舒云掌、哨竹钉都练到极致,也同样会有神威。” 云篆听了,道:“意远受教了。” 陈墨点点桌上的菜肴,共有腌笃鲜、蜜汁火方、碧螺虾仁、清蒸白鱼、梅花糟鸭、栗子焖鸡、莼菜鲈鱼、蟹粉豆腐、樱桃莲子羹、红白桂花糕十样,见后厨还在张罗七八样,心想足够了。便道:“古砚去请庄主,公子去请客人入席来吧。” 云篆和古砚便相携而去。不一会儿,云季牧随着古砚已经过来,站在暮霭堂后门的地方等着迎接青螺和水穷居士。过了好一会儿,只有青螺和云篆出来,却不见水穷居士,青螺见云季牧等在门外,忙疾走几步,上前道:“家兄受了伤,又长途跋涉,所以还在水云榭歇息。非常抱歉,让云庄主久候了。” 云季牧一路都在思虑紫毫之事,至此这才上下打量一下青螺,见她虽然荆钗布裙,但面容娇美,眉宇间却又有些微微的坚毅英气,实在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云季牧道:“姑娘来了留云庄,千万别拘泥,当成自己家就好。若是有招待简慢之处,也请多多海涵。” 青螺忙道:“庄主大是盛情,小女已经受之有愧。实在多谢云庄主、云公子盛情款待。” 当下几人走进暮霭堂。暮霭堂地势稍高,东西南三面都开有窗户,朝西不时就能看见落日夕照,云霭满天的美景。云季牧道:“暮霭堂可有年头了,有些地方都失修了,你看这夕照楼的栏杆,都有些掉色了。意远小时候也蛮淘气的,和古砚两个人总是爬到这上边来玩,把古砚他娘可急坏了,生怕他们两个小人掉下来。” 云篆和古砚听见说他们小时候的趣事,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地哑然失笑。 青螺见夕照楼上摆着好几张小方桌,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饭菜,全都装在青花的盘碗中。云季牧请青螺上座,青螺推辞一番,云季牧才先坐下,又请青螺坐在左手的尊位,云篆自然坐在右手一侧。陈墨和古砚并不入席,等到云季牧说:“我们江湖人,也不大讲究官宦世家的那一套规矩,陈管家和古砚也都坐吧。” 陈墨和古砚,这才在下首的两张小桌上坐下。云季牧道:“紫毫,怎么没来吗?” 陈墨起身,又低下眼眸,道:“他身子不大好,怕扰了大家的雅兴。”听了一下,又道:“我已经命人给他和水穷居士去送饭菜了。” 云季牧道:“好。”然后举杯道,“青螺姑娘,远道而来,就是我留云庄的贵客。今日云某略备薄酒,请姑娘莫要嫌弃。” 青螺谦虚几下,浅饮一口,这才觉得这酒十分入口甜润,并不烈性,见那酒杯之中,橙黄透亮,如同琥珀,馥郁的香气瞬间盈满口鼻。不由地便又喝了一口。 云季牧笑笑道:“这是桂花冬酿酒,是自己家用糯米、桂花酿的,都埋在后院的花树底下,要喝的时候酒挖出来。虽然并不辣口,但是也有些绵长的后劲和回味。大家,尽情品尝。” 青螺听了,生怕喝多了造次,微笑点点头,但也并不多喝。 当下吃罢饭,陈墨陪同云季牧回去,云篆、古砚陪着青螺往回走。留云庄花木树影婆娑摇曳,庄里的道路有些复杂,黑夜里,几人也走得不快。古砚道:“公子,咱们出去快一个月了,回来之后我也还没顾得上去看我娘。我这会儿跟你告个假,过去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云篆点点头道:“代我问候。”古砚朝他们两人点头退后几步,只身往母亲的居所去。 第四十九章 焦尾古琴(中) 古母住在风云堂后边的塘边,那里有几所房子,古母和另外几个洒扫烹煮的仆妇住在那里。古砚见屋子里还亮着灯,伸手敲了敲门,屋里传出一声:“是谁?” 古砚道:“我是古砚。” 屋里的烛火一闪,门里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手里端着烛台,打开了门。古砚道:“娘,我回来了。” 古母喜悦地拉住古砚的手,坐在廊下背风的地方,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有吃了晚饭?” 古砚道:“下午刚回来,公子吩咐我跑了一趟药铺。又刚吃了晚饭,所以才顾上来看你。” 古母忙问:“去药铺?怎么了?你病了,还是公子病了?” 古砚道:“我们两都没病,是公子请来的一位客人,受了伤。” 古母这才缓口气,道:“这次出去,前后一共二十三天。在外边,吃得好吗?睡得好吗?” 古砚道:“娘,都挺好的,跟着陈二叔出去,长见识。”古砚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布巾里包着一个翠玉镯子,道,“我和公子路过京城的时候,看着这个好,就买下来了。来,我给你戴上。” 古母责备着伸手锤打古砚的手臂,道:“又乱花钱,娘不爱这些东西,干起活来不方便。再说,我一个下人,哪里配得上戴这个好东西。” 古砚笨手笨脚,也没给古母戴在手上,却一失手,那镯子掉在廊前的泥地里。古母眼疾手快,跳在泥地里仔细地找,道:“哎吆,可别摔坏了。快把蜡烛拿过来照一照。” 古砚见他的母亲背对着自己蹲在草丛里,那瘦削的背影冲击着古砚的双眸,他不自禁地鼻子一酸,却听古母道,“愣着干什么,快拿蜡烛来。” 古砚遮住火光,小心翼翼地将蜡烛递给母亲。古母这才看见草丛里的那个翠玉镯子,她捡起来,拿在手上,对着蜡烛照一照,在手边比划一下,心满意足地笑笑,道:“等我留着,给儿媳妇吧。” 古砚脸色红红的,道:“反正我给了娘,娘怎么处理,随便你。” 古母道:“你年纪也大了些,我托人给你说个亲事吧。孙嫂家有个侄女叫婉娘,长得可水灵了,你觉得怎么样。” 古砚正要说什么,忽听屋里几声笑,忙道:“我,公子还等着温书呢,我回头再来看你。”说罢,不顾古母的招呼,忙起身跑了。古砚藏身在一丛竹子后,听母亲进屋关门。屋里响起几人羡慕的声音,“瞧瞧你儿子多孝顺呀,这镯子真漂亮。” 古砚的脸上漾起笑容,转身往凌云阁行去。缺月寒星高悬,山间松涛阵阵。已经入秋,风云堂前的疏桐,叶子落了大半,在寒夜里显得孤傲凄清。 “嗡——嗡——”城外的寒山寺的钟声响了起来。 看来已经将要子时了,古砚慌忙行了几步,拾级而上,见凌云阁的灯还亮着,想来云篆还没有歇息。他又居高回身向北看了一下,见生云轩的灯已经灭了,但水云榭还有隐隐的灯光投射在塘中。 古砚推门进去,见云篆还在里屋低头看着书,灯台上的蜡烛已经将要燃尽,烛泪在脚下结成一条凝固的河。古砚另外点了一只蜡烛,点燃了换上。烛光微微抖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古砚手拿着刚换下的一小截蜡烛,说道:“夜深了,公子早些歇息吧。” 云篆放下手上的书,听着窗外还未停歇的钟声,伸个懒腰,笑着说道:“不知不觉都是子时了。我这就就寝,你也睡去吧。” 此话还未说完,忽听到窗外悠悠传来几声琴音,从洪钟声的间隙中迅捷而至,起先还如同空山新雨十分清越,随即变调,又如山洪暴发猛烈急迫。 云篆乍听之下,只觉得宫商转化奇妙,颇感兴趣。忽又听的琴音变化,凄凄哀哀,飘飘渺渺,如泣如诉。云篆只觉得凄婉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叹道:“此人琴艺高超,但隐隐有孤独之感。” 古砚却一把掣出腰间的无阙刀,道:“此人迎风弹奏,琴音却不绝于耳,足见内力深厚。” 云篆也显然听到了,那琴声就在左近,两人推开窗望去。书房凌云阁建在府内的湖心岛上,穿过假山和曲桥,可通往前厅风云堂,只见堂上屋顶隐隐伏着几人,腰间像是兵器的寒光微微闪动。 堂前的桐树,枝桠覆庭,稀疏的花叶间也分明坐着一人,袍袖轻动,竟是弹琴者。 琴音戛然而止,只听到“叮——叮——”的几声铁器相击的声音。 树上那人霍然而起,手里提着一把短剑,叫道:“小贼竟放暗箭,看招。”竟是一年轻的女声。她话音刚落,就一跃而起,如同树上落下的一朵桐花,驾御秋风,短剑横扫,落在风云堂屋脊之上。风云堂上伏下的十余名好手都穿了玄色劲装,猛然窜出,或提刀,或使剑,或摸刃,或扬鞭,团团将女郎围住。 云意远远远望去,那女郎仿佛穿着一色青紫色的衣服,裙袂飞扬就像一株开放的兰花。 女郎冷然而笑,道:“鼠辈,就凭你们,就想要拦住本姑娘?” “妖女休放狂言,你今日是插翅难逃。速还我琴,老夫也可饶你一条生路。”为首的一人身形高大,声若洪钟地叫。 女郎毫无畏惧,说道:“这焦尾古琴,本是我家祖传,自然是归我所有。废话少说,接招吧。” 此话一出,云篆和古砚同时一惊,云篆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如果果真是焦尾琴,倒是可以一开眼界。咱们也去看看?” 云篆今年刚行了冠礼,少年玩心未褪,且在自己家中就遇上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去。 正说着,风云堂上已经一片刀光剑影,女郎背负古琴,双手使剑,一短一长,剑尖寒光飞舞旋转。玄衣首领舞着一把大环刀,须发皆张,环声铃铃,口中呼喝。那女郎剑法奇特,长剑舞个剑**退几名帮众,短剑相接,竟刺伤几名,但毕竟孤身一人,肩膀也被飞锁钩伤。女郎长剑攻克几人,骂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玄衣首领叫道:“你先用媚术蛊惑我儿,再行骗术盗窃我宝。如此大恨,焉能不雪?”双手一张,帮众又聚拢起来,左翼几人腾跃,飞行几步又迅速回到原位,速度之快,如同鬼魅。女郎尚未看清,就只见好几条细细的铁链子扑面而来。女郎急向后行几个退步,才发觉身后也有一张铁链网朝自己覆了过来。女郎忙向上纵跃,右手挥舞长剑,只觉头上有压顶风声呼呼而响,举头一看一把大环头迎头砍下,心想今日定是要毙命于此。 却听到空中一声刺耳的哨声破空而出,玄衣首领就觉得大环刀被一大力道弹得改了方向。女郎趁机偏了身子,落在侧面滚下院子,被一拥而上的帮众的绳网捆得结实。玄衣首领回身一个踉跄,立在屋脊,只见屋顶滚落着一小截翠竹竿,小指粗细,倒像是个哨子。他有些心惊肉跳,这么小小一个竹哨,就能把自己逼得气血翻涌。他勉强稳住精神,怒睁环眼环顾四周,却不见异常,只得作个四方揖,说道:“阁下是哪一位,何必躲在暗处。” 第四十九章 焦尾古琴(下) “贵客大动干戈,难道不应该事先与留云庄打声招呼吗?”一人从后院假山丛中飞跃而出,如一只大鸢双臂伸展,落在屋脊的一头迎风而立。那人穿着墨绿衣服,正是留云庄的陈墨。 又听到一众喧哗的人声,只见周围哗啦啦围过来十几人,全都手持弓箭,将风云堂团团围住。玄衣首领一见那竹哨,就已猜测应是名动江南的云家三大绝学之一“哨竹钉”,说道:“这里是留云庄?” 又听靴声橐橐,两人从堂后的花木中走出来,为首的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白色蓝云纹长袍,丰神俊朗,正是云篆,身后跟着书童古砚。云篆出声道:“此处正是留云庄。” 玄衣首领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云篆气度非凡,问到:“久闻留云庄四大护卫江湖美名,请教阁下是哪一位?” 云篆说这人说话嗓音十分奇怪,像是破鼓漏风,微微诧异,但抱拳道:“在下云篆。” 玄衣首领听说过云家四大护卫号称“笔墨纸砚”,似乎并未听说过云篆,说道:“阁下与留云庄云季牧云庄主怎么称呼?”语音之中也有些纳罕。 云篆道:“庄主正是家父。” 玄衣首领道:“原来是少庄主,幸会幸会。” 陈墨见他一身黑衣打扮,只露出一双眼睛,问道:“贵客深夜光临寒舍,又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为何事。” 玄衣首领道:“老夫生来面容丑陋,形容憎恶,怕污了世人双眼,所以从小都以巾罩面。几个月前,老夫家中被盗,一路追赶盗贼至此。不想误闯了贵庄,还打坏了贵庄的宝厦华堂。老夫明日定当派遣工匠,修复焕然。届时也必负荆请罪。”说着就绑了那姑娘,从背后一把抽出一张短琴来,放进怀里。 那女郎虽然被缚住,猛然叫道:“这张焦尾琴,本是我家祖传之物,被老匹夫觊觎,伏下这许多人手要缉拿迫害我。公子莫要被他诳骗了。” 陈墨听她说话气息洪亮,并没有受伤,但是听到她说话,却不由地有些不自在,但是到底哪里不自在,却又似乎说不上来。云篆这才看清那女郎,只见她被绑在网中,身形狼狈,但面容秀丽,身量修长。说道:“哦?焦尾琴?是你的祖传之物?” 那玄衣首领,说道:“这妖女善用妖术,少庄主不要被她花言巧语蒙蔽。今日夜已深沉,老夫先行告辞。”便要带女郎离开。 云篆忙道:“且慢。两位与我留云庄是素不相识,本不该多管闲事。但是两位在我留云庄大打出手,又各执一词,云某倒想弄弄明白背后的道理。” 玄衣首领双眉一轩,沉声道,“老夫看你是留云庄少庄主,这才一再以礼相待,你若是以为老夫畏惧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带走。” 陈墨从屋顶跃下,拦住与他争辩的云篆,嘴角冷笑一声,道:“贵客要走只管请便。” 那玄衣首领听了这话,迟疑一下,看向那个女郎。那女郎哭叫一声,道:“公子救我,救我性命。” 云篆生平还未被人求救,此刻听了那女郎楚楚可怜的求助,心中生起一股豪气,道:“陈二叔,让他们放了这位姑娘。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呀。” 陈墨眼神在黑暗的夜里,冒出微微的光,小声道:“我们这里不是官府,没法处理他们之间的纷争。还是让他们去吧。” 云篆不明白陈墨此举用意,本要坚持,却听一声惊呼,那一众玄衣人众已经敌倒几个庄丁。古砚见此变故,短刀在手,已经跃入其中,与那人大战起来。 那人手里是一把大环刀舞起来,也是十足十的力道,长度的优势足以压制古砚的短刀。但古砚身法灵动多变,与之游斗,也不落下风。 陈墨在一旁瞧着,对云篆道:“你不觉得那人的手法似曾相识吗?” 云篆定睛看去,却看不出端倪,陈墨道:“他只是换了兵器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机关。” 云篆回想一下,道:“你说他是飞狐峪的萧天铭。”云篆越看越像,武功、身材果真都像极了,至于说话声音,也定是他故作伪装,才听在耳中觉得奇怪。云篆急忙嘱咐古砚:“古砚,小心他的刀,可能有机关。” 玄衣首领听了这话,哈哈一笑,扯下面巾,道:“云公子好眼力。”说着又大刀朝着古砚头顶劈落。陈墨见他已被揭露身份,下手更为狠辣,忙手指一弹,射出一个哨竹钉。那哨竹钉虽小,但是力道奇大,将萧天铭手中的大刀撞得拐了方向。古砚俯身翻个跟头,躲了开来。 萧天铭见事情已经败露,而留云庄的庄丁的弓箭随时就可以放出,随时可以将自己射成筛子,当下不敢身在虎穴缠斗,劫持那女郎且战且退。云篆等人步步紧逼过去,萧天铭退到墙边,也无退路,只得先安排手下撤离,自己一手擒住被缚的女郎,说道:“老夫与留云庄远近无仇,何必要苦苦相逼。这女子于我已没有大用,就留给你吧。” 一掌将那女郎推出,身子一跃已在墙外,飘然远去。 云篆先帮那女郎松了绑。陈墨见那女子肤色甚为白皙,一头棕色头发,双眼如水,鼻子小巧高挺,不像江南人。那女郎自称名叫娅涵,来自极北的湄沱湖,她盈盈下拜,感谢云家救命之恩。陈墨道:“你现在已经脱险,也可以离去了。” 娅涵眼波流转,却听云篆道:“陈二叔,她一个弱智女流,夜间行路也多有不便,不如等天亮了再走不迟。”云篆也不等陈墨同意,就向前引路,道:“姑娘,这边请,你慢点走。” 古砚见陈墨面有难色,但身为家仆,本就难以左右主人,他十分理解陈墨,但又十分无奈。正要跟上去,陈墨扯住他,道:“保护好公子,小心那个女的,还有留云庄的事切莫泄露。” 古砚听了这话,神色凝重一下,觉得神明似乎电光火石,亮了一下,但又乱成一团,忙紧急行了几步,赶上云篆和娅涵。陈墨吩咐下人,加紧巡查,时刻关注庄上异动。 留云庄上发生如此激烈的械斗,谁还能安枕高眠。 云季牧站在生云轩的楼上,隔水远远望着深夜里发生的这一切,见强敌退去,心里这才一松。陈墨,的确是忠心耿耿,他把留云庄的生死存亡看得比自己都重要。云季牧回想两人当年相识的场景,蓦然有些感怀涌上心头。 而紫毫所居住的有神居,正在千幻堂的半山坡上,那里常年安静,适合静养。他半夜睡得轻,听见门外的小童开门出去,说庄里发生的异事,只得强扶病体起来,居高而望。紫毫自受伤以来,内力不稳,有时感觉蓬勃似新生,有时又感觉崩溃如决堤,有时又感觉衰竭至幽微,所以他的耳力也不大好,夜里风大也听不清风云堂的说话。他隐约地看着远处的人来人往,刀光剑影,只觉得这夜色庄园,风雨飘摇。 第五十章 神秘湄沱(上) 青螺本就没睡下,自然是也听到了外边的风波,所以披了一件外衣出门去看。夜色下的留云庄,四周围都是暗沉沉的,庄子外边的树木苍翠葱郁,夜风吹来,婆婆娑娑。青螺远远看见云篆携着一个蓝衫女郎逶迤过来。青螺蓦然觉得心内一痛,仿佛是被一只细如牛毛的银针,在不经意的时候猛刺一下。那样的痛感,犹如在这暗夜里的一道耀眼的光,直接就冲进青螺的心扉,她被强光一刺,落荒般地退回水云榭的屋子里。 云篆给娅涵安排了住所,要古砚亲自送她过去,这才回了凌云阁。云篆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的半月,他不由地笑笑,志气盎然。等到古砚折身回来的时候,云篆已经躺下了,只是还没吹灭灯烛。古砚只得在门外回禀一声,道:“已经安排好了。” 云篆道:“都安排好了吗?” 古砚道:“按照公子的吩咐,人已经安排好了,歇在洗砚池边的客房。” 云篆道:“人安排好了,可事安排好了吗?” 古砚道:“已经安排好了,她一旦擅动,便逃不出我们的天罗地网。” 云篆道声好,又嘱咐几声,这才吹灭灯,闭目而眠。古砚并不能睡,庄上突然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他是没法安枕的。古砚轻步而去,前往洗砚池,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影候在树丛后边。古砚定睛,已瞧出来那人正是陈墨。陈墨,江湖老手,在风云堂的时候就已然窥得端倪,对娅涵这个神秘女子十分不放心,于是独自守在洗砚池附近。 古砚捡起一枚石子,投下去,那石子夹着风声径直朝着陈墨飞去。陈墨耳听异动,回身正要以刀相击,却见那石子正巧落在脚边。这才看见古砚坐在小桥上。陈墨静静地过去,扯住古砚袖子,两人找个背风的角落。陈墨道:“不是让你保护公子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古砚道:“是公子命我过来盯着。” 陈墨不解,道:“盯着?” 古砚道:“陈二叔,你可是小瞧公子了。他今日被你指点,发现了来人是飞狐峪的身份,他就立刻猜测这女郎乃是飞狐峪萧天铭投下的一个诱饵。公子不放她走,实际是想要暗中叮住她,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陈墨道:“他如何猜到的?” 古砚道:“萧天铭心心念念要找焦尾琴,还几次三番笃定地说焦尾琴就在我们留云庄。今夜,他又假借焦尾琴被夺才来追踪到此,这不就是自相矛盾了吗。他定是想要放这个人进来,然后作为内应查探。所以公子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你看围着这洗砚池的凌云阁、水云榭、千幻堂,我都已经安排了上夜的庄丁,时刻关注着这里的动静。” 陈墨道:“我还以为他连这样的破绽也看不出来,没想到原来他是有这个打算。不错,孺子可教。” 古砚道:“这里有我守着,陈二叔,你回去歇息吧。” 陈墨见他们年轻一辈,勇于担当,内心宽慰,道:“万事都要小心些。有什么异动,着人去和我说。”说罢,这才离开,往自己居所去。 夜已深了,屋里的灯早就灭了,古砚躺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远远地守着,他有些犯困,但他又不敢睡去,只能迷迷糊糊的看着天上的星月。不知道为什么,古砚有些心神不宁,他似乎能在这样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许是参与这样的守夜,是一种令人激动的狩猎。 一夜无事,古砚见庄里的人已经起了床,开始挑水烧饭。古砚这才松口气,想白天了,娅涵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从树上跳下来,才觉得双脚发麻,只得坐个地方揉脚,远远地看见水云榭的房门一开,青螺已经起来了。青螺也看到了古砚,走过来,道:“紫毫住在哪里?早上我要过去看病。” 古砚伸手一指,道:“紫毫哥哥住在那里,你看,山上的有神居。” 青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见是在千幻堂不远的一处小房子,风一吹,有几处飞檐在树丛中若隐若现。青螺道:“有神居?” 古砚道:“紫毫哥哥早先年是练武的,他的无心刀法极为厉害,有如神助。所以才叫有神居。” 青螺笑道:“我还以为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呢。” 古砚道:“我去叫公子起床,等他起来,让他送姑娘过去吧。” 青螺道:“云公子这一次出门旅途劳顿,还是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你若无事,带我过去可好?” 古砚只得在前引路,带着青螺往有神居去。千幻堂和有神居都建在庄里的矮山上,青螺跟随古砚沿着小路蜿蜒而行。青螺见这庄子古朴雅致,或是几步一回廊,或是古墙覆藤萝,或是桥下流曲水,或是鸟鸣林更幽。各种各样的花木都长得极好,树下还生长着一些奇花异草,不少可以入药,虽说枝叶褪落,但依旧高低错落,俯仰生姿。 有神居是两间小房子,房前扫得十分干净,只是有几棵木槿花树,看起来死了半边,毫无生气。不过枝干上爬满了青幽幽的小苗。青螺一走近,便注意到了,那绿色的攀援小苗乃是菟丝子,是补肾益精、养肝明目的草药。古砚敲了门,跟随紫毫的小童开了门。 古砚道:“紫毫哥哥起来没有,青螺姑娘过来给他瞧病来了。” 小童躬身应道:“请稍后一下。”他退身进去,轻轻关上门。 青螺和古砚站在门外,青螺又看到这坡上有一片桂花,桂花并不繁茂,但桂花的香气还是悠悠地飘然而至。好一会儿,才听到紫毫的咳嗽声,一声声的十分剧烈,像是要吐出心肺一样。只听房门“咣当”一声,那小童道:“不好了,紫毫哥他吐血了。” 古砚和青螺听了,异常焦急,也顾不得太多,青螺闪身进去。她一进门,就已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她见紫毫半身俯在床边,地上是一大口鲜红的血迹。青螺忙伸手抓住紫毫的手腕切脉,觉得紫毫此刻的脉象实在和前一天大不相同,紫毫的脉象嘈嘈切切,混乱错综,像是万马奔腾,翻江倒海。青螺惊异不已,她再看紫毫的面色,煞白如纸,满脸虚汗,已然没有神智。青螺道:“紫毫大侠,紫毫大侠。”见他昏迷不醒,才从怀里拿出一只银针,刺住紫毫人中。好一会儿,紫毫微微张目,看见她,悠悠地道:“紫毫失礼了。” 青螺伸手点中他的几处穴道,道:“为何会一夜之间,内力散尽。” 第五十章 神秘湄沱(中) 那小童道:“紫毫哥每次病来之时,都是异常难受,但之前偶尔会呕吐,但都没有过吐血之兆。今天我见他醒得晚,也没叫他,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他吐了血。” 古砚站在一旁,十分焦急,道:“青螺姑娘,你快用药吧。” 青螺摇摇头,道:“紫毫的病因,我尚不分明,若是妄自下药,无异于缘木求鱼,得不偿失。” 古砚这才不说话了,青螺又闭目感受紫毫的脉象,觉得那脉如同水坝决堤、洪涛四流,生平从未见过。青螺无奈地摇摇头,见紫毫双目闭着,气若游丝。只得起身退出门去。 青螺道:“昨天他的脉象还是十分正常,但是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一夜之间经脉错乱、内力也散得差不多了。若是稍有不慎,他就会……” 她怔怔地看着古砚,古砚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话。古砚神色黯然,叹了口气。两人一路无话,顺着山阶而下。青螺忽看见那草丛之中有几棵直立而生的小草,那草叶冠纷纷扰扰地似乎开出小花来,茎上细纹隐隐可见,呼唤一声,道:“你们这园子里竟然会有列当。” 古砚见青螺已经走过去,问道:“列当,什么是列当?” 青螺伸手一指,道:“列当,也叫苁蓉,是一种草药,不过一般都是生长在砂石地里。此刻竟然在土壤丰饶、四季有雨的江南出险,真是难得一见。” 古砚道:“以前不觉得,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在好几处见过这个列当。”古砚回身四下看看,伸手一指,道:“你看,那里不也是吗?” 青螺一看,在另外一棵树下,也有几只列当长在那里,道:“这列当换个环境生长,却也一样从容不迫。” 古砚笑一声,道:“正好应了它的别名,苁蓉。” 青螺道:“没想到这个园子有这么多草药,简直是个医药世家的药圃。你看这里,这是无根滕。” 古砚一看,果然有几只细细的黄绿藤条攀附着树干而生,又听青螺道,“这无根滕是可以全部都入药的。只是这种植物,十分怪异,它是没有根的,都寄生在其他的植物上,如果不小心采摘到那些寄生在夹竹桃、马桑、鱼藤之类有毒的无根滕,一旦入药,也很容易让患者中毒。” 青螺兴趣大增,本想再多游一时,但还是道:“今天我还得去把紫毫的病情向庄主和陈二叔回禀。咱们走吧。” 古砚听了,道:“这里下山离生云轩不远,陈二叔此刻应该也在生云轩回话,我同你一起过去。”两人逶迤走下山,青螺就看见一所错落有致的小庭,庭外长了一片杜鹃花,已经过了花期,所以也不见红胜火的美景。庭中有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 青螺见那庭上写着三个字“生云轩”,两边挂着一幅木制对子,写的是“清风明月本无价”和“近山远水皆有情”。庭前还有一座塞满铁器的泥炉。青螺随古砚走进去,见这庭乃是环形,西北、东南各有缺口,另外两边像是两弯月亮扣合在一起。云季牧正坐在屋里,陈墨立在一侧。青螺行礼问好,便说明了一早紫毫的病症,道:“庄主、陈二叔,小女一早便去有神居为紫毫大侠瞧病。没想到,一夜之间,他的病情又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此刻脉象十分混乱,还引发了他内脏出血,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陈墨问道:“你昨日说他趋向正常,今日他又病入膏肓。” 青螺道:“生平从未遇见如此病症,着实奇诡。” 云季牧也道:“姑娘,你的诊断,莫不是有错吧。” 青螺道:“小女不敢妄言,紫毫今昨两日的脉象病症的确大不相同。” 云季牧冷凝的脸上,却多了一丝宽慰,他甚至对紫毫的病重躲了一丝庆幸。云季牧道:“紫毫现在情形如何?” 青螺道:“我用银针刺他人中,他此刻已经有了意识,我又封住了他几处穴道,减缓他内息血流。我此刻就要回去,仔细地查阅医书,看看有无对症。” 云季牧道:“劳烦姑娘多多费心。陈墨,你去亲自看一下,让人仔细地侍候。”陈墨答应一声,急匆匆地往有神居去了。 忽然有人在外边跑进来,侯在门外,道:“青螺姑娘在这里就好了,云公子请你到洗砚池一趟。” 云季牧一早就听过了陈墨过来对昨晚娅涵之事以及云篆决定的禀报,所以也并不讶异。青螺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歇在洗砚池客房的那个女子,一早就昏倒在屋门外边。云公子要请你过去瞧瞧。” 青螺内心有微微的波澜,但仍然道:“我这就过去。”于是向云季牧点头示意推出门去。古砚见青螺脸色凝肃,道:“昨晚有人闯进留云庄了。是飞狐峪的萧天铭,他带了一伙人围攻一个年轻女子。所以公子就留了那女子在客户歇宿。” 青螺笑笑,道:“云公子扶危救困,十分仗义。” 古砚见她随口说来,也并非真心赞美,只得道:“青螺姑娘莫要多心。那女子是萧天铭安插进来的细作,定是来查探留云庄的。我们留她下来,却在秘密地监视她。你一会儿见了那女子,莫要露出破绽。” 青螺听了,如释重负。她明知道云篆心中早有思慕的人,但她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意。青螺也时时地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钟情于云篆,这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是在神农山庄云篆的出口示警,还是两人相携登上黄鹤楼头,亦或是云篆他写了一篇泣涕沾襟的祭文让自己怦然心动。问得久了,但她还是没有答案,情不知其所起,而一往情深。 青螺和古砚来到洗砚池边,见那里是两间矮矮的房子,两棵山茶花树梢长满了洁白的花骨朵。青螺见一张青纱床上躺着一个蓝衣的女郎,那女郎脸色白皙,身材纤长。 云篆见她进来,道:“青螺姑娘,早上我一到洗砚池边,就看见她昏倒在当地。你快来看看,她这是什么病症。” 青螺走上前去,把把脉,道:“她许是惊悸过度,有些劳累受损。休息一下就好了。不需用药,只需要进补一些补养气力的食物即可。” 云篆眼睛转转,道:“我还想问问她昨晚为何被飞狐峪的人马追杀呢?为何她说那焦尾琴是她家传的宝物。” 古砚道:“她说她是来自湄沱湖的,但是我从没有听过湄沱湖,不知道是在哪里。” 第五十章 神秘湄沱(下) 云篆见娅涵躺在床上神思恍若不觉,手拿折扇悠然道:“江河湖海,水泽源流。八百里洞庭,涵虚混太清;九江入鄱阳,长波万顷阔;大江连太湖,千顷颇黎色。光江南之地,大小湖泊,就已经星罗棋布,何况是威威华夏,千里绵亘,你还能知道所有的山川不成。我看还是等这位姑娘醒来,再仔细向她请教吧。古砚,你着人好好照看。” 云篆朝古砚使个眼色,便和青螺两人前后走出客房。青螺见池水十分清澈,池底的鹅卵石都看得十分分明,水面上飘着几片花瓣,不由地道:“这里的池水真是清澈。” 云篆道:“园子西北角的墙上开了水道,和湖坝流出的小河连通,所以这园里一律都是活水。”云篆又走一步,向前一指,道:“你看,这水往水云榭流去,再过生云轩,绕过那一片假山,又从风云堂后边流出去。” 青螺道:“真是匠心独运,造这园子的人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两人正行到凌云阁旁,云篆道:“这里就是我的书房,姑娘进来坐坐。” 那凌云阁建在一片假山顶上,高高在上,与山丘之上的千幻堂遥遥相对。假山周围都是茂盛的竹子,青螺随着云篆拾阶而上,不用几步,就能看到凌云阁两檐飞起,如同蝴蝶展翅。走过回廊,阁楼的乌木柱子、梁子、雕花窗棱,与白墙相得益彰。青螺走进去,见两侧刻着楹联:雨惊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 云篆推门进去,随手收拾一下还未整理的被褥。青螺看屋子十分宽敞,屋里正面就是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四周墙上嵌着大的书柜,卷帙浩繁,一本本分门别类,都悬着小小的竹牌,青螺随手翻看几个,见是《李太白文集》、《东坡集》、《剑南诗稿》、《杜工部集》、《樊川文集》等诗词,又看见好几本书籍都蒙了灰,青螺轻轻拂去灰尘,见是《大藏经》、《药师经》、《观音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便好奇问道:“这里又不是寺庙,怎么藏了这样多的佛经。” 云篆回身哑然失笑,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说来奇妙又好笑,几年前我得了一场病,茶饭不思,形同痴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效。后来,灵隐寺来了一位师父,来瞧了瞧,给我吃了药,说是我与佛法有缘,让我每日早晚时时诵读佛经,方可痊愈。后来,我便坚持了十几日,居然真的痊愈了。这经书也就被我束之高阁了。” 两人说话间,忽有人进来,说:“公子,青螺姑娘,住在水云榭的那位居士醒了后找不见青螺姑娘,正闹别扭呢。请姑娘快去看看吧。” 青螺忙应声出去,急急忙忙地往水云榭去,见水穷居士一个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见青螺,欢天喜地地起来。青螺道:“大哥,你怎么下床来了。” 水穷居士道:“你不在,我担心。” 青螺见他忧心忡忡,溢于言表,忙劝道:“大哥,我在园子里走走而已,你不要担心。你的伤势还没好,我扶你进去躺一会儿吧。” 水穷居士躺了好几天,早已无聊透顶,听到这里如何肯依,道:“不想睡觉。” 青螺道:“那我看书,你乖乖地坐在这里吃点心。” 水穷居士拍手道好,青螺就坐在廊下,她用一条手帕包住双手,打开《青囊书》。微风徐徐,两人就安静地坐着。水穷居士抱膝靠着栏杆,见青螺坐在那里安静祥和的样子,似曾相识一般。水穷居士心中十分愉悦,他蓦然觉得有青螺在身旁,就似乎有了依靠一样。 而凌云阁中,云篆见青螺匆匆地往水云榭去,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些失落。他昨晚就睡不安宁,他闭上眼睛都是青螺在为他挡住萧天铭的一爪飞钩的样子,他有些不清楚此刻自己的心意。云篆的内心有些踌躇,一边是水月镜花的梦幻希冀,他抓不住却忘不掉,而另一边是深情款款的痴情良人,他推开了却又有损失的错觉。 云篆展开宣纸,提笔写了一个字“痴”,他为他如今的进退不得有些烦恼,只得放下笔,他又从书柜上拿下一册书来,是一本记录云家绝学舒云掌的书册。云篆心中打定主意,莫不如勤练武功,也好暂时不再想这些烦恼的心事。云家毕竟有些家学,云篆自小修习得也十分勤勉,内力也颇有根基,加上他生来聪颖,所以诵读那些武学典籍倒也不难。他在屋门外边先练几套拳术,便开始看云舒掌的拳谱。 云舒掌,顾名思义,白云苍狗,云卷云舒。一使出来,便如风起云变一般。云篆一套掌法打遍,觉得周身舒泰。他也不知道这掌法威力如何,忽然看见古砚拾阶而来,也不说话,展开双手飞身与他拆招。古砚没想到云篆出其不意,出手诡异,身姿飘逸,如风入竹林,气势不减。 古砚忙侧身避开,叫道:“发什么疯?我有事要说。” 云篆道:“先拆我五十招再说。” 古砚只得挥出右掌,与云篆两相游斗。云篆先出手一招“日出飞霞”,双掌展开,以下向上直攻古砚,内力汇于双掌,周身暖烘烘的,如沐朝阳。古砚见云篆出手有模有样,很得精髓,但也不畏惧,左脚退后一步,右掌已经守住周身,身子向后飞跃一下,将云篆的掌法化解掉。云篆又出手一招“云岚缭绕”,双手像是游鱼一般,曲折摇晃,满手都是虚影,定要攻古砚一个眼花缭乱。 若是旁人,定会为此迷惑,倒是古砚对云舒掌也有了解,早已看出那重重虚影之中的一只手掌将要袭来。古砚使出一招“长风云雨”,双掌推出,如一股劲风,避开那些虚掌,死死守住云篆的掌法。云篆见掌法被牢牢封住,没有去路,吃了一惊,便道:“古砚,没想到你武功这般厉害。” 古砚听他称赞,轻蔑一笑,道:“莫小觑于我。” 哪知云篆表面赞美,趁古砚不注意,又使出一招“暮霭沉沉”,右腿飞弹,一下子踢中古砚胸膛,好在云篆没有使出劲力,古砚也并未受伤。古砚不妨他,却被一击而中,怨声道:“竟敢偷袭我。”手脚并用,连连攻向云篆。 云篆虽然聪颖,但并未习全,所用的也不熟练,被古砚连连打中,叫道:“我认输,我认输。”古砚这才住了手,道:“你没事吧。” 云篆见虽被打中,但并不疼痛,知道古砚手下留情,掸掸衣襟,道:“刚才说什么事?” 古砚道:“客房的娅涵姑娘醒了,说是要当面谢你。” 云篆一听,心中打定主意,抹了汗,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和古砚往洗砚池去。娅涵见了云篆,慌忙起身行礼,道:“娅涵见过云公子。” 云篆打量一下她,见她身材纤纤,楚楚可怜,道:“姑娘不必客气,你身子弱,还是快快请坐为是。” 娅涵道谢坐下,云篆问道:“昨晚姑娘说是来自湄沱湖,请恕小可孤陋寡闻,不知道湄沱湖是何许地也。” 娅涵道:“公子容禀。湄沱湖乃是极北寒地的一个小国,那里一年四季之有八九个月都会下雪,就连夏天也十分凉爽。我的家族本来是一个游牧的部落,后来就一直在那里世居。” 云篆和古砚听她说得奇妙,心里并不大信任,道:“为什么你会被飞狐峪的人追击?” 娅涵道:“这事得从我们族中一个神秘的传说说起。很多年前,匈奴左贤王曾经获得一个汉人的女子奴隶,那女子后来还为左贤王生下两个孩子。后来那女子又被朝廷花了重金迎回去,匈奴人这才得知那女子便是汉人史上十分有名的蔡文姬。蔡文姬曾在匈奴生活多年,带的一把古琴,那古琴名叫‘焦尾’,相传焦尾琴中藏有一部天书,记载了许多神仙之术,有羽化成仙,起死回生一般的神效。匈奴人十分后悔轻易放蔡文姬回汉,便乔装成一队商队,一路尾随入汉,俟机夺取焦尾琴。终于人马在飞狐峪的地方遇上了,双方一场恶战,最终焦尾琴失了踪迹。我们部落的祖先就是蔡文姬的后代,他们一直东进,便在湄沱湖一带世居。这个传说一直在族中流传,人们也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直到十三四年前,有个名叫林昌明的汉人居然寻到我们的村子,小心地搜集有关焦尾琴的传说,还在人家的破烂书籍中找到一部丝帛,说是《拓跋释老论集》。这事被族长得知后,十分重视,认为那人定是在查找当年的焦尾古琴。所以族中另外着了人,一路跟踪那人南下。按照当时传回来的书信,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飞狐峪。在那里,林昌明与另外一人汇合在一起,他们又一路去了好几个地方,山林、土丘、乱坟、荒村等等,在每一个地方都要停留十几天。也许他们是发现了我们的人,他们行事十分诡秘,后来终于有一天,我们的人失了他们的踪迹,找不到他们了。” 云篆听得兴趣盎然,见娅涵住了口,忙问道:“后来怎样?” 娅涵道:“我们的人往他们歇宿的荒地去找,却见那里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盗坑,原来他们二人竟然是盗墓的高手。他们发现了我们的人,却按兵不动,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了。” 第五十一章 灵狐擅穴(上) 云篆奇道:“你说那个林昌明的一伙人,就地不见了?” 娅涵道:“他们擅长打洞凿穴,想来是悄无声息地挖了地道,逃出了我们的视野。” 云篆又道:“那后来呢?” 娅涵又道:“当年我们的人多番打探,始终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只得暂时放弃了。不过这件事情在我们的族中引起十分大的喧嚣,人们始终相信焦尾古琴存在,也是我们族中应该拥有的宝物。直到十年前,我们往中原贩卖山珍的时候,乌那坎阿爸竟然在那集市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和当年与林昌明汇合的人长得相像极了。乌那坎阿爸十分笃定,于是他带了几个人秘密地跟进,这才得知了那人的身份。他就是如今飞虎寨的寨主萧天铭。” 云篆和古砚听了,一声惊呼,古砚问道:“你是说萧天铭就是当年的盗墓者之一?” 娅涵道:“乌那坎阿爸几乎确信是他,所以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踪他,直到装扮成做杂活的劳工潜入飞狐寨。可潜入飞狐寨的第二天,飞虎寨就发生了一场失窃案。” 云篆道:“失窃案?” 娅涵点头道:“那次的失窃案十分离奇。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时节,除了梅花报春之外,其他的草木都还沉沉未苏。乌那坎阿爸几人扮作劳工潜入飞狐寨,事事不敢张扬,生怕惹人耳目,只得暗中查探焦尾琴的踪迹。因为要取暖,乌那坎阿爸几人被命去搬取暖的杂物送到各个寨坊。乌那坎阿爸他们走进柴房,却见柴草后边的雪地里有一个大大的洞穴。那洞穴黑洞洞的,一眼望去,不知深浅。乌那坎阿爸先是掩盖好洞口,等到后半夜的时候,才带了两个人,举了火把屈身往洞穴探测进去。” 十年前的事件,娅涵虽未亲历,但听乌那坎转述,也如同身临其境。 那条洞穴斜斜地向下,乌那坎见那土色尚新,可以断定出那洞穴是新凿不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乌那坎伸手摸摸那周围的四壁,十分寒冷,尚有冰碴,实在猜不出来这掘洞的人是用什么工具凿开这坚硬的冰土的。乌那坎久在寒地,但是身在洞穴之中,依然觉得寒风刺骨。 乌那坎越行越远,周围也越来越黑暗,走得越深,洞穴越发显得仄仄的,甚至容不得一个转身,乌那坎几人心中对未知的前程有些担忧和恐惧。就在乌那坎想要原路折身回去的时候,他到达了终点。乌那坎觉得头顶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不知道这个空间是在地下,还是山体之中。同行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叫作契柯图,另一个叫作阿什库。三人点了火把,沿着洞穴四周查看。契柯图忽道:“乌那坎阿爸,你看这里,这里的石壁上刻着许多字。” 乌那坎、阿什库两人忙过去去看,见一面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篆字,三人对汉字所知有限,也不明白写了什么,契柯图和阿什库伸手沿着那字痕抚摸。乌那坎沿着石壁一路看过去,忽然看见墙壁上画着几幅画,乌那坎仔细地看过去,阿什库道:“这里画的倒像是草原,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像是族中传说的文姬归汉。” 乌那坎一路看过去,见墙壁上所画的果真是一些记录性的壁画。乌那坎忽然眼前一亮,见那壁画中分明绘了一把古琴。乌那坎十分欣喜,对着手中的火把,念念有词道:“感谢火神带领我们寻找到光明之途,感谢山神为我们保存了神物。” 三人十分喜悦,只道焦尾琴定是藏在这个洞穴之中。乌那坎又往深处行去,只觉得脚底下都是冰冰凉凉的,他不自觉地打个寒颤,他道:“这里真冷,比湄沱都冷。”他并没有听到契柯图和阿什库的回复,伸出火把照照。他不由地冷汗淋漓,因为契柯图和阿什库却不在身后,火把也摔在地上熄灭了。乌那坎太高声音道:“契柯图,阿什库。” 叫了两声,却也没有听到回音。乌那坎手臂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但他还是强打精神,硬起头皮,捡起他们二人掉在地上得火把,一齐点燃了,往洞穴深处又探出几步。 三个火把合在一起,洞穴似乎一下子亮了很多。乌那坎忽然看见那洞穴中有个影子一闪,似乎像是飞禽走兽。他几乎凭着直觉断定那是一只狐狸飞跃而过。 如果真的是狐狸,乌那坎心中倒有些坦然,毕竟他们常年居住在山林之中,什么花豹、老虎都屠杀过,乌那坎活了这些岁数,是不害怕的。只是乌那坎也不敢确认刚才的影子就真是狐狸。乌那坎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想要退身回去,他退了几步,就忽然看见了一把琴,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的身侧不远的地方。乌那坎忙走过去,凑过去,只见一段棕色的木琴,一端被烧焦了。乌那坎心花怒放,忙伸手去拿。可他的手指眼看触碰到琴身,忽然手指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击打住了一般。 乌那坎吃痛,缩回手来,四周看看,见并无异常,便又伸手去拿,忽然又是一痛,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乌那坎心中忐忑不安,湄沱湖的人都信奉神教,对鬼神之事十分笃信。乌那坎不敢再轻易生事,忙又退回去。他即将退回到洞穴的甬道的时候,忽然看见契柯图和阿什库两人晕倒在那里。乌那坎慌忙跪下,四面乱拜,见并无人声,这才扶起他们两人沿着甬道出来,回到歇宿之处。 第二天,契柯图和阿什库醒过来,但是开始暴病,他们两人先是不断地呕吐,每次吐出来的都是一些白色的口沫。不到一天的功夫,契柯图和阿什库开始周身疼痛不已,乌那坎没有办法,便打算寻个由头,先带领他们二人撤出飞狐峪。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飞狐寨传下令来,全寨上下封锁,说是寨中失窃了一样宝物。 第五十一章 灵狐擅穴(中) 飞狐峪似乎发生了天塌地陷的大事,上下山的道路都被封锁了。飞狐峪的寨主萧天铭传下令来,任何出入的人员都要仔细搜查。乌那坎坐立难安,他们居住在劳工混杂的居所里,迟早会被全盘搜查的。契柯图和阿什库两人病情越加恶化,仅仅一天的时间,他们已经把肚子里的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吐出胃液胆汁来,到最后都站不起身来。 契柯图已经预感到命在旦夕,他气息奄奄,眼神迷离,如同回光返照,道:“乌那坎阿爸,我就要过去了,萨满将会接引我的灵魂西去。我将会指引你回到湄沱,此刻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只需要你把我和阿什库丢下,你要知道,我们只会拖累你们的脚步,只要放弃我们两人,你们定能够平安回到家乡。” 乌那坎心如刀绞,契柯图和阿什库还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族里屠熊搏虎的勇士。这次出来,若非自己固执,偷潜入飞狐寨,他们岂会丢掉性命。乌那坎默默垂泪,道:“契柯图、阿什库,乌那坎不会把你们丢在这里不管的。” 契柯图伸手道:“我和阿什库在洞里已被刺伤,定是中了巫毒,命不能保。” 乌那坎见契柯图右手手指上似乎被砂石摩挲破了一般,血淋林的,回身再看阿什库面如死灰,手上也是一样,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人怎么没有告诉我。” 契柯图道:“我也是后知后觉,定是我们两人见那洞穴上的弯弯绕绕的朱砂字迹奇怪,伸手抚摸,不想那砂石异常锋利,我们的手指都被割破了。” 乌那坎回思,道:“你是说那朱砂字里参杂了毒药。” 契柯图道:“阿爸,你千万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赶紧回湄沱去。否则,你就走不了了。” 乌那坎踌躇不已,忽听到寨中人声吵嚷,说是有人在柴房后边发现了一个盗洞,虽然已经被雪掩埋,但还是被人发现了。萧天铭见了盗洞,惊怒不已,便要整顿人马,打开寨门往山下追去。 契柯图道:“乌那坎阿爸,这就是离开的时机,你快块走吧。” 乌那坎不知道契柯图为何会料事如神,难道真的是萨满真神冥冥之中在指引他吗?乌那坎不死心,道:“你怎么会知道这样多?” 契柯图道:“昨夜那洞中,另有一人。他也不慎摸中了那朱砂字,中了圈套,躲在暗处运功抵抗。而等我和阿什库也中招之后,他就弹出石子,打晕我们两人。我猜他定是等着我们离开,盗取了焦尾琴便要逃走。” 乌那坎道:“难怪我一伸手去拿那琴,就被一下击中。也定是那人所为。” 契柯图道:“萧天铭开寨门下山,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乌那坎阿爸,你快走吧,萨满会指引你回去。” 阿什库眼中满是悲离,道:“乌那坎阿爸,你回去不要对我的阿爸阿妈说我的情况,就说我天涯海角地去找焦尾琴了。” 乌那坎明白他的心意,家人知道他们客死他乡,不一定会有多少的悲伤。乌那坎看他两人靠坐在矮墙下边,墙边荒芜丛生。春寒料峭,北风吹散了他们年轻的面庞和眼泪。乌那坎老泪纵横,只得趁乱下了山。乌那坎回到湄沱,他并没有隐瞒契柯图和阿什库的死讯,毕竟他们是为了族中的荣誉而牺牲,他们应得族人的怀念的尊敬。 娅涵回忆族中旧事,有些感动,道:“自此,我们对焦尾琴的下落就不得而知了。乌那坎阿爸千年就已经去了。我从小就听族里的人们歌颂他们的事迹,是十分崇拜的。我虽然是个女儿,但是我们可不像汉人那样,把好好的女儿都藏起来,不能建立功勋伟业。我从小就立志要做一个真的勇士,为此,我准备了十多年,我找族里最好的猎手教我拉弓射箭,捕猎攻击,我也读你们汉人的书,知道你们的风俗习惯,知道你们汉人多有奇谋诡计,还看你们五谷草药的书。直到上个月,我悄悄地扮成一个汉人姑娘,一路南下,再探飞狐峪。” 云篆听她说得豪迈,心中反而觉得这个姑娘志气可嘉,只是他对娅涵先入为主,认定他是飞狐峪派来的细作,心中难免更是怀疑她的身份。 娅涵又道:“我在飞狐峪下的山谷经过,就遇见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他只有二十多岁,他一看见我就笑,说他是飞狐峪的少寨主萧施,并邀请我到他家去做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先假意推辞再三,最终便同他上山而去。他心无牵挂,每天都带我游山玩水。萧天铭见萧施有我陪着,每天都十分开心,所以也对我不加设防。我按照乌那坎阿爸的讲述,我先是去找当年契柯图和阿什库他们居住的劳工小房子,当年的矮墙犹在,只是墙边早就生长出许多茂盛的草木,我认得的,那是急折百蕊草,那定是契柯图和阿什库的灵魂所化。” 古砚在一旁问道:“急折百蕊草,是什么?” 娅涵道:“那是一种生长在北国的药草,在湄沱湖以北非常常见。我见到那草,就像是见到了故乡一样,那也定是契柯图和阿什库的心愿。” 云篆却道:“你还没说完,为何萧天铭会追杀于你。” 娅涵道:“我在飞狐峪里找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随口闲聊,便想打听一下十年前乌那坎阿爸逃下山后的事情。终于被我探听出来一些端倪。” 云篆兴致盎然,道:“哦?说来听听。” 娅涵又道:“原来当年萧天铭几十余骑,飞奔下山,并没有追上盗走焦尾琴的人,却迎面撞上一行朝廷军马,为首的一人似乎有些权力地位,说是朝廷猛虎卫的叶大人。飞狐峪的人哪是朝廷千军万马的对手,所以被几下冲散了,朝廷的军马冲上飞狐峪,把寨中的人都囚在一处,打砸翻搜,似乎也是在找一样东西,但最终无果,只得下山离开。后来,飞狐峪的人才又回来,居山为寨。我打听这些隐秘事,实在小心翼翼,还处处避开嫌疑,但是却还是被萧天铭识破了。不知为何,忽然有一天,少寨主萧施却病倒了,大夫来瞧,说是实在垂危,自此便闭门不见。我也心里十分焦急,一日夜间,我就偷偷去萧施的住所去查探,却见屋里无人,那堂中却有一把古琴端放其中。我猜想,那定是焦尾琴,这可是我们族中祖先流传下来的至宝,我当下便潜身进去,将把宝琴偷了出来。我正要离开,却被人发现了,萧天铭一路派人追赶,并把北上的路全都封死了。我迫于无奈,只得一路向南逃走。萧天铭似乎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要讲我捕获,所以我误打误撞地闯入到姑苏留云庄。” 第五十一章 灵狐擅穴(下) 云篆见娅涵说得有头有尾,十分清楚,再看娅涵立在当地,楚楚动人,一双大眼睛宁静地正看着自己。云篆见她如此镇定,自己的心底却有一阵慌,他心旌动摇不定,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祟,猛然地有一些坐立不安。云篆起身,道:“姑娘,放心在这里休息,飞狐峪的人再狂蛮,还不敢轻易打到留云庄来。” 古砚跟着云篆走出门来,洗砚池畔的山茶花树,已经长满了花骨朵,含苞待放。云篆似乎大有所获,心情愉悦,道:“没想到天下至宝的焦尾琴这样传奇,居然被我获悉。古砚,你说,要是我把这事告诉我爹,他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 古砚也是满腔兴奋,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我还道是人们编出来的瞎话谣言,真没想到还是确有其事。” 云篆却有些失落地道:“昨晚要不是陈二叔拦着,我们必定能将焦尾琴从萧天铭的手里夺过来。我也能在江湖之中一夕扬名了。” 古砚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我来看,那琴却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子你刚才也听到了,乌那坎去盗琴,然后死了两人,娅涵去盗琴,又一路被追杀到此田地。你不是也说过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得了那琴,就必定成了众矢之的。你何必为此烦恼。” 云篆听了也有道理,便也释然了,道:“你现在见多识广,讲道理一套一套的,我算服了你了。” 古砚谦虚一笑,道:“这些道理都是公子你平时给我讲的,我都用心记着。” 云篆道:“娅涵这事,我还是去和爹爹和陈二叔禀明,让他们给拿个主意。” 两人便逶迤往生云轩走去,去生云轩的路上必定经过水云榭。云篆远远地就见花廊底下,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还有一个在一旁挑花绳,坐着的正是水穷居士,站着则是青螺,挑花绳的则是陈文禾,映着廊外的秋光山色,他们一个个风姿绰约,宛若璧人。 云篆有刹那的恍惚,这样的宁静时光,像是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许多年前。许多年前,石榴花开得正红的时节,云篆就在千幻堂前第一次遇见了那个无数次在梦里才能再见的那个名叫亦欢的小姑娘。 云篆道:“看他们这样,宁静悠远,多好。” 青螺也看到了他们两人,忙迎上前来,道:“你们来的正好,我有个事情想要和你们说。” 云篆笑道:“什么事。” 青螺道:“我这两日一直都在阅读我爹编纂的《青囊书》,刚才我看其中记录了一个病症,和紫毫十分相似。” 云篆道:“哦?快说来听听。” 青螺手上戴着手套,展开书页,道:“你们看这里,这书中有一个病症,我爹编注了一个名字,叫作‘百草阎罗毒’,你们看这里所描写的症状:血浊而沉,气飘且浮,下至血滞,上至气郁,日积而累,终于泛滥。病发之时,气血颠覆,若山崩地裂,若潮生海啸,骨痛如裂,气散血虚,五脏气息不稳,血行澎湃,呕吐不止,皆因百草阎罗毒生于丹田,一世并生,至刚易溃,至柔亦溃。脉象变幻,周而往复,若行若止,若即若离,若隐若现,若生若死。” 云篆听不进去这些掉书袋的话,道:“什么叫若行若止,什么叫若即若离?” 青螺并不回答,道:“这下边还有一个记录,写曾经医治过类似的一个病患,但是并未治愈,那人就已经去世了。我爹写了他猜测的病因,乃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我爹给它起了个名字,就是我刚才所说的‘百草阎罗毒’。” 云篆问道:“什么叫百草阎罗毒?从来没有听说过。” 青螺道:“我爹大致记述了一些药物的名字,你看有菟丝子、无根藤、列当、茑、野菰、锁阳、鞘花、蛇菰、奴草、急折百蕊草、合离草、冬虫夏草、桑黄、人头七、五倍子。按照我爹的意思,应当还有一些其他的药物混合制成的一种毒药,这种毒药中之难解,让人痛苦难当,如同下了十八层地狱一般。所以起名叫作‘百草阎罗毒’。” 云篆忙道:“可有记录解毒之法?” 青螺黯然摇头,云篆忙看过去,见书中分明写着几个字:“无解。” 青螺见云篆失魂落魄,道:“如果果真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我想未必无解。只是我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清楚。这种毒药的原料这样多,很难凑全,要想制成此毒,肯定十分艰难。我想世间能制成此毒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我想问紫毫到底是如何中了这样的毒。” 云篆和古砚当时还年幼,十年前的事情此刻想来,本就不太清晰,更没有详询过其中的关键,此刻听了青螺一问,这才恍然后知后觉起来。的确,紫毫是如何中了这样难解的毒,他们两人都还不知道。云篆哪里能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道:“我记得当年我和古砚就在水云榭这里练功,忽然有人跑来说在庄外的水道旁发现了紫毫哥哥,陈二叔便忙赶了过去。我想紫毫哥哥的事情,我爹和陈二叔定知道得分明,我们去问问清楚。” 三人便一路往生云轩去,秋天的午后,天气还有些炎热,青螺却见云季牧围着一块破旧的皮革,烧着火炉,兀自在打铁。云季牧见他们三人过来,这才放下手中的铁器,擦擦汗,走进屋子,道:“你么三人怎么一齐过来,是有什么事?” 云篆道:“爹,当年紫毫哥哥当年是如何受的伤,是如何中的毒。” 云季牧有些诧异,道:“受伤?中毒?你们说得是什么事?” 云篆便一五一十地道出青螺刚才所说,云季牧听罢,道:“你说紫毫这些年缠绵病榻,乃是中了毒,百草阎罗毒?” 青螺道:“小女几可断定。” 云季牧长叹口气,喃喃自语道:“这样厉害的毒,竟然是中了毒。可没有一个大夫说他是中了毒。” 云篆道:“爹,到底是什么事?紫毫哥哥当年就已经名列笔墨纸砚之首了,他的武功是极高的,如何会遭了毒手。” 云季牧道:“都是陈年旧事了,紫毫被一个高手所伤,一路逃命回来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谁又能记得清楚呢。你们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我需要好好想想。” 第五十二章 释家金刚(上) 云篆等人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正是八月初五。 卓青飏自八月初一那晚猜出师弟周紫来的身份和师父玉灵子下山夺取周紫来的旧事后,心神久久不能平静,他的心事像是潮汐澎湃,难以自持,毕竟那样的事情,师父从来没有向他们师兄弟透露过一毫一分,卓青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师父的心思会是如此的静水流深,不动声色。 岳赤渡年纪稍微大些,他对人间世事虽然尚不能洞悉,但也能随可安,看得释怀。对于师父的作为,他也略有感知,所以他并不像卓青飏那样敏感,兀自能睡得安稳。 卓青飏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应该有关联,于是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渐白的时候才朦胧睡去。起来的时候,蒋白生和岳赤渡都不在客栈,卓青飏问了小二,也不知道两位师兄去了哪里,便胡乱吃点东西,坐在客栈里等他们。 午后的时候,天气尚热,树上蝉鸣不止,而蒋白生和岳赤渡依旧没有回来,卓青飏一直在翻看在咸阳古道上巧遇的那位老人赠送的那部《道德真经》。卓青飏从小就诵读里边的经文,翻来覆去,本不觉得新奇,只是此刻打发时间,读起来心中倒是颇觉宁静。 忽然听客栈后边传来一声哈哈大笑,那笑声内力淳厚,隔墙传来,犹在耳侧。卓青飏收起经书,提了星月剑飞身而出,只见街上一人全身穿着黑袍,头上戴着黑纱帽,跛着一只脚,手里正撑着两只铁杖,在街上飞跃而行。 卓青飏见了那人装束眼熟,忽然想起了在安庆先后以绝脉重手击毙许易安和武当派半玄道长的高手。此刻再见那人,要不是跛着脚一瘸一拐的,卓青飏几可断定。 这人在京城街道上纵声而笑,且又放浪形骸,行得飞快,实在胆子不小。卓青飏又看见人群之后正有七八个白衣和尚,每人手持着一段木棍,疾步追赶。几个和尚,看起来年岁不大,但是快跑起来,居然并不落后,且气定神宁,内劲绵长。时间一长,只怕还能迎头赶上那黑袍人。 一行人闯过人群,直从金陵城西石城门奔跑出去。卓青飏本就怀疑那黑袍人是杀人凶手的身份,见他们一路出去,忙也使出轻功,两足踏尘逐风,紧跟着出了城。 那黑袍人内力纯厚,暴发起来冲劲十足,但是缺乏持恒,再加上他的一只跛足,出了城还不足二十里,就已经被身后的七八个白衣和尚团团围住。白衣和尚横眉冷对,也不答话,手中的木棍都直击向那黑袍人的后脊。那木棍如同秋风扫落叶,去势十分疾速,可那黑袍人倒也镇定,出手更快,后发先至,右手铁杖随意一挡,便已经阻住一众人的攻击,左手铁杖一点,铁杖足尖,好像一颗流星,嗖地一下朝着一个少年和尚刺去。 那少年和尚,身材瘦弱,猛然吃了一惊,回身撤棍已然不及,只得向后退几步,侧身避过。那铁杖一击不中,便生二击,黑袍人左手横扫,那铁杖便拦胸而过。 其余的和尚见同门师弟处于危难,上前救助已然不及,只得使出一招围魏救赵,将击打黑袍人后脊的木棍撤开,朝着黑袍人的上半身纷纷点去,有点手臂的,有点胸膛的,有点面门的,有点小腹的。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黑袍人右手铁杖显然难敌各路棍法,左手铁杖倏然击向左翼,右手铁杖倏然击向右翼,身姿完全打开,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鹰隼。两翼的和尚暗叫声:“好身手。”忙将手中木棍拦在眼前,却觉得那铁杖上传来一阵大力,不由自主地被逼退几步。和尚都觉得这一招是险中求胜却又威力十足的高招,却没想到黑袍人尚有后手,双手铁杖逼退和尚,落地反向一撑,整个身体犹如一只风中的纸鸢猛然飞起,两足飞踢向面前的瘦弱和尚。 身后几个和尚叫声:“糟糕!小心!本意师弟!” 那瘦弱的年少和尚法号叫作本意,是这一众和尚中入门最短,武功最浅的一位,眼见黑袍人那双脚踢来,挟风裹砂,如同一片尘沙黄云铺天而至,左右似乎都已被封死,实在避无可避,真是凶险万分。同行的大师兄本常一交手,就已经知道这黑袍人武功高深不测,一旦被其击中,只怕会命丧于此。 就在众人的警告声中,忽喇喇似一阵风,一个蓝衣身影一闪,一把抱住本意,从旁窜出。原来却是卓青飏眼见危急关头,出手相助。两人被那黑袍人足上的劲风一扫,立不住脚,摔倒在草丛中。 卓青飏翻身跃起,一把抽出宝剑防御在身前。 那黑袍人这一手功夫攻守兼备,化险为夷,虽是以寡敌众,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一招使罢,落在当地,见其余的和尚又都围住自己身侧。只有本常赶到本意身边,道:“本意师弟,你怎么样?” 本意和尚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不见异常,料来无恙。 本常忙向卓青飏道谢,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少林本常,多谢施主出手相助。” 卓青飏听他自述乃是少林派的,心中大为敬重,也忙道:“大师言重了,在下实在不敢当。” 本常朝着众位师弟说道:“本乐、本苦,守住东方,本我、本幻,守住西方,本净、本梦,守住北方,我与本意,守住南方。” 众位和尚喝令一声,长棍一摆,围住黑袍人,两相僵持。 卓青飏道:“众位大师,千万小心,此人乃是一流高手,绝脉重手,被江湖称为‘皖南双绝’之一。” 那黑袍人的斗笠面纱微微抬起,打量卓青飏一眼,上次在安庆,许易安、卓青飏与这黑袍人交手乃是夜间。黑袍人对卓青飏印象不深,便道:“你是何人?” 卓青飏道:“安庆一别,不足一月,尊客真是贵人多忘事。” 黑袍人听了安庆两字,整个面纱微微颤抖,厉声喝道:“你是武当派的?” 卓青飏道:“尊客已经杀了武当派的半玄道长和许易安,还想大开杀戒吗?” 本常在一旁听了,惊道:“你说是这人杀了武当派的半玄道长?” 按照辈分,武当半玄乃是高出本常一辈的前辈,不过半玄入门晚,年轻许多,与少林本常倒也有不浅的交情。本常听闻半玄途中遇刺而死,心中难过,此刻听卓青飏道出面前的黑袍人乃是凶手之时,霎时间惊怒交加。他虽然久入少林,但是毕竟年轻气盛,不由地怒道:“施主杀孽太重,莫怪金刚怒目。拿下他。” 第五十二章 释家金刚(中) 众位白衣和尚,每个人都圆睁环眼,攀援在长棍顶端,去棍出掌,分从正东、正南、正西、正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八个方向齐齐攻向那黑袍人。黑袍人不等掌力近身,早已铁杖扫中各人的长棍。本常掌力刚猛,一掌虽然没有正中黑袍人,但还是扫中黑袍人的后肩。黑袍人似乎不为所动,大气也不喘,和尚长棍一摆,连连攻向黑袍人。本常乃是大师兄,棍法娴熟,卓青飏见他左足立地,右脚勾起,练足带棍,身姿犹如螳螂捕蝉迅捷灵动,一瞬之间已经向那黑袍人攻出七八招。黑袍人铁杖反身上击住长棍,脚下也不停动,纷纷化解开本常的攻势。 黑袍人冷笑一声,另一手的铁杖如风击出,正砍本苦。本苦忙退去一步,仰面避开。那黑袍人的铁杖并不使老,眼见本苦仰面而避,左手一转一沉,那七八十斤的铁杖竟刀锋向下直直地砸向本苦面部。本乐、本我眼见师弟将被劈中,二人一左一右,长棍穿过铁杖下方。那铁杖被长棍挡住去路。本苦仰面倒在地上,铁杖的锋刃就在鼻翼之上不足一寸的地方,额上的冷汗已经冒了出来。本乐、本我见合二人之力,挡住黑袍人的攻击,正要松一口气,却见黑袍人铁杖收回磕在两条长棍上,本乐、本我只感觉手上传来一股大力,虎口如同被火炭烫得十分疼痛。这变化电光火石,不容人应变,本乐、本我手上的长棍眼看就要失手而落,那铁杖也定会将本苦一劈两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本苦后颈似乎被什么扯住一般,整个身子“噌——”地一下子倒步飞出两相对战的圈子。 本苦年纪不大,但天生眉眼向下,生就是一幅愁眉苦脸,见临危救助自己的乃是刚才的那个蓝衫青年。本苦伸手念佛,道:“阿弥陀佛。” 卓青飏见这几个少林和尚都甚为年轻,甚至本苦、本意出手实力与本常相差悬殊。那黑袍人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本常、本乐、本我、本净全力防御,而对本梦、本幻、本苦、本意则全力出击。这样避实就虚、扬长避短的打法,不仅在抹平了少林人多的优势,而且更多牵制了对方从而打乱阵脚。 黑袍人见卓青飏又从自己的铁杖之下救走一个,怒喝一声,道:“臭小子,少管闲事。”瞬即又铁杖收回,一杖猛然袭击本幻。本幻长棍一挡,长棍哪堪铁器重击,本幻虎口出血,长棍也断成两截。卓青飏长剑白光一闪,如白虹贯日,从侧挡住铁杖,再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夫,那铁杖顺着长剑去势偏了方向。铁杖与星月剑一击滑过,发出刺耳的声音,冒出星星火光,最终砍向草丛。 本常见卓青飏与自己年龄相仿,但思维敏锐,出手利落,实在是比自己功夫高明的武林好手。只是还没问他是何门何派。 黑袍人虽然被面纱遮住了面容,但是卓青飏还是感觉到他冷冷的杀气,那铁杖的颤动从手中的长剑传递给自己,那样的抖动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风中的枯叶,随时会被狂风骤雨撕扯成碎片,化为尘埃。卓青飏仿佛看到了面纱后面的脸,那定是一张让人畏惧、让人绝望的魔鬼的脸。 黑袍人气沉丹田,铁杖猛然从草丛之中飞起,一下子击中星月剑的剑锋。卓青飏觉得那铁杖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空气中也是冷若寒冰的墙砸向自己,随时就要将自己和星月剑压成一团肉泥。卓青飏长剑被压住,一手紧紧抓住剑柄,另一手也退出一掌绝顶风雷,但还是被压迫地喘不匀气。 本常见卓青飏受难,长棍直取黑袍人的下盘。黑袍人上次被武当派半为道长的剑法刺伤,本未完全痊愈,若再被释家的刚猛棍法击中,定会伤上加伤,说不定一只脚就此废了。黑袍人面临危机,却从容不迫,出杖如风驰电掣,点中本常手腕。本常大叫一声,长棍应声脱手而飞,手腕之处已被戳得血肉模糊。 黑袍人本是一招以攻为守保全双脚的打法,却没想到本常拼了自己受伤,也不肯放弃攻击。那飞棍径直打中黑袍人的脚踝,黑袍人气急败坏,又见卓青飏几次三番与自己作对,于这相持的战役之中,全身气力贯于右掌,如同山塌地陷地打向卓青飏。 只听到“砰——”的一声,那黑袍人倒在地上,他咬牙坚持,但还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黑袍人难以置信,他用铁杖撑起身体,只见卓青飏身旁立着一位身穿红色袈裟、白眉长垂的老僧。 黑袍人掌力一泄,卓青飏忽觉得身前的那一阵大力顿时去无影踪,卓青飏身子猛然便向前扑去,又忽然觉得有人在他手臂间一拉,卓青飏身体便又被扯回原地,这才定睛一看,见自己身边站着一位老僧,身穿灰袍芒鞋,外边罩着一件大红袈裟,白眉垂在两边,两颊深陷,颔下几缕白须,枯瘦如柴,还佝偻着背,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倒。那老僧右手揽住卓青飏,左手则立在胸前,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本乐、本我等几人忙扶起本常,拥上前来行礼,叫道:“师叔祖。” 卓青飏见身边的这位枯瘦老僧,虽然其貌不扬,但刚才出手一掌,就已经将黑袍人神功盖世的绝脉重手击败,还能腾出一手挽回自己,心中大是佩服,心想:“少林,乃是中原武林源起之地,武功盖世,的确不凡。” 卓青飏忙抱拳行礼,道:“晚辈昆仑派卓青飏见过少林高僧。” 那白眉老僧双眼迷蒙,也躬身谢礼,道:“原来是昆仑派的弟子,身手不凡。少林恒空见过卓施主。” 卓青飏听他自报法号,乃是少林恒常方丈的师弟,也是少林达摩院首座,忙再行礼,道:“晚辈得见恒空长老,实乃三生有幸。” 恒空微笑不再客套,见那黑袍人挣扎着往远行去。本常忍痛道:“师叔祖,那黑袍人就是打伤妙善师叔的凶手,也是打死武当派半玄道长的凶手。” 恒空身子似乎未动,便已经挡住那黑袍人的去路,道:“阿弥陀佛。” 那黑袍人被他拦路一惊,倒在地上,道:“老和尚,莫拦我路,你可知道,我是神挡杀神,鬼挡杀鬼。” 第五十二章 释家金刚(下) 黑袍人虽然受了伤,但是嗓音依然十分厚重,丝毫不见虚弱。 恒空道:“善哉,善哉。诸余罪中,杀业最重。施主屡造杀孽,多种恶因。老衲不自量力,在此一劝,劝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卓青飏见恒空慈眉善目,听他说出话来如沐三春阳光。而那黑袍人重又起身,呵呵冷笑两声,嘲讽道:“别以为你剃个光头,就能充菩萨,天生的秃头,岂不一生下来就立地成佛了。” 恒空道:“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施主所言,大有禅心。” 本常等人知道这位师叔祖虽然武功高强,也颇通经法,但是为人最是恪纯执拗,听他并不追究半玄之死、妙善之伤,不由地暗暗心焦。本常道:“师叔祖,这人就是凶手,作恶多端,我们应当为江湖除害。” 恒空道:“我佛慈悲,度人也是度己。” 黑袍人见恒空不理解自己的嘲讽,听他引用佛经偈语,莫名地哭笑不得,只得到:“刚才我在明,你在暗,这才让你得手。此刻你想要拦下我,除非打胜了我。” 恒空道:“施主内力高深,招式也妙,颇有些奇诡手段,相比而言,像是出自皖南黄山一脉。许多年之前,黄山一脉有一招绝脉重手,打死许多江湖侠客,从而江湖扬名,被人们叫作‘皖南双绝,肝肠寸断’。施主刚才所出手的那一招,将绝脉重手模仿到了九成九,但依然并不是正统的绝脉重手功夫,定是你偷学强练而来的吧。老衲破解你的招数,只需要先使出一招般若掌法,足以压制你的掌力,再使出一招拈花指法,隔空便能点中你身前的诸多大穴。”恒空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演示。 黑袍人本对这行将就木的老和尚不屑一顾,但听他道出自己的武功发源、缺陷、破解之法,顿时心中忐忑不安,似乎被一把野火烧了草原,哔哔啵啵,灭绝蔓延。黑袍人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喧嚣叫道:“你不是佛,不是菩萨,你是鬼怪。” 卓青飏听了,大吃一惊,那黑袍人用一招绝脉重手先后击死半玄和许易安,武当派长青真人的近身弟子半为也认定那是绝脉重手。可此刻恒空气定神闲地娓娓道来,一席话,竟然道出这人手法并非真正的绝脉重手,而是模仿绝脉重手并极其相似的一种功夫。卓青飏顷刻便对恒空更多了一重敬意。 卓青飏见恒空在场,不敢造次,但还是恨不得上前撕扯下那黑袍人的斗笠面纱,看一看这个能一掌毙命的高手面容。 恒空听那黑袍人咆哮一般地叫声,道:“虫蚁也好,龙凤也罢,菩萨也好,鬼怪也罢,今生也好,来世也罢,众生平等,皆有佛面。” 忽听哈哈一声长笑,林后传来一声:“和尚第一戒杀生。留又如何,走又如何,来又如何,去又如何。”这话一边说已经一边远去了。卓青飏心底一震:“这人行踪好快。” 那黑袍人听了那话,蓦然起身,道:“恒空老和尚,少林寺以多欺少,再开杀戒,百年传承的清誉就要毁于一旦了。”这话十分巧妙,借用少林寺的戒律,堵住少林僧人,足有“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智慧。本常等人心里格外焦急却又不知所措。 黑袍人捡起铁杖,道一声:“潘某去也。”便要扬长而去。 卓青飏长剑一挑,使出一招“东风半卷”,径直挡住黑袍人的去路,将他逼回原地,道:“我可不是少林寺的。我的师父教我的是行侠仗义,锄奸惩恶。” 黑袍人道:“少林寺的恒空大师在这里,你这后辈小子也敢放肆嘛。况且,以你区区功夫,能挡得住我么。” 安庆一战,卓青飏不敌黑袍人已成事实,卓青飏也没想过能战胜他,但见这样一个恶人从自己眼前溜走,明知不敌,也不得不战。那黑袍人说话刚罢,一杖推向卓青飏,卓青飏见那杖势猛如下山之虎,不敢轻敌,忙又出手一招“涣然冰释”,星月剑,追星逐月,剑影霍霍,连连挡住铁杖攻击。卓青飏见那两支铁杖,分量都有七八十斤,不敢与他硬接,长剑使出黏的功夫,以巧劲引导,无奈那兵器太重,黑袍人又力大无穷,几次引导都没能成功。卓青飏只得又以自己觉悟的太极真意,左手怀抱如阳,俨然岿然不动的山岳,右手长剑灵动如虹,好似川流不息。 那一掌一剑,阴阳互补,刚柔并济,合二为一,的确腾挪攻守更上一重,然而与那黑袍人相斗,依然难以取胜。卓青飏攻出七八招,那黑袍人倒能却能攻来二十余招。 本常等人见卓青飏也年纪轻轻,居然能和这个黑袍人攻战相持许久,见他剑法巧妙,端重凝肃,却也多有奇招,只觉得目眩神驰,心里又是佩服,却又嫉妒。而恒空却暗暗为卓青飏可惜,他的武功如臻化境,眼力精明绝伦,他只看了十来招,就已经看出来卓青飏的剑法乃是道派一脉,讲究阴阳刚柔,讲究灵动飘逸,而少林功夫更多则是刚猛至极,让人高山仰止不得不止。卓青飏出手则是该刚的时候总逊一分,白白浪费了取胜的良机。再看几下,见他左掌右剑,太极真意华而不实,显然还未得到真传,再想太极功夫乃是武当的绝密,卓青飏一个昆仑派弟子未能学到,定也有些遗憾。 恒空,与少林派方丈恒常大师乃是同门师兄弟,与武当派掌门长青真人十分熟稔,对道家功夫也有不少了解,此刻见卓青飏几次错失良机,便有心点拨于他,扬声说道:“三分变五分,长剑进两寸,攻一胜九守。” 卓青飏听他说话,起初以为他是随口言语,但直到自己一剑刺出,忽觉得那剑去之势,若再多进两寸,定能刺中那黑袍人的脸颊。卓青飏蓦然有些欣喜,便放开手脚,将该出三分力的变成五分力,长剑也定狠刺额外两寸,这样一来,自己猛然守势就少了许多,攻势将黑袍人打压地一时手忙脚乱。 第五十三章 风中纱屏(上) 黑袍人原本可以于十成中攻出七成,而卓青飏被恒空几句指点,黑袍人却只能十成中攻出五成。但黑袍人武功也自不弱,刚才被恒空一掌击倒,此刻与卓青飏激烈鏖战,却并不露败象。 卓青飏快剑连连,使出“萧飒秋霜”、“天之洪流”、“风起昆巅”、“昆仑天堑”,黑袍人铁杖相持。本常等人瞧得眼花缭乱,耳中只听到“当当当”的兵器相击的声音。 黑袍人呵斥一声:“你这杂毛道士。” 卓青飏听他咒骂自己,心情更是激荡,手中快剑刷刷刷地几下,竟然罔顾黑袍人的凌厉攻势。长剑一劈,只听“噌——”的一声,本常等众僧一声惊呼,只见卓青飏一剑已经将黑袍人头顶的斗笠劈成两半,断裂的斗笠和面纱掉在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那黑袍人的面貌,只见他不到四十的年纪,眉秃眼斜,鼻塌口阔,右额上不知是胎记,还是刺青,一大片不规则的紫色印记赫然覆住半边脸颊,让他本不英俊的脸庞,显得更加恐怖。他常年戴着斗笠面纱,想必也是为了遮挡这一缺陷。 卓青飏见了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收剑立住。黑袍人看见众人目瞪口呆的神色,伸出右手的衣袖遮住半边脸,惊慌而沮丧地瞪眼看着他们,转身飞奔去了。 那样的眼神,卓青飏居然有一些同情。但见他逃去,便要飞身去追。 忽听恒空出声叫住他,道:“让他去吧。” 卓青飏折身回来,拜谢恒空,道:“多谢恒空大师点拨晚辈。” 恒空捻须,笑道:“你是个可树之才。”他回身道,“本常。” 本常忙上前来,听候差遣。恒空道:“妙善的伤,尚无性命之忧,你安排本字辈四位弟子,随妙因、妙果护送妙善先回少林去。留下四位,随我和妙忍往姑苏留云庄去。” 本常听了,便回去安排本我、本净、本梦、本幻跟随师父妙因、妙果回去。 恒空安排罢,见卓青飏,道:“你是叫卓青飏?” 卓青飏忙道:“晚辈是昆仑派卓青飏。” 恒空道:“昆仑派还有这样的弟子,真是深藏不露呀。玉灵子掌门人调教得好呀。” 卓青飏听他夸奖自己,忙道:“大师过誉了。”却听恒空又道:“道家功夫,讲究刚柔并济,虽也说柔能克刚,不过依老衲来看,克刚者,至柔也。但千万不要以至柔而废至刚呀。” 卓青飏听得不明不明,似是而非,道:“其中关键,还望大师指教。” 恒空道:“刚才你出手的可是昆仑三十六剑?” 卓青飏道:“正是昆仑三十六剑。” 恒空道:“昆仑三十六剑共分为十二上路,十二中路,十二下路。其中威力最强的莫过于这十二上路的剑法,十二上路全都是险中又险的剑招,你比如说‘雷霆随行’、‘白衣飞升’、‘羽翼垂天’、‘神通万化’这几招剑法,最讲究心中冲淡空明,要毫无杂念。” 卓青飏听恒空说出的这几招剑法乃是昆仑三十六剑中最为精深的几路剑法,诡变莫测,但要想熟练这几路剑法,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来,对弟子的要求极高极严,若是心中留存有一丝半毫的杂念,临阵发挥,怕是会多害无益,流毒无穷。卓青飏虽然也学全了这几路剑法,但也生平不敢轻易使出来。此刻听恒空说出其中诀窍,心中又是敬佩,却又是害怕。 恒空道:“不论礼佛,还是修道,若是潜心,也方可心中空明。学佛之人把一切都看淡了,淡到无物无尘,乃至无念,即可空明。修道之人,顺其自然,任清风明月,自来自去,由一化为二,由二化为三,由三化为万物,万物又归化于一,从无至有,再从有至无,心里亦可空明。” 卓青飏道:“晚辈更加不懂了。” 恒空面容含笑,道:“你看江边矮山上有一塔,那是弘觉寺,老衲有一故友曾在塔上给我宣讲佛法。卓少侠陪老衲旧地重游一番,如何。” 卓青飏道:“恭敬不如从命,晚辈得聆清音,实乃有幸。” 两人在前行走,本常、本乐、本苦、本意跟在身后。行不多时,众人只见秋霜渐消,山路的石阶上湿漉漉的,松柏苍苍之中,就见一座气势雄伟的砖木结构的高塔耸立出来。风一吹,塔角上悬着的钟铃,发出一阵阵响声。卓青飏走近一看,才见这高塔历经沧桑,已经甚为破旧。 恒空回头命本常等人驻足,自己走上前,推开塔门,那塔有七八层高,一层甚为宽广,中间坐着一尊石佛。卓青飏见那石塔结满尘垢蛛丝,紧随进去,见有一把扫帚,忙拿起来,便要扫塔。 恒空笑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便笑着,也不顾楼梯上结满的蛛丝,径直往上边行去。卓青飏见状,似乎有些明白恒空刚才的话,但似乎又有些不明白,他三步并做两步,亦步亦趋地跟着恒空,提前伸出扫帚掸去蛛尘。 两人就走到了最顶层,塔里暗沉沉地,也看不清楚。恒空伸手推开一扇窗户,有轻悠悠的微风吹进来,卓青飏才看清那石塔每一层东西各有一扇窗户。一路上来,每一层都是空荡荡的,但是在这最顶层的中央却摆着一架蒙了灰尘的纱屏,那纱屏只有中间一条立轴,被风一吹,屏上的破纱漏了几个洞,立轴也吱吱呀呀地响。卓青飏不知这石塔有什么特殊之处,恒空却道:“当年就是在这里,老衲的故友给我讲经,想想都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转瞬而逝呀。” 卓青飏见恒空年迈老朽,三十多年前,自己尚未出生,不知道自己三十年后是不是也成了恒空这般模样。 恒空又道:“你看这纱屏,它在动嘛?” 卓青飏道:“秋风强劲,纱屏在动。” 恒空关上窗户,那纱屏却也静悄悄地立住了,道:“若是纱屏在动,为何老衲关了窗户,它便稳如泰山。” 卓青飏道:“那是打开窗户,有风的缘故。” 恒空重又打开窗户,道:“那么是风在动,还是纱屏在动。” 卓青飏道:“晚辈知道了,是风在动。” 恒空却又笑了,“莫不是你的心在动。” 第五十三章 风中纱屏(中) 卓青飏哭笑不得,不知道这老僧为何这般言语颠倒来捉弄自己,定要自己瞧出这风中纱屏的动静智慧。 恒空缓步绕过纱屏,从西首走到东首,将东边的窗户也打开,风力穿塔而过,那纱屏被风一吹,从横打竖,屏上的灰尘呼啦一下随风四散。卓青飏正站在下风口,忙挥袖扭头,但还是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恒空僧袍被风吹得四散鼓荡起来,道:“你且逆风坐着,听听那风中纱屏的声音。” 卓青飏依言盘膝坐下,仰首逆风,两鬓头发顺风而舞,只听恒空又道:“你仔细地听。” 卓青飏闭目凝神,只听得那屏上的绢纱在风中沙沙而响,好像风中红旗,好像风吹枝叶,好像疾风劲草。不一阵,却听得那纱绢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于无,似乎是深秋虫走,又似乎月移星落,纱绢似乎就像是消失在风中里一样,只是耳边的风声却依然猛烈。卓青飏睁眼一看,只见那纱屏依然立在堂中,却已然在风中又改纵为横,绢子也兀自不动。卓青飏见这纱屏竟然能逆风而静止,大吃一惊,正要起身,却见恒空就盘膝坐在自己身后,右臂垂在身侧,一掌张开,那掌力竟然就悄无身息地逆风而至,将那风中纱屏扶正。 卓青飏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恒空身具这样出神入化的神功。 恒空道:“道家所讲究的至柔功夫,与这自然界的清风相比如何。” 卓青飏微微沉吟一下,道:“功夫至柔却也有迹可循,清风无碍无影无踪。” 恒空道:“你可有功夫能破清风?” 卓青飏道:“晚辈无能。” 恒空道:“至柔之无形,若再以至柔来克,往往难有成效,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至刚功夫也有门道,像刚才你与那黑衣人决斗,他虽然会一招似是而非的绝脉重手,但所行的功夫路数乃是黄山道家一脉,两相斗争,你当看准时机,柔中带刚,外柔内刚,方可克之。” 卓青飏这才隐约地明白恒空带自己走上塔来的一番点拨用意,忙道:“多谢大师指教。” 恒空收回掌力,那纱屏瞬间又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响动起来。 恒空起身道:“万物动而心动,心动而痛。你若在意,便会牵念,便会忧患,便会痴狂,便会痛苦。适当地放下心意,乃为得道。尔当悟之,阿弥陀佛。”说罢,也不理会卓青飏,拖着他宽大的僧袍沿梯下去。 卓青飏若有所思,他又盘膝坐下,也学着恒空的样子,伸出一掌送出绵绵掌力。只是那纱屏依旧随风飞扬。卓青飏回想恒空的话,又气沉丹田,猛地加大掌力,那纱屏这才逆风动一下,但又顷刻被风吹了回来。 那纱屏本就不好着力,卓青飏有些心焦,只得伸出两掌磅礴推出,那纱屏一下子受了强力,哗啦一下逆风打个圈又转了回来。卓青飏这才意识到刚才恒空的掌力虽劲却又稳,心中只是感慨江湖人才济济,自己之浅薄,如山林之一叶,沧海之一粟。 卓青飏又出掌试了几遍,终于出双掌能抵一阵子,虽然那绢纱依然会随风而动,但已经有所进展。卓青飏有些喜出望外,正要起来,忽觉得手酸脚软,居然是刚才拼尽全力,一时殆尽。 恒空身入空门数十载,少林功夫以刚为主,入门功夫也都是实打实的硬功,自然无碍。卓青飏道家功夫根基并不一样,所以刚才贪多过溺,才一时弓满弦断,所幸他颇有根基,又年轻力壮,打坐片刻,又就地睡了一觉,已经恢复如常。 这一觉睡得长,卓青飏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卓青飏忙提剑下了塔,往城里行去。一路上,他都在想着恒空最后说的话,从西南门进城,回到眠泉客栈。 蒋白生和岳赤渡从早出去,至今还没有返回客栈,卓青飏坐在床上,推出一掌,纱帐被掌风一带,呼地朝外飞扬起来。卓青飏兴致颇高,只觉得好像顽童捡到了一件讨巧的玩具,不亦乐乎。 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位师兄依然不见回来,卓青飏吃了一碗阳春面,左等不见,右等不来,等到新月如钩挂在窗前,他才实在坐立难安起来。 卓青飏提剑走上街头,偌大的京城,想要找到两个人实在是难如登天。不知不觉地,他竟然走到了南城秦淮一带,那里灯火通明如昼,吸引了不少的江湖豪客前来。卓青飏正行着,忽然看见一众人提着刀剑正围堵在一起看热闹,中间刀光剑影,似是有人正在相斗。卓青飏挤进去一看,人群中一对老年提着弯刀正在缠斗一个青年。虽是夜黑灯昏,但是卓青飏依然瞧得分明。 那青年正是自己的二师兄岳赤渡,而那对老年,头发花白,但身姿矫捷,乃是秦陇鸳鸯刀周全峰、袁缎夫妻二人。那鸳鸯刀阴阳相合相补,且刀刀拼命,岳赤渡被攻得几无还手之地。 卓青飏悟性很好,当初就在咸阳古道的十里镇,曾经悟出那鸳鸯刀的破解之法,经此一月有余,卓青飏先在黄鹤楼龟蛇二山悟出以不变应万变的动静变化,又受到少林恒空的一番刚柔点拨,眼界更是不同。眼见二师兄岳赤渡处处掣肘,猛地拔出宝剑,如风一般闯入阵中。 周全峰、袁缎还未看清卓青飏的身影,就感觉到长短双刀上传来一阵大力,双刀“当啷啷”地掉在地上。周全峰、袁缎两人飞身退后尺许,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剑眉星目,骨骼清奇,居然是曾经在酒坊中交手的昆仑派卓青飏。 卓青飏收剑,抱拳道:“住手。” 此番二度交手,周全峰和袁缎竟然被卓青飏一招制胜,心中十分惊慌。周全峰道:“是你!” 卓青飏忙道:“周老爷子,周奶奶,两位暂且住手。” 岳赤渡在旁道:“卓师弟,你认识这两位?” 卓青飏道:“岳师哥,这两位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秦陇鸳鸯刀呀,是西北之地赫赫有名的高手。” 人众中发出一声惊呼,都窃窃私语起来,毕竟秦陇鸳鸯刀在江湖上消失了多年,此刻乍然冒出来,的确让人惊异。 卓青飏问道:“周老爷子,这其中定是有许多误会,让在下为您分辨分辨。” 周全峰出声如雷震,道:“昆仑派的卑鄙小人,何必惺惺作态。” 第五十三章 风中纱屏(下) 岳赤渡怒道:“信口雌黄,昆仑派光明正大,你竟敢诬陷于我昆仑。” 袁缎双眉一轩,手握短刀,冷笑道:“光明正大?你们这群杀人凶手。”说罢,短刀一摆,已然猱身而上。周全峰见妻子话音刚落,已经动手,手持长刀砍向卓青飏。 岳赤渡叫道:“小心。”手持天罡剑使出一招“大道通天”,长剑侧刺,挡住周全峰。 卓青飏手中的星月剑也递出,接住袁缎的攻势。袁缎短刀在手,尤善近身格斗,紧紧缠住卓青飏,卓青飏长剑舞在身侧,并无伤她之心,出手一招“圆转如意”护住各处刀光。 周全峰和袁缎两人被岳赤渡和卓青飏分开敌住,两人的鸳鸯刀法无法相辅相成,攻守的威力大减,丝毫伤不到岳赤渡和卓青飏。 袁缎这边与卓青飏缠斗,却又时刻关注周全峰的安危。只见周全峰一把长刀,岳赤渡一把长剑,冷冷的刀光剑影彼此往来,两人都是极快的打法。周全峰所使的鸳刀,乃是以阳刚刀法为主,龙行虎步,刀法一起一落,均攻向岳赤渡周身要害之处。岳赤渡的昆仑剑法却是阴柔为主,身姿如鱼跃江波、狡兔扑朔,最是浮沉迷离、行止莫测,天罡剑或是端方凝守,或是浅尝辄止,或是见缝插针,或是倏然偷袭。 袁缎看在眼里,见岳赤渡的剑法更甚于卓青飏,要周全峰独力相抗,更是胆战心惊,忐忑不安。而此刻的卓青飏,与咸阳古道十里镇的时候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随手就能应付袁缎,他也时刻关注岳赤渡的战况。看了几眼,心中直道:“可惜。” 卓青飏见岳赤渡剑法如同临波涉水而不湿衣,一招“落梅报春”不老且雄浑之力不足,若是再进一步,定可以刺中周全峰双腿;再看岳赤渡一招“凝云万里”,剑法连绵却还又不够迅猛,若是阴云密布,再加上一点雷电助威,定可以击中周全峰前额。卓青飏本应对自己的顿悟欣喜,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只是受了一点点拨而已,眼光哪就狠辣至斯,况且如果按照自己心中所想,一味强取蛮夺,与昆仑清净的心法相去甚远,心中却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惊慌。他随手格开袁缎的短刀,本应阻止自己的心念,却依然不由自主地再看周全峰的刀法,那刀法少了袁缎从旁协助,瞬间少了周身的防守,仿佛是一只失了轴心的陀螺,舞得越快,越没有平衡感,劣势更是明显。 袁缎深谙鸳鸯刀法,自然知道双刀相离,各曝其短,眼见卓青飏神情恍惚地盯住周全峰,以为卓青飏是要攻其不备。忙短刀避开卓青飏,闪身跃回周全峰身畔,两人双刀联合,威力大增。袁缎脚下走个十字步,冲在前方,刷刷刷三刀将岳赤渡的长剑的“动观自在”接住,周全峰无防守之忧,身子一跃而起,从上向下便砍向岳赤渡。岳赤渡见那长刀力道奇大,若是被劈中,定会身首分离,忙舞个剑花,使出一招“庄周梦蝶”护住头脸。刀剑甫一相交,像是天崩地裂一般,周全峰和岳赤渡手臂一阵酸疼。 岳赤渡尚未缓出手来,就见他面前的袁缎短刀却以守易攻,短刀径砍向岳赤渡脸颊。岳赤渡对鸳鸯刀多有耳闻,但是却没有实战经验,这下一见到鸳鸯刀阴阳相辅、攻守互易的凌厉手段,竟是唬了一跳。袁缎就在自己身前尺许,短刀出手,就要削去岳赤渡的脸面。岳赤渡长剑没法施展,侧身避开。周全峰长刀格住天罡剑,一掌拍住岳赤渡手腕。岳赤渡长剑落地,袁缎举刀就要划伤岳赤渡咽喉,周全峰二掌又袭。 卓青飏本与袁缎相斗,却心思都在观战。袁缎一脱身,便与丈夫两人联手专攻岳赤渡,这下转瞬之间,兔起鹘落,就已经将岳赤渡逼入险境。卓青飏忙出剑来救,飞身而来,使出一招“白衣飞升”,身姿翩跹,星月剑如流星逐月,剑锋寒光一闪,就挡住袁缎的短刀。那刀、那剑只与岳赤渡的咽喉不过毫厘之距,卓青飏右手长剑向外一挡,内力奔腾,袁缎被一股大力一震,仿佛是被排山倒海击中一般,退后几步,一跤坐倒在地。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卓青飏刚敌退袁缎,就见周全峰第二掌也在片刻之间,从头顶飞击而下。卓青飏右手长剑未收,左手已然是一掌“绝顶风雷”,岳赤渡立在卓青飏身后,也是一掌“绝顶风雷”。两掌猛然击中周全峰单掌,周全峰被一下子掀翻在地,觉得腹内气血翻涌,口内一股甜腥。 袁缎见电光火石一瞬之间,周全峰就瘫倒在地,也顾不得自身安危与狼狈景象,连滚带爬地奔过去,拥住周全峰,扯着嗓子叫道:“孩子他爹,你没事吧。” 周全峰直起身子,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血迹之中还夹着一枚牙齿。袁缎两行眼泪横流,哭道:“孩子他爹。” 卓青飏、岳赤渡两人都是临危应变,均没想到彼此都会出手抵御周全峰,因此各自都使出十成力。两掌十成力的绝顶风雷,却有二十分的风雷神威,将周全峰打伤。眼见变故突起,两人心中都有所愧疚。卓青飏忙道:“周老爷子,你怎么样。” 周全峰全靠一口真气强撑着,正要张口怒骂,却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才道:“昆仑派,好样的侠客,联手对付我这糟老头子。一等一的好。”只是这话说出来,却没有先前的那般洪亮,可见受伤的确不轻。 袁缎搀扶周全峰起来,道:“昆仑派,光明正大的名门大派,都让大家伙瞧瞧这名门大派的宗师作风。我们走。”扶起周全峰,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去了。 人群中也有一些江湖人物,指指点点说个不休,有的赞叹昆仑武功高强,有的却认为秦陇鸳鸯刀老当益壮,也有人自然在评说昆仑以壮欺弱。卓青飏看着周全峰、袁缎远去的身影,心中忽然无限感慨。 第五十四章 神踪秘影(上) 卓青飏内心有无限的失意,他看着周全峰、袁缎夫妇二人年迈的身影,心中直觉得纵然英雄声名一时豪杰,却也难敌岁月匆匆。周围围观的人众见周全峰、袁缎两人离开,便也闲言碎语几句,纷纷散去。 岳赤渡见卓青飏刚才一番快剑,便将周全峰、袁缎的秦陇鸳鸯刀敌退,心中惊诧不已,便走上前来,道:“卓师弟,你和我说实话,你的武功是从哪里学的?” 卓青飏折身回来,道:“岳师兄,你明知故问的吧。我的武功都是学自师父呀。” 岳赤渡回想一下卓青飏刚才的剑法,却道:“不对。你的剑法,剑招的确是昆仑之学,但是剑意却分明不是。卓师弟,你可不要急功近利,误入魔道歧途。” 卓青飏道:“师兄,你莫要取笑我。我不过只是用剑之时,更随心意,增减了几份力道威势而已。” 岳赤渡叹口气,道:“但愿你能自持。”兄弟二人收了宝剑,便往客栈而行。卓青飏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和鸳鸯刀夫妇斗在一起?” 岳赤渡左右环顾,一手拉了卓青飏拐进一条少有人踪的窄巷,轻声道:“这事说来奇怪。今日一早,我起来的很早,整个客栈的客人都还没醒。我看天气不错,便正要往外边去走走。经过大师兄的房门之时,忽然听到大师兄正在说话。” 卓青飏问道:“大师兄独居一室,他为何自言自语?” 岳赤渡道:“我也纳闷,便正要敲门。却隔窗听见屋里说话的,除了大师兄,另有一人。” 卓青飏道:“什么人?” 岳赤渡道:“他们两人说话都故意压低了声音,所以听不真切。我便猜测大师兄久在江南,在这京城地界说不定也有不少朋友,屋里那人想必是他的故交。出于礼节,我不便打扰他们,便一个人走出客栈的大门。忽听到客栈的房门一声响动,大师兄屋里闪出一个身影。我看那身影十分眼熟,但是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那人越墙而去。” 卓青飏道:“若是故交,为何行事这样鬼鬼祟祟?” 岳赤渡道:“我也十分纳闷,但还没顾得上去想个究竟,就忽听见大师兄叫我的名字,我忙折身回去。大师兄也不多问什么,便交代给我一件事。我出门去办,天黑前刚进城,可没走几步,便被人跟了踪。” 卓青飏道:“跟踪?” 岳赤渡道:“我去办事是大清早出的城,一直都是东城外,刚才一进城,就隐隐地觉得身后不远处总有一个人像一条尾巴一样紧紧地随我而行。我故意绕道南城,心想那里人多喧嚣,寻个时机脱身即可。可走一段,便又发现身后有人尾随,死活脱不开身去,我只得在街头一带佯装购买东西,一边打量,这才发现跟踪我的并非一人,而是几个人,他们一伙行动有素,又是不同的装扮,好减轻我对他们的注意。” 卓青飏道:“后来呢?” 岳赤渡道:“我便走到这附近,街上忽然就有刚才那对老夫妇拦住我的去路。那男人问我是不是昆仑派的岳赤渡,我自然应下来。他二人二话不说,便出手砍我。我们便打了起来。” 卓青飏道:“上回我在往咸阳的十里镇上曾经见过鸳鸯刀夫妇二人,他们也是刀刀拼命,似乎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岳赤渡道:“他们二人功夫的确高深,我几次差点就被砍中。” 卓青飏道:“鸳鸯刀,阴阳相谐,配合起来最是天衣无缝。” 岳赤渡看看四周,见黑洞洞的,也没人过来,又道:“不知为何,我此刻实在是心神不宁。” 卓青飏道:“师兄,鸳鸯刀虽说是门高深的功夫,但阴阳变幻的时候,就是它的破绽。你不必为此担忧。” 岳赤渡脸色暗沉沉的,紧紧地盯住卓青飏,两眼似乎是要喷出火焰来,道:“我不是担忧,我是……” 卓青飏道:“是什么?” 岳赤渡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卓青飏见他这样的神色,也不便过多追问,道:“我们先回去吧。” 岳赤渡无精打采,同卓青飏并肩而行。世上比鸳鸯刀厉害的功夫多的是,岳赤渡也面临过比周全峰、袁缎更为厉害的劲敌,他不是为这样的高手的心中忐忑,而是他从城外回来的一路上,脑子中似乎总有一些阴影挥之不去。岳赤渡不知道大师兄安排这事的目的,他甚至想不出大师兄为何会知道独居僻壤的一个农妇。那个农妇,岳赤渡只是看了一眼,就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这种错觉,愈发地浓烈厚重,便终于成了脑子中的阴影。 岳赤渡停下脚步,叫住卓青飏,道:“师弟,我有多少年没有回过昆仑了?” 卓青飏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掰着手指大致算算,道:“燕赵之地离昆仑太远,我想师兄你该有至少七八年没回去过了吧。” 岳赤渡道:“七八年,对,上次回去还是因为燕赵之地生了蝗灾,又赶上兵变之乱,我才回去了一趟。” 七八年前,卓青飏只是个还未行冠礼的少年。卓青飏心想岳赤渡他自己在外漂泊,心有感触,道:“师兄,你是想念昆仑了吧。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和我一起回昆仑住上一两个月,师父见了你,肯定也欢喜。” 岳赤渡嘴角的笑,好像是秋后的暖阳,转瞬而逝,道:“这几年不见,周师弟也该长大了吧。” 卓青飏笑道:“他今年都已经十九了,最听师父的教诲,又比我用功,服侍师父起居,最得师父之心。师父年岁大了,更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他。你怎么,忽然想起周师弟来?” 岳赤渡道:“没什么。漂泊得久了,总是格外地眷恋曾经的草木风土。我们回去吧。” 两人刚走了几步,岳赤渡叹口气,又道:“今天的事情,终归是我堕了昆仑的威名。你回去还是不要和大师兄说了。” 卓青飏见他精深萎靡,道:“师兄,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会和大师兄提这件事的。” 第五十四章 神踪秘影(中) 初二的新月如柳眉一般,细细地挂在空中。秦淮的夜晚,依然笑语盈盈,一江烟水,被华灯映照得澄明通透,丝毫没有霜韵秋意。兄弟两人起身回到客栈,蒋白生依旧没有回来。两人只得回了房间,岳赤渡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道:“卓师弟,师父这几年身子骨怎么样?” 卓青飏脱了脚上的鞋子,翻身躺在床上,道:“师父虽说上了年纪,可依然鹤发童颜,健步如飞。” 岳赤渡道:“师父数十年如一日,每日晨昏都要练一遍昆仑剑法,筋骨自然是我们不能比的。” 卓青飏道:“师父最近这几年一门心思研究道法,兵刃的事,他都很少沾染了。” 岳赤渡疑道:“道法?” 卓青飏下午的时候一直在学恒空长老点拨的功法,消耗了不少内力,此刻觉得疲倦,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道:“师父说身为一个修道之人,打打杀杀的,最容易惊扰修炼的诚心。他不过只是闲暇之余,偶尔拿把剑,给后辈的小弟子演示几下而已。” 岳赤渡道:“你说师父为什么要我们跟随大师兄来江南。” 卓青飏随口应一声,道:“不是为了湛卢剑吗?” 岳赤渡道:“是啊,湛卢剑。诚如你刚才所说,师父都很少舞刀弄剑了,那师父还要湛卢剑来干什么?” 卓青飏道:“湛卢剑惹得人们竞相争夺,彼此杀戮,我私下瞧着,倒觉得未必是什么宝剑。我们师父看事待物,向来高人一等。说不定,他老人家早就料得此等江湖事故,拿了来一举销毁,也算是为武林平息干戈。”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着了。 岳赤渡听着卓青飏平缓的呼吸声,他心中不断地反思这个问题“师父还要湛卢剑来干什么”。 岳赤渡坐立不安,他隐隐地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但是他却瞧不清楚。他规矩地躺在床上,想要逼迫自己尽快入睡,好摆脱这样的错觉,但一闭上眼睛,就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背影,从眠泉客栈翻墙而出。 岳赤渡翻身坐起,他觉得那个身影就像要从他的脑子中随时蹦出来了。岳赤渡努力地平复了自己的内心,他盘膝坐在床上,神思空明地回想这一天的事情。 这日清早,岳赤渡醒得格外早,见卓青飏兀自酣眠,见清晨的街道,还没有太多行人,京城往日的喧嚣气色消失殆尽。岳赤渡感觉神清气爽,便开门出去,正要下楼,忽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说话声音,从旁边的房间传出来。岳赤渡便驻足一听,似乎听到大师兄蒋白生正在说话,“月前,重现江湖的湛卢剑,只怕乃是赝品。” 另外一人说话声音极低,岳赤渡听得断断续续,但听他们对话,显然是相识之人,心中猜测大师兄久在江南,又为人豪爽,出手阔绰,结交一些权富或豪杰也定是必然,他们所谈也无非都是江湖中事。 岳赤渡不愿过多窥探,便一人走下楼,正要走出客栈外边,却听到楼上房门一响。岳赤渡回身看去,只见青布一闪,一个人影越墙而出。 忽听蒋白生道:“岳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岳赤渡道:“大师兄,我今天醒来得早,见天气不错,正要出去走走。” 蒋白生不形于色,沉声说道:“偏巧你醒来得早,正有一事,要安排你去做。” 岳赤渡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来,道:“什么事?请师兄吩咐。” 蒋白生道:“城东十五里有个地方叫作徐家山,那里有一户人家名叫朱七,早些年我刚到江南闯荡,途径徐家山,在那里落脚,无奈身上别无长物,当时多亏了朱七的接济,我才立足了脚。此次来京,我也没能前去拜访。所以你代我问候一趟。”蒋白生说着,便折身回屋拿出来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交给岳赤渡。 岳赤渡怀揣银两,一路打听了路程便往城东去,午后的时候便看见一座小山,山下有七八十户人家,屋舍参差错落,茅篱环绕。正是中午时分,想来村民都在吃饭,路上少有人行。岳赤渡正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忽看见那村里正有一个妇人弯腰走来。岳赤渡忙走上前去,见她不到四十岁,也不甚老,只是风霜满面,步履蹒跚。 岳赤渡道:“这位大姐,请问朱七家住在哪里?” 那女人扭头看看岳赤渡,目光涣散,忽然咧嘴而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拍手唱道:“小宝宝,睡觉觉,睡醒觉觉抓耗耗……” 岳赤渡见她这幅样子,心想这顶是个疯妇。岳赤渡感觉有点晦气,正要去上前叫门询问,忽然觉得那女人笑起来的样子,竟然有几分眼熟。 那样的眼熟,就好像是黑夜里忽然照来一道亮光,让岳赤渡摸不着头脑,更毛骨悚然。岳赤渡忙转身去敲开一家门,问了朱七家。 村人听了,道:“朱七早死了五六年了,你看那不是朱七的疯老婆吗?”说着,便顺手一指。 岳赤渡顺着一看,见刚才的疯婆子正瘫坐在街边的一条石头上,实在难以置信,忙又问道:“你说那个就是朱七的老婆?” 村人道:“是她,克夫命。” 岳赤渡道:“此话怎讲?” 村人道:“要说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听说她在跟朱七以前,还当过夫人,住在京城的大房子大院子,可夫妻成亲不到一年,她就成了寡妇,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朱七见她有些家财,索性也不嫌弃她,带着她搬到徐家山。这也没几年,朱七有一天晚上在外边喝酒,就和人起了争执,后来被人给捅死了。” 岳赤渡又道:“他们家没有别人了吗?” 村人道:“没人了,都死绝了。村里人可怜她,多少给她分一口吃的喝的。” 岳赤渡打听了这些事,见那朱七老婆这样凄惨,难免有些怜悯她的身世,掏出银子,对那村人道:“朱七曾经帮助过我的一位朋友,我此番前来也是代他报恩。这里又一些银子,烦请您多加照看朱七的遗孀。” 第五十四章 神踪秘影(下) 徐家山,虽距离京城不远,但还是一个荒野村落。朱七的老婆怔怔地盯住岳赤渡,岳赤渡扭头就看到了她,他久在江湖,自然明白一个人的眼神常常会透露出一些东西,比如愤怒、比如绝望、比如杀念。然而在朱七老婆的眼睛里,似乎是一种困惑和惶恐。 岳赤渡无暇流连于此,便按着来路返回去。路两旁是青黄相间的长草,不时地听见几声响动,就有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出来。岳赤渡一路走着,心里不由地琢磨朱七老婆的眼神。岳赤渡有点开始怀疑自己所见,那个眼神似乎并不像一个心智迷蒙的人的那么简单。 就在他心情杂乱的时候,岳赤渡隐隐感觉到有一种危机正悄无声息地临近。秋天的风声,草木摇晃声,水鸟扑打翅膀的声音,不时传来的几声虫鸣,霎时间都化为乌有一般,静悄悄的天地之间,岳赤渡似乎听到了不止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其余的声音都从两旁的草地中传来,像沾满了血腥气的屠刀。他见这里地势隐蔽,暗箭难防,忙疾行几步,气沉丹田,双脚生风,飞跃闯过道旁的长草丛。岳赤渡不敢耽搁,一路快行,眼看日已西斜进了京城。 岳赤渡进了城,心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耳听空中有鹰鹫鸣叫,岳赤渡留意打量,只见身后几人行踪鬼鬼祟祟,交头接耳。他心中不由地怒气暗生,心想:“这京畿重地不便生事,若放在平日里,岳某定让你们瞧瞧天罡剑的厉害。” 岳赤渡故意往人际繁华的地方行去,茶楼酒肆,杂耍人众,忽听一声叫:“昆仑派岳赤渡!” 岳赤渡听这声音洪亮,只见面前立着一男一女,发白面皱的老人。老丈身材高大,国字脸,老妇眼眸深邃,两人各持长短鸳鸯刀,也不多说,飞身砍向岳赤渡。 岳赤渡眼见受到围攻,且两人双刀,砍菜剁瓜一般,忙抽出天罡剑。刀剑甫一相交,双方心底便暗暗一惊,心中都十分佩服对方的功力深厚,更是不敢轻敌,使出浑身武艺彼此招架。 岳赤渡的剑法得自昆仑掌门玉灵子亲传,自出师到燕赵之地至今,更是博闻强识,忙出手一剑“庄周梦蝶”,剑去如虹,身姿翩跹,径直刺向老丈面目前额。那老丈丝毫不为所动,并不闪躲,长刀依然如风电迅雷,朝着岳赤渡的脖颈横扫而来。而那老妇却也眼疾手快,短刀如同飞湍直溅,挡住天罡剑。 老妇的短刀就像草丛之上的飞虫,灵活矫捷,行踪无迹,虽是小刀,但是依然攻得岳赤渡防不胜防。 岳赤渡眼见老丈的长刀扑面而来,忙仰面使出一招“天山遁”,像江河之上的一条游鱼逆向跃起,岳赤渡身子一沾地,复有弹跳而立,长剑刷刷刷一舞,使出一招“凝云万里”,瞬间封住面前的刀光剑影。 那老丈着地一滚,长刀死缠住岳赤渡下盘不放,老妇一声呼啸,飞身而来。岳赤渡见他们两人攻守相辅相成,实在是难以匹敌的劲敌,心想:“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方神圣,为何要这般拼命。” 就在岳赤渡被攻得几无还手之力的时候,忽见青衫一闪,剑光一晃,那老丈和老妇手中的双刀居然被一击落地。岳赤渡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三师弟卓青飏。 岳赤渡先是一喜,又是一紧。喜的是卓青飏出手,解决了燃眉之急,紧的却是,不知道卓青飏从何处学来神功,出手一招就制敌。但他没工夫细想这一层,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卓青飏站住,收剑,道明对方身份。岳赤渡这才知道这两人乃是西北颇有威名的秦陇鸳鸯刀周全峰、袁缎夫妇。 袁缎满脸怒色,一声冷笑,骂道:“光明正大?你们这群杀人凶手。” 岳赤渡心中正想这两人年老而糊涂,却又脾气暴躁,却见周全峰、袁缎又攻了过来,只得和卓青飏两人分而抵挡。 日间的所见,让岳赤渡思虑万千,翻来覆去,难以睡去。岳赤渡本不是计较的人,只是他实在觉得事出蹊跷。 首先,早上从蒋白生房里出来越强而出的人是谁?蒋白生与朱七到底有什么关系? 其次,那一路从徐家山尾随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是鸳鸯刀一伙吗?还有鸳鸯刀夫妇为何口口声声说昆仑派是杀人凶手? 当然,卓青飏武功大进,也让岳赤渡心中疑窦重生,不过他看卓青飏人也诚恳,不像是歹毒之人。或许卓青飏天资奇佳,天赋异禀,练武功会后来居上。 岳赤渡心烦意乱,我明敌暗,实在是个不好的境地。忽听到隔壁的房门一响,定是蒋白生回来了。岳赤渡翻身起来,他觉得有必要向蒋白生问问清楚。 岳赤渡走出去,敲敲蒋白生的房门。屋里安静极了,这才响起蒋白生的声音,道:“是谁?” 岳赤渡道:“大师兄,是我。” 蒋白生点了灯,从里边打开门,请他进来,道:“岳师弟,这么晚,有什么事嘛?” “师兄,你交代的事情。”岳赤渡迟疑了一下,又道,“朱七前几年就已经死了。” 蒋白生听了,道:“朱七死了?” 岳赤渡听他声音暗沉沉的,道:“是的。乡人都说朱七在外边喝酒,与人起了纷争,后来被斗殴致死。” 蒋白生又道:“我记得朱七还有一个妻子,是否还有下落。” 岳赤渡低垂的眼皮微微跳动几下,道:“她已经疯了,流落在外。” 蒋白生沉默了一下,道:“知道了。” 蒋白生见岳赤渡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问道:“还有别的事情?” 岳赤渡道:“大师兄,今日我从徐家山出来,就一路被人追踪。进了城,还受到了围攻。” 蒋白生声色不动,道:“可知道那是什么人?” 岳赤渡道:“秦陇鸳鸯刀。” 蒋白生起身而立,惊异地道:“秦陇鸳鸯刀?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全峰、袁缎夫妇?” 岳赤渡躬身道:“正是。” 门没关严,桌上的烛火微微晃了晃,蒋白生脸色阴晴难定,道:“我以为他们早已归隐江湖,没想到却在京城现身。” 蒋白生喃喃地道:“他们竟然来了。他们,来了,也好。” 岳赤渡道:“小弟还有一事,想讨师兄的意见。” 蒋白生道:“什么事?” 岳赤渡道:“今早,小弟无意路过师兄的房间,听的师兄正与一人攀谈。而那人的身影,小弟瞧着……” 蒋白生手指抚着颔下的胡须,道:“不过是个旧友,途径京城,来见我一见。”说着捻须笑笑,道,“师弟,再过几天,姑苏留云庄就要办英雄大会了。到时候,许多名门正派的英雄豪杰共襄盛举,我们也该多去结交一番。卓师弟一路上与留云庄的公子多有交情,依我来看,明天,你就和卓师弟两人动身前往姑苏,也早日拜访留云庄庄主。” 岳赤渡见蒋白生言辞闪烁,心中更有疑虑,还想再问几句,但见蒋白生打个哈欠,也只得欠身道:“谨遵兄长之命。” 第五十五章 穷追不舍(上) 岳赤渡回房,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后半夜的时候,岳赤渡只听到一声开门响动,他便翻身起来,蹑手蹑脚地朝着窗外一看,只见蒋白生披着一件斗篷,牵了马走出眠泉客栈。岳赤渡也顾不上叫醒卓青飏,只是随手抓起天罡剑,开门追了出去…… 翌日一早,卓青飏醒来的时候,见蒋白生和岳赤渡均不在客栈,只有蒋白生房间的桌上压着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以及留下一张字条:“客栈马房的两匹枣红马供你们骑行,我将于八月十三抵达姑苏。” 卓青飏并不知晓岳赤渡和蒋白生前一晚的谈话,所以对字条上的内容有些摸不着头脑。卓青飏收起银票,心中想念青螺,只是他已经将青螺托付给彩笺和云篆,也不便再去打扰。卓青飏有些无精打采,虽说门外秋光明媚,但他还是懒得出门去,就独自坐在屋里打坐。 天色向晚,眠泉客栈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问道:“这里是否有一位名叫卓青飏的少侠?” 卓青飏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便开门出下楼去,见楼下那人肥胖的身材,居然是胥子明。胥子明一见卓青飏,跑上几步,道:“卓兄弟,让我好找呀。” 卓青飏本不愿与之为伍,淡淡地道:“胥大哥找我,所为何事。” 胥子明道:“你莫非还不知道?” 卓青飏道:“不知道什么?” 胥子明见客栈人多,一把扯住卓青飏的衣袖,紧走几步,避开众人,道:“现在城里城外都在谈论你们昆仑派,你还不知道?” 卓青飏道:“为何要谈论我们昆仑派?” 胥子明转转眼睛,沉思一下,叹口气道:“八月初一那天,你们是不是在街上夺得了号称天下第一的湛卢剑?” 卓青飏解释道:“那日,我们的确在街上与几位武林同道起了争执,不过我的大师兄发现那把剑乃是一把假剑,所以我们不曾夺来。” 胥子明怔怔地注视着卓青飏,道:“卓兄弟,大哥知道,我的为人被你不齿,但是我却一向都很敬重你的。丈夫立于天地,信义格外重要。你可万万不要诳骗大哥呀。” 卓青飏道:“小弟不善撒谎,自然也十分不屑。” 胥子明听了,却又踱了几步,拍手焦躁地叫道:“这可难办了。” 卓青飏道:“什么难办?” 胥子明道:“昨天你和你的师兄岳赤渡,在南城斗败江湖有名的鸳鸯刀夫妇,是也不是?” 卓青飏道:“确有其事,那周老先生和周老太太刀刀都是杀手。当时我们力拼反抗也是无奈之举。” “这就是难办之处啦。”胥子明说到此处,不由地面有难色,道,“昨晚我就歇在南城秦淮的笼纱院,后半夜,正要起身小解,忽听到墙外有人边走边说,十分神秘,我伏在墙内细听,似乎还是江湖人物。于是我便披一件衣服,远远地跟随他们行去。这才知道,昨晚在南城居然有一群乌合之众聚集在一起,听他们口气,他们都认为湛卢剑已经为昆仑派所得,所以计划要在京城搜寻你们的下落,夺取湛卢剑。” 卓青飏道:“胥大哥,你可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胥子明道:“叫得上名的好像是衡东谢家,桂北唐家,山西五凤刀,似乎还有一伙教徒,还有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喽啰。不过为首的好像是洛阳的曹宏川。” 卓青飏不知曹宏川是谁,只听胥子明道:“想必你不知道曹宏川,他是师承王屋山天鸿法师,武艺出众,尤其一套游龙掌法,实在有独到之处,是武林上的后起之秀。就连山西五凤刀也肯臣服于他,便可知道曹宏川的实力不容小觑。” 卓青飏道:“只是那是一把假的湛卢剑,况且已经被天鹰山庄的庄主等人夺了去。他们寻我们的麻烦作甚。我若遇上他们,好好地解释一番,免得他们误解。” 胥子明道:“众口铄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说的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再说人们常常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他们定会把你的话当成狡辩,怎么会听信于你。我看这几天,你们还是避一避风头吧。对了,岳赤渡哪里去了?他居然敢轻视我,要不是当时我受了伤,否则定要请教请教天罡剑的功夫。” 卓青飏道:“师兄外出办事了,此刻不在这里。” 胥子明信口道:“他定是听到了风声,早就远遁走为上了。” 卓青飏听他胡说八道,不由地黯然摇摇头。 胥子明重又叹口气说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人人都是要为此拼个你死我活,可这短短一月有余,假的湛卢剑、绿绮琴先后在京城出现,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设计惹起江湖动荡。” 卓青飏听他重又提起“一剑两琴”的传说,忽然想起师弟周紫来的身世来,便问道:“胥大哥,我记得当初在十里镇你给我讲述十多年前你获悉一剑两琴传说的经过,你说过那个小婴儿被一名昆仑派的白衣道长中途夺去,可有此事。” 胥子明神思悠然道:“自然!那白衣道长真是武功高强,一掌就把那个头戴宝石的叶大人打倒在地,叶大人说那招功夫叫作‘天倾西北’,我记得清楚。” 卓青飏不答反问道,“你还说叶大人手下的那个武士叫作周秉同,是吗?” 胥子明道:“想必是,那个洛阳的狗官一口一个周大人,而那高高在上的叶大人便随口叫他作‘秉同’。你问这事做什么?” 卓青飏道:“我也许知道那位道长是谁了。” 胥子明道:“是谁?” 卓青飏不好背后议论自己的师长,搪塞地道:“应该是昆仑前辈。” 胥子明道:“幸亏是那昆仑前辈出手,才救下来那个小孩一命,否则定会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卓青飏听了他的话,觉得也很有理,心中忽然如释重负。胥子明爽朗一笑,道:“卓兄弟,你也孤家一人,我也寡人一个,咱们二人不如找个上好的酒家,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岂不好。” 卓青飏也闲来无事,便道:“甚好。” 第五十五章 穷追不舍(中) 两人走出眠泉客栈,胥子明笑言道:“好酒都藏在深巷窄弄里,贤弟你且随我来。”两人便走出门,穿花分柳,胥子明走了好久,直走到狮子桥一带,这才嗅一嗅,道:“好酒。定是花雕无疑。”扯住卓青飏走进酒店。 酒保见刚刚早上便来了客人,忙热情招呼,躬身擦拭桌椅板凳,热情笑道:“两位客官,快快请坐。今年的桂花新上市,小店特别焖了桂花盐水鸭,用来下酒堪称绝妙。” 胥子明点头称是,不吝金银,叫了一大桌上好的酒馔,待得见到酒保端上一把青花瓷酒壶、两个酒杯,大声嚷道,“如此小气,喝起来如何过瘾,上两坛酒,换大碗来。” 酒保只得折身返回厨房,端了饭碗来,胥子明还是嫌小,起身往厨房,找了两个盛阳春面的大碗才差强人意。胥子明倒满两碗,坐下,道:“卓兄弟,你为人仗义,为兄能结识你可真高兴。让我们满饮一碗,以尽此情。” 两人干了一碗,卓青飏觉得那酒清清亮亮,入口温和,叹道:“果然醇冽。” 江南菜肴讲究精细鲜润,酥鱼酸甜适口,火腿炖芽菜回味十足,松子熏肉丰腴焦香,只是小碟小盘,美则美矣,却与胥子明大大咧咧的脾气不大投机。胥子明只得一个劲儿大口喝酒,连连劝卓青飏多喝几碗。 胥子明道:“卓兄弟,你此次到中原来,此情此景,有何感受?” 卓青飏笑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才出众,小弟平生从未见识过,获益颇多。” 胥子明道:“你这样涉世未深,殊不知这江湖中的人与事,世故至极。有人对你好,说不准他是想要巴结你、利用你,他看重的也许是你的权、你的名、你的财、你的本事。如果你一旦失势,这些人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咬你一口,再吐上几口唾沫,踹上几脚,甚至再补上几刀。” 卓青飏多少也有些感受,道:“人生在世,实在坎坷。” 胥子明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看人,可千万别被一时之象所蒙蔽。” 卓青飏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他不由地想起青螺来了。当日初见,她坐在月亮地里纺布,那么安静,那么动人,如果此时此刻,她还是像初遇那般,她没有血海深仇,也不受颠沛流离之苦,就那样无忧无虑的该是多好呀。 胥子明见他呆坐的样子,哑然失笑,推他一把,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卓青飏忙道:“也没什么。” 胥子明只得端起酒碗,与卓青飏又喝了一口。两人兴头正劲,忽有几人大踏步走上楼来。当先的男人面容细腻,上唇下颌留着短短的胡须,身穿一身灰色布衫,腰上别着一把铁扇子;身后有一人宽长额头,细长眼睛,手上提着一把柳叶刀;另有一人瘦弱身材,铜色面容,一边走,一边笑说:“此处可是漫酒的好耍处,一来是这酒陈年香的呦,二来是坐在这里看,嫩白的妹子多的噻。” 卓青飏被他说话吸引,不由地多留神几眼。那三人另择了一桌坐下,也不看卓青飏和胥子明。胥子明见了他们装束,轻声说道:“衡东谢家的。” 那腰上别着铁扇子的中年,名叫谢明庭,在衡东一带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被江湖人称为“铁扇子”。他耳聪目明,虽然隔着一张桌子,但早已听到胥子明的低语,不由地扭头一看,只见这里坐着的两人,其中胥子明身材臃肿,衣着褴褛,说说笑笑,正盯住自己,眼神骨碌碌地转,而卓青飏高大身材,面容清瘦,鼻挺目明,兀自端着酒杯饮酒。 谢明庭见了胥子明,再看卓青飏的衣着,心中已经料定,站起身来,道:“在下衡东谢明庭,敢问这位兄台可是菱蝠盗侠胥子明?” 胥子明听他言语,哈哈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谢明庭听了,也并不着恼,转向卓青飏,道:“这一位难道就是昆仑派的少侠?” 卓青飏在中原并非成名人物,听他认出自己的身份来,心中一动,只得抬头看向他,道:“昆仑卓青飏。” 谢明庭道:“昆仑地处西域,距此万里迢迢,今日得见尊范,实是大感荣幸。” 卓青飏见他举止得体,进退有礼,只得起身回礼,忽然眼前光芒一闪,卓青飏不假思索,随手从桌上长剑交手。卓青飏只觉得一股大力击在剑上,不由地后退几步。卓青飏没想到谢明庭表面礼敬有加,却趁自己回礼之际,猛然铁扇子抽中桌上竹筷,那竹筷只击向卓青飏面门,幸好卓青飏技高一筹,后发先至,一一挡住。卓青飏正要出言叱问,却见谢明庭已经铁扇子张开,身姿一展,飞跃而至。 卓青飏星月剑在手,见谢明庭手中的扇子显然是精钢打造,又雕刻了许多玲珑的花纹,寒光闪闪。长剑只与那铁扇相击一下,两人都心内一震,像是受了重创一般,不由地对对手更重视了几分。卓青飏见那铁扇子无处着力,无法黏引,又不便对抗,只得长剑使出“动观自在”,那剑去之势,似动似静,让人难以辨别。星月剑,并不朝着谢明庭的铁扇子游走,而是直接穿过扇下铁骨,径直便往谢明庭手腕刺去。 谢明庭见卓青飏手法高明,那手腕一转,好像打草惊蛇一般,铁扇一合已从剑身退回剑锋之处,扇子一张,已经挡住星月剑。桌上的杯碗被扇子鼓起的劲风一吹,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摔成粉碎。酒水泼出来,洒在铁扇上,只听“呲啦“一声,冒出一股白气,原来那铁扇子被炽热的内力一激,早已变成一片滚烫的热炭。 卓青飏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何故偷袭我?” 与谢明庭一行的那个铜色面容的人,名叫谢明阁,眉眼藏笑道:“京城的人,都知道湛卢剑被昆仑派所得。你要是交出湛卢剑,就即刻放你出去噻。” 卓青飏听他说话阴阳怪气,词语乖戾,不由地忿怒起来,厉声道:“就凭你们,也想夺湛卢剑为所有。” 谢明庭道:“莫说大话。让你尝尝炽焰神功。” 第五十五章 穷追不舍(下) 谢明庭怒沉一口气,卓青飏只觉得一股热浪沿着剑锋攀援过来,低头去看那铁扇子。那铁扇子已经被谢明庭体内的内力激发出的热力熏得犹如火炭,热气好像沙尘一般汹涌地扑面而来。卓青飏并不熟悉炽焰神功,只觉得如堕火炉,实在没想到世间居然有此祝融生怒、金乌振翅的诡异武功。 胥子明见卓青飏青筋迸起,额上汗大如雨,不知道是被炽焰神功的烈焰所烫,还是心急如焚。谢明阁和那手提柳叶刀的中年相视一眼,蔑然一笑,道:“自吹自擂,让人笑破肚皮。” 卓青飏虽是临危,却还镇定,只是焦热难耐,十分痛苦。卓青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衣袖飞扬,左手握个剑诀,沿着右手长剑忍痛再行三成功力,卓青飏大喝一声,只见星月剑由白转青,那剑气青碧,悠悠泛着寒光。 卓青飏自得少林恒空长老的指点,心性觉悟更进一步,对那炽焰神功足足使出八九成的内力,星月剑被内力一激,猛然从铁扇子的扇骨上弹起,青光一闪,与那铁扇子隔空相对,正是一招昆仑三十六剑中的第二十一剑“烟锁断崖”。 星月剑一脱离与铁扇的胶着状态,剑锋上的青色寒光愈演愈烈,与铁扇子上的焦气炽焰两相交织,相持不下。卓青飏长剑在手中挽个剑花,使出一招“青冥浩荡”。那“青冥浩荡”,和“凝云万里”一样,都是昆仑剑法中以气运剑的绝招。卓青飏长剑过处,青光浮沉而动,如同潮起潮落,浩瀚奔腾,只朝着铁扇子的炽焰迎头扑下。谢明庭只觉得铁扇上被一股大力倏然而袭,如同海啸一般,顷刻就吞噬掉一切,桌椅背叛哗啦啦地摔落一地,谢明阁定力最差,连退七八步,仰面一跤摔倒。谢明庭叫苦不堪,眉毛、眼睛、鼻子和口齿似乎都被面前的大力击成一团,就连呼气都十分困难,更别说说话行动。 卓青飏却忽然胸间一痛,仿佛是被一只花蚊叮了一下,猛然如牛毛细针就要刺入心扉。卓青飏内力一松,疼痛这才有所缓解。卓青飏从未有过如此乍然刺痛,呼吸几下,这才觉得痛觉渐退,可依然心中悸动不安。 胥子明本在一旁观战,待得见到卓青飏如此神色,心中暗自揣测:“莫不是受了伤吧。”忙走上前去,尚未走近,就觉得卓青飏身侧寒气出窍,就连案桌上洒出的酒水都微微地结了一层冰。胥子明忙道:“卓兄弟,你可是受了伤?” 卓青飏忍痛答道:“应无大碍。” 胥子明见卓青飏面色青白,但说话中气尚足,凝重的脸色这才缓缓松弛下来,对着衡东谢家几人讥笑道:“哈哈,跳梁小丑,自取其辱。” 谢明阁听了他的嘲讽,翻身跃起,道:“胥子明,你这家伙……” 胥子明轻身功夫卓绝,还不等他说完,飞身一探。谢明阁只看到眼前影子一闪,忽觉得腰上一滑,裤子刺溜地滑落下来。幸好时间尚早,酒楼无人,谢明阁面红耳赤,忙提起裤子,再看时,胥子明已经揽住卓青飏,越窗而出,踏着青石路飞身去了。 谢明阁探窗破口大骂,“他娘的,说好的结盟,胥子明他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叛徒。”可哪里还能看到胥子明和卓青飏的身影。 卓青飏耳聪目明,自然也是听到了谢明阁的话,但是他刚奔跑几步,就觉得那疼痛的感觉又悄无声息而至。胥子明手挽卓青飏的手臂,觉得卓青飏寒气逼人,问道:“卓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卓青飏道:“我只是偶然觉得心中惊悸,心上三寸隐隐作痛。” 胥子明不由地呵口气,道:“你现在就像是一块寒冰,这可如何是好?你不会是快要冻死了吧。” 卓青飏道:“胥大哥,容我休息一下。” 胥子明道:“前边就到了你的客栈,我给你守着,你可用功疗伤。” 两人返回客栈,卓青飏却觉得周围炎热,盘腿闭目,调温气息,静静地觉得心中一片空明,丹田之气缓缓地升腾起来,内外交汇,炎凉中和,如此反复三次,卓青飏才觉得轻松了起来。 卓青飏卧病在床,直到天色将晚,也不见蒋白生和岳赤渡两人回来,胥子明叫了饭菜,两人随便吃了两碗。卓青飏道:“胥大哥,今日我在酒楼听那谢家的人说的话,所为何意?” 胥子明面有难色,不知该如何回复他,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随意踱几步,连连叹气,道:“这可难办了。” 卓青飏问道:“如何难办?” 胥子明道:“早上我对你说的话,有所隐瞒。” 卓青飏听他当场自认说谎,心中倒也平静,只听胥子明又道:“昨晚,我的确是发现了他们一行人暗中联盟要对付昆仑派。卓兄弟,你我交情匪浅,我自然是跟上去想要听个清楚,你猜怎么着?” 卓青飏道:“发生了什么事?” 胥子明道:“我因为太过靠近,却被他们的人发现了踪迹,所以那联盟的首领曹宏川几招就将我抓住,死活逼问我昆仑派的下落。我受制于人,只能曲意与他们周旋,主动示好,假意要与他们一起联盟,这才保住我一命。我趁他们不备,只身逃了出来,没想到却是他们故意放我出来,悄悄地跟踪着我,这才一路寻我们的麻烦。” 卓青飏道:“那他们岂不是知道我们的住处。” 胥子明叹口气道:“这正是我所谓的难办之处,我们怕是在这京城中难有容身之地。” 两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听门外敲门,卓青飏起身开了门,见是眠泉客栈的小二。小二道:“卓少侠,我看你这屋灯亮着,所以过来看看。今日天还不亮,蒋大爷和岳二爷都已经结算了一应账务,离开小店了。蒋大爷说,让你们师兄弟照着吩咐,前往姑苏去。” 胥子明听了,一拍大腿,道:“卓兄弟,我看此地不容久留,不妨我们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出城去吧。” 第五十六章 云纹先生(上) 卓青飏只得应下来,整理行装,不一刻,便忽然又觉得心内一疼,好像是有一只毒刺要破腔而出。卓青飏向来身强体健,即使远在西北苦寒之地,也少有病痛,但是这次不知为何,只觉得悠悠痛觉由内而外,让自己颇感不适。 卓青飏暂时停下来,紧凑眉头,他稍稍休息片刻才有所缓解,心中安慰自己:“定是连日奔波,气力有损,想必休息几天也许就会恢复了。” 他见窗外更深露重,和衣躺在床上,心中无限感怀,不知是喜是忧,许是思念,也许是迷茫。 次日一早,胥子明拍门叫醒卓青飏,见他满面病容,道:“卓兄弟,你还好吧?” 卓青飏勉强苦笑,道:“不碍事。”起身拿起包袱,见桌面一片轻尘,只有放置包袱的地方留下一片印记,心想大师兄和二师兄前脚刚离开客栈,店小二就见风使舵,光顾着偷懒,连每日的打扫都免了。但卓青飏生性不多计较,随手掸掸桌椅,拎起星月剑走出房门。 胥子明见他强打精神,道:“卓兄弟,看你一脸病容,如何能长途劳顿。我看这样吧,我出外找辆马车,你也好在车里休息。“ 卓青飏本不愿麻烦胥子明,无奈胥子明一再坚持,只得让他抢出门去,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等着。卓青飏拍拍手上未净的灰尘,只觉得着手之处十分细腻,果然江南风土,倒不像塞外的沙尘那般磨砺。 卓青飏看着门外的天,不算太好,有些浓云笼在城外。他发了好一会儿呆,刚洗了手,就听到客栈门外的一声马嘶。胥子明走进来接过卓青飏的行李,道:“我们走了。” 两人踏上马车,胥子明一扬马鞭,马车辚辚缓缓地往城外走去,两人便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胥子明道:“卓兄弟,咱们闲聊天,我记得你说过你从昆仑山不远千里来到江南,是受了师父之命,到底是所为何事呀?” 卓青飏听他这样问,随口道:“也没什么大事。师父说中原武林,英雄豪杰,灿若繁星,让我过来跟着我的大师兄多历练历练。” 胥子明道:“说起历练,这个月十五,留云庄的英雄大会正是个大好机会。”他扬扬马鞭,又道,“说起留云庄,你可千万别以为只是个小庄子,实则可是近几年像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的氏族。单说他家的千幻堂,相传里边收藏了许多门派的渊源、武功、心法、轶事、趣闻,可谓包罗万象,号称‘波诡云谲千幻堂’。江湖中人说起千幻堂来,可不亚于少林的达摩院、武当的紫霄宫。” 卓青飏自认识云篆、陈墨、古砚以来,只知道他们乃是出身名门,但却实在想不到留云庄千幻堂居然是可以与少林武当相提并论的武林旁支。 卓青飏道:“胥大哥,你如何知道得这样多。” 胥子明笑道:“前几年,我曾经偶然获得一部书,那部书名叫《武林流派编撰》,在其中看到过有关的记载。” 卓青飏听了,大感兴趣,道:“那写这部书的人是谁?想必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侠客吧。” 胥子明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道:“书中也没有署名,不过能有这番见识,必定不是凡人。” 两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卓青飏觉得有些微冷,胥子明也坐在车里,任由马匹在泥泞的路上行走。忽看见路上两个行人正撑着一把油伞步履蹒跚。那两人显然也看到了马车,便站在路边招手。 胥子明探出头来,问道:“什么事?” 其中一道:“在下主仆二人要前往姑苏,无奈遇上寒雨,请问娇客可否携带携带我们。” 卓青飏也探出头来,见说话那人倒很年轻,头上戴个斗笠,肩上挑着两个大筐。另一人穿着棉布袍子,身背一个大大的包袱,手里撑着一把油伞,垂首立在一旁。 卓青飏见他二人共用一把雨伞,衣襟湿漉漉的,忙道:“我们也正要往姑苏去,两位不嫌弃,请上车吧。” 挑筐那人先将那身穿棉布袍子的人扶上车,这才搬上竹筐,爬上车去。小小的马车一下子坐了四个人,并两个大竹筐,显得拥挤不堪。胥子明连连抱怨。那两人也面色讪讪的,身穿棉袍的人收起雨伞,靠坐在一旁。另一人摘下斗笠,朝着车外甩甩雨水,满怀歉意道:“我们主仆两人要到姑苏去采办茶叶,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给两位添麻烦了。” 卓青飏不由地打量他,见他笑满眉目,的确是一副生意人的和气生财的样子,道:“不妨事,解危济困,本是我辈中事。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那人忙道:“在下未晓棠,在京城开了一家茶水坊用以糊口。”说着又介绍那棉布袍子的人,“这是我店里的伙计。” 卓青飏忙道:“幸会,幸会。在下卓青飏,这位则是胥子明胥大哥。” 未晓棠寒暄道:“胥大哥,卓大哥,听两位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胥子明道:“外地来的。你们江南人说话,柔声细语,拿腔拿调,老子可学不来。” 未晓棠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答谢卓青飏和胥子明供他们搭车的义举,说得胥子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胥子明扬眉问道:“这都秋天了,不是采茶的季节,哪里还有什么好茶。” 未晓棠赧然笑道:“胥大哥所言不差,要说好茶,明前茶、雨前茶都是茶叶中的精品,秋茶的味道自然是没法用来相对比的。不过小弟做的只是小本生意,难免为本钱顾虑。此时正是南方的秋茶北上的时候,只要肯细心探访,总也能找到秋茶中的上等货,并且价格便宜许多。所以小弟这才往姑苏去。” 胥子明听了,笑道:“小本生意,还是不如无本买卖。” 未晓棠面颊上淌下的雨水还未擦干,只得伸袖子擦擦,也无言而对。 秋雨绵绵,路上泥泞不堪,马车走得并不快,忽听到路上一阵焦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驰骋而来。 第五十六章 云纹先生(中) 马车走得不快,卓青飏、胥子明听那飞骑蹄声越来越近,显然是正在疾奔,心想:“莫非是衡东谢家的在后紧追不舍?”不由地探头望去,却看见是几个身穿侍卫衣衫的人快马跑过,径直往姑苏城而去。 胥子明道:“原来是几个兵差。” 卓青飏也缓一口气,只见未晓棠两颊苍白,一头冷汗;而一旁的伙计也是微微掀起帘幔左顾右盼,神色慌张。那伙计自上车以来,一直垂首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此刻抬起头来,卓青飏忽觉得那人十分面熟,但却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胥子明不理他们,只管赶着马车在雨中急行,秋雨绵绵,打在林间,发出莎莎的声音。卓青飏苦笑一下,见未晓棠主仆两人靠坐在一起,局促不安。 行不多久,又是一队快马飞速奔跃而过,卓青飏默默地计数,总共十五人。 胥子明不由地一勒缰绳,马车便驻足停下,胥子明道:“怎的路上恁多的兵差,我看来者不善。” 未晓棠也点头附和道:“京城的兵大人可不是好惹的,不如我们择小路往姑苏去。” 胥子明道:“卓兄弟,你看呢?” 卓青飏望望迷蒙的烟雨,伸手一指道:“胥大哥,你看前边儿似乎有个村镇,不如过去打听一下,再从长计议。” 胥子明、未晓棠都遥遥望去,只见树丛之后隐隐地有百余屋舍。未晓棠忽笑道:“此地已是丹阳地界,丹阳茶酒都好。这里的人素日吃茶,专好二遍茶,俗称‘二货子’,在下也曾在这里上货。丹阳的黄酒,比茶更出名,所以京城不少的酒铺掌柜在这里周转。” 胥子明未等他说完,早就一挥鞭子,马车粼粼往丹阳行去。那屋舍看着虽不远,但行过树林,却有一河,几人只得缘岸寻桥,行了一刻,还未临近人家,却见已有六七名兵差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血色淌在泥水地里,一滩浑浊。 未晓棠见了此情此景,顿时瘫坐在车上,吓得面无血色。卓青飏忙跳下马车,探探鼻息,无一存活。胥子明也看了那些兵差的伤口,均是一点至深,显然是用快剑刺中之伤。胥子明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剑法这样快。” 卓青飏见那些人所伤之处在神庭穴、鸠尾穴、巨阙穴、中极穴、曲骨穴、心俞穴、商曲穴,均是人体重要的穴位,中之若是不死也定是重伤。出剑刺中敌人的穴位,本是许多门派的剑法规矩,只是出手如此狠辣,却真是难以想象。昆仑的三十六路剑法之中,若说到这样致命的剑法,也只有最后的三路“羽翼垂天”、“神通万化”、“共赴龙华”如出一辙,才是这样罔顾生死的绝情剑法。 卓青飏不知为何会在自己的意识里想到了“绝情”这两个字。忽听胥子明在一旁说道:“看这些人似乎并非庸手。” 卓青飏只顾看那些伤口,这才看这些人腰带上都别着一个虎头铜牌,身材虬实,并有几个两颊太阳穴圆鼓鼓的,的确是硬功强劲的武士。 未晓棠瑟瑟发抖,道:“两,两,两位娇客,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抓紧离开这里吧。” 卓青飏和胥子明跳上车,绕开路上一众尸体,往南行去,这才寻到一座小桥。胥子明赶着马车过去,只见对岸正有一个小小的竹屋,竹帘子高高地挑起,廊下的泥炉上茶壶正冒着热气,显然是个供人歇脚的茶坊。 未晓棠主仆二人坐在车里,心有余悸,忽听到卓青飏“啊”地一声惊呼,探出头一看,只见那茶坊门外也正躺着两个身着玄衣的兵差,装束与之前所见并无二致。卓青飏和胥子明早就跳下车去,检视受害者的情况。 未晓棠脸色苍白,他身旁的那身着棉袍的人猛然看见那玄色死人的腰牌,一声低呼,道:“神勇猛虎卫。” 说话之人正是云纹先生,他本是未晓棠之主。他们二人冒险往姑苏而去,云纹先生便乔装成未晓棠的店里伙计,一路上刻意低调,但毕竟见过世面,一眼便识破了猛虎卫的装扮。猛虎卫便是朝廷第一卫士,所行之事往往是帝王亲自指派的威赫之事。此刻这一路上,遇见到这许多猛虎卫的兵士,云纹先生心中惴惴不安。 幸亏未晓棠手快,一把捂住云纹先生的口鼻,幸亏卓青飏和胥子明正检视得认真,没有听到。 胥子明道:“这一路,真是倒霉。” 卓青飏仔细查看了几人的伤口,伤口薄而锋利,乃是剑锋,而非刀刃。那剑法刺中之处并不深,显然出剑之人受了围攻,并不及剑招使老,而能出剑刺死这几人,全靠识穴精准,一一刺中人体要穴。卓青飏胸口起伏不定,他手指微微地发抖,因为他隐隐就觉得这就是“神通万化”的剑式。 神通万化,乃是昆仑三十六剑的第三十五剑招,是十二上路剑法之一,也是以气御剑的高明剑法。卓青飏身为昆仑弟子,自然知道,这一路剑法使出来到底是什么威力,也深知使出来需要消耗多少的功力。世上用剑的门派实在太多,也不一定就是昆仑派,武当剑法、华山剑法也都多很有造诣。卓青飏心中安慰自己。 死者躺在冷雨中,没了体温,本推测不出死亡时间。卓青飏起身看那茶坊座椅东倒西歪,那火炉上的茶壶,煮的茶水正浓,想来是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斗殴,客人四散。卓青飏心想,这里的命案虽不是刚刚发生,但想来也不出几个时辰。 卓青飏环视四周,见那泥泞地里马蹄混乱,远远地又往南奔去,显然是一行马队离开的足迹。 胥子明早跳上马车,道:“卓兄弟,这地方如此晦气,我们往前再走走吧。” 卓青飏心想往姑苏也是往南,道:“这就走。” 几人便往南行去,云纹先生早就戴好斗笠,还是垂首坐在车的一角。未晓棠默默念叨道:“这一趟可真是不顺利,早知道出门前翻翻黄历。” 胥子明不以为然,他行走江湖多年,才没那多么避忌,但听他唠唠叨叨,骂一声,道:“你再这样唠叨个没完,老子可一刀抹了你的脖子,把你也丢在那草地里。”吓得未晓棠缄口不语,抱臂而坐。 第五十六章 云纹先生(下) 卓青飏心中隐隐担忧,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预感前途必定还有殊死的厮杀,只得催动马车急急地赶路。江南之地,秋来多雨,路途本就泥泞,马车一走快,车上的人忽一个趔趄,定下神来,只见车轮陷入泥坑,车身顿时就歪了。 胥子明不耐烦地骂一句,跳下车嚷道:“奶奶的,车子陷了。都下来推车。” 卓青飏、未晓棠等人都跳下车来。胥子明调整马车方向,喊声口号:“一二推,一二推。” 马车摇晃几下,又陷回原地。胥子明对着未晓棠二人骂道:“使劲,使劲呀。” 就在这时候,忽听林中传来几声兵刃击打的声音,卓青飏竖起耳朵,忙一手拿起星月剑,飞身往前奔去。胥子明显然也听到了前边的嘈杂,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变故,眼睛转转,忙喝道:“藏好了,别出声。我们过去看看究竟。”说着,从腰上掣出一条铁链子,使出轻功追着卓青飏而去。 未晓棠忙一手护住云纹先生,道:“我们快往林密之处。” 云纹先生忙道:“大竹筐。” 未晓棠跳上马车,抱出两个大竹筐,一手拿出包袱,主仆二人忙躲进林深之处。 胥子明轻功果然出神入化,虽是后发,却立刻就赶上了卓青飏。果然不出卓青飏所料,那林中正有七八个身穿戎装的武士围攻两人。胥子明见那些武士衣着都和刚才路途之上遇上的尸首并无二致,显然也是朝廷的兵差,他们一个个身材高大,铁甲劲装。而被围攻的一人是个已然不太年轻的女子,仿佛不知危险将近,兀自傻傻发笑,而另一人衣襟沾满血污,显然已经被一路追击,受伤不轻,但他还是舞动长剑,保护身边的那个女人。 胥子明尚未出手,卓青飏一声轻啸,长剑一摆,跃入战圈。卓青飏出手就是一招“百鸟归林”,剑光闪闪,犹如流星划过天际,又夹杂着纷纷的雨水珠子,仿佛是几百把、几千把宝剑同时挥出。 百鸟归林的剑招不算杀招,但使出来的威力,亦不容小觑。那几名身穿戎装的人被一阵剑光所击,左右退回几步。卓青飏一手护住,一边询问道:“二哥,你没事吧。” 胥子明这才看清那被围攻所伤的人,剑眉入鬓,两眼寒光,正是昆仑派的二弟子岳赤渡。 岳赤渡猛然见到卓青飏,又惊又喜,精神一长,道:“卓师弟,你来的可正是时候。你要是再来迟一刻……” “再来迟一刻,堂堂天罡剑岳赤渡可就等着你来给收尸了。”说话的正是胥子明,手中铁链子一舞,飘然飞入卓青飏身畔。胥子明自上次被岳赤渡轻视之后,一直找机会奚落于他,便接过岳赤渡的话茬,言语褒贬。 岳赤渡怒目而视,胥子明却不以为意。胥子明朝着那几个戎装之人说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在天罡剑太岁头上动土。” 那几个戎装之人一脸冰霜,毫无声色,手持长刀一指,冷冷地道:“把她交出来,便放你们走。” 胥子明见他刀指之处,正是那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哈哈一笑,道:“这么一个又丑又傻的娘们儿,你也看得上。”说罢,又哈哈笑了几声,忽然停止了笑声,再盯住那女人端详几眼,一跤摔倒在地,双目发呆,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她……” 戎装之人见他呆若木鸡,长刀一摆,猛然就朝胥子明砍来。卓青飏眼疾手快,长剑径直拦住那长刀。哪想到那长刀上传来一股大力,卓青飏手臂被大力一震,只觉得一阵酸麻,长剑使出“引”字决,正是“动观自在”的一招。长刀顺着星月剑的剑锋划过,刀锋掠过胥子明的发丝,只见几缕头发落在泥地里。 胥子明向前打个滚,大叫一声,忙伸手摸住后颈,晃晃脑袋,心有余悸地念道:“阿弥陀佛,还好还在,善哉善哉。” 卓青飏一招“动观自在”使罢,忙跃过胥子明身旁,一手拉起他来,道:“小心。” 那七八个戎装之人,早就又一拥而上,卓青飏、岳赤渡、胥子明三人背向而立,卓青飏右手长剑一摆,使出一招“风驰电掣”,长剑径直刺向那戎装之人的前胸。剑气如虹,但那戎装之人所穿铁甲十分坚固,星月剑并未刺穿。那戎装之人蔑然一笑,挺刀砍来。 岳赤渡叫道:“刺他死穴。” 卓青飏定睛看去,见那戎装之人的刀法看似并无多少技法,但是却十分刚猛,想来是强练硬功之辈。卓青飏一招“风起昆巅”,长剑犹如一阵狂风,剑光笼罩在那戎装之人的面额,剑尖锋刃过处,那人面颊一痛,只见下颔连着脖一道血痕,鲜血正汩汩地冒出来,他伸手正要堵住,却一脚摔倒而亡。星月剑上鲜血被雨水一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而那一头,岳赤渡受了重伤,尚能自保。胥子明铁链子打个链花,也僵持不下。卓青飏心想这样胶着,时间一长,对方来个增援,己方定会落于下风。卓青飏这样想着,手中的星月剑自然多了几重力道,他不知道自己自在弘觉寺听恒空大师的一番点拨,自己于武功剑法方面自然而然多了一重造诣,所以出手就更随心所欲。 卓青飏内心一空,随手就刺出一剑“青冥浩荡”,剑气浩瀚无垠,所过之处,仿佛是大潮猛涨,呼啦啦一下朝着那七八名戎装之人劈头盖脸压迫下去。那几人只觉得疼痛袭来,手上的长刀呛郎朗地掉在地上,原来卓青飏这一招剑法全都劈中那些人的手臂、手腕、手指,那几人吃痛抓不住兵器,都被卓青飏的强劲剑法吓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几步,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手臂血流不止,咬牙切齿道:“撤!” 其余几人忙一挥斗篷,跃后几步,这才跨上马,落荒而去。 第五十七章 旧事重重(上) 未晓棠和云纹先生见卓青飏武艺高强,强敌退去,心内都是一宽.云纹先生等马蹄声远,朝未晓棠点头示意,两人这才从树丛之中奔跑过来。 卓青飏忙一手撑住岳赤渡,道:“二哥,你还好吗。” 岳赤渡摆摆手,示意并不大碍,但指着那女人道:“你要看顾好她。” 胥子明又打量一下,道:“这个人,莫非不是那个人。” 卓青飏随口问一句:“什么这个人,那个人?” 胥子明退后几步,自言自语一般,道:“不是她,我想不是的。是她,不是她。怎么会是她。” 未晓棠忙上前帮卓青飏扶住岳赤渡,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少侠好身手,在下刮目相看。” 卓青飏心想他作为商人,口齿伶俐,恭维拍马都是糊口的本事,先介绍了众人,问道:“胥大哥,看起来这雨一时三刻停不下来,我师兄又受了伤,需要找个避雨的地方给他疗伤。” 未晓棠忙道:“往后是丹阳,往前再行三十里,则是常州。平时里赶路还好,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是此刻下了雨,路上难行。” 胥子明道:“好马食草不回头,自然是往常州去。” 卓青飏道:“师兄意下如何。” “我这一路被官兵围剿,幸亏你赶到得及时,打退敌人。可要想个办法躲开强敌。”岳赤渡停下说话,打坐吐纳几下,打定主意,又道:“有一件事,要劳烦胥先生。” 胥子明自上次被岳赤渡奚落后,对岳赤渡并无好感,此刻听岳赤渡如此客气,冷哼一声,道:“我一介江湖盗匪,怎敢用‘先生’二字。岳二侠还是免开尊口吧。” 岳赤渡见他在言语上,总不肯让步,心想此人只可激,不可劝,于是蔑然一笑,道:“说是帮忙,不过刚才见了胥先生的身手,这才知道菱蝠盗侠的轻功不过尔尔,这个忙恐怕只会让你越帮越忙。” 别的也就罢了,如此打趣胥子明的轻功,胥子明如何肯忍,立刻跳上前来,急道:“昆仑派堂堂第二弟子,威震燕赵的岳二侠,也不见什么高明之处,还不是被朝廷几个小小卫兵,打得好像落汤之狗。” 落魄之时,人们常说:落汤鸡、丧家犬。天降秋雨,几个人本就被雨水淋得湿透,岳赤渡满身泥污,被胥子明巧舌形容成落汤之狗,还有几分贴切。岳赤渡见胥子明恼羞成怒,便笑道:“你若是真金,就不怕火炼,不妨就此比比看。” 胥子明道:“比什么?” 岳赤渡道:“听说常州城太平寺的文笔楼,藏有大唐年间智慧禅师的一件袈裟,相传至今,乃是无价之宝。我们就比比看谁能先赶到常州太平寺,求得这件袈裟。” 胥子明听了无价之宝,心痒难耐,忙道:“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岳赤渡道:“我若输了,自然要公开承认胥先生的轻功技高一筹。” 胥子明拍拍胸膛,道:“今日天黑前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说罢,便要拔腿赶路。 岳赤渡却拦住道:“慢着,咱们提前需要说好,比的可是内力持久、轻功功夫,谁也不能抄小路,走捷径。” 胥子明道:“这是自然。” 岳赤渡道:“公平起见,我们每人需要在沿途留下经过的标记才行,否则谁又能证明你按着规则行事。” 胥子明道:“我说的出,自然做得到。做什么标记,任你规定。” 岳赤渡道:“这里的几位,连同卓师弟,都是见证。胥先生就沿途留下一个圆形,而我就划一个方,或树木上、石碑上,让人看见一眼识别即可。” 胥子明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别耽误我的脚程。”说罢,便戴个斗笠,只身飞奔南行。 卓青飏见他们两人赌得认真,也是跃跃欲试,忙催道:“师兄,我们也出发吧。” 岳赤渡却道:“我们往丹阳去。” 卓青飏一阵迷惘,连在一旁的未晓棠和云纹先生也摸不着头脑,均道:“这是何故?” 岳赤渡道:“朝廷的卫兵一路追杀于我,我与他们几番交手,杀了他们数人。他们此番撤退,定会定会另派高手追杀我们,我又有伤在身,若是被赶上,要卓师弟你一个人应付,只怕难以匹敌。不如我们逆道而行,让大众人马都杀到常州,而我们就在丹阳改道。” 卓青飏道:“那为什么要和胥大哥打赌比赛?” 岳赤渡道:“只要他把那些卫兵引开,我们才能躲得安全。胥子明轻功卓越,他即使斗不过,但相信也可自保。” 未晓棠、云纹先生一路与卓青飏、胥子明在一起,知道胥子明的脾气秉性,虽不说心惊胆战,但也难以可亲。听了岳赤渡的妙计,不由地连连点头。卓青飏却不以为然,只是他也深知岳赤渡此举实乃保全大局。岳赤渡将林中那些被刺死的卫兵所乘的马匹,切断缰绳,朝着各个方向挥鞭,让马匹四散而去。当下几人收拾了行装,赶了马车折回丹阳,继而又向东而行。 细雨蒙蒙,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眼见黄昏,这才停了。从丹阳向东又行了十余里,这才看见一所破旧的农舍,几人将马车拴在院子,推门进去。那破院无人居住,长草及腰。未晓棠和云纹先生几经沉浮,也早已不是娇惯之人,一进屋子就拣柴的拣柴,打扫的打扫。岳赤渡盘腿而坐,用功疗伤。卓青飏生了火,见那个衣着破烂的女人靠近火坐着,目光镇定,她被雨水冲洗过的脸庞,隐隐地可以看出姿容不俗。 那女人见卓青飏盯住自己,忽然开口低低地道:“你们是昆仑派的?” 卓青飏在林中初次见她,见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言语不清,只以为她是一个神智错乱的疯妇,此刻听她发问,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那女人嘴唇翕动一下,道:“昆仑派,是不是?” 卓青飏情急之下,便要唤岳赤渡,却见岳赤渡用功正劲,不宜受扰,只得道:“我是昆仑派卓青飏。” 第五十七章 旧事重重(中) 未晓棠抱了一捆木柴树枝,放在火堆旁边,道:“我包袱里装有干粮,大家将就吃些。”说着,便和云纹先生给大家分派了面饼馒头。 也许是淋了雨,那女人接过馒头,手臂忽然瑟瑟发抖起来,口中的馒头渣掉得满怀。卓青飏忙起身找了一件粗布半旧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女人悠悠地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 未晓棠和云纹先生听她平静自语,也颇感惊讶。 那女人痴痴地道:“昆仑派,又是昆仑派。” 未晓棠道:“你和昆仑派有何渊源?” 日已西沉,阴霾满天,农舍外边黑漆漆,暗沉沉的。隐隐火光,跳跃在那女人的眼眸中,她沉默着不发一言,沉默得让人更觉得周围静悄悄的,除了不时从屋后传来几声寒蛩叫声。 她似乎想了很久,才自顾自地道:“先父追随中山王,戎马倥偬,立下不少功劳。我出生在魏国公府,国公爷为我赐名成犀。” 云纹先生知道她口中所说的先魏国公乃是开国六王之首,一生功勋赫赫,被追封为中山王。没想到眼前的人居然是名门之后,不知何故,落魄至此。云纹先生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 成犀又道:“不想父亲早逝,国公爷待我犹如亲生女儿,从小就养在府里,吃穿用度,和府里的小姐一般无异。国公爷常说等我到了待嫁的年纪,他一定挑一户好人家把我风风光光嫁出去。” 美好的回忆恍若昨日,她说到这里,火光下露出一丝微笑。但是那个微笑转瞬即逝,成犀又道:“只是我福薄,我十五岁那一年,镇国公镇守北平,忽然生了一场重病,背有疮症,皇上亲谴宫中太医多番诊治,病情却难有好转。无奈,镇国公只能详加安排北方事务后,南下金陵养病。一日,府外来了一个老道,自称道号长平,有医病良方,他在府中一住就是数月,我曾经服侍国公爷饮食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老道鸡皮鹤发,眉须皆白,神采奕奕,他诊断国公爷多年劳心劳力,气血虚弱,内热冲虚,引发疮症。疮症难愈,需内补元气,外散热毒。数月过后,国公爷果然见好。国公爷重赏那人,我们也在背后由衷地高兴。当时我也曾以为国公爷就此可以痊愈,直到那一晚……”她的眼神痴痴的,好像有什么可怖的事情发生。 未晓棠听得专注,便道:“后来怎么样了?” 岳赤渡也已经用完功,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一旁,也听得全神贯注。 镇国公虽是久卧病榻,但是还是牵挂北方军务,所以就在理事的书房偏殿起居。成犀,亦女亦仆,就搬到偏殿后边居住,方便照顾。那一晚,成犀端了一盏红枣冰糖雪蛤正从侧门走进镇国公养病的房间。侧门到偏殿,是五六个大书柜,里边都装满了历年来的军务报简。她还未走进去,就听到室内窸窸窣窣的说话和垂泣声。 成犀驻足听说话声音也不是日常侍候国公爷的仆人,她四处看看也不见守卫,不由地心中纳罕:“这个时间是国公爷食用宵夜的时候,是谁还在说话。”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透过书柜的间隙,只见屋内两人,一个是国公爷,另一个国公爷的长子。国公爷叹息一声道:“恭儿,为父一生,所行所事,忠君爱国,无愧于陛下国家,天下百姓。我一旦撒手而去,你切勿心怀仇怨,务必要牢记恪尽职守,忠君爱民。” 成犀心中惊讶,心想:“难道国公爷的病症……”她还未想清,就听到一个凄艾的小声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父亲,父亲……” 国公爷又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家中姊妹,嫁入皇室,魏国公府,可是亲上加亲的皇亲国戚,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外人眼中烈火烹油,只有我们,身在其中,才明白亲人手足,往往比不得利益名位。帝王之家,风云变幻,生死沉浮,最是无情。你这些姐妹兄弟中,各有政见,又多裹挟于不同的势力之中,亲人反目,同室操戈,实乃为父牵挂之事。为父在一日,尚能压制分毫,只是为父若不在了,这一副重担压在你的肩上,必定难上加难。万望你多替他们周旋一二。” “父亲,儿子,儿子谨记。” 国公爷扶他起来,道:“成犀这孩子在府里这么多年了,你要留意给她寻个好人家,侯门公府也不清闲,名门望族多有争斗,她生性自由,只愿给她找一个能懂她疼她的人家,我也就心安了,他日在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再见她的父亲。” 成犀躲在书柜之后,听到此处,不由地泪流满面。她有心要进去探问一下国公爷的病情,但是见屋外并无守卫家仆,必定是国公爷不想外人知晓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她只得退出后门,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也不点灯,呆坐于案默默地流泪不止,不知何时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屋外一阵吵嚷。成犀被吵醒,没顾上梳洗,忙出门去看,只见丫鬟仆人奔向前厅,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夜国公爷服了那长平老道的药,病情不见好转,却忽然加重了。国公爷一早便命人将那老道叉出府外。国公爷就此一病不起,谢绝了诸多拜访探望,也一律禁止家仆进出侍候,只留下夫人、子女近身。直到一日,皇上亲到镇国公府探视,镇国公这才勉强起身,强扶病体迎接。皇上见镇国公憔悴不已,双眼含泪,屏退左右,促膝长谈,一直到深夜。 不知不觉的,夜已深了。成犀坐在火堆旁,她眼眸中泪光闪闪,仿佛还能记忆起当日的景象。她续道:“就是在那一天,我在国公府里见到了秉同,他就站在一队卫兵中,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身姿挺拔,气宇不凡。” 云纹先生听他忽又另起话题,不由地道:“镇国公后来呢?” 成犀一低头,满眶的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道:“没几日,国公爷就过世了,举国哀悼。陛下圣旨,追封为中山王。我因为守孝,一直没有出嫁。直到过了三年,我才再次遇见秉同。” 第五十七章 旧事重重(下) 忽听“哗啦啦”一声,原来是一阵风,风夹带着雨星,从破陋之处灌进来,火焰在风中摇摆不定,冒出滚滚的烟尘,让人顿起萧瑟之感。 云纹先生在旁有问道:“之后呢?” 成犀咳嗽了几声道:“那日,我跟随恭大哥出城去。途中马匹受惊,我被途经的秉同救下。那时候秉同仕途不顺,还只是一个专管送文书的侍卫,恭大哥看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打听了他的任职,帮他疏通关系,他才得以谋到个职位。后来,秉同不时来王府送公文,有一次,因为家中管家随着几位兄长进宫尚未回来。家中无人照应,我便迎他进来奉茶等候。他夸我做的松子糖味道好,他口齿伶俐,又风趣,我们聊得投机,十分开心。一来二去,恭大哥见他靠得住,就给我们做媒,我便嫁给了她。” 她似乎很想倾诉,所以便口若悬河地回忆往事,“我们成婚没多久,他就因为公务要被调往bj监造宫殿,我只得随他一同前往。我是久居江南之人,在bj的那一年很难适应气候,那里秋天干燥,冬天寒冷,春天风沙,但是我和秉同在一起,我也能甘之如饴。因为我是镇国公的义女,秉同办事得力,一年里得到数次嘉尚和升迁。这一年里,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儿子,秉同十分开心,他亲自给儿子起了名字,叫‘澄禹’,他还给他家乡的爹娘写信,公婆回信要赶来看望孙子,但考虑到路途遥远,翻山越岭,加上秉同另有调遣,便只得回信,打算年下回去拜见他们。” 她忽然冷笑几声,那笑声好像夜枭一样,凄厉得让人觉得可怖。未晓棠见她火光下,一口白森森的牙,不由地打个寒颤。成犀双眼盯住岳赤渡,道:“真是造化弄人呀。我还记得正月十五那天,bj的风呼啸着,雪打灯笼,忽然来了个人,对着秉同一通交代。秉同回来,一直唉声叹气。我几次问他,他才说了实情。江湖传闻,有一把绝世名剑现世,秉同受命前去追查。我与他夫妻同心,自然知道秉同本不情愿,但在朝为官,身不由己,秉同以春寒料峭、孩子尚幼为由,只能推迟两月出发。我也只能随同他南下,暂往娘家小住。秉同的上司叶大人,一路安排了衣食行宿,到达洛阳,我们便住进了洛阳的曹家。曹家的孩子名叫宏川,已满五岁,总是跑到西园来玩耍。曹夫人见我孩子尚在襁褓,前后操持照顾我,十分殷勤。就是在洛阳,有一夜,我们忽遇袭,那个人一闯进西园,就夺走我怀里的孩子。” 她喃喃自语一般,“我忘不了他,一辈子我都忘不了那个人的声音。”她忽然颤抖起来,好像筛糠一样,上下牙关哒哒哒地打起架来。 卓青飏却十分关注,道:“后来怎样?” 成犀猛然一回头,紧紧地盯住岳赤渡和卓青飏,她的眼神好像是一头野兽,瞳仁泛着光。她伸开双臂抱住自己,口齿不清,道:“有人在,有人在,我不能说,不能说。” 卓青飏听不清楚,便凑上前去,道:“你说什么?” 成犀像是一只豹,忽然扑向卓青飏,双手箍住卓青飏的喉咙,张嘴朝他脖颈上咬去。众人对她并无防备,见她平静地回忆旧事,也不设堤防,卓青飏被她这样撕扯啮咬一袭,一下子手足无措,只感到脖子生疼。还好他一身武功,临危不乱,双手扼住她的手腕,一把扯开她。 岳赤渡忙上前,出手制服她,再看卓青飏,脖子上鲜血淋漓,忙从怀里掏出一包黄色的药包,道:“我这里有止血的药,你快拿去。” 成犀呵呵冷笑。云纹先生见她披头散发,倒在地上,心中大是同情,忙阻住岳赤渡,道:“她一个弱质女流,可不要伤害她。” 岳赤渡道:“我不会伤害她。” 云纹先生又问道:“你本是官宦之家的夫人,为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成犀道:“那一夜,我的孩子被一个黑衣人掳去,若是不死,现在也该二十岁了吧。叶大人说那人定是昆仑派的。昆仑派,我恨昆仑派。” 卓青飏忍痛,义愤填膺地道:“你的孩子在……” 岳赤渡忙呵斥道:“卓师弟,且听她说完。” 成犀道:“我们夫妻是造了什么样的孽,要报应在孩子的身上。秉同第二天便被派遣走了,我独自一人回了金陵,日日以泪洗面,所幸我出身在国公府,恭大哥肯照应我,我虽是独居,却也并不艰难。直到一个月后,我竟然无意中得知秉同被昆仑派的飞灵子刺死,一时间五雷轰顶。杀夫杀子,此仇此恨,我日日诅咒你昆仑派不得好死。” 岳赤渡道:“你装疯卖傻,就为了引出我们昆仑派,是吗?” 成犀却道:“后来恭大哥也出事了,国公府树倒猢狲散。我也失了庇护,日渐落魄,并且我发现总有人偷偷地监视我的行踪,如同活在监狱之中。后来碰见朱七,我只能委身下嫁,从金陵城搬到城外,企图逃离樊笼。只是我是被鬼魂缠身,逃不开的宿命,城外清苦,依然被人时时监视。” 岳赤渡道:“你说的就是那些监视我们的人?” 成犀道:“不错。我只能假扮又呆又傻,装聋作哑,苟延残喘。” 云纹先生听她家破人亡,惨遭巨变,流浪江湖,道:“她真是个可怜人。岳先生高抬贵手吧。” 岳赤渡撤回天罡剑,道:“这其中定有重重误会。待我等查明,定会还你一个说法。” 卓青飏正要说什么,岳赤渡道:“卓师弟,你随我来。” 兄弟两人走出破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重重乌云之间一轮明月将满,洒下清辉。卓青飏道:“师兄,她所讲的,是不是和周师弟有关?你为什么不许我和她讲明。” 岳赤渡道:“这件事,师父并未向我们澄清,我们贸然对外告知,有些不妥。你看她的眉眼,着实和周师弟小时候有些相像。” 卓青飏道:“师兄你好多年没见到周师弟了,周师弟现在样子已经大为改变,他小时候是眉清目秀,现在方脸宽颔,英气勃勃。我倒觉得他们两人不算太像。” 岳赤渡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先保护好她,等到向师父请示之后,再让他们团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另寻道路赶往姑苏留云庄。” 两人议定,见未晓棠主仆二人靠在火堆旁犯困,成犀更是倒在草堆中沉沉入睡。 第五十八章 剑气如狂(上) 岳赤渡找了一些干草喂马。卓青飏看云中的月光穿过屋檐,淡淡地洒下来,卓青飏觉得那月光柔和清澈。月华明媚,恍若故人。 卓青飏又想起了那日在丹江口,也是半夜时分醒来,透过破窗,看见月亮地下的人,清净安详。思念来得强烈,如同刻骨,他感到心中疼痛。他只得抑制心神,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睡去。 卓青飏睡得本就不安稳,又贴耳在地,朦朦胧胧中听到马蹄声,他睁开眼,见所笼的火已经灭了,破屋里黑沉沉的。他定心去听,确实是有马蹄声,忙翻身起来,掣剑在手,推醒一旁的岳赤渡,道:“二哥,你听,院外似乎有人马声。” 岳赤渡侧耳倾听,轻声道:“莫不是追兵赶到。快去叫醒他们,注意躲藏。” 卓青飏忙摸黑过去,见未晓棠和云纹先生也已经翻身起来,示意他们噤声。又起身,推醒那狼狈女子成犀。 未晓棠等人也意识到危险近在身畔,忙一手搀扶云纹先生,一手扶助成犀,背起大竹筐,三人慌张而行,只是破屋仄仄,还未寻到藏身之处,就已经听到院外破门之声。 未晓棠忽道:“这里有道后门。”原来屋后有一道几人便挤出门去。 岳赤渡回头见月色之中,三五火把鱼贯而入,看装束也不是朝廷兵马。 卓青飏一手将未晓棠三人推出后门,回首接应岳赤渡,就听见一人正在门外拴马,并且道:“胥子明善于作伪,我瞧首领年级轻轻就已经糊涂了噻。” 另一人道:“你抱怨了一路,少说两句吧。” 卓青飏低声自语道:“怎么是他们?” 岳赤渡问道:“是谁?” 卓青飏道:“衡东谢家的。我与他们在金陵有过谋面,他误会是我们昆仑侵吞了湛卢剑,企图夺为己有。此番相见,只怕来者不善。” 岳赤渡道:“衡东谢家,轩台庭阁四兄弟,衡山主火,他们的武功自成一脉,炽焰神功,更是一门独到的内功心法。” 一行五人刚从后门潜出,忽听一声马嘶,岳赤渡暗叫一声:“不好!” 院落里顿时就响起了人声,有的道:“这里有一驾马车。” 又有人道:“屋里没有人,但是有一堆熄灭了的火堆。” 谢明阁道:“妈的,这荒山野岭的,有这么一所鬼气森森的茅草屋。” 谢明庭不似谢明阁一样暴躁,把手中的火把插起来,闲庭信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道:“在下兄弟几人,冒昧到此,还望主人赐见一面。” 岳赤渡知道在此处躲藏难以长久,伸出手掌拍拍卓青飏肩膀,以目示意,让卓青飏等人趁机将他人转到安全之地。 岳赤渡哈哈一笑,已经从后门抢入屋内。岳赤渡忽然出现,倒将谢明庭等人吓了一跳。谢明庭上下打量岳赤渡,见他身材高大,眉飞入鬓,抱拳行礼,道:“在下几人江湖草莽,擅闯宝地,请多多原谅。” 岳赤渡见来人是六个,只有两人为首,其余人等服饰简陋,一看便是随从伺候行旅的。 谢明庭见岳赤渡气势逼人,虽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心中打量,想必眼前的是行走江湖之人,所以不论心中如何揣测,毕竟出口礼貌。 岳赤渡打个哈欠,哈哈一笑,道:“几位不用客气。我也是个赶路人,心中焦急,错过了宿头,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所以在此露宿一夜,刚才起夜,到屋后去方便方便。” 谢明庭道:“如此打扰了。” 岳赤渡见他们并不疑心,心想目下的江南之地,多有江湖人物,司空见惯,想来对方不怀疑自己的身份,也属平常。 谢明庭见他背上一柄长剑,眼睛打个转转,心中已猜了八九不离十,道:“萍水相逢,真是有缘。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岳赤渡道:“实在幸会各位。在下不过江湖无名小辈,说出来怕辱没了各位的耳朵。” 谢明庭尚未答复,只听谢明阁已经说道:“我看你定是昆仑派的岳赤渡。” 谢家四兄弟,谢明阁年纪最小受尽宠爱,趾高气扬,骄纵纨绔。此次谢明轩命二弟谢明台、谢明庭前往京城查访湛卢剑,谢明阁听说后悄悄尾随了而来,一直跟在谢明庭身边。谢家弟兄到了京城,才知道京城朝廷势力和江湖势力错综复杂,江南之地又遇上外使入朝的大事,耽搁了多日也没有得到头绪,却正赶上诸多没有名门背景的江湖人在京城组织了一个临时的联盟,便也投身其中,伺机便宜行事。联盟推选了洛阳曹宏川为主,其余人等皆需听从指挥。自从昆仑派蒋白生、岳赤渡、卓青飏在京城大街上明目张胆与朝廷人争夺湛卢剑的事情一传开,整个栖息在金陵的江湖人都如同鼎沸一般,有的说湛卢剑在朝廷手里,有的说湛卢剑被昆仑据为己有。曹宏川也一直死死地咬住昆仑不放,誓夺湛卢。 今夜,谢明庭兄弟也是得了令,要他们兄弟二人沿着丹阳向东追踪昆仑派的行踪。 谢明庭闯荡江湖也有数年,多少有些江湖经验,本在揣测昆仑其余人等身在何处,是否布下陷阱,自己尚未开口,而这位四弟喜怒形于色,此刻心直口快,倒将自己心中的盘算打乱了阵脚,他一看岳赤渡,只见岳赤渡脸上淡然,事不关己一样。 “燕赵岳二侠,大名鼎鼎。在下是着实想要见他一见,会他一会。”岳赤渡轻笑道,他心想自己本就受了伤,而屋外除了卓青飏的三人,都是不会武功的平凡人,双方若真是对战起来,赢面实在没有几分,务必趁双方没有撕破脸皮之际多争取时间,让卓青飏将其余三人转移。 岳赤渡胸中正气勃发,道:“遥想五年前,岳二侠在山海关一带,一剑使出,纷纷如雪,连击十三名海盗,荡平海湾,还渔民安宁清净,实在是狭义之举。在下是十分仰慕的。” 第五十八章 剑气如狂(中) 谢明阁正想说什么,岳赤渡却又道:“还有三年前,岳二侠力挑关外七煞。那关外七煞历年进犯村民,抢杀掠夺,扰的民众水深火热。岳二侠一人闯入敌营,毫无惧色,杀得七煞头破血流,抱头求饶。此等浩气,可昭日月。” 岳赤渡本不是夸口的人,此刻只想震慑众人,随口说得离奇夸张,只望唬住眼前的谢明庭和谢明阁。 岳赤渡道:“对了,还有两年前的邯郸连续杀人案,作案者可是个穷凶极恶之人,连杀五家却依旧逍遥法外……” 谢明阁出口打断道:“没想到岳二侠生平和武功一样,这么多传奇。在下正想领教领教。”话还没说完,手中的鬼头刀猛然朝着岳赤渡头顶劈去。 那刀锋就在身前劈过,一股劲风直冲面颊,岳赤渡身形一闪,向后退几步,恰如风中飘絮,白衣翩跹,已经避开这手刀法,稍缓一刻就会被劈成重伤。 谢明阁一击不中,再行二击,只见昏暗的火光中,鬼头刀刀柄的红缨一闪,刀法挥舞成一团,明光闪闪,犹如一团扭抱在一起的银蛇,吐着信子逼近岳赤渡身侧。如此连环攻击,岳赤渡已经避无可避,反手掣出星月剑。 刀剑相斫,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迸发出的点点火星格外刺眼。 谢明阁只觉得手腕一震,半臂麻木,他自幼受尽宠爱,又有父兄的靠山,在衡东一带是嚣张跋扈的小霸王,从来都是人人避让不及。此次第一次与江湖高手正面交锋,才顿时明白自己的功力深浅。 岳赤渡反手的一剑,乃是昆仑三十六剑之一的“气壮山河”。气壮山河,大开大阖,气势恢宏,极为雄壮。要不是岳赤渡有伤在身,谢明阁定会被这一剑的力道震断一条手臂。 谢明阁大叫一声,退开几步,谢明庭和手下的四名随从便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岳赤渡。谢明庭到底见多识广,出口喝道:“好一招昆仑剑法,你还不承认是昆仑弟子?” 岳赤渡哈哈一笑,道:“昆仑神威,怕吓坏你们。” 谢明庭道:“昆仑弟子,偷偷摸摸,这样的神威,说出来,没得让人笑翻了肚皮。” 岳赤渡生性疏阔,但唯独忍受不了别人对昆仑派的诋毁和侮辱,长剑一挥,道:“昆仑,乃名门正派,行事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何事偷偷摸摸,你今日说个清楚。” 谢明庭冷笑道:“名门正派?湛卢剑现世江湖,昆仑派不远万里而下江南,夺了宝剑,据为己有,藏而匿之。” 岳赤渡道:“莫说湛卢剑不在我等人手中,即使在我昆仑手中,你们这等蝼蚁小民,贪图势力,安知我昆仑愿为天下护佑江湖的心胸。” 谢明庭本也口齿伶俐,但是没想到岳赤渡三言两句挤兑得火冒三丈,手中铁扇子一展,手指已经逼成赤焰一般的火红,奋起而攻。 那铁扇子火光悠悠,开合之间已经绞住了岳赤渡手中的天罡剑。岳赤渡见他那扇子小巧灵活,虽与自己胶着于此,却随时能从中脱身而出,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 谢明庭在衡东一带行走江湖,虽然尚不老辣,但也比谢明阁经验丰富,他自然也明白自己手中的扇子的优劣之处。他一旦占据了主动权,便冷哼一声,飞起一脚踢向岳赤渡。 岳赤渡右手执剑,身后已退到墙角,眼见谢明庭一脚踹来,只得左掌猛然用功,乃使用一掌绝顶风雷。 一足一掌,甫一相交,两人都感到一股大力击向对方,岳赤渡背靠墙壁,已无退路,而谢明庭却身子嗖地一下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那绝顶风雷本就十分强劲,更何况再受了炽焰神功的外击,谢明庭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在谢明阁的搀扶下才站了起来。 而岳赤渡,乍看毫不动摇,只是他无可避让,全凭自身受了大力,他强忍着没有倒地,但他自己的身子已经结结实实地靠在墙上,他迈前一步,身后的墙壁上簌簌地落下许多墙土。岳赤渡冷笑一下,口中一阵甜腥,嘴角不断地流出鲜血。岳赤渡心中倒算镇定,心想自己受了重创,脏腑出血,旧伤未复,又填新伤,只怕自己日后再难以痊愈。 谢明庭见岳赤渡这样的情形,心中受到激发,抹去嘴角的血痕,道:“昆、昆仑弟子,不过如此。你已经受了重伤,还不束手就擒。”他招招手,对着左右,“绑他回去。” 左右等人看岳赤渡只是出手几招,已经击退谢明阁,打伤谢明庭,此刻见岳赤渡满口鲜血犹自屹立不倒,心中忐忑,不敢近前。谢明阁见四名随从胆战心惊的样子,抬脚踹在他们的屁股上,道:“聋了噻,三哥的话也不听了噻。” 谢明庭道:“他已受了重伤,此刻你要绑他,他也无可奈何。” 左右的人这才一拥而上,妄图袭岳赤渡于不妨。就在此时,一团蓝影风驰电掣从门外闯入,在火把的映照下,一条白刃悠悠一转,已经逼退几人。他刚一站定,岳赤渡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在地,用手中的天罡剑撑住身体。那人忙叫一声:“二师兄。” 岳赤渡苦笑道:“师门名声,被我所累了。” 卓青飏趁乱将云纹先生等三人送出门,忙回来接应岳赤渡。刚一进门,就看到岳赤渡被人围攻。卓青飏拔剑一招百鸟归林,击退几人。此刻见岳赤渡脸色煞白,显然是受伤不轻,怒道:“我们昆仑和你们衡东谢家无冤无仇,居然下这样的狠手。” 谢明庭和谢明阁见了卓青飏,也不讶异,似乎已经料到卓青飏就在左近。谢明庭道:“原来是昆仑第三弟子卓青飏。” 卓青飏挥剑指向谢明庭,道:“为了一把湛卢剑,你们对我昆仑围追堵截,赶尽杀绝。天罡剑、星月剑今日都在此,莫怪我等无情,就此了了你们的痴心妄想。” 说罢,卓青飏一剑刺出。谢明庭眼明手快,一把将谢明阁退开,之间卓青飏那剑如同疾风而行,居然是一招“地覆天翻”。 第五十八章 剑气如狂(下) 那地覆天翻,是昆仑三十六剑的第二十五剑,是气剑并用的起式,乃是极端高明的剑法,威力十足。卓青飏本性良善慈悯,生平从未重创对手,只是眼见衡东谢家蛮不讲理,并将岳赤渡打成重伤,因而一出手就是一招霸道凌厉的剑法。 剑过之处,发出嗤嗤的声响,屋堂的杂草、灰尘、灰烬被剑气一击,纷纷飞扬起来,谢明庭和谢明阁就地翻几个滚,虽然并未受伤,但灰头土脸,已然狼狈极了。 谢明阁急得哇哇乱叫,一把鬼头刀乱砍乱砸,毫无章法,直冲向卓青飏。 卓青飏见他胡打乱撞,星月剑舞个剑花,一招“圆转如意”,继而使出一招“双擎日月”。 宋人有诗:“移将北斗过南辰,两手双擎日月轮。”形容昆仑山巍峨绵亘。昆仑三十六剑中的第三十剑“双擎日月”,左挑右引,如揽日月在手,卓青飏一剑使出,谢明阁手中的鬼头刀呛郎朗地落在地上。卓青飏长剑一挥,就要刺中谢明阁。 谢明庭见谢明阁身处险境,铁扇子一展,跃入战团,那铁扇子从旁侧击,于这千钧一发之际,挡住星月剑。谢明阁倒在地上,眼见长剑正朝前额刺来,慌得双腿发软,两颊冷汗,忽见谢明庭铁扇子从旁阻拦,这才长呼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呼完,只听谢明庭一声惊呼,挡在谢明阁眼前的铁扇子扇骨,发出“叮叮叮”的声音,居然被星月剑拆穿成一片一片。谢明庭腕骨被大力一撞,咔嚓一下断了。 谢明庭本与卓青飏交过手,自己使出炽焰神功,虽未取胜,但也并未落败,加上卓青飏临敌内力一松,自己心中更是料定昆仑武艺不过如此。今番对阵,卓青飏剑法如狂龙出海,势不可挡。谢明庭溃不成军,叫苦不迭,已然绝望。 星月剑虽说凌厉,但好在卓青飏尺度在心,分寸在手,那星月剑只是制服他们,便停在谢明阁前额一寸有余的地方。一阵夜风穿门而入,卓青飏鬓发四散,道:“你们欺人太甚。” 谢明阁眼见兄弟二人就要毙命于此,求饶道:“卓少侠高抬贵手。” 卓青飏眼眶发红,如同夜晚之中的猛兽暗藏杀机,只听谢明阁又道:“卓少侠,我等也是受人指派,望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们一次。” 卓青飏收剑在手,问道:“是谁要追杀我们?”说完这一句话,又是心中一痛,这次的痛好像是被重锤猛然锤击了一般,他捂住胸口,强自支撑。 谢明阁道:“是曹宏川。” 卓青飏并不认识曹宏川,讶异道:“曹宏川?” 谢明阁道:“是,曹宏川误信了胥子明的谗言,便安排我们六路人马伏击昆仑派。” 卓青飏怒道:“哪六路人马?” 谢明阁瑟瑟俯首,但眼神炯炯,道:“桂北唐家、山西五凤刀、嵩山派、蜀中田家,还有就是胥子明和我们谢家。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卓少侠了,千万饶恕我等冒犯,我们即刻归乡,再不出来了。” 卓青飏心想这和胥子明扯得上什么关系,难道胥大哥也是他们的同伙吗?但口中还是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望你们好自为之。你们去吧。” 卓青飏反身去看岳赤渡,见他下颔都是血污,早已不省人事,所幸还有微弱的呼吸。忽听耳边劲风十足,一个身影从后覆来,卓青飏不假思索,一剑挥出,这才听到一声惨呼,谢明阁倒地抽搐而亡。 原来谢明阁不知天高地厚,眼见兄弟二人受逼于卓青飏,表面假意求饶,心内早已打定主意,只等卓青飏神思松懈,就突然袭击,却不想卓青飏耳聪目明,全身防御,随意挥出一剑却不乏杀意。 谢明庭眼见谢明阁身首异处,双目如裂,手脚并用退出几步,道:“卓青飏,是你,你今日杀了我的兄弟,他日,他日定有谢家人来报仇雪恨。” 四名随从见府中四少爷死法如此惨烈,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手扶了谢明庭,抢出门仓皇而去。 卓青飏手中的星月剑掉落在地,怔怔地一阵出神,一来是他自己出手狠辣,仿佛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眼见谢明阁倒在地上,难以置信;二来是他手中功夫只是随心所欲,仿佛轻轻反击,没想到却会一剑削断谢明阁的脖颈。 他又感到心中一阵疼痛,好像是要被撕裂了一样,他忍不住轻哼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夜风微冷,他打个寒噤,心想此地不便久留,抱起岳赤渡,手持星月天罡二剑,疾走几步,将岳赤渡放上马车,连夜离去。 他接上云纹先生等人,让未晓棠在前赶马,自己便可悉心照料岳赤渡。几人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缓缓而行,直到天色将明,只听未晓棠喜道:“前边就是姑苏城了。” 睡在车里的成犀听见声音,翻身坐起,哈哈一笑,把睡意朦胧的云纹先生和卓青飏也一并吵醒了。 卓青飏对未晓棠和云纹先生,道:“既然已经到了姑苏,两位请自便吧。我们兄弟二人还要赶去留云庄。” 未晓棠道:“想来是你一夜担心,你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我看你们两人都有伤在身,还是多加保养。” 云纹先生在旁道:“听说留云庄近日要举办一件武林中的盛事,我们也想见识见识。” 卓青飏道:“江湖中多有不平,人人都避而不及,哪有上前去凑热闹的道理。” 云纹先生道:“我们平头百姓不过是仰慕江湖侠客的侠骨柔肠,义薄云天。况且你们兄弟受了伤,我们一道陪你去,一路帮你们端茶倒水倒也便宜。” 卓青飏只得应下来,几人等城门开了之后,便进了城。朝着城中百姓打听,这才得知留云庄竟然不在城内,而是在城外西南三十余里的穹窿山下的谷中,便是离寒山寺也不近。几人买了一点干粮,这才驾着马车从南门出去,径直寻了寒山寺山下的道路,往南行去。 第五十九章 留云之庄(上) 留云庄,座落在姑苏城外西南三十余里,穹窿山余脉的山下。 卓青飏到达之时,只见一片庄园,在中秋时节的浓荫叠翠中,黛瓦白墙层层叠叠,山谷里不时地响起各种鸟儿的鸣叫声。 门外车马喧嚣,正有几人插着旌旗,左右各是白色蓝纹的帐子,想来是武林盛会,临时搭建用来供人歇息的。陈墨就在一群人中坐镇指挥,进退有度,安之若素。 卓青飏牵着马车缓缓走上前去,陈墨远远看见卓青飏,先是一惊,旋即恢复如常。 这武林大会五年一举行,是主人家召集武林同道切磋武艺,商讨大事的。这种大会虽然不限来会的门派,但所出席的都是提前邀请的,无非也就是一些名门大派和故旧盟友,名门大派用以彰显主人的身份,故旧盟友用以联络情谊。昆仑虽然也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但地处偏僻,本不在本次大会所邀的名单之中。因而,陈墨看见卓青飏的出现,自然有些吃惊。但他好歹乃是留云庄管家,管理着上百人的家小,应对事务宠辱不惊,况且卓青飏曾与云家几次并肩作战,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便脸盈笑容,举手而礼,道:“青飏贤弟,我们又见面了。” 卓青飏早已抱拳行礼,道:“陈二叔,折煞我了。” 陈墨见他一脸倦容,道:“路上奔波辛苦了。快随我进庄里,我们公子要是听说你来了,指不定多么高兴呢。” 卓青飏道:“陈二叔,我二师兄在途中被人偷袭,受了重伤,不知道青螺姑娘在不在。我想请她施以援手。” 陈墨道:“是何人,居然能伤了天罡剑。让我一瞧。” 卓青飏道:“我们被人误会,一路被人追杀,我师兄中了衡东谢家的伏击。” 未晓棠忙拉起马车帘帐,陈墨见岳赤渡躺在车里,不省人事,也无暇顾及车上他人,忙道:“黑云,你快去请公子和青螺姑娘到飞霞堂的客房,就说昆仑派的岳赤渡和卓青飏两位少侠到了。” 一旁身穿黑衣,双眸寒意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奔进庄去。 陈墨指引几人走进留云庄,将岳赤渡扶下马车,安置在飞霞堂。未晓棠拉了云纹先生、成犀静悄悄在旁立在侧。不一时,就听到一声:“是卓大哥来了吗?在哪里?” 飞霞堂后门就有一人奔跑进来,他风姿翩然,一进门就看见屋内数人之中卓青飏鬓发微乱,脸色青白,忙走上前来,握住卓青飏的双手,道:“真是贵客登门。” 卓青飏也忙道:“云兄弟,你好。” 来人正是云篆,他正在后院练习行云剑,听到家丁禀告,忙放下手中宝剑,顾不上擦擦额上细汗,就赶了过来。云篆道:“卓大哥,上次在金陵城喝得烂醉,让你见笑了。此番来了留云庄,我可要好好地招待你。” 陈墨在一旁道:“喝酒之事,暂缓安排。岳二侠身受重伤,青螺姑娘怎么还没到?” 云篆这才注意到屋内他人,只见卓青飏身后所立的三人,两男一女,年纪看上去不算太老,但也是满脸风霜。而客房内床上的人一身黑衣,方正面庞,正是之前一起在金陵营救卓青飏的岳赤渡。 云篆脸色一凝,道:“岳二侠是被何人所伤?” 卓青飏尚未来得及说明前后因果,就听堂外脚步急促促地,只听门声一响,门外绮袖一闪,正是青螺应声而入。卓青飏忙道:“青螺姑娘,你来了。还好你在这里。” 青螺听说卓青飏到来,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激动,一路急匆匆地赶来,心中不知道与他见面,是何种感受,此刻抬眼一看卓青飏,竟然“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青螺忙道:“卓大哥,你身子可有不适?” 卓青飏有些纳闷,道:“不是我,是我二师兄,他受了重伤,我一路为他运功疗伤,尚有姓名。你快来看。” 青螺却一把抓住卓青飏手腕,道:“卓大哥,你脸色青白,双眸发暗,你是不是小腹寒凉,心上三寸时常犹如针刺一般,疼痛难忍?” 卓青飏显然一惊,随即一思索,道:“你何以得知?” 卓青飏此话一出,屋内众人显然都是一惊,尤其云纹先生见青螺只是望上一眼,就已经瞧中病人之症,更是惊讶不已。 青螺道:“卓大哥,你中了一种无形毒药,万不可再行运功。待我看了岳二侠再与你详加说明。” 青螺忙走近雕床,她见岳赤渡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显然是失血较多,她坐下来伸指把脉。 陈墨见屋内人多杂乱,便招呼众人在往堂外花厅等候。 众人听说卓青飏中了毒,都有些闷闷的,都静静地坐在花厅。陈墨见几人跟随卓青飏,便出口问道:“这几位是?” 卓青飏对几人底细也不熟稔,未晓棠见他目色,便正要起身行礼。而身畔的云纹先生忙起身道:“云公子,别来无恙吧。” 云篆道:“这位兄台是?” 云纹先生道:“此前在京城的未晓茶铺,在下与公子萍水相逢,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云公子还记得吗?” 云篆瞧见云纹先生随身不离自己的行装箩筐,佯装思索一下道:“桂花龙井茶。” 云纹先生道:“三分桂,七分茶,再多一分桂,桂香便掩盖了茶香。” 云篆恍然道:“原来是兄台你。” 云纹先生道:“在下云纹。” 云篆道:“云纹?敢问兄台名讳是哪个云,哪个纹?” 云纹道:“云开月明之云,绫罗花鸟之纹。” 云篆叹道:“这可巧了。我与兄台竟是本家。还有苏东坡曾曰:小池轻浪纹如篆。其中居然暗含了兄台与我两人的名字。真是缘分不浅。” 云纹起身道:“真是三生有幸。” 云篆问道:“兄台,作何行程,如何到的留云庄?” 云纹道:“在下和掌柜一起到姑苏来采购秋茶,无奈途中遇雨,碰巧搭乘昆仑卓少侠的马车,便一起到达这里。不曾想到达云公子府上。” 云篆道:“远来是客,况且你我有缘。我有心留兄台小住,只是我留云庄客房简陋,兄台千万海涵招待不周之处。” 第五十九章 留云之庄(中) 云纹道:“多蒙不弃,如此便盘桓几日。” 云篆道:“这两位是?” “这位便是未晓茶铺的掌柜,名叫未晓棠。”云纹忙介绍未晓棠,随后又介绍身旁的妇人,道,“这位也是流落在外的可怜人,我们路上相遇便即打算收留她。” 云纹那日听了成犀一番言语,知道她乃是装疯卖傻躲避追杀,加上她祖上乃是忠心耿耿的战将,更是感慨,此刻所说收留的言语,倒也不是假意。 云篆忙道:“既是兄台的故交好友,如此,便都在茅舍留宿几日。” 卓青飏见云篆待人热忱,实在不同昨日,心想自己还曾对他有所介怀,实在惭愧。 正说着,青螺开门出来,走进花厅,道:“岳二侠身子受了重创,脏腑失血,虽然此刻尚在昏迷,但是所幸并无性命之忧。我已经封住了他的穴道,稍后会另外配一些治疗内伤的药物,辅助以针灸数日。届时需要有人以内功排他任脉穴道,助他苏醒,多加修养,便可恢复。” 卓青飏听了心花怒放,道:“听你这样说,我总算放心了。” 青螺道:“卓大哥,你如何会中了‘心惊肉跳散’的毒?” 卓青飏道:“心惊肉跳散,这是什么东西?” 青螺道:“心惊肉跳,乃是一种从花草毒虫中提炼而出的慢性毒药,在岭南一带非常常见。这种慢性毒药,常常不易为人发觉,中毒之人也无法重视,只是脸色转为青白,终日小腹寒凉,不时会引发心悸疼痛,但不出一月,中毒之人便会神志不清,再无感觉,身死之前更是会自啃肌肉,直到把手臂、膝盖撕得血淋淋的。” 众人听了这样恐怖的描述,都盯住卓青飏不寒而栗。 卓青飏倒还镇定,道:“既然是不易为人发觉,我恐怕也着了道。” 青螺道:“这门毒药的原料大量地利用了蛇虫,触手十分油腻细滑,一旦制成,往往杀人于无形,比如可以混在蜡烛中,毒素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吸入。只是这样的杀人方法,只可暗算。” 未晓棠在一旁插口问道:“为什么只可暗算?” 云篆道:“这样的毒药,无色无味,又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吸入体内。若是用的不适,说不定把自己人也毒害了。所以只能悄悄地施加在想要迫害的人身上。” 青螺又道:“我曾经随秦伯伯往南方去,便曾经在桂北一带见过一户姓阳的人家,身中此毒而亡。我们便留在当地,详细了解当地人的情况,终于才得知有人用毒。秦伯伯说这种死状,让人心惊肉跳,为此称之为心惊肉跳散。至于这种毒药的本名,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壮地一带使用毒虺和相思豆合毒相浸培育出来的草菌,名叫阴阳神昏草。其中桂北唐家最擅使用此毒。” 众人听到此话,不由地扭头看向厅外,只见厅外走进气定神闲的一人。陈墨躬身道:“庄主。” 卓青飏等人听了此话,这才知道原来走进花厅的人乃是云篆之父,留云庄庄主云季牧。 云篆问道:“爹,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阴阳神昏草?” 云季牧笑笑道:“为父听说有贵客盈门,便出来迎接,看样子都是你的好友吧。” 云篆便上前为云季牧引见。双方礼毕,青螺问道:“云庄主,您何以得知卓大哥所中之毒乃是阴阳神昏草?” 云季牧道:“留云庄,承蒙江湖人的抬爱,十几年来收集了江湖中许多秘闻,阴阳神昏草,也是其中一料而已。桂北之地,阳唐两族世居,然而多年传承不睦已久,唐家人惯用毒药,其中阴阳神昏草,便是杰出之作。中毒之人,神思昏怠。” 青螺道:“此毒解法,不算太难。只是有一味药,我不知道在药堂能不能买到。” 云季牧道:“姑娘打算用独脚莲,还是续随子?” 青螺惊道:“庄主居然知道这两味药材?只需其中一味,小女便可医治卓大哥所中之毒。只是这两味药材,皆是生长于岭南。此刻用它救命,远水解不了近渴,怕是来不及。” 云季牧道:“救人性命,何必跨越千山万水,庄内便有。我去命人取来。” 青螺等人,见云季牧料事如神,更有独脚莲和续随子,纳罕地说不出话来。云篆笑道:“我猜定是存放在千幻堂。我去取吧。” 云季牧道:“你不知道存放在具体何处,请你陈二叔带你去取。” 身畔陈墨躬身道:“是。” 说着,陈墨跟随云篆走出花厅,朝着后院而去。云季牧打量卓青飏等人,道:“卓少侠如何会中了阴阳神昏草之毒?” 卓青飏道:“晚辈并不认识桂北唐家,也不知道何时中了此毒。莫不是如刚才云兄弟所说,他们有心害别人,只是此毒无色无味,无心波及到了晚辈。” 青螺道:“不乏这种可能。但是卓大哥,你还是小心为上,你身中此毒,还几次为岳二侠运功疗伤,实在是对你有害无益。千万要注意避免再行用功,以免毒性加快。” 云季牧道:“我已经听意远说过,昆仑卓少侠侠肝义胆,一路上多亏卓少侠出手相助,保护我儿周全。今日到得留云庄,多留一些时日,一来你们兄弟二人需要养伤,二来也让意远多向昆仑高徒请教,助他多多成长。” 云季牧起身叫来家丁,让他去安排住所,并差人往庄外去换古砚回来。原来古砚正在庄外南三里处部署本次武林大会的会场和起居。 古砚一听说卓青飏等人受伤前来,忙嘱咐几句,匆匆赶回庄来。他穿花分柳,径直奔跑到飞霞堂的客房,问了卓青飏的住所,热络地欢迎他的到来。 “卓大哥,你好。” “古砚兄弟,别来无恙吧。” 古砚欢笑道:“我一切安好,只是卓大哥……” 卓青飏苦笑一下,道:“我不知何时受了别人的暗算,身中奇毒,所幸青螺姑娘医术高超,有信心为我化解。” 古砚道:“我刚才已经请教过青螺姑娘,这种毒,虽是无色无味,但并不是无迹可寻,它乃是一种以蛇虫所养的草菌,油腻顺滑,就好像擦过了的胭脂水粉一样。卓大哥,我们分别尚不足十日,你当仔细回忆一下这些天,是不是曾经在哪里遇见过这样的触觉。” 第五十九章 留云之庄(下) 卓青飏站起来看着窗外的桐花树,叶落于泥,略略思索,道:“似乎不大记得。” 古砚道:“这几日,卓大哥可千万要听青螺姑娘的嘱咐,莫要用功,多加休养。至于岳二侠那里,你若放心小弟,小弟会尽心侍候。” 卓青飏听他说话推心置腹,心怀一暖,道:“古砚兄弟,我自然放心的下,只是劳烦你,我卓青飏过意不去。” 古砚道:“卓大哥的心胸,我是十分敬服的。只有边陲大漠、无垠草原才能铸就卓大哥这样的人品。只可恨我们自小长在江南之地,终日难见卓大哥这样光风霁月的人。若我们早些相识,相处下来,我定以卓大哥为兄长。” 卓青飏被他这样赞扬,心下惭愧,伸手拍拍古砚肩膀,道:“你我都是生在江湖,本该兄弟相称。千万不要客气。” 古砚见卓青飏在窗前抚过,窗棱上薄薄的一层灰尘留下几个指印,忙道:“这间客房想来收拾得匆忙,尚未打扫干净。我这就去命人重新清扫。卓大哥,可不要介意。” 卓青飏见古砚一边儿叫人,一边儿伸袖掸去尘土,忽道:“难道是那次?” 古砚听他说话,道:“什么这次,那次?” 卓青飏细细回忆,道:“定是在眠泉客栈。” 古砚见家仆出入打扫,便邀了卓青飏往飞霞堂的阁楼小坐,道:“卓大哥,说什么眠泉客栈?” 阁楼居高,卓青飏刚登上阁楼,就看到楼上写着三个字“枕霞阁”,再俯视院落,见那院落错落有致,风景独好,不由地叹口气,道:“古砚兄弟,你也知道,我和二师兄都在京城住在眠泉客栈。” 古砚道:“是啊,当日我还曾经到客栈去瞧你们。” 卓青飏道:“眠泉客栈一应俱全,洒扫栉沐,殷勤周到,也算是上等客栈。只是有一天,一反日常,我记得就在那桌案上留下一层细悠悠的灰尘。我当时随手抹去,粘在手掌上的似乎就是油腻腻的感觉。我想定是那时候便被人投了毒。” 古砚道:“那便是了,定是阴阳神昏草。幸好,卓大哥你赶来了留云庄,有青螺姑娘在侧,否则等到毒发起来,尚不明所以,死得糊涂。” 卓青飏道:“是啊,有青螺在,我就安心。” 古砚神色有些黯然,见他痴心怕是错付,也替他惋惜,便道:“留云庄大得很,我陪卓大哥四处走走,权当散散心。” 两人便下了阁楼,从屋后走过一大片竹子,和七八棵梧桐,古砚道:“我们刚才所在的是飞霞堂。留云庄虽说是在谷中,又靠近太湖,山水相映,云雾缭绕,但却也不乏能欣赏到云霞的美景。朝霞瑰丽,晚霞热烈,枕霞阁,可是观霞的好地方。它建筑的高,与后院里的凌云阁,山上的千幻堂,遥遥相对,是留云庄最高的三处所在。” 卓青飏看那竹子青翠,梧桐挺拔,彼此衬托,相互依偎,掩映得红楼绿廊如同幻影。 两人又走过几棵木芙蓉,就隐约看见了有一所华堂。古砚又道:“往前就是暮霭堂了。遇上雨天,浓云笼罩,宋人说: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堂便是得名如此。” 卓青飏见那华堂宽阔,雕窗幽静,廊下生长着几棵细细的树木,枝叶向上,十足的君子风气,倒有点像江南云家的气质。不由地问道:“这是什么树?” 古砚随口应道:“玉兰花,春日里才开花的。人家常说玉堂富贵,这‘玉’就是说玉兰。” 两人正说着,忽听“噗嗤”一声笑,古砚扭头看去,却原来是几个日常准备饮食的姆妈,正冲着古砚笑得合不拢嘴。古砚有些纳闷,问道:“许姆妈,是有什么喜事,你这般高兴。” 一个仆妇笑道:“古砚,姆妈在这里向你道喜了。” 古砚笑道:“喜从何来?” “孙嫂带了她侄女来,正在风云堂和你娘聊你的婚事呢。我刚才见过,真正是水灵灵的姑娘,性格又温婉贤惠,和你真是天造地设地相配呢。姆妈就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她一说罢,几人都笑了起来。 古砚道:“许姆妈最爱打趣我了。卓大哥,咱们接着走,不要理他们。”忙紧走几步,穿过暮霭堂而去。 卓青飏听众人打趣古砚,古砚反而有些害臊,不由地笑着摇摇头,追上去。刚走过暮霭堂,就闻到到一股甜香。卓青飏道:“是桂花。” 古砚道:“屋后就有几棵金桂,几棵银桂。” 时值八月,桂花开得正浓。卓青飏忽然想起来当日在九江帮的地界,和自己闯入龙潭虎穴的彩笺来。在那样的夜晚,彩笺微微漾起的笑容,洗尽铅华,风致动人。卓青飏不由地去摸了一下衣袍,他微微地有些失落,当日彩笺赠送自己的一支玉簪子,上回去漱玉坊为求见彩笺已经将信物归还了。 卓青飏回忆一动,便犹如泄洪一般,他忽然就觉得彩笺如在身畔,她蹲在火堆旁给卓青飏烤鞋,她泪光闪闪地想念自己的家人,她眼见九江帮害死曾蕙心时大声的呵斥。彩笺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点泪光,一丝嗔怒,如同生在眼前一般。卓青飏猛然觉得这里就有彩笺的气息,一呼一吸便在耳边,他忽然又想起来两人被缚,自己被蒙住双眼,无意中曾经触碰到她的脸颊。想到此处,不由地满脸通红。 忽听古砚道:“卓大哥,再往后走,就要到风云堂了。风云堂可是我们日常习武的地方,风云变幻,如在一瞬。” 卓青飏刚才心不在焉,不由地早就走过一路草木,这才抬头一看,五六棵桐花树枝桠舒展,落叶积了厚厚一层。 两人还没走进去,就听到舞剑的声音。古砚道:“这个时辰,定是有人演练。过去瞧瞧。” 卓青飏忙道:“我一个外人,未得主人允准,就去观看练习,怕是不好。” 古砚一下明白,这样去看,只怕被有心人瞧去,蜚短流长,再误传出昆仑弟子偷学别派武学的事情,定然不妥,忙道:“小弟思虑不周,卓大哥莫怪。” 第六十章 妙手回春(上) 两人穿过风云堂,就到了留云庄的后院。后院的房屋错落,颇有意趣,林间鸟鸣清脆,十分动听,水流处几只鸳鸯低头梳理羽毛。卓青飏下山以来,也曾见过神农山庄巍峨气派,但却觉得庭院森森,也曾目睹过汉口、芜湖、金陵等繁华之地,但人在漂泊,未曾觉得愉悦,只是此刻见了云家景色,心神一松,只觉得江南之地,富贵旖旎,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古砚在前引路,两人绕过石桥,远远地就看到湖中残荷层层叠叠,其中飞檐挑起,古砚道:“青螺姑娘和她的兄长就住在那里。”正是水云榭。 卓青飏心内一呆,就见檐下青螺正在和陈墨、云篆说话。 卓青飏随古砚沿着石桥过去,青螺抬头看见卓青飏,眉眼舒展道:“卓大哥,你看这就是这就是独脚莲的根,这里是续随子的果实。” 卓青飏和古砚见青螺左手拿着几个白色的块状,外表像极了芋艿,大小不足鸡蛋,而右手拿着一个布袋,里边是状若花椒的灰色小果,有的还带着几片柳叶状的叶子。 青螺道:“独脚莲和续随子本身也有毒性,只是以毒攻毒,用来解毒蛇的毒是很有疗效的。等我细细地提纯,一半内服,一半泡澡,定可以治疗你体内阴阳神昏草的毒。” 卓青飏见她先是为自己的病情紧张,此刻又因手持解药而喜悦,蓦然笑道:“多谢你。” 古砚十分高兴,由衷地道:“卓大哥,有青螺姑娘在,您大可放心了。” 陈墨、云篆也面露喜色,青螺道:“我此刻另需要石臼、木炭、砂锅、蒸笼、纱布、黄酒、乌豆,还有石决明加以炮制,你们先去别处逛逛。” 陈墨道:“对对对,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打扰青螺姑娘制药了。” 云篆也忙道:“是是,卓大哥就往我的住处去坐坐。古砚,你看青螺姑娘需要什么,速速寻找了来,从旁协助。” 说罢,拉着卓青飏跨过石桥,穿过竹叶丛,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径上去,就到了凌云阁。云篆推开长窗,两人在榻上就坐,这里居高临下,朝东远远地能望见寒山寺。 云篆倒了碗茶,递给卓青飏,笑道:“卓大哥,我还记得当日在黄鹤楼,说要请卓大哥到舍下小住,听听姑苏的弹词小曲。如今您到了,却赶上家中要事,事务繁多,说不得等一切妥当,小弟定要带卓大哥和青螺姑娘到处游玩一番。” 卓青飏对此不以为意,接过茶碗,笑道:“何必挂在心上。”他喝了一口茶,觉得清新淡雅,透过碧悠悠的茶水,见碗底上烧制着一树枫叶与山水屋宇,并着几个小字“枫桥夜泊”。红叶与茶水,一红一绿,一静一动,气韵袅袅,十分生动。 云篆见他出神,伸手指着窗外的远山近水,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写的正是窗外的情景。” 卓青飏看着窗外,道:“果真是江南好,好山好水好人物。” 云篆道:“我听卓大哥说起雪夜杀狼,少年英侠,武功盖世,我是十分羡慕的。昆仑的武功,让人钦佩。” 卓青飏叹口气道:“谁不想生活得轻松一点呢。回疆气候寒冷,人们只能靠草原和牛羊过活,又是蝗灾,又是沙尘,若再遇上狼群、匪患,除了拼命,也只能拼命。我师父说,我当年还很小的时候,父母便被人杀了,师父救了我,这才上了昆仑山。你看我这样,无父无母的,有什么好羡慕。” 云篆道:“我也没见过我娘。我也常常想她,只是我却记不起她的样貌,也许她就像古砚的娘那样,慈祥和蔼吧。我爹说我娘生前就喜欢竹子,所以就在这凌云阁周围都种上了竹子,让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这里的竹林。我常常听着风吹竹林,如同细语倾诉,便也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一般。” 云篆苦笑一下,卓青飏见他年纪轻轻,谈起家世,瞬间就神色黯然,心中又悲又悔,忙道:“是我失言了,引得你难过。” 云篆笑道:“我没有兄弟姐妹,除了古砚,加上云家身处江湖,素日也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朋友,没什么人会听我说话,只能佯装坚强不屈。卓大哥一来,我心里有了靠山,只想把自己多年的苦楚说出来。” 卓青飏道:“你倒是会打趣我。我不过是芸芸江湖中的无名之辈,这也是第一次到江南之地,哪里有资格当您的靠山。我倒是求你这个云家当家公子多加庇佑才行。” 云篆笑一声,道:“岳师兄武功盖世,卓大哥豪气干云,在昆仑派的弟子面前,小弟可不敢放肆。” 云篆恍若随口道:“卓大哥,你们师兄弟齐聚江南,也是为了湛卢剑吗?” 卓青飏见云篆双臂抱在一起,双眼注视着窗外的山水,道:“也许是吧。” 云篆道:“为什么叫也许?” 卓青飏道:“师父命我们和岳师兄齐来江南,是听命于大师兄的。但是大师兄常日奔波,尚未安排事宜。” 云篆对江湖之事不算明了,扭头奇道:“卓大哥还有一个师兄?” 卓青飏道:“我大师兄名叫蒋白生,久在江南镇江,以经营田庄为生。” 云篆跳脚道:“镇江富商蒋白生,是昆仑派的师兄?” 卓青飏道:“是的。大师兄虽是出身昆仑,但是却身处繁华,于俗世中修心养性。久而久之,应当很少有人知道他那昆仑首途的身份。” 云篆道:“卓大哥,人人都想要湛卢剑,争得你死我活,你们也要淌这浑水吗?” 卓青飏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众人都想据为己有吧,师父命我们截取湛卢剑,也定是想要避免武林上的风波。” 云篆听了,拍手笑道:“依我来看,要是我得到了这把湛卢剑,二话不说,就扔进我家的熔炼矿石的炉子,烧成铁浆,烧成灰烬才好。” 第六十章 妙手回春(中) 卓青飏道:“正义之人,心中存着良知,拿到湛卢剑自然要行好事,奸邪之人,拿了湛卢剑,定是为了一己私欲。要是人人都像云兄弟你这样想法,真是江湖幸事。” 云篆被他一夸,倒有点惭愧,道:“卓大哥,小弟也是随口说说,这天下闻名的宝剑,怎么可能会落在我的手里。” 忽听到窗外扑棱棱的一阵响声,又听到几声“咕咕咕咕”的叫声,卓青飏探头寻声而望,只见一只棕色花纹的鸽子,栖在凌云阁窗外的山石上,只叫了几声,又起身低低地朝着水云榭盘旋一圈飞走了。 卓青飏笑笑道:“留云庄,真是平和安静。” 云篆起身又去倒了茶,道:“卓大哥此话怎讲?” 卓青飏道:“你刚才在斟茶,有一只鸽子从这里飞过去,我看它也不怕人,想来是你们这里的熟客。” 云篆笑道:“你知道陈二叔有什么爱好吗?陈二叔这个人又不喜欢写字画画,又不喜欢养花钓鱼,他生平最好养鸽子。就在暮霭堂那一侧的相思木下,还有一个鸽舍呢,所以有鸽子经过,不值得大惊小怪。” 还没回答,就听到有人在外厉声叫道:“黑云,你怎可捏伤这只鸽子。” 云篆听到人声,道:“定是陈二叔。” 卓青飏探头一看,见山石桥畔,陈墨正对着一个家丁呵斥。那家丁辩驳道:“陈管家,我没有。不是我。” 陈墨道:“你近些日子学习拳脚,正在兴头,定是你出手失了分寸。” 黑云道:“真不是我。我刚才在这里打扫客房,这只鸽子无缘无故地落在这里,我本想赶它走,却见它羽翼受了伤。这才捧起它来。” 陈墨见那鸽子似乎受伤不轻,不由地心急如焚,怒道:“还敢狡辩,你速去风云堂领罚二十杖。再去清扫马厩,不必进后院来了。”怀抱那鸽子急匆匆地而去。 黑云急道:“不是我,陈管家,不是我。” 卓青飏听到他们隐隐约约地说话,又听陈墨怒声呵斥,云篆在一旁说道:“你不用管。陈二叔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对我们小辈不苟言笑,做起事来更是铁面无情。若不如此,他如何管的了家。” 卓青飏心想这也算是云家的家事,自己不应当干涉,便随口笑笑,接过云篆的茶碗喝了一口。 云篆道:“卓大哥,青螺她秀外慧中,韧如蒲草,实在是个可敬可爱的姑娘。我想,她值得有你这样的良配。” 卓青飏颇感意外,怔怔地看着云篆。云篆却目视远方,山川在云气中隐隐约约,云篆笑得坦荡,道:“青螺乃是潇湘门的传人,仁心妙手,受我之邀,特来留云庄为我家家将医药旷世病痛,待得功成,便打算要回归故乡。若是卓大哥心中属意,不妨由小弟替你们当个媒人,成就一段姻缘。” 卓青飏心中一动,好像枯木逢春开花一样,却不由地难为情起来,嗫喏地道:“如此便……” 忽听门外脚步声,古砚推了门进来,道:“卓大哥,青螺姑娘配好了药,正等在水云榭呢。” 云篆道:“那真是事不宜迟,卓大哥,咱们这就过去吧。” 水云榭本与凌云阁就不远,从凌云阁的小径下来,径直穿过石桥,就到了水云榭。青螺正架起来一个小小的火炉,上边放着一把砂壶,一阵阵苦涩的药香飘了出来。青螺见了卓青飏,澄出一碗棕色的药汤,道:“卓大哥,你所中的阴阳神昏草的毒,是通过口鼻呼吸而染,这个药是用了独脚莲的根、续随子的果实,另外辅助以金银花、五味子、半夏等缓解药性,内服用于拔除浸润于五脏六腑的毒火。另外这里我已经给你准备了六个药包,每日于亥时至次日子时用凉水泡作药浴,连泡九日,每日半个时辰。” 古砚道:“如此六日,正赶上中秋的武林大会。” 卓青飏听了青螺耐心的讲述,不由地心怀一畅,看了一眼云篆神色端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云篆在一旁道:“古砚,你带卓大哥先回客房歇息,另外安排家中仆人照应,伺候卓大哥药浴。再回来听我说话。” 古砚应了一声,忽道:“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一看,不由地惊叫一声,只见有五六只血红色的四脚小蛇,围着药炉游来窜去,仿佛要作势攀上药炉,但被火炭散发的热气一逼,乱了手脚,只能团团围住,不敢近前。 青螺定睛一看,道:“这像是一种壁虎,只是这般血红色的样子,倒没有见过。” 云篆道:“这样玛瑙一样的颜色,看起来倒是挺可爱的。只是这里如何会多了这么多壁虎,还聚集在药炉旁边。” 青螺道:“常言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向来毒蛇出没的附近,肯定会有对应解毒的药草。我在这里烹煮药茶,用到了独脚莲的根和续随子的果实,本身有毒,也可以用来解毒蛇的毒,定是这里的药味吸引了附近的壁虎过来。想必这壁虎也是有毒的。” 云篆道:“还开什么武林大会,该不会这儿要变成毒物大会吧,又是蜈蚣,又是蝎子,左边蚂蟥,右边乌蛇的,想想就可怕。这可如何是好。青螺你和令兄长住在这里,也不安全啊。” 青螺道:“这里的药气,风一吹就散尽了,到时候它们自然会散去。只是我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壁虎,从来没有见过。” 云篆道:“是啊,小时候倒是抓过壁虎,这种动物,就算尾巴断掉了,还是会逃之夭夭的。像这种红色的壁虎,倒不曾见过。” 青螺忽然醍醐灌顶一般,惊呼一声,激动地道:“难道是?” 云篆、古砚、卓青飏三人间青螺满脸惊喜,两颊潮红,如同三月的桃花,不由地面面相觑。青螺被瞧得难为情,忙推他们三人,道:“你们还不赶紧为卓大哥安排客房去。我要细细地想一下。”说罢,熄灭炉火,关上房门。 第六十章 妙手回春(下) 三人见她如此神色,只能折身出来。古砚亲自去为卓青飏以及云纹先生等人安排妥当,再行回到凌云阁,已是傍晚时分,留云庄靠近太湖,午间热度虽退,但山岚被气蒸烟绕一笼,山水空蒙。 云篆正坐在窗前,手上摩挲着一枚围棋子,隔了好久点在棋盘上。古砚坐下,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直到庄子里一盏一盏的灯亮了起来。 古砚这才道:“你在想什么?” 云篆道:“你看我这一盘棋,白子败像环生,稍加棋错,这黑子就能攻入。” 古砚注视片刻,伸手指着纵横的黑白棋子,道:“白子这一片虽是处于败像,但是后方防守得当,倒不至于全盘皆输。相反,若是黑棋一味前进,黑子另外几路的优势便被反扑回去了。” 云篆笑得狡黠,道:“所以说,若是寻到一个人的软肋,投以诱饵,不怕他上不了钩。就好像白子表面上丢盔弃甲,实则是万事俱备,以逸待劳,只等着黑子自投罗网。” 古砚有些愕然,不由地问道:“如此筹谋,所为何事?” 云篆道:“经一事,长一智而已。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要想打败一个人,只需要找到他的弱点,不论威逼利诱,还是智取强攻,方法得当,定能一举成功。” 古砚道:“似乎是这样的道理。可如何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弱点?” 云篆又道:“但有所行,必有所图。喜怒哀乐,贪嗔痴怨,不外如是。远的不说,就说卓青飏吧。” 古砚惊异地道:“卓大哥有什么事?” 云篆冷笑道:“卓青飏这个人,看似无欲无求,但他痴心一生,也是贪念。若是想要对付他,可谓易如反掌。” 古砚叹口气道:“卓大哥对我们坦率真诚,并无敌意,你何必总是要一味地针对他。” 云篆道:“古砚,你为人太单纯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说卓青飏对你我尚无敌意,但是说不准哪一天各有所执,要拔剑相向,心中早有准备,必不会错。” 古砚坐下来,便不再说话。只听云篆又道:“今日已是初九了,今早我听爹爹说起,武当派半为道长、少林派恒空长老已经率众抵达金陵城,左近一两日就能到达留云庄。少林武当,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能光临留云庄,留云庄自此定可以列入武林一等一的行列中。” 古砚道:“是啊,每次的武林大会,探讨武功心法,商讨武林大事,都是一大盛会。我在庄外向南三里已经筑起一座比武的无碍坛,到时候可以一睹武林高手的风采。” 两人相视而笑,听着门外脚步声起,接着廊下的一盏灯亮了起来,门外有仆人敲门道:“公子,陈管家请您到暮霭堂去用晚宴。” 云篆答应一声,古砚起身服侍他更衣,这才往暮霭堂去。两人到达暮霭堂的时候,听着堂内谈论声正浓,云篆迈步进去,这才看见青螺、卓青飏、云纹先生、未晓棠已经就坐客位。云篆再看主位,陈墨正在笑语。座位上下余下四个主位,陈墨下首一座自然是留给古砚的,上首尚有三座,除了云季牧和云篆,另有一座空余。古砚和云篆相顾愕然,心中纳罕为何会在陈墨之上另设主位,但无暇多想旋即恢复神采。 云篆正要敛衣入座,就听到门外笑声,“留云庄有幸迎来高朋满座,今日欢庆,前所未有。” 只见云季牧走进门,众人忙起身相迎,云季牧摆摆手忙请众位入座。云纹先生笑道:“多谢云庄主、云公子热情款待。” 云季牧坐下,道:“茅舍寒屋,山野陋食,众位不要嫌弃才好。” 云季牧问道:“紫毫怎么没到?” 云篆听此发问,这才明白自己下首,陈墨上首所预留的作为乃是给紫毫的。 陈墨忙答道:“刚才已经安排人去请了,紫毫说稍后会到。” 云季牧应了一声,道:“青螺姑娘,听说你已经给卓少侠配好了解毒的药方。” 青螺莞尔一笑,道:“是的。多亏了庄内的续随子和独脚莲。” 卓青飏忙道:“庄主见赐,青飏感激不尽。也多谢青螺姑娘仁心妙手。” 众人寒暄过罢,青螺道:“云庄主,小女近日苦苦思索紫毫的病情,今日倒是想出来一个办法,只是……” 云篆忙道:“只是什么?” 青螺道:“只是此举十分冒险,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云季牧道:“姑娘但讲无妨。” 青螺道:“这几日,我每日早晚要给紫毫把脉,记录病案,发现紫毫的伤病和我父亲新编的《青囊书》中所记录的一种名叫‘百草阎罗毒’的病症十分相像。” 云纹问道:“什么是百草阎罗毒?” 青螺道:“人之所有,在于气血。气全则神旺,血盛而形强。紫毫所中之毒,乃是生于丹田,一时血滞,一时气郁,日积月累,乃至崩析。当年我爹曾经记录过这样的病患,但是救治回来。” 众人听得不解,一头雾水。青螺只得又道:“我今日看见那赤色的壁虎在药炉旁盘桓不走,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个医治的想法,只是我想弄清楚紫毫的病起之因再行定夺。” 云篆和古砚都齐刷刷地看向云季牧。上回云篆和青螺向云季牧探问该事,云季牧以年代久远为由做出推辞。此刻重新提起,云篆、古砚心中牵挂紫毫的病况,只得寄希望云季牧能开口回答。 云季牧却问道:“敢问姑娘作何解法?” 青螺道:“断尾重生。” 众人十分惊异,齐声问道:“断尾重生?” 青螺道:“那壁虎身处险境,可以脱掉尾巴,逃出一命,自此可以重获新生。若是我们也加以效仿,着内力深厚的武学高手,化去紫毫气血之中的毒气,以外部输入真气供他蛰伏,直到毒气全部化去,体内重新生出洁净气血,方可痊愈。” 众人听了,闻所未闻,只觉得匪夷所思。 云季牧道:“刚才姑娘所说凶险之处是?” 青螺道:“这种解法,前无古人,怕也后无来者。小女也未有十成的把握,再说所需要的内力深厚的人,乃是武林中的旷古奇人,定是难以寻找。且蛰伏之期,到底长远几何,小女也无法断定。所以小女说这种解法,十分冒险。” “姑娘妙手,紫毫愿以身相试。” 第六十一章 死亦何苦(上) 那是卓青飏第一次见到位列留云庄笔墨纸砚之首的紫毫。当日卓青飏在丹江口初见云篆等一行人,就觉得他们人才出众,品格风流,今日由古砚所引,目之所及也都觉得留云庄地处江南气韵雅致。 而此刻初见紫毫,他心中倒觉得突兀。这种突兀,貌似来源于外表气度的大相径庭,实则更多的是初见之时的心中落差。 “姑娘妙手,紫毫愿以身相试。” 众人听得这一句,只见雕花门廊外,由小童扶着走进一人,那人头发稀疏,面黄肌瘦,病色恹恹,手持木杖,虽然身穿一身缎子襟褂,但还是让人觉得毫无生机。 古砚和陈墨忙起身而扶住来人,陈墨硬挤出一个笑容,道:“青螺姑娘来了这几天,紫毫你的气色可是好多了,快就座。” 云季牧道:“各位不要见怪,这位就是我留云庄的紫毫。”说罢,便又向紫毫介绍在座的其余之人。 卓青飏不由地打量了一下紫毫,在灯火下,紫毫的眼波明晃晃的,也许那就是他对生命的渴望和期盼,今朝听到青螺这一番话,如获至宝。卓青飏只觉得那样的眼神,如同故人相见,不由地有些动容。 紫毫勉力靠在椅子上,悠悠地道:“上次吐血,而至昏迷,虽得姑娘妙手,紫毫保住一命。但回思过去,病情反复,摧残折磨,已将近二十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时至今日,我难道还是一个怕死的人吗?” 云季牧听了,不由地脸色一暗,真怕他久卧病榻,一时想不开放弃一线希望。云篆听他说得悲切,心中隐隐作痛。 云季牧忙道:“此等疗伤之法,实在闻所未闻,紫毫,你切勿胡思乱想。这个提议有待商榷,需要从长计议。” 青螺道:“紫毫之伤病,云庄主讳莫如深,不肯赐告,想必是有难言之隐,小女也实在无可奈何。只是这伤病缠绵至今,约有二十年了,我私下瞧着,倒是这养病之法,也未必有利无害,尽如人意。所以才提出断尾重生这样的一种疗伤办法。” 陈墨道:“简直胡说八道,紫毫伤重之日,我们遍访江南名医,见了奇人异士跪求出手相救,就算人参灵芝这等名贵之药也从不吝啬,这庄上人人细心,事事留意,哪一点做得不是?” 青螺道:“陈二叔且勿动气。留云庄上下一心,对紫毫哥的病情体贴关怀,小女一个外人看了也着实感动。医者,讲究对症下药,不见得用了人参、灵芝、鹿茸、雪莲就都是好的。” 陈墨听了,才明白青螺所言乃是指庸医误事,便听她再说。 “人参、灵芝,的确名贵,但是也是大补元气的药材。且不说紫毫哥所中的毒,毒性是否会被这样大补的药材激发出来,就单说他病重之时,身体底子日渐衰弱,哪里禁得住大补之物。病重之人,素来只能以清粥淡菜恢复气力,待得身子复原才能进补。” “紫毫命途多舛,也怪不得别人。上天造人,福祸相依,报应不爽,要怪只能怪紫毫生来便多结孽缘,时至今日,紫毫惟愿报应都报应到我一个人的身上,让我在这世上受尽折磨,以偿林家世代之过错。”紫毫咳嗽一阵,这才又续道,“青螺姑娘,我不怕死,莫说是断尾重生,就是断尾一死,紫毫也愿意尝试。” 青螺道:“紫毫哥,多谢你信任我。只是,小妹的确还需了解此病此伤的来由。” 云季牧也道:“是啊,紫毫,此等大事,实在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更要小心谨慎。你不要忘了,你可不是一个人活着。过几天,我们庄上召开武林大会,江湖名门大派群贤毕至,我好言相求,务必请下几位德高望重、武艺出众的前辈,一起商讨医治你的伤病。” 云篆也忙道:“紫毫哥哥,事关重大,青螺姑娘定还需要试验推演,你要稍安勿躁,多加保养。” 众人一劝,紫毫才终于想得开些,只得道:“庄主,这几日紫毫也深思熟虑过了,既然做的,又何必害怕面对。” 云季牧赧然道:“你若想好了,那就由得你吧。” 云篆听着,这才知道父亲对紫毫之伤的来龙去脉缄默不语,只是在等紫毫的同意。此刻听了紫毫下定决心,要揭开尘封旧事,不由地心潮起伏。 云季牧眼见晚宴席上还有一众客人,笑道:“太湖蟹,中秋前后最为肥美,今日特别为众位奉上,吃个新鲜。各位请尝尝看。” 卓青飏等人见他们交谈内事,自己等人身在其中,多有不便,便道:“云庄主,青螺姑娘为在下配了药浴,庄里路途交错,在下心中担忧错过了时辰,便要先告辞一步了。” 云纹和未晓棠见了此等场景,便也找个理由,垂衣拱手,退出晚宴,各自回房。 未晓棠和云纹被安排在西厢房,和卓青飏所居住的东厢房相对。云纹道:“江湖之大,果然有奇人异事。我想那位青螺姑娘妙手回春,定是我要找的人。” 未晓棠道:“我看她在医道方面的确是博闻强识,有些手段,你瞧那岳赤渡受了她的医治,病情大约已经稳定下来。而卓青飏自己尚未察觉病痛,倒是被她一语道破。若再说那紫毫,背着人说句不大中听的话,眼看是将死之人了,青螺却还硬要回天。” 云纹道:“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上京城去走一遭。” 未晓棠道:“她也只是客居在此,迟早要离开这里。况且这里距离京城不远,顺路去看病,想必不会拒绝。” 云纹道:“如此说来,我明日寻个机会找她相商。” “眼看中秋将至,到时候这里必定是江湖人士聚集之地,人多眼杂。我们定要在中秋前敲定此事,说服她与我们赶往京城,避开耳目,也免横生枝节。”未晓棠倒去栉沐的水,道,“我看卓青飏与那青螺交好,不如我们去让他当中多加说和。” 云纹拍手称赞,两人便趿拉着鞋推门出去,只见一轮明月,洒下清辉万里,耳听庄外隐约的几声犬吠,两人便往东厢房行去。 第六十一章 死亦何苦(中) 而此时此刻留云庄后院的生云轩,灯火通明,除了后檐下的一扇偏窗未关,其他的门窗紧闭,下人们都已经被屏退了,所以显得静悄悄的。 云季牧坐在海棠雕木的圈椅之上,下首便是紫毫和陈墨,紫毫随身的小童也被叫退,因此古砚便留在一侧照看。云篆和青螺坐在他们对面,只等着紫毫开口。众人都这样静默着,屋内暗处有一点隐隐的火光,散发出一律清幽的香气。云篆知道,在那里供奉着亡母丁筠的牌位,所用的香火中添加了竹叶,是日夜不能断的。 就这样过了约有一刻钟,紫毫尚未开口,眼中已经泛起泪光,道:“我的出生就是一场孽缘。” 云篆听了,心中不忍,道:“你好好的一个人,不要总是这样讲,无端腌臜自己。” 紫毫道:“我的母亲本是一户普通渔家的女儿,我外祖母精通文墨,又擅长音乐书画,从小就教母亲读书识字,虽然家庭并不殷实,但是一家人父慈母爱,也算美满。我母亲年满十六那年,渔村正闹洪灾,又赶上兵乱,我的外祖一家人携带行装,背井离乡,一路逃荒。一日,途径一处,我母亲竟然被林公寨的贼人撸劫而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心急如焚,四方打听,幸好求得一名武艺高强的侠客,那人是外祖母的故旧,只身闯入匪寨,将母亲解救出来。母亲受劫多日,早在寨中受了贼人羞辱。” 云篆、青螺、古砚本为得救一事松了一口气,但听到此处,不由地怒恨交加。青螺双手绞在一起,云篆更是手指抓住桌案,只听得滋滋的声音。 “母亲回来,心有余悸,日夜难安,常常被噩梦困扰,不久之后就生了一场重病。外祖母只得请了郎中来瞧病,如同晴天霹雳,这才得知母亲已经身怀有孕。母亲几番寻死,都被外祖母拦了下来,外祖母说,死之容易,生之困难,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母亲听了才去了寻死之心。外祖父气愤不过,报了官府官府不加受理,只得只身去林公寨说理,却被打了回来。外祖母外祖父一家人哭天喊地,只觉得天地无情至此,江湖远大,无处安身。” 云篆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紫毫所言的“孽缘”是何缘由,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紫毫撕破了面目皮肤而展露出来的血淋淋的内心和来路,不禁有些心痛,眼中忽然就觉得眼前的烛火朦朦胧胧的。他不由地抬起手揉揉眼睛,这才发现身边的青螺早就是泪流满面了。 “我出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风大雨大,一家人找不来产婆。母亲疼得死去活来,中途晕死过几回,幸好在邻居大婶的帮助下,才终于生下我。我的外祖母常说我的出生就是受苦的一生,因此给我起了一个名字‘亦苦’。就在众人以为肯受苦肯吃苦就能平安下去的时候,林公寨的人出现了,他们一出现,就把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给抢走了。原来自从外祖父上林公寨去评理,林公寨就派了人监视一家人的行踪,直到得知母亲生下一个儿子之后,他们就把我要抢夺回去。外祖母气不过,便写了一封书信,寄给在武当山学艺的故友,请他下山援助。母亲尚在月子中,日日痛苦流涕,有一日趁外祖母不注意,自己一个人居然偷跑出来,寻到林公寨,苦苦哀求,求得寨中收留以便能时时照顾我。” 悲惨的回忆让紫毫痛断衷肠,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由于气息不稳,一下子便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云篆起身低下身子,一手从怀中拿出手帕,轻轻地拭去他的泪水,一手轻抚着紫毫的胸膛,帮他理气。云篆自小缺少母亲的疼爱,此刻的心里如同打翻了调料瓶,鼻子里一阵酸,一阵苦,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故意扭转头,不忍紫毫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 紫毫喘了好一阵,才又道:“母亲甘愿留在林公寨,外祖父外祖母也勉强不得,只能不时到林公寨加以探望。我爹就是林公寨的寨主,我虽然不是我爹的长子,但打小就是混世魔王,在寨中天不怕地不怕的,为此我爹总是夸口我这样的脾性,才最像他。母亲虽在我身边,却根本教养不了我,我每日里就跟着寨中的人调皮捣蛋,偶尔玩乏了才在她那里住一晚。我每次过去,母亲都格外开心,变着法儿要给我做些好吃的,她煮的阳春面尤其好吃。母亲总是叫我我的乳名亦苦,我那时候不懂,觉得这个名字又难听有拗口,只是看她日日照顾我,也不好驳斥她,后来听得烦了,便更少去了。我倒是常常到我爹那里去,虽然上头有两个哥哥,但我爹还是偏爱我,每日早上带我练功习武,舞枪弄棒,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着说我就是林公寨未来的继承人。这样的话,一时还不觉得,但时间一长,寨子中就有了很多流言蜚语,只是那个时候我才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并不察觉。直到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才发现母亲手臂青肿,显然是被人虐待,一怒之下,我便把整个寨子都搞得翻天覆地,要找出来对我母亲下狠手的人。肯定是大娘等人见我在我爹面前得脸,就背地里作践母亲。我吵到寨上,本想父亲能为我打抱不平,却不想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被我爹甩了两个大耳刮子。我跑到母亲那里,恨恨地责怪她不思进取,只配被人欺负,她抱着我哭得不休,却始终不辩解一句。我赌气就留在母亲那里,好几日不见人影,我爹反而寻我来了,他好言相劝,母亲居然也难得从中劝和,我们父子才重归于好。母亲被接出下人的居所,我爹新安排了房子给我和母亲居住,有时候也常过来小坐片刻。我爹有时候会带着我进入祖堂,教我各种祖传的本领,在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有木制和铁制的机关,有稀奇古怪的武器工具,父亲觉得我很有天赋,还教我轻功、倒挂、平衡、缩骨各种武术技巧。有时候,外祖父外祖母也会到寨子中来,外祖母擅长书画乐器,总给我带个竹箫、口哨的,我也是一时玩玩,浅尝辄止。外祖母见我们吃穿丰实,说虽然身处草莽之地,好歹总算苦尽甘来,也替我们高兴。再后来,母亲又怀孕了,这一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上有两个哥哥,并无姐妹,我爹初得掌上明珠,甚是高兴。只是母亲当年月子中悲苦劳累,身体底子受了损害,生下这一胎,身体每况愈下。寨中众人伺候并不体贴,外祖母得了我爹的允准,接了母亲和妹妹下山休养。” 第六十一章 死亦何苦(下) 云篆听紫毫这段讲述,心中忽然明白了云季牧此前多番缄口的缘由,毕竟紫毫的出生不算光彩。但云篆转念一想,紫毫这番话,对受伤之事只字未提,难道所受之伤会和他的出生有关?于是脱口问道:“紫毫哥哥,后来怎样?” 紫毫道:“母亲和小妹被接下山,我乐得无人约束,逍遥自在。林公寨上下见风使舵的人多了,见我爹对我青眼相加,自然把我当成小霸王一般地捧在手心里,那一年我才十一岁而已。有一日,寨子来了一伙官府的人,按照户籍指明了要林家一家人奉旨。我和母亲因为未在林家户籍上,所以未曾被宣。那几天,整个林公寨都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情绪,直到过去了五日,我爹回来了,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他把我叫到了祖堂,因为关着门窗,整个祖堂显得暗沉沉的。我跟着他静悄悄地跪在祖堂前边,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点燃了三支香供奉上,才开口讲话。而我,第一次听到他讲林家的渊源,震惊极了。” 忽听“哗啦啦”的声音,原来后室桌案上放着一本展开的书,被窗外乍起的秋风一下子吹乱了。不知何时,明月已经被乌云遮挡住了,屋子外面黑漆漆的,陈墨忙起身将生云轩后室的偏窗也关上了。月华受阻,只有屋檐下的灯火在风中摇晃个不停。窗户就一阵明一阵暗的,像极了紫毫回忆中的祖堂,晦明变化,晴雨难测。 关上窗,风声被隔在了外边,云母牌位前的竹叶香也被锁在了屋内徘徊,让云篆等人有一种置身林公寨祖堂的幻觉。 紫毫歇息了一下,续道:“林公寨的祖堂偏室,存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说是刀又非刀,说是铲又非铲,说兵器非兵器,说玩具非玩具。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这里虽然常见这些东西,也觉得有趣,却往往不知道造来用作何处。我爹问我:‘你娘总是叫你亦苦,你知道你姓什么吗?’我说:‘爹你是糊涂了吗,我姓林啊。’我爹听了,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又大声地说:‘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不姓林,你要跟着你娘去姓,跟着你外婆姓,不论是谁问起来,你都不姓林。你知道吗?’我心中纳闷,从小就好好的祖宗之姓,怎么就说改就改了呢,便回答道,‘爹,我明明姓林,为何要说自己不姓林。’我爹听了十分生气,便红着眼说:‘你外婆给你起的名字好听的很呀,亦苦,你不需要姓林,你也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见他的样子十分可怖,便只能答应。他才稍微恢复平静,便又问我,‘你知道你爹叫什么吗?’平日里很少有人称呼我爹的名讳,我也只是叫他作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就指着祖堂上边的零落的木牌,说,‘这上边是林家三代,一位祖辈、两位曾祖辈、一位高祖辈,家门冷落,人丁稀薄啊。你要认真地看清楚祖先的名姓,还有你要记住你的大哥名叫林兆丰,二哥名叫林兆众,虽然他们日常也总是欺负你,但是毕竟血浓于水,你该记住他们的名姓。我们这一去,凶多吉少,你若是以后家富人强,也好给他们立一块牌位。’我听他说的郑重其事,一时惊慌失措,只听他又道,‘还有,你要记住你爹的名字,林昌明。’” 紫毫忆及往事,他那声音如飘如幻,仿佛是从很多年前的久远地带传来,一声声地回荡在生云轩的房间。 “林昌明?”云篆不由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娅涵说过。”古砚在一旁叫道,他脱口而出,才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赧然地说,“她好像说过。” 云篆拍案道,“对对对,的确是她说起过,她说林昌明是盗墓的高手。” 紫毫神色一惊,旋即又恢复下来,道:“盗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心中的惊惧依然不减当年。”他狠狠地定下自己的语气,道,“我们林家时代都是盗墓的。那一日,我爹指着祖堂偏室的所有东西,一个一个指给我看,说着它们的名字和用途,有的用来凿山刻石,有的用莱引火避水,有的用来封尸开馆,甚至有的用来敬神拜鬼。盗墓啊,那可是挖人祖坟,掘人宗亲的勾当,林家出生的人,一出生就都是一场孽缘,都是受了地狱的诅咒的。” 青螺首次听到这样的事情,只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耳听紫毫情绪激动的呼声,夹着院子里被风吹动,枝叶相撞和鸣呼啸的声音,她不由地一声惊叹。 紫毫道:“我爹说了许久才终于说完,又拿出三本图册交给我,说一本讲风水龙脉,一本讲机关工具,还有一本讲源远流长的传说。这三本图册乃是林家多年积累的结晶,虽然处世下贱,但终究是日积月累,稍有小成。我爹交给我之后让我妥善保管,并说这次林家一家都被宣入皇宫,乃是要委派林家成为御前的灵狐卫,替朝廷办成一件绝密大事。原来林家家眷老小早被朝廷当做要挟提前关禁起来了。我爹这次回来,声称要收拾上路的各种所需器械,其实暗中回来将我以及家中事务安排妥当。那一日,我爹一走,我就被他安排的邱三叔从一条暗道送出林公寨,回到了外祖母的家里。第二天就传来消息,林公寨举寨上下,突发火灾,无人生还。” 云篆心下印证,忽然插口道:“难道娅涵姑娘所讲的并无虚言?” 紫毫仿佛没有听见,道:“我会到外祖母家,大病了一场,我虽然已经过了孩童时期,但内心还是根本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外祖母生前的好友,从武当山下来,途径拜访,得知我受惊过度,出手相助,替我用功法医治半月有余,我才终于恢复健康,并求他留了一月点拨我的功夫,直到武当派传来急报,要他及时回去处理门派事宜。临行之前,外祖母还特意抄写了几部经书,并一柄玉箫用以答谢。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在林公寨自由散漫惯了,在外祖父、外祖母那里,每日听着各种说教,厌烦得很,便自己总是溜出去,自己阅读我爹留给我的三本书册。读得久了,居然有所心得,我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一座座山脉如同大地的筋骨,那一条条江河便如同大地的血脉。那第一本书册风水龙脉,讲到华厦沃野,便有几条大的龙脉绵亘东西,其中不得不说的便是昆仑山。” 第六十二章 凤凰麒麟(上) 云篆等人听得兴起,只听紫毫又道:“昆仑山祖势高雄,三大行龙南北中。分布九州多态度,精粗美恶产穷通。昆仑山历来被尊为万山之祖,在第三本讲述传说故事的书册中有写道,昆仑乃是一座连接天地、穷通万化的仙山,相传西域仙境便就在昆仑深处,在那里,凤凰于飞,麒麟于走,灵花妙果,世所罕有。而我爹被召入御前灵狐卫,为的也是和昆仑山相关的一个秘密:一剑两琴。” “一剑两琴!”云篆、青螺、古砚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 云季牧在一旁道:“且莫喧嚷,听紫毫说下去。” “昆仑山神秘莫测,充满灵气智慧,但远古时期,不知因何忽遭变故,鸟兽四散,那山中一凤一凰悄然落入凡尘,化为两棵梧桐;而麒麟神兽,化作一团五彩祥云,坠入东南的崇山峻岭。自此西北高耸入云,东南没入大海,人间兵戎,此起彼伏,九州动荡,直到一统。” 云篆听他说得玄妙,心想这大约是人们的传说,不足为信。他目视云季牧和陈墨,虽是端坐,但神色迷蒙,似乎也是破天荒地听到这一切。 紫毫又道:“《诗经》中有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自古以来说凤凰,唯肯栖于梧桐,说梧桐,也只蔽凤凰。西汉的时候,梁孝王外出游玩,在琅琊山下的林中发现了一棵梧桐树,那树繁茂出众,枝枝覆盖,叶叶交通,白昼日出,木现华彩,如同凤凰展翅光辉夺目,夜晚风起,林音清亮,好像凤凰和鸣嘹亮铿锵。梁王便请了当时有名的琴师,伐下这棵树木的一条枝干,精心打造成一把琴,琴成之后,通体绿纹悠悠,随手弹奏,琴音绮丽,因而赐名为‘绿绮’。但十分不幸,那琴成之日,林中的梧桐树便叶落花败,日渐衰朽了。相传那绿绮琴生来带有一股灵气,遇见气质正直之主,便也正气浩然,遇见文雅风流之主,便气韵旖旎,遇见奸邪机佞之主,便邪气鼎盛。” 云篆听得奇妙,但依旧半信半疑,道:“这般神奇?那要是遇见巧取豪夺的人呢?” 紫毫道:“大约会是贪婪蛊惑,不择手段。” 云季牧道:“这和昆仑山有什么关系?” 紫毫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又道:“这就要说起焦尾琴了。当日一凤一凰落入凡间,化为梧桐,其中一棵已经被制成一把绿绮琴,但是另一棵却不知在何山何岭,直到东汉的时候,蔡邕前往无锡公干,途经一处乡野茅店投宿,无意中听到灶下木柴在火中爆裂的声音清脆回响,好似哭泣,一瞬间似乎听到呼唤一般,忙将那段木柴抢救出来。这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棵老桐树。” 云篆笑道:“我猜他定是制成了焦尾琴。这怕是杜撰吧,哪有树木会呼唤人的。” 紫毫道:“那书中所记载,就是这样。我本也不信。但老骥伏枥,却志在千里,况且这是凤凰所化的神木,自然是十成人中有九成九肯相信。蔡邕将那焦木制成一段古琴,因被柴火烧焦,所以命名为‘焦尾琴’。这制琴之时,需要从中剖开,木材被凿,声动如吉缶,又如泣如诉,而在那剖开的一侧,树纹隐隐组成四个字‘昆仑仙府’。” 座上众人听得玄妙,不由地惊呼一声。 紫毫道:“我曾经见到过焦尾琴,的确是隐隐约约有这四个字。所以我从不信那古书记载,转为相信。” 云篆道:“相信什么?” 紫毫道:“这也是当年御前座下召集灵狐卫多方打探一剑两琴的最主要的原因。” 古砚也道:“是什么?” 紫毫道:“人们都相信昆仑仙府是存在的,而据书中所记载,凤凰麒麟乃是开启昆仑仙府的钥匙。当年我爹被御前召集走,为的是寻找古时的圣贤先哲的坟墓中是否藏有一剑两琴。” 古砚道:“那一剑就是江湖传说的湛卢剑吗?为何会和湛卢剑扯上关系?” 云篆在一旁道:“这都想不到,想必这湛卢剑乃是那麒麟的化身,也是书中记载的。” 紫毫默默地点点头,又道:“我爹当年出走好几年,音讯全无,那几年我们过得安稳却又平淡,直到我娘忽然收到一封以血所书的信,信上说我爹前往冀北的山区飞狐峪,却被朝廷的人马追杀至死,叫我们速速搬家,以免被殃及。外公外婆,还有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再度迁徙到乡下居住。我长了好几年,人已经长大了许多,乡下无趣,就更加顽劣。外婆便写信给那位武当山出家的道士,请他下山教我一些拳脚武术,一来强筋健骨,二来也能保卫全家,三来也要收收我的性子。妹妹虽然年幼,但跟着那道士学起来,也像模像样。那道长五十多岁,和蔼可亲,对我们兄妹十分和善,我们喜欢他的很,便学习得更起劲。后来有一天,有一个名叫季平的人寻到我们,要请那道长要启程返回武当,我才知道那道长道号名叫长青。长青道长走了没几个月,我们就遭到了朝廷的官兵围剿,幸好我们及时察觉,提早就离开乡下,虽然我已经学了不少的武功,对付一些酒囊饭袋是绰绰有余,但是毕竟人小力薄,母亲根本不放心我与他们拼杀。我那时候不知道官兵为什么会追杀我们,只记得一家人见了官兵就要逃跑,那时候我就在想我爹的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立志要去查明真相。” 紫毫沉默了一下,他似乎是在回忆沉沉的往事,云季牧见状,明白他心中难过,便道:“悠悠世事,早已化为尘烟,多思对你的病情不利,便不要再想了吧。” 紫毫又道:“在逃亡的一路上,我外公外婆先后受伤不治而死,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东躲西藏,最终官兵还是追捕到我们。原来他们紧追我们不放,是为了要搜当年父亲留给我的几部书籍,还好我日常收藏妥帖,并未遗失。后来我们在苏州城北一带被官兵追上了,母亲为了保护我们兄妹,身中数刀,后来便遇上了云庄主和陈二叔,幸亏得他们相救,我们母子三人才得以在留云庄落脚。” 古砚听到此处,蓦然想到自己和母亲两人也是在南下中途被云季牧和陈墨相救的经历,心中思潮翻涌,感同身受。 第六十二章 凤凰麒麟(中) 云季牧见紫毫神思郁郁,便道:“那日,我和你们陈二叔,往城北去访友,眼见一众官兵胁迫他们母子,哪里能忍,便出手击毙几名官兵,忙接引他们掩藏行踪,到了留云庄。到了庄上,他们就暂住于有神居养伤。” 紫毫又道:“母亲当日受了重伤,虽是保住性命,但是身体每况愈下,加上她念及自己时日无多,忧心烦恼,更是雪上加霜一般。熬了三月有余,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云季牧道:“她临终前还在为你们忧心,她忧心姑苏一带,近京畿之地,便向我托孤,请求我将你们兄妹送往武当山,托付给武当派的长青真人。我和陈墨办完她的身后事之后,又值秋末,庄上大小事宜繁杂,待安排妥当秋收冬藏一应事宜,这才一路舟车西行入鄂。那时已经隆冬,一连下了几天的雪,山路南行,只得在客栈留宿,直到天色放霁,天气渐暖,才能上山投上拜贴。只是,唉,事与愿违。” 云篆等人听他一声叹气,心想又有变故。 陈墨见云季牧脸色阴晴难定,便道:“我们送上拜贴,才得知武当山几天前突发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许多经书楼阁,长青真人的居所失窃了一些物事,又是焦急,又是急怒攻心,先是处罚了几名涉事弟子,后把几名大弟子关了禁闭,自己居然也一下子病倒了。我们前去探望,但见武当事务正乱,尚无头绪,且生活起居都是一应的道士,清苦寡淡,要说把紫毫留下,我们实在不忍,只得留了书信,带了他们又回来留云庄。在留云庄的这些年,紫毫日日勤勉,武功越发进益。事后,长青真人亲自下山,眼见紫毫在此成长茁壮,也心中安慰,不再接他上山,于这留云庄小住出手指点。紫毫得了点拨,博采众长,武功进展神速,不愧是留云庄笔墨纸砚之首。” 紫毫脸色惨白,赧然一笑,道:“那是归功于陈二叔日日提点历练。” 古砚在一旁听了,不由地问道:“时常听你们说笔墨纸砚,排行第三的纸,如何从来不见?虽说远走他乡,但是这许多年来,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也不曾露面。” 陈墨以目视之,古砚注意到陈墨的眼色,心中不由地纳闷,为何人人对“纸”避而不谈。 紫毫沉默一下,不理古砚的疑问,又道:“我日日勤练武功,只希望去寻得当日父亲被征入朝的答案。终于有一日,我打听到当年父亲入朝之后,被列为‘神勇飞狐卫’,走南闯北,最后在冀北飞狐峪一带失踪,便打定主意只身前往。飞狐峪,隐于山谷之间,飞狐寨更是有几百号人马,常年占山为寨。我先后五次潜入飞狐寨,暗地打探,终于在一所柴房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的石栏下发现了一个手刻的‘林’字,我知道这是林家独有的一个记号,便断定父亲当年在这里曾发现线索。我趁人不注意,打通了一条盗洞,那盗洞外侧山崖岩石坚硬,但是往里却土壤松动,虽然是冰天雪地,寒冷刺骨,但却也没有想象得艰难。盗洞的尽头,便是一个空旷的洞府。石洞的石壁上多是壁画,也有许多曲曲扭扭的字符,大约是一些别的民族文字。石洞中又分为几个石穴,里边倒不是金银珠宝等陪葬品,相反却是木床帐幔,杯盘碗箸,虽然蛛网灰尘,但所设所部,似乎不是墓葬,相反倒像是有人居住在这山壁内,又或者是这里是个藏身的地方。想到藏身,我猛然觉得会不会父亲便是落脚于此处。我又往深处行去,走了不远,便是尽头,而尽头的墙壁上用红漆漆成一个大大的圆形,中间一只伸展翅膀的飞鸟,周围都是红色的火焰,如同凤凰涅盘一样,那图案在火把的火光的照耀下,光彩醒目,夺人心魄,就好像是图腾一样。我伸手摩挲那凤凰翅膀,手上竟沾满金粉,我又伸手去擦拭,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石壁居然摇摇晃晃地往外扭转,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我便手持火把,继续向内探去,内洞空间更大,黑暗深邃,我再看墙壁上依然是笔画文字,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古篆文书,我也顾不上多看,再行不多处,忽见面前正端正地摆放着一把木琴,那木琴一端焦黑,像极了传说中的焦尾琴。我心中十分激动,父亲多年探访的古琴就在眼前,我伸手正要去拿,忽然觉得胸中十分压抑,隐隐作呕,忽然又觉得浑身无力瘫软,就此倒地。我吓得浑身冷汗,都濡湿了内衣,只得盘膝而坐,收敛心神,这才神魂稍安。紧接着,我便听到几声窸窸窣窣的说话,说的内容并不清楚,好像是从外洞传来,叽里咕噜的,一听便知不是汉语。我心中十分惊异,难道是外洞上壁画的人物都活了过来,自行交谈什么。又听着脚步声近,我慌忙熄灭火把,闪身躲进一处矮矮的石穴,这才发现这石穴一侧镶嵌着许多细碎的宝石,有一些年久了,随着泥土落在地上。而外洞透进来的隐隐约约的火光越发地行近,我屏息凝神,身处暗处,只见三个人先后走了进来,一个年纪大些,留着大胡子,另外两个一眼看起来就很年轻,他们似乎能认识一些文字,看起来像是在诵读墙壁上的文字,但又有一些不太认识,便伸手去擦拭文字上的灰土。他们似乎有所信仰,面对这壁画念念有词。我心中焦急,只想赶紧从这里拿了琴就离开,没想到他们三人看得仔细,颇有些耽误,我心中转念他们莫不是也是为了焦尾琴而来吧,该如何尽早地打发了他们。我伸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那细碎的宝石,出手一点,那宝石含了巧妙的内劲,打中那两名年轻人的脑后穴位,他们二人便立刻倒在地上昏死过去,我立刻飞身将他们二人搬入甬道暗处。待那老人跪拜完毕,起身发现少了两人,弯腰捡起火把汇在一起,火光顿时大亮,他发现了焦尾琴,我顾虑与之明争吵闹起来会引来他人,便急中生智,心想他只身一人,加之迷信鬼神,不妨想个办法将他们吓走。于是眼见他出手去拿焦尾琴,便弹出一粒宝石,正中他的手指,他吃了痛猛然缩回,四周打量观测,眼见无碍,便又伸手,我只得故技重施,将他最终吓走。” 云篆和古砚听到此处,两相对视,心中印证,紫毫所说,居然与那日娅涵所述一致,心中料定他们二人定非说谎,想来当年定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第六十二章 凤凰麒麟(下) 紫毫定了定喘息,道:“待那几人从洞中离去,我又点起火把,起身扯了一块帐子,裹住那焦尾琴,只见那琴身纹路纵横,在闪闪烁烁的火光下果然像是四个字‘昆仑仙府’,我担心过多停留,节外生枝,于是也顾不上多看,便慌忙沿着来路退出洞外,草草掩盖洞口寻个机会溜出寨外。我下山之后,疾行赶路,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忽然又觉得胸中憋闷难忍,口干舌燥,满头冷汗,哗地呕吐出来。我明知身后就是飞狐寨,走得越远,也就越安全,只得强打精神越是往人际荒芜之处而去。那冀北一带本就荒山遍地,行走困难,又不便躲藏,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行到哪方地界,只觉得心口烦闷,似乎有一座巨山压迫于其中,走不了几步,就此昏死过去。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明星稀,还有一声声狼嚎远远地传来,我伸手之处,还好那焦尾琴尚在,心中一振,深深呼吸几口,觉得气爽了许多。于是,我背起琴来,辨明北斗所在,踏雪南下,天明时分,就到了一个小镇,镇上鸡鸣雉啼,此起彼伏,东西相和。我一打听得知,当地名叫鸡鸣驿,正是一个邮驿所在,于是找了一个姓贺的人,买了一匹快马,快马加鞭驰骋赶路。可是,行不多时,先前的那种烦闷感便又来了,来的时候气血翻涌,我强打精神,但是内力却聚不到一处,只觉得手臂腿脚,如同筛糠一般颤抖不止,头昏眼花,差点一头栽倒。我似乎被一阵邪魅之气所笼罩,神志不清,心中害怕极了,不敢硬撑,只得晓行夜宿,赶路慢了下来。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那一日我行至淮阴,天色傍晚,刚拴了马打尖,就听到门外尘沙马蹄声至,一看竟然是六七个身穿朝廷兵服的人,他们刚一下马,就大声嚷嚷地询问行人。我耳听他们口中形容,他们追捕的人,居然是我。我心里纳闷,自己一路乔庄,隐藏踪迹,为何会被人追拿。但是看他们服饰,心想莫不是我的身世遭到泄露,朝廷缉拿林家的人来了。我只得趁其不备,牵了马继续南下。这次我不敢疏忽耽搁,但所行不久,却又遇到了一班人马,我久在飞狐峪打探,自然认识那是飞狐峪的寨主萧天铭。” 云篆和古砚听到此处,不由地想到几年前萧天铭攻入留云庄的一事,殊不知留云庄与飞狐峪,一在江南,一在冀北,相隔千里,却早有宿怨。 “我留心看下,萧天铭一伙人风霜扑面,显然是一路快骑,追赶而来。萧天铭怒吼一声,问我名姓。我将焦尾琴牢牢背在背上,并不答他,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势必要闯过去。萧天铭不过四十多岁,年富力强,使用一把七尺长的大刀,拍马过来,虎虎生风。若在素日,我即使不能杀死他,临阵相对,也足以自保。但那一天,我力有不逮,丹田之气难以聚集,就像狂风之中的烛火一般,摇摇晃晃,随时就要熄灭一般。” 云篆手指狠狠地抓着桌角,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由地脱口道:“原来是那个老匹夫,打伤了你。” 紫毫道:“我原本打算要避其锋芒,找个机会逃生。但是眼见刀锋迎面,我只得摸出腰间的无心刀,无心刀灵巧飘逸,当机一格,手臂一震,觉得半身酸麻。但命在顷刻,我也不敢大意,拼尽所学与他周旋。周旋一阵,我已看透他的武功不过尔尔,实在不足以惧,那一把长刀,威力十足,却也尾大不掉,缺陷明显。我使了几招快刀打法,杀掉几名围众,就把萧天铭逼到连连败退。他久在飞狐峪,势必听说过焦尾琴,他对我紧追不放,留他在世,定成遗祸。我便出刀更是凌厉,想要把他一刀毙命。” 听到此处,青螺不由地惊呼一声。也许是沉浸在回忆之中,紫毫脸色冷峻,充满杀意,在灯火下显得恐怖极了。云篆却似乎也陷入沉思,心里不由地遗祸,若是萧天铭敌不过紫毫,那紫毫所受之伤又是何人所为。 紫毫道:“就在我的刀刃刺入他的喉咙之际,他怔怔地盯住我的面容,忽然反问一声,‘你难道是林家人?’他惊异的样子似乎是恍然大悟,又似乎是惊喜,或者是我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我长大的样子,像我的父亲,难道是他认识我的父亲?我只是恍惚一下,他手上一股大力,将我掀翻倒在地上。我尚未起身,就听到他喃喃地问,‘你是林昌明的什么人?’我翻身跃起,经过一番剧烈打斗,我猛然觉得心上刺痛不已,我翻身上马,见他伫立在原地,恍然不知。我催动马匹,跃众而走,只听到他在身后喊,‘莫要拦他,放他走吧。’” 古砚疑惑道:“他给你放行了?这是为何?” 紫毫并不答他,兀自说道:“我走脱之后,先是调息半日,这才有所缓和,便到了扬州,找了一条船南渡到镇江,本要往无锡去,却遇到了朝廷的追兵,这真是又有仇敌追兵,腹背受敌。这次的人中,有一方高官,出手端方凝重,定是名门之后,我此番身有伤病,更是难以匹敌,两人交手,不过二三十招,他居然使出一招韦陀掌,将我打得节节败退。我后来才得知,那人居然是身居朝廷猛虎卫之首的首座,名叫叶烁。” 云篆和古砚,早在神农山庄,便听季平说过乃是受叶烁大人之命而往神农山庄贺寿,此刻从紫毫口中听到叶烁的名字,心中不由一惊。青螺对叶烁虽不熟悉,但是早先听秦霄汉和忠叔讲述梅家罹难,对这一名字如同刻骨铭心,不免大为震动,更想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紫毫道:“我身受韦陀掌,虽未致命,但是也受了内伤,口中一股甜腥,吐出血来,我心灰意冷,觉得顷刻之间毙命于此,不由地想起自己的亲人,过世的母亲,分散的妹妹,杳无音讯的父亲,一时之间更是难过。我挣扎着起身,却觉得心中的烦闷骤减,丹田之内一暖,似乎有一股气流澎湃而至,像是受阻的洪流得到疏引,归于本应所归之处。” 第六十三章 千幻之堂(上) 青螺问道:“紫毫哥哥,你刚才说,当日你受了韦陀掌,却解了多日所遭受的烦闷之气?” 紫毫脸上猛然现出喜色,道:“当时我丹田之气,瞬间觉得鼓荡,风帆正劲,我喜出望外,居然都忘了自己已受内伤,我随手一指居然迅捷威猛,使出刀法,便上去与他搏斗。叶烁猛然也是大吃一惊,随手招架有些慌乱。但他毕竟武艺出众,见多识广,几招过后便恢复如常,我出刀削向他,他却只用两指,就已经架住刀刃。我难以与他相持,却耳听一声,‘接招吧。’却原来是飞狐峪的萧天铭飞跃而至,手上一挥,一把金色的飞沙朝着叶烁飞去。叶烁食指和中指夹着刀刃,拇指和无名指微微一弹,资质十分优美,就像端庄的菩萨打禅。但我手上却传来一股大力,我身子不稳,后跃一下,落在当地。” 众人听到萧天铭从中解围,当真是峰回路转,心中焦急等着紫毫回忆。 紫毫道:“我这才看清楚,萧天铭投向叶烁的并不是什么飞沙,也不是什么暗器,乃是一件金属打造的纱衣,说是纱衣,毕竟是金属所制,但飞起来,却曼妙飞扬,如同风中纱绢。那纱绢只朝着叶烁面目上飞去,叶烁斗篷一挥,挡在中间,就听一阵密密麻麻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来是那飞纱与那鼓满真气的斗篷相撞。叶烁内力奇高,我心想飞纱虽是件奇怪兵器,攻他个出其不意,却伤他不得。没想到,那飞纱却如同生了爪子一般,撞到斗篷,却十分奇妙地附着那斗篷上边,叶烁挥舞几下,却依然不能解脱。飞纱的另一端受绳子牵引,正握在萧天铭手中,萧天铭冷笑一下,道,‘叶大人,别来无恙吧。’叶烁虽受牵制,但十分冷静,眼看着那飞纱的模样,道,‘夜捕衣,阴诡之术,南林北萧,你是何人。’萧天铭道,‘萧爷在此。’叶烁道,‘你是为报仇而来。’萧天铭道,‘不错,为了焦尾琴,当年你杀了林萧数十口,大仇不报妄为人子。’叶烁道,‘没想到,你还能从墓道中逃出来。’萧天铭道,‘要不是林昌明临死前打出了一个死生洞,我也在九年前早就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说着,手臂回力,那飞纱径直将叶烁扯住,叶烁一个趔趄,随即便又站定,呵呵笑一声,双拳左右交换几下,只听双臂发出一声声如同爆豆的声响,如同蜘蛛捕食触网的猎物一般迅捷朝着萧天铭面门打去。萧天铭与叶烁两相胶着,我摸摸怀中,随身的暗器已经用完,只有几个哨竹钉,哨竹钉乃是留云庄出名的武艺,我怕一旦出手,被他人识别留下后患,便不出手。萧天铭也许注意到了我踌躇不已,叫道,‘娃子,我承林昌明的情,放过你一次,你还不走?’我听得说得恳切,心想的确不宜在当地过多耽误,便绕过水湾,从树林中走了。我赶了半日路,便开始气喘吁吁,额上冷汗不止,被风一吹,凉浸浸的,浑身不断地发抖,我勉强又走了几步,哇的一下,便吐了出来,秽物腥臭,难闻的很,我更是吐得不止,眼前忽然像飞来一群蜜蜂,让人眼花缭乱,耳朵里也都是嗡嗡的响起来。我从怀里拿出一枚哨竹钉,扎在手指上,便流出血来,疼痛的感觉才让我的神智清醒一些。我又跌跌撞撞连夜赶路了许久,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终于到达穹窿山脚,便紧着脚步往庄里走。恍恍惚惚地,我便倒在地上,昏迷在庄外。” 云篆道:“记得那时,我还年小,和古砚在庄里练剑,忽然听到有人来报,紫毫哥哥昏迷在庄外,随后忙派人把你救进来。” 云季牧道:“是的,我们把你救回,见你被重大的掌力所伤,忙请了大夫入庄医治。但是那些大夫资质平庸,只会用些人参雪莲,吊住你的性命,却迟迟无法把你治好,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延请江湖朋友,打听到潇湘梅家,这才一路逆水去恳请救治。谁料想,潇湘门早已经被神农帮的人占为己有,唉……” 众人听了,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云篆却忽然开口道:“紫毫哥哥你当日拿回来举世扬名的焦尾琴,如今在何处,小弟也想开开眼界。” 紫毫道:“当日我昏迷在庄外,过了好几天才苏醒过来。” 陈墨思考一瞬,讶然道:“那天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从来不曾见到过焦尾琴。今天要不是听你讲起许多旧事,我们都不知道你居然甘冒大险,深入龙潭虎穴去寻找一把传说中的琴。莫不是你昏迷在庄外的时候,被人顺手牵羊把琴顺走了?” 云篆听到此处,脸上黯然失色,叹一口气,道:“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青螺却并不关注焦尾琴,而是道:“紫毫哥哥所讲,病症真是匪夷所思,而这受伤的起因,小妹妄加揣测,定是在那飞狐峪的山洞里。你们都细想一下,紫毫哥哥潜伏在飞狐峪时日不短,一直矫健,而从那山洞出来下山,便一直鬼魅缠身,身体每况愈下。” 云篆忽然想起来那日娅涵所讲述的湄沱湖的事情,道:“乌那坎?难道是?一定是的。” 众人看他神情兴奋,不由地问道:“什么乌那坎?” 古砚听到此处,也是如同火光电石一般,喜悦地叫道:“一定是,一定是。乌那坎,契柯图,阿什库,湄沱湖的人也是这样的症状,一定是娅涵所说的巫毒。” 青螺惊道:“巫毒?” 云篆便简要地转述了娅涵前几日的所述,他口齿伶俐,删繁就简,没几句就已经说了来龙去脉。 紫毫道:“什么?你说留居在洗砚池头的那人,就是当年我在飞狐峪山洞中所遇到的人的族人。” 陈墨却道:“那女子,乃是异域番邦之人,并且是和飞狐峪萧天铭一前一后攻入留云庄,我瞧着其中必有蹊跷。她所说的,说不定就是为了欺骗我们,我们当要慎重。” 云篆听了,也道:“陈二叔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还是要当心些,莫着了道。” 青螺却默默地念叨着:“巫毒,巫毒……巫毒是什么?” 云季牧道:“我曾经在千幻堂看到过一些相关的记载文书,巫,是古时候祭祀祈祷所用的仪式,能通天地鬼神。人们常说巫蛊,想必是一种少见的秘术,时至今日,大概已经失传了。只是……” 云篆见他欲言又止,便道:“只是什么?” 云季牧道:“百年前,战乱频发,百姓痛苦不堪,江湖上更是纷争不断,仇怨丛生,但是有一年,群雄召开了一次武林盛会,要推选一位武林高手,以其名望和武艺化解种种干戈,那一年的名门正派,三教九流,帮伙家族都不愿落后,摩拳擦掌,出手挑战。大会一直开了半个月,人们就整整比拼了半个月,最终有三个人,打了个不相上下,难分轩轾。再打下去,几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只得推选共同取胜。” 云篆道:“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能打成平手,必定是各有优势。取胜的都是什么人,可是少林高僧,道家名门。” 云季牧道:“是有和尚,却不是出自少林,那人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无名之辈,自然也不算高僧。” 云篆道:“哦?居然是个少年。” 陈墨微微一笑道:“这人被江湖人称为‘金顶佛’。” 云季牧道:“还有一人乃是从昆仑而来,年纪已经四五十岁,冷峻逍遥,长须飘逸,使出武功来,更是气定神闲,翩若谪仙。” 陈墨道:“这人被称为‘昆仑仙’。” 云季牧道:“还有一人虽然是个瘸子,但出手是奇诡莫测,阴冷沉郁,又终日抱着酒罐子,活脱脱一幅酒鬼的样子。” 陈墨道:“这人被称为‘跛足鬼’。” 云篆道:“仙佛鬼,三足鼎立,三个人领袖群伦,定是有趣极了。” 云季牧道:“人们也不知道下一步该由谁做领袖,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第四个人终于出现了。第四个人乃是一名女子,她笑语如同银铃,居然口出狂言,要以一人之力,挑战金顶佛、昆仑仙、跛足鬼三人。” 云篆道:“后来呢?” 云季牧道:“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对那女子不屑一顾。结果是……” 陈墨道:“她胜了,以一己之力打败了金顶佛、昆仑仙、跛足鬼三人。” 云篆、紫毫、古砚、青螺听了,难以置信,云篆道:“不会是江湖杜撰吧。” 云季牧道:“这个女子能够取胜,乃是使用了一种巫术,这种巫术就是引发人们内心中的私欲。贪嗔痴,爱忧怖,在心中作祟,便置身于险象之中。” 陈墨道:“后来江湖人称呼她为美人巫。” 云篆道:“那江湖人自此便都听这美人巫的吗?” 云季牧道:“还有第五个人。” 第六十三章 千幻之堂(下) 云篆等人齐口道:“第五个人?” 云季牧摆摆手,道:“后边的人和故事不重要,你们若想知道,等哪天去千幻堂找一找那陈年的记载书读一读。我说起此事,是想说难道巫术并未绝迹?还有一些人会使用巫术。” 云篆忽道:“爹,既然那书中有所记载,说不定可以找到有关巫毒的说明,也好对症下药。” 青螺道:“是啊,那巫术乃是千古之谜,至今已然遥远,若是果真能找到先贤的立书杂录,定是会有所助益。” 云季牧看一眼陈墨,陈墨垂头立在一旁,云季牧道:“倒也不是不可,千幻堂卷帙浩繁,旁学杂收的太多,日常虽说我和你们陈二叔把那些书籍分门别类,但还是不能尽然完善。既然你们想要去看,那就去吧,只是千万不要弄乱了,若是重新整理,只怕要好几年的工夫。” 云篆等人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风过之后,已经沙沙地落起雨来。陈墨要去漏夜巡园,云篆打了一盏红灯,撑起青绸伞,挽了青螺一路送她到水云榭,再蜿蜒回凌云阁。紫毫住在毗邻千幻堂的有神居,山路湿滑,于是古砚撑伞送他回去。 有神居的烛火昏暗,小童已经趴在桌上睡着,古砚扶着紫毫轻轻地躺回床上,正要走,紫毫忽叫住他:“古砚兄弟。” 古砚忙上前来,道:“紫毫哥哥,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紫毫欲言又止,古砚以为他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难为情不肯开口,道:“哥哥你尽管说。” 紫毫道:“我们都受了云家的恩情,恩情却也如同囚牢,身陷其中,难以出来。听说古姆妈正在给你张罗婚事,你不妨趁此机会离开云家,安身立命去吧。” 古砚听得一头雾水,在昏暗的灯光下,觉得紫毫的眼眸如同蒙着一层灰尘,难以辨别,道:“哥哥,你病糊涂了。我要出去,又往哪里去。云家恩重,小弟哪敢背信弃义。” 紫毫道:“深情厚谊,也不用时时处在一起。成家之后,你上有高堂,又有妻子,万不该一辈子寄人篱下。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古砚道:“哥哥,庄主待我母子宽厚,公子待我如同手足,我虽是家仆,但心无怨怼,甘之如饴。你莫要多虑了。” 紫毫苦笑一下,拍拍古砚的手,道:“山路难走,又是雨夜,你回去的时候,看好前路,留心脚下,不要踩错了台阶,摔疼了屁股。” 古砚应了一声,将紫毫的手臂放回被子,拉下帷帐,关了内门,又轻声叫醒小童,让他看好烛火,掩好房门再上床去睡。古砚这才撑伞,打个寒噤,沿着有神居的小路下去,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伞上,沙沙作响。而有神居屋后闪出一人,身披蓑衣,两只眸子冒着寒光,冷得像是秋夜寒雨。 陈墨是巡园的时候路过的,他本就是例行,每日都会经过有神居,而今日来的晚了,路过此处,偶然听到紫毫和古砚的对话,心中的弦一下子又绷紧了。紫毫沉疴日久,胡思乱想在所难免,但他却句句要离间古砚与云家的关系,加上陈墨在神农山庄发现的紫毫的信先入为主,陈墨不由地怀疑紫毫的用心。幸好古砚赤诚坦率,并未着道。 陈墨心中细细地回想,紫毫当年入住留云庄,短短几年,武功精进,并且紫毫生性不羁,心气高傲,年纪轻轻就位列笔墨纸砚之首。陈墨屈居第二位,他毕竟不爱功名,另外也自认为紫毫懂得机巧,更有所长,也对排名看得淡了许多。可排名第三的纸,一把年纪却被一个黄口小儿力挫气势,到底不甘心,不过日常几句口角,就离开了留云庄,从此再无来往。 陈墨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蓦然之间想起了他的名字,鸢。他果然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向何方了。陈墨顺着有神居往的山道,走了一刻,就到了千幻堂,一旁乃是守夜的小屋,守夜的人已经睡了。千幻堂存放着书籍竹简,室内忌讳明火,此刻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另外一侧的山路下去,可以直通洗砚池,再往东,就可以到达凌云阁。凌云阁地势高,火光在密密的竹林之间若隐若现。陈墨正要下山,就看见一个身影从花木之间缘径上来,虽然是暗沉沉的,但是他还是发现了来人。陈墨隐身于暗处,只见上山来的人身姿婉约,蹑手蹑脚地走到千幻堂的门前,四下里打量几下。陈墨就已经看清楚来人,正是那日被云篆接进庄来的娅涵。她居然独身一人,躲过了留云庄日常规环巡的家丁,冒黑上山摸到千幻堂来。陈墨并不担心,毕竟这千幻堂内部署了好几重机关,她若是闯进去,只能九死一生,所以陈墨也不惊动她。 娅涵在堂前伫立许久,并不开门进去,只是一直细细地观察周围,还不时地掰着手指,似乎在计算什么。她看了半天,直到听着一处脚步声来,再看山路上七八个一行红色灯笼往千幻堂来,这才恋恋不舍地顺着另外的山路离开。陈墨正要跟上去,只见一个身影倏然而过,不远不近地正在跟踪她。陈墨看他身手,居然是古砚,不由地会心一笑,心想:古砚这孩子,平日里不见他这么细心,没想到交代给他的事,从不懈怠。 秋雨缠绵到黎明时刻才终于停了,云篆一觉醒来,推开窗,谷中居然笼罩着一团雾气,让人觉得有了一些寒意。古砚在外室听他响动,也起身开门进来,道:“今天起得好早。”云篆伸个懒腰,活动活动手臂腰颈,道:“要去千幻堂,早点去,说不定能早一天找到解除巫毒的秘术。” 古砚走上前,轻声道:“昨日后半夜,娅涵一个人跑遍了整个后院。” 云篆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哦?她有什么行动?” 古砚道:“她先去了千幻堂,又去了生云轩,最后到了凌云阁,也没有干什么,她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一路左顾右盼的。然后她就回去洗砚池了。回去没一会儿她就又出来,丢了一样东西在河里。我趁她不注意,我忘下游截住捞了起来,是一小截竹子。”说着便双手摊开给云篆。 云篆接过来,见那竹子一段塞了木塞,便拔开了,里边竟然是一张叠好的布帛。云篆急忙展开,竟然是一张小小的简易地图,看样子就像是留云庄的后院,道:“她果然是来里应外合的,只可惜她耐不住性子。” 云篆说罢,便又找了一小块布,提笔随便画了几笔,或增或减,另行篡改,重新装回竹筒,道:“古砚,你不要声张,你就把她放回水道,让它顺水流出庄去,暗地里看看是谁捡回去。”古砚接过,应声而去。 云篆简单洗梳,也顾不上吃早饭,就找了青螺,请陈墨带他们往千幻堂去。青螺是第一次往千幻堂来,只见千幻堂依山而建,并不像风云堂等开阔,建筑得更为高挺深邃些,廊上雕刻着细细的各式各样的云纹,梁上悬挂着千幻堂的匾额,另有门匾写着“波诡云谲”。 陈墨推开门,门枢发出了一声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一些积年的古意。 映入眼帘的是两排桌椅,往后就是一排排的竹制的书架,上边摆满了书籍,每一本都缀满了竹篾,青螺随意看几眼,有一些诗词。青螺想起云篆房间的那些书,心想家学渊博,大致都是这个样子的吧。青螺和云篆,跟随陈墨往里边行去,只见内堂深邃,但是每隔几步,堂上都留有取光的天窗,所以里边也并不黑暗,南北墙上开有通气的风道,屋子常年关着,但也并不气闷。陈墨道:“千幻堂,这里被书架隔开分为九宫,九宫分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我们是从坤宫而进门,走进中宫,择其一而入,这里看着宁静,但是也设置有许多机关。没有我的同意,你们千万不能胡乱走动。” 说到这里,陈墨忽然想到:“这些机关,还都是紫毫设计的。” 云篆环顾四周道:“这么多宫,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巫毒的事情,是从哪里找?” 陈墨道:“这里乾宫乃是江湖旧事,有不少逸闻,你若是想要找,不妨从那里看起来。” 云篆道:“那其他的宫都是什么。” 陈墨道:“很多门派的人来留云庄求取兵器,用来交换的,录了一些武功要术,就存在艮宫里。巽宫,则是兵器。” 云篆道:“居然还有兵器。” 陈墨道:“你们先去乾宫看吧,其他地方不要乱走。茶和点心,就放在堂上的桌上,你们自便。” 陈墨就要出去,云篆忽然问道:“陈二叔,我爹昨天所讲的盛会,第五个人是谁?” 陈墨迟疑了一下,道:“书郎圣。”然后关上了堂门。 云篆所在乾宫,本就离门远,并没有听清楚,问青螺:“你听清楚他说什么了吗?”青螺道:“没有。”然后两人坐在天窗下,开始翻看书简。 第六十四章 行云剑法(上) 云篆极顶聪明,读起书来一目十行,看得极快,记得也极快,而青螺只顾拣着看有关巫毒的相关记载,所以也是匆匆浏览,加上千幻堂静悄悄的,两个人都专心致志,等到天窗投射进来的光由明亮转为清冷,两个人已经看了乾宫的一半书籍,直到古砚提着灯笼叫他们回去吃晚饭才离开。 次日一早,两人便又来到千幻堂。青螺一心一意地查找医毒生死的相关记载,遇见一些没见过的药方,也快笔疾书,誊写下来,虽然潦草,但大夫自有一套辨别的本领。云篆时不时看到一些精妙的武功记载,顺手比划比划,有时候心痒难耐,嘴里念念有词,拍手叫绝。 云篆不通医药,删繁就简,尽拣着一些武功研读。他一时看到一些记录吐纳的速成心法,心驰神往,便端坐在地上,五心朝天,按照那法门运作周身真气,只觉得丹田之气升腾,浸润五脏六腑,复又回归,如此运行几轮,便觉得周身舒泰异常,又惊又喜,顿时爱不释手,继续读下去。那法门记载有五页长短,云篆便照着先是运气,又学储纳,又学引导,又学以新代陈,进展神速。云篆读完,并不尽兴,慌张地翻找,但并无更多记载,直翻看到末尾也并无再多。 他起身另外翻出一本,见那封面上写着拳录。他翻了几翻,发现这一本书居然是杂录了许多门派的拳法,甚至写明“旨在编写天下所有的拳术”。云篆兴起,慌忙忙地打开后边的内容,什么祁家拳、长拳、金刚拳、罗汉拳、严门拳、五郎拳、达磨拳、蛇拳、螳螂拳、梅花拳、鹤拳、虎拳、八卦拳等等,让人不由地眼花缭乱,云篆随手比划招式。他右掌穿过左臂,朝外一抖,左拳挥出,内劲一吐,面前的书页呼啦一声翻了几页。 云篆心花怒放,但是记录之人似乎十分匆忙,笔走龙蛇,中间也有所遗漏,似乎无法连贯,云篆只得翻开这一页,另外再往下看去,后边的内容也是如此,断断续续地如同醉鬼梦呓,即使是真言,却也没因没果,不好理解。云篆有些无奈,硬着头皮向下看去,后边的内容也有些晦涩难懂,字迹更加潦草,有些地方甚至要伸手凌空描摹,辨别好一阵子才能识别所记录的文字。越到后边,似乎已经不再记录招式,更多地是有感而发的一些高论,开始还是“拳之形,与意合”,到了后边,却又写“意之所至,无形之拳”。 云篆右手在空中模仿书记之人的手笔,忽觉得手臂之过处,行云流水一般,居然像是自成一派的拳法。当年的书记之人,也并非武学高手,只是在观摩和杂记各路拳法,由于出拳之人出手太快,记录之时总有遗漏,但是日积月累,内在已经对各类拳法耳濡目染,不由地取其精弃其粕,将拳意融汇于笔法之间,笔墨之横平竖直,曲折锋锐,并不亚于拳来脚往。而云篆,更是在不经意之间,伸手描摹作者笔法,从而学会了这么一门功夫。 云篆又使了一遍,觉得这拳法有的招式如同猛虎下山,雄浑大气,有的好像白鹤展翅,灵动雅致,有的招式却摇曳如龙蛇,神出而鬼没。云篆从小便在留云庄长大,守着千幻堂,就好像屁股底下坐着金山银山,随手丢几个宝石当作弹丸玩耍,向来没有放在心上,更不懂何谓珍惜。这次离庄西行,见识了天地广阔,雄才豪杰,才意识到自己技穷路末。 云篆起身朝着那乾宫一侧的书架看去,只见小木牌上大大小小写了很多武功的名字,他如同一只饥饿的老鼠,忽然掉入了米缸,前后左右的喜悦来得突然,不知从哪里看起。忽然只听哗啦一下,原来是自己眼花缭乱,足下一不小心碰掉一卷竹简,竹简就散开落在地上。那竹简上的木牌是几个隶书字体“行云剑”。 云篆心想:“原来是日常修习的行云剑剑法。”云篆日常早就练习过行云剑,所以也不感兴趣,正要卷好放起来,却一眼瞥见竹简上的几句话,不由地松开手,任由竹简铺开。那竹简起始便写道:“行云剑,乃淮阴江家之所创,江家第六代孙江以之于洪武初年携剑法登门至留云庄,以剑法相交换,令留云庄打造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行云剑各式剑法,如天兵而降,狠辣凌厉,奇诡卓绝。” 云篆心内嘀咕:“行云剑,明明是留云庄三大绝学之一,外人看来都学不到,为何却是别家首创?定是有人杜撰编写。那为何会存放在千幻堂里,爹和陈二叔都没有发现吗?定是书籍太多,他们也顾不上细细参详。” 他再往后看,多是剑法剑式的详细描述,但是这部竹简上所记载的居然多是致命的绝招,哪里是行云流水,却如同是拼命搏斗的,甚至是为致对方于死地,而全身丝毫不设防备。他细看这些招式很多与自己所学大不一样,什么“摇落星河”、“飞星传恨”、“天梭织锦”等等。这些只攻不守的招式,本不符合武学的要义,但是一拼起命来,似乎也能逼得对方几无还手之力,哪里还需要防守。云篆一时看得兴起,自行走出乾宫的区域,借着巽宫屋顶的天光,一眼看到了一把宝剑。他翻看书中的剑招,见那剑法描写的凌厉奇妙,一时技痒,他翻身跃起,一把掣出天光下的宝剑。 那宝剑刚一出鞘,只见明晃晃的寒光在屋里一闪,如同秋水荡漾,云篆心内一振,正要按照书中所记载的剑法挥出,就听那宫室四周的所围绕的书架吱吱呀呀的连声响动,连同周围的墙壁都一阵晃动,忽然一暗一明又是一暗。云篆心叫一声:“糟糕。”忙要退出巽宫的宫门,可是那书架移动得更快,倏忽一下就合起门来。云篆遇此遭遇,心里一慌,感到后脊一凉,原来是从书架的的铁梁上刺出来许多密密麻麻的竹钉,若是自己再多退一分,就要被刺得千疮百孔。云篆暗自后悔,心想要把宝剑还原,再看那宫室中央天窗打下来的光还在,可是却找不到刚才放置宝剑的石台,也看不到剑鞘。云篆听见响声已毕,暗暗沉静下来打量周围,似乎不再又什么响动,便叫道:“青螺、青螺。” 叫了几声,才听到青螺细微的回声:“云篆,你在哪儿?怎么了?”云篆思量自己从乾宫到巽宫不过十几步的距离,青螺的声音为何听起来似乎离自己很远。紧接着,云篆又听到陈墨的声音,后来才听到几声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机关启动,随之脚下的地板晃动着下降起来,周围的书架也渐渐地恢复原样。陈墨急道:“可有受伤?” 云篆惊魂甫定,强颜苦笑:“没有受伤。” 陈墨呵斥道:“胡闹,没我命令,怎可擅自主张,这里的竹钉可不是玩笑的。” 第六十四章 行云剑法(中) 青螺神色慌张,围着云篆仔细查看是否有受伤。 云篆惊喜道:“陈二叔,这是什么机关,这样奇妙。” 陈墨衣袖一拂,脸色一青道:“大惊小怪。千幻堂,可千变万化。” 云篆央求道:“我在留云庄从小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窍门。你快说给我听。” 陈墨定了一下神,笑道:“这里的门道讲究七十二种变化,你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善始难终,就怕你没有那个耐心。” 云篆道:“陈二叔,我是虚心要学习的,你莫要打击我。” 陈墨笑笑道,“那就等用过晚饭,你去亲自求取庄主的允肯,到时候才能细细地讲给你听。” 云篆道:“还等什么晚饭,我这就去找爹去。” 陈墨一把拉住他,道:“急什么,庄主一早就到无碍坛去了,还没有回来呢。” 云篆道:“无碍坛那边不是有古砚守着吗?” “按着日子,这几天就要有武当、少林等高手陆续到了,庄主亲自去督工去了。你且在这里陪青螺姑娘查阅典籍吧。”陈墨道,“这里巽宫的兵器,未经我的允可,不可擅动。” 云篆撇撇嘴,只能重新坐下,和青螺再去看书。 云篆道:“这许多书,还不知道要看到哪年哪月。” 青螺道:“就在刚才,我已经找到了一些,你往这里看。”云篆朝着青螺的手上的书看了一遍,道,“还真是,阳唐两家的事迹。” 青螺道:“这两天看下来,我也寻到了一些规律,你看这些书籍都绑定了竹牌,这些竹牌浸了颜色,这个胭脂色的说的都是武功,这种花青色的都是门派事迹,还有这种赭石的则是旁学杂收,只是我刚才看到了一本墨绿色竹牌的,这种墨绿色甚是少见,我看了内容,不太明白其中所记载的,好像只是写了一个名叫阿筠的人。你看,根据竹牌的颜色分类就快了很多。” 云篆放眼去看,四周几个书架上的书籍的确都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竹牌,道:“你可真细心。那我们就先看花青色的吧。” 两人重新开始读书,云篆道:“这里的门派事迹,都是有人随手记录的,东一笔,西一笔的,看得真是头痛。” 青螺道:“我们也并非是要精修研读,其实一目十行地读也没什么关系,你只管找有关巫毒的内容即可。” 云篆随意翻看,不一会儿就看了十多本,并无所获。刚才他看到行云剑的剑招,内心起初是震惊,后又悸动,再后来神往,此刻心中实在压抑不住躁动。他起身便又走到书案前,拿起竹简去看,那行云剑法的确与日常所练习的剑法大相径庭,只是竹简所录,毕竟都是文字,剑法之展示全靠意识中的想象,云篆不死心,便在周边逡巡,目光尽是朝着书架上胭脂色的木牌去看,也并无更多的行云剑的介绍。他又朝着书案旁的书画瓷缸中去看,也并无发现,只得悻悻然地钻研那行云剑。 那竹简上的剑法,招招狠辣,单说飞星传恨,剑刃出鞘迅捷无比,恰如流星,不过一瞬就可取人性命。云篆就坐在案前模仿着剑意摩拳擦掌。 忽听到青螺喜道:“找到了,这里有。” 云篆这才起身,道:“找到了什么?” 青螺道:“你看这里便有有关巫的记载。巫者,通神之术也,自古有之,祭祀天地鬼神,祈福禳灾。先秦多有巫者,可知人生死存亡、吉凶兴衰。之后巫,乃分为史、祝、卜、巫。巫之一脉,逐渐不见容于世,仅存于深山蛮人。以巫养蛊,世之毒也,其极者,生出细虺小虫,历经寒暑,刺人体肤,溶于骨血。受蛊之人,受其所噬,生不如死,或以养蛊之毒逐一化解,或化其气血,置之死地而后生,凶险之极。” 云篆道:“化其气血,是什么解法?” 青螺坚定地道:“与《青囊书》所记述的内容有许多相通之处。巫蛊,说到底,乃是一种细微难见的毒虫,侵入人体,靠着人体的气血共生。当气血充足,蛊虫繁衍,吞噬气血,则气血逐渐衰微,蛊虫无足够的气血,也会逐渐减少。蛊虫少了,气血便犹如源泉,另外积蓄,则又养出了新的蛊虫。所以《青囊书》的百草阎罗毒,记述的也是类似的解法。” 云篆恍然道:“难道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青螺道:“只是要想医治紫毫哥哥,必得多家高手出手相助。一点差池,难以保命。” 云篆道:“父亲说过几日会有许多名门正派的耆老高手到达留云庄,我们请他们施以援手吧。” 青螺道:“我再细细看看这里的典籍,写一个医治的方子,让紫毫哥哥好安心。” 第六十四章 行云剑法(下) 千幻堂的天窗透进来的光,眼见发黄,渐次发白,青螺停下手中纸笔,轻轻地呼口气,手执一张素笺,道:“这就是了。” 云篆右手比划一个剑诀,兀自想得出神。 听到门外敲门,是守院的黑云,他道:“公子,云庄主请您和青螺姑娘前去餐厅用晚饭。” 云篆和青螺这才出来。千幻堂里点了烛火,尚不觉得天晚,而此刻一出来,才发现月亮早已出山。眼看中秋了,将满的圆月斜挂在半空,明晃晃的。青螺想通了巫毒的因果,心内的巨石便被搬开了,一时间觉得神清气爽,不由地赞叹:“晦去而明至,好美的月色。” 两人逶迤而去,还没到暮霭堂,远远地便听到有一些宾客说笑的声音。只见古砚正站在廊下,冲他们招手,两人便快速行去,古砚道:“武当山的半为道长、少林的恒空大师及一众弟子到了。” 青螺道:“既有高朋在座,我且回避吧。” 古砚忙道:“庄主特意请姑娘到堂上一见。” 云篆一听,道:“你说需要武林高手化去紫毫哥哥体内的巫毒,哪里还有比少林武当的高手更合适的了。爹爹叫你到堂上,想必也是对巫毒的解法作一番讨论。咱们快去吧。” 青螺听了,道:“若真是请到两位前辈出手相助,必然功成。” 于是三人便走进暮霭堂。只见正堂上,云季牧坐在主位,左手则是一位枯瘦和尚,眉毛胡须皆白,年纪大约六七十岁,身穿灰布麻衣,外批大红袈裟,手掌中摩挲着一串念珠,定是恒空;而右手则是一位道长,身穿皂衣,头发苍白,但是脸泛光华,定是半为。暮霭堂左右偏厅,则另外设有素斋席位,一桌乃是白衣和尚,另一桌则是皂衣道士。 云篆和青螺忙上前见客施礼,由云季牧双方介绍完毕落座。 恒空道:“令郎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云篆忙起身还礼,道:“大师谬赞了,晚生愧不敢当。” 云季牧道:“犬子年幼,难当大任,还要靠在座的前辈多加指点照拂。” 半为和恒空捻须而笑,半为道:“云庄主过谦了。”招手邀请云篆过来,道,“武当地域隐僻,门派也历来清简,此次前来,家师特命我们师兄弟采南麓所独有的青烟石,参照武当精简的十三招太极拳,雕刻成顽童嬉闹的模样,供公子把玩吧。” 说着有弟子递上一个青布盒子,打开果然是十三个石雕顽童,青烟如纹,栩栩如生。云篆见那石雕可爱,虽说简朴,但是灵巧不拙,且是武当千里送来,忙双手接过,道:“长者赐,不敢辞,晚生多谢尊长厚爱。” 恒空也忙伸手,身后白衣妙因上前递至恒空,恒空打开木盒放在云篆面前,道:“老衲当年受先师点化,得授钧瓷茶碗一只。先师教诲道:身经烈焰,方成焕彩;放下执念,恒空自在。老衲初入少林时,便时时摆在面前打坐,想来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今日便将这只茶碗赠予公子。” 众人看那茶碗流光溢彩,听到乃是少林前辈的遗物,实是贵重之极。云篆忙道:“大师馈赠,本应笑纳。但这茶碗想必也寄托了大师对令师尊之哀思,晚生受之有愧,何以敢当。”眼见恒空还要推辞,又道:“大师厚爱,晚生已然喜不自胜。前辈教诲,聆之有感,身似木椟,谦空进益。晚生心想将这装茶碗的木盒留作纪念,以承少林传承的深情厚谊。古砚,去我房间里另外取紫檀木的盒子来给大师装钧瓷茶碗。”古砚应声而去,留下陈墨在堂上招呼宾客。 恒空见云篆应答得宜,不再坚持,捻须一笑道:“公子慧根,佛家有缘。” 云季牧举杯道:“众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云某以茶代酒,欢迎各位。” 众人茶酒三巡,半为道:“云庄主,贫道一路过来,眼看庄南旌旗招展,十分隆重。” 云季牧道:“道长有所不知,向南三里处正是赏秋的好地界,留云庄在那里设了一坛,名为无碍坛,邀了众位好手切磋比试,以武会友。” 每届武林大会总是会有武艺高超的江湖人一战扬名,比武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半为、恒空年岁大了,也对胜负并不执着,倒是可以借此见识见识武林同道推陈出新。恒空道:“无碍坛,得失无碍。” 半为又道:“近来,江湖传出,湛卢剑重现江湖。留云庄可有耳闻?” 云季牧道:“想必武当、少林也已经听说了,这也正是云某担心的,湛卢剑乃是神兵利器,江湖纷争纷至沓来。本次会议,云某忝为主理,正想与众位武林同道商议如何来应对。” 半为点头称是,道:“确该如此,方为大会最有意义之所在。” 第六十五章 无碍之坛(上) 一时饭毕,皎洁的月光照着窗外的花木,投下婆娑的影子。暮霭堂的长窗开着,窗纱外有几只飞蛾萦绕,寒蛩不时地鸣叫几声,显得夜晚更加寂静了。古砚早让人收拾好了客房,引领武当和少林弟子前去休息。云季牧便留了半为和恒空在堂上闲话。 半为道:“家师十分惦念紫毫,不知他近年来身体可有好转?” 云季牧听罢,叹了一口气,以目视云篆。云篆见了父亲眼色,以明其意,忙一步拜倒,道:“道长垂问,晚生正有一事相求。” 半为起身扶他,道:“贤侄请起,但说无妨。” 云篆垂泣道:“紫毫哥身受重伤,缠绵病榻已经十年,近来几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油尽灯枯,这几日已经起不来床,只怕、只怕活不过去……” 半为心底一惊,但面色冷静,道,“唉,生死皆有缘法……” 云篆道:“这位青螺姑娘乃是岳阳潇湘门的传人,她妙手仁心,终于想到一个医治的方法。只是需要半为道长、恒空大师出手相助。” 青螺道:“紫毫哥身中巫毒,乃是一种微小毒虫侵入人体所致。据我在医家典籍以及《青囊书》中的杂录,这种毒也被叫做百草阎罗毒,是采用了一些具有寄生属性的草木饲养出来的毒虫。” 陈墨道:“何为寄生属性?” 青螺道:“当日我在看《青囊书》上所记载,百草阎罗毒涉及许多草药,但我也并未细想其中关窍。这几天我和云篆在千幻堂仔细研读,一一回想印证,才敢断定。我与古砚从有神居过来的路上,居然在园子里看到了菟丝子、苁蓉、无根藤之类的,直到有一日,我居然在洗砚池边的那一片树林中看到了桑寄生。桑寄生,就是一种缠绕在桑树枝条而生的小小植物,它的根系会植入桑树,与桑树同生,故名桑寄生。我留心观察,那菟丝子常常生长于大豆、菊花等植物身上,苁蓉则长在香附子的根上,无根藤更是不挑剔,任何植物都可以成为它生长的园地。这些植物本身倒也无毒,甚至对于医治一些疾病会有奇效,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寄寓他物而生,因此在一些药典上名为寄生草。” 云篆道:“你的意思是草药无毒,但是用它饲养出来的毒虫也就有了寄生的能力?” 青螺道:“照紫毫的情状,这种蛊虫与紫毫气血共生,啮食气血,于是蛊虫生,气血衰;气血衰,则蛊虫衰,直到新的气血重生,则毒虫重生,于是如同潮起潮落,周而往复。另外我发现了病情严重时,紫毫会吐血,那日我帮他漱口,把盆中呕吐物分别倾倒到预备的空花盆、一盆菊花、一盆杜鹃中,后来我在那株菊花上发现了菟丝子的幼苗,在杜鹃的枯枝上发现了人头七。” 众人听了颇觉奇诡,匪夷所思。云篆在千幻堂中看到相关的记载,便把那本书收藏在袖中,见了众人神色,便取出图书,道:“爹,青螺所言不虚,我们的确在这本书中看到了相关的记载。” 云季牧接过手来,看那书乃是手抄本,封面上写着《杂病医治编撰》,翻看几下,递给半为道长和恒空大师。半为道:“如此怪病,折磨半生。如果确实能救人一命,贫道义不容辞。” 恒空也点点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云季牧道:“青螺姑娘,请说医治办法。” 青螺道:“气血行于经脉,经脉则分为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小女心想至少需要四位高手,首先小女会封住患者周身几处重要穴位,减缓周身运作气血,也缓解功力输入的力道。四位高手,其中一人与患者手相抵通手阴阳三经,一人与患者足相抵通足阴阳三经,一人双掌覆于患者腹背通阴脉阳脉之海,这三人需要从这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入手,以高深内力化去有毒的气血。还需要一人在三位功成之时,以其内力从其百会穴输入护住患者,维持至少一天,待穴道解开,其余三人则合力重新打通各处的经脉,重新生出新的无毒气血。只是……” 云篆道:“只是什么?” 青螺道:“只是紫毫如果痊愈,以往的武功都会废弃,只能做一个常人。” 众人沉默了一阵,云季牧叹口气道:“重新做人,这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陈墨道:“只是需要四位高手,虽说半为道长、恒空长老慈悲为怀,但是还缺少两位。” 半为道:“贫道倒是可以重回武当山,邀请师长、掌门师兄出手。” 云季牧道:“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紫毫耽误不起这许多时日。云某身为后辈,武功修为尚低,只是这事情发生在留云庄,我们不出手还能去求谁,在下和陈二叔也一道尽力。” 青螺道:“云庄主、陈二叔出手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医治十分凶险,我们得做好万全之策。我看庄主和陈二叔两位可以合力负责百会穴输入护住紫毫。这样的话,就缺一位高手相助了。” 第六十五章 无碍之坛(中) 云篆道:“这几日便还会有各路江湖人物陆续抵达留云庄,是否可以从中邀请好手?” 云季牧道:“云某虽然得蒙武林抬爱,有幸当一次大会的东道,但无奈区区留云庄,名气淡薄,人情疏离,本次大会少被关注,且大会召集得仓促,雁荡派前几日回信道冲宇法师游历未归,会缺席本次大会;峨眉云栖禅院且止方丈也因年事已高,山长路远抱歉不能前来,如此种种,实非个例。” 众人均有难色。如此沉吟一刻,云篆忽道:“昆仑武艺绝伦,内功出众。昆仑首徒蒋白生就在镇江,岳赤渡、卓青飏也在庄上,不如请了卓大哥来商议。昆仑高义,必不会见死不救。” 青螺道,“卓大哥中了毒,岳师傅又受了伤,即使有心,恐怕也无力。” 半为、恒空先前已经结识了卓青飏,此刻听说他也在留云庄上,又中了毒,心上有些波澜,脸色却也沉静。 云季牧道,“青螺姑娘,依你所见,医治紫毫可否延缓至无碍坛举办大会之后,容我从长计议。” 青螺思索片刻道,“如此也好。小女必当尽力,先稳住紫毫哥的病情。” 商议定了,陈墨分别着人将半为、恒空送去客房就寝,又把青螺和云篆分别送往水云榭和凌云阁。陈墨随同云季牧返回生云轩,一路无语,直到进了生云轩,陈墨忍不住道,“这下如何是好。” 云季牧道,“要想开启一剑两琴之妙用,紫毫家学乃是关键。不论如何,也当医治好他。” “一剑两琴,到底是传说,难免夸大神话。况且就算能入化境,她……”陈墨停顿了一下,再道,“也已经化成灰烟了。” 云季牧沉沉地拍案,整个人倚在案边,双目紧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命途,喃喃地道:“阿筠,阿筠,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云季牧忽然睁开双眼,双目通红,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留云庄是干什么的,江湖上有什么兵器是留云庄制不出来的。陈墨,你我合力,趁着这几天,制一把湛卢剑出来。” 陈墨震惊道,“制湛卢剑?为什么又要制湛卢剑?” 云季牧道,“我们又不是没制过,我们成功过。” 陈墨道,“庄主,你急糊涂了。半年前是那姓秦的老汉明说了要一把仿制的湛卢剑,我们才制的。就算制出来,也是远看相似,若是握在手里,必定就会被高手识破。” 云季牧道,“我们便再多融些玄铁,制得更像。趁着湛卢剑现身江南的消息正盛,我们就把湛卢剑当作无碍大会的彩头,获胜的人,必须要与我们合力救好紫毫,才可以领走。” 陈墨眼见云季牧近乎疯狂的臆测,紧握住云季牧的双手,道,“庄主,如此兵行险招,一旦失手,留云庄怕是有覆巢之祸。” 两人僵持一刻,云季牧瘫坐在椅子上,手敲前额,道,“当年猛虎卫、飞蝠卫、灵狐卫三路人马,天南地北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出点一剑两琴的线索。可惜猛虎位、飞蝠卫不知其中的关窍,只知道领些饷银。如今灵狐卫一门血脉尽断,怕是再也没人能知晓其中的秘密。陈墨,你知道的。阿筠跟了二哥,是我生平最大憾事,多少次我午夜梦回,好像就回到了少年时刻,阿筠陪在我的身边。我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候呀。” “庄主,人死不能复生……”陈墨说了这一句,便停顿住了,他已经嗅到生云轩里那股竹子清幽的香气,是丁筠牌位前的香烛的味道。这十多年来,别人不知道云季牧的痛苦,但陈墨作为这里的管家,也是云季牧的朋友,是知道的。 云季牧摆摆手,道:“让我静一静吧。” 陈墨摇摇头,黯然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他仰起头望着夜空,低声地问:“无碍无碍,失之无碍,果真失之无碍么?” 陈墨问完之后,便大踏步地往洗砚池行去,路过凌云阁的时候,遇见古砚正出来,便招手叫他,道:“古砚。” 古砚上前道,“这么晚,陈二叔还不休息吗?” 陈墨道,“无碍坛建造得怎么样了?” 古砚道:“这几日庄主亲自督工,即将完毕。” 陈墨道,“很好,筑好之后,可引武林好友参观助兴。这几日,我要陪庄主要闭关几日休养生息,做好东道。你明日一早就叫人封锁暮霭堂、水云榭、有神居前往生云轩和千幻堂的道路、门禁。” 古砚道,“那公子和青螺姑娘还要到千幻堂去研读吗?” 陈墨道,“仅限他们两人出入,其他闲杂人等拒绝出入。另外你每日往有神居去看望紫毫,如有不测,你务必亲自来回我。还有住在洗砚池的娅涵,派人暗中盯住了。还有公子如问,就回他我们闭关练功,五日后出关自可相见。如有重要宾朋,请公子出门接待。” 古砚听陈墨各项嘱托,道:“陈二叔,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陈墨道,“是,留云庄三十多年的大事,你们小一辈也该多承担一些了。” 古砚见他神色,思忖陈墨安排之事虽然郑重但也属常事,只得先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