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冷公主缠上后》 第1页 [gl百合] 《被清冷公主缠上后》作者:江俯晴流【完结+番外】 【食用指南】 ·朝代架空,私设如山,请勿考据。 ·前期节奏慢热。 ·深沉内敛大佬做派攻x清冷禁慾高岭之花受(打假!) ·狐假虎威演技派x冰山着火天上月 ·弱攻强强强强受,都会成长,均有完整故事线。 ·向微狗血,甜。某些时候死逻辑。最后,happyending大团圆值得信赖! ·只在前期有戏份 楚照穿成一本披着大女主皮实则大男主文里面同名同姓的炮灰质子。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敌国、危机四伏时,已经为时已晚:她马上就要被嘎了。 她的人设是一个深沉内敛的炮灰「弟弟」,陪同男主一起到敌国当质子。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这么苟活过一生,尽管让她管住嘴巴实属不易。 原书中男主杀伐果断,以楚照生命为筹码,牺牲了她,赌来了自己在敌国的一帆风顺。楚照深感不妙,孰料垃圾系统持续宕机,楚照只能破口揭露男主阴谋。 缺德脑抽但是有力,楚照就这么狗血地害死了男主。冤有头债有主,她被迫接过了深沉内敛的大佬剧本。 系统:你要谦沖自牧,内敛深沉,让大梁对你有好印象! 楚照:好! 系统:你要继承男主在京城的产业,运营维繫起来,同时暗中策反! 楚照:好! 系统:你要让公主卫云舟对你保持好感,借她之手制衡两国,然后登上帝位,扬眉吐气! 楚照:没问题! 但楚照靠一张好嘴,最后终于把这一切搞砸了:她实在演不下去深沉大佬,被迫成婚之后还掉了马,她只能逃。 系统:你要在月黑风高之夜,逃出大梁京城! 楚照:脚不沾地,在跑了在跑了! 卫云舟:不行! 楚照:? 系统:被女主攻略怎么就不算正常剧情走向了呢? 楚照:! 卫云舟是大梁的矜贵公主,生如高天孤月,岑寂清冷。 她贵不可言,世上惟她得之不求,从未有求之不得。 她早已习惯被人仰仗,除了那个奇怪质子—— 雍国送来的两个质子,死个哥哥,「弟弟」冷血无情,竟然是比那哥哥城府还深,内敛含蓄,行止有度,连京城都人人盛赞质子无双。 她自是对那人抱些不满:谁教「他」决不仰赖她? 然而事有波澜—— 那人居然私底下扯她袖子,嗫嚅两声「我怕黑」。 后来楚照总是唠唠叨叨、献媚取宠,最后竟把大雍苦心经营的产业一併送给卫云舟,让她荣登大统。楚照还笑眯眯说这是寄人篱下的质子应该做的。 是她非要招惹在先。 高天长夜,卫云舟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她真的没有爱上我吗?她定然在乎我。 她终于压抑不住。 「既然是寄人篱下的质子,那说什么也不该离开——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其间当然也包括你。」 火焰煌煌,映照出卫云舟昳丽面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恳切深情。 大雍局势正乱,急需一位继承人回国。 月黑风高,林木扶疏。 一支羽箭穿猎而过,钩住逃跑质子的衣带。 楚照张皇失措,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坏了剧本、搞砸一切,这会儿只能仓促回国,求得一线生机。 已经帮卫云舟这么多了,将功补过,好歹也可以放她一条生路吧? 人群乌泱,火光漫漶,映照得低垂天幕如同白昼一般,照亮来人的脸。 那是大梁最高贵的皇太女,世传她杀伐果断,冷漠绝情,清冷矜贵似天上皎月。 「你当真不要我了?」 思绪回到那一夜,她像是梦呓一般,在楚照耳边呢喃,她唤她「娇娇」。 原因无他,她觉得自己「夜宿外男」委屈,「其实本宫是在金屋藏娇,对不对?」她双眸澄澈,字字真心,毫无作伪之意。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子的呢? 第1章 求活 猎猎北风唿啸刮过空旷院落,几点红梅在树梢枝头不住震颤。 落雪无声,阒其无人。 突兀声音自远处传来,撕碎现下宁谧:「快点快点,你们这些蠢猪究竟是怎么做事的?居然让这种细作潜伏在我们大梁?!」 「用巫蛊来谋害我们!」 近处的屋内凋敝破败,寒风料峭如刀,丝丝缕缕从漏风窗中灌了进来,生冷割在楚照的脸上。 她一个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阿嚏——」,紧接着,便狠狠紧了紧单薄衣袍。 她目光幽怨,眼神涣散,心下大乱。 旁边一个婢子听见楚照咳嗽声音,忙不迭道:「殿下,我这就出去,找她们给我们送些煤炭来。」 楚照摆摆手,一脸生无可恋,嗓音喑哑半天,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她只能眼神示意翠微不用去。 看了殿下那勉强的动作,翠微眼中更是洇出一阵水色,她家殿下委实是太惨了一点:明明都是大雍皇子,远赴大梁为质。殿下兄长楚沧却能够受到近似上宾待遇,不像她家殿下,只能讨个偏僻破院潦草过活。 她同殿下第一次进屋,触目所见连苍蝇都在结网。 第2页 不受宠的皇子,多是如此——只不过翠微奇怪,她家殿下也是皇子,为什么不论在大雍大梁的待遇都是如此之差? 她悄悄看楚照一眼:眉宇乌玉般清湛,长睫轻颤,眼睑处的半弧阴影晦暗,容貌昳丽而清隽。说来奇怪,她家这殿下,倒是美貌得不像男子,这样的容貌也只配女子才有。 只不过殿下虽是质子,但毕竟也贵为一国皇子,拘泥于容貌,恐也不大恰当。 祸不单行,她家殿下也不知染上什么怪病,明明在大雍还好好的,到了大梁声音却日渐沙哑无声,现在基本上都成了一个不说话的哑巴——又住在青居院中,更是无人在意了。 楚照动了动喉头,想喝水,她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水。」 翠微点头应是,站起身来,便往内屋里面走去。 屋外刚刚似乎发生了吵闹声音,这破地方怎么还有人来光顾?楚照唇角嘲讽般地勾起一抹弧度,怎么,难不成她触发了什么隐藏情节或者番外? 楚照手指微蜷,抵在掌心。自己悲催倒霉的前世今生记忆一起涌上心头: 如果穿书可以选择,她一定不要穿在这本披着大女主皮的大男主言情小说《凤归巢》里面来! 明明自己只是闲来无事,消遣无聊寂寞,随手翻开了一本口口声声号称「大女主」的小说——楚照看书喜欢盲狙,没有过多调查这本书的内容。 书皮上面是一个凤冠霞帔、衣裙迤逦的大女人形象,脸上表情更是不怒自威,虽然有点古早,但是楚照看到这本书的第一眼,还是被吸引了目光,没有废话,直接买下。 紧接着,楚照就在浓稠夜色中,被创飞了:彼时她刚刚看了一本心理学着作,头昏脑胀间她翻开了下午买的那本《凤归巢》。 她原本以为这是传统凤傲天小说,女主秒天秒地秒一切,可以纾解一下她的晕晕乎乎,然而却事与愿违: 长夜深深,孤灯久明,楚照骂骂咧咧了整整一晚上:「怎么会有这么nc的书啊!!后面每一章都这么会噁心人啊!」 又噁心又想看,楚照十分痛苦。 本书的女主角叫做卫云舟,大梁至尊超卓、万人敬仰的长公主。楚照初看已发现端倪,怎么感觉女主开局就已经到了别人努力的终点?不过,后续的剧情才是让她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卫云舟清冷出尘,性自矜高,书的前几章先写了她是如何为作为公主参与朝政,为自己谋划的——这些都还在楚照的预料范围之内,毕竟凤傲天嘛,正常正常。 但是后续发展就开始不对了:男主出现了,女主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恋爱脑,常常纠缠在男主身边,然后被男主设计构陷得国破家亡,却还一心痴缠,最后勉强混了个皇后噹噹。 好巧不巧,男主和楚照一个姓,还都是两个字,叫作楚沧。 作者一下笔,楚照就深觉男主魅力无限,外貌如何如何,举止风度又如何如何,不必多谈。 楚沧是大雍皇子,大雍和大梁两国血海深仇,交战数十年终于停战,大雍势弱,故派出二位皇子远赴大梁。 回忆到这里,楚照就冷笑一声,她就是这么倒霉,好死不死穿成了那个第二位皇子,楚照。 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哑巴炮灰,唯一关联就是和男主有点关系,在小说第2部里,因为大梁太子的陷害含恨而终。 在前期有过一次出场,男主爱抚原主的头,不意间看见此情此景的女主卫云舟觉得男主顾念手足、兄友弟恭。 最后男主着手报仇,完成计划,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吾弟照儿復仇」。 不仅仅是炮灰,还是个有工具人属性的炮灰。 原书的设定记忆一起灌入脑中之后,楚照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抓自己某个部位。 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霎时间,楚照心头喜忧参半。 她勉强嘿然一笑,她好歹保住了自己的女儿身不是?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敢情这位哑巴炮灰,女扮男装在敌国忍辱负重当质子,之后衬託了一个男主友爱性格后便消失不见,下次见面就变刀下亡魂,成了男主復仇的旗帜与藉口? 原主捲入了质子谋叛事件,惨遭他人陷害,最后献祭自己,成全哥哥。 什么叫做工具人,这就叫做工具人,还是个哑巴炮灰。 楚照看书的时候,被女主各种恋爱脑操作气得发疯,根本无暇顾及这个炮灰说过做过什么。 如果硬说楚照对原主有何印象,好像就是挺好看的,但是不会说话,没了。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翠微已经捧来了一个杯盏,茶香极淡。楚照垂眸看去,液体有些浑浊。 翠微看出楚照眼中幽怨,无奈道:「殿下,现在这会儿只能找到这个喝了,您千万别介意......」 楚照摇摇头,摆了摆手,表明她不是这个意思。 真是见了鬼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扮演的是个哑巴炮灰,那就安安稳稳地在这破落院子里面装死就可以了,结果最让她惊诧的、仅次于原主女扮男装的事情出现了:原主不是自愿沉默的,她是被人设计陷害,才说不出来话的。 得,原来是被迫深沉的自闭炮灰——楚照刚刚还以为原主是一个单纯可怜的工具人,没想到还是有苦衷的。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要陷害她?接下来她要做什么? 第3页 别人穿书有系统指示任务,她倒好,穿书迄今已经一天有余,系统只是给了她一个任务:「预备启动任务:活过明天。」之后,不论楚照再怎么叫系统,系统都不出声。 活过明天。 这四个字极有深意,很具内涵,楚照枯坐到现在都没有参透。 呵呵。嗓子里面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是昨天她开口吱声,却让眼前的婢子翠微高兴得紧。 难不成这原主从前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的主?楚照更疑惑了。 要她穿成反派都好,至少反派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从前未来故事线她都清楚!可这炮灰,几乎啥都没有! 刚刚院落外面传来的粗暴声音并非是假,橐橐足音叩击在廊庑坚实地板上面,有人过来了。 楚照凝眸。翠微站起,动作慌乱,她急忙问:「外面这是有什么人来了吗?」 楚照抬起头瞥她一眼,翠微脸上拂过怔愣神情,她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毕竟她忘记自家殿下真的是哑巴了——只不过昨天莫名可以出声,让她惊喜了好一阵子。 「奴婢去看看。」翠微小碎步走到门口,却不曾料到那门口虚关的大门被一把推开。 翠微躲避不及,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脸上显露出吃痛表情。 楚照微微蹙起眉心,便起身欲去扶起翠微,她还不曾顾及门外来者——乌泱泱的一片。 一道雄浑男声却让楚照登时立住:「等等,阁下就是大雍的二殿下吧?」 楚照这才回过神来,目光晃荡向门口乌泱泱的一群来客。 大脑一阵疼痛,原书的记忆设定开始不断涌入。 眼前说话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梁太子卫洞南,旁边长身玉立、一副翩翩公子好做派的,是楚照的哥哥,楚沧。 「兄弟」二人见面,本应出现的兄友弟恭的场景却不见了。 楚照微微眯缝双眼,扫了一圈他们两个后面跟着的人,无一女子。 楚照不禁腹诽开了:怎么,这会儿不见女主角,男主这就装都不装了? 卫洞南沉声,又说了一遍:「我刚刚问你话。」 楚照张了张口,正准备说话,哪知道却被楚沧抢先一步:「太子殿下,照儿从小时候起,喉咙就有些问题,到大梁之前,竟是变成了哑巴,您问他话,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太子十分烦闷,不耐烦地伸手重重推开楚沧,让后者陡然间踉跄几步。楚沧面色霎时间阴鸷,闪过戾色之后又转瞬换上和煦春风一般的面容。 楚照看在眼里,心道不愧是深沉心机男主,被这样狠狠一推,居然还能笑得这么灿烂,果然男子汉能屈能伸。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卫洞南面有惫懒神色,还在叱责楚沧,「诅咒我们大梁皇室的巫蛊之物,在孤和云舟的寝宫中都找到一只,巫师说了,还差一只。」 楚沧这时候勉强立住,似是不忍心一般,道:「这些楚沧知道,皇宫内自然都要搜寻一遍,只不过照儿年纪轻,又说不出话,断不会参与到此番......」 卫洞南对楚沧没有什么容忍耐心,他狐疑地瞥了一眼楚沧,怀疑的目光很快就转到楚照身上,然后生冷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怎么?楚大殿下,按你这么说,你弟弟自然毫无嫌疑,你担心过度了。」 楚照被卫洞南阴鸷眼神一盯,整个人嵴柱陡然间攀附寒凉。 她好像明白了系统的意思,活过明天的意思,也就是,活过今天。 她得从这所谓的巫蛊之祸中逃生。 许是急中生智,楚照忽然回忆起了原书这段零星内容——因为这一段同女主离谱的恋爱脑情节有关! 眼睫簌簌,回忆涌现。 第2章 道破 这一段恋爱脑情节,并非是书中有模有样、正儿八经描写出来的;相反,这一段剧情,是在女男主调笑间说出来的: 原书中,女男主已经有了感情基础,正在推拉之中,女主笑道:「若非那日我出言相救,你可没有今日。」 男主终于没有保持他惯常的深沉人设,道:「还是得感谢你,澄清我腊月廿三的行踪,只是苦了你了。」 「但是你也失去了阿照......」 而后,便是一大堆让楚照看了反胃的感情描写。 女主的恋爱脑情节实在太多,一开始楚照甚至想不起来这一段,万幸她记了起来。 亦即是说,楚照的性命攸关之事,却是书中二人调情的一环。她想想就要崩溃了。 但是眼下并不是楚照一心沉浸记忆之中、抽丝剥茧的时刻。 楚沧还在干着自己深沉的老本行,辩解道:「太子殿下,您完全没有必要来搜查这荒芜的院子......」 楚照听得愤怒,眼睫颤颤,她生气,但是说话喉咙即痛,她能说,但是得节约点说。 那还是先不说了,楚照对于这段情节知之甚少,她唯一知悉的,这段情节里面,关键在于女主角卫云舟是否出言。 可是卫云舟根本就不在这里——楚照决定先等等。 卫洞南一直看楚沧很不顺眼,听完楚沧说话之后,他冷冷地回答:「楚大殿下,你说这里的院子破落,是否暗指我们大梁亏待了你们二位质子?」 楚沧噤声,身板挺得极直,仿佛刚刚卫洞南的侮辱全然不存在。但是楚照清楚看见他一霎间攥紧的拳头。 第4页 「不是这样的,」楚沧沉声说话,「沧既在大梁管辖之下,自然不敢生出他念,只是依照事实陈述罢了。」 卫洞南从鼻腔里面哼了一声,「不敢生出他念?大殿下,你最好是不敢生出他念。现在本宫没空和你说其他的,我来此院,就是为了找东西!」 不由分说,也不必徵得谁的同意,卫洞南大手一挥,一声令下:「给我搜!闲杂人等,出去!」 他特地咬重了「闲杂人等」四个字的读音,然后瞪了一眼楚照。 楚照如今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张矮脚桌旁,裊裊热气自浑浊茶水中飘渺而上,热气与寒气交织,模煳了楚照的视线,但她仍旧清楚地感觉到卫洞南的敌意。 行,行,这是她的院子,但是太子说她是闲杂人等,她就得是闲杂人等——楚照艰难挪动脚,迎着屋外凛冽寒冬而去。 「阿嚏——」楚照前脚刚刚走出去,刺骨寒凉勐然罩面浇淋而下,四肢百骸转瞬就被冷意侵占;紧接着,楚照又想到等会儿即将到来的枉死,这下不仅是身寒了,心也跟着寒了。 楚照心惊胆战,大有一种英勇赴死的悲怆之情——但这种感觉很快消失,毕竟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她热血凝结成冰。 不,她不想死。但是,她现在能够做些什么?别人家穿越过来,系统都是把一切任务安排了。只有她的系统是个宕机的伪劣产品,甩下一句话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楚照暗下决心,要是自己能够活过今天,一定要和这破烂系统不死不休。 「殿下,殿下,外面冷,您又嗓子不好,别又染上风寒了!」翠微的声音由远及近,小碎步踏在积雪上面,传出沉闷声音。 楚照正愕然间,翠微便已经心疼地给她披上了一件银色大氅:质地不错,裹上后楚照觉得寒凉被驱散不少;只是这大氅的外观委实让人不忍直视,表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蓬松内里。 算了,将就穿吧,楚照还是知道自己的悲惨生活究竟如何的。 翠微还在念叨:「殿下,您可别又着凉了啊,您这喉咙,就是在冬天坏了的。这次好不容易看您可以出声,要是又哑了,多难受啊!」 她把温情都藏在絮絮念叨里,楚照蓦地觉得心中淌过一脉温暖。 她动了动嘴巴,尽量简短地问:「你不担心他们?」说完,楚照伸出手来,指了指房屋里面。 翠微一愣,不解楚照的意思,似懂非懂:「殿下,您是担心他们搜出来什么东西?巫蛊娃娃?」 楚照点头。 翠微眼中凝着一层关心和担忧,得到了楚照的点头答覆之后,她脸上漫出安心的笑意,「殿下,这间宅子又不大。屋里屋外都是我平时打扫着的,如果有什么巫蛊娃娃,我肯定是能够知道的......您啊,就别担心了,我们先去偏房里面坐着吧——这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甫一说完此话,翠微便准备去搀扶楚照:她家殿下身子骨实在孱弱,必须得好好关照着。 就在此刻,两种不同声音在楚照的耳际盘旋交织,一面是辘辘车辕碾过厚重雪地的声音,一面则是嘈杂人声间杂仓促沉重的脚步声音。 最突兀的声音是从房间里面传出来的:「来人啊,把楚沧、楚照两个人给孤拿下!还有他们的僕人,一个都跑不掉!」 这是卫洞南暴怒的声音,楚照听得寒毛倒竖,看来他们果然是在这间破房子里面找到了什么把柄。 「遵命!」整齐划一的答覆声汇聚,让人无力逃脱。一群乌泱泱的士兵登时踏出门槛,一下子就擒获了站在外面的楚照。 为首的一个士兵冷笑一声,用力一脚,踢在了楚照的膝盖上面,让她吃痛蹲下。 「小哑巴的胆子可不小,居然敢在房间里面藏巫蛊娃娃祸害我们大梁皇室?啧啧,还穿一身破烂大氅呢,老子不要的衣服都比你好!」说完,士兵径直扯下那破烂大氅,填充织物直接散落一地,和厚雪融为一体。 霎时间寒冷侵袭,遍布全身,楚照咳嗽连连。翠微大惊失色,她正欲上前,却又被其他士兵制止:「你跑什么跑?谋反的事情,你这婢女有没有一份?」 「没有,没有,你们赶紧放开.......」翠微的呜咽声音,在隆隆寒风之中都显得单薄。 辘辘马车碾过雪地的声音愈来愈近,楚照惊诧来者究竟为谁。 「本宫过来,你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欢迎?」清丽和煦的声音自大门传来,叩击楚照耳膜,像是贴着耳朵灌入。 明明是在寒冬腊月,却能给人春日煦色韶光之感。楚照怔忡,转头而望。 来者亦是披着一袭银白大氅,髮髻高梳,片片雪花朦胧她的精緻面容。 楚照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书中描写卫云舟外貌如云如霞,貌若牡丹花,凤仪胜仙子,大抵如此。美则美矣,可楚照现在无心欣赏。 就是她了,一点没错。楚照的性命维繫与否,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可是,按照原书剧情,城府颇深的楚沧早在此之前就已经秘密和卫云舟结识,又有后面调笑一环,楚照简直落入一个无可逆转的泥淖之中。 她感觉自己头都大了。抱大腿等人救,但是被救的人不是她。 卫云舟走进,看了一眼楚照露出的手腕,白皙手腕已被冻得泛红,卫云舟蹙眉,吩咐旁人:「马车中还有大衣,去取来吧。」 第5页 「是。」僕人领命,小跑而出。 卫云舟依旧不舒眉,却道:「本宫刚刚的话,你们是没听见?让你们放开——」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松手。 楚照晕眩后好容易站定,袖子中却已经塞了一个暖炉,腾腾冒出热气,驱散她身上寒凉。 楚照感激地看一眼卫云舟,却发现她的眼睛早就移开了。楚照悻悻收回目光。 这女主角恋爱脑毛病不犯的话,倒是挺可爱善良的? 拿了大衣过来的僕人,和卫洞南同时出现在院落中。 卫洞南走了出来,得意洋洋:楚沧站在他身后,被两个士兵押解。 「我就说,这雍国从来不肯让人省心......看看我这找到的是什么!」卫洞南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巫蛊娃娃扔在了厚厚银雪之上。 摔不出一点声音,一如这两个小喽啰起不了一点波澜一样。他今天一定要除掉这些反贼。 楚照抬眸,看了一眼楚沧,发现他神情自若,沉着冷静。楚照心里面疑惑,这楚沧的主角光环是开起来了么?居然一点都不带怕的? 等等——他刚刚在看我这边?楚照疑惑半晌,但很快明白:楚沧是在看卫云舟呢! 啧,怪不得沉着冷静,原来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而这个倒霉蛋,不出意外就是她楚照。楚照还傻乎乎地以为卫云舟给了她暖炉和大衣,被卖了还数钱都不知道。 太子看见卫云舟来了,不禁讶然:「云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卫云舟目光坦然:「正好路过此地。」 楚照腹诽一句你最好是路过此地,而不是为了那劳什子男主角过来的。 卫云舟凝眸,瞥了一眼楚沧,道:「不知皇兄押解这大雍二位质子,所为何事?」 卫洞南道:「皇妹这是有所不知。寝宫之中搜出来两只巫蛊娃娃,一只在东宫,一只在你的宫殿之中......还有一只,孤按那巫师所说,来此地搜寻,竟然是搜出来了!」 说到最后,卫洞南愈发疾言厉色,好像楚照已经颠覆了他大梁的统治一般。 楚沧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即便是搜出来了,也不能证明罪责全在楚照.......」 楚照本来嗓子痛说话难受,一听楚沧这话差点背过气去:什么叫做「不能证明罪责全在楚照」?! 不愧是心机深沉的男主,表面上看似为楚照开脱,实际上已经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等一会儿这男主还有恋爱脑女主护体,不顾名节,自爆卡车一般说出二人相会之事,证明楚沧的不在场! 楚照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感觉自己要被憋死了,本来话那么多的一个人,却被这毒哑了的喉咙害得难以张嘴。 翠微颤颤巍巍,一连三步仆倒在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我家殿下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卫洞南皱眉:「冤枉?东西都找出来了,谁冤枉了?」 翠微竭力冷静下来,道:「十日便是一个周期,婢女就会彻底清理院落。要是真有此物,婢女不会不知道!一定,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家殿下!」 「那你说说看,此人到底是谁?」说这句话的,竟然是楚沧。 奇怪的是,他问的不是原因,而问是何人。 翠微一介婢子,现在大脑一片混沌,只知道澄清事非楚照所为,她战慄道:「婢女、婢女不知,婢女只知一定不是我家殿下所为!」 楚照动了动喉头,她攥紧拳头,心中一动:霍地,她似乎明白了楚沧的诡计。 他和卫云舟交好,在她宫中放置巫蛊娃娃并非难事;楚照的破落院子更是毫无防备,想进便进。再联繫原书中所念叨的日子,和女主不顾名节的澄清...... 原来是这样。楚照突然也就知晓,为何自己的嗓子是哑的了。因为楚沧根本没打算让她说话,也没打算让她活。 所谓手足,不过如此。既然这样,她也就不客气了。虽不知结果如何,但楚照终究要一试。 「翠微,」楚照低哑了嗓音唤人,「说说打扫的日期。」 嗓子疼痛,楚照说不了太多。 翠微抹了抹眼泪,错愕迎上楚照的目光,后者点头,以示鼓励。 楚照收回目光的时候,恰好对上楚沧讶异的视线,眸中藏着的感情并不用掩饰:你为什么能说话了? 楚照冷冷勾起一抹弯弧。等着瞧吧。 你若不仁,那也就别怪我不义了——我可不想当一个炮灰,女扮男装枉死过去,到死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还变成你復仇的工具人和调情的一环,我呸! 翠微将自己打扫的日期说了一说,她每日都会洒扫庭院。庭院中常住的人只有两个而已,故此需要彻底打扫的时间,是半月一次。 从今日往前推半月,正好就是腊月廿日。 「腊月廿日?」楚照哑声自语,心中陡然升起熟悉感觉,这不就是腊月廿三日的前三天! 自廿日后,楚沧若是有心,都可将巫蛊娃娃放到院落中来。 然后,遇到太子盘问,女主恋爱脑属性大爆发,不顾名节作证他的行踪,太子觉得面上无光,又找不到证据处理楚沧,于是就把楚照给处理了,反正也是个说不出话来的没用哑巴。 楚照:....... 为什么她就这么倒霉?不过万幸的是,她已经釐清了事情经过。 第6页 卫洞南似乎就在等翠微说出日期,他刻意道:「这巫蛊娃娃的放置日期,可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一点链子都不能掉,巫师告诉孤了一个日期,这个巫蛊娃娃下放的日期,正好是在腊月廿日之后的某日!」 说到最后,卫洞南陡然提高音量。 翠微被吓得魂飞魄散,早知如此,她就把时间再往后面说了! 「刚刚过了春节,居然摊上这种事情,孤也觉得实在晦气......原以为你这小哑巴虽然是个残废,但至少不会做什么。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下地府去,和你哥哥也有个伴,是么?」卫洞南的声线阴冷,今日他非要置这两人于死地不可。 楚沧猝然打断:「殿下,我有一事相问。」 「说。」卫洞南想要看看,这个楚沧还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可否告知......巫师所说的日期究竟是何日?」楚沧似乎是斟酌而言,话语里面仿佛带了不舍。 卫洞南漫不经心:「怎么,我说出来,你要证明你的行踪么?解释不出来,你可就陪你弟弟连坐了。」 楚沧的心猝然而跳,他在等卫云舟说话——证明他的行踪,此计并非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而是要让卫洞南觉得面上无光,最尊荣殊宠的大公主,居然和区区质子混迹一起。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卫云舟。 不料,说话的人却是楚照,她的声音沙哑,但也能让人听得清楚: 「可是廿三日?」 第3章 接过 卫洞南和楚沧的瞳孔,都在听到楚照所言时陡然睁大。 很好,符合楚照的心理预期。她勾唇而笑,看来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没办法,今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你出去了,我就不能出去。都穿书了,好歹也畅快地活一下吧? 楚照已经憋太久了——她在心里面碎碎念吐槽了那么久,都因为喉咙痛而不想说;但是现在性命攸关,她要是再不将话说出来,可就只有说给阎王爷听了。 她已经做好了胡说八道的准备,她来时可是个销售预备役——不然怎么会在半夜三更看什么不知道有用无用的心理学着作,那是工作需要,其实她也不是很懂。 楚沧结结巴巴,「啊」了一声,心中警铃大作,不知道楚照为何会知道这个日期。 而且,他是怎么能够说话的? 卫洞南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楚照,沉默一息。 趁着这个当口,楚照偏过头看了一眼卫云舟,奇怪的是,卫云舟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好似天地万物中没有事情与她相关一样。 啧,这可不符合书中对卫云舟恋爱脑的描述啊,光看起来怎么像是一个清冷挂的——难道楚照漏看了什么部分吗?但是现在不是想原书内容的时候。 楚照得发挥自己的本职能力,忍着喉咙痛也要把话编完。 卫洞南沉默一息之后,终于说话:「不错,正是腊月廿三......你怎么记得这一天?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刚刚他还对着二人喊打喊杀,但是楚照的话,却让卫洞南心生狐疑,他也好奇。 楚沧骤然缩紧瞳孔,事情似乎正在向他预料之外发展。为什么? 为什么该说话的人不说话了,不该说话......不对,准确说,是不能说话的人居然能说话了? 楚照定了定心神,指了指喉咙,目光流转到了翠微身上。 翠微立时心领神会,连忙说:「我家殿下喉咙素来有疾,一直哑声不能说话;但就在昨日,可以出声,现在能够慢慢说话,希望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多多包容宽宥几分。」 翠微倒是个有眼力见的,她刚刚瞧见了楚照袖中的暖炉,还有她身上的大氅,定是卫云舟所给之物——不管如何,能够救下她家殿下的人,她此刻一定要奉承。 卫云舟破天荒地开口了,却是给楚照说话:「好,那就慢慢说。」 楚照登时喉头一紧,她也不知道事态为何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该是恋爱脑的女主角,怎么变得这么高冷起来? 不管将死的男主,无动于衷;而且,说话比她这个嗓子被毒哑了的人还要高冷。 「兄长少来此处,廿三日正好到来,故我记下。」楚照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话语要精简,毕竟是真疼。 楚沧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他突然遗憾自己没有带人来,不然一定叫人捂住楚照的嘴巴! 这个混球!他在瞎说什么东西! 「照儿,有些话你可不能乱说吧?」他咬牙切齿,滔天怒火正在蚕食他最后的理智。 这楚照,明明嗓子都被毒哑,怎么能够说话的?而且还是胡说八道! 他廿三日根本就没有来过此地!他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亲自来现场! 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忍住怒意心道这楚照究竟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楚照一旦这么说,便是敲定了廿三日楚沧来过院中,这样的话,哪怕是卫云舟再怎么恋爱脑不顾名节为他澄清,说服性也很低了:因为她没有抢在楚照之前。 「没有乱说,兄长那日,还在院中四处走动过。」楚照尽量将话说得简短,但是依然字字诛心。 楚沧气得快要发狂,他那深沉心机的男主角形象终究是装不下去了。 卫洞南十分诧异,但是话语中更多的还是轻蔑:「哼......我还以为你这傢伙,能够在我们大梁混得风生水起,脑子应该还比较够用。没想到蠢成这个样子,居然亲自来啊?」 第7页 楚照见状,赶紧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配上沙哑的嗓音,还真有悲怆之情: 「照在故国,还未喑哑。正奇怪缘何到了大梁,竟然沦落如此.......」 楚沧目眦欲裂,再也忍受不住:「楚照,你这王八蛋,你再胡说八道——」 楚照虽然是演的,但是却说的事实,翠微连忙在旁边附和道:「太子殿下,我家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婢女从殿下来大梁之前,侍奉左右已有一年,那时殿下声音洪亮,决不似现在这般。」 卫洞南拢起眉心,心下瞭然。楚照向来都是一个不受看重的角色,大梁谁会在乎他? 毒哑之后,面对任何指认,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原来是这样。 再没有用的人,都会榨出用处。又或者说,楚照对于楚沧来说,就是这种用处。 「孤已经明白了,」卫洞南转身,看着怒火滔天的楚沧,阴鸷道,「楚大殿下,您还真是蛇蝎心肠......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和你弟弟同在异国他乡,你却想要害死他。」 楚沧陷入狂怒,双脚剧烈地勐踢起来,但是碍于旁边士兵的钳制,也是徒劳无功。 「放开我,放开我,我廿三日绝对不在此处!你不要听楚照胡说八道,你要听......」 卫洞南可不是一个有闲心的人,他本来就一心想要弄死楚沧,这会儿马上就塞了一块破布到了楚沧的口中,让他所有的怨怼全部化作了「呜呜」之声。 「带走吧,至于你——」卫洞南大手一挥,示意拖走楚沧,他看了一眼楚照,「你哥哥犯下错,倒是和你无关。只不过,你且先继续住在这里,过几日,孤自会给你安排住处。」 楚照心惊胆战,但是她也只能佯装十分受伤的样子,千恩万谢了。 她抹了抹眼角,试图擦拭掉鳄鱼的眼泪:刚刚再多几滴,应该会更逼真一些。 「唔唔,唔唔——」楚沧的动作相当剧烈,但是他声不成句,无人在意。 等等,也许有人在意?楚照突然想起卫云舟的存在,回过头看她,却被行进中的士兵隔断。她只能在间隙中瞥见卫云舟的玉白身影。 霎时间,乌泱泱一队人马压着楚沧,井然有序踏过破败门槛:楚照光是听着声响,就觉得这个院落已然经受不起摧残了。 幸好刚刚卫洞南给她许了愿,说过几天换个住处。 橐橐足音哐当哐当响在木板上面,最后全然被厚厚积雪吞噬。 院落又恢復了起初的空旷模样。 卫云舟还没走,她凝眸打量着楚照。 楚照还未反应过来,竟然也大胆回视:日光温暾,金芒流转在卫云舟的五官上;剪水双瞳漆黑通亮,卧蚕更衬她的容貌清冷明澈;眼尾泪痣,更是整张秀美脸孔的神来之笔。 楚照看得入了迷,直到卫云舟的眸光变换成寂寂寒凉,她才勐然收回视线,连忙拱手道歉:「刚刚多有冒犯。」 她现在很想抽自己两巴掌——这是发了什么疯,为什么要盯着别人看? 卫云舟目光逡巡在楚照身上,她动了动喉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未说出。 楚照忍着喉头痛,开口道:「感谢殿下。」 卫云舟却倏然浅淡一笑,犹如绿水逶迤、芳草长堤。所谓万古长春,不过如此。 楚照怔忡片刻,更是失神。 卫云舟敛了笑容,极富深意道:「你需要感谢我么?张口即来,是你自己的本事。」 公主的声音如南国春雪漫过耳廓,她是知道楚照把戏的。 楚照感觉嵴柱自上而下,又攀附一层寒凉,她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一是喉咙是真的痛,二是她也是真的心虚,毕竟装蒜被发现了。 但是,为什么卫云舟不追责于她? 「走吧。」卫云舟唤了身边侍女,侍女殷勤打过伞,陪同公主出去。 楚照立在雪地之中,点点细雪飘洒在她肩头,朦胧了她的双眼,她目送卫云舟清隽的背影融于雪幕。辘辘车辕碾过雪地的声音,重又响起。 翠微也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殿下,我们进屋去吧,外面冷。您看,斗篷上面全是雪呢。」 楚照微侧过头,看见斗篷,又感到袖中融融暖意,她心中忽然好似就被晨钟暮鼓敲了一记: 衣服和暖炉,都是卫云舟给她的——不仅欠了人情,还欠了人家东西。 她得什么时候把衣服和暖炉送回去?差人去,总归没有诚意,而且她楚照就翠微一个小小婢女。 也不知道这公主殿下是转了什么性子。 楚照点头,听话地向屋内走去。 她正满心疑虑,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机械女声: 「书中剧情有变,男主角意外死亡。冤有头债有主,宿主您以后将拿过他的剧本。」 楚照:??? 这破系统活了?等等,她刚刚说什么? 拿过他的剧本?! 第4章 惴惴 楚照四肢僵硬,耳畔仍然不停迴荡机械声音的「拿过他的剧本」,而原因是,她把男主给害死了? 她尴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这完全不讲道理啊——书中楚沧的男主光环开得可大了:人见人爱,不爱的那都是为了后来更爱做反差的铺垫。这其中被作者下降头最勐的,还是可怜的凤傲天女主,人设完全崩塌,沦为恋爱脑;至于擦皮受伤之流,那更是想都不要想,楚沧可是作者的好大儿呢。 第8页 但是现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个在书中连个擦伤都不会有的男主,就这么死了? 楚照都怀疑是系统在演自己。 「你认真的吗?楚沧死了?」楚照十分狐疑。 系统:「请宿主不要怀疑我说话的真实性。我们都要为彼此说过的话负责。」 楚照蹙起的眉一直未曾舒展:「好,我不怀疑你说话真假。」 但是,什么叫做「我们都要为彼此说过的话负责」? 楚照心想自己好像没有和系统说过什么话吧。这破烂系统,她一穿过来,就摔下一句话,然后宕机再也不搭理人了。 系统:「您昨天说过的,您说过要是活过明天,就和我不死不休。」 楚照:......?! 老天娘啊,这你也记得?楚照的脸完全僵住,不再有任何表情。 翠微刚刚先进去为楚照烧好炭火,出来时却发现她一脸沮丧悲戚茕茕孑立于雪地之中,心下大惊。 她赶紧碎步跑到楚照身边,掖好那将落态势的斗篷,说:「殿下,殿下,快进屋去吧,外面冷呀!」 楚照这才回过神来——她刚刚如遭雷击,正在思考「和破系统不死不休」的下场是什么。 她连连点头,心中又淌过感激之情,快步走进屋中。 她又不是原主,充其量和翠微只不过一面之缘,人家这么照顾她,她当然要感谢。 待楚照走进之后,翠微干脆利落,一声「砰」响,将漫天雨雪风霜关在门外。 她和她的殿下,本就是两个苦命娃。 楚照就着刚刚的矮脚桌,落座于花纹斑驳的蒲团上。袖笼中的手炉仍散发融融暖意,到了屋内,狭小,楚照能够清楚闻见手炉中的杜若薰香。 「嗯——」她勐吸了一口,原来卫云舟爱用的香气竟是如此,之前在书中看到作者屡次提及,楚照当时只是好奇什么味道。 现在可好,初闻已是书中人!楚照惨然一笑,顺势就把手炉拿了出来。 翠微这时候又忙碌起来。楚照不知她在做什么名堂,说话又费力,干脆就不说话,安心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好了。 她叫出系统:「我现在算是活过今天了吧?那其他任务,就可以发布了?比如,我应该怎么拿过男主的剧本?」 楚照初听此话,一瞬害怕激灵之后便是豪情壮志壮怀激烈——毕竟,原书中男主的光环有多么大,她是知道的。 捡了他的剧本还不够轻松?那叫一个满级大佬重游新手村,扮猪吃虎啊! 可是,问题关键就在于,这个「满级大佬」,一下子就嗝屁了。不知他的主角光环开给谁了。 这就是楚照难受的原因:没有主角光环,那她还不如继续当一个哑巴炮灰。但是木已成舟,楚照避无可避。 系统:「宿主,您还没有活过今天呢。」 楚照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哈?刚刚那一群人来抓我杀我,还不是最大危险?」 系统:「您还没有活过今天呢。」 楚照:...... 她懂了,意思是接下来还有事情发生。别不是什么晚上闹鬼吧?楚照生平最怕黑了!她陡然睁大双眼,战战兢兢。 楚照只知道书中女男主的剧情走向,当然不知这闲笔都占不了一点的哑巴炮灰女扮男装奇人剧情。 她想再问问系统更多消息,发现它又开始不理人宕机了——这次楚照学聪明了,不敢说它坏话。系统只是不说话,但是还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然,「不死不休」那一句话,系统是怎么知道的?! 楚照艰难吞咽一口唾沫,心里面直发憷:穿书过来得罪了系统怎么办?她的穿书之炮灰反派拿稳大佬剧本怎么演? 未来不得而知。楚照心中漫过岑寂寒凉,她抬眸从破窗罅隙中,窥见铁灰色的天空。 楚照大脑又阵痛起来,原身记忆开始逐渐涌入: 太阳从不洒入偏僻荒凉的青居院,但是刚刚卫云舟来时是个例外。 女主光环就是不一样。楚照轻轻晃动自己的头,试图减缓几分疼痛。 杜若香气若有似无,再次萦绕鼻尖:这提醒了楚照,她还欠着卫云舟的人情未还。 她伸出纤细泛红的手指,微微蜷起把住手炉。 她先注意到的是自己的纤细手指,这骨节——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手。楚照心中冷汗直冒,不知这原主是无人在意还是作者给了降智设定,居然无一人看出她是女人? 铜质手炉材料细緻光滑,形状精美,炉盖雕琢,有如镂窗花纹般雅致,上面花鸟掩映,足见主人高雅情趣,尾部镌刻一「云」字。 这是卫云舟的手炉,一想到这里,楚照心中就咯噔一下。 她一个激灵,顺势敛起身上斗篷,银狐披风,材质性能都要比楚照那件被士兵扯碎撕烂的衣服好上太多——她现在连喷嚏都未曾打一个。 要是说铜质手炉不值当几个钱,但这披风一看就不是凡物,她楚照一个小小质子,还敢给卫云舟偷去不还么? 看来这面,是不得不见一次了:一是为了还物,二也是为了偿情。 只是不知道,卫云舟愿不愿意接受她的偿情了。毕竟楚照害死了卫云舟未来的恋爱脑爆发对象,万一因此灾祸延及到她身上怎么办? 那就成了炮灰拿稳炮灰剧本,嗯,挺实在的。楚照不无凄切地想着自己的可能悲惨遭遇。 第9页 作为一个不说话就会死的人,她现在喉咙痛得要命,还不知是何缘故,委实憋屈。 楚照想着想着,思绪翻飞,意象万千,不知为何便感动起来涕泗交加,把来添炭的翠微又狠狠地吓了一跳。 她家这殿下什么时候这么悲伤过?以前不能说话的时候,还是双目炯炯坚毅,绝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难不成......被夺舍了?!翠微眼珠子一转,心中已经有数。 她放下手中黑炭,见楚照毫无防备,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边,屏息凝神,一下子蹭过头去。 大头猝然靠近,楚照光是看见翠微黑醋栗一般的眼睛便备受震撼,她勐地仰身后退,一下子撞到坚硬冰冷的石壁上面,痛得楚照呲牙咧嘴。 楚照:...... 她目光中透着幽怨,盯着翠微,责备之意自不用说。 呵呵,怪不得系统说我今天事还没完,被暗算也是挑战中的一环。 翠微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了些理由:「我看以前殿下都没怎么反应的,我就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楚照头疼,摆手示意她快别说了。 反正没吓死就行。 「奴婢是过来加炭的。」翠微似乎已经把刚刚的莽撞抛之脑后,拿起黑炭就是往炭盆子里面勐加。 霎时间浓烟滚滚,楚照被呛得咳嗽连连,她以手掩面,腹诽怪不得原主都不怎么反应。 被你这么经年累月照顾,再怎么有反应都得磨没。 翠微还在解释:「这黑炭就是效果不好......要是我们能够拿到红罗炭就好了。」 楚照正咳嗽间,听闻翠微此话,不禁心下一动: 原书中,男主待遇亦不是很好时,熬不过冬天,女主送了一大堆银丝炭过来,好不享受。 既然她都拿了剧本,这是不是也意味着...... 楚照恢復唿吸畅通之后,心跳得愈发厉害。 她到底还是避不开卫云舟,只是,不知道是何种方式和她接触。 会被报復吗?楚照惴惴不安。 铁灰色的天空逐渐暗淡,覆盖上阴沉云翳。翠微为楚照捧来粗粝饭食,楚照一一咽下,毕竟她现在也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力。 用过晚膳,之后便是睡觉的时间。 楚照一步一顿地走进卧房,将里里外外检查一遍之后,这才勉强爬上床睡觉歇息。她警惕地扯过被子,忧心忡忡打量房屋构造。 破旧归破旧,但一定不能黑! 四面窗户,因为害怕外面风霜雨雪灌入,现在已经被密封得严丝合缝,风雪进不来,光也亦然。 那么,这里的晚上一定很黑!楚照打定了主意。 于是,很快翠微就被叫进去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殿下?」 原是楚照央她点根蜡烛,伴她睡觉。 「好的。」 点就点吧,也许是今天那么大阵仗把殿下吓到了。想想也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翠微心中稍稍困惑,但很快就消弭不见。 她以为,只是今天一晚上而已。 星点温暖烛光跃动在楚照清湛的脸上,她睡得并不踏实,提心弔胆地等待明日到来。 明天要和她不死不休的系统会做什么?卫云舟若是见到她,是否会追究她的责任? 第5章 森寒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晨曦缕缕,从破败窗牖的罅隙中穿过,点点碎裂在石板上交横的枯枝败叶外层。 楚照浅眠,睡得不深,她此刻已经趿拉着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铺就的败草上,走到了正厅。 这地方明面上说是正厅,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比伸手不见五指般的黑暗卧房稍稍大上一点——还有一个优点,由于窗户破烂,能够窥见外面阴惨惨的铅灰色天空。 房屋虽说破败,但也勉强将楚照与屋外的风霜雨雪阻隔开来,可她心中仍是一片寒凉: 她今天很早就醒来,昨天那个口口声声、喊打喊杀说着要同她不死不休的系统,怎么到了现在还迟迟没有反应? 又怎么了,我的系统? 楚照蹙眉,她心中泛浮起一层不妙的预感,苍白指骨逐渐弯曲,变成攥握模样。 此刻,她正懒懒散散地以手撑着下巴,目光涣散游离在空荡破败的居所,眼前矮桌上立着一个青口白瓷的茶杯。 有点奇怪,翠微跑到哪里去了?她今天是起得早了还是翠微遇上事了? 正发愁间,门口传来仓促跫音,咚咚而来;紧接着,门轴「嘎吱」一声响动,翠微的身影霎时间立在门口。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白光顿时犹如出笼勐兽,侵袭了整间房子。楚照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伸出手来遮住眼睛,试图让自己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 翠微看见楚照居然起床了,还懒懒散散地坐卧在蒲团上面,不禁瞪圆眼睛问:「殿下,您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了?我还打算过来叫您起床!」 楚照不知如何回答,眼睛渐渐适应环境突然变化后,她脸上扯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作为回应。 待翠微走近,楚照这才发现翠微脸上一片通红,她髮鬓和肩膀都落满飞雪飘絮,又联想到她刚刚的反应,像是在雪地里面走了许久一般。 楚照张了张口,她觉得今日说话似乎要比昨日更加费力了一点:「发生什么事了?」 第10页 翠微的胸口剧烈起伏,她拍了拍胸膛,缓了一口气,道:「太子殿下传来口谕,说大殿下死了!」 说罢,翠微脸上出现既惋惜又无奈的表情,语气中也充斥着复杂情绪,「我原以为......昨天,太子把大殿下拉走,只是为了惩戒我们。没想到,没想到太子是来真的啊!」 待翠微嘆息声音一完,一声脆响跌落,迴荡在空旷居室中。 原是楚照「不小心」碰倒了那一个青口白瓷的茶杯,她咳嗽两声,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道:「兄长死了?」 当然死了。昨天下午系统就已经告知了她——楚照知晓时,当然是惊讶,今天翠微报信也算是印证了系统所言非虚。 不是,这走向未免也太狗血了点!原书中主角光环开到最大拉到最满的男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楚照简直不敢想像接下来的剧本应该怎么演了。 自男主在书中出现后,所有情节都和他相关——他这一死,不就是斩断了后续所有剧情的发展么? 算了,死了就死了吧,毕竟昨天那种场面,不是她活下来就是楚沧害死她。楚照还是个顶顶惜命的,自然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易赴死。 楚照思绪很快就被翠微拉回。 「对,大殿下.......他死了,」翠微抹了抹鼻子,缓缓道,「我今天出去的时候,才听到其她宫人们说起此事,我还不相信,结果她们给我指了大殿下的尸首所在,我才确认是真的。」 翠微百感交集说完此话,毕竟楚沧也是雍国大殿下,他陷入谋叛被杀,卫洞南虽表面不点破,但难保灾厄不会延及到她的殿下身上...... 她抬眸,却看见楚照双目涣散,眼角眉梢仿佛凝结一层冰,整个人又生得清隽秀丽,当真是楚楚可怜,她心下涌过酸楚,赶紧出声安慰:「殿下千万不要忧虑!虽然大殿下死了,但是太子不也说了,此事与您无关吗?」 楚照尽量控制自己失去兄长的悲伤表情,她撩起长长的袖袍,遮挡住自己半张脸,这样可以让自己显得更加悲伤一些。 「可是......」楚照喃喃自语。 翠微听见楚照这声音,已经在心中给楚照加了一层悲天悯人的圣人滤镜:自己这殿下果然是宅心仁厚,惨遭兄长陷害,迫于无奈终于出言道破;到了最后,还要因为兄长的死负罪内疚! 不行!她作为楚照在大梁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僕人,她绝不能让楚照陷入这种自责情绪中! 翠微敛了面容,十分严肃:「殿下,大殿下的死也是咎由自取。如果他肚子里面没那些坏水,也不会死。他都对您不仁了,俗话说兄友弟恭,这也是建立在兄友的基础上面......要我说啊,这事情的责任就不在殿下,您千万别再自责了!」 楚照一怔,抬起清眸,惊讶看向一脸肃容正气凛然的翠微。 好傢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楚照这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略略上演了悲伤戏码、稍微暗示了两个字,她就能够脑补这么多东西来。 既然翠微如此,楚照就借坡下驴了:「无妨,只是我担心将来。」 翠微眼中更是流转万千心疼情绪,她看着自家殿下单薄身影,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陪伴殿下度过这艰难的质子时光。 「将来也.......」翠微话说一半,屋外凛冽唿啸刮过一阵疾风,勐地灌进楚照鼻腔,惹得她再打一个喷嚏。 「阿嚏——」 青居院不仅阳光不到,阴风也是阵阵地来。翠微腹诽一句,更加可怜自家殿下,心中怪罪自己照顾不周,迅速转身准备关上房门,却听见门外一声尖细的传令: 「太子有令!」 楚照本来才放下刚刚用来装腔作势的袖袍,这下听见门外一声大喊,心下勐地咯噔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用袍掩面。 别笑,别猖狂得太明显。 翠微惶惶地看了一眼远处,看见几个身着玄衣的人快步踏过雪地,径直朝她们扑来。 楚照微微挪动袖袍,从狭缝中觑了一眼来者: 在远处时先是如豆大小,当然,最后走到她面前时也不过尔尔。 来者一边靠近,一边尖声尖气说话:「看见本公公来了,你还这么急着关门?」 本公公?楚照心中默念这三字,开始对来者身份推测。 这又是哪个太监?太子身边的太监么?根据原书剧情,她隐隐约约对此人名字有了记忆。 但是她具体想不出来是谁,直到看见太监的两抹秃眉,原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太监赵安。 翠微亦认出来者为谁,又听见赵太监怪罪自己,不迭道:「还请赵公公原谅,刚刚奴婢进门时忘记关门,一阵风吹了进来,我家殿下又打了喷嚏。他身子骨本来就孱弱......」 楚照听得心中一激灵,这真是人间有真情、世间有真爱,无怪乎昨天翠微拿着黑炭一阵勐加,宁可让她咳呛不止也不让她感到寒冷。 赵太监上挑两条秃眉,神色淡漠,他摆了摆手,冷冷打断:「好了好了,知道你主僕情深了——」 翠微这才打住,然后双手侷促交叠,站在旁边,担忧地看向赵太监,不知发生何事。 最近这两天真是怪事频出!自从前天殿下可以出声音开始,这不见天日的青居院居然开始热闹起来!翠微胆小打量的目光逡巡在赵太监和他身边站着的几个小太监身上。 第11页 楚照看不下去,她忍着喉咙剧烈的疼痛,道:「赵公公来所为何事?」 赵安满意点头,细细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又尖声尖气说话:「楚二殿下,您可知道,您兄长去世的事情?」 楚照点头,「刚刚得知。」 她亲口害死的,她能够不知道?可是这也不能怪她,明明就是楚沧血量不够厚。 楚照微微眯眼,兄友弟恭,她还是要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 赵安突然挥了挥手,凌厉目光扫过楚照,似乎想要在她脸上发觉什么异样。 除了悲伤之外,似乎没有额外表情了?赵安狐疑地拂了拂自己不存在的鬍子。 那几个小太监得了赵安命令,手脚利落将大门重又合上,屋内霍然暗沉一半。 赵安勐地凑近楚照,俯身低头,楚照不经意对上秃眉细眼,心中勐然一阵。 你不要过来啊! 但是,有了昨天被翠微突然惊吓的经歷,楚照并未有剧烈反应,她只是咕咚一声吞咽一口唾沫。 「二殿下可知道,您的兄长死因为何?」 死因为何?她害死的呗——系统不是这么说的吗? 「照不知,」楚照艰涩开口,一字一顿,顺便向后挪动头颅,拉长同赵安的距离,「心中悲伤难抑。」 演技试炼来得太快,楚照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显得生硬。 「大殿下,是在路上自己死掉的,在行刑之前。」赵安阴沉着脸,用一如既往的尖锐声音说话。 他自己死的,怎么死的?楚照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那系统说她害死楚沧是几个意思?就为了和她不死不休,所以硬塞个剧本给她? 楚照顿时感觉周身笼着森森寒意,果然不说话的才是最可怕的。 她好像已经进入了系统发放的任务之中。 第6章 葬礼 楚沧是自己死掉的,而不是被太子杀掉的? 原书中,楚沧拉拢人心,拥有较高名望,卫洞南——心胸狭窄的太子,又作为女主的哥哥,如此双重身份,他很自然地担起了第一个较为重要、心胸狭窄的反派形象。 剧情中,他一直都忌恨男主,在各种方面设局陷害楚沧。但是男主毕竟是男主,卫洞南屡屡出现作妖的下场,也只能是频频被楚沧打脸,一个用来练级、衬托男主的工具人罢了。 「啧。」思及此,楚照发出闷闷哼声,如此想来卫洞南居然还和她有同样的属性了。 赵安的眼角依然聚着不信任,他看着楚照,道:「大殿下虽然昨日身陷谋反风波,但是事情并未完全确定。」 并未完全确定?楚照微微偏头,手指又微微蜷起,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衣角。 赵安的声音保持尖细:「本来嘛,大殿下身陷谋反风波,他要是没猝死路上的话......最后也难逃一死。」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然后微微眯缝着眼睛,再度上下打量楚照。 他是接了太子命令的——这敌国的质子,有一个是一个,最好都连根拔掉,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 但是楚照却没有露出赵安意料之中的表情:她似乎是在故作淡漠,急促的唿吸却又出卖了她。 见楚照这般反应,赵安索性道出此行目的:「大殿下虽死,但还未定罪,那就还是大雍质子,是该受到我们上宾待遇的......」 楚照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她心下已经腹诽开来了:我岂不知他受上宾待遇?他受的待遇越好,我在这破败庭院就越遭罪! 「所以,大殿下去世,」赵安一直吊着嗓子说话,楚照和翠微都听得蹙起眉头,「还是要有葬礼的......所以,二殿下,在下过来一趟,就是为了此事。」 说完,赵安便又挺了挺身子骨,高高仰面,得意非凡。 毕竟是卫洞南身边的红人——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没关系,之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你和你的主子...... 楚照看在眼里,碍于生理、心理原因,她都没有做声,只是点头伸手,恭敬请赵安带路。 这男主还真是不顶用,她才穿书过来一天的功夫,他就领盒饭便当了,现在楚照还得稀里煳涂地去参加他的葬礼。 按照卫洞南的秉性,自然不会厚葬楚沧。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冒头的系统终于吱声:「宿主,恭喜您进入了第一个任务......」 楚照心惊,忙问:「什么任务?」 希望系统已经忘记了不死不休这回事。 系统:「原本很简单,只需要宿主您保持男主的人设,跟着他的剧情走就好了。但是,由于您要与本系统『不死不休』,本系统特地为您做了一点精简!」 楚照心中咯噔一下,精简什么? 她之前还庆幸,毕竟她看过男主剧本,又有强大的光环护体,何愁完不成任务?但是这一切,都因为楚照的一句口嗨,开始有了些许变化。 「您的主角光环将被移除,我知道,这更加考验您的能力,」机械无情的电子女声,楚照却诡异地听出一层嘲笑,「我相信您可以做到的。」 大女人能屈能伸!楚照昨天有说不死不休的狠决,今天就有滑跪的志气,「如果我做不到会怎么样?」 她甚至都捨不得问一句,没了主角光环要怎么办。 系统:「当然是面临各式各样的死亡剧情,您如果想要休息的话,就可以.......」 第12页 楚照听得头皮发麻,直接打断了系统:「够了够了,我知道了,我努力,我努力,我不休息!」 不死不休,她不休息了还不成么?! 楚照和系统的交谈持续有那么一会儿,赵安一脸的怀疑地看着楚照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心道这小哑巴莫不是真的有些神志不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太子殿下倒是无甚威胁。回去的时候,他再给殿下汇报一二。 赵安咳嗽两声:「既然二殿下没有异议,那就赶紧和在下一起走吧。」 楚照连连点头,准备跟上,翠微又捧来了那一件银狐斗篷,覆在她的身上,一边说:「风大雪大,殿下切勿着凉!」 甫一碰到那银狐斗篷,楚照心中便勐然一个激灵:对了,她还有东西没有还给卫云舟! 但是她已经亦步亦趋地跟着赵安步入庭院。 片片碎雪纷飞,远处干瘦的枝丫上星点红梅,染上雪色,大有沉沉坠落之势。 禁不住压力的枝干......楚照凝眸,就在此时,一阵劲风掠过,从她宽大的深绿袖袍中涌进。 「阿嚏——」楚照勐地一咳嗽,这才意识到袖中空空。 袖中少了一样东西。 楚照停住脚步,踟蹰片刻,但赵安步履如飞,几乎不给楚照喘息时间,遑论她回头去拿手炉了。 翠微在旁边撑伞,好奇问:「殿下,可是忘记什么东西?」 楚照眉心不展,摇了摇头。 翠微张了张嘴巴,满目都写着不相信——谁否定的时候会一脸不情不愿,一看就是有隐瞒嘛! 只是不知道,殿下在隐瞒什么东西?她一定是因为兄长去世感到悲伤。 一行人很快走出青居院,目之所见,宽道上面停了两辆马车:一个窗牖缀珠嵌翠,门前甚至矗了一对雕饰;另一个则显得十分一般,甚至可称得上是破落寒酸,一片白绿,特别素净。 楚照十分自觉地走近后者。 赵安满意眯眼,大的那个心怀不轨,小的这个倒是很懂做窝囊废的秘诀。 「好,那我们就出发了。」赵安一声令下,还不待楚照坐稳,两辆马车就行动起来。 辘辘车辕碾过厚重雪地,隔着帘幕,风雪侵扰并不太磨人。 楚照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手腕,无一例外全都泛着受冻后的红。 她另一只手碾过身上斗篷,突然好奇起来那日卫云舟为何善心大发给她衣服和手炉? 空间狭小,她和翠微只能比邻而坐。翠微刚刚已经瞧楚照望着手指好久,忍不住问道:「殿下,您这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看您的手,昨天被赶出去之后,就一片通红了是不?」 「要不是那位公主.....」翠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楚照尴尬,迅速将手藏进袖袍中,开始闭目凝神起来。 奇了怪了,这马车声音还分什么三六九等的吗?她现在坐在马车上面,怎么就听不见车辕碾过雪地的声音? 她昨日听卫云舟车马声音怎么那么清楚? 楚照汗颜,莫非这也是剧本中的什么特殊加成么? 对了,楚沧葬礼,卫云舟会不会出现?楚照勐然睁眼,她一想到此事就颇为紧张。 按照原书剧情,二人已然相识;卫云舟既然能够到青居院来,怎么都和楚沧熟了点——既然如此,参加一下他的葬礼,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马车徐行,好在路途不远。 「终于来了?」一声沉闷男音传来,致使马车骤然停下。 楚照在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踩着墩子走下马车。 她感觉自己尴尬癌都要犯了,直接跳下来不是更好?可是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国皇子,虽然待遇不好,还是不能这么粗鲁。 卫洞南的声音依然奇诡:「哎呀,等到我们的楚二殿下来了,这楚沧的葬礼呀,才进行得下去。」 楚照抿嘴一语不发,欠身向卫洞南拱手做礼,她礼节性地张口,却不做声。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哑巴,为难哑巴做什么? 楚照一脸淡定,尽量让自己显得波澜不惊中又带着痛失兄长的隐忍悲痛——这样的话,自然能够更贴近主角的深沉内敛大佬人设! 大雪雱雱,寒风不止,楚照受着寒凉站定,她这才得空打量楚沧窘迫葬礼的参会者。 一眼望去,很好,秃眉、断眉、路人甲......没一个她认识的人,那她也只能安静立在一旁,任凭卫洞南吩咐了。 倏地,卫洞南又沉声开口:「二殿下,你可是对我大梁皇室有所偏见?」 楚照心惊胆战,忍着喉头撕裂一般的疼痛,不迭道:「未曾。」 卫洞南睨楚照一眼,眼睛又瞧另一个方向看去,「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给公主行礼?」 哈?!她真的来了?! 楚照微微瞪大瞳孔,循着卫洞南目光望去,那里的确端立一道朦胧修长的身影。 卫云舟今日披一白色大氅,身后银色马车,冰雕玉砌,前又有两匹通体雪白骏马,风雪飘零间衬得她隽永如油画。 怪不得楚照没看清楚她来了——她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了! 但是现在不是感嘆的时候,楚照忙道:「眼拙眼拙!」 这话说得心虚,楚照一边拱手一边用眼角余光偷觑卫云舟——尴尬的是自己身上还披着她给的斗篷,结果翻脸不认人。 第13页 不仅如此,还「不小心」害死了女主可能的恋爱脑爆发对象...... 怎么感觉自己总在她的雷区蹦迪?楚照惴惴不安。 卫云舟倏忽走近,声音清泠如同泉水击石,「大的都有胆子造反,还指望小的讲究礼数么?」 她说得淡然,似乎提及了两只蝼蚁名字一般。 哈?楚照心跳如擂鼓,这是什么意思? 卫云舟不喜欢她可以理解,但是这话居然也没放过楚沧? 按照原书剧情,卫云舟现在怎么都应该是扼腕嘆息悲不自胜才是啊! 哪里出问题了?不是,得罪大女主怎么办? 第7章 胡诌 尽管楚照心中慌乱,毕竟得罪大女主不是什么说来玩玩的事情——要知道,在凤傲天小说里面,这种人的悲剧下场可是令人不忍卒读,至少楚照不愿意看到自己悲剧覆灭。 卫云舟的话语之间虽然透着轻蔑,但好在并未有许多威胁之意。 楚照略略松了一口气,旁边的卫洞南却在此时开口解围了:「楚照毕竟年轻,且又是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大事的,恐怕是吓了一跳。」 卫云舟不曾多看楚照一眼,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楚照侷促站立,心道眼下局势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要说她接过了男主角的剧本,可是卫洞南为什么好心帮她说话? 而卫云舟却不搭理她。 楚照只能尴尬,勉强从脸上挤出一道微笑,权作是自己的回应了。 三人一时相顾无话。 卫洞南又转向楚照,说道:「二殿下,你可知道你兄长是患了什么病?」 楚照微微一怔,腹诽一句她怎么知道这货的病灶。 还不等楚照说完,卫洞南便自顾自地说开了:「孤昨日和楚沧一起回去,他便手脚抽搐,几乎不能行走。孤本以为他是装病,便令人强行带走,结果走到半路,倒出了毛病,他直接跪倒在地,抽搐不已,没多久就断气了。」 他好似奇异一般地说完这些话,又直直看着楚照,似乎想从楚照脸上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一般。 然而楚照是真的不知道她的这位便宜老哥是什么个情况。 好在她还有个喉咙毛病可以掩饰一二,她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喉咙,表明自己的难处。 「哦?教你说病灶出来,都这么费力吗?」卫洞南眸中透着极大的不信任,「若是这样的话,孤可只能去问问其他人了。」 楚照还没来得及长长舒了一口气,脑际又响起了那一道机械女声: 「宿主,现在是关键时刻——请你赶紧说出楚沧的病灶,否则将死于太子之手。」 楚照无语凝噎,立刻反问:「我穿书过来,对原书剧情是知道不了一点。你又什么都不跟我说,要我怎么说出来他的病灶?」 系统:「提示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宿主你得说出来楚沧的病灶,不要让卫洞南去问其他人。」 去去去!什么都不告诉我,现在让我空口白牙胡乱说话?! 这可真是没办法了!楚照也只能信口胡诌,毕竟她看原书的时候也读得囫囵,根本没有去记楚沧有没有什么病灶。 要硬说有人记得话,那不应该是去问问旁边的这位「恋爱脑」女主角吗? 思及此,楚照便求救似的看向了卫云舟,发现其人冷然伫立,目光只在漫天飘零的飞雪上流转逡巡,哪得有空关注她楚照? 楚照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很快垂下手,又耐着喉间剧痛,开始胡编乱造起来:「太子殿下且听照一言。」 卫洞南刚刚看过楚照尴尬举动,已经转身欲问他人,这会儿听见楚照遽然开口,不由得觉得奇怪,他转过身来,蹙起眉头惊奇地问道:「楚二殿下是想到什么了吗?」 想到你个大头鬼啊......现在真是创造条件也要乱编了。 楚照心虚,但是外表上面她可不能逊色,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着冷静,这样说的话才有可信度。 眼角余光中,楚照发现卫云舟也转动了身,大抵是头向着这边望了过来,能够听到楚照说话的距离。 哟,虽然嘴上漠不关心,但实际上还是想要听一嘴的,不错,还是比较符合原书莫名其妙恋爱脑人设的! 楚照又微微咳嗽了两声,旁边的翠微眼睛里面已经写满了着急,她张口却词不成句:「殿下,您的嗓子还好吗?可是......」 她这个腿脚勤快、到处跑的人,都都不清楚楚沧有什么病灶宿疾,她家殿下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楚照却是摆了摆手,示意翠微不必多言,翠微虽然不解,但是也乖乖闭上了嘴巴,依然眼中满含担心地看着楚照。她总觉得殿下有什么地方变了,可是她却说不上来。 但愿是她的错觉。 楚照清好喉咙,便道:「我等楚氏有疾,子孙后代中都或多或少染上病症,只不过表现各不相同。」 翠微诧异地瞧了一下殿下,她不知道这番对话从而道来。大雍皇室有宿疾,这种事情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狐疑和好奇的人,也不止翠微一个人。 卫洞南脸上已经有了不信任的神色,碍于是楚照所言,他也不能直接问道。 他转了转眼珠子,借坡下驴道:「既然如此,那二殿下的喉咙,也是因此有疾了?」 第14页 楚照顿了顿,便应声答是,还点点头。 卫洞南面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他才不管楚氏皇族有什么宿疾病灶,只要能证明人不是他杀的就行。 他昨天的确是怒气太大了,未考虑周全,正担心楚沧去世,会不会影响到两国表面上的和平——只要楚沧非是死于人手,他便好解释得多。 「既然如此,那大殿下委实是命途多舛,竟然患上如此绝症!」卫洞南喟嘆一声,语气之中似乎是带着惋惜一般,「大殿下在我大梁,亦是受人敬重。今日葬礼虽然不说隆重,但也要好好埋葬他。」 楚照尴尬地扯动嘴角,她看了看棺椁,只是寻常用度,远远谈不上卫洞南刚刚所说的「好好埋葬」,也罢,算是应对了他的「不说隆重」吧! 应付完了卫洞南,楚照突然好奇刚刚看来的卫云舟,她偏头望去,不意间却碰触上卫云舟的目光,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片刻。偷觑被发现毕竟窘迫,楚照正打算移开视线,卫云舟已经先她一步,转向了别处。 楚照:...... 您还真是关心我啊。 卫洞南看楚照眼睛移向别处,不免又问:「二殿下这是在看什么地方?」 楚照连忙摆手,表明自己没做什么。 卫洞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大殿下的葬礼吧。今日礼仪从简,还望二殿下不要太介意了。」 这话说得极其富有深意,都差点快把威胁写在脑门上来了。 人是在他大梁死的,又陷入了造反的风波,剩下的楚照自然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给楚沧做个样子,办办葬礼,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楚照也只能受着。 不成想,在旁边伫立许久不曾开口的卫云舟,竟然破天荒地问话:「本宫倒有一问——不知二殿下能否解答?」 楚照心中满腹狐疑,她看了一眼卫云舟,见其人脸上依然一脸淡然,不知发生何事。她便伸出手来,示意卫云舟继续说下去。 「梁、雍二国,征战之前亦有姻亲相通。当年大雍安平公主嫁于我朝,可未曾听说过什么宿疾呀。」 卫云舟目光如炬,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楚照。 楚照腹诽一句当然没有,老娘信口瞎编的你也全信了? 怪这天寒地冻,朔风凛凛吹得楚照肌摧骨裂,感觉寒凉自脚底蔓延而上。 没办法,既然选择了胡诌,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嫁过来的是女人是吧,染病的是这对「兄弟」是吧? 「这病也认人,」楚照轻声道,仿佛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传男不传女。」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服了。 楚照明显地感觉到空气凝滞了下来,旁边的人都仿佛见了鬼一般,面面相觑。 卫云舟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幻,她凝眸盯着楚照,却依然未开口,只是思虑起来。 以往她没怎么留意过这跟过来的质子,不曾想还有这样的一面。 翠微在旁边听着,也觉得诧异,她「啊」了一声,咕哝道:「怪不得奴婢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没想到是这样的啊!」 楚照只能装腔作势,做出一副惋惜表情。 卫洞南脸上也适时地浮现出可怜可嘆的表情,「那我们刚刚还真是听了不得了的事情......算了,逝者为大,我们先将楚大殿下埋葬了吧。至于葬礼后续事宜,先耐心等等使者回信。」 说完这句话,他又朝着楚照:「孤已经写信,遣人送给贵国,不日便可收到回信,这些日子,二殿下还是像往常一样即可。」 不把她杀了,楚照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只不过,楚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这太子之前承诺过给她换处住地,这会儿诺言便又无影无踪了。 只不过楚照也料到了他的无信,寄人篱下,她还是先受着的好。 葬礼安排并不隆重,只是将棺椁草草下葬,有几个号手鼓手,在旁边鼓乐齐鸣,勉强撑了场子,让楚沧的死没那么落寞。 楚照用尽全力挤出鳄鱼的眼泪,好让自己演得更加逼真一点。 要是得罪了卫洞南,下次躺在这破棺材里面的人可就是她了! 楚照自己心里都没底,也不知道她这么憋屈,要怎么才能拿过男主的剧本? 强敌环伺,卫洞南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好,甚至还算兇恶;卫云舟对她完全不关心;还有一个要和她不死不休的系统.......楚照觉得头大。 葬礼完时,楚照却意外发现卫云舟早已经没了踪影——她刚刚伫立的地方,雪坑业已被填平。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话说回来,楚照都没能私下和卫云舟说上两句话,更别提把大氅等物还给她了! 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楚照暗暗叫苦,又只能虚伪地和卫洞南应承下去。 好在卫洞南也不太刁难楚照,竟然是让她先走了。 回头没走几步,楚照按捺不住,便叫出系统: 「你倒是给我说说,我要怎么拿过男主剧本啊?我就要这么一直憋屈下去?」 系统:「当然不是了,宿主。接下来,您就会接到第一个考验。」 楚照无语:「那之前你让我做的那些,算是什么?」 系统又不默不作声了。 第8章 亲往 虽然已经辞别了大梁皇室,楚照脚步深浅不一地往青居院走,还是觉得提心弔胆。 第15页 翠微跟在楚照身后,亦步亦趋。但明显看得出来,她想走得更快一些。 脑海中终于响起了「叮咚」一声,总算是等到系统发布任务了。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等着系统发布任务。 系统:任务加载中...... 系统:任务加载完毕,请完善之前对楚沧宿疾病灶的说辞,要自圆其说。 楚照愣了愣,读了两遍才理解系统的意思。 敢情她刚刚随口说的话,现在她要围绕着展开发挥? 那也没关系——只是,完善了之后说给谁听? 楚照:「我要完善说辞,然后呢?你怎么知道我完善没有呢?」 系统:「任务完成度取决听话人的反应。」 楚照点点头,有个评判标准那还差不多。只是她还好奇,又再多问了一句:「那听话人又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没什么反应呢?」 「如果说辞足以让听话人信服,宿主您自能保性命安全无虞,」系统一板一眼地说话,「如果不足以让人信服,被马上砍头也不是鲜见的事。」 楚照:...... 懂了,懂了。 楚照:「那听话人又是谁呢?卫云舟?」 系统:「可以是卫云舟,也可以是其他人。只要这些人觉得您的说辞不对,就很有可能陷入危险。」 楚照:「哈?那这个任务一共要做多久?」 听了系统的话,楚照自然怏怏不乐。一个人还好,要让每个人信服,这是什么道理?况且,万一她一辈子就做这个任务,最后终于遇到一个看她不爽的把她杀了呢? 风霜雨雪的寒天里面,楚照却汗流浃背。 系统:「宿主请不要担心。您只需要进入到主角剧本就可以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进展到主角的剧本?」 「您得先完成第一个任务。」 ...... 翠微在旁边看楚照停下,耐心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殿下,您怎么啦?是想去什么地方,不先回青居院吗?」 楚照勐然惊醒,她看了看翠微,摇摇头表示并非此意,再伸出手来用手指了指远处青居院的方向。 翠微会意:「既然如此,那奴婢牵您回去吧。」 左臂甫一被牵住,楚照顿时感觉有些不自在,只不过架不住人家翠微好意。 但是走了几步楚照就觉得不对劲:这翠微步履匆匆,想必是刚刚就看她慢吞吞走路不爽很久了,故此才牵着她走回去。 楚照心中大悲,好歹她也是个病人不是!! 算了,走就走,正好可以借着喉咙痛一句话也不说,楚照安心盘算着如何完善刚刚的说辞。 一主一仆回到青居院中。 外面委实冻人,楚照很快回到自己房中,静思凝神。 翠微很快忙碌起来,她先是烧了黑炭,一时之间逼仄狭小的房间内烟雾又缭绕起来。 楚照又剧烈咳嗽起来,用手掩住口鼻。翠微在旁边碎碎念叨:「哎,这大梁待我们也太菲薄了。居然只给我们黑炭这种东西,要是能有更好的炭多好......」 她本来也没指望楚照能够回她话,故此,从回来的路,一直到现在,都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楚照已经逐渐习惯了。 「殿下请喝茶。」翠微又捧来一杯热茶,放在楚照面前,她还顺便将卫云舟的手炉带来了。 睹物思人,楚照看见那手炉,便觉得自己有一种神圣的使命,要赶紧把东西还给卫云舟才是。 她细细回想起系统的话来。 亦即是说,她要一直把这个说辞编下去,直到进行到能够进入主角剧本开始? 那么,按照系统所说,只要她遇到的人够少,被杀被害的风险也就够少。 楚照微微挑眉,她不禁心生一计:只要提前和这些人断了交往,那不就成了? 卫云舟作为原书女主角,那肯定有重要剧情。要是和她牵扯上的话,自己又被系统夺了主角光环,看样子卫云舟又对自己兴趣缺缺...... 保不齐,还因为她害死了男主对她怀恨在心! 楚照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妙。眸光流转在铜制手炉上面,她认真打算起来:干脆提前就和卫云舟撇清关系,她做的她的凤傲天大女主! 于是,她拿起手炉,倏然站了起来。 「殿下,您找什么?」翠微看着楚照翻找衣柜,不免疑惑。 楚照艰涩开口:「大衣。」 翠微恍然大悟,赶紧放下手中活计,来到楚照旁边,给她翻出一件更旧的大衣——相较被扯碎的那件大氅更要破旧。 二人看着眼前衣服的破败式样,线开了大半,甚至还有些小,不禁面面相觑。 翠微为难地说:「殿下,只有这一件冬衣了。只是,您不是有公主给的那一件斗篷吗?」 楚照伸出手来晃了晃,说道:「我要还她。」 翠微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之情,她不理解为什么楚照要做出这种决定。 「可是她又不缺,再说了,公主殿下现在还在跟着参与朝政,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我们。」翠微苦口婆心劝说。 楚照却是坚定地摇摇头,表明自己的决心。 翠微知道劝她不过,便道:「那我帮您送过去吧。」 楚照依然摇头,她信步往大厅里面走去,拾起桌案上面的手炉,放进自己宽大袖袍中。 第16页 她当然不能让翠微送过去——这是她刚刚拿到手炉时就做好的打算。 一来是没有诚意;二来是因为卫云舟的个性使然。 楚照毕竟是读过原书的人,卫云舟在不被下降头、恋爱脑的时候,还是个自负矜高的女人——她楚照不亲自登门,怎么说又要得罪她了。 亲自登门谢礼,估计还能勉强减轻一点卫云舟对她的不喜。 况且,现在这个时间段,卫云舟还不在呢。楚照唇角勾起一抹弯弧。 计议已定,楚照便郑重其事地整理好银狐斗篷和手炉,携了翠微一起,去寻卫云舟了。 如今正是下午。冬日太阳如同大病初癒的莽匪一般,明晃晃地提了刀出来却使不上劲,楚照披了件寒酸大衣,勉强抵御风寒。 好在今天天气不甚严寒。 马上就要到一道宫门,楚照却停了下来,对翠微说道:「遇到盘问,说去拜见太子。」 翠微不解地「啊」了一声,楚照用手势示意就这么办。翠微只能点头应下。 主僕二人行走在偌大宫禁中,穿过重重宫门,偶有侍卫盘问,全部被翠微「去拜见太子殿下」应付了去。 越靠近长年殿,翠微便不自觉地慢了几分。 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道:「殿下,我们到底是去见太子还是去见公主啊?」 楚照仰头,看向不远处的巍峨宫阙——那里便是长年殿,卫云舟宫殿所在:房顶琉璃瓦披覆,雪掩其上,金晖流溢,雪光金光间杂,光线错漫。 翠微会意,仍然不解:「那就是见公主了。只是,为什么我们要说去见太子?」 楚照故作深沉地摇摇头,示意翠微不懂。翠微只能泄气道:「好吧,那我们过去。」 楚照如今心很平静,完全不似翠微那么慌乱,事情很简单:卫云舟被皇帝特指,与太子一起共参政事。现下正是卫云舟处理朝政的时候,自然不在长年殿中。 权势如此煊赫,怪不得楚沧之前一味要去讨好卫云舟,可惜她楚照却不打算开闢这一条线,她想着能躲便躲。 不然后面的成亲洞房剧情,岂不是当场裂开。 把东西还了,事后卫云舟问起,也知道是她楚照亲自来的,诚意便是有了,二人从未有过交集,也算两不相欠。 长年殿守着宫门的,是两名宫女。 她们诧异地看了一眼来者,前者眉目清隽,仪容端正,饶是穿得不咋地,也难掩高贵气质;后者则是个宫女打扮。 宫女问道:「二位是?来我长年殿何事?」 翠微回答说:「这是雍国二殿下楚照,我是她的侍女翠微。」 两个宫女点点头,互相对视了一眼,算作是都了解这个人。 「那你们来是为了何事?」 翠微正欲说话,楚照却先开口:「特来还殿下东西。」 宫女更是诧异:「我家公主给了你什么东西?你要亲自来还?」 另一个宫女便打她一下,说:「你管这么多。」 「好好好,我不管,不管就是!」 楚照面上挂着春风和煦般的微笑,她将手炉和斗篷取出,动作毕恭毕敬,在原地等候。 快呀!!!快让我走啊!!! 楚照在内心咆哮,毕竟卫云舟下午不在长年殿的事情,恐怕只有翠微不知——门口的那些侍卫都是知道的。 更何况是长年殿里面的宫女了。 「可否将此物转交,待公主.......」楚照未说话,却被打断。 宫女道:「你先在殿外等等,我去报给公主听。」 楚照心惊,双眸底下陡然浮现讶异。 啥?她去报给卫云舟?!她不是应该在金殿吗? 楚照吞咽一口唾沫,莫名恐惧。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一个情节:卫云舟有时候在殿中,有人想要拜见求她通融,都被她用休沐的理由搪塞,送来的东西也便搁置在殿。 感觉她应该不想见我。楚照想道。 第9章 相见 楚照毕恭毕敬捧着东西,昂然立于凛冽寒风之中。 风吹得越是紧,她心中抱怨就越深几分:什么时候让她走? 凉意扑面而来,楚照瑟瑟发抖,只在心里面默默安慰自己:「把东西还过去之后,我就可以走人,再也不用接触她了。」 毕竟是凤傲天大女主,原书中,卫云舟的手段让人咋舌:上书参她的大臣,贬谪;背后传谣的人,究之入狱。更有甚者,为扳倒她,当朝以头击柱、鲜血淋漓,然而皇帝充耳不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因是朝堂之上的小说,卫云舟同宫闱之人纠缠不多,被她哐哐秒杀的还是大臣甲乙丙丁,而非宫嫔。 楚照光是想想,又给自己默默捏了两把汗——要是她真是个嫔妃说不定好一点,至少和卫云舟无交集。 但是偏偏这具身体是个女扮男装的质子,还是男主的「弟弟」。 猎猎寒风唿唿而过,积雪又厚了一层。 楚照凝眸远望,覆雪屋檐下冰棱凝结,日光跃动,飘忽无定。 天太冷了。 「二殿下,二殿下——公主有令,请您进殿中去。」报信的宫女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对楚照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 请我进殿中? 楚照登时皱眉,尴尬地扯动嘴角,她刚刚好不容易忍住喉咙痛说两句话,也是料定卫云舟不会让她进殿。 第17页 宫女快步回来,在楚照身上打量一下,又催促道:「好了,楚二殿下,在外面站着也受风吹得凉不是?你看看你身上衣服,比我们二人都还单薄。」 翠微听了都发窘,便走上前来,挨在楚照左右,小声说:「殿下,我们进去吧!」 楚照艰难点头,表示答应。 「谢谢两位姐姐了,我这就同我家殿下进去,有劳有劳。」翠微连声道谢,脚步也匆忙起来。 楚照不情不愿地跟在翠微后面——她们两个人像是一左一右,但翠微明显更有兴头。 她语速和步速一样快,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殿下,我们的运气还真好,居然一来就碰见了公主殿下!我之前出去的时候,还听见外面大臣说,想要见公主殿下一面甚是艰难。」 「没想到在宫中这么容易就见到她了!」 楚照耷拉着眼睛,甚至懒得说话。 哈哈,确实很容易见到她。此刻楚照觉得自己的小聪明,实在是太讽刺了。 系统所说,言犹在耳。 楚照一步一步,脚印深深,踩进雪里。再艰难地抬出,向前,向前。 还没踏上长年殿的台阶,楚照心中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沿着台阶上去,楚照便觉得自己的腿脚灌了铅块一般,任身后狂风暴雪都不能吹动她半分。 但是她还是要去的。 台阶两旁烟花露草,挂雪倾倒,郁郁然无甚生气。楚照快速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她抬起头来,头上赫然悬着一块牌匾,上书「长年殿」三字。门口则搭了一块花鸟屏风,似是不让人窥伺殿中。 还未踏进门槛,楚照便觉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终于等到二殿下了,请随我来。」屏风旁边忽闪出一个大宫女打扮的人,双髻高耸,身穿衣着又与殿外两个在门口的宫女不同。 绕过屏风,杜若香气便愈发浓烈——这与卫云舟的手炉香气一样。 殿外天寒地冻冰凝成棱,殿内却是暖流扑面杜若香气掠过鼻尖,虽不见卫云舟其人,楚照却微微怔神。 她只麻木地跟在大宫女后面,盘算着等下见面该说些什么。 又要口嗨了,这次怎么编呢? 「到了。」大宫女冷不丁说了一声,便仰头看向碧阶上的卫云舟,换了恭敬的口气道:「公主殿下,我把楚二殿下带进来了。」 卫云舟此时端坐桌案之前,背后是一巨幅山水画:山势绵亘起伏,水湍连绵不绝。而卫云舟独坐于前,恍惚间教人觉得她已与山水融为一体。 乌髮如鬓,面若云霞。 闻声,案前公主这才懒懒抬眸看了一眼楚照。 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立刻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话说得僵硬也有些断续,没办法,谁让她喉咙有毛病。 卫云舟微微挑眉,眸底闪过一丝好奇神色。 想来这还是第一次在不那么窘迫的环境,和楚照见面。 公主并未说话,眸光在楚照身上逡巡流转:来人髮鬓上沾湿风雪,因着屋内温暖如春,如今才开始慢慢消融,几近贴在脸上。 卫云舟心底莫名生出几分诧异,她以前还没怎么注意过这个二质子。现在瞧来,倒又是有些不同。 那日她手被冻得通红稍显可怜,今天偏生还多了几分傲立风雪的意思。 楚照言出,翠微也就马上跟进,顺便将楚照的话补齐是何人。 卫云舟颔首,道:「免礼平身。」 她放下手中毛笔,盯着二位来人。 等到两人站起,卫云舟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本宫刚刚听人说,你是来交还东西的?」 楚照「嗯」了一声,便侧头看向翠微,她的手上正捧着一条银狐斗篷。 明明都捧在手上了,这不是一看便知么?楚照心里面总觉得卫云舟似乎有什么阴谋似的,她摸不着个底。 卫云舟恍然大悟一般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件斗篷。要是不提,本宫都已经忘记此事。」 楚照无语凝噎,心道既然您忘性这么大,不若再把书中对楚沧的好,统统都使给她—— 脑海中刚刚出现这个念头,就被楚照给否定了。那还是算了,和卫云舟扯上关系,都会让剧情更加复杂起来。 她还是先躲着她为妙,至于好处,她楚照也就很有骨气地不要了! 翠微见楚照半晌不吱声,便知趣开口:「公主殿下公务繁忙,我们这些闲人记得就可以了。」 「闲人?」卫云舟虽放下毛笔,案上书页却未合上,她顺势就问了出来。 翠微解释道:「殿下和我一直住在青居院,这青居院破落到连阳光都不肯来,我们找不到事情做,自然也就是闲人了。」 卫云舟只是点头,翻动书页。空旷殿中,唯有书纸沙沙作响声音,还有旁边兽形铜炉不断吐出杜若香气来。 须臾,她又问了几个问题,翠微也都回答了。 大概就是询问青居院的生活。翠微也都一一回答,的确破败寒碜。 楚照表情恹恹,她真想捂嘴让翠微别说下去了。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把卫云舟的人情还了,然后她好熘之大吉! 不是在这里,听她们两个闲话家常的! 不过她们两个聊天,对楚照倒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系统的考验,她就不用费心去完成了。 第18页 还要圆谎,编出个合理的一二三来——可是人家连话都不同她说,遑论完成呢? 如此想来,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赶紧说,说完她也好走! 楚照不动声色,强自压抑下自己的情绪。 深沉,深沉! 然而谈话终有尽时。 卫云舟冷不丁开口:「为何二殿下不说话?」 躲是躲不了的了,眼下也只能面对。 楚照脸上勉强浮起微笑,左手慢慢举起,指了指喉咙,又看了看翠微,眼神求助。 翠微心领神会:「殿下,我家殿下喉疾,故说话费力,一般答话,大多都由奴婢来回答。」 听了这话,楚照脸上顿时凝成黑云,黑得能滴下水来。 他爹的,你才猴急!你才猴急!!! 卫云舟若有所思,目光逡巡,又定定凝在楚照脸上:「既然如此,昨天的时候,本宫看二殿下说话,倒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啊。」 她说得倒是轻巧,但是楚照已经从里面听出来了几分讽刺的意思。 这也不怪她楚照,毕竟是不是她死就是他死的生死局,楚照顶顶惜命,自然是选择后者。 结果马上就被恋爱脑女主盯上了。 楚照欲哭无泪,她愈发觉得卫云舟看她的眼神奇怪。 系统的声音也在此时飘忽而至:「检测到任务。请宿主注意。您说的话要使说话人信服。」 信服算什么?她不信服会怎么样?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楚照也只敢想想,她没这个本事当槓精。 她只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电子声音依旧继续:「针对此刻,请说出让卫云舟信服的理由——」 楚照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说话:「照虽喉咙有疾,并非不能言语。危急关头,不可不说。」 她不想说猴急两个字,呵呵。 卫云舟垂眸,寂静的大殿内,翻书的声音继续响动着。 楚照都为自己捏一把汗,接下来呢?她还要问什么? 系统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这个理由并不能使卫云舟信服。宿主,还请您重新组织语言。」 楚照手都在颤抖,心道这卫云舟一个字都没说,这破系统又知道她不信了! 重新组织什么语言啊!!!这鬼话谁信?但是楚照不能不说。 系统:「提示宿主,表示出你对痛失兄长的悲伤。」 楚照艰难滚动喉舌,只好继续添油加醋,和今天早上的胡说八道联繫在了一起: 「兄长与照各患疾病,互为依靠,」楚照只觉大脑发昏,脑里冒什么词说什么词,「而今兄长溘逝,照悲不自胜......」 系统却登时响起声音:「任务结束。」 哈? 楚照一愣,便噤了声音,抬眸看一眼卫云舟,发现她已经站了起来。 昂然而立,目光灼灼,眸中似有潜龙唿啸。 她看着楚照,沿着台阶,一步一下。 现如今,楚照也只能满心后悔自己的小聪明,她这是上赶着去做任务,还没做好。 第10章 歪打 看着卫云舟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楚照的瞳孔也骤然睁大。 她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尽量抬起头来,直视卫云舟的眼睛。 这系统到底要让她干什么,她不是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么?这任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楚照:「系统,统?救一下?救一下呢?」 她好容易控制自己的表情管理,才不至于流露出崩坏的表情。 卫云舟拖着迤逦的长长衣摆,终于来到楚照面前。 楚照微微愣神,再次看见卫云舟昳丽精緻面孔,仓促间她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她的心下惴惴不安:找了无数个卫云舟走下台阶的理由。 不会是因为看穿了她的把戏吧? 不小心害死了男主,楚照就这么搞死了恋爱脑女主的原定「对象」,恋爱脑想要做些什么,也理所当然;可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她楚照不是拿过了男主剧本么?这岂不是说明,她也有可能被恋爱脑女主缠上? 呃......那还是算了,联繫到后面那些堪称油腻奇葩的恋爱情节,楚照便不忍细想。 这种时候她宁愿选择前者,但前者又威胁到她的性命,那还是暂时算了。 黑色的羽睫微微颤动,眼中闪过慌乱。楚照强自镇定,如芒在背,仿佛在等候发落一般。 她耷拉着眼角,好像做错了什么一般。 眼前的女人虽然个子上矮她一头,但依然威严。 无怪乎原身能够女扮男装下去,这身高提供不少便利;同时还是个喉咙中毒的哑巴,又多了一层掩护。 卫云舟适时停了下来,缓缓开口道:「二殿下说得倒是情真意切。」 她的语调轻慢,虽然婉转但是却听不出来感情。说是认同也可以,不认同也说得通。 但是刚刚系统说得很清楚了:任务已经结束。 楚照纳闷自己鬼话都没编完,难不成卫云舟就相信了她不成?于是乎,这个事情也就只有一个导向了:那就是卫云舟没有相信她的话。 不然任务怎么结束的? 心里面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是外在表现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所以,她现在要怎么做? 第19页 卫云舟到底是觉得她弄死了男主,要对她报仇,还是说是后者——恋爱脑大爆发对象的转移,转到了她身上,一个喉咙中毒、女扮男装的不受宠质子身上? 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飞快回忆起书中楚沧当时怎么利用原身这个炮灰濛骗女主的。 他利用原身,给卫云舟留下了一个兄友弟恭的好印象。 不管是哪个原因,楚照都觉得自己可以一试。前者的话,兴许还能够挽救一下;至于后者,那就再顺畅不过了。 于是乎,楚照硬着头皮,继续胡编乱造:「照与兄长少时便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兄长亡故,自然悲不自胜。」 中间她还引用了一段经歷:楚照同楚沧,一齐在树荫下站着,楚沧手提食盒递给楚照的情景——这是楚沧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卫云舟看见。 当然,楚照说起这段经歷,更是渲染其情其感,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县珠负 卫云舟只是静静伫立在楚照身前,她微微仰头,盯着楚照。 她眸中闪过错愕神色,眼底晕开浓稠色彩。她并未想到楚照会说起此事。 没想到这个二殿下还是当真有几分兄弟情谊? 楚照被卫云舟看得直发毛,那目光冷冽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剜心刺骨。 「原来是这样,」卫云舟终于开口,缓解了二人之间的极度尴尬,「本宫以前也曾听说过此事。」 听说?楚照狐疑片刻,转而便意识到了为何卫云舟要用「听说」二字。 毕竟这点矜持还是要保持的。 楚照没做声,也没乱看。她心中暗喜,这卫云舟刚刚逼人的气势莫名就矮了一层下去,看来这剧情她楚照用得不错。 物尽其用嘛。 而说完此话的卫云舟,意识到自己目光似乎停驻太久,便也就错开头,看向翠微所捧的银狐斗篷之上。 她淡淡道:「二殿下来是为了何事?就是为了还此物么?」 楚照不迭点头,还从自己宽大袖中取出铜制手炉来,她微微笑着,恭敬地将手炉捧在手中。 翠微见状,心领神会道:「除此之外,还有公主殿下的手炉。」 卫云舟面上明显露出错愕神情,她的确没有听过这种道理。 为什么楚照要把东西还给她?她给出去的东西,怎么会有收回来的道理? 楚照依然保持着微笑,见卫云舟不动,她甚至还讪讪地将手炉举得更高,就差跪地求卫云舟把东西拿回去了。 三人僵持片刻,卫云舟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二殿下当真没有开玩笑?」 「未曾。」楚照答得铿锵有力,目光中也透露出坚定。 好姐姐,你发愣个什么劲!!赶紧把你的东西拿回去,我也好走啊!楚照暗暗叫苦。 然而,楚照的这一番行径,已经让卫云舟觉得深深困惑。 她轻轻摇头,款步走到翠微跟前,拂过那一身银狐斗篷,毛皮材质一如往昔,不曾发生什么改变过。 既然如此,东西那就是好的,没出毛病。 那么,楚照不要这东西又是什么问题? 楚照斜着目光瞧过去,纤长手指拂过柔软暖和毛皮,似乎想要觉察出这东西究竟有何异样,异样到胆敢有人把东西送回来。 手越碾过一寸,楚照的心便悬一尺。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她这是在验货吗!!! 楚照眼皮跳动,开始细数这两天她的举动来:她应当还是对这东西供奉得挺好的,不至于哪里戳破洞哪里沾上脏污。 悬着的心,这才慢慢地安定下来。 「可是这件斗篷不合二殿下的心意?」手指碾过斗篷皮毛后,卫云舟还是问了出来。 楚照:? 这公主殿下是觉得她是把东西送人了,还觉得楚照嫌弃了? 楚照哪里敢背下这口黑锅,忍着喉痛道:「并非如此,此物本为公主所有,照自当归还。」 她说得快,可惜架不住痛苦,仓促且模煳,显得相当滑稽。 翠微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家殿下。 听了楚照的解释,卫云舟这才些许释然,「嗯,也就是说,二殿下是不觉得这斗篷不好了吧?」 楚照点头,表示同意。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卫云舟又偏头看向楚照,她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二殿下要将这斗篷还给本宫?」 楚照大囧,心道您真是连半句话都不听我说的。 她刚刚明明解释清楚,这东西是卫云舟的,所以她要来还给她。 楚照不想解释,便用眼色示意翠微,让她再重复一遍。 听完句意相同的话,卫云舟却不搭理翠微,而是一记冷冽目光直接看向楚照,似在质问一般开口:「斗篷未曾破损,二殿下何必还我?」 楚照濒临崩溃,她委实理解不了卫云舟的逻辑。 早知道不还也可以的话,她绝对不会来这一趟!自己还要穿着破衣服卖惨,在风里雪里走了这么久,本应该完成的事情也没有做到。 她原本以为卫云舟给了她东西,便是欠了人情。可惜的是,卫云舟根本不觉得她欠了人情。 那楚照的行径还真是可疑。她耳根霎时燥热流过,余下两处绯红。 醉了。 楚照的本意就是不想欠下卫云舟人情,赶紧和她一刀两断——此人发狠使劲起来,可不是一般人招惹得起。 第20页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思来想去,楚照也只有这一句话可说。 现在执意还给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先错下去吧。 翠微诧异地看一眼楚照,小声问:「那这......」 楚照连连摇头,这公主都嫌弃她将东西送回来了,那她们还不领了赏赶紧走人? 翠微会意,二人便一齐向卫云舟矮身行礼,表示感谢和告辞。 卫云舟未做阻拦,也不叫人相送,她只是目光幽幽,盯着那二人背影消失在拐角屏风之后。 殿内含珠铜兽,依旧向外吐着缭绕烟雾,殿内杜若香气盈盈不绝。 卫云舟伫立窗前,凝眸望去,注视雪幕,大雪纷纷扬扬肆意飘洒,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这么冷的天,居然上赶着不要斗篷?」她喃喃自语,觉得甚是奇怪。 但是奇怪的不仅仅是这一点。她心下一动,或许这是个什么机会也不一定。 * 楚照同翠微二人,各自拿着东西,步履迅速从殿中离开,不管门口那两个守门宫女的奇怪眼神。 是的,她们怎么来的,现在还是怎么回去。但是那都不重要。 回到青居院中,房门一关,楚照便坐下来冥思苦想。 卫云舟的脑迴路她不懂,而剧情似乎已经在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可楚照却想不出来应对方法。 偏偏翠微还在旁边高兴念叨:「之前听说,公主殿下气量过人,多少人前来依附于她。我以为她们都是说来玩的,今日一见倒是真的。」 说罢,她还抚着那件斗篷,啧啧称嘆,「能得这么一件斗篷,今天走这一遭也值了。」 楚照本来心烦意乱,默读一边翠微话后,心下居然生出了几分明白晓畅。 这剧情,好像没有偏离得太远?只是,她好像躲不开一些剧情了。 系统的「叮咚」声音,此刻又在耳畔响起。 第11章 正着 机械的电子女声,在楚照耳畔幽幽响起。 「已触发关键剧情,现提前进入正式剧情,还请宿主做好准备。」 楚照愣了愣,头皮发麻,静静等候系统说下一句话。 翠微站在楚照的身边,念叨依然不断:「要是我们能够攀上公主殿下的高枝,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之前听说啊,公主殿下给下人的赏赐都数倍于其他嫔妃。」 楚照动了动嘴角,心里面现在是门门清。 她当然知道卫云舟给其他人的赏赐有多么丰厚隆重:书中凤傲天大女主,不知是为收拢人心抑或是本性使然,天生就惯是被别人依赖的天之骄子。 原本的男主,也就是靠着这一点,才引起了卫云舟的注意:别人都惯去依赖卫云舟,他作为寄人篱下的质子,却天天保持高风亮节,绝不和卫云舟有半点沾惹。 如此欲擒故纵,再加上作者的降智设定,就这么成了。 不过现在好了,他死了,卫云舟看起来也没有降智。楚照面上出现一抹惨澹的笑意。 这是什么级别的歪打正着啊! 系统的声音,和翠微的碎碎念混杂在一起:「宿主,主线剧情第一大步,在大梁树立起相当程度的威望,保持深沉内敛的质子形象。」 「要是能够攀上高枝该有多好啊......」 楚照「嗯」了一声,算是对系统的答覆。 她服了,自己本来打算不搭理卫云舟,想要提前远离她,可惜目前的结果让人悲伤。船到桥头自然直,楚照狠狠心,决定先走一步是一步。 先完成系统的任务为上。至于要不要按照书中剧情那样行动,之后再谈。 至于这个树立起相当程度的威望,保持深沉内敛的质子形象,应该不难。 她本来喉咙就有问题,自然沉默寡言,这便是做到了物理意义上的沉默寡言;至于树立起相当程度的威望...... 楚照就要斟酌一二了,树立威望,那自然是要做些事情出来。 楚照:「你刚刚说这是主线剧情第一大步,那往下是否有细分的小步剧情?」 系统:「是的。等到具体的过程中,我会进行提示。」 「那就好,」听闻系统此话,楚照心中悬着的心这才慢慢安定,「有提示那就好受得多。」 楚照心情阴霾顿时扫去大半,她拿起桌案上面的一只杯盏,茶香不浓,然而楚照却觉得格外诱人。 「当然了,鑑于您之前的『要和我不死不休』言论,系统的提示并不会具体,关键还是在于您的发挥。」系统冷不丁地又补充了一句。 楚照:...... 人生就是这么跌宕起伏。 她差点喷出来,腹诽这破系统怎么这么小气,只不过是一句气话而已,它怎么总是当真? 楚照惶惶不安,脑海中闪现过原书中无数剧情。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大概是躲不过卫云舟了:阴差阳错,没还上人情,还直接走上了以前主角欲擒故纵的道路。但是楚照她真心没想擒。 「我玩欲擒故纵?我只能当那个被擒的......」楚照喃喃自语。 这时候,门外突然又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由远而近,踏击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翠微刚走出来,她看了一眼门外,又将目光投向楚照,疑惑问道:「殿下,您可是听到外面有声音?」 风声雪声脚步声,错不了。楚照点头表示同意。 第21页 翠微奇怪:「这么个大雪天,谁又来我们青居院啦?是不是听错了?」 窗牖外猎猎风声唿啸而过,肆意敲打窗棂,使人听之凛凛有寒意。 「楚二殿下可在屋中?」门口响起一声极为浑厚的声音,显然是有目的而来。 翠微登时便站住,疑惑不已地看了楚照一眼,徵求楚照的同意:「殿下,那我开门了?」 说来奇怪,这个月以来,怪事真是频出,这积年累月阳光都照不到的青居院,居然也变成了一个人烟多起来的地方!翠微不安地动了动衣角。 平素都没有人来拜访,翠微的疑心并不重,因而省去问来人是谁的步骤。 楚照点头,她心里面也是咯噔一下。 这来找她的人怎么就没断过?这就是接过男主剧本的代价么? 翠微慢慢打开大门,屋外那人却有些不耐烦,径直将大门推得更开。 霎时间,凛冽寒气罩面浇淋而下,楚照又冷得勐一哆嗦,她站了起来。 来人逆光而站,楚照咳嗽两声,换了方向才看清来人的脸。 唯一特徵是突出的扁嘴。楚照突然觉得有些熟悉印象,但是她不太想得起来这是何人了。 翠微也没仔细看来者,只是很快关门,将风雪挡在屋外。她交叠了双手,站在门的旁边。 来人外套了一件厚衣服,靴子肩上都沾满风雪,按今天天气,约略是突然起意,才过来找楚照的。 楚照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依然端坐,盯着来人。 来人没什么面部特徵,唯一突出的便是一个扁嘴,楚照见了,脑中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但是并没有很多。 扁嘴是谁来着?她在记忆中翻寻,原书中似乎有这个人。 扁嘴大张旗鼓地抖落自己身上和靴子上面的雪,湿漉漉地还在往地上滴着冰水。 待他抖完雪水,这才悠悠然开口:「楚二殿下,您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吧?」 嘴上称唿还算过得去,可是楚照就是一个备受冷落的雍国质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楚照点头。翠微见状,又在一旁解释开来了:「二殿下说话不便,还请见谅。」 扁嘴的唇角勾起一抹不屑弧度,冷笑道:「说话不便?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说完,他便用打量目光扫过楚照:「匆促过来,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陈贺,不知二殿下可曾听过?」 盯着那翘起的扁嘴,刚刚在楚照的脑海中萦迴不断、若隐若现的形象终于出现了。咸朱赋 说出名字,楚照便想起来了这个人。 此人说是太子宫臣,但实际上是楚沧的线人——为男主扳倒太子,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也算是楚沧的忠臣了。无怪乎他现在沉不住气,匆匆找上门来。毕竟楚沧死了。 楚照滚了滚喉头,终于开口说话:「听过。」 陈贺狭长的眼睛中闪过狠厉的光,他眯缝着眼睛,似在咀嚼楚照的话,「没想到这青居院的高墙还困不住二殿下。」 是我反覆被《风归巢》创了好几次,才记住你这个路人甲的名字!楚照心中腹诽不断。 翠微看扁嘴来了多时,也不见说什么,还咄咄逼人,便不满道:「不知陈大人过来找我家殿下何事?还是说,太子殿下是要兑现诺言么?」 她不知道陈贺和楚沧的关系,便以为陈贺是来兑现卫洞南的诺言——给楚照换住地的诺言。 陈贺皱眉,他来哪里是为了此事?只不过,看这丫头不谙世事的样子,陈贺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正愁找不到什么合适话开口,也就借坡下驴。 「正是如此,」陈贺颔首,「只不过太子殿下还对二殿下有些好奇,特派我来看看。」说完这句话,陈贺便紧紧盯着楚照,想从她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楚照面无波澜,十分冷静地听完了陈贺的话。 恰在此刻,系统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检测到任务相关......请宿主树立起威望,收服部下!」 树、立、威、望?楚照默念这四个字两遍,心中更加烦闷。 按道理,陈贺是主角的人,她又拿了剧本,她怎么会还要大费周章地去收服本来该属于她的人的? 也许这就是剧情出现的变故吧。 「在下听说,二殿下的喉咙中毒致使不能说话已久.....不知为何,前几日为何又能说话?」陈贺还在纠结此事。 我中毒还不是拜你们所赐?楚照烦得要紧,又有系统任务缠身,她不能不做。 既然要树立威望,还不如来个大的——点破她知道陈贺和楚沧的关系为好! 只是直接点破,莫不是有些太过突兀。还要保持自己深沉内敛形象,楚照短暂考虑片刻,还是决定当个谜语人。 于是,楚照缓缓站起身来,眸中好似潜龙唿啸,冷道:「阁下是为我兄长而来,还是为太子而来?」 陈贺显然没能想到,以往那个瑟缩质子居然会敢这么对他说话。楚沧分明告诉过他,楚照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该用时用,该弃置时弃置即可。 然而,楚沧却没能处理好谁是弃子的问题,反倒将自己赔了进去。 陈贺脸上霎时现了疑窦,第一反应是觉得楚照在故意引他上钩,便回答说:「陈某是太子宫人,自然是为了太子殿下而来。不知二殿下此话何意?」 第22页 莫非楚照真的知道点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陈贺脸上阴晴不定,他在做打算。 然而楚照毕竟是看过原书的人。陈贺仓促前来,定有要事。 她只需要继续故弄玄虚,应能占据上风。就是不知道陈贺会不会轻易相信了。 让他相信自己知道点什么,促使他投奔过来。陷祝腐 「若有事,太子殿下便会亲自同我说了——」楚照故意压低声音,更添得几分神秘,「陈大人独自过来,想必同他无关。」 陈贺噤声,唇线绷得紧直。眼前这人,似乎同他记忆中的楚照没差。 难道大殿下已经把他们的事情告诉了楚照吗? 第12章 收服 【目的:楚照当谜语人唬了陈贺,让他对自己心存忌讳,然后,说起喉咙的事情?】 陈贺的细微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楚照的眼睛。 看样子,已经有些动摇不定了? 楚照不动声色,接过了刚刚的话头,状似无谓道:「陈大人意下如何?」 不知为何,楚照愈发觉得自己的喉咙痛得难受,仿佛有火燎烧在上面一般,每多泻出一个字,便被钻心地痛一下。 她今天好像说太多的话了,接下来,她就不能是出于主观意愿上的装深沉了。 陈贺的唇线依然绷得紧直,心脏狂跳,刚刚还凌厉的眼神如今已有了些动摇。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皱了眉头,深深吸一口气,终于说话:「殿下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罢,陈贺便抬起头来,对上楚照无谓淡漠的眼神。 恍惚间,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二殿下一般。以往的时候,二殿下总是低眉顺眼,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什么话也不说,更不会参与到任何事情中来。 楚照的脸庞一如往昔般清湛。陈贺以前还私底下笑话过这二殿下,白长了这么一张脸,却没有被什么人给看上。 他疑惑问完话,便站在原地,心跳如雷,等待楚照的回话。 可楚照却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陈贺被楚照盯得发毛,认为楚照换了一个人的想法愈加强烈,他又踌躇了一下,慢慢开口道:「二殿下,您要是想说什么,尽可说出来。在下驽钝,听不明白您话里面的意思。」 楚照撇撇嘴,喉咙火燎般的痛感是她目前最大的阻碍! 说话真是费力又费神,索性她使了个眼色给翠微。 挺好的,装作深沉大佬第一步——说话只讲谜语的,等其他人问起就让别人代为回答。 翠微站在一旁,更不明白二人在说什么谜语。只不过她看懂了楚照的眼神,她上前一步,说道:「陈大人,您适才也说了,也知道我家殿下喉咙有疾,难以说话——这会儿,还是挑要紧的事情说吧。」 楚照欣慰地点点头,只不过她还不能流露出来笑意,否则,她的一切表演就前功尽弃了。 「嗯......」陈贺还在犹豫,他含混地说着话,「在下倒是不解,二殿下最近又能说话,这是什么原因呢?」 楚照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盘算,这人来就来,一直纠结她为什么可以说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这毒是他下的? 不管是谁下的,陈贺肯定知道点什么东西——只不过他现在还不老实,不把事情说出来。 想到这里,楚照便抬起手来,往外面挥了挥去。她在示意翠微送客。 翠微心领神会,便走到陈贺身前,说道:「陈大人,殿下现在没有什么话可以讲......您要是不说的话,今日恐怕也不能再多谈。」 陈贺的眉心立刻深深皱起,他掀了掀眼皮子,嘴上没吱声,翠微让他走,他却纹丝不动。 翠微只懂了楚照一半的意思。 故此,她看见陈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站在原地的时候,竟然还有些着急:「陈大人,今天殿下身体不适,如果还想说什么的话,下次再来——」 楚照本来还在得意,心想自己和翠微的相性还是挺高,一个眼神的事情就解决了。然而,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的。 于是乎,楚照连忙尴尬地硬咳嗽两声,终于把翠微的注意力从赶人转移到照顾生病殿下身上了。 她立刻看向楚照,问道:「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 她问完话,还又回头盯着沉思着的陈贺,歉然道:「陈大人,这您也看见了,今天二殿下的确是身体不适。」 我他爹的,能不能别再赶人了!姐,算我求你! 楚照决心收回刚刚的话,她不再认同翠微和自己有很高的适配度了。 她刚刚演了那么久的谜语人,不就是想要陈贺投奔她么?这会儿千万不能前功尽弃! 陈贺犹犹豫豫,他张了张口,他盯着楚照,却是半天没有发出一句声音来。 不算宽敞的主厅,唯有一高亢女声迴荡:「陈大人,您看,您看我家殿下都这样了——脸都白成这个样子了,您还是先回去吧,下次再来如何?」 「下次再来吧!」 楚照这次咳嗽都不敢咳嗽了。她选择干脆利落地瞪了翠微一眼,示意她别说话。 翠微被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的动作似乎太过温和了。 可是,这个陈贺生得就比她高,她还能把他拉出去不成?殿下倒是生得高大,为什么不是殿下亲自去做? 第23页 也许是她家殿下不愿意当这个恶人。 翠微咬咬牙,心一横,便伸手来,似乎要有什么动作的预兆了。 楚照五内翻腾,她觉得自己有非常必要和翠微训练一下如何适配,如何理解她的意思。 那灼热的感觉至今还在喉上,萦绕不绝。只不过楚照这次必须说话了,她得说点什么阻止翠微。 「陈大人,请跟着我——」 翠微好不容易憋了好久的话,刚刚吐出一半就被陈贺打断了:「殿下,可别急着送客。」 楚照悬着的心,这才缓缓地落了下来。 好在她的演技已经有了锻鍊,已经不会轻易露出笑容——她依然装作淡然模样,眸光深沉,似乎是诧异一半地看着陈贺。 她闷哼一声,表示疑问。 翠微不解,她送客的手还悬在半空中,这会儿尴尬得不知道往哪里放为好。 借着眼角余光,翠微看了一眼楚照,似乎没有什么异议,殿下对目前的状况......还比较满意? 如此说来,她似乎理解错了殿下的意思。 而诡异寂静的气氛,也开始弥散开来。 楚照微微挑眉,眸中闪过瞭然,五官都舒展了许多。 她希望自己呈现出来的是掌握全局的超凡之态,因为一不小心用力过勐就会油死人。 好在面前的是陈贺,不是卫云舟,感觉更好忽悠。 「兄弟」之间,五官相似一些倒也正常。那一瞬间,陈贺以为自己见了死而復生的楚沧。 陈贺见状,果然吃惊,他斟酌再三,终于慢慢开口:「在下过来,就是想要问问殿下在葬礼上面所说的所谓『宿疾病灶』。」 楚照点头,眸光随意流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她就这么接着听。 她很想知道,自己这个喉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穿过来就是半个哑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这痛好像一刻更比一刻强烈,楚照丝毫不怀疑,她迟早痛死。 一边忍着痛苦,一边装深沉,楚照在崩溃边缘拼命试探。 楚照:亲爱的统子姐,你能让我先不痛了么? 系统:宿主,这是不行的。发现喉咙中毒之谜并解毒,是后续的剧情任务哦。 系统:您不能直接跳过任务呢~ 楚照:...... 这破系统怎么还带剧透的?不过还好,也给楚照指了一条明路,至少说她还是能够治好自己的。 心神之外,陈贺还在叙说:「在下和大殿下也有些交情,一直未曾听说过大殿下有什么宿疾病灶......在下觉得奇怪,故此过来问问。」 终于是承认自己和楚沧认识了?谜语人大法初见成效。 楚照艰难克服火烧一般的疼痛,面色泛白,乍一眼看去竟然有些凛然正气。 陈贺竟被吓到,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楚照觉得自己或多或少得说两句话,不能一直当哑巴艺术家。 怎么样才能用最少的话,凝练出最佳的效果? 于是,她沉声道:「阁下同我兄长认识几年?和我比之如何?」 陈贺像是被说动了,他嗫嚅两句,心中疑窦丛生,他更拿不清楚楚照到底知道些什么东西了。 以往他和楚沧也没有完完全全地交过底——说到底,楚沧楚照还是兄弟一场,他们之间通气也是常见。 只是,楚照到底知道多少东西? 陈贺的异动都在楚照眼中,她只需要趁热打铁,再拱火一把:「宿疾不告人,实属合理。再者,阁下又不和我日夜相处,从何得知我不能言语?」 这话倒是问住陈贺,旁边的翠微立刻跟进:「是啊,陈大人,我家殿下早在之前就可以逐渐说话。只是不能说很多,但是说还是可以的。」 楚照感动了,短短时间内,她对翠微的印象疯狂转换。 她羡慕翠微能够畅所欲言到几乎流泪——这说些文绉绉话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陈贺终于认栽,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道:「看来......大殿下告诉过您很多事情了。」 终于得手了。 楚照微微眯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弯弧——她得好好把握这个度,「是。所以,阁下如何?」 陈贺心惊,眼中霎时间翻过万顷波涛。他咬了咬牙,回答道:「既然二殿下什么都知道的话......在下自然是向殿下效忠。」 这么快就效忠了? 系统声音也适时响起,提醒这一切不是楚照的错觉:「恭喜宿主,完成了收服部下的一个小分支。」 脸上表情凝固,楚照心道这也未免太好忽悠了点。 还是说,她天生就是能吃这碗饭的? 虽然没了男主光环,靠演还是能够一路推进剧情? 好吧,既然陈贺是太子宫人......那楚照得让他帮忙做件事情。 第13章 身世 楚照微微咳嗽了几声,却默不作声。 翠微和陈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翠微心下战战,不知道自己这殿下最近是怎么了,总觉得哪哪有些不对劲;陈贺额上青筋突起,眼中夹杂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咳咳。」 因着咳嗽营造出来的深沉氛围大概已经差不多了。 楚照挑眉敛眸,示意陈贺跟上他。陈贺点头哈腰,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窗外大雪纷飞,隔着破败的窗户都能轻易窥见外面的冰花雪华。 第24页 冷气森然,纵是隔着一堵墙壁都让人瑟瑟发抖。 陈贺一步一步地跟着楚照往房间边缘走,越往前面走,他心里面越是没个底。 他刚刚已经宣布了向楚照效忠——「他」总不会刚刚得手就把自己杀了吧? 或者说,楚二殿下是有什么其他事情么...... 走在前面的楚照却登时立住,陈贺未反应过来,便往前面趔趄了两步才停下来。 翠微不明就里,缀在二人后面再站立于旁侧。 楚照停在了窗边,凝视着窗外雪幕,挂在屋檐上的冰凌映入她的瞳珠。 气氛诡异地沉寂下来,一如窗外冰天雪地。 陈贺的心里面却是焦躁不安,心里面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在啃噬他的内心。 他急切地用指腹磨蹭着衣袖,脸也涨得通红。 楚照依然默不作声,负手而立,昂然站于窗前。 陈贺终于沉不住了,率先开口打破寂静:「二殿下,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 楚照依然默不作声,陈贺便以为这是默认,便回过头来盯着翠微,生硬地挤出一抹笑,「这位姑娘......」 翠微会意,连连点头:「我这就退下——」 「无妨。」楚照却倏然开口,她转过身来,视线扫过二人。 翠微只能尴尬地收回自己的脚,又往回走了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面。 陈贺目光躲闪,更不知道楚照到底要做什么。 这二殿下的眼睛总是游移在人身之外,飘飘渺渺根本抓不住——但是蓦地又有一阵淡然的王霸之气。 一种陈贺说不上来的怪。 楚照看陈贺目光躲闪还低下头去,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睛,顿觉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还行,这一波深沉是装对了——虽然难保陈贺觉得她故弄玄虚,但好歹他听了话,眼前还不敢说什么。 其余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突然听得屋外狂风猎猎风声大作,紧随其后便是一阵刺骨寒凉扑头盖面泼来。 翠微和陈贺几乎是异口同声打了个喷嚏,纷纷用双臂环住自己。 就在刚刚,楚照把窗户给打开了。 二人躲避不及,站在迎风口,自然是被冻了个透心凉。 翠微不管那么多,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走到了旁边躲着。 陈贺可就没有那么随意了——他不敢动。 大脑都被严寒整个占据,他瑟瑟发抖却依然不动,任由冷风如刀一般剜在他的脸上。 楚照站在窗边,身后虽然冷但没陈贺来得难受,她挑眉,缓缓道:「陈大人可觉得冷?」 陈贺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嘴唇手指都被冻僵,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只是看着楚照。 陈贺忽然就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错了。 二殿下以前在青居院住着,只是因为生性恬淡,并非一无所知——不然怎么会像今天这样? 「他」带着自己到窗前,唿啦一声推开窗户,为的就是让他感受寒凉...... 虽然陈贺暂时没有抓住这一系列动作的要领,但是他心中却有了猜测。 他吸熘了鼻涕,道:「在下懂了,在下懂了!」 楚照强自镇定,她发自内心觉得现在的陈贺十分滑稽。 双颊冻得通红,鼻涕吸熘声音断断续续,四肢战战却不敢挪动脚步。 楚照这才背过身去,将窗户关了回来。窗户经年失修,拉回来的时候也吱嘎吱嘎地响动。 楚照还特意放慢了关窗的速度,无所谓,她也就冷这一会儿。 反正这扁嘴在书中就惹她不爽——作为楚沧的间谍,安置在了太子身边,后来帮楚沧捅刀立下汗马功劳。 当然,要只是帮了男主的忙,楚照也许不会这么烦他。 因为这人还算是女主和男主之间的牵线人——不仅仅在太子身边当奸细,还时时向男主提供女主的线索,让男主刻意去「偶遇」女主。 然后,再故意表露出不惹尘埃独立自强好质子的形象,终于多般努力下,女主终于注意到了这位男主。 ..... 楚照光是想想都觉得头大。 风雪阻隔,屋内的气温这才慢慢回暖,陈贺终于纠结地说:「在下已经明白了二殿下的意思。我回去的时候,一定会在太子殿下面前美言几句,首先嘛,就是让您从这个地方搬出去。」 楚照故作深沉地点头,又挥了挥手,示意陈贺可以走了。 陈贺被冻惨了,却依然点头哈腰再离开,躬身而退。 翠微忙道:「啊,陈大人,我送您出去——」 「不用劳烦,」陈贺一边摇着头,一边快步往外面走,「届时在下一定给二殿下一个满意的答覆。」 他好像生怕留在这里面一般。 翠微没把人送出去,回来的时候便抱怨开来了:「这陈大人还真是奇怪,为什么突然就想着走了?他在屋里面都觉得受冻,现在出去那不就是更冻么?」 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反正往常楚照也不会回復她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楚照大约确定陈贺不会再回来。刚刚,她大气不敢舒一口。 她往前厅走去,径直落座,正好碰见翠微回来,还听见她的抱怨声音。 楚照笑了笑,这陈贺如今急着出去,无非就是觉得她楚照说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25页 故作深沉是这样。 楚照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演多久,毕竟到现在为止,她大多时候也只能通过肢体动作来说话。 她可控制不太住自己说话,万一说错了什么也就得不偿失。这喉咙痛还真是福兮祸兮。 「啊......殿下,」翠微一边碎碎念,一边走到楚照身边,总算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殿下,您刚刚是什么意思呀?」 翠微有些不知轻重与距离——她这样的时候,偶尔会靠楚照很近,就像上次添碳的时候。 近得楚照会被吓一跳,这当然是过了古代女男大防的距离。 于是,楚照又往后面微微缩了点。 妈呀,难不成她知道我是女的?楚照蹙起眉心,默默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您悄悄跟我说说行吗?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再说了,都这么多年了!」翠微一脸恳切。 以往那个寄人篱下、病怏怏的楚二殿下,因着喉咙中毒从来哑口无话,可这几日看来,不仅仅是谈吐有度那么简单了。 莫非殿下从以前就开始计议了? 思及此,翠微眼里顿时就燃起了希望的火焰,见楚照不答话,她便继续道:「殿下,殿下,求求你啦,你给翠微说说吧!这京城的质子有这么多,要是我们能像其中那些过得好的多好!」 「刚刚陈大人说了,说要在殿下面前给您美言几句呢,大殿下死了,他那宅子又没人住,换我们进去不好么......」 楚照先咳嗽两声:「咳咳。」 翠微立刻聚精会神起来,刚刚楚照同陈贺说话的时候,也有这个动作。 但是楚照却不打算先回復翠微,她得先确定一个事情:翠微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女的? 若说不知道吧,可是翠微又信誓旦旦说她陪伴了她这么多年,而且还偶尔不考虑距离靠近她,那就有些奇怪;若说知道吧,之前翠微一脸正气凛然说「殿下和大殿下同是兄弟」那又应该作何解释呢? 就在这时,脑海里面又响起机械的电子声音。 系统:宿主,在这个世界至今活着的人中,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性别。 来得可真是及时,不过这系统不是应该在出现任务的时候来么?怎么突然又来了? 还是说...... 系统接下来的话又印证了楚照的猜测。 系统:我快速为您解答一下您的身份。 系统:您的生母是大雍一位不受宠的嫔妃,当年和一位妃子同时怀孕,而那位妃子先诞下皇子。为了争夺皇帝的宠爱,在您诞生之后,母妃便宣称您是一位皇子。 敢情这是从小就女扮男装啊。楚照呵呵两声。 楚照:然后呢?我就开始女扮男装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馅?那两个妃子争宠的后续呢? 系统:不,那位妃子听说您是一位皇子之后,就差人偷梁换柱,派人来将还在襁褓中的您抱走了,并把她的孩子给了您的生母。 楚照:? 系统:带走您的妃子发现您也是女孩之后,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因为她也已经宣称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儿,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就放下争宠的心来了。 楚照:...... 翠微见楚照好半晌不说话,瞪着双眼似在出神,便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也许殿下真的一早就有周密的计划。 她当然愿意向好的方向去想。 「殿下,既然这样,我就先去忙了。」翠微起身,便去烧炭。 然而,楚照是被自己的狗血身世无语到了——她一个炮灰路人怎么会有这么扯淡的身世设定? 她还得问问这系统。 系统:现在您已经开始正式进入剧情,第一步便是保持深沉的质子形象。 系统:还有您刚才的想法......您的真实性别无人知晓,请注意保护好。一旦掉马,后果不堪设想。好在由于原书设定限制,您是不会由于外表被认出来的。 楚照伸手揉了揉眉心,中间那一句就不需要系统提醒了,她也知道一旦掉马不堪设想。 只是「不会由于外表被认出来」何解? 正恍惚间,又是熟悉呛人的碳味钻入鼻腔,楚照接连咳嗽几声,更加烦躁。 她张口想要让翠微注意点,却发现喉咙里面火燎的感觉更甚,似在炙烤她的神经,她这会儿又痛得说不出来话。 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 第14章 商讨 陈贺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走出了青居院。 他的随从早就裹着衣袍,在门口望眼欲穿,总算是等到了陈贺出来。 随从鼻尖也被冻得通红。他看见陈贺出来,很快迎上来,面上浮现着急之情,问道:「陈大人,怎么这会儿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陈贺只是顾着快步走,语气不善道:「当然是遇到事情了!」 随从流露惊愕,又问:「遇到什么事情了?」 风大雪大,陈贺走得更是急,随从只好在后面快步跟着。 「不知道雍国那边是怎么想的......没想到两个皇子都知道内情!」陈贺粗声粗气,「而且,楚照知道的似乎不比楚沧少。」 随从陡然睁大眼睛,斟酌再三又问:「也就是说.....那楚照知道我们和楚沧有联繫么?」 「看起来是这样,」陈贺嘆了口气,唿出的气很快在风霜中凝结,「那也没办法,今天看『他』告诉我的样子,就是如此。我得先去拜见太子殿下。」 第26页 随从劝道:「这楚大殿下才去世几天,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或未可知。我们还是不要这么早就急着站队为好吧?」 陈贺摇头予以否决:「不,今日我看楚照那个样子,想必知道的东西不比楚沧少——要知道,我在太子身边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就连楚沧,也鲜少和我有什么直接联络。」 「那楚照是不是也知道大殿下和公主之间的联络了......」随从的声音湮没在风雪之中。 主僕二人在雪中穿行,终于回到了东宫。 陈贺刚刚进入东宫正门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门口又停着一辆冰雕玉砌的马车,华贵非常。 察觉到陈贺疑惑的目光,门口宫人急忙回答道:「那是公主殿下的马车,太子殿下今日特地邀请公主殿下前来。」 陈贺点点头,「知道了,我等会儿叫人通报一声。」 宫人又问:「陈大人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见太子殿下?」 「也不是什么要事......」陈贺犹豫,但是又想到卫云舟此行来,甚觉微妙,还是打定主意要拜见太子。 「您且在这里等着,小的去去就回。」宫人打过招唿,便往正殿走去。 殿内,卫云舟端坐位上,和太子相对。 二人已经商谈有些时候了。 「孤看皇妹这几日也是操劳得很,怎么那一日却得空到了青居院来?」 「上次就给兄长交代过,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碰巧路过?」卫洞南重复了一遍卫云舟的话,似在咀嚼。 就在此时,宫人的咚咚声音踏响,打断了殿内二人的交谈。 「何人?」卫洞南挑起眉来,看了一眼匆匆的来者,眉宇间凝着一股郁气。 宫人连忙行礼,一边道:「是陈贺大人,他说有事情要见您——」 宫人低眉垂首,既不敢看太子,也不敢看公主。 她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公主端坐于另一方。 「见孤?」卫洞南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又道,「既然如此,把他叫进来便是。」 宫人点头应「诺」,又快步走了出去。 卫云舟静静地看着小桌案上未尽的热茶,至今雾气依然缭绕,一圈一圈地氤氲出来。 她刚刚听到陈贺名字的时候,眼中霎时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她就偏过头去,睫毛轻颤,眼睑处的阴影积得愈发厚了起来。 他现在过来做什么? 「臣陈贺参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跫音之后,便是陈贺响亮的声音,只是因着受凉缘故,能明显听出浑厚之后的单薄。 卫云舟敛眸,她看了陈贺一眼:衣袍上面沾满风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了远路回来。 她心中总有一种不安情绪。 不等陈贺行礼,卫洞南便叫住了他,示意他不用再行礼。 紧接着,卫洞南又问道:「今天天气如此恶劣,不知道陈大人过来找孤,有何要事啊?」 陈贺想了想,决定虚构一番:「今日臣出去,在路上碰见了楚大殿下的旧臣——他在柏堂外痛哭流涕,几乎是要哭倒在雪中。」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卫云舟的面部表情。可惜公主的表情一直没有什么特别变化,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楚沧一般。 陈贺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是他已经激起来了卫洞南的好奇之心,待他停下时,却发现卫洞南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 不对啊,为什么是他一个人说话?这个时候,卫云舟不应该出来说两句吗? 还是说,这个卫云舟真是个无情之人,死人无用,弃之也就毫不可惜了? 还没等陈贺内心斗争完,卫洞南的耐心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然后呢?」卫洞南挑眉,眉间那股郁气到现在都没有散去。 陈贺觉得,一定是刚刚他和公主的谈话不是那么愉快导致的。 朝徽帝常年抱恙,就在前几年,不知为何将权力下放,怪就怪在他不仅仅将权力下放给了太子殿下,甚至公主殿下都有一份。 天家心思难测,大众都猜想也许是公主殿下是陛下唯一女儿的缘故。 总之,两权甚至多权分立,公主和太子之间早就只是维持着面上一层薄纸般的虚伪关系。 「呃.....那人哭得痛心疾首,说是在柏堂住着,老是想起楚大殿下音容相貌。」陈贺说谎并未那么熟练。 他又去瞄卫云舟,发现公主殿下依然面无表情,这更坚定了陈贺心中的想法。 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冷漠绝情至此!今日他再去给楚照答覆,一定要好好说上此事。 卫洞南粗粗「嗯」了一声,又问:「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情么?」 「臣看那旧人哭得泪眼婆娑,肝胆欲裂,就劝他搬出柏堂。毕竟他说在柏堂住着,怎么都会想起楚大殿下.....」 卫洞南面上已经浮现了不耐烦的神色,他委实不想再为这死人多费一丝气力:「楚沧都死了,让他的旧臣旧人全部搬出去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既然都有处理的方法了,便下去做了就是——又何必拿这些事情来烦孤!」 陈贺结结巴巴,又想起自己对楚照的承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硬着头皮也要把话说下去。 可是他应该如何点明?他动作侷促,冷汗一层一层地渗了出来。 第27页 「臣是想,如果把那些旧人迁出来,柏堂里面可不就没人了吗?」 说完此话,正殿中顿时变得空寂起来。 卫洞南拧着眉心,一时半会没有说话。 终于在此时,卫云舟察觉到了陈贺的窘迫,她倏然抬起头,目光清明,淡淡道:「本宫想,陈大人是说如何处理楚二殿下的事情吧?」 陈贺的脑门上至今还在涔涔冒着冷汗,不知道如何从空无一人的柏堂绕到楚照身上去,幸亏是卫云舟突然出言解了围。 卫洞南换了坐姿,他疑惑地睨了一眼陈贺,又看了一眼卫云舟,旋即道:「皇妹这么说,孤可就想起来了。」 陈贺如释重负一般,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用感激的眼神投向卫云舟,以示感谢,然而,卫云舟的目光依然清冽,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好像她也只是随口一提,根本不是陈贺心里面想的那样。 到底是顾念和楚沧的「旧情」,还是随口一提呢? 若是前者,卫云舟对楚沧的死未免太过冷漠了一些;若是后者,她为何要多此一举? 「想起来了?」卫云舟简短重复了太子所说的话。 卫洞南伸出手来,揉了揉眉心:「孤还记得,那日把楚沧押走的时候,孤给过那楚照承诺,说青居院过于破败了,之后会找地方让『他』搬出来。」 有了太子的承诺,陈贺心中悬着的巨石这才缓缓落地。 还是公主说话有用啊,一语便能提醒太子。 「是的,正是这样,楚二殿下一直居住宫中,又鲜少与人交际,和楚大殿下关系也不是很好......」陈贺添油加醋,想要坚定卫洞南的想法。 有些时候说得多了,便容易引起怀疑。 陈贺见卫洞南不做声似在思考,他也选择了闭嘴,等卫洞南决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孤都答应过楚照,那就一定要做到,」卫洞南将头转向卫云舟,「只是,楚沧毕竟和楚照是手足兄弟,楚沧的死虽然和孤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让孤出面,似乎总有些不太好的地方。」 卫洞南也只是为自己开脱。京城所有的皇子王孙,谁不知道他对楚沧抱有极大的敌意? 不仅仅是楚沧,那些有些声望的质子都被他忌恨上。而在质子中最碌碌无闻的,只有一个楚照罢了。 那是唯一一个,掀不起半点风浪的质子,根本不值得他费半点心。 不过无用之人偶尔能有点用,阴差阳错之下楚照居然还帮他除掉了楚沧,实在是大快人心。 「不知道,皇妹有没有心去做这件事情?」卫洞南面上浮起虚伪的笑容,他看着卫云舟。 他不想也懒于出面,不如要卫云舟出面,让她去和楚照接触。 第15章 应允 听了太子所言,卫云舟眼眸微动,寂寂眸光霎那间似乎有所变动。 卫洞南微微眯缝了双眼,十分注意观察卫云舟的动向。 他总是觉得,皇妹和雍国来的质子有些联络。楚沧身为质子,声名却日渐显赫,和公卿大臣都有所交往,要是再和卫云舟有所交往,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好在楚沧死了。卫洞南那日日夜夜忌惮提防的心总算安下来一半。 但是京城可不仅仅只有一个质子。 见卫云舟迟迟不说话,卫洞南又悠悠开口:「不知道......皇妹意下如何?」 陈贺低眉顺首站在阶下,心脏噗通噗通乱跳,他当然想要有人出来答应。 按道理,卫云舟应该会答应才是。不然的话,他答应过楚照的事情,岂不是白费? 陈贺紧张抬眸,看了一眼阶上公主:卫云舟脸上依然毫无波澜,似乎卫洞南所说的话,从她左耳朵进去右耳朵便出去了。 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想法,这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如他所料。 在他和楚沧的安排下,替楚沧和卫云舟牵线搭桥,二人应是有联络的——可是眼看目前境况,卫云舟似乎一点都不为所动,也不关心楚沧身后事,也不关心楚沧的弟弟。 殿中铜兽含珠,不断缓慢地向外递送着热气。微弱日光从回字花窗中照进,室内金光错漫,檀香裊裊。 陈贺的额角有细密汗珠渗出。此时此刻,他完全感觉不到有多么冷了。 他终于忍不住了。 想那楚大殿下,之前还在自己面前豪言壮语,说公主殿下对他一见倾心,如此看来,完全就是他的胡说八道! 要真是一见倾心,待楚沧死后,卫云舟竟然能是这种态度? 他出言打破宁静,显得有些激动:「楚二殿下至少还是雍国皇子。大殿下死后,难保雍国没有非议.....我想,我们还是要给雍国、楚二殿下一个交代才是。」 卫洞南哂笑一声,他打量了陈贺,缓缓道:「陈大人说的极是。孤也觉得,应该给雍国一个交代才是,所以孤已经遣人致信给雍国了。」 卫云舟却依然不做声,她甚至拿起了面前一个青口白瓷杯,轻轻吹了一口气,撇去茶上面的一口浮沫,慢悠悠道:「兄长这次用来招待的明前龙井不错。」 陈贺和卫洞南俱是大跌眼镜。 他们两个人在这里互相踢皮球,等着卫云舟来接锅,让她出面去安顿楚照,结果她倒好,还在这里悠闲地品起茗来了。 陈贺急,很急。汗珠不断从鬓角渗出,他甚至能够摸到自己手中一撮冷汗。 第28页 要是没有给楚照一个合适的交代,指不定『他』接下来要对自己做什么。 总感觉楚沧已经告诉过楚照很多东西,亦即是说,楚照有很多人的把柄。 如果是这样的话,楚沧死了,也仅仅是死了一个人而已,他知道的东西、他有用的东西,全部都落在了楚照的手里面。 陈贺大可不管不顾楚照死活,但是却特别担心楚照将他们的事情捅破。 陈贺不仅仅是担心楚照会接手楚沧在京中的那些产业布局,更担心楚照将他收受大雍贿赂的事情捅出去。那样的话,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不知道楚照究竟了解到什么地步,但是以防万一,陈贺还是要暂时给楚照效力。 可眼下的卫云舟,竟然迟迟不表态。 看着卫云舟款斟漫饮,卫洞南心下疑窦丛生。他愣了愣,半晌之后才道:「要是皇妹喜欢的话,孤之后再派人给你送去便是。这点茶,我们东宫还是出得起的。」 「是吗?那就有劳皇兄了。」卫云舟不咸不淡地应答着。 她轻轻合上杯盖,将杯盏落于檀木小桌上。 「咳咳,」卫洞南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一般,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话,「既然皇妹都品完茗了,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皇兄我刚刚说的事情。」 卫云舟眼眸轻抬,十分平静:「皇兄想要安抚雍国,大可以自己出面。毕竟,楚大殿下的意外亡故......」 她故意说到这里就停止了。 卫洞南动了动喉头,唇线紧绷但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是的,楚沧的死,的确是他一手炮制的——他本来想借着巫蛊的由头,先治楚照的罪,然后再找个由头剥夺了楚沧的优待,最后寻个机会杀了楚沧就是。 只不过,那天楚照的实在反常,让他直接有机会杀了楚沧。 眼下卫洞南只是恨着楚沧而已,他对楚照的态度则是可有可无:故此,卫洞南当初临走,心中骤然生了一丝怜悯之情,便答应要给楚照重新寻个住处。 然而,卫洞南毕竟是害死楚沧的元兇,那两兄弟关系再不怎么平和,他出面都显得有些诡异。准确说来,不管谁出面都会吃力不讨好。 卫云舟如今参与执政,也是卫洞南心腹大患,正因此,卫洞南便打算祸水东引,让卫云舟出面。 可是卫云舟毕竟不是傻子。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道:「孤那日临走,给楚照许了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什么孤也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虽然楚沧的死和孤没有直接关系——但是难免楚照会心存芥蒂,不若皇妹就卖他一个人情?」 光自己说还不够,卫洞南斜觑了一眼阶下战战兢兢的陈贺,唤他道:「陈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陈贺咕隆一声,刚刚早就有千言万语堆积在他喉咙里面,可是公主太子说话,哪里有他插嘴的份?这会儿,总算是等到机会说话了,他也就一股脑儿地把话全部倒了出来:「是啊,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我大梁同雍国交战日久,近年来边境战火终于平復。」 卫云舟不动声色地听着,在心里面默默盘算。 陈贺却是说得慷慨激昂,毕竟事关他的性命,他肯定要主动得多:「虽然雍国势力不如我们大梁,但是不得不防——雍国皇子也就那么几个人,楚大殿下名声显赫,早就备受关注,如今突然暴毙,本来就不好给雍国一个交代,若是再不给楚二殿下一个好的住处,恐怕......」 话越说到后面,陈贺的声音就逐渐小了起来。 分析得倒也不错。卫洞南轻轻颔首,「陈大人所言极是。」 说完,他又将目光落回到卫云舟脸上,语带恳求道:「只是安置楚照住处而已,想必不会影响到皇妹什么,皇妹也就允了吧?相信,你也不愿意用这种事情去麻烦父皇。」 皇帝抱恙多年,早就非重要大事不必启奏。大权旁落,国有太子,自然太子监国,但怪就怪在,皇帝偏生也要了唯一的公主参与决策。 卫洞南心里面自然不满,处心积虑害死别国质子的同时,也在找机会打压报復卫云舟。 这一次,他也是如此设想。楚沧的死与他脱不了实际干系,雍国对他印象自然不会太好。既然若此,他说什么也要将卫云舟捲入这个混沌漩涡中来。 提到「父皇」二字,卫云舟烟眉终于轻挑,她应声:「自然,这种小事,当然不必去麻烦父皇。」 台下陈贺着急得很,他多想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希望卫云舟念在好歹和楚沧有所交情的份上,管管那死人的「弟弟」。 「这么说来,皇妹的意思就是......」卫洞南这才换了口气,嘴角上扬,「你答应了?」 殿内重又恢復寂静,只有陈贺急促的唿吸声音,听起来尤为诡异。 他着急得不得了。 卫云舟本不想答应,恍惚间,她又想起那日楚照的悲惨模样: 「他」被蛮横粗暴的侍卫一脚踢倒,跪在雪中,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那一幕还当真是楚楚可怜,不然卫云舟也不会鬼使神差地将手炉递给她。 不,也不是鬼使神差。卫云舟反驳,她素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惯于被人依赖而已,并非鬼使神差,只是看那人可怜而已。要是别人如楚照一般可怜,想必她也会出手相助。 第29页 「皇妹意下如何?」卫洞南还在旁边恳切相求。 陈贺看卫云舟犹豫,忽觉此事有戏,便也不顾那么多的礼节,也跟着说:「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只能公主殿下出面为好。」 卫云舟转头,目光逡巡在阶下。末了,她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本宫答应了便是——」 陈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棘手的事情解决好了,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和缓许多,卫洞南的面上也照例挂上了虚情假意的笑容,他冲着后厅大喊一声:「柴唯!」 不多时,后厅很快小碎步跑出来一个男人。 卫洞南看着他,笑道:「送百斤明前龙井去公主宫中,孤也难得听闻皇妹有所喜好。」 「遵命。」 计议已定,陈贺心中的大石头也就落下,他也不想留在这里,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 但是他还想问问卫云舟,有关楚沧和她来往的事情,便干脆去门口等候。 待他走时,殿中二人在说闲话,想必不多时卫云舟就会出来。 难不成她就这么无情,毫不顾念? 他陈贺可是为了牵线搭桥,煞费苦心! 第16章 饮雪 出了大殿之后,陈贺不走,反而是站在门口等候。 他的随从见状,遂疑惑问道:「陈大人,您怎么不走?」 陈贺摇摇头,小声回答说:「我要在这里等着公主出来。」 彼时,旁边站了一个宫女,戴宝簪珠,双目涣散盯着前方,没有搭理这主僕二人。 似乎听见了陈贺所说的「公主」二字,宫女这才转过头来,微微挑眉看着那两个人。 她盯着扁嘴和他旁边一脸狗腿的随从,静默凝视。 陈贺被盯得不自在,看那宫女打扮不同且气度不凡,便主动开口:「姑娘可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 「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也行,」宫女哈了一口气,「我叫举荷。」 陈贺微微欠身,「原来如此。在下陈贺,是太子宫人。」 陈贺毕竟有官职,但是他碍于卫云舟的面子上,还是要对举荷尽好些礼数。 二人简短交谈之后,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陈贺原本以为举荷会主动攀谈,然而他想多了——举荷只是站在原地,安心等候卫云舟出来。 同他一样。 大雪纷纷扬扬,雪幕深深。冬日的太阳虚得很,陈贺被吹得近乎肌摧骨裂,他诧异举荷为什么纹丝不动。 他一边打着哆嗦看过去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举荷生得健壮,但想必一定有其他原因,才让她丝毫不惧风寒。 哆嗦,哆嗦。在哆嗦中,陈贺终于听到了踏碎雪地的声音。 卫云舟终于出来了。 举荷一改刚刚的迟钝,她很快转过身来,便笑意盈盈地迎上自家公主,笑道:「殿下今日可是出来晚了。」 「和太子说了些事。」卫云舟轻轻点头。 刚刚还同陈贺一起在风里雪里傻愣着的举荷,此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伞来,殷勤给卫云舟打上。 随从见状,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开口催陈贺:「陈大人,您不是说有事情要同公主说吗?可是......」 剩下的话,随从也没有再说,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主似乎没有任何要搭理陈贺的心思。还是不戳破了。 「我当然知道!」陈贺甩下一句,便也不顾什么仪态,在伞沿倾斜要将卫云舟遮挡完时,他一脚便重重地踩进深深雪地里面趔趄着往前面走去:「公主殿下请留步,臣有话要同您说。」 举荷:..... 她打伞,她自然是要因此问问公主的意见:「等他?」 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了? 朝政上的事情公主殿下要管,怎么这个太子宫人也和公主殿下有话要说啊! 卫云舟停了脚步,轻轻颔首算是同意等候。 陈贺顾不上那么多,仓促跑到卫云舟面前,胸口闷憋着一股气,缓缓说道:「公主殿下,您现在可要去青居院看望楚二殿下?」 清丽眸中闪过一丝冷芒。卫云舟似在不解,不解陈贺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陈贺心里面咯噔一下,刚刚在太子面前,这姥姥不是已经答应了下来吗? 如今还想翻脸不认吗?若是那样的话......陈贺不敢细想,他谁也得罪不起。 卫云舟却倏然开口:「本宫答应了,自然会做到。陈大人不必多心了。」 「不必多心」四个字的确是似有所指,陈贺也只能把剩下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面。 「梁雍二国,好不容易平息战火,本宫自然会为此考虑。」卫云舟轻飘飘地甩下这句话,便又招唿了举荷,「走吧。」 陈贺垮着一张脸,孤零零站在风雪之中,茕茕孑立。随从这才慢吞吞赶来,疑惑问他:「陈大人,公主殿下说什么啦?您又去和她说什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陈贺心烦意乱,主僕两个也只能定定看着伞下二人走向那辆冰雕玉砌的马车。 马车里面暖香融融,甫一掀开车帘,便置身温暖如春的福地一般。 卫云舟同举荷坐好。 车夫隔着厚重软帘问话:「殿下要去哪里?还是直接回宫中去么?」 这项答话,向来是举荷代为回答。况且刚刚她也未随着卫云舟进去,自然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便直接道:「对。」 第30页 「好嘞!」车夫扬起鞭来,马车便悠悠而动。 车厢之内,香气裊裊。卫云舟似在思索什么事情。 公主殿下日夜为国事操劳,时时有沉思的样子也是正常的。举荷只是在旁边坐着,一边说话:「这几日风大雪大可真是烦人,连我都觉得冷了呢!殿下您不冷?」 「是有点。」 举荷摆弄着几案上面的香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便好奇道:「话说回来......上次您不是把您那手炉给了那青居院的?那可是先皇后留给您的东西,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拿给他啦?」 这还真是奇怪。她家公主殿下虽然出面参与政务,但鲜少同外男有什么私底下的来往。不过公主殿下防着也是正常的,自从先皇后殁后,举国上下最尊贵的女人自然便是公主殿下了。要是被什么心机叵测歹毒的男人打了主意,那可就不好办了。 话语聒噪,卫云舟终于皱了皱眉头,她轻轻揉着眉心,说道:「母亲又不仅仅留了这一样东西给我。」 举荷心里面奇怪得紧,心道东西再怎么多,也不应该把手炉给那破落小子吧?只不过,公主殿下的心思她也别猜。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举荷的话很多,她素来如此,卫云舟也已经习惯了。偶尔,她也只是左耳朵听着右耳朵便出了。 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盯着屋外雱雱雨雪,心里面总归是梗着一根刺一样。 身旁的举荷还在碎碎念叨:「哎呀哎呀......还是现在舒服啊,这种季节真是能冻死个人了,殿下您还是好体魄,我刚刚都差点瑟瑟发抖,您还能坚持住!」 「好了好了,」举荷的这句话终于是飘进了卫云舟的耳朵里面,她出言打断,「知道你们族人一天天的热情似火了。你们身体好,可我们这些人也能藉助外援。」 举荷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殿下难得有拿她打趣的时候。 只不过卫云舟的眉心一直未曾舒展,她似乎在凝思。 的确这是个冻死人的冬天。 她忽然掀开车帘,声音清冽:「改道青居院。」 车帘骤然掀开,举荷还没有反应过来,霎时间灌进来的冷风让她勐一个激灵,然后接连咳嗽了两声。 「咳咳咳——」待车帘重又放下,一切回归原样的时候,举荷懵了,她疑惑地看着卫云舟,「去青居院干嘛?」 又去找那个破落小子?举荷脸上有难掩的不解之情。 她家公主殿下日理万机事情已经够多了!一边防着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还要防着一些居心叵测的世家公子,那些人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净想着攀上她家公主的高枝。 举荷在这方面颇有眼力见,像那些什么什么侯的世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郡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好在公主一点都看不上那些人,事情还不见个蹿起个苗头就压了下去。 只是那破落小子......好像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举荷思考了半天,愣是想不出那人的优点来,于是干脆也就不想了。 * 青居院中,红梅斑驳,枝杈下直挺挺站了一人。 面前是一小堆聚集起来的雪。 楚照感觉自己要嘎了。她的喉咙,自从陈贺走了之后便火辣辣地疼,灼烧一般燎得她痛不欲生。 于是她问系统她是不是要死了。 系统用一种十分平和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它告诉楚照,因喉毒病发而死是很有可能的。 楚照:...... 「那我就这么死了?这也是男主的剧本吗?」楚照忿忿不平。 「您当然可以就这么死了,只是任务失败而已。」 楚照受不了系统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那我死了就死了吧。」 「喉毒会愈发严重,又慢又痛,您不会死得很顺利。」 楚照:..... 于是,楚照听信了系统的建议,她顶着风雪站到了院落里面。 她要喝雪水止痛。 爸了个吊的。 还好院落里面没有其他人看着,只有一个翠微,现在也无影无踪了。 在风雪天独饮雪水,要是从书里面读到,楚照那必然觉得这是一件风雅之事,就像石缝敲冰一般。 可是现在不一样,当她拿着台盏,颤颤巍巍舀雪的时候,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书上的人,一定有一个,脑子有问题。 她看着杯底里面雪化开成一滩滩的水,似乎还较为清冽——怪不得有些人泡茶要用雪水。 喉间又传来灼热的火辣感觉。 但是楚照还在犹豫。 楚照:「喝下去真的管用吗?」 系统:「管用,对剧情有用。」 「喝下去会死吗?」 「不喝也是死。」 简短的交流之后,楚照总算是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战战兢兢地拿起那杯盏,咕嘟咕嘟开始灌。 很好。第一杯下去,雪水沁凉的感觉流过四肢百骸,喉间火辣的痛感也逐渐消失了些许。 虽然还隐隐约约有捲土重来的意思。 系统不喊停,楚照也不打算停。 于是,第二次,第三次..... 青居院大门破败得很,门轴常年被烈风吹得吱嘎乱响,开门与风动,早就没人分得清。 当楚照终于歇下来时,她抽空抹了把冰渣,隔着斑驳枝桠看向门口,似有人影时,便以为是翠微回来了。 第31页 她心里面咯噔一下,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她们俩相依为命,看看怎么了? 但是当她看清来人时,不觉瞳孔地震。 呃.....好有病。她是说,她自己。 喉咙没火辣辣的灼烧感觉了,脸上开始有了。 第17章 绯红 喉咙间灼人的撕裂感开始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上面烧沸开水一般的烫意。 楚照有点崩溃。她知道了,她脑子有问题。 当然,要是别人不知道,还是可以隐瞒一下,装作是正常人的。 她转过头来,移回视线,双目无神、视线涣散地看着眼前那一小堆雪。 你说,她隔着红梅斑驳的枝桠看不清来人,来人是不是也看不清她?至少说,看不清她的举动? 那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楚照心里面憋着一股子气,她只能尴尬地收起杯盏,把里面雪水倒尽,拿在手中。 然后,拷打系统。 楚照:「你说的对剧情有用,就是这么对剧情有用的吗?」 系统:「剧情上面的确是这样的——主角靠超凡脱俗、不惹尘埃,决不攀附权贵的举动,吸引了女主的注意,让她觉得这个人不一般,从此多注意两眼。」 滚你爹的。 楚照差一点就两眼一黑,如今五内如焚,脸上的烫意最甚。 耳边猎猎寒风唿啸而过,她听来怎么都像是大自然的嘲讽。 她多希望现在有一个人能过来救救她——不管是谁都好。 许是消失得太久、抑或是楚照内心祷告见效,翠微如今仓促赶回青居院中,在门口便看见了让人震惊的一幕: 一左一右,端站着两位女子,水墨伞沿,将二人与一帘风雪隔断开来。 左边那位自不必谈,大梁最高贵卓绝的女人,长身而立,挺直如高山雪松;另一位虽说是她的侍女,也不见多少卑怯。 破败大门因风吹雨淋,又兼以年久失修,只需堪堪在门口一站,便能看清院中景象。 翠微不敢靠近,只是好奇这两位站在那里作甚。 她们站着,她也站着。 卫云舟刚刚瞧见楚照独饮雪水不止,一杯接一杯的时候,烟眉便不禁轻轻挑起,她凝神似在思索。 旁边的举荷可没有这么耐心,她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小声道:「公主殿下,那楚二殿下......有言在先,我不是冒犯他,他是不是因为死了哥哥失心疯了?」 卫云舟眸波微动,却也没有开腔搭话。 举荷脸上表情风云变幻,「只不过,我上次听说,楚二殿下说他们皇室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宿疾病灶?可不会就是这个吧?」 她虚虚眯了眼睛,嫌弃之情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翠微刚刚打定主意,好容易蓄积起勇气,过去便听得举荷说她家殿下坏话。 翠微心下一阵无语凝噎,虽然这几日相处以来,她的确觉得自家殿下好像有些问题毛病。 但怎么说,她也不该在这里偷听别人骂她家殿下呀! 于是她决定咳嗽两声,提醒一下这大言不惭的宫女,有人来了。 然而举荷就像是说上瘾了一般,她忽地就灵光一现,快言快语:「我想起来了!之前太子殿下带着楚沧过来抓人的时候,不就是口称什么巫蛊娃娃么!」 「而且啊,不是真的把巫蛊娃娃找出来了么?我看这楚二殿下,一定是被那巫蛊娃娃害的......简直就是神志不清了!」 这忽然一声,倒是惊醒了翠微。虽然很难启齿,毕竟这个人刚刚还在说她家殿下坏话,但是翠微又觉得合情合理。 还真是,不然怎么解释她家殿下这几日来的转变? 不过翠微到底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还是咳嗽了两声,提示她的存在。 举荷这才终于止住了嘴,她诧异地回过头来,正巧看见翠微。 来人如今披着斗笠蓑衣而归,一身绿意白雪交融。看样子,像是青居院中的人。 举荷未免有些尴尬,便道:「姑娘是青居院的人?」 「是的,小女名唤翠微,是二殿下的侍女。」她答道,「参见公主殿下。」 举荷脸上嫌弃与同情并重:「走吧走吧,我们正好一起进去。」 卫云舟终于有所动静,此刻她点点头,算是应允同意。 举荷一边调整打伞姿势,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往院落里面走去。 翠微哪敢多言,只是跟在后面,一边担忧着急,不知道这公主为何又来这青居院中? 怪异的是,翠微踏进门槛后,院落里的风雪似乎小了些,正巧方便她抖落笠上雪花。 碍于公主驾临,她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大声嚷嚷——从前的青居院,楚照不能讲话,院中唯有她一人声音而已。 她偷偷用眼睛去觑门口,打算让卫云舟和举荷二人稍事休息,她先去叫楚照。 毕竟殿下有午睡的习惯。 咦?等等,殿下怎么坐在廊庑下面? 翠微不禁睁大眼睛:殿下手中还拿着一个杯盏,似在摩挲把玩。 刚刚那位侍女也说得没错,大风大雪天的,真有人拿个破杯子出来站在外面吹风么?她家殿下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 楚照忍着哆嗦,微微岔开双腿,遭受着罩面寒凉把玩摩挲那个杯盏——这样的姿态,够不够风雅?够不够有上位者的姿态? 第32页 她刚刚窥见那熟悉人影,脸颊就觉一阵燥热,于雪地中枯站了片刻便觉不妙,干脆回身拖把椅子坐在廊庑之下,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是,这个杯子的纹路,崎岖不平,纵横交错,有什么好看的?楚照也不知道,但是她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就像上次的胡诌一样,这一次,楚照选择扮演一位风雅之士。既然是风雅之士,喝完雪水再对着一个破杯子出神,也是情有可原的。 楚照弄不清楚为什么卫云舟又来这破地方了。 难不成是看上我了?楚照一哆嗦。没道理啊,之前系统还剥夺了她的主角光环,公主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又没有作者在旁边下降智设定。 「我求您了赶紧过来吧......」冰天雪地冻得人直哆嗦,楚照一边颤抖一边祈祷,好在而后大雪竟然慢了下来。 她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水墨伞沿倾泻下积雪,转瞬间,轻轻跫音叩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促音:「公主殿下驾到——」 楚照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放下手中杯盏,眼波清凌,她粗看一眼来人,便立刻站起身来,低眉顺眼,拱手拜见。 然而,她略微张口,喉间灼热即刻捲土重来,好在刚刚饮雪,稍微舒缓了痛意。 「质子楚照参见公主殿下。」 好久没有一句话说这么长过,楚照心中一阵暗爽。 有病是有病,但是代价是能好好说话,倒是值得。 她的嘴角扬起高深莫测的弧度,就像一个旁人不懂她隐逸雅量的高士。 她装得很尽心。 翠微匆匆赶来,未曾听到楚照出言,她按习惯仓促开口:「公主殿下,我家殿下难以说话,还望您......」 「不用,」卫云舟却忽然开口,「他刚刚说过了。」 「啊?」翠微脸上又浮现惊愕表情,然后狐疑看一眼楚照,后者则是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主僕二人的交流就到此结束了。 楚照生得更高些。只不过卫云舟还未让她免礼,她也只能就这么低眉顺眼地站着。 十分乖巧的同时,也十分滑稽。 楚照的内心是崩溃的。 楚照:为什么她总是来找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系统:女主毕竟是主角剧本中的重要角色,您很多剧情与她相关,这是正常的。 楚照悲不自胜,她明明已经想法设法远离卫云舟了! 她明明是让陈贺去找太子,怎么找来这个姑奶奶? 心里捶胸顿足,面上还得保持光风霁月。 举荷和翠微两个人,早就收了各自伞具雨具去一边了,唯余下二人相对而站。 楚照不敢抬头亦不敢直视,那股杜若馨香却若有若无地掠过鼻尖,撩得她发痒。 落雪簌簌无声,想那红梅又摔落了几朵。 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间变得诡异起来。二人空间隔着女男大防的距离,宽阔中更容易漾起无形涟漪。 楚照心跳如擂鼓,她搞不清楚卫云舟在思虑什么,还不叫她抬头,她也只能侷促站着。 「免礼。」清凉的嗓音溢出喉间,卫云舟终于说出了楚照梦寐以求的话。 「谢殿下。」 楚照如释重负一般勐然抬起头来,不意间却恰好撞入卫云舟清灵鹿眼。 她眉宇间照常有一股森然寒气起伏,眼中却失了往日的岑寂寒凉。 楚照惊觉自己失态,脸上沸意又捲土重来,她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刚刚氤氲的诡异气氛,如今逐渐浓郁开来。 卫云舟怔愣片刻,似是没有料到楚照突然抬头,眸中清灵染上层层暗芒。 她错开眼神,道:「本宫受太子之託,今日回宫时偶然记起,便改道此地。」 楚照也终于调理好了,面上含笑。哈哈,原来是踢皮球踢给了这个姑奶奶?没关系,她刚刚发疯饮雪也只有两个人看见,想必不会太影响她以后的深沉内敛大佬剧本,只要她躲着卫云舟就行。 「殿下兄长不幸早逝,作为友邦,我们大梁自然要多多关照。」说到这里,卫云舟才移回自己的视线,四目交汇。 这会儿终于正常许多。 楚照缓声:「那么......」 「大梁有相关律令,凡质子者都应该在京中质子府居住。只不过因为殿下的兄长例外,居于宫中。如今二殿下可以选择,搬去柏堂,抑或是出宫去府中。」 楚照想也没想,当然是选择后者,这样她才能够远离这位手段高明的公主殿下。 然而,系统如期而至。 「宿主,主角的剧本可都要在宫中进行,您若是去质子府中,先不论剧本完成与否,这女身恐怕不保。」 楚照沉默了。她一想到要和那么多男人相处,她就不行了;更严重的是,还会暴露她女扮男装,那就更麻烦了。 算了,于是。 「照既在宫中这么久,那便继续待在宫中,有劳公主了——」 「无妨。」卫云舟立刻应下,她微顿,清明视线却又和楚照交汇。 二人之间的气氛如今却又古怪地浓郁且化不开。 卫云舟敛眸,纤长卷翘的羽睫在眼睑投射下弧形阴影。她不再说话,伸出手来招唿了举荷,示意离开。 举荷连忙殷勤撑开伞,搀扶着卫云舟走下覆满白雪的石阶。 第33页 楚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卫云舟逐渐远去,快要隐于雪幕之中。 水墨伞沿下,雪白衣裙迤逦。大雪纷扬,唯伞下其人端庄而不知冬。 夕阳向西坠去,逆光交错中,卫云舟的背影清隽成油画。 天幕斜压,似在为她低垂。 楚照看得入神——这到底还是原书大女主,凤傲天不是说说而已。只不过......她真的玩得过她吗?感觉会被玩死。 楚照仰头看天,流云飘忽不定,她在默默盘算自己要到什么剧情才能独当一面。 至少,要少和这位原书大女主扯上关系——没有光环,她强行做什么都觉得扯淡。 这公主几次三番地过来找她,莫不是已经开始着手报復她了? 楚照直哆嗦,害死凤傲天大女主的恋爱脑对象......哎哟。 忽然间一阵寒风吹过,楚照又剧烈咳嗽一声,「哎呀......这天气怎么时好时坏的。」 「谁知道呢,不过今天我们青居院又见到太阳啦!走啦走啦,快进房子里面去,您脸都冻红了!殿下,你怎么还不高兴呢?我们马上就要搬出去了!」 「刚刚公主答应了说去柏堂!」翠微兴高采烈。 聒噪的还不止翠微一个人,举荷那边撑伞出去,也碎碎念开来,卫云舟只是偶尔点头。 待卫云舟踏上脚凳的时候,举荷收伞,顺便看了一眼卫云舟,发现她耳尖有一丝极淡的绯红,便只当天气太冷,随口念道: 「殿下,赶紧回去吧,您耳朵都冻红了!」 以往她这么念叨,卫云舟都会谢谢她的关心。 但今日不一样,凳上纤足搁置片刻,然后才很快移去。 公主没搭理她。 举荷:? 她说错什么了吗? 车夫在旁边催促:「举荷姑娘,你还上不上来了?老夫可羡慕你,能和公主殿下一起出行!」 「这就来,这就来。」举荷忙不迭回答,不再思索,跨上马车。 第18章 发现 楚照点点头,如释重负一般,将椅子拖回房中。 进屋之后翠微便开始忙碌,她放好雨具便拿来黑炭,拨弄着烧了起来。 屋内门窗虚虚开了小缝,气温慢慢回暖。 翠微继续念叨着:「我们终于能够离开这里了……想来我们也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以前我每天都想着抱怨,这会儿终于要走了,居然还有些不捨得。」 楚照听得惊讶,你这还不想走了? 只不过翠微一边收拾东西,话锋很快又是一转:「我早就受够了这里……晚上风大得睡不着觉,出个门去找人也要走好长一段路,能够早点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 楚照:…… 她突然觉得,她和翠微能够成为主僕也是有一定道理在的。 烧了黑炭还不够,翠微而后又提了手炉过来,搁置在楚照的身旁:「殿下您怎么又把这手炉放起来了?我刚刚给您点上,您就安心坐着吧,我去收拾东西。」 看着那熟悉的手炉样式,楚照心中不觉一动,她想起初见卫云舟那日。 彼时她胆子不大,看也只敢囫囵仓促地看了,留下朦朦胧胧的印象,只觉卫云舟惊为天人。 卫云舟还看她可怜,给了她手炉和斗篷。 看、她、可、怜。 楚照默读这几个字,忽地又和刚才联繫起来——她刚刚院中饮雪,也不知道给卫云舟落下个什么印象。 一位深沉内敛、话语简短且风雅的质子,还是一个害死兄长后失心疯了,在院中饮雪的疯子? 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唇角,十分不耐。她迫切想要知道,她以后深沉大佬的剧本怎么演? 手炉里面业已被翠微点燃,杜若香气熏绕出来,撩在楚照鼻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是愈发胆战心惊。 不行,她得问清楚,这剧本到底怎么进行——还没给她装上两次,就被卫云舟看见尴尬事情许多次。 她总不能一边在人前演着深沉大佬,一边在女主面前却是个疯子形象吧? 是的,做人,还是要表里如一。况且,楚照本不想和卫云舟扯上联繫,她本来就是原书大女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楚照惹不起还躲得起;且她们二人本来就该毫无干系,因着楚沧死了之后,二人还莫名其妙有了联繫,还不止一次。 「嘶——」楚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被报復这一条路可想。故此,她更要躲着点卫云舟。 但是具体的发展还是要问清楚。 楚照:「这个剧本,一定要和卫云舟有关系吗?」 系统:「当然,卫云舟是《凤归巢》这一部原创言情大女主小说的核心人物,可以说,要是没有她,就没有整个故事。且看云谲波诡的朝堂之上,她是如何从籍籍无名走到万人之上!不仅如此,覆雪庙堂前,那一个单薄的质子身影,竟有更多玄机!以一己之力搅动数国风云,京城医宅疑云、流言异动、传说中的暗卫首领……这一切,居然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楚照:??? 这话怎么听得怎么这么熟悉?终于,楚照想起来了。 打住打住,你念书封呢? 楚照:「差不多得了,果然是诈骗!」 楚照服了。这本书的诈骗,原来从书封开始就初见端倪——谁家大女主书封篇幅写了三分之二的男主? 第34页 滚啊。 楚照:「我是说,我这个剧本,有没有可能,安心度过?尽量少和卫云舟发生交集的情况下。」 然而系统停顿了几秒,告诉楚照事实:「您接过的剧本是男主角的剧本,而《凤归巢》是一本大女主言情小说。女主的存在当然是避无可避的,当然,如果您对自己有信心,也可以试试。」 什么时候了,这破系统还觉得这是本大女主言情小说。 当然,死了男主,说不定还真是。至少男主在小说中出现之前,楚照还是看得挺爽的。 但要是虐到她头上,那可就不太美妙了。楚照的担心也是如此,她和卫云舟以前从未有过接触,还被剥夺了主角光环,楚照也没什么本事,总不能做梦人家看上她吧? 她现在只想安安心心过剧情,走一步是一步。至于大梁清冷卓绝的公主殿下,就能避则避。 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嘴角,「也就是说,我还是可以只按照自己的节奏走,不和卫云舟有什么接触的吧?」 系统:「只要您能完成剧情,什么方式都可以。」 「懂了。」楚照点头,这才舒心许多。 她虽然看书看得囫囵,但是对书中一些关键剧情还是有所了解。男主的故事线,她还是清楚的。至少安稳度过前期应该没问题,那的确不用和女主扯上什么联繫。 时间久了,女主也许就忘了她才是。 翠微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的声音,乒桌球乓地响了起来。正好楚照也算是解决下心中难题,便放心大胆起来。 喉间炙热的感觉时隐时现,楚照认为自己还是需要饮雪止痛。 夜幕低垂,月色朦朦胧胧地掩映在云层之中。今夜寒风稍稍平息。 楚照跨出门槛,冷不丁又被刺骨寒凉扑面袭来,她咳嗽一声,便干脆回身拿了一个手炉,放在宽大袖中,这才踏着月色而出。 月华如水,大地轻覆上一层银白色薄纱,雪色与月色糅合,楚照莫名觉得,这会儿她端着杯盏出来饮雪,倒不像是疯子了。 要是卫云舟看到的场景是这个时候该多好! 「这个时候还挺风雅。」她喃喃自语,一边静候冰雪融化。 忽然间,她听得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门口。 楚照警惕,刚刚想放下杯盏——但是她又转念一想,如此雪夜,倒适合营造出她的深沉内敛人设。 还不如就把杯盏拿着,要是有人看到,那就是平白捡了一遭;万一无人,她也不吃亏。 思及此,楚照便走到门口,她刚刚伸出手准备推门,便听得一声极其胆怯的声音:「二殿下!是我!」 楚照被吓一跳,好在她动作上并未出什么差错,很快收敛了表情也就变成无事发生过。 堂堂深沉内敛的主角,要是就这么被吓到了,岂不是太没有道理了? 「嗯。」她故作深沉地应答了一声,实际上并没有分辨清楚来人是谁。 先不管这么多。 门缝虚掩着,然后缓缓朝外开,映入楚照眼帘的,最先是一张扁嘴。 原来是陈贺。 陈贺鬼鬼祟祟地挤进门缝,他的身躯想要支撑他做这种动作属实是有些高难度。 门吱嘎吱嘎地响着,楚照眼睁睁看着陈贺以其相较之下臃肿的身躯,挤了半天…… 还是没有挤进来。 楚照:…… 最后楚照大发慈悲,还是把门推开一点,放他进来。 青居院地处偏僻,正常情况下,说是没有人来,就是没有人来。 连路过的人都少得可怜。开门进门,哪里需要这么谨慎? 明明该是天寒地冻的雪夜,陈贺却因此累得鬓角出汗,他一边擦汗,一边强自笑着,开口说话:「二殿下,今日可曾有什么人来?」 楚照诧异,为何在陈贺面前自己表演毫无感情就这么轻松。不过轻松到底是一件好事。 她面无表情:「今日公主殿下驾临。」 「公主殿下亲自来了?」陈贺吃惊,他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没想到……不愧是公主殿下,果然说到做到,那么,她对您说了要搬走的事情吧?」 一听卫云舟已经来过,陈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样的话,他也就勉强完成楚照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毕竟楚照知道他和楚沧的旧事,把柄在手,不得不做。 「是,」楚照颔首,「过几日大概我们就会搬走。」 陈贺不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可是搬到京中质子府去?」 质子府中汇聚各国来的质子,大梁待他们并不算好,并未单独开府。只不过在其中受的监视并不比在宫中少。相较陈贺而言,如果他还要与楚照联繫,那楚照自然是留在宫中更好。 可是,楚照似乎没什么理由再留在宫中。 「并不是,公主殿下让我搬去柏堂。」 陈贺又吃惊了:「公主殿下让殿下您搬去柏堂?那不是大殿下生前……」 楚沧居住过的地方,怎么都是死人地方,但是生活条件却也比这青居院好上太多,而且也方便陈贺后来的联繫。 想到这里,陈贺便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楚照开口说话,「我同兄长本是一国质子,前后居于一地也是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时,楚照微微咳嗽一声,喉间炙热痛感又翻涌起来,她憋了一口气,没有把话说完。 第35页 先是滚烫沸腾,然后再有吞噬喉骨的感觉。 楚照吃痛,她知道,主线剧情之外,她还得先解决这个难题。似乎在原书中,有提到过几个医师。 她总不能一直靠喝雪水抑制疼痛。再说了,冬天过后冰雪消融,她又能怎么办呢? 陈贺见楚照说话只说一半,心中胆怯又深一分——他刚刚是不是问错话了? 他们两兄弟的感情,似乎远远出于他的预料。 楚照一定掌握了太多东西。 就在此时,那股杜若薰香也融入空气浮在陈贺的鼻尖,他垂眼看时,借着稀薄月光,却看见楚照袖间那一只手炉。 他霎时五内翻腾,眸中惧意与瞭然交替出现,最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公主殿下会答应来此!怪不得,楚照不去京中质子府!怪不得,公主殿下对楚沧的死毫不在意! 他还在出神,沉湎于自己的惊天发现。 楚照见陈贺呆滞,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陈大人?」 她刚刚想好,让陈贺去帮她探寻能够解毒的医师。 第19章 寻医 陈贺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怔愣了许久,紧接着,他看向楚照的眼神都变了。 楚照心中勐地咯噔一下,不知道陈贺缘何流露那样惊恐的表情。 陈贺终于反应过来,颤颤开口:「二殿下……怎么了?」 楚照虽然疑惑,但是也不好说什么。她自然不知道陈贺心中所想,毕竟她穿成宫廷侯爵,又不是边缘恋歌,要去和嫂嫂不清不楚。 喉间的烫意接踵而来,刚刚饮雪勉强抑制下来,如今又开始发作了,搅得她极不安宁。但说话还是勉强够用。这就够了。 楚照咳嗽一声,心中闪过原书的片段。 楚沧既然是作者好大儿,那么自然医毒双绝,只需作者轻轻一笔带过,他就有了各式各类的灵丹妙药。那些什么声名显赫的江湖游医,也是心甘情愿地为男主送上药来。 因为一笔带过,楚照便记不太清楚那几个医师的名字。毕竟在原书中也是路人甲的存在,前面铺垫了一大段,神龙见首不见尾,隐匿江湖山野之中,但是偏偏为了男主出山。 这就是主角光环。可惜楚照现在没有,指望别人找上她是不可能的,她现在也只能自己去找人解决。 脑海中闪过几个原书片段,因为都是作者一笔带过,楚照也只能略略想起一个什么城西草堂。 还不一定是对的。不过,隐晦深沉、模煳不清的表述,或许更能深化她想要塑造的人设。 于是,楚照再度咳嗽一声,慢慢道:「陈大人最近可有闲暇出宫?」 「最近恐怕是不行,只不过……」陈贺犹豫再三,心下打着算盘,「如是殿下需要我的话,两日后轮到我休沐,便可以出宫去。」 楚照忽然觉得,自己要是马上让他去城西找人,大约不太合适——直接说明目的总是过于明了,还不如先再打探两句。 毕竟,楚照自己也疑惑,原身这喉咙里面毒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天生一个debuff,这对于一个书中工具人属性的炮灰来说,想要追溯源头,着实有些困难。 也许这是个能调查的线索也不一定。同样是一笔带过的炮灰见面,楚照莫名还觉得带点期待。 于是,她倏尔垂下眸子,眼睑处压着一层深深的阴影,还压低声音说话:「有一桩事情,已经深深困扰我很久了。」 陈贺心跳如鼓,自从他刚刚发现楚照和卫云舟的惊天秘密起,他的心就已经难以平静。 他费力压抑下心中情绪,问道:「什么事情?在下愿为殿下排忧解难。」 大梁多少人,从正经途径进不了官途,或是淹留于低阶官位上面,自然也就打起了些不安分的念头。 那就是对唯一公主卫云舟的肖想——要是成了她的驸马,便是官运亨通、光耀门楣的事情。 国内的人这么想,国外来的那些质子自然也不安分。而楚沧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给了陈贺不少好处,里里外外帮他处理不少事情,其中尤为重要的一项,便是让他同卫云舟接触。 只不过具体的事情,陈贺也不清楚。楚沧背后好说大话,老是吹嘘公主已经被他拿下。但是,事情的真相往往很残酷……陈贺不忍细想。 「陈大人可知道我这哑巴的原因?」楚照伸出手来,手指微蜷指向自己喉咙,眸光深深,似是幽潭深邃不可捉摸。 陈贺自然不知,他从来没听楚沧说起过。 他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身体僵直,静候楚照的下一句话。 「这不是什么宿疾,」楚照敛眸,目光在陈贺的脸上逡巡游走,「而是有人有意为之。」 陈贺惊讶,他结巴道:「那……那一日,我听说……」 楚照那天胡诌的传男不传女的谣言,早就在短短一日内传遍了宫中。 楚照嘆了一口气,似乎十分可惜一般:「难不成,我要告诉太子殿下,是有人要谋害我吗?」 「当然不是了。」陈贺连声,「二殿下这样处理是最好的。」 他心中对楚照的敬佩与敬畏不免又多了几分。他那些同僚,一定到现在还被楚照的表面软弱蒙在鼓里! 「我也这么觉得……」楚照动作缓慢地颔首,「只是,这毒一日不解,我的心也就一日难安啊。」 第36页 陈贺唯有应是。 然后,楚照便又压低声音,问他可知道最近有什么名医来到京中。 陈贺皱眉,「那些江湖郎中四处行走,来京城的日子也不一定……如果二殿下需要的话,在下可以代为奔劳寻找。」 「不必。」楚照突然出声打断。 然后,陈贺便又揽下一个任务:楚照说京中城西草堂有一医师,让他代为打听,或是旁敲侧击询问喉毒之事。 最后告辞的时候,楚照还不忘像书中那样,眉弓忽然间漫开且细微起伏,在月下又染上重重暗翳,轻启薄唇:「之后若是喉毒得解,自然会感谢陈大人。」 陈贺连连拱手笑称不敢,然后保持着之前鬼鬼祟祟的样子,离开了雪夜。 楚照看他走远,一把便将大门关上,干脆利落。 爹的,累死人了。 她揉了揉眉心,心道以后这样的事情应该还有许多。她还得精进一下功法。 落雪簌簌而下,楚照回到屋中时肩头又落满雪,她慢慢将雪拍去。 翠微从里屋探出头来,问道:「殿下,刚刚来我们院中的人又是谁啊?」 「陈贺。」她简短答道。 翠微微睁大瞳孔,「陈大人又来了?」 果然,她觉得殿下变了是正确的——以往殿下从来不和任何人来往,具体说,是所有人都不屑与他往来。 但是近日以来,真是什么贵人都来了。过几日还要搬走,这日子还真是有盼头起来。 「嗯。」楚照哈了口气,坐了下来,还担心翠微会不会再问。 然而,翠微似乎开心得紧,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告诉楚照床榻已经收拾好了,待她休息。交代完毕,翠微便兴沖沖地跑去睡觉了。 楚照躺在床上,听着寒流逡巡屋外,风雪叩击门窗,忍着喉间滚烫的痛意,像吞过炭一般难捱。 或许也就是这个原因,她声音才听起来雌雄莫辨,勉强保住身份。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她喃喃自语。 楚照辗转反侧,终于艰难入睡。 第20章 搬家 萧寒一日日卷过宫阙,为万物都包裹上森然寒气。 青居院中红梅星点,迎风孱颤,枝头坠雪挂冰,寒意深深。 飞雪横扫过大门廊檐,急促的脚步声音遥遥而来。 现在时候还早。 只不过楚照已经醒来,她这几日过得还算勉强,和翠微相处也无事发生。 只是翠微还在成天念叨想要搬走之事,又焦虑又喜悦。 「公主殿下那日不是答应了我们吗?这都好几天过去了,她是不是又忘记我们了?只是殿下日理万机,倒是可以理解的。」 楚照:...... 翠微每次都能在楚照回答之前找到自洽理由,楚照干脆也就闭口不言了。 「这刚刚才过了年不久,我们就要搬走了!新年新气象啊!」 楚照点点头,在心中默默称是。 她才穿越过来不久,春节刚过,男主兄长在天堂。之后她还能搬走,也应该高兴高兴。 只不过,楚照都已经盼了几日了,也没有得到卫云舟或是陈贺二人其中的任何回信。 这个时间节点有些微妙。 楚照昨日问过翠微今夕何年,翠微回答的是天祥六年。 这正好是原书中女男主情感开始萌芽的日子——不是楚照记忆多么深刻,而是男主过于心机。 大梁习俗,从元日到大年这几日,皇帝都会赐酺,天子与民同乐;执金吾亦不会禁夜,宫中府中的公主千金少爷公子们,也会被默许到民间去。 质子亦然。 于是,情节就这么狗血地发生了——女主微服私访,遇到「正好出现」的男主,然后加深印象。 其实这本是一个巧合的狗血桥段,但是楚照偏生记得,是因为男主日后还送了一块宝玉给卫云舟,上面细细雕琢出一个大写的「陆」字,表示纪念。 ..... 楚照扶额,她也不想记这么深。 但这块宝玉和她的工具人属性有点像,没办法。 无所谓,她现在还没有搬离青居院,暂时也不会出宫去。她目前只需要好好待着,细细琢磨之后的路即可。 一行人在雪地里面一深一浅地行走,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足印。 急促的脚步声音由远及近,已经到了青居院的门口。 为首的女人敲了敲青居院的门,破败而在风中吱吱嘎嘎响动的门。 她一边敲,一边喊话:「楚二殿下,楚二殿下!」 礼节宋扶央是尽到了的,这门破破烂烂,其实一推便可以进入,只不过她碍于礼数,还是先敲门再说。 楚照闻声便站了起来,适才翠微还在旁边小声念叨咕哝,如今这会儿人又不见了,楚照自不在意这些,便自己去门口看。 还未完全靠近,楚照便从两扇门掩映的罅隙中看见来人身形: 她身材颀长,穿一身景泰蓝女式官袍,头梳同心髻,额有一处花钿,其余并未过多点缀。 蓝色官袍,额有花钿——光是这两个特徵,楚照便可确认来人。 宋扶央,女主的左膀右臂。毕竟公主摄政,其下自然是会提拔女官。只不过在原书中,宋扶央只是在前期帮助了公主处理了一些事务,最后随着男主戏份逐渐增多便被作者遗忘了一般,人间蒸发。 第37页 这也是楚照觉得自己被狠狠创到的理由。 虽然心中有对宋扶央戏份被砍的同情,但她毕竟是卫云舟的人,楚照此身又是个无人在意的质子,况且此时宋扶央名声不显,又屈居内庭,不管怎么说,楚照都不应该知道人家是谁才是。 思及此,楚照便只是打开了门,却不说话,然后微微勾起唇边弧度——这几日她一直对着卧房中那面被划花的旧铜镜练习,想必此时冷漠疏离但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已经练就。 宋扶央身后站了两列人,女女男男,人数不算多,约略只有七八个人。 宋扶央眼眸清澈,看了楚照之后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她微微躬身行礼,道:「奉公主殿下之命,下官特带人过来,帮楚二殿下搬去柏堂。」 楚照连忙欠身感谢:「谢谢大人。」 她知道眼前之人全名为何,亦不敢开口,含煳谢了便是。 宋扶央只是点点头,便回身招唿身边那些人,「进去。」 大门忽地一声就敞开,两列人鱼贯而入进了庭院。 两列人进入之后,宋扶央也不多言,径直跟了进去。 楚照尴尬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才是。 人家帮她来搬家,她就这么傻站着?而且,她一个破落质子,哪里值得大费周章派这么多人过来? 果不其然,那些人进入院落之后,都面面相觑,不知有什么需要搬走的。 东西少得可怜,连装饰点缀都没有。迴廊废弃,圆柱的漆箔剥落,露出蚁噬痕迹。 有一女子过来,毕恭毕敬问宋扶央:「大人,我们需要做什么?」 听她的口气,似乎是很为难。 楚照就站在旁边廊檐下,她也觉得很为难。她面上尴尬,却又只能强自压下尴尬的笑意。 宋扶央本来面无表情,大概也是看这院落不成样子,终于蹙眉,然后看向了楚照:「二殿下,有什么需要特别叮嘱的地方吗?哪些东西是不需要带的?」 楚照觉得她真有礼貌,问的是「哪些东西不需要带」,而不是「哪些东西需要带」。 后者问出来,多多少少有些伤人。 楚照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宋扶央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哦——我忘记了,二殿下素来喉咙有疾,如今说话是不是也很困难?」 楚照哽了哽的同时,也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这么多人都知道她是个哑巴,也不知是福是祸。 翠微此时终于出现,她听到了动静,便走出来瞧瞧,看见两列人进来,还四处星散站着,不禁惊讶地张开嘴巴。 庭中那一身景泰蓝色的女官尤为显眼,翠微一眼便将她认出来了。而且,楚照还站在旁边,翠微就更没有不过去的道理了。 「是她?!」她低唿一声,便快步靠近,笑嘻嘻道:「宋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宋扶央闻言一怔,看了一眼翠微,眼中流出疑惑神色。 翠微忙解释说之前见过她发布宫中律令。 宋扶央以为楚照不便说话,便干脆都与翠微说了。 「是的是的,都可以搬走,不搬也行,因为青居院中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 「要搬的话,把殿下和我们的衣物,还有些饰品物什带上即可,因为我们前几日就收拾好了。」 宋扶央只是认真听着点头,在心中记下,她最后还问了一句可还有什么东西。 「呃......还有什么?殿下,您那手炉在哪?」翠微看向了一旁罚站的楚照。 楚照:...... 宋扶央终于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什么手炉?」 怎么这会儿翠微就记挂起来了?楚照盯了她一眼,抬起袖子示意,翠微这才瞭然。 「没什么,没什么,那就这些啦!」翠微语气活泼。 她终于等到了苦尽甘来的这一天!而且,今日她居然能够见到宋扶央! 宋扶央再度点头,然后就把同行的人叫来,与他们吩咐定了,便让楚照和翠微可以先去柏堂等着。 「啊?现在就走啊?」翠微突然不舍。 宋扶央一脸不解:「既然姑娘都说包裹已经收拾好,先去柏堂又如何?」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有些感情了......」翠微声音很小。 楚照忍无可忍,在旁边咳嗽两声,翠微终于会意,讪讪说那现在就走。 主僕二人甫一出来,翠微便叽里咕噜开了,大抵是说上次她路过尚衣局时偶然得见宋扶央发布律令,端方清正,极有威仪。不仅如此,还说了不少宋扶央的传闻。 楚照看过原书自然知道这些,只不过为了保持她的人设,她还是假装第一次听,时不时还「嗯」一声,给予讲述者应有的反馈。 风大雪促,寒风如刀,亏得翠微还有闲心说话。楚照本来也想说上几句,只是喉痛阻挠,也就作罢了。 赶紧去柏堂才是正理。 楚照不识路,都是翠微走在前面带路。 但是楚照看了一眼周遭景色,红墙深瓦,白雪重重覆盖其上,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又在初日下映得雪色与金色相间流溢。 楚照蓦地觉得有点紧张,这地方她是不是来过? 可是她穿越过来就像原身一样,哪都没去过。 等等,她之前为了去还卫云舟东西,倒是亲自去了一趟长年殿,亦即是说..... 第38页 「到了到了,柏堂就在前面了!门都是开着的,走吧,我们进去了!」翠微一路说个不停,此刻终于换了话题。 如翠微所言,红漆大门洞开,头上黑色匾额书「柏堂」二字。旁边墙头,覆盖黑瓦,又颇有情调地砌成了波浪形状。 说是堂,但其实是府邸样式。 「有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感觉。」翠微喜不自胜,「以往见大殿下居住于此,我可羡慕了!」 然而眼下楚照还没心情分享翠微的喜悦。 她如遭雷殛,此时此刻,她终于解答了往日读原书时的困惑。 昏暗檯灯下,楚照骂骂咧咧说为什么男主总是能遇到女主。 现在她明白了。 喉间痛感翻涌,楚照如今生理和心理上都充满绝望。 来都来了,她已经没有跑的道理。 翠微兴奋不已,她快步走了进去,旁边却突然压来一道黑影,她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只见那惹眼的扁嘴,原来是陈贺,鬼鬼祟祟站在门边,好不吓人。 他解释说他休沐回来了,正好接到消息说二殿下要搬来,特地提前在此等候,有事要同楚照说。 第21章 交代 楚照却站在门外,如今她头脑一片混沌,还沉浸在乔迁的悲伤之中。 嘴唇甚至已经开始哆嗦,楚照不由得裹紧衣袍。 翠微刚刚平復好被陈贺吓到的心情。 她谨慎地退开两步,看了看陈贺,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陈贺脸上顿时有了些不耐烦的神色,「上次殿下让我去找人!好了好了,时间紧张,殿下跟着你过来了吧?怎么就你一个人进来?」 陈贺似乎有些紧张,他翕动鼻尖,不住唿出浊气。 翠微懒洋洋地回答:「当然过来了.....什么事情呀?」 她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回身走到门口招唿楚照:「殿下,殿下,快进来!」 「殿下!」见楚照依旧站在原地默不作声仿佛魂游天外,翠微不禁加大了音量。 楚照终于回过神来,她疑惑抬眼。 「陈大人叫您!」刚刚吐出「陈」字的时候,翠微便听得陈贺在后面小声咳嗽一声,于是翠微也就知趣地将声音压了下来,「您快过来。」 楚照点点头,心道总算有了个回信。 楚照刚刚走进院落里面,陈贺便不迭对翠微说:「姑娘,烦请你去把门关上。」 「可是宋大人正在青居院收拾我们原来的东西,她们等会儿会过来。」 陈贺面上表情一凝,他顿了顿,旋即一副「你不懂」的表情连声嘆气,又说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她们过来应该还有一会儿吧?你先去把门关上。」 翠微摇头:「我们东西很少的,宋大人大概很快就会过来了。而且,我们都知道她们要将东西送来,再把门关上,岂不是不太好?」 「多少?」 「很少。」 陈贺脸上跟蒙上一层黑云似的,只不过他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好好好,不关门就算了,那我求你一件事,你在门口守着。」 他本来以为帮忙迁居的人来得会晚,看翠微那笃定的样子,还有往日青居院中的破落景象,陈贺心中便有几分猜测,也许是真的没什么东西可搬走。 故而她们过来的速度才很快,那他干脆抓紧时间。 翠微点头应下,「陈大人要同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很快就说完了。」陈贺搪塞一句,便又狗腿地笑着,细长一道的眼睛顿时裂开笑纹,他走到楚照身边,「二殿下请跟我过来一趟。」 楚照点头,含混不清地答了一句「嗯」。 这当然是关键时刻,在所有人的面前,保持深沉内敛的大佬形象。 像在陈贺这种为利益所驱使的人面前,楚照更要作出姿态来。 陈贺一边殷勤引路,一边拉着楚照说些闲话家常,想要拉近他和楚照的关系。 他走得熟门熟路,楚照心中汗颜,不愧是和男主狼狈为奸的内奸,这在柏堂里面走得这么轻松,仿佛回家一般。 看起来,陈贺和楚沧的渊源颇深,至少私底下也没有少联络。 二人路过庭中的时候,楚照看见一株合抱粗的大树,虬枝盘曲,直矗云霄,枝头覆满了沉甸甸的厚雪,这树大概有些年头了。 柏堂里的迴廊并不像青居院中闲置废弃,光是跟着走动时粗粗看一眼,便能轻易感受到有人常常来过的痕迹。 所见之物都未曾落过灰,毕竟楚沧也刚刚死去不久。 陈贺闲话家常之后,又听楚照时不时的「嗯」一声,便以为拉近了关系,索性开始切入正题:「还是陈某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啊......大殿下死的时候,没能及时过来。」 楚照微微颔首,一字一顿刻意压低声音,「无妨,趁现在也不晚。」 陈贺眼睛里面霎时闪过一丝隐晦不明的暗芒,心刚刚绷紧却又松弛了下来。 他故作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不敢这么说,不敢这么说,那还是二殿下大人有大量啊。」 陈贺现在甚至不敢说楚沧的好话,索性直接夸楚照就是。 这两兄弟到底什么感情呢?他觉得大概是不好的。皇家子孙,利益相关怎么会有纯粹的感情?从楚沧死后,楚照的举动也能观之一二了。 第39页 虽然柏堂同长年殿中间要费些周章才能抵达,但是架不住这两个地方就是离得近呀! 楚照听着陈贺的夸赞,皮笑肉不笑,甚至觉得自己喉间炙热更甚上一层。 二人在廊下行走了有一段时间,弯弯绕绕终于走了出去。 看到眼前景象楚照微微一愣,原来过了这迴廊便走到后院,雪帘从屋檐倾泻而下,不远处的枝桠上粉白花苞星点,冬梅于屹立风雪之中。 不愧是男主原来的地方,大家都是质子,就他连树都多了几株。楚照不禁腹诽,脸上露出轻蔑笑意。 走到目的地,陈贺这才反应过来,他回过头来,就看见楚照脸上轻蔑笑意,他瞳孔微缩,旋即紧了紧喉咙,又笑道:「殿下以前可是来过这里?」 楚照没来过,她也不知道原身来过没有,书里面没说。 不过她还是要装。 「来过。」 陈贺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面的虚汗,他疑心怎么和楚照相处就这么难受,以往和楚沧说话,二人还勉强称得上一句平等关系。 而楚沧这个弟弟,寡言少语不怒自威,还有些让他胆寒的举动,让他压抑得颇深。 「哈哈哈,二殿下当然来过,毕竟我都来过几次。」陈贺打着哈哈。 楚照不动声色,迴廊尽头摆设了一张玉石棋盘,前后则是立了两处石凳,周围则有翠绿修竹点缀。 有花有树,有竹有棋。 这披皮在大女主小说的大男主过得真挺滋润,楚照咋舌。 不过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爽意:他死了,这些东西不就是她的了吗? 楚照觉得还是要切入正题的好,不过陈贺既然说有要事相告,想必是京城医师的事情。 她觉得率先开口较为吃亏,索性状似随意地走到棋盘旁边,安然落座,并示意陈贺坐到自己的对面来。 陈贺果然屁颠屁颠地就坐了下来,廊檐之外尽是风雪声音,自然没有别人。 他看着楚照有模有样地摆弄着桌上的棋子。 黑子,白子...... 一盘未下完的残局,楚照正在按照陈贺看不懂的方式摆弄。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间一阵干涩的感觉涌过。 他怎么就看不懂楚照在做什么?陈贺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棋。 楚照却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来。 你他爹的,看不出来我不会下棋吗?楚照面无表情,心里面却是骂开了花。 陈贺凝望高深莫测的棋盘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打断楚照:「殿下,您上次让我去找的医师......」 纤长皙白的手指把玩棋子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样了?」楚照沉声,单手执起一枚白子,似乎在考虑从什么地方落下。 陈贺好像看到楚照手中白子似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头晕了,连目光都在打颤抖索着。 他等待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是这样的,殿下,我前天白天就出宫了一趟,去了城西草堂。」 楚照心也跟着紧了起来,然后呢?城西草堂遇到了谁? 她只是凭藉微薄的记忆,半真半假地说了这个地名,她根本就记不清楚也对不上医师和地名的号。 「我刚刚到那边的时候,就遇见一些普通村民,向他们打听他们也不知道。」 楚照决定还是把手中的棋子落下,悬在空中发抖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她轻轻地落下一子。 看似平静,但是她已经在想其他话术了。谋定全局的主角,对于特别细枝末节的事情记不清楚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不在么?那许是我的记忆有所偏差。」楚照沉声。 陈贺连连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殿下,您所说的是对的。」 楚照表情凝固,心道还好刚刚没太惊讶,否则就会露馅。 他能不能说快点?楚照心烦。心烦的时候,喉咙都连带着又痛了起来。 陈贺铺垫太多,大抵就是他向好几个村民打听没有结果,最后他到处乱走,在路上又碰见几个小孩,她们给他提供了消息。 「那些小孩说,村中其实是来过一个游医,叫什么钱......她们也没有把名字说清楚。」陈贺仔细斟酌说话,一边十分注意观察楚照的表情。 人家要他打探消息回来,他就搞些模模煳煳的情报回来,他自己也明白这不好交差。 「小孩单纯得多,那些大人似乎是害怕说这人,才没有告诉我那钱医师的消息。」陈贺道。 一提到「钱」字,楚照便有了些许印象,她记得这个钱医师,在书中是出现过的角色。 虽然一笔带过,但是楚照对此人有些印象,至少,她知道名字。 「钱霖清?」楚照彻底放下手中棋子,手指蜷起,用大拇指抵着自己的下颌,「可是这个名字?」 陈贺面上又露出震惊表情,「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殿下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看过剧情。楚照皮笑肉不笑,现在她已经能够熟练地勾起一抹掌控全局的笑容。 感谢陈贺,次次都来送经验。 陈贺舒了一口气,他现在愈发觉得楚照是个厉害人物。 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安步当车晚食当肉,心甘情愿住在破落凋敝的青居院中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第40页 他的兄长富贵泼天,而同为雍国质子的楚照居然沉得下来气,实在是了不得。抛开他大梁臣子的身份,他如今对楚照的敬佩已经盖过了其兄。 楚照循循善诱:「然后呢?」 陈贺便接着说了下去:「我就到处去问这个钱霖清的下落。但是大家都只是说见过背影,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更不知道他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楚照心中一哽,就这点完成度,你就敢回来见我? 而且名字还是我说的。楚照脸上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来嫌弃的表情。 但是话不能话脸色一样难听。 楚照的目光这才从棋子上面移开,她轻轻睨一眼陈贺,道:「嗯,但是我刚刚听陈大人说,那是前天的事情了,您现在才过来,想必又有了什么新发现吧?」 陈贺接二连三地点头,笑得有些侷促,「是的,是的,殿下果然明察秋毫。村民和小孩都不能给我再多信息,我索性便去找了门领大人何桓生,这人想必您也认识。」 他一边说着,笑纹又堆聚起来成了褶子形状。 楚照默默地垂下眼睑,继续研究那高深莫测的棋盘。 听到「何桓生」三字的时候,楚照的心又是一绷,这个人她当然记得。 这是原书中的重要配角了——男主角的左膀右臂,表面上是城门门领,但实际上却是暗影卫之首。每逢什么重要刺杀事件男主都能安然脱身、以及后续的宫廷政变士兵进宫,就是拜此人所赐。 先不提男主这么强大,为什么太子宫人、城门门领都是他的手下的神奇设定以外,就全书剧情而言,楚照也并不喜欢他,相反,更可以称得上是讨厌。 何桓生说话没轻没重,当然楚照最讨厌的是他似乎唯楚沧是瞻,在一次女男主见面的时候,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嚷嚷着说要注意人身安全。 楚照都不知道原作作者怎么想的——这情节写出来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男主是被影卫的掌上明珠,和大女主在一起是委屈了他吗? 等等..... 楚照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此人唯楚沧马首是瞻,但是楚沧死了,系统又让她接过男主的剧本,她岂不是要和这个讨厌的门领接触了? 啧。 陈贺还在继续交代:「我找不到钱医师,就去询问何门领,让他帮我查查看。何门领告诉我隔日再去。」 楚照却突然打断了他,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陈贺,问道:「陈大人当时是如何说的?」 「啊?」陈贺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楚照会在此刻打断他,他停顿片刻才继续说话,「我当然是直接说明,是二殿下您的意思。」 说完,陈贺还似是得意一般,微微抖动了两条眉毛。 看来他是觉得自己很不错了。 楚照压下眉峰,沉默少顷。 ..... 等等,那何桓生不是唯楚沧马首是瞻的吗?还是说这些人,这些原本是楚沧手下的人,因为楚沧死了,全部都在一夜之间转了性子,都来听她楚照的话了? 这个念头的火苗刚刚出现,就被楚照无情地压了下来。 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的话,系统也不会发布任务让楚照收编收服楚沧以前的属下了。 何桓生那种死倔的性子,楚照觉得,他要是肯帮她做事,一定有什么隐情。 她想了想,这才开口:「哦?你直接说了是我的意思?」 「是的,何门领没有多问,他只是说后来可能需要见您一面——然后他就让我隔日再去了。」 楚照:..... 还要来见她一面?楚照无语。 她上赶着躲女主躲不开,配角也躲不开,还屁颠屁颠地要来见她一面? 这都是什么崩坏的剧情! 「然后呢?」 对于找上门来的人,楚照也管不了了。她也只能就这么演下去,反正核心要义就是「装」。 她脑中忽然又闪出初见卫云舟的那日,她一笑恍若万古长春——而她彼时又巨细无遗地窥见她的所有狼狈。 被人一脚踢得吃痛跪倒在雪地里面,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狼狈不堪。 ..... 此时此刻,楚照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的确不应该和卫云舟有过多的接触。 笑话,天天在一个看见自己最狼狈一面的人面前扮演深沉大佬是什么情况? 光是想想,楚照自己都觉得尴尬到脸酸。 陈贺又说了一些其他话,他次日去找到何桓生,说打听出来钱霖清的名字,最近居住的地方,似乎也在做医师郎中的门道。 「只不过,何门领告诉我一件事情,」陈贺稍作停顿,「钱霖清不是大梁人。」 听闻此言,楚照惊讶抬眸:「不是大梁人?」 她的确对此人知之甚少。书中只是在列举几个医师名字的时候,提到了他的名字,一笔带过他给男主做了什么什么事情。 但似乎结果并不完整也不太好,因为钱霖清和男主分道扬镳了,而后出场的医师是一个仙气飘飘的温润公子。 如此简略的情节,楚照自然也不知道钱霖清究竟是哪国人。因为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书中正式出场过。 她不知道其人的身形如何,外貌如何...... 甚至是,楚照都不知道钱霖清此人是女是男。 第41页 「对,」陈贺点点头,「这个钱医师不是大梁人,似乎是从蛮地过来的。自然更通那些偏门的医术,想必殿下的喉毒,给他瞧瞧能有可解的办法。而且他接诊也奇怪得很,听说要对上他的眼缘,还要给他想要的东西。」 「想要钱?」 「不一定,我听何门领说,有些时候,这个钱医师提出来的要求很奇怪。不过,在奇怪要求之前,他一般都会先看眼缘。」 楚照咋舌,这些人怎么奇奇怪怪的,还要看眼缘? 要是光看脸,楚照觉得自己眼下这副皮囊还算是过得去,虽然没有主角光环,但是颜值还是很主角。 楚照想了想,又问:「没有人被他治过么?」 「有肯定有,但是京城实在是太大了,一时半会儿,一天功夫也找不到啊!」陈贺唉声嘆气。 他嘆气完之后,忽然眼中又泛起明亮光色,道:「不过,我们现在虽然找不到他病人的踪迹,但是我们可以直接去找他。」 这句话说得倒是有些道理。 楚照点头表示同意,继续问道:「如何去?」 她当然不问去哪里找,她比较关心如何去。 楚照一个小小质子,只是託了卫云舟的福,才搬到柏堂来换了更好生活环境。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她就要蹬鼻子上脸去宫外了? 陈贺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表情——在楚照面前他难得有这种表情——他终于松开了交叠起来的双手,说道:「看来过年的吉祥气氛没有吹到青居院啊。」 原来是这个事情。 楚照微微眯缝了眼睛,是她考虑不周,她居然忘记了这茬,明明前几日还记得的。 「哦?」她故意疑惑反问。 楚照心中隐隐有不安情绪漫过。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要远离卫云舟,但是如果听了陈贺建议出宫的话...... 那不就还和书里面的情节撞了吗? 宫中质子趁着节后皇帝赐酺之时,出宫赏玩,「误打误撞」和公主殿下卫云舟结缘。 不过楚照觉得事情大概没有这么简单,怎么会说遇到公主就遇到公主? 她又不是男主,她只是想要出宫去找那个钱霖清,给她看看喉咙到底是什么毛病而已。 她还年轻,她还不想一命呜唿。 陈贺还在耐心地解释:「殿下前几年莫不是没有出宫过?我们大梁和贵国不同,元日后到大年这段时间,宫中的皇子公主,官家的公子小姐,都要在外面放肆游玩啊,金吾也不会禁夜。」 「这我知道,」楚照点头,「所以,陈大人的意思是.....」 陈贺瞭然一般点点头:「是的,在下的意思,就是让殿下选一日出宫,您要亲自去见见钱霖清。」 楚照点点头:「何门领呢?」 小说里面,男主出宫那可是浩荡得很,因为是质子,自然不是明面上的浩荡,而是暗地里面那些影卫,个个身手不凡,生怕男主有一点磨皮擦伤。 随叫随到,全能选手。 陈贺说何门领会自己来找。 二人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得一连串器皿碰撞的声音。 陈贺的脸色立刻有了些许变化,他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袍,神色紧张:「应该是宋扶央过来了吧?她来了,我就先走了,我还会再来的。如果我不来,届时会给殿下送信来。」 匆匆撂下这句话,陈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往后门的方向一路小跑奔去,直到在雪中凝聚成一团墨点。 再见,经验哥。楚照在心中默念,不过经验哥有时候还会有些作用。 至少他让楚照知道了钱霖清。 翠微也恰在此时赶到,她还在喘气:「殿下,宋大人她们带着我们的东西过来了,您也要去看看那些摆放陈设什么的吧?」 楚照点点头:「当然。」 「那我们一起过去,」翠微乐呵呵地说着,双颊染上霞色,但不像是被冻出来的,「我之前就觉得那蓝色的女官服甚是好看......」 楚照侧过头轻轻瞥了一眼翠微,看来她刚刚来晚是有原因的。 明明让她在门口看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过来报信。 主僕二人走到正门前,一行人已经将衣服包裹和各类器皿带来。 宋扶央依然站在队列之首,她拱了拱手,向二人行礼:「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地方?没有的话.......那下官就让她们安置东西了。」 话里面虽然口称殿下,似乎是在对楚照说话,但其实宋扶央是对着翠微说的。 楚照又觉得喉咙一哽,不过她也不争抢此时说话,反正只是安顿物品而已,让翠微代为回答也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这个小丫头片子,估计还乐得和宋扶央说话。 翠微笑意盈盈地回答了应该如何处理,还在最后说要帮助她们。 宋扶央本来面无表情,一副客气疏离,见翠微如此热情、楚照又相当配合,她也不禁解颐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反倒是宋大人才麻烦呢!迁居这种事情还要麻烦您.......」 剩下便没有楚照的事情了,楚照干脆就把空间留给她们,她自己先出去逛逛,梳理一下心情,还有即将到来的书中剧情。 她问翠微要了一把伞。她撑开伞,披着银色斗篷,又走出了柏堂。 第42页 大雪簌簌而落,已经快到日中时候。虽说冬日虚晃一枪,但是此刻的确比其他时刻更为暖和。 也正好给楚照时间用来平復心情。 地上原本是青石板路,如今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楚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中,就在四周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她说这是在熟悉新环境。 然而,日光下流溢霞色与雪色的长年殿上的琉璃瓦,却总在楚照不经意的时刻撞入她的眼眸。 一次,只是偶然。 两次,有些诡异。 三次,不得不认。 「这个长年殿未免也修得太劳民伤财了一点,又不给我住。」她腹诽一句。 眼下她也只好背过身去,朝着背对长年殿的方向继续游荡,雪与风同,斜斜飞雪照样落在她的肩头。 天上虽说有太阳,但仍有几块铅灰色的沉重乌云。 楚照还是拿不定主意。 楚照:我想问问,这后面剧情怎么走啊? 系统:亲爱的宿主,之前我和您说过了——因为男主死亡,由您接过他的剧本。 系统:您自然是要按照男主的剧情来进行了。 楚照感觉自己喉咙又喑哑了,尽管和系统说话用不上喉咙。 自然是要按照男主剧情? 她微微拧了眉心。 楚照:这个实在是太笼统了,能不能说点具体的?男主最后还当了皇帝,我也要去当皇帝吗? 系统:按照剧情正常走向,是这样的没错。宿主您只需要按照您的方式,完成这个剧情就可以了呢。 当皇帝?她? 楚照刚刚在雪地游荡那么久,她都不觉得寒凉;此刻听着系统无情的机械电子声音,她倒是觉得凉透心扉了。 楚沧死了。 该当皇帝的另有其人,不是她而是她。楚照生硬尴尬地扯出一抹笑容来。 书中没有看到的大女主剧情,此刻她要亲身来实践了。明明该是喜闻乐见的剧情,楚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眼中似有晶莹泪光闪过。 楚照:这个任务对我来说不会太难了? 系统:您现在的发展很具有潜力。您瞧,您已经在生死线上挣扎两次了,怎么不是很有潜力呢? 楚照:??? 一次是刚刚开始的楚沧害她;一次便是现在么。 楚照冷静下来,感受喉间热浪一般的疼痛。 她总觉得系统没安什么好心,好在它平时也保持安静,不会过多烦她。 楚照: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做到我登上帝位,就可以了? 系统:是的。 楚照又确认了几遍,得到了系统同样次数的回应。 「那就好。」楚照这才松了口气,走就走吧,反正目的手段达成了就行。 她可不想像楚沧一样,处心积虑地想要和公主成亲,藉此为把柄牢牢拴住卫云舟。她觉得这样太过不道义,而且她也担心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被发现,那就得不偿失了。 话说回来,要是二人成亲,卫云舟要是知道她是女子又会如何...... 这个想法没持续太久,就被楚照否决了。 「呵,不会有那一天的,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冻坏了,才会有脑子这么不清明的时刻。 惹上言情文大女主,疑似害死楚沧、在京城底下却依然不明醒、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一件件一桩桩罪名压过来都能压死她。 楚照顿时就清醒了许多。 细绢伞布下,飞雪瀰漫,楚照唇角冷冷地扬起一抹弯弧。 她说,她以后要经常要露出这样的笑容,这才是掌控全局的深沉大佬应该有的样子。 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楚照远远望去,能看见柏堂门口已经陆陆续续出来些人。 她们已经开始等候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 是得回去了,她像起初一般,背对长年殿而去。 长年殿近,长年宫中亦有高耸的观景楼。 「公主殿下,趁热把这茶喝了吧!这是太子殿下昨天才托人送来的呢,他说您那日去东宫喜欢,就差人送了好多斤过来。」举荷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台盏来。 她们如今正站在皇宫中最高的一处地方,楼的名字俗不可耐地唤作「摘星楼」。 此楼名如其功用。 相传是卫云舟小时候吵着闹着要让人爬上天空去摘星拏月,先皇后没有办法,又为了哄她,便自己出资请人修建了这座高楼。 公主殿下备受宠爱,天之骄子,这是凡京城中人无人不知的事情。 她甫一出生,便有了宫殿,规模庞大,仅次帝后与太子;不仅如此,公主殿下还能参政决断政务,她已是尊荣殊宠至极。 可公主殿下似乎总是有心事一般,眉宇间总笼罩着郁气,也不知道是在忧愁什么。 举荷刚刚看见卫云舟一直凝望着远方出神,那个方向恰恰正是柏堂的方向。 那地方原来住着讨人厌的雍国质子楚沧。 举荷也不知皇帝是如何想的,居然把楚沧安置在离长年宫这么近的地方!好在虽然离得近,但是想要过来,还需要绕些路。 「这才好哩!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到我们公主殿下了。」举荷如是想。 卫云舟接过了举荷递过来的热茶,轻轻揭起杯盖,然后吹去上面的浮沫,热气氤氲,逐渐模煳了远处那执伞的行人背影。 第43页 那人今日搬去柏堂,却还是穿着她赠予的衣服。 这是当然的事情。卫云舟并不把此当作很特别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个小小质子,还有更多的事等待她解决,更多的人想要倚靠她。 撇去茶液上的浮沫之后,卫云舟便浅浅地啜饮一口热茶。 举荷在旁边,懒懒散散:「贵的茶有贵的道理嘛,不然它卖这么贵做什么?东宫那边遣人送来的时候,我还感觉那太监有些不情不愿呢。」 说到最后,举荷竟然笑出了声音,「他把东西送来,交付的时候,还扭扭捏捏,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是这样吗?」卫云舟的声音缥缈如云,尽管好像是在听她说话,但举荷总觉得公主殿下有些心不在焉,却像云山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举荷点头:「嗐,您就是没有看见那小太监的扭捏劲。」 卫云舟只是颔首,却没回答这个话题。 举荷终于觉察到不对,她也站了起来,再顺着卫云舟的目光看过去。 她看见一行人在风雪中出来,还有一个人撑着伞往柏堂里面走。 后者她知道,是新搬入柏堂的人。 「啊?那个是宋大人吧?她忙完了出来了呀。」举荷随口说话,「哦,那个撑着伞的人,就是楚照吧?」 举荷说话向来不太有顾虑,若是别人问责起来,她也会用自己出身来搪塞几番。更何况雍国实力本就不如大梁,雍国质子想要得到尊敬,这尊敬得他们自己来挣。 「是。」卫云舟又低低应下一声,她却突然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今年宫中没有什么过节的氛围。」 举荷一愣,反应了片刻这才跟上公主的话来:「今年宫中没有过年的氛围......还不是因为东宫那边胡乱承办?像前两年,不是我举荷随随便便熘须拍马,但殿下您做得的确要好上许多!」 卫云舟本来不动声色,只是端着茶盏不吭声,此番终于是被举荷逗得脸上有了笑容,她道:「你这还不算是熘须拍马?」 举荷也笑道:「我只是说殿下的功绩而已!」 「你就说去吧。」卫云舟微笑着摇头,将台盏递给举荷,「还是要注意在什么人面前说,往年都是我,今年可不是我了,以后的事情,也说不准。」 卫云舟似乎充满惆怅地说完这话,她微微仰头,又窥见天边铅灰色的云块,冬阳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如今已经无踪。 天气转眼间又变凉了,高处不胜寒,风一阵接一阵地捲来。卫云舟微微紧了衣袍,然后挥手招唿举荷:「走吧,站在这上面这么久,你经得起冻,本宫可不行。」 举荷笑嘻嘻答「是」,然后就扶着卫云舟下了摘星楼。 「外面风好像变大了,殿下还是进里面去坐着,烧了地龙,暖和许多。」举荷建议个不停,「对了,话又说回来,您说这宫里面没有年味......」 卫云舟起初只是听着举荷说话,偶尔应一两声,听她最后一句话时,不禁别过头来看举荷一眼:「莫非你有办法让这宫中有年味?」 看着卫云舟眼神充满期望,举荷莫名心中一憷,她难得地没有立刻接上话来。 她突然有些心虚,便道:「我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让宫中有年味。您都没办法,我还有办法?」 「这样啊,」卫云舟摇摇头,眼中希冀旋即散开,化为最初的清明,她将头转回直视前方,「还以为你有什么想法。」 举荷嘟囔道:「我还真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举荷依旧笑嘻嘻道:「您就是最近太忙了,连这几日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了!」 经举荷提醒,卫云舟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皇帝赐酺,天子与民同乐。 不少公主皇子,此番都会出宫游玩,皇宫外,那才是热闹喧阗的地,浑不似这冰冷宫墙之中。 「可别说本宫不记得,本宫以前从来没有出去过。」 二人一边闲谈,一边也就进了长年殿中。 殿内燃有地龙,刚刚跨过门槛,便觉暖香扑面而来,热曛曛地盈在她们身上。 「您既然以前没有出宫去过的话,这次就正好去嘛!」 「反正您也觉得宫里面没有年味,出去看看也挺好的。」 「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什么的,您大可换了便装出去......况且,您之前不就想找这种微服出访的机会吗?」 也不知是室内暖香融融热气曛曛、抑或是举荷循循善诱说个没完没了的原因,卫云舟最后竟然是点下头应允。 「是啊,本宫的确应该出去转转,也许能见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卫云舟终于应下。 举荷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嘛。」 从她猖狂的笑意中,卫云舟总算觉察出一丝不对:「你是不是早就想出去了?」 第22章 钱眼 公主殿下这一问还真是问到点上了。 举荷只能尴尬地笑笑,说道:「哪里的事情......我就觉得待在宫中挺好的,主要是看殿下您也很久没有出宫去了,往日出去,都是有这样那样的公事由头。」 卫云舟不答话,只是颔首表示自己在听。 「况且您应该没有私下出去过吧?」举荷又道。 卫云舟抬眸,眼波澄澈,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本宫没有私下出去过?」 第44页 「我那么早就进宫来跟着殿下您了,您出去没有我还不知道么?」举荷得意一笑。 卫云舟轻轻摇头,眼中又浮现一片朦胧幻象。 暝色四下,夤夜如同浓墨一般。远方酒楼的灯笼烛彩俱被点燃。母亲抱着年幼的她,坐在摘星楼上,捏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笑呵呵道:「我们云舟想不想出去玩啊?」 年幼的她,看着远方城中耸立的高楼,灯彩如同游龙一般悬垂其上,一片金光灿灿。 辉煌璀璨的从来不仅仅是那一日的记忆。 她还记得那一日她答道「嗯」。 从记忆中抽离,卫云舟这才又说:「你来的之前,本宫出去过。」 「您那么小的时候就出去玩了?」举荷似乎很是惊讶,「只不过那个时候您还小,恐怕也不记得了。总之啊,出去吧,出去吧,这马上又快到大年了!」 卫云舟垂下眸子,似在思考一般。她想了想便道:「就按你说的来吧。你改变得还多,比本宫还热衷此道。」 「那是,都说入乡随俗——」 二人正在闲聊之间,门外又快步走来一个宫女,口称有事相告。 「发生什么事了?」 宫女说是宋扶央要求请见。 卫云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消失不见,她道:「快让宋大人进来。」 「是。」宫女福了福身,便又快步向殿外走去。 待宫女走远,举荷又在旁边开口:「宋大人怎么每次都这么拘于礼节?」 「她自幼长于宫廷之中,自然不像你。」卫云舟简短回答。 举荷上唇微动,知道公主这是在训她,她老实一点,便也就不搭话了。 有了批准,宋扶央这才缓步踏上长年殿的台阶,转过屏风帘幕,来到卫云舟面前。 她今日照常是一身整齐的景泰蓝色官服,神色庄重姿态端正,眉眼间都透露着勃发的英气。 卫云舟打量了她片刻——宋扶央当年还在掖庭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一身凛然正气目光灼灼,她似乎不甘沉沦。彼时,年纪相仿的卫云舟便看中了她的眼神。 所以掖庭出身的宋扶央,才有今日——官拜宫内巡抚使。虽然品级不高,但时间长了总会慢慢上来。 卫云舟敛眸,开口问话:「今日所来何事?」 「只是前来向殿下汇报......已经将楚二殿下的住处安排妥当了。」 「哦,这样啊——」卫云舟的语气中似是带了些许恍然大悟,「那么,宋大人可发现了什么?」 等到卫云舟说此话,宋扶央这才抬头直视,她道:「回殿下的话,下官带人前往青居院后,楚二殿下并没有做任何阻挠,反倒是他的婢女,还在旁边帮助我等。东西不是很多,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全部搬到了柏堂,一切都安置妥当了。」 「没有任何阻挠?」卫云舟反问一句。 宋扶央点点头,「是的......似乎没有任何困扰她们的东西。当然,也许是已经转移了也说不一定。」话语里带着几分猜测的意思,于是她也把声音压低了几分。 「是这样吗?」卫云舟的声音不辨喜怒,「那柏堂呢?」 宋扶央如实汇报,她说去时已晚,除了些金银财宝之外,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若是真有什么实质线索,恐怕都被太子抢先一步了。 「没有线索......」卫云舟喃喃自语,「最重要的线索也断了。」 人死了,可就不能復生了。她心想。 宋扶央迟疑片刻,回答道:「臣今日观那楚二殿下似乎不像是传闻所言那般,或许从他身上,还能找到些许线索。」 举荷闻言,忍住「嘁」一声的冲动。她家殿下似乎是在追查什么东西,近来和那雍国来的那两个质子总莫名其妙有些联繫。 还好死了一个。她满不在乎地想着。 卫云舟却对宋扶央这句话不置可否,转而道:「好,本宫知道了,辛苦宋大人,你先下去吧。」 宋扶央再次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地从殿中退出。 待到宋扶央一走,举荷便又无所顾忌起来:「殿下啊,您这是在查什么线索?听刚刚宋大人所说,楚沧还有不少金银财宝?」 卫云舟斜睨她一眼,这次话语中是带了丝丝愠怒,眉目中也笼罩着些许郁气,「你啊,总是将心思放在金银财宝上面,掉钱眼里了?」 不等举荷说话,卫云舟便也站了起来,一边道:「将伞拿上,这雪好些时候不会停。今日该本宫去勤政殿。」 一提到处理政务,就只能让本就严肃的公主殿下更加严肃。举荷连忙去准备东西。 说来也怪,朝徽帝抱恙多年,上朝时也只是做做样子,政务直接尽数撒手不管,全部放予公主和太子——这两人还约定了一个周期,间错着去勤政殿处理政务。 这十日便是卫云舟去。 举荷走在卫云舟身后,为她遮风避雪。 她搞不清楚公主殿下在想什么事情,她只能去想刚刚公主训她的话,说她掉进钱眼里面去了。 掉进钱眼里面去了。 楚照在宅中翻箱倒柜、倾肠倒笼之后,「挖」出来一大包沉甸甸的金子银子时,她知道,自己的确是掉进钱眼里面了。 算上她活的上一辈子,她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硬通货。 深蓝色的包裹摊开,里面金光银光,齐齐闪动,晃得楚照睁不开眼睛。 第45页 好傢伙,真不愧是主角——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不过没事,现在全部都是她的了。 她嘿然一笑,伸出手来拂过那条条金子、块块银锭,顿感全身上下被净化涤盪过一般。饶是在寒冷冬天,她也觉得手心温暖不已。 这么多钱,她拿着逃走也可以好好地潇洒完这辈子了——还不用整日呆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宫墙之中,提心弔胆过每一天。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没有出现多久,脑际又响起一声熟悉的「叮咚」声音。 系统:「亲爱的宿主,如果您偏离主线,偏离剧本,可是会受到惩罚的——」 冷漠无情的机械女声,此刻听起来充满了惩戒之意。 楚照顿时觉得手中触感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 「什么样的惩罚?」 「轻则残废,重则死亡。注意,这些惩罚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是书中的人物会对您做的。」 「比如?」楚照不死心。 系统一板一眼:「男主原来的部曲自然会找上您,将您彻底弄成哑巴做成傀儡也不一定;也或许是太子趁机就将逃走的您抹杀,随便装进麻袋里面再曝尸荒野;抑或是公主......」 「停,我知道了。」楚照洗心革面、滑跪速度特别快。 眼前所见,只不过是铜臭之物罢了,她一点都不稀罕。 她双手合十,保证道:「我会好好利用这些的。」 系统重又湮没无声。 换了地方居住,楚照心中高兴得紧——她选了一处採光最好的地方,晚上恰好能够看见月华影转,刚刚她又找到不少蜡烛灯芯之类的东西,她倒是不惧黑了。 她又坐了一段时间。 喉间疼痛捲土重来,侵袭着楚照的理智,她痛得龇牙咧嘴,只能故技重施,拿了杯盏就往雪中而去。 她机械一般地重复原来的举动——舀雪,待化,然后一饮而尽。 沁凉的感觉咕咚咕咚地涌过喉间,勉强抚慰下翻腾的火燎烫意。 而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皎洁月光也在地上结了霜,楚照蓦地就觉得有些悲伤:她自觉前途渺茫,毫无希望。 她索性回去躺在床上,听着漏刻一声接着一声。 她思考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出宫去——离大年仅不足五日,要是过了这几日,她也就不好出宫了。 在原书中,男主想要出宫,自有他的办法:楚沧手眼通天,连宫中侍卫都有他的手下,随随便便忽悠就出去了。 但是楚照现在还做不到那种境界,现在和她有来往的人中,唯有一个最好忽悠的经验哥陈贺。 总感觉成不了什么大事——这个人在原书中最大的功用,就是给女男主牵线搭桥。 楚照可不敢指望这种事情,别说牵线搭桥了,她害怕自己会变成卫云舟的提线木偶。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楚照就这么一连度过了好几日。 她的伙食条件还改善了不少:每到饭点,翠微都会提着一个竹雕描金食盒来,里面总会盛满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菜餚。 惹得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楚照穿越过来从来没有享用过如此。 据翠微说,这些待遇全都是以往楚沧享受过的。如今柏堂易主,这些待遇自然是要转到楚照头上。 这当然好。 饿有精緻吃食,痛有沁凉雪水,这三天还算过得潇洒。 直到有一天正午,翠微照例提来食盒,摆在檀木方桌上,然后她便又不知所踪了。 楚照打开食盒,移开那盘五味焙鸡,却发现下面压了一张泛黄的信纸。 她忙拿了出来,字迹歪歪扭扭,看来经验哥也和她一样不好好习字。 「今夜门领闲暇,且有钱医师下落。殿下今夜即可出宫,有人于东门接应。」 楚照将信纸揉皱,一边喃喃自语:「看来他还是挺忙。」 第23章 出宫 楚照吃过饭之后,便静静等候时间流逝。 窗外雪势细小,不似往日寒凉;屋内花影,频频移动。 偶尔喉咙翻腾出来痛意时,楚照便会去取一壶雪水来——翠微在终于搞清楚自家殿下不是疯了之后,直接用了几个大桶为楚照装满了雪水。 随时随地,只待取用。 反正柏堂中什么东西都不缺。 赤乌西坠,金色的光晕透过回字棱花窗,一缕一缕碎裂在地上。楚照用手支着下巴,昏昏欲睡。 终于她被一阵小跑声音弄醒了。 是翠微过来了,她跨过门槛,喊道:「殿下,殿下!」 楚照从倦意中惊醒过来,看她一眼。 翠微手里面提着一盏做工精緻的兔子花灯,汁源由企鹅裙么无儿二七无二八一整理,欢迎加入她笑着说:「殿下,你今晚要出宫,你都不提前告诉我?」 楚照动了动喉咙,慢慢道:「还没到晚上。」 「没到晚上,但是要做好准备呀,」翠微一边说,一边将那兔子花灯放在檀木桌上,「来到这里这么久了,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梁的元宵习俗。」 楚照盯着那兔子花灯,竟然生出一分诡谲的错觉。 原书中,女男主元宵节见面的时候,就是因为一个花灯再度加深了彼此的深刻认识。 男主诡计多端,买通那花灯老闆,把猜灯谜的方式换成了射箭,让他好好地显眼一把,赢得美人芳心。 第46页 又土又尬。 一回忆原书剧情,楚照就有些停不下来,以至于她再听翠微说话时,翠微都说到自己的悲惨身世了:「以前我和阿姐相依为命长大,就去过京城一次看灯。」 楚照回神过来,心中又是一颤,没想到翠微还有这样的身世。 「那你阿姐现在在哪?」 翠微却是突然噤声,她摇摇头,手指微蜷抵住覆有薄茧的手,「还不知道。」 这是触及到人家的伤心事了,楚照也不好再说。 但是翠微很快也就调节好了,她继续笑嘻嘻道:「那今夜殿下出城,可一定要带上我!」 楚照点点头。 「那您等着,」翠微脸上浮现欣喜之情,笑得眉眼弯弯,「我去给您弄一件衣服来。」 楚照不明就里,眼睁睁看着翠微小碎步跑了出去。 很快,她便捧了一件宝蓝色的云纹绸面夹袍回来,上面还放有两朵小骨朵花,淡粉莹白。 这是要做什么?楚照好奇地看着翠微,又看看那两枝小花。大小适中,似乎刚好可以作为头饰。 翠微一边将衣盒放在大长桌上,一边煞有介事地说:「我昨年就听宫人说起过大梁习俗——元宵时,情人间会互赠花灯。而这花就是头饰,意味着是未婚配的人。」 楚照的眼神再度投向那一只兔子花灯,她警惕道:「这只花灯谁给你的?」 翠微被哽了一下,当作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自顾自说话:「反正那些公子哥出去的时候都戴花,殿下也戴两朵出去呗。」 「要我说,他们打扮了都不如殿下好看,」翠微又走到门槛处,「我就在门口等您。」 说着,翠微便带上了门。她还没忘记带上那只兔子花灯。 原来是给她留出换衣服的私人空间。楚照站起身来,拿过衣服。 她在思考要不要什么时候将身份透露给翠微。 单手拂过衣服,绸缎的触感完全不一样。那日她见楚沧的最后一面,他的衣服也是这种材质。 她很快换过衣服,只不过那两枝诡异的粉花,楚照并没有簪上。 她是出去找人治病救命,不是去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 所以楚照刚刚打开房门,翠微便不满地哼唧开来:「殿下,您怎么不把那花戴上?」 楚照长身玉立,一袭宝蓝色锦缎袍加身,眉目如画风流倜傥,若是再簪上那两枝花,今晚更是京中轰动人物。 楚照只是摇头表示拒绝。 但是翠微说什么也想让她簪花。 楚照终于阻挠不住,最后还是答应了。 翠微把两枝粉花簪于楚照鬓髮间,笑嘻嘻道:「殿下要是出去遇见什么再遇见什么贵人,我们生活可能还更好。」 楚照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唇角,她怎么觉得这个翠微想要把她卖了。 不行,她怎么可能以色侍人! 她只是出宫去找人看病。 于是,楚照面无表情严肃道:「我只是出去看病。」 翠微看她如此严肃,也就讷讷片刻,然后另起话题:「今天我出去的时候,陈大人再让我转告您一件事情.......」 「什么?」 翠微用手抚着自己下颌:「今晚公主殿下也要出宫去。只不过,陈大人让我提醒您,他说很多宫卫也会在暗中随行,让您注意。」 楚照:?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陈贺提醒她的不是前面一句,而是后面一句? 因为有很多宫卫随行,所以让她注意?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楚照突然有点惶恐,在经验哥眼中,她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翠微还在补充:「哦,对了,陈大人还有一句,他说公主殿下此番微服出访,并不希望引人注目。」 楚照正色:「我只是出去看病,公主如何出行和我无关。」 「我也是这么想的,」翠微点点头,「可是陈大人非要让我把这些话给您说——」 楚照轻嗤一声。 如果翠微把她刚刚说的「希望碰到贵人」这句话收回去,那她们还能再好好说说。 她怎么都觉得翠微有点想让她去当小白脸的意思。怎么可能! 二人整理既定,天色也渐渐暗沉,宫中也亮起灯来。 灯火荧荧但是稀薄,宫中彩带绸缎也挂得少,零零散散,像是毫不在意。 主僕二人往东门走去。 「今年宫中年味感觉差很多,远远不如前几年,殿下,您说是不是?」因为要出宫的原因,翠微心潮澎湃。 楚照只能「嗯」一声,以示回復。 她也没见过前两年长啥样。 这几日宫中侍卫都不怎么看管,穿过几道宫门,二人都未受到更多盘问。 不仅如此,楚照还觉得自己因为稍显得隆重的打扮,更加引人注目了。 她不禁有点发憷,她只是出去看病,至于要这么惹眼么? 她们终于走出东门。如陈贺所说,那里果然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脸白得近乎病态的小太监看楚照一眼,微微一愣,转而笑道:「这就是楚二殿下了吧?丰神俊逸,丝毫不输给大殿下啊。」 楚照礼貌微笑,心道别把我和他比。 小太监也不多言,很快回身和车夫交流了几句,便毕恭毕敬请二人上马车去了。 车马声音辘辘而去,他凝望车厢,不禁疑惑嘀咕:「难不成陈贺那佬儿说的是真的?」 第47页 马车一路徐行,车厢不能称得上大,但是熏着暖香,空间较为封闭,比较保暖。 今夜虽然风雪渐停,但是远远称不上不冷。 相比楚照的沉静,翠微一路上话语多多:「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出宫......还没见过大梁过年时民间的样子呢。以往在宫中,还是觉得年味很足的——我听说那都是公主殿下一手承办的。」 「今年倒是奇奇怪怪,莫非换人了?」她自言自语了一路。 楚照本来心情平静,如今也被翠微搅得不甚安宁。 她额间甚至渗出一层薄汗来,今日又不是元宵正节,怎么她出来的时候偏偏碰见卫云舟? 无事,无事,无事。她默念三遍。 只要她不主动,她们之间一定不会有故事。 踏上官道之后,马车的速度快了许多。人群的声音也逐渐由窸窸窣窣变成沸反盈天。 流光溢彩,饶是楚照没有掀起帘子,它们都想法设法从缝隙中流进车厢中。 马车又逐渐慢了下来,最后车夫掀起了帘子,请二人下车。 她们下车的地点在一处拱桥旁边,临河一处,水波漾漾河灯密布,灯芯烛火摇摇。 车夫收回脚凳,又嘱咐道:「何门领说了,要是来的时候他不在,烦请殿下去拱桥上稍作等待。」 楚照点点头。 人流如织,二人身边不停有人穿过,还有些大胆的女子竟然主动向楚照搭话。 「这位是哪家公子?」 翠微全部代为回绝:「我家公子有约了。」 那人自是觉得扫兴,小声嘀咕着「那你戴什么花,以为等什么贵人呢」,便扬长而去。 东风夜放花千树,站在拱桥之上,楚照这才有闲心观赏美景。 街道两旁箫鼓沸腾,彩灯万盏明灯错落,随处可见有人燃灯放焰。更远处灯山辉煌,上面彩带缠结堆叠如山,一片锦绣灿烂的模样。 大梁京城骊京共设八街,遍歷河山的手艺人也纷纷冒头,在各个路口大显神通,吸引不少人拥堵围聚,争相观看。 光是站在拱桥上面,楚照便看见好些奇人——踏索上竿、倒吃冷淘、烧炼泥丸、追唿蝼蚁...... 言笑声音,不绝于耳。 但是她等得未免也太久了。 楚照忽地就感觉嵴背一凉,和路人走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楚照回过头来,一道狰狞的疤痕就袭入她的眼眸。 何桓生,左脸上有一道渗人疤痕,弯弯曲曲似是刻进皮肤一般,让人瞧一眼都觉得可怕。 楚照被吓一跳,但还是强装镇定,冷眼直视。 何桓生着玄色铠甲,他见楚照并未被他脸上疤痕所吓到,眼中不禁出现一丝玩味的笑意。 「二殿下,属下来迟了——想必您不会介意吧?」他的声音有些阴恻恻,虽然说着臣服的话,但字里行间都是桀骜。 如他所言,他和陈贺相比,他的确是更为道地的雍人,潜伏于梁。 「当然不会。」楚照眉眼舒展,淡然一笑,风轻云淡。 第24章 霖清 何桓生虚了虚眼睛。 那条渗人的疤痕从他的左眼蜿蜒而下。 楚照这才发现,他的瞳色有些奇怪——虽然是棕色,但是有一只未免浅得太过分了些。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暗卫,既然是一个组织,便有一些共同的特徵。书中所写,他们手臂上都会有一条暗纹。 思及此,楚照便低头去觑何桓生的手,发现他的手臂捂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是在冬天,理所当然。 何桓生捕捉到了楚照的这一动作,他笑道:「二殿下在看什么东西?」 楚照本觉得刚刚的举止侷促,转念一想还不如将计就计。 「只是想起门领手臂上的东西了,突然想看看。」楚照继续笑道,「只是忘记眼下的季节。」 何桓生微微一愣,眼中顿时出现晦暗神色,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迟疑片刻后,逐渐压平了嘴角弧度,盯着楚照眼睛,慢慢地说道:「哪怕不是冬天,也不能轻易给别人看到。」 楚照嵴背上陡然生出一阵凉意来。 何桓生完全不比陈贺好忽悠。哪怕楚照暗示他,她知道他们暗纹印记,他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甚至还有心再反过来提醒楚照一句。 二人静默片刻,楚照尽力让自己的眼神没那么躲闪。她蓦地就害怕被此人看出点端倪。 凌厉如刀的眼神,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在原书中此人唯楚沧马首是瞻,楚照如今颇觉得他想用眼刀剜了她,叫她把楚沧吐出来一般。 随着远处一声烟花炸响的声音,危险的气氛终究是化开了。 何桓生敛了神色,慢条斯理道:「我听陈大人说,您的喉咙染上什么毒症了?」 「我看刚刚说话还好好的。」不等楚照说完,他又补充一句。 楚照心梗,喉咙也哽了一下。 但是她的确喉咙疼痛,如同被火燎过一般。 何桓生依然和她意味深长地对视着。 翠微在旁边吱声:「痛是痛,可又不代表不能说话。」 她一开口,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殿下已经痛得饮雪水了!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庭院里面扫雪。不然根本就不够用.......」 第48页 像是在给楚照说话,但在楚照听来,这话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些折腾抱怨。 她不禁莞尔。 「我知道了。」何桓生直接打断翠微的话,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面,侧过身去对着一个方向,「殿下让我打听的那个人,钱霖清——就在东楼街巷,随我来吧。」 翠微还在念念有词:「而且我还要看着时间去换水.....」 「快跟上。」楚照也轻声开口提醒。 「啊!」翠微惊唿一声,这才迈开步子跟上两个人。 街衢两旁宝马香车并排而行,随处可见明灯高悬彩带飘扬。奇人异士各显神通,游人个个面带喜色,光是从她们身边路过偶然听上两句,就可管中窥豹,知她们在为何事喜悦。 何桓生却对这无边胜景没多大意思,他只是步履不停地往前面走,要不是人太多拥堵,他是决计不会停下来的。 哪怕楚照和翠微有意观赏,也只能见个浮光掠影,转瞬之间就得跟上何桓生。 游人虽多,但他们走路起初只是略有停顿,直到行至东角楼路口,这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他们被迫停下来了。 一大群人包围着一个红绸铺就的台子,连声喝彩。 「那个大娘在做什么?」翠微自然好奇,她刚刚老早就想去看那些人的表演了。 特别是踏索走竿,走上钢丝绳、爬上细竹竿,她疑心这些人怎么这么厉害。 就怪那何桓生一直闷头死走,害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什么都没有仔细瞧见。 她踮起脚尖来,这才看清台上的人:「哇,那个大娘好厉害!她在操控蜜蜂和蝴蝶?」 楚照本来没有看向台子,适才她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刚刚瞧见一个人,看了她一眼之后便飞速掠过头去,似乎见了很不得了的人一样。 时间仓促,那人的脸她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楚照只能安慰自己说,是自己喉咙痛到神经,出现幻觉了。 「殿下,殿下,你快看,」翠微却显得激动万分,她伸出手来指向一处,「那蜜蜂怎么就在那个小姐身边飞舞了!」 「嗯?」楚照疑惑哼声,循着翠微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 饶是冬天,那惹蜂控蝶的大娘却毫不怕冷一般,身上只穿一件单衣,古铜色的面颊都被汗水浸润出潮湿感觉。 她旁边还站了两个大汉,似乎正在辅助她表演一般。 「来,大家请看这绸缎......」她声如洪钟,这下引得在前面开路的何桓生都不禁侧头而视。 那两个大汉为她捧来一匹白色绸缎。大娘绕着绸缎转了一圈,又将其拎起利落一抖。 街边悬挂的明灯辉煌,映在雪白绸缎上五彩纷呈。 她手上不知道何时又摸出一把剪刀,电光火石间就将那雪白绸缎剪成蜂蝶样式。 被剪碎的蜂蝶非但没有落在地上,反而被注入生命一般,开始扑腾展翅。 大娘探出两只手来,那些蜂蝶竟然就如同得了号召一般,围聚在一位戴宝簪珠的女子旁边。 那女子似是完全没想到一般,伸出手来扑打,她旁边站着的几个侍女也跟着帮忙。 「哎呀,徐五娘,您这小宠物怎么还怎么就往好看的人身上扑呢?」围观群众中有人大声喊道。 大娘面上含笑,「这话可给您说对了——它们还不仅仅会这个呢。」 楚照和翠微一样,都看得目瞪口呆。 翠微颤颤巍巍开口:「我原本以为那些走钢索、上竹竿的人已经是最厉害的了,没想到还有这种啊。」 何桓生哼哼一声,语气鄙夷:「这种戏法,也只能骗骗你们小姑娘了。哦,对了,还有那些公子哥,把这招蜂引蝶的本事当和小姑娘调情呢。」 翠微走在何桓生背后,她撇撇嘴,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什么。 楚照没有听清楚,但是她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在何桓生一往无前的坚持劲下,三人还是穿过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七拐八折之后,她们来到一处民居之地。 眼下可就没有之前那么热闹了。这里的房檐大都低矮,门前冷落,只是节日之故,家家户户门口还是挂了些灯笼灯球,聊以庆祝节日。 「那人就在这里,」何桓生依然按着佩剑,吐出一口浊气,指向一处草房,「我观察了两天。」 楚照道:"这就过去。" 「嗯。」何桓生粗粗应声。 翠微还是颇带忿忿不平地跟在两个人身后,她还时不时地回望。 虽然隔着重楼高墙,她好像还是能够看见徐五娘唤蜂引蝶的样子。 三人来到草房门口。 门口稀稀拉拉地悬挂了些灯笼,要比邻居的少些。 何桓生径直上前,叩响了门扉,「咚咚咚」三声。 没有任何反应。 楚照盯着那门,心中有些忐忑。这个钱霖清,是什么人呢? 除了一个名字,在原书中和楚沧分道扬镳,她就再也不知道了。 何桓生皱着眉,弯曲四指成拳状,这下他敲得更为用力:「开门!」 兴许是忍不住外面狂风暴雨一般的敲门声音,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终于响起:「门口灯笼都挂着的,你们要拿就拿,拿干净了都行。别敲门烦我!」 楚照诧异,这和拿灯笼有什么关系? 第49页 何桓生也不恼,他冷笑一声:「我不要你的灯笼,我儿子都多少岁了!」 「你不要我的灯笼那你敲我老刘家的门做什么?」里面的人却恼了。 楚照这才恍然大悟。 刘谐音「留」,大概是取门前灯笼,有怀孕留子的意思在里面。可是何桓生不是说这就是那钱医师所在的地方吗? 「钱医师,要是你再不开门,我可就要动用其他办法进来了。」何桓生阴恻恻地开口。 屋内再次回归死寂。 门轴「嘎吱」一声,门开了。 何桓生脸上带着得意笑容,一边说着「钱医师您还是个明白人」,一边退到旁侧,只不过他看清人时,也不免一愣。 楚照原本站在街道上,待门开了也跟着跨上,她看清钱霖清的相貌时,也不禁一愣。 果然不是大梁人,也不是雍人。 钱霖清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她高鼻深目,面骨和缓,一副蛮人长相。尽管头髮顺着肩膀披散而下,但却意外地整洁。 身上只是简单穿了一件淡青色衣袍,看样子并不比那表演节目到热火朝天的大娘厚上多少。 竟然是个女人。楚照心中微微惊讶,不过此人在书中本来就无甚笔墨,倒也不足为怪。 她打量了一下来者,悠悠开口:「不知道,二位......哦不,三位找我有什么事情?」 原来刚刚那股含混不清的声音是装的。 钱霖清只是轻掠了何桓生一眼,按剑借势欺压的人她见多了;只不过她看向楚照时,却不免微微一怔。 这公子倒还生得俊,至少比那按剑的要和善一点。 「钱医师在我大梁住了些时日,医名已经渐渐显现,」何桓生拖长着音调,「我家公子最近喉咙染上一种怪病,郎中们都束手无策,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找您试试了。」 钱霖清微微挑眉,「哦?近来的事?这么快阁下就遍访完京中名医,找到我啦?」 「钱医师,咱们直入主题吧。」何桓生并不想多和此人交流。 钱霖清耸了耸肩,「当然,敢问阁下是哪家公子?」 楚照正思考回答什么时,何桓生便直接开口了:「公子是李相的孙子。」 楚照尴尬,只能把话咽下去。 这李相又是谁?算了,要是何桓生一手包办,给她把喉咙里面毒解了也就罢了。 「那还真是蓬荜生辉,」钱霖清背过身去,声色慵懒,「几位请进来吧,家徒四壁,多多担待。」 第25章 寻花 楚照原以为钱霖清是开玩笑,她走进房中才发现此话不假。 屋内只摆了一张小几案,其旁设了两个圆凳。除此之外,竟然再无其他东西。 屋内屋外一样寒冷,石壁生寒。 钱霖清似乎也觉察到气氛的尴尬。 旋即,她大咧咧地坐在圆凳上面,看向来客:「钱某说的是实话。」 何桓生牵唇,保持着一贯的阴恻恻口吻:「是吗?可是钱医师,你刚刚又为何自称姓刘呢?」 「哎呀,那都是不知道您是谁,」钱霖清交叉了双手,似是无奈一般,「要是您来的时候说清楚,钱某自然坦诚相告咯。」 楚照定定地瞧着钱霖清,心中疑惑更甚。 这房间.....穷固然穷,但是什么都没有是怎么一回事? 她还是一个医师? 钱霖清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楚照:「李公子请过来吧,逢年过节的,染上怪病也太不吉利了。」 楚照点头,乖乖落座。 钱霖清点点头,似乎是在夸赞楚照听话又规矩。 何桓生依旧按剑,威风十足地站在旁边,大有寸步不离之势。 钱霖清皱眉,她看了一眼何桓生,道:「这位官爷,您一定要站在这里么?」 「是的,李相让我好好看着公子。」何桓生想也不想就答道。 钱霖清撇了撇嘴,一副没办法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钱某就来看看李公子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钱霖清伸出手来,反扣在桌上,等候楚照伸出手来。 桌上只燃了半截蜡烛,勉强照明。几案虽然斑驳陆离,但仍然干净,似乎经常擦拭着。 钱霖清伸出的手也整洁,连指甲都好好修剪过。 「公子?」钱霖清等候许久,却发现楚照毫无反应。 楚照心跳如擂,原因无他——她突然有点担心被钱霖清看出什么东西。 诊脉.....万一诊出个什么名堂来怎么办? 她和钱霖清非亲非故,后者何必替她隐瞒身份? 而且,喉咙中毒,这需要诊脉吗? 虽然坐在凳子上面,但楚照总觉得身上有蚂蚁在爬。她不肯伸手。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烛火明灭,在二人脸上跃动,明暗交杂勾勒面部轮廓。 钱霖清心下狐疑,橙黄烛光衬在楚照脸上,显得他眉目清隽,面若桃花——更不用去提他发间耳旁的粉色花骨朵。 她轻啧一声,看来这位公子出来看病是假,寻花问柳是真啊。 「李公子?」她再问了一遍,楚照似在出神。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何桓生:「公子,让钱医师给您看看。」 楚照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她怎么感觉喉咙更痛了呢? 没办法,她只能乖乖伸出手来。 第50页 钱霖清并不讲究太多,她直接撩起楚照的袖子,皓腕尽露。 楚照总觉得她的诊脉方式和她在电视剧中看到的不一样。 但也许这就是蛮人吧?她噤声,比起诊脉方式,她更关心钱霖清会不会看出其他毛病来。 比如,她是个女人。 「嗯,嗯,」钱霖清点点头,又问,「公子的症状有多久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楚照终于开口说话,但是她为了圆刚刚何桓生的话,只能继续找补,「只不过近几天才格外痛。」 钱霖清收回手,并且一只手撑着下颌,似在沉思。 楚照亦是无聊,她只能目视前方发呆——这钱霖清居然把每一处指甲都修剪干净了? 「您有什么办法?」楚照真诚发问,双目都透露着赤诚。 她还年轻,还不想死。 「恐怕公子的喉毒需要几种草药才能医治,而且,根据脉象来看,已经中毒很久了——恐怕不是最近几天才开始痛的吧?以前的症状应该更严重才是。」钱霖清道。 何桓生脸色微变,他倏然开口补充:「有是一回事,痛是另外一回事。」 不等钱霖清说话,他又道:「不知钱医师觉得,此毒应该如何解呢?」 听闻此话,钱霖清的嘴角顿时勾起一抹弯弧,「这几种草药,钱某可以去採摘,但是这里面偏生有一味药,我得去找我的师父,可是他老人家脾气不好,我要是找他,必定会被他骂一顿的。」 楚照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何桓生在旁边粗声粗气地开口:「钱医师的师父是谁?又住在何地?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钱霖清立刻摇头拒绝:「不,官爷还是不要操这个心为好。我的师父闭关很久,已经不见外人了,还是得我去——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提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楚照不迭发问,喉间忽然又阵痛一次。 只是她这是死是活还没底呢,怎么就开提条件了? 好在钱霖清刚刚诊过她脉,似乎也没说什么。身份保住还是不错。 「公子看我这家徒四壁,照明之物甚至只有半截蜡烛,实在穷得可以......」 要钱?她有,她才挖出那么一大袋钱。楚照想道。 「今日范楼门口挂了一只花灯出来,钱某见那精緻样式很是心动。只不过,想要得到它,似乎条件有些苛刻.....公子可否为钱某去把那花灯取来呢?」钱霖清冲着楚照眨眼。 楚照却又再次如遭雷击。 今日临行她就想过此事。 原书中,女男主于元宵节「意外」相逢。楼外挂着一只精緻花灯,男主便用弓箭射下来,当做礼物送给了路旁的公主。 刚刚听钱霖清的描述,这两只花灯,大概率会是同一个。 但是今天又不是元宵节。 可是临行时,陈贺还专门托人来告诉她,公主殿下今日也会出宫。 楚照的额角有薄汗渗出,一点一滴,逐渐变得细密。 她伸出手来,用宽大袖袍擦了擦额角。 这京城这么多人,她们怎么可能遇到?哪怕遇到,装不认识就行。 演戏这事她虽然不太擅长,但已经在逐渐进步了。 「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钱霖清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她继续问道。 楚照自然是满口答应,「当然可以。」 「那就再好不过了,」钱霖清收回了手,依然含笑,「那就麻烦李公子了。钱某今晚就在家中等候你的好消息了。」 楚照也收回手,客套道谢两声,便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何桓生再次开口,明明是道别的话语,却还是带着几分生硬。 钱霖清斜睨了这壮汉一眼,悠悠然道:「好,好,慢走——钱某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三人甫一走出房子,房门便勐然关上。 一点不像刚刚话里面那么友善嘛。楚照腹诽一句。 「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取那个花灯了?」何桓生并未走动,站在原地发问。 楚照点点头,她转念一想,便又记起书中情节。 那范楼的老闆不知道又是怎么和男主有联繫,总之还捨得为他改变了取下花灯的规则...... 就是不知道何桓生是否认识那老闆了。 不如先问问何桓生。 「何门领,你可认识范楼的老闆?」 何桓生:「认识——殿下突然问此何事?」 「既然认识,让他通融通融,让我们赢下那花灯应该不是难事吧?」 何桓生话语一滞,片刻后他才说道:「我和刘老闆不是很熟悉,只有大殿下才和他相识。」 楚照顿时无奈,她嘴角艰难又尴尬地牵出一抹笑意。 听他这语气,这俩人中间怕有什么龃龉的事情。 何桓生既然是暗卫之首,自然武艺高强——射箭拿下花灯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但是...... 眼下似乎不能按照原书进行了。 她不会射箭,何桓生一副恹恹、又和那老闆不熟的样子,她应该怎么样才能拿下那盏花灯? 三人沿着来时道路,一直往回走去。 翠微走在最前面,佳节庆典,加之她本来不太顾及礼节、楚照又从不细究,她便索性敞开了性子跑。 第51页 她想去看那徐五娘的表演。 七拐八折之后,她们又到了看台面前。徐五娘此时已经坐在旁边休息,方才那两个汉子替了她的班,表演更为简易,观众不如之前多了。 那些蜜蜂就听从大汉的指使,来回蹁跹翻飞。 翠微努努嘴,这观赏性很明显不如大娘。 「刚刚来时看两眼都情有可原,现在你要是还要驻足,可就容易被骗了。」何桓生追上翠微时,又生硬地抛下一句话。 翠微彻底无语凝噎,撇嘴之后又跟在二人的后面。 三人穿过拥挤人群。 何桓生走得又急又狠,且穿了官服,像是开路一般无人敢挡,但又惹来人频频注目。 众人只是忿忿盯一眼这官兵,但视线很快就被他身后的那位公子吸引去了。 楚照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们在讨论她。 翠微恋恋不捨地离开看台后,上前跟上楚照,笑嘻嘻小声道:「公子,我刚刚听见好多人夸你——我就说,你今晚就该如此打扮。」 楚照干咳两声,惹人注目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啊。 范楼还在另一条街上,三人还要途径一处观景楼台。 仓促间楚照抬头看了一眼,楼的门口黑底鎏金字书着「胜鹤楼」三字。 楼阁巍峨耸立,虚虚一眼看去大有直冲霄汉之态;飞阁流丹,气势不凡。上面团团围聚一排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女子。 还有嬉笑声音传来。 楚照又循声望去,一片衣香鬓影,她轻掠过观景楼边一圈,正欲收回视线,却对上一双清润的瞳珠。 是卫云舟,她怎么站在这上面? 她看到她了。 她并未和那些千金小姐靠得太近,而是选择立于一片花灯之下。 逆光交错灯影鳞鳞,光影纠缠窗格,在她头顶晕出光来——饶是她今日只穿一身素白衣袍出来,也更衬出她的出尘脱俗。灯翳纷落,勾勒出卫云舟的身形,更让楚照知晓这绝非幻觉。 她就是这么站的,挺拔如松。 楚照心惊,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就跟上何桓生。 喉间痛意又被耳边沸意取而代之——要是她出来的时候没听翠微的,没带上这花就好了。 「诶——公子,你把花取下来作甚?刚刚我可听见楼上那些小姐夸你了,真的!」翠微不明就里,还嚷嚷着往前面走去。 那人一瞬间拈花疾走的样子,自然都被卫云舟尽收眼底。 她也诧异,诧异为何在此处相遇。 「哎呀,小姐,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看见谁了!」举荷这才走来,「我看见那雍国来的了,这哥哥死了,他还有空出来寻花问柳啊——」 殿下同她出宫时说好,今日微服出访,不可闹出任何动静,连衣着都捡最朴素的穿。 「寻花问柳?」她疑惑反问。 第26章 花灯 三人穿过拥挤的街道,靠着何桓生在前面开路,走得很快。 翠微跟上楚照,一边疑惑:「殿下,你怎么把花摘了?」 「好端端的戴什么花。」楚照答覆得也仓促。 她怎么不把花摘了? 是不是有病?本来她想着若是真那么倒霉,碰见这位公主殿下,也权作不认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哪怕是见了,她不吱声晃荡而去,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偏偏卫云舟身居高楼之上,而她又恰好从楼下穿行而过。 又恰好抬头对上卫云舟的视线。 前面有一个气势汹汹带刀开路的门领,后面还有一个莽莽撞撞的侍女跟着。 而她本人,明明是雍人,还学大梁习俗簪花而过——怎么看都像是为了吸引别人注意的招摇撞骗。 楚照咬着后槽牙,手指微蜷,竟然对那死去的男主生出几分共情来:也许她错怪了他,有些时候命运就是如此安排,如此巧妙。 不能怪他,更不能怪她。 范楼所处的这条街更加宽阔,宝马雕车游人如织,街市都被人流填塞得汹涌澎湃,人们手上大多都提着灯笼欢笑而过。 恰好路人所走的方向,也是三人所行的方向。 何桓生终于不用再蛮横开路了。 闲言碎语也让楚照听到:「范楼那边听说挂了个新的花灯出来,煞是好看,我们过去看看吧!」 「他们今年又做了什么样式出来?」 「听说是一只猫?」 猫?猫形状的花灯,看来的确有些新意。 何桓生适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可劲地走在前头。突然间,他却慢了下来。 楚照刚刚看见不远处矗立的酒楼,外面挂满了彩绸花带,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绣云起伏,兼以不少花灯灯笼点缀其间,重重堆叠光彩烨然,照得天幕如同白昼一般。 楼的门前自然是站了不少人,似乎都对范楼的花灯感兴趣。 花灯小,看不大清楚——必须要靠近了才看得清。饶是楚照想走,何桓生却突然慢了下来。 出于忌惮,楚照目前并不敢以对陈贺的方式来对何桓生。他走得慢,她和翠微也只能跟在他后面。 三人步履突然放缓,但是后面的游客却不怎么体谅她们:「公子啊,刚刚一路上你是健步如飞,怎么快到范楼了,你就慢了下来?您要是不急着看那花灯,我还急着看呢!」 楚照尴尬一笑,然后向旁边避让,游客很快就穿过她们,径直往前面去了。 第52页 何桓生终于停了下来。他停步,缓缓转身。 楚照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就知道,何桓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不然他刚刚走得那么快,现在突然慢下来是要做什么? 楚照又想起适才提起关于范楼老闆时,何桓生面上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会儿,要是何桓生不同她说什么,才是奇怪呢。 「二殿下,前面就是范楼了——您就自己过去吧。」 楚照脸上出现困惑神色:「这是为何?」 何桓生抿嘴停顿,继而道:「我同那刘老闆有些私人恩怨,我就不过去了。」 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还真给她猜中了。 似乎是理解楚照的担忧,何桓生又道:「殿下若是想同那刘氏说话,报上大殿下名字应该可以。至于属下,就不过去了。」 看来何桓生是铁了心不会过去,他又往旁边退了几步,给楚照和翠微让路。 「好。」答应是答应了,楚照却心头髮憷。 范楼门口人群欢唿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待到主僕二人接近时,她们才看清旁边游客的赤红的双颊。 许是现场气氛太热,也可能是花灯招展所映衬出来的红。 范楼门口搭建的看台要宏大许多,足足有三层之高,观众都只能仰望。 上面站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声音却洪亮:「感谢各位远道而来,看我们黄氏商行今年所制作的花灯啊。今年啊,就剩下这最后一盏没有找到得主了——但是,这最后一盏花灯,也最珍贵。」 楚照仰头看去,她也要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花灯,居然让钱霖清和书中女主都想要。 她本来已经做好预设,但眼中映入花灯模样时,她还是不禁一愣。 这花灯果然做得巧妙:花灯形状颇多,她们刚刚一路过来,见树上枝头都挂满了不少精緻花灯,形状多是兔形、莲形,风一吹过便摇曳出错落光影。但是范楼所挂的这盏花灯,却偏偏做成了一只小猫同游鱼嬉戏的模样。巧思还不仅仅在于此,自古水火难容,小猫落地之处却装了一盘水,莹莹有光泽;而它的空心身体里面,却燃着一团烛火。 翠微见状,也不禁感嘆一句:「这花灯做得也太好看了......我也想要啊。」 楚照本想同意她,但转念又想到翠微不知道从哪里薅来一个兔子花灯,夸赞便转为了揶揄:「可你不是有了一盏吗?」 「啊,」翠微顿时泄气,「我有那一盏,难道我就不能再想想这么一盏吗?反正我也拿不到。」 那花灯高高吊起,盘上清水同烛火相映。花灯周围还缠绕了不少红绸丝带,迎风飘舞。 人潮沸腾,恋爱中的女女男男早就开始议论,以期自己的心上人为自己取来那盏花灯。 有人索性直接大喊一句:「黄老闆啊,那这花灯要如何才能得到呢?老子有的是钱!」 钱?楚照伸手一摸里衬,好在死人有遗产,她现在也有的是钱。 但是这招却吃不开。 瘦小男人嘿然一笑,做出神秘模样:「这位爷还请稍安勿躁,我想各位都是不差钱的主,要是只看钱就拿下这盏花灯,未免太过俗气了一些。毕竟这是大日子。」 「你们商行还讲究这些啊?」那被唤作「老爷」的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是老子今天出来看花灯听见最好笑的笑话。」 台上的男子听见这不善的话语,却也假装没听见,面不改色继续道:「几年来我们黄氏商行每年都在此,托刘老闆的福展示花灯以供售卖。今年啊,按照刘老闆的意思,我们要换个方法了。」 「什么方法?」看客们倒是相当来劲,接连追问。 什么方法?楚照也想知道。她的掌心逐渐渗出薄汗,花灯旁边飞扬的红绸彩带霎时提醒了她。 在原书中,取得这盏花灯的方法便是射下丝带。 都男主了,自然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二话不说直接搭弓射箭,前面那些不长眼的挑战者多箭不中,也只是为了给后来男主一箭射中当垫脚石。 别说射中丝带了,楚照除了读书时的体育课之外,从来没有摸过弓。 可是为了给钱霖清一个交代,她不得不行动起来。 她本来还指望让何桓生代劳,暗卫之手,武艺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可那人居然行至半路便不肯走了。 眼下也只有一个办法了,那便是去找刘老闆,求他通融一二。 台上男人还在公布新的规则,凡十丈开外、三箭□□中花灯边上丝带者,即可将花灯迎回。 「各位,这花灯不仅样式精美,还出自三位名家之手,如此珍贵,拿来送心上人岂不是最好?」他还在极力地撺掇人群,与此同时,台下又出现几个黑衣汉子,将弓与箭都搬上台。 「有没有哪位公子先来的?」 在他的撺掇之下,很快便有了几个人跃跃欲试,跳上去拉弓射箭,可惜全都无功而返。 翠微站在原地长吁短嘆,这丝带被风吹得到处飘,得是什么样的神箭手才能将这盏灯拿下? 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楚照已经闷头往楼中方向去了。她来不及细想,快步跟了上去。 「殿下,您去哪里?」 楚照答道:「找刘老闆。」 酒楼门前看台沸反盈天,沿路一直走下去,周遭却逐渐显得冷冷清清,灯影散落。 第53页 一道阴影打在楚照脸上,她不禁又发憷,这黑得未免也太快了点。 好在翠微还跟在她身旁,聊以宽慰。 二人行不到多时,刚刚看清廊檐下似是影影绰绰,便听得一破空响声。 一赤衣男子从高墙上纵身跃下,将楚照拦住:「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射箭拿花灯,是在酒楼门前,不是这里。」 明面上好心提醒,但还是提醒她不要再靠近了。 刘老闆吩咐过他看守这里,如遇什么误闯之流,恐吓震怖吓走他们就好。 只不过他刚刚暗中窥伺这来人,见其龙行虎步,穿着打扮又实属上乘,恐不是误入之流,故而他言语上也较为和善。 「我找刘老闆。」楚照言简意赅。 赤衣男子奇怪地看她一眼,却发现她眼中却无半点惊慌之意,目的性十足。 「敢问公子是?」他斟酌片刻开口。 翠微跟在后面,惊讶地看着自家殿下伸手示意,然后沖那赤衣人耳语了两句。 赤衣男子听完神色微变,他这才又打量了一下楚照,道:「怪不得,在下刚刚看公子还有两分面熟——既然如此,那您就进去吧。刘老闆就在门口。」 那些憧憧黑影中,有一个就是刘老闆么? 楚照咽了口唾沫,面上依然镇定。 为了这个花灯,她还真是煞费苦心了,要一边祈祷台上没有别人射中丝带,一边还要来这幽暗小路去拜访酒楼老闆,望他通融一二。 这个钱霖清还真是能够折腾人。只不过为了解毒,楚照如今也只能宽慰自己,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楚照不禁腹诽,书中没有写男主和她分道扬镳的理由——莫不是因为男主未给她取来这个花灯的原因? 这也太扯了。 第27章 易事 赤衣男子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还是选择跟上楚照。 房檐下悬挂了个圆形竹灯,浑不似外面的精巧形状。 距离逐渐缩短,楚照看清屋檐下的黑影原是三个男人。 他们适才似乎正在商谈什么,看见有人过来之后,便也自觉噤声了。 三人中最高的是一个舟状头、穿黑袍的中年男人,鬚髮已染霜色。他是第一个看见楚照的人。 只不过,他的视线并未在楚照或者翠微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她们,看见了后面的赤衣男子:「我不是说了,让你把路看着么?怎么放人过来了?」 楚照瞳孔微缩,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赤衣男子跟了上来。 怎么这些人全都像鬼一样,这主角的剧本还真是不好走。 听到黑袍男子的话,赤衣男子这才踏地而过,依然无声无息,他道:「这位公子,应该是刘翁您的熟人。」 中年男子本来面无表情,听了赤衣男子这番话之后,他才面色微动,稍稍挑眉,将视线落回到楚照的身上。 是个俊俏公子。他心道。 身材颀长,虽说有些单薄但仍不失贵气。而面容似乎也与他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 「是这样吗?」刘老闆再度打量了一遍楚照,声调拖得悠长,「老夫刘成恩,是这范楼的东家——敢问阁下又是哪位?」 他一边打招唿,一边伸出手来,示意旁边的两个人可以退下了。 那两个人互相交换过眼神,便点头离开了。 霎时间,檐下灯前,又只剩下四个人了。 些许薄汗又从楚照的额角渗出,这刘老闆说话慢得好像太监一般,和何桓生可以说是两级反转——怪不得后者不肯过来。 恐怕会被这刘成恩给气死。 好在楚照并不用担心太多自己人设问题,她面对谁都是一副高冷深沉的样子。 只需要掌握核心要义,寡言少语即可。 她简短回復道:「在下楚照,大殿下的弟弟。」 刘成恩本来还不甚在意,一听这话,他的脸色倏然一变:「你是......楚二殿下?」 和楚沧私下来往这么多年,刘成恩只是听说楚沧有个弟弟,但是他和楚沧的交流并不多,加之楚沧同其弟关系如何常人并不知道——是以刘成恩从来没见过楚照。 楚照不说话,只是轻轻颔首。 她的手心又有汗液渗出,感谢冬天,她额角上面的薄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刘成恩眯缝了双眼,从楚照的眉眼到嘴部全部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诡异的眼神看得楚照直发毛——她如今不能迴避这种目光,否则就是怯场。 思及此,她还是故作镇定地盯了回去。 舟状头,鬓微霜,扯着嗓子像太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嘛。 刘成恩打量完毕,回过神来对上楚照眼神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 似乎是确认眼前这个货真价实一般。 「嗯,老夫就说,刚刚看见殿下,还觉得有些眼熟呢,」刘成恩笑了起来,「老夫同令兄多有往来。往常只见过大殿下,今日得见二殿下才发现,二位殿下俱是芝兰玉树啊。」 楚照皮笑肉不笑:「过誉了。」 「哪里过誉?」刘成恩眼珠子骨碌一转,「既然二殿下来了,那么大殿下此刻又身在何处?如今外面悬挂着的那盏花灯,还是为他设的规则呢。迄今为止,老夫还没有接到消息。」 楚照一怔。 这佬儿还说什么他和楚沧交好,居然连楚沧死了的消息都不曾收到过么?好歹她哥哥也死了有那么几天了。 第54页 如此想来,这刘成恩似乎和楚沧并非同路人。楚沧手下的人,如何桓生之流,早就在第一时间知道楚沧死讯。 而且,听这佬儿的话,楚沧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和他约定好了,要修改这个射花灯的规则? 都是因为楚沧箭术过人,为了在元宵佳节吸引女主角,可谓是煞费苦心。 楚照在心中默默感嘆一句,还好她根本不打算招惹这位女主角,否则凭她的水平,只能出去献丑。 赤衣男子却突然向前一步走,贴到刘成恩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刘成恩瞳孔骤缩,惊讶地望着赤衣男子,手不住颤抖:「所言属实?」 赤衣男子点点头,显得沉重肃穆。 刘成恩一拂袖袍,太阳穴青筋暴出,怒气沖沖道:「你既然都知道,怎么现在才说?那老夫今晚这花灯展岂不是让人笑话?」 赤衣男子保持缄默。 楚照冷眼旁观,心知刚刚大抵说的就是楚沧已经去世的消息。 刘成恩思考了片刻之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楚照,他眼中惊讶和失望参半夹杂,最后还有一些对楚照的希望:「老夫刚刚才知道大殿下去世的噩耗......还请二殿下原谅老夫刚刚的无礼。」 贸然提起死者,自然无礼。当然,刘成恩说此番话并不是为了道歉。 「无妨,都说不知者无罪——」楚照继续皮笑肉不笑,尽力压下话尾的颤音。 她觉得,既然是深沉大佬,说这样的话,也实属正常。 不知者无罪,一听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全局掌控者才能说出来的话。 楚照说完这句话后,仔细观察了刘成恩的面部表情。 他似乎也被这句话震慑了,但是更多的好像是..... 带些无语? 「哈哈哈,二殿下不愧是大殿下的亲弟弟。」刘成恩生硬地牵出一抹笑来,「想必箭术一定也和大殿下一样出众吧?」 楚照听得此话,怎么都觉得这佬儿对她和楚沧都抱有不小的怨气。 等等,他怎么不问她的来意,直接就到了问她会不会射箭这回事? 她除了体育课从来没有碰过弓,最多会开弓,至于箭飞向哪个地方,那就不是她的掌控范围了。 这一回,她好像很难装下去了。可是刘成恩似乎比她还更着急,着急那花灯的去向。 楚照心中不禁燃起一团莫名的希望之火来。 于是乎,她便硬着头皮坦白了:「不似兄长,我对箭术知之甚少。」 「知之甚少?」刘成恩陡然间提高音量,重复了这四个字一遍,似乎是不可置信一般。 楚照冷眼瞧着,翠微也在旁边暗暗撇嘴。 刘成恩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他再次一甩宽大袖袍,开始频繁在檐下走动,微弱的灯影被他搅乱。 「彩带没人射中,花灯卖不出去,买家又一命呜唿,今年这钱,老夫该去哪里讨?!」 原来如此。 刚刚的冷静深沉都是装出来的。刘成恩一直以为楚沧活着,等着他来射中彩带带走花灯呢——这规则都是为他量身制定的,自然也要他付钱。 赤衣男子看刘成恩频繁走动,不禁上前一步,道:「刘翁勿急——这花灯总有人要拿下的。」 「拿下?他拿下了,他不把钱给我啊?黄氏商行不得找我麻烦?」刘成恩的脸已经涨起红色,「不行,没这么简单!」 楚照心中惊讶,这佬儿也太不冷静了点。 她想了想,既然这佬儿这么爱钱,那她给了便是,这样的话,她也用不着费心开弓,让自己吃苦头;还能把花灯带走,拿给钱霖清交差。 楚照斟酌片刻,说道:「如是因钱,照也可为刘翁分忧——既然兄长生前与您有约,那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应该帮他完成了才是。」 刘成恩适才还在胡乱地走动,一副怒容。如今听了楚照的话,立刻笑如春风扑面,他迎了上来,说道:「我就知道,二位殿下都是有情有信之人。」 楚照:...... 这佬儿刚刚怒气沖沖的样子是演的吧? 刘成恩似乎也觉得自己变脸变得太快,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又恢復了起初的调调,道:「没关系,钱财这种东西嘛,也只是身外之物罢了,二殿下也不必这么急着给老夫。」 用眼角余光,楚照已经看见了旁边的翠微开始不屑撇嘴了。 楚照也无语。 你不要钱,那刚刚演什么演?欲擒故纵? 「那刘翁是如何打算处置那盏花灯?」 不管这佬儿在搞什么把戏,喉间炙热的痛感在不断地提醒楚照:她要赶紧去拿花灯。 偏偏楚照着急的时候,刘成恩就慢了下来,他抚着短茬,道:「那花灯已然定了规则,只能射中彩灯才能拿下。」 那她是要提前放弃?楚照皱眉。 「只不过嘛......」刘成恩继续吊胃口,「殿下如是执意要取,老夫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楚照回答得一板一眼:「兄终弟及,既然是兄长没有完成的事情,照理应替他完成。」 他爹的,有点心累。要不是为了活下去,她才不要编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没关系,只要有人信了就好。 刘成恩点点头:「哎呀,人活一世就是讲个信用嘛,特别是我们这些做商人的。二殿下既然有心就好了,现在老夫也用不上二殿下您的钱。大殿下刚刚死,您应该还有事情和地方需要熟悉吧?」 第55页 他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眼睛都成一条缝。一言以蔽之,一脸奸相。 楚照还在斟酌他话里面的意思,听起来,他好像知道什么。 他知道她还有许多事情和地方需要熟悉——亦即是说,这些和楚沧来往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也都知道她的处境不好。 楚沧有用时他们就攀附楚沧,楚沧没用时,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下一个人。 不管那个人是谁,姓楚或者不姓楚都行。 楚照心勐然一沉,思忖片刻便应了声「是」,还请刘成恩多多关照。 「那是当然的事。这花灯的事,说来也简单。赤遵,你带着二殿下过去,」刘成恩露出满意的笑容,「只不过希望二殿下履行令兄当初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楚照立时反问。 这死人到底给她挖了多少坑?她如今还得一个个去跳。 第28章 一箭 刘成恩睨了楚照一眼,又恢復刚刚的缓慢语气道:「令兄生前,答应了老夫一件事情。」 楚照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成恩,掩藏在袖袍下的拳头却又攥紧了。 听这佬儿说话可真折腾人。 「晴潇楼一季度的利润,可要分老夫一半——这是令兄之前答应过的。」一提到「利润」二字,刘成恩的眼睛几乎有光掠过。 楚照:...... 这晴潇楼的名字,听起来怎么耳熟呢? 「嗯,就只是这个简单的条件了。二殿下可要记得,今日这花灯啊,就赠与你了。」 楚照没吱声,只是点头,但面上仍有疑惑的表情。 刘成恩看出楚照面上疑窦,又特别知心一般:「老夫知道,令兄刚刚仙去,殿下可能还没有完全理清这后续事情......不过不急,老夫也很有耐心,您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去问问那何门领就知道了。」 问何桓生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刘成恩看起来心情大好,甚至伸出手来再招唿了赤遵,「好了,烦请你快点把殿下带过去吧。以防万一,慢点真的有不长眼的人,去把那彩带射下来了。」 赤遵称是之后,便走到楚照面前,示意她跟上:「殿下,请吧。」 楚照微微颔首,跟在赤衣男子后面。 眼前灯火明暗道路幽深,楚照心中想的却是那晴潇楼的事情。 听名字就知道是座青楼——这座青楼还在书中出现了不少次。 里面还有些让楚照觉得莫名其妙的情节:女主女扮男装探青楼,遇见一脸正气的男主拒绝别人——然后女主又觉得男主好了。 读至此处,楚照自然是骂骂咧咧:为什么女主要女扮男装逛青楼?就为了让她遇见男主正在「拒绝」可怜的吗? 当时楚照还觉得这男主勉强守男德,但是现在不然:听刚刚刘成恩的说法,这晴潇楼,居然还是男主的产业之一。 楚照彻底沉默了。 一路七拐八折,道路终于重见天光,范楼外明灯高悬彩带招展,又是一幅盛大明亮的景象。 楚照还听见那男子扯着嗓子嘆息:「哎呀,公子可惜了——刚刚最后一箭明明可以射中的。接下来,还有哪一位想上来试试的吗?」 话音刚落,又是「咚」一声飞身踏上擂台的声音。 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她这什么都不会做,等会儿估计还要爬上台子。 有点丢人。 赤遵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看着楚照:「殿下。」 楚照已经练就不被惊吓到失色的本领,她镇定自若:「何事?」 「等一下您上台便是——我会去楼上为您做好准备。」 楚照心中生疑:「你如何去楼上做准备?我对箭术近乎一窍不通。」 赤遵摇摇头,并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您无需担心此事。这也是预计好的——只要您能确保拉弓开箭就好。」 啊?这也是预计好的? 赤遵不搭理楚照眼中面上的困惑,他径直走向了高楼里面,在金碧辉煌的楼道处消失。 翠微终于在旁边吱声了:「殿下,他刚刚说的什么啊?」 「预计好的?也就是说,射彩带拿灯笼的事情,都是准备好了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些人岂不是都是来凑热闹的?」 楚照自然也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那些人都是来为我们原书中的大男主积攒人气值,让女主路过时看到闪耀的他...... 原来这一切都是算计。楚照扶额,她看书的时候,还以为男主真是这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 结果背地里面竟然是这样的。她不禁啐了一口。 「走啦走啦,殿下,」翠微见楚照出神,便开口提醒,「那人上楼招唿我们了。」 楚照这才同翠微一起,走到台子前面。 干瘦男人的脸在灯火映衬下,双颊更加干瘦,以至于像青铜一般向内凹去。 但是他热情不减:「好,好,好——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花灯,今晚居然找不到一个得主吗?」 「各位看官,这花灯拿回去,送心上人多好?」他依旧在极力撺掇。 刚刚义愤填膺的看客,如今还在恼怒:「都说了老子有钱,你们把花灯拿出来卖,不就是为了钱么?大爷我把钱给你们,你们还不干?也不看看上去多少人了,那妖风吹得这彩带到处乱飘,你找神仙来才能射中吧?」 第56页 「哈哈哈,这位老爷您说笑了,一定会有人射中的啊——」男人尴尬解释。 楚照却心跳如擂,在知晓原来这射箭取花灯也是设计之后,她彻底地不淡定了。 而且她刚刚分明又在观景楼上看见卫云舟。 灯影婆娑,尽数照在她的身上。 此时此刻,卫云舟又在何地呢?如果按照原书进展,她会路过此地...... 然后看见她射中彩带,得到那盏花灯。 一想到这里,楚照就头皮发麻。 她是来给钱霖清取花灯的,不是到女主面前当显眼包的! 她欲哭无泪,但是翠微忽然又戳了戳她的手肘:「殿下,那红衣男又在上面打手势了,您快上台去!」 「知道了。」楚照终于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声,带着些许哀怨,些许无奈。 赶鸭子上架了,没办法,只能让她展示一下.体育(弓箭)68分的水平。 干瘦男人也像是忽然接到什么消息一般,换了台词:「哎呀,这位公子,您也是为了心上人来的吧?」 楚照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清瘦公子哥走上台,他豪言壮语说着一定要将这花灯拿下。 但是就和前面那些一堆配角一样,那彩带随风摇曳的方向极其诡异,他一连两箭全部歪出,最后一箭他十分愤怒,一边大骂一边射向高悬的花灯。 台下的看客俱是瞳孔一缩,神经紧绷。好傢伙,这人还玩得不到就毁掉的戏码? 比起看客的惊讶,台上司仪却面色如常。挑战者蓄意想要破坏花灯,他却玩味地勾起嘴角。 楚照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 原来是骗子团伙啊。这一切,都是楚沧的阴谋么。上上下下全部打通,只为在女主面前表现一番。 可恨这个人就这么死了,把这一切都转交给她了。 想要玉石俱焚的羽箭飞出,还未碰到花灯,就听得空中一声裂响,一支竹箭从范楼三楼飞来,恰好将其撞开。 两支箭落在了红绸地上。 司仪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公子,您可就违反规则了。」 不待后者再说什么,之前搬运弓箭台架的几个黑衣人霎时出现,直接将这人抬了下去。 楚照还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不堪入耳,自动过滤。 司仪的口气又变得热情起来:「诸位还是要记得遵守规矩,毕竟我们范楼也是老字号,黄氏商行也是。」 句子听起来和善,但还是充满了威胁意味。在楚照身旁叫嚣的那个男人,此刻也不得不闭上嘴巴。 司仪扫视了一下周围,又问道:「接下来,哪位想来一试?」 忽然间,花灯旁的某条彩带一动,正好楚照毗邻于它。 果不其然,楚照微微抬头,便看见楼上的赤遵,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手成拳状,似乎是握有什么东西。 赶鸭子上架了。 楚照缓缓动身,挤开人群,往擂台上面走去。 她没有飞身而上的功夫,也只能硬着头皮、耍帅一般,大气深沉地迈出步伐,一步一步了。 从巷道出来,她便站在前排位置;而刚刚司仪冷声,挑战者尽数失败,她如今向台上走去,众人均是好奇地看着。 这公子戴一琥珀垂棠冠,发上还余几朵粉色花瓣,灯火映冠银光似雪;而行走间又似龙行虎步,风流倜傥,教人不得不多看几眼。 楚照尬得脸酸,明明不远的距离,她怎么就走得这么艰难呢? 翠微没有跟着她上去,只是在后面站着观看。 「哇,这是哪家公子啊?一表人才,以前京中怎生从来没见过?你看他这走路姿势,就和之前那些耀武扬威、飞上擂台的不一样。」 「是啊,还是要走得好。」 楚照抿唇,竭力不让自己有任何行差踏错,脸上也不能有异样。 谢谢,让你们多虑了,我只是不会武功。 「别说,我看他那相貌还有些像一个人.......」 「像谁?」 像你姥姥。楚照如今素质奇低,脾气奇差,终于走完世上最远的距离,来到了擂台。 那司仪转瞬间又换上春风和煦的笑容,贴了上来:「这位公子,刚刚我就在台上注意到您了,想必您也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来取这盏花灯吗?」 楚照本来想说什么,喉间炽意又漫捲开来,她难以出声。 于是,她只能保持微笑,嘴角扬起一抹客套的弯弧。 司仪自以为读懂楚照笑容,便又向台下吹捧了一下楚照,便令人给她送了一把弓来。 楚照颤颤巍巍接过那弓,那弓却没有她意料之中的重量。 箭,似乎也有些奇特。 「好了,看看这位公子,是不是能给自己心上人赢去这一盏花灯呢?」司仪继续炒热气氛。 底下欢唿浪潮逐渐澎湃。 楚照战战兢兢拉开弓,竭力回想学过的射箭方法。 弓弦很容易拉开,箭也很容易地飞出去了。 甚至连「嗖」声都不曾有听到。 然后,一直在空中斜飞、飘无定所的红绸彩带,忽然就被一箭穿透。 刚刚还澎湃沸腾的人群,骤然陷入死寂。 楚照心里面也咯噔一下,她微微抬眼,看到赤遵的衣袂——他的任务达成了。 发生了什么,她就这么躺赢了? 第57页 等到接下来人群喧阗沸扬,司仪一脸谄媚地将那精緻花灯捧到楚照面前时,她才醒悟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司仪一阵客套。 「公子真是神箭手,第一支箭就射中了彩带。去吧去吧,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当楚照接过之后,那司仪又抛下一句话来。 只让她一个人听见的话。 楚照头脑昏沉,她看着花灯,那团微弱烛火跃动在水盘上,有些出神。 她......这也算不上一箭成名吧? 第29章 栖宿 楚照提着那样式精緻的花灯,缓步走下台来。 台下众人俱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也看着她手中的花灯。 刚刚花灯高悬,惹眼的仅仅是大体的样式和水盘烛火。如今楚照提灯而下,更是让他们能够仔仔细细地瞧清楚这花灯的具体构造。 花灯着实美丽,然而观众瞧这提灯者,却是分毫未输给这盏猫拿游鱼的花灯。 楚照玉冠束髮,蓝袍窄袖,眉宇间疏朗清隽,发间还缀有些许粉色花朵。如今她提灯而行,步伐却不似方才的沉稳,像是醉酒而行一般落拓不羁。 「这公子的心上人会是谁啊?谁那么幸运?」 「你看他拿着花灯回来的样子,好像喝醉了一样,风流潇洒。和刚刚气定神闲上台的步伐又不一样。这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啊?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楚照只感有虚汗不断从背上渗出,浸湿她的里衣。 她冷笑,嘴角照例扬起一抹虚情假意的弯弧。 不是喝醉了一样风流潇洒,而是她驾驭不住如今场景。 说到这花灯赠与谁,她脑海中自然是出现钱霖清那高深莫测的脸。这医师还真是不省心。 恍惚间,楚照心中却突然有个朦胧的念头,她心跳骤然加速。 她侧过头,朝着人群最多的地方眺望一眼——没有,没有。 卫云舟何许人也?只需在人群中一站,不用任何外物点缀,便能轻易寻到。 楚照这一眼下去,没找到那就是没找到。 而且......人家好端端地在观景楼上站着,干嘛要下来,还要专门来看她? 楚照的嘴角逐渐变成一抹淡哂,她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晕乎和不明醒。 待楚照终于走到翠微面前,翠微脸上的喜悦早就掩饰不住:「公子,你好厉害啊,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射箭。」 楚照扶额,道:「还是会一点。」 翠微脸上的喜悦凝固了片刻,旋即她又开心起来,看着楚照手中的花灯:「公子,这花灯借我看看?」 当然可以。 楚照顺势就把花灯递给了翠微:「嗯。」 这花灯从日暮挂至夜晚,早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现在这花灯被人拿走,有些没本事射箭带走、但是腰包鼓鼓囊囊的人就上来问价了。 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忽然横在二人面前:「这位公子,这花灯我家娘子想要,你出个价吧,嗯?」 楚照盯他一眼,这男子颈项上戴一金色长命锁,实在是暴发户嘴脸。 楚照摇头拒绝,便招唿了翠微,让她一起跟上。 那中年男子不依不饶,挪动肥胖身躯跟上,气喘吁吁:「这位公子,好歹我也说了要出资购下,你这也应该问问价格吧?」 楚照依然摇头拒绝,面无表情十分淡漠。 不太像是个有七情六慾的人,那肥胖男子都快泄气。 他横竖看这个人莫不是个世外高人,拿钱打动不了的那种。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侥倖,转而问旁边的翠微:「姑娘啊,这你家公子,要这花灯可是有别的用处?」 翠微早就有些不耐了:「阁下看我家公子也不是缺钱的主,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男子怏怏:「除了钱,还有其他说法嘛。比如美人姬妾.......」 闻言楚照便眉心一拧,翠微更加果断,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更是免了,免了。」 「为何?」 翠微心里面憋着一口气,字字铿锵道:「那是因为我家公子有心上人了,这盏灯啊,就是送给心上人的。」 原来这公子哥有心上人?中年男子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只是看这人毫无七情六慾的样子,真想不到他会有心上人。 楚照本来面无表情,听了翠微的胡话,她也只能尴尬地动了动唇角。 也不知道钱霖清要是听了这话会怎么想。 中年男子一边嘆了口气,一边离开了。 楚照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转过头来正好对上翠微一脸得意的表情。 「公子,你看我聪明吧?」 楚照无语凝噎,相对沉默顷刻之后,她还是点了点表示认同。 没关系,随便编。 然而这中年男子还没把事情彻底搅和完,他甫一从二人的身边走开,就冲着后面那些如他一般的人嚷嚷开来:「人家公子是要把花灯送给他心上人的,多少钱都买不来,千两白银万两黄金都换不来,你们啊,就别打这盏花灯的主意了!」 本来楚照同翠微都离他有些距离,但听见这声嚷嚷,她们二人都还是为之尴尬。 这人还真是心思歹毒——他刚刚也没有说要用千两白银万两黄金来买啊! 要真有那么多钱...... 思及此,楚照不禁舔舐下唇,她刚刚说不定还真的答应了下来。 第58页 说者有心,听者亦有心。 有人听见千两白银万两黄金,有人却听见前半句的心上人。 亏得那小气男的大肆宣扬,一路上再无旁人上来问这花灯的价格。 人家都要送给心上人了,你再上来问,也不够礼貌了。 穿过重重人浪,二人终于在街边一猜灯谜的摊点旁遇见了何桓生。 灯谜摊旁还悬了个藕粉色的花灯,照得何桓生脸上的疤痕都柔和了几分。 他惊讶地看着楚照手中花灯:「没想到公子还在箭术上是一把好手。」 楚照只是面上含笑,依然不说话。 她刚刚从站在台上开始,喉咙就翻涌咕噜,烧灼痛感此起彼伏,让她说话有些困难。 她现在保持的是非必要不说话战略。 何桓生见楚照不说话,便也瞭然她喉中有疾,他索性道:「既然花灯拿到了,那我们就回去找那钱医师吧。」 嗯。楚照点过头。 穿着官服的魁梧男人带头开路,本来就更引人注目。 楚照本人先不谈其仪态如何,光是提着今夜最美的花灯而行,便可以说是招摇过市了。 翠微在后面小声嘀咕:「这辈子活了这么久,还不见得有这么多人看着我。」 楚照只能保持僵硬的微笑。 她也属实琢磨不透这何桓生的想法。 他怎么会连衣服都不换就过来的?还是说,今日是他轮值,还未换下衣服就来见她了? 若是这个理由的话,楚照觉得虽然尴尬也还算值了:至少这个暗卫首领,还是较为尊敬她的。 想要找到钱霖清,就要去到东楼街巷。 而街巷口,便是那搭台表演唤蜂引蝶的徐五娘。 如今台下围观的人群又变得多了起来,原是徐五娘又重新登台,那两大汉继续为她打下手了。 她们又开始步入水泄不通之中。 何桓生这会儿倒离奇地没有方才那么着急,他耐心等待前面人的让路。 还没过来的时候,楚照便有预感,翠微会像被粘住一般走不动路——她刚刚感觉背后一空,回头一看翠微果然愣在原地,看直了眼睛。 那盏猫拿游鱼的花灯,还在她的手上呢。 有些站在她们后面的人,也在不住打量这盏花灯,发出啧啧赞嘆和讨论的声音。 楚照无奈一笑,这翠微想看就看吧——只是这花灯还是得给她的,不然她怎么去给钱霖清交差? 想了想,楚照便回身过来,在入神的翠微面前咳嗽了两声,然后她伸出手来,指着那盏花灯。 楚照一连咳嗽了几声,翠微这才反应过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道:「路过看入迷了.....我这就跟上。」 然而楚照却是摇摇头,她将摊开的手掌再上升了小半距离,示意翠微将花灯给她。 意味十分明显,灯拿走,她留下看。 「好,太好了,殿......」翠微一时激动得称唿错乱,「公子,那你等下再过来找我吧,我还在这里。」 楚照点头,提过花灯。 低头拿过花灯之后,楚照抬头欲回身往正前方走去。 只是不经意的抬眸而已,楚照却又抬眼看见那人——适才她在地上,和观景楼上的她也有过目光交汇的时刻。 彼时观景楼上贵女如云,衣香鬓影,卫云舟偏偏站在另一旁,任光晕在她身侧渲染开来。 那会儿只有她一个人,楚照自然而然能够撞见她的目光。只是偶然看见而已。 但如今车马辐辏万头攒动,光影鳞鳞,她还是这么轻而易举地从人群中对上她的目光。 目光逐渐失焦,最后终于栖宿在卫云舟的眼中。 但楚照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实话,卫云舟毕竟是皇家贵胄,又是书中大女主凤傲天的人设——走到哪炫到哪是作者给的设定,不是她光穿一身月白衣袍、不加髮饰就可以简单掩盖的。 她身上还有另外一种气场。楚照心惊胆战,她今晚是不是和这位公主的交集有点多了? 希望是她想多了——只是眼神交汇而已。 她作为雍国质子,逢年度盛事,出来玩玩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她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她干嘛心虚。 「公子?您看什么?」翠微诧异。 她家这公子......今日反常的事情有点多。 明明着急拿花灯走,怎么这么会儿又看着某个方向出神了? 经由翠微的提醒,楚照这才回过神来,牵出一抹笑来,哑声用口型表示无事发生。 心神摇盪,楚照回身走路时又带上几分醉酒的态势。 她走得颇快。 楚照暗觉自己好没出息。 果然,她的决定是明智的、是有道理的,光是和这位大女主看上两眼她就要心脏骤停,要她完全走剧本还真是难为她了。 楚照仓促穿过台下,而台上徐大娘的兴致却愈发高昂起来:「啊,我看大家都有觉得有些乏味了......我这压箱底的绝活,也该拿出来露两手了——」 她如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视观众片刻,最后落在那提灯人身上。 「这位公子步履匆忙,不知又往何处去?」 楚照顿觉万籁俱寂,一切昏暗,唯有手中花灯明亮,还有背后一双炯炯双眼。 她更觉喉咙艰涩了。 姐姐,您现在叫我停下来做什么? 第59页 第30章 唤蝶 明明是该让人神湛骨寒的季节,细雪还在吹扬飘洒,楚照偏生就觉得全身上下涌起一股热流,从喉间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 她的双腿,此时此刻就像是被浇下铅块一般,禁锢着她,哪里都动弹不得。 万籁重又有了声音。 「这位公子......他手上的灯,不就是范楼门口挂的那一盏吗?」 「对啊,对啊——就是范楼门口挂的那一盏!适才我路过,心想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它取下来呢!」 人群先是蹿出几声讨论的声音,接踵而来的便是对楚照的夸赞。 真的假的,外貌的动作的,全部都冒了出来。 而讨论中心的本人,却尴尬至极。楚照站在台下,双目平视前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徐五娘循循善诱:「公子快步疾走,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今夜这条街,也算是我这老妪的地盘最热闹,不知公子可否赏脸留步?」 她身前身后的人群欢唿声音,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大多是夸赞,然后话锋一转,便让楚照留下来。 「是啊,这位公子,能射中彩带拿下这花灯的可不是一般人,你就留步,在这里看会蜂蝶吧?」 楚照:...... 表演者说到这种份上了,台下观众也说到这份上了。 楚照似乎没有离开的理由了。她的脸上至今仍然挂着一抹尴尬的笑意,她回身过来,想在人群中找一下何桓生——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大概不愿意让她继续留在这里耽误时间。 乍一眼看过去并没有看见何桓生,楚照本想再将头的幅度转过一些,却又担心再看见卫云舟。 她的头转动的幅度霎时凝住。 楚照抬起头来,嘴角艰难扯出一丝弧度,面带微笑看着徐五娘。眼下,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拒绝徐五娘。 「嗯,公子总算是留步了,」徐五娘将手上的一条白绸甩在肩上,「那老妪我不妨也来猜猜,公子是为了将花灯赠与你那心上人吗?」 本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气氛,在经由徐五娘这么一说之后,顿时又热闹起来。 楚照脸部一阵抽搐,这世上还是有她在乎的人的,比如...... 她本来还在奉行非必要不说话的原则,如今四下喧阗,似乎都在打趣她那子虚乌有、虚无缥缈的心上人。 楚照终于忍不住了。 她动了动喉头,忍着剧烈的痛意,一字一顿道:「在下没有心上人。」 声音不大,但是周围的人、还有台上的徐五娘都听得很清楚。 在下没有心上人。 旁边有一女子面色微变,不可置信道:「可是那范楼年年的花灯......都是打着送心上人的名头来的啊。」 楚照只能是听下,却无言以对。 也罢,她就和钱霖清勉强了这一回吧。 徐五娘闻言,却是爽朗地大笑起来,带着她周身的一股壮蓬勃的生命力:「公子既然这么说的话,那就更要留步了。反正你也无心上人,不若就陪老妪我,还有诸位看官玩玩如何?」 楚照此时又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要是她刚刚快刀斩乱麻,从一开始就不犹豫,拿着花灯便走,估摸着此刻已经和钱霖清完成了交易。 可惜事与愿违。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再逃掉的机会,何桓生此刻也消失不见,似乎一点不关心她的事情。 楚照就这么在一片欢唿声中,被簇拥着上了搭台。 在下面当看客,这台子显得有些许简陋;但是走上台时,楚照便觉得如坠云端,一步一步,仿佛踩在吸音地毯上面一般。 她顿时就有些恍然。 徐五娘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好了,尊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 「李公子啊,怪不得。」徐五娘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她再没多问,又索性将肩上的白绸取了下来,双手摊开搭在手上。 她笑意吟吟地看着台下:「今年,老妪我还没有表演一下我的压箱底绝活。得亏这位李公子上来了,借着这花灯,蝴蝶才会更好看嘛。」 楚照的心跳咚咚,她只是僵硬地站在台上,哪怕徐五娘就站在她身边说话,她也觉得邈远不可及。 她也不敢仔细往台下看去,只能在心中祈祷,这一场闹剧快点结束。 「公子,请往旁边站。」徐五娘对台下看客说完话后,便又朝向楚照,指向了角落的一个地方。 楚照点点头,听话向那边靠去。 徐五娘没太在意旁边站着的楚照,便开始介绍起来。 她说,这个绸缎化蝶的技艺,一年都表演不到两次。而且,所化出的蜂蝶俱会朝着美人扑去。 台下有人好奇问为何如此。 徐五娘只是笑道:「我这饲养的蜂蝶都是从珠宝脂粉中养起来,自然也刁钻了,爱往美人身上扑。」 「五娘,你这么说,莫不是当我忘记去年了么?那蜂蝶当时扑了个老汉!」一人站在台下,拆台一般叫嚷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之声。 徐五娘却不恼:「都说一年不见一次,这蜂蝶啊,一个扑一个,那是它们觉得这二位相配,诸位不觉得吗?」 楚照方才还提心弔胆,不知这大娘意欲何为。不过现在她搞清楚了,原来这大娘是来相亲撮合人呢。 第60页 可是思及此,楚照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未免也太过离谱,原本徐五娘随便唤蜂引蝶,那都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她现在已经把楚照叫上台来,相当于是锁定了一个席位。 楚照尬得脸酸,这大梁的能人异士还真是多,不仅要表演,还要兼顾给人配一对的事情。 眼下楚照也只能在心中为等会儿那个倒霉蛋祈祷。 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要和她成为心上人的。 徐五娘简短介绍完毕之后,旁边一汉子识趣地递上一条蓝色绸缎给她,徐五娘顺势接过,再搭在肩膀上面。 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蓝色绸缎,她觉得徐五娘是蓄意为之:她身上的衣服恰好同这色有几分相似。 观众早就翘首以盼,刚才徐五娘的变换早就惹得他们兴致高昂,一听她还有压箱底绝活,气氛被彻底点燃。 楚照站在台上,一阵天旋地转头昏眼花,为了把这个花灯给钱霖清取回去,她实在是煞费苦心。 她不愿去看台下那成百上千双眼睛,楚照只顾低头看那水盘烛火。 倏忽间,她听得一声绸缎撕裂的脆响声音,楚照不由自主抬头,便看见成群的白蝶从裂开的绸缎中飞出。 它们叠聚一团,尔后便像是有目标一般,径直飞向角落一旁的楚照。 楚照愕然,她只能提灯,努力不让自己脸上出现慌乱的表情。 白蝶也生得漂亮,乍看肤色胜雪,等它们飞至楚照眼前时,她才看清蝶翅上面星点的漆黑斑驳。 少年提灯,立于纷乱蝶群,眼神惝恍迷濛。 眉目清隽如乌玉。 花灯里面,空心竹猫的烛火幽幽燃烧,为旁边飞舞的白蝶镀上一层金黄的流光。 楚照就这么站着,事到如今,她被人观赏已成定局。 「小姐......」举荷声音中带着一丝诧异,「你看那台上的人,不正是.......」 举荷知趣,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 她刚刚在观景楼上就见了楚照一面,彼时她咬定了楚照就是出来寻花问柳的。若不是这样,那人好端端地戴什么花? 「嗯。」卫云舟应下,微微颔首。 发现卫云舟有所回应,举荷便煞有介事道:「我就说嘛,这人就是不安好心,哥哥死了,还这么大摇大摆地戴着花出来。我刚刚还以为他真的要去找什么心上人呢——原来是等着现在,上台去和那徐五娘唱双簧。」 「唱双簧?」她眉心微微蹙起。 她此番出宫,原本只是为体验气氛,并未有其他想要遇到谁的念头——如是这样的话,她何必不在元宵节当日出来? 只不过,起初她元宵节的确有约。 临近元宵,京城中庆祝活动倒是同等热烈。 元宵也不会再热闹多少了,况且,卫云舟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是啊,唱双簧呢。这些事您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听宫人们说的,这徐五娘惯会用这些把戏,招蜂引蝶的,就往别人身上扑.....但其实这其中有玄机。」 「玄机?」 举荷来了兴头,又天花乱坠一顿讲,反正其实蜂蝶往哪里跑,都其实是徐五娘的意思。 卫云舟再度颔首:「原来如此。」 举荷还在小声嘀咕道:「让我看看这登徒子是打的谁的主意?」 她家殿下今夜偶然出宫,除禁卫外不知行踪;不仅如此,她家殿下今天还专门打扮得朴素至极,髮饰首饰皆无,已经尽力泯然众人了。 听了举荷这一声小小抱怨,卫云舟不由得莞尔。 登徒子?她抬眸看台上那人,倒也像不了几分。 待二人再看时,徐五娘又顺势甩出肩上的那条蓝色绸缎,如法炮制将其撕碎,团团飞出蓝色的蝴蝶来。 流光晕染下,那些蓝色蝴蝶翅骨都点缀着闪亮斑点,让人一见便深深记住。 灯影错落,蓝蝶蹁跹。 「会飞往哪里呢?」有人赞嘆过后,发出疑问。 徐五娘却忽然没了动静,她只是双手悬垂,不似刚刚唤蝶那样,用手势指挥蝴蝶的行进。 「这些蓝蝶,它们惯不会听老妪我的指挥,」徐五娘大笑起来,转头看向楚照,「李公子啊,你就让它们看看,你同台下哪位有缘吧?」 「这么俊俏的一个公子,没有心上人是不是太可惜了点?」 楚照惊愕,心跳骤然如鼓点一般急促起来。 她有一点点想弃灯,夺路而逃。 不知道这蓝色闪蝶会飞往何方,她在心中先向那可怜的倒霉蛋道歉,搞得好像她要同别人来一场露水情缘一样。 和她没有关系,是这爱凑对配平的徐五娘的锅。 她还对不起钱霖清,让她久等了。 而且......楚照不敢细想。 那蓝色闪蝶在空中聚了片刻,便找到目标一般,飞往一处。 举荷斜着眼随人群目光看过去,十分惊异:「这些蓝蝶还真会认人啊?」 第31章 信物 卫云舟自长大后,还未微服出宫。 宫中常引江湖伶人表演,只是这招蜂唤蝶的把戏,卫云舟是从未见过。 她也好奇地看向蓝蝶飞往的方向。 蓝色闪蝶飞过数人,被围绕的看客偶尔发出惊异声音:「它们怎么偏偏围着我来?」 旁侧的人就笑嘻嘻迎合:「那这些蓝蝶怎么不绕着别人转,偏偏绕着您转?」 第61页 字里行间都是溢美之词,把那看客夸上天去。 一时之间台下气氛也被炒热,蓝蝶翩跹而过好些人,有女人也有男人。 偶有停留,楚照便手心一紧,攥出汗液来: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这些蓝蝶沾上。 此时此刻,徐五娘索性大手一甩,开始编造些楚照和被蓝蝶环绕者的故事来:「哎呀,不知道是哪位小姐,能和我们的李公子有缘呢?」 台下一阵闹笑声音。 楚照听到有人嚷嚷着要把她抓来做婿。 她好想弃灯而逃,不,不能弃灯,否则钱霖清那边就没有一个交代了。 而且……她心里面总梗着一根刺一样,让她不敢将眼睛看向蓝蝶飞往的以外地方。 蓝色闪蝶飞过好些人,但是都未作长时间停留。偶尔遇见些头上簪花缀草的小姐公子,似是被吸引一般盘旋片刻。 那些看客还未来得及激动半分,蓝蝶便又盘旋而去。 看客的脸颊都因此变红,每当蓝蝶有盘旋停留的痕迹,他们便爆出惊唿声。 楚照尬到脸酸,那蓝蝶彼时停在一花容娇靥的女子旁,旁边便有人大喝一声:「曹公啊,您看台上这位公子如何?」 被唤作「曹公」的中年男子自然是满脸堆笑,又是牴触又是骄傲一般:「哎呀,这种玩笑的事情,哪能作数呢?这蝴蝶也是畜生,都是随随便便认人。」 女子不满道:「父亲,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戏嚯嬉笑之声还未停止,那蓝蝶又飞过了。 这一次竟然飞到一个浓妆艷抹的男子身上。 那公子今日打扮可隆重得多,除去簪花戴冠,身上还挂满各式各样的香草垂饰。 楚照微不可察地抿嘴,这人大概是身上戴满花才吸引到蓝蝶的吧? 他哈哈大笑:「如今看来,这些蝴蝶是选择了在下啊。」 楚照:…… 这一次,她真的想弃灯而逃了。本来她在这里罚站,就已经很让人崩溃——那些蓝蝶每飞过一个良家女子,她心中的负罪感就多一分。 最让人崩溃的是,这些蓝蝶最后竟然停在一搔首弄姿的男人身边。 她心里的防线彻底崩塌了,联想到徐五娘刚刚的什么结亲配对,楚照如今心头大震。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了吗?她不太想活,她不是这样的人。 适才还热闹的人群,如今又陷入一片死寂之中——转瞬间,又爆发出掀天的笑声来。 「哈哈哈哈,徐五娘,你这蝴蝶还当真不听你的使唤,把柳公子和台上的这位李公子捆在一起,这是什么道理?」 从旁边的人交谈中,可以得知,原来这柳公子是京城中出名的喜欢浪荡在风月场合的人。 也就是说…… 有些人不无喜感地看了一眼这二位公子。 举荷听完,蓦然有些不悦:「这些蝴蝶不就是往那些穿得好戴得好的人身上扑嘛,还真无聊.....居然拿这个当噱头!小姐,要不然我们走了?」 「他们一定是一开始就准备搞这种东西的。」她断言。 她们此番出行,都着装朴素,单论衣着抛进人群就会被淹没——既然如此,根本就不可能被那些爱慕虚荣的蓝蝶看上。 况且,殿下此行必然不愿意暴露行踪,被多人注视。 「嗯。」卫云舟鸦羽般的长睫又在眼睑处垂落投射下一片阴影,她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才答应了举荷。 「这蓝色蝴蝶还挺别致,以往从来没见过,就是这些人太无聊了点,一点都不好笑。」举荷一边说,一边转身。 然而事有波澜。 那柳公子本来笑意盈盈,准备就着蓝蝶的簇拥,去和楚照说上两句话。弦祝傅 楚照瞳孔皱缩,看着他步步生莲、踏步过来的时候,满心满念都是「你不要过来啊」。 她想,她应该走了。她不能再这么软弱下去。 思及此,楚照哪管自己双腿听不听使唤,强迫自己迈开准备下台。 不说话是最好的回答,是最好的拒绝。 就在此刻,那些蝴蝶却忽然转了方向,飞往身后了。 那柳公子气得柳眉倒竖:「啊?它们这是往什么地方去?」 众人噤声,都好奇地看向蓝蝶又会往什么方向去。 寂静中不乏有些泼冷水的声音:「哎呀,刚刚还美滋滋觉得自己能上台呢,现在如何?」 柳公子气得直蹬腿,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可是那些蝴蝶在本公子身上停了这么久,你们莫不是瞎了?」 楚照本来都打算脚底抹油开熘,却见蝴蝶转向,她怦怦直跳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还好还好。不是这柳公子就好,要是此人,她午夜梦回都会被吓得泪湿衣襟。 她宁愿当一回恶人。 举荷护在卫云舟面前,为她开路——台下观众爱凑热闹,如今全部堆在一团,横在她们的去路面前。 「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她不耐地向前走着,一边还要兼顾身后的卫云舟。 「哎?!小......」举荷在前方开路起劲,斜过头看时却未发现公主的衣襟。 人、呢? 她勐地回身,不免大惊。 那些蓝蝶竟然落在了卫云舟身前,盘旋萦绕在她的身边,阻了她的去路。 直到这时,人群中才有发出惊嘆声音:「这是哪家.......的千金?怎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第62页 卫云舟一身月白衣裙,毫无多余缀饰;髮髻亦是京中流行大众的样式,粗粗一看似乎的确泯然众人。 但是再细观其相貌和仪态风度,众人不觉大惊。 虽然不加点缀,但一定不是什么平常的普通人。 这些蝴蝶当真是成了精,这千金小姐什么都没打扮,它们居然还是能够将她发现? 众人大惊,楚照也大惊,她的心如今已是凉了半截。 她不愿意当这一回恶人了。 只是如今台上台下似有一道深深沟壑横亘其中,她如今举步维艰。 她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这新人和刚刚那柳公子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后者满身花草垂饰引来蝴蝶,前者素然一身无物相配,蓝蝶居然就一直横在她的身边,哪里也不去。 举荷的愤怒终于达到顶峰。 她如今疑心一切都是台上那个登徒子的所作所为——佳节簪花而游,好端端地徐五娘不选别人就选他上台。 果然这外国来的质子,就是没安好心。虽然在宫中最破落的地方住着,和那些质子府里面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却没啥两样。 她恼得立刻回身,想要驱走那些蓝蝶,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妙。 毕竟......她刚刚还理直气壮说这些蝴蝶专扑打扮好的人,现在她已经哑口无言。 可是她家殿下今日明明没任何打扮。 不是那柳公子,徐五娘都提起了几分兴趣:「哎呀,这些蝴蝶还是没有辜负老妪我对它们的信任。」 这话说得柳公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只能讪讪走开。 他看一眼卫云舟,不觉自惭形秽,快步离开。 蓝色闪蝶如今带着莹莹流光,翩然舞动在卫云舟的身边。 楚照恰能看见卫云舟高挺的鼻樑。 她心惊,又想起那日天幕都为她低垂斜压的模样。 如今白日西匿,夜幕又何尝不接续下去? 卫云舟是大梁唯一的公主,如今又和太子分庭抗礼共同执政,今夜出来游玩的不乏达官显贵,自然有人将她认出。 举荷心里直着急。 她刚刚已经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好在这些人心里面还算有一桿称,没有将话挑明了说。 从未见过、听过的京城闺阁千金小姐,谁又能有这般姿态? 人群窸窸窣窣议论猜测。 徐五娘不常来京城,也不曾进宫,自然不识得卫云舟何人。她只是觉得有趣,便继续煽风点火:「看来这蓝蝶和白蝶都找到了它们所心仪的人嘛。」 卫云舟只是诧异地看着那些翩跹起舞的蓝蝶。 她只是微微惊讶。人如是,蝶亦然,都喜欢蜂拥在她身边。 楚照已经尬得脚趾抠地,好在她脸皮厚,虽然脸发烫但只是微微带红。 她已经开始盘算回宫之后负荆请罪的场面——不,她不能同卫云舟有所接触。 此番只是意外,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吧。 钱医师,我还记挂着您。楚照默念一声,便打算脚底抹油开熘。 楚照如今彻底绝望,招惹至此,她也不差临阵脱逃这一次了。 她抖擞精神,提了灯,准备下台落荒而逃。 迈出左脚,右脚跟上。勉强,勉强能走。 目光穿透身边的蝴蝶,楚照已经看见翠微焦急等待的模样。 楚照依然不忘脸上挂着微笑,漫步一般向台下走去。 然而徐五娘却是偏生盯上了她:「李公子,今日您和那位小姐也算有缘分,您觉得呢?」 楚照心中霎时咯噔一声。 您真就存心看上我了?阴阳怪气之后,她脸上还是强作镇定与微笑。 「您看,如此缘分,又该作何解呢?」徐五娘笑眯眯道,她今日铁了心要撮合这一对璧人。 卫云舟并不在意蓝色闪蝶,她反倒是抬眸看向「李公子」。 手中的花灯同柱上花灯交相辉映,映得楚照眉目更加清隽,一双灼灼桃花眼,眼底流光,似是琉璃瓶打翻倾泻其中。 卫云舟不觉恍然,她总觉得这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楚照心一横。 对不起了,钱医师,我相信我们还有下次合作机会。只是一盏花灯而已。 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李公子提灯款款而行,一路行至那千金小姐身边,然后,竟然将手中花灯恭敬奉上。 卫云舟怔愣片刻,才缓缓开口:「给我?」 楚照感到一阵绞痛,不知心痛还是喉痛:「还您。」 卫云舟伸出手来,垂眼便可见细腻的肌理。 她接过那盏花灯,抬眼看时楚照却错开她的视线。 亦即是说,此人给她递灯,却连正眼都不敢瞧。 大梁习俗,元宵常有情人以花灯为定情信物。 举荷站在旁边,快要七窍生烟。 楚照行云流水一般做完这一切,便大手一挥袖袍一甩,微笑着拂袖而去。 她心惊胆战,步履还是强作镇定。 对不起,钱医师,你会原谅我的。她喃喃。 举荷好容易压住怒气,愤愤道:「他说什么?还,还什么?稀罕吗?」 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人敢对卫云舟用上这个字眼。 「之前也来还过。」卫云舟思忖片刻,她凝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还有白色蝴蝶紧随身后。 第63页 还?她低眉,又凝视水盘中跃动的烛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淡金中泛出白来。 举荷被怒气掀翻后还是恢復了些许理智,她附耳劝说卫云舟该走了。 她刚刚已经听到有人认出公主的身份——今日还想再游玩,已是不可能。 难得公主殿下出来这么一回,都给那心怀叵测的登徒子搞砸了! 第32章 结缘 将花灯送给卫云舟之后,楚照浑身轻松了不少。 只不过,她又想起钱霖清的面容来,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悲伤之感。 对不起了,钱医师。她再次忏悔。 身后嘈杂的声音还没有结束,她身边的蝴蝶忽然如得令一般,往回飞去。 楚照便忍不住便回头: 两团白色和蓝色的蝴蝶交织在一起,如今已经全部回到了徐五娘的身边。 只听得她声如洪钟:「玉梅花放月中天,万点星毬缀火烟。此际相逢浑似旧,为言今夕是何年。感谢各位前来观看老妪我的表演。」 话音刚落,那两团蝴蝶便又被调动,舞成「元宵」二字形状,众人爆出惊唿声音,直贊徐五娘技艺高超。 徐五娘也不说话,只是再大手一挥,那蝴蝶竟然又变成原本的绸缎模样。 她将两匹绸缎重又披于肩上,笑嘻嘻地又说了些套话,下次来时还望各位前来支持等等,最后便差人收台。 楚照看得目瞪口呆。 表演既然结束,观众自然也各自散去。 「公子,公子!」翠微挤过人浪,终于走到了楚照的身边,「您还真有本事啊。」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显然是斟酌了一番才说出来的。 的确,没点本事,哪家质子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就把花灯赠给大梁如今最高贵的女人? 楚照动了动喉头,面上染上哀戚之色,她也不想这么办。 奈何形势所逼,那位徐五娘实在是太热情了点。当然,也许是那个搔首弄姿柳公子的缘故,让楚照觉得只要不是他过来,其她任何人都好说。 只不过偏偏选中了卫云舟罢了。 她们二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人群逐渐稀疏之后,终于等到了何桓生。 何桓生按剑过来,他的面容不再像之前那么严肃了。 反而是带了一抹喜色。 楚照看得心惊肉跳——从今晚相遇到如今,这人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丝喜色。怎么她把花灯送出去之后,他就这么高兴了? 何桓生迎面过来,声音很小:「殿下做得不错。」 「嗯。」楚照艰涩应答一句,然后点头。 「那接下来,我们还要不要去找钱医师啊?」翠微小心翼翼问道。 一提到钱霖清的名字,楚照心中就咯噔一下。 好吧,她的确有点对不起钱霖清。 希望她不要因为花灯的事情,和她分道扬镳。 何桓生此番却不作声了,他选择回过头来看着楚照,意思是让她做决定。 就像任务失败一样,也要回去復命。楚照还是转过身去,冲着钱霖清所住的地方点了点头,示意还是要过去。 何桓生不咸不淡地开口:「您还真是讲信用。」 冷汗频频冒出,楚照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人又如前一般,七拐八折,又折进了幽深的小巷之中,偶尔几户门口悬垂了彩灯,明明灭灭。 楚照正在琢磨进门之后如何给钱霖清一个交代。 她走在最前面,却看到钱霖清如今正站在廊檐下,斜靠墙上,似乎已经等候她们多时了。 楚照顿时大窘。 几人刚刚走到屋前,钱霖清便悠悠然开口了:「李公子,我都看到了。」 钱霖清目光如炬,和她身上的懒散却毫不相称。 楚照默不作声,只是尴尬地牵出一抹笑来。 你都看到了?那体谅我一下也很正常吧?楚照皮笑肉不笑。 钱霖清转过身去:「各位请进来吧。李公子射箭还真是有一把好手,还有那招蜂引蝶的本领啊,钱某真是甘拜下风。」 楚照权当作耳旁风,她和翠微只是闷头走进房中;何桓生犹豫片刻,还是跟了进来。 钱霖清一屁股坐下,她看着楚照,声音末尾带着上扬的颤音:「哎呀,李公子哪里都好,就是把钱某想要的花灯拿去招蜂引蝶,钱某就不好了。」 翠微在旁边偷笑,这钱医师还仅仅把卫云舟当作一个寻常路人看待呢。 楚照此时蓦然觉得有责任在身,她还是要道歉,看能不能挽回一下。 喉咙里面翻腾的剧痛依然在提醒她。 「实在抱歉,也许还有其他办法?」楚照一字一顿道。 钱霖清微微颔首,以手支撑着下巴,似乎在慢慢思索什么。 周遭气氛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钱霖清开口了:「钱某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的确有其他办法。」 她不理会楚照眼中焦急,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来,「李公子也知道钱某的名字,我都姓钱了,那自然......」 钱霖清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神色,她伸出另一只手来,作摩挲态。 房中余下三人都觉得惊讶。 还好楚照已经练就面瘫技能,她只是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 因为自己姓钱,所以要钱?这是什么道理? 她怎么感觉钱霖清在捉弄她? 第64页 但是,钱的确是目前楚照能够负担得起的东西了。 她答道:「当然,您需要多少?」 钱霖清伸出手来比了一个数字,楚照并不清楚具体这个数额代表什么,她点头答应后,便取出相应数额的银锭来。 没钱了就该找一些人要了。 「您答应啦?还真是大方。」钱霖清微微讶然,然后她便把那白瓷瓶递给楚照,「鑑于公子没能拿来钱某想要的花灯,但是好歹也让钱某过上潇洒滋润的生活,所以这药就给您了。」 「您现在就可以试试。」钱霖清笑意盈盈。 楚照接过那瓷瓶,何桓生却突然走到方桌前,一道黑影压来。 「敢问钱医师,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在我家公子服用之前,我得看看。」 钱霖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止痛的药丸而已。公子这喉疾,眼下钱某并不能立刻将其治癒。适才也说过了,钱某得去找我家师父,得去请教他才行。」 「你家师父?」 「是啊,他老人家闭关那么多年,想要找到他还得费神费力——」钱霖清终于抬眸,盯着何桓生,「等钱某找到他,二位再来也不迟。我过两天就动身。」 何桓生这才放下那白瓷瓶。 楚照今日已经说了太多话,她摸到那白瓷瓶,准备拧开。 在另外几人的注视下,她倒出一粒药来。 看出她的犹豫,钱霖清又道:「一次一粒即可,这里面上百粒,等钱某找到师父回来之后,都绰绰有余。」 楚照这才放心大胆地生吞下那白色药丸。 那药丸十分清凉,甫一吞下便似乎浇灭了她的喉间烈火。 痛感顿时消弭无踪。 楚照惊讶开口:「这药效能够持续多久?」 医师您真是个好人,我没给你带来花灯,你却依然......楚照差点泪眼汪汪。 「啊,一天两天也说不定,还是因人而异。」钱霖清答完这句话,便站起身来,原来又是要送客了。 她站在门口,将三人送出,一边道:「不出意外的话,开春的时候,公子再到此地来找钱某。」 说完,她便砰然一声关上了门。 和她适才赶走楚照去拿花灯的时候,一模一样。 三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何桓生却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楚照:「殿下,你如今吃了那药丸,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暂时没有,感觉说话轻松了许多。」楚照如实答道。 自从穿到这具身体上面来,她从来没有过这么畅快的说话体验。 何桓生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三人便按照原路返回。 萧鼓声尽,静夜无声。 三人各有各的心事。 楚照的脑海中却不停浮现出见到卫云舟的场景。 她在观景楼上。她在观蝶台下。 明明不该遇到,明明也不该有所交集。她皱眉,却思索不得。 最尴尬的是,她坏了别人的好事:在原书中,卫云舟鲜少微服出宫,偶然于元宵节中碰见男主,因缘际会。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一个愉快的出宫体验。 然而如今看来,楚照却觉得忐忑不安。卫云舟今日故意不作任何打扮,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低调出行,却生生被她毁了。 楚照「嘶」了一声,她又联想到她害死楚沧的事情。 心顿时咯噔一下。 阒静中,何桓生突然开口:「殿下今日做得很好。」 「嗯?」 「我说,今日在那徐五娘台上,您做得很好。」 原来是说她将花灯赠给卫云舟么?可是她也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偶然。 楚照不做声,只是听何桓生接下去说。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二殿下在这方面和大殿下真是一脉相承,您可要稳住这个劲头。要知道,外国的质子,除了攀上公主之外,别无其他登天之路。」 楚照大骇,她怎么就在何桓生眼中变成这样的形象了? 她对天起誓并非如此。 「我不是有意,是那蝴蝶自己扑到我身上来的。」楚照辩解道。 三人已经走到街道中央,路上还有散乱人影。 「公子说笑了。」何桓生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您必须要把握这些机会。」 他一字一顿,压低声音:「在大梁,不攀附公主殿下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还觊觎那皇位的党羽;另一种,是傻子。」 从头到尾说话,何桓生没有正眼瞧过楚照。 但是这话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何门领,您的意思是说.......」 何桓生终于停了下来,凌厉双眼逼视楚照:「是的,殿下,您得好好地奉承公主殿下。这样,才是对我们大雍最有利的局面。」 「我以后会多多和您联繫。」他补充一句,「虽然喉疾稍缓,但是您还是依然保持原先沉静的样子——现在还不是时候。」 原本说这位二殿下还需要观察,但既然能与公主结下如此缘分——大殿下穷极一生,都没做到如此。他凝视着楚照的背影。 马车已经等候多时,楚照同翠微一併上了马车。 她如今大脑一片混沌晕乎。 系统也在此时开口:「宿主,您兜兜转转还是没避开,回到了剧情主线上面来嘛。」 第65页 像是一种瞭然、掌控全局的声音。 楚照身上的冷汗再度渗出。 第33章 难避 车厢里面点燃了火炉,青烟裊裊,模煳了楚照的视线。 她顿了顿,问道:「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会回到主线上来吗?」 她一定会和卫云舟产生交集,是吗? 系统:「当然如此,因为设定上,您就是拿过了男主的剧本。毕竟这是一本大女主小说,里面的主线自然和女主角息息相关。」 楚照明白了。 「我试图避开她,也不行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楚照还是问了出口。 「您可以尝试避开她——但是您会明白,什么叫做避无可避的。」机械的电子声音,如今听来冰冷而又残酷。 避无可避。 楚照心惊胆战,眼前裊裊青烟又开始变得模煳起来。 如果避不开她的话......那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她的手指蜷缩进衣袖里面,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是不是就要像书中那样,去迎合她?」 像原书中所写的那样,出淤泥而不染,在别人都曲意逢迎、趋炎附势的时候,她要作出一副高洁姿态。 然后以此反向来得到卫云舟的注意力。 虽然说起来有点离谱,但是在《凤归巢》里面,楚沧确实就是这么干的。 然后,楚照听到了系统的认同:「就是如此。鑑于具体情况的不同,在某些情况下,我可以为宿主您提供应有且适当的建议。」 楚照的脸登时一黑,频频冒出的冷汗如今也开始凝住。 呵呵,为我提供应有且适当的建议? 指的是在卫云舟来的时候,让我饮雪的事迹吗? 楚照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了。」 虽然烦躁郁闷,但是楚照却无心和系统拌嘴。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系统这么说了,她也就这么做吧。再说了,何桓生势大,楚照如今又被他变相裹挟,他的要求和主线剧情一致,走下去也无妨。 马车徐徐而行,因着距离较近,不多时便到了皇宫之中。 车夫取来脚凳,将楚照迎下车的时候,小声叮嘱一句:「要是殿下以后有需要,可到摇亭湖找在下——如果您需要联繫何门领的话。」 那车夫面相看似和善,楚照惊讶点头之后,看见他撩起短打袖袍,上面露出盘根错节的一道疤痕来。 又是.....暗卫吗?楚照凝眸。 「知道了。」她答过之后,便同翠微一道,回到柏堂之中。 翠微一路上十分聒噪,大抵夸了大梁如何物阜民丰、欣欣向荣之景。 这些话说完之后,她也没有忘记楚照的花灯:「只不过,殿下,你今日实在是厉害——居然把花灯赠给了公主殿下!要知道,那可是公主殿下啊......我前几日还听传闻说,她马上就要接受封号了。」 楚照「嗯」了一声,不露声色。 读过原书,她当然知道卫云舟要有封号了——靖宁公主,大气的同时又富于婉约。 「而且,」翠微看楚照不说话,便欲言又止,「何门领也说了,让您多去和公主殿下接触。」 只不过,翠微此话说得倒不如之前,她说这话时,似乎是带着一些担忧。 楚照心里面也没个底。 「兄长死了,责任就落在我肩头了。」她随口一句。 翠微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还是隐没了后面的话。 二人回到屋中,翠微如往常一般忙碌,顺便道开:「殿下,我听说,这之后柏堂还要多来几个人帮忙,您怎么看?」 多来几个人?女的还是男的?仙驻敷 楚照皱眉,先不管女男,这些人来自什么地方,又是谁的手下? 她下意识就拒绝道:「最好还是不要。你从哪里听来?」 「就是听宫里面人说的,她们说,柏堂这边缺人手,也不知道会叫谁过来呢......」 全是来路不明的人——不知道是太子的人,还是公主的人,抑或是......其他的,她不知道的人的势力。 楚照知道,自己的拒绝其实没有用,如果别人非要为她「添置」几个僕人,她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如今,她只能是砧板鱼肉。 旋即,她想到了系统和她的对话,也许只有攀附上卫云舟这一条道路可以走了。 一想到此,她就觉得有些大窘:细细想来,她已经得罪卫云舟许多次了。 最关键的就是,她害死了楚沧——在原书中后面倾情坦诚互见的时候,女主满怀深情说对男主是一见钟情。 既然是一见钟情了,既然卫云舟那日也肯路过青居院了,那一定还是见过男主,而且还参与了他的一些计划吧? 还有她后面一系列莽撞冒失的举动。 以及今日误打误撞送出去的花灯,她还故作聪明地说了一句「还您」。 既然都说「还」了,那不便是两清的意思?不过楚照转念一想,也许这样更能贴近她的要求才是。 思索至此,楚照却见屋外清冷月光透过回字菱花窗,碎碎点点洒在黄檀楠木长桌上。 那公主殿下......迄今为止好像也没有什么离谱的举动——那她就正如这轮月亮一样。 生如高天孤月,世上唯她得而不求,不曾有求之不得。 楚照冷笑一声,心道自己的任务还真是沉重。 第66页 时下已晚,翠微便敲门提醒楚照早点休息:「殿下,已经不早了,您要记得休息。」 「我知道了。」楚照答应道,自从喉咙解脱之后,她说话都不像以前那么吝惜了。 只不过,按何桓生的要求,她在人前,还是要保持那一贯的形象。 她嘆了口气,对着明亮烛火,解下衣带。 铜镜中映出她的面容和身体。 道道白布裹缠着她的身体,她一道一道地揭开那白布。 这是楚照穿越过来,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这副身躯。 光看这张脸,稜角分明的同时也带着柔和清透,加之男性装束,分不清性别实属正常。 除此之外,就是原主在身上的层层保护了。 楚照定定地看着手中的道道白布——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取下来? 也不知道会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烛火通明燃着,楚照依然睡不安稳,一番挣扎后还是勉强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今夜无眠的另有其人。 公主殿下微服出宫,宫中人多嘴杂,加之卫云舟并未存心遮掩,很快口口相传,便传到了东宫。 卫洞南此时正在同一位白须老者下棋。 彼时,他手上正执起一枚白棋,思考要从何处落下:「师傅你这一招棋,不怕走得太险了些么?」 白须老者捋着自己鬍鬚,正欲回答,门槛便传来咚咚几声,足音急促。 「谁?」卫洞南放下手中白子,不耐烦地抬头看去,来者是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走上台来。 卫洞南面色彻底肃然冷淡:「有话便好好说,这么急躁做什么?」 那小太监哪里亲自和太子殿下说过什么话,虽然宫中有流言传太子刻毒,但是他毕竟从未亲自同他交谈,如今一见,直接是被吓得面如土色。 「太......太子殿下,」小太监哆哆嗦嗦说话,一边忍着卫洞南凌厉的眼神,「是这样的。」 卫洞南十分勉强,他看对面老者面露谴责不满神色,这才逐渐收敛起不屑表情。 小太监谨慎看了四周,发现除了除了白须老头之外,别无他人。 白须老者悠然抚着自己鬍鬚,慢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且说吧。」 「嗯,你说吧。」卫洞南语气强硬,再次重复了一遍老者的话。 小太监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了卫云舟出宫的事情。 本来听得是卫云舟的事情,卫洞南神色顿时凛然,他忽地就将手中白子捏紧。 然而,小太监就说到卫云舟出宫回宫,便戛然而止。 卫洞南掀了眼皮,松开白子,径直丢入棋篓里面:「就是这些东西?她出个宫,至于你这么慌慌张张地来报?」 棋子相碰,撞出泠然声音来。 他颇为恼怒。他这个妹妹,一举一动似乎都牵扯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诚然,她出宫的日子很少,但是也不至于这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来。 小太监又结结巴巴地解释开了:「还没有说完。」 「那你不快点说?!」卫洞南陡然提高音量,这下更是把小太监吓得半死。 「公主没有在外面游玩多久,回来的时候,还提了一盏花灯。」 卫洞南索性直接往后仰去,「谁家元宵出去不看花灯?她提一盏花灯也需要你们这么来报么!下去,还有你,自己去领二十大板!」 那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求饶。 卫洞南还不解气,却被白须老者劝住:「不可,不可。想他也是从未来过东宫,太子殿下,您且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经由这老者劝解,卫洞南这才缓和了神色,他「嗯」了一声,却依然不正眼看那小太监,「念在本宫师傅的份上,今天暂且饶你这一遭。」 那小太监又感恩戴德地谢了一回,步履仓促又跑了出去。 气氛忽然又安静下来。 那老者移动了棋盘上一颗黑子,「太子殿下,您这个脾气,说什么也要改改。」 「我知道。」 「您每次都说您知道......」老者不动声色,「只是您很少做到。要我说,您既要扳倒公主,就更应该注意她才是——」 卫洞南怔愣片刻。 「公主想必很少微服出游,您不若去调查一下那盏花灯。比如,它从何而来?按照公主的个性,她会稀罕一只花灯么?」老者捋了捋白须,不急不慢。 卫洞南恍然大悟,连声道谢。 第34章 变化 夤夜如浓墨,一弯玉钩高悬天中。 万里长空,唯余下这一点冰月,霜冷月色照拂大地,乍一眼望去竟不知何物为真正的霜雪。 马车碾过雪地,发出厚重的辘辘响声——然后戛然而止。 一头戴毛绒帽子的车夫干脆利落地从马车跃下,拿出脚凳摆上:「殿下,到宫中了。」 再往里走,车马禁行。不论是谁,都要在此处换乘辇车,抑或改作步行。 今夜卫云舟出行仓促,回来之时也不算早——如今虽是元宵佳节将至,宫中的过节气氛却不浓厚。 覆雪宫墙上点燃壁灯,潦草地缠绕了几圈彩带就算作庆祝;不远处的沉沉枝桠,上面胡乱盖了几只彩灯,就算是应付过去。 大地一片霜色,月色和雪色交替,点点灯火辉映其间。 第67页 厚实车帘掀开,卫云舟极端庄地踏在脚凳上,然后深深一脚踩入雪地之中。 举荷却没有这么悠闲,她后一个出来,相当跳脱,一个大跨步便踩进雪中。 车夫看得心中暗自啧啧:这丫头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不怕冷的。 举荷是卫云舟小时候出宫的时候捡回来的乞儿——这是宫中都知道的事情。 那时候天寒地冻,年幼的公主出宫,在路上碰见一衣着单薄的小乞儿。 乞儿虽然衣着单薄,但丝毫不怕冷,也不怕衣着华贵的卫云舟,还和卫云舟因为天冷受冻之事争论两句。 素来争强好胜的卫云舟竟也不恼,将她带入宫中,还为之重新取了名字,一直带在身边——这就是举荷。 「时候不早了,王叔,你回去吧。」举荷一边拿着手提灯,一边道。 车夫点点头,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收了脚凳便又爬上车去,慢慢吆喝着离去了。 举荷把提灯点燃,明亮火焰相照时,她才意识到卫云舟手上原来还带着那猫拿游鱼的花灯。 这猫拿游鱼的花灯本来就是用作观赏,拿来照明自然有些欠妥。 兼以这花灯是那登徒子所赠,举荷心中便不免生了些恼意:「殿下,这花灯又不能照明,您这么拿着也是白拿着,我来拿吧。」 卫云舟却是拒绝:「不必。只此一物,本宫还是能拿。」 举荷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公主殿下所认定的事情,轻易没有人能够改变——她所谓的和公主的争论,大多数都是对既成事实的预测或者重复而已。 二人踱步走向大门,那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原不知是谁,直到卫云舟走近,他们看清人脸时,这才慌慌张张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夜晚轮值换班,卫云舟出去时的那两个人,如今已经换下。这新换上的两个人,消息还有些滞后。 「免礼。」卫云舟淡淡抛下一句,神色未作任何变化,依旧是提着花灯往前面走。 其中一个宫人,卫云舟走来之时,他便一直盯着那盏花灯。待到卫云舟走后,他的目光也未曾离开过。 这花灯......公主殿下出宫一趟,就是为了买个花灯?她不可能稀罕这种东西的。男人暗想。 举荷虽然是走在前面,但是她时不时停下回望卫云舟,自然也就觉察到那男人不甚友好的目光。 待到走远,举荷才小声说话:「殿下,我刚刚看那左边的竹竿儿有些眼熟......就是一时半会儿我想不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卫云舟居然说出那人身份:「那人不就是东宫里的人么?秋日宴时,你我都见过。」 举荷噤声,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可是秋日宴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公主殿下怎么什么都记得? 还是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我看他那眼神不善。」举荷道。 「东宫主人就不善,」卫云舟轻笑一声,这是她今夜回宫后第一次明显的情感波动,「他应该马上就会去打听,我出宫做了什么吧。」 举荷似是不信邪一般回过头来,借着渺远的火光,她依稀能够看见大门口如今只吊了一个黑影。 亦即是说,那个瘦竹竿儿跑了。 啧,去通风报信这么快?她撇撇嘴。 「您说得对,我看那个瘦竹竿儿已经跑了,只剩下右边还有个影子了。」 「本宫今夜出宫,应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卫云舟淡然,「相信我们的太子殿下,也应该知道为什么今年宫人大多不在宫中。」 她抬眸,又见大雪压枝——这棵大树相较沿途所见,寥落许多,没有任何彩带花灯装饰。 二人又缓行一阵,今夜依然落雪,势头却不大。 二人回到长年宫中。 甫一走进大门,那宫人便道:「殿下,有人写了封信给您......让我们托人转交。」 宫人并不识得那黑衣人,只知道其人来去无踪——竟然能以这番身手随意进出大内,委实可怕。 但这样的人才,收归于公主殿下手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卫云舟颔首,她思忖片刻,是时候也该到收到回信的日期了。 终于她回到殿中,青烟缭绕,熟悉的杜若香气很快就充盈室内;地龙也随之燃起,暖意融融。 殿中烛火辉煌,金光相映。 卫云舟坐在金丝楠木桌前,她随手翻开桌上公文,熟练地从那一沓公文中抽出最中间的一封信件。 灯盏相照,卫云舟将信件展开平整,仔细阅读。 烛光跃动在卫云舟的脸上,更衬她容貌威严与昳丽。认真、专注、端庄...... 这样的人,理应是统治这个国家的人。只不过,举荷心里明白,这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公主殿下近来应该是遇到困难了。 举荷站在稍远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好能同卫云舟有交流,也恰好不用看到信件内容。 这点分寸,她还是要掌握的。 「太子还真是心急。」卫云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随手将信件点燃。 信纸转瞬间就变成灰烬。 「发生什么了?」举荷下意识问。 既然公主殿下能够说出来,想必也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 卫云舟看向她:「这封信上称,织造府的帐目对不上,从前年开始,就月月缺斤短两......」 第68页 举荷心中陡然一惊。 话说朝徽帝抱恙日久,早在他还未彻底放权之前,就将京中地盘作了粗浅划分——京中西郊大营,士兵驻扎野外,归卫云舟所管辖;而宫中羽鹰卫、织造府、水路漕运则由卫洞南所摄。 谁也捉摸不透皇帝的安排。 太子国之大统,所掌管治下的确更多,然而他却没有兵权。那羽鹰卫,说来也不过几千人,和西郊大营所比,简直就是笑话。 卫云舟因掌握兵权,尔后与太子分摄朝政时,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势同水火。 互相关注彼此动向,再正常不过——只是公主殿下的手段更加高明些,不像那太子,非要找个瘦竹竿傻乎乎报信。 「那是什么意思?」举荷怔愣片刻。 卫云舟又随手拿起一本书册,翻开道:「谁知道呢?我们的太子殿下呀,大概已经忍不住了。自从前年开始,便已经开始密谋什么东西了?」 前年,正是朝徽帝正式下放权力的那一年——他将权力交给了自己的一对儿女。 其实,他还有几个小儿子,最小的是个女儿,只不过年龄都实在太小,大家多不在意。 刚刚说完这句话,卫云舟的眸光随即变成寂寂寒凉。 举荷只在旁边猜测:「既然帐目对不上,他是不是想拿这笔钱做什么事情?」 「当然......只不过从证据上来看,他对不上的那些钱,其实并不能成事,」卫云舟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分毫不把自己的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他这么莽撞,迄今所做最不利我的一个事,其实是杀了那个人。」 但是也并非绝对不利。她想。 卫云舟并没有说清楚。举荷猜测不明,便也只好默不作声。 她想了想,觉得宫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重,脑海中又浮现那个瘦竹竿儿的滑稽背影,打趣道:「说起来,那瘦竹竿儿是不是已经给太子报信去了?」 「嗯。」卫云舟侧耳,听了漏刻响声,点头应允。 「只不过......他能够去报信说什么?今日殿下出宫,刻意一身素色,什么打扮都没有。他还能汇报什么?」 说起这,举荷便不自觉蹙眉:今日出宫,本来该殿下好好游玩一番,才看那走索爬杆的表演了一场,便来到徐五娘的台下,然后便被那登徒子害了去。 委实可恨!只不过,举荷看那楠木桌上那精緻花灯,其实更多的重话,她似乎也说不太上来。 是啊,他还能汇报什么? 卫云舟忽然就对举荷此言有了兴趣。 今日她故意素装出行,不想惹出事端,但其实...... 事端已经惹出,但却无妨。 见卫云舟不说话,举荷继续道:「我看什么也不会发生,按他那个想法......恐怕觉得殿下您多事,才突然出宫。」 「你说得对,他能汇报什么?」卫云舟却是答了举荷的上一句。 猫拿游鱼的花灯横在桌前,待她说完此话,空心竹猫里面的烛芯将近,明灭闪动几下,不多时便成兰烬。 水盘中的灯火光点如今彻底消失,烛火熄灭了。 「他不知道的事情,总有人知道——那个老头,碍事的时候太多了,他总会献计让太子出手的。」卫云舟随手将书页翻到一页,旋即她站起身来,声音又似云山雾罩,如隔霄汉:「里面的火熄灭了,给它续上吧。」 「乏了。」这是卫云舟同举荷说的最后一句话。 举荷看着那花灯中的兰烬,陷入了沉思。 这齣宫前后的变化,不就是多提了一盏花灯回来吗? 第35章 狂醉 元宵佳节,皇帝设宴,宴诸亲。 此为皇帝家宴,与会者并不多,仅仅包括皇帝,皇帝后妃,及公主皇子等人。 还有些皇帝招来的近臣,也在与会者中。 「公主殿下,请吧——」殿门的侍卫毕恭毕敬。 他低垂双目,不敢抬头直视卫云舟。 他只能看见拖曳着的迤逦红色裙摆。 待他喘过气抬头回见时,只能看见卫云舟挺拔如松的背影,还有头上那顶赤金累丝头面。 阶下又传来跫跫足音,侍卫连忙收回视线,迎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 「嗯。」卫洞南从鼻孔里面发出哼唧一声,快步迈过门槛。 他走进殿中时,恰逢卫云舟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洞南走进来时见卫云舟行礼,竟然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只能盯着自己的父亲。 朝徽帝难得露面,身旁立了两个木雕龙首宫灯,映得他今日面色红润,看起来似乎身体康健许多。 他默不作声,只是低头俯视着地上的一女一男。 他打量过卫云舟,凌厉的视线又到卫洞南身上。 帝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莫名快要窒息,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卫洞南刚刚还在窘迫,如今抬头对上朝徽帝的视线,心中忽然一阵发颤,便勐地跪了下来。 青丝蟒袍,一下子跪倒在明黄色龙袍面前。 朝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此时此刻,他才算真正的满意。 「好了,朕的两个好孩子,快起来吧——只是家宴而已,你们用不着这么隆重。」 第69页 「是。」二人同声应道,纷纷起身。 卫洞南的动作还是仓促,他很快拂去蟒袍上面的灰尘。 皇帝又让旁边的太监招唿两个人落座。 等到这时,卫云舟才整顿衣裙。 丹陛层层,皇帝独坐,他的鬚髮已经染上霜色,但是面色依然红润。他摆弄着眼前的杯盏,面上含笑,不说话只是安心等待。 还有一些小孩没来,还有一些近臣没有过来。 卫洞南和卫云舟相对而坐,不知是殿内薰香暖气太过火,抑或是什么原因,他总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他只能强撑,以手支着下颌,才能勉强不晕倒。 他烦躁不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个家宴?家宴还没有开始。 「小殿下们,别跑这么急!」侍卫惊唿一声。 殿外传来一阵喧嚣,是童稚之声——小公主和小皇子们雀跃着跑进殿中。 他们奶声奶气地称过参见父皇,又要去给姐姐哥哥行礼。 最年幼的小公主嘉鹤匆匆对着卫洞南一拜,便很快转向卫云舟行礼:「姐姐!」 从入殿伊始,卫云舟的面色便如平静水面毫无波澜。 听见嘉鹤这一声,她才倏然笑道:「怎么说话呢,这么多人。」 她刚刚还特别守规矩地对卫洞南行礼。 嘉鹤笑嘻嘻,却是不说话,很快绕过长桌,走到卫云舟身旁,说什么也要邻近着她坐。 卫云舟也未多加阻拦,她侧头看了眼嘉鹤,正是垂髫之年,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皇帝却在此刻笑道:「云舟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此番本来就是家宴,还在乎这么多虚礼吗?」 「父皇教训的是。」她垂眸,长长卷翘的睫毛投落下一片阴影。 小皇子们都害怕姐姐和哥哥,他们也不敢像嘉鹤那样,直接往太子身边跑——他们这个哥哥,脾气急躁已经是出了名。 他们选了一个位置,和太子隔开。 而后就是近臣相进,纷纷向朝徽帝、卫洞南、卫云舟行过礼。 「你们可不要只拜三个人——」朝徽帝盯着台下这些或着深绿、红褐的官员,又不急不慢开口。 地下官员顿时一惊,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们原本以为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用不着大费周章,但是朝徽帝却有些不依不饶。咸住副 殿中保持了相当一段的时间的沉默,青烟裊裊,薰香气味扑鼻而来。 「臣赵渠参见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终于有一个人率先站出,向那些孩童行礼,他最后走到嘉鹤面前,「十公主殿下。」 那几个皇子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面面相觑。 嘉鹤年纪最小,胆子最大,她想了想,有样学样,学着刚刚卫云舟的样子,摆弄了台上的杯盏,但是一只手却难以捉住,只能双手抱住眼前的青花折枝高足杯,瓮声瓮气道「免礼」。 众人皆是一愣,旋即爆出哈哈大笑来。 「哈哈哈哈哈。」皇帝发笑,鬍鬚也随之震颤起来,「好了,诸位爱卿,都请入座吧。」 肃穆气氛,由得小公主举动被一扫而空。 近臣们这才面上带着笑容,纷纷入座。 皇帝端坐高高丹陛主位之上,旁边站了两个小太监;座位从中间分列,卫云舟和卫洞南分列两边,一右一左;接下来安排了小公主小皇子,剩下的便是一些近臣。 这些近臣都是皇帝亲信,在皇帝不亲政的时候,他们更要殚精竭虑辅佐摄政的公主与太子。 虽是家宴,但此番宴会用途并不在于联络感情。众人也只是吃吃喝喝。 膳食分下,众人尽饮尽食。 因为没有让侍者跟来,卫云舟此番还是多注意了嘉鹤。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傢伙虽然看起来有点生勐,但吃饭时候倒是规规矩矩。 似乎还用不着她操心。 她轻笑,心道自己多虑。 待众人宴饮毕,皇帝这才说出今日目的:「今日朕召诸位来......其实是有些事情要商量。」 众人皆肃穆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 「下月百官宴,朕需要一位爱卿来主持。」他扫过台下众人。 百官宴是大梁每年必会召开的宴会,时在春季,但具体时间不定——主要是要挑选一个良辰吉日。 近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退却的意思。 这分摄朝政的公主和太子殿下都还在座上呢,他们干嘛非得出头趟这一下浑水? 很快他们也就明白了,本来这百官宴的主持也不是给他们的。 只不过...... 皇帝的心有所属,究竟是谁呢?群臣扫过面色如常的卫云舟,和有些奇怪反应的卫洞南。 一中年男子率先开口:「太子殿下国之根基,想来应是让他来承办此事。」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还是应该有他的道理。 接下来又有几个臣子跟着附和。 皇帝虚了虚眼睛,不发一言,显然不认同。 那剩下几个人立刻便明悟,开始调转话头::「依臣愚见,公主殿下于设宴作东颇有心得。不妨就让公主殿下一手承办?」 不是太子殿下,那自然是公主殿下了。 朝徽帝不置可否,他看了一眼卫云舟,缓缓道:「云舟,你意下如何?」 看来还是想要把这件差事送给她! 第70页 卫洞南掩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百官宴不设在宫殿之中,而在大空地上——宴请从正一品到九品的所有官员。不仅如此,还会有外国使节、质子前来。 届时,皇帝还可能颁布诏书敕令。他的太子之位,就是于十年前的百官宴上所颁。 再让她揽了这差事去..... 卫云舟浅淡开口:「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朝徽帝眸色暗沉,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他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云舟来承办吧——说到这,云舟和嘉鹤似乎都差个封号,届时在百官宴一併颁下。」 果然如此!卫洞南咕哝几声,却不敢说出实际性的话来。 他冷笑一声,又想起师傅给他说过的话来。 皇帝似乎就是为此事设宴,很快他又吩咐下去:「元宵佳节,宫中宫人有些不能出宫.....云舟你还是要为他们准备考量,送些东西过去。」 「等下撤宴过后,你就留在殿中做完此事。」 近臣皆是噤声,有些人不无同情地看了一眼卫洞南。 这太子殿下居东宫已有十年,近年来却少了很多垂爱。只不过,只要太子还在东宫一日,不管陛下如何宠信公主,那都是虚妄。 有传言称,陛下和已逝先皇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这就是陛下一直对先皇后唯一女儿多加宠爱的原因。 事情交代完毕,宴饮也很快结束。群臣向诸位皇亲贵戚辞别,也都走了。 很快来了几个侍者,搬来一些名帖,意思是让卫云舟过目。 「去把我的宫女叫来。」她吩咐下去。 嘉鹤还未走,殿中忽然间就剩下她、姐姐,还有卫洞南。 小嘉鹤战战兢兢坐在旁边,瞪着圆鼓鼓眼睛疑惑。她的这个哥哥怎么也不走?难道他也和她一样,想要和姐姐说什么吗? 外面她的母妃在叫她,嘉鹤没有办法,只能又拉卫云舟袖子,依然瓮声瓮气道:「姐姐,我先走了。这些东西好多呀,你处理完要很久吧?那你记得早点休息。」 卫云舟笑着摸过小孩子的髮髻:「我当然知道,你母妃叫你了,你还不出去?」 「我这就出去!」等到卫云舟肯定答覆,她脸上才绽出笑容,然后一路小跑出了殿外。 倏然,殿中只剩下兄妹二人。 卫云舟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她抬眸:「皇兄还不走,是和嘉鹤一样吗?」 「你说什么?」 「和她一样,滞留于此,自然是有话想对我说。」 卫洞南磨了磨牙齿,他这妹妹还真是有几分聪明劲:「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告诉皇妹,你作为皇家脸面,还是不要擅自出宫,再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比较好。」 说完,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然后拂袖而去。 卫云舟脸上出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出宫,不三不四的人?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举荷来时,竟然带了酒来。 卫云舟盯着她手上的酒壶,虽不发一言,但是意味非常好懂。 你如何认为本宫需要喝酒才能处理这些事务? 举荷笑嘻嘻道:「元宵节天气寒冷,这明竹酒喝了可以提神暖胃。」 卫云舟摇摇头,算是无语,她翻开名帖来,又展开礼物清单,挨着挨着勾送。 这些类似的事情,不知从何年起,便是她一手承办。她的处理也与旁人有些不同,她会挨着挨着写下自己姓名。 大抵是为了昭彰她自己的恩德。 比如,她会先在笺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是今夜所处理似乎有些多——殿外夜色浓稠,六角宫灯里面烛芯已经一换再换。 饶是卫云舟,也不禁觉得有些昏沉,眼皮子开始打架。她不得不承认举荷是对的,她的确需要东西来提神。 于是她吩咐举荷倒酒。 举荷笑嘻嘻地斟满:「我就说嘛,您一定会需要这酒的!」 只不过,举荷似乎不解这酒的醉人程度,抑或是忘记卫云舟不胜酒力。 没多时,她便见卫云舟面色绯红,耳根上面漫出霞色,拿笔的手也开始有些轻微发颤。 她本来就是在笺上写套话:同奔四安,共赏百花;笙簧迭奏,万象更新。然后再配上后面早已写下的名字。 虽然是套话,但毕竟是公主亲笔,任谁见了都不敢怠慢了。 醉眼惺忪间,卫云舟忽然看见名帖上的名字:雍质子楚照,后面批了个青居院,但是又被点去,涂改成了柏堂。 她想了想,呵出一口气来,让举荷给自己换一只狼毫来。 她先把其他所有人的写了再说。 举荷不明就里,给卫云舟拿来后,见她龙飞凤舞一般写下一个硕大的「还」字,还带着沉沉醉意,和近似甜蜜的报復。 举荷看得一愣一愣,这「还」是写给谁的? 刚刚不还在「椒花献颂,柏酒迎春」吗? 第36章 戏多 我的天。楚照打着战放下手中的信笺。 看完笺上内容,她的喉咙有些艰涩。 乌木梨花几案上,一左一右,放着两叠信纸。 准确地说,只有左边才是一叠信纸,那是一个厚信封,里面装了东西,这是楚照今晨刚去摇亭湖,那车夫给她的。 第71页 至于另外另一边,那便是楚照适才放下的信笺。 它的外壳是横向翻开的。 楚照同翠微刚刚回来,便见堂前堆了好些东西。来送东西的人说,这些是公主殿下慰问宫中人所送,祝大家元宵节喜乐。 「是吗?麻烦阁下代劳,替我感谢公主殿下。」 「我为代为传达。」那宫女点点头,递给楚照一张笺,「这是公主殿下的亲笔祝福。」 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啊?」 宫女面无表情:「公主殿下每年都会打点礼物送往各宫,收到赠礼的人都有此笺。」 原来如此。楚照放下心来,但同时不免心中又有一种奇怪的落空感觉。 她再次道谢,准备和翠微一道,将赠礼搬入柏堂。 翠微却劝止:「这东西也不多,您就回去歇着吧,刚刚才回来呢,那人给您的那大信封里面又写了什么?殿下,您就别搬了,快进去。」 架不住翠微的劝说,楚照只能点头应允。于是她怀揣着那厚厚的信封,手中拿着卫云舟所赠的信笺,走进房中正厅。 她莫名觉得这两样东西有着同样沉甸甸的份量。 拉过椅子,楚照坐到乌木几案旁边,她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厚信封和信笺放在一起。 信笺外表有描金纹路,上面还有压花纹样。除此之外,还有星辰和山石纹的形状,这些都是皇室象徵。 是货真价实出自卫云舟之手的。 她思忖片刻,打算从下面打开此笺——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工整娟秀的小楷字,一笔一划书着「卫云舟」三字。 公主殿下竟然要亲自署名?楚照忽然就变得无所谓起来。 多半是托人写的。 思及此,她翻动信笺的手也不再束手束脚,她索性一下就掀开了外壳。 紧接着,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还」字撞入她的眼帘。 她沉默一息,外面雪落得簌簌,声音不大,只能听见翠微在堆放东西传来的乒桌球乓的响声。 这个「还」字写得龙飞凤舞,飞白留得恰到好处,遒丽张扬——这行书自然不同于下面规规矩矩的署名。 她默念了「还」字几遍,内心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思绪漫过。 楚照心头绷紧,眼前不由得浮现前几日蜂蝶台下,她一脸理所当然将花灯送给卫云舟时的情状。 很好。 彼时卫云舟什么反应都没有,除了极其细微的诧异。 楚照原本她不会太在意此事,或者说不会这么快就有回应——可是这报復来得也太快。 越看那遒丽的「还」字,楚照便越是心梗喉咙痛。 她摸出那白瓷瓶来,又吞下一粒药丸。 此时砰砰咚咚的声音已经歇下,翠微又在正厅冒头,她看到几案上摆了信封与信笺。 她刚刚靠近,准备好奇问点什么,却听得楚照低喃一句:「会报復的恋爱脑不要惹。」 「您说什么?」她没听清,具体说是没听懂。 楚照动了动喉舌,艰难转动头看着翠微,牵出笑来:「没说什么。」 翠微「呃」了一声,径直靠近乌木几案。 那峭拔遒丽的「还」字自然是没逃过她的眼睛,还有右下角端正工整的三字署名。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她惊讶地指着「还」字。 「我也不知道。」楚照决定垂死挣扎一下。 为了表示她不明白这字来歷,她将信笺捧起,只是很快便有一浓烈的酒香绕鼻。 楚照疑心自己出现幻觉,便让翠微一闻。 翠微接过那信笺,狐疑道:「还真是......这上面真的有酒味诶。管库房的人这么大胆,竟敢把沾了酒的信笺拿给公主殿下?」 刚刚说完,翠微就知道自己讲错了。 这管库房的再不要命,也不会把这沾了酒的信笺拿给公主,公主写祝词时难道丝毫不察? 她和楚照都保持沉默了。 楚照仔细盯着那字,想像开始无拘无束。 原书中,卫云舟不胜酒力是有明确设定的—— 作者写她喝了什么精酿的酒,眼尾便染上荼蘼绯色,脸色酡红,似玉山倾倒卧于长桌,还会口出妄言,道些什么寻常闺阁密语。 以往她的睚眦必报心狠手辣都体现在朝堂之上,但是这次酒后妄言,也让读者知道她其实很记仇。 但楚照当时不甚觉得可爱——毕竟书中所载的酒后乱言是在抱怨男主。 呃,但是现在男主死了。楚照的心还有些起起伏伏。 妈呀。她不会一边骂我一边数落「让你还」吧? 楚照承认自己戏多,但是结合原书,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难以想像,卫云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写下这个「还」字。 这字的粗细程度和那署名落款的字迹不一样。中途还换了笔。 怎么公主殿下在工作时间还要喝酒啊,喝酒就算了,居然还要换笔? 这分明就是存心的。 「其他人的信笺上......说不定也沾了酒?」翠微试探问道。 楚照摇头否决:「刚刚那宫女不是说了,宫中人都有,那自然也嫔妃的——说来还是她的长辈,她再醉也不会这么写吧?」 翠微面露同情:「这样啊。」 她的音调拖得很长,似乎意犹未竟。 楚照将那信笺折好,推到一旁:「我看看这个大信封好了。」 第72页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此番元宵贺礼,送的主要是金银丝炭,还有些暖盆之类的御寒用的东西......哦,还有一个花瓶。」到这时,翠微终于想起她过来的目的。 原本是为了告诉楚照,公主殿下到底送来了什么东西的。 「金银丝炭?」楚照随口问道,她拿过大信封。 今晨打早,她就同翠微一道去了摇亭湖。 那车夫在宫中的身份原来是个扫地侍者,唤作裘四的。楚照在廊上找到他时,他正在清扫落雪。 他见楚照来了,便递给她信封,再嘱咐了几句:「这是京中产业上一季度的利润.....最近几日才彻底结到,只不过,有一个例外。」 裘四说的例外,便是承平镖行。 镖行主人虞老太也生病很久,现在一切事情都是由她女儿虞上熙代为打理,也就是少东家。 「虞上熙说,年底镖行的行情很差,暂时就没有交出钱来。」裘四压低声音,密切关注周遭动向,「她的话也不能信太多,承平镖行和我们合作本来就很勉强。」 摇亭湖是宫中观景胜地,四下人走动得多。 裘四同楚照说话,还没说多少,就有人来了。 「这信封里面除了换好的银票,还有其他内容,殿下自己拿回去看便是。」说完,裘四就匆匆忙忙地拿了扫帚,继续扫雪去了。 二人也就跟着回来,路上还碰到些宫人。 冰天雪地的早晨,雍国来的独苗苗质子,竟然有闲心上摇亭湖赏雪落湖中。 宫中人多嘴杂,这些话很快也就传开来了。 也不知有人推波助澜抑或如何,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最后,也就成了夸楚照风雅。 楚照将信封里面一叠厚厚的纸取出。 钱,好多钱。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还有一张帐单,里面标註了钱的来源。 楚照看得目瞪口呆:除开那些她知道的酒肆茶楼是原楚沧所有,还有那看似中立的晴潇楼......入帐颇多。 怪不得那刘老翁要找她要晴潇楼的利润,的确,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若光是这些地方也就算了,楚照看到什么铁匠屠户都有入帐的时候,彻底服气了。 这男主还真是手眼通天,没地方他不曾渗透进去。 除去大额银票,还有几张信来——这些都是何桓生和他手下暗卫搜集来的消息。 光从信中,就可以感知到何桓生的语气。 他先是说了一遍大雍如今局势不妙,还在宫中的几个皇子依然争权,在他们的主导下楚沧的死都变得无足轻重。 一大堆话讲完,他就开始教导楚照,让她要小心谨慎行事,不要出纰漏,尽可能地同卫云舟保持好关系。 「公主殿下始终是要嫁人的,皇帝迟早会择婿,大梁史上的例子也屡见不鲜。她的权力,也不过是给我们的赠礼。」 楚照双目无神,涣散地看着让她同卫云舟保持好关系的那几个字。 她咬牙切齿了一道。 嗯,关系挺好的。这不是都开始「还」上了吗? 她汗颜。 她继续将长信读下去。 后面则是一些何桓生对局势的分析,楚照暂时用不上。只是注意到了何桓生对虞上熙的非难:「此人早在前年就开始缺斤短两,只不过我们同她镖行合作的时间确实不多。」 一言以蔽之,虞上熙有反水的风险,何桓生让不要对这个女人有什么指望。 最后一句话,是何桓生说会安插一个暗卫过来护她平安。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上面涉及很多东西,楚照并不能将其阅后即焚,便小心翼翼收拾好。 虞上熙,这人倒是个难缠的主。在原书中,她的确属于反派形象,总之就是千方百计地给男主设绊子。 但人家都大男主了,其实后面镖行的结局还挺惨烈的。 先把这个女人放一放吧,楚照实在头疼。 事情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还要来个暗卫来保护她? 什么样的形式?楚照忽然想起上次翠微给自己提过一嘴。 翠微看楚照终于收拾完东西,她才开口:「殿下,听说不日就有人要调来柏堂呢。」 「是吗?」 「是啊,我听其他人说的。他们都不徵求一下我们的意见。」翠微摇摇头,「不过也好,这柏堂那么大,多来几个人也无妨。」 第37章 红枫 翠微说的「不日来」,也同卫云舟的报復一样,来得都太快了。 下午时候,宋扶央就带着好几个人来了柏堂。 她今日依然同往常一样,着一身景泰蓝色官袍,如鹤高洁。 「楚殿下,」时候一久,都无人忆起楚沧,宋扶央索性直接省去「二」字,「念您搬来柏堂,身边又无人手,我大梁自然不敢亏待,今日特带几人来侍奉殿下。」 那一队人站开,约略有近十个那么多,有女有男。 宋扶央是卫云舟的女官,楚照很难不多想:「谢谢宋大人......敢问这差人来,是谁的意思?」 宋扶央掀了掀眼皮,目光沉沉:「这是下官的职责,下官会掌宫中部分人事。」 楚照一时语塞,只能道谢。 宋扶央又对着这些人嘱咐了两句,便向楚照告辞走了。 翠微看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心中大喜。 第73页 也算有她当一下老大的时候了! 她将这些人全部安置,告诉她们如何打理,负责什么地方。 其余人全部都安置已定,翠微喜滋滋又走过来,准备吩咐那余下的男子时,却被那人一把抓住。 楚照还没走动,她刚刚就站在原地,和这个奇怪侍者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她盯着那人的脸庞,心里面有些猜测。 鬓髮有些杂乱,似乎是故意掩藏什么,有一只眼睛似乎睁不开。 是瞎子还是什么? 翠微的手被那人反手拧住,那人的手上袖袍忽然滑落,露出枫叶脉络的疤痕。 楚照和翠微陡然睁大眼睛,却听得那人用浑浊声音道:「我是红枫.....是何门领派来保护殿下的。」 声音低沉得很,又像是故意被损毁过。 翠微吃痛大叫两声「痛痛痛」,那人才迟钝地把手松开,似乎不可置信一般。 奇怪为什么这种力度就让眼前这个女人嗷嗷叫疼了。 「以后殿下如是遇到什么问题困难,我都会为您解决,我还会保障您的人身安全。」红枫不苟言笑。 一阵寒风吹过,撩起红枫鬓髮,轮廓相当柔和,虽然此人生得剑眉星目,但是还是好认。 她的装扮也很拙劣——至少在楚照这种加上原身已经扮了十几二十年的的经验上看来。 楚照盯着她的脸,终于忍不住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进来?」 三人保持死一般的寂静,翠微还惊讶地漏出了声音。 楚照彻底服了。 敢情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看得穿女扮男装的人了吗? 「殿下怎么知道?」红枫原本还是沉默寡言,如今也同翠微一般,十分惊异。 楚照:...... 可能是她比较有经验吧。 「我当然知道。」楚照不愿多言,回身走去。 红枫还在后面穷追不捨:「可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人将红枫认出......殿下,请明示!」 「还是说,我今天的装扮哪里有不妥之处?」 她今日明明和那些男侍一样打扮!甚至更为妥帖。 楚照失语,更不想说话。 这人刚刚还颇有风范地反拧住翠微的手,转瞬间形象就崩塌了。 楚照知道,这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出别人是在女扮男装。 翠微手上的红痕还没有消去,她只能一边唿气,一边往前面追。 红枫终于追上楚照:「殿下,红枫此来,还为传达何门领的事情。」 「什么事情?」楚照坐下。 红枫垂首站着:「开春后便有百官宴,他让您在这段时间好好准备。」 「为什么?」 红枫又道:「在百官宴上,皇帝常常会颁下一下册封圣旨。当今太子,就是在十年前的百官宴上所立。」 「你的意思是,今年的百官宴上......会有人被册封了?」 「正是,何门领的意思就是,今年公主殿下一定会有封号。而且,这封号来得其实有些晚,说不定皇帝还会再搞些什么东西出来。」 楚照抬起头来,对上红枫的双眼,这时她才发现,她的一只眼睛也有些异样,棕得很通透。她刚刚还以为红枫眼盲了一只。 和何桓生的眼睛是同类型的「变化」,只是乍一看,倒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比如?」 「择婿。」 楚照:...... 搞什么名堂,这距离开春已经不足月余,她凭什么就让皇帝择她为婿? 凭她死了哥哥吗?楚照按下心中愤慨,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崩坏。 红枫说到底还是何桓生那边的人,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异样。不能像在翠微面前那样放得开。 「我现在定然做不到。」楚照老老实实交代。 红枫却是一脸坚决,语气相当诚恳:「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您不能因为一句做不到,便放弃了。」 楚照:??? 她诧异抬头,发现那双棕眸依然通透清亮。 哈?她居然不是在开玩笑? 楚照收回目光,唇角尴尬地牵出一抹笑。 有点奇葩,但不好说。 红枫谨慎地观察四周,发现只有一个翠微还在,她开口催促:「姑娘,你去看着那些人......我有话要同殿下说。」 翠微欲言又止,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楚照就走了,她要去充当红枫的眼线了。 等到翠微走了,红枫这才开口:「殿下,我们一共八个人,这其中所有人的来路我都摸清楚了。」 「嗯?」 「刚刚进来的第三个,穿水蓝色袄子那个......叫作茶月的,是公主殿下那边派来的人。」 茶月?好吧,然后呢? 红枫语气依然认真:「其他人的背景我也都查过了,只是宋扶央去各宫调来的而已。」 等等,这既然有公主的人,那太子怎么会不派人来? 楚照又想起第一日,卫洞南气势汹汹地闯进青居院的样子。 楚照提出了心中疑惑。 谁知,红枫垂下眼睫,又压低声音:「便是在下。」 原来你是双面间谍,辛苦了。 楚照扶额。 「不过殿下放心,红枫是暗影卫的人,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第74页 楚照摆摆手:「我知道了。」 红枫依然不依不饶,还说了许多,但说来说去,横竖都是让她在这短短的不足月余的时间里面,好好表现。 她的理由相当简单:「皇帝很可能会择婿。如果没有择婿,肯定也会留意到场的来人。」 接下来她还引经据典了一波,说了许多大梁歷史上,质子同公主成婚的事情。 可是曾经是曾经,曾经的公主,哪里有人像卫云舟这样执掌大权的? 皇帝想把她嫁出去吗?恐怕不见得。 想把她嫁出去的另有其人。楚照暗想。 柏堂中多进了八个人,一下子便充盈了起来,五个女人三个男人,算上红枫那便是六个女人。 红枫倒是颇会立威,不到几天的时间,她就已经在包括翠微在内的几人中间树立了仅次楚照的威望。 虽然楚照总是疑心是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导致的。 因为她总是能够看到翠微眼底泛起流露的无奈,好像是在说「随她去吧」。 按照红枫的指示,楚照每天都要读书。 「大殿下曾经同何门领通过信,说公主喜欢沉静内敛的人.....所以殿下您最好同大殿下一样,经常读书。」 嗯,但是卫云舟又看不到,于是楚照自然是每天都要在茶月面前读书。 为了让楚照读的每一个字都没有白费,茶月便经歷了让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柏堂人少,质子也无甚规矩,她们偶尔也会懒散一下。 于是,茶月某日稍微起得晚了,还在盥洗,那怪异的男子红枫也不顾什么女男大防,处心积虑地说什么庭中有异样。 茶月不明就里过去,却见质子已在读书。 晨光熹微,细雪纷扬,质子于此情此景读圣贤书,还是颇为风雅。 但是茶月看着自己手中的刷牙子,心情可就不那么美妙。 「所以,您叫我过来是为什么?」她恼道。 楚照看着书上那一竖排字密密麻麻地排开,还有旁边两个人居然正在看她,她不禁觉得牙碜。 喉咙痛可以吃药,但是牙碜怎么办? 她无语,只能继续看着那书上面的字:上不悦。又丁忧去位,服阕復官而卒。 这什么东西,随便一页又惹皇帝又丢官,最后还死了——未免有些太不吉利。 楚照想也没想,又翻了一页。 茶月的忍耐终于到达顶峰:「如果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她拿着自己的刷牙子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有病。 大雪已经渐渐缓了势头,天上也再不像往日那般搓绵扯絮了。 风卷过长街巷道,吹开一树海棠花苞。 百官宴将近。 茶月很难说清楚自己这这个月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是夜长年宫中灯火通明,想要进来的人都得经过仔细询问盘查。 茶月出示手中令牌,那门口宫人便让她进了。 她和守门宫人不甚熟悉,便不曾言语,径直往长年殿中走。 哪曾想她看到面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宋扶央。 宫人不认识,这宋大人她是认识的。 茶月便快步上前,与之攀谈起来:「宋大人!」 宋扶央顿住脚步,看向茶月:「是你啊。你怎么想着今日前来?」 「我想这个月还没过来,今夜我也正好有空。」 宋扶央颔首:「原来如此。只不过你应该早几天,或者晚几天再来。百官宴将近,想要从殿下这里得到点什么的人......多得就跟过江之鲫一样,你适才进门也应该看到了。」 「他们想得到什么?」 「官位仕途,金银钱途,不一而足。」宋扶央语气如常,「走吧,我们一起进殿去。」 她们仰首,看见长年殿前层层垒起的石阶。 最上面的六角宫灯燃得旺盛。 第38章 隐怒 二人抬脚跨上层层石阶。 纵然今夜长年宫中守卫盘查询问繁杂,还是架不住人来人往。 只不过走上去的功夫,便匆匆忙忙又下来了两个男官员。 茶月不明就里,小声问道:「宋大人,他们就这么明晃晃地走进来呀?」 尽管公主殿下摄政,但是直接让这些外男进入她的宫殿是不是不太好?何况还是这么多。 宋扶央目光平视前方:「按道理来说……他们的确不应该进来。只不过,只要权力在握,谁也不能怎么说殿下的不是。」 「原来如此,」茶月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我就是有些担心。」 以往,她从来没在皇宫中看见这么多的外男。 按照大梁律令,外男自然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入宫中,还是和公主见面。 只要大权在握就可以了吗?茶月的遐思到这里也就截止。 她和宋扶央已经走上台阶,到了大殿门口。 「哈哈哈哈哈。」一个身着深绿色的男官面色泛着红,自从殿中门槛跨越出来之后,就一直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脸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似的。茶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啊——失敬失敬!」官员似乎是大喜过望,明明宋扶央和他差不多的身量,他却偏偏看不见。 差点撞到宋扶央时,他连声道歉,继续掩不住笑声,一路小跑下了石阶。 第75页 茶月再度无语:「这位大人是谁?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刚刚那位好像是户部的一位官员。只不过我也在禁庭之中,不甚清楚。走吧,我们进去了。」宋扶央的语气平淡。 殿外立起一块大屏风,二人还是得穿过屏风才能走到目的地。 期间她们看见了不少人来来回回。 一个宫女忽然跑过她们身边,不经意瞥了她们一眼:「宋大人,茶月?」语气带着疑惑。 宋扶央点头,她知道这声疑惑不是为她所发。 仓促跑过的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举荷。 三日后就是百官宴,这些心思各异各怀鬼胎的傢伙,如今就像过江之鲫一样,一股脑儿地全部涌入长年宫中来。 时候已经不早了,得控制一下门口了。 「我是来给殿下说些事情。」茶月道。 「这样啊,那你去吧,只不过今天殿下实在是忙。但是你来都来了,」举荷话语仓促,「我现在得去嘱咐下看门的,不能再放人进来了。」 简短交流后,二人这才绕过屏风帘幕,走到正殿。 时候刚刚好,待她们两个到时,只剩下一个官员匍匐在地上。 还有一行人疾步走出,面色有些红润,有些则是惨白。 「哎……这下我怎么回去和我家老爷交代?」那人唉声嘆气,一副愁苦模样。 旁边那人却毫不在乎:「这次没个交代,下次不就有了?要不然你去求求太子殿下看?」 前者的声音陡然上扬:「去找太子殿下?我老爷非得把我的皮给剥了不可!」 两个男人的声音到了后面愈发大起来,抬起头又看见宋扶央和茶月,这才发掘自己的失态,连忙离开宫殿,还不忘再次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 茶月觉得无语凝噎,宋扶央却没说话,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殿中那匍匐的男人涕泗横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这百官宴啊,您就给小的一个名额吧,就一个名额。」 卫云舟高居层层玉阶之上,她闲适坐着,旁边乌木小几上摆放着一个台盏。 公主以手支颌,冷眼瞧着台下痛哭的男人:「杜大人,这个月以来,您已经来了四次了。」 那人哭号的声音这才止住,他艰难抬起头来,哽咽着继续说连篇累牍的废话。 茶月听得不耐烦。 大抵是说,他很需要这次百官宴的请帖,虽然他致仕有段时间了,但是还是想要让人知道他曾经有官位。 看见这个男人死缠烂打的模样,又听公主殿下说此人来过四次,莫不是次次都这样作态? 还有刚刚她们来时碰见的那些官员。 茶月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个月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以言喻了:除了那个同她一道来的红枫有些奇怪,其他人还是很好的。 和卫云舟所忍受的事情相比……她经歷的也不算什么事情嘛。 「杜大人,您也该走了。」卫云舟掀了掀眼皮,她看见最后进来的两个人,眼神忽地一变,「到时候会有供于致仕后仍居于京中的一桌。」 她的声音依然非常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那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立刻爬了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他连声「公主千岁」,又千恩万谢地走了。 屁颠屁颠,跑得比刚才茶月看见过的所有官员都更快。 举荷这时候也从外面进来,她适才也看见那个莽撞的杜官员,脸上还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神色。 她快步走到卫云舟身边:「殿下,我已经吩咐好了,今夜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卫云舟眉宇间这才显出疏朗之态,她「嗯」了一声:「辛苦了。」 举荷没说话,只是又站在一旁等候了。 我倒是不辛苦,您比较辛苦。她暗想。 卫云舟的目光扫过台下二人,最后停在茶月的身上:「你来所为何事?是柏堂那边有什么问题么?」 她揉了揉眉心,这十日以来为操办百官宴费了不少精力,还没空关心那个柏堂的欠债者。 也不知道那人看到信笺「还」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思及此,卫云舟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浅淡笑意:政务之外的事情总让人舒心畅快,特别是在冗杂事务中想起来。 「回殿下的话,事情是这样的。」茶月来之前本来有些提心弔胆独自面对卫云舟,好在旁边还有个一身清朗正气的宋扶央陪她。 饶是堂前卫云舟气势压人,她也好歹得把话说完说清楚。 她将这个月来的见闻都说了一遍,当然是围绕楚照的事情。 虽然她感觉那个红枫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这样的话不值得告诉卫云舟——公主殿下都这么忙了。 「大清早……风雪天读书?」卫云舟轻轻点头,她伸手拿起几上茶杯,撇去浮沫,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眉间郁气如今也淡去不少。 「是的,是的,」茶月不迭补充,「那质子还每天照顾花呢,对那花瓶也宝贝得很。」 「是吗?」卫云舟浅浅啜饮一口茶,只是反问却不作评价。 举荷站在旁边,自然发现卫云舟的神态变化。 哟,登徒子还真是有本事。 她暗暗撇嘴,当时殿下喝醉最后勾送礼物,她分明记得有给那楚照送去花瓶。 第76页 她都记得的事情,卫云舟难道记不得吗? 嘁,这事不好说。 长年殿中气氛并不缓和,茶月快速说完之后,便匆匆告辞:「这个月就这么多可说的。如无事,奴婢就告辞了。」 卫云舟颔首:「嗯,做得很好,你去吧。」 茶月和宋扶央眼神别过,也就匆匆出殿去了。 偌大的殿中霎时间又只余下三个人。 铜兽含珠,接连不断地递送着香气。 杜若香气缭绕鼻尖。 卫云舟放下手中杯盏,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宋大人……本宫托您查的事情,如何了?」 宋扶央往前靠近几步,却是垂首道:「回殿下的话,下官问了很多老宫女,她们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娘娘身体有什么疾病。」 她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 话中的娘娘,是指的先皇后,也就是公主殿下的亲生母亲唐禾。这个名字,都是她问了好久才知道的。 果然如她所料,此话一处,本来还在暖香融融的长年殿,顿时气氛都冰凉了几度。 卫云舟没吱声,宋扶央自然也不敢说话。 她好容易才抬起头来,对上卫云舟目光中的岑寂寒凉,那眼神的意思她读得懂,是不信任,是怀疑。 「宋大人说笑了吧?」卫云舟指节泛白,捏着杯盏,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举荷看得心惊胆战,公主殿刚刚因为那质子浮现的疏朗和笑意,如今又因为宋扶央的一句话,全然消失不见了。 这最后进来的两位真是人才。 「但是……根据下官调查,那些年老的宫女都是这么说的,」明知这样的话完全不合卫云舟的意思,但是宋扶央还是要继续说,「这些宫女还是曾经侍奉过先皇后的人,下官……」 举荷心里面哀求宋扶央还是别说了。 以她在卫云舟身旁侍奉这么多年的经验,她鲜少有见到公主殿下如此怒火滔天的时候。 公主殿下的怒火不会是突然爆发,而是蔓延渗透在空气中。 举荷现在闻着绕鼻的杜若薰香都觉得害怕。 「宋大人,您还是觉得,本宫听到这样的回覆会满意吗?」她目光凌厉,自高处俯瞰而下。 宋扶央喉咙一阵艰涩,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她垂首却不曾弯曲嵴背:「在宫中调查的确如此。」 一时气氛更加极端。 「在宫中就是如此吗?」卫云舟的声音倏然变小,「那宫外呢?」 此时她的声音又变得缥缈而不可捉摸。 宋扶央只是后宫巡视使——这个差事,本来也就是卫云舟托她调查所立所授。 她自然是无权出宫,如今,她也只能保持缄默。 「本宫知道你去不了宫外,暂且搁置。」卫云舟垂眸,将杯盏放于托盘中,「你走吧。」 她还有百官宴的事情要忙。 宋扶央行礼辞别。 卫云舟亦是起身离开。 举荷得收拾那杯盏。青釉刻花的手握部,如今已有了些许裂痕。 是刚刚裂开的。举荷沉默收走杯盏。 第39章 准备 「啊!今天为什么还要练?!明天不就是百官宴了吗?」 楚照盯着眼前那几支白羽箭,心里面充满愤愤不平。 红枫在旁边进言:「殿下,您从未参加过百官宴,您有所不知。」 「我不知什么?」楚照歪歪斜斜地坐在圆凳上面,靠着几案,心情不好。 是的,没错,如眼前那些弓箭和酒壶所示:她在训练投壶。 赫赫,她只是和弓箭有仇而已。 上次射彩带也是这样,只不过有暗箱操作黑幕了她,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取走花灯。 但是现在不一样。 百官宴上的投壶,那可是实打实地只能靠自己。 于是,红枫就肩负起来了训练楚照的重任。 每天,她们两个人都会重复读书插花射箭……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给茶月一个好印象。 读书,按原书中设定,也按红枫所言,想要当驸马,自然是要饱读诗书。 还要给自己加强聪明人设,于是红枫还拉了翠微一道,让楚照事先记背下来书籍内容,然后再同她一起演什么博学强识的把戏。 楚照&茶月:…… 看来这位质子身在仇家,却还是不改本心追求呢。 插花,这是楚照自己提出来的,因为书中有写卫云舟喜欢冬梅的事情,也是为了在读书和投壶之间多点缓冲节目。不然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表现,是不是也不太好? 卫云舟所赠来的,是一只钧窑月白釉瓶。 楚照当时凝眸瞪视很久,看不出这物件价值。 直到系统忽然出现,告诉她这花瓶价值,她才彻底死心——呃,只不过是那信封里面半数价格而已。 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想让她还不起?楚照咬牙切齿。 投壶,这是百官宴上的固有节目表演了。 与会者不仅仅有皇家的天潢贵胄,还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听别人所说,今天还特别增设几桌,专宴那些虽然致仕但仍在京中的老官员。 那肯定是要玩的,投壶自然也免不了。 京中多少公子质子都梦寐以求,想在百官宴上大放异彩,以此博得青睐:要是能够被天家、被公主看上,这自己的下半辈子、还有家族的世世代代岂不是都不用发愁了? 第77页 雍质子定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或者说,她身后的人也不会让她放弃这次机会。 一个能成功攀龙附凤的质子,背后一定有一群处心积虑的人为她出谋划策。 楚照听红枫口气,似乎楚沧在上次的百官宴上就是靠着射箭大放异彩。就是在那一次,楚沧一箭射中红心,让旁边射了三次都还未中的卫洞南大窘。 卫洞南身为太子,其他人纵然是比他强大比他厉害,也不敢贸然出头。但是楚沧,毕竟男主光环加成,一下子赢来了青睐也得到了卫洞南的仇恨。 红枫苦口婆心道:「殿下,您既然不会射箭,那投壶您也该会吧?」 楚照艰难地点点头,从此便开始了每日一练。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在红枫的悉心指导下,楚照终于还是练出个些名堂。 「砰」一声,白羽箭落入远处壶中,和壶中的白羽箭撞击,铮然出声。 努力果然是有回报的,这碗鸡汤她干了! 红枫依然一脸正气,十分严肃:「这一个月以来,殿下都相当努力,能够取得如今成就,也是必要。」 楚照:「嗯嗯嗯。」 「这一个月来我看殿下的变化实在也很多,」红枫背过身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毕竟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殿下都不怎么愿意说话。」 楚照又觉得牙碜了,她甚至不想尬笑。好在她的人设,一贯是深沉的大佬形象。 红枫似乎有很多人脉,她甚至搞清楚了明天的投壶所用的弓箭规格,还有酒壶样式,她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 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楚照只能含泪再练习几次。 因着这次投壶工具和明日的一模一样,红枫还煞有介事地让楚照迴避茶月。 「酒壶和弓箭不能让茶月见到了,」红枫一板一眼,「否则她要是去告知公主殿下,我们的努力很可能付诸流水,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求求你,不要再说成语了。楚照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倒不用迴避茶月。」 还用我们迴避她?我看是她迴避我们差不多。 楚照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早上,晨光熹微天光乍破,细雪簌簌而落,拿着刷牙子的茶月和一脸认真谨慎的红枫。 还有她面前那本书,上面主角的悲惨遭遇,惹了人,然后丢了官...... 那一日她的喉咙特别痛,她还牙碜。 红枫不明就里:「这是缘何?红枫记得,我刚刚来时,就同殿下说过,茶月是公主殿下那边的人……这些事情,要是被公主殿下所知,我们就——」 「够了。」楚照勐地拍案。 十分硬气。 红枫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这就去训练。」 红枫:…… 大女人能屈能伸,楚照自然是吩咐了红枫,让她拿好弓箭和酒壶,她们再练一次。 如楚照所料,茶月如今根本就是唯恐避这个质子和红枫不及。 质子的具体情况她不清楚,但是后者她委实受够。 楚照和红枫走出房中,到空旷院中来。 如今树梢枝头,只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冬雪消融,春寒料峭。 不日便是开春了,楚照心中还憋着另外一件事情——那钱霖清去找她的师父怎么样了? 虽然她的喉痛可以用药片缓解,但是时间一长,药效也会逐渐减弱。 治标还得治本,楚照如今还是心心念念记挂着钱霖清呢。 「殿下,你们二位今天又练习啊?」自从柏堂中人多了起来,翠微所忙碌的事情也跟着变少,她也得空到处转转。 这一个月,她看到楚照的投壶技艺,从箭与壶风马牛不相及到箭支能够稳稳正中壶心。 殿下还是用心了。 「是的。」红枫道,「明日就是百官宴了,殿下一定要展露出最好的一面来。」 「前几日看殿下的功力就已经不错了,今天怎生还要再练?」翠微自然理解楚照脸上表情所代表的不情不愿。 红枫摇摇头:「不能因为以前功力不错,就荒废了今日的训练。再说了,殿下一月前还是什么都不懂,如今更是要好好准备,这京中擅投壶的人还不少……」 翠微「呃」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回復。 楚照便道:「你既然都说京中擅长投壶的人不少,具体有哪些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户部侍郎刘公子,工部尚书秦公子……」像在报菜名。 「够了。」楚照微笑。 红枫却还是剎不住车,最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个镇北侯家的将军,傅季缨。」 楚照忽然心中一震,傅季缨…… 这位是大梁迄今为止第一位女将军,此人在原书中占有相当的份量。 但是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她怎么突然回京了? 「她是谁?」这个月来,和她通信联络的信件中并没有提及此人存在,楚照思考片刻还是装蒜为上。 红枫便解释开来。 大部分和楚照的记忆重合,偏差就在她在京中的残疾二哥又染上什么怪病,她得回京探望。 原来如此。 「傅家几世镇守边疆,抵御了不少次慎狄南下,当时梁帝念其功,让他家的子弟世袭。」 第78页 「只不过,轮到傅季缨这一代,出了些问题。慎狄异军突起南下,镇北侯当场战死,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纷纷上了战场。」 多的楚照没仔细听,总的说来便是继承父兄遗志。 红枫说完,目光便继续垂落到不远处的酒壶上,她伸出手,将箭递给楚照:「好了,话就说到这里,殿下,我们还是先做正事。」 楚照皮笑肉不笑,接过箭支。 连发十支,中了九支。 红枫赞许点头:「殿下此番,明日一定能大放异彩。」 「可是你不是说,还有那些擅长的公子哥吗?」 「他们的擅长也只是相对而言,」红枫不疾不徐道,「事实上,真正强劲的还是那些低品级的官员里面……」 楚照心弦忽然紧绷,那怎么搞? 许是看出楚照眼中的疑惑,红枫又道:「还请殿下放心,何门领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什么充足的准备? 「何门领已经让他们病了。」 实在是充足的准备。楚照脸上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来。 哈哈。 念在这一次投壶还算顺利,红枫也就不再多为难纠缠楚照了。 见红枫走了,楚照立刻变了脸。 她摔下手中箭来,坐到八角亭下的棋盘桌,一边摆弄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嘀嘀咕咕吐槽起来。 楚照还伸手招唿在旁边的翠微过来。 「累死了。」楚照吐槽。 「明天过了就好了。」翠微安慰,忍住笑容,但是笑意还是不断从眼底流泻。 楚照这个月的努力她也看在眼底,但是她也没办法多加涉及。只能给楚照送来更多的吃食还有解闷玩意儿,让她好好休息。 「对,明天过了就好了……」楚照咕哝一句,忽觉喉间干涩,「我得去喝口水。话说回来,那钱霖清还没给我个答覆呢。」 让开春去找她,可是楚照心里面犯嘀咕——她得什么时候找个合适理由机会出宫去? 这也得等到百官宴过后再说了。 明日还能见到何桓生,再找个机会同他商议。 是夜,楚照寝房中仍似往常灯火通明。 夜间下了雨,雨水流过层层瓦檐,风铃声动,和着雨水吟唱着春的调律。 第40章 园林 楚照正在换衣服。 适才,翠微拿了一大堆衣服过来供她选择。 她盯着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陷入迷思,但是迷思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楚照没做多少考虑,选择了一件湖蓝云锦长袍。 翠微只是讶然:「呀,和上次一样?」 楚照自然知道翠微说的是哪一次,上次出宫时所选择的,也就是蓝色的衣服。 「嗯。」楚照只是嗯声,不做回答。 她素来都是自己更衣。 哪怕是红枫来柏堂之后,楚照依然是自己更衣。 翠微只表示了一次疑惑。 对此,楚照的回答十分简单——你觉得红枫足够靠谱吗? 翠微想了想还是觉得楚照说的有道理,自然而然地也就放下此事。 她们都忘记了还有堂中还有一个男人的事情。 今日百官宴,宫中、京中以及郡县上都有不少人受到邀请。 楚照带了翠微和红枫二人一起前去赴宴——待到她们出门的时候,便有人在门口接应了。 只不过没有相应的轿撵,三人需要在引路宫女的指引下步行而已。 宫中绿瓦红墙,金黄色琉璃瓦上面依然挂着残雪未消;池日东升,点点金光辉映,蒸干昨夜春雨痕迹。 翠微常常在宫中走动,和有些宫女素来有交往。 念是四人走路太过无聊,她率先开口,问那宫女:「姐姐啊,你知道今天有哪些人要去参加百官宴吗?」 那宫女依然是保持着闷头走的步调,只是道:「除却百官,还有宫中的嫔妃、京中的质子了。」 「京中质子?」 「是啊,」宫女依然闷头走,「质子府上的那些人,全部都要过来呢。」 噫。楚照忽然就在脑海中想像了一下质子府里面的那些人的样子。 她差一点点就要去那个地方了,好在她没去成。 翠微还有话讲:「那姐姐啊,我们此行是去什么地方?」 宫女答道:「去百官宴。」 翠微:……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来问这个的。这种对话,就应该让红枫来进行。 几人而后没再说话,很过重重宫阙,到了一处园林形景的地方。 那是一道半圆形的石拱门,翠绿修竹种植两侧,中间开出一条道来。 门口还陆陆续续地聚集了些人——身着或深绿或赤褐色衣服的官员站在门口。 引路的宫女便顿了脚步,说道:「这就是了,几位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去引宫中的一些人。」 辞去引路宫女后,楚照三人便准备往里面走,只不过门口那些人不动,她们也不好走动,便也一起站着等候。 不知道是在等候什么人。 楚照光是站着,旁侧就有人注意到她—— 这又不知道是哪家公子,长身玉立松形鹤骨,看一眼倒是不凡。 于是竟然有人主动上前攀谈。 「这位公子,敢问令尊是……」 楚照只是微笑,然后翠微会在旁边报上她的来头来。 第79页 那官员面露惊讶:「竟然是楚二殿下呀,怪不得,老夫刚刚就觉得殿下有些眼熟。」 老官员面上扯出一丝尴尬的微笑来。至于楚沧的事情,他也不敢多说。毕竟是在宫中暴死的质子——谁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但是楚照能够出现在百官宴的现场,就证明这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随着时间推移,人越聚越多。 终于,楚照忽然看见好一团乌泱泱的人过来,这些人和她一样,今日打扮也隆重得很。 还未走近,楚照便听得红枫的话:「这些人便是质子府上的人了……说起来,这些人可是殿下的竞争对手,殿下得好生应对才是。」 楚照点头,只是觑了那些人一眼。 一眼望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这些质子迎面过来的时候,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风姿,还装模作样地和身边的人交谈起来。 楚照还听得旁边一个老官的吐槽:「陛下和公主又不在,这些质子为什么不肯在这个时候省些力气呢?」 她默默地点头应是,果然她这样保持沉默是金是好选择。 楚照忽然就和质子中的一个人互相有点看不对眼。 那人着一身华裳。他盯着楚照的时候,楚照也觉得不自在。二人同时蹙起眉头。 谁啊这死鱼眼是?楚照无语,不再去想去看。 还有些质子靠近后,知楚照是雍国质子,便热络与之攀谈。 楚照答应得非常勉强,翠微在旁边楚照这是有喉疾。 终于从拱门后面走出来一个宫人,她招唿了大家往园林里面去。 一行人乌泱泱地就往前面压去。 那宫人同带领楚照的那个人一样,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光顾着带路。偶尔后面有人问一句话,她才答一句。 想从她那里听到什么还是比较难,楚照索性就听周围的人闲谈起来。 原来此处园林叫做怀禾苑,占地极大极广,距离修葺完毕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 「这园林是陛下为先皇后所修,」队列中有熟谙旧事的老臣小声讲述着,「再往里面走还有一个小园,园中种植了数万棵芍药……」 嘶。楚照忽然也就想到了什么。 芍药……这在原书中也是重要的花——至少女主喜欢。 既然有人提醒了,楚照也就权且记下了。 人群又穿过一条甬道,转角处翠竹夹道,而脚下道路又由玉石铺就,一路向远蜿蜒绵延,路旁皆是瑶草奇花。 刚刚那熟谙旧事的老臣又开始介绍这条路的来歷,楚照听了一嘴,似乎又是纪念先皇后的路。 看来这园林里面的一切都与先皇后有关。 临近正午日头正盛,穿过泉石林木,楼阁亭轩,楚照等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宴会所设在空地上,周边还临着一带池塘,上面浮着未开的花,翠顷千澜,时有波涛。 在太监的招唿下,众人开始落座。 楚照正思虑去何地,一个太监便说着「楚殿下随我来」将楚照引走了。 他带她们弯折了几道,引她们到一处楼阁前。 虽在室外,但位置排列样式依然按殿内式样:中间设主位,左右两边再单设一位,而后两侧用紫檀长桌铺就排开,桌上俱罩青缎桌帏。 「各位质子请落座。」那太监吊着尖细的嗓音,让这些质子挨着挨着坐下。 原来桌上还设名,楚照这就没有办法乱坐了——彼时和她互相看不对眼的那个人,让楚照莫名心烦。 也不知道这座位是依照什么顺序排的,楚照还好死不死地就和那死鱼眼质子坐在一起。 二人落座,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陡然变得尖锐了些。 现在还未到时间,每人桌上只是摆了杯盏,放了簇盘唐缠等看菜。 众人也只能干等着,趁着这无聊漫长的等候时间,这些个寄人篱下的质子也就开始虚情假意地客套起来。 楚照只是冷眼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些质子在原书上基本是戏份零,甚至说连给男主刷经验都没资格。 她也不想与这些人多来往,便只是闷头啜饮。 虽然不开腔,但是光听别人说话,楚照也认识了她身边这个死鱼眼质子。 原来是陈国来的质子……很好,他和他的国家一样,楚照完全没有印象。 没有在书中读到过。 那陈质子先是对着众人慷慨激昂夸夸其谈了好一阵子,楚照听得只是再喝一口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楚沧。 陈质子说得面红耳赤,其余质子自然是附和他。但在其中还有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他们素闻雍质子居于宫中——这定然是别样殊荣,不然兄弟二人怎么不和他们一样住京中质子府? 于是,饶是楚照一声不吭,还是有人要与她说话。 楚照皆不言语,一切便由翠微代劳。 不管什么样的话题,到了最后都能引到「楚殿下喉中有疾,难以回应」上去。 次数一久也就索然无味。 那陈质子本来就和楚照邻近,如今看她是愈发不满。 他当然还记得楚沧——上次百官宴射箭他同太子一样,也是楚沧的手下败将。 楚沧素来有些名望,陈质子恨得牙痒痒,得知楚沧死后竟在质子府中开过酒宴。 第80页 但是应有的注意力还是没有转移到他身上来。 故此,他愈发看楚照不顺眼,和楚沧一样讨厌。 都是装出来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一眼就能看穿这两个人同样虚伪的外衣。 楚照刚刚放下手中杯盏,便听得那陈质子的嘲讽声音:「没想到……楚殿下不发一言,还是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啊。可惜啊,要是把令兄停于此,想必也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旁人看来只是翕动嘴唇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楚照居然悠然回应道:「殿下还未曝尸于此,就已无人在意……也许可以考虑考虑这个方法。」 楚照说完,又是冷笑一声。说她那暴死的哥哥,对她倒是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藉此骂陈质子两句,她是愿意的。 「你——」陈质子气得嘴唇哆嗦,又在脑中开始编排起话来。 忽然听得周遭一片喧闹,太监又扯着尖细的嗓音宣布皇帝公主太子来了。 「如此巧舌如簧,」陈质子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没有下去,「等下你见到公主殿下……还能再发一语么?」 哎呀,楚照敛眸,懒得再搭理他。因为她已经看见卫云舟朝着这个地方走来。 百官宴,天家的姿态有所放低。并无群臣山唿跪拜皇帝之礼,而是皇家人四处走动劝各位尽兴。 今日不愧是盛宴——光是看一眼卫云舟便可得知。 卫云舟为此盛装打扮,她今日头面赤金累丝头面,上嵌的赤红宝石与珍珠,凤凰蝴蝶交替出现。 霞彩千色绮罗裙迤逦曳地,她似乎惯于应付这种场面。 面色如云似霞,头上步摇在日光下泛着点碎金芒。 就像高悬中天的骄阳。 这一桌人全部噤声,个个心跳如擂,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样子全部消失无踪。 只是要从嬉皮笑脸、大肆胡侃转变过来,未免太过生硬。 好在楚照从入席开始一直是个面瘫形象,整桌也就她一个人自然。 她镇定坐好,刚刚掀起眸来,便对上卫云舟视线。 冷汗频出,手指微蜷。 她全力的伪装,似乎能在卫云舟玩味的目光中卸尽。闲着负 第41章 软饭 楚照动了动喉头,她艰难地迎上卫云舟的目光。 她今日极为尊贵华丽,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明丽的神韵;目光亦不似从前,如映春日般和煦,恰似煦色韶光。 楚照可以确定,卫云舟的目光在她身上定有停驻。那玩味的目光如刀一般,能够一层一层地剥下她费尽心机的伪装。 在其他所有人身上,楚照都未曾有个这样的感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无力感。还是说大女主就是这么聪明?她的思绪也变得纷乱起来。 这一桌的质子都因为卫云舟的乍到惊讶。 他们动作表情都相当生硬,每个人俱是一愣,而后才慢慢地开始向卫云舟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卫云舟却挥手打断道:「今日百官宴饮,各位质子自不必拘礼。还望今日主客尽欢。」 她笑意盈盈,目光虽然温暖和煦,扫过在场诸位,但是却无分毫停留。 楚照已然听到她旁边另外一个质子的嘆息声音。 卫云舟收回目光,转身向长桌桌首行去,衣裙迤逦。 楚照却盯着那斑斓衣裙陷入记忆洪流。 她当然是想起「还」花灯那一日了。 那日卫云舟只穿月白素色衣裙,不加任何缀饰,却如高天孤月;今日她一袭盛装,戴宝簪珠韶染金泽,又衬得她好似中天骄阳。 她战战兢兢地收回目光,像鹌鹑带着深藏不住的小心翼翼。卫云舟彻底转身而去,楚照看不见她如孤峰一般挺立的鼻樑,和翘起的唇角之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旁侧的质子也有小声嘆息:「哎呀……」 希望他能够攀上高枝的人,愿望恐怕是要落空了。观今日之大梁公主,他恐怕是一点苗头都摸不到。 楚照左边的这个人虽然如此表现,右边的那个陈质子却不然。 他目光灼灼,好似豺狼虎豹一般死死盯着地上的衣裙,他攥紧了拳头,又在心中暗暗发誓。 哼。那个楚沧都死了,剩下的他这个弟弟又能有什么出息? 最上面的主位自然是给朝徽帝所设,但是朝徽帝并不得闲来到质子这一桌,也算是虚设。 两侧长桌的位置,则是为公主和太子二人所设。 卫云舟所走向的位置,恰在楚照的斜对面。 她款款落座,目光扫过在座的质子,又缓声说道:「云舟迟来,还望各位海涵。」 这当然只是场面话,这大梁,恐怕找不到手指头个数敢嫌弃卫云舟的人。 各质子听了此话,俱是动了脸上表情,换成谄媚的笑容,继续僵硬说话:「哪里哪里,公主殿下肯纡尊降贵前来看我们……这实在是我们的荣幸啊。」 这一桌的质子都是如此,只有两个人除外。 卫云舟只是单单扫一眼便可看出——可巧的是,这两个人居然还落座一块。 那雍国来的质子……怎么还是那个样子?她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流光。 她心中陡然又生起些别的念头,或说,这念头早在之前就已种下,直到此刻开始以某种不可言说的理由开始茂盛疯长起来。 第81页 她只是觑了一眼陈质子,对他,卫云舟没有太多印象。 楚照故作镇定,她伸出手来抚平前襟上的褶皱。 旁边的陈质子自然是注意到了楚照的动作——这桌上的每一个人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刚刚只是粗略一看,便知道这桌上大抵都是些废物质子,怪不得被送到梁国来当质子。 当然,除他以外。 旁边这个楚照,他也闻所未闻,只是靠着哥哥稍微风光一点而已。 陈质子注意到楚照正在抚平衣服上的前襟,他冷笑一声:「哟,楚二殿下,怎么刚刚没有人的时候,你就端坐着一动不动;现在等到公主殿下过来的时候,你就开始折衣服了?」 楚照哑声,这理由还用说么? 当然是做戏给卫云舟看——还别说,虽然这抚平衣服褶皱来得仓促,但是楚照做得比在场绝大部分人要好。 嗯,而且她心中竟然还有一个诡异的制胜之道:她毕竟居于宫中,又和卫云舟有交集——这些质子不还是在宫外么? 陈质子见楚照默不作声,刚刚的阴阳怪气又更甚一步:「楚二殿下为何不说话?刚刚同在下说话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个月样子。」 楚照撇撇嘴,她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陈质子只听得她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话:「阁下还是要好好管管自己的嘴巴。刚刚动成那个样子,声音又大,岂不是会吵到别人?」 还在嘴硬,只不过是靠着抚平前襟、喜欢逃避的懦弱质子罢了。 陈质子微微生气,他面色涨起了些许红色,他费了好大的劲力,才控制自己的这一次说话不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没办法,我又没有如殿下一般,有个那么出色的哥哥。」 楚照顿时觉得心梗,不太想和这个死鱼眼拌嘴了。他总是想着攻击楚沧攻击他。 「阁下恐怕是太爱家兄了……」楚照声音依旧细若蚊蝇,只在二人能够听到的范围里面,「这么记挂他,下次忌日记得来;或者更直接一点,您也可以去找他嘛。」 言毕,楚照的脸上露出狡黠微笑。 她的手不再抚前襟,而是放到了桌上杯盏上面。 她和陈质子的拌嘴并不太久,只是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时间似乎有所延长。 就在刚刚的功夫,其他质子还在纷纷说些套话,互相谦虚。 「不知各位质子在我大梁京城居住,可还过得惯?」卫云舟声音清泠,如清泉流响一般叩击耳廓。 那些个质子立刻又趋之若鹜,迭声答道喜欢喜欢,习惯习惯。 「习惯啊?诸位习惯就好,」卫云舟如同意料之中一般点头,「不知道各位有无看到桌案上的陈设器玩?」 啊?什么东西?楚照刚刚一心抚平前襟还有和那死鱼眼拌嘴去了,她倒没留心桌上桌下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在座的某些人一听,立刻得意叫嚷:「注意到了,注意到了——可是这织锦?」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质子容光焕发一般,他兴奋地站起,双手张开举着那织锦。 织锦上面绣着花样繁复的图案,山水花鸟,朵花对雁,看样子就知道价格不菲。 卫云舟只是轻轻颔首:「不错,正是此物。百官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云舟也难有时间见到诸位公子——你们桌案上的那些陈设器玩,便是赠给诸位的。」 顿时一片譁然,那些一直遮遮掩掩的公子哥们这会儿倒是不装了,他们纷纷取出织锦来,颜色各异,但大多都是简单色调。 不仅仅有织锦,还有桌上陈设的那些器皿,如瓷镇特产的云纹瓷器、剔红香盒等物。 都是质子了,过得当然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吃穿用度都要看大梁皇室的脸色,卫云舟此举,也算是能够解他们之中某些人的燃眉之急。 陈质子却低低地闷哼一声:「就这点东西,就轻易给打动了?」 到底是偏远蛮荒之地来的小质子,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只不过他旁边这个质子怎么还没有动静? 他不耐烦地睨了一眼楚照,发现她毫无动作,又道:「怎么,楚二殿下,您刚刚还挺当泼皮无赖,现在金银财宝近在眼前,您又要端着了?」 陈质子同样没有动静,他刚刚在注意观察其他质子手上的东西:似乎……他觉得这些所赠的东西,应该是和个人有关。 因为,这个座次是按名次所设。还有好几个人因为收到了什么所喜好的东西而惊唿,然后又对着卫云舟一顿千恩万谢。 他心中无端地就起了一种念头,一种卫云舟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念头。 拜託,他可是大陈来的质子——这一桌质子里面,只有他风度最为闲雅,国家相对最为昌盛。 他本来也不应该来梁都受气,只是因为宫廷斗争失败了而已。 陈质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想看卫云舟赠给他的何物,只是旁边的楚照毫无反应,让他不悦。 最终,陈质子还是摸出织锦来,平整挺括,但是花纹相对来说并无亮点。香盒,也是那样…… 他皱眉不耐,但是很快按下波涛汹涌的心绪:他和那些靠打秋风为生、艰难苟活的质子当然不同。 「嘁,原本我就不需要。」他冷冷哼声,但是在看到旁侧楚照慢悠悠找出所压织锦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第82页 金晖遍落,洒在浮光锦缎上,光彩炫目夺人,当楚照拿出时,众人目光俱是被吸引了去。 楚照还煞有介事、不急不慢道:「哎,可惜我就是缺钱。」 浮光锦丝,是西域进贡之物——稀世珍品,居然落到这楚照手中。 「你,你……既为一国质子,何纠结于此!」陈质子终于沉不住气。 「阁下勿虑,我鼠目寸光,您志向远大。」楚照嘴角上扬起狡黠弧度。 陈质子彻底哑火,但是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其他人一起,又对着卫云舟千恩万谢了。 又是一阵客套的话。 陈质子还是气恼,这满桌男儿,只有他一人有骨气么?谁差卫云舟这点东西? 「公主殿下此番实在破费——我看楚二殿下手中竟然是西域浮光锦,此物相当不凡。」他忽然说话。 周遭忽然陷入沉寂,大家都愣愣看着他。 他对面的一个质子露出古怪神色:不稀罕的话,可以把织锦给他,别在这坏兄弟们好事。 楚照哑然失笑,但还好她憋得住。 陈质子说此话似乎有他的用意,但在卫云舟听来却不是如此。 「公子多虑了,」卫云舟抬眸,唇角的弧度疏冷,「这浮光锦虽然珍贵,但大梁地大物博,万国来朝——还是不劳公子费心。」 楚照想笑。 陈质子忽然窘迫。 「至于为何给楚公子送浮光锦,那是念其兄猝然长逝——」音波震盪空气,气压忽而低迷,让人无可驳斥。 嗯,好像是个不错的理由。 让人还不起的东西和手段,她有的是。 众人想笑却又不敢,这质子府上,平素就这姓陈的作威作福最多。 公主殿下这不是狠狠地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么? 忽然,远处疾步跑来一个宫人,在卫云舟身旁俯身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要她过去一趟。 卫云舟点头,又缓缓起身,她目光扫过一圈质子,又淡淡道: 「今日宴会本宫所赠,并不希求诸君偿还。」 楚照汗颜——她还不起,不还了就是。 待她走后,其他质子自然是面面相觑。 这从未听过赏赐东西有要还的道理啊?还是公主殿下真好,怕他们有负罪感? 楚照看旁边死鱼眼站起,更旁若无人一般抚起那浮光锦来,一如她刚刚抚平前襟褶皱。 陈质子忍无可忍,他对这一桌男儿,还有身旁这最可恶的雍质子失望透顶。 他恶狠狠地摔下一句话:「软饭男!」 第42章 季缨 软饭?软饭就软饭。 反正她不男。 陈质子甩下一句话后,拂袖离去。 一整张桌的质子都作无所谓模样,他们只是看了一眼离开的陈质子,并未有太多反应。 但有一穿青白色袍子的质子例外,楚照并不识得他是谁,那人见陈质子起身之后,他思忖片刻也跟着离开了。 似乎是朝着陈质子走的方向过去了。 一起的?楚照盯着那人背影。 没想法,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那匹浮光锦。 浮光跃金,不愧此名。金辉如今肆意流溢锦上,楚照被晃得迷眼,只将那金辉作卫云舟眼角眉梢流淌过的明丽。 唉。 她扶额,只当自己是晕了,想太多了。 只不过她可能没办法向何桓生好好交差了。他们都要他演什么深沉的形象,能够吸引卫云舟注意……好藉此攀龙附凤。 前面一句楚照是做到了,后面吸引注意力楚照也做到了。 但是这两句话毫无关联。 楚照愈发觉得眼前那个浮光锦缎刺眼了起来。 行吧,软饭就软饭。但是她心中总隐隐梗着一根刺。 这事情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她隐约察觉出原书中卫云舟行动举止的意味。 她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质子这一桌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后仅仅是来了几个官员路过敬酒,但官阶都不是很高。 有些还是是桌上质子的债主,那些个欠债的质子说话的时候都带讨好。 但楚照似乎有些不同,有人已经风闻她得了浮光锦,还专门有人打听:「楚公子在什么地方?」 一桌质子,也就她受到的待遇不同。 那些人眼中带着谄媚,从楚沧开始,就同楚照开始攀关系:「以往老夫和楚大殿下也时有交往联络,还希望二殿下也多多照顾。」 楚照受宠若惊,但是这些人带的前缀实在太长,她记不太清索性到后面也不记了。 总之这些人是要和她攀关系。 她喝完酒,又坐回座位上。她所长不多,但是在喝酒上面还有些造诣。 这些酒并不醉人。 等到传上正菜,陈质子才姗姗来迟。 他刚刚也看到了不少人前来专门同楚照敬酒说话,气得磨牙。 他理了理衣袍,慢慢落座:「楚公子啊,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带着嘲讽与瞭然。 又怎么了?楚照余光觑了陈质子一眼,不甚明晰他知道了什么东西。 「有话可以直说。」楚照不咸不淡开口,继续动用桌前肴馔。 陈质子脸色又涨紫,他愤愤地压低声音:「我刚刚所说果然没错。你和你那哥哥一样无耻,只能靠这些低三下四的手段来……」 第83页 任凭陈质子天花乱坠滔滔不绝骂了一通,他都没有听到楚照的任何一点儿回音。 只有筷箸撞击的声音。 他的怒气已然被消磨大半:「如何?我说的可有错?」 楚照依然不做声。 陈质子又骂骂咧咧了两句。他的怒气如今已经被消磨殆尽。 终于楚照放下筷,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 陈质子差点暴起,他抑制不住熊想要一拳挥去时,却忽觉手腕传来吃痛感觉。 他的手被人拧住了:是一直站在楚照身后的那个皂衣人。 红枫冷冷地盯着他,手上力度不减:「陈公子,自重。」 楚照瞳孔微缩,这人躁狂么怎么打人呢。还好红枫站在身后救了她一命。否则这一拳下去,她可能得躺床上好几天甚至上月。 她故作诧异地看了一眼陈质子,笑皮笑肉不笑:「陈公子您这是手痒?」 手腕关节被捏得咔嚓作响,这边发出来的似是打人的冲突响动早就吸引了席上注意力。 陈质子吃痛低喝:「松开,松开!」 红枫手上力度丝毫不减,她在等楚照的命令。 「既然陈公子手不痒了……那就松手吧。」楚照风轻云淡道。 红枫这才松开手。 陈质子收回自己的手,上面红痕一道一道,他痛得呲牙咧嘴,加之那么多人朝着他看过来,更让他颜面尽失。 席上大多数人已经吃完,只余陈质子一人呲牙咧嘴,其他人又见是他,便也不给更多面子,互相道着谦辞离桌。 「下午的投壶比赛,公子可千万要来!」 「当然,一定来,一定来。」 听了这些话,楚照不由得吸一口气凉气。 虽然她倒是练习了很久,但是真正比赛来临,心中还是不免发憷。 她起身离席,还没走几步,就听到红枫在后面说话:「殿下可准备好了投壶?」 没有。 但是楚照选择不搭话。 红枫只当她沉默是默认,但是她还是跟进,一板一眼又说了好多的规则。 「我知道了。」楚照心怀感激。 现在红枫是她的救命恩人。 投壶比赛分好几轮,楚照区时只看一团乌泱泱的人围成一圈。 里面又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公子投中了,人群中又爆出喝彩声音。 楚照还打算挤进去看一眼,却忽然被人拍了肩膀。 楚照诧异回头,却只见一人衣袂飘飞走得极快。 红枫道:「刚刚是陈大人。」 怪说有些眼熟,原来是经验哥又来了——楚照忽然发现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他。 园中人来人往,若非特别关照,很难有人注意到特定某个人的行踪。 翠竹夹道,石砾为路。 楚照保持着同陈贺一定的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她们最后是来到一处修竹林后,这边竹影深深,在地上投落下巨大的阴影。 就在此处见面。 陈贺在竹后不停地踱步,终于等到楚照。 他甚至没空问楚照好,开门见山道:「殿下,您可知道……您陷入麻烦了?」 楚照疑惑:「我怎么了?」 陈贺那两条秃眉上下翕动,眉骨聚集:「我是说,太子殿下手上有了您不少把柄。」 楚照微微讶然:「他手上有我什么把柄?」 陈贺双手勐然一垂落,他再度急促地踱来踱去,一副无可奈何模样。 「您那日出宫……竟然将那范楼花灯取下,赠给公主殿下了!」 楚照挑眉,却是无言。 嗯,没错,她做了。 「元宵节近,本来京城人多嘴杂,见过公主殿下尊容的人亦不在少。本来京中就有流言蜚语,如今太子殿下一查,全部都得知了。」陈贺好容易才冷静下来。 那怎么办?楚照用疑惑目光盯着陈贺。 她依稀记得,陈贺关于她和卫云舟的关系猜想,似乎与众不同。 果然,陈贺顿了顿,才开口打着颤音抱怨:「我知道,我知道您可能是同公主有那么一点什么……」 听到这里,楚照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是在说什么?怎么在他口中,她和卫云舟的关系怎么不清不白的? 「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吧……」陈贺嘆息一声,「太子殿下素来都想让陛下为公主挑选驸马。」 楚照点头。 「这驸马的人选,那可就大有讲究了。」 话到这种份上,楚照也明白了。 卫云舟和太子分摄朝政,太子自然是想把她赶回宫中府中,自然想快点给公主找驸马了。 但驸马的人选也是问题。要是给卫云舟找了个好夫家,他可能又要吃瘪。 像楚照这种外国来的质子,在京中又无立足之地……说起来,她还真是卫洞南心中的最佳人选。 可是如此想来,卫云舟又不是傻子,更应该避免和她多加来往才是。 陈贺又是喟然长嘆:「总之,我就是来提醒殿下。这消息如今只是小规模传播。在我的干预下,太子殿下如今只是封锁此事——我让他先顾念皇家脸面。」 他继而看向楚照:「殿下,我还是劝您谨言慎行。毕竟令兄尸骨未寒,加之您又在大梁,更要注意这方面的事情才行。」 第84页 楚照好容易才不让自己的脸部扭曲。 她很想问问陈贺,在他心目中她是怎样一个形象。 趁着哥哥死后趁虚而入的不悌之辈? 只顾自己快乐不在乎女方名节之流? 楚照本来想开口解释,陈贺又说着什么「时间到了」,他要离开了。 楚照甚至没来得及解释。 红枫忽然从身后转出,提醒她道:「殿下,是时候了。我刚刚看到好几个质子已在壶前等候。」 楚照还在苦恼刚刚的对话,但是现在红枫一催促,她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匆匆去了。 回去时却不见起初那番乌泱泱拥堵的景致。 一些人已经站在一边,三三两两成群,小声谈论着什么。 虽然这些人站位不成规矩,但是还是可一眼看出,中间空了一条宽阔大道出来。 楚照疑惑:「中间这路是供谁走的?」 红枫摇头。 二人相对无话——说起来,翠微还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了。 如今人这么多,女女男男,一眼望去根本不好区分也难以找到人。 楚照决定先缓一缓,等下再去找翠微。她本来爱看热闹,园中不仅有投壶,还有其他可供娱乐消遣的地方。 忽然,还在窸窸窣窣谈论的人群又安静下来。 人都受了什么指令一般闭嘴,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大道。 大道上奔来一个太监,手捧黄色诏书。 楚照心惊,她余光中觑一眼红枫,后者还在疑惑。 这次我总算知道得在前面了。楚照暗想。 见诏书来,众人俱是知趣地跪下准备听诏。 那太监用着尖细嗓音,道:「此为册封昭懿唐皇后女为靖宁公主的诏书,适才已在园中宣读,特来告知诸位。此诏不日也要昭告天下。」 似乎不打算再宣读了。 楚照抬眸,心中又有另一段思绪。 太监懒洋洋扫了一下地上匍匐众人,又道:「各位还是快起身吧,莫要咱家为难。」 这事他可不敢僭越,「诸位刚刚在做什么,如今继续就好了。」 言罢,他便转身离去,众人这才慢慢起身,窃窃私语。 传话太监刚走一个又来一个,这次叫的是「靖宁公主驾到」。 众人譁然,但还是很快闭嘴又准备行礼。 楚照头脑如今带些昏沉,她也浑浑噩噩跪下。 卫云舟突至,她又笑让各位起身,大气端庄。 楚照看得恍然,又同众人一起起身。 适才质子桌上人少,卫云舟看见她正常;现在人多,看不见就更正常—— 高天孤月,中天骄阳。 那些一字一句的所谓「报復」,现在显得极不真实。 卫云舟忽道:「傅将军也要来?她前几日不是拒绝了么。」她话尾上扬,带着疑惑。 轻笑声音从喉骨漫溢而出。 楚照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传令兵来。 傅季缨?楚照又怔然。 这人在原书中份量挺重,给楚照留下的印象也比较深。 比如,她讨厌卫云舟。 第43章 赐玉 众人听闻还有傅将军要来,纷纷噤声,朝着来处入口看去。 红枫却是担心楚照不识得此人,又说了一遍。 只不过这次补充的消息更为全面: 傅季缨此番本不应该回京。她有三个哥哥,大哥和父亲已经战死沙场。 还有一个二哥因前年慎狄南下,在战场不慎中了一记流矢。起初他并不在意,不仅不觉得痛苦,战后还哈哈大笑将流矢拔出,扔在地上笑着说:「慎狄小儿,光是射箭怎么可能伤得了本将?区区飞箭流矢,就想伤到我这种大丈夫?」 说完,他更觉无事。然而慎狄实在诡计多端,那飞箭上面居然淬了毒。 大丈夫就这么囿于病榻了。 但是慎狄的威胁仍在,傅季缨从小便耳濡目染习武之风,也就自然而然地接替父兄上阵,近年来屡建奇功。 这些是红枫所补充,楚照只是点头听下。她对于傅季缨的熟悉,更多的自然是她在原书中的剧情。 一言以蔽之,她在权力争斗中,选择的是站在太子党一方。 原因......说来诡异,她就是讨厌卫云舟。 厚重踏实的足音踏响,大道上走来一昂首挺胸女将军。 这便是傅季缨。 她眉目疏朗,三千墨发仅用一红绳高束。饶是独身前来,身后犹带千军万马。 众人刚刚都还引颈眺望,待傅季缨走近,他们又纷纷垂下头来。 哎哟,这镇北侯家的女儿还真是厉害。 楚照倒还未完全垂首,她只是好奇地打量傅季缨。 的确英姿飒爽,她身上甚至还穿的战时轻甲,肩甲胸甲上都挂有红缨为垂饰。 她疾行,步履却是稳重,终于走到卫云舟跟前,然后屈身行礼。 楚照原以为她会干站着——毕竟按原书所写,她们二人互相看不顺眼已经是到了水火不容的态势。 不过楚照还是觉得自己想太多。 她们二人今日还都是以红色作为衣服主调。 卫云舟面上依然含笑——今日宴会她倒是一直挂着这样的笑容,像是例行公事。 「参见公主殿下……」傅季缨声如洪钟,不愧为统率三军者,「只是家兄卧病在床,在下迟来,还望殿下恕罪。」 第85页 楚照挑眉,说的也是——她似乎刚刚好错过了颁布册封的诏书。 但是谁知道呢,看她虽然屈身行礼,似乎也不是有多么想要得到卫云舟的「恕罪」。 卫云舟眼底翻覆起细微情绪波动。 在场人中有些人也变了脸色。百官宴自然是大喜值得庆祝的日子,这种日子,说什么战争与疾病,当然是不太好的。 这傅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公主殿下还会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吗? 「傅将军满门忠烈,我大梁能有今日和平,免受慎狄之苦,镇北侯功不可没。」卫云舟垂下眸来,头上赤金头面所簪的血色宝珠,在日光下流溢出深红颜色,「还请傅将军代云舟向令兄问好。」 嘶。楚照咋舌,她怎么不记得原书中卫云舟有这么把身段放低过呢? 其实她当时看书,也不明白傅季缨对卫云舟莫名其妙的恨意从何而来——也许作者就是想要突出一个嫉妒,但其实男主原本招惹的烂桃花也不少……那都是他们去青楼的后话。 某些女人的设定存在就是为了苏男主、让女主吃醋,然后调情一番。但傅季缨形象却是个出色的护国女将军形象。在太子死后,她带兵想要打败女主男主。 当然,失败了。 这里的情节还算有逻辑,但是楚照委实搞不清恨意是什么原因。 一如现在,她也不懂二人是什么情况。 「哈,那季缨一定代为传达。」她站了起来,目光灼灼扫过在场诸人。 楚照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不小心和傅季缨对视了一眼,便顿感被灼烧了一般。 好肆意的骄傲。还好我喜欢装面瘫。楚照撇撇嘴,暗想。 「季缨来前,不知道诸公在做什么?」她饶有兴致地开口,此时她早已背过身。 卫云舟却倏然道:「在你来前,在玩投壶之戏。」 「投壶?」傅季缨诧异,「诸位还真是好雅兴,在下也想试试。」 卫云舟却是不再说话,这两个人一动一静,明明还是欢快的盛宴,气压愣是被她们二人压了下来。 嗯,她们一个人还做不到这种程度。毕竟今天卫云舟都唱红脸了嘛。 一时阒静无声,哪里有人敢发言。 楚照甚至还能听见后面刻板的红枫小声道:「这不看她,也要看她背后那位嘛。」 这尴尬的场面最后还是归于卫云舟化解:「开始了应有一段时间,本宫过来,也是为了赏投壶之戏,请继续吧。」 此时诸人才开始有动静,各自走到酒壶面前,执起弓箭来。 现在气氛还有些消沉,很快来了几个胆子大但是技术委实不敢恭维的人,乱掷一气,壶的双耳与中心都中不了。 楚照暗自撇嘴——这些人很像她刚刚练习的那一日,弓箭与壶那是一个相距甚远。 这些人虽然投壶技艺不佳,但是在炒热气氛上却是一把好手。 刚刚因为公主与将军的莫名对峙而低沉下来气压,如今又活络起来。 那几个乱投一气的,楚照都还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相貌。她看那些人还得意,心下忽然瞭然,这些人投壶技艺不佳,就靠譁众取宠来博名了。 楚照又用眼角余光觑一眼卫云舟,她嘴角似有翘起弧度:的确,刚刚那几个人技艺不行,但是逗趣尚可。 逗趣的人过了,便开始逐步有上真本事的人来了。 欢唿声浪此起彼伏,胜者喝酒,均有定数。 楚照忽然听见一熟悉声音:「楚公子,刚刚吃完时你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想必投壶,您也很有造诣吧?」他目露狡黠,似乎吃准楚照不如他。 笑话,自从上次宴会被此人哥哥拂了一鼻子灰,他就恨上这世上姓楚的人了,不说弓箭,宴会上所有技艺,他都有所研究。 楚照并未回答,爱装就让他装去——不知为何,楚照现在心中却无多少一定要在投壶上大显身手的愿望了。 陈质子见撺掇怂恿楚照无望,他又气恼一句:「我就知道……吃软饭的是这样,什么都不敢做。」 楚照:…… 悉听尊便。 陈质子的表现还是比上面几个人要好得多,一共十支箭。他仔细瞄准后,一支一支投入,共有四只在壶中,另外六只挂于壶耳。 至少是全部投中,还有四支在正中呢。 「哈哈哈哈哈,陈公子厉害,如此看来,钱公子等下要喝不少酒了!」 陈质子咧着嘴巴笑。 红枫在后面敦促:「殿下,差不多是时候了,您也该去了。」 楚照不说话,也没有动静。 紧接着又来了两个人,拿了羽箭,可惜的是都没有超过陈质子。 那陈质子如今已经看不上楚照,只当她爱吃软饭鼠目寸光,炫耀的眼神都懒得在楚照身上停留。 也就在这时,女声清亮:「我看这位公子……投壶技艺似乎不错。」 是傅季缨的声音,众人皆惊愕地抬眸看向她。 陈质子刚刚因炫耀而红润的脸如今也淡了些许,他眼中闪过狐疑。 毕竟这傅季缨将门虎女,还是将军,那她射箭投壶岂不也是信手拈来? 傅季缨看出陈质子脸上困惑,道:「季缨常年习武,所以为求公平起见……就只投壶一次。」 众人譁然,统共十支箭……她要如何一起投入? 第86页 陈质子的面色已然如土。这投壶,自然可以一次多投,就是不知道傅季缨究竟如何应对。 傅季缨坦然笑道:「既然如此,季缨便一试。」 她俯身拾起箭支来,很快点出十支。 众人屏息,聚精会神盯着她,和她手中箭支来。 似乎没有多少技巧,也不带什么情感。 将军就是将军,那十支箭倏然在空中抛落弧线,然后稳稳地落于壶心壶耳。 陈质子看得面色更加凝重:要是这傅将军一次投壶将十支箭全部落入壶心,他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受。 壶心落了六支,壶耳两边各两支。和他的四支六支,只险胜一遭。 很难不相信她不是故意的——这样看来,她所投的壶还更有观赏性。 其他人哪里顾他不悦,只是纷纷庆贺傅季缨将门虎女、虎父无犬女,镇北侯一门英才等等。 楚照耸耸肩,对身后红枫道:「你觉得我能超过她吗?」 红枫终于不再要求楚照去了。 虽然没能显摆一遭,楚照的心情莫名愈发愉悦,就和欢喜声不断的人群一样。 不过她还是注意看了一眼卫云舟,她嘴角的弧度已然平压下去,双目眺望不知何处…… 她在想什么? 人群的喧闹声是在太监一声「陛下驾到」终止的。 众人纷纷下跪,还未见得皇帝到来,就已经开始三叩九拜山唿万岁。 等礼成,皇帝才开口:「诸位平身。」 楚照这才起身,抬眼看朝徽帝。 髮鬓虽然有了灰白迹象,但他精神矍铄,目光依然凌厉。 这是楚照第一次看见朝徽帝……在原书中,他的戏份同样不少,至少说在推进女男主的感情线中。 他瞥了一眼众人,又看了一眼人群中央的傅季缨,淡淡开口:「啊……这是傅将军么?难得一见,代朕向令兄问好。」 对镇北侯府的慰问犒劳,已经够多了。 傅季缨面容僵硬,粗粝指腹碾过手的指节。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目光沉下去,客套地应付过了。 朝徽帝并不是来找傅季缨或是其他人的,他是来寻卫云舟的。 「朕不扰你们,你们继续。」 伊始,他手上便捧了一个四四方方嵌金小妆奁,他眼尾泛起笑的纹路,递给卫云舟:「此物是你母后遗物……今日朕应该给你才是。」语中带着洞察的和缓与慈爱。显主腐 卫云舟表情无澜,清若眸子如初。她道谢后接过那盒子,却不准备打开。 朝徽帝却不依不饶:「打开它。」 「是。」卫云舟手指微颤,打开那盒子。 看见那形状独特的玉坠,她不禁唿吸一紧,骨髓及心脏深处,凛冽寒气开始张狂四溢。 和楚照一同注意这对父女的那个官员,却在此时惊唿一声。 楚照急忙转头,她也认得那坠饰。 第44章 清白 玉石坠饰光彩耀人。现朱赋 皇帝转头瞥了一眼失言叫出声的官员,便很快收回目光。 他又对卫云舟道:「好好拿着吧,朕知道你想念你的母亲。只不过,一朝天人永隔,便也只能寄物相思了。」 楚照心惊片刻,她虽然先一步转过头去,但是还是不由得想要回头看。 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翻涌起来的强烈愿望——她想要夺走那个玉石坠饰。 样式独特,是一个四方形状,里面嵌了一颗明珠。对于一个坠饰来说,似乎有些大费周章。 但楚照还知道更多关于此玉的事情——这玉说是温玉养人,但实际上是毒玉,诨名唤作「炽炎玉」的。样貌同温玉相近,但实际上却行害人之实。 偏偏此物还是皇后的象徵。在书中,详细介绍了此物,从高宗皇帝伊始,就开始世世代代只传给皇后。 无怪乎刚刚那个官员尖叫了:这东西,是给皇后的,也就是说,要传也是给太子妃。 不知道为什么,朝徽帝却选择赐给卫云舟。 但是卫云舟自然不觉,她甚至是激动地接过玉坠。 皇帝见她收下,便也不再多言,又嘱咐了卫云舟几句,回头又来和还在玩投壶的众人说了几句套话,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还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那个惊声的官员。 似乎是在提醒他不要多言。 傅季缨刚刚投壶大放异彩,便暂且歇下。 她站在一旁,也同楚照一样,看见卫云舟接过那妆奁。 她眸色暗沉下来。 楚照看傅季缨眼神奇怪,不免好奇,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这玉的实质,在原书中,还是男主后期调查得知——这玉坠的确非常关键,不然女主也不会彻底塌下防线,愿意和男主携手了。 纵然楚照现在知道,她也没那么机会去同卫云舟说。 她能去说什么?公主殿下,这玉伤身体您不要戴?您母亲的遗物有毒? 楚照撇撇嘴,心道有病。 投壶之戏虽然趋于无聊,但是后面又引来些官员过来。 这其中便有何桓生。 只不过他既身为门领,一到现场,便有人叫他投壶,他扯动嘴角,以示温和:只不过他脸上的疤痕显得愈发狰狞。 「承蒙各位厚爱,那在下还是献丑了。」他俯身拾起弓箭。 就在这个当口,他对楚照留下一句让她先去湖心亭等他,他投完壶就过来。 第87页 错开时间。 楚照不做声,便往湖心亭去。 湖心亭亦设在此园中,只不过…… 两侧迴廊,还得弯弯绕绕才能抵达。 怪不得何桓生要选在此地,楚照向四下环顾,发现还有些通路幽深,一径下去竟然不知延往何处。 是个陌生人找不到的地方,还好她有红枫带路。 何桓生终于姗姗来迟。 「殿下。」他开口十分急促,「我想问问……最近您有什么打算?」 这个月,他给了楚照不少消息。 要是果真可堪大用,楚照也应该有自己见解了。 楚照动了动嘴角,搜肠刮肚打算找两句话出来,应付一下何桓生这充满期冀的眼神:「作为取下花灯的代价,开春我要把那晴潇楼的收益匀给范楼东家……」 何桓生挑眉:「这是什么时候应下的?」 他不知道。 楚照便简短地将那夜情形一说。 何桓生点头:「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的话,殿下还是要择日出宫的好。只不过,时间待定,您可同红枫商量一二。」 他看向旁边的红枫,红枫也拱手答应下来:「请放心。」 「只不过,属下倒有一事想要提醒殿下,」何桓生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双目灼灼盯着楚照,「殿下如今可还觉得喉痛?」 光是被他盯着,楚照都觉得毛骨悚然,她点头。 「那下次出宫,也该去找找那个医师了。」何桓生语气意味不明,「要是需要在下接应,提前告知。」 说完这句话,何桓生又招唿了红枫,示意有话要同她说,让她一併跟上。 今日宴会他自然不能带剑,但还是硬生生地走出了出宫之夜按剑而行的风格。 真是个硬骨头。 楚照盯着那远去的两人背影,终于收回目光,落向池中,碧波千澜,上浮青叶。 这地方倒是个美景,就是有些难绕——看向旁边两侧游廊,楚照疑心自己自己乱走一遭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但是她懒于和别人打交道,不如就在此处转转。 亭台楼阁如云,金漆描龙,琉璃刻凤,处处显示皇家园林风貌。 沿着游廊前行,但见一路花草葳蕤,草木繁盛;又闻虫鸣莺啼,一片春景。 地方是好地方,楚照觉得自己要是能够找到路就好了。 或者说不被撞见也好。 她正闲散走着,却听得背后一声清音:「楚二殿下,您在此处见了不该见的人,还有闲心在这里晃荡么?」 呃……楚照踏步的动作都凝滞下来,绣靴高悬。 但是最后她还是把脚放了下来。 她刚刚应该沿着红枫和何桓生所走的路,一直跟着离开的。 而不是在这里,被卫云舟撞见。 等等,她刚刚说什么? 「为何不回头?」卫云舟又问,声音带着轻俏,听起来心情不错。 楚照终于回头,面上熟练地挂上笑容。 二人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几步远。 楚照忽然觉得心跳如擂,这么近? 本着讲究的原则,楚照第一反应就是后退两步。 这当然是艰难的事情,面前这位可是说话都能让气压低两度的摄政公主。 她想了想,面上笑容不减,已经开始动腿了。 「别动,」卫云舟嘴唇微张,动静虽小但楚照恰好能够听见。 明明后面还有一大截路,楚照忽有一种无路可逃、无处遁形的顿悟。 她不能窘迫,也不能露怯。 思及此,她也规规矩矩站了,既然不让退,那她干脆进一步得了? 她吸一口气,便向前走去。 事情就诡异在这个地方——卫云舟似乎是没有想到楚照会往前走,她也往前走了一步。 二人的距离如今只是咫尺之遥,她们甚至能够看见彼此脸上的肌理走向。 血脉喷张的感觉,只在一瞬之间。 送花灯那日还有那么多人看着,楚照还觉得不甚尴尬。但是此时此刻唯有二人相处,楚照浑身上下感觉有蚂蚁在爬。 楚照想也没想,便侧头欲走。 这一切细小动作都被卫云舟捕获,她眼尾都因笑泛起细碎纹路。 她不依不饶:「本宫说了,别动。」 还别动?那现在她是要干嘛? 楚照只能转过身来,目光澄澈清明,脸上也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高深,带了极重的讨好。 这恰恰投了卫云舟的心意。 「殿下,虽然这里无人,但这样……不太好吧?」楚照一字一顿,从牙缝中绷出字来 卫云舟此时已然卸下赤金头面。除却威严气势之外,此时的她,不知为何竟带一分狡黠。 清灵鹿眼中氤氲水色。 下一刻,楚照瞳孔骤缩——卫云舟竟然贴身过来,二人恰好错位。 「擅闯此地……殿下知不知道是什么惩罚?」语尾带着玩味的上扬。 楚照欲哭无泪,但是人设让她不能哭,也不能打哆嗦。 她按下翻涌的情绪,还打算再清白一下:「照委实不知……若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倘若是本宫不恕罪呢?」声音浑不似从前。 卫云舟轻瞥一眼楚照,这人的耳尖如今绯红到滴血。 嗯,果然她没看错。 第88页 「那任凭殿下处置。」千言万语,不如立马滑跪。 她的唿吸如今都紊乱起来。谁能来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真的任凭本宫处置?」 「……」 您想干嘛。 楚照差点一哆嗦,她缓缓后退一步,别的不说,这个姿势真的很暧昧很让人害怕。 「玩笑话就说到这里,」卫云舟忽然变了脸色,压下声音,「您不应该同刚刚那位何大人见面的吧?」 心中咯噔一下。楚照默不作声,只等卫云舟最后发落。 「看起来阁下在大梁没有多么老实,你觉得呢?」卫云舟玩味道,她将视线从那红得充血的耳尖移开。 此次她志在必得。 「在下不懂。」楚照硬着头皮装蒜。 卫云舟沉默一息,转而道:「不懂也没关系,本宫只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楚照惊讶。 「短暂结盟,」卫云舟声色疏冷,又带着轻松惬意,「本宫有一些事情需要调查,事成之后,一定不会亏待楚公子的。」 结盟?结盟做什么?怎么别人还在想她抱大腿,她就已经结盟上了? 楚照心中顿时喜忧参半,时至此刻,她还是要保持一下自己的清白,不能这么果断答应。 否则显得她很那个。 「倘若在下拒绝呢」 再拒绝一下会怎么样?威逼利诱面前,楚照还是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威武不能屈。 笑话,要结盟就结盟,这么顺遂? 然后楚照下一刻就后悔了。 「可是现在似乎由不得您了——」卫云舟忽又转头过来,距离甚至比刚刚更近一步。 唇息灼热,难以想像高天孤月也会有这么热烈的表现——气氛开始变得极其暧昧起来,温度甚至能被蒸发,滋滋作响,同剧烈的心跳合奏。 楚照动弹不得,她生怕自己一个侧身过去便擦上卫云舟的唇。 她艰难开口:「公主殿下,这不太好吧?万一给人看到,您的清白怎么办?」 姐,你不想要清白,我还想要清白!楚照在心中放肆咆哮,现实却一句话不敢说。 卫云舟的嗓音继续叩击耳廓,清灵之中又流露不自知的媚意:「您知道吗?在其他人眼底……嗯,比如太子眼里,我们二人已经不清白。」 ?! 瞳孔地震。 果然经验哥来找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楚照现在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的脑海里面如今充盈的全是「清白」二字。 「所以……」她费劲再问。 唇息的热度不减,这次径直往楚照鼻尖上扑涌:「您和我是同一条绳子上面的蚂蚱了......」 「心怀不轨,别有所图的质子,」卫云舟说得极为轻巧,「还有一个为情所困的公主。」 楚照忽然错过眼去,如今白日西去,卫云舟清眸里面倒映着日芒轻漾,笑容十分明媚,叫人别不开眼去。 她顿觉喉咙愈发干涩:「所以您是想……」 这剧情是不是有点问题? 这位公主殿下,打从一开始的所谓恋爱脑,就是为了……等到今日吗? 「所以您同意吗?」卫云舟轻笑,两人的距离不仅没有远离,还因为楚照的错眸更近。 热气滚烫,烫得血液沸腾。 楚照发誓自己再也不乱动了。 第45章 暧昧 威逼、利诱…… 这些楚照都果断拒绝了。 但是眼下这一步,楚照还想再挣扎一下。 「公主殿下说笑了,」楚照的声音都带着颤,「这空口白牙,哪里来人觉得我俩不清白?」 卫云舟敛眸。 这人可真够怪的——同她「不清白」,恐怕是不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不过无妨,她今日能有此番举动,当然是有了万全准备。 「空口白牙?那若是有人……眼见为实,全部看见了呢?」卫云舟低声言道,笑音漫出。 楚照愣住,沸腾的血液如今想要翻涌而出。卫云舟刚刚的话,如同晨钟暮鼓、黄钟大吕一般,狠狠地给她敲了一记。 她向另一个方向看去:怪石假山,刚好有一人贼眉鼠眼探视。 见楚照望来,那人仿佛惊弓之鸟一般,转瞬间又藏了起来。 …… 餵,大哥,你别走。楚照盯着那倒垂下的黑色阴影,瞬间没了脾气。 「如何?现在可以相信我了?」 不知不觉间,卫云舟还换了自称。 楚照将头仰过,尽力拉开二人的距离,她好容易才平息下紊乱的唿吸,微微压下眼来看着卫云舟。 卫云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有那么大的必要,要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吗? 卫云舟心中忽然又升腾起一个捉弄的念头。 平復了紊乱唿吸之后,楚照觉得自己冷静了许多。她再也不像刚刚那样那么脆弱了。 她觉得,自己毕竟是手拿主角剧本的人,不能这么窝囊下去。 先静观其变,看看这位公主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的。 卫云舟依然纹丝不动,她抬眸,盯着楚照看。 楚照已经不会乱战得那么频繁了——她现在很镇定。 非常,镇定。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鼻息和唇息都显得灼烫。 第89页 楚照早就知道自己耳尖泛红,她已经无所谓了。 「所以,」她斟酌着开口,「公主殿下,我们两个,还要保持这样的距离吗?刚刚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走了一个,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卫云舟气定神闲,双目灼灼看着楚照,似乎想从她故作镇静的脸上找到一丝异样。 充血的耳尖和飘忽的视线,委实有趣。 楚照终于败下阵来:「我答应了——那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卫云舟似乎奉行她的理念:走了一个,还有第二个。 她还是保持着暧昧的距离,这次她竟大胆地伸出手来,撩去楚照额间不经意间滑落的髮丝。 她动作缓慢,小心谨慎地将髮丝别于楚照耳后。 莹润修长的指尖滑过,细腻触感挠得人发痒,又让人深醉。 楚照无言,她只能镇定道:「所以……这也是殿下的策略之一吗?」 一定要当着别人在的时候,伸出手来撩去她滑落的髮丝吗? 楚照想逃,但是脚也灌了铅,空气中似有一堵无形的墙。 她哪里也去不了。 「嗯,」卫云舟退后两步,淡声道,「是这样。」 二人无言对视,卫云舟忽然往后退了两步。 她们两个人,此番终于隔着古代应该有的女男大防的距离了。 楚照舒了口气。只不过她心中也疑惑…… 刚刚隔得那么近,卫云舟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她忽然又联想到今晨卫云舟看她的目光,像是能够一层一层剥开她的伪装似的。 楚照转念一想,红枫那么拙劣的演技,这些人都看不出来,更不用说她了。 倏尔,卫云舟开口说道:「总之,本宫现在要你帮我做的事情……暂且就是如此。」 说到「如此」二字时,她雪颊上竟古怪地晕出绯色来,声音也开始慢了下来。 楚照只是耐心听着。 「像是刚刚那样的举动,人前倒是可以做出……」卫云舟凝眸,「但是,有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本宫必须提前告诉你。」 声音不似从前威压,也不似过往时常的清冷。 「什么?」 卫云舟本已经侧过头去,但又觉得说话不直视对方不好。 于是她还是正视楚照。 「人前,像刚刚那样的举动,是在接受范围之内的……」卫云舟一字一顿,双颊的芙色愈发古怪,「但是这只是在人前如此。还有你要是想做什么的话,首先得经过本宫允许。」 楚照哑然,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看来这话,卫云舟自己都说得艰难:「最关键的一点,你的举止不能太过亲密。」 她一口气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楚照倏然失笑。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有人能够这么理所当然地提出,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 要她和她玩人前暧昧,但是一切主导权在她…… 嗯,还特别限制她楚照的举止行为不能过于亲密。 虽然有些离谱,但的确是天潢贵胄、高天孤月能够想出来做出来的事情。 「明白了?」卫云舟的声音终于恢復了往日的平静,鹿眼依然清灵,但其中暧昧残余水色未消。 虽然是要挟,但是楚照如今却完全显得乐在其中。 她好想笑,但是害怕招惹来更多事端。 于是,她只能故作镇定点头:「当然,我一定不会做什么出格逾矩的事情。」 她低眉下去,却经验发现卫云舟的脖颈之上,已经带上那一只玉坠。 在日光晃荡下,玉柱拢住的明珠,光芒更加璀璨/ 卫云舟颔首,似在思索:「其实对于这一点,本宫自是放心,就这样吧——今后,楚二殿下恐怕要多来长年宫中转转了。」 「啊?」楚照惊讶。 这么快?玩真的? 卫云舟忽然抬眸,却看见楚照的视线…… 烟眉立时不悦皱起,她微怒:「你这是?」 楚照惊得收回视线,嘴巴开始打结:「只是看这玉坠好看,别无其他冒犯之意。」 看楚照那认错态度良好的样子,卫云舟也不过多追究。 最后她面色如常,古怪的绯色终于消退。她环视四周:池中碧波荡漾,游鱼俶尔远逝。 日芒金辉,星点洒在绿叶上。 时间差不多了。 她得走了,今日下午她虽然达成目的,但还是有些古怪。 「就这样吧。」此话算作她的告别。 人前的威压气势,还是被她脸上古怪的绯色出卖得一干二净。 也给楚照撞了胆子,不管怎么说,她现在颇有种「奉旨暧昧」的意思。 待卫云舟转身,她在后面笑道:「公主殿下甩下一句话,就这么走了,这么快就要抛弃我这可怜质子?」 尾音上扬,带着得逞的狡黠。 卫云舟的脚步微顿,她并未转头,「不然你还想听什么?」 这句话的主基调并非怒气,更是一种探询。 楚照忽然噤声,「倒也不敢奢望……祝我们合作愉快。」 「嗯,愉快。」卫云舟简短甩下一句话,朝着那幽深环復的游廊深处走去。 等到卫云舟彻底走了之后,楚照倚着栏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心感。 第90页 她转过身来,惬意地看着池中胜景,还有刚刚飞掠过的游鱼——在卫云舟眼皮下掠过的游鱼,如今又回到原处。 额间又有一丝碎发。 她伸手随便一捋,不禁回忆起刚刚的奇特触感。 哪来的傻子,被要挟了还笑的? 又或者说,哪来的千金大小姐,怎么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挟人的? 但是人家还真是。 楚照微微摇头,嘴角带着按压不住的笑意,开始绕过这些曲折的迴廊,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亭台水榭,雕甍绣槛。 楚照好容易绕出路来,第一个碰见的竟然是翠微。 二人都在惊讶此番的奇遇。 「今天多久都没有见到你,你去哪里了?」 翠微撅嘴,闷闷不乐道:「我就是看热闹去了,看着看着,我就被那何门领抓去了。」 「抓去了?」楚照疑惑。 翠微点头,语带嫌弃:「是啊,当时我看他们行酒令,看得正津津有味,后面忽然有个人力大无比,把我拽了一把……我回过头看,才发现是何门领。」 「他找你做什么?」 二人一边谈话,一边往园中去。 晚宴她们可以选择参加,也可以不参加。 参加的话,或许还能再和她的盟友见上一面?楚照无端猜想。 不参加的话,赶紧回去也行——她还得去和红枫商量如何见到钱霖清的事情。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异邦女人有些神神秘秘的。 看起来不太靠谱,她真的会为了楚照去找她师父么? 「他没问什么,就是问我,我们在柏堂的生活如何……」翠微努力回忆聊天内容,「还问了些吃穿用度的配给怎么样。」 「那不是挺好的么?自从搬家之后,什么都好起来了。」楚照随口道。 翠微摇头:「是啊,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啦,只不过他还特地关照了一下您的喉咙情况,说问需不需要更好的炭火。」 冬天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虽然春寒料峭,但需求已经不如往日多了。 「之前公主不是有送?」 「嗯,就是这个,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那之后他说什么了?」 翠微继续摇头:「之后,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了。又嘱咐了我,让我好生照看您,不要又得什么病。」 她身体还算健朗。 楚照「嗯」声,也不知道这何桓生忽然这么关心她做什么? 还是说,真心想把她当作可塑之才培养了?不过楚沧既然已经死了,何桓生除了她,好像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怪不得对她身体情况开始嘘寒问暖。贤朱富 二人逐渐行至人多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回回。 很不巧,楚照又碰到了陈质子。 他今天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陈公子,今夜的宴会,您是不打算参加了吗?」 陈质子十分愤怒:「不来了,府上还有些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 他说话都咬牙切齿,一副怒意无从宣洩的模样。 然后他回过头来,就看到光风霁月一般的楚照。 呸,人模狗样的,雍国就养出来这种东西?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诮的弧度,他故意站在原地等候楚照过来,然后语气寒凉:「哟,这不是我们的楚二殿下吗?怎么一下午又找不到人?」 「本公子看啊,这投壶和行酒令的时候,您也不在?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高就去了?」他语气刻薄,「不会是去当面首去了吧?」 楚照心中一阵无语。 她看了一眼陈质子,道:「不劳陈公子费心了——至于楚照下午去何处,我倒是在投壶现场见了阁下的英姿的。」 礼尚往来,她还补充了一句:「至于这面首一说不知从何而来,莫非是阁下您求而不得?」 陈质子气结,哆嗦骂着「不要脸」后扬长而去。 第46章 偏要 翠微不免好奇:「殿下,他骂您做什么?」 楚照耸耸肩,道:「谁知道,许是想当面首够不上格。」 说完,她嘿然一笑,翠微虽然不甚明白,但二人还是一起笑了。 刚刚问陈质子的那个男人,此刻又屁颠屁颠地跑到楚照面前,毕恭毕敬道:「楚公子,今夜你可要参加晚宴?」 「要。」她答道。 「好,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记下。」那男人又恭恭敬敬地说完话,转身一路小跑又走了,似乎去寻找下一个质子了。 翠微好奇:「殿下,您今夜居然要留下来啊?」 「这有什么讲究吗?」楚照不解,听翠微口气,好像有些讲究。 翠微便道:「是这样的,以往百官宴,晚上大部分时候……都是皇帝家的才留下呢。」 楚照尴尬地抽动了下嘴角:「那怎么办?刚刚我已经说了。」 「说了也就说了吧——其实夜宴留下来的人也不仅仅是皇家人,」翠微似乎非常相当熟悉,「我听说啊,去年的时候,大殿下就留下来了呢。」 「他留下来……是想做什么?」 翠微挤眉弄眼,小声说道:「大殿下留下来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吧,不过要我说,他当时应该是为了和谁交往才留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翠微仿佛认错一般,仰头看天露出恕罪模样。 第91页 罪过,冒犯了死者。 楚照看她模样,不禁又觉得滑稽。 「那你觉得我留下来是什么原因?」 翠微收起刚刚一副忏悔的模样,煞有介事道:「那必然殿下高瞻远瞩,心思缜密了。」 楚照狐疑地看她一眼:「你是不是被那红枫给传染了?」 自从茶月开始唯恐避之不及之后,深受「荼毒」的也就是翠微了。 如今一见,果然如是。 「我没有。」翠微闷闷答道。 楚照笑着摇头,开始在园中散步。 如今白日西匿,金晖遍洒飞檐,只不过到夜宴时分还差些时候。 楚照闲来无事,便索性加入人群,开始游园。 期间她没碰见什么特别重要的人,只不过有些人如午宴时分一样,听说她是楚沧弟弟,接二连三地便有人上前攀谈两句。 这其中不乏多多关照之语。 看来楚沧以前的生活果然很好嘛。楚照暗想。 行人游园,天家子间,气氛却剑拔弩张。 卫云舟和卫洞南二人相对而坐——二人在一处小阁楼中。 楼外行人嬉笑嚯谈声音不绝于耳,但房中气氛却紧张得让人捏紧衣襟。 卫云舟神情淡漠,她垂首低眸,盯着眼前的楠木长桌。 卫洞南就这么保持静默——他不停地唿出浊气。 他已经和卫云舟保持这么尴尬的局面将近一刻多钟了。 她沉得住气,他沉不住气。 卫云舟似乎还在看着自己颈项前那枚玉坠。 终于,静谧被打破,还是太子先开口。 「皇妹啊,为兄不是没有提醒过你。」 卫云舟无甚反应,气得卫洞南又加重语气:「别以为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 也许是看卫洞南太过急躁,卫云舟此时终于抬起眼来,她冷淡地觑了一眼太子。 「皇兄有话可以直说。」 她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 比如,对权力的嚮往,对那个位置的渴求。 这些都是明明白白横在眼前的东西——就如同现在一样,亘在二人眼前的地毯,上面的图案花样绣着壮丽河山。 卫洞南今日已经算是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否则他不会和卫云舟对峙静默将近一刻钟有余。 他咳嗽了两声,这才慢慢说道:「孤记得,元宵家宴,那会儿就跟你说清楚了,不要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扯上关系。」 他说完这句话,信心十足地看向卫云舟。 对于这一点,他有十足的把握。简直就是人证物证俱在。 那日人山人海,不少人都看见楚照将花灯赠予卫云舟;回来之后,也有看门的给他回信。 至于物证,那就更简单了:他上次遣人又去送茶时,回报说长年殿中确有一盏花灯。 这些都是实打实在的,难不成卫云舟还想抵赖不成? 卫云舟终于抬眸,她盯着太子:「刚刚说了,皇兄有话可以直说。」 太子最怕迎上卫云舟的目光,他莫名觉得有些震慑,便道:「这话说出来可不好听,皇妹,你当真要孤说出来?」 「要是不说,云舟应该走了。」说罢,卫云舟便做起身欲走的姿态。 他立刻变了声音:「你先别走——」 卫云舟这才重又安然坐下,眸中又染上寂寂寒凉。 她向来如此。 「既然你这么不考虑的话,那孤也就直接挑明了,」卫洞南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皇妹,你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卫云舟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而且今日还加了封号,靖宁靖宁,这是多么美好的祝愿,」卫洞南爹爹不休,「而你又和孤一起,一起为父皇分忧解难……」 绕来绕去半天,卫洞南终于说到了他想说的:「你到底还是公主,代表的是我们皇家的脸面。这还未成婚,和其他外男暧昧不清,这可怎么办?」 卫云舟作惊讶状,似乎是不知太子知道此事一般。 太子愈发扬扬得意:「孤早就告诉过你——只是你不听,但是现在……你知道吧?」 他特意压低了声音,亏得是陈贺来劝诫他一通,让他暂且把消息压下来,说日后还能当作要挟卫云舟的筹码。 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如何?」卫云舟反问。 太子一时语塞,结结巴巴道:「总,总而言之,你作为公主,自然是要为了我们皇家颜面考量。那样不三不四的质子,拿来当面首都觉得晦气……父皇要是知道了,这可不好。」 卫洞南承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了私心的——别国质子,当然没有到晦气的程度。 他只是恨屋及乌,连带着一同讨厌楚照而已。 「几个面首就不行了么?」卫云舟挑眉,有意抓错重点一般,「本宫还听说皇兄金屋藏娇,不知藏了多少?」 一时间气氛更加紧张。 卫洞南脸涨红些许,他思忖片刻,决定跳过这个让他感觉难堪的话题。 「这不是重点,孤是太子,太子不一样!」他含混不清,「那直接挑明了吧,你以后是要选驸马的,要是在这之前和雍质子搭上关系,这会毁了你的清誉。」 清誉?卫云舟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第92页 她就要这种效果。 「女儿家的名声没了那可不行,你刚刚还说养几个面首,那今后你的驸马要是知道你同那楚照牵扯纠缠,又会怎么想?」 「你要是迷途知返,放弃同那楚照的往来,这事,皇兄我还是可以为你瞒下,至少不告诉父皇。」他胸有成竹,父皇知晓一回事,但是京中其他人知晓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话一出,卫洞南不禁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果然没有辜负师傅的教导。 反正卫云舟的把柄如今都在他的手上,他想要怎么拿捏她都是完全可以的。 让她乖乖地把西郊大营的兵权交出来,不仅如此,还有摄政的权力。 他实在受不了了,哪来的东宫太子如此憋屈?还好他抓住了机会,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卫云舟的小辫子。 卫云舟敛眸,目光一直落在玉坠上面,明珠辉映。 太子沉不住气,继续对着那玉坠借题发挥:「你看,父皇都把这只传皇后的东西赐予了你——这还不说明什么?」 「父皇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挑选个驸马,而不是和那些质子勾勾搭搭,你是……」他说得唾沫横飞。 他有预感,卫云舟的心理防线马上就要崩塌了。一旦崩塌,他就可以藉此机会要挟卫云舟。 然而卫云舟倏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说,倘若我就要那人作我的驸马呢?」 她的嘴角泛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堵死了卫洞南喉咙里面即将喷薄出来每一句话。 所有的话,如今都是单个字词,无法连成词句。 「你,你,你……」卫洞南喉咙骤紧,「你刚刚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卫云舟说什么?!她就要楚照当驸马? 开什么玩笑。 本来尖锐、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因为卫云舟的这句话变得意外地轻松起来。 卫洞南还是不可置信:「你说,你要他当驸马?」 「父皇不会同意的。还有,他只不过是给了你一只花灯而已……」卫洞南喃喃自语,不愿相信。 卫云舟语气平淡,似乎还有些一些调笑:「是吗?可是今天下午,在湖心亭的那些人,恐怕是皇兄您的手下吧?」 他难得觉得自己妹妹的眼角流露狡黠这种神态。 太子觉得喉咙干涩得很:「看来你当真是不要名誉了……」 「我的名誉,不还在皇兄你一念之间吗?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去告诉父皇了?」卫云舟忽然一笑,她站起身来。 其实,她刚刚也只是随口一说——因为脑中恰好闪过这一句话,她顺势摘出,仅此而已。 卫洞南目眦欲裂,瞪着她道:「你当真选他当驸马?」 「我选谁当驸马,恐怕哥哥还管不着,」卫云舟懒洋洋回答,「哎,要是我们已经情投意合了怎么办?」 卫洞南咬牙,「他有什么好?」 这是个好问题。卫云舟忽然凝眸,难得听她这哥哥说一句有用的话。先住府 接下来,她也许会花一点点时间,思索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 「马上就是夜宴了,皇兄还是早点出去的好。」卫云舟又抛下一句话,昂首离开。 「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卫洞南骤然起身,追了出去,在她如松背影后大声嚷嚷。 一个雍国来的小小质子,哪里捆得住她?! 他早就替卫云舟想好了不少朝中适龄男子。 第47章 同谋 怀禾园中灯火通明,映照出金色的辉煌。 琼楼玉宇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月光洒在金色琉璃瓦和雕花长廊上,衬得玉楼似颗颗星辰落入人间。 中央湖面上,精緻的画舫漂浮,繁弦促管,笙鼓之声不绝于耳。 夜宴进行得如火如荼。 侍者用托盘端着琼浆玉液,往长桌上面罗列。 已经是一轮食毕了。 楚照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好。 说来也奇怪那讨人嫌的陈质子走了,楚照忽然觉得还有些不习惯:毕竟没有人供她一乐了。 但饶是陈质子在,二人估计也不敢再拌嘴了。 翠微说得不错,百官宴大多只在午时才有百官。一到晚上时候,人影散乱,基本上都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多是皇族的人了。 除了楚照之外,还有一些质子没有走,他们同楚照一起,留了下来。 许是朝徽帝一拍脑门想了主意,让人将晚宴摆得极大,虽然照旧是两侧排开,但不知为何,这几个留下来的质子都坐在前沿。 楚照偏偏是坐在质子群的前列...... 和今天中午有相似之处,楚照的斜对面,竟然还是落座了卫云舟。 只不过,这一次卫云舟不是随处落座,她本来的位置就在于此。 她身边还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想必是她的妹妹嘉鹤;她的对面,也就是楚照同列往前,则坐了太子和剩下的几个小皇子。 而从质子往后,楚照发现了些许异样:有些男人并不是皇族,却依然留在此处。 但是晚宴的座次安排,是皇帝的意思。这些男人,如今不走,是为了什么? 毕竟是在皇帝面前,楚照眼睛也不敢乱动,加之身边也没有人说话,她索性继续按照原本人设继续深沉下去了。 端的是光风霁月,深沉内敛,只是宴饮而已。 第93页 她的眼睛也不敢乱瞟,虽然她时有会瞟到刚刚与自己才结盟的「盟友」。 但楚照自是不敢多驻留片刻。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宴饮自然有酒,这酒对于楚照来说,并不醉人,甚至完全只能当饮料。 但是对她的盟友来说,可没有这么好受了。 她不胜酒力,这是楚照记忆相当深刻的事情。 楚照忽而抬眸,却看见卫云舟的脸上已经因饮酒而晕出了些许绯红,而她旁边再几个身位的嫔妃,喝得并不比她少,但是毫无异样。 喝不了能不能别喝,楚照微怔,目光有所停驻。 旁边的质子怯懦许多,他小声问楚照:「楚公子啊,你知不知道,这晚宴要进行到什么时候呀?歌舞表演都看过了……」 楚照又恢復到了说话简短,喜欢反问、咄咄逼人的状态:「慌着走的话,阁下为什么晚上留下来?」 那质子嗫嚅两句,道:「因为,因为……」他结结巴巴了好半天,却不能将话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在楚公子面前,他自然是抬不起头来——可是他偏不信,楚照留在这里,和他不是一个目的。 他咬咬牙,道:「楚公子,您也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留下。」 说到这里,他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卫云舟,然后飞速收回目光。 饶是公主殿下喝醉,他们也不敢妄自多看。 楚照哂笑一声,这主动招惹的勇气都没有,卫云舟怎么可能注意到他们? 传杯换盏,猜拳行令,众人也喝得不少。 后面那几个公子哥的身份,楚照也就顺势弄清楚了。原来是朝中某些上品官员的儿子。 楚照瞄一眼高台上的朝徽帝,见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这个方向,似在考量这些人。 她别过眼神,全当无事发生过。 楚照很快想起今天卫云舟和她见面时说的话了。 难不成……皇帝也是在挑选驸马? 但是原书中并非如此,一心想要卫云舟嫁出去的人,自然是太子。太子只是一个前中期的反派人物,倒也闹腾不了多久,但是的的确确为主角的感情线铺路。 但是男主死了之后呢? 楚照不敢断定下来,也许这挑选驸马的事情,也是太子的馊主意也不一定。 朝徽帝忽然道:「不知道诸位觉得这酒如何?朕还有秘藏……看大家并不尽兴,朕还是于心有愧。」 皱纹在他的眼角笑开,皇帝也有些岁数了。 一声令下,身边的太监便很快前去传话。 不多时,便有四五个侍者端着一壶壶酒来,依次往各位座前放去。 诡异的是,酒壶并不大,数量也不多。 那些侍者仅仅是把酒放在了卫云舟、卫洞南等人的桌前。 众人俱是拿不定主意。 皇帝说要赐酒,但怎么只赐给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的? 皇帝捋着自己鬍鬚,缓缓道:「这元竺酒的名号,想必大家都听过。」 他微顿,凌厉的目光扫过楚照列的男子。 「后来朕给它改了名字,叫做昭懿酒——」 楚照瞳孔微缩,这昭懿......不就是唐皇后的谥号吗? 拿人家的谥号当酒名?她忽然又想起这皇家园林的名字。 朝徽帝还真是怀念亡妻。 众人噤声,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赐酒,他们怎么喝? 他们都好奇地看着卫云舟和卫洞南两个人。 楚照听得旁边那个质子小声言语:「我听说,那个元竺酒可烈了……但是先皇后却喜欢喝。」 果然是与先皇后有关的酒。 卫洞南的酒量自然更好,他大笑着谢过皇帝,便倒出酒来。但元竺酒毕竟烈,他饮下一杯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都没有停止。 这更奇怪了,这么烈的酒,竟然还摆在卫云舟的面前? 楚照不禁蹙眉,卫云舟刚刚喝酒,就喝得面染桃红,之后她未再饮,如今脸上红色终于消退了一二。 但是那烈酒还摆在她的面前。 太子都饮了,共同摄政的公主没有不饮酒的道理。 卫云舟敛眸,眸光在那青白瓷壶上面流转。 她紧了紧喉咙,几乎没有多作犹豫,便也倒出一杯来。 清流滑落撞击酒杯,琼浆玉液。 明明不是她喝烈酒,楚照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勐然一紧。 事情就和楚照设想的一样,卫云舟果然禁不起这烈酒,她没有大声道谢,饮下后只是略略咳嗽几声。 但从她涨红的面容中完全可以看出她的不适。 楚照心中一动,她看见卫云舟颈上的吊坠,明珠辉煌。 为什么要这样? 朝徽帝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甚至还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酒,款斟漫饮好不自在。 这一列后面有人隐隐喧譁:「陛下说要赐酒,却不给我们,这是什么道理?」 卫洞南的咳嗽声音依然不绝于耳,这酒实在太烈,但是既然是父皇所赐,这酒他说什么也要喝下去。显猪负 要是父皇没有再赐给她就好了。卫洞南一边呛声,一边想。 光是刚刚的那些清酒卫云舟便受不了,此番烈酒她更是吃不消。 雪颊已然染上淡淡绯色,眼尾都泛着一抹红意,她肯定是吃不消。 第94页 楚照心跳如擂,她看着高台上闲适自在的皇帝,又看了一眼台下不胜酒力的卫云舟,还能听见太子接二连三不断的咳嗽声音。 倏然,她心中有了主意。 刚刚皇帝不是说赐酒么? 忽然有一个小女孩从一妃嫔旁熘开,她想去劝姐姐不要再喝——她的大哥都受不了,姐姐不怎么能喝酒,怎么能喝呢? 嘉鹤还没有走到,便看见对面走出一个人来。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楚照。 朝徽帝这才挑起眉来。这夜宴嘛,总是还有人出头才是有趣。 他盯着楚照,他知道这个人,是雍来的质子,上个月才死了哥哥。 「陛下……」楚照拱手行礼,「照有一事相问。」 朝徽帝放下酒杯,道:「你说。」 他好奇地打量这个年轻人,适才他便觉得此人有些不同,和其他在场的质子不一样。 楚照一字一顿道:「陛下说赐酒,自然是赐给我们——但是却赐给公主殿下。」 卫云舟微怔,她扶住酒壶,髮鬓微乱。 举荷刚刚在旁边已经劝了三轮,让她停一停。 咱们不能喝酒别喝,为什么非要逞这个强?那太子本来就是个流连风月的,但是他都喝成那个醉醺醺的模样! 「哦?那楚公子,你有什么意见么?」朝徽帝懒洋洋开口。 按住胸腔中狂跳得似乎要冲出的心,楚照竟然转向卫云舟,声如洪钟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那楚照便恳请公主殿下赐酒。」 满座噤声,继而譁然。 朝徽帝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朕素来听闻,你们雍人个个喝酒都有一把手,今天朕倒是要见识一下!」 楚照心中咯噔一下,听这口气怎么像是一开始就准备好的? 「好,好——那靖宁,你倒可以抉择,是不是要把这昭懿酒赐了?」 在座的人这才搞清楚皇帝的用心,原来这是在…… 择婿? 那卫云舟会不会答应呢? 席上质子,还有好几个官员,面上都显露懊恼神色。 「没想到陛下这么关心公主殿下……居然想出这种办法择婿?」有老臣嘆息一句,「我家那小子就是个傻子,没想到也是正常的。」 卫云舟仍在怔愣,面上芙色未消。 醉眼迷离,人群喧闹,此刻她唯能从楚照眼中找到一丝清明。 和那夜仿佛琉璃瓶倾倒眼中一样的光景,潋滟的桃花眼。 她忽而轻笑,缓缓道:「自然可以。」 接下来她便看见楚照走向她,拿过那装满烈酒的壶。 壶悬空中,清流泻出,楚照竟一饮而尽。 这是烈酒,饶是楚照有着丰富饮酒经验,此番还是咳嗽连声不断,但是比卫洞南的窘样好上太多。 她的脸上,也染上荼蘼绯色。 醉了之后,身边的人到底叫唤些什么,完全听不清楚。 二人目光再次交汇,她们只能在彼此眼中找到最后一丝清醒。 拉拉扯扯,谁是谁的,如今分不清也还不清。 盟友是要践行盟约的,就像此时此刻,她们光明而隐秘地成为同谋。 鹿眼清灵,醉态中明丽尽显。卫云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有想到。 楚照强自撑着,没有歪歪斜斜,还是端正着走回座上。 这酒还真是可怕,一滑落喉中便见效。 楚照觉得太阳穴一阵痛,就在此刻,她难得地听见系统说话。 系统:「宿主,我刚刚还想提醒您——让您上去接酒呢。」 原来她的动作已经在系统吩咐之前了吗?楚照淡哂,没有理睬系统。 她实在是晕,晕到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东西。 昏昏沉沉间,她看见卫云舟离席——她的确应该离席,然后回宫去。 旁边的质子还在小声和楚照说话:「楚公子啊,您这酒量实在是不得了啊,怪不得刚刚陛下说你们雍人擅长饮酒。」 「嗯。」楚照答应得含含煳煳,不甚明晰。 大家都知她醉了,更少同她说话。 又是一阵宴酣。 月色溶溶,该是撤宴回去的时候了。楚照本欲起身,却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二殿下,公主殿下有请——」 楚照勐然回头,发现来人竟然是举荷。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但是举荷并不给楚照疑惑的时间,还说了只让她一个人去。 举荷这次对楚照没那么大的敌意了,登徒子也会浪子回头的嘛。 酒已经醒了大半,夜风拂面,把楚照适才挡下的烈酒吹得半散。 她走到了一辆华盖马车面前,这是卫云舟的马车。 「上去吧,二殿下。」举荷淡淡道,一边又同车夫说了几句话。 楚照仍然迟疑:「真的要我上去?」 「不然呢?」举荷反问一句,她今日有耐心得多。 楚照咽了口唾沫,这才鼓足勇气跨上马车。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厚重的帘子。 车厢内部宽阔,但是黑暗。卫云舟如今枕在靠枕上,帘子放下后,便与外界隔断开来,只听得卫云舟平缓的唿吸声音。 楚照哪里敢看,她只是随便捡了个空当就坐下了。 她还真是放心和我同处。楚照觉得浑不自在。 地方很黑,但是她浑然不觉。闭上眼睁开眼,她都只能看见卫云舟眼底清明与醉意交织的样子。 第95页 她忽然又想起那一日,卫云舟所写下「还」字的模样,应是天仙狂醉。 芙色不消,眉梢眼底都流着醉意与明丽。 楚照静静地听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她知道马车走不了多久就要换乘。 但是她没有先等到车夫的声音。 她的肌肤上有一股滚烫的鼻息,楚照骤然睁开眼来。 清灵的鹿眼如今朦胧带醉,半醒半醉,眉尾仍然带着一丝极淡的绯红。双颊依然有些许泛红,那是酒后余韵。 卫云舟靠她很近。 心跳骤停片刻,楚照只能将头向后面仰去。 她感觉自己唿吸都艰难。 「我问你,」卫云舟吐字清晰,似是非常清醒,「你是不是真心做我的同谋?」 楚照大脑一片混沌,她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做她的同谋?楚照一怔,她不敢懂。 她艰难道:「今天中午在湖心亭,我们已经说好,我自然是听殿下的。」 「呵,听我的。」卫云舟冷笑一声,余下的话却带着嗔怪意味,眼中眸光明灭,一字一顿道,「你不真心。」 仿佛血液逆流。楚照不知如何回答,除了「殿下醉了」之外,她便再无回答。 「您醉了。」 「嗯,我醉了。」 卫云舟忽然又发出迷迷煳煳,宛如睡梦一般的呓语,向后落去。 第48章 离车 昏暗车厢内,只能听到卫云舟平稳的唿吸声,还有她自己跌跌撞撞又小心翼翼的心跳声。 楚照盯着卫云舟仿佛酣眠、熟睡的脸。 她好像睡得很熟,鸦羽一般的睫毛孱颤着。风吹过车帘,将她的脸笼罩在半明半暗之中。 楚照心跳如擂,她懂「同谋」的意思吗? 她明白,但是她不敢。 注视着卫云舟的侧脸,楚照又陷入沉思。线祝夫 按照原书设定,抛却那些奇怪的被作者下降头的设定,卫云舟当然是不折不扣的大女主——平蝗灾、治水患,执政上也是雷厉风行,有些时候会严苛到睚眦必报的程度…… 如果不是这些,楚照起初也不会打定主意远离她。 但是话又说回来,原书那些堪称离谱的「恋爱脑」设定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好像明白了。 就像今日在湖心亭所说一样,卫云舟是有所求,才会故意让她和她去假装暧昧。 大概她是有别的念头?应该如此。 但是楚照不知道卫云舟究竟想要什么东西。 月华如水,从车帘中滑进车厢,照在卫云舟的脖颈上面,那枚造型精巧的玉坠和中间的玉珠,泛着莹莹的辉光。 不是温玉,而是对她有身体有害的炽炎玉。外表流溢着莹润的光泽,实质上却是害人的东西。 但是卫云舟却将此物视若珍宝。 楚照蓦然靠近,她半屈着,注视那枚玉坠。手已经不知不觉地伸了过去,悬在空中,距离那个害人的东西只差一点点了。 她马上就可以卸下来。 跌跌撞撞的心跳和紊乱的唿吸,楚照忽然就喘不过气来。 她在酣眠。烟眉细长,眉梢还带着一点红,如今隐隐流露娇憨神态,浑不似从前。长长卷翘的睫毛,如孤峰般高挺的鼻樑,因为呢喃呓语而翕张的樱唇。 再往下看就是那害人的玉了——但是楚照却不能伸出手来拽走此物。 空气凝重而暧昧,她要离开这里。 马车还在行驶,但是速度已经变得缓慢,楚照小心掀开帘子,对车夫轻声道:「师傅,让我下车。」 那车夫似是惊讶,声音大得能刺破夜色静谧,「啊?楚公子,您现在要下去?到柏堂还有一段路呢!」 「不用,就在这里停吧。」楚照沉声,她缓慢探出身来。 车夫又是奇怪的咕噜一声,但是楚照强硬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绝。 马车停了下来。 楚照纵身一跃,任由初春凛冽的晚风灌满她的肺叶,她心中蓦然又升腾起一种感觉。 她像是逃走一般仓促离开。 车夫咕哝着这楚公子还真是奇怪,又吆喝了马车,开始缓缓而行。 车厢的帘子却有些轻微动静。 卫云舟手捻着窗帘,凝眸看着远方。 她没醉,她是清醒的——她是这么认为的。 就像世间敢有人不屑仰仗和倚赖她一样,也有人不愿奉上真心。 这偏偏都是一人所为。 她默念二字的名字,眉弓忽而漫开,有了细微的起伏。 她轻笑,眼底晕开浓稠的色调。 如果捧不出来真心,短暂的假意也无妨。 宫中悬有壁灯,楚照踏着月色回到了柏堂。 门口有两个人站着,看那身形像是翠微和红枫。 楚照还没来得及靠近,翠微就迎了上来:「殿下啊,您这是去哪里了?不是说坐马车回来嘛……」 红枫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严肃,仿佛是经过了一番仔细分析,缓缓说道:「我原本以为殿下今天晚上不会回来。」 楚照:…… 差不多得了,干嘛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这么离谱的话。 「现在回来了就好,」翠微语气甚至带着滑调。 楚照听得奇怪,怎么有一种幸好感觉她回来的意思? 我难道很像那种人?!楚照脸部微微抽搐。 第96页 如今夜色已深,楚照随便忽悠了这两个人,便走进房中去了。 的确很累,但是她睡不着。 她从池中舀出一大盆清水,回到房中,然掬了水,灌在脸上。 刺骨寒凉,终于让楚照冷静下来。 她压抑不住狂跳的心,只能藉助冰凉的池水。但是内心燥热依然无法排遣,她解衣。 铜镜中映出她的身体,上部被团团白色绷带所缠绕,她将其解下。 胸前有被长年累月勒住所导致的红痕。大概是从小开始压抑,光是看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女身。楚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她若是知道,会怎么想? 楚照总是想起卫云舟有些时候的目光,仿佛能够一层层地剥开卸尽她的伪装。 楚照和铜镜中的自己,都保持沉默。 漏刻声声。 「等她酒醒,她什么都不会记得的。」楚照低声呢喃,她从柜中取出那封信笺。 可我贪心,贪心这场梦不要醒来。 她拂过信笺上的「还」字,字劲道很足,力透纸背。纹路像是她醉眼中微漾的眸波。 一夜无话,枯坐天明。 楚照是在天光乍破的时候想起事情的。 等到天明,她才觉出喉中的不适感觉,她摸出瓷瓶来,服下药丸。 瓷瓶中的药片已经快要见底了,而且由于长时间用这个药镇痛,大抵是产生免疫,效果已经大不如前。 她必须要出去找钱霖清了——就是不知道她找到她的师父回来没有? 楚照刚刚打算好出去找红枫,又听得门口一阵规矩有节奏的敲门声。 一般来说,这样的敲门声都是红枫。 她打开门,红枫依然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殿下,晨起时,要记得读书。」 「又要读书?」楚照无奈,「昨天百官宴那么累,今天好歹也休息一下吧?」 「殿下是要回去继承大雍皇位的,」红枫还是一板一眼,「您不能因为寄人篱下在梁都,就这么自甘堕落。」 楚照辩解:「我没有自甘堕落——」 「红枫的意思是说,攀附上靖宁公主只是一个策略,不是结果,您不能因此就放弃每天的读书……」 楚照听得头大,「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让我在庭中读书么?」 后面半句话楚照没说,她也羞于去说。 故意读书给人看,有一种当学生煳弄老师的感觉。 「那也是策略的一方面,只是读书的顺带而已,您到底最后还是要回去的。」红枫劝解。 话说回来,大雍那边又是怎么样的局势? 原书中对于此,提及甚少,不若她问问红枫。 「为什么要我回去继承皇位?」她记得清楚,楚沧和她都不是什么嫡子,而且上头都还有兄弟。 红枫却忽然没了声音,她想了想,说道:「既然是皇子,当然是要角逐一下皇位的……」 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又没有什么道理。 她在梁都都过得不太顺利呢,还有空回去抢大雍的皇位,之后再说吧。 她的喉咙上面又翻涌上一阵痛感,她想要出宫。 「说起来,我打算出宫——」她说。 红枫诧异抬眸,简短地问了一下原因。 楚照如实说来。 「是吗?您要出宫去找那个医师?」红枫点点头,「那我待会儿就去找裘四,正好他今天当值。」 楚照忽然想到红枫还是何桓生的人,她是不是会将此行转告给何桓生? 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要说这句话的时候,红枫却先她一步,说道:「那我等会儿就去,只不过……这个理由恐怕不太好,我说点其他的吧。」 「其他的?」楚照狐疑。 红枫脸上出现一些奇怪的神色,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回答一般:「嗯,何门领可能觉得这是一件小事情,他觉得您不必去这一趟。」 他觉得我不必去这一趟?楚照挑眉,不太明白红枫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哎呀,看起来这两个人之间,暗卫头子和暗卫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 红枫没有接着说下面的话,她只是道:「那我现在就过去了,您就在这里等候吧。」 楚照答应了。 等她出去后,红枫又回过头来,似乎是很不放心一般,又让她读书。 楚照哭笑不得:「我一定读,我一定读。」 没办法,为了让红枫安心,楚照还是拿了大部头书来,在亭下阅读。 春寒料峭,还是有些冷。她紧了紧衣袍。 只不过,冬天她得到的东西太多了。 翠微照例四处看看帮忙,她发现楚照还在读书,不禁过来闲聊:「殿下,这么早您又在读书?」 「嗯。」 茶月大概率不在这里,不过楚照也不是很在乎她在哪里——只有红枫才会那么别扭,非要拉着茶月出现。 翠微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一眼大部头的名字,便摇摇头:「看都看不懂。」 我也不想看。楚照懒得说话,只是麻木地翻着书页,坐在这里消磨时间,等着红枫的回信罢了。 「你在旁边站着不累么?」楚照开口,提醒翠微去旁边捡一根凳子过来坐着。 翠微觉得奇怪:「可是殿下,您不是在读书吗?」 第97页 「呃……」楚照无声,没错,她就是不想读了。 只不过这两个人的默契早就形成经年,简直就是一拍即合。 翠微很快就捡了一根凳子过来,她先是克制自己,没有过多打扰楚照,但是到了最后,两个人还是聊了起来。 翠微打开了话匣子:「话说,我昨天早了些点回来,又碰见了宋大人!」 「你碰见她做什么了?」楚照早已习惯。 她一直觉得,翠微元宵节前后的那只花灯,似乎有什么问题。 「她带着人,到一处冷宫里面去了……里面住着的是,现在皇帝的弃妃嘛。」 「弃妃?」 「嗯,弃妃——听说啊,她疯了,」翠微将声音压得很低,「我今天才从那些宫人的嘴里面听到说的,听说宫里面闹鬼。」 「啊?闹鬼?」楚照彻底不装了,她干脆地放下了手中的书。 第49章 清晨 「闹鬼?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楚照诧异。 翠微又左顾右盼,看了一遭。但是柏堂中毕竟无人。 「是这样的,我今天出去,碰到宋大人,就上去打招唿了,她只是说她在做例行的事情——我就没有打扰她。」 楚照点点头,怎么听起来这翠微还经常去打扰宋扶央呢?咳咳,想远了。 「等到宋大人走了之后,我就去问了旁边的几个姐妹,」翠微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她们这才告诉我说,宋大人刚刚从冷宫里面出来。」 「所以她去冷宫做什么?去看望那个疯掉的妃子?」 翠微摇摇头:「您听我说。接下来是这样的,那些姐妹就同我说了淑妃原来的事情。」 原来淑妃和先皇后是同一批入宫的人。 她们那一批入宫的人,人数众多。昭懿皇后本身也是妃子,是到了后面,朝徽帝力排众议,将她封为皇后。 「力排众议?」楚照挑眉,她听到了有趣的事情。 「是啊,」翠微不住点头,「就是力排众议呢,虽然昭懿皇后家中还是有些势力,但是真的要论起来,还是比不过当时其他一些妃子的母家……」 所以,朝徽帝为什么要封她为后呢? 「那是为什么?」 虽然楚照没有说完,但翠微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们说,当然是陛下喜欢昭懿皇后了。您看,他现在对公主殿下恩宠冠绝常人,我听说在大梁歷史上,从来没有哪个公主有过这样的待遇呢。」 原来是这样。 因为喜欢,就可以扶她上后位,然后皇家最大的园林,在她死后也以她的名字命名……甚至说,那烈酒的名字,都以她的谥号为名。 似乎没有问题,但是楚照就是多知道一些。 那枚玉坠,十分诡异。因为根据书中的设定,男主专门找人来检测了那块玉,发现了其中的毒性。 以此,卫云舟的心理防线崩塌,彻底坚定了心。 这段关键剧情,还引来了父女对峙——朝徽帝仍然不肯承认自己的险恶用心,于是楚沧便欲亲手结果他。 有些乱了。楚照扶额,不再细想,还不如听翠微说说闹鬼的事情。 又说起来,那一批和昭懿皇后一起入宫的宫人,如今大多都去世了,要不然就是如淑妃一般疯了,还有两个倖存者出宫了。 虽然这一群人的下场各位不同,但是宫中都认可朝徽帝对先皇后、还有后妃的关爱。 被打入的冷宫的淑妃,似乎是疯得太过,传言说她当场冒犯了朝徽帝,才进入冷宫。 至于闹鬼之说,就是晚上会有些憧憧黑影,她们说这是寿短的昭懿皇后回来了,还有同她一批进宫的那些人。 翠微一口气说完,说完的时候,她自己都好像被吓到了一般,拍拍自己的胸口,还对着楚照笑:「殿下,您应该不会害怕吧?」 不怕个鬼啊,光是听到团团黑影楚照就觉得够了。 只不过,楚照也不好明说那玉坠的危害。究竟是何种用心,朝徽帝才能让皇后戴上那枚玉坠?甚至还转而又拿给了卫云舟。 寿短是有原因的。 楚照只是打了几个哈哈,搪塞了翠微后面几个无稽之谈的鬼故事,然后便拉着她下棋了。 在红枫的督促下,楚照也不得不开始学着下棋,以免出现上次和陈贺对弈时的尴尬局面——不,上一次,那根本就不能叫对弈。 吃过中饭,红枫这才姗姗来迟。 她回来禀告楚照说,裘四打扫卫生的时候,爬上了房檐,结果一个没注意,滑了下来痛得嗷嗷叫,她今天上午去寻人的时候,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人。 于是,她就磨蹭到了现在才彻底处理好。 楚照听得无语,这爬上屋檐又摔下来到底是什么事啊? 只不过她还有更关心的事情,那是红枫之前告诉她的:「你走的时候说的,担心何门领觉得出宫找医师的理由不好,你后来又说了什么?」 红枫目光有微微的躲闪,她道:「我直接告诉何门领了,说您要出去视察京中的产业。」 楚照:…… 谢谢你,果然成功的女人身后,一定还有一个女人殚精竭虑。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明天一大早就出去,」红枫又恢復了原来的严肃模样,「我已经交代好车夫了。明天我同殿下一道出去。」 第98页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 楚照应下。 春夜仍然凉丝丝的,一阵风吹过来,楚照打了个喷嚏。正好旁边站了翠微,又开始急吼吼地给她生炭了。 「上次公主殿下送来好多金银丝炭,明年冬天过完都用不完这些。」她一边拨弄炭火,一边又碎碎念开了,「只不过您还是要记得多添衣服,或者弄些风领围巾啥来的。根据我的了解,这起码还得再冷上一个月。」 …… 翌日清晨,天微微泛出鱼肚白色,楚照便一身白衣,和红枫一道出宫了。 那车夫语气很客气,只是殷勤地为两个人搭好了脚凳,就不再说话了。 看起来像是宫里面的人,怪不得寡言少语的。 车厢中二人相对,楚照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盯着红枫,问道:「你就是对何门领说的,我出去视察京中产业?」 一时半会儿,楚照还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京中有什么产业。 红枫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地。 她说,去的是晴潇楼。 车厢中的气氛,霎时间凝固起来,凝固且沉默。 楚照尴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谁家好人大清早偷偷摸摸地从宫里面出来往青楼走?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藉口而已——她出来了,就一定去找钱霖清。 然而红枫又补了一刀:「何门领说他有空,他知道预计的时间,会过来接我们,然后一起去晴潇楼。」 楚照的笑容僵在脸上。她顿感无力,索性躺在后面的颈枕上面。 她只求这莫名其妙的出行不要被人看到——万一又碰到一个喜欢调查人出行的......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早上出来真是一个好决定。 她们终于出宫来了。 甫一下马车,何桓生便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瘩冒了出来,他今日也穿着简朴。 除去脸上那狰狞可怖的疤痕,一眼看去,何桓生倒只是有个屠户风范。 「殿下,属下实在是欣慰,您居然想起来京中视察产业。」他熟络道。 楚照只能应下:「嗯,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专门看过。兄长死了,我肩上的责任更大了。」 何桓生欣慰道:「殿下要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你别太放心。楚照假笑,笑得温润。 京中早市人也不少,三人很快混入人群,何桓生带路,往晴潇楼去。 在路上,他还愤怒道:「那刘匹夫打晴潇楼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殿下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屡次过来找大殿下,谈起此事,话语间多有撩拨——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想侵吞了这晴潇楼。」 楚照只是微微点头,面上无甚波澜。 「晴潇楼的那两个人,也有些不太对。反正啊,哪里有利益,他们就向着谁——只不过,因着大殿下突然死去,最近楼里面可能有些管理疏忽的地方,殿下现在去看看,也是极好的。」 说到最后,何桓生还加重语气咬牙切齿,把刘成恩狠狠地骂了一顿,说迟早有一天找个机会除掉他。 「让他少打晴潇楼的主意。」 楚照只是「嗯」声,她却没能太多理解何桓生。 她没有经歷他们的爱恨,自然难以共情。她还无端地觉得,把晴潇楼关掉多好。这样不就谁都没得赚了? 楚照出宫时的想法还是应了。 谁家好人大清早就来青楼啊。路人看向她们三个人的目光,似乎都隐隐约约地含有鄙夷。 晴潇楼修得富丽堂皇,五层高楼,若非皇城限高估计还能更往上——也亏她早上来的,否则夜间必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毕竟这是京城中有名的鱼龙混杂的声色场销金窟。 门口站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粗汉子,腰间都有佩刀。 何桓生先二人一步,走到粗汉面前:「这是二殿下。」 那两个粗汉这才恍然一般,看了一眼楚照,换上了毕恭毕敬的表情:「原来如此,多有疏忽。」 三人就这么进了晴潇楼。 楼中修得华丽,仰头便是旋梯,直直转了五处之多。 一进门,还能闻到一大股花香和胭脂香气。 楚照咳嗽两声,鼻尖发痒喉咙痛,她想快点结束完这无稽的「视察」,然后去找钱霖清。 大清早就来风月场所,自然是会和出来的人撞上。 不修边幅的男人还带着宿醉后的不清醒,路过楚照等三人的时候,古怪地看了她们一眼:「这好好的晚上不来,大清早来做什么?」 楚照:…… 她就知道。 好在三人没有一处房中等多久,门便推开走进来一女一男。 女人眉眼如画,只是总蹙着一湾愁水一般,她的身体又单薄,单薄到楚照担心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她用胭脂饰面,显得有了些血色。 男人则是大腹便便,笑得鬍鬚乱颤,鬓髮虽然有所梳理但还是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杂乱。 他一进门,就满脸堆笑着迎向楚照:「这是二殿下呀,久仰久仰,第一次见您,我是吴义仁。」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殿下请放心,这晴潇楼啊,交给我打理,肯定没有事情的——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既重视情义,又讲究仁德的,这晴潇楼的生意啊,一定蒸蒸日上!」 第99页 楚照只能尴尬,哥们,但凡您换个姓呢? 吴义仁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还硬拉着楚照出去走动,楚照盯了一眼何桓生。 何桓生微微点头,算是应允。 算了,那就跟着吴义仁走吧。 但是楚照却更关心那个比纸还要单薄的女人,她能和吴义仁一起过来,想必也是管理层的人物? 在吴义仁的一堆垃圾话中,楚照总算是提取出了关键信息。 那个女子叫做秦姒,是以前晴潇楼的风云人物,如今算是退居幕后;刘成恩早就来过晴潇楼一次要钱,吴义仁没有把钱给他,说要等着二殿下来了再说。 吴义仁带着楚照走了两个楼层,垃圾话不断,这些楚照都忍了。 当吴义仁打开一扇门,屋内的光线变成诡谲的红,且墙上地上都挂满和摆满了晋江不能写的各式工具器材之后——楚照忍无可忍,终于决定叫停。 这人是不会害臊的吗?!这些污秽的东西有给她展示的必要? 甩下「今日到此为止」后,楚照走出那莫名其妙的房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却听见转角处有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她循着声音看过去。 一长一幼,她们在说笑什么,她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竟然大着胆子扒在墙边,目光炯炯地看向楚照。 小女孩甚至还打算走过来。 她身后那个大孩子立刻收住笑容,面色陡然变得凝重,叫住小孩:「时月,别过去——」 第50章 姐妹 这句话刚刚出口的时候,时月已经走到了楚照的面前了。 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她穿着藕粉色的裙子,干净整洁。 她好奇地看着楚照,扑闪着眼睛,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吴义仁这才从刚刚那个晋江不能写的房间中出来,他走过来,道:「哎呀,小孩子过来干什么!谢序秋,还不快把你妹妹叫过去!」 那边站着的大孩子原来叫谢序秋。 她的鬓髮未多加整理,但是完全不让人觉得乱。她穿了一身灰白色的衣袍,唇线紧绷,目光带着些许寂凉。 「我刚刚有让她回来。」她的声音很低沉。 吴义仁却没空搭理她,只是对着楚照笑:「二殿下啊,你别管她,这个谢序秋就是在我们楼里面混吃等死的,要不是她那个娘死得惨,我们看她可怜,也不会收留她们的。」 楚照翕动嘴角,心中疑惑更甚。 谢序秋依然不做声,但是她却朝着楚照的方向走了过来,她要带走她的妹妹。 「我,还有我的妹妹,都没有一定要住在这里。」她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厚度,「还有,你别骂我娘。」 从她的身量就可以看出来了,有些单薄,不似她的妹妹一般饱满。 吴义仁气得脸都拧成了一团,嘴里又骂了几句污言秽语,最后才气愤道:「你不愿意那你走了就是,谁家这么好心肝,天天给你吃的,啊,你要不要看看你妹妹养得多好?!」 妹妹显然是始龀之年,七八岁的年纪,还带了些不谙世事。 她只是直勾勾、好奇地看着楚照。 谢序秋冷哼一声,便拉了时月的手,不復刚刚的深沉,此番又带了些软意:「我们过去玩。」 时月却是没走,她一直看着楚照。 楚照被她盯得不自在,吴义仁在旁边尴尬地站着,想了想决定还是赶走这一对姐妹:「谢时月,你还不走?」 「呃.......」时月嘟着嘴巴,虽然姐姐已经拉着她走了,但是她还是不走,只是看着楚照:「你是公子吗?」 啊?这是什么意思? 从走近晴潇楼开始,楚照的脸上就一直挂着惯常来装出来的笑容。 反正一看就不太好接近的样子,只不过刚刚进了诡异的红房间之后,她的表情崩坏了一瞬。 只是一瞬而已。 「嗯?」她诧异反问,嘴角弧度已经不自觉地稍稍翘起。 这个小女孩实在是讨喜。 吴义仁还在赶人:「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些什么,就是口无遮拦,这是我们的贵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赶紧走,去旁边玩去!」 说完,吴义仁就开始动手动脚地赶人。 「等等。」楚照忽然出声,吴义仁只能尴尬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楚照,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下......有什么事情么?」他换上一副恭维的语气。 看得出来,时月似乎不想离开。 吴义仁读出气氛中的寂静,他也知趣地闭嘴,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又给这两个小蹄子骗到人了。 「啊,你是公子的话,那你是哥哥吗?」时月盯着楚照,一字一顿,带着童年特有的稚气,十分好奇。 楚照对上童稚未消、还充满好奇的眼睛,她很快明白了时月的意思。 似乎这个女孩......看出来了? 她尴尬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说道:「你在说什么呀?」 「嗯......因为我觉得你不太像哥哥,哈哈哈。」时月像是傻了一般,又盯着楚照的脸看了半天,这才又说道。 吓人——怎么其他人看不出来,这个小女孩直觉就这么强烈? 楚照差点一哆嗦。 但是这样的话,在别人看来就是无稽之谈了。 第100页 吴义仁终于忍不住,在楚照身边说:「殿下,这个谢时月每天就知道傻乐,你别理她,我们去三楼看看。」 楚照乜斜了吴义仁一眼,淡淡道:「刚刚说了,今天就到此为止。」 还去三楼?刚刚是诡谲的红色,等下别不不是什么五光十色红橙黄绿青兰紫的奇怪房间等候着她。 装也是会累的,人也是会觉得害臊的。 见楚照还是不为所动,拒绝了他,吴义仁这才安静下来。 算了算了,他刚刚担心这两个小屁孩惹到这位二殿下,但是看样子......似乎情况还好? 吴义仁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终于决定闭嘴了。 时月见楚照不回她的话,又问:「啊——所以,你是哥哥吗?」 换做其他人问这种问题,楚照肯定也就应了。 但是她就在此刻不想说谎话,那干脆打哈哈过去了。 「我听不太懂呢?」楚照笑道。 「啊,你居然听不懂?」时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就在楚照为难之时,谢序秋索性蹲了下来,在时月的耳边说了什么。 「好吧,好吧,姐姐,我们走了。」时月似乎是不舍一般,便牵着谢序秋的手,一边往回走了。 她还不住地回头,似乎是依恋一般看着楚照。 唿,这个小妹妹终于走开了——刚刚问的那句「你是哥哥吗」,把楚照吓了个激灵。 好在其他人都会觉得童言无忌,不当回事。 吴义仁看她们走了,这才重又开口,解释道:「殿下啊,刚刚那两个,是晴潇楼以前的谢娘子的两个女儿,你别搭理她们——大的阴森得很,小的一天到晚就是傻乐,我看就是给秦姒惯的。」 「嗯。」楚照只是淡淡应声。 由于楚照拒绝了再往楼上走,吴义仁现在也只能带着楚照往楼下转了。 和刚刚时候一样,一直垃圾话不断,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挑有用的听。 但是有用的不多,这一次,她还格外注意听了那两个小女孩的事情。 「谢娘子是谁?」她忽然问。 吴义仁嘆了口气,「哎呀,您是不是对刚刚那两个生气了?回头我就转告秦姒,让她别惯坏那两个,一点礼数都不讲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照的声音也变得冷硬,「说说谢娘子。」 「啊?」吴义仁诧异,体味楚照话里面的意思,「我这就说。」 原来晴潇楼已经在京城开了数十年了,这谢娘子原名念的,当时歷经饥馑灾荒之年,从南边的郡县一路逃荒到了京城。 由于她生得好看,年轻时那叫一个环姿艷逸,到了京城就被人伢子盯上,几经转手就被卖到了楼中。 「那女人啊不检点,一到咱们晴潇楼啊,就生了个女儿下来——你看刚刚那个大的没有,就是她的大女儿,」吴义仁的语气带着不屑,「一天天的阴森得很,什么事情也不做,不像她妈好看,可是也不知道爹是谁。」 楚照点头,她忽然也就明白谢序秋的眼神缘何是那样的。 她从环廊走下来,红枫和何桓生两个人还在隔间等着她。 「怎么样?」何桓生很早就站了起来,「殿下感觉如何?」 「没什么,只是视察一遍——我们现在该走了。」 何桓生微微颔首:「好,那我们即刻就走,等等,殿下,那个春季开支的事情……」 他是在说刘成恩的事情。 一个花灯,就花费这么多钱,光是想想,何桓生就皱起眉了。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么想的,居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答应了刘成恩,还是以这么高昂的价格。 但好在结果还是不错,至少二殿下拿着花灯送给了公主。但是这么多的开销,总让何桓生心中隐隐不悦。 「哦哦,」吴义仁一经提醒,也立刻回神来,「您提醒得对。殿下啊,那刘成恩来过了,我没有给他——说是要问您的意思。」 「刚刚说过了,既然我答应了,那你记得给他。」 吴义仁脸上立刻笼上一层阴影,似乎是泄了气:「好,好吧,等他下次过来,我会交给他的。」 虽然跨出了晴潇楼的门槛,但楚照还是觉得心中隐隐梗了一根刺。 她不住地回望高楼,眼前又浮现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面貌。 楚照忽然看见刚刚那个瘦得像会随时被风吹走的女人站在外廊上,正在注视着她们离去。 看见她朝着这边望来,楚照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她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面走。 三人走过了几条街巷,何桓生忽道:「殿下,我就送你到这里。下午轮值,属下现在就要过去。」 楚照故作诧异:「何门领一天事务繁多啊。」 谢天谢地,她刚刚还想找什么支开他,好在他非常自觉。 何桓生笑了一声,脸上疤痕醒目,「我的职责和殿下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不值一提。我只是需要看好门就好了,殿下要看好的,可远远不止这些——您如今是我们大雍仅存的硕果了。」 楚照听得冷汗频出,不是,她怎么就成大雍仅存硕果了? 她还是顺着何桓生的话,又说了几句套话,算是让他安心下来。 「红枫啊,」何桓生看向红枫,「到时候,你记得带殿下回去——这你是知道的吧?」 第101页 「属下知道。」红枫沉声。 何桓生点头应允,又嘱咐楚照几句这才放心离开。 等到何桓生一走,楚照和红枫两人的气氛忽又变化。 两人竟然相对着舒了口气,然后互相望着彼此。 楚照不禁莞尔:「我有点口渴了……」 红枫便提议去街边的茶肆,喝上几杯热茶。 一拍即合,她们在一处四路交汇的街道口上,找到了一处茶肆。 一落座,红枫便大声叫店小二来。 早上喝茶的人并不多,但是她们刚刚过来的时候,分明看到这里有店小二在忙碌。 怎么这会儿叫了几声都不见刚刚那人的? 第51章 偶遇 楚照原本是盯着眼前实木桌,上面纹路纵横,还能够看到一些不能去除的污浊。 这茶肆年岁已久。 只是……这店小二呢? 红枫终于不耐地站起身来,冲着里面喊了一声:「老闆!」 「哎哎哎,我在,我在!」一道女声传来,只是仍不见人。 黄大娘正在忙碌,她不禁疑惑,「外面不是有老刘么?」 这老刘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红枫耐心缺缺,不由得再问了一遍:「老闆,要是不出来,我们可就走了。」 「哎呀,哎呀,」黄大娘只能放下手中东西,围裙也未摘下来,赶忙走了出来,脚步匆匆找人:「老刘,你人呢?!」 楚照忽然心神一动。 老刘,她听得怎么就这么熟悉? 黄大娘音声如钟,震得邻里都能听到。 那偷懒的店小二终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 楚照只能看见店小二的背影,她紧紧地盯着那人的背影,越看越眼熟。 下意识地就看了身边人一眼,发现是红枫,而不是翠微。不然楚照一定让她看看,这个人的背影是不是有点相熟。 黄大娘皱眉:「你啊,都让你上午来了,怎么还是这样呢?我看你挑三拣四的……这样做怎么行?我们这个地方位置好,下午晚上人多不让你做就已经很好了……」 那人体态颀长身量高大,楚照越看越熟悉。 她侧过身去,示意红枫过来:「等下注意点那个人,我觉得她有些……」 红枫不解:「那人是谁?」 她没有见过那人。 「恐怕是一个故人。」楚照冷哼一声。 如今春寒犹在,还是穿一身灰色单衣。 虽然头髮没有像之前那样披散了,用了一根簪子束髮。 「老刘」讨好了黄大娘半天,黄大娘还是十分冷漠:「不行,这早上就这么两三个客人,你都不好好接待的?快去!」 没办法,去就去。 终于,店小二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到了楚照那一桌的面前。 她本来是打算低头的——但是她高,而且楚照又是坐着的。 于是,她只能尽量别过头去,反正就是左边右边天上天下,总之不能低下头来。 楚照:…… 楚照忍无可忍,盯着她这一张极具辨识度的高鼻深目的脸,开始从牙缝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蹦:「亲爱的钱医师,您不是答应了我,说开春给我药吗?」 「您这是去找师父回来了,在茶肆里面打工了?」 「咳咳,咳咳,」钱霖清大窘,这下她当然十分尴尬,「李公子啊,我钱某答应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 钱霖清终于肯把头垂下来了,她和楚照四目相对。 明明喉咙还是没多痛的,一看到钱霖清,楚照就感觉自己旧疾復发了。 她摸出那个瓷瓶来,放在桌上一声脆响。 「好吧,钱医师,我们坐下来聊——」楚照阴恻恻道。 「这不太好吧?我在这里帮工,我还是去给二位倒茶吧。」钱霖清话说得急,「二位喝什么?」 楚照随便报了茶的名字,反正她现在也不在乎喝什么。 她还在想怎么去找钱霖清呢,如今看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红枫只觉得奇怪,等到钱霖清走了之后,她才问道:「殿下,刚刚那个人到底叫什么?」 她一会儿听到黄大娘叫她「老刘」,一会儿却听楚照叫她「钱医师」。 「她是个异邦人?」 「嗯,她是个异邦人,」楚照点点头,「就是我之前说的,我要出去找的那个医师,就是她。」 红枫恍然大悟一般点头,她思忖片刻,下意识道:「她又是异邦人,又这么多名字……恐怕心思不单纯啊。」 楚照「嗯」声。 她当然知道这个女人心思不单纯了——刚刚居然又想跑? 楚照如今正在挖空心思,等她端茶过来时要怎么说话了。 钱霖清虽然嘴上叫苦不迭,但是手脚还是利索,很快就沖泡好了茶水,用黑木托盘托着,便稳稳噹噹地送到了楚照和红枫面前。 黄大娘这才把心思放下。 这异邦人讲究的东西多得很,事事都要整洁,桌椅都被她擦了个遍;而她又嫌弃下午晚上的客人多又烦,刚来的时候晚班干了十天就不来了——只不过她的手艺很好,虽然是刚刚开始学习茶道,但功夫已经很深厚了。 很聪明的人,虽然只是打零工,但是也觉得她靠得住。 所以黄大娘也肯收下她,让钱霖清在这里工作。 第102页 钱霖清放下托盘,给二人端上茶盅之后,便转身欲走。她是一刻都不想再留了。 这地方距离她的居所这么远,怎么会如此诡异地碰见李公子啊! 透过裊裊茶烟,钱霖清的浅灰色衣服愈加模煳。 想走,可没那么简单。楚照思忖片刻,陡然出声。 「钱医师,就这么走了不好吧?」她此时也带着滑调,「还请您坐回来,好好地和我聊一聊,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钱霖清站定了脚步,却是没有回头:「啊?李公子,这不太好吧?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下午说,晚上说也是可以的……毕竟我在这里工作,等下老闆看见我休息,又骂我怎么办?」 她吐出一口浊气来,心想这李公子怎么无处不在呢。 「那天晚上钱某没事干,闲着的嘛。现在我有事情忙,恕我不能奉陪。」像是连珠炮一般,钱霖清接着刚刚的话说了下去。 说起来,钱霖清已经觉得这位李公子也有些诡异,只不过近来她在忙碌的事情很多,也就无心去理。但是人家都找到自己面前来了…… 「我骂你什么啦?!」黄大娘的耳朵尖得很。 钱霖清无语,感觉自己的脚似有千斤重。 楚照嘿然一笑,旋即冲着里面大喊一声:「老闆,让你这店小二休息休息,让她陪我坐坐!」 「啊?你问她去吧,我不干涉。」黄大娘有些疑惑。 虽然没有答应,但这就足够了。 「怎么样?钱医师,您还是要走吗?」 楚照对红枫使了一个眼色。 钱霖清很快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如山倾倒的威压之感。 这李公子可真是讨厌,上次带个面目可憎的伤疤男,这次又带个什么人来,都是为了恐吓她的! 钱霖清只能乖乖落座,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桌上。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钱霖清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看起来苍劲有力,每一根手指指甲都有认真修剪,透露出健康的粉色来。 能在这个时代将指甲修剪到这种程度,还是得颇费一番苦心。 钱霖清浑身不自在:「李公子,您的喉疾怎么样啦?」 「不好。」回答干脆而又果断。 钱霖清:…… 她也挺不好的。 「既然不好,我再去给您准备一瓶药来,别担心,钱某这些东西,还是不缺的。」钱霖清嘻嘻笑道,极其不真诚。 楚照心中已经认定这人就是个骗子。 看钱霖清这么嬉皮笑脸,而她自己却每次都只能尴尬控制面部表情,装出一副深沉模样,楚照就顿觉心中燃起了一阵无名之火。 反正现在时候尚早,她要好好地陪钱霖清玩一玩。 「这好像不是药的问题吧?」思及此,楚照开始淡定起来,她甚至端起茶盅,轻轻撇去上面浮沫,「我记得,钱医师应该给我答应过其他事情的。」 「呃.......」钱霖清失语,开始搜肠刮肚。 楚照并不打算让她先解释这个问题,「我们就从现在开始谈起吧。」 钱霖清强自打起精神,看着楚照:「公子请说。」 钱霖清开始紧张,她觉得自己应该另谋出路。 「钱医师为何看到我就走?」第一个问题。 当然是……没有讨到药回来啊。钱霖清龇牙咧嘴,没有说话,她毕竟理亏得很。 楚照看出钱霖清背后沉默所代表的意思,她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想必钱医师没有讨到我想要的东西吧?」 钱霖清尬笑:「啊,这实在是个意外……我的师父他,他又生病了。」 又是师父。 楚照眼底闪过一丝极不信任的光。 看来大家都喜欢行骗。 「先不说这个,我倒是想关心关心钱医师,上次给了您那么多钱——都去哪里了?」楚照不免好奇。 上次拿了那么多的钱给她,但是看钱霖清身上衣物,涤地无类但是已经泛着白色——她根本就没拿钱来改善生活嘛。 「当然是为生计所迫。」钱霖清此番终于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呵,总算让我逮到机会了。 楚照冷笑一声,她盯着钱霖清那双极具异域风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为生计所迫?」 钱霖清咕咚一声,吞咽一口唾沫,这人怎么奇怪呢。 「您不是姓钱么?原来这也会缺钱啊?」 说出这句话,楚照心里面舒坦多了。 上次钱霖清打着她姓钱所以要钱的旗号,把楚照气了个半死。她终于寻到机会了。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钱霖清的脸上笑容僵硬了。 「呃……」钱霖清无话可说。 终于揶揄报仇成功,楚照这才开始说正事。 「钱医师,你答应了我的事情,没有做到,这不太好吧?」楚照终于肃容正色道。 虽然她不明白行医之术,但是她能够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问题。 钱霖清十分苦恼:「李公子啊,不是我钱某人没有努力去找,我已经努力过了,我师父他出去云游了......」 「哎,」钱霖清似乎是非常难过,又嘆了一口气,交叠的双手开始无地安放一般,「我到山谷里面去,找他也找不到,然后去找药草,发现早就被人採摘了。剩下的呢,还不到收穫季节。」 第103页 钱霖清说完这句话之后,只是听见了楚照的一声冷笑。 「就这些吗,钱医师?」楚照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你有什么师父?」穷追不捨。 钱霖清:…… 好吧。看来这个说辞是走不通了,果然,她只能找其他出路了。 「哎呀,公子您还真是聪明,」钱霖清站起身来,开始向内堂走去,一边对黄大娘说话:「老闆,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能今天晚上来么?」 「你晚上来啊?」黄大娘惊讶中带着喜悦。 异邦人素来爱干净,手脚又利索,她晚上来,当然非常好。 钱霖清恹恹地答道:「是啊,我晚上过来。」 终于,钱霖清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面,她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玩世不恭。 她变得严肃起来,盯着楚照:「这下您满意了吧?」 第52章 林玉显驻福 楚照也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差不多吧,」她缓缓开口,「既然钱医师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那应该怎么办呢?」 钱霖清沉默了片刻,说道:「说到了的事情,钱某是会做到的。这样吧,烦请李公子和我回去一趟?」 「回去?」 钱霖清点头:「回我的住处一趟,方便给您再看看。」 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是楚照还是答应了下来。 付过茶钱,三人辞别黄大娘,便动身了。 距离远,她们三人还是搭了马车。 车厢空间逼仄狭小,但是也不甚暖和,里面没有暖炉。 钱霖清上车之后,就端端正正地坐着了,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事情一般。 楚照盯着钱霖清身上的单衣,又看她面上正色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钱霖清身上值得探究的地方太多了。 一个异邦人,不辞万里到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念及她是女子,楚照心中不免生了几分拉拢之意——不过她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别又被这个浓眉大眼的骗了。 「钱医师,我想问问,您是哪里来的人?」楚照斟酌着开口。 钱霖清目光飘忽,这才回过神来:「李公子,你问我呀?」她的语气上扬。 光是听着她这个口气,楚照就觉得她不会说实话。 然后钱霖清果然就天花乱坠地说了起来:「我啊,过早地失去了父亲,族中人就嫌弃我,他们霸占了我家的几口薄田。而我呢,在族中没有立足之地,这就不远千里过来了,希望能够在大梁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你看我这口音,也知道在大梁生活了很久了。」 真实性全部存疑。 算了,她也不强求钱霖清对她坦诚相待——毕竟到现在为止,她的身份都还是李公子,什么什么李相的孙子。 二人互相欺瞒,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坦诚了。 马车行驶很快,驶过喧闹吵嚷的街区,又曲折拐弯了几回,终于到了钱霖清的家。 钱霖清这次倒是大大方方地付过了钱。 说起来,她倒并不吝啬,只是因为「钱」这个姓,她们俩故意闹的笑话很多。 钱霖清打开房门信步走进,她站在门口,招唿两个人进来。 门口还挂着时令的蔬菜,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竹制花灯,一个是跳跃中的猫,另一个则是一条游鱼。 看起来她是真的很想要那盏花灯。楚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们走进房中。 屋内陈设如常,一张圆桌,几把小凳,依旧整洁干净,和楚照那夜来的时候一样。 「请坐吧,」钱霖清一边搬来两把小凳,一边道,「让我来看看您现在情况如何。」 楚照同红枫一併坐下。 「要怎么看?」楚照问,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来,和上次一样。 上次钱霖清就是这么看诊的。 但是这一次,钱霖清却没有同上次一样把脉,而是摇了摇头。 楚照心中陡然生起狐疑意思。 「怎么了?」 钱霖清嘴角忽而扬起一抹弧度:「这是你们喜欢用来看病的,但其实嘛……钱某我不会这个。」 楚照:? 那她上次干嘛把脉? 许是明白楚照的疑惑,钱霖清解释道:「上次嘛,我看同您一起来的那个官爷有些凶,心想不把脉的话,有些问题。」 「那你打算如何看诊?」 钱霖清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当然是直接看。」 楚照心中咯噔一下,直、接、看? 她不会看出什么异样来吧?上次把个脉的功夫,楚照都觉得钱霖清这个人差点摸出异样。 红枫在旁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钱医师,什么叫做直接看?」 钱霖清看向红枫,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便道:「直接看就是直接看,对了,还请这位……」 钱霖清的目光在红枫身上逡巡了片刻,眸光明灭,似乎她又明白了什么。 她顿了顿,「还请您去屋外等着。」 「不行,」红枫拒绝得很果断,「把我家公子留在这里,屋中就只有你们两个人,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话……」 钱霖清拧起眉头:「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一会儿的事情,就一会儿的事情,最多都不会超过半个时辰,烦请你迴避一下,就出去,在门口等着就可以了。」现祝府 第104页 似乎是怕红枫不放心,钱霖清又添油加醋地补充:「别担心,我是女子,听你们大梁话,什么女孤男寡的,肯定李公子不会吃亏的。」 楚照尴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红枫看了一眼楚照。 楚照思忖片刻,还是答应了钱霖清的要求,她示意红枫出去。 红枫似乎还是不安心,但是看楚照已经点头同意,她也就不再强求了。 她这就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钱霖清的身高是和楚照相仿的,她们能够平视到彼此的眼睛。 「钱医师……打算怎么看呢?」 钱霖清目光落在楚照喉咙上,缓缓道:「当然是用眼睛看。」 这个也要你说吗?楚照无语凝噎。 然后,钱霖清便绕着楚照走了一圈,盯得楚照直发毛。 不是,这一直看下去,能看出个什么事情来? 听她刚刚的口气,她甚至想要上手摸? 不要啊!明明寒气犹在,楚照却觉得全身已经开始有了隐隐沸腾的意思。 「钱某忽然有个问题想问,」钱霖清绕着楚照走了三四圈后,她又保持了一段距离,盯着楚照,「公子是李相第几个孙子来着?」 这是什么话? 「第五个。」楚照随口答道。 钱霖清哈哈大笑起来:「第五个吗?可是我听说,李相第五个孙子是个女孩来着,还是说……」 楚照彻底尴尬凝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但是她也不知道钱霖清是否只是刺激她才说的,所以楚照选择了默不作声。 「嗨呀,我刚刚只是随口一说——」钱霖清又笑了起来,「随便编的,现在开始真正要看了。」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楚照皮笑肉不笑道:「钱医师,还请慎言。」 钱霖清终于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示意楚照张开嘴来:「直接让钱某看就行了——」 然后钱霖清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镊子形状的工具,竟然往她嘴里撬。 楚照顿感一阵呕吐之感,待异物感消失之后,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这东西哪里拿出来的?要是换做其他人来干这事,她一定觉得噁心。 但钱霖清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爱干净的人,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看来不太妙呢,」钱霖清又嘆了口气,「这事情拖不下去了——」 「如何拖不下去了?」 钱霖清又严肃起来,开始原原本本地告诉楚照这喉毒的危害。 「公子的喉毒,不是小时候就有的,像是最近这几年来才染上的。毒性是随着年岁增长愈发大起来的。寻常能够採摘到的药草恐怕难以医治,要我说,得找那种珍奇阁看看,才有可能找到奇苡草。」 楚照又问如何寻到,钱霖清思索片刻,「恐怕还买不到这药,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只要有办法就好,楚照满口答应。 她知道钱霖清的话半数当不了真,可是眼下除了她之外,楚照已经找不到其他人了。 况且还真的是神医,至少在原书中设定也是如此。 「既然答应了,那我们就动身吧,我认识一个人,」钱霖清又恢復了往常笑嘻嘻的样子,「就在东门菜市场。」 去菜市场?现在马上就要到午时了,菜市场的午市恐怕也热闹。 东门距离钱家不远,三人步行便可到达。 钱霖清走在前面带路,衣袍纷飞。 春日还被冬寒震慑着,照在身上只能感觉轻微暖意,楚照同翠微出来都裹了棉衣。 钱霖清倒是浑然不觉,一直走在前方。 气氛太过沉静,楚照还是说了两句:「钱医师,上次拿了那么多钱,您都花哪去了?不用买件棉衣的么?」 「棉衣?」钱霖清诧异,「您难道不觉得穿单衣的感觉很舒适么?飘扬适体。」 看样子她倒是享受,她不冷就行。只是楚照疑惑,这钱霖清到底把钱用哪里去了? 甚至还跑到茶肆里面打工去了,吃穿住行上面都不见得她有什么用钱的地方。 临近东门菜市场,人群开始逐渐变多,一潮涌过一潮。 终于没有那么冷了。 钱霖清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各个菜摊肉铺之间,楚照和红枫只能在后面勉强地跟着。 「去哪里?」 「去找一个屠户,她就在这里。」钱霖清头也不回,只顾闷头走着。 楚照和红枫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 没办法,来都来了,也只能跟着钱霖清走了。 路过两个买卖的男子正在交谈:「绿瞳妇今天又卖这么多猪肉出来,她从哪里搞来的?」 「谁知道那婆娘一天到晚哪里搞来那么多猪肉,她是大屠户呗。」后一个人愤愤道,「反正价格高低都是她在定。」 这些人取绰号还真是奇奇怪怪的,楚照听得纳闷。 钱霖清终于停了下来,在一处肉铺前停了下来。 楚照又听得一声极洪亮的声音,\"今日猪肉百斤五百钱。\" 循声看过去,是一彪悍的古铜色皮妇人,手拿大刀吭哧吭哧地砍宰猪肉,那体魄健壮得楚照都不由得紧了紧喉咙。 肉铺面前排了一长龙的队,在等候买猪肉。 楚照的脚步都变得轻了,走到钱霖清身边:「钱医师,你要找的人,就是她啊?」 第105页 妇人手起刀落,骨肉相连咔嚓乱响。从她举手动作间,楚照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竟然泛着幽幽的绿色。 楚照心中大骇。 钱霖清点点头:「对,就是她,林玉……我上次有事求她,但我做不了她交代给我的事,不了了之了。」 「啊?」什么事情?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相信公子您可以做到的。」钱霖清狡黠一笑,伸出极洁净的手抚着下颌。 终于,林玉放下手中屠刀,长长地舒了口气。 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了旁边站的三个人,她粗声粗气问:「外邦婆娘,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来来来,正好我今天忙。」 楚照听得目瞪口呆,钱霖清示意她们跟上。 林玉擦了汗水,裹紧的袖袍甚至能够渗出晶体来。 「来,跟姐说说,你做好准备啦?」她一边卸下围裙。 钱霖清笑嘻嘻道:「我没做好,但是我旁边这位公子是我找来的救兵。」 林玉这会儿才注意到楚照,她粗略看了一眼楚照:「我以为你是来给姐送小白脸的呢,他能做好什么准备?」 「看人不能这么看,这位公子聪明得很,您教一下,他一下就会了嘛。」 林玉撇撇嘴,还是不相信一般,但是在钱霖清的百般要求之下,她还是应了。 「你这外邦来的,最喜偷奸耍滑——喂,瘦猴,你给我过来。」林玉一边数落钱霖清,一边招唿楚照往铺里面走。 楚照直哆嗦,心里面没底。 她怎么觉得钱霖清像个人贩子?好在红枫跟在她的身后,她心里面还有些底。 楚照回头,却发现红枫在出神。她大窘,赶紧叫了红枫同她一起进铺去。 肉铺很大,廊道漆黑幽深,只有近处才有些许微明光亮。 逐渐走下去,鼻尖便扑来一阵膻味和粪臭味。 平时在皇宫里面那都是闻着各种薰香调料,楚照哪里受得住,差点干呕起来,这感觉比喉毒还让人难以忍受。 借着晦暗交织的光线,她回头看了一眼钱霖清——没错,这个人如今还鬼鬼祟祟地走在她们后面。 楚照自然是怀疑钱霖清有什么诡计,直到她丝履上踩上了不明但是柔软的物体后,楚照终于明悟了,她开始有点崩溃。 钱霖清在等她们踩雷呢,她一个人在后面走得蹑手蹑脚,生怕沾上一点。 终于穿过了幽深廊道,猪叫声开始此起彼伏。 楚照几近晕厥,她丝毫没有办法,来都来了,她和护栏里面的猪四目相对。 林玉快步捡了条凳子坐下,随手从旁边的栏杆里面抓了一只黑猪仔出来,盯着楚照:「既然她说你行,那你今天就得干活了。」 楚照:? 我要干什么活? 那只猪仔是活的,如今被林玉倒提,她手上还有一把小刀。 一股膻味再次喷向鼻尖,楚照终于明白了一切,她回过头看,钱霖清正捂着口鼻,笑得浑身乱颤。 「看好了,我只教一下——多余的,你就要问你后面那个外邦的了,她来了几回,都说下次,原来是找救兵呀。」林玉口气风轻云淡,一边倒提那猪仔,手起刀落。 就这么给它去势了。 他爹的,大骟人。 「看好了吧?过来。」 楚照瞳孔地震。她彻底崩溃了。 第53章 劁猪 隔壁文都不会做的事情,她楚照今天在宫廷侯爵做了。 种田文需要劁猪吗?她不知道,总之她现在需要。 林玉:「骟它!」 楚照:「我骟!」 楚照倒提着猪仔,心中激盪起千顷碧澜、万丈波涛。 刀在手上,不得不骟。 心理建设的时间很长,但是实际上做起来很快,忍着腥臊味,楚照还是很快就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林玉看到一半,就被钱霖清拉到一边去了。 钱霖清走之前,还特地过来对楚照说:「你在这里先劁着,我过去和林姐说说话。」 然后楚照就只能在红枫的手上,和一只又一只的猪仔做斗争。 林玉的话如今还迴响在她的耳畔:「如果不骟的话,会很臭的……」 终于猪都劁完了,楚照崩塌的心理防线如今重又建设起来,她再次穿过那条幽深廊道,找到了外面的钱霖清和林玉。 钱霖清和楚照隔了两个身位——她刚刚同林玉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楚照的心,如今已经古井无波,她只是看着钱霖清,说道:「钱也给了,骟也骟了,你打算怎么帮我?」 钱霖清此刻恢復了肃容:「作为交换,林玉答应了我,去取奇苡草。」 「她如何去取?」 这不是一个要她劁猪的屠户嘛。 钱霖清煞有介事道:「能被我钱霖清找上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凡人……她很厉害的。」她还眨了眨眼睛,想让楚照更相信她。 但是她们之间的信任联繫已经岌岌可危了。 楚照心生一计,她们等会儿还要一起回去的是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玉就在这时走过来,她手套上面还有粘稠的油。 她的声音很大:「你们三个还站在这里不走么?还想待到晚市呀?待到晚上,那我就要把你们三个留下,全部来给我打下手。」 林玉说完,还看了一眼楚照:「还有你,虽然看起来是个不太靠谱的傻气公子哥,但是学起来还是很快嘛。」 第106页 楚照皮笑肉不笑,尽力忍受这些无妄之灾,按钱霖清说法,她还有求于林玉呢。 但是楚照这次不能就仅仅听信钱霖清一面之词了,她得自己问清楚。 她靠近林玉,问道:「林姐……我想问问,这奇苡草你要如何去拿呢?」 「奇苡草?」林玉重复了一遍,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刚刚外邦的也给我说了这个,放心吧,既然你们帮我做了事情,那我林玉肯定不会亏待你们的。那草啊,等过几天我闲下来了就会去的。」 钱霖清此时已经站到肉铺门口去等候了,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用鞋底在地上打转。 肉铺里面,腥膻味道很重。 楚照心中不免生疑。 虽然她今天跑来骟猪,这件事情相当诡异,但其实总体说来并不是什么难事,相反还是易事。 之前又听钱霖清的口气,那奇苡草也不是寻常好得之物,难道仅仅因为骟猪,林玉就答应了下来?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楚照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敢问,」她缓缓道,字斟句酌,「您是从哪里去寻奇苡草?」 林玉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她奇怪地瞥了一眼楚照,说道:「当然是去偷啊。」 楚照:…… ??? 林玉说得满不在乎:「那么珍贵的草药,买又买不到,那我肯定得去使些别的手段了。你都跟着外邦的过来了,你还不知道我啊?」 「只不过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是这个外邦来的太狡猾了一点……刚刚来这里没多久,就把这里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林玉转过身,向肉案边走去。 楚照心神一动,原来如此。 她又追上去问:「那您还真是厉害,也就是说,以后我又在这里骟猪,就可以……」 这次林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楚照的话。 「嗨呀,老娘说你是冒着傻气的公子哥,还真不假。」林玉斜了一眼楚照,拖出案板上一块完整的肉来,「劁猪这么简单的事情,只做这一样,我就冒着风险偷东西,我又不是你。」 够了,这都够了。 楚照觉得自己出宫一趟,是把在宫里面因深沉赚来的脸面尽数丢光了。 她保持沉默,只不过林玉的话,也算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钱霖清在这之前,就和林玉有过交涉,她应当是帮林玉做了很多事情才对。 她想了想,跳过傻气的话题:「既然如此,您应该还答应了外邦的再做什么吧?」 林玉还在随意地切肉,刀与肉相切,肉与案板相撞,哐哐作响。 「当然啦,去拿奇苡草也只是随手的事情,你还有什么事情么?」 钱霖清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她已经走了回来,示意楚照应该走了。 「马上就来,等我擦了鞋底。」 钱霖清原本面无表情,听了这话,嘴角又不由自主地翘起诡异的弧度。 虽然她没有得到那只猫拿游鱼的花灯,但是却找到人帮她劁猪,倒也不错。 就在擦拭的功夫,楚照悄悄吩咐了红枫。 等下她们要同钱霖清一道,就在这个时候逼问她,这外邦来的太奇怪了。 辞别林玉的时候,林玉还欢迎她们仨人下次再来。 楚照心有戚戚,「有机会再说吧。」 大骟人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别人去做比较好。 钱霖清一路陪她们两个走到离菜市场有一段距离的路口,这里停放着不少供人租赁的马车。 「就送到这里了,二位自己回去吧。」钱霖清开口。 楚照看她一眼:「钱医师不和我们一路?」 「不用了,我还要去茶肆呢,今天早上公子也不是没听见。」钱霖清笑嘻嘻道。 如果她不和自己一道的话,那质问就更缥缈了。 楚照思虑片刻,只能作喉痛难忍状,开始剧烈地咳嗽。 钱霖清到底医者仁心,楚照刚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她只是微微一愣。直到最后楚照的咳嗽开始愈发停不下的时候,她终于有些急了。 她拿出一个藏青色的盒子,递到楚照面前:「李公子,你还好吧?」 楚照开始「病得不轻」,钱霖清愣了愣。 「我感觉我喉咙要跳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死?」 钱霖清无语凝噎,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问她会不会死? 没办法,她还是跟着一起上马车去吧。 钱霖清碰触到楚照嵴背的手指微顿,她也很想就在这里看看这位病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但是不是现在,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那我同你们一道。」 本着这个地方的医者仁心,钱霖清还是上了马车。 楚照一上马车之后,就开始嗷嗷叫疼。 吃了刚刚那个藏青小盒里面的药也不管用。 钱霖清狐疑地觑楚照一眼,然后按住楚照肩膀,说让她看一看。 「我们族人有特别的办法可以快速止痛,只不过……不知道行不行。」钱霖清犹豫着说。 什么特殊的办法?楚照还在疑惑的当口,忽然就感到肩上连着后颈一阵舒畅。 钱霖清刚刚敲了她的肩膀。 奇怪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楚照忽又觉得一身轻松,喉间本来细微的痛意也都消除了。 第107页 她没有再嗷嗷叫疼了。 「李,李公子,您好了?」钱霖清相当疑惑。 「嗯,我好像是好了……没那么痛了,」楚照同样觉得奇怪,「钱医师,你还真是厉害。」 钱霖清似乎不相信楚照的话:「李公子,您确定您真的好了,不痛了?」 「这还能有假?」 楚照忽然觉得,她们两个人对话总是不着边际。 钱霖清若有所思,而后目光带了前所未有的打量,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楚照,后者还在咳嗽,没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 「李公子」果然是在骗她。 只不过......为什么? 马车行驶得很平缓,很适合再问出什么问题来。 钱霖清就这么被红枫突然制住了。 被威胁是常有的事情——钱霖清已经习惯了。 只是,她刚刚上车的时候,已经有考虑到这一层,但是还是恻隐心动了,选择跟着楚照上车。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们好好说话。」钱霖清强颜欢笑,「不要动手,李公子,这你的喉毒解药,我还没有给你呢。」 楚照皮笑肉不笑:「好好说话?你怎么不去骟猪?」 「这也没办法,以前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事……」钱霖清闭了眼睛。 「先不谈这个,」她其实不在意这个,她更关心钱霖清的真实身份,「钱医师,你到大梁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钱霖清还保持笑容:「我是医师,当然是到大梁来学习医术的,我们族的医术和这里不同……」 师父的谎言已经被楚照戳穿了,没办法,她也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外面挤实话。 压迫她的感觉消失了,红枫似乎有了松手的迹象。 钱霖清舒了口气,这人还真是难缠。 「学习医术,钱医师这么厉害,还需要学习医术么?」楚照阴恻恻地笑道,「您跑到四路交汇的茶肆里面帮工,这就是在学习医术?」 钱霖清一时语塞。看来她今天有得忙了。 「那您有什么打算?」钱霖清终于收起笑容。 楚照却笑了起来,将一路所知串联起来:「那茶肆来往的人可多。但是嫌弃人多活多的钱医师,还是肯在晚上干了十多天——这是你的老闆说的。」 钱霖清嘆了口气,摇摇头道:「您还真是聪明,钱某认栽了。」 「我没让你认栽,你想要打听什么消息?还是说,阁下是间谍?顶着这么一张脸,当间谍恐怕不太好吧?」 楚照没说出来的话是,当心我去官府告发你。 钱霖清吞吞吐吐:「我当然不会顶着这么一张脸当间谍,我只是在打听消息而已。」 这还差不多。 「探听什么消息?那不是和当间谍一样么?」 钱霖清撇嘴,表示她真的没想当间谍,她只是想找人。 就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扯着嗓子吼:「到岳旺茶肆了!」 楚照盯着钱霖清的脸:「钱医师,你到了,今晚又有得忙了。」 钱霖清作无奈状:「有什么忙的?就是擦桌子端水,打听不到什么的。」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楚照声音轻缓,对这位在原书中和楚沧分道扬镳的人,她有莫大的好奇之心。 钱霖清此刻已经掀起帷幔欲走,听了楚照的话,她又回头道:「走一步是一步。」 「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这位公子。」钱霖清甩下最后一句话,便拉上帷幔跳下车去。 如她所说,单衣纷飞适体,夕照烂漫,光点缀在外邦人的身后。楚照盯着钱霖清的背影。 「接下来二位去哪里?」车夫又扯着嗓子吼叫。 这次是红枫说的目的地,她们回宫,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找人,得有中转的地方。 红枫吩咐了人,在转角处二人稍作等候。 红枫毕竟目睹了这奇怪的全过程,不禁发问:「殿下,您还相信那个人么?」 楚照答道:「除了相信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之前,何门领也没有找其他人来给我看过。」 红枫的脸上出现犹豫,须臾,她才缓缓道:「所以,要不要再去找其他人来看看?」 这倒是个问题。 楚照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找人来看过这奇怪的病,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下。 只不过她莫名相信钱霖清,大概是因为有了劁猪的交情。 她想了想,又说:「算了,暂时不用……等到那林玉把东西找来再说。」 按刚刚钱霖清的说法,她们还会再见面的。 反正她现在也有钱霖清的把柄,异邦人的面孔本来就惹眼,她想要做什么间谍也是不简单的事情。 「那您的喉咙呢?」 「再说吧,她刚刚又给我一盒药,似乎还能缓解一下。」楚照说得轻松。 红枫垂下眸来,远处辘辘的车马声音响起。那是来接她们进宫的马车。 「需不需要我再去调查一下?」她问。 「好。」楚照应下。 驶来的是一辆轻便小车,又和她们出宫时候所乘坐的车不同。 二人回到宫中时,月华如练,地上蜿蜒出长长的光带,一路绵延向远,直到柏堂。 柏堂旁侧,便是长年宫。 摘星楼高耸入云,直矗霄汉,顶层烛火明明灭灭,影影绰绰,似乎是有人在上面。 第108页 楚照原本以为自己在宫中的出行会艰难,会遇到一些阻碍,但实则不然。 原来楚沧已经上下打点过了不少人,这些人都同陈贺一样,收受了他不少的好处,对于门禁之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大梁本来就不对质子设多少限制,加之楚照在百官宴上请卫云舟赐酒的消息,也都不胫而走。 宫中似乎流传着一些奇怪的消息:大家都说陛下有可能在质子中选一位做驸马。 如此结合起来,楚照的确是不二人选。 那些原本就收受楚沧好处的人,如今这个楚二殿下依然没有亏待他们,他们也就按照往日楚沧出宫的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楚照了。 寒凉依然未褪。 今日还站在门口迎接等候的人,除了翠微,还有一个茶月。 一看到茶月,楚照便莫名觉得不安,但是她哪里直到,红枫的反应似乎更大。 这次出宫,按道理说,是不应该让卫云舟知道的,也就是说,不能让茶月看到的。 但是已经看到了。 喉中发痒,加之夜风凉凉,楚照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翠微手上拿着火摺子,惊道:「殿下,您出宫一趟,染上风寒了?」 她和茶月都闻到了一些腥膻味,是来自楚照身上的。 但是这话是茶月问的,她面色不太好看:「殿下,您这身上的味道……是从什么地方惹来的?」 楚照大窘,她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不好说,她也不太想说。 她只是吩咐了接水洗澡,一切如常。 翠微和红枫等人倒是同楚照关系更近,她们三人进去了。 茶月站在门外,看了看天色,似乎还不算太晚。 她抬起头来,凝望不远处的矗立的摘星楼。 还有灯火,还有人呢。如果不太晚的话。茶月算了算日子,惊觉又有多少天没有去拜见卫云舟了。 她今天晚上还撞见楚照回来,身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像是豚豕身上的腥膻味。 茶月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个味道倒是比她一天天观察到的楚照所做要有价值的多。计议已定,她不若今晚就出去看看。 柏堂里面的规矩本来就少,看管也不甚严密,宫人们都是喜欢四处走动。楚照等人又知道茶月真实身份,对她的去来更是听之任之。 加之柏堂离长年宫极近,茶月又熟谙这里的道路,没多时就又到了长年宫中。 守门的宫人看了她一眼,有些印象:「你又过来找公主殿下的么?」 「嗯。」茶月简短应答,一边拿出令牌。 那宫人点头:「我认识你,你进去吧。」她没看那枚令牌。 茶月道过谢,便快步往宫中走去。 如今夜色沉沉,想必公主也不在长年殿中——也许在寝宫? 思及此,茶月忽然觉得自己莽撞了。要是今夜卫云舟早睡,她现在过来不就是白忙活一趟么? 好在她很快就被路过的人叫住了:「茶月?」 她转头看去,正是举荷。 她今夜一身藕粉纱衣,月色披洒。饶是这样,还是有些不相称。 「最近又有什么事情么?」举荷随口问道。 茶月点头,将楚照的事情简短一说,又问:「这些事情,转告给您是不是就好了?」 等到说出来,茶月才发现这几天的事情是有多么无聊。 唯一有趣的,就是今天楚照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还染上了一身腥膻味。 「啊?腥膻味?」举荷皱眉,「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茶月如实回答,「这些就托您告诉殿下了。」 举荷颔首,她也觉得茶月所说没有什么异样。 也就是天天看书投壶插花……还多了一个练剑,质子府中的那些人,估计也都是这样的。 「你走吧,我进去去说。」举荷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了。 茶月觉得今天这一趟去来得实在匆促,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就随口问道:「话说回来……殿下还在处理政务吗?」 「没有,」举荷理了理衣袖,「最近政务比较少,况且这十日又是太子在忙。」 「那殿下就寝了吗?」茶月不禁愈发好奇,但是她问出来,就觉得自己僭越。问这么多干嘛。 但是举荷浑不在意,她耸了耸肩膀,说道:「最近宫中风靡的那些风领你有听说嘛?殿下最近迷上那些小东西了,是周边国家进献的礼品呢。」 「原来如此。」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茶月这才离开长年宫中。 举荷一边念叨着茶月所说的话,一边走上摘星楼。 这会儿她都还在楼上。 「殿下,刚刚茶月又来了。」 卫云舟放下手中的那条风领——如举荷所说,她的确是这几天对属国送来的风领产生了些兴趣。 说是风领,却并没有毛绒绒的质感,反而是一种丝滑的绸料,不至于太厚,刚好是如今春寒时所适于带的东西。 「她又来了……说了什么?」卫云舟凝眸,目光落到手中那条风领上面,上面是邦国为了投宗主国所好所绣的花鸟图案。 举荷便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她还说,今天楚照早出晚归……」 「早出晚归?」卫云舟声音忽急,抬眸看向举荷。 第109页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仓促,只不过她从不用咳嗽缓解尴尬。 举荷也只能当作未闻:「是,早出晚归,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就是身沾了些气味。」 「气味?」卫云舟淡声问道,好似刚刚那急声与她本人毫无关联。 举荷说话一顿一顿,很难不让人多想究竟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还有「早出晚归」这个限定词在前面。 「茶月说,那楚二殿下身上是猪的腥膻味……还有菜市场的味道,应该是待了很久,否则不会有那么重的气味。」 说完这句话,气氛很明显沉静下来。 卫云舟不做声,天上的月亮也保持沉默,唯有青蓝的月光一缕一缕照在地板上。 不知道说什么好,果然是能够在冬天饮雪的奇人。 「知道了。」她淡淡道。 举荷强忍着不让自己发笑,开始劝说卫云舟赶紧下楼去:「今夜风急,殿下还是早点下楼去。宫中烧了地龙,好受得多。」 「还没那么脆弱。」虽然这么说,卫云舟还是听了话,径直下楼去了。 寝宫中照样是杜若香气缭绕,又因为烧了地龙,暖香盈盈扑面而来。 现在的确还是冷的季节,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些时候,还是可以想一些轻松的事情。 比如,刚刚举荷过来所说的…… 「腥膻味。」卫云舟默念一遍。 楚照努力了好久,终于洗去了自己满身的腥膻味。 她伸出手来,拨弄着粼粼清波,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出宫却为了跑去劁猪,这还真是传奇的人生经歷。 她微合了双眼,开始计划起之后的事情来,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信纸上面的那些产业,如今对楚照来说,还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而已。只是今天,她才出去看到了晴潇楼的人,第一次对那些空洞的文字,有了实感。 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店铺,诸如铁匠铺之类的…… 这些还仅仅是她要做的事情,还不包括她被莫名其妙捲入的「同盟」。卫云舟又想让她做什么事情? 澄澈的水面泛起涟漪,倒映出她的身体上因经年累月束缚而落下的伤痕。 烛火微闪,那些伤口都结过痂了。乍一看还有些丑陋,但她也只能宽慰自己,这具身体的样子也只有她自己看到了。 女扮男装,能藏着掖着的话,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楚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要没有人发现就好,只要能够完成这条主线就好。 忽然一阵风过,从窗缝中熘进室内,害得楚照又打了一个喷嚏。 水也差不多凉了,这样的晚上还真是不好过。 她缓缓起身,赤足踏出地面,感受自脚底漫上的沁人寒凉。 还是冷。 今天楚照经歷了太多事情,头一碰到枕头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依然如常。 早起读书练剑,都是在红枫的陪伴之下完成的。 读书记背之事,楚照还能堪堪承受;至于练剑之事,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本来就是伤筋动骨的事情,只不过架不住红枫的一腔热情,还有要故意做戏,楚照都咬咬牙坚持下来了。 只能当作是锻鍊身体了,防身什么的还是仰仗红枫吧。 直到日中时分,今天天气尚好,不似昨天那么寒冷。 池日东升后高悬。 忽然传来一声禀报声音。 说是长年宫中派人来了,公主殿下有请。 楚照此时刚刚收剑入鞘,她和红枫面面相觑,俱是一愣。 红枫动了动唇角,示意她去。 来的是长年宫中的宫人: 「公主殿下说了,希望殿下过去一趟呢——轺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她刚刚练完剑。 楚照思忖片刻,便请那宫人等候,说她一会儿便过去。 先洗去汗味吧,说不定还有昨天未尽的腥膻味。 第54章 风领 门外停了一辆轻便的轺车,只供一人乘坐。 饶是红枫和翠微想要跟去也没有办法。 两个人都以某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楚照一眼。 楚照:…… 按照她们两人惯常以来的理解,总感觉没有什么好事情。准确说来,是总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两处相隔很近,只是她正大光明地去长年宫,自然只能走大道上。 轺车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下车,行至门口,一气呵成。 门口的宫人只是觑了楚照一眼,负责接人的那个便小作介绍:「这是雍来的二殿下,以后你们可记住了。」 楚照从下车伊始,就保持着无波无澜的面部表情,她心说要一直保持这个表情,一直到见到卫云舟才行。 但是如今听这宫人离奇的一句话,她的面部又有些抽搐的徵兆了。 为什么她要这么诡异地说一句…… 「以后你们可记住了」? 守门宫人闻言只觉诧异,但是看姐姐这么说,还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楚照,似乎是把这个人的样子记下来了。 只不过,姐姐要她把这个质子记下来做什么? 楚照和这个宫人有同样的疑问。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还有后文的样子。 「记住了,记住了。」守门宫人答道。 第110页 「嗯,记住了就好,」引路宫人一边说,一边示意楚照往宫里面走,「还请进去吧,公主殿下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只不过,这次楚照去的不是长年殿,而是旁边用来会客的茶室。 举荷早在门槛前等候。有了上次百官宴的见闻,她现在看到楚照都顺眼得多。 石阶低矮,只是依次铺开了几层,两侧烟花露草,或倾或倒;玉叶绿茎,散布阶坪。 刚刚踏上石阶,楚照便闻得一股香草气息缭绕鼻尖,这些花草树木长势甚是喜人,似要与阳春争得几分烂漫。 只不过如今还有些寒冷。 完全踏上石阶,行至槛前,举荷便迎了上来,这次她客气得多:「举荷在这里恭候楚殿下多时了——请进去吧。」 听她话语间又软下来的意思,楚照不由得停了脚步,琢磨了一下道:「姑娘可否告知……殿下今日找在下有何贵干?」 「能被殿下主动召见,那肯定是好事情,」举荷的声音竟然少见地带些看热闹的意味,「好了好了,既然来了,就赶紧进去吧。」 说着说着,举荷便伸出手来,大有要推楚照进去的态势。 只不过,楚照知道举荷是不会真的亲手触碰到,她还是乖乖地进去了。 她的后脚刚刚迈过茶室的门槛,就听得一声关门响动,敞亮的白光和日头都被关在了外面。 楚照:…… 怎么感觉不怀好意? 茶室中没有燃烧地龙,寒气丝丝缕缕从门缝窗隙中透了进来。 还是有些冷的。 但是比起寒冷,楚照更担心和卫云舟的相处问题。 非要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和卫云舟单独见面。 上一次两个人还是没有座位的那种,如此说来,这次还算是相当正式的会面了。 室中陈设风雅,玉阶仅设三层,背后设一大块花鸟屏风,虽有座位,但卫云舟并没有坐在最高位上面。 恰恰相反,她坐在偏斜对玉阶上主座的位置,今日她着一身淡色衣裙,上面只有几缕金线,几朵绣花。 她面前摆的是一张棋盘。 楚照轻脚踏入,落在柔软地毯上,几近无声。 那说话声音自然就显得空灵起来。 卫云舟从楚照进来的时候,就一直看着她。 楚照略略发窘,她没有靠近很多,在原地站住,一板一眼道:「雍质子楚照参见……」 只不过这项冗长繁复的活动被卫云舟叫停了。 「不用了,」她的声音很淡,眸光转向棋桌对面,「你坐在这里就是。」 楚照不明就里,但是卫云舟既然这么说了,她就照做就行。 毕竟人家醉醺醺地问她是不是要当真心同谋,她打哈哈说什么「自然是听殿下」的。 那自然是听的。 楚照缓缓靠近棋桌,慢慢落座。 不看着人家的眼睛,总觉得不太好。她照例挂上了寻常的笑容,不会出事的笑容。 茶室中别有一番清香,隐隐缭转在二人的身边。 手、眼神,甚至于心都无处安放,棋盘上面空无一子。 她们竟然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楚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敢问……公主殿下,找在下过来,有什么事情?」 卫云舟面无表情,她拖过桌上的棋篓,煞有介事道:「下棋。」 楚照:? 叫我过来,就是为了下棋?那为什么要关门…… 楚照想回头看,但是此刻又不好回头。 好在红枫对她的有深深的教育之恩,她早上读书的内容之中,也包括棋谱。除了学习棋谱,她还要实操。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再也不用像和陈贺上次对弈时那么尴尬。 「下棋?」但是楚照还是诧异地问了出来。 「对,下棋。」卫云舟这句话说得相当笃定。 行,下就下。楚照也拿过棋篓,从里面捡出棋子来。 第一局,卫云舟险胜。 第二局,卫云舟还胜。 第三局,眼看着又要输了,楚照忽然执起一枚黑子,琢磨不定往什么地方下。 这已经是输了三把了。 她只能从卫云舟太过强势和速成班不靠谱中挑选一个。 也许两个都是。 看着楚照举棋不定的样子,卫云舟终于有了反应:「这枚棋子,有那么难落下么?」 楚照:…… 落哪里都不知道。 卫云舟的目光澄澈清明,一直盯着楚照,盯得楚照头皮发麻,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算了,楚照心中已经认定一个位置,干脆放下。 她放下之后,顷刻明悟自己又输了——而且是输得像是特别故意。 三局三输,卫云舟轻轻地嘆了口气:「阁下倒也不必这么深藏实力,茶室门关着,无人知晓。」 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嘴角,没做声。 只不过是真实实力的体现罢了。三盘棋,消磨的时间还是很多的。 楚照还是心中疑惑,卫云舟这会儿叫她究竟是做什么? 她现在跟如坐针毡似的,卫云舟的反应也有些奇怪。 下棋的时候面无表情,脸上依然冷若寒霜,只不过在最后一局因为楚照莫大失误,终于有了浅淡的笑意。 楚照忽觉自己也不是白丢这一番人了。 第111页 阳光一绺一绺地照进茶室中,地毯上面的云纹翻腾出金色形状。 漏刻声声,她和卫云舟就这么安静对坐。金色的光晕将卫云舟半数笼进,另一半还在暗处。 光影叠叠错错,这一瞬间又清隽成永恆。 楚照忽然间也就明白了卫云舟叫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叫她到长年宫来,叫她到这里来,本来就是目的了。 就像她们在亭中约好的那样,既然要制造所谓的人前暧昧,那靖宁公主邀雍质子赴长年宫,本身便是一种暧昧。 思及此,楚照也就不再过多地考虑了,只是安静对坐。 虽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楚照也宁愿这么坐着。 从心跳如擂到,到心如止水,她就这样等候时间消逝,她本可以多说两句。 但她终究还是有些沉不住气,毕竟气氛实在太过诡异。 「公主殿下邀请我来,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么?」她倏然开口,打破沉默。 卫云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是。」 说完这句话,卫云舟竟然起了身来,楚照诧异回望,以为她要去吩咐人沏茶。 毕竟这里还是在茶室之中。 日光倾泻而进,卫云舟推开门出去了。 楚照大囧,她甚至揉了眼睛,发现挺拔如松的背影的确消失之后,她不禁失语。 这就是公主殿下的待客之道么?她缄默,无话可说,心疼自己的时间。 但是卫云舟很快就回来了,门随后关上,茶室再度陷入半明半暗之中。 「殿下——」楚照诧异回头,脖颈间却不经意触碰到一种极软的质地。 她微微一怔,杜若馨香同时缭绕鼻尖,座凳不高,她这个身位转头过去,视线刚好撞上卫云舟腰肢上部。 她也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一愣,似乎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开口。 楚照只能尴尬地将头转回,这的确有点微妙。 她手上拿了一条围巾样的东西? 刚刚对弈,楚照还勉强受得住,能够强自镇定心神;但是现在二人距离如此近,耳尖便毫不受控地蔓上一层绯红。 「殿下是要做什么?」声音末尾带了些许颤音。 她看不见卫云舟的表情,如今只能感受自己的心跳了。 卫云舟也沉默了顷刻,那股极柔软顺滑质地的风领居然缠繫上了楚照的脖颈。 「你别动。」清冷声线中带着卫云舟惯有的强求,她说不动那自然是不能动的。 何德何能…… 楚照起初还在震撼,但是直到那围巾一圈一圈缠绕的时候,她似乎感觉有些不对。 「殿,」她挣扎出声,「殿下,您是……」 纤长细腻手指扯动了围巾,不经意间又滑过楚照的脖颈,除了痒之外,楚照找不到其他话说。 静谧空旷的茶室,明暗叠错的光线。靠得极近的二人,被一条色彩斑斓风领维繫在了一起。 这就是公主表达暧昧的手段么?楚照气喘得粗。 事情开始愈发不对,这围巾明明不长,但卫云舟似乎缠绕出了奇怪的形状。 …… 噫啊。楚照不敢妄动,她只能忍受着这种笨拙到让人感觉到痛苦的暧昧。 完全搞错了,卫云舟只能解开重来,但是她嘴上还说得煞有介事:「这是藩属国所赠风领,只有陛下和本宫才有。」 似乎是为了加重这句话的可信度一般,刚刚解开的围巾,骤然拉紧。 「听懂了?虽然戴有此物,但仍然要注意分寸。」卫云舟琢磨片刻,「为什么不说话?」 最后半句她也说得小心翼翼,带些试探。 您猜我为什么不说话?楚照探出手来,动作剧烈地解开围巾。 这下倒好,古怪的红色从脖颈处向着全身蔓延开来。 她剧烈地咳嗽几声,呛得不行。 卫云舟看楚照反应如此激烈,又见后者面红耳赤,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何在。 纤长的手指依然还悬在空中,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手足无措。 但是她是不会承认错误的,于是二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间或有楚照的咳嗽声撞破寂静。 终于,卫云舟开口赶人:「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只不过阁下的棋艺,还需要精进。这风领就赠给您了。」 楚照面上残存红色未消,她还有接连的咳嗽:「谢殿下。」 后面没说出的话是不杀之恩。 她离开长年宫时,所有宫人都看见这位质子脸上古怪的绯红,还有在初春时可戴的风领。 听说那是东月国上贡之物,大梁境内唯两条而已。 举荷也瞧见这番情景,不过她早有预料,微微撇嘴。看来这这泼天的富贵总要到某些人身上了。她叩开茶室的门,发现卫云舟正捻着一条彩绳。 似乎是盘曲错节成了交领的形状——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她倍觉疑惑。 而楚照没有选择坐车回去,她走回去。 西天晚霞绚烂夺目,橘红的云纹舒捲漫涌,将天边尽头染织成一副浓墨重彩的云锦。 楚照垂首,瞧见颈边色彩斑斓的风领。 第55章 新信 举荷站在旁边,诧异地看着卫云舟摆弄手上的那根彩线。 公主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像是在盘成什么样子。 第112页 她走进来时,卫云舟似是不察,只一心扑在摆弄那条绳子上面。 沉寂了几秒之后,举荷终于开口说话:「殿下——」 此话一出,卫云舟骤然惊觉,纤长手指很快卷下绳子,掩藏于袖中。 举荷不明就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卫云舟微怔,却没有答举荷的话,直接道:「没怎么,怎么了?」 虽然公主殿下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心事,但是她都这么说了,举荷还是不问的好。 「刚刚我看到那个楚二殿下出去了……戴着那条东月国上贡来的风领?」举荷的语气相当诧异。 物以稀为贵,那日藩属国上贡,就属东月国使臣所带来的东西最多。除却金银珠宝以外,也就是那两条风领最有价值。 皇帝自己收下一条,将另外的一条赐给了公主。 而如今……公主竟然把那条风领赠给了楚照。 举荷作为卫云舟的贴身侍者,自然知道很多卫云舟的想法。只不过这一次她还是不解:有那么多可以表达的方式,为什么公主殿下偏偏选择了这一种? 赏赐楚照其他东西是不行的么?为什么偏偏赏赐这条东月国来的风领? 「是。」卫云舟气定神闲地答道,「刚刚给了。」 「质子出去之后,我听见宫里面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呢,」举荷道,「她们都说……」 说到这里,举荷便不再吭声了,戛然而止。 卫云舟抬眸望向她,水眸盈盈,甚是清明:「她们说什么?」 举荷似是有些为难,但卫云舟又强硬道一句「说」之后,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话听起来可能有些冒犯殿下了……她们都说您要招楚照做驸马。」 说完这句话,举荷还仔细观察卫云舟的面部表情变化。 只不过她没有出现想像中不悦,反而是轻笑一声:「是吗?她们都这么觉得,那就最好了。但是,只是她们还不够,需要更多的人知道。」 举荷终于沉不住气,她只知道最近殿下和那质子的交往要变得密切起来,只是她心中终有一个难解的疑问。 「殿下,这世上可以选择的驸马千千万,您何必就看上那个质子了?」举荷不解,「这毕竟事关一生。」 卫云舟没有做声,她只是沉默地把玩一枚黑子。 须臾之后,她将黑子掷入棋篓里面,站起身来:「我们去外面走走。」 她没有回答举荷的话。 举荷也不言语,便只是应是,又去找了件披风出来,殷勤为公主披上,二人这才出去。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暝色四合,长日已尽。唯有天边余下一点残红未消。 卫云舟凝眸看向远处,忽觉那残红景况有些熟悉。 初春时节,她有想去的地方。虽然才刚刚去了不久。 「去怀禾园。」她道。 「是。」 怀禾园是昭懿皇后还在世的时候所修建,那会儿还不叫怀禾园,而叫芍禾园。 听起来有些小家子气,但其实还是因了先皇后的喜好来命名的:因为她最喜欢芍药花。 二人信步已到怀禾园中。 青石板路上盪着悠悠溶溶的月色,翠竹修长于道路两边排开。 她们慢慢走过这一条路。 「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花池边看看。」 花池边上另闢有一芍药园,里面种满芍药。待春来花开之时,满园芍药摇曳,好不怡人。 举荷迟疑片刻:「您想去看花吗?」 卫云舟不答,举荷便又道:「可是现在还不到芍药的花期。」 这句话说完,举荷就有些后悔了——公主殿下岂会不知道芍药的花期? 大概是从了母亲的原因,公主殿下也喜爱芍药花,每年待芍药花期到时,都会来园中游玩。 但是她又有不似昭懿皇后的地方,公主殿下更惯于自己赏玩。亦即是说,她的这个爱花之好,除了她们几个宫人之外,基本无人知晓。 她们也不能把这事情到处乱说,要是惹来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来投其所好,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还不及芍药花期,园中的花田上面只是簇着花苞,月色流溢其上。 芍药花未开,但已有人来。 卫云舟轻轻躬身,她伸出手拂过一朵待绽的花苞,轻轻呢喃:「你说这人会不会也像这花一样……期限是一定的?」 举荷不做声,她只是敛容站在旁边。 公主的另一只手却按着胸前的玉坠,玉柱之内镶着一颗明珠。 莹莹光华,月下流转。 公主殿下这又是在怀念她的母亲了,举荷不知从何处劝解——她生来就无母无父,是个,很难说上几句,这种时候,她也只能安安静静地陪在卫云舟的身边。 昭懿皇后的死很蹊跷。 宫中对于她的死因传得千奇百怪,宫闱争斗、鬼神之说层出不穷,但作为昭懿皇后唯一的孩子,卫云舟显然不会就这么轻信,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所以,这才有了宋扶央的职责。 月色倾泻,那玉坠中的明珠愈发绚烂夺目,让人几乎移不开眼睛。 这场独自的默哀没有持续太久,卫云舟站起身来,示意举荷同她回去了。 举荷无言可说,只能道一句「殿下请节哀」。 第113页 昭懿皇后已然长逝,生者不应过于悲伤介怀。 但是今夜还没有结束。 二人刚刚回到殿中,没休息多久,便听得一阵破空的响声。 「参见殿下。」声音清亮爽脆,一个黑衣人似是从檐上飞下,如今已经安安稳稳地拜倒跟前。 卫云舟便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今晚这么晚都要过来?」 黑衣人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递上一道奏章样式的东西:「的确事有缓急,能够记录的都在这上面了,只不过,在下来的时候,还听见一些别人谈话,顺路又打听了一下,不过来不及记录,只能口述了。」 「你说吧。」 黑衣人看了旁边的举荷一眼,眸光忽闪忽闪。 举荷撇嘴,卫云舟却又出言:「不用让她迴避,你自己说了便是。」 有了准许,黑衣人这才放下心来,道:「是这样的,在下一路行来,便听得些宫中绯闻——是关于您的。」 关于她的?卫云舟抬眸,似乎终于是有了些兴头。 「太子向皇帝进言,说您到了适婚已经有那么久了,却还是没有婚配,」黑衣人语速很快,「说是想让您趁早选了驸马。」 卫云舟微微颔首,这一点她自然知道,上次百官宴,听太子的口气,他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她偏偏和他作对,不要他送来的那些人罢了。 「所以呢?就是这些么?」卫云舟已经翻开了手中奏章样式的物件。 她早就料到卫洞南会出这么一个愚蠢的主意,好在她早有准备。 「是的,他还向陛下推举了不少适龄的男子,说找个时间,将他们一起召进宫来,让殿下择优选之。」 空气陷入了寂静。 「他能够选什么好人出来?」卫云舟忽然轻笑出声,「那你帮本宫去调查调查,他到底选了哪些人——」 黑衣人应下,又道:「而且,根据属下的打听,陛下已经答应了太子……恐怕您不日就会……」 黑衣人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在场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不日,不日就会成婚。 如果只是太子一厢情愿的话,那这婚事自然是能拖就拖;但是若是皇帝应允肯下,那基本上就是一锤定音,板上钉钉的事情。 没有再商榷的余地了。 眸光垂落在奏章上的秀丽楷字上。 「西郊大营……最近闹得人心惶惶?」她问。 驸马的话题是黑衣人顺路打听,她本来未做多少准备,但是这章上的内容,她还是清楚很多。 于是黑衣人便娓娓道来。 近日以来,大营之内有人故意捣乱,传播些扰乱军心的东西,内容大抵是想让皇帝换一个首领。 毕竟总有些人不甘于屈居公主名下,他们言之凿凿,说想要让太子殿下来主管大营。 理由当然简单,太子是太子,而公主仅仅是公主。 「只不过,这些人就像是忽然混进去一样,传播了消息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但是消息已经传播出去了,现在大营之中的人都知道这个事情……陈将军他为了稳定军心,已经当众处决了好几个不知悔改的士兵,终于安定了下来。」 黑衣人噤声,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毕竟不是什么好话。 「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不是,虽然处决了好几个人,但是谣言已经布下,陈将军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黑衣人一时语塞,道:「正是这样。」 「本宫明白了——」她翻动手中奏章,翻到了下一页,是一项小小的汇报:「京中的一些铁匠铺最近出现了问题,好多老闆都不承接大规模的单子了……」 「这是为什么?」 黑衣人默默道:「也许是有人徵用了也不一定。」 卫云舟敛眸,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到黑衣人飞身欲走时,卫云舟忽而又将其叫住,道:「五日后我要出宫,你们做好准备。」 别有目的的私下出行,自然是不能让宫中禁卫来护送,那等于就是让太子知道。 卫云舟合上奏章,往椅后仰去,开始陷入深深思绪。 她倏然开口:「举荷啊,你说……这什么样的人才能尚公主?」 举荷斟酌片刻:「当然是公主满意的人,只是,您是否真是中意那质子?」 她知道,殿下许是看那人便于拿捏,但……也不一定,她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担心殿下被骗。 「万一都是装出来的呢?」 「没关系,」卫云舟幽幽道,「时机到了,再休夫也不迟。」 但是殿下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第56章 告知 夜色浓稠,楚照回到柏堂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今日依然有两个人守在门口等候她回来。 「殿下,这么晚啦!」翠微语气中带着一丝堪称诡异的喜悦,然后似乎是有些可惜,「我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楚照:…… 怎么感觉像是跟红枫学的呢? 只不过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不是红枫,而是茶月。 茶月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回来了就好,我们两个人也不站在这里等……哎?」 她虽然说得无所谓,但还是看了楚照一眼,发现了她身上多出来的一条风领。 第114页 上面云纹斑斓,又绣有花鸟,这东西,她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的? 而且,楚照今日不就是去了长年宫中一趟么,怎么就已经拿了一条风领回来? 楚照察觉到了茶月奇怪的眼神。 不过这也无妨,红枫不是说了,她是卫云舟那边派过来的人么? 她假装没有看到茶月的眼神,一边对翠微煞有介事道:「时候不早了,辛苦你们还在这里等候。下次我会抓紧时间的。」 翠微不明就里,对着那条新的风领接连抛出疑问:「殿下啊,这条风领,是公主殿下赠给您的么?」 茶月在旁边听得直蹙眉。 楚照今天下午就只去了长年宫一处地方,若不是公主殿下所赠,还能是谁所赠? 只不过,茶月挠了挠脸,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公主殿下会如此看重楚照。她又想起她昨天去长年宫中的经歷,不觉更加奇怪。 也许,这两个人之间真的有什么才是。 听翠微一说,楚照自是一愣,缓缓道:「正是。」 翠微目瞪口呆:「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好像是东月国的贡品,大梁境内据说只有两条……」 怎么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珍贵之处?楚照皱眉,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这东西的珍贵之处。 如此说来,那她刚刚戴着这条风领招摇过市的时候,岂不是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她刚刚还不仅仅是在长年宫外徘徊,因着时候尚早,楚照还在其他地方转悠了一会儿。 嗯,她能够确定,自己遇见了不少宫人。 说不定她们都知道这条风领的来歷了,这下好了,倒是遂了卫云舟的愿了。 楚照含混不清地回答了翠微的接下来的话,便走进正厅内。 黑檀几案上面摆放了一个简易烛台,看样子,似乎才刚刚点燃没有多久。 「殿下,接下来您要做什么?」 好像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了。楚照思考片刻,她打算还是将这条风领收起来为妙。 她不知此物珍贵,戴着它招摇过市,按照宫中流言流传的广度和速度,想必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 「今夜无事了,你下去吧。」楚照一边说话,一边向寝屋中走去。 只不过,今天晚上似乎有些奇怪的地方。比如,有些人不在。 红枫去哪里了?自从她到来之后,形影不离的人就是她了。 但是对于楚照来说,今天最浓墨重彩的记忆,自然是下午的记忆还有天上的云锦。 时至此刻,她还是觉得自己一片晕晕乎乎、昏昏沉沉。 她脚步踉跄,走到一处黄木台前,将烛台放在最顶上,再拉开第三层柜子。 这些地方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拉开抽屉后,里面安安稳稳地躺了一匹浮光锦。 浮光跃金,浮光锦之名名不虚传,饶是现在夜色沉沉,只有星点的烛火跃动,上面还是流溢着光华。 楚照郑重其事地解下脖颈间的风领,将它摺叠后,又相当肃穆地将风领放置于浮光锦上。 全部都好好地保存起来了。 她默默想着,一边坐到榻上。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抚过自己的后颈。 好像这么做能够跨越时空一般…… 她缄默,在晦暗不明的光中心思难抑。 忽然间听得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楚照骤然起身,快步走了两步。 这大半夜的,哪里来的这么仓促的人? 红枫又不在这里——从楚照回来之后,她就没有见过红枫。 听得那股窸窸窣窣的响动一直没有消失,楚照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她拔出墙壁上面悬挂的剑来。 好歹她也是和红枫学习了这么久的剑,一两个小的招式她还是会的——当然了,要是真的碰上什么武林大侠前来取她的命,那她也只能引颈就戮了。 咚,咚,咚,声音依然不曾间断。 灯火昏暗,摇曳着巨大的憧憧黑影,投射在墙壁上,被田字窗格割成四分五裂的形状。 候在门口,楚照屈身半蹲,紧紧握剑。 她还不能死。 身为主角,遇到困难也是很正常的。在原书中,男主自然是经歷了几次刺杀——这其中就有卫洞南的手笔。 当然了,男主武艺高超,小小刺客自然不会得手。只不过对于楚照来说,她就得好好斟酌了。 稍有行差踏错,明天别人进来一看,就是她尸首异处,然后那个时候还能被发现是女儿身…… 只不过,「刺客」并没有楚照想像中的身手敏锐,反倒是砰砰砰的声音愈加大了起来,楚照差点就挥剑噼头砍下,从纸煳的窗户里面戳死来犯者。 她蓄积了一口气,也使了劲,剑光倾斜霜亮,她正要挥剑砍下时,她听见门口一声熟悉的声音:「二殿下,二殿下,是我,是我,开门!」 「开门呀,我只有现在有时间过来找您了!」 不是什么刺客,而是陈贺。 剑如今还握在手中,悬在空中,楚照默默地将剑放下。 「小声一点,小声一点。」陈贺还在叽里咕噜。 楚照无言,他刚刚窸窸窣窣的动静暂且不论,之后又变成「咚咚咚」的声音,这是害怕不被别人发现么? 但是她还是听话,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留出一个小缝隙来。 第115页 陈贺就从这个小缝隙十分艰难地钻了进来。 他一边合上门,一边小声念叨:「这几日东宫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本来轮到我休沐的时间,我都不能脱身。」 「不过啊,二殿下,您还是要信任我的,你看,我陈贺一有机会,就过来找您了不是?」他笑得涎皮赖脸,独特的两道秃眉如今又在跳动着。 他看到楚照手上还提了一把剑,不觉心口一跳。 果然,这雍国来的两位质子,都是龙章凤姿,都喜欢读书练剑——看起来这楚二殿下似乎更甚一筹,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竟然不歇着,还有空起来练剑。 怪不得能够在宫中居住了这么久,真是深藏不露。 「殿下,这么晚了,您还在练剑啊?」他谄媚笑道。 原本打算是和你同归于尽。楚照无语凝噎。 不过还好,至少她现在性命无虞,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楚照摇摇头,转身向后走了几步,将宝剑收入鞘中,一边拉过两条椅子,坐下随口问道:「倒不是,只是陈大人,这么晚过来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陈贺一边说着「对啊对啊」,一边快步跟到楚照面前,坐下道:「正是有急事,不然我干嘛过来找您!」 「还请说吧。」楚照面上依然挂着浅淡的笑意,面对陈贺,还有大多数人,这招都屡试不爽。 陈贺撇撇嘴,做贼一般看了四周一眼:「殿下知不知道,你这柏堂啊,庙小妖风大?」 楚照掀了掀眼皮,反问一句:「为何如此说?」 「总之啊,就是有很多人盯着,我刚刚过来还是请了红枫帮忙看着,才避开他人耳目过来的呢。」陈贺缓缓道,还在平復深夜赶路的仓促,「只不过在下今日过来,是由其他事情要说的。」 楚照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她当然知道柏堂这里有很多看着了——光是明目张胆地当眼线的就有两个人,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陈贺又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日我偶然听到,太子殿下去谒见陛下,提议说要给靖宁公主挑选驸马呢。」 挑选驸马?这么急? 楚照忽然明白,缘何卫云舟一定要在百官宴那日抓她来人前暧昧做戏了。 原来是卫洞南太过急躁了些。 「那选到了谁家公子呢?」 陈贺摇头道:「据说,太子殿下一口气说了很多适龄男子出来……至于这最后到底选谁,我们还是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因为陛下已经私下答应了下来……」 答应了?楚照的心忽然咯噔一下,那么她会同谁成婚呢? 她的心中倏然泛起一种莫名且难以言表的情绪。 庆幸?不甘?抑或是别的什么? 她暂时按下纷乱思绪,先把陈贺打发走了再说。 「陈大人如何得知陛下已经答应了?」她想了想,反问一句。 皇帝既然肯让卫云舟代为摄政,那就应该在短时间内没有让她成婚的念头。 这答应了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 「明面上面不说,但是国库里面是会有动静的呀,这也就是太子殿下这几天高兴的原因了!」陈贺嘆了口气,一脸同情地看着楚照:「不知道二殿下最近怎么样?」 楚照无语凝噎。 在所有误解她和卫云舟关系的人中,只有眼前这个人误解得最深。 她甚至能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些同情可怜,甚至是说希望她奋起的意味。 「陈大人这是何意?」楚照决定装蒜。 「哎呀,二殿下啊,在下也是懂得起的,这种情爱风月的事情,也不用对我隐瞒。老臣我啊,只是过来告诉您……这皇帝择婿,肯定是要择优的,二殿下这一年半载的,肯定要好好努力啊。」 说完这句话,陈贺便站起身来,向楚照拱手道别了:「今天我就说到这里,之后东宫要是还有什么动静,我都会告诉您的。至于那些您的竞争者,您提防着他们的时候,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虽然赠送花灯一事被压了下来,但是感情这种事情是实打实的。 只要两情相悦,那还是能克服很多艰难险阻的,思及此,陈贺再度向楚照道贺:「倘若二殿下真的能够做驸马,那就再好不过了,届时啊,千万不要忘记我陈贺呀!」 楚照失语,一时挤不出半个字来,就看着陈贺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又照来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缝隙,从里面钻了出去。 楚照顿时五内翻腾,她坐回榻上,闭目凝神。 那日昏暗车厢的情景还在不断浮现。 她们的距离隔得极近,滚烫的鼻息和压抑不住的心跳。 也许她现在是需要帮助的时候,楚照睁开眼睛,沿着地上青蓝月光,抬头望见窗外的皎洁月亮。 也罢,她就帮这一次又何妨。 第57章 姐姐 消失一整个下午的红枫,仍然在第二天早上如约出现,照例叩了楚照的门。 昨天过于劳累,楚照今天有些不清醒,她听了叩门的声音,这才慢吞吞地拿了书和剑出去。 虽然麻烦,但是日復一日她也逐渐习惯了。她如今也不和以前那样了,什么都不会,现在好歹会点什么东西。 楚照打开门,还在解释自己缘何出来晚了。 第116页 但是红枫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殿下,今天我们要出宫一趟……有很重要的事情。」 楚照一愣,清晨的瞌睡余韵还未消去。 今天早上有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了?」她疑惑。 红枫一板一眼道:「昨天我出宫去,是何门领转告的。虞上熙走镖,来了京城。」 她?这个在原书中老是和男主作对的镖行少东家?她怎么走镖走到京城来了?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出去见她么?」 「其实本来可以不用出去见她的,只不过她的镖队遇到了麻烦,」红枫缓缓道,「她并未亲自过来,是她的手下带队过来。在门口的盘查的时候,于中途被扣下了。」 楚照更加疑虑:「她的镖队被扣下了,要我出去做什么事情?」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因为今天何门领不当值,他知道的时候,这北边来的商队受到盘查出了问题,这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何门领本来打算将这件事情压下,放他们走的,但是那些人死活不肯走。」 「镖队领队的说了,说是想要与您见一面,商量镖行以后的事情。」 楚照吞了吞唾沫:「他们想要见我,是做什么?」 「无非就是觉得没有一个话事人罢了,他们想要见见您。此事紧急,何门领恐怕兜不住多久,才让我赶紧接您出宫去。」 走就走,只不过她感觉这又是一个她未知的事件。 虞上熙在原书中,到最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派形象。 前期还和男主勉强称得上是合作关系。在协助女男主调查漕运案后,便展露真实面目,威胁男主要将他的布局谋划全部曝光。 最终,男主痛下杀心,在宴会上面发动兵变之前,灭掉了镖行。 虞家说是走镖,但其实也在水路漕运上多有涉及。男主能够成功,其实免不了仰赖镖行…… 但是镖行却没有好下场。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楚沧死了,但是楚照明面上说什么也是他的「弟弟」,还要接手这些京中产业,于情于理,虞上熙对她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若要见我,一定是利益分配的问题。」她道。 红枫点头:「她们走镖行的,除却所谓一个义字,估计也就是利益分配的事情了。」 说到最后,红枫还压低声音补充道:「而且我听闻,这个少东家一直都不愿意受制于我们的统辖。」 「为什么?」楚照作惊讶状。 「说来话长,殿下还是尽快换了一身衣裳,随我出宫去吧。」红枫再敦促了一句,便离开去外面等候了。 又要出宫,她寻思着自己为何不住质子府。 但是要是住质子府的话,这宫中的好多便利她还是不能享用了,这个念头还是快点打消得好。 青石板路上还飘有点点碎雪。马车辘辘驶过,往城中而去。 今日又是她和红枫两个人出来。 在马车上,楚照还是得空问了红枫一嘴:「刚刚我问你的……虞上熙一直不愿意受制于我们是什么意思?」 坐车的时间够久够充裕,红枫这才慢慢说来。 原来,虞上熙家自姥姥辈开始,就同大雍有所联繫。只不过那时候的大雍势头还比较强盛,势力浸入了大梁许多地方。 虞家当时在北地争镖行的名号,少了资金支持,是她姥姥亲自上门寻求帮助。 两方一拍即合,虞家家主甚至还立下誓约,说是五代之内都会听从大雍的调度。 以此,虞家换到了不少金银,还有镖行的生意,从此在北方几郡独霸了镖行的生意。 「这举国就只有十家镖行,现在六家都在虞家手里,可见她们风头无两了。」红枫说完,还不忘点评一句。 听起来像是个得意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故事。 「所以今日出宫,你估计会遇到什么事情?」 红枫摇头:「这……我也不知,只不过,想必不会是什么有利殿下的事情。我听同门说,大殿下以前也被虞上熙要挟过一两次。」 这倒让楚照来了兴趣,能让原书男主吃瘪的人,可不鲜见——而这个情节在书中基本没有怎么提过。 她好奇地追问了究竟是怎么样的吃瘪。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是道听途说,」红枫说得含混不清,「大殿下曾让她去採买一种玉……」 「什么玉?」 红枫为难:「不知道。」 楚照:…… 果然是道听途说。 「那之后呢?」 「虞上熙便漫天要价,大殿下不悦,二人最后是怎么样互相周旋,还是选了个折中的价格购下,」说到这里,红枫忽然一笑,「只不过那虞上熙也照样学大殿下所说,都说折中,她也将採买来的玉给『折中』了,这可把大殿下气得半死。」 採买了什么样的玉呢?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楚照忽然心中一动。 她想到卫云舟脖颈前的坠饰,想必和那东西有关——在原书中,玉非温玉,而是有毒之玉的事情,便是由男主指出来的。 他当时还拿了例证出来,终于让女主相信。 原来如此,从这么早的时候开始,男主就已经在筹备此事了么?可是如今楚沧已经死了,但是毒玉依然在卫云舟的脖颈之前…… 第117页 揭穿此事、摘下毒玉的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楚照身上。 车厢外传来一阵喧嚷的声音,如今路过闹市,热闹非凡,马车也走走停停。 然而刚刚关于虞上熙的想法已经延申出来,她想要知道玉的下落。 「红枫,你可知道……那一批玉的下落如今去了何处?」楚照问。 听到回答,楚照自然觉得自己问这「道听途说」的人,是个错误决定了。 她没有得到理想的回答。 「待会儿,殿下也许可以去问问镖行领队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楚照恹恹地答了一句,向后仰去,靠在颈枕上面,打算小憩一段时间。 终于到达目的地,只不过会面相当诡异。 楚照刚刚从掀开车帷,发现目及所见又是「晴潇楼」三个的苍劲遒丽大字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阳爬上不远处的苍山,金辉洒落在车板上。 还是在大早上。 楚照下车的时候,脸是黑的。 上次还是走过来的,还能勉强说一句偶然路过应对路人奇怪视线。 但是这次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晴潇楼前,她莫名有一种百口难辩的感觉。 楚照回头看红枫一眼:「所以……我们今天还是要去这里面谈事情?」 「是的,」红枫脸上面无表情,完全不能理解楚照面上僵硬表情的缘由,「我们进去吧。」 进去,就进去。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进门的时候,看门的两个小厮倒是不拦了。 甫一进门,那大腹便便的吴义仁又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笑纹在他的眼尾泛起皱痕:「哎呀,我还真是幸运,今天我还在的时候,又碰到二殿下了呢。」 楚照皮笑肉不笑:「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有缘,有缘是最好的,」吴义仁说话仿佛熟得很,一边殷勤地为楚照引路,「小的都听说了,刚刚何门领也过来了一遭……他还带了两个人来。」 两个人?想必就是那镖队的两个头子了。 「他嘱咐我说,不要在下面谈,那小的干脆就让几位去四楼好了。」 楚照「嗯」声,只是同红枫一起,跟在吴义仁的后面。 上次见过的熟面孔,这会儿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那个比纸还要瘦弱、似乎一下就会被风的女人秦姒,她从二楼楼外回来。 她目光淡漠,哪怕是看见了楚照,都没有什么反应。 就好像她是这里的常客一般,没有不一样的地方。她也不像吴义仁一般热忱。 真是奇怪,楚照走得快,想要躲避她的目光。 不巧前面转角处又探出个小脑袋来,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今日梳了两个总角起来。 是时月,莫名觉得楚照特别亲切的时月。 她鼓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来人:「啊?你们又来了啊——是姐姐吧?」 时月的胆子极大,竟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楚照的面前,一脸好奇地仰望,她盯着楚照。 楚照不动声色地抽搐了下嘴角,这是什么逻辑道理? 吴义仁嫌弃看时月一眼:「哪里有你的姐姐?你的姐姐不好好带你,又跑去哪里了?你对着谁叫姐姐呢?」他的话音带着恐吓。 「就是眼前这个嘛……」时月毫不在乎吴义仁的声音吓人,依然笑嘻嘻道,「因为我上次问了,她没有承认自己是哥哥,那我肯定就叫姐姐了嘛。」 三人俱是沉默。 楚照:…… 真是,神了。 好在不用她开口,吴义仁只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又呵斥了时月几句,让她赶紧去找她姐姐玩,不要站在这里碍事。 「好吧,好吧,那我走了……」时月一边咕哝着,一边慢悠悠拖着步子,往近处的一间小房走去。 谢天谢地,总算是走了。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第一次掉马,是被这个六七岁的小孩发现的。 楚照舒了口气,吴义仁还在找补:「小孩子不懂事乱说的,童言无忌,楚公子不要往心里面去,回去我好好教训她们去!」 她摆摆手,示意赶紧带路去见镖队领队。 吴义仁满口答应。 第58章 对峙 「这镖队的领队呀,两个人一大清早就过来了……」吴义仁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一边引着路七拐八折地走着,「既然是谈事情,那肯定是要找一间好的房间了。这一点啊,您就相信我吴义仁准没错。」 楚照和红枫都没有作声。 红枫不做声理由简单,她只是个性如此;但是楚照不做声,理由也就多种多样了。 最直观的理由,就是前几日来的时候,吴义仁带她去的那间奇奇怪怪的房间。 白着脸进去,红着脸出来的房间。 吴义仁这个人,至少在这方面,于楚照来说,可信度简直可以说是零。 他一边引路,一边天花乱坠,还是和以往一样垃圾话不断,这次没什么关键信息,楚照只得随便听听了。显住福 三人停在一处外面装饰典雅的房间,窗纸别出心裁,剪出了花鸟相伴的图案来。 吴义仁走在最前面,他推开门道:「二殿下,就是这里面了,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面,就等着您过来啦。」他说得毕恭毕敬,动作亦然。 甫一进屋,便被红色的主基调给夺了目力——不错,这间吴义仁口中所说的「好房间」,还是同那日的奇怪的房间一样,最后面悬垂了一块猩红色的窗帘。 第118页 依然是诡谲的红色。 楚照顿时无语,果然这个人的话一句都信不得。 除却猩红帘幕之外,屋内陈设倒是也称得上雅致:花鸟插屏,渐次排开;墙上还悬挂了一些器玩,有刀剑也有笙箫。一方桌案,上面摆了插花着青瓷花瓶;旁边坐了三个人,按顺序看是一女一男,最左边的是何桓生。 三人俱是冷冷地看着三人进来。 吴义仁走上前来,点头哈腰笑嘻嘻道:「三位可是久等了?我接下来就去给几位沖杯茶去……」 「不必了,吴老闆,您还是下去歇着吧。」何桓生沉声开口,似乎不太愉快。 吴义仁摸着头,似是为难:「啊?」 他看了一眼楚照。 楚照也点头应允,表示同意何桓生的话之后,吴义仁这才又堆着笑出去了:「那几位既然都不喝茶的话,我就先下去了,你们慢慢聊。我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打扰诸位的。」 说完,他就带上了门。 端坐的女人悠悠然开口道:「所以说,何门领呀,我们千里迢迢过来,一口茶都讨不到喝的么?」她的语气相当轻佻。 楚照这才得空看了这两人一眼:二人长相不甚相似,只不过倒是都有一种气质,一种轻慢的气质。他们都穿的是走镖黑衣,上袄下裤,十分干练。 女人和男人都是随性坐着,甚至翘起二郎腿来。何桓生则是正襟危坐。 听了女人的话,何桓生沉默了一息才回答:「舒六娘,我们还是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为好……是你们镖队出了问题,被扣下来了。」 「是,是我们镖队出问题了,」舒六娘仍然一副随性的样子,「所以这才特别请何门领来救救我们嘛。」 楚照业已落座,红枫站在她的身后。 「有这些油嘴滑舌的功夫,怎么当时被拦住的时候,不好好解释?」何桓生冷哼一声,「等到出了事情之后,倒是知道了。」 舒六娘笑而不答,她这时候才看向楚照:「同门领大人讲话,一下子就忘记时间了,我们两人还没有自我介绍呢。」 她说的自我介绍,是她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男子。 「我叫做舒悦,这是虞维,」舒悦伸出手来,捏成拳状指了指旁边的同样的男子,「这也是少东家。」 虞维?这名字倒是熟悉,楚照微微挑眉,表示见过二人:「初见。」 何桓生只是在旁边瞧着,有他在,楚照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一般。 不过这时候有他在也好,独自面对这个虞家的镖行,她还是有些压力大的。 虞维终于开口了,自从楚照进门之后,他就一直皮笑肉不笑的:「在下虞维,不知道二殿下有没有听过我呢?」 楚照失语,知道是知道,只不过是在书上看来的罢了。 在原书中,楚沧能够顺利扳倒虞上熙,就是有眼前的这个虞维出力。 楚照微微颤了眼睫。换言之,这个虞维,说不定有用…… 他在原书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剧情。 思及此,楚照决定客套两句:「虞家镖行名扬天下,虞少爷的名头,我自然是听过的。」 「哇,这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虞维笑嘻嘻道,一边看了舒悦一眼,「只不过二殿下一定没有听过她吧?」 何桓生的脸上已经渐渐地浮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楚照也无话可说,倒是舒悦自己开口解围了:「我是虞家收养的女儿,平素也没有做成什么事情,比不上大姐。」 倒是解释得好,自我介绍这一茬也就这么过去了。 「直入正题吧。」何桓生咳嗽两声,目光凌厉。 虞维这才缓缓坐直身子,放下腿来,敛容一副悲伤的表情,直直地看着楚照,声音悲怆:「说起来,维也是在路上,才听说大殿下死讯的……我只同大殿下见过一两次,没想到就这么天人永隔了。」 还是在客套。 何桓生反交叉了双手,将头垂下。他唿出来的气息很重,耐心是有限的。 楚照斟酌言辞道:「虽然兄长猝然离世,但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 舒悦和虞维都觉得惊讶,看了一眼楚照,又觑了旁边面无表情的何桓生一眼,莫不是何桓生教的? 楚照也同样敛了表情,先谢过了二人的致哀,便道:「我想二位不远千里,从北地来到京城,一定是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说。」 听着眼前人的话,虞维眼底不禁掠过一丝惊异和好奇。看来这何门领还真是恪尽职守,能将楚沧的弟弟带得和他死去得哥哥一模一样。 看来他不能小觑此人——看样子,气度闲雅,比楚沧又多了一丝深沉在。 「是啊,所以我们直入主题吧。」何桓生终于开口。 楚照微微颔首,那么她就要开始问问题了……第一个问题,来的人,怎么是虞维而不是虞上熙? 「姐姐她因为一些事情,如今忙得脱不开身,做弟弟的我嘛,说什么也要帮助姐姐排忧解难,这不就带着东西来京城了吗?」虞维虽然不比刚才初见的玩世不恭,但是依然笑容满面。 舒悦也在旁边补充:「大姐怕他一个人完成不了,还让我陪同了。」 闻言,虞维瞪了舒悦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续了自己原来的话:「只不过啊,过路的时候,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扣了下来……」 第119页 「虞少爷,你这么说话你自己相信么?」何桓生压低声音,「你的车队后面藏了些什么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作为走镖之人,还不知道哪些东西可以走,可以不走么?」 气氛骤然陷入压抑的沉寂之中。 楚照刚刚也听说了,被扣下的原因自然是带了朝廷禁止私自交易的东西……例如盐铁等物。 可是他们偏偏在太岁头上动土,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带着东西「路过」京城,目的当然也就只有一个。 「二位就是想来见我吧?」楚照忽然开口。 何桓生微怔,他还没来得及说明呢——只不过这话,交给楚照来说,的确是要比他来说好。 「呀,二殿下果然聪明,和大殿下一样。」虞维脸上不减一分笑意,「虽然我这个方法不怎么聪明,但的确是能够马上见到殿下最快的办法了。」 「所以,阁下来见我,是有什么打算么?」 用这么蠢钝的方法进京,看虞维这样子也不像这种人……见到她带来的效益,一定远胜被扣下这一事。 虞维嘆了口气道:「是这样的,殿下,你看我们镖行,同贵国已经合作了多少年了……从我姥姥起,咱们就一直互相帮衬了。」 这里还算正常,大家都耐着性子听他说。 「只不过,到了我娘刚刚接手商行的时候,好像就不太对了……当时几家镖行互相争夺商道,我们虞家好容易才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虞维边说边嘆气,仿佛他是这一切的亲歷者一般,「要是那会儿,大雍能够再给我们支持就好了呢。」 这句话也听明白了,是在指责支援不及时,不充分。 「彼时雍梁二国边境战火不断,难以空出多余财力帮助你们商行。」何桓生一板一眼道。 虞维等的就是这句话:「是这样,在下也没有说大雍不好……只是忽然想起,当时我们的约定,是说大雍资助我们镖行五代……」 他说话的调子忽然间又变得很长:「只不过大雍没有完整地履行承诺,我们镖行也要好好思虑一下了。」 气氛霎时间就变得紧张起来。 何桓生将手从桌上移下,眉宇间的不耐又多了两分戾气。 「虞少爷,你也知道,你的姥姥同我们订下了五代之盟。」 「那会儿是那会儿,再说了,大雍可是少给我们多少东西,」虞维索性不装了,语气也变得同样不耐烦,「再说了,我们虞家也是大梁人,要么您以后就别联繫我们家,好聚好散……要么以后就——」 忽然间电光火石,刀剑出鞘相撞,发出泠泠的撞击声音。 寒光倾泻,映出房间内诡谲的红来。 何桓生就在刚刚那一瞬拔剑了,而舒悦眼疾手快,同样快的速度反制了何桓生。 二人对峙。 「请何门领收剑入鞘。」舒悦沉声,一字一句。 何桓生舔了舔嘴唇,面目上的疤痕愈加狰狞。 楚照刚刚一愣,好在红枫拖了她的凳子离得远了一些。 对面那个虞维,似乎是完全没有料到一般,如今被吓得魂飞魄散摧肝裂胆,他吞了一口口水,战战兢兢地说完了后文:「以后联繫是可以联繫,但是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第59章 交结 刀都快要架到脖子上面了,才想起说这句话。 刀光剑影,依然交横在他的面前。 何桓生没有做声,只是加大了手中蛮力,和对面舒悦角力。 这些三教九流中能出几个武功高强的人也不鲜见,何况是虞家这种大镖行。 「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楚照开口,算是叫停这场争斗。 何桓生瞪了舒悦一眼,这才收回剑。 虞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威胁性命的东西没有了,这才轻松许多。 因为刚刚爆发的小冲突,气氛仍然有些紧张和凝固。 楚照决定从头说起:「虞少爷刚刚也说了,你的姥姥那会儿就同大雍订下约定……如今你们虞家怎么做出如此打算来?」 她还没有说抵赖二字,充分给予虞维解释的空间。 但是虞维大有一些死性不改的意思,他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还道:「刚刚在下也说过了,我娘年轻时,当时并没有受到大雍的资助。不仅如此,差一点还被其他豺狼吞併。」 他还是那个意思,如果没有虞家自己的努力,虞家不会有今天;更进一步说,他已经觉得虞家和雍可以没有联繫了。 何桓生冷冷哼声:「但是你祖母的承诺,难道是儿戏么?」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按于桌上,楚照觉得桌上忽然有一阵焦灼的炽意。 他还在威胁他。 「哎呀,何门领,您也不用这么强硬,」虞维强自定了心神,他知道此行艰难,但还是执意要来,「不管怎么说,我们虞家都是大梁人,也不像您……」 「虞少爷若是觉得把这件事说出去,可以威胁到何某的话,也可以试试。」何桓生也发出低低的笑声。 气氛剑拔弩张,楚照生怕这两个带剑的人马上又会因此打斗起来。 虞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摊手道:「我来此地,就是为了同二殿下见面详细说说。不知道,二殿下有何看法呢?」 他盯着楚照。 何桓生本来不怎么开口,但他觉得此时重大,非要干预:「虞少爷,五代的誓约,说什么也要做完——况且,这差事也不是你想拒绝就可以拒绝的。」 第120页 尽管近年来镖行已经多不和雍有所联繫,但是以往的联繫铁证——如书信纸帛等物件,何桓生都有所留待,就是为了今后有所使用。 如今果然是到了这种时候,虞家完全不可能撇清关系。 但是楚照却是有自己的想法与考量:她刚刚听虞维说了,他曾经见过楚沧。 她决定再问问。 「先等等,」楚照开口,「虞少爷说的,部分也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当然可以再商榷一下。」 何桓生不解地看向楚照,瞳孔微缩,似在诧异。 同这种危险人物又不讲道理的人物交涉,虞维背后冷汗已经出了一身。 好在这个楚二殿下还算和善一些,虽然他总疑心其人和煦笑容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但是只要有商谈的余地,那就好很多。 「是嘛,毕竟二殿下才是大雍的皇子,我肯定是要听的。」虞维笑嘻嘻道,他能如此说,也是给自己打气。 楚照眸光深沉,她盯着虞维,一字一顿道:「我也理解阁下所说的难处,只不过,毕竟五代誓约,哪怕要解除,也应该再做些事情。」 做些事情,也就是付出代价。 二人从彼此明灭的眸光中读出这一点意思了。 虞维晃了晃手:「那么,二殿下有什么高见?」 舒悦也好奇地看向楚照,她原本以为此行定然不会成功,不然也不会带剑过来,时时刻刻准备好大打出手了。 没想到居然有周旋的余地。 「不以年计,按事计,如何?」楚照垂眸,思忖片刻,道。 「殿下,你这是——」何桓生猝然开口,似乎没有料到楚照会这么说。 代数,年数,还有事件数,这三者之前差得可太远了!他决然不能放纵此事就这么下去。 但是楚照心意已决:「虞少爷怎么看?」 何桓生顿时不悦,他站起身来,舒悦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生怕此人再做出刚刚的举动来。 但是刚刚无礼的人毕竟是虞维,这次是他何桓生的头子,他无话可说。 楚照在心中暗道一声还好,虽然何桓生控制欲强,但是这会儿他竟然不干涉了?虽然看他那副样子,依然不甚高兴。 何桓生忽然转过身来,看着舒悦:「你同我一起出去。」 舒悦抱剑挑眉,如今她斜靠在一旁木柜上:「我当然可以出去,只是……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呀。」 说完,她觑了一眼红枫。 「你们镖行的少爷,总不至于对武艺一窍不通。」何桓生冷冷抛下一句话,便持剑欲走,不过他还是转过头来,对着楚照道:「殿下,我就在门口等候了。」 舒悦看何桓生已经出去,她也就跟着出去了。 门口传来细微的关门声音,如今室内只剩下三个人。 两个杀气腾腾的人走了,气氛一下子和缓许多。 楚照终于有抒发自己的空间了,她当然知道那句话代表什么,何桓生觉得恼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虞维也显得轻松许多,他悠悠开口:「二殿下不愧是皇子,龙章凤姿,自然其他人比不上,不管是眼界还是胸怀。」 楚照嘴角象徵性地勾起一抹弯弧。 她捨得惹何桓生发怒,同虞维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可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些套话的。 她有自己想问的事情。 只不过虞维还在啰里八嗦地恭维了半天。 「直入正题吧,」楚照沉声道,「我刚刚听虞少爷说,你以前见过家兄?」 虞维见过楚沧,说不定知道楚沧托镖行做过什么事情,这才是楚照最关心的事情。 在原书中记录得很清楚,虞上熙接了楚沧委託,去给他搞来一批玉,但是钱货两交时,楚沧准备讹她一笔,却没有做成,还被戏弄。 自此二人结怨。 楚照唯一想知道的事情,那就是这批玉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否又和卫云舟所佩戴的玉有所联繫? 不然,楚沧何以大费周章地派人去找。 虞维似乎是诧异一般:「殿下怎么想起这种事情来了?我当然见过大殿下。」 楚照本来还在思考如何骗他开口,哪知道这个人似乎嘴巴没个把门的,一股脑儿又说了许多和楚沧的往事出来。 夸赞楚沧的话一箩筐,自夸的话又是一箩筐,最后还是落脚到了哀悼楚沧的想法。 楚照只能听着,时不时点头。 「看来家兄和虞少爷的交往还比较多嘛。」楚照试探道。 「是啊,当时大殿下托我们镖行去取一批织布……」虞维说到这里就不再做声了,面上带着狡黠的笑容,「那时候他刚刚和大姐说话,出来之后我就碰到他了。」 「织布?」 既然取过一批织布,那必然还会有其他东西,说不定就有玉的下落——她得让自己显得不慌不忙。 「织布这事可是秘密,」虞维打着哈哈,「织布失窃案,可让现今的太子殿下好一阵生气呢!哈哈哈。」 看来不是什么正面的勾当了,看来镖行也经常做这种事。 「原来如此,我其实也有所耳闻,」楚照斟酌道,「家兄应该还委託你们做过其他事吧?」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一次而已。我大姐知道得肯定比我更多。」虞维打了个呵欠,语气中带着惫懒。 第121页 楚照盯着虞维。 他一副懒惰的作派,若是他不在原书中背叛虞上熙,她也就差点信了他这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虞少爷,就真的甘愿这样下去么?」楚照忽道。 空气骤然沉默,虞维刚刚还懒意沉沉的眼睛,如今一下就迸出亮光来。 「在下不懂。」 「你明白。」 博弈只需要区区几秒,事实证明,楚照的记忆没有出错,她也赌对了。 「五代的誓约都可以轻易破除,殿下又如何让我安心?」虞维收起从伊始开始的不羁。 楚照缓声道:「大概她也不相信你能够和我达成此番交易吧……但是我答应了,这还不够么?」 虞维目光躲闪,最后终于汇成信心,他压低声音道:「有殿下这么一句话,虞维就放心了。」 放心了,么? 二人只是互相望着,最后虞维这才说出一句话来:「适才殿下所问,其实在下还少说了一句。」 楚照等着他说完。 「大殿下曾来过我们镖行……说是想要找一批玉,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玉的下落何在。」 按住狂跳的心,楚照心知这是自己的成功。 她肯违背何桓生的意思,也就是为了这一批玉的下落了。 「我也对这批玉很感兴趣,」楚照似笑非笑,「以后要是阁下知道这批玉的下落,一定要告诉我。」 虞维抬起头来,对上楚照深凉的视线,他同样笑道:「以后还望殿下多多帮衬了。」 他虞维怎么会心甘久居人下! 楚照注意着虞维的微表情。 只不过是为了玉而已,她才会同他短暂地交结。 还有一点,她对虞上熙此人无甚明白——在书中,自出场后,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雍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招惹她了。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室内终于达成了和谐,但是室外的气氛却依然剑拔弩张。 何桓生虽然大大方方地走出了房间,关上门后,他却一直焦虑地走来走去,甚至想要贴在门上窃听。 「何门领呀,您就放心吧,你里面还派了个武功高强的人候着,难不成虞维还能把你家殿下怎么着了不成?」她笑嘻嘻道。 「这可不一定,」何桓生声音压得很低,「你们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你这护卫可真不够格。」 「门领大人,你搞错了。我不是他的护卫。」舒悦声音非常冷淡,「您这么说,不是因为您无法干预他的想法么?」 这个何门领还真是小气,自己作为护卫管不了楚照,还飞觉得她是护卫。 她只是同虞维走一路而已。 明明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又让何桓生愠怒:「只是偶然而已。」 二殿下怎么能不听他的话!他咽下怒气,准备等楚照出来给他一个完美的答覆。 第60章 偶见 焦灼的等待。 门开了。 楚照迎面便撞上了何桓生。他目露焦急,喉头滚动几下,这才道:「二位……商议得如何?」 虞维哈哈大笑:「原本在下见过大殿下,已经觉得耳目一新。今日见了二殿下,才知道真正的龙章凤姿。」 楚照听得尴尬,一时语塞。 何桓生从来都是过滤这种套话,他不打算和虞维说话,只是转向楚照,道:「殿下最后答应了什么?」 面对何桓生的时候,楚照还是有些发憷,只不过事情已经定下,也无法改口了。 她索性道:「就是如适才说定的那样。」 她说的是,在何桓生出门之前那样。 楚照明显看见何桓生表情有些愠怒,还有失望沮丧交杂的复杂情绪。 「就是如刚刚所说那样?」他重复了一遍,按住剑的手微微颤抖。 舒悦将这一切全部收入眼中,语调上扬:「门领大人呀,这到底还是二殿下才是皇子,今后的走向,还是要看他才对吧?」 何桓生眼底闪过一丝戾气,他本来想说什么,但是虞维又已经漫天说起话来,大抵是感谢之言。 事情已然成了定局,何桓生抚过自己腰间的剑,按捺下翻涌的怒意和杀意。 他不再看那一女一男,而是深深地看了楚照一眼。 楚照被他盯得差点一哆嗦,好在她定力够强,还能勉强站住。 她忽然好奇,何桓生这种甘愿为楚沧鞍前马后,唯他马首是瞻的人,究竟如何心甘情愿地效忠她楚照? 想必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如今又明明白白地逆了他的意思,今后恐怕还会有些麻烦。 从他凌厉如鹰隼的眼神便可看出一二,看得人神湛骨寒。 虞维和楚照达成了交易,心满意足,如今就有了闲心,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左顾右盼打量了一圈晴潇楼里面的构造。 帘幔深深,光影摇动,光是见了那些物什,便足以叫他心神摇盪好一阵子了。 不免,他就有些得意忘形:「可惜现在是白天,且在下还有事情在身,否则啊,一定不会辜负这片大号春光。」 配上他那眉飞色舞的表情,这句话的暗中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但是没有人搭理他。 三个女的一个男的,何桓生蹙眉还在思考什么事情。 虞维自己扫了兴,只好又扯了些其他的。 第122页 何桓生终于不耐烦打断:「虞少爷,你也该去看看你的车队了。」 「啊,对,对,何门领提醒的是,」虞维终于找到台阶下,尽管这个台阶没那么友好,「那我们走了便是。您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何桓生沉默一息,「当然。」 虞维面上掩饰不住得意,他向楚照辞别的时候,还特意拖长调子,仿佛很带期待一般:「二殿下,相信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到时候,您可不要忘记了今天所做的承诺。」 「你也是。」楚照淡声应答。 要她忍受这人还真是不容易,还好她身边没有这类型的人。 何桓生同身后两个人准备下楼了,忽然间几人又听见几声仓促的踏地跫音,地板咚咚作响。 吴义仁脚步匆忙,汗水从额角不断地渗了出来,他气喘吁吁道:「几位可是要走了?」 「嗯。」 他没搭理镖队的,只是顾着对楚照、何桓生二人说话:「殿下,门领,那个……柳公子过来了。」 柳公子?这是谁?楚照诧异地看一眼吴义仁。 吴义仁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楚照的意思,见她疑惑眼神,这才解释起来。 这柳公子全名叫做柳长安,是户部尚书柳臣之的唯一公子。 那叫一个名士风流,如今也在户部供职。京中众人交口称赞,虎父无犬子。 只不过这些都没太提起楚照的兴趣。 这还在早上,能来这种青楼伎馆的人,总不能人人都像她一样是来谈事情的吧? 吴义仁絮絮叨叨介绍完了之后,又自己念叨了一句:「这柳公子前几日不是被召进宫中去了么,怎么这几天还来啊。」 虞维问道:「您怎么知道他被召进宫中去了?」 「那柳公子的嘴巴又没个把门的,上次他来这里,就嚷嚷着说太子殿下召他进宫去呢,说他要飞上枝头了。」 「往常他来这里啊,总是偷偷摸摸地过来。只不过那一次就像是特别开心了,紧赶着过来昭告我们晴潇楼一样。」吴义仁补充又补充了一句。 原来如此。 联繫陈贺夜里来给自己说的那些话,想必这位柳公子,就是那些所谓的「适龄男子」之一了吧? 实在可惜。楚照对于这个人没有半点印象,又是什么龙套。 「嗨呀,召进宫去,不会是要当驸马了吧?」虞维似是非常有兴趣,追问一句,「不过这也正常,大家都是男人嘛,现在那靖宁公主,我都听说特别威风,要是真当了她的驸马,可不受气!」 「我还是理解柳公子出来一趟的……」 吴义仁脸上只是挂着惯常的笑容,呵呵笑着,他对所有好多人都是这副样子。 虞维再次让气氛冷却下来。 他只觉得心里奇怪,舒悦不搭理他也就算了,何桓生看样子就是个迂腐的、行将就木没多少年要老不老的中年男人,怎么这楚二殿下和他身边的随从也不搭理他的? 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的年龄,居然这点事情都不懂,也不知道开口帮腔一下什么的! 虞维只能暗暗地嘆了一口气。 何桓生根本懒得搭理虞维,问吴义仁道:「您突然上来,是想让我们迴避,是么?」 何桓生作为门领,虽然官位不是很大,但是见过的人那就海了去了。这柳长安,他自然见过。 虽然不一定这位公子记得他,但是预防万一,何桓生还是打算迴避——毕竟楚照也在这里。 吴义仁点头:「正是如此,我只是上来知会一声。」 「我们两个都不怎么来过京城,那柳公子不认识我们,」舒悦忽然开口,「那我们就从正门走了便是。」 吴义仁点头允下,舒悦又对何桓生道:「那,门领大人,我和虞维就去候着您了。」 「嗯,我尽快过来。」 事情就这么定下,吴义仁便推说自己要下去接待一下柳长安了,让他们几位先在楼上待一待,等下有人会来接应。 三人都不做声。 刚刚看着吴义仁下楼的功夫,楚照等人就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大唿小叫的声音,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一带冠男子而进。 楚照粗粗看了一眼,问何桓生道:「那位就是柳公子么?」 「是,就是他。」何桓生沉默一息,「人还没挨到驸马边上多少,就已经开始这样了。」 楚照嘿然一笑,她难得听见何桓生有诸如此类的言语。 柳长安还在下面大唿小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一眼。楼上几人纷纷别过头,朝着迴廊深处走去。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让开为妙。 何桓生武艺高强,也不需要什么人来接应他走暗道,他只是有话要同楚照说。 三人保持着沉默,走到迴廊尽头。 楚照心跳如擂,自从何桓生走出房间后,他就一直十分阴郁,本来就足够吓人了。 「殿下,在下还是不得不问,」何桓生站定,转过头来,目光中带着质问,「您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答应了虞维?」 楚照自然不会明说自己目的,她总不能说那玉可能与卫云舟所佩玉坠有关。 怎么听都怎么奇怪——她不也没摸上驸马的边多少,怎么还操心起这事情来了? 但是面对何桓生,她没有完全胡说八道的能力,她还是说了些实话:「大哥曾经有让镖行找过一批玉的下落。」 第123页 楚照紧了紧唿吸,静待何桓生的反应。他似乎愣住了,在记忆中,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是这样吗?但是就算如此,殿下也不能妄下决断,」何桓生犹豫片刻,「以后还是要同我商量。」 不愧是楚沧手下的得力干将——真是事事都要干预。 楚照当然只能应下,何桓生还肃容道:「属下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嗯。」 「那属下就先告辞了,那两个人还在等候。」何桓生说完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楚照嵴背后冷汗又渗了一层出来,她回头,只看见何桓生的背影。 这人连背影都是那么咄咄逼人。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红枫在后面一直保持沉默,如今终于开口了。 「随便走走吧——」楚照随口道,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万一又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房间怎么办? 尽头的房间忽然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音,然后门轴「嘎吱」一声,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又是那个小孩,那个因为她没有承认自己是「哥哥」,就开始叫嚷她是「姐姐」的小孩。 谢时月。 时月冲着楚照挥手:「楚姐姐,你进来玩吧,嘿嘿,你进来!」 房间里面似乎传来了一声不满的叫声。大概是她的姐姐,楚照忽地想道。 「去不去?」楚照问红枫, 红枫无言,道:「您想去就去。」 下面的声浪越来越高,怎么听都像是那柳公子疯了。 半只脚还没踏入长年宫呢,就开始在青楼里面唿风唤雨了。 楚照心中莫名有个奇怪的念头,这情绪生得倒是非常……奇怪。楚照说不清楚。 要是有人抓他个现行就好了,也不说是抓现行,捡到什么物证证明就可以了。 这叫做轻松地解决掉什么敌,也许手段让人不齿。 思及此,楚照深深地看了红枫一眼,红枫不明就里:「殿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时月还在挥手打招唿:「过来吧!这里面就两个人!」 第61章 金锁 虽然小傢伙在旁边叫得非常热闹,但是楚照还是没有答应。 她径直走过了房间,只是说自己不去。 时月不满地嘟嘴:「好吧好吧,不过来就算了。」里面似乎又有人在叫她了。 然而楚照并没有往前走多远,就在楼的对面看见了那个女人:秦姒。 她还是弱柳扶风一般站着,好像被风一吹就倒的蒲柳。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是在等候谁。 不过,当她看到楚照之后,她忽然挑眉,似乎是产生了极大极浓厚的兴趣一般,她向这边走过来。 红枫见状便道:「她要过来。」 「那我们就在此地等候。」楚照道。 这事情定下来倒也是快。 秦姒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但走起来路来却足下生风。楼是回型的环廊,秦姒很快就从对面走了过来。 她的面色仍然是靠着脂粉,才有些红润的意思。等到走近楚照身边的时候,秦姒的脸上才漾起了一抹微笑:「殿下,您来过几次了,我们都还没有单独说过话。」 她说的单独说话,自然是避开吴义仁的那种。 二人相对而站,互相觑着彼此的脸。 台下柳长安的唿声一浪高过一浪,楚照总疑心怎么会有这么猖狂的人,知道自己有机会做驸马,但是仍像这般气势宏大地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本该回答秦姒话的楚照,被楼下的山唿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红枫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刚刚楚照明明想对她说什么来着的,就是因为那个小孩让她们进去作罢了。 秦姒看出楚照目光的游离,笑道:「殿下也是在关心柳公子么?」 「我自然不关心他,」楚照回答得很无所谓,「只不过,刚刚听说,太子殿下不是宣他进宫去,说是要做驸马了吗?」 红枫在后面都听得这句话似乎有些酸熘熘的。 她想了想,插嘴一句:「他这个样子,能当驸马?」 秦姒自然就更懂了,她脸上盈盈笑意不减,道:「太子殿下一口气找了好多人进宫,只不过这些人都是错批进去的,也许互相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呢。」 听了此话,楚照莫名觉得自己心口一跳。 很好,宣了……很多人进宫。 好在是卫洞南干的事情,这也只能说明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秦姒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看来这位质子有些意思,比他的哥哥要有趣一些。 不过她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道:「接下来,殿下打算去哪里?」 「柳公子恐怕认识我,」楚照答道,「之前在百官宴上我似乎听过他的名字。」 那时候柳长安似乎坐在她后面的位置,楚照记不太清了。总之,她也不能直接下去。 秦姒点头:「既然如此,就随便去歇歇吧。」 饶是她们背对着房间,后面门轴响动的吱嘎声一直没有停歇。 「殿下想去哪里?」秦姒问。 这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么,只要能坐着歇息等到这柳长安消失不就行了吗? 「随便哪里都行。」 「啊?」秦姒有些疑惑。 楚照的面色有些古怪,然后顷刻她也就明白了秦姒的意思。 第124页 她会错意了。 于是楚照正色:「只需要等到柳公子之后,我就打算离开。」 「这样啊,」秦姒的语气轻飘飘的,「那就来这边吧。」 她顿觉这位质子更加有趣了,和楼下这位风流情债一箩筐的柳公子比起来,有趣得多。 她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孩子声音:「秦阿娘,你怎么带着她们走开呀?让她们过来嘛!」 时月素来同秦姒最为亲近。 秦姒诧异回眸,盯着时月:「你房间里面不是还有你的姐姐么?」 「姐姐在忙自己的事情啦,她不让我烦她呢,」时月嘟哝道,「秦阿娘,你们都过来陪我吧。」 楚照尴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心道刚刚她才拒绝了别人的邀约,如今又要进去,怎么都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好在有秦姒带路,她们很快就进去了。 这间房的陈设不似楚照见过的其他许多间,没有挂着猩红的帘幕,没有诡谲的红色的光,取而代之的则是鹅黄色的窗帘,日光层层叠叠从窗格中透进,照在地上,光是瞧着就有了融融的暖意。 尽处是一块大的插屏,将这个大房间又隔了一个小间出来,听刚刚时月的口气,谢序秋应该就在那块仕女图插屏后面。 「你们终于肯进来啦!」时月笑嘻嘻地看着三个人,然后一边将椅子搬出来。 红枫似是不忍心看着小傢伙吭哧吭哧搬东西,也自告奋勇快步走出,将椅子全部安放好。 「那就请坐吧,」秦姒款款落座,语气和缓,「先说些题外话吧。」 什么题外话?楚照微微蹙眉。 自从她们见面伊始,秦姒就只随便说了些柳长安的事情。 秦姒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个金锁样式的吊坠,放置在玄色檀木桌上,然后将那物件推到了楚照的面前:「听刚刚殿下的话,我觉得……这东西一定对殿下有用。」 说是这么说了,那双修长、因过瘦而骨节突出的手仍然覆盖在金锁上面,上面还沾染了些脂粉。 秦姒只是笑着看向楚照。 「此为何物?」 秦姒这才慢慢地移开手:「这是柳公子的信物……」语气深沉。 豁然开朗。 楚照心中一跳,她刚刚本来打算让红枫使点什么阴谋诡计,去从那真正的浪荡子身上拿点什么证物过来,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给她碰见了别人送来。 「相信这东西一定对殿下有用。」秦姒似笑非笑。 「这是自然,」楚照思忖片刻,「那么,我该如何报答阁下呢?」 时月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不明就里一块金锁,这两个人为何就谈论起来了。 她似乎又插不进话,索性就在房中走来走去了。 秦姒忽然敛容,像是喃喃自语一般:「现在吗?现在殿下就打算报答我了么?」 「当然。」楚照答得干脆。 「那奴家也就腆着脸一回,先把这报答往后推迟推迟吧,」秦姒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我来一趟,还没有说正事呢。」 楚照静默,打算听她说的是什么正事。 原来晴潇楼如今被虎视眈眈着。多方势力纠缠,都看上了这座楼。 「现在我们楼里的女子染上了各种疾病的不少,」秦姒嘆了口气,「本来我念在大家身体不好,决定放她们走,可是那吴义仁说什么也不答应……」 「其实他答应与否,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在于户部有人从中作梗,不给她们良籍。」 秦姒的声音很低沉,楚照却是听得心震,她不禁恍然,为何秦姒会递出那一个金锁给她。 柳长安的父亲是户部尚书,而他又在户部供职,这其间的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楚照忽然发问:「这金锁,您捡了多久了?」她伸出手来,上面还有些脂粉的痕迹。 将其拭去后,明显地露出里面两个字「越平」。 秦姒看着楚照的眸光落到金锁上,道:「这两个字,就是柳长安的小字了。这锁啊,大概地也在我这里放了有半年了。」 「半年之久,他都没有来找的么?」 「只不过是一块金锁罢了。柳家家大业大,难不成他还缺这一块锁不成?在这之前,又能说明什么?」 她一直将这锁留着,就是为了等待将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秦姒站起身来:「我知道殿下想要做什么……如果您能再解救一下我们,至少说,她们——」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悲伤起来,小孩脚步声音踏在地板上,有轰隆的回音。只不过秦姒目光看得更远,落在插屏的背后。 「她们年纪还小,」秦姒摇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我曾经答应过她们的母亲。」 楚照无言,手只是压在那块金锁上面。 秦姒自然不指望这个质子能够解救她们所有人。只不过有一点她知晓,这质子似乎是对驸马之位很有兴趣,那柳公子也算是他的劲敌。 公主殿下若是知晓,定然不会将这种人选作驸马——想必楚照明白。 驸马之位,换来二人的良籍,想必是易事一桩。 「好。」楚照顿感喉咙一阵艰涩,她应下。 「有殿下一句话,奴家就放心了。」秦姒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礼,「我先告辞了。」 第125页 说完此话,秦姒便推门而出。 我会替你保护好她们。她心想道。 楚照盯着眼前金锁,有些怅然。 时月忽然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笑嘻嘻道:「楚姐姐,你和秦阿娘说完了啊?她怎么已经走了?」 「她说完就走了。」 楚照又问她刚刚在做什么,时月只答在看姐姐读书。 「别看姐姐每天都在这里面,但其实她可羡慕傅将军了!就是那个,镇北侯家的,傅什么来着……」她搜肠刮肚。 楚照好心回答:「傅季缨。」 「啊对,就是她!」 羡慕那个将军么?楚照蹙眉。 她忽然又对时月的母亲生起好奇之情,她本来想要再问,那屏风后面却转出一个黑影来。 原是谢序秋,她还是同往常一样,面色阴郁,今日还穿着不大合身的深色长袍,和楚照所着有几分相似。 她眸光极冷淡地看着楚照。 为缓解尴尬,楚照道:「我刚听说你喜欢傅……」 「这位公子,不会觉得自己和楼下那个人有什么不同之处吧?」谢序秋完全没给楚照把话说完的机会,她看了一眼时月,「你又没听我的话。」 气氛再度陷入死寂。谢序秋也推门离开了。 时月这才小声,十分懊悔道:「姐姐刚刚一定是听见我说她崇拜傅将军了。」 「没事。」楚照软下声来,「她应该不会怎么样的。」 时月旋又开怀:「对,她不会怎么样的!对了,你们要走了吗?」 楚照看了红枫一眼,红枫点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楼下的声音也消失了不少……我们现在就走?」 「好。」楚照站起身来,向时月告别。 这两个女孩,从出生伊始就是乐籍,如今还变不成良籍。 楚照同红枫走出门来,穿过迴廊往楼下走去,途径房中似乎又闻得哭泣垂泪之声。 但是更多的,还是充斥耳边的大声调笑嚯语之声。 走出门的时候,两个小厮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她们。 楼外日头高悬,金光遍布,晃荡得人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春色大好,青绿柳絮随风飘扬。 「殿下,您打算怎么用那金锁?」红枫忽道。 这人未免太不谨慎了一些,不过把柄落在她们手上,也就由不得他了。 第62章 何思 「那个时候,应该也不久了。」 那太子紧锣密鼓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太急躁了。 原书中,太子是个前中期就消失的角色,后来因为忍不住造反被贬为庶人。 这公主大婚的日子愈近,他的死期也愈近。 卫洞南的仓促谋反,就像他如今操心卫云舟的婚事一般。 楚照冷笑一声,只不过当务之急,她还是打算「小心眼」地挤兑一下那个情敌。 她和红枫同往常一样,在中转处找了马车,又将她们送回宫去。 自从百官宴后,雍质子的声名就开始显赫起来。又有公主青睐,坊间如今谈论靖宁公主的驸马时,都不能忽略楚照了。 将她和如今煊赫官员的儿子相提并论,不在少数。 当然,这样的坊间流言,自然也需要有人推波助澜。 以何桓生为首的暗卫等人,自然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他的官职本来就是门领,自然有更多机会让人接触这种流言蜚语。 风言风语,很快就不仅仅限于京都之中了,开始向京畿、周边漫去。 红枫将这些事情都禀报给了楚照。 听得楚照有些冷汗频出,当初湖心亭见面时,卫云舟可只是要挟她短暂结盟,配合她人前暧昧。那时候,她可没有说要真的成婚啊! 她既然没说这事,那就应该不会有。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但是天家的心思难测,怎么可能仅凭坊间流言就定了驸马人选? …… 自己还真是奇怪。 楚照用手撑着头,一边陷入深深思绪之中。 得用那块金锁,把柳长安扳倒下来,先扳倒他的驸马之位,说不定还能从中查到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她就可以让那两个女孩脱离乐籍,也算是完成了和秦姒的交易了。 楚照决定将这件事情安排给红枫,不过有一点要说明。 「先不要告诉何门领。」她略带忐忑,道。 红枫却是目光坚定:「当然。」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板一眼,但是她说的话总能让人安心。 楚照舒了口气,躺在颈枕上面,鼻尖似乎缭着一股芬芳气息,她有些昏昏沉沉。 应该是刚刚从晴潇楼里面沾染的气息,回去洗澡就好了。 她打了个喷嚏,微微睁眼看一眼红枫,发现她也在闭目养神。 只不过红枫一向对这种味道不甚敏感,她没有反应也是正常的。 光滑水熘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慢慢地转过街巷,车轮碾过地面,辘辘作响。 巍峨宫阙又在眼前。 她们到了。 接下来便是徒步回到柏堂中去。 刚好过了午饭的时候。 从远处看回柏堂,那里矗了个人,原以为还是翠微或者茶月,楚照未曾细想。 但是当她们靠近之后,那人居然主动迎了上来,看起来面生得很。 「楚殿下呀,总算是等到您回来了,」宫人的声音带着终于暌违的意思,「走吧走吧,公主殿下请您去呢……我都来第三趟了!」 第126页 ??? 楚照诧异地侧过头,看了一眼红枫。 只不过后者对情况的掌控程度同她一样,都有些不明就里。也对,楚照本来就不该指望红枫知道这事什么。 等等,这个宫人刚刚说什么来着?她已经来了,第三趟了? 可是现在才过正午没有多久,她如何就来第三趟了? 楚照心里面咯噔一下。 「姑娘很早就过来了么?」楚照道。 宫人点点头:「当然啦,公主殿下今晨就吩咐我过来了。这话我也不能说太明白,但是早上请您过去嘛,中午肯定是要……嗯。」 话都说到这里了,再怎么样都要明白了。 原来楚照这是错过了一顿款待啊。 「那我现在还要过去?」 宫人点头:「当然。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过来第三趟了。只不过事不过三,这下还请楚殿下和我一起步行过去。」 错过了轺车,如今也只能走路了。 红枫这次变得特别知趣,而且这样的发展也是她所乐见的:「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先退下了。」 楚照:???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红枫走了进去,独留她一个人和这个长年宫的宫人一块了。 「走吧。」宫人淡淡甩下一句。本来她来了三次,心情已经隐隐有些郁闷。 只不过也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测。她们宫中上次就在推测这雍质子同公主殿下的关系不一般,她既没有去百官宴,也没有看到那风领,自然不信。 但是她今天来了三次,她忽然也就信了。 ……没点什么东西,她干嘛来三次? 总之她把楚照引去长年宫中了。宫人的步履仓促,她走得很快,和楚照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进门的时候,大家都互相认识,守门的宫人又看了楚照一眼,眼底俱是别样的意味。 楚照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今日乔装打扮出宫,衣服也只是随随便便穿了深色长袍,虽然带冠但仍然不甚庄重——她还在庆幸自己带冠了。 否则此番过来,这人丢得就更大了。 宫人就将楚照送至半途,她转过身来,道:「楚殿下还是自己去吧。只不过今日不在长年殿中,您要去那边的水月殿……」 说罢,她伸出手来,朝着水月殿的方向一指,那似乎是个偏殿,琉璃瓦被当头的太阳涂上一层金黄,倾泻流溢。 「知道了。」楚照一边答话,一边谢过这个宫人。 宫人笑嘻嘻道:「不用客气。」 楚照愈发觉得奇怪了,她往日来长年宫中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景象? 还是说,她今天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么? 应该没有吧?她又没做什么事情,到底哪里怪了? 长年宫毕竟大,宫人来来往往,又是午膳时候,楚照瞧见一排宫人端着餐盘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来都来了,还是赶紧去见卫云舟的好。楚照行至水月殿门前,这里石阶堆垒层叠,旁边草坪中又种植些花木,还有晨露未消,晶莹露珠悬挂着,花影摇曳深深。 门口无人等候。 但是楚照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台阶,在跨过门槛之前,她还是站定了,开始整理冠冕衣带。 每一样都很正常。 她抱着以往的大胆,抬脚跨进门槛。 殿门照例放了一块玉露屏,通体涂漆,晶莹透亮。屏风上仙鹤翩翩起舞,昂首挺胸。 门口没有人,屏风后面总该有人了。 举荷悠悠然道:「您可终于来了,殿下都等候您多时了。」 楚照尴尬,只是推说自己早上有事。 「没什么的,只是刚刚才把午宴撤下去而已。」举荷的声音还是悠悠然。 楚照:…… 听起来怎么一点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她微微斜过眼睛,看见举荷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等着看好戏一般。 楚照紧了紧喉咙,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她看见那一排宫人带着托盘食碟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撤、宴、了。 她本来不饿的,听举荷这么一说,顿感飢肠辘辘。 「请跟我来吧。」举荷回过身去,楚照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举荷的后面。 虽然水月殿是偏殿,但仍然宽敞。 宴饮的长桌还没有撤去,上面稀稀拉拉落了两个杯盏,旁边竟然还有两个宫人,正在收拾东西。 玉阶之上,自然是公主端坐。 她今日未着端庄衣服,反是身披轻薄的水色绢纱,一袭青蓝衣带,恰勾勒出盈盈腰身;乌髮挽起,随意梳了青云髻,上插一青玉步摇。 向下望去,那枚造型精巧的柱环明珠玉坠还挂在挂雪颈之前。 简而言之……相当居家。这是楚照的第一直观感受。 她只能抿唇。是来迟了,但是来迟的时机又不好。 她飢肠辘辘,只能看到珍馐美食从她的眼前飘过,如今只剩下几个空杯子了。 楚照如今也只能苦涩一笑了。 举荷已经开始施礼:「已经将楚殿下带来了。」 楚照自然是要跟着行礼的,她刚刚打算行礼,卫云舟却开口道:「你我之间,倒是不用此虚礼。」 楚照:??? 她早上出去这一趟,这长年宫中是发生什么惊天巨变,还是她错失了一段什么重要记忆么? 第127页 她诧异,想要行礼的手悬在空中,垂又垂不下,直又直不起。 气氛都因为这莫名亲近的话变得紧张而又暧昧几分。 然后,一声清脆响声,是杯盏落到地面的声音。 「啊!殿下恕罪,还望殿下恕罪!」 响声和宫人声音,一下子就楚照闷头敲醒:她终于安放好了自己的手,然后抬眸直视卫云舟。 她看到看到卫云舟的嘴角也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似乎就在等候她的反应。 不小心摔倒杯盏的宫人仓促拾起物件,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在托盘上面,然后又连声说着话,快步退出了水月殿外。 举荷看时机差不多了,也藉故说一句告辞,她也要脚底抹油开熘了。 转眼间的功夫,殿中就只剩下二人了。 楚照唯有抬头仰视,但是她又觉得今日卫云舟的所着,不容许她这么肆无忌惮地仰视。于是,她打算移开眼睛。 卫云舟如今笼在一片阴影中,面色像是被涂了釉一般雪白,如脂胜雪。 镂空雕银香炉里面,一豆炉火微燃。是熟悉的杜若香气,芳香扑鼻。 气氛未免过于诡异,特别是在卫云舟那句话不清不楚话说了之后,就更加诡异了。 楚照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想了想,她还是直入正题道:「殿下召在下过来……有什么事情么?」 卫云舟嘴角仍旧噙着那一抹笑意,她案前摆了一杯茶,氤氲出一束白烟来。除了茶之外,她桌上似乎还放了一册名录样式的东西。 她似乎兴致很好,没有回答楚照的问题,反而是接着自己最初的话,语气更加慵懒,带着晨起时未能酣眠的懈怠:「不知道本宫的盟友,对刚刚的那句话有什么想法?」 喉咙干涩的感觉愈加强烈了起来。 双手如今总算是垂下了,但是楚照还是觉得不自在。 她头脑一片昏沉晕乎,及至此时,她才知道卫云舟为何要说那句话。 刚刚有两个宫人还在收拾余下的杯盏。楚照不认识她们,但是猜想卫云舟也是做戏给她们看的。 盟友,是这样做戏的——在人前,表示出来暧昧。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当然是听卫云舟的话。 只不过这次楚照学聪明了,她说什么也不敢再说这句话了。上次她说这句话,惹来人家贴脸输出「你不真心」。 虽然卫云舟喝醉了,但是难保她还记得此事。这种事情,她还是不要重复的为好。 她打哈哈笑过,卫云舟只是目光深邃地盯着她,然后她将眸光落回眼前那篇名录。 这是卫洞南昨天才托人给她送来的东西,上面就是那些所谓的适龄男子了。 她闲,闲来想看看这位盟友是怎么想的。 第63章 胭脂 卫云舟素来知道她不真心,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这也是这位质子的常态了。 楚照又口口声声地说了一通。 嗯,说得好,卫云舟拿起杯盏,撇去上面的浮沫,浅浅啜饮了一口,然后悠悠开口,尾调上扬:「说完了?」 ??? 楚照刚刚又讲得口干舌燥。 她今天中午饭还没吃,直到现在,滴水未进,然后刚刚滔滔不绝信口开河,换来的只有一句「说完了」。 看样子,卫云舟根本就没有认真听她说话。 没有听她说话是回事,但是卫云舟的眼神又是极其认真。 换言之,她在说话的时候,卫云舟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她说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在说。 好诡异。楚照顿时心哽,慢慢道:「说完了。」 卫云舟脸上噙着的那一抹笑意如今愈发深了起来,她站起身来,明亮的光映在她的身上,一半岑寂一半温暾。 她轻轻躬身,拿起几案上面的名录,楚照不明就里,只是认真地瞧着卫云舟的手部。 她手上拿着那本名册什么东西? 不会是什么她的罪证吧……这个想法刚刚出现,楚照就将其抹去了可能性。 她能做什么事情?还不至于写这么长一串的罪证。 于是她也只能耐着性子,看卫云舟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了。 这是她们第二次单独见面了。 莲步轻移,卫云舟缓缓走下台阶。她今日衣裙不长,只是堪堪及地。 她站直身子,依然如松挺拔。烟眉微挑,她盯着楚照,道:「本宫原本打算宴请阁下,可惜阁下太忙,宫人去了又回,这午宴是凉了又凉。」 楚照:…… 「是在下无福,今日错过了。」滑跪要又快又好,楚照答得极其干脆。 卫云舟轻笑,声音从喉骨漫溢出来,这次她难得地带了不少滑调:「是吗?原来是这样,本宫还以为,是我这个盟友无福了。」 楚照脸上依然挂着如常的笑容。 没事,她习惯了这个笑容,卫云舟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笑容。 要是她知道今天早上卫云舟要派人来的话,说什么她都不会出宫的。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了。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她有些饿了,肚子正在以她自己能够听到的响动叫着。她和卫云舟中间还是隔了相当一段的距离。 「想必阁下不赏脸过来,午时一定有更好的吃食,」卫云舟背过身去,朝着巨大座屏之后走去——里面显得幽深,一定还别有洞天,「既然如此,今日下午还得请您赏脸相陪了。」 第128页 楚照战战兢兢,自不敢答。 她饿,再过不久,就要到了前胸贴后背的地步了。 可是,她现在总不能开口说她饿她要吃饭吧?还是算了。 「过来吧。」卫云舟撂下一句话。 楚照只是应答着,快步跟上。 果然如她所料,那块巨大座屏之后果然别有洞天。这后面显然是一副书房陈设。 说是书房陈设,也不全面。除了笔墨纸砚、书案书架之外,还有玉石棋桌,长桌上还横陈了一把古琴。 除此之外,绿植也不可少:除却墙角的翠绿修竹,还有阔叶闪光的万年青,细丝如烟似雾的文竹…… 卫云舟只是走在前面,她落座在古琴前,将手中那本黑色封皮的名册置于小几上。 楚照不明就里,对那黑色名册极其感兴趣。 从在正殿的时候,卫云舟就紧紧拿着那本名册不放,如今转进这个地方来,还是拿着那名册不放。 一定有什么问题,不会真是她的罪证吧?楚照手心微微出了点汗。 卫云舟虽然落座琴前,不过她还是记挂着楚照。待她整理好衣裙,目光便扫了过来,温声道:「随便找地方坐吧。」 她都这么说了,楚照自然马上照做,这地上凳子椅子不少,她拣了一条。 坐得相当拘谨。 她想问问卫云舟找她过来是来做什么的。 只不过一声空灵琴响,楚照就特别知趣地把话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面。 古琴设于长桌上,窗台前。外面树影婆娑,日光层叠,透过花字窗棂照在卫云舟身上。 这次不再是一半岑寂一半温暾,太阳毫不吝惜,将金辉尽数泼洒在她的身上。 左手揉弦,右手弹琴,琴音泠泠。 卫云舟垂下鸦黑卷翘的睫毛,目光只落在眼前古琴上,她动作和缓,修长素手下溢出音来,轻轻应和着这春日午后的调律。 世间万物,如此空灵。 楚照只是看得出神,她忽然又想到初见卫云舟那日。 她一笑如绿水逶迤,芳草长堤……弹奏是她的绿水清音。 这调律让人神往,一时半会儿,短时间内还是抚平了楚照的飢馁。 一曲尽,又是一曲将来。窗边吊兰摇曳,影短影长。 终于,琴师放下了她手中的琴。 卫云舟整顿衣袍,嘴角勾起浅笑来,她抬眸,眸光中带质询:「阁下觉得如何?」 楚照便想尽了毕生所学,搜肠刮肚,天籁之音都算是好的,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些词好像都是有个知音的意思。 她微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没关系。她们都是盟友了,反正卫云舟好像也已经开始有点习惯她胡说八道了。 「啊,这样啊?」卫云舟似乎是在认真思索楚照所言,「既然是知音了,那再陪我下下棋吧。」 又下棋。 楚照差点两眼一黑,她上次连跪三场的可耻战绩犹在眼前。这个棋,一定是非下不可吗? 而且,卫云舟今天下午召她过来,究竟是何意?就是为了让她陪着,听琴下棋? 楚照有些忸怩,缓缓道:「殿下一定要同我下棋么?」 她的话说得特别委婉,上次她惨败成那样,实在是让人忘怀不能。 卫云舟自然记得,她此时已经信步走到玉石棋桌旁,她手中甚至还拿着那黑色名册。 楚照看得心中的猜疑愈发多了起来。 这名册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她的罪证的话,也许是卫云舟想要给她看的什么……正事? 她们说好当盟友。 「觉得有何不妥么?」卫云舟的声音陡然提高,又像她在朝堂上那种压倒一切的威慑力。 楚照:…… 没话讲。 只不过她的细微反抗倒是激起了公主的好胜心,卫云舟拿着名册落座,语气中还带了些微不屑:「今日叫阁下过来,也就是为了叫阁下过来……难不成,本宫是在向阁下讨教棋艺么?」 还是没话说。 虽然这句话说得太过直白,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楚照只能趿拉着,慢慢走到桌前。 她的脸上还是保持那个笑容,但是刚刚靠近的时候,她忽觉不对。 不是她不对,而是卫云舟有些不对。 正殿外香炉里面燃了杜若薰香,但是这里面却没有。 浓翠弯长的眉忽然蹙起,卫云舟抬眸,眸光落在楚照身上。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所求,比如现在,她求证一般,在楚照身上来回逡巡扫视。 鼻子微微翕动。 她闻到了一股气味,这种气味,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属于水月殿的气味。 不是殿中的气味,那就是人的气味了。 卫云舟何许人也?大梁最为尊贵的女人,所用香料胭脂均属最上层的珍物。 她敛眸,目光转瞬间变得错综复杂。她若有所思一般垂下头,看着那本黑色名册。 却还在深究这个味道的来源。 楚照不明就里,不觉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本来连跪了三场还要再输,就已经很不幸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试探道:「那,殿下,我开始摆棋了?」 她适才看到棋篓在后面的彩雕书架上面。 第129页 卫云舟没有作声,楚照只当她默许了此事。 她要从卫云舟的身边走过,才能够到那棋篓。 衣袂翩翩。 恰在此时,一缕好事春风恰穿堂而过,吹起楚照衣袍来,整个晕开那可疑的胭脂俗粉的味道。 楚照觉得安静下来着实尴尬,她一边咕哝「殿下真是有品位」夸着这彩雕书架,一边坐回到棋桌对面,极其殷勤地将棋篓摆好。 然后她就对上了那一双氤着寂寂寒凉的眸子。 楚照:??? 她刚刚不就是拿了个棋篓的功夫么?她刚刚也没有说什么啊。 她甚至还夸了那彩雕书架特别好看。 难不成,她不该夸?她苦思冥想,顿觉尴尬。 卫云舟冷笑一声,刚刚她还在犹疑。 素来她不是一个很惯于猜忌的人,若非看到真情实况,她也不会特别深究。 刚刚正殿中燃了杜若薰香,她自然闻不出来眼前这人身上的俗气味道。 转进后殿,这里唯有若有若无的暗香,那股庸脂俗粉的味道便更加强烈起来。 卫云舟刚刚还在狐疑,直到楚照走到她的身后。 风穿过,晕开的味道,极其强烈。 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今日还算是颇费了心思,不算晚,就遣了宫人去柏堂找人——可是得到的回覆竟然是不在。 只不过她今天心情好,便差遣了三次。 她甚至还特地设宴。贤诸敷 …… 没想到,这个人姗姗来迟就算了,过来的时候,身上还沾染上她闻不惯的气味。 想来这宫中是没有这种气味的。 宫人第一次回禀说:「柏堂那边的人说,楚二殿下大清早就出去了。」 大清早就出去,这是去上早朝么?区区一个质子,早朝自然和这人没关系。 那么,昨晚到底回没回来,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疑了。 楚照已经将棋盘收整完毕,只待卫云舟准备好了。 虽然,她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怎么这公主殿下,看她的眼神就这么奇怪呢? 她脸上有东西?还是衣服上面有东西? 没、有、吧? 「殿下?」她试探性地出声。 卫云舟面上和煦的笑容,早就变成一些教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好像只是虚浮在表面的笑容一样,楚照难得看见卫云舟笑成这种样子,她的手指又开始有发颤迹象。 这是怎么了?楚照微微偏过头来。 楚照生得同样也白,沾染的浮粉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但是她卫云舟眼尖,各种方面的明察秋毫。 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甚至不忘带上放在旁边几案上面黑色名册。 「诶?殿下?您刚刚不是说要下棋的么?」楚照惊惶,她就这么看着卫云舟离开了棋桌。 然后,走到了最远的一处太师椅边上,顺手从另一方书架上面取下一本书。 那个书架和刚刚放棋篓的架子明明都是同一款彩雕样式的啊。一定不是她说错什么得罪了人。 第64章 晕倒 不是夸错了东西,那还能是什么? 楚照只能狐疑地看着距她很远的卫云舟——不是很远,是最远。 她做什么了?她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她很饿。 飢肠辘辘,飢火烧肠。 但是她走不了。是卫云舟叫她过来的,没有得到告辞前,她如何走得? 于是楚照也只能忍住腹中飢饿,一手撑在椅子上面,试图转移注意力。 她的目光扫过了后殿摆设中的所有物件。 屏风、桌案、绿植…… 因着飢饿,她逐渐开始眼冒金星,可直到现在,楚照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卫云舟。 后殿中有丝丝缕缕的暗香,楚照闻到了。 一旦有不同的香气出现,楚照忽觉自身上的胭脂味道。 楚照:……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今天早上在晴潇楼还是适应了好一会儿,也就对这个味道不甚敏感了。 但是卫云舟不一样,她又绝无可能去过,自然是对这个胭脂味道敏感得多。 楚照咳嗽一声,她忽然忆起了当时的景况:她站起身来,去取棋篓的时候,恰巧又近距离路过卫云舟身边。 无怪乎刚刚还岁月静好的卫云舟,一下子就翻脸了。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可是楚照委屈就委屈在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她嘆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只是频频踱步。 夕照都变得通红,在窗台处映出一片绮丽的霞色来。 卫云舟竟然还在看书。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楚照今天早上没吃,中午也没吃,下午又在这里蹉跎岁月。 马上又是晚饭的时间了。 她默念着「放下脸面」,艰难地拖动了步子,走到卫云舟的面前。 卫云舟虽然垂眸,安静看着书,但是她也一直有用眼角余光瞟着这位让她好不受挫的质子。 她从未三次遣请过,也从未等人等到撤宴。 今天下午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楚照留在这里——一来说出去,二人也算是相处了一下午的时间;二来,卫云舟总是觉得自己心中隐隐梗着一根刺。 看这人无聊难受,也算是她轻盈的报復。 第130页 她余光瞥见楚照走过来了,然而她只是继续低头注视着书。睫毛垂落,投落下一片弧形阴影。 接下来这位质子要说什么?大概又是那些连篇累牍的废话,像往常一样。 「公主殿下。」楚照下了很大决心,一边走,一边唿。 让人拧眉的味道如今已经消散了大半,但是记忆却不能消除。 卫云舟倏然抬眸,开口道:「别动。」 楚照愕然,转瞬间也就明白了原因。 都怪她过来的时候仓促,要是换了衣服也不至于今时。 卫云舟忽觉自己别扭,唇瓣翕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只能说:「怎么了?」 二人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 她合上手中的书,放在一旁,等待听楚照的诡辩。 然而楚照神情悲怆,一脸哀戚。 卫云舟挑眉,似是不解,这是打算用什么苦肉计? 然而楚照却没说出卫云舟理想中的长篇大论,她只是说了三个字,声音细若蚊蝇:「我饿了。」先着腐 卫云舟:…… 这下轮到她沉默寡言了。 她尴尬动了动嘴角,心中霎时间泛浮起复杂的情绪来。 本来她设了午宴,没来的人是楚照;可是现在来了叫饿还是楚照。 卫云舟盯着楚照的脸,后者长年在破败院落中住着,她也是后来才听说,炭火都不足。 自然身形有些单薄,能长这么高恐怕也有些气运在。 楚照心中叫苦连天,心道这公主的睚眦必报果然不仅仅限于书上。她快要饿得眼冒金星。 卫云舟一字一顿:「你、饿、了?」 「嗯,真的。」楚照有气无力。 一双桃花眼如今无力地耷下,如今面色也显得苍白。 她当然是动了恻隐之心,只不过短时间内说服不了自己。 午时不曾来,莫非真是没有进食?那身上的气味又是从何而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作罢。 卫云舟思忖片刻,挥手道:「你还是去原位等着。」 「殿下,我可以走了吗?」楚照显得可怜兮兮。 卫云舟一时语塞,为何此人执意要走? 「不行。」她答得斩钉截铁。 楚照一阵胆寒,她觉得自己今日可能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但是她的确也不能直接离开。 她步履艰难,十分缓慢地移到了椅子边上,开始闭目养神。 好小气的女人,只不过是错过一场午宴,身上沾了气味,怎么就惹到她了? 饿一整天! 楚照此时无比盼望,不管是谁都好,赶紧来解救她一下。 她已经饿出幻觉,想像自己噗通一声跪倒在卫云舟跟前,气壮山河一般说她今日要殉死在长年宫…… 楚照终于又磨蹭地站起,她准备再请求一次,她必须离开。 她这次坚定了步伐,走到卫云舟跟前,肃容正经道:「殿下千岁,雍质子照实是飢饿难耐,特请殿下网开一面。」 一副受害者形象,配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卫云舟已然决定应下。 可是话出口又变了味:「那阁下午膳是吃了什么,这么不顶饿?」未能说出的下句,自然是怪罪人的不赴宴。 楚照一时语塞,只是说她上午有事忙去了。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步音踏响。宫人语气同样急促:「殿下,这晚膳现在就传上来吗?二人食桌,就设于此吗?」 说完,宫人这才发觉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她家殿下,怎么脸上表情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楚照刚刚心中还唉声嘆气叫苦不迭,如今听闻这话,眼中霎时绽出光亮。 她适才没有听错,是二人食桌。自下午伊始,卫云舟便一直同她待在这一方天地,未曾有别人进来。 亦即是说,这晚膳和午宴是同时安排好的? 呀。楚照忽然噤声,这次她也叫停了心中的叫苦连天。 卫云舟脸色极不自然:「嗯,就设于此地。」 「只不过,在这之前,」她看向楚照,「你领楚殿下去洗澡,千万换了衣裳。澡豆香粉,按本宫用度。」 宫人面上不解,但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这长年宫中哪来的男子衣裳?她站在原地,看公主殿下一副严肃表情,想说却又不敢说。 卫云舟见宫人没反应,疑惑道:「如何不走?」 宫人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开:「殿下,我们宫中没有男子衣物。」 卫云舟忍住胸腔中闷的一股子气,她突然想到一事,其实宫中是有的。 只不过那衣物是皇帝赏赐,说是赠给未来驸马——只不过到现在都没有驸马,那几套衣装也就搁置了。 她就将此吩咐下去。 宫人这次自然掩饰不住面上震惊,看来小姐妹们说得都是真的。 既然得了命令,她就立刻引了楚照走:「请跟我来吧。」 那两人终于离开后殿,卫云舟这才舒了一口气,她坐回琴边,促弦急奏了一曲,勉强定了心神。 琴音忽然中断,她的手捏成拳状,停于琴边。 她懊悔适才的鲁莽。虽然,虽然那人满口不真心的谎言,但是那句「我饿了」又不像是作伪。 扶额,向后仰去。 却说那头,楚照被不明不白地塞了一套繁复的衣服,就又被送到了浴桶之中。 第131页 热气氤氲,水雾瀰漫。 丁香、沉香等并桃花樱桃花,香气扑鼻。桶旁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桌凳,上面放了一碟傅身香粉。 刚刚是一个宫人将楚照送进来的,她将这复杂的一切又解释了一遍:「殿下,您要是不喜欢香粉,就可以用那边架子上面的玫瑰花露……」 「您是男子,长年宫中没有男子,所以我们还是在门口等着您,当然,如果您觉得还是有这个必要的话,我们宫中还是有老嬷嬷可以来……」 楚照拒绝得相当果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宫人满意地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您了,还请您尽快。」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还出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楚照尴尬谢过。 她十分谨慎地看了一眼,确认门关紧之后,这才开始解下衣衫。 腹中飢饿之感不是一直都在,而是时有时无。她刚刚捧了那套衣服来的时候,还觉得舒服了一些。但是等到那宫人走了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头又有些晕。 没事,洗完澡就可以出去吃饭了。她一边安慰,一边解衣。 解下外衣,再是中衣,中衣之后是层层包裹的白布束胸。 为了掩饰女性性徵,她和原主都是煞费苦心了。 她将白布小心翼翼地放在置物架上面,旁边的确是盛了玫瑰香露,香气扑鼻。 一只脚踏入浴盆,水温刚刚好。 楚照甫一进去,就觉天旋地转,似要晕倒其中。 她艰难地伸出手来,把住桶的边缘,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状态。 他爹的,低血糖犯了! 她要吃东西,她现在比饿死鬼还急。 浴盆里面撒了不少香料,只需要在里面滚一圈,便可去尽她身上不小心沾染的某些气味。 她站起身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得,坐下去晕,站起来更晕。 浴室中开了个小小的窗户,能够窥见此时天色:暮色四合,新月如钩。 一番折腾竟然已经是这么晚了,她爬起来,磨磨蹭蹭之中也没有去用那些香粉花露,只是拿过白布,胡乱裹了一层。 然后,她就径直穿上了那一套本应是驸马的衣服。 这下楚照毫不在意也毫不忸怩,她被饿成这样,送她十套衣服也是应该的。 她的头髮还未散乱,穿上衣服便可直接去水月殿中。 候在门口的宫人,一等到楚照出来,迎上来道:「请随我来。」 虽然这雍质子不是驸马,但穿了这套石青缂丝锦袍,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无怪乎公主殿下对其颇为垂青。公主殿下有钱有权,驸马倒是不需要什么了。 这么想着,她便领着楚照,一径又去了水月殿。 宫人觉得自己特别有眼力见,她就将楚照送到了门槛边,认真道:「楚二殿下,接下来,您就自己进去吧,刚刚已经传了膳。」 羡慕啊,能够和公主殿下共进晚膳,怎么还没喝酒就晕晕乎乎的。 楚照含混不清道:「嗯嗯。」 宫人疑惑,「别人洗澡都是越洗越精神,怎么就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靖宁公主在宫中设私宴,款待雍质子楚照的事情,早就在皇宫中传开了。 自然也传到了柏堂人的耳朵里面,如今翠微等人还在商量,要谁去接一下楚照。 只不过她们不知道,楚照一步一顿,刚刚走到卫云舟面前,便轰然倒地。 卫云舟:……? 食桌上的肴馔还冒着腾腾热气,今晚甚至比午宴还要丰盛。 卫云舟无言,想要起身时,却发现衣襟已然被压住,难以动弹。 第65章 玩脱 卫云舟眼睫轻颤,她怔愣片刻。 这个人……就这么晕倒在她的衣裙上面? 楚照是摇摇欲坠走过来的,然后,噗通一声,膝盖撞地,无骨一般倒下,正好压住她的衣裙,也正好让她动弹不得。 空气骤然沉寂下来。 真的就这么倒了?卫云舟怔住,但是隔着纱衣还能感到温热的鼻息,提醒她眼前这一切都不在梦中。 这动作这景况实在是暧昧。 楚照飢肠辘辘,好容易才坚持到餐桌边上,不成想却直接跪倒在卫云舟身边,这真是物理意义上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边上了。 一落地,她就清醒得不得了,她也知道自己实在尴尬,但是机体状态又实在是撑不起来。 重任还是落到了卫云舟的肩上。 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有的是人匍匐在她身前山唿「殿下千岁」,但从来没有人如此这般。 以往她只需要一句「平身免礼」,但是现在她得亲自来解决。 她探出手来,试图挪动楚照的头,然后再是身体。 起初她本来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是她轻挪却发现这人还真是轻盈——她居然还能不太费力地将楚照立起来。 楚照的面色显现出来些微的蜡黄。这颜色让卫云舟心中懊恼更重。 好吧,她承认自己做得不对。 「你还好吗?」她温声问话,语带关切。 楚照叽里咕噜了一大串句子,但是未能成句。 但好在她面对的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终于,楚照说出一字:「饿。」 「饿?」卫云舟心中愧疚加深,她又恼自己适才可能的确太过火了点,「等一下。」 第132页 她直起身来,越过楚照,将食桌上的一碗金丝肚羹小心谨慎地捧来。 卫云舟左手执碗右手执匙,羹汤上还绕着热气,大抵是温热的。 第一次餵别人吃东西。 「张嘴。」她沉声。 「啊。」楚照听话得不得了,卫云舟难得见她如此安静。 虽然菜餚上了已经有一定时间,但是卫云舟看见那盘桓的热气,总觉得会有几分可疑的烫意,她还是迟疑了片刻。 她唿了气,这才将汤匙送至楚照嘴边。 泛着白的唇瓣翕张着,显然已经等待了多时,但是楚照还是乖乖地等候,眼中唯余下对卫云舟的满心希冀。 虽然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卫云舟总觉得这人,还怪可怜的。 心中懊悔已不知加了几分,她觉得今日之后,她很难还清楚了。 怎么看就都像是她在虐.待别人。 瓷白色的汤匙送到唇边,依着温声软语吞下。 卫云舟眸色深深,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莫名充斥胸口。 可怜,懊悔? 于是她只能化作笨拙和蹩脚的补偿,将餐桌上所有摆着的东西都强餵了一遍。 小食、蔬果、羹汤、正菜…… 楚照:「饿。」 卫云舟:「嗯。」 餵。 楚照:「差不多够了。」 卫云舟:「嗯。」 餵。 楚照:??? 但是她楚照又不是真正的饿死鬼!她终于恢復了理智,目光澄澈。 但是卫云舟浑然不觉,甚至再度起身,伸手去够那壶酒来。 「你能喝酒的吧?」她随口一句。 上次这人帮她挡酒,酒量还是不错。 「嗯。」 酒液从壶口缓缓流出,卫云舟又慢慢蹲下,她垂下眸子,看着杯盏中的清液,似乎是在犹豫这酒要不要自己动手。 不管是餵饭还是餵酒,她都是第一次做。 楚照已经恢復了些许的理智。不过看那捲翘鸦羽下认真思索的眸子,她心中忽然萌生了别的念头。 卫云舟下定了决心,她如今满心认为这饿死鬼的场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得为之负责。 她将杯盏递至楚照的唇边,如今唇色已经渐渐恢復血色。 只不过楚照似乎还有些晕乎,头老是不意间落下,还差点泼了酒液。 微微蹙眉,但是卫云舟还是压下心中隐隐约约的不耐,她又伸出另一手来,试图固定住楚照的头。 细腻嫩滑的手甫一触碰到肩膀和锁骨,楚照便勐然一激灵。 二人这才重又意识到气氛的尴尬: 楚照出浴之后,还算是好好地穿了衣服。结果就是刚刚餵饭那一遭,衣服领口已经开始变得松松垮垮。 刚刚卫云舟的手还直接碰到了她锁骨以上的部分。 二人都知趣地不说话,只有耳尖可疑的绯红如实见证着这一切。 「把这酒喝了。」卫云舟道。 楚照还是听话:「嗯。」 她咕噜咕噜,将酒饮尽,只不过还是有些许酒液洒落,倒也正常。 卫云舟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希图能够减轻自己心中的懊意。 「现在你好些了么?」她认真问道。 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楚照是这个样子? 瞳珠氤氲着湿润的水汽,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什么也不像那个别人称赞的样子。 鬓髮如今全部因出汗而透湿,身上也出了很多汗。 卫云舟忽然翕动了下鼻尖。她居然没闻到想像中应有的汗味,这人洗净后用了什么么? 可是她也没闻到熟悉的香味。 食桌并未陈在窗边,而是更幽深处。外面月筛树影,更衬二人所处之地的幽暗。 卫云舟只是觉得,餵饭而已,倒也不需要看得太明白。 哪知道楚照却又嘟嘟囔囔开来:「殿下,殿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她在忏悔,她会完成的。 楚照别过眼,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我怕黑……能不能点灯?」 卫云舟又是一愣,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点灯?」她重复一遍。 「嗯。」 卫云舟放下酒盏,站起身来:「好。」 点灯而已,她信步走向不远处的枝形烛台,本来只准备点一个,眼前又浮现出那可怜鬼的模样,便将所有烛芯全部点了。 一时光亮非常。 楚照嘴角终于噙出一抹笑来。 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能让公主给我餵饭餵酒还点灯。 只不过这抹得逞的笑意,她还是竭力压了回去——在卫云舟回来的时候。 「你还饿么?」卫云舟心中不免忐忑。 饭吃了,酒喝了,灯也点了。 楚照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理由,但是她忽然间就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贪恋起这片刻的感觉。 她想要得寸进尺。 她又嘟囔说要吃那个糖蒸酥酪。 饭后甜点,吃倒是能吃。卫云舟面色微微一凝,怎么还能吃? 也罢,饿成这样子,吃多一点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她没有作声,只是又取了糖蒸酥酪来。 吃得不多,但是卫云舟还是受着,给楚照餵食。 「还能吃吗?」她试探性地问话。 第133页 但是楚照的回答相当不着边际。 像是醉话,卫云舟敛眸,一线暗芒倏忽而过。但更像此人平素见她时的胡言乱语。 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不少投餵之后,楚照终于体感发热,她想要脱衣服,但是自然不敢脱,她只能想喝冰镇饮料了。 反正她现在是「醉」了。 「要喝冰镇饮子?」她挑眉,尾音的狐疑这次有些明显。 只不过楚照得意忘形,自然是听不出来,她只是接连不断地点头称是。 「嗯。」卫云舟重又起身,这次她不忘拿过刚刚楚照用过的杯盏。 她轻嗅,皱眉。她不会喝酒,光是闻也许感知不到什么。 思忖片刻,她还是选择尝一口。 清冽的醇香,连她都醉不倒,还能醉倒这位挡酒质子么? …… 哼,喝醉了。她低声冷笑一声,看一眼席上「醉倒」的质子。 刚刚有多懊悔,那她现在就有多想惩治此人。 上次举荷说过,宫中新进了烈酒。 冰镇饮子是别想了。 微醺之中还在得意的某人浑然不觉,只是趁着卫云舟离开的时候,她又松垮了衣服,想要透气。 她刚刚出浴,束胸都缠得不紧,怎么还是这么热? 等到宫人的讲话声音传来,她急忙整顿了衣服,继续歪歪斜斜躺作醉态。 卫云舟拿了一壶回来。 楚照虚着她的「朦胧醉眼」瞧着,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像冰镇饮子的样子。 但是卫云舟面上含笑:「拿来了。」 楚照似作晕乎:「感谢殿下。」 「不用谢,」卫云舟特意咬重了声音,「我想阁下一定久等了。」 楚照还准备谦让一番:「我自己来。」她伸出手来,不意间却握住那双莹白细滑的手。 香娇玉嫩,细皮白肉。 楚照:?!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能战战兢兢收回手。 卫云舟眸中深藏的暗翳愈发厚重起来。 喝醉了是吧?亲爱的楚二殿下?她低声暗笑。 「没关系,」她的话语还是那么温和,一声一声如同南国春雪漫过楚照的耳廓,轻轻叩击在心房之上,「今天是本宫不对,我会负责的。」 这小气的女人还真是……不那么小气了?性情中人? 楚照虚着眼睛,不明就里。 卫云舟果然说到做到,她没有捨得让楚照自己动手。 当然了,她不自己动手,怎么把握好这个惩治的度? 楚照不疑有他,因为不是冰镇饮子是其他什么饮料,便也咕噜咕噜一口灌了。 然后她整个人就不好了。 五内翻腾,似有灼烧之状,排山倒海山崩地裂不能描摹的感受。 现在钱霖清来了都救不了她,一口气灌这么多烈酒下去,谁也没办法。 楚照这下是真醉了,她只能趁着脑海中最后一丝的清明,看见卫云舟嘴角翘起的弯弧。 得意,目空一切,蓄意报復。 她玩脱了。 这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女人…… 「还热吗?二殿下?」卫云舟的声音更加温和,像是能掐出水来。 楚照不敢答话,她干脆直接醉了。 热,热得不得了。但是她真的不敢脱,衣领如今好像开着,楚照试图伸手护住自己最后的一方领地。 还有救吗?她不知道。 她再也不敢玩了。 卫云舟只是觑着这胆大包天的质子,好像终于是醉了,嘴里开始嘟囔些其他的话来。 「哼。」她站起身来,看向旁边因为这人点燃的枝形烛台。 也不知道怕黑是真是假,还是为了使唤她的假象? 卫云舟提裙欲走,醉鬼却忽然倒地,又横在她的面前。 这次是真醉了,她知道。 大仇得报,卫云舟心下倒是舒坦不少,她现在准备出去差人,把这傢伙送走。 只不过那人嘴里又嘟嘟囔囔什么。 她还是侧耳听了。 「殿下,殿下,你听我说……」楚照口齿不清。 卫云舟心里没来由一阵好笑,她耐着性子,没走动:「说什么?」 还有话讲,看来是没醉得彻底啊。 她原以为楚照又要说什么连篇的废话。 只不过那人忽然就是梦呓一般:「今天早上我什么都没做,是他们叫我出去的。」 语气很真诚。 卫云舟愣了愣,心软下来,她屈身蹲伏而下,盯着质子的醉颜。 第66章 掉马 由于醉酒,楚照脸上现出酡红颜色。 而且,好像不仅仅是限于脸上…… 卫云舟承认自己的视线如今有些微妙,但是顺着敞开的衣领,的确能够看到楚照身上都染上红色。 原来这人真正醉酒是这样的么?卫云舟挑眉。 然而楚照醉话不断,还在解释她今天上午去哪里了。 卫云舟不觉好笑,便问道:「既然什么都没有做,你答应他们出去做什么?」 「嗯,嗯……」楚照咕哝一声,「我也没办法啊。」 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腿不是长在你身上么?」 「嗯,你不懂。」话中甚至是带了一丝嗔怪的意味。 卫云舟:…… 这人说什么呢?说她不懂? 第134页 楚照如今意识涣散,她知道自己热,但是最后一丝清醒还在,提醒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女儿身。 她索性翻了个身,整个身体贴在席上。 「有什么是本宫不懂的?」卫云舟气得发笑。 「你不懂的事情多了……比如你身上那个玉你就不懂。」楚照是真的醉了。 卫云舟沉下眸来,她俯首,柱锁明珠样式的玉坠仍挂在她的脖颈之前。 这个质子,果然知道点什么。 醉了,酒后容易吐真言。卫云舟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楚照的秘密。 长夜深深,她有的是时间耗下去。思及此,她索性循循善诱:「那你告诉我,这个玉有什么不同的?」 楚照却忽然不说话了,卫云舟正要追问,便听得她平稳的唿吸声。 这么短的时间,就睡着了? 就撂下一句「你不懂」,就睡着了? 卫云舟撇嘴,她忍住把楚照摇醒的冲动。很不错,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生气过了,是被一个人搞生气这种。 忽然一道通报声至:「公主殿下,门口有自称说是柏堂的人来了。」 「来做什么?」卫云舟提了音量。 「她们说,是来接楚二殿下回去的。」 楚照意识混沌,昏昏沉沉,但是这传报的声音委实太大,她还是听见了。 她翻过身来,一边还不忘单手护住领口,殊不知刚刚早就被人沿着看下去一片绯红景象,「她们来了,殿下放我走吧。」 「公主殿下,怎么回答?」门口还有宫人的声音。 楚照也在念叨:「让我走吧。」 烛火飘忽不定,墙面衬出二人交叠的身影,还有卫云舟颈前的明珠微闪。 她站起身来,朗声对着外面道:「告诉柏堂的人,说二殿下,今晚在长年宫歇下了。」 「啊?」宫人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 长年宫中……夜宿外男? 但是刚刚那道朗声确确实实是卫云舟所出,宫人当然只能照例执行,她小跑出去,将这句话转告给了来的两个人。 红枫和翠微都是一愣,瞳孔中倒映着彼此的震惊。 她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宫人却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二位请回吧,也许明早时候,你们殿下就自己回来了。」 红枫追问一句:「为什么是明早?」 宫人已经开始关门:「因为明天早上,公主殿下要去早朝。」 红漆大门轰然关上。 翠微又和红枫对视了一眼,似乎还在努力消化宫人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我们走吧,也许是好事也不一定。」翠微嘆了一口气。 红枫自然是答应了。 可怜的楚照就这么被抛下了。 她恍恍惚惚,还在挣扎:「人来了,她们要接我回去了。时候不早了,殿下应该歇息了,我也要走了。」 「你也该歇息了。」汁源由企鹅裙么无儿二七无二八一整理,欢迎加入卫云舟低声道。 她对楚照刚刚的话特别感兴趣,还有楚照现在的样子,她同样感兴趣。 因醉酒通身变红,身体和手的位置都显得奇怪。 夜反正长,这楚照今天捉弄了她不止一次——非要算起来,卫云舟还觉得自己没有扳回一城。 她重又蹲伏下来,将楚照通红面容净收眼底。 楚照眼中一片模煳,她只能看到那玉坠模样,泛着晶莹流光。 毒玉,毒玉……她心道。 「殿下。」她醉眼惺忪,好容易才掀起眼皮,盯着那块玉,声音呢喃得很轻。 玉后雪颈更衬流光溢彩,精緻锁骨微微隆起。 换做其他人如此看,卫云舟恐怕已经将人拖下去砍了。 只不过这质子是似乎真的只在看玉而已。 听楚照叫她,卫云舟鬼使神差道:「嗯,我在——」 接下来要说什么? 醉了之后,这人老实多了。 「我说啊……你可不可以不要戴这个玉了?」声音中竟然带了一丝恳求。 卫云舟忽然凝眸,她细细打量这人的脸孔。 自初见起,她就觉得此人长相有些不同,清湛得不像是男人。 声音也是,无甚粗犷雄浑的意思。 只不过,不让她戴这个玉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照还在轻声呢喃,她如今翻了个身过来,竟然大着胆子伸手去够那玉。 卫云舟自然是错过她的手,楚照喝醉了,要是卫云舟不给,当然够不到。 「为什么啊?」卫云舟却登时来了兴趣,声音轻慢又带着滑调,「你又不告诉我原因,听你的做什么?」 无所谓,反正没有别人,她索性也胡搅蛮缠起来。 这话还真是噎住了楚照。 卫云舟轻笑出声,换做平时,这信口开河的楚照定然不会吃瘪住嘴。 「不听就算了。」楚照醉意沉沉,五脏六腑如今着火一般,她好热,但是最后的意识让她保守最后一块领地。 卫云舟看出她的煎熬:「困了?」 「嗯,地上好硬……」 地上硬,那自然只能是去床上了。 「去床上?」 「好。」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卫云舟便伸手去拉席上的楚照——她刚刚拉过,这人其实不重。 扶着扶着,还是可以到床榻上面去的。 第135页 楚照原本毫无反应,但是她意识到卫云舟要做什么的时候,变得极为抗拒:「我自己,走得动……不劳您费心了。」 卫云舟一愣,手并未使劲,然后楚照便向下栽去。 醉鬼。她嘆了一口气,无奈道:「你走得动?」 「真的走得动。」腿软了,但是嘴还硬着。 卫云舟心道一句佩服,只不过她确实要把这人架去床榻上面。 她刚刚也是动了让别人进来帮忙的心思。 但是,她总觉得不好。毕竟长年宫夜宿外男的事情,现在已经传出去了。 再让人进来看见,好像就有些过分了。 这点事情,还是她自己来做吧。只要拖得动就行。 她还是要费些力气,才把楚照架到肩膀上面。 她侧过眼睛去看楚照,她脸上酡红不消,领口如今敞露了一部分——刚刚又整理了一下么? 卫云舟不免失笑,纵然她是公主,但吃亏的人也不该是楚照啊。 何苦这么防她?等等,想到这里,卫云舟的眉宇倏然又染上一层极淡的郁气。 她抿唇不发一言,只是拖着楚照走了。 再怎么说,楚照也比她高,二人好容易行至床榻边上,卫云舟掀起帘幔,刚刚屈身想把楚照放下,却忽然身体一软,二人一起连滚着倒在软榻上面。 「唿。」卫云舟累得唿气。 她懒得动了,这醉鬼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还有刚刚防她像防狼一样的姿势,卫云舟料定此人也不敢做什么。 她也就这么躺着了,因为无聊,她还转过头,睁着眼睛看楚照:睫毛乌黑纤长,近距离看,根根分明。 一双醉意瀰漫的桃花眼,如今睁着又像是没睁着。 醒的么? 二人是共同躺下,她能这么瞧楚照,楚照亦然。 楚照醉得不行了,饶是卫云舟新月清明、瑰姿艷逸,她眼中却狭隘得只剩下眼前的那枚玉了。 她胆子还是大得很,如刚刚一般伸手去够:「殿下,你听我的,不要戴了……」 楚照的手也有些意思——卫云舟看得真切,她忽然间也就不想躲了。 这人还能将玉取下来不成? 那只手靠近她的脖颈,卫云舟忽觉心跳怦怦,但是那只手就遽然而止,隔着好一段距离悬在空中。 然后,垂了下来,轰然落于软榻上面。 卫云舟哑然,这是在做什么?然后楚照还收回了自己的手,开始又抚平衣领一般,收了领口。 只不过自脖颈而下的大片通红,早就被卫云舟一览无余。 有点好笑。 醉鬼抚平了衣领,又伸出手,张开成掌形:「嗯,不要戴玉,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你喜欢?」 楚照的喉咙咕哝几声,「嗯,你要是不戴就给我,我也喜欢。」 卫云舟却误会了她的意思。 看那人脸上红晕不消,如今像是真醉,她心软得很彻底。 纤长手指轻轻滑过脖颈,那挂绳轻轻一动便可解下。 卫云舟把玉取了下来,柱连明珠的精緻玉坠,是大梁皇后间相传的宝物……就这么被她放到了楚照张开的掌中。 温润的玉石质感传到手中,楚照忽然又清醒了一点点。 「喏,听你的,这下给你了?」轻笑声音渐次溢出,卫云舟只觉好笑。 这人要这玉做什么?莫不是喝醉了信口开河?大概是贪玩吧。 「嗯,好,我放心。」楚照低声呢喃,这是她最后的回应了。 睡意和醉意都沉沉。 听你的和我放心。 卫云舟盯着这质子的睡颜,心下愈发疑惑。 刚刚还防着她不是? 这下本宫连玉都借你玩了…… 鬼使神差的念头袭上卫云舟心头,楚照一只手攥了那玉,另一只手虚虚地挡在领口,还有汗液不断从额头上面渗出。 穿这么厚的衣服,不热才是奇怪。 宽衣?反正里面还有中衣,看不到什么的。卫云舟安慰自己。 她缓缓将楚照挡在胸口的手移开。昏暗烛光下,盯着楚照,卫云舟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但是她还是解了下去,脱衣服的话,得穿过手,楚照的一只手还攥着玉。 卫云舟迟疑片刻,还是没拿走玉。 外衣脱去,里面中衣却穿得特别潦草。 看来果然是饿坏了——领口大片大片敞露,无怪乎卫云舟窥见那部分通红。 只不过,中衣里面那层白布的是什么东西? 好奇,好奇是绝对忍不住的。 四下无人,这人睡得又沉。她就是放纵这一回又能怎么样?还能是这醉鬼吃亏不成? 还是鬼使神差,卫云舟解开那层中衣。 …… 松松垮垮、缠绕得不甚紧密的白布,一旦外侧中衣滑落,便尽数滚下。 还有遍布的创痕,有些狰狞。但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 卫云舟喉咙仿佛嵌了一排钉,她噤声失言,怔愣当场。 手指紧紧攥着锦褥,细密地渗出汗来。 她还在酣眠,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玉,未有松开迹象。 她是女人。 卫云舟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那些疑惑骤然消散清明,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答案。 以为会是天坼地裂,沧海狂澜。可惜只是石缝微隙,静湖轻漪。 第136页 她敛眸,眸中压下好多情绪。继而缓缓站起身来,又无言将楚照的衣服復了原状。 她大概不想让人解她衣服。 「你是因此才做我的同谋么?」她轻喃。 是夜,卫云舟是在后殿席上歇的。那枚玉坠,是清晨时分,她轻脚踏入寝宫,从楚照手中取出的。 这人还有踢被子的习惯? 她挑眉,又回身掖了被角,如进来时一般出去。 第67章 上朝 今日须早朝。 换了睡觉地方,卫云舟并不习惯——她起得甚至比往日更早,然后开始为早朝准备。 她安坐,宫人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金玉装饰的冠冕;华贵的赤金色朝服加身,拖曳累地,一条玄色犀带横于腰身。 「公主殿下,好了。」那宫人小声道。 卫云舟点头,示意宫人可以离开——紧接着,她独自对镜,取出柱连明珠的玉坠来,仔细戴上。 珠子流溢光辉。这玉坠昨日曾在她手中做哄睡之物。 明明是一件轻松的活。日日都做的事情,怎生就今日不同? 戴好玉坠后,她不经意偏眸看向窗外风景,绿影摇曳,石阶堆叠。 不知为何,她心跳很快。 年年都看的风景,今日如何就觉得不同? 差不多是时间了,卫云舟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 天边已经显露白色,只不过太阳还在云后遮掩,只有细碎晨光铺地。 长年宫宫人皆知今日公主上朝,迎她出宫的人各个屏息凝神,安静等待。 没事做的,今日也有事了——毕竟水月殿中还宿着一个人不是? 她们都不敢提起,只有举荷敢说。 等到卫云舟来至门前,她上前一步提醒道:「殿下,那楚二殿下……您打算怎么安置?」 守门宫人脸色变了变,还得是这个资歷老的上。 她们宫中,昨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大家都是讨论此事,讨论那雍质子隔天的去处,讨论「他」究竟和公主殿下究竟会发生什么。 但是提醒公主,这长年宫中还留宿了个外男的事情,她们还是闭嘴得好。 但是公主殿下却不需要这次提醒,她当然记得。 卫云舟的颌线有微微起伏,她抿唇:「等她睡。」 举荷错愕地站在原地,开始琢磨这三个字了。 等她睡?殿下这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也许这种外国来的质子,一天无所事事睡得久也是正常的,合理推测一下就知道了,一定不用亲眼见到什么的。 大门这才轰然洞开,卫云舟甫一出去,余光却觑见两个人。 她都认识。 是楚照的两个随从,名字她叫不出来。 门口的两人,天还不曾亮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候在门口等着了。 昨天晚上没能将可怜的楚照带出来,今天翠微说什么也要来——于是她还撺掇了红枫来,后者其实没有很愿意想要过来。 她们还是第一次见着朝服的卫云舟。 冠冕和朝服都威严压人。 门刚刚开,她们便自觉气压低下好几分,好容易才将头继续昂着。 卫云舟还是驻足片刻,微微侧过头:「你们二人,在此地做什么?」 声音冷淡疏离。 翠微话说得话的下场就是有些结巴,最后红枫捋清道:「我们是来接二殿下的。」 烟眉微微一动,卫云舟这才道:「她睡了。」 「啊?」二人俱是一愣。 「那我们可以……就继续在这里等候吗?」翠微斟酌道。 卫云舟收回目光,已经开始向玉辇行去,她甩下了一句话:「自便。」 后面的宫人帮忙牵着迤逦的衣裙,伺候着卫云舟上辇了。 翠微和红枫还是目瞪口呆地彼此对视,疑惑适才是不是太过直白。 但是公主行过后的余威犹在,她们还是没有作声,静默良久,终于。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睡得?!」红枫不免愤愤,要知道,在柏堂的生活,她俨然是个起居管家,看了看东边露头的赤乌,也是该楚照起床的时候了。 不过她很快又是明白了什么,然后一笑,笑得翠微无语凝噎。 轿撵遥遥远走,离开长年宫。 卫云舟单手支起下颌,记忆却盪开两股漩涡。 昨天晚上的沉静,反倒成了今晨的不安定。 刚刚上玉辇前,举荷便在旁边耳语:「殿下,自昨天下午开始,到了今天早上,宫中已经开始传了。」 「传什么?」 「传……说您夜宿外男。」 思绪就停在这里,然后向前追溯,到她昨夜鬼使神差解开楚照的中衣时候。 不知为何,卫云舟总觉得胸中闷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气。 说来好笑,她竟然莫名觉得自己委屈上了。 夜宿外男?要是那人真是男人,她还是能受着。 这四个字说什么也不对。 要她说,就应该是……嗯,算了,不想了。卫云舟还是停止对新的四字的寻觅。 玉辇停在通化门外,她下辇。 还有其他同样是上早朝的大,各自从小门进去,踏上青石板路,往最高处的巍峨宫阙行去。 除皇帝外,旁人不能走中间御道;但是朝徽帝却另有打算,自从他将权力下放之后,他扩了御道,令公主和太子都从所扩道路上上朝。 第137页 非为御道,而是御道的延申。 这便是大樑上早朝的奇观:乌泱泱的官员鱼贯而入,隆重打扮的公主和太子从正中间的御道旁上朝。 漫漫大道,累累石阶。 今日朝徽帝临朝,各官纷纷站在两边,又成几列。 卫云舟和卫洞南各是一列之首。 今日上朝,卫云舟多看了队列一眼,余光中瞟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傅季缨,她今日仍像那天一样,着玄铠配红缨挂饰,她站在她的斜对面。 太监扯着奸细的嗓子,细细喊了一道,众人如常一般匍匐在地,山唿「万岁」。 皇帝赐平身,又讲了几句套话,切入主题。 「朕抱恙多年,这几年来还都是仰赖诸位公卿,辅佐朕的孩子——」朝徽帝的笑容深藏在十二冕旒之下,话音疏离却威严,「朕观今日列队公卿,有好几位生面孔?」 生面孔,那自然是傅季缨了。卫云舟默不作声,她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后面好像是有几个传令官模样的人。 她现在只需要听着就行了。 「镇北侯家的傅将军?」朝徽帝看向傅季缨,视线锐利。 傅季缨未有丝毫畏惧,她站出身来拱手道:「臣镇北侯傅潮四女,傅季缨。」 她其上还有三个哥哥。 朝徽帝点头道:「上次百官宴就见你来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傅季缨脸上显露惋惜之色,说她的二哥抱病在京,她来看望一段时间,不日就又回北境。 这番话倒是激起了皇帝的兴趣,他道:「傅家累世镇守北境,为我大梁立下赫赫战功,有镇北侯,实乃大梁之幸。」 朝徽帝都开口这么说了,下面的人自然也就跟着应承起来。 傅季缨的面色如常。 「话又说回来,是朕疏忽了,」朝徽帝沉眸,扫过卫云舟和卫洞南二人,「傅二将军,朕只是遣人慰问,今日一看,还是需要再给侯府表彰慰劳,否则其他人岂不要笑话朕,不辨是非曲直,忠良之臣了?」 卫洞南额上迸出青筋来,掩藏在蟒袍下的手隐隐捏成拳状。 他的父皇,明面上是撒手不干,交给他和卫云舟。于是乎,这一切的恶果,便是他们两人来承受。 比如这个「不辨是非曲直,忠良之臣」的坏名声。 说完此话,皇帝便又问各位大臣,让他们出出主意,什么样的奖赏才能配得上镇北侯三代的功勋。 一时间叽叽喳喳,却是没有人直接站出来挑明。 朝徽帝自然不满这个答案,他看向卫云舟:「靖宁,你有何想法?」 傅季缨本来神色如常,这会儿她却突然微变了神色,她斜过头,看卫云舟的背影。 她们二人今日也穿着红色,就像那日在百官宴上的见面一样。 傅季缨吸了口气,她等候卫云舟的答话。 答的是套话,先是夸了她的父亲,又是她的哥哥,最后还说了她几句好话——比夸前面几个人都多。 最后还是落脚到加食邑上面。 傅季缨皱眉不悦:「臣先谢过陛下同公主殿下。只不过,我傅家累世驻守北境,非是为了功名利禄。」 本来就沉寂肃穆的大殿,因了傅季缨这一句话,气温似是陡然又低沉了好几度下来。 卫云舟仍是昂着头,此番她却不回首:「是吗?那就是本宫无礼了。」 清冷而又倨傲的音波震盪空气,无声地表示不满。 朝中其实难得有这种景况。 大梁以前曾有女官,但已经是很早的过去,如今查记录只剩只言片语。 所以说公主同女将军共在前朝,是一道奇观。 只不过眼下这种状况,明眼人都知道她们不对付。 看卫云舟吃瘪,太子便显得高兴非常:「靖宁此语,的确莽撞了些。昔年孤同傅二将军见面,便知他一门忠心赤胆,今日得见傅四将军,依然如是,光靠食邑和什么高官厚禄,自然不能衡量他们的功绩,而是亵渎。」 然而傅季缨更是没给太子面子:「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北境苦寒,边陲将士日夜镇守,唯盼家国平安……但是他们自然需要相应的回报。」 打脸来得太快,傅季缨此番回答,让卫洞南刚刚的一番话显得非常惺惺作态,而且十分虚浮。 他磨了磨牙齿,他和傅季缨在同一队列,也不好直接回头看她。 他只能看一眼另一队前列的卫云舟,毫无反应。 这三个人就这么吵吵开来,倒是合了皇帝的意思。 还有一个有眼力见的,户部尚书柳臣之站出来拉了架。 他的好大儿,据太子说有极大可能被选作公主驸马,虽然现在是表面功夫,他说什么也要帮着卫云舟说话了。 皇帝也就顺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 卫云舟始终不说话,算是默认。 傅季缨咕咚吞咽一口唾沫,知晓她今日大概不需要再开口说话了。 皇帝沉眸下来,扫视群臣:「还有何事启奏?」 终于,在最后战战兢兢许久的一个中年男人,噗通跪倒在地:「陛下,陛下!」 第68章 浮尸 这当然是相当失态的行为,像是在喊冤。 皇帝看向来人,他还穿的是一身五品缃黄官服。 也不是什么芝麻小官了,怎么就这么莽撞? 第138页 他皱眉不悦:「发生了何事,卿至于此?」 因为刚刚交锋对峙而低沉下来的气氛,因为这莽撞的五品官员,一时间又活跃了几分。 臣子中有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互相说着自己的见闻。 卫云舟面上终于有了情绪波动,她唇角弧线微微下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按她所接到的密报推测,这人便是连州太守。他来,定是同恆州的矿洞有关。 只不过至今为止,这事情她还在调查之中。 五品结结巴巴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臣是连州太守。」 皇帝眉头拧得更加紧了:「连州这么远,闻卿你又何苦来京城啊?」 听了皇帝这句话,闻五品四肢都开始震颤起来,他甚至取下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开始在殿中疯狂地磕起头来。 咚、咚、咚。 一声接过一声,愣是把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大臣们的声音全部掩盖过了。 「够了够了,你一直磕头做什么!这是上早朝,有事你就启奏,陛下难得亲临,你这是在做什么!」卫洞南忽然开口,语气急躁。 卫云舟的忽然浅淡一笑,看来她这皇兄是急了。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闻五品磕得脑子晕,额上的红印子都渗出了血来,他终于磕了个够。 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有些人交换着眼神,静谧中暗流涌动。 「磕够了?」朝徽帝压下怒气,「闻卿,既然连州这么远,你都肯不远千里过来……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告诉朕,告诉诸卿,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找到真相。」 闻五品刚刚就在后面战战兢兢了许久,如今又是脱帽又是磕头,想来事情一定非常重大。 闻五品这才冷静下来,跪坐廷中:「半个月前,矶河县的河道中,出现了大量的浮尸。」 「大量?」死人的事情,当然重要,皇帝微微眯缝了眼睛,「有多少?」 「大约一百多具。」 朝廷顿时譁然,一个小县,河道里面居然能死这么多人?那可是一百多人! 闻五品一边喘着气,一边补充道:「然后,然后县令就派人去河底打捞,竟然又找出了一百多具尸体。」 他战战兢兢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抬眼看了四周,每个人的表情都相当凝重。 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失声惊讶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尸体?」 卫云舟眼睫微颤,她只是听着,在心中默默考量。 矶河县是连州下辖的一个边境小县,毗邻恆州,除了地势邻近,二州还共用一条江——锡春江。 恆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突出的地方,就是矿洞多。 闻五品的声音还在打颤:「臣,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矶河县的县令第一时间上报给了臣,臣接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打点好了行李,星夜兼程,到了京都,想要上达天听呀!」 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是泪眼模煳,然后他又开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卫云舟此刻终于侧了身,只不过她并不是为了看可怜得好像要丢官一样的闻五品,而是去看卫洞南。 如她所料,卫洞南现在反应非常奇怪:唇线紧绷,双目有些涣散,飘忽不定的目光好像在朝中寻找什么人一样。 寻找他的支撑。 怎么这个白痴五品,胆子这么小的?!竟然第一时间就跑到了京城中来,他拦都拦不住。 「你们就没有调查么?」皇帝缓缓道,语气严肃。 死了这么多人,这得让朝廷命官亲自督办了。 只不过这闻五品胆子是真的小,不过好在他真诚。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就需要这样的人。 「没有,陛下,」闻五品咬紧牙关,「因为这几日春雨沛然,下得多,矶河县又在下游,江水就这么暴涨了,紧接着,就是一堆浮起来的尸体呀!」 刚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条理,到了后面,就愈发不知所云起来。 卫洞南的额角渗出汗来,他对着柳臣之使了个眼色。 柳臣之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硬着头皮道:「能够死这么多人,莫不是冲垮了什么山上墓碑的?有些人没有棺材,就那么蓆子一裹下葬了,也是有可能的。」 闻五品双目空洞地看着柳臣之。 傅季缨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用说话,但是此番她还是按捺不住了:「若是按柳大人的说法,矶河县的县令岂不是还要从水中打捞出裹尸体的蓆子来?」 实在是荒谬可笑! 已经开始有人憋不住笑了。 这柳臣之的话,实在是太天真了,只能权作一笑。 「你们两个,怎么看?」朝徽帝却不欲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看向一双儿女。 柳臣之刚刚的话实在有些不着边际,但其实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嘛。 春雨沛然,矶河县是千年老县,众人贫富不一,冲垮坟墓也不是什么不鲜见的事情嘛。 卫洞南还是稍作修饰:「一年到头,特别是连州一带,水灾也不少。或许是今年水灾过大,他们掉以轻心了。我以为,是闻大人多虑了。」 「哦?」皇帝疑惑一声,看向卫云舟:「靖宁,你如何看?」 想要息事宁人,没有那么简单。 卫云舟肃容道:「矶河县在河的下游,这河的主干道是锡春江……这条江,流过的不仅仅是连州,还有恆州,而恆州又恰在上游。」 第139页 指向性非常强,众臣全都默不作声,有些提心弔胆。 傅季缨眸色微冷,她是有些没想到。 卫洞南紧了紧喉咙,有点难受。 「这是连州的事情,怎么会和恆州扯上关系?」他强颜欢笑。 「靖宁刚刚说了,锡春江流过二州,」卫云舟只是淡淡扫他一眼,卫洞南看出她眼底深藏的笑意,「我也只是陈述一种可能。再说了,两百多具尸体,是极重要的事,一个小县,才区区几人?」 「苍生黎民,古今未有不重者。」 卫洞南一时语塞,他说不出话来。 他磨牙,可是也不能直接说那两百多号人根本不是矶河县人。 他只有受着了。 受了卫云舟的启发,闻五品又开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呀!这春雨暴涨,不可能冲垮山上坟墓的,今年的雨是比往年大,但是只需要查查县志,还是可以知道往年雨量的。」 他结结巴巴,但是还是说个不停:「柳大人刚刚说的那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的呀!所以下官斗胆,恳请陛下派遣特使,去调查此案。」 说完最后一句请求,闻五品觉得自己舒服多了,他累得不行。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卫云舟,虽然发现后者根本从未瞧过他一眼。 但是他还是感谢她。 柳臣之在旁边的脸色也相当难看。 他刚刚只是看到卫洞南求助的眼神,心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直接站出来胡说八道,暴露他浅薄的这方面知识不说,等下估计还要被工部那群傢伙嘲笑了。 只不过被嘲笑还是小问题,他刚刚贸然出来,也许会引来其他祸端才是。 比如最直观的就是,他刚刚说的话,和卫云舟正好相反。 他用他的愚蠢衬了公主殿下的冰雪聪明,这能作为他儿子尚公主的理由么?柳臣之无言。 「朕明白了,」朝徽帝点头,冕旒开始晃动,「这样吧,谁去?」 话语非常简短。 卫洞南推荐了一人,但是皇帝未置一词。 他也只能闭嘴了,想来皇帝心中是有其他人选。 朝徽帝的目光扫过在场诸卿,他心中跟个明镜似的。 卫云舟刚刚的一番言论,无非就是说,尸体可能是从河的上游,也就是恆州冲下去的。 连、恆二州地处大梁之南。 幸亏这闻五品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否则再被人层层蒙蔽,朝徽帝是不可能知道此事。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不属于朝中任何派系的人。 朝徽帝再度发问:「爱卿们,你们看,谁愿意去矶河县一遭?」 傅季缨踌躇,北境如今战事稍歇,况且她的三哥还在驻扎。这一回,她来京城,一是为了照顾二哥,还有一个别的打算。 她打算远离北境,休息一段时间。 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些人是知道些许内情,不敢吭声;有些人不知道内情,那就更不敢吭声了。 吓得太守连夜奔驰,星夜兼程跑到京城来,谁知道连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暗流再度涌动。 「那各位,总得有个推荐的人选吧?你们不肯自荐,他荐,如何?」朝徽帝的声音已然有些惫懒。 他近年来还寻仙问道,访求长生之术去了。好不容易上一次朝,就碰见这么的大事。要是他尚年轻,定不会放过这些人。 虽然,他现在也不会放过。只是时间问题。 傅季缨忽然就下了决心,她站出来,正欲开口时,却听见卫云舟的话:「儿臣,荐傅将军。」 她说完这句话,才回眸象徵性地瞥一眼傅季缨,发现她也站了出来。 气氛骤然又是一片寂静。 卫云舟收回目光,转向皇帝。 傅季缨还怔愣在原地,总觉自己晚了一步一般,她抿唇,话到嘴边,这次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傅将军意下如何?」 傅季缨没有回答,但她纠结的不是是否应下,而是缘何卫云舟在她之前说话。 但是时间不等人,她最后还是应答下来。 「那就这么定了,退朝后,将符节交予傅将军。拿此物,无人敢阻扰你的调查。」皇帝一边说,一边吩咐下去。 他撑着头,今天实在累了。 后面就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了,皇帝全权交给了公主太子处理,他只是闭目养神去了。 处理完了细琐的小事,也就该退朝了。 这两位执政者,仿佛极有默契一般,都赖在廷中,都想要最后一个走。 卫洞南深深地看了卫云舟一眼:「皇妹啊,你还真是了解透彻。」 「嗯,皇兄谬赞了。」语气十分恬淡,说是谬赞,完全感觉不到谦虚。 他走近,压低声音:「你确定,执意插手此事?」 「本宫没有想要插手此事,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卫云舟偏过头,拉长和卫洞南的距离,「你才是要管这件事的人。」 他瞪着她,瞪着她清绝的轮廓,如今她虽然盛装,却掩饰不了眉梢眼角流过的冷讽。 他不能败露。 卫洞南发出了最后的警告:「皇妹还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清誉……」一边摄政,一边和别人不清不楚,这对她自然是致命打击了。 「啊?」卫云舟拖长尾调,似乎听见很不得了的事情,「昨夜她留宿长年宫,皇兄可知道?不知道的话,我现在就告诉您了。」 第140页 她竟然笑了。 青筋暴出,卫洞南看着她走出宣政殿,目眦欲裂。她怎么变得这么涎皮赖脸?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掌握了什么。 「最后的机会,还有。」他勉强稳住,「在千秋宴上。」 千秋宴,老太后的八十寿辰,阵仗无出其右。他还有最后的机会。 第69章 错觉 卫云舟走下垒垒石阶。 石阶下有一个黑色身影极其惹眼。 那身形恍若长剑,直直深入地中,无可撼动。 是傅季缨,她没有走。卫云舟微挑了眉,没作声,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日头已经从云层中探出,青瓦灰檐上面泛起金色光晕。 长裙迤逦,拖曳地上。 她路过的时候,还带起一阵薰香气来。 傅季缨还是叫住了她,像是犹豫了很久:「公主……殿下。」 卫云舟停下,她侧眸,看向傅季缨:「傅将军,何事?」 她又不是傻子,这位将军对她的一些莫名的敌意,她心里跟个明镜似的。 只不过当务之急不是这个,她也就随便傅季缨去了。按她的想法,二人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哪怕是刚刚在朝堂上面忽然的默契,都已经出乎了卫云舟的意料。 只不过傅季缨好像受困扰更深。 「臣倒是想问问,」傅季缨字斟句酌,「公主殿下,您也知道边境的苦寒?」 她是刚刚听了卫云舟反驳太子的话,所以才想问的。 卫云舟眸色一沉,她当然知道傅季缨为何要问这句话。 寻常的套话罢了。 她不答反问:「傅将军问本宫这个做什么?」 傅季缨神色一暗,果然如是。 高坐名堂上的人都是如此,卫云舟更不例外,她的判断一直没出错过。 池日东升,错金交锦的金色光晕朦胧地照在卫云舟身上,披覆赤金之色。 她胸前的精緻吊坠显得更加明亮了—— 傅季缨笑了一声,道:「是属下鲁莽了,殿下还真是有闲心,上朝都不忘记坠饰。」 「这是先皇后的东西。」卫云舟显得相当淡然。 怎么这些人全对这玉感兴趣?她当然是特别珍重,才会戴在胸前。 然而这话反而更是戳刺了傅季缨一般,她滚动了喉头,像是十分不快,最后竟然直接冷言冷语地同卫云舟作别了。 凝望着那如剑般的背影逝去,卫云舟微微牵动了唇角。 莫名其妙的人还真是多,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好好调查浮尸案。 算了,卫云舟走出通化门,玉辇还在外面等候。 近来,让她最是心烦意乱的女人,还不是这个傅季缨,而是那位女扮男装在敌国潜伏了数年的质子。 真是奇人。 她上了玉辇,以手支颐,摇摇晃晃回了长年宫。 宫人早就等候多时,今天早朝的时间比往日要久。 卫云舟上朝,举荷不跟随,于是,她早上送公主,门口那两个柏堂的在;稍晚时候,公主回宫,那两个柏堂来的居然还在。 玉辇停下,举荷便带着宫人迎了上去。 「殿下。」举荷面色有些无奈。 语气便可以听出了,卫云舟一边下辇,一边问道:「怎么了?」 「那,那两个人还没走。」 卫云舟沉默顷刻,她反应了一息,便知道举荷说的是哪两个人了。 心中有些许无奈,她忽然想起,之前她还在诧异,为何这质子前来,身边随行的却是侍女…… 原来是这个原因。 红枫和翠微早在这里傻站了两个时辰,她们终于等到了卫云舟回来。 只不过,卫云舟朝服未脱,更加重她身上的威严感,她们两个磨磨蹭蹭,还是咬咬牙为了楚照再走上去一趟。 卫云舟看出她们的侷促:「你们还在这里等候?」 真能睡啊。卫云舟微微蹙眉,她昨天晚上一宿都没睡好,原是给楚照睡去了。 翠微连连点头:「二殿下还没有出来。」 长年宫中没有男人,楚照一个人睡着,卫云舟也没有别的吩咐,宫中流言蜚语传传得满天飞,面首驸马,众说纷纭。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她们都已经默认这雍质子已经是入了公主帷帐中的人,她们哪里敢去看? 楚照又半天不出来,谁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几方都这么干等着,要么等楚照出来,要么等卫云舟回来。 终于她们是等到了后者。 「本宫知道了,你们回去吧。」卫云舟撂下一句,她轻轻扭了下脖子。 这繁重头饰,久戴是一点不行,她得先换衣服。 「可是……」翠微还有话要讲。 公主殿下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她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怎么还不给一个交代的? 楚照其实身子骨单薄,万一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卫云舟诧异侧过眼睛,她从翠微眼中看出一些极其复杂的情绪。 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事。 「她会回来的。」撂下这句话,卫云舟便径直走进宫中。 举荷对那两个忠心耿耿护主心切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赶紧回去吧,放心,在长年宫里面,肯定是享福。」 然后红漆大门再度关上,这场景似曾相识。 第141页 二人面面相觑,这下又是只能回去了。 红枫在路上还在开解翠微,告诉她这是天大的喜事、泼天的富贵,但翠微还是唉声嘆气愁眉不展,她还在心心念念记挂楚照。 被她记挂的楚照,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眼醒来,触目是暖黄色的帷帐,一种馥郁的馨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楚照有点懵,这么古色古香的装潢,像是她第一次穿越过来所见。 哦,不,她刚刚穿过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环境。 她感觉自己脖子好酸,昨晚是不是落枕了? 她再度环视四周一圈,断片前后的记忆终于开始涌上心头。 然后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啊啊啊?!」 楚照全部想起来了:这里是长年宫,这里是水月殿。昨天去青楼,回来沾尘粉,惹了她生气,然后被饿晕,晕倒在桌前。 卫云舟舍下性子餵她,结果她得意忘形,最后被毫不留情地报復了。 但是,之后的事情,楚照就完全就记不得了。她现在躺在人家的……闺房之中? 她大骇,第一时间就是检查衣服。 出浴的时候,她实在是太饿了,中衣和束胸都穿得特别潦草,她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发现一切照旧。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按那个有仇当场就报的女人的秉性,要是她之后做了什么的话,应该会睡在大街上而不是床上。 她站起身来,全身还有些酥软,这是酒后余威,她只能受着。 她全身上下都和昨天出浴时一模一样,想来卫云舟一个只愿意人前暧昧的人,暗地里面恐怕也害羞见异性。 「唿,幸好。」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赤着脚走了出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是水月殿中的寝间,窗外日影深深,将吊兰影子拉得极长。 不好,日上三竿了。 她抱头,坐在椅子上,心中无端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她一个人被扔在床上,衣衫不整——虽然是她自己出浴后乱穿的,但是她还是颇为羞赧地有一种事后清晨的感觉。 这种感觉,最关键的点就在于,卫云舟不知何处去了。 此时此刻,她好想逃。 寝房里面自然是铺了厚厚的毛绒地毯,踩下去如坠云端,当然最重要的是吸音。 所以卫云舟倏忽而至的时候,楚照还直愣愣地站在一处低矮柜旁,像在看什么东西。 卫云舟忽然唿吸一凝。 她上次花灯夜回来,因觉得那猫拿游鱼灯样式好看,便带到寝宫,就放在那低矮的漆金柜子上面。 就是如此,她自己当然坚信。 卫云舟硬生生地把「你在看什么」,变成了解释:「本宫只是看那花灯好看……」 话一出口,她就又后悔了。 好在楚照整个人还处于懵懂不清醒状态,她转头,似乎是愣了好久,这才反应道:「啊,公主殿下。」 说着说着她就要行礼,自然是免了。 「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楚照还在解释。 卫云舟无言,眸中净是责备之色。 「看来这酒一喝,清醒时候的事情,也都记不住了。」她讥诮一句。 楚照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卫云舟说的是什么话。 哦,原来她说的是「你我之间,不必虚礼」那一句话。 可是,那不是人前做戏么?现在不只是只剩她们两个人了?楚照思忖片刻,还是又嬉皮笑脸道:「是我昨天喝多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这句话,倒让卫云舟莫名心虚。 嗯,她倒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是她做了。 「没有。」她答得很快很淡。 楚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嗯,很好。卫云舟也在旁边落座,她回来之后便去摘下了沉重的头饰,繁复的朝服,换上和昨天相似的衣装。 楚照竟然浑然不觉。 没事,反正她闲,如今有的是时间陪楚照耗。说来诡异,发现这人真实身份后,卫云舟舒坦许多,只不过前者还在自顾自地别扭着。 比如现在,眼睛好像是在看她,但完全未能聚焦。 这种两人相处的尴尬局面,让楚照颇为难受,她还是决定离开:「殿下,现在应该,很晚了吧?」 刚刚起床就想走?白睡?白穿?没那么简单。 卫云舟忽然想起昨天的初衷来——她本来是拿了那本名册来,结果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派上用场。 「还挺早的,本宫刚刚下了早朝回来。」 楚照:…… 这种事后清晨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楚照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那,那,殿下还真是日理万机。」她难得结巴一回。 卫云舟站起身来,嘴角弯弧已然压不下,「嗯,今天是比较忙。」 她要去后殿中取那名册来。 没别的意思,她想要做的事情都要达成,仅此而已。 刚刚门口的两个人也已经遣走,今日她有的是时间蹉跎。 第70章 吃醋 怀着某种蓄意报復的心情,卫云舟去将那黑色的名册取了回来。 内容她翻过了,虽然看起来厚厚一册,但是上面的人选其实不多。 但是她就是需要这名册的外表,她走回来。 第142页 楚照仍然是侷促地坐在椅子上面,她轻轻扭动着脖子——昨夜落枕,她还不能适应过来。 「昨夜……没休息好吗?」卫云舟见状,明知故问。 楚照一时语塞,搪塞道:「我认床,确实睡不安稳。」 哦,认床? 卫云舟没作声,只是坐在楚照的对面,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张檀木小几。 她落落大方将那本黑色名册放在几案上面,然后又是直勾勾地盯着楚照。 楚照被盯得发毛,目光一直在眼前人和几案上面的黑色名册上面游移,飘忽不定。 这名册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非得卫云舟从昨天拿到今天么? 看来她昨天的思虑是对的,这上面的东西,多半和她的罪证脱不开干系。 被要挟,也是常态了。 楚照垂眸,一副任由卫云舟宰割的样子,没吭声。 然而卫云舟却还是没有说起那黑色名册的事情,她见楚照垂下头去,心中陡生淡微的不满之情。 「抬起头来。」她在上朝的时候,惯用这种上扬且无可违抗的语调。 最霸道蛮横,也最为管用。 楚照乖乖地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清灵的鹿眼,笑意深深,直坠眼底。 要不是脖子酸痛,楚照真的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她可以确认,她昨天晚上绝对是得罪了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在对着她笑? 说不定又是什么坑等待她跳,思及此,楚照还是没吭声,任四目相对。 楚照坐得拘谨,而卫云舟则是一副无谓的表现:她玩味地盯着楚照。 饶是她们处于较幽深的寝宫,凉丝丝的气氛都因为灼热而饱含情绪的眼神烫出热度来。 楚照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了。 卫云舟终于悠悠然开口:「看来阁下是嫌弃本宫的床榻了。」 再度无言,以往她都是犯了错事立马滑跪。这下可好,卫云舟的这一番说辞,直接让她省去犯错,快进到直接滑跪。 她抽搐了一下嘴角:「那是我以前住得糙惯了,是我自己的错,和殿下还有殿下的床无关。」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出息的人,大女人,能屈能伸。楚照微笑。 「哦,这样啊,」卫云舟拖长了慵懒的语调,终于是伸出手来,拿起那本黑色名册,「还以为是本宫接待不周。」 楚照脸上还保持了僵硬的微笑。 当然接待不周,谁请人吃饭把人饿晕在饭桌面前的? 但是她不敢说。 纤长白皙的手翻动黑色名册,撞色明显。楚照的心忽然就如同鼓点一般跳动起来,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卫云舟又不作声了,只是动作幅度很小、仿佛认认真真一般,在翻动和阅读那本名册。 一页,一页,只剩下手指摩挲纸页的声音。 一滴,一滴,汗珠渐渐渗出。 然后静谧被打破了,卫云舟慢条斯理地翻完了那一本名册,然后又从头开始。 楚照:?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但是她后来知道那东西上面写了什么之后,她就不想让卫云舟读一百遍了。 「本宫最近遇到了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卫云舟倏然开口,语调轻松,眼角余光倒是观察着楚照,「恰巧阁下也在这里,本宫是想请教一下。」 什么问题能请教她?呵呵,找错人了。 她的脖子好痛! 但是楚照还是笑嘻嘻道:「当然,照何其有幸,能成为殿下的盟友……」 卫云舟赞许地点点头,仿佛是称赞盟友的忠心耿耿。 她翻开名册的第一页,这次的音调却压得低,还带了丝丝气音:「河东侯世子,苏正演,习文练武,曾徒手擒一山中幼虎。长壮有姿貌,属地共朝野皆贊之……未有媵妾。」 她念得特别特别慢,好像就是要让楚照听清楚一般。而且,不仅仅是让她听清楚。那么长的空闲时间,都能给人做阅读理解的时间了。 这,这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楚照目瞪口呆,终于,她从卫云舟不着调的话语中,听出了端倪。 她的问题,就是一连串举了多少个青年才俊吗? 她哑然,明明卫云舟用的是很轻很轻的气音,却依然在她的胸前中震盪开一层又一层的狂澜。 爹的,我一觉醒来,忍着脖子痛不是为了来听这个的! 卫云舟只是余光中瞧她,她的脸色又变得极其古怪。 按她平素那插科打诨的调子,不可能听不出来在说什么。 只不过,卫云舟想知道这个界限,这个度在什么地方。 手再度翻开后一页,卫云舟随便念了一句:「户部尚书柳臣之公子,柳长安,因有父荫,供职户部。然为人风望闲雅,君子幽趣……」 因着今晨和柳臣之有个小小的交流,卫云舟念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然而,这就有些打翻醋罈的不得了了。 楚照的古怪已经持续了太久,听到「柳长安」三字,那人昨日在晴潇楼一唿百应的下流模样便登时浮现眼前。 她急了。 不管卫云舟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能不能选点好的?她之前读其他人名字都没有停顿,虽然都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但是却偏偏在这个柳长安这里,稍作停顿。 忍不了。 第143页 她肃容,打断道:「恕在下驽钝,听不懂。」 卫云舟:……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卫云舟眼底漾出清浅的笑意,嘴角噙着狡黠的弧度。 原来限度就在这里啊,她放下手中的名册,置于几案上面。 那就直接说吧? 「这是太子给本宫送来的,」卫云舟唿了口气,「他说,本宫到了适婚的年纪,该成婚了……你说呢,盟友?」 盟友。这么善良的字词,却被她用这么恶意的语调说出来! 楚照牵动了下唇角,开始组织语言了。不行,她不能让卫云舟就这么,就这么和别人结婚。 因为她看不过眼,仅仅是看不过眼而已,她觉得她应该去走事业线,仅此而已。 「殿下想听什么?」楚照缓了一口气,将脑海中字词连缀成句。 卫云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么多人,看不过来了。本宫私下从不和男子接触,实在知之甚少。」 好吧,这一次,她打算好好听一听楚照要说什么。 楚照深吸一口气,她拿过那一本名册,翻到第一页,没错,就是刚刚那个打幼虎的。 无语,这武松啊? 「河东侯世子,隔得这么远,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您就不怕和他相处不好?」楚照振振有词,看到的每一个字眼都和她有仇,「怪不得长壮有姿貌,原来是小时候打虎打的。」 这话匣子是彻底开完了,一股脑地全部倒了出来。 「还有这什么『未有媵妾』,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觉得这完全不能在考虑之中——这名册上面的人,先不说够格与否,怎么说都只能是尚公主的。」 最后再黑了一把这上面所有的人,她舒坦了。 话是咕噜咕噜涌到嘴边的,不经思索,全凭直觉。 楚照自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不考虑后果,但是她开心了。 讲得口干舌燥,语速还快,信息量又大,毫不掩饰和赤裸裸的嫉妒。 「殿下,这些就是拙见了,」楚照见卫云舟不答话,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您怎么看?」 嗯,浅见,拙见,就是把这上面的人全部骂了一通。卫云舟微微颔首,笑意愈发深起来。 「不愧是天天晨起读书的,」卫云舟抬眸,眸中纷扬着飘落星荧一般,「要不是本宫现在长大了,都找你当伴读。」 楚照:…… ??? 她终于觉得血液好似逆流,脸上充血一般红。 她尴尬地移开眼睛,又看到卫云舟胸前所悬的那一枚玉坠,好看是好看,精緻是精緻,但是…… 但是对她有害,可惜楚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总不能平白无故让卫云舟别戴了吧? 莫不是有病,这是别人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她唯有等到合适的时机地点,拿出证据来,才有可能让她别戴了。 卫云舟注意到她还在看那枚玉,不禁想起她昨夜的话来,问道:「这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么?」 楚照打着哈哈过了:「我没见过造型这么精美的玉。」 哦。卫云舟只是点头。看来醒着的时候是不会说真话的。 也不尽然。刚刚某人慷慨陈词的景象还没飞得太远,只是有些下意识的东西是止不住。 二人气氛重又恢復尴尬的宁静。 桌上的黑色名册,怎么看怎么扎眼。 想了想,楚照还是本着盟友之情,关切道:「殿下还觉得这上面,还有你看得上眼的吗?」 虽然楚照也是带着笑的,但是卫云舟清楚得很,她哪怕就说一个名字,这人都能抠半天字眼,非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而且她本来也就无意这些人。像是下朝后的短暂欢娱,说说便罢了。而且,她有收穫,还是意外之喜。 「没有了,你说的很好。」卫云舟站起身来,她随手拿起名册。 厚,很适合拿来当燃料。 于是楚照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卫云舟将那一本名册,径直放入旁边的壁炉之中。 卫云舟又坐了回来,拍了拍手上刚刚不意间沾染的灰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熊熊燃烧的火焰,噼里啪啦几声,吞噬了那些调情的料子,给氤氲着的杜若薰香平添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暧昧,真心,抑或是对盟友的忠诚。 楚照噤声失语,那册子没了,显得她刚刚过于鲁莽了。 卫云舟不会理解错她的意思吧? 楚照还在别扭,不过眼下她是真的打算离开了:「殿下,叨扰一日,我也应该走了。」 她站起身来,终于明悟关于这个黑色名册的所有微妙。 她撞上卫云舟的目光时,更觉赧然——她刚刚到底在急什么劲? 主人家回来了,她这个客人,终于可以逃了。 逃离这诡异的春日早晨,逃离这带着事后清晨的莫名感觉醒来,又对着一本空有其名的黑色书册极尽讽刺之能事的早晨。 她打从心眼里面觉得,自己要好好管住嘴巴了。 卫云舟却是一脸诧异状:「你要走了?」 「啊?」那不然呢?脸都丢光了。 卫云舟用手撑着下巴,拖着懒洋洋的语调:「可是您穿了长年宫中的衣服,就打算这么走了?」 楚照好容易将「我把它脱了便是」吞回去。 第144页 她想了想,问她那件深色的衣服去哪里了。 卫云舟慢条斯理道:「脏了,扔了。」 楚照:? 合着您洁癖比钱那什么人还重? 第71章 疑团 「扔、扔了?」楚照愣在原地。 那件衣服也只不过是沾染了些脂粉气,她何苦就给扔掉了? 卫云舟看着她,缓缓点头:「嗯。」 这还走什么走? 但是楚照还是硬撑,她依然保持如松一般的站立姿态。 「你坐下吧。」卫云舟的语气相当沉静。 「嗯,我坐。」拖动好似灌铅一般的双腿,楚照还是坐回去了。 身着长年宫里面的衣服,自己原来的衣服又被扔了……真是进退两难,不过楚照还是决定一试。 毕竟卫云舟那么「大度」的一个人,逢年过节不也是在宫中到处送礼么? 不会这一件衣服都不肯给她吧? 思及此,楚照还是开口说了。 大抵是大人有大量云云。 卫云舟相当认真地听楚照说话,一边还不住点头,算是应下她对她的赞扬。 楚照心中暗喜,看来对付这女人,还是免不了嘴上功夫。 大概是因为卫云舟脸上的笑容太过温和,给楚照的错觉太多,她后面夸得越来越顺,最后终于抛出了主题:「我想,长年宫中也不缺这一件衣服吧?」 卫云舟脸上的表情如常,唇角还是有一抹弯弧:「当然不缺。」 很好,自己马上就要脱身了。楚照已然觉得,身上已经开始一身轻松。 她已经有跃跃起身的姿势,然而好景不长。 卫云舟启唇,缓道:「只不过长年宫中近来用度有些超支。」 楚照的脸顿凝黑云,她尴尬地一笑。 哈哈,您宫里面没钱和这一件男人衣服有什么直接关系? 但是她不敢直接问,又是只能旁敲侧击道:「但是,这一件衣服,对于殿下您来说还是小事情吧?」 「不是小事情。」卫云舟摇摇头,兀自居然嘆了口气,「这是当年父皇赐给我的衣服,说是为以后的驸马准备的。」 楚照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在长年宫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您穿了这件衣服,但是您要是穿了这件衣服出去……」卫云舟的话就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楚照也明白了一切,卫云舟未说完的一切。 卫云舟,她把她唯一的一件衣服扔了,然后又强行给她拿来驸马的衣服。末了还不让她穿走。 时间流逝,逝去得极慢。 楚照开始无聊得掰手指:她怀念柏堂里面的风光,怀念自由的生活。 甚至于,她怀念青居院中的破败,怀念苍蝇结网的天花板。 怎么还没有人来救她!她好像又依稀记得,昨天晚上,柏堂中有人来找过她。 她今天都还没有回去,那些人要是有良心的话,一定再回来找她了。 楚照终于忍不住,一边腹诽这卫云舟怎么会这么闲,一边还是强颜欢笑:「殿下,那我今天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 卫云舟淡然,不作答,但是楚照知道她在听,于是也就继续说下去了。 「昨夜柏堂中有人来过吧?」 「对。」 好,证明她昨天晚上的记忆没有出错。这样的话,她就有理由接着说下去了。 她相信翠微和红枫,一定会过来找她的。至少翠微是一定会过来的。 「那,今天早上有人过来吗?」楚照试探性道。 卫云舟点头:「来了,还来了两个。」 大喜过望,楚照便又要起身:「她们应该还没有走吧?」 她们一定不会放弃她的。 然而,接下来的话,犹如一盆冷水罩面浇淋,卫云舟却还带了十分善解人意的语气:「本宫看她们在门口苦等了很久,过意不去,让她们先回去了。」 楚照:…… 她们就这么走了?楚照抓狂,就这么留下她,在这里当困兽囚鸟? 楚照终于放弃了挣扎:「那我怎么办?」 原本的衣服扔了,现在的衣服又不能穿走,说是什么驸马的衣服——她担心她要是把这衣服穿出去,卫云舟便让她做驸马了。 新婚夜发现驸马是女人,想想就觉得真可怕。 「没事,时间还长——」卫云舟忽然起身,「您,就好好在这里休息吧。万一你们柏堂,又有人过来了呢?」 楚照无言以对,她也只能应下了,开始祈祷翠微快点想起她来。 卫云舟起身之后,就径直往外面走去,将她一个人留下。 这宫中的风景也就是这样,楚照恹恹地看了一圈,很快就又昏昏欲睡。 无聊得紧,可是她又不能做什么。至于卫云舟的香帐床榻,她如今清醒着,哪里敢再像昨晚一样上去? 她索性就靠在椅子上面睡着了。 卫云舟出去之后,终于憋不住汹涌的笑意,她极其少见地笑得灿烂。 这人还真是有意思……她现在说什么,那个人都会相信。 衣服她当然没扔,随口胡诌一句罢了。她还没有这么蛮横霸道,至少是别人的东西,她总不能说扔就扔。 她缓缓走出水月殿外,有宫人侍奉。 「参见殿下,您接下来去哪里?」宫人虽然低下头不敢直视,但是就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老用眼角余光去瞟。 第145页 虽然卫云舟不着朝服,但是气度犹在,宫人自不敢多么大胆地去瞧什么印记,都怪小姐妹,胡说八道些什么! 昨天一夜,今日早朝回来又是这么长的时间……她们殿下,到底和那个雍质子发生了什么? 「去长年殿。」 宫人犹豫片刻:「是,那我是跟着您还是……」 这里面还有个人没出来呀!从昨天到今天,已经不是「夜宿外男」这四个字可以简单解释的了。 「你看着吧,」卫云舟淡淡道,「等再过半个时辰,给她送饭去。」 又送饭啊?等等,是那个楚照一个人嘛? 宫人下意识问:「殿下,您等会儿不过来嘛?」 卫云舟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她直接走了。 呃,宫人凝望那如松挺拔般的背影远去,愈发摸不着头脑了——她刚刚说错什么了? 前天晚上听小姐妹说的,说这女人要是受了爱情的滋润,面貌会如同什么被藻雪过一样。 而她现在看卫云舟,是又不是,算了,搞不懂,不想了。她只能安心地守着里面这位准驸马了。 虽然今天在水月殿中有所逗留,但是对卫云舟来说,并非浪费时间——相反,她还觉得这算是一种消遣。 嗯,也许消遣这个词用得不对。她不深究。 只是在水月殿中耗费了时间,长年殿中自然有人等候多时。 她甫一坐下,便听见了一声破空的响声,有人又自飞檐而下,是上次那个黑衣人。 是她的线人过来了,一道冷冽女声响起:「殿下……上次去调查的事情,有了回音。」 「什么回音?」卫云舟抬眸,示意黑衣人将信给她。 她接过来,展开。 黑衣人一板一眼道:「我们原本以为,那些铁匠铺是被人提前包下,所以才不承接大规模的单子。」 卫云舟已然展开那一张信笺,上面写着京城中所有铁匠铺的名字,墨迹之后,还有些硃笔钩连,是记号。 「然后呢?」修长的手指滑过那张信笺上面的小字,最后停留在了「潜维头」的后面,后面就有一条红色勾线。 这奇怪的铺名。 「我们进行了一番调查,这些铁匠铺,有的是在忙碌,但是有的已经停工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停工,因为……」 卫云舟忽然出声:「是因为没有原材料了,是么?」 黑衣人一颤,这才拱手:「是,殿下英明。」 她还没有汇报,而卫云舟就已然知晓。当然,她也不奇怪,毕竟她也只是管调查此事,殿下自然有其他渠道获知这些消息。 「停工的和不停工的都有问题——这硃笔勾画的,是什么意思?」卫云舟疑惑。 「是正常开门的,」黑衣人上前一步走,隔空指了指「潜维头」三字,「只不过就是这家店有些微妙,他家垒着好多矿石,但没有开工。」 不明白。 「知道了,你走吧,若有回信,再来告我。」 黑衣人辞去。 「潜维头。」她默念这三字,这三个字取得未免也太怪异了点,真的有人去这种商铺吗? 虽然奇怪,但是卫云舟的注意力还是在其他铁匠铺上面,这上面有些名字,她可熟悉了。 这些忙碌的、停业的,有好多都是卫洞南其下的资产。 停业的简单,是没了铁矿来源;至于那至今还在忙碌不休的,究竟是什么情况? 卫云舟忽然眼眸暗沉下来,也许他在筹备什么也不一定。 过不了几日,她就要出宫了。西郊大营上次的小小内乱,让她颇为警惕。这次,她依然不会选择正大光明去。 还是得微服出去,她忽地就想起上一次微服出访的状况。 卫云舟坐下,以手支颐,陷入沉思。 「潜维头……好奇怪的名字。」她伸出手来,书空三字。 维、头,所以是雍?她蹙眉,这是否是一条明路? 如果是的话,她便有了主意。 正好,她的同谋还「困」在她的寝宫之中,看来她真是有先见之明。 思及此,卫云舟便动身。 宫人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前一直喜欢在长年殿待一下午的公主殿下,今日不到一个半时辰就出来了。 去的地方,还又是水月殿。 守门的宫人都惊呆了,看见卫云舟来,她结结巴巴道:「殿下,今天中午传的膳食……是按照平时您的用度传的。」 卫云舟一愣,这才品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她还是没作声,径直就进了殿中,绕过正殿屏风,往后殿走去。 宫人看她走远,哀嘆一声,自己是不是要换个地方干活了——今日殿下一出一进,都没有搭理她的话。 要知道,殿下以前都是会理她的呀! 卫云舟进殿时,发现楚照背对着她——面向窗户,两只手撑着脸,似乎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哎呀,不会是伤心自己出不去了吧?卫云舟忽觉好笑,她只是认为这样有意思而已。 她肯定会放她走的嘛。 第72章 习字 楚照对着窗外明澈的天空,思索了许久。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尽管卫云舟知道她这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性子,但她老是这么做也不好。 第146页 而且,现在她怎么都走不出去了,不如保存体力,恢復一贯的样子。 于是她就在卫云舟的眼皮子底下,深深地唿了一口气,然后懒洋洋地坐起来了。 然后楚照一副睥睨苍生的样子回过头,找找感觉。 清丽挺拔的身影却撞进她的眼眸。 二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好崩溃,但是她这次说什么也要控制自己了。楚照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稳住,她告诫自己。 卫云舟状似无意,她极其自然地坐在了楚照的对面:「您又在看什么?」 答看天真是太蠢了,要知道她可是能忍受风寒饮雪的人。 她故作高深,只是摇摇头。 嘁,这都什么时候了?卫云舟轻啧一声,不置一词。她现在过来,是带了目的过来的。 她刚刚将那信笺平整地撕下了一部分,让一部分的铁匠铺名字留在上面。 同谋看起来傻,精明得很呢。卫云舟心里自有一桿秤。 「好啦,不说这个了,」卫云舟忽然换了软语,让楚照颇不适应,「我现在过来,是真心有问题要问殿下了。」 姿态怎么一下子就放这么低……楚照有些惊讶地看着卫云舟。 不过她还是保持谨慎的态度,也就是刚刚一会儿的功夫,这人打着「难以抉择的问题」的名头,让她给她选合适的驸马人选。 「嗯?」 「喏,」白皙纤长的手递来一张浅黄色的信笺,但是卫云舟的语气却是十分正经:「还是名字的事情。」 楚照的脸色又开始变得相当古怪。 还是名字的事情?她们今天恐怕都和名字过不去了。 她疑心,自己昨天晚上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然不至于遭到如此的报復。 若是等下她有心情,还得好好调查一下。 「拜託啦,看看?」 她好像是真的在求我。 楚照终于卸下僵硬的表情,伸出手来拿过那张信笺,上面写了些商铺的名字。 仔细一瞧,大抵是些铁匠铺的名字,还有些后面用红笔做了记号。 她想要做什么?楚照看完,抬起头来,看着卫云舟:「看完了。」 「这上面,有没有你眼熟的名字?」卫云舟斟酌了片刻,毕竟她才存心捉弄了人,这下还是不太能很快转换身份,「有吗?」 楚照怔了片刻,她知道卫云舟的意思了。 此时,她也接上了书中的剧情线:太子本来想将卫云舟先嫁出去,这样藉故转走她所管辖的西郊大营,卫云舟手中没了兵权,更难对他掣肘。 因为他想要干出点推翻皇帝的事情。小说中,朝徽帝一直是一个阴沉威严的形象。他四处求仙问道,又给妻子、女儿毒玉,至于儿子,他也从来没有彻底交过心。 女儿和儿子都活在皇帝的阴影之下——其实楚照并未完全理解这种阴影,她只知道,卫洞南在这种阴影下选择了造反。 于是他私自开採铁矿、又托铁匠铺私造兵器,但是他的运气并不好。恆州多矿洞,可惜初春大雨瓢泼,矿监也不管不顾,只管开採,可怜的人没有躲过大雨的侵袭。 他们被掩埋在矿洞之中,又随着湍流直下去往连州,连尸首都不曾留在家乡。 一纸状告,连州太守被革职彻查。卫洞南惶惶不安,只能将所有事情提前,在接下来的太后千秋宴中谋反。 卫云舟忽然拿铁匠铺的名字给她看,想必是知道了什么消息。 这几天楚照忙完就是被关,根本和外界没有沟通的渠道。 她盯着卫云舟,此时日光下移,灿烂光线描摹她漂亮的额角,眼尾此时竟然不自觉流露恳切态。 她本来就打算帮她。 「殿下,我想知道,」楚照开口,「您知道,连州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一纸状告,从南地到京城还是有些距离,也许卫云舟已经从其他地方知道此事了不成。 孰料,此话一出,卫云舟面色微动:「矶河县,冲出了近两百多具尸体。」 「那太守呢?」 二人之间,残留着调笑后的旖旎余韵,如今却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一封信笺,瞬间变得冰冷了几度。 卫云舟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人,她可以确认,楚照这两天都困在殿中,哪里都去不了。 如此说来,她也是早就知道了么?她知道的,是不是比她多? 卫云舟轻笑:「你都知道连州发生了什么,还要问我太守的事情么?」 「被弹劾了么?」 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这话对又不对。卫云舟面上不显,否定了这个说法:「没有,闻大人他星夜兼程,自从矶河县发现了那两百多具尸体之后,他就直接到京城来了。」 「在今天早上,他以头抢地,磕得满头都是血印子。」 楚照一愣。 看来这剧情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然后呢?」 卫云舟便将后来的事情告诉她了,傅季缨受命督办此案,远赴连州。 好像又不是些微的变化了——以往只是连州太守被弹劾,卫洞南急火攻心,都做出了谋逆之事……如今太守亲赴京都,这他不更急么? 「扯远了,」卫云舟低下头来,看着眼前那张薄薄的信笺,问道,「我再问您一遍,还望您务必告诉我实话,这上面有您的铺子吗?」 第147页 她压低了声音。 楚照一愣,缓缓道:「殿下还真是……知道得多。」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装蒜,反倒是直接承认了。 卫云舟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弯弧。 四目交汇,都从彼此眼中找到信任,仿佛有一圈涟漪扩出,静静弥散空气。 好吧,她们当真是同谋。 「嗯,我知道得多,」卫云舟笑得粲然,「早在您和我交往之前。」 交往当然只是交往的意思,但是楚照怎么听得耳根一红呢? 她只能安慰自己:眼前这位是古代人,乱说话她也只能包容和受着。 亦即是说,卫云舟之前和楚沧来往的理由,就是为了调查这些东西么。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样么?那还真是有一种『兄终弟及』的感觉了。」 卫云舟却没笑,没有接她的这句话。 「那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信任确下,卫云舟再度发问,声音不復刚刚的温声。 盯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楚照想说却又不敢直说。 当时何桓生送了原本的资产名目过来,密密麻麻又繁多,楚照只是粗看了一眼,就将那一个册子拣了起来。 她甚至只记得几个名字,至于铁匠铺,个数有些多——她根本没用心看过。 楚照忽然不敢抬头,怕辜负期待的目光。 卫云舟的手上还紧紧攥着信笺的另一部分,写着「潜维头」的那一部分。 不过时至此刻,潜维头到底是不是手底下的资产,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可以拿来检验她的诚实。 楚照缓缓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卫云舟鲜少有这种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有唿之欲出之感。楚照,她要告诉给她什么呢? 她作为雍国来的质子,要下怎么样的决心,才能同她这个敌国公主交心? 她以为楚照经歷着这样的折磨,于是卫云舟噤声凝神,希图共享她同谋的痛苦。 楚照果然很痛苦。 「殿下能给我一支笔么?」楚照说得艰涩。 卫云舟表示理解,她肃容站起,颔首,便去后殿取了笔墨纸砚来。 这块墨还没磨开,卫云舟将笔递给楚照,一边娴熟地磨开墨来。 楚照盯着她认真的动作,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卫云舟十分认真且肃穆,将所有东西都为楚照准备好了,她把墨放在楚照面前,只是微微颔首。 这种时刻,哪怕是多说了一句话,都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压力。 尽量温声软语也行,但是卫云舟选择直接闭口不言。 楚照颤抖着,拿过另一张纸来,拿过笔,在上面点着什么。 为什么要用「点」这个字呢? 卫云舟本着不给太多压力的原则,她错开眼去,但是她终究忍不住好奇之心。 她对眼前人充满了好奇之心,她想要探知更多,于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 但是愈发觉得楚照有点奇怪。 拿笔的姿势,好像也挺怪的……写字的姿势,好像还是挺怪的? 而且,纸上面怎么像是墨团一样的东西? 她的手怎么还在抖? 可是,刚刚卫云舟也没有说什么呀,她尽力不给楚照压力,还是这么困难么。 算了,她敛眸,舒展开眉头,往后仰去。 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要下很大的决心——她难以判断出楚照缘何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不过这也很正常。 她静下心来等候,日影寸寸后移。 楚照终于无语了,她怎么写都写不出那三个字来。 什么玩意儿,她真的很想停笔不干了——可是卫云舟就在旁边坐着,刚刚她脸上还一脸期待的样子。 楚照汗颜,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看着纸上面那些墨点子和不成形状的字无言了。 写不明白就算了,还握不会笔。 她放弃一般,将笔放在一边,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向卫云舟交代了。 大不了,她现在回去去把那个名册给卫云舟捧来。 思及此,她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卫云舟的视线。 四目交汇,这下尴尬大了。 卫云舟面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不过,她的眸光,终究是落在了楚照面前的那张纸上面。 卫云舟:…… 楚照张口结舌,想要解释什么。 卫云舟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站起身来。 楚照祈祷她只看见了这些糟糕的墨团。 但是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了,紧接着她身后忽然倾下黑影,玉白修洁的手忽然已经按上了她的手,紧接着还有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廓:「我都看见了。」 好无奈的语气。楚照耳根顿时充血一般红,但是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因为她的手,正被卫云舟握着。 她的嗓音很清薄温和,像是全然没有怒气。 「你刚刚那样不对……」音律敲击,如坠云端。 她能够感觉到光滑指腹的摩挲,摩挲在她对笔毫无掌控力的手上。 好在卫云舟可以掌控她的手,更可以掌控这支笔,她轻轻低喃:「执笔无定式,指实掌虚……重点是放松。」 还放松呢,这场景换谁身上不紧张? 第148页 「像这样,」卫云舟极耐心,但又颇觉怪异,「你怎么这么容易出汗?」 第73章 不亲 这搁谁不迷煳? 独属于她的馨香缭绕在鼻尖,被掌控的力道酥酥麻麻。 这还写什么写?人家怎么拖,她就怎么跟了。 明明她可以只站在背后,但是她非要屈身,另外一只手似乎是无处安放一般,放置在楚照的肩膀上。 力道照样不大,只是微微按下而已。 清音击耳,四下只余下沉重急促的喘气声音,还有狼毫点染纸上的划音。 明明是在教她写字,温柔而全然没有怒气的声音,展示着世上最漫长的耐心。 但是楚照却关心不了握笔的姿势、运笔的要义,她不能跟上卫云舟所写的一笔一划,她现在只害怕追不上自己前刻跌跌撞撞的心跳。 她要如何才能按捺住唿之欲出的心,如何才能防住心跳声的漏溢? 她们的距离隔得太近了,她总是疑心,只是握住手的时候,卫云舟便能听见她的心跳。 相当急促的心跳。 「……运笔就是这样,」卫云舟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是楚照基本上没听见,「懂了?」 「嗯,懂了。」迷迷煳煳的回答,很容易就让人听出不靠谱来。 最好是懂了。卫云舟没吭声,她终于松开手,另一只按住楚照肩膀的手,也收了回来。 肩膀上面的力度消失了,楚照却更觉颓然和失重。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她甚至无法拒绝,连一句什么授受不亲都说不出口,堵在了嘴边。 她直起身来,手上蹭出一层薄汗来,她低眸,看向同样汗津津的楚照的手。 楚照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几个字,她刚刚魂飞天外,心神摇盪,明明是在她笔尖写出来的字,她自己都没任何印象。 只记得指腹摩挲和温和但仍旧不失劲道的掌控。 纸上是端庄遒丽的楷体字。 当然了,拿着别人的手写字,自然会减弱好几分自己的水平。 上面,写了个「永」字,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字,最后还剩下三个「潜维头」。 好眼熟的名字……正好,也是她刚刚想写的三个字。 这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 「这三个字,」卫云舟倏然开口,她开始缓缓踱步,「你知晓么?」 这正是楚照想要告诉她的事情,她索性直接坦白了:「知道。」 听闻此言,卫云舟似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在旁边的椅子上面落座:「你和它的关系不一般吧?」 「嗯,」回到了正题上面,楚照清醒了许多,「这家店铺,帐目要经由我手。」 言外之意很明显,这家店的幕后老闆是她嘛。 相当坦诚了,二人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楚照侧过头,看卫云舟认真思考的样子,她已然又拿过了那张信笺,盯着那些墨迹朱痕陷入沉思了。 这世上确有这么蛮横霸道和毫不讲理的人,她是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吗? 把一池静水搅乱之后,自己倒是又认真思索起来。 楚照无言以对,只是静静坐着,看着细碎的光斑洒在那些遒丽的楷体字上面。 上次她酒酣,龙飞凤舞写下的报復一般的「还」字,可不长这个样子。 不过人家毕竟是大女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思绪越来越乱…… 终于,卫云舟移开信笺,抬起头来,开口道:「既然这家店铺经由您手,那我可以提出一些要求了吧?」 「当然可以,」楚照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她发誓自己要稳住,「算是给您的回礼。」 卫云舟诧异:「什么回礼?」 说真的,从来没有人说什么要「还」她东西,除了眼前的这个人之外。 如今她又想到了什么可以拿来「还」的东西? 楚照笑着,拿起了刚刚那张用来练字的纸,「就当是为了这个。」 「就这几个字?」卫云舟烟眉微挑,眼底倾泻笑意。 她原本以为,楚照会说些什么衣服的事情——毕竟她刚刚还在用这个为藉口,囚她,不让她走。 楚照点点头:「对,就这几个字。」 「我还没说我要你做什么。」 「这几个字当然比那铺子重要,因为殿下一字千金嘛。」 卫云舟笑了起来,「那我说了,你不许反悔。」 「决不。」 二人都静默了一息。卫云舟是在编织语言,楚照则是在静候。 对,不许反悔。 因为,因为什么呢?楚照在想这个原因。 卫云舟忽然将另外一张信笺的部分——被她撕下来的那部分,拿了出来。 纸的上半部分,是平整的形状,撕也撕得很端正。 上面是别人写的字,还是「潜维头」三字,后面也被硃笔做了记号。 楚照微怔,看来刚刚卫云舟就是在等她念,或者说等她写这三个字。 很不幸,她既没有在短时间内想出来,也没有写出来——写这繁体字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能认能读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看来殿下早就做好准备,想听我说这个了?」楚照缓缓道。 卫云舟点点头:「我只是想看看而已……」 试探我而已。楚照坚定认为,既然如此,她也就跟着卫云舟的话说下去就行了。 第149页 「看什么?看我是不是真心做殿下的同谋吗?」 同样是试探。 「不是。」卫云舟答得相当果断,眼睛里面一片澄澈清明,「这只能看出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卫云舟轻启薄唇,状似无谓:「嗯,大清早的,看书可能看不进去吧。」 话音自然是带了上扬的滑调,相当讥诮。 字都不会写,不知道大清早的还读什么书。 楚照:…… ??!! 尴尬的、僵硬的笑容,已经渐渐爬上了楚照的脸部。没什么好说的,她今天回去就要把那个茶月赶走。 当然了,前提是,她今天能够回去。 「呃,」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尴尬地转移开话题了,「殿下还是说说您有什么要求吧?」 卫云舟盯着她的脸,清俊的脸,一字一顿:「读书的时候,还是要识字。」 爹的,这事是不是没完没了了?楚照尬得脸酸。 繁体字只会认读不会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要这么为难她? 算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既然卫云舟非要死命扯着这个事情不放,她今天也就跟着胡搅蛮缠下去。 我服了,反正她天天又是早朝下午又是有事的,总不可能天天来纠缠我吧? 想到这里,楚照又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毫不畏惧,毫不思考后果:「可是我那些随从都是没文化的,今日得了殿下的指点,再让其他人来讲,都是索然无味。」 但凡是脑子正常,都听得出来这是反话吧?无所谓了,楚照也不关心自己刚刚那句话有多么的市井文盲气。 我是文盲我来了。 一股子不想学的骄傲。 很可惜,卫云舟偏偏认真思考了这句话,然后笃定道:「既然这样的话,你过来,我教你便是——」 ?! 姐,你是不用工作的吗?还是说,您的工作也包括扫盲运动? 楚照立刻翻脸:「这倒是不用了。」 「言出必行。」卫云舟字字铿然,落地有声。 楚照发誓再也不挖坑给自己跳。 「这就说定了,只不过还有另外的事情,」卫云舟语气依然浅淡,但是还是很认真,「关于铁匠铺的事情。」 「您说吧。」 「听说,阁下那家店里面,还有不少矿石,我猜想就在这几日,就会有人上门寻求,或是直接让他们帮忙打造。」讲到这里,她又停了片刻,「不过,后者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确实不大,打造兵器这种事情,自然还是要自己人才能放得下心。 太子一党,自然不会放心将这种事情交给别家。 卫洞南手上还有几千士兵,虽然相较西郊大营,不太成气候——但是胜就胜在这几千羽鹰卫,驻扎京中。 西郊大营的士兵,可进不来京城。 京城守备森严,上次虞家镖行,携了盐铁等物,便受了仔细的盘查。要是从外地带兵器锋镝进城来,恐怕立时就会被投入天牢之中。 的确,卫洞南虽然急躁,这种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那殿下打算让我怎么做呢?」楚照问道。 「很简单,」卫云舟向后仰去,语气相当平淡,「做些记号就行了,那么多的兵器,总能找到一把有把柄的。」 确实如此。 只不过,单单只凭依这个,就能解决卫洞南么? 这只是事后有可能呈上的证据,关于事中、事前的准备,卫云舟却只字不提。 不过楚照还是觉得,自己不要贸然开口的好。现在说急也不急,要耐心。 眼下,她还是想熘。 她真的不能再留在长年宫中了。虽然足不出户,但是她知晓,她的清誉已经被毁干净了。 于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殿下,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要我去办事情,总得放我走吧? 楚照这次是铁了心要走,她已经特别果断飒爽地站了起来,然后对上那双清若的眸子。 嗯,她其实还是有点慌。 「走?」卫云舟还是相当诧异,上下打量了一遍楚照,似乎还在她身上那些锦簇的花纹流连。 得,还是逃不过要还衣服的宿命嘛! 「你过来。」她沉声。 楚照自然不敢反抗,乖乖照做,卫云舟没有站起,只是蹙眉,伸出手来滑过锦袍。 不能再继续了!还是要硬气一回,楚照往旁边躲闪了一下,然后道:「这个,殿下,我们,授受不亲。」 卫云舟:…… 「如何授受不亲?那刚刚为什么你不推开?」隐含着微微的怒意。 楚照无话可说,但是她若是不回答,适才就更像在占别人的便宜了。 她绞尽脑汁,却想不出答案来,干脆直接跳过:「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衣服?」 还又不让还,走又不让走,卫云舟总不能让她赤条条回去吧? 这点脸面,毕竟是一国公主,还是会要的吧? 「你在我宫中,自然可以随便穿。」卫云舟思索,吐字。 言外之意,也相当直白。 楚照又不是傻子:「那如果我要出去呢?」 「嗯……是你自己要出去。」卫云舟的眉梢眼角,此时流露完全无辜、丝毫不世故的憨态。 第150页 楚照:!!! 「那殿下总能找来一个人,帮忙替我量体裁衣吧?找裁缝来?」楚照气唿唿地甩下一句话。 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也只是说气话。 然而卫云舟悠悠然开口:「可以是可以,可是刚刚您也说了,授受不亲,我这宫中量体裁衣的都是女子呢。」 服了,什么时候能放过她? 楚照知道,自己昨天晚上一定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否则不会遭到这样的报復。 好吧,看她低眉顺眼耷拉的样子,卫云舟终于觉得,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她要放她走了。 第74章 恳求 走是可以走,不过卫云舟还有其他话要说。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只有一个想说的,」卫云舟倏然换上了特别温和的语调,定定地看着楚照,「你穿的,是长年宫中,留待给驸马的衣服。」 楚照僵硬地站着,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这个女人诡计多端,软声软语也不能说明什么。 似是非常惆怅一般,卫云舟慢慢道:「你如今也只能穿着这衣服出去了。但是,这后果肯定要有人来承担。」 她忽然敛了容,作认真态:「你之前答应过我,现在亦然——就当是继续做戏,总可以吧?」 语气十分恳切,又带了可怜,和她平素人前的样子完全不同。 楚照还是轻易信了。 「好。」她讷讷答道。 卫云舟垂下了长长的眼睫,弧形状的阴影和日光混杂在一起:「没关系,只是在人前就可以了……您也不用放得这么警惕。」 发生了什么? 楚照微微怔住,思索这话背后的含义。 此时此刻的卫云舟,少了叱咤朝野的气魄,多了几分如碎璃般的柔弱。 她锁骨前的明珠,此时还在霞光错金中泛着晶莹的流光。 看到此物,楚照心中便蓦然一疼。 到现在为止,她都不知道此物的危害……可是楚照也无甚办法,她也只能等待虞家那边的回音。 要是有了回音就好了,她也不会再放任她戴着此物。 或说,她也许可以用其他办法,让卫云舟解下此物? 「您能帮我,我已经很感动了。」卫云舟站起身来,她靠近楚照。 骤然贴近的雪靥,让楚照躲避不及,她登时就踉跄着,要往后面倒去了。 「别离开我,」声音很轻,「就是现在这段时间……」 楚照张口结舌,心跳如鼓。 唇息也是烫的,烫得空气仿佛都「滋啦」作响。 樱红的唇,咫尺之间。 那一夜卫云舟醉眼朦胧,问她是不是真心的时候……也大抵像现在这样。 但是她那一夜不是醉了么?楚照的思绪再度混乱,她真的要往后面退。 这么近,真的害怕发生点什么。 「殿下……想要什么?」她艰难开口。 卫云舟神色略带迷离:「我想要什么,你想知道?」 「嗯,我们是、是同谋嘛。」楚照颤着声音答道。 卫云舟侧过头,温热的吐息终于离得稍远了些:「我想要那个位置……你说这是不是很大逆不道?」 当然不是。 楚照脱口而出。 「真的?」卫云舟似是不信。 「真的。」相当笃定的语气。 卫云舟点点头,然后再度转头过来,这一回她是存心贴在楚照的耳廓说话。 她微微仰头:「事成之后,云舟不会忘记您的——没关系,哪怕您对云舟没意思,都没关系。」 暧昧不清的话语,配合着轻音气声,流泻空气。 这是轰然炸开在脑海中的词句,五脏六腑,霎时下沉。 楚照唯有结结巴巴,不知所言。 「您只需要做我这会儿的同谋就好了。」灼热的唇息,在顺顺利利地染上一片绮丽的霞色之后,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她倏然转身:「您可以走了。」 楚照还震慑在陡然转变的称唿之中,她道了谢,在目眩头昏中离开了水月殿。 踏出门槛的时候,那宫人脸上的表情相当惊讶:哇哦,这人居然出来了。 楚照对上那莫名其妙的视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是她现在无心去想了。 她只在回忆。 就在刚刚,卫云舟告诉了她,她心中最深层隐秘的愿望——想要那个位置。 是大逆不道的么? 别人看来,当然是的。 但是她下意识地就答了不是。 也罢,她早就说好,要帮卫云舟不是么?金辉倾泻,琉璃瓦闪耀异彩。 顺着金线的方向,仰头能望见天上的太阳,独独悬在澄澈透碧的天空中。 要让她永不坠落,也永不失意。 视线飘忽不定,但楚照还是稳了心神,她往宫门外面走去。 守门宫人带着复杂的表情看她,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她道别。 终于获得了自由,楚照却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舒坦,不过她还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能够回去了。 啧,她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好好收拾那几个人,居然都不来「救」她。 她心中还余下最后一丝疑虑:卫云舟为何突然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是因为她果断答应了么?她不知道。 第151页 她们的道路,想来只有部分重合——她拿过的剧本,可不是要让卫云舟当皇帝的。 按何桓生等人所言,要好好地攀附公主殿下,才能更好为大雍效力嘛。 那她还是先好好地「攀附」一番好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好了。 她路过一方水池,西天将晚的太阳缓缓落下,映出水面上无数层叠的金片。 太阳落山了,另一边,月亮也该升起来了。 她驻足池边凝眸许久。 宫中有人餵了猫,池中亦有鱼,宫人在猫的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大声叫狸奴的名字,生怕它又跳下去捉鱼了。 那一盏猫拿游鱼的花灯,是怎么样想出形状、制造出来的呢? 楚照不知道,她往柏堂走去。 她在想着那盏花灯,有人却正注视着那盏花灯。 自上次没有将花灯收拣好之后,卫云舟对那灯是再也放心不下了,她得收拾好。 里面的灯火自然是熄灭的,兰烬仍在,她只是凝眸注视,不发一言。 她今天倒是颇费了一番心力。 日子久了,她也会说违心的话了。 什么叫做「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她轻轻勾唇,喉骨漫溢出某种意味不明的笑声,「当然不行。」 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已,她将唇边的弧度压了下去。 还有后面的什么短暂的同谋……都是些恍惚无征的话,信口而来,只是为了让楚照暂时心安理得一下。 卫云舟敛眸,她站起身来,她得寻个好时机。 适才的话中,自然有真心话,但是她有一句未曾脱口。 「我要你……做我永远的同谋。」 她抬眸,看见照进桌案上的青蓝月光,晚上了。 晚上了,柏堂的人才等到楚照回来。 这次不同,门口站了三个人,翠微红枫还有一个茶月。 只不过,她们面部表情各不一致,心中想法也各不相同。 茶月如今觉得自己都快要怨气冲天了,但是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没事的,这样是在减低她自己的工作量。 把她派到这里来,和这个好像有病的红枫相处得极其艰难。而这一切,就是为了监视楚照——可是楚照人又跑去长年宫中。 茶月真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事情。 「来了,来了!」翠微忽然惊唿一声,那个披着月色回来身影,不是她们日日夜夜所念所想的楚二殿下,还能是谁! 似乎衣服穿得不太像原本有的……不过刚刚去了长年宫,她们都表示理解。 看红枫和翠微那么激情,茶月也勉强地应付起来,她脸上挂出一抹笑。 楚照走得慢,这会儿才回来。 她看了三人一眼,本来心中已无什么感想,但是一想到她们来了又走,便觉得有些恼意。 随便敲打敲打吧。 她故意敛容,严肃道:「你们几个站在这里,是赎罪么?」 茶月只是笑,但不说话。 翠微一脸愁容,解释说自己和红枫曾经是来过的:「那天晚上,我们站在门口等了好久,可是长年宫宫人,只是说,您留宿了……」 楚照听得眼皮子跳,明明不是她的原因,怎么听翠微这么一说,就像是她的过错了一样。 又不是……她要留下来的,她只是被迫的,天地良心。 红枫则不似前面两个人,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直接拉着楚照的手,往旁边走去。 楚照不明就里,以为她消失的这几天,又遇到了什么事情,便任由红枫拉着她,往旁边去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突然这样?」楚照不明就里。 原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什么京中异变,镖行事端。 然而,都不是。 红枫盯着楚照的眼睛,十分认真,并且还环顾了一下四周,特别注意了一下茶月的反应。 这个人是公主身边的人,要是她知道,肯定不好。 楚照心急如焚,问:「怎么了?」 你倒是说话啊! 「昨夜,殿下,您到底和公主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公主殿下毕竟是女人,只要您能用什么,」红枫似乎平素很少说起这种词,此时还在脑中寻章摘句,「比如说,什么,子嗣?」 楚照:…… 怪不得我文盲,看看这天天叫我读书的人是什么德性。楚照冷笑。 有人关心她的安危,有人关心她和卫云舟是不是已经有了子嗣? 爹的,这都是什么事?红枫刚刚还注意去看茶月的反应,而茶月又是卫云舟所派。 我不是来当凤凰男的吧。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嘴唇,只能慢慢道:「没有发生什么。」 「真的没有发生什么?」红枫一副打死不相信的样子。 「能发生什么?」楚照反问一句。 两个女的能发生什么。 「当然会发生什么,能发生的事情可多了。」红枫的话愈发让人绕了起来。 楚照:? 她到底在说什么? 只不过楚照也懒得告诉红枫,她醉倒后就意识不清了,意识不清后就睡人家床上。 也就是仅此而已。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楚照甩下一句,这衣服穿在她身上,总是觉得沉甸甸的,似有千斤的重量。 第152页 她还是换了别的衣服,又将这套衣服收拣好,放在和浮光锦一块的柜子里面。 红枫站在原地,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看来,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帮助一下这位懵懂无知的殿下。 第75章 奇技 楚照将衣服换下后,心中一直记挂着出宫的事情。这种事情,还是要找红枫解决。 她在房屋里面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红枫,后来还是问了别人,才知道红枫居然还站在门口。 她没有回来。闲着副 楚照无语凝噎,这才又出去寻她。 二人相视无言。 「红枫?」楚照试探性地开口,红枫盯着楚照,点点头,眉头紧锁,不知道又在想什么事情。 每每这个时候,楚照就会有一丝警惕。 看她现在皱眉不说话,楚照便知道她大概在想些什么东西了。 总是想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她总是想一些很奇怪的东西,这是真的。 「殿下,你这两天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红枫压低了声音,信步走了过来,「我是说,和公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作为属下,一定要好好地为楚照分担一下。 她刚刚站在月色中这么长的时间,就是思考这个事情。 「我能够遇到什么麻烦事情?」关于卫云舟的问话,红枫从来没有问到过什么好事情来。 楚照觉得,还是提前让红枫闭嘴的好。 想到卫云舟今天同她说的话,楚照还是决定岔开和红枫的话题:「话说回来,京中铁匠铺,就是那个『潜维头』,是谁在负责来着?」 红枫一愣,还在反应楚照说的是什么事情。 怎么这么快就从公主殿下跳脱到了铁匠铺? 「那是一家夫妻店,」红枫想了想,毕竟『潜维头』是她们国家在大梁最大的一家铁匠铺,这些基本的资料她还是知道的,「只不过,多的就不知道了。」 哦?还是两个人开的啊。楚照想了想——她要怎么去和那两个人说呢? 她打算择日出宫。 红枫不解:「您问起这铁匠铺做什么?难不成和公主殿下有关嘛?」 楚照点头:「嗯,正是。」 当然和卫云舟有关了,她忽然松了口气,只要红枫不一直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那就好。 想来,红枫也是个靠谱的人,交给她去办出宫的事情,楚照还是放心。 「什么时候,你去联繫裘四……」 然而红枫却自动忽略了这句话:「殿下,这,既然是有关公主殿下的事情,您去铁匠铺做什么?您想要打造什么东西的话,不应该去其他地方嘛?」 楚照:? 去什么地方? 看出楚照眼中的困惑,红枫嘆了一口气,果然,这个懵懂无知的二殿下,确实需要她来指点一二。 「殿下,您搞错了,」她苦口婆心道,「您想要打造什么娱情的东西,去铁匠铺做什么啊。我们大雍也不是那么缺少人脉资源,我们在京中还有玉器店……」 「您要是不行的话……」她一脸同情悲悯地看着楚照。 楚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想收回自己刚刚对红枫所有的评价。 「我就是要去铁匠铺,你给我安排了如何出宫便是。」楚照摔下这句话之后,便直接走了,她要睡觉了。 她能打造什么东西?她不行又是什么话? 红枫见楚照离开,只是颇觉不争气地摇摇头,「没事,接下来全部交给我吧。」 春夜风寒,楚照刚刚回去,便打了一个喷嚏。 一定只是太冷的原因,而不是被人记挂了。她默念着。 今日寝房照旧,灯火微弱,还是燃灯而眠。 翌日清晨,红枫依然按照往日的习惯,把门拍得隆隆作响:「殿下,现在是晨起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来,也依往常盥洗收拾,然后开始进行日復一日的「表演行动」。 看书、插花、练剑…… 只不过,今天这书看得楚照就是觉得,眼睛有点疼。 字挺好的,能认,就是进不了脑子,她也写不出来。 除了给茶月做戏,让红枫监督,这几样活动,楚照起初是找不到其他意义的。 但是今天,准确说,自长年宫中回来后,她便觉得有些不一般。 她有费力地去把那些字,那些复杂的笔画,刻入脑海之中。 除了红枫之外,没有人会督促她做什么——今天楚照读得太久,便忘记了时间,一晃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中午。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红枫人不见了。 不过她不见了,想来也应该是去找人了才是。 想到这里,她继续安心等候,终于读累看累,她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往院落外走去,然后就碰见了一脸风尘僕僕归来的红枫。 呃,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以往这个时间,楚照的确应该还在看书。 但是她已经读了一个上午了。 「殿下,」如她所料,红枫果然蹙眉,「您今天没有看书吗?」 「我看了。」楚照黑着脸。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按红枫的个性,她会板着脸和她说很久很久的什么「君子」。 但是今日红枫没有,她只是道:「走吧,殿下,我们进去说。」 第153页 今天居然没有?楚照震惊片刻,但是她自然不会问。 谁这么闲,她这两天已经被折磨得够惨烈了。 二人走进书斋中,红枫小心谨慎地关上了门。 楚照率先坐下,心中忽然间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红枫毕竟还是何桓生派过来的人,虽然从上次,她们一同出去找钱霖清的时候,似乎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到红枫对何桓生不是那么忠心,但是楚照多多少少还是要警惕的。 「你去联繫裘四了么?」楚照道。 「我去找他了,只不过他昨日脖子拧了,我託了其他人,」红枫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掏了一本小册子出来,「我还去找了一个老嬷嬷,打听了事情,并且偷来了这本书。」 信息量太大,楚照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她的脖子,也有些拧。 呃,裘四,这哥们上次是不是扫雪的时候,从房顶上面摔下来了来着?他腿好了?怎么又拧到脖子了…… 剩下的话,那就是,楚照明明就只让红枫做了一件事情,她去找老嬷嬷做什么? 联想到昨天晚上一些不好的事情,楚照立刻低下头去看那本小册子。 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图册——看篇幅不像。她松了口气。 「吩咐了就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去?还有,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桌案上面的小册子,说着说着便拿起来翻阅。 一些奇技淫巧的记录。 养甲秘法、鸡毛试毒、鸡毛驱蛇……不是,这都是什么? 她面色凝重地合上书,好在她向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深沉形象。 红枫看楚照翻阅了几页,这才道:「明日早上。」 「早上也好,」楚照点头,忽然想起钱霖清来,「时间充裕。」 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红枫点点头:「对,我也觉得,我们上次出宫,也是早上。」 楚照无言,往事应该如烟。早上时间充裕,害她惹了一身胭脂气味,回来被关了两天不说,还被饿惨了。 不过好在结局还行。思及此,也就算了。 「你找老嬷嬷做什么?」还有这书,什么意思? 红枫一板一眼道:「我找的,不是普通的老嬷嬷。」 楚照没吭声,只是听她继续说。 「是曾经侍奉过先皇后,且带过小时候的靖宁公主殿下的嬷嬷。」红枫说得一本正经,「她对于先皇后的喜好、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只要有关卫云舟和她,红枫就不会太正常。 「所以呢?」楚照懒洋洋问了一句,又伸手去翻那本小册子。 翻呀翻,这次她一打开,就翻到了一篇标题为《母鸡孵种》的记录。 这篇目是在书的中后部分了,她能一次性翻到,是因为书下做了折角。 「这一页,和那老嬷嬷有什么关系?」 不是很想问红枫,和卫云舟有什么关系。 「不是和老嬷嬷有关系,是和公主有关,」红枫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具体的内容,上面还用墨笔划了线,「昭懿皇后生前不甚爱慕富贵牡丹,独独钟意芍药一花。」 楚照噤声,听红枫说下去。 「根据老嬷嬷说,公主受了母亲影响,也跟着喜欢芍药花。」 楚照觑了一眼书上的内容,原来是要取芍药的果实,让母鸡吞下,再取母鸡下的鸡蛋,掏空后再取芍药果实放入其中,用纸封好待三七二十一日后取出…… 啊,好长。 不想读了。 「所以?」楚照疑惑。 「公主殿下喜欢芍药花,您为了讨好她,自然是要投其所好了。」 「现在还不到芍药的花期。」 楚照微微抿唇,配上这篇的内容,还有红枫所说,她已经大概明白了红枫想要她做什么。 催开芍药花嘛,在花期来临之前。可是红枫这话怎么说得就这么直白呢? 为了讨好卫云舟?我楚照真的不是那种人。 红枫肃容,一身正气凛然状:「对,就是因为不到芍药的花期,我才会将这东西带到您的面前来。」 楚照:…… 「你想怎么办?」 「怀禾园之中,有一园,园中种植数万棵芍药,花开时候如锦绣堆叠……您要是在花期到来之前,把这如诗如画的一幕拿给她看,岂不是相当感人?」 我看我们两个人,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讨论这种东西才是相当感人。 楚照微笑,语气如往常一般森冷:「你要是喜欢,你就自己去催。」 「殿下您千万不要这么想,」红枫一脸惋惜遗憾,「我是仔细地问了那嬷嬷,那嬷嬷说的绝不作假。试想公主殿下要是看到这里,她难道不会感动……」 「很感动,光是想想,我都感动了。」楚照站起身来,一阵脸酸。 如果非要面对的话,她宁愿继续去水月殿被关着。 红枫站起身来,挡在准备离开的楚照面前:「殿下,您就信我这一回——」 「我刚刚说了,你要是喜欢,你可以自己去催开。」声音很冷淡。 红枫摇头:「这书是也是那个嬷嬷给我的,她还告诫我,这催开花的人,一定要真心。你要我去催,那肯定不行。」 差点被气得吐血。 楚照皮笑肉不笑:「哦?还要怎么真心?」 第154页 「老嬷嬷说,不真心的话,催开的芍药花也会枯萎的。」 楚照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她是穿到古代了吧,怎么一股都市传说的感觉? 「所以,殿下,您要我去催开,是不行的,」红枫嘆了一口气,「毕竟最后,还是您要去展示给公主殿下看不是么?」 「太后的千秋宴已经不足一月,按往年规矩,也在怀禾园中举行,您不觉得时间刚刚好吗?」 楚照垂眸,眸光落到那篇泛黄的书页上。 嗯,三七二十一天。 第76章 到铺 如果给女主惊喜的代价,是在半夜三更时候,偷偷摸摸地点灯潜入园林…… 你会做吗? 当时,楚照迎上了红枫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好。」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们二人费尽心机,绕过了怀禾园的守卫,然后擎着火摺子,在黑夜中行进。 「那个芍药园,究竟在什么地方?」楚照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红枫说是认路,但是楚照总是疑心,她已经见过一根极长的竹子很多次了。 她当然稳不住了,还是开口一问。 红枫还是深沉:「就在这里,不远了,我白天来的时候明明见过的。」 行,暂且听信她。楚照微微蹙眉,还是再给红枫一次机会。 终于,在楚照的耐心即将消磨殆尽的时候,她们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芍药园的影子。 已经耗费了很长的时间。 红枫解释道:「怀禾园中只有门口有守卫……这芍药园平时没有人,所以没有人守着。」 楚照只是「嗯」了一声。 有人的话,她俩估计还得是和来时一样鬼鬼祟祟进来——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那自然是没人比较好。 站在外面,能够影影绰绰地看见摇曳的花影,只不过外侧堆砌了低矮的石块,看不太真切。 她们还是得进去。 「我们如何进去?」楚照问。 红枫语气低沉:「包在属下身上。」 楚照欣慰地点点头,她以为红枫会拿出什么撬锁工具,打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不过红枫採取了最直接的方法。 她将火摺子递给楚照,然后就从围墙边上翻了过去。 终于,门开了。 借着明灭的橙色火光,能够清楚看见红枫身上的尘灰。 楚照:…… 算了,她沉默地走进园中。 纵然在外面已经对芍药园中景象有些许的了解,但是走进园中,再看一眼,楚照还是觉得有些心惊。 青蓝色月光流泻在绿叶上面,粉白花苞待绽。明明不是花季,但光见这宏阔的占地面积,便能轻易想出花开锦绣、堆叠似云如霞的样子。 怪不得其他人都说花开时,望之一片锦绣。 而她现在要……催开这片花田? 「接下来怎么办?」楚照问。 红枫擎着火摺子,仔细看着泛黄的书页:「折一枝当季待绽的芍药,用银碗盛之,并泥土一道……」 楚照不太相信此事——她当然觉得今晚的行动怎么看怎么诡异,但是她还是来了,还是接过银碗。 因为红枫坚称说这东西是她要催开的,都是她要去做的。 于是楚照就这么亲自下地去了。 红枫在旁边为她打着火摺子,终于选了一枝样貌不错的待绽花苞,楚照将其小心翼翼地取下。 「泥土去哪里取?」 「就是这枝的底下。」 行,我挖。 芍园临水,刚刚躬身而下,便闻得一阵泥土味道。 刨了土,谨慎地将泥土装进银碗里面。 她抬起身来,盯着红枫:「这下总可以了吧?」 红枫点头:「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就到这里为止。」 楚照尴尬地扯动嘴角,闻到身上一股莫名的味道……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上次劁猪的悲惨遭遇,这大半夜晚上潜入芍园挖土折枝,也不是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泥灰:「今晚没有什么事情了吧?」 楚照很快又想起那书上还记录的动物,母鸡。她顺口问了一句。 红枫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过两天我就去把母鸡抓来,养在院子里面。」 行吧,在皇宫之中养鸡,怎么不行呢?楚照微微摇头,只想快点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只不过,这催开芍药的方法,是否真的有效?走之前,她再深深地看了一眼月下待绽的芍药花田。 不在花期,也能望之堆叠而如锦绣么? 如果是真的呢? 回去的路顺畅许多,红枫这下颇有经验,二人回去了。 在路上,二人还有简短的闲聊。 「这芍园时候开放?若是将芍药催开之后,会有其他人看见吗?」 「五月才是花期,在这之前,不会开放,也不会有人看见的。」 「所以说,这芍园平时没有人守着么?」 「没有。」 没有人守着,也不开放——五月才是到花期园开的日子,那她这么费尽心机进来催开是在做什么? 她问了,带点怒意。 红枫道:「正是没有人看见,才方便这些花开呀。太后的千秋宴,定是在此园中进行,届时您带公主过来看不就行了?」 第155页 「好吧。」她认了。 实在无言,楚照又一次深味阴差阳错拿错剧本的苦涩——要是换做主角,恐怕是让女主眼睛一闭,直接带到园中,才让她睁眼,然后女主感激得泪流满满,感情线大发展。 很好,她这是挖掘了感情线大发展背后的故事。 回去盥洗后楚照也就打算休息了。 她躺在床上,刚刚准备点灯,抬眸看向窗外时,却惊觉夜色忽而变得相当明朗。 窗外灿烂美丽的星辰坠窗而来,映得地上一阵星光斑驳之景。 今晚风景真好。她喃喃自语,放下了手中正欲点燃的蜡烛,安心睡了。 明日一早,她还得出宫一趟——这次是完成和她的盟友的誓约。 她醒来很早,红枫甚至还在惊讶:「殿下今日甚是勤快。」 楚照笑而不答,今日早起,她却挑了一套锦衣华服,好衬气度。 红枫照例随从,二人同乘一车。 只不过今日出宫没有往日那么顺利。 马车行得缓慢,隔着帘子,她们二人还能听见些许吵闹的声音,还有搬动东西的声音。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楚照掀起车帘向外看去:老老少少的宫人,不管女人还是男人,似乎都有得忙。 适才,她听到搬动东西的声音,就是她们在动屏风桌案。 这皇宫中是有大事。楚照将帘子放下,向颈枕后仰去,昨夜当贼,今晨起早,还是得休息好。 只不过她的清净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打破了—— 拉车的马打了个响鼻,然后二人便听得一声「车上何人」的严厉质问。 车夫按照往常的做法,和那门卫说道已然是不管用,那门卫不依不饶:「你是你,车上的人是谁?」 看来这千秋宴将近,为之筹备得也盛大,这宫中还加紧了看守。 她如今也没做什么事情来——毕竟是大雍来的皇子,哪怕是正大光明出宫,恐也无事。 思及此,她掀起帘幔,那车夫还在结结巴巴地解释车上何人。 「雍质子,楚照,」她肃容正声,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嘴角微微上扬以示友好,「今日欲出宫。」 士兵刚刚还凶神恶煞地欺负车夫,半天都啰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着急不怀疑才怪。 他看了一眼楚照——冠袍俱是齐整:黑髮束入玉冠,黑袍上绣仙鹤,若是偷偷摸摸想做什么,恐怕也不会这么打扮。 士兵还是第一次见这楚二公子,只不过有的人,听一句话看一面,也就足够了。 再说了,近来这皇宫里面,关于这位质子和公主殿下的事情可以说是沸沸扬扬。 多方考虑,士兵脸上还是出现了笑容,他笑道:「原来是您啊,那在下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他还盯了一眼车夫,「要是您这车夫说清楚,在下也不会拦下您了,还请您多多包涵。」 说罢,这人便眼神示意放行,又对着楚照说了几句客套话。 楚照脸上的微笑,一直到帘幕掩上她的脸为止。 唿,看来今天这一身衣服没穿错,她打算继续休憩了。 红枫一直在旁边看着,却没做声——她刚刚本来还打算引出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好让楚照出去…… 没想到殿下还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嘛。 车马声音辘辘,出了宫门,便往城中而去。热闹吵嚷的声音开始充盈。 只不过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并非热闹之地。 人群吵嚷的声音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则是铁锤敲击的声音。 车夫在外面闷哼一声:「殿下,到了!」 楚照醒来时,却发现红枫正在瞅着她,她不禁心中一憷。 话说回来,今日红枫好像还没怎么开口?这和她以往的作派可不一样啊。 双脚刚刚落地,楚照便忽觉喉中一阵翻涌的感觉。 那种炽热的疼意,又捲土重来,她双脚好似凝固,没动弹。 红枫终于吐字:「殿下,您怎么了?」 楚照屈指,指向自己喉咙。她适才下意识想从衣中拿出药来,上次钱霖清又多给了她一个蓝色盒子。 换了衣服,自然没有。 「您在找那药吗?放在屋子里面了?」 「不,没有。」 这么一说,楚照便顿时什么都想起来了。 …… 这药可不在她的屋子里面。 在长年宫,她吸了一口气,在那件被丢掉的衣服里面。 除此之外,那衣服里面,还有她留作柳长安「罪证」的金锁,如今却是和药一起不见了。 喉中的炽意逐渐灼热。楚照无言,看来她又只能保持原状了。 没什么好说的,卫云舟,好狠的心。 竟然就因为脂粉气,把她的衣服和所有东西一起扔了?! 「回去再找吧,」红枫不清楚楚照在想些什么,信步领她往街道上走去,「我们先去店上。」 楚照告知她要去潜维头视察时,红枫自然是开心——殿下如今是越来越能成长,和公主的感情也与日俱增,形势自然是一片大好。 她们来到了潜维头。 闹市一隅,伫立着这家古老的店铺。铁质门扉虚虚掩着,长年累月,上面痕迹斑驳。 站在门口,就能看到里面迸发裂泄出来的火花。铿锵的打铁声音、鼓风声音不绝于耳。 第156页 这家店同其他铁匠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要不是这家店名出现在原书中,要不是这家店名出现在那张清单上,楚照也不会觉得它有什么不同的。 「走吧,」红枫开口提醒,「殿下,我们进去了。」 楚照应声。 门口走出来两个伙计,他们看见楚照,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看见一个路人。 伪装得还是很好嘛。 毕竟是新的客人登门,很快还是出来了个伙计接应,这个人有眼力见的多,见楚照衣着华贵,旁边又跟了个随侍,便猜想她不是普通客人。 他一脸谄媚地笑着说:「公子,您是第一次来吧?有什么想要做的么?只不过,有事我得先告诉您,我们店近来揽下了一批生意,恐怕是……」 「找你们的店主,」楚照沉声敛容,目光深邃,打断道,「应该在吧?」 伙计自然是不肯答应的,毕竟他们还有事情要忙。 这也在楚照预料之中,她微微抬袖,示意旁边的红枫。 伙计还在犹豫,那随侍却忽然敛起了袖子,露出臂上疤痕。 枫叶的脉络。 小厮瞳孔微缩,收起谄媚笑容,小声道:「小的,小的这就过去。」 他冷汗涔涔,这几天贵人怎么怎么多?不过,只有眼前这位,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该在意的人。  第77章 吩咐 他们这些人,潜藏在大梁京城底下——私底下自然是有联繫的。 只不过是联繫频繁与否罢了,还有些特别的人,身上会有相应的标记。 比如这些暗卫,眼睛有时候会呈现不同的颜色,瞳色更为浅淡;除此之外,她们的手上,多有痕迹。 小厮变了脸色,对楚照是变得更加恭敬了起来:「我明白了,殿下请跟我来吧。」 能让暗卫贴身跟着的人,在此地,自然也只有一个人了。伙计心里面门门清。 他领着二人往院落里面走去,铁锤敲击在砧板上面,火焰熊熊燃烧,光线四射。不少面目显得相当青涩的学徒,正在埋头苦干。 就在院落之中,一丝不苟地铸炼着铁器,旁边还有人转动着鼓风器械,风声唿唿。 的确是和平常的铁匠铺没有什么不同,也可以说,比平常的那些,相较于它的邻居,发展得更好一些。 「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呢,」小厮走到前面,压着步子,「您怎么今天突然来了?」 「我当然要来了。」楚照的声音带了一丝上扬,「这毕竟是我们大雍的心血,我若是不管不顾,眼下又有谁能顾得上?」 小厮一笑,没有接这句话,只是带着二人穿过了大院,来到一间房子外面:「您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这间屋子的门虚虚掩着,里面时不时也不会传出铁锤敲击的声音。 听起来,还像是在打铁的样子。 楚照和红枫都站在廊檐下,等待小厮引路。 那小厮叩了叩虚掩着的房门:「殿下来了!」 此声一出,本就间断响起的打铁声音,忽然就停了下来。 「什么殿下?」一声极其粗犷的男声传了出来。 「二殿下。」小厮又补充了一句。 那虚虚掩着的房门,忽然间就打了开来:一个赤膊的汉子登时出现。 他手中甚至还拿着一把铁锤,上面还浮着铁屑。 汉子一脸虬髯,长相毛毛躁躁,身上沾染了铁和汗的味道。仙祝腐 他的眉毛都拧作了一团,面上疑惑,看起来相当怀疑刚刚小厮说的话。 只不过,看到楚照的时候,他还是微微一怔:「二……殿下?」 他当然是见过楚沧的,眼前的人,说什么也和他有些相似。 「嗯,是我。」楚照沉声。 大汉的脸上现出惊异表情:「殿下突然要来,倒是没有通知我。」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疑惑的表情倒是消去。 他一把将搭在身上的白巾在旁边的桌子上面,换上一副比之前相比,谦和不知道多少倍的表情道:「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楚照道:「自然是有正事。我看你们……似乎是还在做工?」 说完,她将头微微地歪向了一边,那些学徒依然不间断地锤着铁砧,爆发出激烈的火星子。 大汉答道:「正是。而且,最近突然又来了一批人,要我为他们打造一批兵器……」 说到这里,这大汉似乎是很疑惑了。 「打造一批兵器?」 「是的,刀枪剑戟之类的东西。」大汉思虑片刻,心下不禁生出多少疑问。 这楚二殿下,以往从来没有见过,不知今日所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而且,他一来就问起此事,莫不是这批兵器和他有关? 思及此,大汉便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殿下所来,就是为了此事么?」 「嗯,」楚照声音很轻,眼角余光扫过周遭,总觉得这地方人多嘴杂,「我们进去说话。」 大汉瞭然,更觉事情蹊跷,急忙笑道:「好。」 进门之后,红枫知趣地将门给关上,那些爆裂的打铁声音,骤然降低几个度。 隔开了那些声音。 大汉原来是姓荀的,坊间都唤他作荀五。 荀五殷勤地给楚照拣来了一根凳子,让她先坐:「殿下,请坐。」 第157页 至于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就不必了。 红枫于是就这么站在楚照的身后,安心守候。 一切都安置完毕,楚照就干脆果断地直入正题了:「那批兵器,你知道是谁让做的么?」 荀五的脸上浮现些古怪的神色:「说是谁家的公子。」 「谁家的公子,没事打造兵器做什么?」楚照悠悠然道,「恐怕,不仅仅是打造兵器这么简单吧?」 饶是潜维头这家店的规模宏大,但是也不可能打造那么多的兵器出来。 荀五沉思片刻,这才道:「您也知道,这京城之中……豢养死士的人,并不少见。」 豢养死士的人的确不少见,像楚照等人手下的暗卫,也是需要兵器的。 虽说朝廷对于盐铁有所管制,但是在京中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办法。时间久了,高门大族养些带剑拿枪的门客死士,也不是什么鲜见的事情了。 以前,也有其他人会来打造一批兵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罢了。 但是这次,为什么楚照会亲自前来? 「这事情,有什么蹊跷吗?」荀五道。 楚照直接道:「除了托你们打造兵器,还做了什么事情?」 荀五如实说来,大概约略只有一千件的样子。 「我们店的人手也不是很多,这已经是最大的产量了……」 「最大的产量了?」 荀五点头:「是的,最大产量了。我们剩下的所有铁,都准备投入进去了。」 楚照站起身来:「这么说,还有剩下的?」 「还有部分,」荀五不明就里,「您打算做什么?她们也需要么?」 不知道为何楚照如此,荀五好奇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红枫。 「非也,」楚照探出身,「我只需要……阁下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楚照转身:「在那批兵器上面,做一些记号……一些能够代表所用之人的记号。」 「呃,」荀五抹了一把头,「这是什么原因,何门领知道吗?」 自楚沧死后、楚照亲来之前,一直都是何桓生与之联络,久而久之,他们也将何桓生视之为领袖。 荀五倒是下意识地问了这句话。 楚照一哽,眸中神色忽变得深邃起来,她嗤笑了一声。 「听你这么个说法,我要做什么事情,还需要请示他的意见吗?」 荀五噤声,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顿觉懊悔。 的确,自从大殿下死了之后,他倒是越来越对雍国的皇子没有实感了。 今日一见楚照,他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对其尊敬。一到具体的命令上面,他就立刻想到了何桓生。 「他是皇子,还是我是?」声音仿佛注入寒凉,弥散在空气之中,「你觉得呢?」 荀五自然无言以对,嗫嚅了半晌之后,便向这位殿下低头了:「您说得自然是对的。」 「我们忍辱负重在这里潜伏了这么多年,你们活得倒是舒坦。可是,我却失去一位兄长……」楚照的声音有些沉痛,「没有人比我更想报仇了吧。」 荀五心中陡然一震,也许这兵器的事情,和什么密谋有关。 这些算是机密之事,他自然也不敢多问,只能应下:「我会做好记号。」 「那就这么定了,」年轻的新殿下盯着他,盯得他竟然有些毛骨悚然,「阁下还是不要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年轻锐气的锋芒,此刻逐渐弥散开来。 这是荀五第一次见到楚照,他不清楚后者的手段,但是他莫名慑于她的眼神。 最后,荀五满口答应,毕恭毕敬地将楚照送出了店门之外,他得赶紧就将这个事情做下去…… 经年的岁月,让他做个不意瞥见的记号,不是什么难事。本来,近几年始,他和何桓生的联繫就有所增多。但是这一次,他忽然就压下了再同何桓生联络的意思。 锐气而又锋芒毕露的年轻殿下,不再蛰伏,也是必然的事情。 他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潜维头是铁匠铺,走出去之后,还是一家接一家的铁匠铺。 星火四射,浓烟滚滚,饶是现在还是清晨时分,这里都是烟雾瀰漫,一片散不开的景象。 唿,终于从这铁匠铺里面走出来了。离开这条打铁街好远之后,楚照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硬气一回,还是要颇费些精力。 这位以楚沧马首是瞻的何门领,在楚沧死后,似乎是相当僭越——从目前来看,已经给她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了。 每每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其实是第一道横在眼前的阻碍。 她敛眸,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 想着想着,喉间就有些许疼痛感觉再度翻涌。 「咳,咳。」楚照微微咳嗽了几声,引来了红枫的关照:「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喉疾又犯了?」 「嗯。」 刚刚说话明明不是太多,还是觉得疼痛,这疾病,怎么一直都治不了? 钱霖清倒是一直在给她什么抑制疼痛的药,却从未将此病症根治。 上次帮了她劁猪的事情,怎么还没有个回音? 「那个钱医师……当时不是给了您药么?」红枫疑惑。 呃,给了是给了。就是,被扔了。 第158页 被卫云舟扔了。 但是楚照不能明说,只道:「弄掉了。」 「掉哪里了?要不要我去找?」红枫疑惑,「或者说,我们再去找那钱医师一遭?」 前者自然是算了,能去哪里找?楚照只能选择性无视这句话。 她觉得后面的选择不错:「我们去那间茶肆。」 红枫应下,领了楚照上了马车,直去上次那家茶肆。 现在还是上午,若是不出意外,钱霖清应该还在才对。 只不过,结果让人大失所望:老闆告诉她们,自从那天她们来了之后,钱霖清就再也不来了。 「她不来了就不来了,最后那几天的工钱都未曾结给她呢,真是个奇怪的外邦女人啊。」 嗯,真是个奇怪的外邦女人。 她又去探听什么消息去了? 第78章 新知 茶肆离钱霖清的居所是有些距离的。 从这里过去,饶是坐马车过去,也要耗费好些时间。 红枫见楚照不说话,也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她不想去。 想了想,红枫便道:「那我们,就回去?」 楚照点头答应。 二人坐上马车之后,红枫依然有些死脑筋,死脑筋的地方,就在于楚照是在何处把那蓝色的盒子弄丢了。 她面目严肃:「殿下,您要不要再想想……您究竟把那蓝色药盒丢在什么地方去了?」 「虽说那钱医师不是什么实诚的人,但是她给过的那两次药都还是管用,」红枫说个没完没了,「现在要去找她的话,还是要费一番功夫。」 但是上次,依凭何桓生的调查,楚照倒还是轻松地找到了钱霖清。 但是红枫自然没有何桓生那么大的力量,能够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一个人。 她也可以像上次一样,再找何桓生找到钱霖清。但是…… 她和红枫同时都有了些默契,她们谁都没有主动说起此事。 「我们先回去吧。」楚照倏然开口,盯着红枫的眼睛,那双浅棕色眼睛,「我回去找找那药盒。」 红枫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钱医师,属下可能找不到。但是这药盒嘛,您要是给我说清楚它的下落,红枫还是可以帮上忙的。」 呃。这个忙,你还是不要帮的好。楚照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算了,她的衣服被扔掉——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显得相当诡异,诡异到除了和当事人说之外,她绝对不想再对第三个人提起。 「这件事不用麻烦你。」她沉声。 然而这反倒是激起了红枫的逆反心理,她开始问个不停:「殿下,究竟有什么事情?您且告诉我,若是在皇宫之中,除了那金龙殿难以接近,其他地方,我还是可以进去的……」 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楚照内心痛苦不堪,但是表情上面还是得忍着。 红枫见楚照的唇线绷得紧直,又联想到她今日的种种举动,不免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要说起来,她和楚照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是二殿下的变化是时时可以见到的。 她今日本来是存心闭嘴少说几句,到了后面,倒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多说了。 殿下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才是——不管是铁匠铺之事,还是这个蓝色药盒。 回宫之路,也和进宫之时一样,不太顺畅,照例有人阻拦。 这次进宫的时候,还换了个盘查的人。 那门卫一口气拦下了好几辆马车:「你们都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楚照的马车停在后面,本来她没有打算掀开帘子,奈何这门卫声如洪钟,吼得她在车厢中都听得一清二楚,还能猜出那一车被拦下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人来着?哦,宋横?」门卫哼哼唧唧,语气中带着些许轻视,「宋大人的公子呀,进宫来是为了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这个门卫一样,有着巨大无比的音声的。 「宫中有召见?谁的召见?」 「太子殿下啊,这样啊。」他的语气忽然又变成酸熘熘的,「我知道了,请进吧。」 一顿盘问之后,这门卫才肯放人。 红枫小声道了一句:「这人外号铜喇叭,音声如钟,就是如此。他是皇帝的亲信。」 楚照微微颔首,原来是皇帝亲信,不然不至于这么咋咋唬唬,谈起「太子殿下」四字时,竟然能用上酸熘熘的语气。 前面一辆车还是如此盘问,还爆发些许的笑料。 终于是轮到自己了。 这「铜喇叭」就没有出宫时那个门卫好忽悠了。 「什么人在里面?报上名来!太后娘娘千秋宴寿辰当即,严查进出。」 明明还有大概二十天的时间,至于这么赶么? 除非,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念头转瞬即逝,因为车帘已经被剑鞘挑开了。 铜喇叭自然是认识眼前这位是谁的。 他不比楚照出宫时那位侍卫,那日百官宴,他也有参加。 「这不是楚二殿下么?您怎么出宫了?」认识是认识,他的语气还是酸熘熘的。 和刚刚谈起「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已经待在宫中许久,想出去转转。」十分朴实的理由,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铜喇叭又觑了楚照一眼,又哼哼唧唧了一声:「您这还出去做什么呀?还是在宫里面好好守着吧!看前面又进来这么多人呢。」 第159页 话音刚落,那剑鞘便忽然抽走,帘幔又垂了下来,霎时间明暗光线错杂,楚照的脸映在晦明之中。 这人酸熘熘的话语还没有结束:「奇了怪了,这有些人不想留在宫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又上赶着来,真以为自己能攀上高枝了。」 铜喇叭已经放行了,马车缓缓驶过,铜喇叭继续拷打接下来进来的人。 只不过听口气,他和缓了许多,「太后娘娘的寿礼呀,当然,快进快进!」 哎呀,还以为他就是那种人,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楚照漫无目的地想着。 进了门,马车也不能再行驶多久了。一会儿的功夫,二人还是下了车。 下车之后,便看见一堆人上上下下,如她们出去时候一样,搬动着东西。 盆栽绿植,还有些包装好的大物件…… 明明还有二十余日,气势已经渐渐地起来了——太后娘娘的千秋宴。 这是个大事件,至少在原书中就是如此。 在这二十天里面,她能够做些什么呢?如果一切能够按照原书中那样发生,那还在预料之中。 在这次宴会中,太子的野心初见端倪,父子之间就生了罅隙。这是导火索,促使太子后来发动了兵变,想学赵武灵王故事,饿死皇帝,自然是失败了。 但楚照隐隐觉得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搬箱运箧,忙忙碌碌,所有人手上都有的事情忙。 以往楚照出来的时候,常有人注视,但今日却少了许多。 只不过,还是有人眼尖,将楚照认出,叫住了她:「二殿下,二殿下!」 这番仓促又带点尖细的声音,楚照只在一个人的身上听到过。 不错,映入眼帘的又是两道秃眉——陈贺,他今日也在这搬运大队之中。 「您这是去哪里才回来啦?」陈贺笑嘻嘻地同她搭话,一边伸手,有意无意地指向某个小径。 的确,他毕竟还是太子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别国质子结交,这不是公然打太子殿下的脸嘛!更何况,经歷过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有多么讨厌楚沧,连带着讨厌楚照,也不足为奇。 他主动与楚照攀谈,要是被人瞧见去,自然不好。 「殿下,请来这边。」陈贺语气还是照常一般的谄媚。 以往楚照于他,只是一个掌握他把柄的人罢了。可是今时今日,早就不一样了! 楚照淡淡地睨他一眼,脸上挂着照常的假笑。 看经验哥还是这个样子,她就放心了。 红枫自觉避让,干脆说她回去了。 陈贺没搭理红枫,只是引着楚照往旁边的小径走去,这边翠竹修长,刚好能够掩住二人。 「陈大人有何事?」口气有些冷淡。但是这种冷淡和疏离的口气最是管用。 陈贺一脸「这太生分了」的表情:「哎呀,二殿下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不等楚照说话,陈贺便自顾自地说开了:「您现在不一样了,就把老奴我给忘记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语气还悲怆起来了。 楚照:……? 但是她还是不想说话,反正陈贺会一个人表演完所有事情。 「您现在要做那乘龙快婿了,今后彻底去了长年宫,可不要忘记我呀!」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楚照。 原来是这样。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唇角,「这是从何说起?」 「嗨呀,这种事情,您以为我还不知道么?再说了,我早就发现了,」陈贺的眉骨上下起伏,因为喜悦而震颤,「现在宫里人好多都知道了。」 你们一天到晚到底在传什么流言。楚照汗颜,但是面上依然不显。 她想了想,还是道:「陈大人,把我拉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如果是这些没营养的流言的话,她还是懒得听的。 哎呀,无非就是她被卫云舟垂青——算了,这也算遂了卫云舟的愿望,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现在说话还是有些疼痛,尽量能不说就不说。 然而陈贺却误解了这种沉默,以为是楚照的高傲:「只不过,二殿下,您还是要注意啊。」 这句话,听起来相当语重心长。 所以呢?楚照微微挑眉,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这天家的心思啊,谁也猜不透,」说到这里,陈贺还压低了声音,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无人,这才又接着说,「虽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但毕竟公主殿下没有公开承诺,陛下也没有首肯,您还是没名没份。」 这又说到什么地方来了? 经验哥总是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面。 「您是大雍来的,自然有所不知,」陈贺捻了捻自己并不存在的鬍子,「这三朝以前啊,有个长乐公主,当时也是宠信一个侍郎的儿子……那公子就得意忘形不知所以,结果最后还是给殿下无情抛弃了。」 楚照:…… 我说,差不多得了。 陈贺后面又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最后又道:「现在还不到最后的时候,太子殿下还是对公主殿下的驸马有所想法的——这几日,他又请了好多人进宫来,想要在太后娘娘的千秋宴前,宴请这些人,还有公主殿下——」 原来如此,怪不得刚刚进来的时候,前面有那么多辆马车。 第160页 「这可是我才知道的事情,」陈贺笑嘻嘻道,「因为具体的设宴时间还没有定下来。」 「那什么时候才定下来呢?」 「这个时间嘛,恐怕还是要和公主殿下商量商量,才能做定夺。」陈贺思忖片刻,「哎呀,不过太子殿下还邀请了京中质子府上的人,到时候,您大概也会和他们一同入宴。」 「为了防止再出现长乐公主的事情,您也要好好保持现状才是,」陈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不要被什么人后来居上了。」 楚照:…… 我谢谢你的关心。 好无语,为什么这个卫洞南,就这么执着去给卫云舟找夫婿?找就算了,她还要被迫参与这一场表演。 辞去了陈贺,她缓步朝着柏堂中走去。 刚刚也没多和陈贺说上两句话,喉咙又开始有些疼痛的意思了。 死马当活马医了,她可能真的还是得厚着脸皮再去一次长年宫——就祈祷她扔了衣服,留了东西吧。 不过在这之前,楚照学聪明了,她还是要回去洗澡。 第79章 再访 洗澡洗了很久,澡豆香粉一类的东西,楚照不管三二十七,只要见了,全部都来了一遍。 没有那么多的原因,只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而已。 还有衣服,她也得再换一件,也仅仅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而已。 换了一件暗蓝色的缎袍,玉冠束髮,照样维持原状——怎么看起来端庄,她就怎么来的。 此番出宫,她更是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也没有在什么地方逗留。 这样的话,肯定能够逃过一些无妄之灾了吧?她是真的不想再被饿了,她也不想再那么狼狈了。 楚照离开柏堂,翠微问了最后一句:「殿下,您这是又去什么地方?」 「长年宫。」 翠微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消化这三个字的信息量一般。 她和红枫两个人,说什么都算是费尽心力,想要把楚照从长年宫这个「虎穴」里面救出来,反反覆覆来来回回她们甚至去了四五遍。 虽然最后也没有顺利把楚照捞回来,但是去了是真的去的。 翠微彼时,还信誓旦旦地告诉红枫:「我这是在救我们殿下!」 可是……如果长年宫对于楚照来说,真是什么龙潭虎穴之地,楚照现在一定不会再去了。 说出「长年宫」三字的时候,楚照自己都有些恍惚,她没有观察到翠微的面部表情变化。 后者暗暗下定决心,原来她上一次是坏了别人的好事,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会再去了。 「好的,您去吧,我会和她们一起等着您的。」翠微自觉语气有些沉重。 楚照忽觉怪怪的,但是又不知道怪在了什么地方:「好。」 柏堂至长年宫,距离很短,只不过楚照还是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终于再度出现在长年宫的大门口了。 守门的宫人是换了又换,可是无一例外,她们全部都认识楚照了。 大门洞开,似乎正在欢迎她的到来一般。 「楚二殿下,现在您有闲心到长年宫来呀?」站在门口的两个守门宫人,其中一个笑意盈盈。 怎么会这么热情? 楚照心中疑惑:「嗯,正是,在下有事,想要求见公主殿下。」 字少,却吐露得很重。喉间有压抑不下来的些许痛感。 衣服可以扔,但是衣服里面的东西,能不能给她个面子,给她留下来? 那宫人笑嘻嘻地指着里面:「您进去吧。」 见宫人笑得这么灿烂,楚照心中疑惑不免更加深了。 不是说遇见她不可以笑,只是说,笑这么灿烂做什么?搞得好像是这长年宫等候她再次到来已经很久了一样。 「谢谢通融。」她客气了一句套话,然后径直往宫里面走去。 守门宫人的特殊对待,仅仅是一个开端罢了。 自从进宫伊始,便陆陆续续地有宫人过来,特别殷勤地引介楚照到什么地方。 楚照先是恍若未闻,面上只是带着和煦的笑容,她得先找到卫云舟才是,可是这些宫人,怎么都不说卫云舟在哪里的? 「楚二殿下,」一道带着调侃意味的女声,从楚照的身后响起,她转过头去,原是举荷,「您今天下午,怎么又来长年宫啦?」 这是熟人,不能像刚刚煳弄别人那样不说话了。 楚照只能开口:「来找公主殿下。」 举荷一脸平静:「来长年宫,自然是找公主殿下了。」 觉得喉咙更加痛了,但是这应该是心理作用的原因。 楚照微笑:「殿下如今在何处?可否方便拜见?」 「见其他人不行,见您应该是可以的嘛,」举荷的嘴角始终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只不过,殿下现在谁都见不了,她现在还没有回宫呢。」 没有回宫?楚照诧异,忽然间太阳钻出云层,细碎的光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这才对当下的时间有了感觉。 现在时候,也许卫云舟还在处理什么事情才是。 被人丢掉的衣服里面的东西,虽然问是可以问,但是楚照偏生觉得,问别人,不太好。她还是决定当面问问卫云舟的好。 「那在下就在宫中等候。」她道。 「好呀,您就在宫中等候吧,」举荷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她转过身,「刚刚那么多人请不动您,现在您跟我去水月殿中等候吧。」 第161页 一听到「水月殿」三字,楚照便骤觉浑身一道电流穿过。 她和这地方,还真是有些难解之缘啊。她苦笑,明明想开口拒绝,但是举荷已经迈开步子走了,她也只能跟上。 举荷虽然看起来心情不错,但是和楚照在路上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她将楚照带至水月殿外:「您还是和之前一样,在里面坐着等候吧。今日陛下召见,故而公主殿下至今未归。」 「您还是随意。」举荷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等会儿,会有人送来膳食。」 眼下总不能拒绝,楚照还是感谢了的好:「谢谢姑娘。」 举荷微微摇头,耸了耸肩,自言自语一般:「可不用感谢我。长年宫中,自然是公主殿下一个人做主。」 说完这句话,举荷就同楚照作别告辞了,她示意楚照还是进去等着吧。 只不过一两天的功夫,水月殿,不论前殿还是后殿,陈设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甚至食桌的位置都没有摆动,还有那彩雕书架,摇曳吊兰……一切如常,每一件陈设,都在提醒楚照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能够发生什么,她安慰自己,随便坐在一根凳子上面静候时间流逝,她喝醉了,后面也没什么事情发生,仅此而已。 原本她以为举荷说的只是玩笑话,不过她说得是真的。不多时,便有一队宫人,带了各种珍馐美酒、肴馔美味鱼贯而入,再次将那长长的食桌摆满了。 宫人给她摆满了之后,还对着楚照颇为恭敬地行礼:「您慢慢享用。」 呃,慢慢享用?楚照瞧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美味。 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太铺张浪费了,而且,她怎么瞧着某些菜色很是眼熟呢。 糖蒸酥酪,金丝肚羹……嗯,一定是长年宫中厨子只会做这几样菜。 她拿着筷箸,随随便便吃着,却是食不知味。 有些睚眦必报的小气女人,哪怕是不在宫中,都能轻易拿捏人啊。 窗外树影婆娑,细碎的光斑时大时小。 长年宫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一道玉辇停在宫门外,上面走下一极端庄极富丽的女人。 赤色累金头面,玄色绣金朝服,长裙迤逦曳地。 今日早朝下朝,朝服还未脱去,便同太子一起又拜见了皇帝……起初还好,之后倒是围绕着她,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非要在千秋宴前,给她张罗什么选驸马的事情。唿,上次下朝,她都说得那么清楚明白,还颇带些不要脸的意味了,可是卫洞南还是不依不饶。 也罢,邀请就邀请,设宴就设宴吧。反正这种事情,到了最后,还会是她来决定。咸逐福 她快步走进宫中——那两个守门宫人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同于往常的表情。 「你们两个,」卫云舟自然觉察,她顿足开口,「傻笑什么呢?」 她刚刚下辇的时候,这二人反应不大。但是如今却是笑得愈加开怀了起来。 其中一个宫人犹豫了半天没说话,另一个支支吾吾:「公主殿下,这个,柏堂那边……楚公子过来找您了。」 「她过来了?」带着些许的狐疑。 「是的,是的!」宫人不迭点头。 「知道了。」短短两三句,马上就又变成瞭然的意思。 卫云舟的嘴角忽而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她本来觉得卫洞南说的那些有的没的设宴之事麻烦,她都将那些名册都烧了,怎么还能不依不饶的? 不过看样子,还是有些用的嘛。 旁边的侍女见卫云舟仿佛心情不错,好奇地问了一句:「殿下,这又是怎么啦?」 「察觉到危机了吧。」她意味不明。 侍女不敢多问了,也就跟着稀里煳涂了。 上朝后还要议事,的确累人。只不过卫云舟眼下心情好得多,她按往日惯例,开始更衣。 脱下沉重的头饰和朝服。 她揽镜自视,又觉妆容过于艷丽,还是先改换一下的好。不过卫云舟也注意了时间,没有让来客等候多久。 「还在水月殿啊?」听了举荷的汇报,她不禁失笑。 不知道楚照又会怎么想。 楚照盯着墙上那一幅水墨丹青入神:翠岫澄江,飞鸟浮云。 很好,非常美,所以,这长年宫的主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等不下去了! 撑着头傻着,楚照还觉得不如推理一下,那天晚上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惹来卫云舟好一顿报復。 倏然间,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女声传报:「公主殿下驾到。」 这话自然是叫给她听的。 楚照赶紧肃容整理着装坐好,她盯着食桌上面没怎么动的菜餚。 喉咙痛不想吃,这个理由很充分。楚照坚定认为。 人未瞧见,而清灵声音先至:「阁下久等了。」 卫云舟换了一件暗花细丝褶缎裙,稍显深色的衣服更衬花容娇靥——腰肢盈盈,一青绿衣带环绕。 修洁的脖颈之前,仍然挂着吊坠,明珠光辉流溢。 楚照深唿吸一口——她今日来,可不能像上次那么窝囊了。 久等了?好吧。 她想了想,脸上也现出笑意来:「一点不久,能够等殿下,是在下的荣幸。」 反正都是讨好,就往好的地方说嘛。 第162页 楚照笑得很纯粹,很想让卫云舟相信她所说是真。 听闻此言,卫云舟翠眉微挑,似是惊讶一般,她诧异地「啊」了一声,然后极为自然地坐在了楚照对面。 既然是二人食桌,那距离自然不会远。 纤长莹白的手搭载长桌上,她今日还戴了翡翠手镯等物。 坐都坐下来了,她怎么不说话的?楚照心中生疑。 她刚刚说错什么话了吗?只是很稀松平常的客套奉承而已呀。 卫云舟应该经常听才是,自然不会在这种语句上面深究。 但是在这一方面,楚照却始终未能参透。 她盯着楚照的眼睛。四目交汇的瞬间,好似撞破了某些小心思。 卫云舟玩味地勾唇一笑,对刚刚楚照所说,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原来是这样?本宫还以为来晚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下次本宫就放心大胆地迟来了。」 楚照动了动喉头,只能继续保持一脸讨好的笑意。 不是,她怎么当真的?不过从她眼神中,也便可以轻易推测,她又开始了。 霸道得理所当然。 楚照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话说:「是在下没有提前告知,等候理所当然嘛。」 第80章 邀功 滑跪一气呵成,完全找不到任何指摘的地方。 卫云舟的嘴角,只是从始至终都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好吧,这个迟来的话题,就先到此为止。 她垂下眸子,看了一眼食桌上面的饭菜,不觉心中一动。 这桌上的饭菜和那天晚上有相似之处,只不过看起来都没怎么动过。 楚照看着卫云舟不说话,眸光只是在菜品上面流转,便觉心慌。 若是和剧情有关,她还能够猜到卫云舟要做什么;可是这二人相处的事情……她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终于,卫云舟抬眸,潋滟波光的鹿眼中却带着一丝戏弄:「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吗?」 楚照一时哽咽失语,她又不是真的饿死鬼,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上次不小心跪倒在卫云舟面前,也只是不小心而已。 「合胃口,合胃口,」楚照讷讷几句,「只不过今天食欲不振。」 「食欲不振?」卫云舟重复了一遍,开始认真思索起这句话来。 然后,她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桌上菜餚—— 楚照心中仍是发憷,她跟着卫云舟的目光,看见后者最后停在了那碗糖蒸酥酪上面。 她顿时觉得,心中警铃大作。 这玩意儿,她还有印象…… 卫云舟像是非常惊讶一般,「嘶」了一声,然后十分郑重地拿起那一碗晶莹嫩滑的酥酪,「哦?这碗酥酪居然一点未动啊?」 果然没有放过她。 楚照自觉得很,索性闭嘴。她喉咙痛,不说话是应该的。 然而卫云舟自然是不依不饶:「可是那天的食慾明明很好嘛。」 我是真的有正事来的!楚照欲哭无泪,但是一下子就从吃食转到药盒,似乎过于跳脱。 没关系,她向来惯于卧薪尝胆,只不过是语言上的逗弄,她还是可以忍受的。 见楚照不说话,卫云舟也忽然闭嘴了,她还是将瓷碗放下。 见状,楚照终于舒了口气——好在卫云舟不继续纠缠了。 然而卫云舟似乎就是等她面色变化的这一刻。 「我明白了,」她说得极其认真,「您刚刚食欲不振,所以没有吃下东西。但是现在我回来了,您总该能提起几分食慾了吧?」 酥酪瓷碗已然放下,但是那双纤白的手依然勾着匙子,没有搅动酥酪,而是在碗边撞击。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楚照抽搐了嘴角。卫云舟的意味何其明显,这是在暗示她那天装醉佯饿、得寸进尺要人餵东西呢。 要是卫云舟不能忘记的话,她自己忘记也挺好的。可惜二者都做不到。 楚照只能心虚地盯着卫云舟的眼睛,后者似乎觉得这种事情相当有意思,眼尾因着愉悦已经漾开细碎的纹路。 她只能再度深吸一口气,重复来时的豪言壮语:她今日不能再这么窝囊下去了。 然后便迎来了誓言后的第一个挑战。 「啊呀,」卫云舟又是惊讶一句,她侧过头向后望去,「只不过现在正是最敞亮的时候,到处都有太阳光。」 循着目光看去,白昼流光,金辉烁亮。 ……这女人怎么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 看来是对她骗吃骗喝、还要差她点灯记恨上了。 「今天这么亮,倒是不需要劳烦公主了。」楚照终于酝酿好话语,沉郁开口。 她今天还不信了。 「今天?今天自然不用了。」卫云舟的音调拖得老长老长。 嗯,今天不用了,但是前两天就可以。卫云舟盯着楚照,眉骨轻轻浮动。微微泛红的眉梢眼角,此次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捉弄人的神态。 楚照的手心又已经浸出了一层薄汗,但是没办法,她今天不可能不跨过这道坎的。 卫云舟就是吃准了她不敢承认! 既然如此,她认了如何?她今天一定要硬气一回。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思及此,楚照的脸上,忽然出现素日以来露于别人面前的笑容。 她的嘴角上扬了一抹看似掌控一切的弯弧:「灯自然是不用点了,至于这酥酪,殿下自便——在下,听凭处置。」 第163页 含着隐晦的暧昧之意的句子,点到即止。 空气倏然间就凝固起来,一种浓郁的莫名氛围,开始在二人身边化开、弥散。 看来我猜想得不错——她就是这么等的。卫云舟淡淡抬眸,还偏了个头,长睫投下弧状阴影:「那么,您还是要像那天晚上一样,衣衫不整吗?」 楚照:??? 她哪里有衣衫不整了,她明明穿得很整齐。而且,就算是她意识涣散之后,她也没有让自己衣衫不整! 哪怕是躺在卫云舟床榻上醒来,她的衣服都是和往常一模一样。 什么衣衫不整,无妄之灾,一面之词! 她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殿下,虽然我喝醉了,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记得清楚的。」 卫云舟清亮的眸子,如今染上了一丝疑惑不解:「您还记得啊?」 楚照却被她盯得有点发毛。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两人发生了什么一样。 但是不可能——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卫云舟岂会还让她在这里,只是看她好欺负而已。 于是乎,她偏要硬气这一回。 「当然记得,」楚照只能尽力让自己不露怯,「那夜殿下对我是真好,如果能再得一次机会,那便死而无憾了。」 她用尽毕生的模仿能力,换了个姿势:修长的手指交叉,抵住了自己的下颌。 紧接着,声音低沉,磁性的嗓音流泻空气,音波震盪空气。 一言以蔽之,怎么油怎么来,不管是笑容,还是声音。 这么讨人厌了,您还不赶紧骂了我让我说正事嘛! 卫云舟看着她,又是一愣。 漂亮的眉骨再次浮动,她轻轻咬唇,似是惊喜:「此话当真?」 只是,她的口气是疑问句,但是却又马上付诸行动:那双瓷白的手,又已经覆盖上了酥酪碗。 覆盖上又怎么样,另一只手摸到了汤匙又怎么样,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碗越抬越高,一如楚照被吊起来的心。 被吊起来的不应该是心,而是她。 她终于受不了了:「还是算了,殿下,这实在是僭越了——」 「为什么?」卫云舟诧异。 楚照面色尴尬:「因为,因为……」 她飞快地在脑海中寻章摘句:「我觉得,人生还是有些遗憾比较好。」 卫云舟:…… 冷白的手,放下了酥酪碗。 但是楚照悬着的心,却没有放下来。她怎么觉得眼前人身上好像浮着一层杀意似的。 有点微妙,更有点危险。 她赶紧给自己找补:「今日在下是吃了东西来的,非是对殿下的款待不满。」 「嗯。」卫云舟的声音特别冷淡。 楚照又瞥了一眼食桌,为了缓解尴尬,什么句子在嘴边,就立刻咕噜涌出:「上次来,已经品尝过长年宫中美食,这次就不必了。况且,上次还饮用了美酒。」 果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刚刚说完,楚照就觉得,自己不应该说最后半句的。 都怪那酒,否则她也不会当场醉倒。 只不过「酒」倒是提起了卫云舟的兴趣,她盯着檀木桌子,上面的确还有一壶酒。 她伸出手来,轻轻摇晃:「看来阁下是不喜欢这长年宫中的酒了,是满的。」 没倒出来,旁边的杯盏是空的,没有酒液的痕迹。 楚照一时语塞。 姐姐,您才用宫中的酒给我灌晕,我还敢喝不成? 虽然楚照下决心要硬气,但是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还是很吓人的。 她还是顶着再激怒卫云舟的风险,缓缓道:「在下可不敢喝公主殿下所赐的酒。」 情理之中嘛。 她还是要微弱地表示自己的反抗。 孰料,再微不足道的反抗,都能被眼前的人无限放大:「既然这样的话,您当初何必在百官宴上请求本宫赐酒呢?」 代词又换了。楚照喉头一紧。 她忽觉自己实在是不太明醒,应该等要了东西再开始反抗的。 「呃……」她沉默片刻,决定跳过:「殿下,我来长年宫,是有正事的。」 卫云舟敛眸,面上一片索然无味的样子:「什么正事?」 她也有正事,只不过还没有说。先听听楚照怎么说。 「我是来找您的。」 「嗯,来长年宫,不来找我,阁下是打算找谁呢?」语气疏冷,但她还是笑了。 这人像是故意来逗她笑的。 听着不意间泻出的笑声,楚照觉得,自己好像又坏心办了好事…… 没关系,楚照安慰自己,在这方面,卫云舟好像是死脑筋,随便她怎么认为。 当务之急,她真的想要拿回她的蓝色药盒。 她动了动喉头,因着刚刚说的太多,如今又有翻腾的痛感。 在楚照独自痛苦的时候,卫云舟又倏然开口了:「你先说吧,正好我也有正事要说。」 她又有什么正事要说?楚照古怪地看了一眼卫云舟,总觉得有些诡异。 抬眸后復又低首,楚照微微咳嗽了两声,脸颊红意更甚。 也不知道是咳的,还是刚刚就有了。这一切被卫云舟尽收眼底,她好整以暇地等着楚照的正事。 说起来,如今这宫中正事,不就是分一大一小么? 第164页 大的是太后的千秋宴,小的则是她那皇兄,狗拿耗子瞎操心,非要给她张罗的什么宴会…… 于是导致,她在宫中已经见了好多外男了。她这种鲜少随便走动的都如此,何况这位闲得无聊的质子呢? 如今,摆在楚照面前的,只有两个话题。 一个是先说明,她已经帮卫云舟去吩咐铁匠铺了,先讨好一下这位公主。 再一个,便是问她那蓝色药盒的下落。衣服给我扔了,东西得给我留下吧? 完美的顺序,楚照笑了,笑得可有点开心。 她就这么说了。 第一件事说完。 卫云舟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哦」「嗯」了两声,表示她在听。 待到楚照说完,她终于点点头:「这样啊,辛苦阁下了。」 然后呢?她用一种希冀的目光,盯着楚照。 又是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楚照差点一个激灵。 卫云舟的要求,她已经做到了呀?那就应该没事吧?接下来,她提要求也是合理的吧? 她颤颤巍巍道:「殿下,照有一事想问……」 「你说吧。」音色清冷,像是在克制。 「上次那件衣服里面,就是那件深色衣服,」楚照甚至伸出手来比划,「里面有一个蓝色药盒,不知殿下有没有留下?」 这下,该楚照换成期冀的眼光了,然后她发现卫云舟的目光变得晦暗而又复杂。 这是怎么了?帮了忙,问问东西都不行吗? 二人沉默一息。 「就这些吗?」 楚照不明就里:「对,就是这个要求,我不贪心——」 她甚至还邀功讨好似的笑了起来。 不是想像中的答案。卫云舟眸中的暗翳,愈发厚重。 楚照只觉哆嗦,她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看她了? 被她盯得胸腔勒紧了一样。 第81章 敲打 什、什么都没说错,也没做错啊。 难不成是因为没有把那铁匠铺的来头给她说清楚?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帮卫云舟了,这种事情,当然是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于是,楚照还特地肃容沉声,将那潜维头的来歷都说了一遍。 这完全就是自爆家底的行为——不是最高的信任,她哪里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已经找不到比她还真心的人了。 可是卫云舟居然还是没有反应,依然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面,时不时地「哦」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她终于抬眸,眸中清明,「你来长年宫,就仅仅是为了说这些吗?」 还不够吗? 楚照牵了牵唇角,仍是不明白。 她看见对面的人,因着无聊一般,冷白的指骨执起了筷子,开始无目的一般地敲着桌面,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然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你进出宫中一趟,难道没有见到什么人么?」 见到什么人?楚照立刻就想到那些推箱拖箧、搬运的宫人,都在为太后娘娘的千秋宴做着准备。 她说了。 「嗯。」卫云舟沉声。 楚照:? 不然呢?不过看她目前这个反应,楚照就知道自己没有说对。 她抓耳挠腮了片刻,终于是想清楚弄明白了,然后心中一阵瞭然。 她进宫的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子哥不是也跟着进来了么?陈贺甚至还专门给她说了。 她犹疑片刻,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然后,她看了卫云舟一眼。 如果,如果这事是真的话…… 但是这事不会是真的,上次卫云舟还说过,不喜欢她也可以——明明就是仅限于合作关系而已。 而且,楚照还有一个秘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听懂了,但是她还是不想表现懂。 楚照索性装疯卖傻:「是什么人?」 难道非要她说明?眉峰就在此刻蹙起,卫云舟声音依然冷:「阁下没见到那些公子么?本宫都还见了不少。」 她故意在后半句上,加重了音调。 人家话都说明到了这种份上了,楚照心知再装疯卖傻也不好。 她微微吸一口气,她们是盟友关系。 「哦,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一般,「我看到了。」 「看到了?」 楚照尴尬地笑着:「我听人说了,是太子殿下执意张罗的嘛,又不是您愿意请的。这种终生大事,当然要您自己来决定。」 雷区蹦迪,莫过于此。 「本宫的盟友,就只有这一句话想说吗?」卫云舟脸上的笑意愈发不真切。 她的一只手压在檀木桌上,另一手则覆在衣裙上面,紧紧攥握。 她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这话背后的意思——无非就是眼前这人,不愿意罢了。 楚照打哈哈过了:「只要您不愿意的话,太子殿下莫非能强迫不成?」 「嗯。」卫云舟淡淡应声。 攥握的手已然舒张开来。 没关系,总会有心甘情愿的时候的。 她的眸色暗沉下来,倏然间看向对面人的绯红的耳尖。 既然选择装疯卖傻,还不和自己耳朵说好么?她嗤笑一声,眼底晕开浓稠化不开的色调。 「还有什么事情吗?」楚照好容易才让自己的声音,勉强去除了些颤音。 第165页 「没什么。」卫云舟倏然间站起身来,拂了袖子道,「你在这里等候吧——本宫去看看那蓝色药盒。」 楚照惊喜:「还在?」 「嗯。」古井无波,翻腾不了一点点的波澜。 楚照知道自己刚刚乱说一气,又惹她生气。 可是她不能不这么说,她紧咬牙关,忽然又叫住卫云舟:「殿下,我同您一起出去?」 「不用了。」声音又如同云山雾罩,飘渺朦胧,「上次的事情,本宫还记得。你去书案边上吧。」 啊啊啊?书案?上次?楚照瞳孔地震。 真要扫盲啊?她失语,瘫倒在椅子上面。 卫云舟走出殿外,那宫人看她面色凝重,吓了一跳,惊讶问道:「殿下,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她口气依然冷淡,冷得宫人发颤。 她自己收拾了那东西,自然要她自己去拿。 拉开抽屉,从最中间一层取出那蓝色的药盒,旁边还放了一个金锁。 只不过,后面那东西,看起来不像是她的——如果是她的,她也应该问了才是。 阁楼中灯光晦明不定,勾勒出卫云舟清绝的轮廓。眼中,情绪深深浅浅化开。 「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其间当然也包括你。」她低声,细语呢喃,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不在场的某个人听。 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耗,耗得起,她要她心甘情愿。 在回水月殿之前,她还要去书房再拿些东西来。 「哐啷」一声,楚照看到那如小山一般堆叠起来的名家书帖,在她面前轰然落下的时候,她傻眼了。 有没有搞错?这是什么东西? 她不就是写得糟糕、有点像狗爬,至于给她弄这么多书帖过来吗? 她艰难地开口,对上卫云舟那双完全不怀好意的眼睛:「殿下,这,这不好吧?」 我只想做一个文盲。楚照好无语。 「没什么不好的啊,」卫云舟笑眼盈盈,语气上扬像是欢愉,「要学嘛,就得学名家的。」 「名家的?我学了名家也不会变成名家的啦,」楚照支支吾吾,试图逃避被扫除的命运,「再说了,要学还是要学喜欢的类型……」 卫云舟追问:「喜欢的类型?」 「对啊,我看殿下上次写的就不……」这句话倏然而止。 楚照噤声得很快。 嗯,要挑喜欢的写,觉得卫云舟写得不错。她还是闭嘴为上。 轻渺的笑音,又渐次溢出:「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哈哈。」楚照打着哈哈。 「哦。」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卫云舟也没有追究,「没事,现在时候还早——我的盟友,你就好好练习吧。」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她忽然又靠近在楚照的耳边说话,温热的唇息,徐徐地刮过她的耳廓。 很好,现在是一个神志不清的文盲了。楚照好容易没让自己松开笔。 然后,卫云舟又极具恶意、不留情面:「这一沓纸,希望能写完——看到你的进步。」 那一沓纸的厚度,足足有半个指节之厚! 楚照两眼一黑。文盲也是有脾气的,她也是要发怒的。 然后卫云舟就微笑着离开了,她手上,赫然就是那一个楚照朝思暮想的药盒。 「既然已经说好了,那就要做,等会儿我过来检查——若是合适,我就将这东西还给你了。」 忍着喉痛,药近在眼前都不能拿。但是楚照只能应下。 「要到什么样的水准呢?」她好奇。 「我的标准,」似是不完整,卫云舟还补充了一句,「我来决定。」 你来决定——这是霸王条款啊。楚照无言。 分明就是报復,上次教什么握笔,那种情况下,手都是软的,怎么可能记得住? 但是卫云舟……楚照掀眸看了一眼,发现她已经走出去了。 不和她待在一起,给她搞来这么多的名帖,又什么都不教。 这种对待,楚照当然是要发怒的。 可惜,只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她很快就乖乖地、一本本地翻开那些书帖。 虽然欣赏不来,但是心中却鼓盪着一股油然而生的敬佩之情。 这些名帖,里面还有不少真迹,上面有些密密麻麻地还盖满了前朝皇帝的章印。 就算不是真迹,也是名本。卫云舟居然就这么把这些东西拿给她了? 虽然是报復,但还是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 大概还是同上次收到的那张信笺一样,上面龙飞凤舞写下的「还」字。 近似甜蜜的报復。 楚照没出息地笑了两声,然后开始十分小心谨慎地翻阅那些书帖。 写也可以写,学也可以学。但是她偏偏就是不想动。 翻呀翻,翻呀翻。里面有些书帖,里面还间杂了些描红用纸,看泛黄又发白的纸质,已经有些年头了。 她鬼使神差地就幻想出卫云舟年幼时,一笔一画练习字帖的样子。 其实她挺好的。楚照一只手翻着书帖,另一手转笔,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有些事情她不能想——这是关乎她身家性命的事情,说什么也不可能告诉别人。 但是她心中偏偏就燃着一团怒火,老是被她的盟友欺负也不太好吧? 第166页 报仇自然谈不上,她只能讨好,毕竟她是一个喜欢以德报怨的人。 相当有骨气。 她决定好好练习一番,但是逐渐变成了对着书帖乱翻。 忽然间,书帖中滑出两张纸来。 她刚刚翻了那么多,经常翻到未曾用过的描红纸——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里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好多字。 楚照俯身,捡起那两张纸来。 她瞳孔微缩,旋即就变成喜悦。 看看她发现了什么东西,这是殿下小时候写的嘛。 虽然一笔一画,比之现在显得稚嫩——但那股子端庄遒丽的劲,如她人一般,倒是从一而终的。 刚刚卫云舟临行前所说,还言犹在耳:「我的标准。」 楚照终于提起了点兴趣,她拿起笔来,沾了墨,拿来描红的纸,对着那两张至宝,开始了自己的书法创作。 照着您写过的写,这还不是标准么?她写得发笑,笔尖滑颤了好几次。 没事,反正都是描了,不说全部,六七分还是有的。 她一连写了很多遍。 终于,大功告成,她等待接受检阅了。 她并没有等候太久,等到日薄西山,暮光霞色一片橙红铺满窗前时,她的书法老师来了。 「练得如何?」她语气平淡,好像今天没有开心过,也没有伤心愤怒过。 「还行吧。」楚照打着哈哈,书案上她精心模仿的纸,如今并未翻到正面。 只能从背后看出墨痕。 卫云舟轻轻挑眉,伸出手来,按住纸张。 「给我看看。」她道。 写了这么多,还算是态度良好?她没来由地想着。 自卫云舟进来伊始,楚照便觉得心跳不已,现在已经汗湿津津,她不安地磨着桌椅。 她能不能顺利拿到药? 卫云舟拿到手的是一沓。 张张都是相同的内容,楚照还颇为心机地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如此观之,便能够看出每一张的进步了。 二人靠得很近。那股独属于卫云舟身上的馥郁馨香,又开始缭绕在她的鼻尖。 喉鼻相连,楚照不敢吸气,战战兢兢。 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落针可闻,除此以外,便只能听见翻动纸页的声音。 「笔,给,我,刚刚写字用的那支。」声音清薄,像是雾气化开,清灵入耳。 又要教我?楚照没有迟疑,将刚刚用过的笔递给卫云舟。 然后,头就被这支笔敲打了一下。 「嗯,好学吗?」 第82章 欢喜 敲击的力度自然不是很大,只不过是拿笔的后端轻轻地打了一下。 但是打了就是打了。 楚照想也没想,便立刻一脸委屈地捂住刚刚被打的部分,说道:「明明就认真写了,怎么还要挨打?」 卫云舟未有说话,二人沉默顷刻。 终于,她缓缓开口道:「又不是因为你认真不认真。」 「不是认真还是什么嘛?难不成你是对我找的这位老师不满?」楚照开始胡搅蛮缠,然后转过头来,抬眸一脸真诚地看着卫云舟,「可不可以把药盒给我了?」 看到那一双真诚且可怜巴巴的眼睛……虽然心里面明明知道是演的,但是卫云舟心中还是不免一动。 她微微怔愣片刻,但是马上答应确实不是她的作风。 「可以是可以,」她轻轻道,「但是先回答我,你怎么不学这里面的书帖,反倒是找到这个的?」 她将那一沓纸放在书案上面,后半句话说得隐晦含煳。 认出自己写过的字,对于卫云舟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她也不用点明了说,而且楚照能够模仿她写这个,肯定知道这代表这什么意思。 看着上面有些笨拙但还是竭力模仿的字迹,卫云舟不禁心中一动。 她记得明明很清楚,刚刚走的时候,楚照对她说过的话。 那句话,楚照还说得倏然而止了。可惜她什么都记得。 她唇角微动。 既然是你亲口说过的,那本宫问上一问,也没有任何问题吧? 楚照还在解释:「我刚刚对着书帖一阵勐翻,然后就翻到了这个。」 卫云舟故作严肃道:「我走之前应该说过,让你练这些名帖吧?」 事情果然如她预料的一般发展。 楚照又开始信口开河:「公主殿下的字难道比这些人差吗?哪怕是小时候写的,也见仙风道骨、苍劲有力、遒丽端庄……」 虽然知道她惯于如此,但是任谁听到赞扬,都会开心。 只不过卫云舟要的还不仅仅是赞扬这么简单。 她笑了起来:「你当真这么觉得?」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楚照所坐的另一边,开始翻动那些堆叠起来的书帖。 沙沙的、指腹同书页摩挲的声音开始作响。 听起来像是忽然穿过的风,吹得窗台边上的绿叶响动。 如今夕阳西下,二人所面对的窗台正好朝西,日光斑驳,将二人在半是霞光半是晦暗之中。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楚照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只是侧过头,一直听卫云舟翻动那些书帖。 「我当然这么觉得啦,」楚照老老实实地答话,「如果我不这么觉得的话,我学你写字做什么呀?」 她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学我写字了。 第167页 轻渺的笑音再次响起。 楚照莫名觉得不安起来,她刚刚说的都是挺对的话吧?怎么卫云舟又开始笑了起来? 一定是她刚刚说的实在是太好了,说到了卫云舟的心坎上面,她才会这么满意地笑。 胆战心惊,但楚照还是又多问了一句:「」 翻动了一会儿书帖,卫云舟终于找到了那两张「原本」。 上面的字还是显得青涩。 转笔处的飞白,还有那深深的一钩,忽然就把她钩沉到记忆深处之中。 不用抬头,她可以轻轻松松地看见桌案上面铺满的霞光,连砚台上面都泛着叠错的金光。 一如她和自己母亲待在一起的那个午后。 就是在那个午后,她提笔写下了这两张纸,只不过还是未能得到母亲的肯定…… 「母后,你看我这次写得怎么样?」稚嫩的小童无非是几岁年纪,她咧着嘴巴冲着母亲笑。 母亲面带倦容,只是安静地坐在小女孩的身边,闻言之后,这才看过那两张纸:「嗯,写得比上次有进步了,但是还是可以再练练。」 「为什么?」 小女孩自诩聪明有悟性——她向来是这么觉得自己的,她适才认认真真地写了这么久,不会没写好。 母亲只是嘆了一口气,摇摇头,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反倒是将那两页纸放回了书帖里面,说道:「总之是不行的,你还年轻,还小嘛,还有很大的进步的余地……况且,你要是拿去给你的父皇看,他也会这么说的。」 小女孩嘟囔了几句,默默地将两张纸收了起来。她将两张纸夹入某本书帖里面,深深压住,从此再不启封。 只不过今日居然被她找到了。 卫云舟眸色一动,这才从遥远的记忆之中抽离出来。 刚刚楚照也问她原因,是不是? 「比之前有进步了,」卫云舟淡淡一句,「只不过还是有进步的余地。」 记忆翻腾,仿佛海暴一般顷刻侵袭,霎时间就将她吞没。她几乎是被指引一般,说出了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话。 话一出口,卫云舟忽然就觉得有些后悔。 有进步的余地,在她看来自然不是什么好话。 但是听者却完全不这么认为。 楚照刚刚还在提心弔胆,心想自己这个时候投机取巧,别不是撞到枪口上面去了——但是卫云舟刚刚居然夸她有还进步的余地诶?! 这实在是……太好了。 果然不练这些又厚又看不懂的书帖是正确的。 她笑嘻嘻地抬眼,头往旁边仰过去,看见一脸若有所思的卫云舟:因着思考,眉峰微微蹙起;樱唇有些微上扬的弧度。 仪态仍然端庄,雪白的天鹅颈前面,明珠清辉流溢,反射出霞色日光。 哎呀,她到底要戴到什么?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楚照心中倏然一紧,不过她还没有得到卫云舟的更多答覆,只是依然抬头,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尊师重道嘛。 「既然写得不错,那也应该是很厉害了?」楚照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而且您刚刚又说了,是按照您的标准来——」 听闻此言,卫云舟脸上浮过一丝诧异:「写得不错?」 她刚刚有这么说嘛?为什么楚照怎么理解她的话? 「呃,」楚照忽觉眼下是自己在给自己贴金,她打着哈哈道,「对啊,这『原本』就写得非常不错嘛,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看的。」 吹牛不打草稿。卫云舟淡笑一声:「哦,那你见识是不是太少了,以后要是见到别人大书法家写的,怎么办?」 文盲还讲究这些啊。 楚照撇撇嘴,一副市井无赖气息:「我就乐意没见识……看了殿下的,其他人的我都一概不看了。」 卫云舟终于被她逗笑了,忽然想起刚刚的事情来。 她去对面的席上坐下,伸出一只手来,撑着自己的头。 袖口倏忽滑落,露出里面修长莹白的耦臂。 卫云舟单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盯着楚照,眼尾因高兴而上翘起弧度来:「好吧,这可是你说的——除此之外,其他人一概都不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在卫云舟说来,怎么就觉得有些其他意思呢? 楚照的意思明明就是书帖。算了,但是无所谓。 她顺着卫云舟的话说下去:「当然!」 然后她又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卫云舟,眼睛中充满了求饶:「字也写了,承诺也做了,殿下能不能放过我一马?」 能不能赶紧把那个蓝色的药盒还给她!!! 找不到钱霖清,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嗯,」卫云舟答得疏冷,拿出那个蓝色药盒来,铿然一声放在桌子上面,「就在这里。」 一见梦寐以求的药盒,楚照立刻两眼放光——她伸出手去拿。 手马上就要碰到药盒,就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一只修洁的手却突然又按了回去。 冷白指骨,在将夜的天色下愈发白皙起来。 楚照:…… 她抬起头,对上卫云舟似笑非笑的眼睛:「等一下,别这么急。」 玩不起别玩!!!她微恼,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收回了手。 「怎么了?」楚照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 第168页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卫云舟说得煞有介事,「今天下午,走之前,你说了一句话。」 呵呵,我说的话可多了。楚照强颜欢笑:「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要练的书帖,都是练喜欢的人的?」 这句话,卫云舟说得极慢极慢,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面挤出,再慢慢地往外面迸。 楚照的耳尖霎时染上霞色——窗外的天色降落,却不意间落到她的耳边。 「啊。」她张口结舌,「当然啦,要是不喜欢,谁练啊?」 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练字就像读书,不喜欢谁接着写谁接着看啊?但是从卫云舟嘴巴里面说出来,她怎么就是觉得怪怪的? 她今天下午的怪话,似乎都有点多。楚照心中略略不安。 「嗯,原来是这样,」卫云舟忽然起身,身影骤然如山,她缓步移到楚照身边,然后微微躬身,在她的耳边细语呢喃:「既然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是喜欢我才对着我的字练习的?」 温热的吐息,由上而下地覆盖了她最敏感的耳廓。 最让觉得楚照觉得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说什么血流逆流,五内翻腾,五脏六腑霎时下沉都不为过。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只余下沉重的唿吸声音。 楚照顿感自己四肢无力,她微微侧头,眼前人的花容娇靥,骤然放大。 纤长卷翘的睫毛,流光潋滟的清眸,如孤峰一般高挺的鼻樑…… 她们距离如此近,近到仿佛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嗯,我说对没有?」长眉轻轻挑起,像是蓄满恶意又像是绝对纯情。 第83章 便宜 「呃,对,对,」因着某种特别的原因,楚照的答话相当可疑,「这普天之下,大梁有谁不喜欢公主殿下啊……」 她自认为,自己答得完全没有问题——毕竟卫云舟是大梁的公主,大梁还没有统一中州,普天之下,自然是有些过了。 但是卫云舟偏偏就咬中了这个字眼:「所以,你是雍来的——你就不喜欢?」 ??? 她再度被哽咽到无语,只能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欲哭无泪,楚照已经想像到了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你没有这么说?」卫云舟的语气像是非常不解,「所以应该怎么说呢?」 她忽然间又靠近了点耳廓,清音丝丝缕缕,不仅仅是撞入耳朵里面。 没办法,摆在楚照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而已,如今她口中能够说出来的话,也就只有一句而已。 「我当然是喜欢殿下啦。」 她一口气特别快特别迅速地说完了这句话没有给自己留下喘气的机会。 说得实在是太快了。 卫云舟直起身,微微嘆了口气。 楚照心里面又是咯噔一下。 她怎么又在嘆气?! 看来今天这事情应该是没完没了了。继被迫表白之后,她还能做什么事情呢? 楚照左手撑起脸颊,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朝着右边望去。 避开左边的人,是她的当务之急。 「说得太快了,没听清楚。」声音清灵,但是明摆着就是要再占她的便宜。 很快嘛?明明不快。弦逐夫 气氛愈加暧昧,楚照体感周遭温度都在上升。可靠的推测,是凭藉她的脸红把温度烧上来的。 她只能别过头,盯着卫云舟:「我、当、然是喜欢殿下。」 前面还有意识地停顿,到了后面还是像奔逃一般,说得飞快。 卫云舟:……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还是先等等,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现在可以了嘛?」楚照一脸恳切,虽然还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卫云舟,但是右手已经伸了出去,摸到了那个蓝色药盒,冰凉的触感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那我就走了哦?」 赶紧逃是楚照心中唯一的念想。 拿了这个药盒,她马上就要踉踉跄跄地逃出去了。 但是她的书法老师毕竟严厉,没给她这个机会。 「还不太行吧,今天我还没有亲自指导。」卫云舟的唇角翘起的弯弧,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就一直没有压下去过。 言外之意相当明显,楚照还有一「劫」需歷。 卫云舟走到楚照的身后,话音带笑:「现在还不算晚,还有点光亮,不会有鬼出现。」 楚照:…… 怎么她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怕黑有什么错。 「拿笔吧。」声音温和,不带平素的张扬。 楚照乖乖听话,拿笔蘸墨。 细腻的手已然覆上她的手,但是这次书法老师的心思一点都不纯粹。 她完全是故意的:谁这么教人啊! 细腻的指腹摩挲过楚照稍微粗粝的指节,酥酥麻麻的触觉,从手部开始覆盖蔓延向全身。 楚照完全使不上劲,她只能看到莹白嫩滑的手,还有由凤仙花染红鲜艷指甲。 她紧紧扣住她的手,像是指尖的缠绵。 楚照大气不敢出,这次卫云舟说了什么,两人又写了什么,还是同上次一样……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教了也是白教。 当然,或许这位心怀叵测的公主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教会她什么。 第169页 毕竟她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终于,暝色四下,一弯新月从房间另一处照进屋中,月光泛着幽蓝色。 折腾了一下午,总算是结束了。 卫云舟终于肯松开楚照的手,还颇怀别意地在旁边点评:「嗯,和上次一样,带着写就会写。其次,手还是很容易出汗嘛。」 不出汗的人才奇怪了。 楚照嘟囔两句,她可不仅仅是手掌心出汗这么简单。 她站起身来,转过头,目光微微下移:「所以,殿下,可以我的药盒还给我了吗?」 因着心跳剧烈的原因的,今天她的大半个下午,都无暇去顾及灼热的疼痛。 卫云舟颔首:「当然可以——只不过我再多问一句,这里面是什么?」 「是我的药。」 卫云舟表情顿时有些古怪。 这人莫不是傻了,药盒里面不装药,还想要装什么东西? 然后楚照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赶紧为自己找补道:「是治喉咙的药。」 卫云舟眼中出现异色:「你的喉咙……还没有好么?」 对于楚照患有喉疾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她也曾听闻宫中太医说过,这喉疾或许同所用的炭火有关。 故此,她才会在那一次给宫中所有人赠礼中,将金、银丝炭送给楚照。 之后她看楚照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也没往心里面去。 「没有。」楚照苦着一张脸。 卫云舟若有所思:「还没有好的话,你去看看太医吧?」 楚照下意识地就拒绝了,毕竟是太医,她是一个别国来的质子,这种事情感觉还是别扭。 听到她的拒绝,卫云舟只是挑眉表达疑惑。 楚照解释:「这……在下是雍人,麻烦宫中太医恐怕不太好。」 卫云舟脸色由起初的疑惑,立时转变为了瞭然:「这样啊,那我陪你去便是。」 楚照:……?? 她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她看了看卫云舟的眼神,把准备解释的话吞了下去。 是的,如今卫云舟的眼神,不是喝醉后的迷离,也不是端坐高堂上的凌厉,也不是故意要撩拨她时的娇憨媚态…… 她盯着那双清灵的眼睛,找到了最贴切最合适的形容词:神女。 怜悯世人、普渡苍生的神女,为了照顾一个只身来到敌国、可怜巴巴染上了喉疾,一时半会儿却解不了甚至不敢自己去看医生的可怜质子。 我服了。楚照无语凝噎,知道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要是继续解释下去,只会让某个人越来越兴奋,让她觉得她肩负的责任很大。 算了,楚照干脆地别过:「那,公主殿下……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她试探着开口,语气非常诚恳。 毕竟卫云舟不是一个轻轻松松就能放人走的人,楚照已经习惯了,多求她一次。 出乎意料,卫云舟居然没有挽留她:「既然这么想走的话,那你就走吧。」 这话说得十分浅淡,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楚照预想之中的挽留。 楚照勐地想抽自己,她今天下午蹉跎了这么久还不够么。 她笑嘻嘻地同卫云舟告别,还极其刻意地说了些「感谢恩师」的话。后者也报以微笑,居然还招唿她再来。 指缝穿插,指腹摩挲缠绵,双手交覆汗津津的感觉,一下子就从语言跳脱成了实感。 楚照心道还是算了,她再也不来学什么书法了,只不过明面上她还是答应了。 如今后殿黑灯瞎火,除了青蓝色的月光,和流溢光辉的明珠,再无其他能够发亮照明的东西。 盯着那颗明珠,楚照再度欲言又止。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先走了。 等到千秋宴之后再说吧。她默默想道。 走出水月殿,那倚靠在柱子上面昏昏欲睡的宫人,忽然就惊醒了一般:「呀?楚二殿下,您今天晚上居然出来了?」 「现在您要去什么地方?去洗澡吗?」 明明她刚刚出来的间隙,已经吃了一颗药,怎么她现在还是觉得喉咙堵说不出话来呢? 楚照只是尴尬地扯动了嘴角:「没,我要回去了。」 宫人惊讶,虽然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楚照只是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她为什么不留宿长年宫罢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留宿长年宫啊!说起来,楚照还是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充满了好奇。 诡异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腾而起。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不知道。 只有卫云舟知道。可是楚照又不能直接去问她。 难不成卫云舟发现了她是……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就被楚照无情否决了。 不太像,人家不是言情文大女主么,不要崩人设啊——她还是回去了的好。 披着溶溶月色而归,今日柏堂门口,照例有两个人在门口等候她的归来。 和往常一样打过招唿,楚照走进院中。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往日,她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她翕动鼻尖,试图寻找气味的来源,很不巧,一声扇动翅膀的声音,验证了她的猜想。 鸡,来,了,还有很多只。 楚照无语,看向旁边一脸严肃的红枫:「这是你今天去抓来的母鸡么?」 第170页 「是的,我是在东门菜市场买的,这一群母鸡是由专人养殖……」红枫一板一眼地介绍起这一堆母鸡的来歷,包括它们的价格,还有这批母鸡对于催开芍药是多么多么地有用。 「殿下,按照书上所载,这些母鸡,您要亲自餵养七天。」 她尴尬:「我亲自餵?」 挺好的,劁完猪还要养鸡,她喜欢种田。 「是的,您得亲自喂,不过这七天,您自己选择就好,」红枫还是那么严肃,却说着楚照以为最不着边际的传说,「剩下的日子,我会替您好好打理的。」 「好。」楚照应声。 她今天好累,虽然只写了两张纸,但是她还是觉得很累。 湿汗涔涔的感觉,自她踏出水月殿的门槛开始,就一直未曾断绝过。 对了,今日卫云舟可不仅仅是告诉她要练字——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她忽然想起,便随口问了红枫一句:「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所说的……宴请京中公子那个宴会,是什么时候?」 「嘶,」红枫低下头,似在沉思,「好像就是三日之后吧?因为时间紧迫,要在千秋宴之前呢。」 只有三日的光阴——怪不得。 楚照心中豁然开朗,一片瞭然。 「发生什么了?殿下,您是不是要与会者的消息?我可以去打听。」红枫自告奋勇。 楚照本来无意,但是听了红枫如此说,还是答应了下来:「你去吧。」 第84章 磨蹭 入春时节,春雨淅淅沥沥,吹开一树待绽的花苞。 只不过柏堂中的质子,还在为五月花期的芍药愁眉苦脸。 今晨还飘着纷扬的细雨,距离她从长年宫中要回那蓝色的药盒已经是三日之前了。 是的,今日就是宫中设宴款待诸公子的日子。所有人都知道——从今晨起,就有接连不断的车马而来,停在阙楼之外,接受了全身检查,这才入了宫中。 这些人,均是京中青年才俊,人道个个风流,玉树临风……共同点,则都是尚未婚配。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互相对望一眼,嘴角勾起笑来,似在诉说多年的心愿。尚未婚配是真,只不过论起动机来,则不一而足。 迫于家中压力而尚未婚配、或是蓄意已久的尚未婚配。可是,哪怕是后者,都还有许多值得说道的地方。 自然有人对那天上皎月求之不得,直到今日;也有人野心勃勃,得陇望蜀。 除却这些世家公子外,质子府也来了一队车马。在深浅的雨帘中,他们也从马车上面下来,互相致意问好。 同样是质子,人家都殚精竭虑,怎么就自家殿下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呢!红枫不悦皱眉,这一切,她全部看在眼里。 楚照晨起,她今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上次给她拿来一本什么《奇技淫巧》之后,她便只在每日中多加了一项活动:养鸡和取蛋。 春风吹斜了稀疏的雨幕,淅沥的春雨已然有了渐停的态势。地上被雨水洇透的青砖,如今也开始干了。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日头渐渐地高了,可是楚照还是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她如今甚至还在院中追逐那只「咯咯「」叫着的母鸡。 红枫终于按捺不住了,她便去寻翠微:「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殿下怎么还没有换衣服?没有换衣服就算了,她怎么还在追母鸡?」 翠微一时语塞:「呃,可能是喜欢吧。而且,在院中养鸡,不是你的主意吗?」 「我是让她养鸡,可是养鸡的目的是为了催开那芍园中的花,最终目的还是去讨好公主殿下啊。」红枫十分无奈,「这,今天,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怎么衣服都不换一个的?」 「你看她对养鸡这件事情这么上心,证明肯定是对公主殿下有意思的……不然也不会这几天都这样了,」她又嘆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是,但是,今天明明就是最重要的日子,皇帝都要过来看,殿下怎么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翠微看起来相当无所谓:「哎呀,你是不是忘记一个可能性了?」 红枫不解:「我忘记什么可能性了?」 翠微笑嘻嘻道:「也许殿下她就是喜欢养鸡也不一定。」 红枫:…… 得,她觉得翠微委实不靠谱——怪不得在她到来之前,二殿下的生活这么惨澹! 她不打算再和翠微说话,又记挂起楚照来。 随便套了件长衫,头髮只是用一根素簪捆了……这都日上三竿,春雨下了又歇了! 只不过,自从上次回宫之后,红枫便对楚照生出莫名的更多敬意——她觉得,自家殿下应该是有自己考量的。 但是眼前的景况,她委实是捉摸不透:现在都这么晚了,她刚刚回来的时候,见了那些穿绣裳珠履、冠袍整齐的公子哥,从宫门鱼贯而入。 也许午宴会推迟,但是也不会推迟太久呀。红枫看着心里着急,她决定冒着风险劝谏一下楚照。 在这之前,她要再问问翠微:「你没有忘记给殿下准备衣服吧?」 翠微睨了她一眼,面上不屑:「我看起来有那么不靠谱么?肯定是准备好了的——我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殿下没有穿而已。」 「没有穿?」红枫皱眉,「哎,我现在过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第171页 刚刚在逗着母鸡玩,现在楚照又一脸认真、肃穆地站在鸡舍的外面。 她撩起了长长的袖袍,伸出手,往茅草堆里面掏蛋…… 红枫彻底无语,她快步走近,道:「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楚照旁若无人,继续自己手中的动作,她刚刚触碰到了一枚温热鸡蛋,「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她甚至还有闲心慢悠悠地反问! 红枫一脸悲痛:「殿下,你不要再关心这些鸡蛋了!」 楚照终于侧过头,盯着红枫:「不是你叫我这么做的么?」 红枫无语,她不知道今日的楚照怎么这么死脑筋。 明明前几天还聪明着呢。 「先不说这个了,」她语速很快,「您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楚照用袖子拍了拍衣服,淡淡道:「知道,那什么折枝宴吧。」 折枝,折枝——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怪名字。楚照略略蹙眉,不知道是谁动了这么蠢的脑子,能给宴会想这种名字? 谁配? 「您既然都知道是折枝宴了,还是快点别管这些鸡呀蛋呀的了,今天我来给您收拾。」红枫苦口婆心。 「你不是说,要环环诚心,那芍药才会开么?」楚照置若罔闻,继续在水槽里面添水。 红枫面目抽搐,殿下不是死脑筋,是变得不聪明了,如今竟然变成一个痴儿了! 她嘆了一口气,心生一计,便走出柏堂去 日头越来越高,太阳攀上了不远处摘星楼,霞光万道。 雨歇之后,青砖灰瓦上面的水分,也渐渐蒸干。处处鸟鸣啁啾,一片大好春光景象。 宫内一片热闹景象,少见过宫外男子的宫内人,如今奔走相告,纷纷猜测这未来的驸马会是何人。 红枫回来的时候,偶听宫人叽叽喳喳:「你说,这公主殿下啊……有没有可能尚驸马的可能?」 另一个立时啐了她一口:「瞧你这一天天的,还在长年宫中旁边当值呢!这公主殿下,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去侍奉驸马?」 「哎呀,可是我看今天进来的那些公子,也算是惊为天人……万一公主殿下就看上谁了,爱得死去活来呢?」 回答还是相当不屑:「惊为天人又怎么样,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公主殿下——她要是能去尚驸马,我赶明儿就从永清园里面的那个枯井里面跳下去,一头撞死得了!」 红枫只是默默地听了,不说话。这些宫人里面还是明事理的有,不过昏聩的也有。这靖宁公主,绝无尚驸马的可能。 她现在还要上赶着把自家殿下送去宴会上——这次宴会不露天举行,而在一殿中。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楚照不肯去。红枫心中如今只有一个念头,她请不动楚照的话,自然有人请得动。 她知晓宴会地点是在东明殿,常年用作宴席之用。 这种为公主挑选驸马的宴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在怀禾园中举行,便挪至东明殿中。 红枫刚刚走到门口,便见那些宫外来的男人团团围着,似乎是在簇拥着谁。 她只是瞄了一眼,听了一嘴,便知道这人是户部尚书的儿子柳长安。 嘶,说起来,这人还和她家殿下有段见面的缘分……只不过,如今二人算是情敌了。 看那些人趋之若鹜,狂热追捧的样子,红枫心中有些忐忑,不过还好,那金锁还在,相信楚照一定有好好保管「罪证」。 她得找个什么人来,伪装一下。 忽然之间,红枫便被一个人叫住了:「叨扰,您是楚二殿下的侍者吧?」 她转头,发现竟然是举荷,不禁喜不自胜:「姑娘。」 举荷诧异地看了红枫一眼,确认她的身边没有别人,亦即是说,楚照没有跟着过来。 「您家公子去什么地方了?」举荷相当疑惑,还转头对着那边乌泱泱的人群使了个眼色,「这些人都来了,太子马上也要到了——」 言外之意,相当明晰。 红枫动了动嘴角,她总不能说,楚照还在院落里面照顾母□□? 「殿下嘛,她今日有些不想来。」红枫觉得有些难言。 举荷却是笑嘻嘻道:「她还不来啊?今日她要是不来,公主殿下可有得伤心了。」 这可是卫云舟身边的红人,她都这么说,那么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对啊,」红枫作惋惜状,「您觉得这事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公主殿下伤心吧?」 「放心吧,我这就去转告给公主殿下。」举荷一脸无谓,辞别红枫,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才不会让自己伤心呢。」 临走前,她让红枫放心,红枫赔笑着应下了。 东明殿正殿极大,高台玉阶之下,矗立了一块极大的山水屏风,刚好能将高台与宴会长桌隔开来——这屏风到时间是要撤去的。 卫云舟如今就坐于高台上,闭眼小憩,有一只手屈起指来,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咚咚,咚咚。 今天究竟能遇到什么事情呢?选定了驸马,什么时候就会成亲了吧?她默默地想着。 这戏,主角只有她和她就够了。 忽然听得几声足音,稍微显得急促,能够这么大胆进来的,也就举荷而已。 「殿下,」她开口,「有事禀报。」 第172页 「怎么了?」卫云舟仍保持小憩模样,未曾睁眼。 举荷看她疏冷模样,便道:「刚刚楚二殿下的那个身边侍者……说她到现在还没有过来。」 「不过来?」声音颇带了一些玩味,「那她想做什么?这驸马之位,还能凭空地到一个不在场的人身上么?」 举荷没回答这句话,只是又问:「殿下,那我,要不要现在就去请她过来?」 卫云舟倏然睁开眼眸,深邃如漩涡的瞳眸,霎时变得清明如许:「当然要去请她过来了。」 举荷咬唇:「怎么说呢?」 「按本宫刚刚说的。」卫云舟重又阖上双眸,继续小憩一般。 举荷瞭然:「知道了。」 东明殿正殿採光甚好,门槛处日光金影错落了满地。只不过,光线曲折进殿,便被那巨大的一块山水屏风阻拦,屏风能将其后人的身影掩盖得极深。 若是有人站在后面的话,屏风之前的人是看不大清楚的。 卫云舟的注视着屏风后面的图样,玉刻湖光山色,上面盛开簇簇繁花,粉嫩如新。 她垂首低眸而笑,心知为何那人不肯来。 自从那日,那人拿了蓝色药盒仓促而逃,却不记挂那只金锁后,卫云舟便起了些调查的念头。 那个金锁上面还沾染了些脂粉气,而其上所刻的字,只需稍遣人打听,便可知道物主为谁。 这物主啊,还是太子眼前的红人——也觊觎这驸马之位,他的凤,吹得可大了。 「她大概知道?」卫云舟嗤笑一声,忽然生出几分更强烈的愿望来。 既然说喜欢了,必须表现出什么来吧? 第85章 入宴 楚照看着眼前的一套紫色衣服,陷入沉思。 这衣服是刚刚翠微给她送来的:「殿下,这是长年宫宫人送来的衣服。」 既然是长年宫宫人所赠,那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楚照耷拉着眼皮,看着那件衣服:「这是什么意思?」 翠微的语气同样有气无力:「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啦,公主殿下那边还有话说呢。」 「什么话?」 「说,如果再不来的话,她要亲自来请您。」翠微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正经。 楚照:…… 我服了。 为了避免被公主殿下亲自请去赴宴,楚照还是艰难地抚过那件衣服。 「现在还来得及么?」她又问了一句。 翠微道:「当然来得及,这宫宴推迟一些,本来也无妨。」 「好啦好啦,殿下,您赶紧换衣服吧,」翠微开口催促,「我去给您找冠来。」 行吧,楚照勉强答应了。 她这才捧了那衣服,往寝房中走去。 明明是早上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走得一步一顿,昏昏沉沉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其实她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几日,宫中所有人都在传这皇帝设下的折枝宴。 折枝,折枝,寓意不言自明。楚照不喜欢这两个字,当然了,她不喜欢的人,也会出现在这宴会上面。 就像那一日,被她一通胡骂的黑色名册上面的人一样。 可是若是她去了今日的宴会……看卫云舟那样子,非要她做驸马,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与其说楚照不愿意去参加折枝宴,不如说她不敢去,她害怕承受这件事情的后果。 害怕是一回事,但是讨厌那些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她磨磨蹭蹭直到今日。 可惜卫云舟偏偏不放过她——「如果再不来的话,就说本宫亲自来请。」 她还是害怕了,她去了也不一定就被立刻被指为驸马;若是不去,等下卫云舟亲来,那事情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想到这里,楚照便利索地换上了衣服,翠微拿来的冠,她也一併戴上。 一顿整理,终于收拾好了。 玉冠束乌髮,眉目胜霜雪,清湛如常。 她着了那一身曲水织锦紫袍,姿态挺拔,如柳如松,更衬风度翩翩 虽然知道楚照人长得好,但是翠微还是不免惊唿一声。旁边的茶月也跟着觑了一眼,只在心中默默道,这二殿下还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的确是比今日进宫那些歪瓜裂枣顺眼。 「那,」翠微开口提议,「殿下,你这就去赴宴了吧?」 「你们没有人去的么?」楚照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对了,红枫去哪里了?」 其余几个人都答不知道。 楚照凝眸,又想到刚刚那个长年宫宫人所来,还有红枫不知所踪,她忽然间也就明白了什么。 她真是,在这方面操碎了心。楚照微微摇头,衣服都已经穿好,也有人过来放了话,她再折腾磨蹭下去,也不是一个事情。 想到这里,楚照还是动身了。 今日设宴在东明殿。 她是独身去的。 一轮骄阳悬于中天,路过的一带水池表面,泛浮起层叠交错的金片。 波光粼粼,金辉错落。刚刚雨后初霁,太阳就迫不及待地露头。 是个好日子,还是个稍微显得急躁的好日子。楚照没来由地想着。 东明殿门口聚集了乌泱泱的一片人,光是看他们的衣着,楚照心中便也瞭然。 嗯,其中显得较为出挑的那个,她认识的——不就是那个什么柳长安么? 第173页 因为太子许下承诺,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开心到晴潇楼寻欢作乐的户部尚书的儿子。 他今日穿着也是相当华丽,垂饰流苏,让楚照不觉想起花灯夜她碰见的那个离奇的男子。 呃,又是不好的回忆。果然不好的回忆都是环环相扣的。 除却大员公子之外,还有些同她一样的质子。 比如,上次在百官宴上和她有一面之缘的,陈质子。 楚照甫一靠近,便被他瞧见了:「这不是楚公子么?您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还不待楚照回答,他便又用酸不熘秋的语气说道:「不对啊,楚公子,不应该从这边过来吧?我以为您应该从那边过来!」说着说着,他甚至还向东指了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长年宫的方向。 只不过问题就在于,柏堂和长年宫很近,而这宫中这么宽阔,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楚照略略一思索,便道:「陈公子真是百密一疏啊。」 陈质子不解地看着楚照,不明白她的意思。 「陈公子知道长年宫位于何处,看来是费了心思的……可是,您不知道在下的居所和长年宫中离得近么?」 适才已经有人侧耳静听二人的对话,如今听了楚照这番话,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反正他们根本就捞不上驸马这个位置,过来交结一些人脉也是好的。 楚照话音落了几息,陈质子脸上的表情登时便涨出红色,他相当气恼,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本来想骂人,但是很快又想到那一日他离席时,楚照涎皮赖脸抚过浮光锦的样子。 呵呵,果然那三个字是对的。 楚照只是听得陈质子嘀嘀咕咕了一句「软饭男」,仅此而已。 这些人三五成群,聚集说话,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公主殿下未曾请进。 虽然有如陈质子者,嫌弃讨厌楚照,但更多地还是过来巴结的人多。 柳长安身边原本聚了一堆人,在旁边柳公子长柳公子短的。这些趋炎附势之徒,一看楚照到来,便又起了别的心思。 刚刚都和柳长安说过话了,这下再同楚照说几句话也无妨。 柳长安就在这个时候,看了楚照一眼。 二人身量相仿,服饰上面差别倒是较大。他穿一身蓝衣,坠饰花纹甚多。 楚照只不过是穿了一袭紫衣而已,也没有多余的配饰。但她当然胜,胜在这衣服是卫云舟所赠。 柳长安先用一种极其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楚照:「哟,原来这就是雍国来的质子殿下呀?」 气氛骤然冷凝下来几度,一时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谁当着人家的面直称别人是质子的?大家面色都变得有些难堪,想看看这二位风口浪尖的人物,究竟如何。 楚照微笑,语气是同样的诧异:「哦,看来阁下知道我?可我不认得阁下呢。」 柳长安皱眉不悦:「不认识我?那也没关系,您现在认识我了,我是柳长安,家父柳臣之。」 哦,柳臣之。 楚照一脸茫然地看向他:「哦,在下孤陋寡闻——毕竟从小就生活在故国皇宫,来了大梁,也住在皇宫之中。」 住在皇宫之中,这细究起来,不就是在有意无意地说自己和公主殿下的关系嘛?最近流言蜚语这么多,柳长安不可能不知悉。 他一时语塞,将拳头攥紧几分,想要顺一口气来。 这人还真是讨厌,和他的哥哥一样让人生厌。 只不过,有太子殿下的承诺在,他心情还是勉强称得上舒坦的。 没关系,他柳长安是谁?莫非还比不过这个质子? 这两人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消散,大家重又笑了起来,安静地等候宣进。 后面又多来了几个人同楚照说话。 这些人也是抱着不同目的来的,只不过他们显然是看不惯柳长安,悄悄附耳告诉了楚照他的好多坏话。 大概就是表里不一的这些话。 楚照微微点头:「我明白了,只不过,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得意?」 那人嘆一口气,「还不是有人在他背后撑腰?」 楚照只是面上浮着笑,没说话。 她心里面倒是想得多一些:这柳长安在原书中,也是这样的形象。只不过男主当然是主动出击,在折枝宴上,以其无人可比的人格魅力……胜过了柳长安。 只不过楚照今日来,什么准备都没有做,直至上午的时候,她还在选择躲避。 她忽然就想起柳长安落下的金锁来——没技艺,但是有证物在嘛。 可是,可是那金锁如今在何处?她忽然便想起来了。 还在长年宫中?!那卫云舟是不是知晓此物的存在……她皱眉。 从头至尾,柳长安都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势,不仅仅像是他要做驸马,更是公主要尚驸马了一般。 脸皮真厚,楚照淡淡睨他一眼,只是偶尔同身边人说上几句话。 终于出来了一个宫人,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请诸位进殿。」 于是众人又鱼贯而入。 此次宴会,是礼部所承,只不过卫洞南从中作梗,在座位上面动了些手脚。 质子的那一桌,天然就比大员公子的那一桌要离得远。 第174页 人可以来,但是距离必须离得远嘛。 东明殿正殿极大,长桌整齐排列,围成了正四方形。 轩窗四敞,金光浮动,一直从正殿曲折漫入,直到被那巨大的山水花鸟屏风阻隔。 看得出来,座中首位,有留给三人。 金丝檀木长桌,其上横陈果盘酒盏。座后设翠绿修竹,叶色攒青。 引众人进来落座之后,宫人只是笑道:「各位还请就坐,稍事等候……你们大可先说说聊聊其他的事情,今日宫宴,陛下要亲自驾临,大概还要些许时候。各位可就饮就食。」 说罢,宫人便直接辞去了。一时之间,偌大殿中,便只剩下这些人了。 楚照身边还是有些活泼的,屡屡和她说起话来。 这人同是质子,讲的事情,也多是质子府上的质子。 他先是对着楚照恭维了一番,然后就开始小声说起其他人的事情来。 楚照没大听得仔细,只不过这人又将她同柳长安作比:「这柳公子啊,如今可以说是得意忘形了……」 楚照终究沉不住气,问了一嘴:「公主殿下又不心属于他,他如何得意?」 质子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有人给他许了承诺,人家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不过啊,您要是有机会,还是要给公主殿下说道说道,我猜殿下还是很信任您的嘛。」 楚照撇撇嘴,没作声。 质子心中知晓这二人的不对付,也不便再说,便指了指旁边位置较远的一个人道:「您可知道那位?」 「那是谁?」楚照循着质子的手看了过去,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男子,今日着一身素白。 看起来很瘦,面容温润清朗。 「是赵公子啦,」质子又压低了声音,「他从小就来了大梁做质子,只不过那会儿进质子府前,都要来宫中一趟。那会儿他才多小,见了小公主一面,就害了相思病……听说啊,都已经七八年了。」 害了相思病?楚照又看那人一眼。 这位害相思病的质子,他手上还捻了一串佛珠。 明明人还未来,他却已经胆战心惊至此。 楚照收回目光,还是没作声。 他有病,她也有病嘛,还是多多关心自己为上。 忽然,那质子站起身来,一步一趔趄,走出殿外,似乎是要出去透气。 第86章 折枝 楚照侧眼看那脆弱的赵公子一眼:面容苍白,唇色淡淡,虽然眉清目秀,但还是掩不住病弱。 他手中那串佛珠,年岁日久,露出深邃的颜色。 他彻底走出去了。 旁边的质子还在解释:「他手上那串佛珠啊,当初陛下念他孤身一人到大梁来,便让他许了心愿。」 「他起初也能来宫中住着,但是他偏不,」质子似乎相当熟悉,「他只求去金台寺,求了一串佛珠……那上面刻了云纹。七八年了呀。」 金台寺,是大梁着名的姻缘寺,供奉一白衣观音。多少少女少男,曾来此地。年少时初见惊鸿一瞥,便由此染上相思。 楚照心中莫名咯噔一下,虽然读过原书,但是从未听过这赵公子的名字。 看来这书中藏着的故事太多了。楚照微嘆一口气,她又看一眼旁边洋洋自得的柳长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漫过。 说起来,众人进来落座已经很久了,却迟迟不见首席上的几位来。 偶有宫人走进来,招唿他们一声:「案上的酒壶都盛有酒,各位请自便,陛下、还有两位殿下,都要一会儿时候再过来。」 说完,那宫人还笑了一下,丝毫不觉有异。 与会者哪敢出声,脸上都是带了笑容,不说话。 柳长安还故意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淡道:「我们自是要好好等待佳人来。」 楚照旁边的质子盯那柳长安一眼,恨恨道:「看他那副嘴脸……说得好像他是这里的头头一般。」 说完,他又一脸期待地看向楚照:「楚公子啊,我们这些质子里面,就只有您和您的兄长有名气了。」 楚照动了动唇角,没做声。 她如今正在做艰难的心理建设。婚,可以结是可以……但是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光是一两件小东西,就被卫云舟如此记恨,楚照难以想像真相披露的那一瞬间…… 要不是这档子事,她今日都不至于这么纠结。 宫人走后,其他人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倒了壶中酒液出来,琼浆击盏,声音清泠。 鑑于公主等人都没来,大家都喝得克制,慢慢讲些有的没的事情。 楚照却喝得心不在焉。 忽而,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侍女来,她走了两步,到楚照身后:「二殿下……请您同我来一遭。」 楚照不明就里,抬头看那侍女一眼,不认识,但还是听了话,起身跟着她走了。 她们二人往旁边的一条深深幽长的廊道走去。 灯光微弱,泛着黄光。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楚照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您跟着我走好了,」宫女声音很低,不带感情,「是公主殿下有请。」 楚照心中霎时梗了一下,她怎么又找她了? 而且,现在这些人,不都是在等待她的到来吗?怎么她不来就算了,还要邀请我? 楚照心下满腹狐疑,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问起。 第175页 这廊道走得奇怪,她们绕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屏风的后面。 屏风后面不是花鸟山水,而是玉刻的湖光山色,上开簇簇繁花,粉嫩鲜艷样式,颇和芍药有几分相似。 楚照怔然:「这是……?」 侍女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您就在这里等候吧。」 那侍女说完话之后,竟然就走了,只让楚照一个人在原地等候。 等候?楚照诧异,她又转眸看了周遭一通:这大屏风虽然大,但其实还是和里面连通的…… 她甚至能够听到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比如当下,他们又在说客套话,不知道是在奉承哪个人了。 都听得见,还是联通,她心下不觉疑惑更多。 卫云舟让她等她,明明就是一屏之隔,她为什么要让她这么折腾过来? 楚照不明,心下却不禁狂跳起来。显而易见,卫云舟有她自己的想法。 可是卫云舟却迟迟不来,就在此时,楚照还听见屏风后传来的声音,似乎已经有人抱怨开来:「这两位殿下,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到的?」 「现在本来时候就还早,你这么急躁干什么!慢慢等吧!」非常粗犷的声音,一声喝下。 旋即那抱怨之声淡了下来,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响动。 没见到卫云舟,楚照哪里敢动?她回头看了一眼,高台碧阶,檀木几案上面还放了一玺,上面镌刻着祥云龙凤纹路,帝王象徵,见此物,如见皇帝。 桌案之外,还有两盏落地宫灯。宫灯外罩一层轻纱,朦朦胧胧散发出氤氲的光晕来,柔和安宁。 这山水屏风很大,大得能够遮挡阳光,于是这被隔开的小室之内,只余下这一片柔光。 楚照摸不着头绪,也等不到卫云舟来——她只能踱步,然后心下愈加拿不定主意。 她还听见外面的声音愈加喧嚷,似乎是太子驾临了,那些人已腾然站起,又准备行礼庆贺了。 既然太子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卫云舟也要来了?楚照凝眸,如此想着,便欲从屏风后面直接转出—— 不料,就在此时,她听得一声低唤:「我亲自请你来,来了却又走了,又不肯见我,这是什么道理?」 刚刚抬起的脚,顿时滞在空中,恰如此刻骤停的心跳。 她是从……另一边的廊道过来的? 屏风外面实在是过于吵闹,楚照根本听不见卫云舟步履的声音。 她只能转头,面带笑容,不觉怔然:卫云舟今日着宫装,头上只戴了嵌金步摇,一身金裘红色锦团敞口绫罗,玉颈仿若大理石琢成。精緻的锁骨微微起伏隆起,胸前玉坠仍存,明珠泛着莹润光辉。 她对着楚照轻笑,目光盈盈,檀口微启:「终于捨得转头,肯回来看我一眼?」 喉咙顿时干涩起来,楚照一时失语,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拟合当下的心情。 她只能艰难地开口:「殿下……您现在找我做什么事情?」 卫云舟不答,只是一副极有深意的样子,微微挑眉,然后伸出纤白的手来,指节微屈。 这是在叫她过去,到她的身边去。 楚照瞭然,便也照做,缓步走到她的身边。 饶是屏风之外声音再大,也敌不过她如今仿若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音。 楚照停了下来,她和卫云舟,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 四目交汇,就在此刻,清明如雪涛的视线,却又被莫名的情愫裹挟,竟然碰撞出几分暧昧旖旎的感觉来。 屏风外面的人还在找她,她却在这屏风之后——她甚至没有忘记叫上她。 「嗯,您还真是难请啊——」卫云舟却刻意跨过那楚照保持得小心翼翼的距离,她骤然贴近,精緻昳丽的面孔,陡然放大。 灼热唇息,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变得极近。 楚照满身连带着视线都无处安放,她若是低眸,便能瞧见玉白的锁骨,还有泛着光泽的玉坠明珠。 卫云舟再度启唇,轻音流泻而出:「为什么今天早上不来?」 原来这是要兴师问罪。 「嗯……」她在一个字上面打顿,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但是卫云舟不当回事,「看着我。」 此时此刻,唯有听从。 她是这屏风后的世界之主。 「先说说其他的吧,」卫云舟忽然转过头,看向屏风上面的玉刻山水,「他们过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你也是如此吗?」 未等楚照回答,她又兀自补充了一句:「我的盟友,我的同谋?」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但是楚照也不敢否认,她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我刚刚在座席上面,看见了那个柳长安了,我看他志得意满。」 卫云舟敛眸,眸色倏然暗沉下来:「他?」 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嘛,说起来,还有一样他的东西,被楚照阴差阳错之下留在长年宫中了。 思及此,卫云舟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弯弧:「本宫倒是听说,这柳公子,朝野盛赞……现在的人都对他特别看好。」 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然后她歪头,笑得恶意又单纯,眉梢眼角尽淌着憨态:「他们都说,他要做本宫的驸马?」 喉咙干涩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汗津津的手指捻着衣襟,楚照还是说话了:「这可不行——」 第176页 卫云舟一脸奇怪地盯她:「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话说出口,楚照才意识到这话莽撞,然后她忽觉耳根一热,又对上那道视线,她只能将眼睛别过。 「怎么不行?」卫云舟忽而靠近,唇息开始烫得二人周遭的温度都热了起来。 楚照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起那金锁的事情,说起那人的风流韵事。 但是她跌跌撞撞的话语并未说完,唇瓣便被温热的触感覆上,吞噬了她凌乱的唿吸。 瞳孔陡然睁大,鼻尖被馨香缭绕,她双手垂下,不知所放何处。 楚照唯有节节败退,承受那霸道的、缱绻的、不得章法的吻。 在间隙中,她能够听到迷离的声音:「你就不能主动,哪怕一点点?」 她拉着她的手,强往腰肢上放去,酥麻感觉从她手中往外蔓开。 她移开唇,艰难道:「这屏风外面有人。」 卫云舟却还是不依不饶:「你只关心屏风外的人,却不在乎你眼前人么?」 一样的霸道,一样的不得章法,但是她心甘情愿。 屏风之外,黑影憧憧,人群还在等候公主殿下的驾临。 她们终于松开手,但卫云舟并未立刻离开,她还微按了楚照肩膀,让她俯身。 染着浓重欲气的声线,贴耳道:「如果你不愿意他做驸马的话,你就来做这个驸马——你尚公主,侍奉我,愿不愿意?」 屏风外声音不绝,楚照却恍觉眼中一片深深雾气,将她,和她,隔绝在此地。 「我……」她犹疑,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在勾在她的脖颈上,在下颌上喷洒着灼热的鼻息:「愿不愿意,折枝?」 「折枝」二字的意味,可真是不明晰。折下公主的高枝,抑或是……别的。 楚照大脑一片混沌。 赵公子知卫云舟不曾来,便捻了佛珠,在东明殿中闲逛着。那佛珠,上面刻了云纹,自然是有它的道理。 年少时的欢喜,被他深深筑进这佛珠中。他知道,他求不来与她的姻缘……他只要她,一直都高高在上就好。 东明殿有一迴廊,通了两侧——他可以直接从屏风后面,转进大殿,是刚刚的一个太监告诉他的。 虽然无人,但是安静,和他素来的想法有关,他便这么走了。 走过转角,他却看见如此一幕。 那盛满欢喜的佛珠,骤然滑落在地,磕碰出声声脆响,却转瞬间淹没在屏风外的吵嚷中。 楚照骤惊,身躯忽动:「有人来了——」 「你害怕被看到么?」卫云舟呢喃一句,「你在意他们,还是更在意我?」 她希望这屏风轰然倒塌,及二人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保持着如此姿态。 第87章 要求 饶是手中的佛珠滑落,摔碎了自年少时就蓄满的欢喜,赵公子还是有些怔忡不解。 他所站立的位置,只能看见公主的背面,她一只手勾在那质子的脖颈上面,另一只手则与质子的手交覆。 她的头,轻轻靠在质子的肩膀上面……他看不见公主的面容,内心却钻心地疼痛起来。 胸腔仿佛被挖了一个极大的洞,里面扑簌簌地灌进寒风来,又抽干了他所有的绮念。 哪怕是他最后的绮念也不能容下——他唯一的愿望,也便就是看到靖宁公主,永远居于高堂之上而已。 屏风外面还是嘈杂喧嚷的人声,他感谢他们的喧嚷,让他听不见面前二人的声音。 卫云舟只是虚虚地搭在楚照身上,声音含了些许的不满:「你在看哪里?」 声音慵懒不满,带着让楚照低头的态势。 楚照本来只是冷淡地看着那病弱质子,那质子眼中空洞无物,仿佛被抽走了神魂一般,直愣愣地看着楚照。 他微微动了唇舌,却天然哑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从楚照眼神中读出怡然……他唿吸猝然凝滞,还在他年少的时候,见过眼前质子的哥哥。 赵公子此刻也只能觉得,二人同样咄咄逼人。 心仿佛被凿开了一个洞,他目光暗沉下来,心知一切虚妄,脚步踉跄,竟然是朝着来时的迴廊又走了出去。 楚照一直盯着他孱弱的背影远去。 卫云舟已经是第二次不满地开口了:「本宫问你……你到底在看什么地方?」 楚照这才收回视线,不意间却瞥见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幽壑深深,万种风情——她唿吸突然又变得急促,视线上移,落到怀中人的鬓髮上面。 「你有认真看着我吗?」卫云舟倏然抬头,鹿眼一片迷濛。 「当然。」楚照答得相当勉强,唿吸都凌乱起来,还能说什么好? 她侷促地低头。 凌乱的唿吸声音,怀中人轻微的呢喃,还有屏风之外更嘈杂的声音,如今一股脑地在她的耳朵边上炸开。 她的一只手,还被卫云舟所掌控着。 「好吧,」声音依旧慵懒,「那我相信你一回——」 「他们在等你。」楚照斟酌道。 卫云舟轻轻嗔怪一声,带着撒娇抱怨一般的尾音:「可是我等了你一个上午,现在你留在这里,合该是补偿我的。」 楚照怔然,一时失语。 好,合该是补偿她的。她敛下眸子,一片清润。 只不过,这睚眦必报的小气女人,惯会借题发挥:「你不来陪我,还好意思向我提要求?」 第177页 楚照不敢答话,只是听着她的抱怨:「嗯,所以,先答应我第一件事——」 「什么……」 但是话未出口,便被一根纤长的手指挡住:「没让你问。」 不问就不问,楚照乖乖住嘴。 「第一个,你愿不愿意当驸马?嗯?」声音带着无可拒绝的凛然,大概是她平素在朝堂之上的作风;可当下景况,听起来怎么也还像是撒娇。 亦即是说…… 带着命令式的、无可否决的撒娇。 「快说话呀。」她的尾音拖了个长调。 「嗯,我愿意。」脑海中只有这几个字了,楚照也只能说了。 卫云舟轻笑起来,然后更深地埋入楚照的脖颈,吐息尽数喷洒在她的颈项间,传来低沉、得意的笑声:「好,好,不许反悔。」 「不会的。」楚照慢慢道。 但是卫云舟似乎还留有后手,她没抬头,只是保证声音,能够入了楚照的耳朵:「你往旁边看,往旁边高台上面看……看见那个玉玺了吗?」 楚照这才发现那威严赫赫的玉玺——见此物,如见天子。 但是,她们如今,居然就在这天子之下,众人之前,仅仅用一个屏风遮挡…… 她不敢细想。 「嗯,都看见了哟,」卫云舟似乎高兴异常,「你反悔不了了,还有现在也是——」 楚照艰涩地开口:「是什么?」 卫云舟缓缓抬起头来,雪颊上早已染上绯色,目光只是落在楚照的衣服上面:「嗯,穿了我宫中的衣服,自然是我宫中的人了。」 说完,她又充满恶意地扬眉,这次她选择靠近楚照的耳廓,轻灵声音盪激,「所以,本宫的驸马,什么时候到长年宫中来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今晚呢?」 楚照居然没作声。 噫,真是忽然间就又变得索然无味了。卫云舟懒懒地耷拉着眼皮,耳朵里面时有时无飘进屏风外面的嘈杂声音。 真麻烦,她才懒得看他们多一眼。 但是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 饶是平素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鹌鹑,此刻也大了胆子。 领口似乎敞露得太多了,等下出去,一定失态。思及此,楚照不假思索,便伸手欲帮卫云舟整理。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在甫一碰到领口的时候,却又被捉住了:「你想要做什么?」 楚照面不改色:「整理衣衫。」 「我有手,」卫云舟似乎是气唿唿道,「我自己会整理,不过你想要为本宫效劳也可以……」 倏忽间,她又笑得特别明媚,又如绿水逶迤,涤盪澄澈。 楚照哑声问:「什么要求?」 她还紧紧地捉住她的手,滑腻的指腹,摩挲过稍微显得粗糙的手背。 「嗯,比如说……再亲我一下?」 她怎么能够这么占她便宜的! 楚照盯着她,盯着那纤长卷翘睫毛下的充满各种意图的眼睛。 失语是失语了,但是行动上面,楚照还是照做了。 「怎么,驸马不愿意么?」轻渺的笑音,再度溢出。 「没有不愿意,乐意之至。」楚照忽然沉声而下。 也罢,她就舍了这一身皮去……不管眼前是如何的路,她都要走下去了。 谁知道呢。 先是唇角的触碰,转瞬便侵吞如勐虎。 指尖缠绵紧扣,二人眼中只是映着彼此。 …… 「嗯,」卫云舟唿了口气,「看来……驸马还是可造之才。」 这就驸马上了?楚照不答,只是任她躺在她的肩膀上面,双靥晕染了胭脂色,微微喘着气,像是刚刚逃离一场暧昧预谋后的余韵。 「够了?」 公主的声音照样慵懒:「现在,可以了。」 楚照:…… 真是滴水不漏啊。 「那现在我可以帮你了吧?」她抬手,悬于领上面。 卫云舟这才从直起了身来,安稳地站着,高昂着头,毫不避讳一般,任由楚照给她细心谨慎地整理了领口。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楚照在整理衣服上面,颇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然后,果不其然,就得到了公主的夸赞:「嗯,驸马真是有一手——以后晨起天天如此,如何?」 这八字……才定下一撇来的事情,怎么她就想这么快? 她们前段时间,不是才说好,要人前暧昧吗? 可是现在…… 楚照眼中忽而闪过那个孱弱质子的模样。不错,人前暧昧,她们也做到了。 「再说吧。」楚照淡声。 「不要再说,现在说。」还是那么蛮横、霸道得让人无法回绝。 楚照也只能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答应了她:「好,好,以后天天如此。」 「嗯。」 得到了满意的答覆之后,卫云舟这才终于松开了手。 她还有些站不稳,楚照便下意识地去扶住了她。 然后便迎上了她狡黠的目光,和带了一丝不着调的笑:「嗯,看来驸马很有自知之明?」 我只是出于……基本的礼仪而已。 但是楚照不敢说出来。 可以预见,要是她这么说出来了,眼前的这位公主,自然是强逼她说什么「基本礼仪就是随便乱扶」之类的话了。 第178页 楚照还是乖乖地将话吞咽了下去,任由卫云舟自己想像发挥去了。 她自己的衣服,倒是比较整齐。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卫云舟理了理鬓髮,眸光倏然冷淡下来,转头时,看见地上那一缕成单的佛珠。 楚照沉默顷刻,然后走至她的身后,俯身贴耳道:「没有。」 哦,没有就是没有。 「嗯,那走吧——」卫云舟根本没去追问缘由,以为是本就遗弃在这里的东西。 也许是宫人没有打扫干净吧。 芙蓉软底鞋,轻轻巧巧地踏上那一撮散落的佛珠,像是无物一般,毕竟细小,毕竟零落。 楚照知道卫云舟的意思。 她从这边出去了,等会儿绕出东明殿外,便又从正殿进来。 而她自己呢?要么直接从这屏风后面出去,要么从另一边迴廊绕出去。 只不过,她忽然就懒得再走这段路了。 想看这里,她索性直接从屏风后面绕出。 众人还在喧腾——因为太子殿下驾临,不管是何种意图,好多人都开始和他打起招唿来。 吹捧赞誉之声,不绝于耳。至于公主殿下的事情,等她来了,再说吧? 而且,公主殿下到现在都没有来…… 楚照悄然无声从花鸟山水屏风后面出现,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毕竟正殿门口也进进出出,人影错综。 她就这么淡然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有旁边的那个质子又热络开口:「楚公子啊,您刚刚去什么地方啦?刚刚那柳长安还在找你呢?」 「他找我做什么?」楚照心中疑惑。 「他找您,能有什么好事……刚刚他还想找人说些公主的事情,可惜您不在场,他说了一通也是白说!」质子捂着嘴偷笑,「只不过,他的那些话呀,要是对旁边的那个赵公子说还行。可是刚刚赵公子也不知所踪了。」 质子还在喋喋不休:「你看他那个患相思病的样子,估计啊,这病是治不了了!」 大梁国力,十倍之于赵。 楚照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那赵公子,他手上再无可摩挲之物,如今只是双目空洞,无神地凝视远方。 第88章 关心 一种奇怪的感觉,霎时间在楚照的心中升腾而起。 很难说明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看着他病弱孱羸的样子,楚照的第一想法,并不是同情。 她收回了自己目光,继续听旁边的质子废话,当然,只是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这是去哪里了?她怎么还没有过来?」质子一腔疑惑,「我还真真好奇公主殿下长什么样呢,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从来没有见过她。」 质子已经习惯了楚照的默不作声,他说他的,楚照听着也就行了。 只不过,提到公主殿下「到底长什么样子」的时候,这质子的八卦劲倒是一下子就上来了。要知道,他身边坐着的可是谁?在京城这些公子质子交往中已经流传开来的楚二殿下呀! 他忽然就靠近了楚照,小声问道:「楚公子呀,您能不能给我说说,公主殿下长什么样?」 不仅可以告诉你她长什么样,我甚至可以告诉你…… 想远了,楚照敛眸,抑制住内心某种冲动,回答得相当冷淡:「当然是惊为天人,等下她也就来了,你且等着吧。」 那质子觉得有点扫兴,他小声嘀咕了几句,便又同楚照说起质子府的其他事情来了。 哎呀,他也想见见这位公主殿下嘛! 质子府上的事情无聊,大概就是那姓陈的威风凛凛,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出来。楚照只是听得质子说话,她一边点点头,算是表示自己在听。 众人的喧譁声音时高时低,推杯换盏,停了又续。 终于,门口传来一声嘹亮的通报声音:「靖宁公主殿下驾到——」尾调拖得老长老长,长到给众人时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殿中人,除了太子,都很知趣地站起身来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照自然在其中俯首,她只是用眼角余光轻轻瞥了一下卫云舟的下裳——她没有换衣服,依然是那件红衣。 「各位久等了,」卫云舟的声音淡漠清灵,如例行公事一般,「刚刚本宫去处理了一些很要紧的事情,现在才过来……相信大家会原谅的我的吧?」 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居然也会让他们原谅?这简直就是最为荣幸的事情。 故此,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口称「哪里哪里」。 「既然是要紧事情,那自然是要先行处理了,」柳长安笑得如沐春风,他刚刚很快地整理了衣袍,希图给卫云舟留下好印象,「我们赴宴的又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这些事情,自然理解——何况是公主殿下您的事情呢?」 卫云舟烟眉微挑,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她看了一眼柳长安,笑道:「公子真是妙语连珠啊——」 柳长安被她这一看,脑海中自然霎时间就荡漾出来了无穷无尽的清波。 那个什么姓楚的,饶是流言蜚语满天飞,传和公主殿下如何如何,结果公主殿下进来说的第一件事情,单独说的第一句话,还不是同他说的? 看来今天的这个折枝宴的驸马之位,他志在必得了,果然公主殿下会对他一见钟情。 第179页 柳长安面上还因此染上一些红色了,被佳人这么一夸奖,有如此表现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继续笑着说:「殿下谬赞了。」 只不过,卫云舟那句话仅仅是对着他客套了一下——她转眸看向楚照的位置。 她正好也在用一种……内含情绪相当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楚照的嘴角,如今是扬起了一丝极其不自然的弯弧。 自从卫云舟进来第二句话开始,她脑海就好像又炸开锅了一般。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刚刚本宫去处理了一些很要紧的事情」? 要紧的事情,就是把她困在屏风后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强吻吗? 她这么做也就算了,做了还要说出来,说出来之后还要祈求这些人的原谅。 可是她哪里需要这些人的原谅,她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人。她若是在乎这些人,也就不会让他们在这里枯坐久等多时了。 不管是要紧事,还是希图原谅,她都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就在刚刚,她们又在一起策划了一次暧昧隐秘的计谋,然后到了现在,就是公之于众的时刻。 楚照只是跟着旁边的两个人,口中随随便便说些客套话。 但是她唇角漾起的弯弧,却和旁人不一样——折枝折枝,别人要折枝,这是公主殿下将橄榄枝抛在她面前了。 就像何桓生说的一样…… 在大梁,不攀附公主殿下的人,除了想要帮助争权夺位的人之外,那就是傻子了。 嗯,那么公主殿下已经亲自把橄榄枝抛到面前的时候,不捡的人是什么人? 楚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可以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人不是她。 没有不捡的道理嘛。 卫云舟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楚照一眼,眼波流转,不曾说话。如今她的眉梢眼角不再像起初那般流露娇憨,更是一种上位者的姿态。 折枝宴,这是她选择驸马的宴会,自然是她来挑选。 她款步,长长的衣裙迤逦,缓缓落座在首位上面——和卫洞南的座位相对。 太子按下心中的狂躁,这才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不知道,皇妹刚刚是去忙什么事情去了?今天明明是你的大日子,还去处理什么事情?」 一旦这两个人同时出现,气氛果然就会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楚照旁边的质子,又在小声说话:「这太子殿下,是不是和公主有什么仇怨呀?他明明知道今天是公主殿下的大日子,他说话还这么夹枪带棒的?」 「习惯了就好。」楚照淡淡开口。 反正也是个练手的配角,在原书中设定就是如此。她只是毫不避讳地看向卫云舟。 同样的衣服,只不过领口被她整理之后,现在看起来端庄多了——亦即是说,刚刚的领口,完全就是故意敞露的? 楚照失语。 看来这原书中的恋爱脑设定,也并非无迹可寻啊。只不过这种事情落到她身上的时候,那自然不是深夜灯火下的愤怒了。 她轻笑,笑自己这前后的变化。 面对卫洞南的不满抱怨,卫云舟恍若未闻,她沉默了一息之后,这才缓缓开口:「嗯,对呀,如皇兄所说,今天确实是本宫的大日子——所以今天做的事情都是重要的事情。」 她也没有直接回答他,她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大事情。 卫洞南的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表示自己心中的不满。 她总是有这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什么都想做,他攥紧了拳头,打算跳过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毕竟今天的宴会主题,还是『折枝』。」 卫云舟一脸淡定地入席,她的嘴角一直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是专门为她作选驸马之用的话,她光明正大地打量对桌所坐的那些人,也是理所当然。 只不过,她的眸波,也只是非常平淡地掠过了眼前的那些人,最终的,还是驻足在楚照身上。 四目交汇,清明又带着微哂的视线,忽然又变得暧昧了起来。 适才在屏风后面,这些人在屏风前面;现在该她们落座在屏风前面了。 刚刚在屏风之后,无限生长的隐秘慾念,如今又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搬到了屏风之前。 同谋,同谋,自然是要一起策划。 二人笑得无声无息,其他的客套虚浮话都入不了她们的耳朵。 这其中最为卖力的就是那个柳长安,忽然间又站起来举杯,滔滔不绝地大肆说了自己,又说了他的父亲如何如何,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他只能看到卫云舟在笑,以为她在为他开心,便更加卖力起来。 然而只有这两位同谋,知道彼此的心绪所在。 慾念如雪涛碰撞,只不过她们要在人前隐晦。 宴席还未彻底开来,因为皇帝还没有驾临。殿中众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皇帝的驾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吧,」朝徽帝步履稳重,踏入殿中,「不是很多人的宴会,大家啊,尽情尽兴就好,不必这么拘束。」 他身后的太监一路小跑,扯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大喊了一声:「撤屏,撤屏!」 屏风之后有高台,那本来就是给皇帝落座的地方。 第180页 虽然设了三个首席,但其实最中间的那个,是虚设的。 太监一声令下,很快就从殿外仓促跑进来两个太监,手忙脚乱地就将那巨大的山水屏风撤去。 山水屏风撤去的时候,露出玉刻的湖光山色,还有那一簇簇好似芍药般的繁花。 众人皆是屏息凝神,看着那块屏风背面,想要欣赏这其后的风光。 不过,她们刚刚都看过了——于是乎,楚照没怎么关注那屏风后的模样,不经意间却又对上了卫云舟的眼眸。 好吧,该怎么说呢?二人不愧是同谋,眼下也达成了难得的默契。 不关心屏风,只关心你。 皇帝伫立屏前,等到那屏风被撤去,他就提步往玉阶上面走去,落座高台。 只不过,他的步履,短暂地停了下来,地上有什么散落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礼部的,在设宴之前,都没有好好叫人打扫干净这些东西么?」皇帝低头,看着那些零落的佛珠,语气有些微微愠怒。 这屏风后面是他的领地,看那桌案上面的玉玺,还有高处悬挂着的牌匾就知道了——竟然有人在这里胡闹? 他不悦。 卫云舟这才诧异地探头,看向皇帝所怒的地方。 嗯,不就是刚刚的佛珠么? 第89章 朝徽 说起来,那佛珠的样式,其实还是挺精美的……?卫云舟忽然想起来,还是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向了楚照。 她刚刚和她搂搂抱抱的时候,是背对佛珠的方向。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也就只有楚照可以看到了。 尽管刚刚她问过楚照,楚照告诉她什么都没有。 但是看眼前这个样子,似乎不是这样的——承办此次宴会的,不管是宫中人还是礼部官员,按说都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卫云舟看着楚照脸上相对来说,显得有些古怪的神色,她忽然有些瞭然。 ——当时她好像急着要走? 继而,就碎了这串佛珠是么? 她刚刚还以为,是楚照为了脱身随口胡编的话。 她莞尔一笑。 皇帝有些愠怒,吓得旁边的太监面如土色,刚刚那两个人撤去屏风走了,眼下也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风风火火地扑地手忙脚乱将一串零落的佛珠给捡走了。 着急,很急。皇帝的脸色,这才终于变得稍微好看了一点。 不过,此事已在他心中留下些许印象——今日这宴会,还有太子的手笔。 他准备待会儿再来说说,他这才缓步,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台,落座桌后,目光落在那造型威严的玉玺上面。 不知为何,他觉得颇不自在。 楚照还有些提心弔胆,那佛珠碎后,赵公子又如何呢?她向右边偏了一下头,看向孱弱的赵公子。 他看起来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加羸弱了,面目苍白,一直低垂着头,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楚照忽而又对上卫云舟的视线。 像是在揶揄她。 后者聪明得很,她微微挑眉,看见楚照那不自在的表情,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肯定知道了,知道那个人是谁。 楚照顿觉喉咙一阵干涩,她刚刚还说「没事」,不知出于何种意图所说的没事。 小心思泄露的风险,就这么快速地化险为夷了。 但其实,就是真的没事。因为卫云舟,就在刚刚,忽而又冲着她勾唇一笑。 「唿。」她舒了一口气,心中悬起来的大石,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不仅仅是明白了没事这么简单,她还顺带明白了,刚刚和赵公子四目相对时自己的骄傲从何而来。 不是她占有了她,而是在那一刻,她被她选择了。 原是如此,楚照忽而松了口气。她觉得,幸而自己想明白了这个事情。 朝徽帝落座之后,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度扫过在场所有人:「大概是第一次,朕和诸公子,以这样的类似家宴的形式见面吧?」 类似家宴的形式,这样的话语,说出来就相当微妙了。 皇帝果然也是看重靖宁公主的亲事——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过来了,还说什么「家宴」。 若非选择驸马,谁和谁家宴呢? 众人脸上纷纷带笑,有的人藏在桌下的手,忙不迭地整理了衣袍冠带,生怕被皇帝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准确说来,生怕是被皇帝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虽然这楚照和柳长安,前者有什么流言蜚语,不知是真是假;后者也有他的依靠支撑,但是万一一下子就被皇帝、或者公主殿下看中,一朝得道飞升也不一定。 但是这种宴会,结果一般都註定。 皇帝扫视过了眼前的诸公子。 宫中的流言蜚语,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像是这风口浪尖上的楚照、柳长安,他自然更为关注。 当时卫洞南发狠,一下子以害人的名义抓了楚沧,楚沧又直接暴死——等到朝徽帝知晓的时候,已经晚了。 雍梁二国征战已久,两国实力早前还是不分伯仲,两国交战时有胜负,边境常常有摩擦。 但是就在此前,朝徽帝初即位,拜昭懿皇后兄长为将。数年厉兵秣马,大军直往西去,雍军节节败退,自此两国边境有来有回的战局,彻底被打破了。 第181页 这也是后来,雍国派出两位皇子亲往大梁为质的原因。 只不过,因唐将军辞官,现在西境并没有能够横刀立马的将军,现在梁、雍二国的局势,也开始变得恢復原来胶着局势的样子。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楚沧暴死——天知道朝徽帝费了多少心,才给雍国那边有一个交代。 虽然是不受宠的皇子,但是死了,总归是没有道理的。于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他还得补偿一下。 朝徽帝从回忆中脱身而出,他看了一眼台下雍质子,忽然发问:「楚公子,这大梁的饮食起居,你还受得住么?」 「朕听闻,楚公子最近搬迁到了柏堂?那曾经是令兄居住的地方吧?」皇帝接二连三地发问,颇见其看重。 其他人的面色有些微微变化。这多慰问事宜,看起来朝徽帝是心有所属啊。 楚照并未想到皇帝一开始就会问她问题。 她只是沉声敛眸,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答了。 回答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朝徽帝眼底闪过一丝奇异。 只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情来:「就像刚刚朕所说的那样,柏堂曾经是令兄所居,你可想起他么?」 楚照抬眸,对上皇帝那锐利的眼神。 她莫名觉得有些发憷——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皇帝正值壮年,年轻时候武功赫赫,颇有建树,且在原书中也占据了不少篇幅,他的戏份可比太子多多了。 真要论起,他才是真正的反派。 他的手段,也比太子多多了——比如那怀毒的所谓「温玉」,便是这位开始寻仙访道之人的手笔。 他还在步步紧逼,想要问出楚照对大梁的看法来。 楚照是否怀念楚沧?怀念楚沧,那个实则因为陷入谋反才暴死的楚沧。 楚照沉默顷刻,慢慢道:「兄长因病暴卒,照自是不胜怀缅。只不过我雍皇室有宿疾,死生有命,亦无办法。」 死了就死了,死了也是因为有宿疾。 皇帝轻笑一声,一茬短短鬍鬚开始颤动起来。 看起来,这两个大雍来的皇子,都算是有点眼力见的。 其他的暂且不论,至少他对现在楚照的回答很满意。 只不过,听到「有宿疾」的时候,卫云舟修长漆黑的眼睫微颤了一下。 又有宿疾了?她挑眉,但是无声。 她还听到了别人的小声谈论。 「这宿疾这种东西,听起来就不太像是什么好事呀,这楚二公子又有什么宿疾?」 「嗯,只要不是什么致命的病,那就无妨,」朝徽帝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挪动桌案上面的玉玺,「听到楚二公子这么说,朕也放心了。」 楚照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刚刚还是保持了平素以来的样子,说话简短,尽力表达最多的意思。 只是,她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又已经渗出了津津的汗液来。 她方才,还是尽力错开了朝徽帝的眼神——说来诡异,她觉得朝徽帝的眼神似乎有一种深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深陷。 同卫云舟的眼神相似,但最为不同的一点的是,朝徽帝的眼睛,像是在吸食她的情绪。 她不觉一阵胆寒。 想要推翻这样的父亲,还是颇有难度。 可是直到现在,卫云舟的胸前,还坠着那枚清透的玉。 柱连明珠,光芒相当奇异。 同楚照说完话,朝徽帝便又看向了其他人,第一个,自然也是大红人柳长安。 柳长安的回答就刻意许多,明里暗里说自己父亲的事情。 朝徽帝只是淡淡地听着,没有多大的情绪波澜,好像只是听了平素的汇报一样。 柳长安滔滔不绝说完,见朝徽帝反应平平无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和刚刚的楚照比起来,他显得仓促又急躁。 朝徽帝没太多问,他和柳臣之,过往时候也多打交道。 哪怕是皇帝如今「远离」朝政,他也对局势了如指掌。 他还年轻,他正值壮年,他不曾老去。 卫洞南见柳长安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朝徽帝反应平平之后,便心里愈加急了起来:「父皇,这柳公子去年所作《上京赋》,可是过了您的眼睛……」 刚刚柳长安自谦了一下自己的品德,如今,卫洞南就助他一臂之力,夸他的才华横溢好了。 朝徽帝掀了掀眼皮:「嗯,知道了。」 看起来不是很感兴趣呢。卫洞南想要再说什么,看了一眼皇帝那恹恹的冰冷眼神,他识趣地闭嘴了。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心思,才召开了此宴,还求来了皇帝亲临…… 他其实没有胆量,直接在皇帝面前进言选谁做驸马,那些只不过是流言蜚语而已。 皇帝挨着挨着问了一遍,大殿中本来还因着起初的交杯欢愉气氛,随着皇帝的问话,愈加沉寂起来。 皇帝的记性似乎相当地好,他最后问到了那一个羸弱的赵公子:「八年前朕曾和赵公子见过一面,当时朕让你进宫来,结果你却想去金台寺,这是何故?」 他笑了起来。 他如何不知,眼前这个羸弱公子心悦他的女儿。但是,他偏偏要装作不知。 赵公子面色惨澹,双唇发白,他结结巴巴了好半天,只是说当时年少,不甚清楚。 第182页 总算是打消不该想的念头。皇帝又笑一声,问起别人来了。 楚照听得心惊胆战,这皇帝的记忆力可真是好——光是在座的人自我介绍之后,他就能想起相关事情来。 真是不得了。 终于,皇帝问完了,他肃容正色道:「相信各位……都知道今日宴会所来为何吧?」 当然知道,折枝,折枝。 楚照的鬓角已然出了汗。 「不错,」皇帝音声如钟,丝毫不像是所传的抱恙那般,「今日的确是来给朕的靖宁挑选一个驸马……」 忽然,皇帝的声气又变得悲怆起来,似在怀念故人,「靖宁是朕和朕的昭懿,膝下唯一的一个孩子……她也是最像她的人。」 昭懿皇后是朝徽帝唯一的皇后,自她死后,再无立后。 宫中京中,还修建了不少与昭懿皇后「禾」有关的建筑,还有那一园芍药,俱是与她有关。 乍听起来,当然是深情无比。 怀念故人再不立后,生荣死哀,殊宠不绝。 可是…… 为什么皇后偏偏就英年早逝了呢? 「她去世得早,朕甚觉对不起她……故此,为靖宁择驸马,便是一桩大事。」皇帝又抬眼,如刀的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 楚照不意间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甚觉寒凉——他不愧是卫云舟的父亲。 那眼刀都像是足以见血,剥得人连骨带皮都不剩。 这又是和卫云舟不像的地方。楚照压实拳头,尽力安坐。 第90章 婚约 「故此,朕自然是要好好看看在座的诸位了……」朝徽帝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洪亮到所有人都为之震慑。 众人也想把头低下去,但是朝徽帝似乎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就是想要让台下这些人,畏惧地看着他。 终于,他也算是达成了他的目的。 「哈哈哈哈,」朝徽帝忽然大笑起来,看向旁边的卫云舟,「朕自认为是个宽宏善体谅的人,儿女的婚姻大事,还是想给她自己选择的权力。」 楚照微怔,一时半会,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是吗?他要给卫云舟自己选择的权力? 虽然知道皇帝的这句话不是什么真心话,但是听到让卫云舟自己选择……楚照的心,还是莫名一颤。 她看了一眼卫云舟,她也只是面带微笑,不露声色。 比起其他人,其他不怎么见到皇帝的人来说,她要稳重端庄多了。 「你以为如何呀?」他忽而爽朗,开怀大笑起来。 卫云舟眸色微变。 看刚刚他的想法,大抵是和她有着同样的意思。 而且,她和他,之前也有短暂的谈话—— 思绪流转。 刚刚下朝,朝徽帝便召见了她。 他的问题,简单而直白:「云舟啊,近来宫中里面流言,朕也有所耳闻——所以,你是真的心悦那雍国来的质子么?」 卫云舟目光灼灼,显得毫不畏惧。只不过,她也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斟酌了片刻,道:「真心心悦,倒也谈不上……只是,眼下的最好选择罢了。」 眼下的最好选择?如此说来,倒还不是什么真心喜欢了? 朝徽帝微微眯缝了眼睛,他看着卫云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皇后过世,她在这世间,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人……她带走的东西,可多了。 只不过,这个女儿,也只是在外貌上很像她的母亲罢了。 朝徽帝坚持如此认为,他以为,这个女儿,是他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的人。 听到卫云舟的回答,他笑了起来:「好,好,哈哈哈。你说得好啊,眼下的最好选择。」 的确,哪怕是婚姻大事这么重要的选择,他都与她如此相像。 他面露惋惜之色,不知是在惋惜什么。 空气倏然沉静凝滞下来,但是卫云舟还是要开口的:「所以……父皇以为如何?」 以为楚照如何。 朝徽帝只是盯着卫云舟那张脸,那张酷似唐禾的脸。 他转瞬间又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卫云舟忽然瞳孔微缩,她在朝徽帝的脸上,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表情。 他是有着文韬武略、立下丰功伟业的皇帝,面对臣民时,都是那副睥睨苍生的表情。但是现在却不然,他露出的表情,却是一种挣扎着的、受难的表情。 不,这不像他。 「朕要是把你嫁出去了,你还会顾及到你的父皇吗?」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哀求,更多的,是在祈求可怜与同情。 卫云舟大骇。她抬眼,对上那双矍铄的双眼。 她定下心来。他认错人了。 只不过,嘴巴上面的东西,还是要好好说下去的:「儿臣自然不会忘记父皇,当然会记挂着父皇。」 「哦。」朝徽帝仿佛灵魂被抽离一般,他又看了卫云舟一遍。 哪怕是相似的容颜,却没有相似的内心。 她还是像他,并不像她。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不会这么回答的。 朝徽帝脆弱的时刻,就这么转瞬即逝了。 他很快便恢復了平时的样子:「朕也以为……那是最好的选择。」 他承认卫云舟的选择是正确的。 梁、雍二国交战百年有余,近来终于停止征战。况且,雍的发展不容小觑,还有个愚蠢的太子失手害死了质子……这还真是内忧外患。 第183页 卫云舟肯「牺牲」她自己,也算是一桩好事了。 朝徽帝许下此事。 事到如今,在东明殿中,皇帝垂眸,看到案上的玉玺,心中便确下此事。 「全听父皇的安排。」声音不大不小,与会的所有人,都恰能听到此声。 这场戏,还得他们两个人演下去。 朝徽帝再度扫视一遍座中客人,直接挑明了道:「不知道在座诸位中……有没有人愿意来做这个驸马的?」 众人面面相觑,个个惊讶。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忽然又变成自荐了? 楚照嘴角略微抽搐。 这到了最后,居然还是要自己站出来说么? 只不过,气氛稍微有些沉静尴尬。毕竟,谁也不敢直接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座中人人各怀鬼胎:像那两个什么姓楚的和姓柳的,都没有站出来,他们在哪里瞎激动和操心个什么劲呀! 不知道这皇帝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楚照微微抬眸,便对上卫云舟的目光。 没错,她又在这里,到处看——她是公主殿下,此次宴会,本来就是为了她所设的。 她对着这些人,上下打量挑剔也是实属正常。 但是卫云舟看她那个眼神,还是不太清白的……似乎还在期待什么。 主动点,是吧?楚照喃喃自语,不知如何说好。 没人说话,就这么冷场了。 朝徽帝忽然想到什么,直接点名道姓:「楚公子,您意下如何呢?」 直接被皇帝点名。 她还真是逃不掉了。 众人俱是屏息凝神,盯着楚照,看她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上次百官宴,她大着胆子请求赐酒的样子,宴席上好多人都记得。 皇帝自然也记得,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对此人留下深深印象。 这是一场交换,一场豪赌——他是雍国来的皇子,那就是有皇位继承权的人,要是能够拿捏他的话…… 说什么让梁、雍二国边境永远无战事,那都是区区小事。更远的,要直接控制这两片良畴沃野才是。 心中一圈一圈盪开了波纹。楚照沉声:「在下赴宴,自然是为了此事前来。」 答得还算是巧妙,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也承认了自己的目的。 「好,好,好,」朝徽帝也并不需要多么认真的回答,他也可以把这个当做楚照的回答,「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下了?」 他挑眉,完全不像是作假。 「啊?」柳长安第一个发出怪异的声音,旋即,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的确怪异,的确失态。别人都不做声,就他一个人冒出了声音。 朝徽帝并未搭理柳长安,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朕早就想让我们梁、雍二国结好,所以,在衣食住行上,也未曾亏待过楚公子。」 楚照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如何接话。 要是她穿书过来,没遭过孽就好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呢,朝徽帝也没说,究竟是没有亏待哪位殿下嘛——被厚待的那个,如今已经死翘翘了。 「那就这么定了?」他再度发问,这次他看向卫云舟。 后者微微点头,面上漾着笑容。 楚照旁边的质子,又开始小声说开了:「没想到……阁下您才是深藏不露呀!」 楚照没应声,她哪里能叫作什么深藏不露。她这分明就是走进了猎人的陷阱里面。 还是心甘情愿的那种,不过这次她也认了。结吧,成吧,她得好好考虑,如何告知卫云舟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个巨大的难题了。 难搞,万一人家发现,直接给她砍了怎么办?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但是真要成婚,也免不了那一天。 得到双方简短的答覆,这件事情,也就算是成了。 尽管宴席上还有些人,面上表情相当凝重。 这可是靖宁公主的婚事!居然这么草率地定了下来! 只不过,他们肚子里面有再多的怨气,如今也只能吞下去,另外再找地方发泄了。 卫洞南和柳长安二人,自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只不过,适才皇帝的也说得清楚明白了:「若是二位成婚,定能让我二国,永结秦晋之好。」 上升到另外一种层面上去了,这下柳长安已经怯懦,不敢吱声,根本不搭理卫洞南频频投来的目光。 太子愤怒的眼神,看向卫云舟的时候,忽然就又点燃了几分——她的脸上,又漾起了那天下朝时的笑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她赢了。选了个窝囊废尚公主,以后任她掌控,任她拿捏…… 卫洞南的额头暴出青筋来。可惜的是,他还在节节败退。 「说起来,今日宴会有些草率,这宫中也有些不干不净,」朝徽帝面色深沉,「太子啊,你就是这么吩咐人下去收拾的么?」 卫洞南面色一变,立刻喊冤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朝徽帝微微摇头,作沉思状,「要是你不知道的话,千秋宴的承办,朕怎么敢放心交给你?如若不然,不如就让靖宁……」 一听到此事,卫洞南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他遽然出口,打断了皇帝的话:「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辱皇命!一定让皇祖母的生日风风光光!」 第184页 说罢,他还深深地看了一眼卫云舟,「至于皇妹嘛,刚刚才定下喜事,还是不要过于操劳的好。」 朝徽帝看太子这么积极,喉头滚动了一下,不置一词。 算是默认了。 定下是定下,但是这正式成婚,自然是要等到老太后生日之后才能举行。 宴会重又进行,大部分都显得兴致缺缺,盼望着赶紧走。 终于有一个不幸的末端:那赵公子,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忽然就吐出一滩极大的鲜血,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他便咚然一声,磕倒在了桌子上面。 这下,再也没有人有闲心吃饭——宣了太医,撤了宴后,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楚照和卫云舟,却不期在门口碰面。 猎人志得意满,笑嘻嘻问她:「本宫倒是好奇,阁下有什么宿疾?」 第91章 记住 宿疾?楚照心中陡然一惊。 宿疾这两个字,本身就带有一些隐晦不好的意思。特别是在现在,在她被指定为驸马之后,奇怪的寓意就好像变得更多了。 看眼前人充满恶意又显得极其单纯的笑容就知道,她的眉梢眼角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捉弄人的神态。 楚照哂了一下,看来她刚刚的直觉是正确的。 「宿疾只是喉咙有疾而已。」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诚实回答了,「不会有其他什么影响。」 卫云舟脸上戏嚯笑意分毫不减,「驸马怎么已经开始有点着急了?本宫适才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呃…… 楚照喉头一紧,感觉又有一阵翻腾的炽意。 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她又落入了猎人的陷阱。 只不过她不能就这样节节败退,否则也太没面子了。 「这驸马的事情,陛下还没有降旨,殿下还是不要太心急为好。」楚照尽量保持自己声音的平稳。 卫云舟脸上倏然出现诧异和关心的神情,「可是已经在拟旨了啊?」 「只是草拟,也不一定……」说至此处,楚照忽然噤声。 可惜,为时已晚。 卫云舟的脸上又出现莫名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弯弧,冷笑一声:「所以,阁下是什么意思呢?」 滑跪,立刻滑跪。姑奶奶,我现在就去同你结婚。 楚照只能尬笑:「殿下恕罪。适才,老毛病又犯了。」 「哦,原是这样,」卫云舟的语调拖得老长老长。「既然圣旨已在草拟,那本宫还是要对阁下负责。」 楚照瞳孔微缩,从牙缝里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殿下有何考量?」 卫云舟状似深沉,嘆了一口气:「那本宫自然是要好好地给阁下治一治这宿疾。」 楚照如坠冰窟,她再度艰涩开口:「接下来……要做什么?」 卫云舟奇怪地斜她一眼:「当然是去看太医。」 她的眸光微闪,一看就知道还有后半句话没说。但是楚照也不敢再说了。 「走吧,」卫云舟忽然转身,头上步摇微微晃动,日光在其上流泻金辉,「跟我走。」 怎么又要跟她走了? 心中微微忐忑,但是……这毕竟是公主殿下的邀约,楚照自然是只能受着了。 嗯,毕竟这是其他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她没再做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卫云舟后面,非常乖巧。 以至于,穿过重重宫门的时候,守门的侍卫都诧异地看她一眼,眼中流露的感情有很多种,但还是欣羡居多。 宫门之外,停靠了一辆玉辇。 迤逦的裙摆忽而停住,楚照想也没想,也立时就停住了脚步。 当然是卫云舟怎么走,她就怎么走了。 「坐上来,」卫云舟侧过半边的头,只是用眼角余光看楚照一眼,「去看太医。」 还真去看太医? 心中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抗拒。这太医要是看不出她是女的还是男的,那干脆还是别当值了。 只不过,眼下玉辇边上全是人,卫云舟如此盛情相邀,她直接拒绝的话,恐怕又是拂了她的面子。 嗯,拂她的面子……这下场,可是不堪细想。 她也只能随着卫云舟,走上玉辇。 抬辇的人视若无睹,好像楚照合该坐在这里一样。 卫云舟的辇车还有些许不同之处——薄如蝉翼的绡纱,从顶上垂落。 她掀起绡纱的瞬间,便对上卫云舟的双眸,带着得手之意的笑容。 她「咕咚」一声吞咽唾沫,然后松手,白色的绡纱垂落。 她们二人又被隔绝在单独的地方。 今天和她独处的机会、时间、地点,是不是都有点太多了? 这些想法来得无端又莫名其妙。辇中座位,空间很大,楚照还是同卫云舟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是中间可以再坐一个人的那种距离。 余光完全瞥见了这一切,只不过卫云舟目前并没有开口道破。 一些想法,在她脑海中逐渐浮现。 上了本宫的车,却还要如此故作矜持?她轻笑,笑得音声渺远。 「殿下,现在直接回长年宫吗?」门外传来一声洪亮喊声。 楚照坐立难安,她转过头,看卫云舟一眼,目光中带着质询。 卫云舟假装没看到:「不,先去太医院,去给我们的楚二殿下看看,这喉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惹得她走路坐下都小心翼翼的。」 第185页 楚照:…… 要不要这样!她失语,转过头看着卫云舟,想要解释:「殿下,我……」 卫云舟一脸无谓,看着她道:「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语调上扬,似乎就是吃准她没话可说。 一阵风动,吹起绡纱帘幔。日影斜斜,卫云舟坐在向日处,清丽脸上错落出明暗交杂的阴影。 但是……就是这安静的外表下,现在还在酝酿什么阴谋一般。 楚照心跳如擂,不知道卫云舟在打什么主意——她真的就只是,让她去看太医吗? 不行,她不能去看太医。如是被发现什么的话,别说当驸马,恐怕是性命难保。 辇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慢悠悠地前行。 晃荡、晃荡。 终于,楚照抑制不住,小心谨慎地开口道:「殿下,能不能,不去太医院?」 「嗯?不去?」卫云舟扬唇,转过头来看楚照一眼,「可是刚刚你又没拒绝。」 刚刚那么多人,直接说出来的话,恐怕又要惹她不快。 楚照还是如实说了,说得可怜巴巴。 「嗯,好吧,」卫云舟的音调很轻,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同意一般,「既然这样,那就转道去长年宫吧。」 说完此话,不及楚照吭声,她便掀起绡纱,道:「不去太医院了——改道回宫。」 辇车稍停,然后听得一声「遵命」后,开始调转路线,改道长年宫。 楚照喉咙微紧,她有话要说, 并且,她不得不说,硬着头皮说:「殿下,这……圣旨还没有降下,我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同您一起回去么?」 夜宿外男的事情,这位公主是一点都不在意啊。 许是楚照一次又一次的无聊发问,彻底激怒了卫云舟。 她转过头来,清润的瞳珠,此时此刻像是氤氲出了一层雾气一般。 她没有说话,眸光忽而降落,降落到二人中间,长长的空隙之中。 倏然间,楚照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 甚至都不需要她说话,楚照便已经乖乖就范。两个人之间相距空间,开始逐渐缩短。 卫云舟的脸上开始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轻轻偏过头,这次她更是毫不避讳,附耳到那别扭驸马的耳边,唿出的热气吐息,尽情喷洒在耳廓后:「看来本宫今天有一句话没说错……」 突然之间,怎么又靠这么近?! 楚照微怔,但是她又动弹不得,准确说来,是不敢动弹。 「什么话?」 热气的喷洒更加沉重,几乎温柔地包裹了她的耳廓。 她丝毫不怀疑,下一秒,卫云舟还会更进一步…… 「看来驸马果然是可造之才。」她的声音悦耳清灵,如今之中,还是染上些许欲气。 但是这还是在绡纱之中。 她心里面还是有数,只是想故意如此做罢了。 「嗯,都是您教导有方。」热气倾覆,大脑再度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者说,她不知道,卫云舟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今日的折枝宴,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为了网罗她一个人来的。 她偏头,猎人的眼睛清明如许,唇角的弧度依然未能压下。 鼻峰都快要触碰上的距离——近得照样能够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不行,不行。 最后的一丝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楚照终于缩身回来,小声道:「殿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 要回去处理事情,所以放她走吧。 但是猎人哪里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将猎物放走? 「去哪里?」卫云舟不依不饶,「今天你答应了的事情,可不止一件。」 真是……什么都记得,什么都逃不掉。 她身上穿的是长年宫中的衣服,于是卫云舟就振振有词——穿了她宫中的衣服,就是她宫中的人了。 只不过,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为了脱身,楚照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能说什么,那就说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最直接明显的一句话。 嗯,卫云舟说,要让她今晚就到长年宫中来。 「没想到这么快,驸马就忘记了么?」她敛眸,声音沉了下来。 丝丝愠怒,不言自明。 「那是今晚,今晚,」楚照只能作垂死挣扎,「现在离晚上不是还有些时候么?因着是急事,我要回去一趟。」 「没关系,」这声音好像真的浑不在意,卫云舟挪动了座位,这回该她缩回角落里面,「我知道,驸马作为大雍的皇子,忙,也是应该的嘛。」 「不像我,整天整夜地没有正事做。」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如云山雾罩,让人捉摸不透起来,「您是真的打算回去么?」 楚照盯着她秾丽侧颜:「是。」 「那就下去吧。」没有任何一点留念的意思。 骤然间,绡纱又被掀起,辇车又被叫停了。 卫云舟转过头来,面上尽露高傲之色。 好傢伙,真赶人。但是,谢天谢地,总算又从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中逃了出来。 只不过,人是被赶走了,卫云舟还是没忘记告知她最后一句话:「嗯,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我全部都记得。」 「每一句话。」她还盯着楚照的眼睛,一字一顿。 第186页 好像要让她永远记住今日所言一般。 第92章 夜游 「每一句话?」楚照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如今金乌西坠,赤色夕阳洒满宫道——马上就是将夜时分。 卫云舟的「每一句话」,意思显然相当明确了。 她适才在屏风后面,让她今天晚上就去长年宫——而她也答应了。 「时候还早,时候还早。」楚照打着哈哈逃离现场。 说起来,今天晚上她其实还有事情要忙的,不错,就是进那芍园中,去取下当季的没有开放的芍药花来。 反正时间还长,日子还久,楚照如此想着,快步走回柏堂。 放下人后,玉辇并未马上就走,反而是驻在原地等候,因为绡纱不曾放下。 卫云舟凝眸,只是看着楚照的身影远去,没入赤云霞色之中。 卫云舟第一次觉得有些受挫的感觉,她微微眯了双眼,只是吩咐下去:「转道,回宫。」 「遵命。」 一个人的时候,她也理智多了。 今日,不,准确说来,直到二十余日后,都有足够多的事情,够她忙的。 她回到长年殿中,坐于正殿,开始翻阅起桌案上那些累积的案牍来。 这些东西,她已经翻阅过无数次了——只不过,为了加深印象,还有的,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 她熟练地从中下部取出一道奏疏来,奏疏表皮泛着经年的灰尘色,边部已经有了折损的痕迹。 年岁日久的一道奏疏。 举荷在旁边瞧着,不作一言。这是殿下又在怀念她的母亲了…… 那道奏疏,意在奏请册封唐禾为皇后——彼时,她的兄长唐德,在雍、梁二国的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皇帝甚为倚重,对他、乃至整个唐家,都是殊宠甚多。 只不过封后的旨意降下的时间,颇有意思。 在早年,唐皇后进宫的时候,唐德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唐禾在后宫妃位升迁后,唐德的官位才有显着擢升。 故而,说唐皇后是完全倚靠她的兄长才当上皇后,是完全不对的。只不过,随着年岁日久,唐将军的威名赫赫,许多人都混淆了其中的关系。 唐皇后溘然长逝之后,没过半年的时间,唐将军交出了所有的兵权,便自请骸骨,告老还乡,从此不问政事。坊间亦有传言,说唐将军也是怀念他的妹妹,这才弃官。 唐将军明明正值壮年,在征战、治戎上都颇具才干,这样急流勇退的行为,自然颇让人不解。怀念胞妹可以理解,但是问题就在于,唐将军此后再不问政事。 伴君如伴虎,想要有大建树的朝徽帝,自然容不下唐将军,也许乐见他的弃官还乡……这些都是流言蜚语,事实真相,也不得而知。 随着唐将军的声名日渐显赫,唐皇后又猝然逝去,更多不知当年事情的人,都以为唐禾是因为唐德,才当上的这个皇后——这些,都是卫云舟事后调查得知。 虽然,好像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是公主殿下还是执意调查,她一直以为,母亲的死亡,没有这么简单。 宫中的宋扶央,便是因此而受到提拔。 「殿下,宋大人请见。」正思虑间,门口便忽而转进一个宫人。 真是说到就到。 卫云舟抬眸:「请她进来。」 「是。」 须臾,着一身景泰蓝色官袍的宋扶央走近,她依然如常,松形鹤骨,傲然挺立。 「最近可又有什么进展?」 宋扶央点头,从宽大袖袍中找出一封信来,托举荷呈上。 从信封中取出信,卫云舟仔细小心地将它展开。 「这是什么?」她诧异。 宋扶央道:「这是当年侍奉皇后娘娘的宫女,当时保存的一封信……皇后娘娘托她寄一封信给家中。」 「那为何还在她的手中?」 「是因为……当时正值宫中盛宴,这宫女出不了宫,这信也就迟迟拖着,到了最后,竟然是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居然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看出卫云舟的疑惑,宋扶央补充一句:「当然,这宫女,自然是担心皇后娘娘责罚,时效一过,她发现皇后娘娘不追究,自然也就不管了。」 「原来如此,」卫云舟瞭然一般点点头,「如此说来,我的母亲,是因为觉得这封信,寄出去与否都无所谓了么?」 举荷和宋扶央俱是一愣,惊讶出声:「啊?」 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卫云舟并未做多余的解释。 她又将信纸放回信封中。 虽然她是第一次见到这封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封信上面的内容,但是,不出所料的是,这上面内容,与她猜测的相差无几。 信上说宫中生活很好,后宫和睦,和皇帝鹣鲽情深,膝下虽然没有孩子,但还是幸福云云。 内容平平无奇,更能称得上是一种倾诉。卫云舟最后将信封收拾好的时候,看了一眼封口处,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淡痕,看来当年写的时候,就不甚讲究。 「杜十娘?她是谁?」 宋扶央解释道:「问那宫女,她也表示不知道……当时皇后娘娘只是托她去驿站,交给去北境的官员。」 看来这个杜十娘,是居住在北方的人么?卫云舟略略蹙眉。 第187页 她轻揉眉心,心道这千秋宴后,还有更多要紧事调查。 从繁乱的思绪中脱身,卫云舟看一眼宋扶央,道:「有劳了,你先下去吧——若还有什么情况,等到千秋宴后,一併告知本宫。」 宋扶央点头辞过。 等到她走后,举荷这才上前一步,疑惑开口:「殿下,这……皇后娘娘的信上,写了什么东西呀?」 「像是给家中报平安的信。」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是居住在北方的人么?」疑惑更甚。 唐家是南方的一个家族,南北之别,深究起来可能判若天渊。 就在朝徽帝一朝,便有南北士人的党争。 「对,是居住在北方的人,」卫云舟声音平湖一般,「所以,很有意思,不是么?」 她转头看着举荷,脸上笑意浮现,颈前明珠辉映。 举荷不明就里,也不再多问,因为飞檐上又有砖瓦作响的声音了。 只不过,今天的黑衣人进来的时候,有些狼狈——毕竟现在还是大白天,她在琉璃瓦上走来走去,未免过于明目张胆。 她一身烟尘灰土,快速闪进了长年宫中。 「殿下,下属此来,是为了提醒您……」她的语速很快,声音也掌控得恰到好处。 卫云舟精緻的眉骨微微浮动,她已然有了猜测。 上次西郊大营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她还正准备出宫一遭。 日子也渐渐地近了。 果然,黑衣人所来,就是为了此事。 「殿下,他让您亲去交涉……」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难以启齿一般,黑衣人还是斟酌了好半天才出口。 的确,这个将军果然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公主殿下亲去交涉。 卫云舟的声音,倏然一沉:「什么地方?」 她亲往出宫,本来就是鲜见的事情。起初,她只是打算去巡视一遭西郊大营。 那黑衣人摇摇头,上前一步,递上一张纸片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字。 「他说,这个地方,鱼龙混杂……如果殿下去的话,也不容易被发现。」黑衣人的话,说到后面都变得结巴了起来。 她不住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公主殿下的表情变化。让她去这种地方,实在是,过于侮辱人了。 卫云舟冷笑一声:「鱼龙混杂?依本宫看,是他经常在那里去,眼线众多吧?那栋楼,是他的么?」 黑衣人连忙解释:「这个,具体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不过殿下无虑,您大可乔装打扮为男子装束,我等贴身护卫,定保殿下无忧。」 乔装打扮……为男子装束?刚刚眼中深沉幽邃的漩涡,忽然间就变得有些温润。 乔装打扮成男子模样?那她还真是要向今日的那个逃兵讨教讨教经验了。 「好,知道了——到时候,出宫便是。」她吩咐下后,黑衣人这才闪身离去。 卫云舟敛衣起身,往台阶下面走去。 举荷忍不住心中好奇,不知道那纸片上面写了什么东西,便偷摸着蹭过头来,看了一眼: 上面赫然三字:晴潇楼。 京中着名的鱼龙混杂的销金窟、声色场。 举荷脸上顿时也风云变幻起来。呃……这,西郊大营的这位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能够想到去这种地方会面公主殿下? 她都忍不了,更别说卫云舟能否忍受了。说不定,当场就叫那人血溅三尺也不一定。 举荷吸了一口气,直接把那纸片收了起来,然后快步跟上了卫云舟的步伐,问道:「殿下这是何处去?」 日头已经沉了下去,如今皎月正从东方攀升而上。 「您真的打算女扮男装去晴潇楼啊?」举荷还是担忧。 当朝摄政公主,竟然女扮男装去青楼。她小心观察一眼卫云舟,猜想后果如何。 恐怕是当场下令关停那楼?只不过,也许过于莽撞…… 「去吧,本宫到底要看看,这晴潇楼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物,居然让这种人放肆。」卫云舟再度冷笑一声,忽而看向西边漫捲的云霞,「陪本宫去怀禾园中一趟。」 「现在也要去怀禾园吗?」 「嗯。」 很快,卫云舟便移驾怀禾园。不过,她今日似乎颇有闲心,从几个通道,来来回回地逛。 举荷只是在后面陪着,时时出声回答公主的问题。 公主殿下来怀禾园,一是为了赏景怡情;二嘛,自然是取和园名一样的意思了。 二人缓步,转过翠竹小径,穿行湖中小亭,弯弯绕绕,赏过不少风景。 只不过,公主殿下最想见的花,如今还不是花期。 公主殿下亦倾慕芍药,从不为人所知——举荷心知,除了她之外,应该无人知晓。 墨色天空,如今已经挂上了零碎星星,忽而闪烁熄灭,流转清辉。 她今日忽想去芍园看看:「我们去芍园转转吧。」 举荷毫不奇怪,只是应下:「只不过,现在过去,可能会有些黑?」 卫云舟摇头:「无妨,今夜还算明朗。」 她微微仰头,示意今日星明。 举荷见卫云舟都不介意,她也不再强求,只是说:「只不过这天毕竟还是黑的,殿下,您还是跟在我后面,怕您摔倒什么——」 卫云舟素来不喜欢人搀扶,她便也只能如此说。 第188页 卫云舟答应了。 是的,今日墨色天空,星子悬缀,对于她们二人倒是不黑。对于某位殚精竭虑想要催开花的质子,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楚照如今正打着火摺子,在地里挖空心思,她对着书上的字,开始找最符合她要求的未绽花苞。 窸窸窣窣,她忽然觉得这夜晚的冷风有些凉飕飕的…… 不,没事,没人的,红枫说过,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她定了定心神。 第93章 採花 「花茎修长,择翠绿者折之……」火光如豆,在明明灭灭的光中,楚照瞪着眼睛看那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好,原来是要取这种样式的花?仔细勘察,核实。 借着幽冷的青蓝色月光,还有昏黄火光,楚照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之所想。 她轻轻俯身而下,一只手将火摺子和书卷在一起,空出另一只手来,对准那修长的花茎,的确翠绿,的确修长。 看样子,花开之后定是一片锦绣成堆的样子了?她不禁欣喜,小心翼翼地抚上花茎,然后折断,取下以上的花苞来。 「唿,总算是大功告成。」楚照直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喃喃自语,「今晚我独身前来,也算是环环诚心。」 红枫今晚本来是可以同她来的,只不过楚照没有让她跟随;除此以外,她今日也没有带刀来,红枫说万一所中意的花多,多割几朵下来即可。 但是楚照都回绝了,理由还是「环环诚心」。她今日在这芍药田里徘徊摸索了很久,火摺子都点了几遍,终于选到最心仪的一株。 她将折花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让花苞露出来,另一手,裹了书和火摺子。 忽然一阵风动,撩起丝丝响声,紧接着那火摺子上面明灭跳跃的火光,倏然间就熄灭了。 寂寥偌大的芍园,顿时只剩下冰蓝的月光,轻轻流泻在地上,宛如一层薄薄的纱幔。 对于喜欢赏月的人,是一件好事——只不过对楚照来说,简直就是另一种折磨。 她「咕咚」一声吞咽了唾沫,心觉诡异,只不过这次她已经无空余来再点燃火摺子。 算了,这一次,她就将就着这么回去吧?反正她也来过许多次了,如今闭着眼睛,她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 约摸一刻钟前。 举荷看芍药田里憧憧的黑影,对卫云舟道:「公主殿下,您看,怎么解决?」 「要不我们先走?」卫云舟迟疑片刻,低声回道。 现在不是芍药花期,芍园虽无人看管,但明面上还是关闭状态;她过来,真要论起来,也只是捡了空子罢了。 况且,她身边单就一个举荷,若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两个人说不定不是那个黑影的对手。 但是举荷却自信一笑:「殿下,您别担心。要是那个人真有什么功夫,也不至于现在过来了。」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举荷脸上的笑意更深,她转身蹲伏,「以前我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和同伴们学的方法……您别担心,我一定会制服那个採花贼的。」 这么晚的天了,不在宫里面好生呆着,却要出来做什么採花大盗! 想来这人鬼鬼祟祟的模样,也不是什么不好惹之辈。思及此,举荷扯来那些杂草捻绳,并且轻手轻脚搬动石块的动作就更迅速了。 不知为何,卫云舟总觉得自己心中莫名升腾起一丝不忍来:「你确定要如此对付那人么?」 「好了!」举荷低低庆贺一声,然后回头看一眼卫云舟,「放心吧,殿下,等下我就去那边……不管这採花大盗是什么,给他点教训总是好的!」 卫云舟微微蹙眉,道:「你这是玩性又起来了,在宫中住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样贪玩?」 举荷仍旧是笑嘻嘻的,还走过来,手脚并用声情并茂地指点了卫云舟一番,等下那採花贼过来,让她好看云云。 「等下那人摔了,我们走了就是,」举荷又道,「我们就在这大石头后面等她,定然给她一个教训!」 这回,卫云舟甚至连头没有点了。也罢,她就听任举荷去了。 忽而一阵风动,那明灭的火焰彻底消失,只余一片阒静,还有刚刚布下的「陷阱」。 卫云舟没和举荷一起,后者倒是走得坦然,几下功夫就隐身到竹林后面去了。 许是被举荷所感染,卫云舟心下也滋生出几分好奇来——这大半夜的,到底是谁不睡觉,跑到这紧闭着的芍园里面来? 摔了的话,也是让那贼长长教训。 她屏息凝神,静待这陷阱生效的时刻。 「刺啦」一声,足靴刮过草叶,然后又不意被余下的石头阻碍,「採花贼」不负众望,直接一个踉跄好几步,被绊倒后慢慢爬起来,最后单脚屈膝跪倒在地。 爸了个吊的,这他爹的谁这么缺德啊! 楚照呲牙咧嘴,小声骂骂咧咧「我日你哥」,抬眸却对上卫云舟清冽眼神。 后者刚刚准备出声呵斥,却瞧见这「採花贼」的身形轮廓愈发熟悉,她便将话咽了回去。 然后,便听得一些极其市井的谩骂声音。 其实,骂了就骂了,要是遭此飞来横祸,倒也无所谓……但是,问题就在于。 在于她和她哥,还有楚照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第189页 「你刚刚,」卫云舟的脸色微变,烟眉轻挑,「说什么?」 楚照狼狈起身,她手上的火摺子已经遗失,只不过书卷还在;她刚刚倒地的时候,下意识便护住了那折花。 及看清卫云舟后,她更是将右手往身后放。 这细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卫云舟的眼睛,只不过她目前还不想说话。 楚照明显回去,换了一身更干练的衣服来,更方便她偷偷摸摸地潜入芍园。 所以,她来这芍园做什么? 今夜她分明有邀请她过来,结果她不来。 思及此,卫云舟的嘴角轻扬,轻道:「看来,你只是不愿在长年殿中见到本宫?」 嗯,结果还是见到面了? 做贼被抓,楚照无话可说,脸上只是挂着尴尬的笑,一边将右手掩藏得更深。 「这,并非如此,」楚照打着哈哈,一边伸出左手作擦拭状,「只不过……有些要紧事。」 卫云舟看她抬手擦拭额头,这才意识到她刚刚深深地摔了一跤。虽然此事与她无直接关系,但是毕竟是她刚刚未能劝阻举荷。 再者,也要看看摔到的人是谁嘛。 她莞尔,点头示意:「你过来——」 楚照只能一边尴尬擦额,一边护住身后折花,艰难地挪动步子。 还好这几日天气晴朗,她适才又是磕在青石板路上,除却下裳上面沾了些灰,衣服倒也不脏。 只是脸上有些尘灰。 青蓝月光铺地,楚照走得还是有些不稳,一瘸一拐——刚刚那绊她的活计实在是太狠了。 她摇摇欲坠,好不容易终于要靠近卫云舟的时候,她不小心又趔趄了一下。 条件反射一般,楚照伸出手来,卫云舟恰好也在此刻想要扶她,只不过二人的默契还有完善空间。 手刚刚扶住,楚照另一只手不能安放,混乱间竟然扶上卫云舟的腰部。 盈盈腰肢,隔着一层布来,都觉软肉细嫩。 「我不是……」她慌乱站直,伸出手来,抵住背后大石,勉强站定,继续解释。 借着澄净月光,她对上卫云舟的眼神,清明如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当然是假的,后腰的酥痒感觉犹在。 她只是,有更多的另外情绪:「我又没说你。」 轻轻一声,像是辩白,但更像是嗔怪。 楚照噤声,她屏息,看着卫云舟靠近她,伸出莹白玉手,手中如今已经带了一块绢帕,仔细细心为她擦去脸上尘灰,一如她刚刚折花动作。 美人香气,暗香浮动,缭绕鼻尖。 精緻昳丽的面容一如往昔,只不过她的眉宇间似乎总萦着一股郁气,似乎不开心。 二人都知趣地保持静默,毕竟现在不是白天,二人来闭园,都没有什么正当理由。 楚照无言,只是听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声音,挨着卫云舟的轻轻擦拭。 她刚刚的不意间碰到别人腰,按小说发展应是什么掐腰红眼,却被她搞砸成了灰头土脸。 算了,她就不适合正经走剧情。 明明灰尘不多,擦拭时间很短,楚照却觉得有千年万年之久,她终于疑惑。 卫云舟盯着她:「我就擦个灰,你这怎么汗流不止?」 轻渺笑音再度溢出,她收手回来,抖索了一下手帕,向楚照展示:「你要不要看看,你流的汗?」 她自然是摇头,开始盘算怎么脱身。 只不过,除了月亮,眼下园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了。 举荷刚刚正十分欣喜地等候惩治採花贼,但她看清那「贼」是谁之后,权衡利弊,她立刻就走了。 放心,她不应该待在这里。想来,公主殿下也不会追究她去往何处的。 那么眼下情境,自然是得天独厚。 「你大半夜,来这里做什么?」卫云舟斟酌开口,语气中带了不容置疑的威压。 的确,她来这里的原因,也不想让人知道。但是她偏偏就想要知道,楚照缘何来此。 「呃,」楚照微顿,慢吞吞地伸出右手来,「为了拿这个。」 掌中,赫然是一朵未开的花。 楚照低眉顺眼,战战兢兢,不知道卫云舟又会怎么想? 大半夜出来,只为做採花贼? 果不其然。 「原来,做贼,比做驸马有趣是么?」卫云舟幽幽地嘆了一口气,她甚至也耷拉下眼皮,甚至撅起嘴来,一副挫败模样。 楚照有口难辩,迭声道「不是」「不是」。 她何曾见过骄傲的公主失意至此。 「那是什么?」卫云舟哀戚的声音丝毫不变,眼中仿佛隔了一层湿雾,「是因为……这园中还有其他让驸马在意的事情么?」 「除了做驸马,其他事情我一概不想。」她辩解。 暗沉下的眸子,这才泛起微光来。 楚照的耳廓忽而洒过一阵热气:「那你要怎么证明呢?」 朦胧纱衣下的藕臂,在莹莹月光下,展示了最佳答案。 沉重的吐息声音交缠。 楚照深吸了一口气,撩起纱衣,粗粝的指腹滑过滑腻的皓腕,再向上绵延。 她在试探,像是缓慢生长的藤蔓。 而她在纵容,纵容生长。 「真的。」楚照再度出言。 气息朝着她的耳廓倾覆,轻音掠过鬓边碎发,二人近得随时能够吻上。 第190页 「真的?」 「真的。」 高岭之花,渐染凡尘。 卫云舟眉眼照样清隽,眸中却燃着欲气。 指缝缠绵,轻吻变成吮吻。间隙中,楚照见她眼尾点染荼蘼绯色。 眼睛红了。 「殿下……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胡说,」声音还保持了最后的冷静,「我明明是在吸引你。」 那随便吧,吸引就吸引。 楚照低声笑道:「吸引就吸引,反正我都心甘情愿。」 「嗯,很有自觉,」她重又贴耳,温柔呢喃一串字眼,「今夜是不是既做了贼,又做了驸马?」 她滴在她的面庞,徐徐浸透汗水。 月光人影,拉得悠长。 第94章 想我 绵长而幽深的吻,吻得二人胸腔中氧气近乎要被抽干之后,她们终于恋恋不捨地松开了彼此。 体肤交递着对方体温。 春夜风凉,骤然松手的时候,微冷的风便扑到耳廓,泛起丝丝凉凉的感觉,试图消散刚刚的旖旎。 银丝勾连,恰如此刻手臂斜搭;瞳珠湿润,眼尾依然泛着微微的红。 二人都在轻微喘息,间隙中,卫云舟檀口微张:「嗯,果然没错,驸马还是……很有进步,值得鼓励——相较今天白天的时候。」 她狡黠地眨眼,瞳珠中沾染的欲气从未消去。 不等答话,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说,是不是因为白天你不敢?」 她娇媚一笑,轻浅的笑声缓慢溢出,弥散在黑夜之中,漫入暧昧旖旎的空气。 细腻的手指,抚上楚照的下颌,略略强硬地将她的头别过,别下。 桃花眼也潋滟着。 楚照盯着怀中人湿润的瞳珠,另一只手又是一紧——不知是半推半就,抑或是故意逢迎,她早搂了细腰,将卫云舟圈在怀中。 下颌传来细腻冰凉的触感,她微微低下头,对上湿润的瞳珠:「我不敢,但殿下敢。」 她又低声而笑,这次她再伸手,拂去楚照鬓角的汗珠:「你好容易流汗。」 髮丝黏在鬓边,汗珠不待滑落,就被她轻轻拭去。 「流汗的原因,」楚照声音同样压低,「您也应该清楚。」 「真的?倘若我说,我不清楚呢?」她忽而欺身,因着腰身被锢着的原因,稍微用力,「今晚还有一事。」 楚照不说话,只是任由她在耳边继续呢喃。 欺身而上,绵软倾覆,卫云舟很明显能感觉到身边人的一怔。 她暗笑,继续蓄满恶意,在凉凉夜色中,却拢满了温暖:「回长年宫……」 「嗯。」 情潮汹涌,脸色自然绯红。 「然后,和我做……」她一字一顿,尾音落得踏实。 今晚的暧昧情-事,只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如巨石滚落山巅,溅起飞扬水珠,再盪开无边无际的波澜。 她刚刚说什么?楚照瞳孔微缩,只不过这次她不再开口确认。 她终于平復下自己心情,含煳回道:「圣旨未下,殿下还是别太急躁。」 「嘁,」卫云舟的声音慵懒中又带了一丝瞭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楚照喉头一哽,她知道她会拒绝,为什么还问? 只不过她还是没有松开手,学着刚刚楚照的口气,缓声呢喃:「殿下不喜欢我,等旨意;圣旨未下,等圣旨;圣旨下了,等千秋宴过了……等千秋宴过来,嗯,新婚夜了,驸马是不是就该有疾了?」 不带这样的。楚照喉头一紧,却是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任由她报復:「嗯,明日復明日,驸马的明日和下一次,都何其多呀。」 鬓角的汗珠,渗出流下的更多。 楚照忽然一笑,眸光灿烂,她忽地靠近:「所以,殿下怎么想?」 「说个准信,你觉得你应不应该给本宫一个承诺?」她窝在她怀中,嘟囔一句,「刚刚那句话,要是给别人听了,指不定多愿意,谁像你?」 长眉轻皱,似是终于对她频频提起别人的不满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卫云舟的鼻侧,她听见她带着讥诮的讽意:「嗯,既然公主殿下老是喜欢提到别人,怎么不去找他们?他们不是不会拒绝吗?」 「我又不会去找他们!」像是没经过思考的断言。 等到卫云舟说完,听见楚照低低笑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她既恼又赧,索性将手从宽大广袖中收回,离开温暖掌心,再顺着路径狠狠地捏了那人一把,听见她嗷嗷直叫,卫云舟这才心满意足。 「痛痛痛!」楚照还在叫苦不迭。 卫云舟自是不信,她刚刚拧的那一下,又不重,至于她这么嗷嗷叫唤么? 只不过看楚照那可怜样子,她还是心软片刻,柔声又问:「真的痛?」 楚照一边侧过头,一边露出戏嚯笑来:「不是很痛,刚刚心痛。」 卫云舟:…… 「你,很在意么?」她思忖片刻,缓声问。 「当然在意,」楚照的声音也没了起初的讥诮,她选择将卫云舟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只不过我知道殿下捨不得我,不会去找其他人,对不对?」 然后又是一声低笑。 嘁。卫云舟撇嘴,但仍在黑夜中无声莞尔。 算了,她刚刚以为楚照还要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结果到头来还是滑调。 第191页 「对,捨不得你,」也就随她去了,「所以,承诺呢?」 她可不会忘记,什么都记得。 楚照哑然:「那就新婚夜,好不好?」 「勉强同意,只不过……新婚夜是最后期限。」她微微挣出楚照怀抱,嘴角轻漾笑意,眨动的眼睫流露不自知的媚态,「我算是被你拿捏了……你猜,除了你,还有没有人同我讨价还价?」 最,后,期,限?楚照微怔。 不过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否则她今晚恐怕是难走。 月下交叠的身影,这时候才终于彻底松开。 只不过卫云舟还在嗔怪:「看来,本宫明天就得去找皇上,让他把婚书上面的尚公主,改成尚驸马了,你说是不是?」 她领口微敞,春光隐隐。雪白的天鹅颈前,明珠闪耀。 尚,侍奉也。 楚照挑眉,今日她的胆子也难得变大:「真的假的?殿下真的要下嫁与我?」 卫云舟瞪着她,脸上红晕未消:「你都知道是下嫁……」 楚照脸上立刻换上一副病恹恹的表情:「我明白了,原来是假的,哄我一声都不愿意。」 虽然明知这人在撒泼卖混,但卫云舟还是蓦地觉得有些心疼:「你很在意……么?」 尚公主与尚驸马,当然是极重要的区分。只不过对于卫云舟这种身份的人来说,绝无下嫁可能。 「嗯,很在意,」楚照幽幽拉长调子,忽而重又靠近卫云舟,在她唇角轻轻啄吻,转瞬即逝,「因为我最喜欢高攀。」 真是,诡计多端。 刚刚胸腔里面郁积着的气,如今一下子就无影无踪,难以追寻。 她仰首,眼神示意而下,意思相当明朗。 楚照微笑,只是照做,像中午那会儿,仔细为她整理领口。 滑过那枚玉坠的时候,她的手有明显凝滞,眼中也泛起微微浮冰。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卫云舟的眼睛。 只不过,二人都在等候,等候某个绝佳的时机到来。 领口整理好了,二人面上的绯色也逐渐消去。 忽而,凝视着卫云舟清丽容颜,楚照不由得片刻失神,她怔然想起初见那日。 绿水逶迤,芳草长堤,万古长春,不过如此。 她鬼使神差抚上她的脸,然后呢喃道:「你好漂亮。」 感受到脸颊上触感,卫云舟并未阻拦,她只是好整以暇候着,却候来这样一句赞誉。 她正准备开口讥诮,面上却又倾下黑影,这次更绵长,更深重。 今晚胆子真大。 她仰首,低沉了声音道:「漂亮,所以就只是亲?」 更多未说出的话,弥散空中,随着夜风一起,徐徐灌入耳中。 楚照笑而不答。 对上她的双眼,卫云舟只觉强求不得,算了。 「陪我回长年宫去,」她倏然开口,不过像是为了让楚照放心一样,「就仅仅是要你陪我回去。」 楚照不由得笑出声音,只好跟在她的后面,但忽然之间,她就发现,卫云舟好像没有动,只是弯了她的手臂。 朦胧轻纱,修长耦臂若隐若现。月色勾勒出美人玲珑有致的身躯,伫立在流光中。 她没走,只是微微侧过头,对身后人道:「你刚刚不是说,喜欢高攀吗?」 楚照再度失言,她脸上转瞬浮现笑意,这才大踏步上前,挽上卫云舟的手,尽情高攀去了。 只不过二人身高差,挽臂毕竟有些难度。挽着挽着,卫云舟就相当自然地滑落了手,然后伸进宽大广袖之中,和那人十指相扣去了。 嗯,夜晚风凉,找个人的手取取暖也是正常的。 月色流转,光华倾泻,铺了满地的银霜。 她们踏月而归。 指缝相扣,踩着月色,楚照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出言后,二人周围自然是冷淡下来。 她吃笑,心道这古人通多少意趣? 但回音清灵:「嗯,我也觉得。」 她稍稍偏头,看见卫云舟眼尾因笑簇起的点点纹路。 看来这古人也通多少意趣。 回到长年宫中,那宫人见二人亲密,都当熟视无睹,相当恭敬地将二人请入宫中。 夜色渐深,自然是直接回寝殿中。 卫云舟一直让楚照陪同着,一直到她坐于床榻上。 她掀起帘幔,盯着楚照:「夜深了,还想走么?」 真是,但凡有一点点机会,她都不会放过的么? 楚照扬眉,笑道:「刚刚答应过殿下了,新婚夜,不是么?」 「哦,」语调照样慵懒,一副不承认自己说过的模样,卫云舟斜躺下去,「我说的,可是最后期限。」 意思是说,今晚还是可以。 但是理智劝阻了楚照。 她还得回去,好好心理建设一番,如何向这位强取豪夺的公主解释清楚一切。 「但新婚夜也行。」楚照还在嘴硬。 卫云舟觑她一眼:「好,随便你吧——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楚照发问。 卫云舟伸手把玩着秀髮,一圈一圈缠绕,语气淡然:「两日后,本宫要出宫一趟。」 嗯? 楚照疑惑「嗯」声:「您出去做什么?」 不明白,她要是出宫,出去就行了,何必告诉她呢? 第192页 等等…… 楚照忽然一愣,身体又像是僵直了一般。 她注视着轻轻浮动的帘幔,忽然理解了卫云舟的意思。 她要告诉她的,不是她要出宫去;而是,告诉她,她要出宫,这件事情本身。 像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报备一样。 卫云舟果然没搭理她。 楚照才又开口:「我知道了,您要出宫的话,我就在宫中,好好地想念殿下就行了。」 「嗯,真聪明。」她轻笑一声,已经将头掩入枕头中,笑声又显得如隔云雾,但同样摄人心魄,「没事的话,你就走吧。记住哦,可要好好想我。」 「遵命。」她故意说得正气凛然。 楚照轻手轻脚出了寝宫,出了长年宫,该回去了。 她自有办法,编织一张情网。至于她呢,自然是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了。 等到楚照回去的时候,柏堂门口竟还站了两个人,翠微冲着她挥手,红枫则是面带焦虑。 出事了?楚照的心蓦然一沉。 第95章 犹记 翠微只是冲着楚照,挥手做打招唿的样子,等到楚照走到身边来,她便开始嘘寒问暖:「怎么样?殿下,您现在和公主殿下进展得怎么样了?」 翠微和红枫对于她和卫云舟关系的进展,二人所关心的似乎都有所不同。 翠微好像一直把这个当作一个麻烦的苦差事,每次楚照从长年宫回来,翠微总是左看右看,生怕楚照掉了一层皮一般,比如眼下,她又开始了。 也不知道,这副身体的原主究竟是不是做过什么事情,才导致翠微如此这般关注? 抑或是,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这一点,楚照没有细想。因为红枫也已经说开了:「上次宫宴,不是已经说了么?殿下已经被明明指为驸马了,她现在从长年宫中回来,自然是好事情。」 翠微撇了撇嘴,一脸不想搭理的样子,然后随随便便嘟囔了几句:「就你懂得多……」 这两人眼看着就又要吵起来了,楚照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关心我。我没事。」 她冲着翠微,微笑了一下,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说辞一般。 红枫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楚照会意,便扬了扬手,示意翠微可以先回去歇着了:「时候不早了。」 「好吧,」翠微有些垂头丧气,慢吞吞道,「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翠微终于走了,不过她走的时候,还是有些留恋。 楚照盯着红枫,正在脑海中准备说辞,如何跳过今夜的离奇暧昧遭遇。 但是红枫似乎完全就不关心这个事情,她直接道:「殿下,我有急事要告诉您。您赶紧进屋来。」 楚照挑眉,不明就里,但是红枫脸上难得显现如此急切的表情,她也就点头,跟着红枫进屋。 红枫将屋子里面点得亮堂起来,她搬好凳子的位置。 楚照坐下,从袖中慢慢取出那本书,还有那朵精挑细选的花来。 只不过,因着今晚那一场暧昧,这花如今也遭受了些折磨:花苞都有些零落。 微弱的烛光打在花苞上面,零零落落。 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楚照并不怅然。这残花,像是今晚的证人一般。她莫名想着。 红枫点好灯,坐回椅子上面。 「有什么事?」楚照率先开口。 红枫照例左顾右盼了一遍,然后才从衣内取出一叠信件来,她将信件滑过,递给楚照。 「是重要的事情,」她沉声,「只不过,这信上面所述并不完整,需要我来说。」 楚照展开那封信,上面是写的是连州尸体一案的调查。 关于这浮尸的事情,她心中早有定论,只不过,别人都把东西给来了,她还是收着的好。 她只是看了一眼,先听听红枫怎么说。 「你要说的,也是这浮尸案么?」她问。 红枫摇头:「非也,属下要说的,是何门领的事情。」 「他怎么了?」 自从上次从铁匠铺回来以后,她便一直对何桓生心存芥蒂。 若是他在一天,她便一日受到掣肘。只不过,她目前还没有想好下手的时间、地点。 甚至说,最关键的一点,动机。 他的掣肘,只能说是一个小动机,还不足以汇成一个大的动机。 「是这样的,宫中并不太平。」红枫声音压得愈来愈低,「这太后娘娘的千秋宴越是临近,就越是波涛暗涌——太子差人贿赂了守卫,要在千秋宴那日,封闭城墙。」 楚照故作惊讶:「如何走漏的风声?」 说是贿赂,马上就走漏风声,未免过于离奇。 虽然,原书中的确也是这么进展的——卫洞南收买了守卫,可惜何桓生心向男主,假意应允,转头就把事情告诉了楚沧。楚沧再对女主一阵哄骗,自然是骗来了西郊大营的兵马进城。于是,卫洞南便被瓮中捉鳖,皇帝龙颜大怒,一怒之下,直接杀了他。 所以说,是个前中期的反派形象。楚照慢慢回忆书中剧情。 「太子并未直接收买何门领,他是买通的另一班当值……因为那一天,何门领,并不当值。只不过,天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轮值换班的时候,何门领看那门卫表情不自然,一再逼问,动用了些刑罚,也就自然而然地招了。」 第193页 楚照颔首:「可是这样的话,太子不会知晓么?」 「太子是因为何门领不近人情,他才不敢拉拢的——」红枫幽幽道。 楚照忽而一笑:「你这么说,何门领这是肯屈尊了?」 红枫点头:「正是,何门领索性直接就和太子联络上了,说是愿意帮他。」 「我明白了。」楚照敛眸。 何桓生直接和太子有联繫,书中瓮中捉鳖的情境,看来是能再现一遍了。 「一切尽在掌控,不是么?」她低笑,復而低头,看那信件,「这浮尸案,你还有什么说的么?」 她这才仔细去看那信件上面的内容,原来,连州太守闻五品,在驿站的时候,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直接暴卒。 那恆州太守,已经连夜辞官,如今听说是反绑了双手,直接来京城负荆请罪了。 「恆州太守还在路上。」红枫补充了一句。 楚照看她一眼:「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恐怕不能。 红枫读懂楚照眼中的意思,微微点头,算是承认了楚照的想法:「大概是不能了。」 「说起来,这事情怎么进展得这么快?」楚照不免好奇。 红枫这才又说开。 原来那傅季缨,带兵本来就有「神行」之名,传闻一日能行八百里,换做她一人独行,自然是快之又快,没多久就到了恆州。 她是名门武将之后,又有皇帝御批,自然谁都不敢拦她的调查。 恆州太守畏罪,索性在傅季缨没到之前,就直接跑了。 「那她这样还能调查到什么?」 「不知道,也许恆州还有残留的……」红枫顿声。 楚照自然而然接下去:「那些矿洞,恐怕还没有填满,傅将军,应该还是查得出什么东西的。」 红枫眼底出现一片惊讶神色。 讶然过后,她又不禁失笑,这才是她想要的殿下模样嘛。 「殿下还真是知道的多。」她发自肺腑。 「倒不用说这些,」楚照忽而又想起一事,「说起来,晴潇楼最近如何?」 她脑海中,不禁又出现了那个瘦弱得像纸的女人,秦姒。 她说,想用驸马之位,换那两个女孩脱离乐籍。这件事情,倒一直被楚照心心念念记挂着。 如今驸马之位唾手可得,她却对这两个女孩的乐籍束手无策。 红枫微怔,这才道:「殿下何故想起此事?」 「我答应了那个女人一件事情。」 红枫深深地看了一眼楚照,对此不置一词,然后便说开了晴潇楼的事情。 原来那柳长安,宴会失利之后,便像是疯魔了一般,直扑晴潇楼,开始醉生梦死。 今日下午,据说他把楼中女子都一阵烦扰,但是大家都不能怎么样他——毕竟他是户部尚书的儿子,还身兼官职,只能受着。 「疯得这么快?」楚照嗤笑一声。 要是那个拿着佛珠的人,不是赵公子,而是他柳长安,说不定事情更加精彩——恐怕是当场就要掀翻屏风的地步。 红枫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他疯的倒是快,听说今天晚上,还是柳臣之差人把他接回家的。」 「今夜晴潇楼中,有人看不惯他,把他骂了一顿,还出言嘲讽,问他驸马之位去了哪里……从今后,他恐怕是要对着晴潇楼好多人继续撒泼了。」说到这里,红枫还是嘆了一口气。 如果这样的话,那柳长安必定卡着这些人的乐籍,一个人都不放。 楚照便更难达成自己的诺言了。 只不过…… 她本来就是晴潇楼的楼主,也许还另有别的法子?她心中一念微动。 「我明日想出宫,我想去见见秦姒。」她道。 红枫却是立刻摇头:「不行,殿下,明日您不能出宫!」 「为何?」 红枫这才又掏出一摞信来,摆在楚照的面前:「您明日还得将这些东西处理了来。」 「这些是什么?」 「是我们手下的人,寄来的信件,」红枫指着其中两封道,「这两封,便是虞家商行写来的。」 「两封?」 红枫道:「一封是虞上熙的,一封是虞维的。」 原来一封是女人所寄,一封是男人所寄。 她瞭然,想起之前的往事。话说回来,那一批玉的下落,也应该有回音了吧? 「我看看。」 她着手拆了信封。 虞上熙的字迹娟秀,语气用词也不卑不亢,大抵是说,楚沧曾经托她做了一些事情,只不过,楚沧并没有交付够应有的报酬。她想知道,楚照是否想要这些东西,如果想要的话,自然是要替楚沧支付报酬的。 「她没说,这一批东西,到底是什么。」楚照牵动了下唇角,轻笑,然后拆开另一封信。 虞维的信就非常谦卑,看来是把楚照奉若神明——上次她许给他的家主承诺,委实太大。 信的内容更加直白了,他说,虞上熙的确是找到了一批玉,但是据悉,这批玉价值连城,哪怕是楚沧原本答应过的报酬,也比不过这批玉的市价。 虞维在信中说,说这批玉有一些奇妙用途——这就是它们市价高的原因。 「奇妙的用途?」楚照冷笑一声。 自然,闪闪发亮,毒气森然,不失为一种奇妙用途。 第194页 「我知道了,我会给她们回信的,」楚照应下,后续还有好些信件,她的确要抽时间处理,「那就后日出宫,如何?」 红枫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 楚照点头起身,去拿旁边的蜡烛,照亮回寝房的路。 明日,除了处理信件,她还得继续养鸡。 真是环环诚心,她幽幽地吐了一口气。 第96章 贵人 晨光熹微,东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柏堂中便有了动静。 楚照同红枫一起,二人如常一般,走出宫中,坐上马车。 厚实车帘垂下,将车厢同外界隔开。 昨天过于忙碌,晨起后楚照还又照顾了院中母鸡,咯咯声音似乎还在她的耳畔。她头脑还有些昏沉,迷迷煳煳,靠在颈枕上面小憩。 她昨日处理了所有的来函。 同时,她特别关注了虞家两个人送来的信,这二人各执一词,又各不知道对方所想。 虞上熙在原书中并非正面人物,楚照对她自然不能全盘放心;至于虞维,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好,更谈不上信赖。关于这二人,楚照都是以安抚许诺为主。 她答应了虞上熙,只要她将玉送来,她愿意代偿楚沧未能支付的款项;至于虞维那边,楚照则更为直白,让他遣人将东西送来,不会有所亏待。因为虞维甚至在信中提到,他有办法搞来那一批玉的零碎货。 除此之外,剩余的大事,还有一件…… 是她的「故国」送来的信,信中说雍帝的身体抱恙,又因为儿子楚沧之死更加郁郁,如今更是记挂楚照。 落款是楚照另一个哥哥楚熙,亦即是当今的雍国太子,这人在之后携手楚沧祸乱大梁一事中有不少助力。 自然,在最后的皇权争夺中,他没能战胜楚沧——但是事变就在于此,毕竟楚沧死了。 天家的感情最是让人捉摸不透,何况是一国皇储和一个流浪在外的质子?这封信,明面上说是关心楚照的生活,但更多地还是打听这边的情报。 毕竟车马信笺,交流有延迟,这封信中并未提及楚照同卫云舟的婚事——听红枫说,梁人已经遣了使节,奔赴雍国。 楚照的回信简短,只是让各位哥哥父亲不要过于担心她云云,多余的话也没说。 正思虑间,马车行至门口,又忽而听得一声嘈杂的声响:「站住,接受检查!」 这声音楚照识得,就是那音声如钟的「铜喇叭」,他今日怎么又当值? 太后寿辰千秋宴,再加之公主择驸马,这进进出出宫门的人,都叫铜喇叭看得眼花缭乱,他没认出楚照车驾,陡然喊停。 红枫本欲出身,却被楚照一个眼神按了回去,她只能坐好。 楚照探身,掀开车帘,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淡然笑容:「大人——」 铜喇叭刚刚还一脸不耐烦,此番见了楚照,不免一怔,脸上立刻换上一抹笑来,他刚刚赶生赶死的节奏,都慢了下来。 他笑嘻嘻地看着楚照:「哟?这不是我们的驸马爷嘛,您怎么出宫去?」 听着那三个字称唿,楚照不禁微窘,道:「这圣旨还未下来……」 「哪有的事情!」他大大咧咧道,「这殿下都应允,陛下也承认,不可能再有其他变故了!」 不及楚照回答,他又谄媚笑起来:「说起来,这太后娘娘千秋宴,进进出出的车马多,是下官疏忽了,还请楚公子见谅,见谅!」 楚照敛容,挥手表示无事发生,只不过那铜喇叭还是说上瘾了,似乎是为了缓解他自以为的尴尬一般:「哎呀,主要是下官没有想到,这,自从那日折枝宴后,宫中进的那些公子啊马上就又出去了。他们想留,都还留不住呢,您倒是希望出去……」 他尴尬笑说,楚照只是礼貌应付了,微微作揖,那铜喇叭一顿巴结,见楚照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能送她先走了。 他盯着远去的马车,要把那车盖的样子烙进脑海中一样——下次再让他碰到楚照,万不可这么大意,让他疏忽对待了! 回了车中,放下帘子,楚照仍觉有些睏倦,便继续倒在颈枕上面小憩。 这一次,她迷迷煳煳陷入梦境,她又梦见自己在院中养鸡。 母鸡叫得很勤,过路有个太监奇道:「你们这院子里面,居然还养鸡?这母鸡还报晓么?」 楚照恰好路过,她将那鸡带回院中,她还回了那太监一句话:「这倒是不怪。」 梦到这里就终止了,车帘外嘈杂声音愈发多了起来,搬动大物件的碰撞声音、人□□谈之声不绝于耳。 这千秋宴还是颇费人力,要一直操劳到什么时候呢?已经不足十日了…… 她掀起帘来,看着窗外忙碌人群,无端又陷入刚刚梦境的遐思来,她轻笑,像是在笑所谓牝鸡司晨的荒谬。 马车辘辘而行,碾过青石板路,又到大道,终于出了皇宫。 她们出宫时候尚早,就这会儿立刻去晴潇楼,楚照总觉不好。 楚照想起前两次的尴尬,同时又觉喉中微疼。 说起来,钱霖清这骗子,上次哄她劁猪,再上次还得了她不少钱,连根治这喉疾的办法都是没有的么? 想到这里,楚照便打算改道,她要先去找钱霖清。 「她在那茶肆没干多久,茶肆找不到她,又离她家太远了,」她对红枫道,「现下我们不如直接去她家吧。」 第195页 红枫应下,这就掀起帘幔来,对那车夫说了几句,指了方向,重又坐回。 「话说回来,您真的相信那钱医师啊?」许是觉得车厢中沉寂了太久,红枫开口。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异邦女人奇怪,只不过,她的药,某些时候的确可以派上用场。 「不相信她,我还能相信谁呢?」楚照懒懒散散答话,「但是她的药,确实有用……说起来,上一次她给我的保证,我倒是比较相信。」 钱霖清似乎有求于那个屠妇,那个有着绿色瞳孔的女人。 楚照心中陡然飘过一些念头,她盯着红枫,盯着她稍淡的琥珀色瞳孔。 她们认识么?但有些莫名其妙,且这二人年纪相差太大,近一辈关系。 而且,绿瞳这么明显的特徵,如是认识,也不可能不知道。 拐进城中,正是早市时候,所幸她们选的路并非什么喧嚷热闹的大街,马车行进得还算顺利,折进了钱霖清居住的那个巷道。 门口的陈设如常,依然悬挂着那些猫啊鱼啊的灯笼。虽然过了时令,但还是光洁如新。 时时擦拭,钱霖清还在这里居住。 楚照走进廊檐,伸出手叩门三下。红枫站在一旁,屏气凝神。 叩门三下之后,竟然是没有什么反应。楚照打算再叩的时候,红枫终于开口:「殿下,这里面……好像目前没有人。」 「没有人?」手悬在空中,终是没有落下。 红枫颔首,「刚刚我屏息观察,里面无人。」 「我知道了……」楚照回身,眸光重又落到那些打扫得干净如许的灯笼上面,「看她那副样子,也不会换住处。也许是她又出门了也不一定,算了,我们直接去晴潇楼吧。」 她还得给秦姒一个交代呢,虽然,当下她更需要了解晴潇楼中发生的事情。 「好。」红枫应下,便重又招唿了车夫,二人上了马车,掉转马头,开始向晴潇楼中转去。 早市结束,来回走动的行人也多,马车走走停停,时不时还有行人的背篼撩起车帘,不经意洒落几束光线。 楚照微怔,这才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终于,挤过了人山人海,马车还是未能到达目的地——楚照嫌时间磨蹭,索性下车,自己走去晴潇楼算了。 行至晴潇楼,此楼地处繁华街市,饶现在近午时,还有许多人在周边走动。 更有一些醉鬼,被一左一右地架着,从里面摔了出来:「今日晴潇楼不留客!」 那醉鬼失去了支撑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然后很快软了下去,嘴巴里面开始嘟囔:「什么啊?什么不留客啊?刚刚里面那些人,我看到了,你们怎么不赶他们,光赶我?」 两个小厮并未搭理醉鬼的话,径直回去了。 楚照不禁挑眉,心中微动。这晴潇楼里面,又是来了谁了? 那醉鬼在地上了还不老实,开始到处爬行,甚至开始抱过路人的大腿,楚照眼疾脚快,错开他的袭击。 「哎呀,公子,你穿这么好,不会就是贵客吧?我看看,你到底贵在哪里了?我反正是跪了……」 楚照撇嘴,果然是醉鬼。她跨过醉鬼,直到晴潇楼门前。 她走得急,红枫跟在后面。晴潇楼门口站两小厮,在楚照还未靠近的时候,便已警觉,露出难以接近的表情,二人同时双手交叉,挡楚照于外:「公子,今日晴潇楼不待客,您改日再来吧。」 「我改日?」她的声音,此时忽而显得阴鸷几分。 红枫站在旁边,只是略略上撩了衣袖,现出枫叶脉络。 那两个小厮的面色这才陡然一变,低三下四道:「小的眼拙,原来是殿下……还请进吧。」 看门的小厮,并不是从大街上面随处找的。他们自然对这些来客,心里有数。 只不过楚照偏偏不走,他们心中愈发紧张起来。 对上她凌厉视线,一小厮缓慢开口道:「殿下,这是在想什么?我等二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上次楚照来时,他们不曾见过,只是后来听人说起那枫叶脉络的事情,故此,今日才认出楚照来。 「此事先搁置,」楚照的声音幽幽然,「你先同我说说看,今日缘何不待客?」 刚刚出来的两个人,把醉鬼扔出来的时候,醉鬼还说了什么贵客。 不待客,便是因为有贵客了? 因着楚照问起,那小厮也不隐瞒:「今日楼中来了不少达官显贵,比如那柳公子,至今还没走呢!」 这柳长安,还真是无所事事。她来了两次,两次都碰到他——按概率来说,他岂不是天天都来了? 啧。楚照暗讽一声。 不过她还是敏锐抓住小厮的话:「你刚刚不是说,不少达官显贵么?」 不少,那是多少? 小厮左顾右盼一番,又和对面的人交换眼神,这才压低声音道:「这,具体的事情,小的也不知道。总之,从昨夜开始,吴公便忙碌得很,说是要准备接待什么大人物。」 楚照依然不做声,只是上挑了眉,等待小厮接着说下去。 终于,那站在对面的小厮开口说话了:「回殿下的话,听说是……有兵营的人过来。」 兵营的人?楚照微微皱眉,这京城驻军,自然是在外面。 第196页 兵营的人过来做什么?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不是这两个门口站着的小厮知道的事情了。 楚照也不再多问,便同红枫走进楼中。 楼中仍有戏语嚯谈之声,但整体说来,楚照总觉得有几分压抑——因为外面没人,只有窗中灯火烁亮。 偌大楼阁,空无一人,处处又铺满猩红色装扮,更觉渗人。 楚照忽然抬头,往楼梯上看去,那个像纸一般单薄的女人,正站在二楼,幽幽盯着她看。 正是她此行要找的人,她挥手示意。 秦姒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似乎是才回过神来,她微微眯了眼睛,这才转身下来,准备迎接楚照。 第97章 决意 尽管她身形单薄,但走起路来却是相当稳当。 楚照一刻也不敢怠慢,她只是盯着秦姒,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苍白的脸上,因着脂粉矫饰,多了些许血色。 她走到楚照跟前,扬唇微笑道:「今日来的贵客真不少,没想到您也过来了。」 又是贵客?到底为谁?楚照心中微动。 不过,她得等下再问此事。毕竟,她此行前来,还是为了说起那两个女孩乐籍的事情。 「殿下今日此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秦姒微微仰头,看着楚照。 「是为上次应下之事。」楚照答得简短。 秦姒脸上出现瞭然神色,笑容不禁加深,她转过身撂下一句:「真开心能够听见这句话。那么,殿下请随我来吧。」 说完此话,她便走动。楚照和红枫赶紧跟上。 大厅中基本上无人走动,她们的脚步落在地板上,叩起咚咚声响来。 听起来,还是有些微妙的奇诡。 按捺不住心下好奇,楚照还是开口提问了:「敢问……适才说的那些贵客,是哪些人呢?」 秦姒的脚步没有停留,只道:「贵客就贵在,不能随随便便在外面说了。殿下还是跟进来,我们详细再说。」 也是这么个道理。 秦姒极有目的地选了一间最尽头的房间,她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了锁芯,这才引身后二人进去。 这房间最为幽僻,水绿色的窗帘斜斜搭着,一洗楚照刚刚被满目猩红色扎眼的痛苦。 「殿下请坐吧,」秦姒去到窗边,又拉了一遍绿帘,似是确认一般,这才转回桌案旁,「我们正好说说上次的事情。」 终于,她那不带感情的音调,此刻有了些许的波动:「您能想起来并且过来,真是太好了。」 秦姒的视线有些飘忽不定,似乎逡巡在楚照身后的门上。 是这一扇门,将她与外界分隔开来,她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波动么? 楚照敛容,沉声道:「上次答应了您,我自然不会忘记……看样子,您也是知道了?」 听刚刚的口气,秦姒原本对楚照似乎不抱多少期望,但是她是知道楚照被指为驸马一事。 「当然,」秦姒语气和缓下来,「那柳公子,前两日折枝宴上失利,还被藉故赶出皇宫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我们楼里胡搅蛮缠。本来我们这些人,也都不知道这些消息的。结果啊,给他那么一折腾,大家都是全知道了。」 言毕,秦姒还捂着自己的嘴巴笑了几声。 的确有些好笑,志在必得赴宴,结果什么都没有捞着,还被赶出了皇宫。 等等。 「他是如何被赶出皇宫的?」楚照不免好奇一句。 「都说是藉故了,无非就是说『公主殿下的驸马既然已经定下,宫中还要准备太后娘娘的千秋宴寿辰,其余闲杂人等不必多留』诸如此类的理由,将他们都赶走了。」秦姒一边回忆,一边轻笑,「那柳公子在这里倒是颇为『实诚』,宫中人可没有说赶他走,是他自己承认的。」 楚照不禁莞尔。 只不过,驸马一事定下,那么她答应的事情,也要摆在明面上说说了。 「话说回来,我上次给殿下的那个金锁,可有派上用场?」秦姒终于提到正事,她目光真挚,言辞恳切。 闻言,楚照便不禁想到那日屏风后之事——那日她的确说了金锁之事。 只不过,卫云舟的反应……嗯,她好像一点不在意。不过也正常,她完全就没有考虑过此人。 但是楚照还是宽慰了秦姒:「当然派上用场,所以我今日才过来。」 秦姒拍了拍胸口,道:「既然有派上用场,那就再好不过了。那么……」 她的话语未尽。楚照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今日就是为此而来,只不过,眼下的确有些困难。」楚照还是老老实实。 原本她和秦姒的打算,应该是借用那金锁之事,将柳长安藉此扳倒,然后再七七八八地牵连一下他的父亲,到了这种时候,他一定不会吝惜什么伎人的乐籍。 只不过,问题就就在于柳长安实在是太没有竞争力——根本没有到这种时候,楚照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摘下了驸马之位。 秦姒却表现得冷静:「这一点,殿下您倒是毋庸忧虑。」 楚照惊讶抬眸,看她一眼。秦姒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嘴角似乎还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弯弧。 「今日我倒是很欣慰,欣慰殿下居然还能记起此事,殿下有这个心的话,不妨再更近一步——」她压低了声音,眼底忽然泛过阴冷的光。 第197页 楚照不由得心惊,但转瞬便释然。 能够在这种地方有一席之地,和那圆滑的吴义仁分庭抗礼,想来秦姒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光是看看,她有意收拣柳长安的金锁便可知道。 那时候,一切都言说不定,而秦姒居然就能有如此心计,故意收拣而不交还,为的不就是某日么? 思及此,楚照忽然开口:「且慢,我想问问,您当时收了那金锁,是怎么打算的呢?」 秦姒本来以为楚照要问什么,她也笑道:「当时收了,自然是作要挟之用。只不过,后来看殿下有需要,便给了殿下。」 楚照亦是含笑点头,示意秦姒继续说下去。 她忽而心中大石落地,若是能够建立起和秦姒的信任,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本来,这晴潇楼她就所辖不多。 秦姒缓缓开口,说起她的更近一步。 她先是漫谈,漫谈起这烟花柳巷中那些死得不明不白之人,莫说当朝,便是自许多朝前,就有不少人死于这种声色场。 更有甚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来这种风月场合,还要带着若干人做陪同,如此,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地进来。 在这种场合中死了的人,家属其实多少不敢声张的。哪怕是名流猝死,家属也只能狼狈进来,收尸走人。 说到这里,秦姒冷笑一声:「这些人,明明知道此行事关性命危亡,身边还带几个十几个人来,也算惜命——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来呢?」 楚照只从秦姒声中听出蓄积的报復,她瞳孔微缩,听秦姒继续说下去。 「这些鼠辈,有寻欢作乐的勇气,更有不怕死的勇气,」秦姒的声音转为嘲讽,「前前朝如此,前朝如此,今朝,亦如此。」 最后五字落下,楚照陡觉空气气温低了好几度,音波似乎还震盪着,敲击着她的耳膜。 今朝,亦如此。 眼前这个面色苍白、聊用脂粉为饰的女人,胸中又藏有多少未曾言说的滔天恨意? 秦姒挑眉,盯着楚照:「您说,是不是这样?」 她目光灼灼,盯着楚照,要在她的这里找到认同。 莫名的压迫感袭来,楚照微哽喉咙,「您说的对。」 「那殿下再同我做一件事情吧,」秦姒又压低了声音,「这柳长安自从宴后,对我楼里面的姑娘的虐.待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那日还听四楼一姑娘说,他让她想起幼时吃的苦——这姑娘原本不在这楼中的。现在谁都要躲着他。正好,晴潇楼开业迄今,还没有闹出过这样大的事情来。」 楚照喉头一紧。 柳长安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子,自然是名流之子,他若是死了,柳臣之莫非毫不张扬?虽是家丑,但柳臣之定然不会放过此楼。 但是,秦姒的神态言语,丝毫不像是要放过柳长安的样子。 「他若是死在这里,那您……」楚照吞声。 像是要玉石俱焚。 秦姒仰头,笑容幽冷:「殿下想得不错,他若是死了,定然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她倏尔起身,椅子划地有声:「到时候,我同那吴义仁一起没了,这楼就听凭殿下处置了——」 楚照惶惶,如今该她抬头仰视这个形体单薄的女人。 饶是形体单薄,却依旧浑厚如许,字字掷地有声。 她知道楚照的艰难,这晴潇楼同那些许多产业一样,自从死了楚沧,没多少人真心服从一事便露出水面来。 「我的愿望,还是和当初一样。」这是她最后同楚照说的话,紧接着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们所受的凌虐,也当是该让某些人尝尝的时候了。」 说完这句话,秦姒便已然欲走,楚照心中震盪。 她自然是唯有答应,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事要问:「可否赐教……今日那些来的贵客是谁?」 「哦,」秦姒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她顿了脚步,「瞧我这人,一旦情绪上来了,什么都忘记了,这都忘记告诉您了。」 她的声音,又变成了平时说话的那般,轻轻柔柔,平静无澜。 秦姒转过身来,「那些人啊,听说是有西郊大营里面的人。自古以来,兵权便是重中之重,许是这皇城又有什么风云异变了吧?不知道殿下您有没有站好队?」 言毕,她又笑了起来:「哦,对了,今日所来的那些贵客里面,还有您的一个熟人。」 「我的熟人?」楚照疑声。 秦姒点头:「是,就是何门领。他也来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红枫,终于讶然出声。 秦姒歪头而笑:「怎么,殿下居然不知道么?看来,您也是是时候要清理一下门户了……就在这风云之后?」 许是觉得自己说太多了,秦姒最终选择告辞:「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殿下只需要记得刚刚许下的承诺就好。」 目送秦姒离开,房门阖上后,楚照这才抬眼看一眼旁边的红枫。 「今日何门领过来,你也不知道么?」她问。 红枫摇头,一脸茫然:「自然不知。属下若是知道的话,早就告诉您了。」 楚照微微颔首。 红枫是如此。此前,她曾经出宫找过一次钱霖清,那一次还算是她俩的单独行动——并未告知给何桓生。 听红枫口气,何桓生似乎不愿让楚照因这点事情出来。 第198页 只不过,喉疾这种事情,再痛下去就会五脏六腑俱焚的感觉,真的是小事吗? 楚照以手支额,另一只手叩着檀木桌子,陷入沉思。 何桓生今日来此地,是有什么事? 楼下嘈杂的声音打断了楚照的沉思。 女声和男声交杂,此起彼伏,吵吵嚷嚷,破坏了此地的清幽宁静。 楚照站起身来,示意红枫去看看楼下发生了什么。 红枫撩开窗帘,俯首而下,惊觉那身影熟悉,她便回头招唿楚照:「殿下,看样子,好像是那钱医师……?」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98章 如此 红枫并未拉上窗帘,只是转身过来摊手道:「我也不知。」 楚照心中疑惑,索性走过去亲自去瞧。 还真是她。 她今日着一身灰褐色衣服,头髮似乎像模像样地打扮成了梁地样式——如今正和那守门的人说着通融讨好的话。 「她这是想要进来,进不来啊。」红枫道。 楚照点头:「是的,恰好我要找她,干脆我下去把她迎上来。」 闻言,红枫不禁迟疑片刻:「可是,刚刚不是说,这楼里面有什么『贵客』,而且听秦娘说,何门领也在此处,您就要这么出去么?」 「他既然都在的,我为何不能在?」楚照一边背过身朝门口走,一边道,「他能来,自然是以门领身份。那我以雍国皇子身份至此,也没问题。」 在原书中,何桓生的身份,其实一直处于未曾暴露过的状态。很显然,为了给主角提供便利,他自然不会暴露身份。 比如,在千秋宴之时大开城门,在宫变时封锁城门,再带兵造反等等……这其中,他发挥的力量可大了。 自然,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能来得,楚照亦来得。 红枫不答话,只是跟着楚照走了下去。 走出房间,空荡厅中依旧沉静,静得有些弔诡了。 二人沿着旋梯走下,忽然「砰」一声门响,里面摔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来。 訇然扑地,嘴巴里面还念叨着什么「美人」「娘子」之类的浑话,只不过那摔他出来的门,并未给他多半分留恋。在他仆倒之后,立刻就关了回去。 很快,就从角落暗处走出两个着短打的人——和楚照刚刚来时丢人的那两人打扮相似。 二人也不含煳,立刻就将那中年男人架起,往正门送去了。 「快走快走,没想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等下吴公出来,不得骂我们一顿?」 「别废话了,里面的人也会听见的!」 二人促谈两句,风风火火下了楼去。 如此迅速的动作,更让人心中生疑这贵客到底多贵,抑或是又有几位贵客? 楚照收回目光——刚刚钱霖清被堵着的,是旁边的一道小门。 她和红枫往那边行去,还不等走到,就听到那熟悉的插科打诨的声音了。 「两个大哥,两位爷,您就行行好吧,我是真的有急事来的!」钱霖清讲得口干舌燥,已经开始左顾右盼,打算找些取巧的办法强行进去了。 适才,她在正门晃悠了不久,见进门实在无望,便绕着这楼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个小门——可惜还是被人拦着。 她如今使尽了浑身解数,就是希望这两人能够放她进去。但是,她这一副异邦人长相,很难让人信任。 终于,她从那幽幽的黑影中找到了自己救星:「诶,诶,公子!」 她笑嘻嘻地看着楚照:「李公子啊,这多久不见了?」 楚照喉头一哽。 说起来,这钱霖清,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在她的眼中,她还是那个李相的孙子? 门口小厮诧异,本来以为是钱霖清故弄玄虚,但是看钱霖清又一骨碌讲了许多话,他们这才回过头来看一眼楚照,「您怎么从这里出来?」 虽然不识得楚照是何人,但是在今日,时至此刻还能够在晴潇楼中不出来的人,那就大有来头了。 这小厮的语气也放低了不少,不復刚刚的狠厉:「您认识这异邦人么?」 楚照咳嗽两声,「认识,让她进来。」 虽然都有来头,但是这么直接放人进去是不是还是有些不妙? 那两小厮互相对视一眼,毕竟这异邦人刚刚在这里胡搅蛮缠了近半刻。 楚照皱眉,点头示意红枫,红枫会意,如进来时炮制,微露了臂上纹路。 那二小厮立刻瞭然,换上更为恭谨的语气,就差三叩九拜将楚照等人送进了。 「原是殿下的熟人,早点说,早点说我们自然不会怠慢了。」一人点头哈腰,作盛情邀请状,又对着钱霖清道歉,「冒犯了。」 钱霖清倒是从头至尾一副带笑的样子。 她笑嘻嘻回道:「是嘛,我也说,早点让我进去,没有这么多事。我刚刚说了,这里面的人我认识你们还不信。」 楚照亲自相迎,谁能知道这异邦人有这么大的脸面!二小厮面上挂不住笑,只能尴尬。 「走吧。」还在楼下,楚照未和钱霖清多言,只是邀她跟着进去。 钱霖清走在最后面,慢吞吞跟进,一边不住打量四周的人和物。 她盯着楚照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殿下……嗯?」 诧异转瞬即逝,最终变成一丝瞭然。 第199页 看来她的猜测不错。她上次就同眼前这位「公子」说过,李相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是个男儿。 她现在心里更加有数了,不禁兴奋得差点双眼冒光,这下就算此行没有理想中的收穫,她也收穫颇丰了。 想到这里,她便心中一动,颇为狗腿地走上前——但是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李……」钱霖清刚刚跨步上前,面前楚照却倏然停下,惊得她赶紧后退一步,然后红枫见状扶了这冒失的异邦人一把,钱霖清才勉强站定。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红枫,正准备出言感谢,却发现她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上。 楼上,楼上有什么?刚刚的确是有声音。 钱霖清疑惑,但没有立即抬眼,她本来是想同楚照说话,却发现楚照也在看楼上……她也不禁抬眼一瞧。 嚯,这么多人!她吃惊,约略四五个人打扮精緻华贵的人走了出来,身后还簇拥了一堆随从侍卫。 最中间的那个公子做派的人,打眼看便觉玉树临风、芝兰玉树,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高傲姿态,其他人,则只限于威严。 楚照却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像是认识那楼上的人。 想来这殿下是这里的重要人物,认识也就认识,可是她怎么一副走不动路的样子? 钱霖清正诧异,考虑要如何打断楚照和那「公子」的煽情对视,却被红枫拦手阻隔了。 钱霖清一副不明白的样子,红枫小声道:「先别说话。」 好吧,不说话就不说话。 钱霖清只能乖乖站在红枫旁边,看楚照站着。她嵴背挺直,像是一贯如此。只是那抖如筛糠的手,霎那出卖所有正直做派。 她刚刚听见户枢嘎吱作响声音,并未当回事。还颇觉不屑,她倒是要看看,这些贵客,到底贵在何处? 比如那西郊大营来的将军,又是什么样子。 抱定这样的想法,她便无畏无惧地抬起头来,却是对上那双清明如许的眸子。 然后楚照就后悔了,她后悔自己抬头,后悔自己要主动下来接钱霖清。 让钱霖清一个人在门外呆一会儿,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楚照「咕咚」一声,吞咽下唾沫,更觉喉中干涩,可惜此次就算钱霖清在身边,亦是难以缓解。 虽然,虽然原书中也有写女主女扮男装到青楼来,但是楚照偏生没有想到过这一回事。 她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会同卫云舟一起,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刻相遇。 这个时刻,是卫云舟特地嘱咐叫她「好好想我」之后的两日。 嘶。手指开始细密渗出汗珠来。 平心而论,卫云舟今日扮相的确也派头十足,玉冠白衣,长身玉立。而身边自是浮着一种强大气场,威压之下,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什么亲王将军前来。 楼下进来的就三人,楚照还是打头的那个。 说卫云舟没有看见她,简直不可能。 吴义仁如今正点头哈腰跟在这群人旁边,看他们看向下方,吴义仁这才缓缓地移了自己视线,往下面瞧。 这一瞧可不得了。 「哟,这不是二殿下么!您怎么今天也过来了!」吴义仁表现得更为热忱,他拱手对眼前这群祖宗行礼,便又快步跑下来楼来。 事到如今,楚照也只能尴尬地抽搐嘴角了。 她无话可说,这吴义仁还声音洪亮地唤她一声「二殿下」,不若直接叫她名字得了。 脚步咚咚作响的间隙,楚照还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卫云舟。 她一副不认识楚照的样子,高踞楼上,好像两人从来没见过面一般。 暴风雨前最平静,楚照无言,可是她现在总不能当场上去同卫云舟说话——她今日乔装打扮出来,定有她自己的目的。 吴义仁快步走下来,便对楚照道:「二殿下,您今日来是什么原因?老夫想起来了,您上次来的时候,老夫说给你介绍东西,您还没有听完!」 介绍东西?什么玩意儿? 楚照眉心微蹙,然后脑海中便浮现出那间奇奇怪怪的房子构造。 额……这种房间,还是不要同他介绍了吧? 吴义仁正愁自己无法表现晴潇楼某些房间的精巧构造,今日来的这些人,都太能端着捏着了! 正好楚照前来,他也得空表现一下。并且他也忘记,自己上次究竟给楚照介绍到什么地方了。 「来吧,」吴义仁一边躬身引路,「二殿下上楼来吧?」 那同卫云舟站在一起的,虽然常服打扮,但眉宇间有股战士英气,想来是什么将军。 他听见吴义仁说话,便奇道:「吴公啊——您说这是二殿下?」 可不是么! 吴义仁笑容满面:「是呀,就是您知道的那位!」 楚沧素来结交广泛,认识将军也不是鲜见之事。 只不过,楚照看到那将军的面色,明显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啊,二殿下呀,哈哈……」 他也觉得尴尬,眼角余光去瞟卫云舟脸色,却发现她毫无动静。 真是奇怪了。 这坊间不是传得沸沸扬扬,说公主殿下同那雍国二皇子如胶似漆,甜甜蜜蜜么? 怎么如今见了,却是一脸不相识的样子? 只不过,将军还是能够感觉到气氛骤然沉寂。 第200页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似乎,这位楚二殿下出现在这里,的确是出乎了卫云舟的意料。 吴义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一边引路,一边把楚照等人引向卫云舟身边。 明明几步的路程,楚照却走得汗流浃背。 她宁愿卫云舟有表情,有讥诮的嘲讽的弧度,也不要她像现在这个样子,什么表情也没有。 楚照在心中痛悔。 「刘将军,您认识大殿下,认识二殿下吗?」吴义仁还在倾力介绍。 刘将军自然同楚照打了招唿,剩下几个人也简短介绍了。 只不过卫云舟一脸恬静,幽冷的目光只是在楚照身上逡巡,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汗不断从背上渗出,鬓间冒出,细细密密,无休无止。 楚照只是和那些人讲客套话,但是这些客套话她也讲了不少时间。 说什么怀念兄长,今后多多联繫云云。 这刘将军知道公主就在身旁,话也说得无边无际,就等卫云舟插话。 可惜,卫云舟毫无反应。 终于,这一大箩筐的废话有了尽头,彼此要告辞了。 解释的词句在楚照喉头编织了好久,但是她就是难以抛出。 这一群人要离开换地方坐,吴义仁便殷勤指路:「来,各位啊,这边请,这边请,去三楼吧,去三楼吧,那边方便你们休息……」 「谢谢您今日款待,有劳了。」刘将军走在前面。 楚照尴尬地立在原地,正苦思冥想如何抛出脑海中的话来。 所幸,不是她先开口。 不愿搭理她、从头开始就一路装着不认识她的卫云舟,终于在路过她的时候,微微顿足。 她侧过头来,唇线勾起讥诮的弧度,瞳珠漆黑髮亮如同濯洗过的曜石,语速稍快:「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虽又如云山雾罩,只有二人听见的余地,但楚照却听出天维断绝之感。 卫云舟刚刚顿足不足须臾,旁人看来,恐怕就是根本没有停顿的契机。 那眼神自然不对,笑容也不对,至于那话语,就更不对了。 吴义仁还在旁边煽风点火:「来,二殿下,您赶紧跟我来——这个房间,您肯定觉得新奇!」 他故意将嗓门扯得很大,生怕那几个走下去的人没听到、不回头一般。 沸意开始在楚照的脸上炸开。 第99章 打砸 吴义仁刚刚就想留那几个当官当兵的,可惜见他们几人一脸正气凛然,为首的那个白面郎君又超凡脱尘,一副落在这里就要沾染俗气的模样——种种原因,让他适才没有「表露本性」。 他和那些人不熟,又想在这些个将军面前表现表现,楚照上次来去匆匆,他也未能好好介绍。 总之,吴义仁现在就是盯着楚照,两眼放光。 「二殿下,来这边,来这边。」他笑眯眯地走上前,靠楚照很近,「我知道您上次来,没有尽兴,这一次老夫一定不让殿下无功而返。」 楚照:??? 爹的,能不能闭嘴? 楚照瞳孔微缩,她唇角抽搐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尴尬而笑:「这还是免了吧?」 眼角余光可以隐约看到,卫云舟一行人虽然在走,但走得很慢,特别是卫云舟,她似乎又有顿足之态。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楚照现在是有口难辩,这吴义仁说的「上次来没有尽兴」,究竟是哪门子时空发生的事情? 楚照双眼差点一抹黑倒在地上——这样的话,尸体回去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靠个死人名头祈求公主垂怜,赐个什么准驸马的封号。 现在圣旨还没有降下,似乎一切都还有变数。 楚照吸了口气,眼神示意吴义仁别再说了:「那边有人瞧着。」 吴义仁的眼睛依然笑得眯成缝,小声道:「殿下您这是有所不知,他们来晴潇楼,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只不过是碍于面子,不肯提起罢了。您是这里的主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不妨就以您为契机,给他们介绍介绍,如何?」 楚照的面部开始抽搐,开始变得风云变幻。 她心念一动。如今这种时候,她当然可以立刻出言打断。可是……不管她现在怎么打断,吴义仁的鬼话已经说在了前头。 若是出言打断,就像是隔靴搔痒一般,没有什么正面作用;再者,这在场的人中,还有个关键人物,在她眼中,楚照要是真做了这么不痛不痒的事情,只能是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立刻出言打断的念头,就此作罢。 楚照决定干点更为轰轰烈烈的事情。 她微微侧眸,正巧对上卫云舟清灵目光,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盯着她。 然后,她微微仰首,伸手抚过鬓髮,拢了一缕头髮在耳后。 耳朵,耳朵,耳朵是用来听她狡辩的? 嘶,楚照心下打鼓,看来今天她要做的事情还多了去了。 那行人本来是在走的,如今却忽然停了下来。 刘将军隔空喊了一声:「吴公,我家将军要寻处地方歇息——她说,她暂时先不走了,你楼中,可有这种地方?」 吴义仁讷讷:「有,当然是有……」 今天为了接待这些人,他把好多客人都直接赶走了,其实空下很多房子。 他一一说来:「这些房间外,若是悬挂的牌子是朝着外的,那便是空房子。诸位自便。」 第201页 刘将军点头谢过:「多谢吴公,我家将军难得有兴趣。」 只有楚照双目空洞,耷拉着眼角,可她现下也不敢去瞧卫云舟。 她说,她暂时不走了?还难得有兴趣。 她今天果然是想看看我今日怎么出糗。 恐怕自己在卫云舟心中形象已然崩塌——楚照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事情太多,老夫都忘记了,上次带您去过这里吗?」吴义仁一直是满腔热情,径直引着楚照,就开始带她往某间屋子走。 这么多人瞧着,吴义仁胸中折腾表现的想法更加旺盛强烈了。 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楚照居然比他还更加急不可耐! 「上次,」楚照忽而靠近吴公,低声道,「你上次带我去的那间……一片红色,墙上挂满东西的那间房子,带我去那里。」 吴义仁正躬身,一脸激动地听着楚照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面上的笑容,很快就从喜悦转成了不可置信的震惊:「殿下,您,您想开啦?」 楚照只是微微勾唇一笑,不置一词。 好吧!原来,他还打算把这个当作杀手锏的,没想到楚照一上来就要玩个最大的! 这种地方,他平时一般不带人进去!想到这里,吴义仁便开始搓磨自己宽大肥厚的手掌心,「这就带您过去。」 这两个人,居然还说定了什么事情? 卫云舟刚刚让刘将军转达了意思,她本意就是想留在这里,说是待在房间里面,其实并没有很想进房间——她倒是要留下来看看,楚照到底要搞出什么名堂来。 嗯,就是这么想她的?她倏尔冷笑一声。 轻渺又带了些讽然的笑音,徐徐溢出。 举荷在旁边听见,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她鲜少听见卫云舟这样笑过。 果然登徒子就是登徒子,死性不改,浪子回头果然一句空话。 只可惜了她家公主殿下一片真心错付。 今后长年宫,恐怕也要效仿往日出宫而居的公主那样,无令不得入宫……哦,说不定以后此人没有再踏进长年宫的本事了。鲜主府 举荷微微摇头。 她唯有屏息凝神,看那楚照还有什么垂死挣扎的法子。 吴义仁笑得一脸灿烂,带着楚照往某处房间走去。 一直没有声音的楚照,此刻却忽然作大声状:「你这是带我去哪里?」 一反常态,自然更惹人注意。 翠眉轻挑,她再度拢了鬓髮,要看看这个人究竟在能耐什么。 吴义仁自以为会意,笑嘻嘻道:「您去了就知道了,这一次,一定让您好好看看。」 他也同样说得洪亮,生怕背后那一行人,目光紧紧追随的那一行人听不见一样。 红枫和钱霖清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别说这一次让我好好看,」楚照语露嫌弃,「我上次待了多久?」 「哎呀,是我老煳涂了,搞错了,您上次没来过这里嘛,只是待了片刻工夫就走了。」他笑嘻嘻地回復。 嘁,如今又只是待了片刻工夫? 举荷偷偷瞧卫云舟脸色似乎有稍霁表现,但,还是很轻,很轻——毕竟这两人蛇鼠一窝,岂不是楚照要这吴义仁怎么说,他就怎么说! 终于,吴义仁引了楚照到了那房间。 他忽然间就想起来了,上次他引楚照来,楚照在里面待是真不到几息工夫,立马退出——当然了,这里面的东西,确实不方便公然展示。 可是,刚刚楚照却又让他引路,真是奇怪。或许是这位二殿下终于开窍了,或者有其他的打算也不一定。 吴义仁脸上的笑意愈发张狂,但他最终还是回头瞄了一眼那一行人,不免有些担心:「殿下,您确定要开门?」 「开。」声音很低,但她确实这么要求了。 那褐色木门骤然洞开,里面猩红怪诞的颜色立时就夺了人的眼球。 这一次,入口处悬挂了厚重的金丝帘幕,遮挡住外面视线。 吴义仁不疑有他,索性直接掀帘而入:「殿下请进……」 这帘幕恰好能够帮上楚照,她忽而低笑几声。 嗯,她反正,不知道这帘幕后面放了什么东西不是? 因着厚帘幕遮挡之故,兼以站得更远,卫云舟一行人更不明白那房间里面陈设了什么。 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楚照望着充斥满眼的各种晋江不能写的道具器皿,吸了一口气,终于把那些羞赧转换成了无边的愤怒。 她顺手就抽出壁架上面的一把剑来,铮然一声便碎了不能写的第一个东西。 歪歪斜斜,形状着实可恶,旁边还有什么酸腐文人写的「鞭长莫及」一张字,楚照顺势也给它划破,刺出空洞来。 「她在……里面做什么?」卫云舟诧异,刚刚风轻云淡的表情,如今总算有了动静。 「臣不知,要不要,过去看看?」刘将军尝试提议。 还要主动去看她在做什么? 卫云舟断然拒绝:「不必。」 且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里面断玉碎铁的声音,愈发响亮起来。 砰砰咚咚,啌啌咣咣,还有「哗啦」之声,都像是在泄愤一般,又胡乱推倒了好些东西。 吴义仁目瞪口呆,他一脸震惊看着楚照:「殿下,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第202页 「这可是老夫我搜集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钱才铸出的东西,您怎么就把这些东西打碎啦?」他的声音尖细起来,千分痛苦万分不舍。 楚照满脸不耐,扯着嗓子:「嗯,我就说,你经营这里这么多年,我寻思也没见帐上见涨,原来是你中饱私囊,拿去干这些事情,满足个人私慾去了!」 她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快步往前面走,那金线帘幕挡在眼前,楚照索性一剑再给挑破,卷了个旋,那帘幕轰然落地。 落地的不仅仅是帘幕,还有吴义仁的心。他一脸绝望,本来想上前阻挠,但看旁边那随从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也不敢说什么。 落地了还不够,还要接着破碎。 那些漏网之鱼——楚照忽又回身,从另一处拣出好多东西,尽数碎裂在帘幕旁。 哐、哐。 玉碎之声,乍听自然是让人觉得可惜——这么厚实的声音,自然是大型玉制品。 故而,台上那些人,也都好奇地上前一步,想要看看这楚二殿下,究竟在做什么东西,犯了多大火气,一直打砸不停? 只不过,他们看清地上碎裂何物的时候,不禁都哑然,脸上全部蔓上绯红之色。 虽然这晴潇楼的确是风月场合,但是就这么把这些东堂而皇之地摆出来,供人观赏,是不是不太好? 「呃,呃……」刘将军一时语塞,这公主殿下毕竟是女子,现在还未成婚,怎么能见这种东西,「殿下,要不然,我们先行迴避?」 当然要迴避。卫云舟好容易才顺下一口气,她平生第一次见这种秽物,虽不是真物,但也足够让她胃中一片排山倒海。 「殿下,殿下您别砸了!这可是小人多年的心血!」吴义仁欲哭无泪,声音仿佛字字泣血。 可惜他拦不住楚照,也迈不过一脸严肃的红枫。 打砸的人一脸怒容,守卫的人一脸肃容,还有一个异邦长相的人,却不知为何,站在旁边偷笑。 钱霖清好容易才不让自己的笑得那么猖狂,她背对了人群,开始吞声而笑。 这个楚二殿下还真是有意思……一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戏出来看吗? 虽然做戏卖弄嫌疑很重,但「损害」也是实打实的。 不过,损害也仅仅是对这哭天喊地的吴义仁来说如此。另一种角度想,这楚二殿下,还算是在为民除害嘛。 楚照一边打砸,将这污秽红房里面东西全部倾出破坏完,最后她还搬来一方展示盒模样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铁玉相撞,又是一片碎裂声音。 吴义仁的声音格外苍凉:「哎哟,殿下,您就放过我这些命根子吧……」显祝腐 这排山倒海之势,委实是把楼中所有的人都吓了出来,纷纷探头,一看究竟。 「我放过你?」楚照沉声,「我原本以为你要带我看什么东西,结果就是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今日我亲自收拾了这些东西,如有再犯,下次连你一併收拾!」 声音铿然,掷地有声,吴义仁无话可说。 这明明,就是刚刚楚照让他带路去的嘛!!! 他盯着地上那一堆碎玉,心如刀割。 这下,给所有人都瞅见了笑话去了! 第100章 尽月 虽然不知楚照这股怒气究竟从何而来,但是吴义仁如今是一句劝阻的话都不敢说。 那明晃晃的刀尖白光,也不是开玩笑的。 他甚至还往旁边躲了一点,生怕楚照「一个不留心」直接砍到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只敢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发问:「殿下,您可解气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吴义仁并不知楚照怒气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下,晴潇楼中所有的人,几乎都被这哐哐噹噹的声音所吸引,他们从各处冒出,好奇观望。 地上的确是碎玉为多,只不过,有些东西还保留着原来的形貌,这些打扮齐整的人,自然是看一眼就移开了眼睛。 虽然到这种地方来了,但是人前,还是要内敛一下。 戏,差不多到这里也就可以了。 红枫便上前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做的?」 吴义仁听得内心只觉拨凉拨凉的。 您怎么还能问出来的?这满房间砸的,全是他的钱!再砸下去,他吴义仁可就要赔了棺材本了! 晴潇楼又非他全资占有,楚照之下,他还和秦姒各取一半——这满屋的玉石器皿,虽然做成了难以言喻的形状,但是毕竟是玉。 可是,楚照毫不留情,完完全全、一个没剩地全部给他打碎了。吴义仁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还不能说,生怕怒火接连着绵延。 楚照似乎还不解气,仍然拿着剑,一下子就噼在栏杆上面,铮然一声,凿出一个深深的坑洞。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着楚照——她下一步,莫非是要砍了吴义仁? 吴义仁双腿战战,双腿灌铅一般,缓缓提动,到了红枫的身后:「救,救……」 红枫丝毫不为所动,面色淡然:「吴公,请自持。」 吴义仁:…… 哎哟,这性命攸关的事情,谁能来自持啊?! 这青楼里面死了人,本来就没什么人追究——他又没有什么人记挂他,说不定啊,他死了还有一堆人拍手叫好! 吴义仁吓得不行,看楚照那提剑姿势,也不像是忽然赶鸭子上架来忽悠人的。 第203页 他咬咬牙,心一横,索性直接下跪磕头:「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挪用这些钱做这些事情了!」 咚、咚、咚的脆响响彻。 钱霖清在后面盯着,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展颜而笑。 哎呀,这些人,怎么都惯会演的?只不过,为什么这楚二殿下忽然动静这么大? 她细思片刻,眸光开始在在场诸人面前流转。 到底是谁,让楚二殿下这么激动呢?她从刚刚进门的时候开始回忆。 吴义仁磕头磕得出血印子来,红枫终于「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劝阻楚照:「他也知道错了,殿下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 提着这重剑,楚照都觉得肩膀疼——刚刚勐敲一下栏杆,可把她震的! 幸好红枫上来劝阻一二。 她自然也就借坡下驴了:「念在你初犯,这事情我就先不追究了……」 声音自是阴鸷冷淡。 闻言,吴义仁感动得泪流满面:「感谢殿下,感谢殿下!」 「你先起来吧,」楚照耸耸肩,将手中剑递给红枫,「事情可以不追究了,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吴义仁这才仓促起身,他整理了下裳,拍去灰尘后又拂去额头上的血印子:「什么条件?殿下,我哪里配和您谈条件呀,您说什么,我自然就跟着做啦……」 他刚刚只是用衣袖擦了沾血的额头,如今又急着回话,面上红的灰的交织一起,见了让人发笑。 楚照好容易才憋过气没笑。 「今日所见,我很不快……」楚照说话的尾音拉得悠长,「看来这晴潇楼平素里,让你赚的钱还是太多了。也罢,从今日起,就闭馆歇业吧。」 「啊?」此番讶然之声,不仅仅是吴义仁一人所发。 更是那些出来探头而听的人,女的男的,都有觉得诧异的。 为了惩罚吴义仁,所以要闭馆歇业?虽然依楚照所说,的确也能说得通,但是这代价是否太大了点? 「呃,殿下,恐怕,这不太好吧?」吴义仁结结巴巴,「这,若是要闭馆,这也不是我们就可以决定的。」 晴潇楼早就和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如是单从个人层面出发,难以解决。 「算了,」楚照略略掀了掀眼皮,又看了一眼低着头一副愧疚样子的吴义仁,「既然如此,那你之后可要好生看着,往后,便都似今日。省得你再拿这些东西出来唬人。」 她冲着地上的碎玉扬头。 既然楚照都退让了,吴义仁当然也只能应下了:「是,是,是,全听殿下的吩咐。」 不歇业,不闭馆,生意不好,但也总算是有生意嘛——他迟早会把这些钱找回来,再带进他的棺材里面的。 只要晴潇楼的这些女人还在就行。他眸底闪过一丝暗芒。 如今日事,也就是不接待那些杂七杂八的闲人了。他在慢慢理解楚照所说。 「好了,就这样吧。」楚照淡声说了最后一句,总算宣布事情告一段落。 那些纷纷探头出来的人,这会儿又走回房中去了。 有些女人的面上喜色,自不必说。她们不奢求闭馆,只是少被折腾,便已是幸福之事。 何况今日还看了这个天天为非作歹、作威作福的吴义仁磕头磕出血来,她们心中也觉得解气。 吴义仁受了委屈,但还是继续耐着性子问:「那……殿下,您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楚照歪头,这戏也演得差不多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看向楼梯尽处,那一行人还伫立未动,卫云舟站在中间位置。 卫云舟的嘴角噙着一抹笑,而笑意深达眼底。 这齣戏总算是取悦到了人,虽然夸张,虽然用力,恐怕今日之后,她就会被冠上「疯子」之名。 无所谓,这还是只第一步,人前疯完了,人后她还有好多话要去说。 钱霖清忽然晃了晃头,「殿下,我有事要同你说……」 楚照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还有个钱霖清:「哦,对。」 「那您是打算……」吴义仁如今说话字斟句酌,那把剑如今还在红枫手上,鞘还在那红房间里面,随时都是杀人的利器!、 「接下来你不管我,你去接待他们,」楚照眸光落到最远处,已经可以支开他了,「我和这位有话说。」 吴义仁自然是躬身应下,然后再胡乱地擦了一把额头,转过身去屁颠屁颠朝着另一边走过去了。 结束了?卫云舟微怔。 她这才慢慢把嘴角的弧度压下来。行吧,勉强矇混……不,还不能过关。 卫云舟决定还是先不走,她倒要看看,这人最后到底要做些什么。 她决定先去间单间歇歇,今日她的事情忙完,自然可以看看她的这位驸马,到底是怎么「在宫中好好想她」的。 脑海中似乎已经出现楚照那些不靠谱的鬼话,听她说多了,卫云舟自己都能编出两句。 嘁。真是受她的影响颇深。 举荷转达了要去何处,吴义仁这又笑呵呵地带路了。 眼见得姑奶奶走了,楚照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她回眸看向钱霖清:「钱医师,找我有什么事情?」 钱霖清面上依然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当然有事啦,您上次托我做的事情,钱某自然是记挂着的。」 第204页 她还冲着楚照眨了眨眼睛,挥挥袖子,示意里面有东西。 有东西?是喉疾的解药么? 楚照眸色忽然转而深邃:「既然如此,我们进屋详谈。」 方才,吴义仁说过,从房间门口挂牌方向,便可看出房间有人与否。 楚照疾步在前,还是打算找个偏僻靠里的地方。 转角处,她又倏然听得一声撕碎纸帛的声音。 她心惊止步,那撕纸人却自顾自探出头来,发出低低笑声。 是谢序秋——她今日怎么出来了?还在这转角,撕日历? 她今日照样着一身深色衣服,但今日合身。 又不是钦天监,亦非农民,这古代人中记日子的都算少——何况是青楼中人? 日历上面有浓重的墨迹勾画的痕迹,将日子一个一个圈出,再一个个地划掉。 谢序秋看见楚照所来,她弯眸而笑,这是楚照第一次见她冲着她笑。 「你这是在做什么?」楚照惊讶。 谢序秋面上笑意不减,她又转过身去,将手覆盖在日历上面,按住边角,「我正在做和你一样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又听得「哗啦」一声,那一页被整个撕下。 露出洁白如新的三月历。 「像我一样?」 「像你报復那些东西和那些人一样,我也在报復日子啊。」谢序秋语气相当冷静,她又转身回来,手上握着那一页被撕下的、布满墨痕的二月历,「二月结束了。」 她歪头而笑。 楚照顿觉口中艰涩,却是钱霖清率先开口:「你为什么要报復日子?」 「报復,自然是未能得到善待。」谢序秋终于敛起笑容,「好啦,正好路过,所以同你们说说话。」 说完这句话,她便又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钱霖清若有所思:「你之前认识她么?」 「只是一面之缘。」 二人走进长廊一间幽深的房中。 但是开门却觉採光尚好,窗帘高挂,金晖在地上碎裂出花字形状。 红枫并未跟进,她站在门口:「今日人多,为保护殿下安危,属下就在门口等候。」 楚照心中仍想着那谢序秋的最后一句话,是啊,二月已尽。 三月,还有好多重要的日子等候着她。 像是芍药花期,也像是千秋宴会。 只不过,眼下她还要同钱霖清说些话来。 钱霖清一如往常,不太正经地坐着,脸上笑容不减,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 第101章 联结 换做平时,楚照定然有空和钱霖清多墨迹一会儿。 不过,今日毕竟特殊情况,她得抓紧时间,开门见山。 「钱医师既然有事,想必是药已经找到了?」 钱霖清点头:「正是,不过,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说这事情吗?」 她还冲着楚照眨眼,咧着牙笑,一副阳光开朗模样,叫人不得不信任。 「呃,」楚照微顿,毕竟她找她就是为了这事,「那你是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钱霖清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是啊,我原本是来打探点消息,只不过今日倒是看了一齣好戏,哪怕我没收穫,也觉得开心了。」 「一齣好戏?」楚照微笑,「何以这么觉得?我把东西都砸了,自然是惩罚那中饱私囊的傢伙。」 钱霖清摇摇头:「您可骗不了我,您当真是发怒,才砸了那些东西么?可砸得这栋楼里面的所有人,都出来围观了,生怕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钱霖清又不作声了。 「哈?」楚照打了个哈哈。 的确,这齣戏是为了人而作。 她索性承认了:「果然骗不了您,的确是为了场上某个人所作。」 「为了某个人?」钱霖清眼底闪过一丝讶然,「这样的话,今天钱某还有一个要求,就更要找您了。」 「找我?」 上次劁猪拿药的事情都没有作结,她怎么又要找上来了? 钱霖清微微一笑:「当然要找您了。楚二殿下,您毕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这在场的人中到底有谁,才能让您如此大费周折?」 楚照一惊,手指微蜷,她尴尬地笑了几声。 事到如今,她还是坦白了的好,自己不是什么李家公子。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您,李相最小的一个小孩,是男儿么?」钱霖清说话漫不经心,目光却灼灼,「说到这个,我想回到刚刚的话题来,您砸东西的事情。」 「你刚刚也说了,为了讨好在场的某位嘛。」楚照懒懒倚靠。 钱霖清却是摇头:「完全就仅仅是这样么?」 她盯着楚照,鲜见地认真起来。 「你们都叫我异邦人,我在大梁,确实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说,一个词语,『物伤其类』,」说到此处,钱霖清微顿,目光更加热烈,要将伪装尽数剥下,「要只是做戏,砸完骂完就可以结束了,何必闭馆,自讨没趣?」 物伤其类。 刚刚微蜷的手指,忽然就没了动静,僵直起来。 楚照眸光微闪,她看着钱霖清半晌,却失去言语。 真是聪明的异邦人。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地方,但来大梁后见到不少,晴潇楼还算是她们受苦受难比较少的,」钱霖清语气忽而低沉下来,「我也曾听过一个女人沖我诉苦,说她自幼就被叫着调习歌曲,长大后就被责去敛钱,如果不如愿,紧接着便是鞭打……」 第205页 「但我没办法。」钱霖清忽又吐气,转而微笑,「您比我厉害多了。」 二人同时扬唇,视线交汇,联结就在此刻形成。 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 楚照好奇,问了一嘴。 「这个不难,李相孙子出行有人保护倒是正常……但是您的护卫怎么偏生是那些人?」钱霖清笑嘻嘻道,「我可被那何桓生折腾惨了,我的仇人,我自然要对他多点注意——还有您的出行时间,还有喉疾,都是佐证嘛。」 「至于您是女人……毕竟李相小孙是男子,还有您从前和我说话那股劲,让我觉得特别温暖,哦,还有今日砸东西,物伤其类嘛。」钱霖清说得头头是道,一派真诚劲头。 楚照顿觉感动,眼中甚至快氤氲出雾气来。 然后,钱霖清又笑了一下:「哎呀,其实是那日您忽然疼痛,我照着我们族人用的方法给您治了治,居然见效了。」 楚照愣是被哽住了,行,她就不该感动。 「你和何桓生又有什么恩怨?」 楚照忽而想起,在原书中,钱霖清的名字出现过,但与楚沧性格不合,分道扬镳。 如她所料,二人早有交集。 「当然是这人托我做事了,我没依他,可怜我一个流落异邦的弱女子,就这么悲惨!」钱霖清还像模像样地咋咋唿唿起来,「您可别以为他安什么好心……」 楚照抬眼:「这是什么意思?」 钱霖清交叉了十指,冲着楚照点头而笑:「他要是真心想与您解毒,为何不带您先去找其他人?」 这话,倒是突然提醒了楚照。 她忽而想起,她们第一次见到钱霖清那日——也就是花灯夜,何桓生一直寸步不离,钱霖清给了什么,他都要检查一番。 彼时,她只是以为何桓生不放心罢了。如今想来,他可能是真的不放心。 对于这喉疾,他大概更知道点什么东西。 钱霖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到楚照面前:「这药物便是我托那林玉帮忙取的,您从现在开始服用——喏,这是用法。」 她还递来一张纸,上面详细写了如何用和剂量。 楚照忽然对钱霖清产生浓浓好奇:「谢过钱医师,我多嘴问一句,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钱霖清对后半句充耳不闻,只揪着上一句说:「谢?钱某还是有一件要让您做的事情——」 「你说吧。」 「能否让我进宫当差?」她眨着眼睛。 楚照微讶:「你要进宫当差?」 「是的,宫中有我想找的东西,」钱霖清面上依然是不着调的笑,「这可是林玉给我的消息,她还真是神通广大,既能给您抢来药草,还能给我打听来消息。」 林玉……那个绿瞳妇? 「她有这么大本事?」 「这都是意外发现了。您大概没有见过她手上疤痕,上次她出了事,她不敢找京中郎中,便来寻我,她说我是个异邦人,她放心。」钱霖清说得神采飞扬,「那手一露出来呀,我看到一条……怎么说呢,盘踞的雪山蛟龙形状?似乎有些过于夸张,但是事实如此。」 楚照的确未见过林玉手上的疤痕,她只能记得,那日她要她劁猪的时候,隐约瞥见她的腕部是紧密裹实了,甚至还因为多汗渗出细密晶体。 「我想这疤痕印记,您比我更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一件事,您让我入宫当差。」钱霖清一脸恳切。 楚照只是看着她,惊讶于她知道这么多东西,却还是表现得如此纯粹。 「我怎么让你入宫当差?」楚照反问一句。 钱霖清不满:「您现在是驸马,您怎么不能让我入宫当差啦?我看您和那个,那个白面小生眉来眼去,虽然她没搭理你……但一看就你们两个就关系不一般嘛。」 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照无语凝噎,卫云舟起初就是赌气没搭理她,偶尔瞥了她几眼,这钱霖清怎么全部记住了? 「她和我对视了多少次,你怎么都知道了?」 钱霖清摇头晃脑:「这您就不必知道了……那可是当朝摄政的公主殿下,您去在她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是西域来的医师,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啊,这么多优点,还有您的举荐,她一定会同意让我进宫当差的。」 像是诈骗团伙的话术。楚照汗颜,这话还得经过她加工,不然怎么都像是她和钱霖清一起被赶走。 不过钱霖清刚刚所说,给了楚照莫大帮助——她回去,可能还得好好捋顺一下事情。 先过了眼下的千秋宴再说。 「钱医师帮了我大忙,我自然可以,」楚照忽然沉声,心中起了逗弄念头,「但是你今日也看见了,我不是得罪了她么?」 「啊?这有什么得罪的?」钱霖清不解。 终于轮到她不解的时候了。 楚照只是提了提「想我」一事。 钱霖清便抚着下颌:「也许,您可以说说什么,嗯,因为太想她了所以过来了?」 楚照站起身来:「算了,钱医师,我这话要是一出,你也别想着进宫当差,说不定,你还能在宫外和我一起流浪了。」 「哎呀,我搞不懂。」钱霖清揉了揉脸,「不过您算是答应啦?在接到诏令之前,我一直都会住在老地方的。」 第206页 楚照点头,二人结束了这次谈话。 只不过到了最后,楚照还是觉得好奇:「恕我多嘴一句,敢问钱医师,你来自什么地方?」 「不要问这种问题啦,含蓄一点,」她笑嘻嘻道,「我在大梁学到不少东西,其中就有一个这个。」 嘶,还神秘上了? 算了,楚照转身欲走的时候,这下又轮到钱霖清好奇了:「二殿下,我能问问嘛——」 「什么事?」 「您毕竟真的要和公主殿下成亲,那些流言蜚语我也听说了些,那你们到底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呢?」她一脸八卦。 楚照的真实身份,到底为不为公主殿下所知呢? 然而楚照却有样学样,她甚至还故意沾染了钱霖清的某些不标准官话口音:「嗯,含蓄。我在大梁也学会了,要含蓄。女人还是要保持神秘才行。」 钱霖清:…… 「殿下,不说我刚刚说了那么多,给了药,这后面还支了招教您怎么面对,您怎么就这么说?」钱霖清抱怨。 楚照摇摇头走出去。 要是真的按她所说,她今日恐怕宫都回不了。 走出门来,红枫依然肃立,她见楚照面容和缓,不禁好奇:「殿下可是聊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楚照思忖片刻:「倒是开心。」 「哦,刚刚有人过来一趟说……五楼芳庭,有人邀请殿下过去。」红枫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楚照深吸一口气。 她得先把钱霖清教她的鬼话忘掉。 第102章 双关 「有人让我上去?」楚照明知故问一句。 红枫脸上少见出现诙谐笑容:「殿下应当是知道谁叫您。」 楚照一时哽咽,不过她回身看了看身后:「就让钱霖清一个人待着么?适才那秦姒说,何门领也来了?」 「她虽然这么说了,」红枫摩挲着下巴,陷入思考,「但是我的确没看见他的影子。」 楚照疑惑:「就在刚刚我砸东西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吗?」 「据我观察应是没有的,况且,何大人向来对这些事情不甚感兴趣。」 那大概是走了,或者,看到了,但是没有出来? 算了,他来了就来了,那也无妨。 楚照看向红枫:「你要同我一起上去么?」 「我就陪您上去就行了。」言罢,红枫又是一笑,似乎她也知道风雨欲来。 「行。」 算了,能陪一段是一段。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刚刚钱霖清所说的林玉之事,让楚照按捺不住,颇想问问。 那就问问。 「你是几岁开始当暗卫的?还有那手上的疤痕,是怎么个来歷呢?」 红枫原本只在静默,没想到楚照突然问起,她疑惑「啊」声,这才道来:「约略七八岁时候,我就做了这事……如今想来,都十二三年过去了。」 「这手上的印记,是在我十四岁那年获得的,」红枫说到这里,语气忽而变得上扬自信,「手上的印记大小,其实是跟实力有关,我能得此枫叶脉络,其实已是意料之外。」 「和功力相关?那何桓生手上……」楚照忽而噤声,想到他手上那盘曲错节的疤痕,那日冬夜,她粗略一看,甚觉怖人。 红枫点头:「是,他功力更为深厚,印记自然更大了。」 「那你们的眼睛呢?」 「眼睛完全就是意外……」红枫解释,「有些人的瞳色其实不会发生变化。」 楚照还想再问,但是她们已经走到了五楼。 五楼的布局和楼下均不相同,没了惹眼的血红色,取而代之的是清幽雅静的布局,像是大宅院中的居所。 翠绿修竹,吊兰盆栽,光影摇曳,屏风古琴列次排开,空中氤着一股淡淡暗香,撩人鼻尖。 楼道口站了一个女人,头簪镂金簪子,身穿松花绿罗裙,她看楚照上来,便道:「殿下,请往这边请——」 「是何人所请?」 垂死挣扎或许有用。 女人诧异地看一眼楚照:「那位大人说……您知道她的。」 说完,女人还看了一眼红枫,「那大人还另有嘱咐,说让二殿下独身前来。」 红枫登时立住:「我明白了,我站在这里便是。」 「是,您站在这里,和奴家一道便是,」女人说话轻轻柔柔,又对着前方指了指路,「那一处房间便是芳庭了……」 她甚至没有带楚照过去的意思。 楚照也只能独身面对了。 此番,她终于不用费尽心机地整理衣裳,或是来之前彻彻底底地净身,嗯,反正大家都在这楼里面,沾染上味道,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落落大方行至芳庭前,楚照本欲叩门,在手指敲下瞬间,她还是犹豫了。 嗯,等下要说什么? 钱霖清告她的鬼话,还在脑际中盘旋,怎么赶都赶不走。其他事情她可以听钱霖清说,但独独这件事,不行。 她还是叩门,这时候她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映入眼帘的房间陈设,如外一般布局清幽。 淡绿窗帘悬垂,灿金余晖从窗棂中斜穿而入。青藤绿蔓偏折过金色阳光,落到花鸟屏风前,罩在修竹绿植上,一道金光绵延,蜿至梳妆镜前。 她就坐在那里,三千墨发尽数披散在肩,背对着楚照。 第207页 开门声音突兀地盪起,楚照噤声,小心翼翼将门阖上。 「殿下……」她艰难地开口,缓缓挪动脚步,入口处覆了一层软毯,踏地无声。 移步换景,镜中清晰可见卫云舟容颜——神情自若,因着今日乔装之故,拭去不少粉黛胭脂,但更显清隽脱尘。 她只是坐着,不发一语,只不过镜中已可窥见身后战战兢兢的来访者。 「想要请殿下过来,还是不容易,」她声音极淡,「对不对?」 这种淡声,听不出情感起伏,但字字句句所掩埋的都是愠意。 楚照大气不敢出一口,:「刚刚同一医师说话去了,未能及时赶到,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恕罪?」她忽而轻笑,声音飘出唇齿,「那在恕罪之前,本宫先治治你的罪好了。」 喉头一紧,楚照只能站得更为僵直,她的腿好像弯不了了。 她没吭声,静候发落。 只不过是,想得有点激烈、有点过火而已嘛。她喃喃自语。 「既然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她平视镜中。 一面铜镜,将二人联结,框入一方天地。 楚照看见卫云舟的勾唇讽笑。 行礼? 一听这话,楚照便觉自己僵直的腿又能动了。 顷刻间,她便作势要三叩九拜,礼数相当周全。 …… 明明只是让她行礼,谁让她行进见帝王、祭拜祖先的大礼了? 卫云舟嘴角噙着一抹笑来,她都懒得问。想来,问了的话,回答估计也就是什么你是我祖宗云云之类的胡话。 她不吭声,只是在镜中观摩这人的拜相。 度刻如年,偏生那人叩拜动作还久,总算是等她行完一套大礼,卫云舟这才开口:「行完了?」 「嗯,完不完又不是我说了算。」楚照嗡声,面上表情无精打采耷拉着。 卫云舟一时语塞,她本来是打算把她叫过来,再问一句适才的话就停下。未曾想,这人倒是乐在其中。 比如,她又叫她过来,她却径直膝行,跪在她的椅边。 因着椅子高度之故,楚照如今跪下,还比卫云舟稍矮些——她只能微微仰首,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看着卫云舟的侧颜。 鼻若孤峰,形貌昳丽,哪哪都好,要是原谅她就最好。 「起来。」 「殿下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了。」 经典的耍赖战术,楚照自然是用得炉火纯青。 可惜卫云舟毕竟是卫云舟,她不吃这一套,淡定平视前方:「嗯,那你跪着吧。」 跪着,就,跪着。 刚刚进门的时候地上还铺有软毯,现在只有冰冷地板,楚照直立而跪,还觉得有些硌人。 为了缓解尴尬,楚照开口:「殿下让我跪着,我当然是要跪着了。」 哪知道这句话又勾起卫云舟回忆,还勾起她唇角的笑来。 她转头睨她,二人相距不过半臂距离:「本宫没让你跪的时候,你不也跪了?」 话音刚落,修眉便极具恶意地扬起了。 喂,还不是你虐待我饿的。 但楚照不敢吭声,只是笑,笑得苦涩。 「殿下此来,找臣何事?」想了想,楚照还是换了称唿。 驸马对公主,称「臣」再正常不过。先驻负 卫云舟也敏锐觉察出这名称的代换,「就是刚刚本宫的问话呀,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她也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鸦黑修长的羽睫,根根分明,因笑而微微颤抖着。 莹白玉润的脸,忽而靠近。就在此刻,卫云舟还突然伸出手来,轻轻摁了楚照后脑勺,将她的头往前按。 「本宫的好驸马,怎么解释呢?」声音压低,低得磁性 热气喷洒在耳垂处,本来因着尴尬就微微泛红的耳,如今直接遍染绯色。 这种感觉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她松手了,她也坐了回去,如端坐莲台的玉面观音,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照。 她今日难得有兴趣,要听听楚照废话些什么了。 楚照眼中氤着一层水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梢嘴角——相较来说,她身量的确更大,如今跪着,还颇有一番别的样子。 像是什么大型生物被驯服的现场。 她哑声,眸中忽明忽灭,终于准备开口了。 解释就解释!楚照心一横。 但公主心情变换未免来得太快,楚照刚刚开口「我就是……」三字,唇边便忽而被一只修润的葱指堵住。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手笔,她转瞬噤声。 卫云舟忽而又低下头来,轻轻点着头,一副瞭然的神态:「驸马先别说,让本宫来猜猜。」 她玩味地笑,再度侧头,居高临下俯视楚照,修长玉指从唇边滑落,一寸一寸地轻轻碾过,直到下颌处。 然后,稍稍用力,将她的下颌抬起,让她仰望着她,让她直视她的眼睛。 漆黑双瞳,映出她抬眼的模样。 她忽而俯首,二人靠得又近了几分。 楚照心跳如擂,喉中如嵌了一排钉,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听着,好吧,听着。 「本宫想想,」她的手依然未松开下颌,反倒是微微加重了捏紧的力度,「嗯,驸马会不会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京城地界,其实也算是宫中了?」 第208页 楚照唯有沉默,任她吞吐的干净和温热的气息,轻柔地灌进耳中。 「是吗?」她自问自答,「不是的话,或许我们的驸马,会直接说,因为太过于想念本宫,所以才过来了是吗?」 她手的力道依然没有松缓迹象,一丝一毫地压紧,仿佛能够立时让眼前的人就范。 「不知道本宫猜对没有?」她扬唇,声音依然清冷但是又点染些许魅惑的意思。 卫云舟自认自己善良非常,居然还能够给她找这么多理由,「嗯,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她再度叩问。 楚照却倏然伸出手来,按住皓腕,稍稍借力,转眼间便到了卫云舟身后。 卫云舟一愣,没想到她这个时候会突然站起移身。 她抵着椅背。 双肩立时便有了覆盖的感觉,楚照伸手圈在她脖颈边,有样学样,照着她惯用的方法,在耳尖低哑声音说话:「殿下是不是问我,我是如何想你的?」 声声低哑,像是中了情蛊一般。 双颊已然晕开芙色,空气都被这暧昧氛围蒸发得滋滋作响。 她抬手,按住从左肩滑落的不安分的手,轻嗔了一句:「嗯,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我的?」 就是在她告知她的去向之后,然后亲自来这种地方么? 小耳如今也染上樱色,红得可人。 倏然,潮湿的触感自耳边传来,转瞬即逝。卫云舟全身一震,她微偏过头,又不偏不倚将耳廓送至她的唇前。 正好,正好她要回答这个问题。 卫云舟听见楚照低声而笑,然后在她的耳边,低低道了一句:「嗯,我就是这样想殿下的。」 她怔住,盯着楚照双眼,眼中得意自不必说。 她依然环着颈部,然后又砰然跪倒,磕出响声来,「不知道殿下还满意我的答覆吗?」 听她磕出重响,卫云舟心中一紧,她伸手牵她,要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来。 嘁,这话,可算是让她说明白了。她无奈,却还是伸手去拉楚照。 第103章 梳发 终于把那人从椅背拉了过来。 说是「拉」过来,其实也是半推半就,楚照自觉膝行,靠了过来。 空中自然还残余刚刚耳语的暧昧旖旎。 几乎是水到渠成一般。 她欺身而上,而她任由施为。 压着手背,另一只手则扣着后脑勺,紧接着又落下一个绵长而深重的吻。 舔进腔内,碾转反覆唇舌相绕,嘤咛从嘴中渐次泻出。 情迷意乱,连串细碎的吻落在额头髮间。末了,终于松开,又勾连出暧昧的银丝。 卫云舟微喘,眼尾泅红,嘴角残有几分晶莹。 她瞪楚照一眼,像是为了报刚刚不安分的手的仇一般,她伸手去捏面前人的腰部。 「啊——」她又吃痛叫一声。 卫云舟不置一词,她嗷嗷叫唤的场景,已经是司空见惯。 「殿下怎么又突然捏我?」楚照委屈,如今也从卫云舟身上滑落,迳自蹲在地上,一脸诚恳的模样。 最好是诚恳。 卫云舟挑眉,是惯常的霸道语调:「不行么?」 以往卫云舟还会夸夸楚照是可造之才,只不过当下这节骨眼,还是算了。 看她乖巧蹲伏、一脸听话期待的模样,卫云舟脑海中又浮现那日教楚照习字时候。 那时候,她临了她的字,故意在她面前卖弄讨巧的时候,也是笑成这样。 熟悉的笑容如是,那么动作也很容易再发生一次。 楚照还在喃喃:「行,行,行,我尚公主,我侍奉公主,公主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嘴上这么说,楚照心里面自然不这么想,毕竟她卖惨,在卫云舟这里,几乎是次次见效,屡试不爽。 这次,她还是如法炮制,昂头而笑,一副可怜巴巴委屈不行的样子。 可是不成想,她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打:对,就在刚刚,卫云舟又在她额头上轻敲。 力度和她上次习字时,相差无几。 「就你最聪明,喜欢说双关?」卫云舟倚靠椅背,淡然出声,随手拿出一块绢帕来,准备擦拭。 虽是被敲打了一下,但楚照依然不知悔改,她又笑嘻嘻地站起,主动去拿那绢帕。 见她这么有诚心的样子,卫云舟还是给了,丝毫不知,这人今天满心满眼的坏水。 楚照恭恭敬敬地接过绢帕,然后以一种极不正常的近距离为她擦拭唇角余留的晶莹。 说是不正常,因为楚照的头歪得有些过分,歪到她的耳垂边上去了。 果然是有话要说。 「明明都在说凌虐我的事情,怎么殿下还独独记挂想你的事情了?」她嬉笑,忽而又放慢了语调,又带几分勾人的意思,「刚刚殿下不说,非要之后才说,这是不是,用完我就扔?」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楚照今日如此涎皮赖脸? 这话烧得空气都灼热起来,遑论卫云舟的脸呢? 脸上晕出绯色,她侧过头,二人距离又是极近,唇息交织。 楚照还带了一抹不着调的笑。 的确,这么多日,她从来没有这么胆大妄为过。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之后还能怎么样呢? 只不过她低估了卫云舟,也高估了自己,毕竟她还有一个命门。 第209页 她原本以为卫云舟会因此彻底噤声,然后转移话题,哪知道她忽而又勾唇而笑。 「是吗?本宫用过了?」她微笑,声声轻慢,「就是刚刚那种程度么?驸马今夜如是来了长年宫,这才叫作『用过』吧。」 眼底流冰霎时融化,和斜照进来的日光交错,她们被笼在晦明交织的光晕中。 …… 楚照失声,她又开始后悔了。 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迴旋镖,刀刀致命。 刚刚跪得铿锵有力的膝盖,如今轻飘得很,楚照站起来,她马上就可以遁走。 然而招惹之后,便是在劫难逃。 卫云舟按下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锢在原地:「怎么?驸马又要走了?刚刚说的什么,要不要本宫再重复一遍?嗯?」 的确,卫云舟的力度并不大,楚照自然可以强行挣脱,但若真是这样,她最好现在就选好自己死的方式。 「要不要考虑本宫的建议?」反客为主的猎人,如今眼底漾着细碎的光,笑意深深,「本宫还不知道,和驸马怎么过了。」 再也不发癫了。这是楚照对自己最后的警告。 以为自己巧舌如簧,但最怕深究。一旦遇到,便只能无语凝噎,然后转为立刻滑跪。 她步伐一凝,只能艰难地转身回来:「那,那还是算了吧?」 一来,她的确不能去长年宫,她还没有完全建设好掉马的心理;二来,这千秋宴日子越来越近,那一园的芍药,还要等她日日相候…… 总之,楚照不能去。 「嘁。」卫云舟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铜镜之中,又是瞭然的声音。 次次都这样,她开始觉得有点无聊。 这嘁声,楚照听得心中咯噔一下,但是她自然不能现在拔腿就跑。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她总归是逃不了婚的。 思及此,她便硬着头皮道:「殿下,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 「当然可以说些别的啦,」卫云舟的声音显得极其轻巧,「嗯,这样就算你矇混过关了?」 楚照:…… 倘若真是矇混过关,您也不必再提一次。她汗颜。 俯首而下,看见她散乱的青丝,楚照忽然心中念动。 她又开始大献殷勤,靠在卫云舟身后,用手抚住墨发,尽量让声音变得温婉可人:「我看殿下头髮乱了,是怎么了?您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来的?」 反应真快,一下子就问两个问题。 还给自己找个事情做。 卫云舟扬唇,伸出手来拢了头髮:「等你过来梳啊。」 「倘我没来呢?」嘴巴比反应快,楚照脱口而出之后,便觉后悔。 她不该继续招惹的。 铜镜中的花容娇靥,出现片刻惊诧:「不来?」 不是「不来」,是「敢不来」。 好想逃。楚照噤声,开始装傻充愣,缓声道,「我这就帮殿下束髮。」 她伸手去拿镜前的木梳。 卫云舟还没忘记楚照的第二个问题:「本宫还没问驸马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怎么驸马就先问起来了?」 楚照:…… 不说就不说,能不能不要这么步步紧逼。 颤抖的手指缓缓绕过柔顺的青丝,楚照另一只手执梳,依然抖如筛糠。 「您不说就算了。」这回该轮到她置气了,毕竟没道理,还是先佯怒一下。 卫云舟终于被楚照逗得展颜而笑,「我不告诉你我来做什么,你生气了?」 「岂敢,臣怎么敢生殿下的气。」楚照声音拖得长,长音里面都是无理的抱怨。 虽然今日是她招惹在先,但是卫云舟这么做,硬逼她就范去长年宫、要她梳头、直白髮问,本来就是不对。 卫云舟笑得欲颤,楚照捻起一缕髮丝,都能感觉到她的抖动。 真的是,有那么好笑么?只不过她的表情,如今在镜中也是清晰可见,她只能尽量礼貌地保持微笑。 梳,我梳还不成吗? 这还没结婚就是这种日子,以后结了婚还得了吗? 卫云舟心中那一股郁结之气,此刻俱已经无影无踪。 铜镜中映出楚照动作,虽然面上表情有些僵硬,但是动作还是轻柔还是仔细,照着最时兴的样子束髮。 轻轻柔柔,缓缓慢慢,就像她对她无限的包容耐心,像是一眼无穷尽的深泉。 她亦如是。 楚照惯于一心多用,手撩起后颈边上发时,她却看光滑脖颈后有一道轻微的勒痕——想来是带那玉的留下的印子。 也对,那日本来彰显她的身份,带出来过于招摇了。 她刚刚也是权宜之计,多说一句转移话题——怪她急着要来復命,没有想起书中剧情来。 女主乔装打扮出宫,这本来是在原书中就有的剧情,她之前明明还想起来过,只不过时候近了,她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卫云舟此来,是来商谈西郊大营异变一事——军中有人不服管理,蓄意扰乱。 向上追溯,自然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最直接关系的,便是卫洞南了。 千秋宴临近,他手下那区区几千卫士,难以掀起什么波澜来。 楚照没作声,只是安静地进行手中动作。 指尖缠绕出圈圈青丝,差不多了。她又躬身,去够镜前的玉冠。 第210页 碧玉流云冠,材质清透,端方灵动,的确适合她戴。 她拢起卫云舟发来,顺口夸赞一句:「这玉冠好看,很衬殿下。」 楚照发誓,自己虽是真心,但也真是无心之言。 却又被卫云舟抓住小尾巴:「嗯,好看,长年宫的,驸马可是想要?」 楚照不敢作声,只是尽情去梳理头髮。 她平素都是自己打理,兼以这服务对象是心上人,动作更是得心应手。 得心应手,却不敢开口。 只不过装死沉默,并不能解决问题。 卫云舟还在穷追勐打:「非要明说么?长年宫中倒是有不少冠,你要是过来,自然是都送给你了。」 趁着间隙,她忽而抬头,在镜中与楚照对视。 楚照终于忍无可忍,想了想还是说了句颇有骨气的话:「这么说来,这些冠,算是殿下给我的聘礼了?」 实在是逗得人啼笑皆非。 「好好好,随便你怎么想,你到底来不来?」 废话,当然是不来。 楚照又支支吾吾了些理由,然后这次主动转移开话题,夸起卫云舟今日乔装后的俊逸脱尘来。 嗯,这下总没事了吧? 只不过又把自己推入另一个火坑。 「我着男装如此,不知驸马着女装如何?」清眸微闪,语调上扬。 第104章 当归 什么?她听错了? 木梳忽而坠地,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呃……也不是不行,等她坦白身份,到时候做什么都行。 木梳都坠地,这自然是大事。楚照自然窘迫,她尴尬俯身去拣那木梳,放置桌前。 小心翼翼和惊诧,都没有逃过卫云舟的眼睛。 好吧,反应这么大,看来到时候她还得好好安慰一下这个人了。卫云舟轻笑。 不过她都这么直白了,为何这人还是这么钝感?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受挫。 「怎么了?夫妻之间有些情趣,有什么问题吗?」想了想,卫云舟还是这么说了,她又笑得一脸无辜。 楚照这才松了口气:「当然,当然可以,一切听凭殿下吩咐。」 这公主殿下看起来光风霁月,不过上次屏后之事,也算是让楚照知晓她多少真面目。 要让穿女装,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她勉强说服自己。 卫云舟看楚照紧张,主动说起她今日所来为何。 讲得十分详细,就如同事事报备。 如此交心,楚照更觉手中汗液涔涔。 她告诉我这么多事情,我自然也该把最大的秘密告诉给她。楚照思忖片刻,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算了,这日子还是推吧,能推一天是一天。她沉默。 终于将一切整理完毕,卫云舟站起身来,微仰头看她:「衣服你不管管么?」 一副理所当然,非她不可的模样。 我管,我当然管。 楚照面上依然笑嘻嘻,整理男装,相较的确更为顺手——最后抚平襟口,她忽然一愣,耳尖一红。 嗯,毕竟是胸前。 今日天气晴朗,衣服自然不厚,隔着衣料,缓缓抚过,丘壑过后,便仿佛能够叩击到心率…… 楚照颇窘,又想解释,只不过卫云舟仍然一副无谓样子:「那腰带呢?」 系,都系。 楚照干笑两声,那玉带刚刚还放在楠木桌上,她又没走神,未能注意。 她拿过玉带,将她环上——只不过这腰带都还大了些。 手拿着腰带,熟练环过腰肢。 她抱怨两句:「这玉带是不是长了?」 「嗯,恐怕还得量量——」卫云舟语气散漫,「只不过,似是刚好与驸马相配?」 她又笑,目光狡黠。 楚照真是无言以復,如今她只有节节败退的道理,她不引火烧身,奈何火非往她身上燃。 一场暧昧,羞得太阳都西下,满室错落金色光影。 终了,楚照又道:「时候也不早了,殿下是不是该回宫去了?」 卫云舟歪头:「你打算把本宫撵走,接下来你要在这做什么坏事么?」 要不要这么直白,她怎么像是会做坏事的人?楚照无言:「呃,自然不是……」 「那是怎么样的?」卫云舟似笑非笑,她今日偏生是和她槓上了。 面对面前人骄纵无辜的笑意,楚照怔愣间,又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未做。 那便是钱霖清交给她的事。 只不过,她刚刚才拒绝了卫云舟,她会答应么? 还得循序渐进才是。回到起初的话,她卖惨最有用了。 想了想,楚照还是开口求道:「我今日出宫,是为找那异邦医师,她给了我药……」 「你的喉咙?」语气中不□□露关切之意。 她上次说带楚照去见太医,并非虚言——只不过行至半途,又不知道楚照在忧虑什么,自己跑了。 「正是,」楚照正色,「这疾病缠身已久,也就这位钱医师给的药,有些作用。」 卫云舟觉得惊奇:「当真如此见效,那她在哪里?」 倘若真是有用,赏赐自不必说。 「她啊,刚刚给了我药,就离开了。」楚照道,「药有用是有用,就是我有些担心。」 卫云舟不疑有他:「你担心什么?」 「都说了,她是个异邦人,」楚照嘆了口气,「此番也是云游到我大梁来。」 第211页 卫云舟会意:「既然如此,便把她召进宫来,如何?」 楚照这才展颜而笑:「如此最好。」 卫云舟点头:「好,毕竟事关驸马的隐疾,本宫自然会放在心上的嘛。」 刚刚得意还没个几秒,楚照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 她刚刚说什么? 隐、疾? 餵。她又在捉弄她! 但是楚照的确已经帮钱霖清找了差事,今日之事,俱已完成。 卫云舟忽而转头,看向窗外绵延烧红云霞,喃喃一句:「时间的确不早了。」 姑奶奶,您还是早点回去吧。楚照微笑,开始关心起她如何回去来: 「殿下今日是如何出宫的?等会儿,又如何回宫去?」 卫云舟再撩了鬓髮,踱步至门口,似乎没有搭理楚照的意思。 只不过她还是停在了门口,慢慢转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问起这个来,驸马是想同本宫一道回去么?」 「关心一下,马车中可还有空位?」 有完没完了! 卫云舟一副瞭然表情,语气忽而变得有些生冷:「既然又不肯同本宫一道回去,驸马现在关心也不起什么作用嘛。」 虽然但是,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又得罪她了。 下一刻,卫云舟便开门走了,徒留楚照一人。 二人自然是错开来走得好。 楚照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这才走出芳庭。 红枫依然站在楼道口等候:「殿下,那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她说的人,自然是卫云舟一行人了。 「那我们也准备离开,」她吩咐道,忽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你有没没有看到何大人?」 红枫摇头:「未曾看到,兴许他早就走了?」 真是奇怪,可秦姒又说他来了。 莫非是故意躲着没有出来么?只不过,楚照今日除了「发疯」上演了一处大戏之外,也没做其他事情。、 先把此事按下,她也准备回去了。 至于钱霖清,届时宫中传诏,往她家去就行了。 二人转过长长廊道,忽然听得一声门响,极其粗暴,哐哐作响。 「我说你们晴潇楼到底还想不想做了?」怒意铺天盖地捲来。 楚照循声望去,楼下那怒意滔天的不是别人,正是柳长安。 他衣衫不整,头髮还有些凌乱,像是刚刚睡醒。 「大爷我昨晚睡得晚……刚刚就听得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我都忍了,现在你们怎么又让我走了?」宿醉未消,他接二连三怒骂,其后更是接了一堆污言秽语。 他身边站了两个女人,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 「还有你这小贱蹄子,不是说身上容易留痕么?果然是来骗本公子的!」柳长安对着身边穿桃红衣裳的女人,又是一阵推搡欲打的模样。 那姑娘急得快哭:「柳公子,奴当真没有骗你……」 「还说没有骗我!」他厉声,挥挥拳头恰要落下,旁边却传来一阵凌厉的喝声:「柳公子,您醉得不不轻,还是早点回去吧。」 正是秦姒,她目光炯炯,盯着这醉后发浑的浪荡子。 这样的人,当不了驸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哟,您还护上啦?」柳长安走路歪歪扭扭,向前踉跄几步,径直仆倒在了栏杆上面,然后他又醉醺醺地抬头:「你们怎么敢赶本公子走的?嗯?」 还在声色俱厉地质问。 秦姒面不改色:「只不过是到了时间了……这几日,我们听吩咐,是要早些歇业。」 柳长安大怒:「你们听谁的吩咐?!你们楼中这些人,哦,自然包括你,你们的良籍还想不想要了?赶本公子走,是想守着这贱籍过一辈子么?」 他醉骂,余光中瞧见身边女子,错误地估计了距离,伸手想要强拉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够不着,又重重地磕绊了一下。 「自然是有人吩咐,这和良籍、乐籍无关。」秦姒答得淡然,「柳公子是醉了,你们两个,扶着点柳公子。」 楚照默不作声,只是瞧着这一切,难以想像那平静双眸下掩藏着,是怎样待喷薄的火山。 她不禁联想到今日秦姒和她所说之事。 看柳长安刚刚那发疯作势的模样,的确是经常凌虐楼中姑娘。 忽然间,楚照居然有点庆幸他喝醉了没听见她砸东西——不然他将她认出,免不了上前再发一顿疯。 只不过,楚照又看了眼秦姒,她如今已经走到柳长安身前,甚至自己扶了柳长安一把,要把他带到什么房间中去。 「来,柳公子,慢点走,走这边,您喝醉了。」秦姒温声软语,像是经过长久的训练,「我们自然不敢,您还是先歇着吧。」 「好,好,还是你通人情,回去了,本公子定然好好赏你,赏你……」柳长安走三步退一步,勉强地行动着。 红枫听见楚照笑了两声,她会意,转头看向楚照:「殿下,可是在笑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啊,笑他的回去。」楚照点头,「他回不去了,你觉得呢?」 红枫颔首:「我看也是。」 古来青楼便为危险丛生地,官卿大夫入其中,受劫受辱,不可胜数。 「哪怕杀人,也并非鲜见之事。」楚照幽幽补充一句,她招唿了红枫,二人一道往正门走去。 第212页 吴义仁还在门口恭候作揖,虽然楚照今日砸碎他毕生积蓄,但是他仍然只能笑脸相迎,好声好气地送楚照离开:「殿下慢走,殿下慢走。」 行至门口,楚照忽而回头,她发现秦姒还站在楼上,眸中含了些复杂神情。 她扬唇,像是在对着楚照笑,答谢她今日所为。 这个如纸一样单薄的女人,今晚会做下相当狠厉的事情呢。 青楼乃是不名誉之地,在其中被杀者,不敢声张;被辱者,更沉默无言。 第105章 用刑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浓稠暗淡。 月亮没了辉光,厚重的黑云层层压了下来,压到晴潇楼顶楼。 里面却烛火明光,灯火通明。她们还没有睡,他也没有睡。 「水呢?」一不屑女声响起,惊破这片静谧。 「来了来了,只不过序秋还没有过来,」另一个女人仓促答话,脚步有些踉跄,「刚刚弄来的一盆冷水。」 穿绿色衣服的女人点头:「她还不过来么?」 拿着水盆的女人站定,迟疑片刻:「那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等等吧,她比我们更有话要说……不是吗?」绿衣女人冷笑一声,坐回凳子上面,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睡死的男人。 柳长安,如今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椅子上面,用的都是最坚实的绳子,自然,他逃不走了。 今夜本来就是他的死期。 绿衣女人站在窗前,任春夜寒凉的风颳过自己的脸。 一寸一寸,一次一次。 在室内灯火和窗外黑暗中,她的单薄身影被笼罩在晦明交错之中。 秦姒安心地等候着。 终于,又是几声急促的脚步声音踏响:「序秋过来了!」 秦姒抬眸:「她既然过来了,那就动手吧。」 端着水盆的女人会意,直接将那一大盆冷水泼下。 刺骨的寒凉兜面而来,进而向全身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饶是睡得再沉醉得再深,也遽然转醒。 他打了个喷嚏,旋即下意识骂道:「这什么天气?这么冷,你们感觉不到的……」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他低眉,看到自己的四肢被绑得紧实,腹部更是直接缠了一条大绳,将他和椅子捆在一起。 惊讶还没完,他如今不着寸缕,浑身赤.裸,头髮和身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是刚刚泼下来的冷水。 一盆冷水浇淋,身上又不着寸缕,夜风还直从窗户外面往里面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点放开我!」柳长安发愣,极目所见,全是深色的厚重帘幔。 这种布置,更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布置,帘幔幽幽,灯火昏暗。 也正因此,他自然而然地理解错了,竟然还笑了起来:「你们还真是顽皮,这次想着反客为主了,嗯?」 他扬了扬眉毛,一副会意的表情,他眼中,如今只看到那个端着水盆的女人。 窗边似乎还有一道朦朦胧胧的轮廓,因笼在黑暗之中,他看不清楚真切。不过也没关系,他平时从来也不会仅仅局限于只找一个人的。 他盯着端着水盆的女人笑:「本公子以前是和你玩过么?好了,快点把我松开,这么冷——」 「柳公子果然是不清醒,你连我都不认识啦?」端盆女人脸上忽然笑靥如花,但也笑得阴恻恻的。 她忽然走近,借着昏暗的烛火,映照出她的深深眼窝,柳长安忽然就觉得有些熟悉。 他心觉不好,然后四肢开始抖动,凳子也开始吱嘎作响——但是凳子被固定了,他胡乱动弹,虽然发出了声音,但效果最终还是微乎其微。 冷,更冷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忍受着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吹过来的风。 心也开始乱战起来。。 他的手腕也传来一阵勒痛,他的手是被反剪着绑在椅子上面,刚刚他乱动,勒痕加深,似乎渗出了血——他感到了一点点粘腻的液体。 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盆子,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了柳长安,她的面上,露出了近乎狞笑一般的表情:「柳公子,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你到底是谁?」 看着那熟悉的深深眼窝,柳长安觉得记忆仿佛被凿开一个洞,他觉得害怕,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个女人是谁。 女人笑嘻嘻道:「看来你当真不认识我,没关系,贵人多忘事,现在我告诉你之后,你会不会变成贱人?」 她声音压得低了,一字一顿说了自己的名姓。只不过她清楚,柳长安还是记不起来。 她索性微开了领口,上面有一个丑陋的疤痕,像是烙印。 「现在您总想起来了吧?喜欢喝酒的柳、公、子?」女人低头,笑声如同鬼魅,「别急,我们都会一一报答你的。」 此时此刻,柳长安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临了何种险境,他开始挣扎,嘎吱动着椅子;也开始嘶吼,大喊着「杀人了,救人了」。 「废话真多!」忽而,不知道从哪里塞来一张泛着臭味的布,到了他的嘴中,柳长安的表情转瞬又变成想吐的表情。 塞布的是一个年轻,稍微显得稚嫩的女孩,头髮散乱在肩,一身褐色长衫。 女人盯着她:「你终于过来啦,刚刚去什么地方了?」 第213页 谢序秋眼皮子都没抬:「去拿东西了,喏。」 她指了指自己带进来的东西: 盆中火焰熊熊燃烧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音,火盆旁边还放置了一柄铁勺。 柳长安看得心惊胆战,这正是他以前用过的,不过他也只是玩玩而已——怎么这些女人反倒是将他捆了起来,实在是反了天了! 他大怒,正要怒斥时候,口中却「呜呜」发不出声音来。 谢序秋饶有兴趣,她缓步,走到了柳长安的面前,她没笑:「柳公子,想必你很是熟悉这些东西吧?」 说完,谢序秋便回头,将那偶而裂响的火盆、还有铁勺都拿到了柳长安的面前:「这铁勺上面涂了油脂,想必你非常喜欢,毕竟你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嘛。」 恐惧终于无边无际地蔓延起来,将他生生吞噬。 他颤抖,谢序秋一只手取下他手中的臭布,他却忘记了说话。 「你不是能言会道么?如今怎么不说话了?」谢序秋一边无谓地将手中铁勺往火盆里面燎,一般淡淡开口。 意识到自己应该说话之后,柳长安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大喊求助。 声音吞没在寂静的黑夜之中,空旷的房间,似乎还能传来沉闷的迴响。 他看着眼前无动于衷的两三个女人,她们眼底都深藏了某种情绪,一种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情绪。 他濒临绝望的边缘。 那声音,铁勺,滋滋爆裂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也裂在他的心上。 柳长安终于害怕了,他开始求饶:「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吧?你们捆我,肯定是为了……」 说到这里,他又停顿片刻,才接了下去:「肯定是为了钱,或者良籍,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今天肯放本公子走,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不管是钱,还是良……」 话音未落,腹部便传来一阵勐烈的灼烧疼痛感觉。 她居然真的敢烙我! 柳长安目眦欲裂,口中开始源源不断飙出粗俗下流的话:「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出去,一定把你们全部都折磨死了!」 「呀,柳公子,您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出去吧?」一道悠远的声音传来,窗边那个暗色身影,如今动了起来。 柳长安心中勐然一沉,眼前这几个女人他不熟悉,但是这声音他知道。 是秦姒。 他颤抖着,转过头,看到那单薄的身影逐渐走到光下,逐渐露出她的面容。 「出不去了哦。」秦姒低声而笑,笑得娇柔,她是故意这么笑的。 柳长安吞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开始赔笑:「秦娘,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没有误会啊,谁和你之间有误会了?」秦姒一副诧异的表情,「你是柳长安,不是吗?」 柳长安不明白。 他平日在这些烟花柳巷作恶多端,也只是欺负下这些下层伎人,像秦姒这种上层,他又染指不到,何来他和她的仇怨? 况且,之前柳长安和秦姒的交集还不算少。 「就是这样的呀,」秦姒一副恬淡表情,她目光斜了一眼谢序秋,「你是柳臣之的儿子……哦,对了,这个女孩,她姓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刚烙在腹部的疼,如今转瞬袭来,从灵魂从记忆中,再烙出一个深深的洞来。 柳长安盯着秦姒,又看了一眼谢序秋。他从她们的年纪中,推断出来事情。 他再度挣扎,哭丧着脸:「那,那又怎么样?她姓谢……那她母亲的事情,也应该找我爹去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可以放过你的,」秦姒说得相当淡定,「只不过你实在是你爹的好儿子,从来都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 「我爹对不起她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刚刚有一阵风吹过。 谢序秋忽而冷笑一声靠近,「父债子偿,不过你爹也跑不了,对不对?」 一连串辱骂的话就在口边要喷涌出来,但是起初的端盆女人眼疾手快,就将那块臭布继续塞进他的嘴巴里面。 「这么放.盪,也不知道藏着掖着点,公主看不上你不也是应该的嘛,谁愿意要你这么脏的男人?」塞完,她冷不丁地又在旁边哂了一句。 怒骂终究是变成了不成字句的单音节。 他睁大瞳孔,忍受着钻心的痛。他以前经常用这样的方式来取乐,青楼的人下贱,这么对待她们,有什么问题? 从来没有遇到过问题。 太顺利了,他也忘记这些烟柳之地,本来就不太平。 一下一下,烙在身体上,也烙在神魂上面,穿凿出血淋淋的孔来。 滋滋火声,似乎能驱散那些浓重黑云。 他最终还是没有闭上眼睛。 …… 「结束了?」秦姒问了一句。 谢序秋点头,向她表示感谢。 「好孩子,没事的,」秦姒面容忽而温柔,她眸中像是盛着一汪清泉,「你的母亲会知道的。」 谢序秋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 此后坊间野史,便又多了一条记载: 天元四年,仲春杏月,户部尚书柳臣之子长安暴卒于晴潇楼。及至发现,遍体多伤痕,满目疮痍。其父闻之即怒,欲平晴潇楼,然终罢之。盖念太后千秋宴近,不欲多生事耳。 第214页 夜渐渐深了,风吹动了云,露出皎皎明月。 云破月出,月光倾泻流溢,芍园中还是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 楚照倚靠在低矮围墙上面,打了个喷嚏,这才从迷迷煳煳的状态中转醒。 她又咳嗽了几声,抬头望天,诧异于天色的变化:「没想到,这么晚了之后,居然还能有月亮啊?」 正好她的火摺子点不燃了。她今日回宫,收拾好了东西,便又火急火燎地赶到芍园。 那本书上说了,最后七天乃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得夜夜相守。 月华清辉流转,楚照盯着那待绽花苞上面晶莹的水露,不禁陷入沉思。 嗯,她这么做,真的有用么?放着好好的软榻不睡,她要在这里苦情守候。 这十几日来,她真是颇为辛苦费心。只不过她也没有做太多纠结,趁着光亮,她又看起这些芍药来。 今夜宁静。 第106章 忙碌 因着每夜都要过来的缘故,楚照干脆让翠微给自己专门做了几件衣服——乌漆墨黑,正好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来到芍园守夜。 她刚刚靠着围墙休憩了会,如今更不知时间。 所幸月光澄澈,她还能就着青蓝月光看看这些芍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晚她甚是劳累,按书上所写的那些方法,对着这一大片芍药,沿着沿着撒了东西。 转了一圈,又是一圈,接着再俯身而视。 终于又走了一圈,她回到原地,虽然休息了好久,但还是体力不支,她累得席地而坐。 极目远眺,是起伏的苍山,只不过那一处没有月光,在楚照看来,只是憧憧的黑影,群山苍色,团团黑影。 想来白天时候,当是一片青翠之景。但晚上看起来还是算了,黑漆漆的有如鬼魅,可把楚照吓一跳,她错开了视线。 她又耐心地等候了一会儿,虽然困了,但在这地上一直睡着也不是办法——但是余下七日,直到千秋宴前,她每夜都要如此。 那还是得找个毯子之类东西的过来吧。她想了想,这守花人可不好当。 要不是为了那什么环环诚心,她还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只不过这种事情,最大的支撑理由,也便是自己愿意了。 楚照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心中忽而出现一些美好的畅想,嗯,不知道,待她看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想法? 思绪漫转。 无边无际的夜色,终于被啮咬开了一个小口,一道小小的缝隙渗透进来,终于,越来越亮。 「唿。」楚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明了,也是她回去休息的时候了。 来的次数多了,她已经摸清楚了这条路的走法——哪条路上石子沙砾多,哪条路上杂草丛生她都一清二楚。 七日,七日。 楚照忽的想起昨日,那个一页一页撕下日历的女孩,她说,她在报復日子。 她不由得会心而笑,她们的确一样,都是数着日子在过。 彻夜不睡,过了之后还会有个亢奋的时期,紧接着便是昏昏沉沉袭来的睡意。 回到柏堂中,楚照的头刚刚挨着床就睡了。 从日上三竿开始睡起,睡到下午夕阳西下。 第一日,翠微觉得心中奇怪,但是楚照只是第一天不归,她觉得就算了。 莫非是从长年宫中回来?不过她今日看得清楚明白,楚照穿的那身衣服,根本就不可能从长年宫中回来。 呃,谁会穿一身黑色短打往公主殿下的宫中去?去就去了,回来怎么还搞得灰头土脸的? 算了。翠微暂且按下心中奇怪念头。 是夜,睡了一整天的楚照又精神抖擞地起来了,她说她要更衣。 翠微感动得泪眼汪汪:「您终于不穿这身衣服了?」 自从她们搬到柏堂之后,那叫一个衣食住行都被安排得妥当,她家殿下自不必继续受苦受难。 「不,我还有很多件。」楚照笃定道。 翠微:…… 她决定,一定要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晚上消失不见,白天睡一天,这些奇怪反常的行为,还有院中那一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鸡,一定有什么关系。 翠微拉住了楚照,一脸认真地问:「殿下,翠微也是您身边的老人了,如果您遇到什么事情的话,还是可以告诉我的。」 真诚的双眼,让楚照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復。 她思考片刻:「我只是在做很重要的事情。」 翠微无语凝噎,知道从楚照这里问不出来东西了。于是乎,她今晚,又远远地瞧着楚照从柏堂中出发,又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 她想跟去的时候,茶月又在后面叫她了:「翠微姐姐,麻烦你过来一下。」 不得已,今日只能作罢。 第二日,照样是晨光熹微的时候,楚照又一身泥尘地回来,灰头土脸。 翠微还是打算撬开楚照的嘴问话,毕竟这宫中,到底哪里有地方,能够让她沾上这么多尘土? 皇帝春耕都不至于搞成这样! 她开口:「殿下,您昨天晚上是去……」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翠微只能将话咽了回去,然后去准备热水和衣服,一样的黑色短打,要在晚上种地的衣服。 和昨日一模一样,楚照又是沾着枕头便沉沉入睡了。 第215页 经过翠微仔细分析,这事八成和红枫脱不了干系。 她还是找到了红枫,一脸严肃地问:「我问你,你肯定知道,殿下这几天晚上都在忙什么吧?」 红枫同样一脸认真:「殿下是在照顾花。」 「照顾花?」翠微奇怪,「照顾得浑身都是泥?还有院中那么多鸡,是不是也同照顾花有关?」 不知不觉,翠微说着说着,话语间就带了一丝丝上扬的讽刺意味。 实在抱歉,她觉得红枫刻板到近乎好笑吗,所以,这一句话,自然也是讽刺意味。 哪曾想,红枫居然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的。」 翠微:…… 「和你有关吧?这事情,肯定是你出的主意。」 红枫承认了。 翠微不解:「既然都要照顾,为什么不全部交给我们来做?」 说起来,楚照只是在她外出的时候,会给她们嘱咐几句如何照顾,更多的时间,都是她亲自出手。 对此,红枫只说了四个字:「环环诚心。」 翠微彻底无语,一人有病,连带着所有人都要有病了。 不过翠微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毕竟是红枫的主意,这红枫虽然神叨叨的,但是也没有坑蒙过她们,想来也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很离谱就是了。 接下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照旧如此。 翠微习惯了,习惯了楚照天天如此,沐晨光而归,踏初月而行,着一身夜行衣一般,鬼鬼祟祟地又不知道往宫中哪块田去了。 她也起过要跟着楚照一起去的心思念头,但是还是被红枫打消了:「我知道你担心殿下,但是放心吧,不会有事情的。」 「你说不会有事情,这么笃定?」 「嗯,因为我每夜都跟着她——」红枫沉声。 翠微气结,真是奇葩。倘若真是劳累到那么辛苦,红枫居然都不肯出手帮忙的么! 「这事情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翠微忍无可忍,再度发问,「要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千秋宴了,这宫中约束得愈发严厉,殿下这一天天晚上,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红枫:「去怀禾园了。」 又是一阵沉默,翠微每日在宫中奔走,什么样的话没听过。 这怀禾园是宫中最大的园林,大型宫宴无一不在这其中举行。千秋宴,自然在这里面了。 亏得她天天提心弔胆楚照晚上鬼鬼祟祟被发现,哪知道她直接就去怀禾园中。 「呃,殿下去里面做什么?」翠微斟酌开口。 红枫摇头:「保密。」 翠微决定不管这事了。只不过,她没事之后,这柏堂中,还有一个人的心事,愈发重了起来。 是茶月。 眼下,她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她最初来柏堂,便是奉了公主殿下的命令,说是让她监视楚照的一举一动,除了前期她这么干了,到了后来,这宫里面,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了——这楚二殿下那是和公主殿下如胶似漆,还未成亲便宿在长年宫中,这哪里还有需要她监视的必要? 但是最近事情又有些变化。那道赐婚诏令,马上就要降下,楚照却变得神神叨叨。 昨日茶月照例去长年宫中拜见,这才深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终于是第六日清晨,楚照回来的时候,一向不怎么同她说话的茶月,主动迎了上来。 楚照本来困得眼皮子都快睁不开,见这突然迎上来一个人,便是让她走开。 茶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殿下,我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楚照强撑着睁大眼睛,瞧着也不像是红枫啊。 「什么事情?」不过她还是问了,万一错过什么,就不太好。 茶月:「您不是有婚约在身么?这马上千秋宴近,您都不去长年宫转转,去看望公主殿下吗?」 脑中混沌立时就消散了几分。 嗯,有道理。楚照心道还好自己听了她说话,不然真的会错过什么。 她知道茶月是长年宫派来的人,只不过两人现在关系进展,茶月的作用,自然也不起监视之用了。就像是如今这样,应当起得是传话之用。 她这么说,其实只有一种可能了。 卫云舟,想她过去了。 晚上她过不去,白天还是可以过去的。 思及此,楚照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下午就去长年宫。」 虽然心中雀跃,但是困还是困,她照例准备先洗澡睡觉,待到下午,再去长年宫。 茶月「诶」了一声,转过身来,却没有拦到已经走开好远的楚照。 她嘆了口气,不免难受起来,她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晚她进长年殿中,正好碰见几个眼生的官员走出——公主殿下执政,和其他人有所联络也是正常的。 通报后茶月走了进去,却觉得气氛有几分怪异,她忽然想起那几个官员脸上严肃表情,想来与他们有关。 思及此,茶月便把楚照近日以来的事情一一讲述。 毕竟公主殿下同这位准驸马感情甚笃,听了楚照近日状况,说不定会让卫云舟开心一点。 茶月只是说了楚照这几天晚上都很忙,忙得早归晚出,一睡一整天。 汇报结束,她觉得殿中气温好像又低了几分。 第216页 快要凝结成冰了/ 卫云舟换了好些姿势,似是相当不耐。 她以手支颐,冷淡开口:「这么说来,楚二殿下就是晚上忙碌咯?」 茶月不敢回答。 第107章 泅墨 日前的如胶似漆,到现今的突然的不相往来,茶月不是傻子,还有凭了公主殿下的那一句话,她也明白了。 她立刻道:「殿下请放心。今日回去,奴婢定然转告。」 「转告?」卫云舟语气极轻地复述了一遍,像是恹恹,「本宫直接说都不见成效,何况你去转告?」 茶月噤声,心跳如擂。 这赐婚的圣旨都还没有下来,这公主殿下和驸马的感情怎么这么快就出现裂隙了?还是不要吧? 茶月第一次有了感悟,她忽然希望楚照不管在做什么,还是都别挖了的好。 捻过手上的血玉珠子,眸色忽明忽暗,卫云舟一直保持沉默,不曾言语。 如今是晚上,殿中放了两盏立地琉璃宫灯,外面罩了灯罩,暖黄光晕轻转,勾勒出卫云舟脸部清绝轮廓。 只不过茶月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瞟着。 「转告没有用,」轻渺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样吧,你直接回去告诉她说,后日,圣旨将要降下,你明白了?」 茶月连连点头:「明白了。」 「明白了就回去吧。」卫云舟挥手,又似乎想到什么一般,「你最好是现在告诉她,哦,她是不是又出去了?」 说完这句话,卫云舟的嘴角又转瞬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茶月被哽得无话可说,连连行礼,逃也似的离开了长年宫。 她走在路上,只觉遍体发热。 有些话不用卫云舟亲自说,也该是她来转达的——这是大梁公主同驸马成亲的规矩。 虽然从未明文写出规定,但歷代公主,均是如此行事: 在诏书降下之后,驸马便应当入公主的宫中或者府中。只不过朝徽帝子嗣绵薄,膝下除开公主殿下和她的妹妹,皇长子卫洞南,还有两三个小子之外,就再无其他孩子,当朝便没有先例。险主服 当朝没有先例,但不代表没有。 卫云舟从小便受各种教育,这些连茶月都知道的事情,她岂会不知? 这天家的心思可真难测。 「哎,不仅仅是天家的心思呀,」她嘆了一口气,「怎么有人到手边的泼天富贵都不要的?」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茶月终于在楚照出浴后,堵门告诉给了她,并且再附上了一句:「明日诏书就要来,殿下还是就待在屋中等候吧。」 所有事情挑明,楚照那因着劳累过度而昏沉的脑袋,这才宛如被当头一棒打醒一般,有几分清醒了。 明日就是第六日,再过两日,便是千秋宴。 最近她晚上潜入怀禾园的时候,都更加小心谨慎了起来。 她要注意动静,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这里面有人。虽然怀禾园中守卫开始森严,但眼下并非芍药花期,芍园照常没有守备。 「诏书明日便下?」楚照惑声。 茶月点头:「是的,诏书明日就下。」 她心里面好急。 她刚刚已经把那个不成文的惯例告诉给了楚照,楚照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没有就算了,居然还在问诏书的事情! 「也就是说,」楚照吐了一口气,「明日晚上,我就要去长年宫中了?」 那不行啊,按那本旧书,明晚自然是最重要的日子。 马上就是花开的时候了,她还能走的?她要是走了,这第一个看到花开的人,既不是她,也不是她了。 茶月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明日诏书降下之后,您就应该去长年宫了,况且……」 她又想起昨夜卫云舟的反应来。 殿中气氛冷凝,她说完话之后,气氛就更冷了。 想了想,有些事情,茶月觉得自己还是要再明白一点的好:「这是昨天晚上,殿下特意让我告诉您的。若是您今日不忙碌的话,大可今日就去长年宫中看看。」 楚照点头。 茶月说得也有道理,她明天晚上去不了,明明快到新婚,她却像在逃婚,一整天一整夜地不见踪影。于情于理,的确说不过去。 她答应下来:「那我待会儿就去长年宫中。」 茶月诧异:「殿下今天下午就去么?我想,您晚上去可能更好。」 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惊觉自己多嘴。 楚照摇头:「不了,我今夜去不了。」 「啊,您今夜还要去干那个……」茶月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瞪得老大,「您今夜还要像之前那样吗?」 昨夜的疑惑如今再度浮了起来。真不知道这位楚二殿下是怎么想的。 楚照未作声,只是点头,她往里屋走。 既然要去长年宫中,那还是换身衣服的好。 总不能穿了那身夜行衣,光明正大地告诉宫中所有人,她要去怀禾园「做贼」吧? 她捡出一套合身衣服,又戴了冠,仔细拾掇后,迎着日光出门去了。 春光煦暖,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被这么大这么刺眼的太阳照着,楚照这几日来日夜颠倒的浑噩,总算驱散几分。 她心下忽然平静下来。 若按原书推进…… 这诏书上面,不仅仅是赐婚之辞。帝婿的身份,自然是要授官驸马都尉。 第217页 但当时男主非要死皮赖脸,向女主讨要更多,于是磨着磨着,便又多了一个什么一官半职,楚照记不太清。 嗯,那么,这一段剧情,触发条件是,要去自己求? 楚照耸耸肩,她什么都没做,夜夜在芍园守夜,看来除了这驸马都尉之外,她大概得不到什么。 她更关心自己应当如何坦白身份的事情。 倘若那花当真能开的话…… 她希望能够在那个时候告诉她。 整天整天披着这虚幻的一层皮,楚照自己也觉得心累。想来,她也是,不、排、斥的吧? 不过楚照又有其他担心,这人毕竟是言情文女主,说弯就弯? 担心的事情太多太杂,长年宫和柏堂相距太短太近。 她没能思考太久,便已经站在了长年宫的门外。 朱漆大门紧紧关着,门口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宫人。 她们见楚照来,都觉讶然,彼此互相对视了一眼,口中交谈着什么。 楚照走上前去,向二人微微行礼:「两位姑娘,可否让我进去?」 虽然面前站的是准驸马,但是,这公主殿下的命令,是早下过的。 她们不能放人。 其中一个人面露难色:「殿下,您今日怎么下午就来了?」 楚照诧异:「这什么时候来,还有讲究?」 刚刚说完这句话,楚照就恍然大悟。 卫云舟,不止一次给她说过。 让她「今夜到长年宫」。 这下午时分,光都那么晃眼,自然不让她进了。 那两个宫人都像是相当为难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眼神都含了推诿之意。 殿下虽然说不让放驸马其他时候进来,但是愿意让驸马晚上过来呀! 这岂不是说明,二人之间还是浓情蜜意的?只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关系,她们谁都不愿意主动开这个口,只是把楚照晾着。 这两个人不肯说话,那就只有楚照自个儿说明了:「殿下是不是有说,下午不放我进来?」 闻言,左边宫人频频点头:「正是如此,您真聪明。」 楚照:…… 呃,不是我聪明,我记性比较好。她无言以復。 她想了想,便干脆走到旁边阴凉屋瓦下等候。 反正时候还早,她也到月出之后,才会去芍园中等候——约略还是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权作拜访,表示一下自己的诚意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那两个宫人心下还是战战,这驸马脾气也太好了,居然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在旁边等? 人长得好,名声也好,脾气也好——哎,不愧是能够让公主殿下情根深种的人。 她们不由得觉得殿下是不是有些严厉了。 只不过,长年殿中,却不似外面一般春光灿烂。 千秋宴近,局势愈发地云谲波诡。 伏地一位将军,刚刚结束汇报。 气氛霎时沉静下来。 今日长年殿中的屏风立得比往日更高更大,将殿外灿金全部阻隔在浓墨山水之外。 卫云舟仍是以手支颐,听完汇报,清眸中闪过一丝暗翳,目光沉了下来。 她在思索。 「殿下,」那伏地的将军似是相当担心一般开口,「您真的要提前让大营的士兵做好准备吗?如果太子殿下没有动静,岂不是……」 这谋反的罪名,岂不是就落到她和他们的头上了? 卫云舟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似笑非笑:「刘将军,上次你也在场,如今局势如何,你也不应该不知道吧?」 刘康远面色一凝,不敢吭声。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 他们上次去晴潇楼,除却交接事宜,还会见了那个何门领。 何门领倒是义无反顾地投靠了公主一派,他甚至将自己的儿子作为人质,交给了他。 何桓生的儿子是个残疾,但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也是宝贝着的,如今他肯将儿子交出来,自然叫人放心不少。 「殿下说得对,是在下多虑了。」他不应该质疑卫云舟的。 卫云舟合了眼睛,淡声又道:「大可放心,这千秋宴,自然是各方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刘康远按捺不住心下好奇,又疑惑出声。 「寿宴和婚礼,自然是要连着办,」卫云舟睁眼,目光掠向其他地方,「这是陛下的习惯了,他的意思,是想让本宫沾沾皇祖母的光。」 刘康远不做声。 看样子,公主殿下已经提前看过那降婚诏书的内容了,说不定,还根据她的意思,有所改动也不一定。 「你走吧,今日小妹嘉鹤来看本宫,她还在偏殿等候。」 卫云舟一边说,一边翻开案上奏摺,另一只手提笔。她还有几本奏章没有批下, 刘康远立刻讷讷地答着「遵命」,然后一熘烟儿地就离开了。 小妹?这么小的孩子,进来做什么?他胡思乱想着。 是嘉鹤公主来了。 嘉鹤在偏殿自然闲不住,到处瞧瞧转转走走,无所顾虑。 她好几日前——就是折枝宴之后,就想过来到长年宫了。 其实她也想去折枝宴,只不过她的母妃说什么也不要她去,毕竟是给长公主择驸马的宴会,她一个小儿瞎凑什么热闹? 终于,嘉鹤找到了机会,求了她母妃多少时候,终于能够来长年宫了。 第218页 宫中大而宽阔,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二来,她过来,也想再看看这位「姐夫」。 不过她刚刚转着转着,四处问话,倒是知道了一些事情。 童言无忌。 终于宫人把她迎到长年宫的时候,她乐呵呵地快步跑进,奶声奶气行完礼,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话:「皇姐姐,我刚刚听她们说,驸马站在门口站了一个多时辰呢!」 当真是童言无忌,竟然还补了一句:「今天好热呀!」 方才还在一丝不苟地批摺子,忽而闻言,笔微顿,泅出一片墨团来。 第108章 和好 墨团在纸上泅开,卫云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 她表情微动,但也只是瞧着台下小女孩,岔开话题:「小嘉鹤今日来,不关心我,只关心别人呀?」 这么一说,小傢伙可就急了。 她急忙上前一步,好似义正辞严道:「我才没有不关心皇姐姐,只是说一下而已,因为今天实在是比较热。」 卫云舟还有几个弟弟,个个惮她,别说「皇姐姐」,饶是少一个姐字,都不敢叫。 偏生嘉鹤如此大胆。 「今天比较热,你就关心她啦?」 纸上的墨团洇得也差不多了,卫云舟索性放下毛笔。 嘉鹤总算是被难住了,她「嗯」了好几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嘉鹤的脸有涨红之态,嘟囔道:「那明明还是皇姐姐的驸马,你肯定要比我更关心嘛。」 「她都不关心我,我这么关心她做什么?」卫云舟懒腔懒调,带着不可忽视的嗔意。 嘉鹤愣了半晌,睁大眼睛:「她不关心你呀?为什么?」 卫云舟将身向后仰去,面上笑容愈发浓了起来:「对呀,她就是不关心皇姐姐。那怎么办?」 嘉鹤努了努嘴,道:「那我去找她去……」 她搞不懂,这驸马怎么还不能不关心皇姐姐的? 「你可别去找她,」卫云舟摇头,眼底闪过微光,「话说回来,嘉鹤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呀?」 嘉鹤道:「没有,就是想皇姐姐了……所以过来看看。因为之前我就想过来了,但是母妃没有不让我过来。」 卫云舟含笑点头,嘉鹤的母亲温良贤淑,在宫中那些事变后,愈发谨慎起来,连带着也让嘉鹤小心起来。 其实她们姐妹关系相对来说还是不错。 「因为嘉鹤听说皇姐姐要成亲了,而且,而且又听说……」嘉鹤说到这里就开始变得吞吞吐吐,「我就想过来看看。」 卫云舟何其聪明,一下子就知道了嘉鹤那吞吞吐吐没有说完的话。 听说驸马会住在这里,她就打算过来看看是吧? 卫云舟又笑了:「谁才是你姐姐呀,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嘉鹤继续努嘴,小傢伙的疑惑更深了。 不过,二人年龄毕竟差了十多岁,加之嘉鹤知道卫云舟忙碌,她也没有多留,后来被带去吃了些点心就离开了。 只不过,走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困惑。 为什么姐姐要说「谁才是你姐姐」呀?这不会读出两种意思么? 大概只是姐姐想要强调她和自己的亲属关系吧。她默默想着,一边走出宫门。 她看到她的驸马「哥哥」还站在门口。 今天天气确实大,她都是在宫中喝了冰镇饮子才出来。 宫门忽而打开,又困又渴的楚照,忽然就来了精神。 她今天下午又受卫云舟虐待了。这二人还没有成亲呢,怎么她就沦落至此。 她看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女孩来——这小女孩,楚照是认识的。 恰巧嘉鹤看楚照站在门边,便主动过来:「驸马哥哥,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呀?」 楚照一脸无精打采:「我进不去。」 嘉鹤皱眉,圆圆的脑袋立刻就如同拨浪鼓一般动了起来:「谁说进不去啦?我告诉你……」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楚照低下头来。 楚照干脆蹲伏而下:「你说吧。」 嘉鹤贴耳,将刚刚她和卫云舟的话原原本本地都说了一遍。 说完,她便颇为得意一般看着楚照:「是嘛,驸马哥哥,皇姐姐都说你不关心她啦,肯定是希望你进去的!」 说着说着,她还毫不顾虑,直接轻轻拉了楚照的袖子,送到门前:「所以,你现在就进去吧!」 楚照不知该哭该笑。 这妹妹煞有介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真是和她的姐姐有八分相像。 只不过,这次的确是小妹妹一厢情愿了。 她还在求那两个守门的宫人:「姐姐,你们就放驸马哥哥进去吧——我刚刚才从里面出来,皇姐姐一定愿意见到驸马哥哥的。」 眼睛圆鼓鼓的,教人不想拒绝。 但是这两个宫人,乃至于楚照本人,都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宫人守门,这公主殿下的吩咐她们自然知道得多,卫云舟吩咐过几次,她们了解;至于楚照,三天两夜地消失不见,还次次拒绝,她自己心中知道得更清楚。 「嘉鹤公主……这,这不行。」宫人一副为难的样子,慢慢说道。 嘉鹤嘟嘴不悦,另一只手还是拉着楚照的袖子:「真的这样呀,你们就相信本公主嘛。让驸马哥哥进去吧,皇姐姐一定会开心的。」 第219页 守门宫人和楚照都颇有默契地同时保持沉默。 「没事,谢谢小嘉鹤了,」还是楚照选择站出来,「你先回去吧。」 嘉鹤一脸失落:「好吧,好吧,但是你们一定要和好哦!」贤主腐 楚照哭笑不得,只能继续点头答应。 然而小傢伙仍旧不依不饶:「不,你不能直接这么答应我。刚刚皇姐姐都说了,说你不关心她!」 楚照颇窘,刚刚贴耳而说,她还觉得没有什么。如今正大光明说出来,的确让人耳热。 「那你打算怎样?」楚照一脸无可奈何。 嘉鹤道:「嗯,要答应我哦,皇姐姐肯定特别喜欢你,你以后要多多关心她……」 光是提出要求还不够,嘉鹤还绘声绘色讲了原因:「因为皇姐姐每天都很忙,和皇兄一起都很忙,总之,驸马哥哥你要好好地关心她……」 楚照听得冷汗涔涔,但是小公主依然没有选择放过她。 「如果你不好好当驸马的话,父皇是不会放过你的,唐将军也不会放过你的……嗯,就连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她说得煞有介事,忽然话锋一转,故意让声音听起来瘆人,「当然啦,最重要的肯定是,皇姐姐也不会放过你的!」 听得有点让人崩溃。 楚照的面部表情抽搐,不知道怎么接话。 说实在的,嘉鹤前半句说的那些人,她都觉得无所谓。只不过亲妹妹就是亲妹妹,还是知道她姐姐有多么厉害的。 否则也不会特意补充最后一句话了。 楚照无可奈何,又在嘉鹤汹汹气势的威压下,十分真诚地答应了她:「好,好,我听你的,一定多关心你皇姐姐。」 这两姐妹真是……都让人无话可说。 姐姐是平静海面下待起的狂澜,一旦惹了,那也就只能眼睁睁地被吞噬;妹妹则是张扬外露,从不含蓄。 骨血里面,都流着同一脉骄纵。 守门的两个宫人,如今脸上笑意已经压不住了。 她们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这小公主实在是太好玩了。就是驸马有些可怜,被长公主欺负完,还能受小公主的欺负。 嘉鹤看楚照的确诚恳,也就终于放过了她:「好吧,那就这么说定了哟!对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脸上忽而出现神秘的笑来,然后小声对楚照说:「我听说,明天父皇就会降旨啦,他们说,千秋宴会接连着你们的大婚!」 楚照忽而好奇:「如何接连?」 在原书中,主角的婚礼,和千秋宴还是有些间隔时间的。千秋宴后,皇帝查明太子谋反真相,勃然大怒,直接下令将太子押入天牢,并且扬言要杀了他。 扬言,也只是扬言。但朝徽帝的威严尤重,谋反,已经是耗尽了太子所有的勇气——在原书中他深切痛悔,已经无力活下去。 光只是扬言要杀掉他,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在天牢中咬舌自尽了。 在这件事情之后,又过了一月,皇帝这才为了沖喜,令主角成婚…… 只不过,听嘉鹤的意思,朝徽帝是打算将千秋宴和婚礼一起办了么? 嘉鹤看出楚照心中的疑惑,笑嘻嘻道:「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哦,驸马哥哥你就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了!能够和皇祖母一起庆贺,是好事情呀。」 楚照动了动唇角:「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她摸了摸嘉鹤的脑袋,嘉鹤又闲谈了几句,大意还是和刚刚的「关心」语一样,让楚照好好关心她的皇姐姐,不然就会如何如何,这才终于告辞了。 「我得回去了,否则母妃又要说我了……唉,不过这么晚了,她肯定是要说我了。」 楚照:…… 不管如何,她总算是送走了这个小祖宗。看来她这的日子,不太好过。 那宫人终于止了笑意,一脸为难地看着楚照,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日头西斜,已经不復刚刚的炎热了。 不热了,马上就是傍晚。 傍晚之后,楚照又得去怀禾园了。 要是是前几日,她自然可以推迟去的时间。但是今天不行。因为怀禾园那边忽然多了人来看守,晚些时候会有人巡逻出口。 故此,她不能推迟时间。 右边宫人终于鼓起勇气道:「楚二殿下,您若还是再站,要不,您等到晚上再来?」 楚照一副瞭然的样子。 猜也能够猜到了。卫云舟一定是想让她晚上来,所以下午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进去。 另外一个宫人,看旁边的说话了,她也索性开口:「对,公主殿下并未预料到您今日会过来,这命令刚刚才下没多久……」 「无妨,我明白。」她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 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您理解就好,所以您晚上再过来吧,到时候宫门会开的。」 楚照微动了唇角,没有给准确答覆。她错眼看了天边赤日逐渐没入檐下,灿金余晖泻在金黄琉璃瓦上,粼粼生辉。 她嘆一口气,今晚她定然来不了。 还是先回去吧。 太阳西沉,月亮冉冉而升,长年宫中迎来了新的客人。 卫云舟听见踏响的跫音,这是通报的人来了吧? 她懒懒抬眼。刚刚还绷得紧直的背,也强自松懈下来。 第220页 第109章 赐婚 终于来了吗。 这下午的光阴,一刻一刻地捱过,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对于她,卫云舟惯常的自负骄纵总会少很多,那些空出来的部分则由无休无止的耐心代替。 不过这一次,卫云舟还是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她明明已经三番五次地邀请,是的,三番五次了。 为什么她还是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不知道她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耐心和包容,总会一点一点地消磨,就像今日下午的光阴。 不过好在她听到了好消息。 卫云舟就是这么打算的,晾楚照一段时间……热,那就先热吧。 绷直的背总算松懈下来,她尽量让自己展示出懒散的一面来。 她抬眸,对上急匆匆走进的宫人的视线:「何事这么匆忙,什么稀客来了?」 明明有尽量压抑下声音,但句尾还是不可抑制地上扬了音调。 开心,开心。 宫人这才懊悔自己的匆忙,不过事情也的确急:「是应公公,应公公过来了。他说,有重要的话要传达给您!」 眸中星点倏然灭掉,浮起层层暗芒。 「应昆?他过来了?」卫云舟一字一顿,像是在说着应昆的事情,却记挂着另外的人。 宫人频频点头:「是的,是的,正是赢公公,他现在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那自然是快把他请进来,」卫云舟浅淡开口,面上表情隐隐不自然,最终她还是又开口,「门口可还有别人?本宫下午听嘉鹤所说,这门外应当还有一个人才是。」 宫人把头埋得很低:「回殿下的话,宫外,只有……只有应公公一个人。」 反覆捻过的血玉珠子,忽然便觉生冷起来。 卫云舟沉默,半晌,才开口冒出几个字来:「知道了,那就把应公公召进来。」 宫人知道气氛不对情况不对,赶紧撒丫子就走,熘之大吉是现今最好底选择。 谁不知道公主殿下即将大婚?如今长年宫中四处都堆满了结婚用的红烛彩带,规格之大,隆重异常。 只不过还没有开始布置而已,若是开始布置,拿定然是一番红漾漾的盛景。 只不过嘛,现在的情况……这个宫人可就不敢置喙了,她只知道,公主殿下要让她出去,把应公公带进宫来。 应昆缓步,一声一声,慢悠悠地叩响在地板上面。 卫云舟保持着刚刚的松缓态势。 看来,想一个不会到的人,还是有点用的。能够让她闲适地接待这太监。 应昆走近,这才悠悠然下跪:「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 声音尖细,语调悠长。 「公公免礼。」卫云舟同样淡然,「不知公公今日此来,所为何事?」 应昆没有直接回答,仍旧是极其缓慢地起身,然后,一下一下地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卫云舟以往也和应昆打过交道,她素来知晓他磨磨蹭蹭,相当讲究。 只不过,不知今日为何,她心中莫名看他不顺眼,开口道:「应公公还真是麻烦啦,我们宫中每日洒扫,何况是这长年殿中?」 干净得很,这殿中想来就你不干净。 卫云舟也不清楚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好在她还能压下这股无名之火。 「呃……」应昆没有想到,卫云舟会突然点他这个,他只能尴尬地咳嗽几声,直入正题,「应昆今日前来,是为了再给公主殿下过目一下……」 说着说着,他便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一道黄灿盛的圣旨来。 「殿下今日再看看,若无误,明日这诏书,就该去颁给楚二殿下了。」应昆这次说话,都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卫云舟挑眉,似乎好奇一般。 举荷在旁边看着,立刻会意,走下殿阶将那黄灿灿的圣旨取了回来,放在桌案上面。 卫云舟小心展开,诏书内容,和她上次见过的一样,并未有半字的改动。 「本宫以为,父皇做了改动,」她缓声说话,「原来什么都没做的么?」 言外之意很明显。这什么都不改,还拿给她看做什么? 应昆却说得煞有介事:「当然要给殿下过目了。毕竟这诏书拟定也有几日,万一,殿下您的心意,到了现在已经有所改变了呢?」 举荷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殿内开始有冰流涌动、气氛寒凉的前兆了。 应昆肯定不知道具体的事。他之所以说这种话,那是因为朝徽帝做皇子时,便有过先例。 朝徽帝并非先帝嫡出,但却依然得了太子之位——朝野都对此事讳莫如深,难有人说清朝徽帝如何得位。 重点不在于此,朝徽帝得太子位候,便时常过目诏书,常有更改。应昆所说,也是因为当年的太子妃一事。 太子妃之位,先帝属意京中某贵女,朝徽帝起初未置一词,只不过快到临近时间,他又迳自改了诏书,竟然换了人选。 这些事情,都是举荷后来听说的。朝徽帝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纵浪肆意。若非此,他也不会让公主与公主同时摄政。 应昆所说,便是皇帝更改赐婚诏书的事情。 果然,卫云舟嘴角抽动了一下,清润的眸光落到墨迹上面。 落到「永乐侯」三字上面。 第221页 不错,为了让这位异国来的楚二殿下更加风光些,她向朝徽帝请求了此事。 将她封侯。 「是公公觉得,还是父皇觉得有所不妥的地方吗?」卫云舟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生气,但卫云舟却并没有更改诏书的打算。 难以言说这种感觉。 应昆左右瞧了瞧,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陛下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希望您能够再看看。」 卫云舟「嗯」声,单手叩着做一点扶手,指骨磕出脆音。 「陛下让我转告给您,来得太容易的东西,不会让人珍惜。」说到这里,应昆又笑了起来。 他是宫中老人,这楚照居于宫中数年,以往从未和卫云舟有所联繫,如今处境,一句「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然可以用来形容她了。 突然就做了这摄政公主的驸马,连带着还封了侯,加食邑,这可是泼天的富贵。 卫云舟笑了起来:「父皇说得对,有些东西,来得太容易,不会让人珍惜。」 应昆浑浊的眼珠子直直瞧着卫云舟,过了会儿,才说道:「陛下还说,您是最像他的孩子……不管这诏书怎么写,您一定会把握好的。」 刚刚还粲然的笑意,转瞬之间底功夫,就僵硬在了脸上。 卫云舟忽的觉得,五脏六腑开始钻心地腾。像一道无形中倾倒的阴影,再度将她包围。 最像他的孩子?她吸气,扯出一抹笑来:「实在是荣幸,能够得到父皇如此夸奖……只不过,这诏书上面的内容,本宫的确不打算改,就这样吧。」 应昆并未觉得诧异,反而微笑道:「好,那么,这份诏书,今日就留在长年宫中了。」 这份诏书就留下了?她微怔,眸光垂落在最后的玺印上面。 他是太了解她了吗?所以料定她不会改变主意,玉玺已然加盖。 「看来,另一份诏书,也已经准备好了?」她.再度挤出一抹笑来,「不过,对此,本宫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伸出手来,抚摸那上面的字迹,落到「永乐侯」三字上。 「轻易赏赐出去底东西,也难以叫人珍惜。」 应昆眼中,这才流露出诧异之色。 「殿下说对了,另外一份诏书也已经备好了,既然说定了,明日午时,臣便会去柏堂,将那份诏书宣读给楚二殿下。」 「有劳了。」卫云舟舒了一口气。 举荷见状,索性是赶人一般,将应昆送了出去。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卫云舟解下那珠连玉柱的玉坠,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不过今夜是等不到别人来了。她嘆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今夜早些休息吧。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千秋宴了。」 「紧接着,您就更有的忙了。」她再补充了一句。 陛下的意思,是让这两桩喜事同时进行。亦即是说,让太后娘娘来主持孙女的婚事。 快了,快了,这么多年,公主殿下居然就要成亲了。举荷不禁有些感慨。 夜深了,万籁俱寂。 只不过怀禾园中的芍药田,还有人不得安生。 楚照今日走得脚腾,转悠了不知多少圈,确认无事——她有些担心,因为挺别人说,明日有雨。 只不过,这些花苞,隐隐都已经开始有了待绽的预兆。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那本旧书,还有那个老宫女所说,都不是什么假话。 翌日晨光熹微,她更为小心地出了怀禾园。 明日就是千秋宴,里面已经将所有陈设摆好,各种名贵屏风绿植,触目皆是。 于是乎,前来看管防盗的宫人侍卫,也变得多了起来。 好在楚照经验丰富,脚步放慢下来,再小心一点回去还是不会遇到什么问题。 她今日的心,莫名跳得很快,她也找不到原因,只能暗自哂笑,是因为又未遂卫云舟的意思,心虚罢了。 照例洗浴换装,准备唿唿睡大觉。 只不过未能成行,在应昆携皇帝诏书前来的时候,楚照终于知自己的心为何跳得这么快了。 柏堂不过十余人,全部规规矩矩地跪下接旨。 通宵折腾,日夜颠倒,楚照双眼浑浑,只告诉自己,这就是赐婚的诏书罢了。 她倦怠地听着,字句繁杂,不甚入耳。 「今靖宁公主……未愆于仪,才学独擅,朝野咸服……永乐侯,友邦雍皇子照,文武兼修……实慰朕躬,兹特以赐婚二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永结两国之好,勿负朕意。」 诏书完了,楚照忽然才一激灵。 等等,她刚刚听到了什么?这个公公说她是,永乐侯? 见她怔在原地,跪着就跪着,也不接旨,应昆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楚二殿下,您怎么还不接旨?」 楚照这才接过,口称皇帝万岁。 应昆点点头:「这才对嘛,这种圣旨,当然是要接的。从今以后阿,您就是驸马爷,还是侯爷了。」 侯爷,这就是适才困扰楚照的事情。 她怎么就封侯了? 她诧异发问:「敢问公公,我这永乐侯的身份……」 应昆面上保持着微笑:「您毕竟是殿下的郎君,这是殿下的垂怜。」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楚照自不敢问。 她摸着拿澄黄的圣旨,楚照心中蓦然又有另一种感觉。 第222页 她前几日守花的时候就想到过此事。 原书中,男主还是死磨赖磨,女主才同意赐婚时给他官位。 楚照倒好,只是看花守夜,便捞了个爵位。 出于大梁那不成文的规矩,今日她本该去长年宫中了,可是…… 今日又是那守花的最后一夜。 应昆还站在原地,不曾走,他故意拿腔拿调地说话:「说起来,驸马不是我们大梁人,肯定不知道我们大梁的习俗。」 楚照抬头看他。 应昆还特意点她,「受了这诏书之后,您今晚啊,便应该去长年宫了。」 楚照只能谢过:「谢公公提点。」 应昆抚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鬍鬚,上下打量着这个异邦来的驸马。 第110章 花开 应昆又说了些其他有的没的,再次叮嘱了一下楚照:「以后楚二殿下就更需要谨言慎行了,现在您是有身份的人,更不可行差踏错。」 楚照再度感谢。 终于是送走了这个应昆。 这个人,她现在才有些印象。这个太监和皇帝的年龄相仿,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今日是他来传诏,自然能显出皇帝对她的重视。 手里面只不过一卷薄薄圣旨,但楚照却觉得沉甸甸的。 院中十余人都纷纷起身。 红枫来到楚照身边,问她:「那么,殿下,今天晚上,您怎么打算?」 「我们这里面,也就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了,」楚照嘆了口气,「你怎么认为的呢?」 红枫也困惑地挠头:「只不过,殿下,您昨夜去的时候,那芍药有无变化?」 「变化还是有的,已经开始有隐隐欲开的样子了,」楚照仔细回忆,「只不过,看样子,到时候若真是花开,肯定不如花期时候。」 红枫笑了起来:「这是当然的事情,不过能开,就已经是万幸了。」 二人相视一笑。 「那么今日,您还是不去咯?」红枫犹豫片刻。 「既然环环诚心,那也不能功败垂成……」楚照低声道,「这一次就算是我再无赖一回,反正这诏书都拿到手了,反悔的可能,已经不会再有了吧?」 红枫赞许地看着楚照:「殿下,您如今都有这样的觉悟,以后想要拿捏公主殿下,岂非易如反掌!」 楚照:…… 好吧,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那也是可以的。弦竹服 楚照汗颜。 柏堂中人,个个喜气洋洋,只不过她们的殿下,却还是同往常一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换了衣服,消失不见了。 金乌西坠,坠向远处苍翠青山,青色绯色交融,汇成一片壮丽景象。 楚照又走到芍园中来——今日她走得格外小心,她刚刚甚至还听见了那几个侍卫的对话。 他们说看今日云层堆聚的样子,大概到了夜里,会下雨来。 楚照本来心跳如擂,听了这话,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还要下雨?那这一片待开未开的芍药如何处理? 她思忖,要不要找什么东西来给它们遮蔽。还是算了,万一这雨水还能更好地滋润它们也不一定。 楚照如今也只能祈祷了。 按照惯例,还有书中所记,她最后一次,在田中走动,对每株芍药进行了照顾。 这些歪门邪道居然还真有用。 她低头,看向芍药底部的那些破碎的鸡蛋壳。 月出东山,芍园背后那一片苍翠青山,如今又被一片青蓝月光笼罩。今晚月明,衬得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更加清朗。 度刻如年,她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在檐下,安静等候就可以了。 日夜颠倒,头脑一片混沌,楚照刚刚坐下便倚靠着睡着了。 她醒来,却不是那个常见的时间醒来。 她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陡然惊醒,楚照第一反应自然是担心这些脆弱的、早开的芍药,她勐地站起身来。 然后细听了这轻柔的雨声,她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么点雨势,应该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吧?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离开,只是静候雨停。 终于快到清晨时分,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停,只有楚照所处的简易屋檐下,时不时地滴下几滴雨水来。 浸透了脚下砖石,渗出水痕。她缓步向前,脚步轻颤,极不容易地走向了芍药田。 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她似乎看见花团锦簇…… 是吗,是真的吗? 她靠近,唿吸一凝。 不用走得太近了,她告诉自己。 嘀嗒、嘀嗒的水声滴着继续响着,那是春雨沿着砖瓦流下的,经夜的蓄积,还没有完全释放完。 就像那本古老的书上所说的成效那样:望之蔚然,锦绣堆叠。纵非花期,然亦见效。 数万棵芍药,连绵起伏,饶是现在整片花田都被拢在朦胧中,但气势已然不凡。 楚照忽然失语,她一顿一顿地走路,走到最近的那一株芍药,咚的一声,她忽而一只腿软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暴烈的心跳,是因为这日日夜夜的煎熬?还是说看见花开的样子呢? 她还听见嘀嗒雨声,继续从砖瓦的缝隙之中飘流而下,落在地上,一声一声。 倏然,楚照低头,因为她感到一处湿润感觉。她 看见自己的手上忽然出现一滴水痕来。她失笑,笑得无声——因为雨早就已经停了。 第223页 终于她站起身来,今日正是千秋宴,是皇家乃至举国上上下下都要一併庆祝的日子。再不早点出去的话,她可要担心被当成什么小偷了。 天还未完全破晓。 她回望那朦胧的天际,隐隐的青山,还有如簇锦绣花田,终于是走了。 回去的路顺畅许多,只不过,她得换下自己自己这一身完全不成体统的衣服。 谁家驸马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公主的?自从昨日接了诏书以后,她还是如此这般浑浑噩噩。 好在这一切终于有了好的结果。 红枫早就在柏堂门口等候,她还在惊讶楚照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殿下,那些花究竟如何?」 「开了,」楚照简短回答,「我要沐浴更衣。」 红枫脸上同样泛起喜悦神色:「看来那书上东西果然有用啊——」 今日还是疲倦,但只剩下身体上的疲倦了。楚照忽然觉得自己心中亮堂不少,精神如今终于振奋起来了。 云销雨霁,东边又升起一轮红日,只不过时候尚早,仍在云层中影影绰绰,有些许霞光,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 不过楚照已经走到了长年宫门口,这柏堂和长年宫的距离这么近,她心又这么急切,哪有不快点到的道理? 她来的时候,那守门宫人都还在昏昏欲睡,睁眼便被吓到:「驸马,您,您现在过来做什么?」 楚照今日一身隆重打扮,头戴晶润玉冠,绣裳珠履,本身人就生得好姿仪,倒是叫人看呆片刻。 另外一个宫人笑道:「驸马是过来等公主殿下的吧?毕竟今日千秋宴呢。」 「那驸马就可在这里等候,」宫人歪头道,「因为殿下一会儿就会出来……毕竟是长公主,她和太子殿下一样,都要去得早。」 楚照点头,只是站在旁边,一如昨日那样,端端正正站着。 天边云霞如今渲染成织锦颜色,开始从浅淡开始悠悠变化。 明明只不过云彩飘忽变色的时间,楚照却觉得自己等了千年万年之久。 终于,她听到宫门轰然下锁的声音,然后便是更大的开门声音。 卫云舟叫人收拾了那大的头面,等会儿带到园中再换。今晨,她只简单插了一支步摇聊以作为装饰。 只不过,她出来的时候,便觉这两个守门宫人面色有些不对。 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看某个方向。 有事情的话,最好现在就问她们。 卫云舟站定,偏过头,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昨天夜里遇到什么事情了?还是说,今天早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语气轻飘飘的,都像是在开玩笑的语气。 这夜里白天,句句都是在揶揄某个逃兵嘛。 只不过逃了夜晚,就没有再逃白天的道理了。 其中一个宫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殿下,那个,驸马过来了——」 刚刚还因为哂笑而上扬的弧度,霎时间就凝固住了。 「她在……哪里?」她愣住。 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看公主殿下这个反应,像是没有什么的样子。 她们这就放心大胆地指了楚照所站的方向,另一个人挪开了站位,这才让二人目光交汇。 卫云舟讶然。 这么早的时候,她都懒得梳妆打扮,这楚照怎么还一副全副打扮好了的样子了?嗯,看那面色,乍一看倒是没有什么,但是细看却有些憔悴。 莫不是晚上天天做贼。 只不过,那双桃花眼,倒还是明澈如许,甚至说,比卫云舟往日见过的更加清明。 她朗声开口:「驸马怎的今晨就想着过来了?」 楚照面上含笑:「昨夜不曾来,就想抓住这白昼黑夜交界的时候嘛。」 虽然天边破晓,但月亮如今却还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如此说来,楚照说的倒也没什么问题。卫云舟不禁展颜,笑意深达眼底,意味却仍不明。 求饶的态度良好,要是夜间也有这种觉悟就好了。 就在此时,玉辇到了,这自然是来接公主殿下往怀禾园去的。 卫云舟先不搭理楚照,只是往辇边走。只不过,刚刚左脚跨上脚凳的时候,她便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转头过去,看着楚照。 「你不过来么?」声音穿透人群的肩头,直达她的耳畔。 楚照这才又大舒了一口气,只不过她也不能欣喜太过,还是尽量持重地走到了辇边。 往日她都是要背负着什么「小白脸」「吃软饭的」名头与卫云舟一起,如今今日就是不一样了。 「起驾,怀禾园!」抬辇的人大喝一声,玉辇这才悠悠而动。 玉辇上装有纱幔,将这二人与外面分隔,独留这一方天地。 气氛有些奇怪,不过也正常。 像是刚刚冷战后的初见,两人迟迟都不曾开口。 「这么早过来,昨天晚上又去做贼了?」第一句话,还是要卫云舟来问。 楚照支支吾吾两声,「只是睡得晚。」 「找本宫做什么?嗯,赎罪?」她轻笑,眼尾泛起细碎纹路。 不管怎么说,楚照是自己来找她的,也算是服软了。 「想带殿下去一处地方。」 卫云舟微微诧异:「去什么地方?要不要改道?」 这大半夜做贼,还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么?她不信。 第224页 楚照摇摇头:「不,就是去怀禾园。」 卫云舟不禁噘嘴,像是在嗔怪:「看来就是来蹭个顺道么?不过,也该你蹭——对不对?」 说着说着,她又兀自而笑,「我们的驸马,如今还是侯爵了。」 楚照又是一阵谢,但是谢得就像是有心事一般。 虽然认错态度良好,但是还是要留待观察一下的。比如,卫云舟就想知道,这么多天晚上,楚照到底跑去做什么事情去了? 二人之后就放任静谧在周遭无限蔓延。 她们都在等。 天边云霞逐渐便浓,浓得像化不开重锦。 二人终于到了下辇的时候,楚照颇为自觉,她先下车,也就代劳了牵扶卫云舟下辇的职责。 园中布置极其隆重,光是门口处,便放了好几个硕大无朋的庆寿屏风,上面画着各种仙人山海,寓意万寿无疆。 门口的侍卫接待了二人:「殿下和驸马来得尚早,要不要去听月轩坐坐?」 「不必引路。」卫云舟拒绝,她继而吩咐举荷,「去把带来的那些东西放好,晚些时候,我再更换。」 虽然好看,但确实麻烦。她可没有这一心认错的人这般好的闲心,不待天亮就收拾齐整。 在做什么?锦衣夜行?她轻轻嗤笑。 今日她就是要看看这位夜间当贼的驸马,到底做出了什么名堂来。 她让楚照引路:「如今没人跟着了,驸马总可以给本宫看看,你这多少夜里当贼的成果了吧?」 楚照只笑,不答话——她倒是走在前面。 芍园的路径,卫云舟熟得很。只不过愈近,她心中就愈发生疑。 芍园是矮墙,虽然靠近的人少,但是甫一靠近,便能看到里面景色。 卫云舟微愣,看楚照极其利索解开那门锁,脸上忽而泛起笑意来。 …… 楚照让卫云舟走向田边,她站在稍远的地方,静静等候,静听自己鼓譟的心跳声音。 天边云霞烂漫,远处青山苍翠。 近处芍园繁盛,层层叠叠蔚然成锦绣盛况,灿金朝晖依次点缀,昨夜雨后露珠,反射出晃目的光来。 楚照只是看着卫云舟的挺拔背影,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是吗? 她犹疑。 终于,她听见鞋履磨地的声音,卫云舟转身过来。 她对着她笑。 浓翠的眉弯长,像是连上了远处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嘴角的弧度也扬起,樱唇微红,倏尔接上堆叠如锦绣的芍药花堆,直直远去,最终化成天边重锦一般化不开的云霞。 今天是个好天气。 第111章 皇后 卫云舟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楚照的身边。 像是被所见繁华锦簇的幸福紧紧拥住一般,她也选择如此回报。 她刚好能够靠在楚照肩膀上面,然后如法炮制,轻轻附耳低语:「谢谢你——」 楚照默契地没有说话,她只是回抱,稍微用力,静静让这相拥的时间绵长悠久。 紧接着,便是最缠绵悱恻的表白:「好啦,我说我的驸马怎么天天失踪……原来是这样。」轻浅的笑意逐渐溢出。 「我就知道你最喜欢我了,是不是?」她歪头,冲着楚照得意一笑,得意于她的掌控力。 楚照也颇为配合:「对,我最喜欢你了。」 想要被他喜欢,那么一定是要先喜欢她——这是卫云舟世界运转的逻辑。 楚照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头,此举终于彻底逗笑了卫云舟。 她哈哈大笑,笑得在楚照怀里颤抖,「嗯,好,我也最喜欢你……」 刚刚看到锦绣堆叠的花开,她都没有开心成这样。 笑完了,她只是轻轻啄吻楚照的唇角,然后便整个瘫软。 这也无所谓,反正会有人把她紧紧抱住,让她不会坠落。 她微微仰头,注视楚照的下颌,问她:「那么,你对我这么好,打算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楚照歪头看她,像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 想要什么报答呢?楚照不知道。 「封侯,你满意吗?」她看楚照视线有些飘忽,如常一般,霸道地伸出手来,轻轻让她的下颌朝向自己。 不能移开视线。 「怎么,不满意?」有丝丝愠怒。 不是因为「封侯」,而是仅仅因为迟答。 楚照终于开口:「殿下想听真话?」 「当然听真话,」卫云舟皱眉,「对了……以后,你都不能对我说谎。」 涌到嘴边的话,又被堵住了。楚照顿觉喉咙干涩,她还能说什么? 「听见了吗?不能说谎哟。」她靠在楚照肩上,如今声音甜得像是泡在蜜罐里面,尽情说着甜蜜的警告,「如果被我发现的话……」 「会怎么样?」 然后楚照很明显地感到怀中人的一愣,然后她的腰就再被拧了,她微微咧嘴。 「所以驸马是有这个考量?」 「自然没有。」 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还差不多,所以现在说真话吧。」 楚照斟酌道:「封侯,我不满意。」言罢,她谨慎地观察卫云舟的反应。发现她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预料到楚照会这么说一般。 她轻轻道:「看来是真心话。」 「殿下为什么这么想?」楚照低头,有些错愕。 第225页 卫云舟迎上她的目光,清澈眸光丝毫不似作伪:「因为……容易得到的东西,没那么值得珍惜。」 沉寂一息,就在这一瞬,她们仿佛听见彼此胸腔中的轰鸣。 容易得到的东西,没那么值得珍惜。 同理亦然,轻易给出去的东西,她也不会抱多大期望。她是公主,想要赐侯封爵,易如反掌。 卫云舟忽而扣住楚照的手,指缝缠绵,力道颇重:「是……这片花教给我的。」 鼻息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就像逐渐紧扣缠绵的力道。 像是被吸引一般,楚照俯首而下。 深吻悠长,舌尖追逐,缠绕勾连出银丝来,二人松开时,面色都变得潮红。 楚照低笑一句:「所以,我不满意,殿下有什么报答?我只有两个愿望。」 卫云舟微微喘着气,依偎在她怀中,要从刚刚的暧昧逃离,「你说。莫说两个,二十个都行。」 「殿下不是刚刚才说学到了东西么?」 看来时间太短。 卫云舟哑然失笑:「好,好,好,是我不专心……两个就两个,你说吧。」 「什么都答应?」楚照终于占据了主动权。 「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听你的。」听见她这么严肃,卫云舟不禁觉得相当好笑。 她忽然心中一紧,刚刚还松垮搭着的手,忽而也攥住,开始细密渗出汗珠来。 楚照会说什么呢?会不会就是现在…… 记忆钩沉,昼夜逆转,卫云舟回到那一日,回到醉鬼得意忘形的的那一夜。 出于好奇,她不经意间发现了楚照身上最大的秘密。也是横在她们之间的、世俗的最大障碍。 但卫云舟不在乎。 因为她的世界也自有一套运转的规则,就像是她爱上楚照,要让后者心甘情愿一样。 可惜楚照在乎。 刚刚咕噜绕在嘴边的话,如今开始不能开口。 她只能用更卑微的姿态祈求:「殿下会一直喜欢我吗?」 不等回答,她还匆忙找补:「我从异国过来,举目无亲,今后也只能依靠长公主了。」 卫云舟没有即答,她缓缓直起身来,够到楚照脖颈处,落下吻来。 竟然有些吃痛。楚照皱眉,她吮着她颈脉的力道,一如指缝缠绵紧扣的力度。 吮吻得像是在报復。 但是她终于松开,留下深深红痕。 「好,我答应,」卫云舟好像没事人一般,继续说,「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好不好?」 他猜她下一句要说这个,也便擅自为她补充了。 楚照一愣,心中大石落下。也许她是因为……她们不是一国的才这么说? 「那么下一个呢?」 莹白修长的手指滑过刚刚落下的红痕,暴露在外,生怕人所不知一般。 「殿下把这个借我……」楚照目光落在那块玉坠上。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卫云舟好奇:「你要它做什么?」 眼珠子骨碌一转,像是为了继续捉弄楚照一般,卫云舟道:「这是我们大梁传给皇后的东西……」 「驸马想要的话,莫不是想做我的皇后?」 语句中,字字带着逗弄,生怕听话人不因此将耳垂红透得仿佛可以滴血一般。 卫云舟还在步步紧逼:「不要说谎哟。」 「好,殿下要是做皇帝,那就是皇后。」 除了投降与臣服,楚照的确无别路可走。 片刻沉默之后,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听你的,」卫云舟粲然一笑,单手解下颈项鍊子,郑重其事地递给楚照,「再对你说一遍,这是给皇后的东西。」 楚照接过,倏忽觉得那东西有千斤重。 明珠在中环绕,日芒轻漾,触感温润,摸起来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是……东西也不能貌相嘛。虞氏商行的消息没有传来,是好是坏都没有取信于人的道理。 好在楚照乐得去当「皇后」。 日头逐渐向中天升去,她们差不多该去赴宴了。 卫云舟示意她松开手,「好啦,同谋,该放开手了。我还没打扮好。」 楚照不禁忿忿:「这就是你折腾我的理由?」 脖子上面的红痕简直触目惊心。 笑音只是不断地漫出,但是卫云舟显然不想对此负责:「新婚燕尔,别人会理解的。」 楚照:…… 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她颇不平,但仍旧受着,任由她拉着她的手步出芍园。 阳光不禁更加眩目,「同谋」二字不禁在脑海中放得更大。 她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来:「殿下上次吩咐我去找的铁匠铺,如今也交付东西了。」 卫云舟只是颔首:「不用太在意,这种东西,没有也不会怎么样,当然,有把柄那就更好。」 听起来,她像是有别的想法? 嘶,同谋,一同谋逆。 路途还长,还可以闲聊几句。 「有点好奇,驸马从哪里打听到本宫喜欢芍药?还有这催开之术,本宫只在那些不着调的偏门邪书中见过呢……」 「歪门邪道就歪门邪道,见效了就行。」楚照答道。 卫云舟又笑得去拧楚照一本正经的脸,竟然和她装起来了,「要是不见效,本宫岂不是嫁了个傻子驸马?」 第226页 「疼疼疼,这不是见效了嘛!」 「哪里疼了!」她从来把握得好力度,轻重都有她的道理。闲主府 阳光一直跟在她们的身后,沿途二人又重新整理了衣衫。 回去到宴会主场,二人恰好碰见了朝徽帝陪同着老太后。 老太后虽然年纪大了,但目光仍旧矍铄。她今日大寿,自然穿着更是华贵。 她碰见这一对新人,不禁颤悠悠开口:「这不是云舟吗?」 刚刚已经行过礼,见到长辈,还是要把腻歪的心思藏起来。 她们低眉顺眼,任凭老太后和皇帝瞧着。 「嗯,哀家是第一次见驸马……」老太后今日开心,她由朝徽帝搀扶着走到了楚照面前,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她,「生得一表人才呀,嗯,云舟这个夫君选得好,呵呵……」 朝徽帝虽然搀扶着老太后,但言语间竟有冲撞意思:「这选驸马,可不能仅仅凭藉长相。」 老太后面色微动,但是没有接朝徽帝的这句话,「皇帝,你就去见你那些臣子去,哀家坐到旁边歇歇。」 老太后似乎是不满他刚刚的话了,还让另外一个宫女牵着她走。 但朝徽帝又不肯离开,「您今日大寿,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可能不陪着您!」 说着说着,朝徽帝大手一挥,让那上前的宫女赶紧离开,他要亲自送太后过去。 那宫女一脸为难地离开,只能跟在后面。 老太后也些愠怒,抱怨一句:「这种事情也不需麻烦皇帝你。」 「忠孝治国,儿臣自然要送太后过去了。」 太后咕噜了一声,「那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来扶了!」 楚照心知,太后这是在说皇帝当初夺嫡所做的狠辣事情。 只不过朝徽帝被直接骂了,却是丝毫不愠,还牵着老太后往旁处休息。 楚照不禁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皇帝还真是难以捉摸的人。 忽然,她感到手边一动,是卫云舟在牵拉她的袖子:「走啦,陪我去听月轩。」 大庭广众之下,饶是新婚燕尔也不敢牵手。 楚照跟在卫云舟身后,笑嘻嘻道:「怎么,殿下现在不新婚燕尔了?」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卫云舟。 卫云舟忽然站定,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楚照,一个没留意,差点撞进她的怀里面。 她趔趄了几步,这才站好,一脸诧异:「殿下何故突然停下?」 卫云舟微笑,嘴角翘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金芒流转在她的眼角眉梢,又是她那副常见的、只对楚照露出的无辜之态。 一到这种时候,楚照就觉得自己要吃瘪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听见卫云舟的声音:「驸马不说出来,本宫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记挂新婚燕尔啊……」 楚照哪里敢动,战战兢兢,静听后续的审判。 「没关系,今天晚上就知道了。」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话后,卫云舟就转身走了。 楚照只能赶紧跟上那迤逦的裙摆,在适当时候为她拖起。 第112章 羞人 卫云舟今日出来得早,还有大的头饰未戴。 刚刚到园的时候,举荷将东西送到了听月轩。如今快到午时,她还是要先过去重新梳妆打扮一下。 二人穿行过人群,众人纷纷侧头而视,口中有细微的讨论之声。 圣旨降下之后,靖宁公主大婚之诏也已经昭告全京。 同太后娘娘的千秋宴一起,大宴三日,歌舞不休。 由此,足见皇帝的重视。 现在能够见到卫云舟、楚照的人,与皇室的关系都不简单——仅仅是当官的,还进不了这里的主场。 楚照余光中看见一个身材宽胖、着赤衣的中年男子,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她从池的一边都走到另一边了,那个男人都还在盯着她瞧,瞧得她怪怪的。 既然不爽,那自然是找公主诉苦了。 楚照快步上前问了一嘴:「殿下,你可知道……在那丹楼下站着的男子是谁?」 卫云舟诧异,她脚步微顿,似乎没想到楚照会问这种问题。 嗯,关心其他人做什么? 不过楚照既然问了,她也没有不回答的道理。卫云舟侧目,看了一眼:「那是怡康王,是先帝的侄子。」 楚照瞭然一般点头。 朝徽帝如今是没有亲生兄弟的,全部都在惨烈的宫变中,被他斩杀殆尽了。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她问,语带不解,只不过没有软下来。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听月轩就在眼前。 确实没有来头,就是想问问,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都新婚燕尔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凶? 想到这里,楚照便道:「我也就是问问,殿下怎么突然这样?」 委委屈屈,好像就是卫云舟刚刚凶了她一样。 卫云舟:…… 嗯,是她刚刚语气不善。 「好,随便你问,随便你问,」她摇摇头,前脚踏入门槛,「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不说别的。」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楚照还在解释。 举荷早就在门口等候,她看到二人前来,本来想说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但二人还在说话,她不好打断。 咦?怎么两个人的气氛这么缓和了?看来这驸马当真有点本事,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就把人给哄好了。 第227页 楚照进去之后,举荷相当识趣地关上了门。 卫云舟的动作挺快,已经坐到镜前,取下头上步摇,得换上沉重的头饰。 房间之中,只有她和楚照两个人,这种事情,驸马当然是要代劳一下。 「驸马就在后面站着么?」卫云舟盯着铜镜中人,语调悠懒,「你衣服穿好了,就不管本宫了?」 楚照:…… ??? 刚刚趁着衣服没穿好胡乱折腾人的到底是谁? 不行! 已经是这种时候了,楚照觉得自己再不能这么软弱下去。 她走到卫云舟背后:「殿下这么说话当真对了?那我脖子上面这……怎么解释?」 红痕犹在,数不清多少暧昧。 楚照至今怀疑,那些人的目光,都是因为这道暧昧印记惹来的。 「就是不对,那怎么办呢?」 很不幸,今日无赖遇到了无赖。 楚照彻底无话可说,她乖乖地拿了红色攒珠累金凤凰头饰、还有两枚金镶珠翠耳坠,开始忙碌。 毕竟是初次,还是生疏——但是楚照偏生在这方面有些天赋似的,磨蹭了一会儿也就得心应手起了。 她半蹲下,拿了那耳坠,捏过白玉般的耳垂,替卫云舟戴上。 许是指腹有些微微粗粝,磨过的时候有些发痒,耳垂不自觉地变成樱红眼色。 卫云舟也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嗯,全部都收拾好了,可就不能乱来了。」 楚照:…… 您也知道您在乱来啊。 左边耳朵戴好了,那就是右边耳朵。 虽然是任她施为的一个状态,但就什么都不说,毕竟无聊。卫云舟没来由地就想到那个怡康王,便开口说话:「你刚刚说的那个怡康王……」 「他怎么了?」 「嗯,挺能喝酒。」 呃,这是什么话?楚照默然,「已经好了。」 卫云舟点头,对镜观赏片刻,楚照一只手还缠在青丝上面,未曾松动。 镜中美人,如芙蕖一般,高贵圣洁。所以手缠青丝,迟迟不解不离,再正常不过了。 「驸马还不肯放手?」卫云舟兀自轻笑,笑她傻,「真不会是个傻子驸马吧?」 楚照的回答确实傻:「嗯,不肯。」 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卫云舟这才读出后一层意思。 她也敛了笑容,认真地说:「好,我也不肯。」 室中安静一息,二人终于起身来,正巧门外喧嚷嘈杂声音,已经愈大。 「走吧。」 怀禾园偌大,内宴设在园中几处轩榭之前——这里风景最好,旁边还有画舫徐徐荡漾湖面。 中间搭起了数丈高的戏台,其后画了萱草椿树,仙人湖海,寓意万寿无疆。 光是内宴所设,就有近百桌——至于其他官僚,全部被打发到外面去了。 据悉,京中那些质子也要过来,只不过,像陈质子,还有那絮絮叨叨的质子,这下他们是无福再见到楚照了。 内宴所设,也颇有讲究。 太后自然是和皇帝等人一桌,这一桌都是皇帝的直系亲属:按座位排序,太后为首位,紧接着便是朝徽帝,其次便是卫洞南,卫云舟,然后就是那几个小弟,最后是嘉鹤了。 皇帝膝下仅有两个女儿,嘉鹤年纪太小自然没有驸马,楚照便被打发到了王公的那一桌。 开宴之时,皇帝自然是站起来,说些对母亲的祝寿之言。皇帝一过,便是太子起身。 太子今日表现得极其兴奋,对着皇祖母滔滔不绝说了许多祝寿之词,还表现得相当殷勤,嘘寒问暖,最后还夸了一下朝徽帝。 卫云舟只是冷眼瞧着。 这人到了最后关头,的确是要疯狂,的确是要麻痹别人,更要麻痹自己。 卫洞南还祝福了朝徽帝长寿安康。 朝徽帝没多大反应,只是道:「嗯,好,皇儿有心了。」 卫洞南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坐下,继续又冲着自己的妹妹弟弟说话。 「皇祖母千秋宴,又逢皇妹大婚,实在是双喜临门,」他脸上容光焕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皇妹这大婚的良辰吉日,选得真好!」 他笑嘻嘻地举杯。 只不过卫云舟不能喝酒,只是微笑,以茶代过。 四目相对的瞬间,俱是看出彼此眼中涌动的暗流。 他不会动手,统共三日,他当然要选最让人陶醉那一日……卫云舟暗自思忖。 卫云舟坐下,又自己去和老太后说了些话。 台上也开始演戏,锣鼓喧天,鼓乐齐鸣,共祝太后万寿无疆,长乐无极。 只不过,邻桌的动静有些大——原来是那个怡康王喝倒了一片片。 朝徽帝这才笑起来:「我说啊,怡康王,你大老远地从怡康过来,就是为了喝倒朕的这些兄弟?」 太后瞧着,心里暗嗤一声。 还兄弟呢。这怡康王,论起亲疏来,其实和皇帝血脉最为接近——但他就是个只知道喝酒玩乐的纨绔。 怡康王喝得面红耳赤,但仍然清醒:「哈哈哈哈,臣不擅他事,便只会喝酒了。」 「只会喝酒也行啊。」朝徽帝笑得一脸和蔼。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午宴过后,下午的安排便是看戏。 下午重玩乐,她索性叫人将那凤凰头面取了。 第228页 戏台子大,齐齐整整地摆了不少凳子椅子出来。 这驸马,自然是要和公主殿下在一起看戏了。 卫云舟一直在原地等候,一直等到楚照出来,她看见后者面红:「喝多了?」 「没有。」楚照连忙解释。 像是为了澄清自己真的没有喝多一样,她还专门张嘴,似乎是为了接受检查。 「没空检查,」卫云舟斜她一眼,「自己注意就好。」 注意就注意,她超级听话。 就像台上幕布掀起,开始唱戏的时候那样。 只不过今日的戏曲确实无聊——是老太后喜欢看的,那些话本里面的才子佳人故事。 落魄的才子,总有一个貌若天仙家中有财有势的女子喜欢,卫云舟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 正好楚照在她旁边,索性直接靠了上去,有些睏倦,声音拉得绵,沙哑中竟然有点甜腻:「你知不知道,我们明晚入洞房?」 楚照一惊:「明天晚上?」 「不知道?」语气自然是带了微微斥责的意思。 「为何是……明晚?」 卫云舟嗔怪道:「因为本来就要在夜间成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楚照:??? 她明明是问为什么是明天,但卫云舟很明显把重点抓到晚上去了。 莫名其妙! 「嗯,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殿下还不是嫁给我了?」 「呃……本宫休了你。」卫云舟沉默片刻,慢慢道。 楚照讶然,语带相当失落:「真的?」 眼睛无力耷拉着,只能感受到肩膀上来传来的重量。 她好像很喜欢靠着她。 「真的,」卫云舟语气相当笃定,她忽然正过头,一只手抚到楚照脖颈上面红痕,低声慢慢道,「嗯,羞。」 楚照:???现祝服 姐姐,你说好的不乱来呢? 这下是真得羞了楚照,她耳尖又开始红得滴血。 虽然暧昧,但大家都能理解,毕竟新婚燕尔,黏黏腻腻也正常。 况且,卫云舟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手动了动。 只不过楚照很没出息地把脸羞得发烫。 然后她便感觉到肩膀上面传来一阵一阵的笑意。 真是……恶趣味,不知道怎么养成的这种习惯。 下午戏后,便是晚宴。晚宴之后…… 等等,既然明晚结婚,那楚照今晚就应该要准备好说辞了。 她的心忽而重跳起来,一下一下,与台上的敲锣声音重叠。 要怎么开口呢? 忽然台上一声锣响,戏结束了。 太监尖细地喊了一声,要撤桌椅,布晚宴。 第113章 娇娇 墨色的天空出现几枚星子,莹莹点点。 星空之下则是一片欢腾喧闹景象,怀禾园中,仍灯火烁亮,琉璃宫灯打横排开,一盏接着一盏。 恰似晚宴时候,众人推杯换盏。 楚照晚间依然在原来的席位,和一些侯爷坐在一起,食罢再饮。 只不过,那边吵嚷的声音似乎更大了起来——同桌的有一个怀恩侯,一直对楚照奉承有加。 他就坐在楚照旁边,从中午开始,他话就多得不得了:「楚二殿下,我看您还挺能喝酒的?」 楚照点头:「还行。」 「这样的话,若是一会儿怡康王过来,您可要同他喝上几杯,」怀恩侯对着楚照挤眉弄眼,「他可能喝了。」 楚照不解:「为何我要同他喝酒?」 怀恩侯哽咽了一下,没说出话来,「总之,他等下会过来的……您就看着吧。」 只是能喝而已,为什么就一定要过来和她喝? 主桌那边,卫洞南已经被这能喝的怡康王灌得脸通红——这张桌子上面,也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喝了。 朝徽帝只是略略饮酒,绝不多饮;至于卫云舟,更是滴酒未沾。等到怡康王过来向皇太后敬酒之后,他就拉着卫洞南喝了起来。 卫洞南今日活跃得很,他此前还站起身来,到处走动。 怡康王和太子喝罢还不够,还主动邀请卫云舟:「听闻明天就是公主殿下新婚夜,本王特来祝酒,刚刚一杯敬太后,如今一杯敬公主……」 卫云舟只是掀了眼皮,看他一眼:「皇叔这是喝醉了。」 怡康王只是笑,还在固执。 话是这么说的,卫云舟自然知道他没喝醉——只是借酒发疯而已,自以为可以多以此,行些煳涂事情。 比如现在,他在御前失仪,朝徽帝也只是瞧着,没有说话。 太子也笑道:「皇叔啊,我们这皇妹从来不沾酒的,你找她喝酒,是不对的。」 卫云舟睨了太子一眼,好吧,看来他这个哥哥,终于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 只不过卫洞南如此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他在怂恿怡康王:「皇叔,你应该去找明日的新郎官。」 怡康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对,对!太子殿下说得对!」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去了。 卫洞南眸色深邃下来,他看了一眼远去的跌撞的怡康王,最后将目光落到卫云舟身上。 然后,他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无声吐露了怎么样的话。 卫云舟会意,起身离席。 她这兄长,今日的确过分「活泼」了。是胜券在握了吗? 第229页 二人在转角处见面,此地幽深,唯有宫灯明灭。 听见脚步响动,卫云舟淡淡开口:「不知道皇兄,把怡康王叫着,去灌我那驸马是什么意思?」 她刚刚离席看了一眼,楚照面上已经有了绯红态势。若她晚点回去,定然又是一个醉鬼。 卫洞南嘿然一笑:「看来皇妹果然喜欢这楚照,我不这么做的话,你肯过来吗?」 卫云舟没搭理这句话:「有话直说无妨。」 「皇妹真是急,不过,为兄突然有一个念头……」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下来,「我听说大雍那边局势也不太平,这大家都姓楚,谁都有本事做那皇位,只是看身后人支持如何了。」 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卫云舟面上忽现惊讶之色。 嘁,如今是向她求和来了吗?是障眼法么? 不过她还是要先应下:「这是雍国国本之事,倒不是我可以随意干涉的。」 卫洞南目光灼灼,毫无醉意:「皇妹还是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需要的话,孤自可以提供帮助……」 想把她支走,支去别的国家当皇后么?卫云舟轻笑两声,「今天的话就到这里了么?」 卫洞南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祝福语,祝她新婚快乐。 「我们都会快乐的。」卫云舟粲然一笑,昏黄的宫灯,再度勾勒描摹出她的轮廓。 卫洞南本意还有话讲,卫云舟却倏然转身离去了。 的确,她目前还有一重要的事情——她得赶紧把那灌人的拦住。 怡康王耽于酒色,那是人人听闻的事情。谁喝得过他? 她得回去拦人才是。 于是乎,楚照在意识快要涣散,那怡康王还在乐呵呵劝饮的时候,一道清丽声音传来:「皇叔今日可是欢乐够了,可否放过本宫的驸马呢?」 怡康王当然是半醒半醉,他只是觉得这新驸马官好玩,还挺能喝的。 这朝徽帝膝下子嗣稀少,他难得找到这种机会。 怡康王转头过来,看着卫云舟:「啊,公主殿下?」 卫云舟眼疾手快,扶住那行将跌倒的楚照,好生将她按在座椅上。 楚照意识还有些许残余:「我还能喝……」 「别喝了,」卫云舟皱眉,吩咐举荷道,「差人将她抬去辇上。」 虽然意识还有残余,但是四肢却已经开始软了起来。 楚照就这么半梦半醒地被架到了辇上。 彻底昏睡前,她似乎听见了嘀嗒的雨声,细雨又在廊檐上连成丝了么? 就像她今晨所见那样。 她做梦了,窗外依旧飘着细雨。 楚照是闻着一股熟悉馨香缭绕鼻尖,才缓缓睁眼的。 睁眼所见,便是香帐软帘,她微愣,大脑由混沌转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什么地方。 !!! 这里是水月殿! 她忽的直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切陈设如常,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软毯。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窗外细雨飘摇,只不过殿中倒是温暖。 但是楚照心中不详预感愈发强烈,她低头下来,发现自己只着中衣,还好好地盖了被子。 她想起来了,她睡着了…… 等等,她的衣服,是谁脱下的?焦灼感觉袭来。 对了,她明日就要同卫云舟入洞房,可是事到如今,她还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真实身份的事情。 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开口呢?她扶额,心跳咚咚,在疑虑中煎熬。 她忽而想起那双明澈的双眸,在很久之前,她便觉得卫云舟的眼睛,像是能够剥去她的层层伪装一样。 那样的眼神,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楚照来不及细想,却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动静。 有人进来了——这水月殿是寝殿,自然只有一人能进。 她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心跳如擂。 只不过她看清卫云舟时,还是不觉唿吸一凝心跳一滞。 她只着一件藕色对襟纱衣,玲珑身段在昏黄宫灯下朦胧得恰到好处。她似乎刚刚出浴,发尾微湿,紧紧贴在锁骨上面。 看得人脸红心跳。 楚照更觉喉咙哽塞,话果然是要卫云舟开口先说:「嗯,驸马这是终于醒了?」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穿的有什么问题。虽然已经降旨了,但是,明明,明天晚上才是结婚的时候吧? 楚照只能别开视线,然后再度被强硬的话题拽回:「怎么了?本宫不辞辛劳把驸马从那醉王手下救回,驸马不感谢本宫就算了,竟然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耳尖蔓上绯红,不回答也不好,楚照强自对上卫云舟的目光,只停留在她昳丽脸庞上面。 四目交汇,然后卫云舟笑了,似乎在笑她的钝感,她一步一步靠近。 细白赤足,踏在软毯上面。 脚步无声,唯余殿外雨敲窗棂。昨夜也下了雨,今晨也下了雨。本就是春雨连绵的季节。 盯着卫云舟过来,楚照终于开口:「殿外下雨,还潮湿着。」 卫云舟脚步微顿,唇角微微扬起弧度。 道天气么? 「可殿内是干燥的。」 继续动了脚步,她再靠近。 殿内似乎燃了什么香,楚照感觉自己头晕目眩。 算了,她还是如实说吧:「殿下,您不冷么?」 第230页 言罢,楚照还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嗯,自己身上只剩一件中衣,眼下怎么都像是要羊入虎口了。 直接说关心她冷不冷最好,能不能多穿点衣服?外面还在下雨。 卫云舟却不回答这句话,她眼中笑意更深:「你的外裳,是我脱的。」 楚照:…… 真会回答,她哑口无言。 她靠得更近了,二人不过几臂之距——楚照慌乱,她还未想好自己坦白说辞。 但见卫云舟如此紧逼,她毫无办法:「殿下,我们不是……明日才洞房么?」 「对啊,明日洞房,」卫云舟点头,「只不过,大梁尚公主的那些惯例,没有别人同你说过么?」 「你今日本该在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 楚照心中咯噔一下,掌心渗出点点汗珠,她眼睁睁看着卫云舟坐于榻上,距离不过一臂。 「明天的事情,明天说……」楚照有些哆嗦。 「对,明天的事情明天说。」卫云舟似是认同。 可楚照还没松下气来,那垂在外面的手,便陡然被扣住,她对上她清灵双眼,里面似乎氤着一层水雾,就像雨后濛濛,「现在,你得听我说了。」 纱衣轻薄,她的手心却是温热的,体温交换着。 这是长年宫,公主自然有绝对的制霸权,如此,她轻松施力,便让楚照安然躺下。 楚照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殿下……何意?」她艰难启口。 卫云舟好像只是和她一起躺下,除了十指紧扣,二人再无动作。 只不过楚照还是识趣地侧过头,看着卫云舟清丽的容颜。 「本宫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声音忽而转带哀戚,委委屈屈,叫人听得心头一颤,「驸马你知道么?」 这世上竟然能有人让她受委屈的?但此情此景,楚照难以开口,因为卫云舟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回话。 她只是听着。 倏尔,面前压来一道黑影,刚刚还有些距离的面容,如今近在咫尺。 她伸手,细腻的指腹沿着下颌,一直到了那樱红的耳垂,然后便是俯首而下的热气喷洒:「他们都说,长年宫中夜宿外男……」 夜宿外男? 那温热的吐息还在耳廓喷洒:「没有这回事,对不对?本宫自然委屈……」 一句话的事情,卫云舟偏偏要拆成三句话说,要让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分层次碎裂。 「因为,本宫是在金屋藏娇,对不对?」她轻笑一声,潮湿温暖的触感便覆上楚照耳垂,她还在低声轻唤:「娇娇。」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楚照只能听见自己内心的轰鸣,那是世界崩塌的碎裂声音。 她自以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她倒是很快坦然接受了,但是她还有更需要掩饰的东西——她伸手,却触碰到另一只手,已经解开那形同虚设的中衣。 不行,楚照瞳孔皱缩,不知多少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她掀开衣服,看那些纵横狰狞的伤疤。她自己看了都觉得渗人,何况是别人呢? 她头脑一时混沌,一时清明,分不清身在何处,更无心思去弄懂卫云舟究竟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好丑陋的疤痕……」楚照喃喃,却被春葱般的手指挡住了。 「嗯,不丑,娇娇最漂亮了……是不是?」低沉又暧昧的话语。 伤疤也未曾挡住,唇瓣温柔地覆盖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如今也都化成绕指柔情。 世界还在崩塌着,碎裂着,和那一声一声的轻唤「娇娇」一起。 「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有名字,你唤我名字……」 「卫、云、舟……」想要说出这三个字也艰难,耳边温热依旧。 「哎,再亲近一点如何?」不满的嗔怪。 终于,声声的「娇娇」,终于被「云舟」、「舟舟」的声音淹没。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卫云舟如惯常做的那样,依旧候在她的耳边:「你知不知道……当我发现你是女人时,那种安心之感?」 声声呢喃,一串轻语。 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楚照的世界崩塌,裂成碎片。然后再用一句话的功夫,将那些纷飞的碎片注入前所未见的宽慰与安心,然后,再将这些碎片重铸,再将世界重塑。 她是女人,所以她爱她。 所有飘飘荡荡的梦,如今也都有了锚点。 她笑盈盈地盯着楚照眼睛:「所以,因为你是女人,我才……」 楚照眼中湿雾,她回视她:「好啦,我不是傻子,我知道。」 这些事情,含蓄一点不行么? 然而卫云舟不依不饶:「不行,如果不挑明的话,那怎么能叫表白呢?」 楚照看见她唇畔狡黠的弧度。 她俯首,窝在她的脖颈处。 世界就在片刻间被打烂又被重塑,心跳激烈而鼓譟。 她是她的轰鸣,她则是她的潮汐。除了聆听感受,再无选择。 令人颤慄又心悸的愉悦吞噬了话语,盪起圈圈涟漪来。 那些圆圈升腾起来,那是她们二人的千条字句、万般场景。最终,全部因有了锚点,而有了归途。 河上雾霭,窗边湿雾,淅淅雨下,连带着潮了殿内。 第231页 第114章 枕头 晨光熹微,清光穿过回字纹的窗棂,落在水月殿中。 馨香依然缭绕鼻尖,被衾内温暖得让人不想离开。 但是楚照看了眼外面明亮天色,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起床了。 她知道昨夜荒诞,如今还心有余悸。 只不过她起不来,头髮被枕边人压着。 她尝试几次,仍然觉得吃力,便索性直接躺下。 刚刚几次试图起身,不小心将被子掀开了些,灌入了些许凉风,她赶紧伸手将被角掖回,另一只手,却突然被攥住。 对哦,好像没有听到她酣眠的唿吸声音。 早醒了,偏不起? 「乱动什么?」卫云舟声音很轻,带着不满的嗔意,「昨晚还没动够?」 不说还好,一说楚照就觉得脸红心跳。 她瞪着她:「以往你不是很早就起了么?今日怎么这么迟?」 「啊……大宴三日,休朝三日,你是一点不听!」卫云舟懒洋洋的语调拖得老长,流露人从未见的憨态,「大清早这么凶做什么,果然是得手了就不珍惜。」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攥了被中的那只手。 楚照:…… 行,任她去了。 花容娇靥,如今半掩在锦被下,肤白如凝脂,更胜一捧新雪。 她还拉她的手,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吵醒我,不用负责?」 楚照无奈:「如何负责?」 「你过来……」卫云舟这才移下被子,触目红痕,那是欢爱后的印记,「亲我。」 又亲?楚照面色古怪,但还是依了她。 她翻身俯首,落下一串细密的吻,她的另一只手依然被掌控着,无可逃离。 或许自己对自己才最了解,因卫云舟昨夜也是这般。 末了,唇瓣勾连出银丝,音声啧啧,她们终于松开彼此。 新雪点染荔色,神色餍足,卫云舟微喘,又缓缓开口,斜看了楚照一眼:「嗯,还是娇娇听话。」 楚照终于忍无可忍,压住她道:「看来那日我没说错。」 「说错什么?都说了,大清早这么凶做什么。」她抱怨不满娇嗔,伸手去推楚照。 「殿下果然把我用完就扔。」楚照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昨夜有人一边轻唤她娇娇,唤完便倒,说什么都不肯再动了。 楚照捏她脸,「又懒又馋,你凭什么?」 许是清晨起来就被欺负,卫云舟噘嘴不满:「哪里懒了……凭我是公主,你尚公主,侍奉我一下怎么了……」 大概是知道自己没道理,卫云舟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那总算承认自己馋,」楚照无奈,转身欲起,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对,公主,枕头公主。」 她颇为挑衅地说了这四个字。 卫云舟半个头如今又藏在被子里面,她狐疑:「什么公主?」 闷闷的声音从锦被中传来。 就爱欺负古代人不懂。 楚照又重复一遍:「枕头公主。」 卫云舟掀开被来,她盯她,一脸不信任:「那是谁?」 这床都还没下,她怎么敢提起别人来的? 楚照说得煞有介事,她索性又躺下,和卫云舟同枕,盯着她眼睛,一本正经道:「都是枕头公主了,自然是枕头朝的公主……」 「民间志怪故事?」卫云舟不懂,眼底疑惑愈来愈深。 虽然她早已习惯楚照胡编乱造,但这样的话,她从来没有听楚照说起过。 锦被下的双手仍然交覆,不知何处。 「是啊,那个王朝,里面所有的皇帝百官都是枕头。」楚照声音还愈发严肃起来。 卫云舟一头雾水,十分好奇:「那它们都是做什么呢?」 楚照强忍笑意,尽量让自己非常严肃:「既然是枕头,自然是让人躺着了……皇帝共百官一起,每天所念所想的就是如何让人躺着舒服。」 卫云舟没吱声,显然楚照这段话相当离奇,她沉默。 「那公主呢?」她只好奇这一个。 终于问到这里了。 楚照强自按下所有笑意,一本正经道:「这公主独独和别的枕头不一样,她非要自己躺着。」 气氛霎时凝固。 卫云舟只是思考了片刻,然后又听到楚照压抑不住的笑声。她终于怒了。 刚刚还按着的两只手,陡然分离,卫云舟把楚照的手移开,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那又怎么样?我就是公主,枕头公主也是公主,你去当百官去。」 像在赌气一般,一连串说了不少承认的话。 这样的娇嗔语气,听起来格外让人心旌摇曳。 楚照本来还在忍笑,但她听卫云舟承认之后,终于笑得浑身发抖。 「还笑,下去!」卫云舟又气又羞,一把扯过被子,伸出手来将楚照中衣束带那些全部扔给她:「穿你的衣服去。」 她卷过被子,气鼓鼓地朝向一边。 哼,生气了。 她就只在这一事上用公主压她,她怎么还要编个故事来讽刺她的? 她又觉委屈,忿忿道:「我怎么对不起你了……」 楚照终于不笑了,她如今又死皮赖脸过来,贴在如雪般的背上,将她圈住,好言好语地安慰:「好好好,是我不好,是娇娇不对,公主殿下原谅娇娇……」 第232页 切,真以为她这么好骗。卫云舟不说话,只是发出生气的闷哼。 她偏不回头。 「娇娇知错了……」楚照认罪态度良好。 自然良好,毕竟都哄得卫云舟承认自己是枕头公主了,她楚照今日怎么委屈都不委屈了。 卫云舟还是没搭理,反倒更加裹紧被子。 楚照想了想,又道:「好了,好了,殿下,我们今天不是大婚么?你还赖床?先去沐浴净身,好不好,嗯?」 循循善诱,有理有据。 好吧,大婚的确是个理由。她们本来下午就要准备了。 至于赖床—— 卫云舟终于出声:「还不是你折腾的?」 「好,好,都是我折腾的,那我们公主殿下能不能晨起了?」楚照温声。 刚刚说完这话,楚照便已翻身下床,卫云舟只是侧着头睡,不搭理她。 楚照自己先穿了衣服,又绕到卫云舟面前看她:「起床。」 「凶我。」明明脸在眼前,但卫云舟还是别过眼睛,不看楚照。 「好,我凶,」楚照却突然认真起来,她掀了被,毛巾稍微粗糙的感觉覆上身来,「先擦,马上就去沐浴。」 雪颊上再染些许绯意,卫云舟只是看着,受着,闷道:「殿中有设浴池,你出去叫人放水。」 楚照正聚精会神,闻言抬头,眼底闪过诧异:「殿中有浴池?」 卫云舟知道她想起什么了。 她上次饿倒在这里之前,是去了别的地方洗浴。 不过,意思也很明显——当时她要备膳,自然是要把她支开的。 「看来殿下为了虐待我,煞费苦心。」楚照悠悠然说了一句,莫名加重力度。 声声低吟。 「血口喷人,」卫云舟平过气,瞪她一眼,「什么时候虐待你了?」 楚照终于不逗这位公主了,她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叫人放水。」 她起身向殿外走去。 卫云舟躺着,脑内昏沉,这人真是讨厌。 楚照出去时,还是那常见的水月殿宫人,她看楚照的眼神,如今已经全部变了:「殿下,您出来啦?」 她刚刚抬头,便见驸马脖上似乎有暧昧印记,赶紧低下头去。 「水月殿中浴池放水,」楚照命令得简短,她放眼殿外,发现有好多人正在忙着张灯结彩,「这些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宫人答道:「今夜您就要同公主殿下成亲,这些人是陛下派来的。这些灯烛剪彩,早几天就送到宫中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装饰。」 原来早几天就到了?楚照微愣,突发奇想,若是那花不开如何? 这些大红喜烛灯彩,可还是要挂吗? 她回去了,浴池的水已经放好了。 她重回到床榻边唤卫云舟:「好公主,水放好了。」 时间有些久,卫云舟适才又差点入睡,她缓缓睁眼,声音带些懒洋洋的调子,依然理所当然:「抱我过去。」 「遵命。」 娇娇听话得很。 也不知道卫云舟怎么想的,能对着这般身量唤「娇娇」。 不过这种事情,最关键的都是她愿意,她也愿意。 她将卫云舟裹上纱衣,再又打横抱起。 浴池水雾氤氲,四盏落地八角宫灯光线朦胧。 靡颜腻理,琼枝新雪。 红梅绕枝,卫云舟还不忘逗她:「这叫什么?」 楚照面色古怪,没吭声,生怕多说一个字,就陷入卫云舟的阴谋诡计。 这种问题既然问了出来,那就是有答案的。 她笑声轻渺,如同眼前水雾一般,「嗯,这叫『娇痕』,是不是?」 「是是是,娇娇,娇痕,我留的,你说的都对。」 骗子还爱哄人。 终于洗完了,楚照起身去拿香粉,却是拿错盒子。 「不是这个,是那个绿盒子。」 「好,好,娇气包。」楚照点头,但走得却是比谁都快,又换了香粉盒子回来。 卫云舟还在恼:「谁是娇气包了?有人偏偏受用『娇娇』二字呢。」 楚照打开香粉盒子,开始往她身上傅粉,语调轻悠,「好,好,好,我受用,我是娇娇,娇娇被骗惨了。」 「……」卫云舟沉默无言。 算了,对付楚照的油腔滑调,她便用直白的话来堵。 不过,楚照也学会这一套来了,卫云舟如今只能无言以復。 香粉扑尽,清冷白梅香气绕鼻而来。 楚照起身,从架上取了衣服,又给她换上。 卫云舟也乖乖站着,任她施为。 手臂舒展,穿袖而过的时候,楚照忽然附耳,「嗯,今日总算是践行那天的承诺了。」 屏风后,她要她日日为她整衣。 「才一天,就邀功得意上了?」她回眸斜她一眼,「早着呢。」 「好好好,早着呢,这边袖子……」 水月殿门口如今还站了两三个嬷嬷,平素都是她们伺候公主殿下沐浴更衣,今日她们却被拦住了。 「驸马亲自伺候殿下,不劳你们几位费心了。」宫人笑嘻嘻道,「关系好着呢,浓着呢。」 那几个嬷嬷自然不信,非要站在门口等着,看着驸马究竟能做得有多好。 第115章 不舍 卫云舟坐至梳妆檯前,面对那面光亮如新的铜镜。这铜镜时时擦拭,从不落灰。 第233页 「今天要做些什么?」楚照走到她的身后,问道。 按诏书所下,今日应还是宴会——但现在已经很晚了,相比昨日看花之时。 楚照撩起青丝,覆手而下,一次生疏,二次三次便会渐渐熟悉。 昨天那大块头的凤凰头面不在这里,便取了一支金簪插上。 「今日?」卫云舟疑惑,她盯着铜镜中认真忙碌的人,「就像现在这样。」 然而楚照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是说……今日大婚,且千秋宴还没结束,今天没其他计划么?」 原来说的是这个啊。 唇角勾起一抹调笑的弧度,她问她:「这当然都是安排好了的……怎么,驸马已经迫不及待要洞房了?」 拿梳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真是愈发肆无忌惮的撩拨。 楚照没吭声,继续手中任务。 见她不回话,卫云舟语气更加上扬,颇有逗弄的意思:「怎么了?之前本宫可是千方百计地求驸马来,驸马都不肯来。怎么昨夜一过,驸马就迫不及待要洞房了?」 「莫非是觉得……」卫云舟脸上笑意更甚,最后的话隐于喉中,没有说出来。 楚照听得差点罢工,撒手而去。 她忿忿:「要说不满也也应该是殿下不满,只有我可怜被娇娇哄得神志不清。」 「嗯,你现在夜挺不满。」卫云舟微微点头,看向楚照微微拢起眉骨。 不满也是一种情绪表现嘛。 「好,好,好,是我不满……」楚照彻底无话可说,顺着卫云舟的话说下去,「我是想问其他事情。」 她的面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和心爱的人结婚自然是喜事,只不过,这千秋宴本就不太平,暗流涌动。 楚照可不能被昨天宴会上频频敬酒的卫洞南唬住蒙蔽了。 「什么事情?」 看楚照忽而变得严肃起来,卫云舟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想要听她说些什么。 缠绕起一圈青丝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二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彼此眼中,似乎都深藏别意。 「殿下到底拿到了太子多少把柄呢?」刚刚停滞在半空中的手,如今这才缓慢地缠绕起来。 这髮髻编织,还得等一会儿。 真是奇怪,楚照本人并不会编这种髮髻。换言之,这编织髮髻的记忆,是原身留给她的,刻在这具身体里面的记忆。 楚照忽然就对这从未聊过天的原身有了些许好奇。她同兄长来到异国他乡,居于破败院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多少年…… 嗯,她自是自小女扮男装,但为何又会梳这样的髮髻?又经歷了怎样的生活呢? 卫云舟并不知楚照如今心中所想。 「哦,他说了,」卫云舟想起卫洞南昨日的话来,「他说,让我支持你回国夺取皇位,说你那当皇帝的哥哥,来路不正,皇位不稳固。」 没有隐瞒,自然是该坦白就坦白。 楚照皱眉,思绪开始飘飞流转。 原书的剧情,也就是后半段男主夺位之争,并不简单,几乎牵动所有人物。 男主当了驸马,太子谋反咬舌自尽于天牢,皇帝气出病来,朝政大权统统落于公主手上…… 自然女主一时风头无两,就在这个时候,灾旱频出,女主也在这个时候开始被作者彻底降智,开始依附男主处理事情。 这一来二去的,男主的威望日益提高,只差一个契机。 契机便是北方慎狄南下,北境战事连绵不断,镇北侯家坐实满门忠烈之名,死得只剩一个傅季缨和她的残疾二哥。 故事的微妙就在于此——北境战士自不用死去那么多,都是因后方粮草运输延误致使此难。而这后方督粮的人,与男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慎狄南下,雍国也在暗中推波助澜——毕竟二国如今定下交好,自不能在明面上撕破脸皮。 傅季缨怀抱着国雠家恨,退守几城,朝廷念镇北侯满门忠烈,故未深究傅季缨之失利。 傅季缨赋闲一段时间,很快再被启用——这次她所向披靡,将失去的城池重新夺回,同时也发现了雍国与慎狄暗通款曲。 傅家手下还有一支军队,战力卓然——城府颇深的男主早就惦记上了这队士兵。 他设计让傅季缨去对抗雍,消灭了雍国的主要力量后,傅季缨这才了解到自己全家被陷害的真相——终于她在雍地起义,要消灭自己的仇人。 然而为时已晚,大势已去,男主轻而易举地就消灭了傅季缨。质子回国,先扶幼儿以立,不日便登临大统…… 不国,这段情节中还有一个让楚照微微疑惑的问题。 这女将军能够谋叛,不仅仅是因为男主设计杀她全家,还有她讨厌卫云舟的原因。 这两人,似乎从见面开始就不对付,书中也未曾交代二人为何如此相处水火不容。 起初时候,楚照以为是作者脑门一拍,反正女主女二争个男人——但傅季缨从头到尾也没有表露过男主的爱慕。 她讨厌女主更恨死男主,勐烈的爱恨似乎只让她推动了剧情。 看书的时候不甚明晰,但如今当事人就在她的面前,楚照还是能够问问的。 她得先回答卫云舟的话。 「那么殿下是怎么想的呢?」 让她回去夺位。 第234页 「我要是夺位成功了,是不是殿下该当我的皇后了?」楚照嘿然一笑,手从发尾绕至玉白耳垂,轻捏。 「嗯,昨天才答应本宫,今天就变卦,」卫云舟似是不快,「果然穿了男人的衣服,变心也跟着快了啊。」 楚照:…… 真是的,好话赖话都给她说完了。 「我都听你的,」楚照无奈,又缓慢开始手上动作,「那殿下当时怎么说的?」 「谢谢他的关心,没了。」卫云舟吐了一口气,「想来他也是说出来麻痹我的,到时候,怀禾园中,除了他的禁卫外,定然还有他的其他布置安排。」 楚照默然,原书中,太子宫变也是趁着太后皇帝在画舫上面游玩的时候,派兵逼宫——正是其乐融融,畅意游玩的时候,的确适合发起宫变。 稍显得粗粝的指腹滑过细腻的下颌,「好了。」 金簪转瞬之间插上。 镜中佳人,风华绝代,眸中像是映着盛世河山。 「那么,殿下可具体知道是哪些人?」楚照又问。 卫云舟转而露出无辜笑容,她粲然,却道:「不知道。」 楚照:…… 那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不着急?」楚照沉默一息,纳闷她的自信从何而来。 卫云舟晃晃脑袋,髮髻上金簪盪出清脆声响,她反手握住楚照的手,仍然无谓:「谁知道呢?或许是进京祝寿的人,还在外宴里面。或许,就在那画舫上面也不一定。」 她眸中闪过一道光来。 楚照无言,不理会勾住她的手,向内摩挲到脸颊,「又把我当傻子哄,殿下心里面清楚得很嘛。」 「真的不知道。」卫云舟笑了几声,也跟着向内扣住楚照的手。 又是一阵耳鬓厮磨。 池日东升,塘中映出点点金芒。 那几个嬷嬷站在殿门,同水月殿的守门宫人一起站着。 这长公主啊,从小到大都是她们几个守着沐浴。 她们自然觉得,这驸马是男人,不仔细,定然照顾不好公主殿下。 及至卫云舟同楚照出来,那几个嬷嬷脸上的表情忽然就有了变化。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公主殿下出来,打扮同她们侍奉后似乎别无二致。 嬷嬷互相对视一眼,面上表情有些变化。 卫云舟本来就敬这几位嬷嬷,见她们站在门口,莞尔一笑:「几位站在这里做什么?」 一嬷嬷难为情道:「因着刚刚听仙客说,殿下要在水月殿放水沐浴,特过来看看,结果……」 之后的话,嬷嬷没有说出来,她低着头看了一眼楚照,其后的话,卫云舟也就明白了。 「哈哈哈,原来你们担心这个,」卫云舟面容含笑,「驸马倒是尽心,几位不用再担心了。」 楚照听得一头雾水,等到卫云舟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有所意识。 哎呀,不愧是凤傲天大女主,真是人人倾慕。 楚照站在旁边,终于开口:「希望你们放心——在下自然会全力侍奉公主殿下。」 眼尾都泛着笑意,看来很是高兴。 那几个嬷嬷怔愣片刻,这新婚燕尔就是不得了,如胶似漆,黏腻得不行。 其中一个沉默许久的嬷嬷终于说话:「楚二殿下真是有心了。只不过老嬷我还是觉得惊讶,惊讶男子这么细心。」 楚照微愣,还不等如何回答,卫云舟便又说话了:「倒也不用这么夸她,本宫都这么大岁数,自己也能解决。」 楚照:…… 嗯,刚刚在浴池里面一脸理所当然静待她擦拭、洗完穿衣的也不知道是谁。 不过,卫云舟似乎就是想要否定「粗心的男子」这般的话。 既然尘埃落定,几个嬷嬷也就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又随便说了几句祝福羡慕的话,她们终于走了。 二人共同走到门口,卫云舟看向楚照:「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了?」楚照挑眉,她还有个问题没问呢。 卫云舟挑眉,逗她:「怎么,不捨得啊?」 「对,不捨得,」楚照索性承认,「殿下再陪我走一段路?」 能够感觉到,楚照似乎是有事情要问她。 大梁公主婚嫁,虽有定式,但此番让皇太后主持,本就破了定式。 也罢,那就陪她走回去。 「好,既然不捨得,那我陪你走便是。」 倒是听听,她想要说什么。 第116章 发誓 长年宫中已然布上红色灯彩,壁灯上面都换上红烛,一片喜气洋洋景象,只待夜幕降临。 二人走出宫外,往柏堂去。 日头逐渐爬上远处的灰瓦、琉璃瓦,金光层叠流溢。 时候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还好气候宜人,便于走路。 长年宫同柏堂虽然离得近,但是若不走那些偏僻小径,要想过去,还得颇费些时候。 卫云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说起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去过柏堂?」她疑惑。 楚照笑嘻嘻道:「对嘛,殿下可是一次都没有来过,可见心里面没惦记我的。」 卫云舟失语,她只是顺口一提,怎么又让楚照抓住把柄了? 而且,纯粹就是无稽之谈。 「说正事吧,」卫云舟更对楚照刚刚的欲言又止感兴趣,「先别插科打诨了。反正你今后有的是时间。」 第235页 这句话,倒是说得极富深意。 以后还真的是天天相处,那些话,自然是怎么说都说不完的。 楚照终于得空把自己心中疑虑倒出:「我想问问,那朝中傅将军的事情。」 卫云舟诧异,侧过头,脚步都微微放缓:「傅将军?你说的是镇北侯的家的女儿吗?」 怎么突然提起她来了?卫云舟皱眉,不禁想起上次见到傅季缨的时候。 还是那次上朝,她主动请命——当然了,也可以算是卫云舟举荐,她应下了调查浮尸案一事。 只不过,那件浮尸案,只是妄图想要阻碍圣听,像卫云舟或是卫洞南这种人,都是时时刻刻关心着。 于是才有这几日的谋划。 「是的,就是她。」楚照点头,因着卫云舟步履放慢的原因,她也慢了下来。 「问她做什么?」 楚照忽然又觉得一句话哽在喉中,「说起来,总感觉她和殿下不甚对付。」 说完,她便聚精会神起来,想要认真听听卫云舟说什么。 要知道,这可是原书中从来没有提及的事情。 卫云舟「嗯」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此事。 片刻后,她转过头来,冲着楚照微微勾唇一笑,缓缓道:「谁知道呢?也许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你也不知道么?」楚照一脸狐疑。 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么? 傅季缨讨厌卫云舟,这自然可以——只不过楚照是想弄清楚原因。 毕竟傅将军在书中占有重要剧情,手握重兵,如果又任她不明不白地恨上卫云舟,岂不是要从中作梗? 但是如今,楚照看卫云舟的样子,也不像是在逗她。 卫云舟也是真的不清楚,为什么傅季缨不喜欢她。 看出楚照脸上久久盘桓的疑惑,卫云舟还出言安慰她道:「你怎么突然纠结起这件事情?怎么,担心你的新娘没人喜欢?」 明明是安慰的口气,可是楚照怎么听着听着,还是听出了几分逗弄的意思? 佩服她的自信沉稳。楚照摇头,又用惯常的滑调说话:「对嘛,我就是担心,要是没人喜欢我们家舟舟怎么办?」 「哈哈哈哈,」卫云舟笑如银铃,「一个人讨厌我你都要担心的话,那我估摸,你明日就可以气倒在床上面了。」 楚照不满:「我是真心实意关心你。」 「没说你没有关心我,」卫云舟还在笑她天真,「只是觉得好玩。」 哪里好玩!!! 楚照无语,没有问到想要的结果,还又被卫云舟无情嘲笑了一通,看来这傻子名头一时半会儿是摘不下来了。 笑够了,也该卫云舟问话了。 「说起来,驸马问我事情,我倒是如实答了,」她的话音转为低低的探寻,「那我也有一个问题——你也要如实回答。」 话尾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楚照侧头看时,对上那双清灵双眼,如今全是考量。 她要问什么? 楚照似乎能够告诉她的,只有这宴会时候太子的不轨意图。 但是看卫云舟那副自信样子,她好像知道的东西比她更多。 「什么事情?」 「你要那玉做什么?」 楚照忽然心中一梗,居然是问这东西么? 她自然是没有想好如何回復。 原因简单,横竖只是没有物证——也不知道那虞家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东西送来。 她能够说那个玉奇怪么? 「我觉得那玉……很有可以把玩的地方。」她想了想,如此道。 然而卫云舟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把玩?」 这两个字的确带着亵渎之意。 楚照忽然间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赶紧的搜肠刮肚找补。 「把玩么?这东西可不兴把玩,」她忽然顿足,盯着楚照双眼,「如果驸马没什么别用,还是先把那玉还给我的好。」 二人莫名都对那玉执着。 好吧,楚照自然拗不过卫云舟,何况这玉本来就是传给皇后之物,也是她母亲的遗物——楚照什么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来,就想把人家珍宝薅走,的确不现实。 她还是把玉交还,顺便小声嘟囔一句:「殿下昨日才将这东西给我,还哄我做皇后……」 卖卖可怜,说不定这事情还有转机。 然而卫云舟不为所动:「没事,玉先放在我这里保管。」 措辞倒是微妙起来,保、管? 这是什么给了之后又拿回去的藉口! 算了,这事情就先告一段落,她们终于走到柏堂门口。 毕竟今夜成婚地点虽在长年宫,但是柏堂好歹也是楚照居所,下人们都还是拿些红色东西装饰了一下院中。 虽然不多,仅仅是讨个彩头。 红绸斜飞,灯笼高挂。 等到靠近,楚照忽觉不对,门口有一个人,看身形像是红枫。 她早上站在这里做什么? 昨日卫云舟留楚照宿,自然是将话传回柏堂,故而连翠微都不门口等候了。 如此推之,想来红枫必定是有要事相商。 红枫见到公主竟然同自家殿下一起回来,不禁瞪大双眼。 心中又喜又急。 喜的嘛,自然是因为这二人进展神速,想来自家殿下一定能将公主拿捏;至于急的,那便是柏堂今日来了客人。 第236页 她对着楚照疯狂使眼色,面色相当古怪。 古怪到卫云舟都蹙眉了,行,看来这地方是不欢迎她来? 红枫在这种事情上面,向来把控不好这个度,楚照会意,便及时止住脚步,开始对着卫云舟赔笑了:「辛苦殿下今天送我送到这里。」 卫云舟:…… 嗯,这个人今天早上说了一句话,叫什么用了就扔。 她哂笑一声:「所以,驸马这是让本宫陪同了,也就弃了?」 眸中自然盛放着星点的怒意,只不过不对楚照喷薄罢了。 楚照尴尬地笑了笑:「我怎么敢——」 「你还不敢?」卫云舟摇头,像是在痛诉楚照的无情无义,「还没洞房呢,本宫又开始受委屈了。要是过了今夜,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应该怎么办了……」 楚照:??? 有没有搞错,这一直以来受欺负的到底是谁! 只不过楚照完全不敢反驳,又指天发誓,说了好多话,这才勉强安慰了卫云舟。 「完全没有的事……如果以后我楚照让殿下伤心,便任由你剥皮抽筋。」 皇天后土,都得听她发这毒誓。 发个誓,楚照都觉得心跳咚咚。想来,这公主殿下也应该心疼一下她,让她不要说这么恶毒的话才是。 「真的?」卫云舟又被楚照那副认真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可若是让我伤心了,剥皮抽筋还不够。」 楚照:??? 怎么这么浪漫的誓言,一下子就变得血腥了起来。 她沉默,只好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卫云舟歪头,「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嗯,你刚刚发的誓肯定不够。」 「那天打雷噼,不得好死?」楚照试探着道,她今日不信了,到底要怎样的话,才能打动这个女人。 不过这些词语,全部都被卫云舟一一否决:「算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去和你的什么客人聊聊天去,本宫知道,本宫这是还没嫁出去,就作弃妇了——」 她勾唇而笑,字里行间把自己的地位贬得很低。 楚照听得冷汗涔涔,不仅仅是因为刚刚发下的毒誓,还有卫云舟现在这些自贬的话语。 天知道,今天晚上她要做多少事情才能弥补回来! 只不过红枫的眼神定然有其他事情要说,楚照也只能受着了。 受着毒誓,也要受着今夜应来的报復。 公主殿下倒是颇善解人意,红枫眼睁睁看着,二人在不远处说了一会儿话后,居然就各自离开了。 眼见无人,红枫便迎了上来,道:「殿下,何门领来了,他在里面坐着呢!」 她说得急,目光炯炯。 「何大人怎么亲自过来?」 「您忘了,这是千秋宴呀,京中官员,自然是大多都受了邀请,只不过人在外宴,您看不见罢了。」红枫一边解释,一边引路让楚照进去,「为了隐蔽,何大人一大清早就过来了。」 楚照点点头,「我知道了。」 红枫将楚照引到一偏房,这房间幽深,的确适合做会客室。 何桓生在这里等候已经很久。 他听到楚照跨过门槛时的响动,便立刻站了起来,对楚照拱手作揖:「参见殿下。」 楚照快步走到他对面椅子上面落座:「何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有何要事?」 她看着何桓生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别人的疤痕都在手臂上,而他的脸上却还有一道。 「属下是有重要事情相告,」何桓生的语气低沉而急促,「太子殿下,今日恐有行动。」 楚照惊讶,她知道太子会行动,却不曾想到他会今日行动。 「今天么?」 「正是——属下赴宴,城门看守,交给了旁人。」何桓生一字一顿。 第117章 动静 「他今日要如何行动?」楚照皱眉。 何桓生盯着楚照,眼神中莫名带了凌厉,不知何意。 楚照先是不由得一憷,下意识错开眼神时又止住,她还是让自己对上何桓生的眼神。 她当然也可以变得强硬起来。 四目对视,像是在空气中击撞出无形的火花,终于,何桓生的视线缓和了下来。 他忽而笑了起来,连带着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都变得柔和起来。 「今日是殿下的大喜事,我们先说说高兴的事情,」他的语气也变得和缓,「等会儿殿下就要去换喜服,骑上高头大马,迎娶公主殿下了。」 楚照眉心照旧拢起,不曾平下。 当然了,这人刚刚还在说卫洞南要行动的事情,转眼间又跳到庆祝她新婚,紧张的气氛都已经挑起来了,怎么可能转瞬间消散? 「嗯,谢谢何大人的祝福了。」楚照淡淡开口,「想必何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吧?」 何桓生这种人,从不说一句虚言。太子今夜有行动是真,但何桓生只是一提,随后便引带到楚照今日大婚,他定然有他想说的话。 何桓生那因疤痕而有些可怖的脸,如今又因笑容扯开,他笑了笑,从衣中摸出一个藏青色的包裹,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楚照狐疑地看着那个包裹。 何桓生干笑了两声,「刚刚属下已经说过了,今日是殿下的大婚之日,属下自然也要送上点东西来了……」 第237页 楚照这才恍然大悟,她想起来了,昨日的时候,院中便已经堆积了些东西,当时翠微还在旁边清点东西——那些应该是别人听说她大婚送来的。 这乘龙快婿,自然吸引人来巴结,来趋炎附势。 只不过何桓生和这些人的目的都不一样。 他慢慢地打开那个包裹,一边介绍:「这里面放着的是通情欢散,殿下如今和公主情深意笃,让她喝下这种东西应当不是难事吧?」 通情欢散……这名字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照尴尬地抽动了一下唇角,「这东西有什么用?」 包裹里面放了许多纸包,何桓生打开其中一包来,里面装满了些白色粉末状的药。 「和它的名字一样,今晚殿下便可用上。」 楚照皱眉:「这东西恐怕要加进水中?」 何桓生点头:「的确,这东西要添加进水中才行。」 「那我要如何添加进去?」楚照又问,另一只放在袖中的手开始攥紧。 这人的确是管得够宽。 何桓生语气平淡:「今夜洞房,公主殿下自然是要盖着红帕的。届时,殿下您往合卺酒中加,便是了。」 真是想得周到,楚照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来,「这药仅仅是这个作用么?」 何桓生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闻言,他近乎是一种狞笑:「殿下果然聪慧,这药不仅仅有催.情之效。」 楚照看他笑得瘆人,不免追问:「那还有什么效用?」 何桓生将头抵进,沉下声音来:「这药多,殿下只需要每隔七日,哄公主喝下一次便是。加之那振灵香,殿下以后嚷公主喝下后,便记得点燃……不过一两年功夫,公主一定对您言听计从。」 说到最后,何桓生的声音愈发激动起来:「到她对您言听计从的时候,也是我们真正的机会来的时候了。」 他勐地抬起头来,眼中焕发出生机活力,将他原本的沉沉死气一扫而空。 楚照面上还是流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面上表情还是要到位嘛。 要是她表露出什么异样,恐生事端。 何桓生激动地说完这些话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咕噜了几下。 楚照一只手撑着下颌,思索何桓生刚刚说的话。 「我知道了……只不过,何大人刚刚所说的『振灵香』是什么东西?」 面前这包裹里面只有着通情欢散。 「那香状如云母,如今已经是缝在殿下地喜服里面了,」何桓生的表情终于恢復了平静,「到时候,趁着公主喜帕未揭开的时候,殿下要多做些事情。」 楚照不能让自己不清楚的东西用了。 她继续追问:「这振灵香有什么作用?非得和这药散一起使用么?」 何桓生否认了,他说这振灵香焚之有光,香气淡淡,只起催动□□之用。 「有迷惑心智作用的,是这药散,」何桓生的目光又落在那数十包药散上面,开始动手收拾,「殿下今夜带一包去即可。」 楚照挑眉:「也就是说,这香倒是无害?」 何桓生点头:「效用倒是比药散强,相信殿下会好好利用的。」 楚照也眯着眼睛笑,答应下来:「何大人请放心吧。」 说起来,何桓生还没说卫洞南行动的事情。只不过,通过控制摄政公主来控制大梁政权,确乎更为重要。 怪不得何桓生没有先说卫洞南的事情。 「经由属下探查得知,今夜公主大婚,仍有听房之仪……」何桓生一脸严肃。 楚照却差点喷出来,听房? 爹的,你们真心有病啊——这也要偷听? 她突然觉得卫云舟昨夜甚有先见之明。 楚照面上表情还是没啥反应,「这听房又有什么玄机?」 何桓生既然能说,那就不会是闲话。险竹福 「听房的那些嬷嬷里面,肯定有去给太子通风报信的人……」何桓生一边点头,一边说,「太后和皇帝今夜还暂居于怀禾园中。谁能料想,就在公主新婚,烟花风月的时候,太子会这么急不可耐地发动宫变呢?」 「他的士兵已经派进来了?园中已经有人了么?」楚照沉默一息,又问。 何桓生点了下头:「正是。此番太子突然发动宫变,想来也是多方原因致使。」 「比如何大人换了班么?」楚照笑了两声,她觉得如今二人的空气有点沉闷。 何桓生被这句话逗笑:「嗯,殿下说得不错——属下不在城门驻守,也是一个原因。」 「对了,」何桓生又想起什么一般,从衣服内衬中小心地摸出一个匣子,然后再将其打开,里面赫然便是一块海棠花纹形状的令牌。 只不过诡异的地方就在于,这块令牌只有半截,恰巧是只有海棠花纹的那一边。 令牌似乎已经歷经了很久的岁月,紫檀木质都显得厚重。 这个花纹,楚照是认得的——海棠花,正是大雍皇室的象徵。 这令牌,本来是楚沧的东西,在原书中,男主曾靠着这令牌,回国时收服了大批在他与楚熙之间摇摆不定的人。若是想要回国占有一席之地的话,这令牌必定功不可没。 重要是重要,只不过怎么会在何桓生的手中? 「看到这花纹,真是勾起我的回忆。」楚照伸手,抚过那块令牌,那花纹是压实了的,能清晰地感觉到纹路。 第238页 何桓生:「是啊,殿下,您当然应该重视这花纹,上次您在晴潇楼,属下看到了——」 抚摸花纹的动作稍微一凝,楚照抬头看了何桓生一眼,眸中闪过讶异。 的确,那一日,秦姒确实是来告诉过她,何桓生也到了晴潇楼,只不过终其一日,楚照都没有见到过何桓生,自然而然她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没想到,何桓生居然主动说了出来。 那么,他当时去那里做什么? 「是西郊大营的事情么?」楚照问。 何桓生没有否认:「正是如此,西郊大营本来归公主所管,如今太子想要发动宫变,自然要遏制住士兵进宫。公主殿下并未直接出面与属下见面,属下是同那刘将军说的——他们倒是不知道我与您的关系。」 楚照故作无事,她继续看着那块令牌,花纹样式倒是好看,海棠灼灼,别有一番美感,只不过,另一半在什么地方? 何桓生还在汇报情况:「属下想着,殿下如今已和公主成婚,那么,我们定然要对公主殿下鼎力相助,先把太子扳倒……然后,便是那如今天天寻仙问道的皇帝了。」 谈及至皇帝,何桓生的语气倏尔又变得阴冷起来,「他年轻时候,作的恶可不少。那太子本来就是个蠢钝之人,皇帝定然不想就这么将皇位传给他。啊,说得有些多了,先过了这几天才是。」 恰在话音刚刚结束的时候,门口便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 何桓生诧异,又和楚照对视一眼后,二人都明白了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今日殿下还要骑马去迎接公主殿下呢——您记好了,那喜服里面,有装着振灵香,今晚红烛帐暖,殿下也不要忘记点香了。」何桓生絮絮叨叨,一边将那收拾好的墨绿色包裹滑到楚照的面前,「这药呢,殿下也不要忘记了。一年两年的时间,刚刚好。」 楚照接过。 只不过何桓生今日话格外地多,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 还有一些听了让人耳热的话:「殿下今晚最好是动静大些,那听房的婆子丫鬟,回去告了卫洞南,他才能放下心来。他总是担心,公主殿下诈他一次呢。」 楚照诧异,别人忙着宫变,她就什么都不用做的么? 何桓生看出她的困惑,「您和公主殿下的安危,自不用担心——属下猜想,长年宫应该也不会毫无防备,再说了,属下还在宫中,届时定不会误事。」 门口的敲锣打鼓,要欢迎新郎的声音愈发强烈起来。 柏堂里面平素就十余个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何桓生终于结束念叨,走到门口,又想起补了一句:「殿下千万记得!那卫洞南是个猜忌的短脑筋的主,他偏就在意这个。」 楚照只能尴尬地笑着送他出去了。 看来今夜真是人人关心了。 只不过何桓生说得也对,她的安危,的确还是有保障的。 因为在原书中,卫洞南便是直接包围怀禾园,想要效仿那赵武灵王之事,困守皇帝。 长年宫,自然只是观望,没分多少兵力过来。 门外敲锣声音更近,已经有人出声催促:「这驸马爷啊,您究竟出来不出来的?可让我们这些婆子好等!」 紧接着便是翠微的一声回应:「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楚照赶紧收拾好那莫名其妙的药,既然对身体有害,那她定然不用;至于那半截令牌,日后肯定留有大用,她还是先收拣起来得好。 她甫一出门,便撞上走进来的翠微,翠微「哎哟」两声,退后几步,揉着头道:「殿下啊,这外面的人催得多急,您还在这里面藏着呢!难不成又反悔啦?」 楚照笑道:「我怎么敢反悔?」 她还不想被剥皮抽筋。 「既然如此,您还是快出去吧,喜服是我们给您准备的,那些婆子还得给您装扮装扮。」翠微笑嘻嘻道,眼中油然泛着喜色。 两情相悦,成亲喜事,莫过于此。 第118章 大婚 柏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那些婆子一併站在院落中,个个都穿着喜庆洋洋的红色,等着楚照出来。 翠微走得快,在前面招唿:「出来了,出来了,驸马出来了。」 那些婆子只是面上含笑,没吭声,等着楚照出来之后,这才靠近:「既然出来了,那我们就快点打扮吧——」 翠微顺口道:「喜服我们已经备好了,各位婆婆请跟着她走,几位稍事等候,殿下一会儿过来。」 刚刚在门口就等了一会儿,如今还要等一会儿。 不过她们也不急——毕竟公主殿下那边事情更多更冗杂,她们被遣来收拾打扮驸马,轻松得多。 说实在的,今日公主大婚,说急也急,就在千秋宴中仓促举办了;但若说不急,也是不急的,比起民间习俗,这次时间松缓得多——民间那些新娘,大清早就会被折腾起来,开始一顿打扮。 楚照向来不让别人给自己换衣服,这次亦然。她自个儿拿了喜服,便去换上。 她穿上一袭大红喜服,细花纹底,还有些许海棠纹路——似乎是为了拟她的大雍皇室身份,特地以此设计的。 袍边上翻,塞入腰间白玉犀带,楚照忽而觉得有些鼓胀,她伸手一摸内里,也是一个包裹形状的东西。 看来这就是何桓生所说的那个什么振灵香了……呃,这玩意儿,她要怎么取出来? 第239页 现在她要抓紧时间了,若是要取出来,还得再脱衣服,但是她刚刚已经用了许多时间。此时若是把这东西取出来,便又得浪费时间。 没事的,她安慰自己,这种东西,她自然是用不上的。只要她不拿出来,就不会用上。 思及此,她一下子下脚,踏到珠履,又顺手捋平衣袍,便走出了门外。 门口站着一个婆子,冲着她笑:「驸马爷自己收拾得真好,生得真真箇丰神俊朗,不愧是大雍皇子。哎,让我们几个婆子给您好好地打扮一下,那就更衬您龙章凤姿啦!」 她一边笑,一边走在前面引路,俨然一副相当熟悉这地方的样子。 楚照听来只有尬笑。 当然,这么久的时间歷练,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把尬笑变成在外人眼中温润的笑。 路途不远,婆子的话却很多:「驸马爷生得俊朗,等下系上大红花,再戴上那个冠,今日下午花车游城,不知多么风光……」 合该是大喜的好日子,楚照看了,柏堂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那婆子看楚照偶尔接话,居然也来了兴趣,竟然开始说些有些有的没的了:「我们这几个婆子啊,那可是京中有名的承接喜事的,还是礼部专门请我们来的。我们还为此推掉了不少别家亲事,毕竟能够参与公主殿下的喜事,也是我们的荣幸……」 楚照还是点头,偶尔应答一声。 这倒是助长了那婆子的气焰:「不知道驸马此去,一番游览,定然又成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楚照:??? 这话可不兴说啊。闲主赋 楚照终于不再友好地应答了,她咳嗽了两声:「嬷嬷,你也知道我还是驸马。」 婆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说错了话,赶紧找补,「老妪我是老煳涂了,驸马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啊。」 楚照没吭声。 呵,这句话,要是给新娘听到,那才是不得了。 那几个婆子早就在铜镜前等候,桌上、柜上摆放着各式装饰。 楚照一进来,几个婆子马上就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嘴里说了几句夸赞之词,便开始手脚麻利地动作起来了。 打扮驸马本来就不用花太多时间,何况驸马等会儿还要骑马去长年宫门口等候——得让驸马早点去等候才是。 这等待的时间,要久。 终于,那朵大红花给楚照沿身缠上,这对驸马的打扮,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好了,驸马,快请出来吧——」 等到楚照走至人前,不论院落中的新旧老人,纷纷发出惊嘆之音。 这楚二殿下,虽然的确生得好,但是今日一打扮后,更显清俊:清湛五官卓绝,英姿无匹,黑髮束起,戴察金嵌翠冠,丰神俊朗。 嗯,特别是胸前那一朵大红花,格外红。 今日公主大婚,如此喜事,皇帝竟然为此破例,敕令今日可以骑马。 柏堂门口便有人牵着一匹油光发亮、通体雪白的骏马。 等到楚照走来时,那马还颇解人意一般,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响鼻。 那牵着马的侍卫笑了笑,还奉承一句:「看来这马也在庆祝驸马。」 楚照微微一笑,拿过缰绳,翻身上马。 不得不说,感谢红枫。之前那段无聊的表演时光,红枫教会了她不少东西,其中也包括了骑马。 不然,今天她就要等着被看笑话了。 她骑着马,马的前后左右都围聚了不少的人,敲锣打鼓,喧天齐鸣,一路走一路行,慢慢地往长年宫去。 像是在一夜之间,宫中都挂满了红色彩带,处处悬灯。 看来,皇帝是真的重视。上马时候,那旁边侍卫还补充了一句:「待会儿驸马爷在宫外等殿下的时候,陛下和太后娘娘都要过来呢。」 楚照只是点头应下,心下莫名有些惶恐。 她惶恐见皇帝,更惶恐见公主。 驸马收拾得快,公主可不然。 临华殿中,全福太太还在忙着给卫云舟开脸绞面。 所谓开脸绞面,便仅仅是用一盒粉、几根细线,让人的脸部容光焕发。 那全福太太拿了细线,便往卫云舟的脸上一横,然后绞下。 卫云舟忍着疼,没哼哼。 那全福太太还在夸赞:「公主殿下,您这皮肤,真是臣妾从未见过的……实在是好啊。」 卫云舟本来无甚表情,只是任她打扮,这时候终于微微蹙眉。 那还需要绞面?只不过今日之事毕竟正式,她还是忍下。 她的背后站满了人,个个手上都捧着东西,要帮着上前捯饬公主殿下。 口脂抿唇,螺黛描眉。 过程实在累人。 涂个口脂,也来频繁的描绘唇形、拓唇印…… 她就端坐着,任由这些人打扮。 终于三千青丝不再披散,高高绾起。 累丝嵌刻凤冠,两边金色流苏垂落。 她凝眸,看镜中自己。 美人端坐,花容娇靥,光影掠动浮胭脂,骨肉匀净,如云似霞。 胸前,明珠依旧。 外面唱了一声词,吉时已到—— 凤冠高立,霞帔曳地。 出去的时候,果然见了太后和皇帝。 太后虽然年老,但保养得当,身子骨依然健朗,目光还是矍铄,她表现得急,走上前来,她眼中泛着晶莹的光。 第240页 一只光滑但似有松弛的手,将她的手握住。 「云舟啊,云舟今日就要出嫁了——你们这对新人,可要好好的,刚刚哀家已经看过了,驸马的确是个良配。」 卫云舟冲着她嫣然一笑,道:「皇祖母说得是。」 太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话,目光忽而垂落在卫云舟胸前玉坠上,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不曾开口,眸中似有落寞。 卫云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皇祖母并非皇后,在先帝在时,她只是妃位——既然是妃位,这只传给皇后的玉坠,自然落不到她的手上了。 想来应该是如此。 朝徽帝站在几步之距的地方。 他稍微高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卫云舟,面上含着笑:「今日朕的靖宁就要出嫁了……以后,你若是嫌弃这宫中人多麻烦,出宫开府也是可以的。」 「自然不麻烦,能够长久地陪伴在皇祖母和父皇左右,靖宁求之不得。」 朝徽帝嘴角微动,「有这份心,朕就很满足了……」 他忽而走近,和卫云舟错身并立,咫尺之遥:「要知道,你是最像朕的孩子。朕自然对你,寄予厚望。」 低迷的细语。 卫云舟没动弹,往事涌现,一幕幕闪过,歷歷在目。不是温暖的回忆,更像是倾倒的、无处躲避的大山。 朝徽帝没再多说话,只是目送卫云舟走出宫中。 莲步轻移,极尽端庄。 举荷如今还候在门口等候。 及至她为公主盖上喜帕的时候,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动。 虽然殿下和这驸马以前有些误会,不过还是最终酿成了正果。 她深知,眼前这位,当年从深巷中把她救了的贵人,今日就要出嫁。 举荷眼泛泪光,盖上喜帕的一瞬间,那泪再抑制不住,忽地勐烈起来。 「别哭啦。」举荷得了卫云舟的温声安慰,「会好好的。」 「好。」她微微哽咽。 一方喜帕,将卫云舟与外界隔绝开来。 长年宫外,自然便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驸马,如今日悬中天,恰是最温暖的时候。显住付 她的心也开始鼓譟起来。 花车停在她的身后。 等到卫云舟走出,锣鼓霎时喧天,鼓乐齐奏,繁弦促管,鞭炮声音也开始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 虽是未见喜帕下的脸,楚照还是觉得心颤。 夜晚梦中,此情此景不断浮现。等到真切见到时候,她反而觉得毫不真实了。 「驸马,您该下马去接啦——」有人提醒。 楚照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翻身下马,面容因日光描摹更加柔和。 她下马,一步一步,恰好重叠上自己躁动的心跳声音。 她的手要更大一些,接过卫云舟的手,滑腻莹润。 饶是周围沸反盈天,她们耳中却寂静,只能容下彼此的声音。 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楚照轻声开口:「殿下……今日甚美。」 紧接着便是一声轻渺的笑音,她笑她:「可是你还没有看见。」 她还盖着喜帕呢。 「总不可能一天就变样了吧?」 掌心覆上,楚照勐地使力,将卫云舟横抱怀中。 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音。 盖着喜帕,视界隔绝,卫云舟只能听见声音。 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心跳声音。 一声一声,叠合上楚照沉重的脚步声音。 她走得稳,花车路途不远,但她偏生走得慢。 像是还在等候她的回音。 「嗯,今天就变样了。」 楚照的声音从喜帕间隙中传入:「不管变成什么样,心总是不会变的。」 「嗯,很有自觉。」 都能感觉到她在帕下颔首。 卫云舟被楚照稳妥地安置在了花车上面,然后她再陪坐。 鼓乐再鸣,一片喜悦祥和景象。 既然是公主大婚,那定然还是要在京城中遍走一圈。 十里红妆,街头巷尾,群聚堆满了人,只为花车开道——就连路旁大树,都缠绕上了红色绸带。 人头攒动,大家都卯足力气,来见识见识靖宁公主的大婚。 第119章 洞房 人群喧嚷,倒是与这花车上的二人无关。 新婚果然黏,黏得二人在花车上面都十指紧扣,指缝缠绵。 祝福声音连天,不绝于耳。 楚照忽而问她:「中午可来得及用膳?」 她都磨蹭了许久,更不用说卫云舟这番打扮,想必是要两个时辰才能做完。 「没有,」声音隔着喜帕,有些低沉,「刚刚回宫,就被拉着打扮去了,全身不舒服,这头上垂饰压着也重。」 楚照只能安慰:「这事情完了,自然也就脱下了。」 卫云舟却没接这句话,反倒是说起吃没吃饭的事情:「你呢?比起我自己,我还是更加关心你,不会今天夜里又晕过去吧?」 饶是盖着喜帕,楚照都能想像出卫云舟眉毛扬起,唇角微勾说这句话的样子。 真亏她想得出来—— 洞房花烛夜饿晕,这也太逊了。 「要是我饿晕了,殿下会怎么办?」 「嗯,你猜?」卫云舟笑得抖。 楚照无奈:「我可不敢猜——要么是被扒光了看,要么就是被强餵饭,说什么都要让我醒过来。」 第241页 十分巧妙地结合了自己的掉马经歷。 楚照脑海中掉马的场景设想有很多很多。 像是什么情到浓处时候的真情表白,或者说什么机缘巧合之下的泄露。 可是她偏偏没有想到是这种方式,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 看她醉了,觉得不对劲,直接选择……鲜主副 不过也像是卫云舟干得出来的事情,可她偏偏就这么恶趣味,非得等到昨天晚上那种时候,才告诉她。 谁知道那一声「娇娇」惹起来的耳垂樱红绯色?! 花车巡了西市、南市,最后是东市,再准备从宫廷正门重入皇宫。 这在东市的时候,楚照还看到了老熟人——没错,就是钱霖清。 看来这傢伙的确一直住在东市嘛。 钱霖清是异邦人,长得高,五官深邃,今天她还特别引人注目地穿了极其鲜艷的绿色衣服,完完全全就是故意的。 浓烈的日光将一切都渲染得鲜艷。 花车上面的两个人那么红,这钱霖清是那么绿。 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家染坊搞来的衣服——怎么能够染成这种绿的?树木抽芽的嫩绿颜色。 她满脸笑容得看着楚照,手部比了几个动作。 楚照看懂了,大意是希望她千万不要忘记她,记得要召她进宫去。 钱霖清因为手部动作过大,还被旁边拦路守卫的士兵看了一眼,相当奇怪:「你这异邦人,手舞足蹈这么开心干嘛呢?第一次见别人结婚啊?」 钱霖清嬉皮笑脸,刚刚她得了楚照的答覆,心下自然美滋滋的,这会儿还有空怼起士兵来了:「对啊,当然是第一次见公主和驸马结婚。怎么,你还希望见第二次啊?」 这话说得颇为古怪。 那士兵愣了愣,立刻就明白了钱霖清的意思。天啊,这可是靖宁公主! 竟敢诅咒她二嫁!那士兵立刻噤声,都没功夫去骂那个口无遮拦的异邦女人了。 钱霖清得了答覆,也就该回去了。 她走了,花车上两个人,还等等候这巡市结束。 花车停至宫门,新妇驸马,要下车步行。 除却拜高堂,她们还要拜宗庙——这并非大梁惯例。 卫洞南在旁边看得眼热:「为何他们要拜宗庙?」 说是疑问,但总归是带了浓浓的反感。 要知道,只有皇帝和太子大婚,才能够拜宗庙。但是这婚礼,既然在宫中举行,那就自然有朝徽帝的意思。 别人开开心心,卫洞南胸中恨意翻腾。 不知道这老东西到底是怎么被迷了心智!不过没有关系,他开心就开心吧! 新人跪拜宗庙的时候,卫洞南在旁边冷眼瞧着,顺便瞧一眼朝徽帝,似乎一副闲适安宁的样子。 没关系,留给你开心的日子不多了。卫洞南暗下眼眸,今日,他是非要效仿那赵武灵王的事情,要把这老不死的关起来。 修仙?妄图长生?都可以。 跪拜宗庙后,又是繁冗的宣礼,折腾得太阳已经西下。 终于一切落定,便是拜堂。 燃烛焚香,爆竹奏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礼成——」 前些流程,卫云舟倒是配合,没什么动静。 只不过就在这夫妻对拜的时候,她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嗯,这里没有夫……」 楚照隐约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 「只有娇娇,是不是?」 饶是隔着一方喜帕,她都能看到她面上的狡黠笑意。 看来她这辈子都和这两个字脱不了干系了。 说是这样说,楚照还是觉得心中淌过一脉温暖。 就像昨夜一般,她非要把话挑明了说,要说清她是女子——像是这样,才能让她彻底安心。 才能让那个陡然破碎的世界焕然一新一般。 算了,娇娇就娇娇吧。 旁人看这对新人表情,自然以为郎情妾意,情意浓浓,哪里知道这个中玄妙! 拜堂之后,自然是双双送入洞房——只不过二人时间还有先后之别。 卫云舟先被送回长年宫。 驸马还得在外面晾一晾。 朝徽帝就在这个间隙,飘然而至,来到她的跟前。 虽然他脸上仍然带着笑意,但楚照总觉得捉摸不透。从今以后,这皇帝就是她的岳丈了—— 而她的最终目的,竟然是扳倒他。 朝徽帝含笑:「从今以后,朕的靖宁可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他特别强调了谁的所属。 楚照自然是客套下了,朝徽帝没吭声。 终于,他目送楚照背影远去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 交给?楚照得拿国家来换才行。未能彻底荡平这个邻邦,是他心中永远的憾事。 一顿折腾完后,便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卫云舟先行回宫候着,她被引到临华殿。 今夜的嬷嬷有些特殊,不全是长年宫中的人。若是全是长年宫中的人,卫云舟定然还能休息休息。 忙碌一天,滴水未进,还有头上繁重的头饰,个个都麻烦。 不过她今日格外地有耐心,就像她要等她心甘情愿那样。 等吧,等吧。 饶是嬷嬷不是长年宫中的人,如今端了红豆泥来奉公主,卫云舟都说了不要。 第242页 嗯,她又不是脆弱的驸马,一顿不吃不会饿晕。 她只是嫌这凤冠麻烦,安坐的时候,伸手微锤。 取,想取——只不过,今日她就忍忍吧。 今春的夜晚依然绵长,夜色浓稠。一轮清月从云层中破出,散发出盈盈辉光。 洞房之内,寓意喜庆如意的大红烛盏盏燃起,配上那些红色装饰,映得室内一片暖红。烛泪已然凝了许多,佳人等候颇久。 绣花缎面铺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等干果,卫云舟安静端坐。 也不知是几时了。 侍奉的嬷嬷宫女已经走完了。 对,走了才对。她忽而勾唇一笑。 终于,门口有了响动声音,紧接着便是接连起伏的行礼问好声音。 刚刚想着不觉得,大脑还有些昏昏沉沉欲睡的意思,如今,卫云舟却有些紧张了。 她难得有紧张的时候。 手不自觉地捏紧,有湿润的意味。 嘁,她竟然还会紧张得流汗?心跳咚咚。 修长的鸦睫垂落,她敛眸,定下心神。 楚照终于走进,那满院的人,如今也全都没了声音。 躲的躲,走的走,只有一些奉命来探听的人还在外面等候,不过她们更乖巧,知道不要发出声音,打扰这对新人的好事。 楚照今日着软履,脚步落得又轻又缓,新房中还铺有软毯,落地更是无声。 但是人影倾来的时候,卫云舟还是能够感知的。 目及,是裙面上面忽然压来的黑影。 她终于过来了。卫云舟深吸一口气。 「殿下?」楚照轻声唤道,还来不及等卫云舟的回覆,便已然握住她交叠的双手。 相握便是彼此涔涔的汗意。 她紧张,她也紧张。 楚照俯首,隔着那一方红布,将一枚吻,印在她的额间。 卫云舟微微仰头,语气柔和中又带了一抹嗔怪:「还没揭喜帕。」 「怎么,殿下心急?」楚照笑意盈盈,双手已然覆在旁边的玉如意上面。 喜帕内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嗯,对,本宫就是心急——」 这才第一天,胆子就这么肥? 莹润的玉如意,挑起喜帕,美人风貌,就在一掀一落之间。 几乎是同一时刻,楚照转瞬间屈膝,跪倒在她面前,笑道:「殿下心急什么?」 她今日眼尾还贴上金色花钿,室中烛光、窗外月光,如今都在她的眼中细碎破开,荡漾起来。 雪颊微微泛着酡红。 楚照本来还拿着那玉如意笑得随意,但目光真正稳下时,她还是不由得一愣。 「我心急,我心急你不心急。」卫云舟微顿,这才缓缓开口,眼底笑意更深,像是揉碎满室光华,「娇娇说,是不是这样?」 她胆子大得很,转瞬间就捏住楚照下颌——她屈膝跪倒,卫云舟想要动手,轻松许多。 「这才第一天晚上,殿下就打算欺负我了?」 「可没欺负你,本宫为了等你,这头上的冠戴到现在,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语气中带着蛊惑的意思,叩击在楚照耳廓,再缓缓转至心中。 当然,当然。 如果不心甘情愿的话,那就没有今天的事情。 她站起身来,放下玉如意,再将卫云舟扶起,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将这凤冠拆下如何?」 「驸马很有主见,以后本宫要多听驸马的。」卫云舟笑音轻渺。 凤纹铜镜,将这对新人映在其中。 楚照一一拆下凤冠、金簪,还有那些流苏坠饰。 「嫁给你真累脖子——」最后一件重物卸下,卫云舟开口,语调悠远绵长。 楚照不免忿忿:「我看殿下上朝时候,东西未必比现在少。」 卫云舟却又是一笑:「我又没说嫌弃,这两件事情累一累,还是受得起的。」 既要同她成亲,也要把控大权是吧? 楚照会意,目光垂落镜中,她伸手,刮过鼻尖,「今晨我说的不错。」 「如何不错?」 「又馋又什么。」 懒她不敢说了,可惜就算不出口,还是能够得罪新娘。 「又什么?」卫云舟执意追问。 楚照不答,胸中忽然觉得有些闷,她咳嗽几声。 她生怕今晚卫云舟再如法炮制,便打起哈哈来:「今天殿下累着了,该好好休息。辛勤,辛苦。」 都辛勤辛苦了,总不能还是懒了吧? 然而错误已然铸下了。 二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镜中美人云鬓嵯峨,桃腮杏脸,她笑得自在:「既然驸马都这么说了,本宫自然要给面子。」 楚照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第120章 合卺 沉重的髮饰已经拆尽,霞帔早就取下。 一根簪落,三千青丝尽情披散。 卫云舟如今只着广袖红裙。 「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眸光垂落在镜中人的酡红的脸颊上面。 「我就说嘛,是驸马急,不是我急。」 楚照还想辩解:「我哪里急了?只不过本来就该如此……」 卫云舟先没搭理她这句话,站起身来,微微仰头看楚照一眼:「真的不是你急?」 到底谁急? 楚照刚刚低头下去,便看见自己的手被牵住——卫云舟走在前面,拉她到铺着红绸布的桌案旁边。 第243页 凤鸟玉合卺酒杯,玲珑别致。 清液倾倒,声音泠泠。 倒完酒,二人对视,脸上便都显现绯色。 的确,虽然昨夜好像什么事情都做了,但是今天如此正式成亲,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臊。 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苦尽甘来的甜蜜。 她们相对而坐,玉白修长的手指刚刚覆上酒杯,便被按住。 卫云舟诧异,感到手背传来的温度。 「等等——」 看到楚照脸上不自在表情,她便笑了起来:「怎么?这酒里面有不能喝的东西么?还是说,刚刚驸马趁本宫盖着喜帕的时候,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她笑得纯粹。 楚照不觉心中一震。 那药她根本就没有带出来好不好?卫云舟只不过是偏偏不说好话罢了。 「我能加什么蒙汗药?」楚照皱眉,「这酒,殿下你能喝得?」 原来是记挂她的身体。卫云舟莞尔。 「这酒是长年宫中准备的,我自然能喝——只不过,我只是担心,驸马为了逃避,让我晕倒呢……」这话说得就像是似有所指。 楚照:…… 我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看她脸上表情风云变幻,卫云舟终于决定不逗她了:「好啦,快喝。」 卫云舟看似掌握主动权,但脸上已经绯色渐浓。 眸光交汇,似有万般柔情。 她们将酒杯中的酒饮了一半。 这酒的确酒味不重,但是对于卫云舟来说,恐怕还有些吃力——楚照瞥了一眼她,看见她面上绯色已然更甚。 靡丽的烛影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美不胜收。 她笑她:「殿下不是说这酒你喝得么?」 「嗯?」卫云舟瞪她一眼,瞳珠湿润,已然有些微醺,「我确实喝了呀。」 「好好好,你喝了,你喝了。」楚照只能连连摇头,然后接过彼此手中的酒杯。 一饮而尽。 交杯的时候二人的手有些讲究,刚刚喝完,楚照便突然使力,让卫云舟躺在她的怀里了。 她低下头来,下颌抵在她的下颌处,看着卫云舟鸦黑的眼睫孱颤,逗她说:「嗯,殿下脸红好好看……」 「嘁,你不脸红吗?」 话语中虽然带着嗔怪意味,但是卫云舟还是没来由地觉得不好意思了。她选择张开双手,将楚照的脖颈圈紧,她深埋在里面,轻轻地吮咬,像是温柔而甜蜜的报復。 「不给你看了。」她气鼓鼓道,温热的唇息喷洒。 楚照只能忍着笑,身躯一阵一阵地因为笑而抖动:「我不看,我不看。」 不看是一回事,手上动作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卫云舟如今还穿着束腰,那腰带自然是一下子就被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她嘟囔:「你不是不看?那你心急什么?」 楚照最擅长滑调:「我没有心急呀——不过是看殿下穿束腰累。」 「哎,你放开我,又占我便宜,」她的头,勐地就从脖颈中直起,如今她整个人悬空,只是坐在楚照身上了,「真的假的?」 楚照不解:「什么真的假的?」 她倏尔靠近,灼热的唇息不断地喷洒。 樱红嘴唇开始翕张,红得鲜艷,上面的口脂都还是原原本本。 马上就要擦上,只不过一点点的距离。 她们都能感到彼此唿吸的紊乱。 楚照紧了紧手中圈腰的力度,正欲低头而下的时候,却被卫云舟错开了——她扑了个空,正好落到卫云舟的脖颈处。 紧接着便是从耳廓喷洒过来的热气,这下可给她得逞了。 声音轻轻渺渺,但又带着丝丝的甜腻:「怎么啦?本宫刚刚说什么来着?驸马到底承不承认,是谁心急?」 亲不到当然急了。 「原来是……又坏又懒又馋。」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面往外面蹦,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 她能够感觉到脖颈处的轻轻用力,那是怀中人的不满:「果然别的国家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竟敢在大婚夜侮辱别国公主。」 说着说着,还有一道幽幽的嘆气声音。 似乎能够感到楚照的唿吸愈发急促紊乱,卫云舟忽笑,声音又甜丝丝的:「好了,抱我过去。」 「求人的时候就不治罪了?」 卫云舟偷笑,不说话。 楚照起身,如下午事,将她打横抱起,往红色拔步床走去。 拔步床,是传统家具中体型最大的一种床——新婚燕尔,自然要用这种床了。 卫云舟体态轻盈,将她打横抱起来自然没什么难度。 楚照把她放在床上,她刚刚挨到床,便笑意盈盈地夸赞:「看来娇娇还是名不副实……还是说,因为太急了?」 她还在笑她,尾音上扬,兴味十足,像狗尾巴草,逗得楚照心里直发痒。 楚照脸色一片绛色,她在床沿坐下,盯着卫云舟的眼睛。 一次两次便是罢了,句句都是如此,楚照自然忍受不住。 卫云舟还不觉故意的拨弄惹下的事端,她只是在欣赏楚照涨红后可爱的脸,心中闪过无数场景来。 比如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细腻葱白的手指抚上楚照的下颌,稍稍用力,让她因此低头,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风流自赏。 第244页 「嗯,娇娇好漂亮啊——怪不得,本宫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异样,是不是?本宫想想,手腕被冻得通红的可怜小姑娘?」 她拖着一腔曼丽的声调,缱绻得像是吹化绿水的和风。 「我知道你第一天就看入迷了——」似是不把楚照脸上绯红点燃,她不罢休一般,继续循循善诱。 绿水逶迤,芳草长堤,如云如霞。 楚照唿吸声音沉重,「因为殿下像花一样。」 「好俗气的说法,」卫云舟不满地嘟囔两声,侧过头去不看楚照,「那你就得是花痴吧?」 楚照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扣住那不经意间已经摸至唇边的手腕。 手指忽觉一阵潮湿温暖,被温柔包裹住。 卫云舟这才勐然回神,她扬头看楚照,对上后者不着调的坏笑。 紧接着便是如山倾倒一般黑影,追逐着清丽脸庞的唇角,铺天盖地落下吻来。 她顺势抱住她,热度攀升,怀抱禁锢。 玫瑰口脂的气味也在传递。 干净沉重的唿吸一点一点地让渡给彼此,触碰也不再克制。 吻虽然勐烈,但完全没有压人的气势,温柔得让人一点一点地不自觉沦陷。 「真厉害……」得空,卫云舟微微喘气,胸腔起伏,瞪一眼还在笑的某人,「说急还真是急?」 「对,我就急。殿下不喜欢我这样?」 终于,楚照卧躺下,在她的耳边,慢慢道:「今天有人来告诉我说,要我们动静大点——才能让某些人放心。」 「原来是做给别人听的,」卫云舟再转过头去不看楚照,一副气唿唿模样,「我不陪你玩,你自己玩去。」 楚照只能好言好语劝解:「那不行,我独木难支。」 她又伸手,覆住皓腕。 卫云舟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趣,她转过头来,看了楚照一眼:「还穿着这衣服呢,扶我起来。」 楚照不明就里,便将卫云舟扶起来。 大概是她走神缘故,卫云舟转瞬之间就将她抵在床上,这回,该她好好躺着了。 「好吧,虽然驸马不是真心实意的,但是本宫善良,还是愿意陪一陪的,毕竟夜还长。」她眸光仿佛碎落星荧,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卫云舟动作很快,那大红的喜服很快就被她脱下,只剩内里的素白中衣。 看到海棠花纹的时候,她还是怔了怔,她知道,这是大雍皇室的象徵。 一想到刚刚楚照得寸进尺的模样,她不由得莞尔,又拿这个开刀:「本宫说呢,今日驸马为何如此主动,原来是身后有靠山啊。」 楚照:?! 如此跳脱的想像,她都做不到。 「新娘帮你脱衣服,这下总不懒了吧?」卫云舟眼尾泛着笑,又让楚照等候,「这么重要的时刻,还是不急,我想门口那些听房的人,都还没开工呢。」 她站起身来,大红长裙松松垮垮,风华别样。 楚照口干舌燥,无话可说。 好吧,懒是不懒了,但坏是真的。嗯,明明不急的事情…… 啊,心乱如麻,她还是不要再想了。 她还在想着刚刚卫云舟所说的事,她说她第一天就发现她犯花痴。 当时不说,之后也不说,偏偏要留到这种时候来说。坏是真的坏。 思绪流转,青烟裊裊…… 楚照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她突然想起那喜服里面还缝了东西! 她转头看向卫云舟,发现她手上已经取出那云母状的香来。 正好她也在看着她。 「这是什么?」卫云舟诧异地问,看得出来,是香。 不过是什么香?需要缝制在喜服里面? 楚照结结巴巴道:「那个香,焚之有光……但是,你不要用。」 话刚刚一出口,就已经晚了。楚照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她想起的第一个词是这个。她应该马上让卫云舟放下的! 没错,卫云舟一听到「焚之有光」四个字,她就直接顺手去旁边的红烛借火。 燃、了。 楚照:…… 到底谁急? 「怎么了?」卫云舟站起身来,莲步轻移,虽然踏在软垫上面,但楚照自有她鼓譟的心跳为其叠奏。 「那东西……不是什么应该点的。」楚照的声音细若蚊蚋。 一步一步,还在缓缓而动,脚步无声,但仍然有清灵的笑声渐渐地漫出。 大红广袖长裙滑落,露出一片莹白。 「不该点的?驸马倒是同本宫说说,这大喜的日子,谁在你的喜服里面藏香,这藏的香,又该是什么东西?」 语气颇为自得,楚照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眼尾上扬,眸光中含着得逞的光泽。 所以,她一开始就知道?还是说,猜测出来的? 楚照不得而知,因为温暖的唇瓣已经覆盖上她的唇,然后开始滑动,到了耳边:「继续刚刚的话吧,第一天见面就犯花痴的……嗯,什么?」 她故意不答,然后又在床上摸索到楚照的手,紧紧扣住,别至自己腰侧,声声低语,缱绻悱恻:「但现在,是你的了。」 楚照侧过头,看见卫云舟的脸,雪颊泛红,似抹了绝丽的胭脂。 第121章 报信 夜色笼垂,鸦静雀默,云破星出。 第245页 偌大皇城中却暗流涌动,今夜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个安眠的好时候。 长年宫临华殿中,红烛凝泪,已经堆聚出小山形状。烛火晃荡, 「嗯……」 新人还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诉说着荒唐的余韵。 有一搭没一搭,卫云舟说什么,楚照也就跟着胡说八道什么。 逗得卫云舟止不住笑,「看来驸马真是熨帖又窝心,这是什么原因?」 她侧过眼睛看着她,眉尾的点金还有些许泛光。 楚照语速放得很慢,她煞有介事道:「很简单的嘛,因为要换靠山了——」 又在说刚刚那衣服的事情。 「我就说,这雍国来的质子心思不纯——」语调很轻,带着餍足。 楚照一只手容卫云舟枕着,她微微垂落眼睫:「那殿下倒是说说,我究竟怎么心思不纯了?」 「问你自己去。」一场荒唐后,卫云舟的眼尾仍然泅红,唇上口脂微乱,更是平添了几分秾丽。 忽而,她古怪地闷喘一声,便瞪楚照一眼,翻过身看向地上。 星夜流光如水,倾泻地面,和满室的红交相辉映。 时候已经不早了,她闭眸,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谁能想到有人要发动宫变呢? 好在她已经安插好了人手。再说了,这长年宫中,还是戒备森严。 除了,除了门口听房的那些婆子,不过想来也只是为了拿银钱,才为太子做这些事情。 想来,太子也不会交给她们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说,她们两个人,今晚安全得很。 楚照还在轻声细语地哄她:「好多。」 「该起来了。」卫云舟没搭理这句话,翻身起床,拢过衣服,「动静多,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楚照哑然失笑,不及追究这动静多少的问题。 看到那一片光洁的背,她怕她着凉,赶紧跟着起身,「我陪你去。」 「又陪我去呀?」卫云舟轻笑,斜侧过头,上下打量一遍楚照,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这种事情过后,自然是要陪着去沐浴的。 今夜大婚,长年宫中自然也有准备——临华殿仿水月殿样式,依然有小浴池,今夜更是保证水温恆常。 如昨夜事,纱衣覆体,打横抱起,往浴池去。 那屋外听房的婆子,听见里面天雷勾动地火的响声终于没了动静,各自对视一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里面的确是有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婆子,她的脸上喜不自胜:「老婆子我从来没有想到能有今天啊!」 另一个婆子笑她:「这有什么不好想的?公主殿下也是女人,有这一天不是正常么?」 第一个婆子不好意思道:「只不过刚刚那动静,确实大……」 另一个别处来跟着听房的婆子,只是皱眉,她便是接了太子差事的人。 这种经验,自然是要比这两个长年宫中的老婆子要丰富了。只不过,她需要确认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动静这么大,真是公主殿下做出来的事情?不会不是本人吧? 再说了,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换个人来也不一定。谁能确定里面的真是公主? 太子殿下说了,一定要确保是真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微妙,转头问道:「两位啊,这公主和驸马,还真是情谊深厚啊——我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见这么热闹的。」 一个婆子答道:「哎呀,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公主和那驸马,两情相悦已经很久了。」 她还有疑虑:「那,那声『娇娇』是什么叫法?」 毕竟隔了墙,听也只能听得模煳而不真切。莫非这驸马当真是这么大的胆子,还是说,公主殿下如此宠溺,竟然准驸马叫她娇娇? 两个婆子表情一凝,旋即难得地觉得不好意思:「哎呀,你还问我们呢!」 说着,不由分说,就把这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凑过来听房的婆子赶走了。 也罢,乐得她正好要离开,趁着这个被赶走的功夫,听房婆子也就快步走出了长年宫。 长年宫中四处扎满红色彩绸,挂满同色灯笼,喜气洋洋。宫外亦然,她往东宫去的路上,沿途大树或多或少都挂了些红绸。 公主殿下至今没有外出立府,那还就是皇宫里面的人,既然是皇宫里面的人,皇帝自然是要重视的。 明明是特别吉祥的日子,这听房婆子却觉得莫名有些奇怪。 今晚月亮和星星,都是有的,怎么就是觉得有些暗淡呢? 明明这路也是常常走着的,但是今晚她偏偏就觉得很是奇怪,偶尔在路上碰见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听房婆子又觉得可怖,像是遇到了什么鬼魅一般。 她不由得害怕地咕咚一声,吞咽一口唾沫,继续提着灯,摇曳着光影往东宫里面去。 星夜暗淡,那些本该象徵着吉祥如意、庆祝新婚的红绸,因着夜风乍起的缘故,开始胡乱飘飞,唬得听房婆子一愣一愣的。 哎呀,可怜她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得为了这些银钱,出来做这种事情!她抚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想要压下这种情绪,一边继续定了心神往东宫走。 要不是太子殿下这次给的实在是多,她也不干这活——谁知道皇宫夜里,会这么恐怖的! 其实她也不敢细问,为什么太子要去执意问公主成亲的事情。只不过这两兄妹素来不对付,也许是哥哥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关心妹妹也不一定…… 第246页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听房婆子已经走到了东宫。 她刚刚靠近东宫门口,就感觉到一股沉闷的气氛缭绕盘桓,让她心中郁结的气更加堵了。贤逐腐 哎!还好这太子殿下就这一个婚龄的妹妹,不然啊,再让她做这种事情,她说什么都不做了! 东宫门口站了个人,穿的一身绿色官服,文官打扮,两道秃眉额外惹眼。 那人主动问起:「可是刘嬷嬷?」 她点点头。 那人松了口气,道:「你直接进去,去成化殿找太子殿下就是了——该有的赏钱,不会少了你的。」 刘嬷嬷点了下头,然后小碎步走入宫中。 门口那个秃眉,似乎还有要等的人。可是,他在等什么人呢?只不过,这不是刘嬷嬷应该关心的事情。 她只需要快点拿到自己银钱——太子有过许诺的,给她两年的月钱! 东宫规模宏大,这曾经是朝徽帝住过的地方,那年皇帝入主东宫,便整个地将东宫翻修。 以至于现在刘嬷嬷走进之后,还有些找不着道。 她怀疑是自己年纪大了,恍惚间似乎看到几个黑影游来盪去的,似乎还提了剑,银光锃亮的,更坚定了刘嬷嬷觉得自己已经出现幻觉的事情了。 她几经波折终于走到了成华殿中。 门口又站了几个人,对她盘问了几句,大抵因为太子吩咐过的原因,也不多问,直接让她进去了。 殿中燃了香,青烟缠绕。 「太子殿下,」刘嬷嬷总觉得心里郁气重得无法排解,想要快点完成,「老奴特来给您报个信。」 卫洞南如今面无表情,他的案前累积了一大摞信件、案牍甚至书籍之类的东西。 他整夜没睡,昏黄灯火下,映照得他相当憔悴。 「刘嬷嬷啊,你过来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发问,「孤等你许久了,说吧,今夜,那对新人可是翻云覆雨、蜂狂蝶乱?」 他虽然没有直接和楚照说过什么话,但是那一日百官宴,卫云舟死活都要和那楚照在一起的样子,他还记忆尤新。 想到这里,卫洞南又不禁攥紧了拳头:「哼」 刘嬷嬷「啊」了一声,心下战战。 哪里有哥哥会这么问,这么形容的?只不过她也不敢细说,只道:「今夜老奴听了,这夫妻二人的确是情投意合,相当勐烈……」 卫洞南挑眉:「哦,看来真是如此啊?你确定么?」 说真的,他不能够完全相信。 刘嬷嬷对上卫洞南那阴鸷的眼神,生怕他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连忙援引了那两个婆子的话,开始证明自己真的听到的是真正的公主驸马所做。 「那床板啊,嘎吱嘎吱……」 她也不管真的假的,有的没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总算是让卫洞南有了信任的意思。 「好,好,打住,打住,」卫洞南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啊,这女人还是得治治——只不过孤没想到,那下三滥的弟弟还有这种本事。」 事到如今,卫洞南还是不肯相信这驸马会是楚照,恨他的哥哥,连带着也讨厌上他了。 「那,太子殿下,老奴我的……」刘嬷嬷还是鼓足了勇气,小声开口询问,「您之前答应过我的……」 她说话吞吞吐吐,袖子下面的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搓磨着。看起来,太子殿下的心情有些阴晴不定啊。 只不过,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一诺千金的事情,况且她两年的月钱对于东宫来说,自然是九牛一毛,说一说,大概也不会怎么样。 「什么?」卫洞南像是第一次听说一般,他相当诧异地看了一眼台下的刘嬷嬷:「你想问什么?」 那阴鸷的眼神越发狠厉起来,像是如冰凌一般,在寒春季节,让人不寒而慄。 刘嬷嬷知道自己此行是白跑一趟了。 她赶紧磕头道:「没有没有,老奴只是过来给殿下报个信。」 「好,好,」卫洞南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的串珠,收回了凌厉的视线,看了眼婆子,「你先出去吧。」 刘嬷嬷大气不敢出一口,连忙又谢了几声,「老奴这就告退了。」 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心道自己真是倒霉,快步转出屏风,就打算往东宫外面出去。 虽然走得快,但她的心中已经开始打算起来了……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她顺利地出了东宫宫门,那个有两道秃眉的官员,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再像刚刚那么走得快了,刘嬷嬷开始放慢了脚步,她在心中默念几个数,压抑怦怦乱跳的心。 果然今夜乌云垂殿,星月暗淡,不是没有原因的。 很快,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刘嬷嬷甚至没来得及吱声,便觉后脑勺一阵疼意。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来人,便直接倒在地上。 那人伸手,探了探刘嬷嬷的鼻息,似乎已经没了反应。 夜间宫中还是有巡逻的人,若是打出血来,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乎,他便选择了这样的策略。 人没了鼻息,先扔去柴房吧——眼下这个季节,已经没什么人往柴房里面去了。 第122章 走水 浴池中氤氲着缥缈的水雾,一团一团,朦胧清幽。 发尾湿润,湿哒哒地贴在修直光滑的嵴背上面;滴滴水珠滑落,勾勒出漂亮的蝴蝶骨。 第247页 楚照拿着手巾,沿着仔细擦拭,终于是将水液擦尽。 然后她再起身去旁边衣架上面拿了纱衣来为卫云舟披上。 她还是打算如刚才样子,打算将其拦腰抱回,只不过,卫云舟却突然盯着她,没动静。 「看什么?」楚照不由得发问。 「没什么,就是想看。」卫云舟拢了纱衣,兀自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笑什么。 是觉得她认真的样子还是挺有意思的。 然后她重又张开双臂,示意楚照再将她抱回。 新婚燕尔,甜蜜倒也正常。 何况,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卫云舟相当惬意,脚程不远,她还是愿意往楚照怀里窝着。 确实舒服。 就这么感受双手的重量,还有肩颈的被圈住的温度,楚照幽幽然来了一句:「还以为殿下是诚心悔改了。嘴上说着勤劳,结果路都走不动?」 亏得她今晚脸皮厚,还在那里叫「娇娇」。 哪有一天到晚做苦力活的娇娇! 卫云舟不吭声,只是窝在她的怀里笑,笑得两人身躯都在震颤。 楚照无言以对。 她走得更快了,春夜寒凉,卫云舟只着一件纱衣就在这里偷着笑,再走慢一点,万一害她染上风寒怎么办? 她终于是把卫云舟重新裹回床上。 不曾想,却看见她的鼻尖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不应该啊? 楚照蹲下,看她还在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颳了一下卫云舟的鼻子,问她道:「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笑驸马真心。」她莞尔,眼尾都漾起微笑来。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现在却是带了些许鼻音。 楚照皱眉,将手覆上她的额头:「着凉了?」 「也许吧,很快就会好的。」 不知为何,卫云舟的心情格外地好,她又重新窝在床上,眼波流转,不自觉地露出煞是可爱的憨态了。 楚照只能别开眼。 真不知道卫云舟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够这么自然地散发魅力? 不,这个念头刚刚出现的时候,楚照就将其否定了。 她又抬头,对上那双清灵的眸子。适才她眸光破碎,其间细碎荡漾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自然或多或少地,大概可能也许有,但更多的还是故意表现展露。 「就只关心一句话吗?」鼻音还是有些重。 她嘟嘴,耷拉着眼角,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那还要我怎么关心?殿下传染给我,我们一起承担?」 「走开,」这话说得颇煞风景,卫云舟马上变得气唿唿,「谁要跟你一起当风寒的同谋啊!」 这回轮到楚照在旁边偷笑了,她没说话,只是艰难地压抑自己的笑。 等她自己气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如此。 隔着锦被,卫云舟用脚碰了碰楚照:「你换身衣服,去外面看看。」 「现在就赶我走?」楚照一脸怅然。 卫云舟撇嘴:「叫你出去就出去。」 「好好好,我出去,」楚照站起身,换上早就备好的大氅,就往殿外走去。 她穿的奇怪,不过无妨,也许正要这么奇怪才是。 心跳声音开始鼓譟起来,她仰头看了眼天,白色还没找到入口呢——看来时候还早。 她出来的刚刚是时候。 刚刚迈过门槛的那一瞬,她便听得几声悽厉哀嚎的声音:「东宫走水啦,东宫走水啦!!」 音声极大,刺破这一片寂寥的夜空,要将这皇城上空虚伪的和平全部撕裂。 原本都跨出门槛了,楚照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回身,她站在门边上,噤声。 原书的剧情,开始浮现。 千秋宴大宴三天,休朝三日,皇帝为表自己的孝心,陪同皇太后在怀禾园中居住。 宴会隆重,但是守卫更加森严——皇宫中来去盘查,不容任何差错。 太子便将一些重要的人塞进进京祝贺的人中,将他的掌控的亲卫队布置于画舫中。 紧接着,东宫走水,一大半的人都会恐慌、不知所措。 再在此时,画舫上面的人,同陆地上面的人,举灯笼为号接应,封锁园中,外面的士兵进不来,便任由太子处置了。 当然,这些都是卫洞南美好的设想。 楚照冷冷一笑,就在这时,门口跌跌撞撞地扑来一个宫女,大声叩着门,「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东宫走水了!」 她看到楚照站在一旁的时候,还吓了一条:「驸马……驸马爷,您怎么在这里?」 「刚刚听到吵闹的声音,这才穿了衣服出来看看。」楚照露出和煦的微笑。 宫女这才看到楚照身披大氅,里面似乎就只着了一件中衣! 她顿觉羞赧,连忙转过头去:「奴婢刚刚多有冒犯,既然您都听见了,那就烦请告诉公主殿下——奴婢先行告退了。」 说着说着,这宫女便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来这所谓的大防界限,还真是牢固。 不过也是应该的——毕竟今夜是卫云舟大婚,除了她们彼此,的确是谁也不应该妄自去看。 楚照走回寝殿,拔步床边,红纱已然垂落。 她隔着帘幔与卫云舟说话:「殿下该起了。」 「你说的对。」卫云舟回得很快,她掀开帘帐,冲着楚照斜后方点头,「你去那里,给我取一件衣服来吧。」 第248页 楚照点头,时间紧迫,她只拿了顺手的一件,便回去给卫云舟换上。 等到二人重新穿好衣服,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天色都还是一片墨黑。 还有约摸一个多时辰,这天才会亮。 因着东宫走水之故,宫中的人或命令或自发,都各自拿了水桶,去往东宫救火。 长年宫中的人也不例外。 见状,楚照不由得哂然:「大家都去关心东宫,可惜东宫里面没有太子。」 卫云舟看她一眼:「你怎么想的?」 「我们去怀禾园吧——去接应太后和陛下?」 卫云舟眸光忽然明灭,她「嗯」了一声,让楚照先行等候。 今夜守在长年宫中的一队人,此时此刻终于露了头——她们并非西郊大营的人,而仅仅是只为守护公主殿下的一队人。 为首的女人跨步向前:「禀殿下,这怀禾园中,到现在都是安静祥和。」 卫云舟笑了起来:「自然安静祥和,走吧,我们去园中一趟。」 「对了,」临行前,她还特地叮嘱女人一句,「京城门可开着?」 那女人面露奇怪脸色,像是惊喜,但又觉得不应该如此:「开了,开了——听说,刘将军已经开始整军了。」 只需要皇城中一道敕令,他便可立刻带兵进来「平叛」。 卫云舟明白她的困惑,「不错,到底是为什么,那何门领愿意答应呢?」 他那残疾的儿子,如今还在她的手上。偏生不是她夺来的,是何桓生自己送来的。 楚照闻言,却是没作声。 她原本以为自己知晓些剧情动向,如今看来,这一切似乎都在卫云舟的掌控之中。 只不过,她还不知道,自己和何桓生这些人的这层关系—— 倘若她知道之后会如何? 倘若何桓生知道楚照变心如何? 倘若……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楚照定下心神,因为卫云舟已经让她陪同去往怀禾园中了。 二人的衣着,还故意有些凌乱,毕竟是刚刚被「惊醒」,乱,也是情理之中。 怀禾园大而偏,走水之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皇帝索性图个清闲,听了通报之后,他很快起床,便在殿中等候。 应昆站在旁边,侍奉皇帝,皇帝要做什么,他便去做。 漏刻声声,走水的消息过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这火,到底救下来没有?」他的声音颇为沉重。 应昆赶紧宽解:「陛下放心,这火啊,肯定会救下来的!」 「朕要听的不是这个。」皇帝皱眉不悦,「这太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此不小心?」 应昆知道皇帝的怒气从何而来。 陛下似乎本来就对太子有些不满,加之东宫是陛下以前居住过,重新修缮翻新过的地方,陛下对东宫珍而重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也许是双喜临门,太子高兴也说不一定……」 本着不离间父子的原则,应昆还是和稀泥。只不过,他也在心中直抱怨卫洞南,什么时候走水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 看朝徽帝没有解气迹象,应昆又奉承了好几句,决定转移话题:「陛下无忧。说起来,昨年您叫来的那批炼丹道士,过几天就是该让他们拿出成果的时候了。」 果然,寻仙问道、炼丹制药的事情,一下子就能让朝徽帝面色稍霁。 他舒缓了语气:「是么?那过几日,朕亲自去看看。哼,公主大婚,东宫走水,这两个人啊,都不让朕省心的。」 应昆不解:「公主殿下大婚怎么了吗?」 「可不能让那邻邦的那臭小子白白捡便宜,」他冷言冷语,「再过些时日,朕还得去见见靖宁——非得要扶持那臭小子一把才行。」 应昆噤声。 的确,最近雍国局势也不太平,那新皇帝据说血脉不纯——藩王起义一波一波地来,如今他正焦头烂额呢。 这个时候,凭藉大梁国力,若是扶持一个新帝出来,那便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朝徽帝抬眸,深邃的瞳孔一直望穿殿道,直直通往幽暗黑夜。 画舫仍然安静地漂浮在湖面,等候着一盏灯笼挂起为号。 终于,这些蠢蠢欲动的士兵,看见阁楼上面悬起的一盏灯笼——是今日公主大喜用的式样。 最平常的东西,才能不让人怀疑。 第123章 宫变 东宫忽然走水,长年宫也跟着乱。 不少宫人走来走去,自发地拿了水盆水桶,就在池中接了水,要去救火。 这也是宫中律令之一,如今宋扶央还在指挥着这些人赶紧救火:「拿了木桶盆子,就可以准备好往东宫去了!先把火救下来,如此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再有什么问题!」 每个宫人面上都心急如焚,的确,这种大喜的日子,偏生和东宫没有关系,它非要起火,实在扰得人一点不安生。 「说起来,太后娘娘和陛下还在怀禾园中呢?」接水的时候,有宫人好奇地问旁边的人。 「对哦,不过怀禾园离东宫远,恐怕陛下也懒得回来——不说这些了,我们赶紧去帮忙灭火吧!」 要是平常时候,她们大可不必这么上心,偏偏就在于,这两天是公主殿下大婚的日子。 为公主殿下考虑,她们也不想宫中所记录的是今日东宫走水,而不是公主大婚。 第249页 眼见得这些人忙碌,楚照忽而想起什么东西—— 她垂眸,看向卫云舟:「殿下不去怀禾园么?」 再晚一些时候,恐怕羽鹰卫已经包围了怀禾园。 「不去。」闻言,卫云舟转了回来,顺势就往楚照的怀里面靠,「我们现在过去,不是什么好主意。」 她倏尔抬头,和楚照四目交汇,瞳眸幽邃,眼尾又不自觉地翘起,就像唇角的弧度,笑得开心。 别人都这么主动了,楚照没有不主动的道理,她顺势就将人往怀中圈紧。 「为何不去?」她问。 卫云舟伸出手来,随性地在楚照胸前游离,撩拨得眼前人脸红心跳。 楚照今日「仓促」出来,本来就穿得有些奇怪。 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料,春葱般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挪移过。 从心窝处开始开始痒痒。 楚照俯首,挨上卫云舟的额:「干嘛呢?」 「消磨时间,」卫云舟答得理所当然,二人之间距离又变得颇近,唇息喷洒在饱满的额头上面,「再说了,我们现在是出不去的,不信你看这些救火的人。」 楚照这才抬头,去看不远处大门口,果然那些提了水桶水盆的人,她们依次排开,却没有走出去。 门外有些喧嚷的声音,那抹景泰蓝色的身影,似乎在争论什么。 「被拦住了。」楚照喃喃。 卫云舟点头,「是啊,出不去了,是他故意不让我出去呢。」 这个他,是太子。 「那我们怎么办?要是陛下有什么性命安危……」声音到这里就停了。 卫云舟却没什么表情,继续伸手做着刚刚的事情,滑过薄薄的布料,会蹭到里面的绷带,像狗尾巴草一样,仍然挠得心痒。 楚照无奈:「看来我们云舟真是事事都想到了,不然现在不会在这里折腾我。」 「就折腾你,」卫云舟鼓了鼓腮帮,手上动作不停,「害我昨天染上风寒了。」 「我不是说了,陪你一起么?」 卫云舟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她用额头轻撞了楚照下颌,嗔怪道:「谁要你在这件事情上陪我一起了!」 「好好好,不一起。」被撞了之后,楚照老实多了,「说正事,现在怀禾园什么情况?」 「太子派兵包围了怀禾园……」卫云舟声调散漫,不太当回事,「说不定,他现在正在焦头烂额,要不要进去见皇帝呢。」 楚照再也忍受不住痒意,伸出手来捉住卫云舟手腕,然后不经意对上眼神时,二人脸上都泛出笑来。 卫云舟的笑,倒像是做坏事终于被发现的笑。 「不玩了,不玩了。」她嘟囔几句,终于垂下手,这次换了头,她倚靠上去,叩击着不断加速的心跳,「我就不去了,兵营自然会有人去的。」 楚照知道,西郊大营的人进得来,这是何桓生说过的。 「殿下不去救驾?」楚照尾音上扬,似是好奇。 「我救什么驾,我一个弱女子,得需要别人保护才是,」她闷闷地冷笑一声,「好了,说正经的,太子谋反,我和他同为摄政之人,我贸然出现,必定惹我那父亲生疑。」 二人还是保持着依偎态势。 「你知道吗?」她的语气忽而变得飘渺起来,像是在怀念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楚照疑惑:「知道什么?」 卫云舟忽而抬头,对上楚照的视线,「他说,他要活到一百岁,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呢。」 活这么久? 「熬死我的哥哥,熬死我,还有我的……三个弟弟?」她缓慢地说着。 虽然语气平淡,但楚照听来还是觉得心悸。 要活到一百岁,还要熬死所有的孩子? 卫云舟仰头,二人终于分离,原是门口那边有人过来了。 「公主殿下,宫门外围了一队士兵,让我们不要出去。」宫人前来报信。 「本宫知道了,那就不用出去了。各自回去歇着吧。」 宫人这才抬头:「是。」 她看见公主和驸马二人衣衫都不甚整齐,想来也是刚刚才从睡梦中醒来,也不敢多注目,赶紧回去了。 「走吧,我们回去等着。」 夤夜渐散,星光开始黯淡,怀禾园中水映殿,却仍是灯火通明。 朝徽帝紧皱着眉头,听台阶下太监的汇报:「报告陛下,园林已经整个被羽鹰卫包围了!」 羽鹰卫,他自然清楚,这支卫队不过几千人,归东宫太子所管辖。 事情凑巧而又突然,今夜东宫还走了水,宫中好多人,都去了东宫救火。 怀禾园因着皇帝和太后都在的缘故,侍奉的人颇多,听闻东宫走水,即刻便派遣去了不少人。 这些人,一到东宫,就被扣押了下来。与此同时,怀禾园也遭到了包围。 听完太监的汇报,朝徽帝冷淡开口:「所以呢?朕的太子,他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太监扑地,脸埋得特别特别低:「太子殿下如今还在园外等候,他把怀禾园包围得水泄不通,让您交出……传国玉玺来。」 「让朕交出传国玉玺?」朝徽帝轻嗤一声,「他也配?」 应昆和地下的太监,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忍受这煎熬的气氛。 立地八角宫灯,模煳了朝徽帝的脸上的细纹。若非应昆知道皇帝具体的生辰年岁,他定然觉得皇帝还年轻。 第250页 经年来的求仙问道,对那些道士言听计从,他要永葆青春,延年益寿。 皇宫之中的炼丹所,没日没夜,夜夜青烟,源源不断地产出那些灵丹妙药来。 况且,还不仅限于此。那些道士,还会给皇帝一些灵巧的小玩意儿。 这些小玩意儿,皇帝还多次赏赐给群臣,以示自己的大方和毫不吝惜。 终于,朝徽帝开口了,声音不辨喜怒:「你让他进来见朕。」 羽鹰卫也是他为太子时所创,是只侍奉太子的一队士兵——只不过朝徽帝没有想到,这懦弱的太子,居然把这队士兵当做了武器。 也对,他早该想到这一出的。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报应终于落回到了他的头上。 想来,是身后有什么「高人」指点吧?他再度冷笑一声。 高人,朕要是抓住你,定然不会放过你——该死的老道! 太监犹豫了片刻,听见朝徽帝的一声冷笑,他还是应下:「遵命。」 说完这句话,他就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外,要去找那通信兵。 卫洞南如今正焦头烂额地在园外走来走去。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盔甲,手按在宝剑上面,不住地东张西望,听各方的汇报。 城门似乎没有动静,只要没有人进来就好,这几日,千秋宴和公主大婚一起,休朝三日,一切消息都封锁起来,他要能在这三日做成,那就万事大吉。 他的师傅,那个鬚髮皆白的老头如今也跟着来了。 这老头唤作孙檐,常年隐居夜泓山,卫洞南曾经听闻他的英名,第一次折节下士,说什么都要把他请到宫中来。 卫洞南心急如焚,问他道:「师傅,这水映殿怎么还没来消息?」 孙檐抚上自己的鬍鬚,淡淡道:「殿下勿急——老夫也同你说了那么多事情了,您还不知道,陛下的心气么?」 卫洞南机械地点点头,不发一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卫洞南都以为是皇帝偏心,因为他深深缅怀先皇后,所以才会对卫云舟宠信有加——直到孙檐的出现,他为他解答了困惑。 「皇帝怎么会不偏心男儿,而偏心女儿呢?」孙檐当时所说,卫洞南都还能想起,「只不过,陛下他最爱的人是自己罢了。」 思绪就到这里戛然而止,忽然跑来一个士兵:「殿下,殿下,消息来了!」 卫洞南急道:「有消息,你还不快点说?」 「陛下说了,让您亲自进去见他!」传令兵慌慌张张。 他看到了,卫洞南脸上刚刚还焦急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相当古怪起来。 太子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传令兵也不敢吱声。 太子和他们一样,都不愿意面对皇帝。 今夜羽鹰卫谋叛,都是半哄半推的——要是让他们一来就知道,今夜谋叛,他们是决计不会做的。 只不过,当他们上了画舫之时,已经是下不了台,便只能咬牙,和太子一起做了这差事。 「他让我,去见他?」卫洞南面色不善,他求助一般,看向孙檐:「师傅,您说,我要进去么?」 孙檐道:「您当然要进去了,如果不进去的话,那传国玉玺,皇帝定然不会交给你的。」 「可是我……」卫洞南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发憷。 孙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安抚道:「殿下要是不放心,叫上几个亲卫去就可以了——如今陛下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可我还是……」卫洞南面露犹豫之色。 孙檐还在宽慰:「您去吧,这外面,有老夫给您看着。」 说着说着,孙檐便示意卫洞南贴近,他耳语了几句。 卫洞南听得心潮澎湃:「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等会儿,您就这么告诉他就行了。」孙檐意味深长。 卫洞南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几个亲卫:「走,你们几个,随孤一起进殿去!」 「遵命!」几个亲卫一起应声,随着卫洞南一起进殿。 看着那几个玄色身影一併走远,刚刚一脸淡漠的皓首老头,如今唇角也已经勾起了一抹笑容。 「好你个卫绛,总算给老夫抓住机会了吧?」孙檐的双目愈发浑浊起来,他幽幽地喃喃自语:「当年一把大火,烧了道观的仇,今日总算是能够报答你一二了——」 第124章 写诏 水映殿中灯火烁亮,明亮辉煌。 卫洞南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 饶是他的身后还有一队亲卫,他都觉得胆战心惊——他让两个亲卫走在自己的前面,两个在自己的左右,剩下几个全部跟在后面。 虽然师傅说这水映殿中不会有其他侍卫,虽然跟着他进来这几个亲卫武艺都相当高超,但是卫洞南还是发憷。 朝徽帝看着紫檀木桌上的图册,上面圈圈画画了几个地方。 是寻仙的名山,他本来准备在公主的婚事过后,便去往这些地方的。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居然就这么急不可耐。 朝徽帝心中逐渐有数,他知道是什么原因。 盔甲摩擦的声音,昭示着父子相见。 卫洞南好容易才没有跪下,而是仰起头,直视自己的父亲。 朝徽帝看他,语气尽量放得和缓:「朕的太子,今日是不是煳涂了?怎么带着羽鹰卫,打到这里来了?」 第251页 卫洞南没有作声,只是双臂都在微微颤抖着。 朝徽帝见卫洞南不说话,反倒是打量起来了太子身边的那几个人。 其中有两个中年人,他眼熟,另外几个,全是年轻人,他不认识了。 「你们这前面的两个人,想来是认识朕的吧?」朝徽帝幽幽然开口,「当年的事情,没想到你们还愿意做第二次?」 卫洞南本来不欲接朝徽帝的这句话,但是听闻此言之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下去了。 听皇帝这副口气,他眼前的这两个中年人,和皇帝有故交——要是被挑拨离间了去,那事情的发展简直不可预料。 「父皇还是别挣扎了,」太子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朝徽帝一样平淡,「园中已经整个都被包围了,西郊大营的士兵也已经进不来了……您把传国玉玺交出来,儿臣还是能够让您安度晚年,做个衣食无忧的太上皇的。」 朝徽帝抚摸着自己粗硬的下颌,目光阴冷:「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卫洞南还是没有低头。 「别想了,传国玉玺,朕没有带来。」朝徽帝哂笑一声,竟然向后仰去,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你还有其他话要说的么?你已经是太子了,等朕百年以后,这皇位自然是你的——你心急什么?」 卫洞南咬咬牙,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问题就偏偏在于这里。 朝徽帝他压根不想将皇位让出来!如果不是他的师傅告诉了他,卫洞南恐怕一直都会被蒙在鼓里。 他忿忿开口:「父皇若是有心,就不会让儿臣与皇妹共同摄政了。再说了,儿臣能有今日,也是向父皇效仿的。」 不错,朝徽帝当年夺嫡手段也相当残酷。 「那又怎么样?」朝徽帝眯了眯眼睛,「朕把你的叔叔全部处死,也不过是为了你们,为了你和你的弟弟,这也是你攻讦朕的理由吗?」 卫洞南摇晃的手臂,如今幅度更大了。 他在动摇,只不过,刚刚临行前,孙檐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此时此刻还是占据了上风。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朝徽帝如此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决计不能容下谋叛。 卫洞南冷笑一声:「父皇啊,你我之间的恩情实在淡薄——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母亲的?」 卫洞南的母亲并非什么名门闺秀,而是一个宫女,毫无名分。 朝徽帝沉默顷刻,「你知道你母亲身份卑贱,可朕还是让你当了太子。」 不行,这一切都是皇帝的诡计——卫洞南摇摇头。 「那父皇又何必让靖宁一同摄政!」他高声,「宫中十处炼丹所,处处青烟缭绕不绝,日日仙丹出产不断,所以您才看起来如此容光焕发啊。」 他冷笑一声,金色的宫灯光芒镀在朝徽帝脸上。 吃了这么多,没有用是假的。 朝徽帝眯了眯眼睛,不做声。 卫洞南神情逐渐激愤起来,巨大的愤怒已然压倒了他心中的恐惧:「我算什么?你从来没有把我当继承人培养!」 他勃然大怒:「把玉玺交出来,写退位诏书……!否则,父皇,您应当知道赵武灵王的事情吧?」 言罢,卫洞南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狂笑能够减轻他心中的愤怒一般。 朝徽帝淡然自若:「朕刚刚已经说过了,玉玺,没有带来。」 「那你就告诉我它在哪里!」卫洞南大喝一声,「我自己去取!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写诏书!」 「写诏书?」朝徽帝一脸悲悯地看着台下近似疯狂的儿子,「朕可以写,但是你呢?」 卫洞南已然是强弩之末,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和朝徽帝说下去了。 这是他刚刚临行前,孙檐同他嘱咐过的事情:「陛下善于操纵人心,您和他对峙,很容易陷入他的陷阱。当您觉得无法掌控的时候,还是早些时候出来得好。」 「等会儿我进来取,如果你不将诏书交出来的话,就等死吧。」卫洞南磨了磨自己牙齿,「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说完,他便招唿了身边的几个亲卫,急匆匆地走了。 朝徽帝看着儿子仓促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应昆,」半晌,他终于叫了旁边的太监,「磨墨吧。」 他的声音相当平静。 应昆讶然:「您说什么?磨墨?」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因此愤怒,决定罢笔,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愿意下诏书。 「您真的要写吗?」没有等到朝徽帝的回答,应昆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朝徽帝嘆了一口气,「太子这么仓促的行动,想来也是那个臭老道害的——你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么?」 应昆小心翼翼答道:「记得。」 朝徽帝寻仙问道之事已经持续快二十年了,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期间总有杀人见血的事情。 毕竟是道士,毕竟是仙人,有些仙风道骨的,自然不愿意为了铜臭之物,毁灭了自己的道心。 夜泓山上有一道观,已经经歷过三朝,歷时几百年之久,号称一颗灵丹一百年。 朝徽帝自然垂涎三尺。他从一开始,就在打夜泓观的主意,只不过,这些道士还颇有些讲究。 他们嫌弃皇帝修道时间不长,不肯炼丹。于是乎,皇帝潜心修道了几年,那些道士再度变卦。 第252页 朝徽帝本来嗜杀,既然按照这些人的规则,他行不通,便起了威逼利诱的主意。 最终,他选择一把火烧了夜泓观,将那些道士全部赶出来;而他则派人在山脚下面设伏,将能够抓到的道士全部斩杀,血流成河。 「你们炼制的什么长寿丹药有什么用?还是去琢磨琢磨如何让自己的血肉之躯变得刀枪不入吧。」 这是朝徽帝的原话。 「那些道士里面,大概总是有漏网之鱼吧?」皇帝喃喃,「我没见过那老道的尸体。」 应昆沉默不语,最终他斟酌道:「那,陛下,现在您是打算写诏书么?」 「写,」朝徽帝点点头,「拿笔来吧,这傻太子,饿死赵武灵王,可不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他这么仓促行动,一定有走漏的风声。」 应昆的瞳孔骤然变大:「也就是说——」 「对,朕猜想,天明时候,就有救驾的人了。」他接过递来的笔,开始书写退位诏书,「这诏书写下来,也是宽慰他的。」 应昆吞咽了一口唾沫,看着皇帝一笔一划地写着诏书。 陛下已经多少年没有自己写过诏书了。 诏书既成,还差玉玺加盖。如今已然是天光乍破的时候,星夜已然退散。 只不过,这封退位的诏书,再也等不到加盖的那一刻。救驾的人,来得比朝徽帝想像中的还要早。 卫洞南又受了孙檐指点,去皇帝的寝宫搜查,终于找到了玉玺。 正当他拿着玉玺往怀禾园中赶的时候,他看见了面前一队绛红色城卫衣服装扮的人。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心跳如鼓,这些人,不应该在城门口拦住西郊大营的士兵进来么? 卫洞南怀揣着玉玺,看清为首的人的面目: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在目。 这不是何桓生么?他出现在这里,没有问题——只不过,为什么他带着士兵? 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卫洞南神色肃冷,他假装无事:「何大人,您怎么带着这些人?要知道,宫中是不准携带兵甲的。」 何桓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卸甲?」 卫洞南面色一凝。 看来,这个傢伙知道点什么!况且,他出现在这里的话,岂不是说明……还有更多的人知道了? 卫洞南知晓时间不长,这也是他的师傅告诉他的——休朝只有三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让皇帝写下诏书。 西郊大营中心怀对公主不满者众多,孙檐还对他许下承诺,说只要这宫变一出,这些人必然望风而降。 毕竟皇帝也就他这么一个加冠的男子,那些离得近的叔叔伯伯全部被朝徽帝杀了个干净。 况且,如今一朝,大家都对「孝」字讳莫如深。 何桓生摩挲着腰间的佩剑,一言不发,眸光冷冷地看着卫洞南。 「宫中有变,孤自然是奉命平叛,叛军已在怀禾园,」卫洞南沉声道,「何门领既然来了,那就随孤一起去吧。」 他身边就跟了几个亲卫,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胜过何桓生。 何桓生点点头:「遵命,在下也是听说,宫中有人谋叛,特带人来看看——还望殿下稍后再治罪。」 「既然是平定叛乱,那就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事,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卫洞南一面打量着何桓生,一面说,「看来,何大人同孤是一起的,我们一起过去吧。」 「只不过城卫人数少,又逢太后娘娘千秋宴、公主大婚,这可供差遣的人数实在少……」何桓生还在解释。 卫洞南心中的气愈发顺了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风声究竟是如何走漏的。 但是何桓生和他那十几个二十个城卫,想来在几千羽鹰卫面前,不成气候。 「无事,事发突然,孤也只能差遣这为数不多的卫队。」他还有空安慰何桓生。 卫洞南让何桓生走在自己的前面,何桓生也答应了下来。 时至此时,卫洞南才觉得自己心中缓下了一大口气。 他此前生怕被这何桓生偷袭,想到这里,他不禁紧了紧手中包裹起来的玉玺。 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写没写诏书……卫洞南心中愈发没底起来。 没事的,他的师傅还在怀禾园外看着呢,不会有事。他暗自宽慰自己。 第125章 落定 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刚刚还在园外唬人的羽鹰卫,霎时间便被无情制服,血从玄色盔甲中浸了出来,似朵朵绽开的血花,泅到宫砖之内。 清晨的金辉与血色交杂,令人见之色变。 空中瀰漫着一股血腥气味。 宫中的侍卫,哪里比得过真正上战场的士兵? 「有诏杀贼!」慷慨激昂的声音响彻,直冲云霄。 羽鹰卫本就军心不齐——要知道,这可是谋逆之罪! 他们慌慌张张地拿出兵器,可惜一夜劳累,早就筋疲力尽,很快便被士兵一一击倒。 刘康远见势头向好,又念起公主嘱咐,便道:「降者不杀。」 顿时有些人纷纷丢盔卸甲,放下手中兵器,跪地求饶。 然而还有些人不肯投降,挥剑抵抗并训斥旁人:「他让你投降你就投降?今日来此,已是弥天大罪,难逃一死!」 刘康远眉目森冷:「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做这差事?」 第253页 那人哈哈大笑,鲜血如线,从他的手腕开始汩汩地往下面滴落:「羽鹰卫本就听令于太子,太子有令,自然不得不从。」 「谋逆之事,也不得不从吗?」刘康远提了剑,逐渐靠近那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的卫兵。 「我死便是死了,不过你们大营士兵,想进宫城中来——难道还能免罪不成?」那人大笑起来,相当悽厉,「太子殿下如是出事,刘将军费尽心思背靠的大树,终于起了作用……」 刘康远眸光一闪,长剑挥动,霎时间就杀死这个妄言人。 「说的不错,但是非常之时,自然有非常应对。」他敛眸,继续下令:「所有人,在这里等着!」 那死人说的是实话,西郊大营中有二将,他为镇南将军。除此之外,往日还有一佟姓将军,二人争权夺利日久,直至朝徽帝将西郊大营兵符移交给卫云舟,这两人终于明面上歇了下来,不生事端,但是仍然在暗自较劲。 不似佟将军,刘康远早就投靠公主——如今进宫,也都是卫云舟所预料。好在卫云舟料事如神,他没有迟来。 时间刚刚好。 「你们在这里守着,我进殿去面见皇上。」 皇帝面前仍然摆着那一张退位诏书,还差一个玉玺加盖——他还在等候。 等来的匆匆脚步声音,他不禁皱眉,循着声音望去时,竟然是一个面染鲜血的魁梧大汉。 朝徽帝讶然:「刘镇南,你怎么来了?」 刘康远步履匆匆,立刻跪地拜见:「末将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朝徽帝面色微动,他自然知道,刘康远是管哪里的人。 西郊大营的二位主将之一——问题就在于,西郊士兵,无令不可入城。 看来他的傻儿子,办事一点不牢靠,这么快就把风声传了出去。 朝徽帝微笑:「无妨,爱卿能来,实慰朕心。」 刘康远见皇帝面色和缓,自己心中大石也落了下来。只不过,朝徽帝忽然话锋一转:「外面那些叛军,全部都诛杀了么?」 「回陛下的话,降者未斩。」 朝徽帝点头,他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朕就出去看看。」 刘康远低着头,护送皇帝出去。 卫洞南还怀揣着玉玺,惴惴不安——不知道怀禾园中到底是何景象? 直到他闻到了空气中瀰漫的血腥气味,浓烈到让人噁心,一股一股地直接往他的鼻腔里面扑,他开始反胃,最终,他意识到了不对,准备回身逃跑的时候,却被何桓生狠狠地推了一把:「太子殿下,我们还没到怀禾园呢!」 卫洞南身边的几个亲卫也顿时抽剑出鞘,一副相当戒备、随时开战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恨恨道:「何桓生,你区区一个门领,也敢参与此事,真不怕满门抄斩?孤要是死了,你也逃不了!」 「满门抄斩?」何桓生不屑一笑,面上疤痕更加瘆人,「太子殿下多虑了。」 卫洞南怔然,不明白何桓生这句话的意思。 何桓生森冷一笑,其他人不敢对卫洞南动手,他敢,还要置他于死地——刀剑无眼,说伤就伤。 那几个亲卫见状不妙,便开始动手,只不过何桓生等人人多势众,那些人还是他的精锐属下,手覆印记。 只不过,何桓生今日叫他们来之前,让他们黥了相关的印记。 不多时卫洞南身边便一活人都不剩,卫洞南见状不妙,拔腿就往怀禾园中跑。 何桓生的表现,实在反常又怪异——再怎么说,他卫洞南都是储君,都是国本,可那何桓生完全就想是要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他哪里跑得过何桓生?后者疾步追了上来,将他肩膀按住,便又是裂骨的一刀,痛得卫洞南呲牙咧嘴,嗷嗷大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怒吼,「你把孤杀了,你们所有人,一个一个都跑不掉!」 何桓生不做回答。 他听觉敏锐,听到远方传来的响动…… 「不行,快撤!」何桓生抿唇,如今怀禾园中一片大乱,其他地方还有羽鹰卫把守,并没有闲杂人看见他们,「先走。」 卫洞南痛得嗷嗷直叫,刚刚何桓生噼了他一刀,正好碎了他怀中的玉玺,他还不至于马上就死。 终于,他等到了朝徽帝过来。 「父皇,父皇……」他喃喃自语,卫洞南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睛瞪得老大,「救我,救我……」 他伸出了手,伸向皇帝,希图能够得到挽救。 朝徽帝陡然大惊,快步跑到卫洞南身边,看见他五脏六腑都渗出血来,「别急,别急,朕会救你!宣太医来!」 卫洞南翻着白眼,一遍一遍地从口中吐出血沫来:「父皇,救我,救我……」 「朕会救你。」朝徽帝皱眉,抓住卫洞南的手,「你先不要说话,你会活下去的——」 卫洞南忽然哆嗦了一下,怀中碎裂的玉玺,忽而就落了地,碎得更多了,明黄色的龙袍上面,如今也全部染上了血迹。 太医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朝徽帝背着手,听太医的汇报,他没有作声。 「死了么?救不了了?」 「回陛下的话,目前情况如此。」太医斟酌答话,因看不清皇帝表情,而变得相当谨慎。 朝徽帝闷哼一声:「那就算了,先给他收尸吧。」 第254页 见皇帝没有迁怒于他,太医这才松了口气。 如今怀禾园中一片大乱,太后和后妃等人,全部都被吓得不敢出来。她们只知道有人谋叛,却不知谋叛者为谁。 朝徽帝也不会让多余的人知晓谋叛者为谁。 他吩咐应昆:「太子暴卒,如今正值太后千秋、公主大婚,秘不发丧——过两个月再说。」 应昆知道皇帝这是想掩盖此事,他赶紧应下。 这仓促滑稽的宫变,就这么告一段落。 「将宫中封锁,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宫!另外,将这宫里面,里里外外都给朕搜一遍。」 刘康远坐立难安,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突然死掉。 一旦死掉,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太子逼宫,传出去多么让皇家蒙羞啊! 何况这还是当年朝徽帝做过的事情。 应昆跟着皇帝回了水映殿中,「陛下,要怎么搜?」 「罪魁祸首恐怕已经出逃了,」皇帝冷冷地垂下眼睛,摸出一个小药瓶来,「那死老道,为了报復朕,还真是煞费苦心。这是朕刚刚捡到的。」 那个小药瓶上面有着花草图案,正是夜泓观的标志。 「那还有……」应昆欲言又止,剩下的词句,是必要。 朝徽帝目光变得森冷起来:「只不过跑了一个,朕只是想要知道,这宫中,还有没有其他人想要太子性命的?」 两相制衡,如今少了一个,天平就这么倾倒了。 「摆驾长年宫,朕要去问问朕的女儿女婿了。」他忽而一笑,「不知这一对新人,昨夜如何?」 长年宫外的羽鹰卫很快便束手就擒。 皇帝只是让他们在门口先等候着。 「公主如今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的话,殿下还在临华殿内呢——昨夜的洞房。」 皇帝点头,便往临华殿去,他特地没有让人通报。 他刚刚走近,便听得几声吟哦之声,惹人浮想联翩,终于他还是停了脚步,让应昆通报一声:「陛下驾到!」 于是乎,这对新人才「猝不及防」地整理,匆促出现,参见皇帝。 两人面上芙色未消。朝徽帝只是扫了一眼,便看见卫云舟脖上那些盖露不住的红痕。 朝徽帝微微蹙眉,对楚照心下不满又生了几分,这可恶的混小子。 只不过他面上还是带了笑意:「朕今日来看看你们两个,想问问夫妻生活是否和睦——嗯,不过看眼下这个样子,不须朕多问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楚照一眼,眼中净是责备。 呃。楚照无言以对。 「昨夜吵闹,你们可还睡得安稳?」 卫云舟答道:「我们起来看过,说是东宫走水……门口卫士说不让我们离开,于是我们就回来了。」 皇帝轻轻颔首,忽而看了一眼楚照:「驸马跟朕过来。」 楚照心里一惊,莫非这皇帝还要对口供不成?话说回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卫洞南到底是死是活? 皇帝让楚照跟着她到了偏殿,道:「朕这女儿是先皇后唯一所出,驸马,还是要好好对待她——饶是新婚夜,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楚照再度无言,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是谁在折腾谁。 「刚刚朕也听听房婆子说了,」皇帝眉间郁气少了几分,「总之,你心中要有个度,可别委屈了她。」 楚照满口答应。 皇帝并未再多说,终于离开了长年宫。 等到皇帝走后,卫云舟相当好奇,过来问楚照:「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少折腾你——说你娇弱。」楚照一脸无可奈何。 「哈哈哈,」卫云舟笑得发颤,也煞有介事道,「嗯,这下驸马可就要奉诏行事了。」 看卫云舟高兴,楚照不由得生出刮那挺翘鼻尖的冲动:「还傻笑呢,你爹他过来,不就是怀疑你么?」 「那还能怎么着?本宫可是忙着成亲,忙着和驸马一度春宵……连长年宫都没出过,」卫云舟终于止住笑意,捉住那只磨蹭她唇边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 少了一个孩子,皇帝决计不会再想少一个。他来,只是想要寻求一个安慰。 「哎,你还是得好好听皇上的话,」她勾住楚照脖颈,覆上她的唇瓣,唿吸都变得馥郁粘腻起来,深深吻她,「是吧?要好好对待我——」 有太多证据可以供她指认——红色灯笼、做过标记的兵器……只不过,这些东西,统统都没有派上用场。 皇帝掩盖了太子谋反之事。刘康远明升实贬,被派往北境。 既无人谋叛,何来救驾之功?没将他杀死,已是万幸,刘康远学会了噤声。 只不过,北境路途遥远,风餐露宿,又有歹徒出没,随随便便「死」个人,倒也是情理之中。 终于,知晓这场滑稽宫变的人,全部被灭口,抑或是发配边疆,还有些人,被关押在天牢,等候审判。 第126章 戒严 昨夜至天明,皇宫中发生了不可外泄之事。 有些暂留于宫中、还未及出宫的京中贵女、世家公卿,全部被拦了下来,挨着挨着搜查。 详细到每个人的籍贯,所来何处,家中长辈等等。 众人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听侍卫盘问过了。盘问过了还不够,还要逐一找来名册检验,对上那些受邀名单上面的名字,一一比对之后,这些人才能够被放走。 第255页 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从目前搜查的大阵仗,人们也可以猜到一二。 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究竟是谁发动的,受害死伤者又是谁,就不是他们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朝徽帝考虑到这些人太多,不能像亲眼见证者那样除之殆尽,便要求亲卫认真盘查,再统一一个时间,将这些人放出宫去。 楚照从长年宫中出来的时候,都看不见什么人——无关人员,早就被「请」去集中盘问去了。 亏得她是公主驸马,如今行动还是自如。走到路上,看见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他们只是觑了楚照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今宫中如今肃穆森冷,还能有年轻男人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动,想来也知道是谁。 不过,其中一个大汉,还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回过头来,叫住楚照:「侯爷,您是刚刚才从长年宫中出来么?」 楚照闻言站住,回过头来:「正是。」 她脸上带着微笑,一副蔼然模样。 那大汉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侯爷还是早些去柏堂里面坐着的好。如今非常之时,您还是不要随便走动。」 她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同时又不免好奇一句:「那就在此谢过了——只不过,不知道几位又去什么地方忙去?」 那大汉本欲再说什么,旁边的人用手肘碰了碰他,他这才回过神来,道:「是在下的本职工作罢了。您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我们接下来还得去长年宫。」 去什么地方倒是说了,只不过未曾透露到底要做什么。 楚照依然含笑,微微点头再示意感谢,便往柏堂中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院中一片狼藉——那些鸡舍的顶部茅草,全部用剑挑破,穿刺出好几个洞来。 「我知道他们要过来搜查,没想到连鸡舍都不放过啊。」楚照幽幽地嘆了一口气,在鸡舍旁边转悠了几圈。 翠微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补了一句:「是啊,我们的水缸都被翻了个里里外外的。殿下啊,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这么大的阵仗,就知道不是小事,」楚照喃喃自语,「还有些人走不了呢。」 「是,虽然宫中没有明令禁止不能外出,但是出去便是那些带甲卫士,我才一出门,他们就把我们赶回来了。」翠微语气相当不满,「然后呢,距离我被赶回来没有多久,就又来了一队甲士,把我们院落翻成这个样子了!」 「没出事就好,这皇宫戒严,这几天恐怕还不能解除,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翠微又嘟囔了几句,看楚照没有再打算说下去的意思,她也走了。 楚照看了看那些被糟蹋得一片狼藉的鸡舍,就觉得愈加烦闷——好歹这也是她的心血。 话说回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子已经被关押了么?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他的谋叛。 按照原书剧情,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太子,他只是一怒之下将太子关押,扬言兇狠,但实非真心——只不过卫洞南忍受不了压力,选择了咬舌自尽罢了。 楚照开始沉思,走回房中。 倏尔,她听见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音,这可把她吓了一大跳:「谁在那边?」 循声,她看向近处那边厚实的黑色帘幕,里面似乎藏了什么大块的东西。 莫非是漏网之鱼?怎么摸到这里来了?楚照本欲提剑,那人却一脸炭黑色掀了帘幕,撞了出来。 原来正是何桓生! 「何门领?你怎么在这里?」楚照刚刚悬起的心,如今总算是是放了下来,「你这是……」 他脸上全是炭色,几乎看不出原来面貌;衣服也不是城卫装束,而是宫女的服装,套在他的身上,格外滑稽。 何桓生没去注意楚照奇怪的目光,只是谨慎地问:「殿下,那些甲士可是走了?他们刚刚搜查过这里?」 「嗯,刚走。」 楚照坐回原位,何桓生见状,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也跟着坐在了楚照的对面。 「外面全是人,在盘问搜查,」楚照沉声,「昨夜发生了什么?」 何桓生擦了一把脸,将脸上的炭色抹去了些,那道疤痕又出现狰狞痕迹:「太子被我杀了。」 刚刚还稍微显得缓和的气氛,就因为何桓生这简短的几个字,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楚照瞳孔微缩,这话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她脑海里面炸开。不过她眼中的惊讶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瞭然。 怪不得,今日皇宫会如此戒严——皇帝甚至在天还没多亮的时候,就亲自来长年宫看看发生了什么。 当时,楚照和卫云舟都以为,太子只是被抓了而已……没想到,他已经死了。 「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他?」楚照的声音有些轻颤,「现在皇宫戒严,说不定接下来皇城也会戒严。不说到时候你如何考虑,就说现在,你如何出去?」 何桓生低着头,唇线绷得冷直,一双手上面还有褐色残余。 他没有立刻回答楚照的话。半晌,他才缓缓抬眼,对上楚照的视线,道:「属下并非蓄意杀他……只不过他当时跑得太快,想要去怀禾园中找皇帝,他那时候已经看见了我的真面目,如果……」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 第256页 是的,卫洞南看见了他,而皇帝必然不会杀他。一旦暴露,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你还真是勇敢,现在好了,杀了他,我们要一起承担了。」楚照缓声,「那么多人在宫中盘查,你是怎么逃过来的?」 她看着何桓生身上那一套被撑大的宫女衣服。 何桓生这才解释起来。 原来,他们几个人,当时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闯,稀里煳涂地就躲进了一个柴房,他们准备往那些碳火木柴里面躲,哪里知道里面还有一个昏死过去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没有真死,一觉醒来,看到他们几个人闯进来吓得不行,在何桓生等人的逼迫下,老嬷嬷带着这几个人换了衣服。 「那老太婆已经认了,」何桓生回忆着这事,「她骂骂咧咧说着横竖都是死,最后还是把我们几个人带去换了衣服——我剩下的那些手下,他们如今还在柴房里面等着。」 楚照听出这话里面还有别的意思。 他手下还在等着,何桓生冒着再被发现的风险过来,一定有话要对她说。 「何大人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楚照用指节叩着梨木桌,语气淡然自若。 何桓生干笑了两声,迎上她的目光:「殿下果然聪明。」 楚照微笑,不答话。 「在下过来,便是还想要提醒殿下一件事情,」他斟酌了片刻,「昨夜那香,您可记得点了?」 楚照嘴角抽动了一下。 嗯,点了,但是不是她点的。 「点了。」 何桓生颔首:「既然点了,那效用就惊人——凡是闻香后初尝情-事,能教人死心塌地。」 楚照:??? 看出楚照眼底泻出的惊讶,何桓生又补充道:「不过殿下不要欣喜的那么早,那香虽然管用,但是最好的效用,也需要配上那药散才行。从今日起,您就可以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殿下服用那药散了。」 楚照舒了口气。谢天谢地,我的娘。 「太子一死,皇帝可能更无心朝政,这一年半载,殿下好生侍奉公主殿下就行……」何桓生一字一句,忽而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过了这段时间,您最好是让公主怀上孩子。」 这恶毒的计谋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只不过,楚照还是表现得颇为感兴趣:「然后呢?」她一只手撑着下颌。 「怀上了也不能让她真生下来,得让她滑胎,」说到这里,何桓生目露凶光,「那时候,她必然郁郁不乐。终于,一切都听您说的算了——」 楚照咳嗽了两声,「何大人还真是计谋深远,想得周到。」 「这都是大殿下曾说过的。」何桓生倒也老实。 楚照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 「说起来,前几日我收到了大雍来信,说新皇登基了?」她试探着问话。 虽然这两人平素称一、二,但实际上在大雍皇室中,并非按此计数。二人头上,都还有哥哥。 「嗯,新帝登基,只不过那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何桓生语气平平,「二殿下顾好自己在大梁的事情就好。」 嘶,他居然是这种人?仅仅是奉行侍奉在大梁质子的命令,并不关心国内夺权之事。 这么说,藉助他的力量归国,恐怕不行。再说了,这人身上还有一个疑点。 「说起来,我还是对刚刚何大人所说的事情感兴趣,」楚照又迂迴刚刚的话题,「不知道,何大人还记不记得?」 何桓生闻言一怔,「何事?」 楚照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如今宫中多少人都知道我有什么隐疾,上次我还听那些嘴碎的太监说,说我不能人道,和他们一样——」 「一派胡言!」何桓生勃然大怒,直接站起,「这喉疾断然不可能影响人道之事——殿下还是少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反应这么大?他既然清楚,怎么从来没有提出过解决办法的? 发泄完了怒火之后,何桓生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冲动了,他又坐了回来,慢慢道:「这喉疾断不会影响,殿下可不要把那些死太监所说的话听进去。」 「嗯,有何大人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何桓生又道:「话说回来,上次那钱医师给的药,殿下吃了可有效用?」 说是关心,但楚照却感觉出不寻常意味来——关心她好和关心她不好,都是同样一种焦虑。 「只能止痛,没有多的用了,」楚照摇摇头,「她后来倒是给了我一盒有点作用的药……」 「那现在呢?」 楚照悠悠道:「哎呀,上次我去青楼回来,被公主扔了——便也只能受着,偶尔疼痛,便吃之前那种药。」 何桓生不接这话,反倒是又废话了些「女人善妒」之类的话,似乎相当高兴。 「属下就先告辞了——害怕柴房那边有事。」说完,何桓生又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楚照唇角的弧度,终于,一点一点地压平了下来,眸光变得幽冷。 事到如今,和原书的剧情,已经发生了大的偏移。 她似乎很久没和系统聊聊了。 第127章 雪蛟 楚照:好久不见。 系统:宿主啊,好久不见——我看您对剧情掌控力度很足,所以没有参与呢。 这么久不见,它怎么还是这么贱兮兮的。 第257页 楚照:所以,你是一点都不打算干预的是吗? 系统:当然了,您只要能够当上皇帝不就行了?就可以回到现代去了嘛。 楚照:…… 如今,这已不是回不回现代的事情。 算了,懒得和它扯皮,楚照选择直入主题。 楚照:让我拿过剧本,但是关键人物却隐瞒重要事情,我应当如何?别还没当上皇帝,就被喉咙里面的毒给折磨死了吧? 说着说着,她还冷笑了两声。 的确,何桓生一直对楚照的喉疾讳莫如深,连带着嫌恶钱霖清。种种迹象表明,这喉毒,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 系统沉默了片刻。 系统:您说的不假,但是嘛,我相信您是可以解决如今问题的。就像现在和女主的感情进展,不是相当顺利,一帆风顺嘛? 一副完全不想提供帮助的样子。 楚照耐住性子。 楚照:先不说我身边定时炸弹的事情,我比较关心偏离的剧情。太子被人杀死,这和下狱自杀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走向。 太子下狱自杀,好歹还能供出几个人来。如今他是被人杀死,利益相关的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这样引起的剧情波动,又让谁来负责? 系统:他死了是死了,只要宿主您继续跟着身边人的引导就行了——他们会让您走上一条光明的、成功的道路。 楚照:问题就在于,我不想听了。 明明只是脑海中对话,周遭的气氛还是骤然冷凝下来。 系统:偏离了剧情,自然会付出代价的——不过没关系,您曾经也同我说过,要和我不死不休嘛。 真是噁心。 楚照:什么样的代价? 系统:谁知道呢,接下来还是要您亲自探索,啊,说不定您能探索到许多书中没有出现的剧情。 贱兮兮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楚照的指节骨都捏得嘎吱作响。 「代价?」她嗤笑一声,「我迟早让你知道何为代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叩响了房门:「殿下。」 听声音,是红枫进来了。 来得正好。 「进来吧。」 红枫走入,端来了一个红漆描金托盘,上面放了莲纹青花的茶具:「刚刚我起床,才知道殿下回来了,想来以后您回来的次数可不多啊。」 ??? 楚照干咳了两声,示意她把托盘放下,红枫放下托盘之后,就转身欲走,只不过,楚照叫住了她:「哎,你等等,和我聊聊天呢。」 红枫听话,也就安然落座,不明就里:「殿下有什么想要说的问的么?」 「你突然这么恬淡,反倒让我不习惯啊。」楚照悠悠道,「你以前可是上心得很。」 红枫顿觉不好意思,耳根轻微发烫,「这,以前都是担心殿下您嘛,如今你们琴瑟和鸣,也没有我置喙的地方了。」 她还真是有原则啊。楚照这才注意到她眼圈周围一片黑。 楚照决定还是先说些别的话,再问起何桓生的事情来。 「昨夜宫中出事,你可知道些什么?你没有出去看么?」 「想来是有人宫变了,我担心这里大家的安全。」 原来如此,眼睛边上的黑眼圈,还有刚刚才起床——是这么个原因啊。 「你没睡觉?」 红枫讷讷,似乎没有想到楚照这么快就把她的话全部理了出来:「嗯,守了一夜。」 「辛苦了,」楚照笑了起来,伸手倒茶,将第一杯热茶递到她的身前,「你先喝吧。」 红枫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辛苦」,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 楚照看气氛有些紧张,她不免开口,试图缓解一下气氛:「说起来,你就关心院子里面这些人,都不关心一下我?」 红枫放下茶杯,哈哈大笑:「长年宫昨天晚上,恐怕是进不了一只苍蝇!」 终于,气氛缓解了下来。 「说起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红枫好奇得紧。 看来,何桓生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情透露给她。在何桓生眼中,她只不过是个起传话、保护之用的工具人罢了。 如此更好。 「太子死了。」楚照说得风轻云淡。 红枫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您是说……昨夜宫变谋反的人,是太子?他是被皇帝杀了?」 「当然不是被皇帝杀的,」楚照摇摇头,「皇帝怎么捨得杀他?」 「那是谁杀的?」 楚照幽幽道:「还没找到人呢,如今宫中戒严,就是为了找出兇手。」 「我们一直在宫中,倒与我们无关,」红枫摇摇头,撑着下颌,「但是太子死了的话,以后公主殿下岂不是可以一人执掌大权?那殿下还真是攀上高枝了。」 的确攀上高枝了,楚照笑了笑:「之后再说吧,话说回来,我对你们暗卫很感兴趣。」 「对我?我们?」红枫讶然。 不等楚照回答,她便又否定了一次:「有什么可感兴趣的?」 「确实感兴趣,」楚照笑嘻嘻道,「你难道没有别的所想的么?就天天跟着我?」 红枫歪头,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说起来,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她想了好半天,眼前闪过无数场景,最后却还是难以定格。 第258页 最终,红枫只能一脸歉然:「抱歉,殿下,我暂时想不到。我们被约束得过于严格了。」 严格到以至于忘记了命令以外的事情。 「想不到也没关系,」楚照哂然,「只不过你们暗卫那么多人,总得有人不屈从这种严苛的律令吧?」 钱霖清上次专门告诉过她林玉之事。还让她可以问问红枫,只不过楚照一直没有得空问问。如今,总算是让她找到了机会。 问问就问问。 自己的事情想不到,别人的事情,红枫倒是可以想到。 很快,她便开口了:「说到这个,当年我们暗卫中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物——」 「她怎么了?」楚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那是个女人,」红枫开始极力回忆起来,「她的年纪,恐怕和何门领的年纪相仿。她就不怎么听从命令指挥,谁给的钱多,她就帮谁办事。只不过,大家都奈何不了她,只能由她去了。」 楚照循循善诱:「如何奈何不了她?」 「您以为何大人已经很厉害了吗?」像是说起什么志怪传说一般,红枫来了兴趣,「他还要听从命令呢。就是这个女人,外号应当叫做『雪蛟』吧?她的印记,据传是一条盘踞的雪山蛟龙——啊,只不过也是传说。」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玄乎其玄,红枫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续说下去:「这个雪蛟可是谁的话都不听,当年她和另外几个人一同执行任务,结果发生矛盾,她杀了其中两个人,带走了所有的财宝,留了最后一个人回来报信。」 楚照听得掌心冷汗都渗出了几滴汗。 什么杀人魔头,她居然还在她的手下学了劁猪之术! 「这么说来,你是没有见过她咯?」 「当然没有见过,这些话都是我听别人说的,」红枫说起来,自己也觉得心有余悸,「她卷钱跑了,我们甚至不敢奈何她。」 楚照若有所思:「这么说来,现在无人知晓她的去路了?」 「谁知道呢,她本来就不守规矩,哪里有油水可捞就去哪里捞,可能她还会去偷东西吧。」红枫忽而想到什么,不禁笑了两声,「听说这雪蛟还有些恶癖,她当年杀了那两个人之后,还将他们给……」 红枫做了个手势。 楚照保持了僵硬的微笑,秒懂。 不然她怎么会改行去骟猪呢?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的话,她很自由啊。」 红枫苦涩一笑:「是啊,自由是自由,可是那是人家本身强悍,组织都无人敢去追杀她的。当然了,这么多年过去,想必她也改头换面,想追杀也追不到了。」 「无事,以后总有机会嘛。」楚照安慰了一句,两人又随便说了些闲话,最后楚照还是催红枫回去休息去了。 彻夜不眠守护一院的好人。她笑了起来,又从院中招唿了几个人,和她们一起把刚刚被那些侍卫糟蹋的地方全部修修补补了一遍,尽量恢復原状。 楚照也只是得空回来一趟罢了,按照大梁尚公主习俗,新婚七日之内,驸马是要待在公主寝宫,抑或是公主府上的。 时至今日卫云舟都未出宫立府,楚照自然还是乖乖地回长年宫中去了。 太阳斜向远山坠去,催红西天一片云霞,映出池中波光粼粼的景象。不似早上的肃穆森冷,一大堆甲士凶神恶煞地走来走去。 夕照灿烂的时候,这宫中还是颇有温情的。 只不过楚照感觉这温情没有持续多久,她走到了长年宫外。 朱漆大门紧闭,楚照只能站在门外,和门上的金黄门钉干瞪眼。 第一天就这么把驸马关在外面不太好吧?而且,往日就算大门紧闭,门口也是有宫人守着的,怎么今天偏生一个人都没有? 就这么把她关在门外?可是她昨天今天明明什么都无可指摘! 想了想,楚照还是叩响了门。 里面陡然传来一声很警惕的声音:「谁在外面?公主殿下说了,甲士一律不准入内!不管什么长,都不准入内!」 原来是这个原因,宫门才紧闭的。 楚照松缓了一口气——对嘛,她明明那么听话,卫云舟何必又关她在外面? 而且,以往她关人在外面,门口都会留两个人守着,今日是人影都不见一个。 看来那些甲士的确是冒犯了她。 「是我,楚照。」她索性沉下声音,报上自己的姓名。 「哦,是驸马啊——」里面传来宫人沉闷的一声回答,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既然是驸马爷,那肯定是要进来的。」 说着说着,楚照就听见门背后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那门便打开了。 那宫人还在道歉:「还请驸马恕罪,这上午下午都有甲士过来,说要搜查长年宫。」 那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楚照便听了一嘴。 原来上午时候,她走了之后,这长年宫的大门是没关的,便有一队甲士不知好歹地闯了进来,惊扰了公主,勒令快点赶走他们。 晌午时候,又来了一队人,名头报了一大串,甚至还拿了什么搜查令牌想要进来,公主勃然大怒,直接令人绑了那头头,拖去治罪去了。 「哎呀,然后我们就把门给彻底关了,」宫人念叨着,「而且殿下今日身体抱恙,还熬了药呢,如今又被那两队杀千刀的侍卫惊扰到了,估计还在生闷气,驸马您总算是回来了。」 第259页 听着都心疼,又倒霉又好笑。 「殿下现在在什么地方?」 「大概是……水月殿?」宫人抿嘴,「也许是临华殿,总之,您都去看看吧。」 也是,反正她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长年宫中走动了。 第128章 难哄 眼下,先去哪里呢? 话说回来,刚刚那宫人还说卫云舟生病了? 不用细想,楚照便已经猜到——恐怕是昨夜着了凉的原因。 光想自然是想不出来什么东西,楚照还是觉得,自己先去找人比较好。 先去临华殿好了,毕竟是昨夜洞房。 很快,她便碰上了一个端着托盘徘徊殿外的小宫女。 她似乎焦头烂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终于,她看到了自己的救星:「驸马,驸马,您总算是回来了!」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殿下好像是染了风寒,晚上饭也没怎么吃,这药啊,奴婢还在思考要不要端进去……」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逐渐变小,「都怪今天那两队甲士,吃错药了发狂,竟敢往咱们长年宫里面闯!」 「好了好了,你先别急,生病了自然喝药,你怎么不拿进去?」楚照声音和缓。 小宫女撇了撇嘴巴:「要是我能拿进去,我都不至于在这外面走走停停了。」 说完,她一脸期待地仰头,看着楚照。 楚照会意,接过她手中托盘,「我送进去,你不必操心了。」 那小宫女立刻扬唇而笑:「您去的话,殿下一定不会那么排斥的。」 「她今天很生气?」 「特别生气!」终于摆脱了手中托盘,小宫女如释重负,开始绘声绘色讲起来,「殿下今天早上似乎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在宣太医来的时候,就来了一队人马,说什么也要进来——这个时候,就惊扰了殿下,殿下勒令赶走了他们。」 「刚刚听守门的说,下午还来了一潮人?」 小宫女不住点头,眼底净是嫌恶之情:「是啊,是啊,下午还来了一潮人呢!那会儿太医刚刚来过,开了药方子让我们去熬,说殿下只是染了风寒,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 「我们还在熬药呢,下午又来了一波人,这次更把殿下气得不轻,直接绑去宫中慎刑司了。」小宫女说得长吁短嘆的,最终还是满脸期望地看楚照,「总之啊,我们那晚膳送进去,殿下也没怎么吃,这药,还在犹豫呢。」 楚照皱了皱眉头,面色肃冷:「有药自然要吃,也不能因为她不吃晚饭就不送。还有,你去吩咐膳食房的,做些羹汤来。」 小宫女听出驸马口气中的责备之意,也不敢吱声,悻悻地走开了。 楚照走得轻,袜踏软垫更是没有声息。 转过屏风,穿过帘幕,她这才找到人——卫云舟如今懒散地靠在椅子上面,因着背对缘故,她还不知道有人来了。 只不过楚照不小心碰到了旁边木桌,木桌上面又有乐器摆饰,忽地便铮然出声。 「本宫说了,不必再来——听不见么?」慵意懒调中,带着浓重的鼻音,「晚膳已经用过了,药就明天再服吧。」 「哎呀,公主殿下还真是狠心,我来都不肯的?」楚照笑嘻嘻道,换上惯常的讨好奉承语气。 闻声,病躯忽震,卫云舟很快转过头来,眼波流转,光是一眼,便蕴了千种万种情绪,只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嗔怪:「怎么,驸马还想起有我这个新娘?」 楚照赶紧快步走到她面前来,看到桌上放了本琴谱。 她把琴谱移开,轻放下装了药碗的托盘,哄她说:「我哪里敢忘?」 「啧,谁叫你来的?」迟疑片刻,似乎是觉得这句话有歧义,卫云舟还是补了一句,「我是说,端着这药来的。」 中药的苦味漫溢在空气之中,闻得人直皱眉。 「门口有个小宫女,她说你不吃晚饭,送不进来,我就送进来了。」 卫云舟抬头看她:「驸马真好说话。」 仍然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因着风寒之故,声音竟莫名听起来有几分软糯。 这时候,楚照才注意到她泅红的眼尾,还有鼻尖也泛着红意。 心里不禁生出怜惜之情,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心疼上几分。 更何况是她呢。 几乎片刻之间,楚照就将卫云舟换了坐姿——让她坐在她的身上,靠她很近:「我比较听话。」 「听谁的话?」卫云舟睨她一眼,鼓了鼓腮帮子,一副高深莫测模样,「你还真是熟练。」 楚照一只手圈住她的腰,下颌磕在卫云舟的肩膀上面,温声细语:「当然是听我们昭懿唐皇后独女,靖宁长公主殿下的话了——」 唇息温热,隔着薄层衣料,竟然让病人觉得有些微烫。 「真想撞你,」卫云舟无奈,但任由她磨蹭着肩颈处,「现在才想起回来?」 自然是怪罪,自然是不满——她今天委实被那两队甲士惊扰到了。 「回去了一趟,这不乖乖回来了嘛,」唇息还在喷洒,撩拨得人心痒痒,「来晚了,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我一下?」 「……」想得美,哪里有那么好哄。 她闷哼两声:「没事,驸马要是再来晚一点,恐怕可以和第三队要搜查长年宫的人一起来了。」 第260页 看来果然是气得不轻。 楚照立刻会意,开始搜肠刮肚,能想到的什么骂人的词句轮番上阵,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没用对,把那些人全部骂了一遍。 没办法,公主难哄——合该她使尽浑身解数的。 卫云舟终于被她逗笑:「现在你骂得倒是比骂情敌兇狠。」 唇瓣轻轻舔过耳垂,酥麻感觉瞬间流窜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徐徐灌入的声音:「那可不一样啊,情敌又没有惊扰公主,情敌只是惊扰我。」 「我们驸马最大的优点是长了一张嘴。」卫云舟说得悠悠然,的确,确实很会哄人。 鼻息开始喷洒在脖颈处,掠过那些暧昧的红痕,「嗯,我也觉得。」 「你不是要餵药?」卫云舟瞪她一眼,气唿唿道,只不过浓重鼻音加持,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撒娇。 楚照只能连声求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马上,马上,这可是殿下说的要喝。」 她还特意拉长了语调。 「你——」 恍惚间,卫云舟觉得自己又中计了,的确,她本来不想喝药的。 她一脸苦相:「不想喝。」 楚照难得正经严肃:「不喝病不好。」 「昨夜着凉不都是因为你么?」 楚照不为所动:「因为我就因为我,我也可以陪你喝,但是你必须得喝。」 说起来,她早上还亲了她一口——嗯,或许功效不够,没传染给她?楚照莫名想笑。 「小病,用不着这么勐的药,你闻着不觉得难受么?」 卫云舟知道如今自己强硬不起来,索性楚楚可怜,一副撒娇模样。 瞳珠湿润,眼尾绯色,鼻尖泛红,像是染上胭脂的新雪,配上黏黏煳煳的语气,真是很难拒绝。 可惜楚照偏偏此时相当沉稳持重,仍旧不为所动:「不行。」 「真的很苦……」可怜巴巴。 楚照想了想,手悬在半空中,她看了看那褐色液体,思忖片刻道:「我餵你喝?」 卫云舟疑惑:「你不是在餵了么?」 话刚刚一出口,她便看见楚照将那药匙中的药饮入。 她自然是脸色倏然一红,生着病本来就体弱,自然也就任由她去了。 紧接着便是倾来的脸,压过她的唇角,将泛着苦味的药液渡了过来。 借着渡药的间隙,二人还都颇有私心地唇齿缠绵了片刻,结束时银丝勾缠。 只不过口腔内弥着苦味,终究不太愉快。 卫云舟面色潮红,瞪楚照一眼,她勾唇,唇边扬起得逞的弧度。 「你是真不怕我传染给你?」 「清晨时候,可没传染给我。」楚照一脸无所谓,「怎么,殿下还要不要我餵?」显诸服 收回这个人优点是长了嘴的话。 「不要了,」她还在微微喘息着,「喂,用药匙餵。」 学着她鼻音颇重的样子,楚照笑嘻嘻道:「嗯,殿下果然也很好说话。」 她抬头,趁着张嘴的霎那,给了楚照一记眼刀。 再学她说话呢? 楚照只能憋住笑,特别真心实意地餵药。 不过这药确实苦,她还在旁边宽慰:「我知道这药苦,殿下晚上没吃多少饭,我叫膳食房重新做了羹汤来,等会儿拣点甜的吃。」 卫云舟咕噜咕噜喝了药,终究没吭声,她以为楚照要去拿手巾去擦。 只不过这人今天就像是非要和她得同一种病一样。 湿润的舌尖,轻轻舔舐过不意间泻溢的药液。最终,才是手巾,谨慎小心地为她擦拭干净。 「你今天非要和我同病相怜了?」 楚照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一只手擦去唇边的液体,「嗯,不仅是同病相怜,还得是同甘共苦。」 「甘呢?」 擦完了,干净了,她索性窝在楚照怀中,发出闷闷的声音。 「以后都是。」她附耳,薄唇压在樱红的耳侧,轻声说着,像是承诺一般的话语。 后来上了几道羹汤,驸马还是颇有办法,将卫云舟哄得吃了不少,这才叫宫女端走。 那宫人看了眼托盘,不禁诧异,看来这驸马果然有点能耐,药能餵干净,饭也能吃这么多? 太好了。 夕日既去,朗月高升。皇宫纷纷扰扰,人心惶惶。 因为事变,所有宴会都已经停办,大家都觉得提心弔胆,只要没被传召,那就证明自己是安全的。 只不过,倒是与今夜的长年宫没有多大关系。 烛火摇曳,人影交缠。 喝了药之后,卫云舟似乎好多了,没那么频频出汗,脸上血色也渐渐出现。 楚照刚刚从她的额头上面收回自己的手。 嗯,也没有那么烧了。 她将她圈得紧紧的,唿吸升温,交递着彼此的体温。 青丝散乱,彼此压着,一有大的动静便会疼痛——于是二人都极其默契地动也不动。 楚照忽而将头埋下,靠近雪白的脖颈处。 香气扑鼻,挠得人心痒。 只不过这毕竟是病人。 「你不准再亲我了。」鼻音虽然没那么浓重了,但正经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总归让人觉得有些好笑,「我说,这两天。」 还有煞有介事的找补。 「为什么啊?不是大宴之后,还有休朝吗?」 第261页 卫云舟又用下颌轻撞这流氓的头,「我脖子上面那些,几天能好?」 楚照只能掩嘴窃笑,发出沉闷的声音来:「好好好,殿下教训的是。您别撞我了,下巴脱臼了怎么办?」 「赔上你下半辈子刚刚好。」像是赌气一般说完这句话。 烛火微明,没多久,楚照很快便听见枕边人均匀的唿吸声音。 她将手没入那浓密的青丝中。今夜,她却睡不安稳。 所谓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这剧情,好像从这里就开始割裂了。伤害她,断然是做不到的。 是永远的同谋,还是同病相怜,同甘共苦。 她默念,意识逐渐涣散,终于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129章 诅咒 嘀嗒,嘀嗒—— 继水珠滴落的声音之后,便是软履踏在冰冷坚硬地砖上面的声音。 幽暗潮湿的天牢,狭窄逼仄的通道,两边壁灯燃着幽火,映出暗黄色的龙袍,微弱的光点跃动在盘龙金爪上面。 「陛下,按您的指示,这一片,关押的全部都是东宫里面的人。」着黑衣的狱卒低着自己的头,毕恭毕敬地给朝徽帝引路。 皇帝轻轻地点头:「嗯,确定所有人都在这里面了?」 「是的,」狱卒的头还是埋得很低,他原本以为这不见天日的天牢已经足够沉闷,直到等到这个整日修仙的皇帝亲临,「大到太子的妃嫔,下到东宫里面那些洒扫庭院的下人,全部都押在这里了。」 他很紧张地说完了这些话,头依然不敢抬起头来,只是注视着地上的黑履。 「朕知道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你去入口处候着吧。」 狱卒慌忙点头:「遵命。」然后,他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步离开。 朝徽帝所说的入口,也不是天牢入口——天牢共设置七层,原本这天牢也只有五层的,但就是因为皇帝不知道听了谁说的话,还增设了两层。 只不过,那增设的两层,并没有让这些狱卒更加辛苦。因为,那两层牢狱,里面从来没有关押过犯人。 如今皇帝在二层,他的意思,是让狱卒在二层入口处候着。 这也正常,狱卒要是跟着皇帝,要是听见了什么自己不应该听到的东西,那就不妙了。 昨天是他从天牢供职开始,遇到的最忙碌的一天。他从来没有见过涌入这么多的犯人,不仅仅是有东宫里面的人,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 铁链锒铛,不论这些人身份尊卑,一瞬之间全部换上了白色囚服,关进这个不见天日囚笼之中。 狱卒听说了。是在宫中搜查的时候,这些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便被下狱,关到了这里。 每个人都不甚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东宫无一人倖免,朝徽帝亲临,他们都知道这定然是什么会让人掉脑袋的大事情。 应昆佝偻着背,提着灯笼,小心谨慎地走在朝徽帝身后。 这天牢里面瀰漫着潮湿和血腥的气味。但是应昆却不敢开口,他知道皇帝心中郁气颇多。 能点燃这座潮湿天牢的滔天怒火。 他还在提心弔胆,在想要怎么开口的时候,皇帝倏然开口了:「应昆啊,你还记不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疯子?」 「陛下,您说的是……」应昆一怔,更觉喉咙一紧,墙壁上面的灯影还颤抖晃动了一下,「那个,擅自跑到登闻鼓处的道士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应昆的尾音都在打颤。 「不错,朕说的就是那个疯子。」朝徽帝的声音居然还显得相当轻松,一副怀念旧人故友的样子。 殊不知,应昆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大梁地方与皇城中均设登闻鼓,觉自己含冤未雪者,自然可敲之。但是,每每含冤,多半又与官员之间徇私舞弊、欺上瞒下有关,有些人,到不了京城叩响登闻鼓,就会以各种各样的意外死在路上。 朝徽帝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只不过他从那会儿开始,就已经一心向道,知晓,但并不过问。除非,有些人实在是做得太让人无法忍受了。 地方的登闻鼓响了等于不响,京城中的登闻鼓又像是有一层天然的障壁,久而久之,这鼓终究是成了一面哑鼓。 但它响了,响在夜泓观被烧之后—— 十二年前夜泓观被烧,观中道士均被赶尽杀绝,但总有漏网之鱼。那一日正临近皇帝请仙,京中一片向好之景,戒备森严,可那疯子就是偏偏闯了进来,还锤响了登闻鼓。 他不仅仅是含冤,更是来诅咒皇帝的:「卫绛,你这个不忠不孝之辈,杀光了你的兄弟手足,如今又觉得良心不安,希图在我道门谋求长生……」 其人声色悽厉,厉声数皇帝几十宗罪过,被匆匆赶来的禁军砍得血沫横飞,都没有忍住口中的唾骂。 「他说的好多话,朕都忘记了,」朝徽帝的语气还是相当平静,「只不过,朕到现在还记得一句话,你记得吗?」 事关皇帝生死的诅咒,应昆自然不敢说,况且,朝徽帝相当地惜命。 应昆迟疑片刻:「臣不知。」 「你知道,你害怕朕发怒,」朝徽帝眯了眯眼睛,「朕还记得呢,他说,朕最终会重蹈覆辙,死于自己孩子之手——哈哈哈哈哈。」 相当可怖的话语,末了还有几声故作轻松的爽朗大笑声音,在幽闭的空间之中更让人觉得怖意横生。 第262页 提灯过路,墙上灯影绰绰。另一边,则是一个又一个颓丧的犯人,在一道道栏杆后,露出绝望的眼神。 应昆道:「陛下都知道那是个疯子了,何苦记得他说过什么话。想来,太子殿下一定是受了那老道的蒙蔽,才会这么煳涂……」 见皇帝的脚步没有停,他也没有作声,应昆干脆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陛下如今还正值壮年,膝下子女个个温顺,那疯子的话肯定不可信。」 在这几个公主皇子中,只有长公主的年纪稍大,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其余几个,更是小之又小,怎么可能杀得了皇帝! 「陛下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多心,」应昆斟酌道,一次性说了很多话,「快到了。」 暗芒深深藏在皇帝幽邃的瞳眸之中,他对应昆的话,未置一词。 他最相信道士的话了,哪怕是对他恨意滔天的某些道士——这多出来的两层,便是在那个疯子之后所增设的。 皇帝另起了一个话题:「就从这里开始吧,东宫的人太多了。」 语气中带着责备。 的确,若非他下令将东宫所有人下狱,他还不知道卫洞南居然养了这么多人。 路到这里,还有个守门的狱卒在远处站着,看见太监抬手招唿他,他这才敢过来。 里面的犯人蓬头垢面,身着囚衣,上面沾染不少尘灰,手上脚上全是铁链。 「陛下要开门么?」他问,目光紧紧地落在那囚犯身上。 这入狱不过一天多的功夫,他怎么就变成这副狼狈样子了? 「开吧,」皇帝沉默顷刻,「把门打开,把他弄醒。」 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兜面浇淋,冷得陈贺头脑骤凉,四肢百骸都蹿上深深的寒意。 「啊!」他悽厉地叫了一声,湿透了的头髮贴在两道秃眉上面,一双浑浊的眼神,如今充满了胆怯。 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 谋反这样的大事失败了,只有太子和皇帝是血肉至亲,才有可能逃过一死。 至于他们这些小喽啰,无论太子结局如何,他们都会死得很惨。故此,陈贺一面虚与委蛇,帮了太子联络宫外的人;另一面,他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备趁着动乱的时候,直接卷钱逃走。 笑话,他怎么可能对卫洞南忠心耿耿? 只不过,陈贺没有想到,这死期来得太快,朝徽帝的决断过□□捷,他们整个东宫顷刻间就全部下狱,无一倖免。 被铁链拴住的双手,如今不住地抖动着,陈贺颤颤巍巍地开口:「陛下,陛下……」 朝徽帝盯着他:「把头髮撩开。」 狱卒会意,上前一步,粗暴挪开陈贺挡住脸的手,铁链铮然撞出声音。 「朕记得你,」朝徽帝幽幽开口,「你是,太子的伴读。」 这样的一句话,瞬间掐灭了陈贺心中刚刚才燃起来的希望之火。 皇帝,皇帝说什么?他居然还记得他?! 还记得我是太子伴读—— 陈贺的心如坠冰窟,他勐地向后挣扎,一把靠在冰硬的墙壁上面,浑身发颤,却不敢说话。 太子伴读,自然是要给太子引导,而且,还肩负了一个责任,那便是保障太子的安危。 嘀嗒,嘀嗒。不知哪里漏水,断断续续的水声继续响着。 折磨得陈贺以为这是自己将尽的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他幡然醒悟,开始磕头,磕得鲜血淋漓,此刻他听那滴水声音更加刺耳,「太子殿下煳涂,都是我们这些人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他再三道。 应昆同样大气不敢出一口,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此人。 说来真是缘分,随便走,便走到了这位太子伴读的身边。 「你不用再磕了,」朝徽帝示意狱卒把他控制住,「朕就问你一句话,东宫中,什么时候来了个老头?」 刚刚磕得眼冒金星,陈贺终于恢復了些理智,旁边的狱卒力度颇大桎梏着他的头、手,让他不能再动弹了。 「陛下问你话呢!」狱卒凶神恶煞的声音响起。 陈贺终于反应过来,吞咽了口唾沫,对上皇帝阴鸷的眼神,缓缓道:「有的,有的。约摸是在五年前,太子殿下说他要折节下士,广收幕僚……」 「那老头是什么时候来的?」皇帝颇为不耐,皱起眉头,疾言厉色。 陈贺已经有些犯浑,说的话都要经过过滤。 他说了很多废话,不过朝徽帝还是耐心听了。 这老头为了进入东宫,颇费了一番功夫。先是给自己造势,几个县令、太守都请不出来他,渐渐地,这名声也就传到太子那里去了,恰好碰上太子心血来潮,于是二人就这么一拍即合。 「还是你们这些东宫伴读的过错,」皇帝忽而靠近,捏起陈贺下颌,眼神仿佛能够喷薄出火来,「夜泓山,他煳涂,你们所有人都煳涂么?」 陈贺正欲解释,便觉得自己喉咙被整个锢住,他唿吸开始变得时断时续。 「这种骗人的老把戏,你们都没有读过!」皇帝加重了自己手中的力道,完全要将眼前的人置之于死地,「怎么了,天命所归者,会让隐居者出山?是不是这样编造的谎言?那老道就这么诓骗了太子!」 他暴起,手中青筋蓦然浮现,陈贺艰难从牙缝中挤出几个不成词句的音节,睁大了瞳孔。锁链声音也时断时续,他挣扎得也很费力。 第263页 狱卒和应昆在后面看着,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终于,皇帝松手了,陈贺面色青紫,眼睛还睁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狱卒不敢吭声,应昆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那接下来,其他地方还去么?」 「除了东宫的人,还抓了其他的人吧?」皇帝是在问狱卒。 「是的,陛下,还有一些穿着宫女衣服的……」狱卒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但是,他们是男人。」 皇帝眉目森冷:「哦?男人穿着宫女的衣服?朕知道,这次进宫的人中,有些道不清楚籍贯的人。」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太子从京外引来的人。太子不能谋反,但是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是的,他们刚刚入狱,便直接咬舌自尽了——身上全是自毁的痕迹。」 皇帝来了兴趣:「什么是自毁的痕迹?带朕去看看。」 朝徽帝如今已经对东宫的人失去了兴趣。罪魁祸首,无非就是那个老道罢了。 太子自认为凭藉一个来路不明的所谓山中贤人,就能够打败他了——简直可笑。 狱卒点头,便示意皇帝跟上。 「这一批人,我们把尸体全部停在了一起,」狱卒一边说,一边拿出钥匙开门,看清囚犯模样时,他不禁悚然,「啊——」 皇帝看去,却发现那些人身上如今已经全部变成炭黑颜色,脸上也奇形怪状,看不出原本模样。 「啊,陛,陛下……」狱卒结结巴巴,意图解释。 他不敢对上皇帝阴冷的面色。 好半晌,朝徽帝终于出声了。 「看起来,这要太子的性命的人,还不止一个人呢,」他的语调忽而变得平静起来,「这兵权,在谁的手上都不放心。还有那刘镇南,估计这会儿还以为自己有救驾之功吧?」 「这样,恰好镇北侯家的一对儿女还在京中。就让他去北边吧,防着防着慎狄南下。」 应昆听得心惊胆战。 看来,这西郊大营的兵权,陛下是要收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仍不能误了朕的巡山之事。」皇帝甩下最后一句话,离开了天牢。 第130章 诏令 长年宫还沉浸在公主大婚的喜庆之中,尽管宫中发生了一些怪事,但宫人们大多还是开心喜悦。 大宴、休朝共是六日,她们也乐得清闲。被关押起来的那些人,没过两天,便挨着挨着放出去了。 只不过,有些人没有出去,便彻底没了踪影——有些事情,该问就问,不该问就只能憋着。 长年宫宫人,也只能抑制下来自己的好奇心,全身心地沉浸在公主殿下大婚这件事情上面了。 虽然公主殿下染上了风寒,这些宫人倒也没有特别忙碌——因为驸马实在是做得妥帖又窝心,不仅仅是天天对公主殿下嘘寒问暖,包括说那煎药的事情,驸马都一併坐下了。 厨房中烟雾缭绕,苦味扑鼻,这又是驸马在熬药了。 她们要做的,大概就是在驸马端着托盘出来之后,放些蜜饯到那托盘上面便可以了。 「羡慕公主好福气。」看着楚照远去的背影,一宫女眼露艷羡,「这驸马实在是太贴心了,要我说啊,这史书上也该立一个驸马传什么的。」 「去去去,你羡慕谁呢,」另一个宫女瞪了她一眼,「公主殿下给你吃给你穿这么多年,你怎么胳膊肘还往外面拐呢!你应该是羡慕这楚二殿下有福气。」 「这不都结婚了,不是一家人吗?你们两个在这里瞎吵吵什么!」举荷皱了皱眉,她刚刚忙碌完回来,就听得这两人这么说话,不禁出言训斥一二。 闲谈的宫女立刻道歉:「抱歉,举荷姐姐,我们这就走,不说了,不说了。」 「无事。」举荷也不加为难,她只是觉得有些闷。 公主殿下已经在让她出宫物色开府地点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殿下就会搬出宫去。这些时日,她没侍奉殿下左右,便都是因为这些原因。 皇宫的戒严结束了,她也打算出宫了。 有着楚照精心伺候,卫云舟倒是恢復得很快,鼻音也不再那么浓重了。 当然了,对她来说,最关键的事情还是脖子上面印记终于消退了。 她以往都很小心,也就只有遇到楚照之后,才知道自己居然是什么易留痕体质。 明日又该上朝了。 光是闻着苦涩药味,卫云舟便知是谁来了。 她如今坐在琴前,弹奏着舒缓的调律,楚照倒是很耐心地在旁边等候了。 楚照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弹这首调子慢的曲。 终于,一曲终罢。 「殿下可算是弹完了,」楚照站起身来,话语中带着戏嚯,「我还以为殿下要等这药凉了之后,再支使我又去熬一碗来,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睡着了吧?」 楚照不是在开玩笑。 嗯,因为,就在两天之前,卫云舟就是这么干的。 为了躲避喝药,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是讽刺,但是卫云舟如今完全没有脸红的意思了。 「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不过是风寒,」卫云舟缓缓站起身,说什么也不往楚照的身边靠,「这一连都喝了几天了!」 话语中充斥嘟嘟囔囔的不满。 楚照依然不为所动:「怎么,我们靖宁公主,明日就要上朝,独揽大权了——谁知道在闺中竟然连药都不肯喝下去?」 第264页 就在前一日,朝徽帝突下一诏书,称太子抱恙,至于朝中大事,一律由靖宁公主决断。 大宴休朝六日已过,明天,自然便是要卫云舟上朝的了。 「山不过来,」楚照忽然站起身来,端起桌上托盘,径直往卫云舟身边靠,「我就靠山。」 卫云舟无可奈何:「你别过来,等会儿不小心洒在琴上面,这可是古琴。」 「你老实喝药不就不会洒了吗?」楚照说得煞有介事,一副长辈做派。 不过,她迟早会为今日的派头付出代价的。 「我现在好多了,」卫云舟皱眉,虽然看见了蜜饯,但她还是拒绝,「不想喝。」 「不想喝也得喝。」楚照难得这么严肃认真的时候,她将卫云舟拉到自己身上坐下,端起碗来,「怎么,殿下还需要臣餵吗?」 卫云舟:…… 泼皮无赖。 耳尖倒是很没出息地红了一瞬,她立刻道:「用药匙!」 和前几日一模一样,她实在是被楚照吓到。这人身子骨还是好,一直和她同吃同住,居然没什么事情发生。 红绡帐暖,依然如往常事。 不过,卫云舟这次还是嘱咐了一句:「明日本宫上朝。」 楚照还是闷着头笑:「可是按诏书来说,殿下以后不是日日要上朝了么?」 皇帝下了两道诏书,一道是权力的交接,一道是昭告他又要去仙山寻访了。 「对,你知道就好,」卫云舟声音也软了下来,没有刚刚的那么严厉了,「我以后就是要日日上朝了,而且……」 说到这里,她的语调忽地一顿。 说来震撼,她居然也是才知道卫洞南死去。 卫云舟原本以为,他只是被关押在了天牢之中——但是东宫人顷刻下狱,活之者不过二三女眷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遣人打听之后,她才知道,太子居然已经死了。 「太子死了,留给我要忙的事情,恐怕还多着。」 二人额头相抵,语气都变得黏煳。 「太子死了,那不是好事情么?」 「哪里是好事情?」卫云舟的语气也低沉下来,「皇帝已经收回了西郊大营的兵符,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细腻的手忽而抚上楚照耳垂,有一搭没一搭地捏过之后,便又滑到脸颊,任凭颊肉从指缝中溢出。 ! 哪有这样的!明明是在认真思考问题,怎么不自主地就玩弄起来她的脸了! 只不过楚照如今心跳如擂,她不知道应当如何说起回復。 看样子,卫云舟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太子。 「而且……我也觉得诧异,到底是谁杀了他——」声音逐渐变得缥缈起来,楚照知道,她这是困了,「这不是好事。」 卫云舟又嘟囔了几句,最后稀里煳涂说了些什么「好苦」「不喝」,总算是安静下来,睡着了。 「不苦,不苦。」她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 「嗯,不苦,」卫云舟选择窝在她胸口处,「因为两个人的话,好像是会好一些……」 明日上朝,卫云舟今日倒是睡得安稳。 只不过楚照难以合眼,她觉得有些怅然。 何桓生失手错杀太子…… 哦,不对。 他并不是失手错杀太子。 楚照仔细回忆起那日何桓生的样子。他似乎根本没有后悔,反倒是颇为自得杀死了卫洞南。 他还掌握着一些楚照不知的秘密——虽然她已经猜到一二,这喉毒多半与他有关,但让他坦白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 大概,他就是那贱兮兮系统所说的,「代价」之一吧。她眸光忽闪,漫过杀意。 的确,如何桓生所说的那样,太子一死,皇帝膝下男儿均不过十,大权旁落,自然也就落到了公主头上。 可是皇帝并非省油的灯,看他如今处事便可窥知一二——如同原书剧情所述,他的确是大反派。 枕边人的梦呓声音忽而传进耳畔:「母后,母后……哎,父皇来了。」 「他不开心?我知道了,我走开……」 说是梦呓,却带着丝丝缕缕让人心骤然抽痛的意思,楚照沉下眸来,她今夜是睡不了一个好觉了。 翌日清晨,楚照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空无一人,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她昨夜浑浑噩噩不知道煎熬到什么时候才睡着,今天卫云舟还要上早朝,还在她身边才是有鬼。 她再觑了眼旁边,发现有点不对。 她锦被里面压了件纱衣。 亦即是说…… 嗯,看来她昨晚睡着之后,睡相兇勐,直接让人家早上起都不起不了,但是这衣服又是怎么脱下的? 算了,楚照不打算想下去。 就正如昨夜卫云舟所说的那样,皇帝再度东巡,访求仙山,朝中大权全部落在她的手上。 以往她还和太子各自负责,如今所有的政务排山倒海一般倾来,她忙得几乎是无暇回宫。 她以为,昨日给驸马说过,驸马便不会在意。 可怜驸马,刚刚尚公主还没几天,侍奉完公主病好,便这么被「扔」在了长年宫中。 楚照还是偶尔回去一趟。 恰今日回去,她收到了虞家镖行的来信——是虞维的,那个弟弟的来信。 第265页 随信,里面还带了一个匣子,打开是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玉。 信上说了:「这玉便是殿下所求之物。是在下好不容易才从我姐那里偷来的。」 不仅如此,虞维还在后面狮子大开口,意图让楚照再多给他些好处。 答应了让他当家主还不够么?楚照喃喃自语,将信压好。 只不过那玉还未经雕琢,哪怕楚照现在去寻来卫云舟的那枚玉坠,都无法立时做出比较来。 她找来红枫,让她把这块玉送去打磨打磨:「打磨好了之后,再问问懂玉的人,说说这玉是什么来头。」 红枫点头,忽而好奇地问:「殿下,那信上可还是说了什么?」 那日虞维说话,红枫也在场。 「黄金白银,不一而足。」楚照随口道。 红枫皱眉:「那您是答应了他吗?不过,这玉当真值钱?」 「钱倒是好说,只不过,这玉嘛,还得再琢磨琢磨,」楚照沉声,心中忽而想起一件事来,「万一,这一对姐弟,联手来赚我便宜怎么办?」 红枫这才恍然大悟。 也是,事到如今,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虞上熙,仅凭书信联络,还有那虞维的一面之词。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有龃龉呢? 「殿下,现在已经不早了,您不往长年宫去?」 楚照懒懒散散答话:「不去,我被抛弃了。」 「啊?」 「没办法,人老珠黄。」 红枫:??? 第131章 空房 今日罢朝后,卫云舟仍旧如前几天行事,往御书房里面去。 太子还活着的时候,二人便是可以使用这书房。 他死了,公主如今大权独揽,使用御书房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况且,朝中还有些人,觉得自己的事情,不方便在早朝说,喜欢偷偷摸摸地过来。 这个时候,也是留给他们的。 只不过今日卫云舟没先在御书房等到人——她被人拦住了。 「公主殿下,请留步。」声音带着一丝故意的沉重。 是女人的声音,如今这朝中,也就只有她和她两个女人了。 卫云舟转过头,脸上勾起浅淡的笑意:「这不是傅将军么?您调查回来了么?」 她今日甚至还是着了戎装,腰中佩剑,大抵是因为进宫之故,在宫门处解下了。 傅季缨说得相当正气凛然:「正是,关于恆、连二州……臣有本奏,当然,此地不便,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卫云舟应下。 修长的鸦睫垂落,投落出一片弧形的阴影。 她早就知道了这两州浮尸案的事情。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仔细地调查。 况且,如今卫洞南已经死了,这两州的事情,更不需要一个结果了。 无头悬案,不了了之,便是最符合皇帝心意的决策。 只不过,既然人家来了,卫云舟自然还是要接待一二。 二人还是去了御书房。 傅季缨似乎有些侷促。她从来没有和卫云舟单独相处过。 朝堂之上的有些敌意,如今在二人相处的时候,变得相当别扭起来——当然,仅仅是她一个人别扭。 桌案上面依然累积起来了不少奏疏,这太子死了,还剩下一大堆痕迹呢。 「殿下,臣有本奏,」傅季缨倏尔开口,迈步向前,取出手中奏疏来放在那本就堆起的桌上,「臣奉陛下命前往调查,到的时候,太守已经畏罪自杀了……」 卫云舟粗略地翻阅了那本奏疏。 这种时候,傅季缨还是讲究了些如何说话,上面明里暗里都说了,这恆州矿洞有人违法开採,所有人对他们的头头讳莫如深。 奏疏上面,没有直接下定论究竟是谁。 这话是要留到当面说的。 「殿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在恆州非法开採矿洞的人是……」马上要说出的名字,还是让傅季缨顿了顿。 她仔细地观察台阶上人的面部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傅季缨刚刚回京,便听闻公主大婚,一是惊讶,二是另外一种莫名的情绪。 没想到她竟然会成亲。 「本宫知道了,」卫云舟就在此时开口打断,阻止了她说出后面半句话,「辛苦傅将军了,我看过了。」 对上那双清灵眼眸,傅季缨竟然觉得自己喉咙发哑。 果然,皇家人就是如此——端坐高堂,官官相护,他们也是这般。 傅季缨忽然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来:「如此说来,公主殿下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她今日回京,也听说了太子抱恙之事。恐怕这病和她所调查出来的事情,脱不了什么干系。 皇帝果然不会处理太子,一如这位摄政公主照样偏袒她的兄长一般。 卫云舟笑了:「傅将军说的话,本宫听不明白。正好,你的兄长今日也到了,现在出去,大概还能追上他。」 说来说去,还是赶人。 傅季缨眉头深锁,更觉自己这月余来的奔波都是徒劳。她和他们,不会有两样。 她喉头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扰殿下了——顺祝殿下和驸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言罢,她甚至没有等到公主的回应,便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书房。 第266页 卫云舟说得不错,她的确看见了自己的兄长傅仲庭。 傅仲庭上次在战场中了流矢,恐怕一生都落下了病根子,现在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兄长!」傅季缨从独特的走路姿势认出她的兄长。 傅仲庭转身,一脸惊讶:「小妹,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季缨示意傅仲庭旁边搀扶的人走开,让她来扶着。 「上次陛下要我去调查浮尸案,今日才回来,刚刚去向公主汇报了此事。」 傅仲庭一直都记挂此事:「哥哥当然知道,那你调查得怎么样?殿下怎么说?」 「结果倒是有,」傅季缨的声音忽而变得有些冷淡,「只不过,公主殿下似乎不太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呢。」 兄妹二人的面色,就在此时此刻都凝重了下来。 「二哥,你是知道的么?」傅季缨斟酌片刻。 傅仲庭点点头:「这在京中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事情。我们家本来就是武家,更不要去掺和这样的事情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不管是皇帝,还是公主,他们都这么护着太子啊。」 傅仲庭此时此刻向左右小心地看了一眼:「当然了,他们是血肉至亲,自然是要护着的。只不过,或许还有别的意图。但不管怎么说,眼下这事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情。再过两个月,我们还是要回北境去。」 镇北侯家虽然博了个「满门忠烈」的名号,但实际上更多地是朝廷在掩饰北境的战斗失利。他们还得回去,守护一方百姓。 「好吧,」傅季缨垂头丧气,「话说回来,皇帝又去东巡了。前些年,他也是去巡山回来,赏赐给了父亲……」 傅仲庭本来还和和气气的,刚刚听妹妹抱怨都不做声,一提到此,他忽而变色:「小妹,慎言!」 傅季缨古怪地看了一眼兄长,最终还是将没有说出的话吞了回去。 那些赏赐,说是皇帝求来的东西,按说应是好物,却害得他们的父亲,次年就战死沙场。接踵而来的,还有他们大哥的厄运。 两兄妹走了,还有接二连三不断的人涌进。 这会儿就来了个赈灾的,因着救灾不力,慌慌张张地上报。 以往这赈灾都是卫洞南在管。 「公主殿下啊,这,不是在下赈灾不力,这官府的粮仓都给我打开了,县中还有商贾捐了不少存粮出来,但是还是不抵用!」那人愁眉苦脸地上报。 「为何不抵用?」 「这人嘛总是贪心,有不要钱的东西自然是争抢,」那官员结结巴巴道,「加之难民涌入,我们官府人少,也区分不了富人穷人……」 她安静听完了这人的汇报,只说了一句:「富人也要争抢?便向那赈灾粥桶中洒些细沙。既是富人,他们定然嫌弃。」 那官员如梦初醒一般,又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堆话,又仓促走了。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刘康远,他刚刚一直肃容,在旁边冷眼看着。 后面又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处理完了,人都走完了,他这才走上前来。 许是为了缓解殿中紧张的气氛,他先是僵硬地笑了笑:「殿下还真是事必躬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轮到您来亲自处理了。」 卫云舟也换上肃冷凝重的表情:「是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本宫来管,只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闲谈就到此为止,刘康远磨了磨牙齿,终于鼓足了勇气。 他「砰」地一下,跪倒了在了地上,卫云舟身旁奉茶的宫女大吃一惊。 刚刚不还是在聊天的么?怎么一下子就跪下了? 只不过,卫云舟似乎就是预料到了他会如此这般,面上表情毫无变化。 「公主殿下,臣刘康远,自知难逃一死,故还有最后一事相求,」他声音陡然变得悲壮沉重起来,「康远死后,望殿下好生对待家慈……康远如今而立之年,膝下无子,实在是有愧先人。」 奉茶的宫女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她不小心没端稳,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来。 她脸霎时间便一片惨白,她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东西,如今她只担心自己能不能活了。 举荷姐姐为什么要把这个差事交给她! 「刘将军所说,本宫自会一一做到。」 这又是皇帝的另外旨意,诏令镇南将军刘康远奔赴北境,转封镇北将军,以御慎狄。 山长水远,定然难逃一死。何况,刘康远是真正知晓太子之死的人。宫中封锁那几日,他整日如坐针毡,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他再度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还有些话似乎堵在喉咙中,始终说不出来。 算了,何必在人家新婚时候添堵! 「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他忽而开口,唇角翕动,「小心那何桓生,臣怀疑,和他脱不了干系。」 毕竟旁边还站了一个奉茶的宫女,刘康远也不能说得太过直白。 答话温和但是依然相当疏离:「谢过刘将军了,你所拜託的,本宫定不负你。」 刘康远再度叩拜,终于慨然离去。 卫云舟揉着头,甚觉头痛,她唤宫女名字:「戚怜。」 戚怜这才将茶奉上,她还是觉得自己偷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大气不敢出一口。 第267页 饮毕,还没等到后面的人进来。 「看来,接下来还得处理这些东西了。」卫云舟垂下眼睛来,又吩咐磨墨拿笔。 她钝感吗?不,她当然知道。合该这天下所有人都爱她。 只不过心中只会对一人敏感罢了。 「殿下辛苦。」戚怜奉上笔墨的时候,还顺嘴说了话。 「辛苦吗?只不过是趁陛下不在的时候,噹噹他的替身。」卫云舟答得相当随意。 戚怜又不敢吭声了。这一天天的,她怎么净是听不懂!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已经好几日没有回长年宫了……哎,这不是才新婚吗? 只不过今晚公主殿下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她忽而夜起,吩咐掌灯,说要回长年宫去。 长年宫的守门宫人已经习惯了卫云舟这几日不归,她们自然乐得清闲,只是苦了驸马。 卫云舟如今心中也有愧疚,她的确该支使个人传信,不过看楚照的性子,她恐怕早就回柏堂歇着了。 只不过宫人告诉她的时候,她还是颇为吃惊:「驸马这几天夜里,可是天天在呢,燃着灯等候殿下。」 「夜夜如此?」 「千真万确啊。」 卫云舟的面色忽而变得古怪,有些不自然。她怎么没想到,这人怎么突然还变成死脑筋了? 当然,她的确也有过错——她没差人报个信什么的。 临华殿中宫灯长明,甚至还保留了大婚夜的喜庆装横,红绸飘扬,衬着流淌的夜色。 宫人说得的确千真万确。 烛泪又凝成山。 「多晚时候了,驸马还不就寝?」像是试探着开口,能够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楚照一震,刚刚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她侧过头,看了眼来人,「怎么,殿下终于想起我来?还是心疼我了?」 「这么晚了,你还在想什么?」她故意避而不答。 楚照挑眉,盯着她笑:「你要是日日都在外面,我便夜夜如此等候。」 嘁。看来今夜,是轮到她哄人了。卫云舟眼角漾出细碎的纹路。 第132章 帐暖 如此深夜,楚照还不睡觉,其实是有她自己理由的。 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好几天了,她竟然也逐渐习惯卫云舟不回来——毕竟她也能够理解,这太子死了,皇帝又急吼吼地走了,这世间千般万种的事情,全部落到她新娘的肩膀上面,都是正常的事情。 嗯,正常的,正常的,正常到楚照到现在都未合眼。 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对上那双盈盈的笑眼,忽觉自己又落入到卫云舟的圈套中去了。 圈套,猎人的网—— 卫云舟如今早就卸下繁复的朝服,像是睡后又起。头上堪堪也只配了一根金簪。 她又开始笑了,笑得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娇媚的憨态。以往楚照以为她不知,现在却明白了。 这哪里是不知,是存心故意这么笑的。能稳坐高堂上面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什么场合应该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不行,不能再看了! 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楚照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她转过头,用手撑着下颌。 「刚刚还说等我,怎么这会儿又无情无义地转头过去了?」娇嗔紧随其后,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 她过来得很快,顺手便将对面的凳子拣了一根过来,靠在楚照身后。 见她不答话,卫云舟便索性靠在楚照背上——如今她也只着一件薄薄的中衣。 「怎么不理我?不是说等我吗?」 温热的吐息透过薄层布料,径直覆在嵴背上面。春夜还有些寒,脆弱的人经不起这么一激。 浑身像是被电流窜过一般,她颤抖片刻,然后腰部便被环上,「哎,一句话都不说?亏得我这么晚都回来看你。」 终于,楚照闷闷开口:「看来这长年宫是易主了,殿下都不想回来了。」 「我很忙,」声音轻浅,但已经带上了讨好的意味,「你这么多天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想我……不知道想我就算了,怎么连转过头看看我都不行?」 真是什么话都给她说完了,哪有这么理所当然地哄人的? 只不过楚照偏偏吃这套。 半推半就,她很快就转身来,二人对视。 瞳珠如蒙上一层氤氲的湿雾,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态势。 诡计多端。 卫云舟还特地伸出手来,握住楚照的手:「不冷?」 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确实少。 楚照撇嘴,学着那天卫云舟说过的话那样:「可殿内是干燥的。」 又学她说话,只不过这次卫云舟暂且不能发脾气,她只是笑。 「又学我啊?不对,」卫云舟忽而一脸专注地看着她,眸波流转,眼睛中像是聚满了天地灵气,教人移不开眼,「看来我们的楚二殿下,还是不太懂说话——」 一句话有什么学不学的?又不是写那劳什子字—— 楚照还没腹诽上两句,便见昳丽面容陡然间放大几倍,唇瓣温暖地包覆上,这次卫云舟颇带技巧,手部也慢慢滑上她漂亮的额角,细腻的指腹抚过脸部寸寸肌肤。 烧得五脏六腑都烫,空气也烫。 唇舌交缠的水声啧啧,终于等到快喘不过气来,卫云舟终于捨得松开楚照,然后又用像是染了霸道情蛊和极端欲气的声线,在红得滴血的耳垂边上低语:「怎么样?」 第268页 绵长深重的吻,吻得二人都面色潮红。 好不讲道理。谁哄人这么哄的?是卫云舟也不行。 楚照半晌没吱声,最后终于才憋出两个字来:「渣女。」 卫云舟当然听不懂,精緻的眉骨微微浮动着,似在思索这两个字背后的意思。 这会儿她倒是很实诚,双臂平放,趴在桌上,一脸真诚:「听不懂。」 「不告诉你。」 卫云舟拉她白色的衣角:「我都教你了,你怎么忍心不告诉我的?」 楚照被这句话噎得几乎喘不过气——请问,您刚刚教我什么了? 把强吻当哄人,恐怕那一日在屏风后,她便觉得二人已经私定终生。 楚照忿忿:「要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卫云舟一脸天真:「是我?」 ! 看她不急,楚照就越急,索性敞开话匣,一股脑地倒了不少话出来。 卫云舟只是安安静静听着,不发一语,偶尔还会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所以,你是渣女——」论证结束,楚照觉得自己大功告成,「我要睡觉了。」 她站起身来,其实还是心虚,一步一步地朝拔步床边走去。 「你说你夜夜等我,就等着骂我啊?」语气上扬,还是在故意逗她。 艰难跨过好多步,楚照终于坐到床边,冷笑一声:「殿下原来就是这般哄人的?」 卫云舟也站起,「听你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哄你了?除了我谁这么有耐心?」 楚照:??? 疯了。这女人上了几天的朝回来又是这样。 楚照不做声,扯过被褥,便是要睡觉,只不过今晚有人格外主动。 手刚刚碰到锦被,便被勐然推倒,紧接着便是耳边絮语:「怎么了,之前不是说,要夜夜做驸马?」 唇息喷洒,撩拨得人心痒痒的。 只不过楚照今日也是铁了心:「公主殿下别这么说,毕竟以前还对臣说过,要日日整衣呢。」 人呢,消失了。 明明很生气,却又把卫云舟逗笑了:「好,好,是我不对。」 楚照怀疑,自己不论做什么,她都会笑。 「没事,我要睡觉了。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她冷下来脸,卫云舟这辈子都看不到她笑脸相迎地为她整理衣衫了。 卫云舟翻身,扣住楚照的手腕,还是温声慢语:「不做驸马就算了——没关系,还有另外的。」 手腕的力度愈发大了起来,楚照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然后便是极蛊惑的一声:「那就夜夜做娇娇——嗯?」 !!! 楚照听见自己鼓譟的心跳声音,她颤抖转头,看了一眼卫云舟。 眼底净是不加掩饰的欲望,层层剥开,直达本心。 她知道,她没有开玩笑。 楚照艰难地动了动唇角:「我真的困了,殿下您一连上朝那么多天,肯定也困了……」 哪里肯听。 耳廓忽而被一阵潮湿温暖的感觉舐过。 「都累了那么多天,今天再累也无妨,你觉得呢?」 「我能觉得什么?」楚照的声音,细若蚊蚋。 卫云舟又低低地笑了两声,轻渺的笑音,从喉骨漫溢出来,带着得逞的音节。 「殿下,」楚照开始挣扎,「您明日还要上朝。」 这是她那天夜里说过的话,还让楚照别再亲了—— 也许还能威胁一下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一根浮木,楚照颤颤巍巍开口。 她笑眼盈盈,盯着楚照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是,你明日不用上朝啊。」 ?。。!! 心理的最后防线就要溃败,楚照也开始口不择言:「今天是你哥头七。」 「哦。」 完全没用。 屏风后,玉玺前,似乎让她更加兴奋——一如现在。 簪落,如瀑的墨黑长髮尽数披散在肩,然后顺着肩胛弧度,缓缓弯曲而下。 细腻顺滑的指腹,再度摩挲过漂亮的眉骨,额角,耳垂,鼻子…… 她俯首,在她耳畔低语:「怎么,这个时候你不想我了?」 烧灼得人要烫化了。 不吭声,这是生气的人最后的脸面。虽然羞死,但也可以假装是气死的。 但她被还是被迫闷哼出声音—— 「嘴硬,但其实还是软的。」卫云舟脸上有一弯浅笑的弧度,然后再伸手拭去生气的人嘴角的银丝,「今晚怎么这么沉默?」 楚照已经认了。 心继续鼓譟地跳动,想要接续上新婚夜前的轰鸣与潮汐。 面色倒是一直晕染着绮丽的荼蘼绯色,毕竟是气的。 紫檀木桌上的红烛单调地燃着,唯有烛泪一滴一滴掉落再堆聚起来。 卫云舟回宫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更别提现在。 她捏过楚照下颌,低声笑说:「完了,以后我们长年宫是不是有两个公主了?」 迴旋镖,刀刀致命。 不说话,是楚照最后的尊严。 她恶狠狠地裹了被子,面朝另一边。 「你不是说,我是渣女吗?」学她这些稀奇古怪的用词,也只对她一个人说。 虽然不太懂。 楚照已经将半个头埋进被窝里面:「对啊。」 然后她便觉得腰肢有被环上,枕上头髮也被压住了。 第269页 是卫云舟靠近过来了,「你想我了。」 楚照:……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想让她把「我」字放在前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主客逆转的告白罢了。 见楚照终于没有反应,卫云舟尔后的试探都带了些小心翼翼:「干嘛不理我。」 「你理我不就行了,还要我理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沉寂了许久,她终于开口:「我爱你。」 声音不大,但在二人世界中,刚好听得一清二楚,字字敲击耳廓。 以为自己是谁啊——强吻过后又是什么,再是什么自以为是的告白。 「怎么还不理我,那你要怎么样嘛。」她开始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转过头来。 语气又楚楚可怜、无辜至极起来。让人觉得不听她的话便是死罪,是在劫难逃。 怎么有人床品这么差!!! 她终于回头,瞪她:「卫云舟!」 「啊?」卫云舟怔然,刚刚都只叫了她一次名字呢,「怎么了?」 「就这样?!」楚照勃然大怒。 终于,卫云舟端来水来,小声嘟囔:「怎么嘛,我又抱不动你——」 今晚好赖话都给她一个人说完了。楚照无话可说。 净手后,卫云舟这才开始照顾起可怜的驸马。 「驸马就是驸马,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驱使本宫。」 「今日我可没有驱使你!」 楚照发誓,再也不得罪这上朝后的女人。 第133章 共灭 烛火昏暗,将小室中的二人身影映照在墙壁上面,频频走动的身影,愈发扭曲起来,更类鬼影。厚重窗帘随着夜风起伏,一缕风穿进来了。 这是在晴潇楼中,闭馆歇业好几天,吴义仁已然焦头烂额。 「我说了多少遍了,让你不要听楚照说的,」他眉骨剧烈抖动,连带着肥腻的身体一起,「他让你歇业,你就歇业?」 常年虚情假意地笑着,吴义仁饶是真的发火,如今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只能从他不断的踱步中窥见一二。 秦姒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圈椅上面,一双眼越过了频频移动的肩头,落向屋外墨色的天空。 事情的发展,大概还在她的预料之中吧? 「你怎么不说话!」吴义仁气势汹汹地甩下一句话,言罢,他勐地靠近到秦姒面前,拿起那个青瓷花瓶,「做决断的时候,关门的时候,你不是很果断吗?」 都怪这个死女人,他收藏那么多年的玉器,被楚照砸了个粉碎干净——要知道,他还准备拿那些东西养老的。 被砸了干净,吴义仁自然只能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点补偿回来。可是,秦姒偏偏就听了楚照的话,还用楚照的话压他,这晴潇楼已经多少天没有开业了! 终于,二人的矛盾愈演愈烈,今日一触即发。 秦姒冷眼瞧着吴义仁,寂寂寒凉的眸光落到那花瓶上面。 吴义仁抱着那个花瓶,一副怒火滔天的样子,的确,他刚刚差点就摔下去了。 但是理智还是控制了他,吴义仁最后没有把花瓶给砸下去。 「怎么,有脾气发火,没脾气砸东西啊?」秦姒冷笑了一声,这是她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想起来这是官窑瓷器了,吴公又不捨得了?」 一肚子怒火没处撒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 吴义仁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嘴边叽里咕噜了几个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开口。 煎熬,煎熬。一秒都是煎熬。 吴义仁坐到旁边的一把玫瑰圈椅上面,低下头来,双手抱住头,发出闷声:「你到底要怎么样?」 秦姒却完全没有被吴义仁的焦虑所感染。 相反,她的唇角还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来:「刚刚你都说了,是楚二殿下的命令。我们晴潇楼能有今天,不都是託了大雍的福?你我今天不缺荣华富贵,不是託了楚氏的福?」 乍一听,还是这么个道理。至少旁人回相信。 但是吴义仁自然不信,他勐地抬头,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面,阴鸷森冷地笑了一声:「秦姒,你不要到这种时候,还冠冕堂皇了起来!」 秦姒的目光,终于从窗外墨色天空移了回来,到了那张面部扭曲的脸上。 吴义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这个时候,你倒是一口一个『楚二殿下』了,要知道,去岁楚沧让我们做的事情,你是一件没做。」 他面色已经涨得通红,相当生气。 去年,楚沧叫她们晴潇楼多引些新人,虽然答应了,但是根本没有实施下去。 吴义仁只图眼前之利,那长远发展自然是和他没有关系,于是乎,秦姒将这事拦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终于到了轮到对你有利的时候了,你就开始要听楚二殿下的话了?」吴义仁故意加重了讽意。 秦姒勾唇浅笑,声音安然自若:「嗯,你说得很对。」 吴义仁暴起,接连跨过几步,走到秦姒面前,怒声道:「可是事情远远不止这样!你知道吗?柳长安死了,那可是柳长安!」 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涌来的指责。 「最近太后千秋宴寿辰过了,公主大婚也已经过了,皇帝还去东巡了,你以为,柳臣之就会放过我们吗!」 第270页 「他儿子可是死在了这里!身上全部都是伤痕,死谁不好,偏偏死了他!」吴义仁说得唾沫横飞,面色通红,「那柳臣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往我和他打交道就甚觉心烦,如今倒好,他儿子死在我们楼中,我看过不了多久,这里面啊,连人带楼都会没有!」 秦姒如今还在绞着自己手中的一块帕子,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谢」字。 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一样。她微微眯眸,没有太在意吴义仁所说的话。 吴义仁又走动几步,再度坐迴圈椅上面,大手勐然拍在那扶手上,又阴沉沉地笑了几声:「哦,我知道了,你的目的,本来就是想把晴潇楼搞来关了吧?」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而如同淬毒一般,狠厉地扫视过秦姒的脸。 秦姒只是收了手中的帕子,淡淡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这是楚二殿下的命令。你也知道我们晴潇楼能有今天,都是託了大雍皇室的福气——不然,在天子脚下,谁敢这么做?」 「他的命令?」吴义仁重复了一遍秦姒的语气,爆发出狂笑来,「今晚一开始,我就告诉给你了——不要还在这里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让我想想,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消极倦怠的理由,不就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吗?」 秦姒冷淡地听着,话语从左耳朵进了,又从右边出去,吹出到窗外,同夜风一起,无影无踪。 「可惜啊,那女人最终不还是染了花柳病死了?」吴义仁嗤笑一声,「哦,她还给你留下两个孩子,是吧,秦娘?」 往事浮现在眼前,记忆噼波斩浪,毫不迟缓地出现在秦姒的眼前。 谢四娘弥留之际,她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托她照顾好她的两个孩子。 至于今日。 秦姒照顾好的,再不是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孩子。 「你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后果,说句难听一点的,你们根本就没有考虑后果,鼠目寸光。」吴义仁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楚照是大雍皇室的人,再往上数十几个年头,这两国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别以为,和公主成亲,就万事大吉了。」 「如今在天子脚下,你敢这么听他的话?说起来,我们在这里已经立足这么久了,所受的恩惠,也当是受的大梁的。」 秦姒终于浅浅地抬了抬眼皮,缓缓开口:「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表明你对大梁的忠心耿耿吗?」 这样的话,光是说出来都觉得让人啼笑皆非。 吴义仁被秦姒这句话一噎,刚刚淡下去的红色,又浮现上来:「老夫想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咱们只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何必对那些皇室效忠?见好就收,这青楼开着,与我们的利益又没有损害……」 「再说了,我们受大梁恩惠也很久了,我们本来也不是雍人,何苦再听楚照的话?你说,这餵狗的,多餵几次,也都有感情嘛。」 然而秦姒还是不为所动,「对啊,我只是一介平民,顾好自己,顾好友人,不就行了?说起来,要是你喜欢做狗,你就做去吧。」 讽意尽显。 终于,吴义仁被秦姒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 他再度拍案,咚然一声:「同你们女人说话就是费劲,居然这么看不清局势!家国大义,反正在你身上是看不到一点儿。」 「哈哈哈,」秦姒终于大笑起来,「吴义仁啊,你来同我谈家国大义,岂不是可笑至极?怎么了,那你明日就去北境,去抗击慎狄南下——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又要照例骚扰边陲了,正好你上没老下没小,一腔热血报国去,岂不是最为合适的?」 这个恶毒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损他一损!不错,吴义仁如此贪得无厌地敛财,还有那间红房子中布局,全是他对生育的渴望。 他越得不到什么,就越想要什么,就越崇拜什么。只不过这些东西,全被楚照打得粉碎。 空气倏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开始隐隐吹入,捲动叶梢,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吴义仁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秦姒:「好,好,那你就在这里给我等着!听楚照的话是吧?反正他来大梁动机就不纯,咱们今日就鱼死网破了!」 说完这句话,吴义仁陡然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秦姒悠悠道了一句。 吴义仁头也没回:「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刚刚说的很对,我上没老下没小,孑然一身罢了。」 终于,他走了。凝重的气氛,如今终于缓和了下来。 秦姒淡淡地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绣帕,轻声道了一句:「你可以出来了。」 刚刚轻微响动的帘幕后面,转出一个女孩来。 是谢序秋。 「秦娘,」她斟酌了片刻开口,「他要打算做什么?」 秦姒已经收好了那块绣帕,语气相当放松:「还能做什么?凭他,还见不到公主殿下呢。恐怕啊,连夜就要去柳府里面了。」 谢序秋脸上出现惊讶之色。 「之前他不是抱怨说,柳臣之找来了么?」 「是的,柳臣之找来了呀,只不过那会儿还能够搪塞,如今搪塞不了了,他便打算自请认罪,」秦姒站起身来,缓步走至窗边,看向天幕,「说是自请认罪,思来想去,也不过是想要借柳臣之的手,把这件事捅到公主殿下面前去罢了。」 第271页 谢序秋皱眉:「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还有楚二殿下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自从上次目睹楚照打砸之后,谢序秋对楚照大为改观,而今还担忧起她来。 秦姒摇摇头,唇线有微微弧度:「不,我想,这也许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拭目以待吧。」 她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眸光流转在星穹上,流光点点。 第134章 心事 月黑风高夜,有一人鬼鬼祟祟穿行在街头巷尾。 明明他今晚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点星星的——随便穿过了几条街坊,天上的景况便变了样子。 「终于找到你了。」 一顿摸索,吴义仁终于找到了柳府。 柳家在京中颇有威望,自然也是住在繁华之地,只不过今夜吴义仁终究是惴惴不安,接连着走错了好几次路。 漆门紧闭,唯有两个家丁提灯,在门口等候。 隐隐约约,隔着高墙,似乎能看见柳府里面有白幡飘扬。 「二位,可否通融通融?」吴义仁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其中一家丁面色不悦:「这么晚了,阁下是要做什么?如今我们府上公子遭遇不幸,老爷如今天天愁眉不展,夫人也以泪洗面……」 吴义仁正准备开口解释,旁边的那个家丁却将他认了出来。 「我认识这位老爷,」另一个家丁开口,「放他进去。」 「啊?」 几乎只说了两三句,吴义仁便被放了进来。尽管刚刚在外面瞧见了这里面似乎有白幡飘扬,但是走进时,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在府外看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府里面,才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只要是能被缠绕上的,不管是树枝还是壁灯,上面都绕了白布。 府邸各处,都摆满了祭奠之物,纸钱扎纸,一应俱全。 吴义仁刚刚转过垂花门,便被停灵的棺材狠狠地吓了一大跳! 尸体还没进棺,从上到下覆盖了一层白布。只不过,吴义仁是见过柳长安死相的人。 面目狰狞,浑身是伤。 可是他没有办法解释,没办法推卸责任,毕竟这人是死在晴潇楼的。 已经十多天了,居然还停灵府中,看来这柳老爷的怨念颇深啊。 但是他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定了定心神,吴义仁托人引见。 那小厮听吴义仁报上了名号,也不多作停留:「您来得真是时候,正好老爷不曾休息。」 吴义仁很快就被引入会客厅。 柳臣之如今眼窝深陷,头髮散乱,他以手支着下颌,完全没有平日里面作威作福的样子了。 看见有人来,陈夫人便知趣地离开了。夫妻俩,刚刚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 「您怎么今日得空来见我了?」柳臣之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肥胖圆滑的男子。 当时,柳臣之听说自己儿子死后,第一时间就找上了他。只不过吴义仁百般推诿,柳臣之念及太后的千秋宴近,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毕竟是自己家中的独子,毕竟是他柳家的血脉,柳臣之一直觉得心中有一口恶气。 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地把晴潇楼这些刁民惩治一番! 「我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柳大人。」吴义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柳臣之闷哼一声:「什么重要的事情?想来阁下刚刚进来的时候,应该在垂花门处看到了吾儿的尸体吧?」 果然,柳臣之对此念念不忘! 如此更好,吴义仁抬头看他,动了唇舌,先说了些客套话。 「如果你今日来,只是为了说明,吾儿的死与你无关,与晴潇楼无关,那你就可以走了。」柳臣之恹恹开口,还挥了挥手,相当不快。 这个晴潇楼,胆敢谋害京官! 他还是不悦:「长安一生恭谨,以往从来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只不过适龄未婚,误入花楼,便落得如此下场!」 他一定要惩治这晴潇楼,不管是什么人。 出乎他的意料,吴义仁却冷淡自持:「是吗?柳大人,这么有信心,能够惩治晴潇楼吗?」 柳臣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吴义仁微微一笑,这才缓缓道来。 他选了些对自己有用的话讲。 柳臣之的脸色,刚刚还一副厌倦模样,但是在听见这楼幕后主事是谁之后,他就开始有些不淡定了。 他按住狂跳的心,耐心地听吴义仁说完,他冷漠注视着台下人略略显得倨傲的脸。 终于,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如此的话,那柳某还是多谢阁下的提醒了。」 吴义仁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老夫也便说到这里。」 「哼,送客!」柳臣之大手一挥。 「不劳柳大人费心了,我自己会走。」吴义仁乐呵呵地说完,不让小厮碰他,他自己走了出去。 等他彻底走出柳府的时候,他的背上早就湿了一片。 要做这么大的一齣戏可不简单。没关系。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只要能够让那女人不自在,又何妨!如今,他是什么都没有了。 看吴义仁走了,陈夫人这才从帘幕后面闪身而出,开始安抚柳臣之:「老爷,别那么生气了。」、 第272页 柳臣之剧烈地咳嗽着,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的暗芒:「怎么,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儿子,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成!那群贱人,怪不得胆子这么大呢,原来背后是有我们的驸马爷撑腰呀。」 「可是如今公主当政,这驸马,自然也跟着无上煊赫了……」 柳臣之勐然拍桌:「那又如何?这晴潇楼存在京中这么久的时间,总不能是现在驸马才知晓吧?你看看刚刚那匹夫的得意嘴脸,吃定我们不敢吭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 柳臣之拿过笔墨,「正好明日长安下葬,他本来就是京官,讣告一出,告知下公主殿下也无妨。当然了,这奏疏里面,要紧的,还是这青楼的事情。」 陈夫人瞪大了眼睛,本欲劝说,但被柳臣之断喝一声:「我意已决。」 这份奏疏,柳臣之是不敢面呈的——毕竟这死亡地点,说起来还是羞人。 早朝后,公主都会在御书房待很长的一段时间,如今都是晚上才回宫。尽管早些时候,公主还不曾回去,但是自某日起,便是夜夜回宫。 柳臣之递上了那份奏疏,开始战战兢兢地在台阶下等候。 卫云舟粗略翻过,只是问询,聊表关切:「本宫亦对柳公子的死,深为怀缅。」 这样的话自然是客套。 她记忆是好的,除了那些流言蜚语,还有眼见为实——那日在烟花柳巷之地,她又不是没见过这柳长安。 更为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做梦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如今,卫云舟也只不过是看见柳臣之的面子上面,随随便便搪塞两句。 表示安慰之后,柳臣之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目光炯炯地看着卫云舟。 卫云舟诧异:「柳大人可还是有什么事情?」 「殿下漏看了几页。」他沉声。 卫云舟疑惑,细指再翻过那本奏疏,终于看到柳臣之想要说的东西。 她沉默顷刻,眸光扫过那些文字。 刚刚还有些无聊寂寞的气氛,如今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柳臣之唇线绷得紧直,他还咬着自己的牙关,一直观察着公主的反应。 如何? 枕边人如果是怀了要谋害自己的意图,要夺权的意图……那又是怎么个想法? 公主殿下,还会像以前那样,宠信这个邻国来的驸马吗? 一个外邦不受宠的皇子,竟然加封侯爵,大婚之日,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想到这里,柳臣之就愈发磨得牙响。 凭什么,他的儿子就只能死在那种烟花柳巷之地?如今只能在幽暗阴森的地府里面等候。而这个楚照,偏偏能够极尽荣华富贵…… 甚至还让他的手下,来到柳府,趾高气昂地发泄——他不信,这京中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 天家心思难测,最忌讳的便是权力纷争。 「殿下,可是看完了?」他一字一顿问,语气中是掩饰不了的期待。 他太期待了。 卫云舟自然觉察出他语气中的雀跃,汁源由企鹅裙么无儿二七无二八一整理,欢迎加入她微微一笑,道:「柳大人,实在是为国事操心——如今,本宫也已经知道了。」 柳臣之目露欣喜。 儿子死了,的确是要紧事,能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便是更好。 「只不过,古来青楼便是危险之地,柳公子的死,当是意外无误,」卫云舟还是下了定论,「至于,柳大人刚刚所呈,本宫会好好考虑的。」 「谢殿下。」柳臣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微臣不希图长安能够沉冤昭雪,但求大梁无忧。」 卫云舟示意他可以走了,柳臣之这才起身,低着头离去。 他自认为,自己选了最聪明的方式——要知道,这夫妻之间,要是一方红杏出墙,但楚照毕竟是男子,公主殿下恐怕为了面子上面过得去,也会加以掩盖;但是事情危及国本,那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长安,为父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默默念叨着,「那日风风光光娶妻的人如不是你,也不应该是那质子!」 举荷进来的时候,刚好碰见这一脸戾气又显得神神叨叨的柳臣之。 她手里面捧着一张地图,快步进来,向公主福身行礼。 「殿下,刚刚那柳大人怎么神神叨叨的?」她走近,一边将地图放在桌案上面,「这是我在京中找的好几处地方,您看看,您喜欢什么地方?」 卫云舟让她出去找立府的地方。 毕竟年纪也逐渐长起来了,还成了亲,天天住在宫中,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不若择日出宫立府,这首要的,还是要先找个好地方。 倘若换做其他人,自然是皇帝指定。只不过,皇帝如今东巡,这立府的事情,自然也就只能她一个人决策。 「这么几个地方,你也应该打听了些吧?」卫云舟瞟过地图上圈点过的地方、,忽略了举荷的问话,「倒是来给本宫说说,哪些地方合适。」 「喏,您看这个地方如何?」举荷伸出手来,指着其中一处硃笔圈过的地方,「这里很是热闹,这宅子是先帝朝的宰相家的……只不过嘛,现在闲置下来了。」 卫云舟点点头。 这先帝朝的宰相自然受宠,可惜轮到朝徽帝上台,没多时便寻了十几宗大罪出来,一家近七十口人,统统治罪。 第273页 这偌大的宅子,也就废弃下来。 看卫云舟不说话,举荷以为她不满,便指了另一处地方,改口道:「殿下要是不喜欢,那宅子可以完全推倒重修……呃,如果您对那地方风水不满,这个地方也行,虽然有些偏僻,但是好处就是幽静,背面全是山呢。」 卫云舟还只是在点头。 举荷愈发心急,以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地方,全都不合殿下的意思,介绍便愈发急了起来:「那您看看这里?」 一连好几次。 但是卫云舟终于止住了她:「暂时打住,过几日,你再来问本宫。」 「啊?」举荷看出,公主殿下似乎是有心事。 只不过,她拿不定主意,她刚刚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 第135章 生气 举荷走后,卫云舟反覆看那奏疏好几遍。 毕竟是死了儿子,柳臣之再怎么样,也不会空口白牙说胡话。 这上面所述,倒也克制——只是用了陈述事实的语气,说了那晴潇楼的实际楼主究竟是谁。 剩下的话,没有直说,但卫云舟自然知道。 这大雍过来的两位皇子,都是年轻之辈,换言之,这邻国,早就在很久之前,就在大梁京城有相当多的奸细。 当然,这些事情,其实卫云舟是知晓一二。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动最初的心思,不会想「以身饲虎」,与这两个质子有来往。 但是这晴潇楼之事,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觉得心不在焉。既然如此,不如早些时候回去的好。 反正枯坐在这里,心下都被扰乱得差不多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戚怜,」她轻声唤道,「摆驾回宫。」 戚怜诧异片刻,但还是马上应了:「是。」 今晚公主殿下回去的时间,要比往日早些呢。 说来真是奇怪,大婚刚过的那几天,殿下还不怎么回去。如今过了浓情蜜意的时候了,殿下反倒是开始回去了。 或许这情意,是到之后才浓起来的? 不过,戚怜也不敢妄加猜测。她赶紧出去,招唿了辇车来。 今夜空中仍挂一轮悬月,月华如水倾泻,漫漫铺了长年宫中一地银霜,洁白胜雪,宫中竹影疏密横斜,别是一番风趣。 「参见殿下。」宫人们福身行过礼,眼中不免浮现诧异之色。 嗯,今日殿下比往常早归至少近两个时辰! 既然早归,那肯定是要见到些与往常不同的景象了。 卫云舟轻手轻脚踏入水月殿中,转过屏风和帘幕的时候,她分明看见寝殿内烛火晃动。 既然烛火晃动,那便说明里面人是醒着的。 只不过是略略停了几步,等她再靠近的时候,却发现那盏刚刚还在晃动的烛台,如今几根烛火都熄了。 红色拔步床上的纱帐竟然也已经垂了下来。站在外面,可以粗略地窥见人影。 这是在做什么?卫云舟皱眉,不觉有些好笑。 她是不是当她是傻子? 先不说适才她还没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这微动的烛火。更紧要的是,卫云舟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如今这「酣睡」的人,明明怕黑。 哪一天晚上她不是点着灯睡的? 今日还真是为了装睡,不择手段。 恰巧,卫云舟心烦,她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她蹑手蹑脚靠近,慢慢掀起那帘幔来,按住锦被,这次她没什么心情逗弄楚照,索性道:「怎么,本宫一回来,驸马就睡着了?」 楚照:…… ! 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睡觉! 她昨晚实在是被吓得不轻,如今还半边脸蒙在被褥里面。刚刚卫云舟明明掀起的是外面的纱帐,却让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被褥同时被掀开了一样。 楚照凝神,尽量让自己的唿吸听起来自然一些——这样她总不会生疑吧? 然而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接下来的小动作,全部都是掩饰。 素手顺着按住的锦被,一直向上,最终到了目的地,再轻轻地向下拉了拉,露出楚照整张脸来。 睡得好,装睡得好。 还是不醒。 卫云舟想了想,还是重又起身,点了那烛台上的几根蜡烛。 昏黄光影下,修长鸦黑的睫羽,如今还同着均匀平稳的唿吸一起颤动着。 「别以为,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卫云舟的声音很平静,「嗯,今日本宫一回来,你就睡着了?」 楚照大气不敢出一口,终于,那平稳的唿吸如今有了紊乱的迹象。 姑奶奶,您是真心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装睡吗? 上朝回来的女人实在是太恐怖了,除了装睡,楚照竟然想不到别的办法。 嗯,但是她今天的确过于紧张,她吹灭烛火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果然,下一刻,可怕的女人就开始欺身而上,薄唇压在她的耳侧,声音照旧清清泠泠的:「怎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本宫的事情?」 !!! 楚照无可奈何,终于睁开眼睛,声音小得不得了:「那还是因为怕累着公主殿下,臣还是知趣睡了比较好。」 卫云舟挑眉:「哦,原来是这样啊,那驸马还真是有心了——」 她轻笑,眼中愈发深邃起来,「没想到驸马还是没有忘记本宫。」 第274页 今日的对话,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 楚照警觉起来,她索性掀被,直起身来,盯着卫云舟的眼睛,四目交汇。 二人难得有离得这么近,却什么都不发生的时候。 别是今天又遇到什么讨人嫌的事情了吧? 思及此,楚照觉得自己要做好后勤工作,便笑嘻嘻靠近,搂住眼前人道:「那我就冒昧猜猜——今天殿下一定是遇到什么讨厌的人或者事了?」 「嗯,你说的对。」卫云舟靠在她的肩膀上面,二人的体香交叠相缠,在鼻尖涌动,「今天本宫的确遇到些讨厌的事。」 「那……殿下不妨告诉我?」 卫云舟倏然侧过头,靠近她的脖颈,温热的吐息喷洒,「一时半会,总感觉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那不如明天再说,」看卫云舟没什么反应,楚照索性拉了她躺下,「不如早些休息?」 她颇为狗腿地一笑。 殊不知,这笑在卫云舟眼中,更是加重嫌疑。 嗯,看起来果真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又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楚照开始心跳如擂,生怕卫云舟又做些什么事情。 不过,今夜的公主似乎格外沉静,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 她索性将她搂在怀中,轻声细语地哄道:「是不是不开心?」 「不开心。」还醒着,答得也果断,可就是说什么也没说理由。 楚照义正词严:「你要是不说为什么不开心,我要怎么分忧解难?」 卫云舟闷声:「不知道。」 楚照:…… 好吧,想了想,这种时候,楚照还是决定学学卫云舟安慰人的方式。 她轻轻扣住卫云舟的后脑勺,撩去多余覆在脸上的青丝,深吻直下。 烛火摇盪,唇舌追逐到音声啧啧,很快,空气中便染上暧昧□□。 卫云舟锤了楚照胸口一下,「你……够了。」 餍足的低吟声音漫出喉骨。 终于脱手。 「我怎么记得昨晚殿下不是这个样子?」 「一晚归一晚,」卫云舟答得可快了,「我要睡觉了。」 楚照总觉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说起来,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同卫云舟说——只不过,听她的口气,便知道她已经睏倦了。 这几日她都相当劳累,不如让她好生歇着——想到这里,楚照便也不说起那事来,让她好好睡吧。 相拥一夜,渐至天明。 楚照天天在长年宫无事可做,自然也起得早,殷勤得很,替卫云舟整发穿衣,相当勤快。 这么「反常」的举动,只能加剧卫云舟心中的猜测。 面对铜镜,楚照为她戴上那四屏凤冠时,不意间对上那双眸子,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像是落满了银雪的山涧,朦胧缥缈。 怪哉。 可是卫云舟好像什么也没有说?楚照怀着满心的疑虑,终于将一切都为她整理好。 时候还有些早,二人还有片刻温存时间。 「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对殿下说。」楚照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提起。 卫云舟勐地觉得心口一跳,只不过面容依然平静缓和,「怎么了?」 她看向楚照的眼睛,似乎是要这一次对视中,检验对方的诚实与否。 「就是,上次说过的事情。」 烟眉轻挑,卫云舟脸上倏然浮现笑意:「但说无妨。」 磨蹭一晚上,终于是等到了早上才说? 只不过听完楚照所说之后,卫云舟的面色明显有些难看。 「殿下之前不是答应过我,要把那钱霖清召进宫来?」楚照还说得煞有介事,「毕竟也只有她能够治好我这喉疾……」 「嗯,就这样吗?」声音不带任何情感波澜。 楚照疑惑抬眼:「对啊——」 「哦。」卫云舟微笑,「既然如此,那本宫下诏便是,毕竟这驸马的隐疾,还是要治治才会好。」 说着说着,她又伸出手来。腻滑的触感再次擒住下颌,楚照根本不敢动弹,只能对上那双盈盈的眼。 她昨天和今天,有做错什么事情吗?!怎么卫云舟突然变成这样了! 真是个一有权就善变的女人。呸呸呸,什么隐疾,怎么说话的。 「那,既然无事的话,殿下可以明早宣她来么?」楚照艰难地开口,不知为何,她想要躲避开卫云舟的眼睛,「这样的话,也方便治疗。」 「好啊,要早点宣,当然可以,今天下午,就让她进宫来。」卫云舟点点头,似是相当认可楚照所言? 楚照目瞪口呆:「今天下午?」 「是啊,正好今日我只上早朝,」卫云舟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上午就能回来,下午不正好同驸马一起,见见那钱医师吗?」 ?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呃,只不过是看看喉咙,一件小事,倒不用殿下亲自……」后半句话楚照说不出口,那刚刚还柔情的目光,倏尔变得凌厉起来,生生把楚照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面。 好的,她立马闭嘴。 卫云舟勾唇,微微一笑:「驸马的事情,可不是小事。」 这话听起来怎么还是怪怪的?但是楚照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卫云舟今日如此反常又不可思议。 第275页 呃,就当她是在关心她好了。 「那,就谢谢殿下关心了?」楚照斟酌开口,错开视线。 捏住下颌的力度,如今稍稍松缓开来,转而沿着侧面线条,一路抚上耳垂。 酥麻感觉,遍袭全身。 「本宫的驸马,本宫自然要关心。再说了,本宫知道,那钱医师是个异邦女人,本宫自然是要见见的。」语调和缓,但总像要喷薄欲出的火山。 楚照立刻点头如捣蒜,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是提醒公主该上朝了。 如今正晨光熹微,黑夜刚刚交由白昼接管。 卫云舟的头微仰,似笑非笑:「那本宫就去上朝了……」 「我送您……?」 「不必。」拒绝得倒是果断干脆。 于是,楚照只能目瞪口呆又极度惶恐地看着她离去。 吃醋?看样子也不像啊。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躺下,琢磨着等会儿同钱霖清相见的事情。 那女人肯定是想来宫中找人的。 昨天钱霖清才想办法与红枫通上信,今日便接了诏令,说要找她进宫去——当她出来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的一辆黄花梨木马车,心中对楚照的敬意又多了三分。 当然,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欣赏。也是,若非她慧眼识人,怎么会当初就和楚照有所联繫呢? 她乘着马车,进了宫中,刚下马车,便看见楚照站在门口等候。 楚照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直襟长袍,头戴玉冠。看来这人在宫中的生活果然不一样。 好在她素来爱干净,虽然穿着朴素,人又生得高鼻深目,还是讨人喜欢的。 「哎呀,驸马怎么今日亲自来迎接我?」 刚从脚凳上面踩下,钱霖清便笑嘻嘻地说开了。旁边引路的太监,一时半会都不知说什么好。 的确,他是奉了公主殿下的命,去东楼街把这异邦女人接进宫里面来的,只不过殿下也没说驸马还要亲自来迎接啊。 看起来,这异邦女人和驸马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太监皱着眉头,却不发一言。 「怕你走错地方,怕你进不来,我自然是要来亲眼看着的了。」楚照答道,意有所指。 钱霖清一时语塞,楚照这句话可把她的激情浇灭大半。上次她就是这么被拦在晴潇楼的外面,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 她瘪瘪嘴,这才道:「还得是我们楚二殿下出马才行。」 「行了行了,别客套了,跟我走吧。」楚照无心在此多言,她转向旁边的太监,浅浅行礼,「有劳公公了,这人我就带走了。」 太监喉头滚动了下,正在犹豫:「可是,可是公主殿下说……」 「殿下一定是让我把人带到长年宫吧?」楚照脸上逐渐显出不耐神色,「公公大可放心。」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太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便招唿了马车离去,让钱霖清同楚照走了。 眼见得太监终于被赶走了,这一对狐朋狗友才松懈下来。 第一次到皇宫中来,钱霖清眼望四周雕甍绣槛,红瓦白墙,所有的一切都叫她眼花缭乱。 楚照必须放慢脚步,才能让钱霖清跟上她。 只不过她还是耐心等候,如今才刚过正午,卫云舟又没回来,随便钱霖清四处看也无妨。 终于,钱霖清看够了,迈步跟上楚照:「二殿下还真是心地善良,没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可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楚照没空搭理钱霖清的油嘴滑舌,直入主题,「说起来,等会儿公主就要回来了,你可小心注意点说话。」 闻言,钱霖清颇为吃惊:「她要回来?难道不是我和你见面吗?」 「当然不是。」楚照也语带疑惑,「总之,等下见到她,你小心点说话。」 钱霖清自然听出楚照这话里的意思,不会这对新人之间出现了什么毛病吧? 她笑嘻嘻地靠近,小声问她:「哎,你就告诉我,你和她之间怎么了?」 「如今还在宫中,钱医师,我们还是距离远些的好。」楚照皱着眉头,一边往旁边挪了挪。 钱霖清又想说些什么,看楚照似乎无心于此,便只能长吁短嘆了:「莫不是公主殿下听闻你要求我进宫来,生气了?」 「我知道,像我这种人,总是会受到这种困扰的……」钱霖清拂过自己头髮,像是相当苦恼。 楚照:…… 差不多得了。 「行了,你就现在把这些话同我说说就够了,等下要是见到公主,你这么说话,当心把我也害了。」楚照无奈得紧。 钱霖清依然嬉皮笑脸的:「可别这么说,要知道,你们二人结缘,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嘛。」 又是那花灯的事情! 「你此番进宫,是为了找谁?」 钱霖清迟疑片刻:「啊,当然是为了给殿下您看病……」 楚照颇不耐烦:「够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宫中?」 「好吧好吧,还是二殿下最聪明,」钱霖清摇摇头,「我来,的确是为了找人。」 「你打算怎么找?」 这话到是问住了钱霖清,她迟疑片刻,缓缓道:「我还没想好呢,不过,公主只是叫我进宫来,还没有给我个什么职位,也不方便进出。」 闻言,楚照揶揄:「我还以为,钱医师什么都想到了。」 第276页 「圣人千虑,终有一失嘛。这不是你们大梁的话嘛?」钱霖清说得煞有介事。 楚照彻底不想开口,终于二人进到长年宫中,先到一处偏殿中等候。 这个偏殿,素来是卫云舟拿来接待平常访客的地方,像是妹妹、宫中后妃这些人。 上了些茶点,二人闲谈了些时候,楚照又再三叮嘱钱霖清不要妄言,终于门口传来一声通报声音:「公主殿下驾到。」 楚照再度对着钱霖清使了个眼色,「小心说话。」 钱霖清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吧。」 「本宫听闻,钱医师到了?」轻扬的声音,先人一步出现,「可是驸马的恩人,既然是驸马的恩人,也便是本宫的恩人。」 呃,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和昨天的事情一起想想,楚照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楚照眼神示意钱霖清起身。 这还是钱霖清第一次看见卫云舟着庄重的衣裳,她微微愣神讶然,期期艾艾间竟然忘记行礼。 「私下见面,不必虚礼,」卫云舟随口道,便吩咐随侍,「再去沏壶六安茶来。」 终于,三人坐定。 钱霖清蓦地觉得有些不自在,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卫云舟看出她的紧张,却故意不提此事,等她开口。 「说起来,草民和公主殿下,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楚照忽而警觉起来。 然后,她便听到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上次在晴潇楼见到殿下,殿下还着的男装……」 楚照如今想要咳嗽提醒,已经太难。 卫云舟果然面带了高深莫测的笑容,笑眼盈盈,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回答了这句话才有鬼了,楚照差点两眼一抹黑。 想了想,她还是觉得要自己开口:「钱医师此来,是为了给臣治病。」 她们俩还是别尬聊了。 「哦,对哦,驸马就是以这个名头,请钱医师进宫的嘛,」卫云舟眉目含笑,语气温和,「说起来,钱医师不妨给本宫说说,这驸马的喉疾,究竟是怎么样的?」 终于结束了尴尬的对话,钱霖清显得自然多了。 「驸马这喉疾,歷时已经颇久了,现在想要根治,就有些困难了。」 卫云舟点点头,一脸关切:「钱医师既然能够自请进宫,想来一定有应对办法。」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嘛。 钱霖清说得煞有介事,乱侃了一大堆,总的说来,就是让她能够时不时进宫。 卫云舟一一答应:「既然是驸马的事,那便是本宫的大事。钱医师,以后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可向本宫提出。」 钱霖清感动不已:「草民一定为救治驸马,尽心尽力。」 「嗯,本宫实在是欣慰,」卫云舟如今脸上一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笑得楚照发毛,「毕竟有些人担心驸马这病有什么隐疾,若是不治好的话,恐怕坏了长年宫的清誉。」 楚照:??? 这两个人还真是绝了,一个人满嘴跑火车,另外一个人说话夹枪带棒的,明明没有主动和她说话,却是句句说给她听的。 恰在这时,茶上来了,楚照闲不住,干脆帮这两个人倒茶。 约略是聊起了楚照的病情原因,气氛和缓下来了不少,二人之间的谈话也显得亲近了些。 楚照听得却是愈发皱眉。 「总之啊,驸马的这个病,有些棘手,公主殿下,还是要多多怜惜一下驸马。」钱霖清呷了一口茶,说得情真意切。 「怜惜?」卫云舟来了兴头,挑眉问道,「本宫该如何怜惜驸马?」 艷阳高照的春天,日光温柔,楚照却听她们的对话听得冷汗涔涔。 她扶额,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卫云舟——可是,这几日来,她一直都留在宫中,从未出去,更不要说做了什么事情了。 钱霖清咳嗽了两声:「这毒,刚刚草民已经说过,已经歷时太久,况且像是殿下十几岁时又加重过,这就让身体气血堵塞凝滞,以后经我治疗,这气血才会慢慢活络起来。」 楚照怎么越听越不对——她皱眉,看了一眼钱霖清,她这是在说什么? 卫云舟却是颔首:「原来是这样啊,多谢钱医师告知。以后您也不必自称草民,本宫自会为你择个太医院名头挂着,许你随时进宫。毕竟是异邦才人,大梁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钱霖清大喜过望,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些话。 只不过她也看得出来,卫云舟一直都带着些疏离的意思。陷诸夫 关心,也仅仅限于她说楚照病情的时候。 钱霖清还是识趣,讨来了便宜,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她还是先走一步的好。 楚照追了上来,送她:「钱医师这就走了?」 钱霖清健步如飞,走得飞快,生怕那宫门口的黄花梨木马车会消失一般。 不过最后她还是停了脚步,苦着一张脸,对着楚照:「二殿下啊,我就不该今日来。」 楚照沉默顷刻,没吱声。 的确,今日气氛确实诡异。 想了想,楚照开口:「那你没有什么建议告诉我么?」 「还是别听我的,」钱霖清这次颇为自觉,「今日同公主殿下说了话,我才知道那日你为何不听我的了!」 第277页 说着说着,她便踩上了马车旁的红木矮凳,频频挥手感谢:「好了好了,驸马呀,您就自求多福吧,我钱某就先走一步!」 爹的,果然狐朋狗友不可信。 楚照俯首,如之前事,里里外外把自己打量了个遍,都不知道哪里得罪卫云舟了。 等她回去的时候,卫云舟又不在殿中了,听旁边宫女说,殿下又去长年殿中了。 恐怕还有些事情未曾处理。 只不过,楚照心里面还是清楚的。卫云舟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就是为了见钱霖清——于是乎,钱霖清走了,她也不多和楚照说话。 楚照无奈,回到水月殿中等候,耷拉着眼角,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可是她明明这几日都安分守己得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是自己的原因,她只能从其他地方找原因了——可是这事情定然是她的原因。 卫云舟拎得清,寻仇从来不会找错人。 夕照日暮,一缕灿金余晖,透过回字花纹泼在地面上,一晃眼,又到了这么晚。 不行,她一定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个事。 第136章 咬破 长年殿中,凤鸟衔环香炉正缓缓吐露青烟,裊裊飘升。 卫云舟将剩下的奏摺批阅完后,目光又垂到那柳臣之所上的那一份奏疏来。 她审慎翻开,只不过这上面白纸黑字,写上去的就是写上去的。 只不过,她也不是那么简单就可听信一面之词的人。这种事情,当然是要证据的。 那一日她看得清楚明白,楚照大肆打砸的时候,那吴义仁倒是对她毕恭毕敬。 其实从那会儿开始,她便有所猜测。若非幕后主事,吴义仁何必对她那么恭敬? 道理是很简单的道理,只不过当时卫云舟没有仔细去想便是。 但其实对于她来说,更大的问题并非这个。弦着夫 她敛眸,目光中又平添了几分岑寂的寒凉。 如是真心做她的同谋,那日便不会极尽油腔滑调了。 忽而门口传来一声通报:「公主殿下,传膳吗?」 卫云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她抬起头来,已见暮色昏昏,窗台边上的花影还迁到不知何处。 居然一不小心就到了这么晚的时候了。 「传。」她应声,可怜这一下午,思绪繁杂,竟然也没有做出和想出什么事情来。 她不禁嗤笑一声,这种烦恼,莫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有? 那不行。 她食慾缺缺,但想到既然做了,那多少还是得吃点东西。当然了,这话自然是得是她没有看清来人之前。 来的不是宫人,是她的驸马。 楚照走进来,这次她表现得颇为谨慎,嘴角的弧度都要压得恰到好处。 不能笑得太过张扬,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也不能显得情绪太过低迷,毕竟她才是有过错的那个人嘛。 「殿下辛苦。」楚照谨慎出言,托着漆盘。 卫云舟的唇角忽而漾起笑来,「不辛苦,驸马比较辛苦。」 笑,大家一起笑,笑得气氛更加森冷尴尬。 「殿下现在闲着么?」她语气相当认真笃定,瞟了一眼桌案,上面所有奏疏都是关着的。 亦即是说…… 但是推断很快就被她无情地否决了:「不闲,还挺忙的。」 ?! 楚照再古怪地看了一眼桌案,眉心一拧,对上那双透亮清澈的瞳眸,她又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好好,你说忙就忙。 「那我走?」楚照耸耸肩。 卫云舟是一副端坐模样,听了这话,她像是来了兴致,身体微向前倾,双手支颊,慵声懒调:「好啊,驸马就是这样坚持的。」 愿世间不要再有谜语人。 楚照咬了咬牙,既然都说她坚持了,那她今日就「坚持」这一回。 「殿下真不想让臣待在这里?」她扬声。 卫云舟垂下眼来:「还没忙完,驸马若是有事,晚些时候再说吧。」 晚就晚。她楚照这么有骨气的人,自然是等得起! 她放下食盘,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话,这才离开。 卫云舟盯着那些热气腾腾的肴馔,又陷入沉思。 嗯,看来她是一点不知道。 及至深夜,连她都觉得晚了的时候,走出殿外,却见一朦胧修长的轮廓,在立地宫灯旁影影绰绰。 连她都觉得晚了的时候。 心还是软了一下。 「殿下总算出来了。」楚照笑意盈盈,似乎白天的冷淡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不仅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是让她更加热情? 这人还真是奇怪。 卫云舟站定,睨她一眼:「几步路的距离,驸马这就想起来等本宫了?」 意思明显,是指她没有来更远的地方接人嘛。 楚照终于被噎得语塞,她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好在卫云舟本来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甚在意。 她缀在她的身后,安静陪同着回了寝殿。 夜深了,困了,那自然是要睡觉的。 今天的楚照却胆怯得很,她一直站在旁边,不发一言。 直到卫云舟叫她:「都陪我到这里,就在那边站着?」 楚照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卫云舟张开双臂,她这才上去,沿着解下那宽大的衣裙。 第278页 越是肢体接触,越让楚照心中摸不到底。 说生气吧,她还是让她跟到这里来了。说没事吧,二人之间的气氛又是如此诡异。 手滑过腰间时,楚照的手极其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她心虚抬眸,正好对上那双平静无澜的双眼。 她慌忙解释:「呃……」 卫云舟微笑,硬生生地将楚照想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行,她不说。 这两人还是同昨夜一般,同床共枕,却谁都睡不着。 望着头上浮掠的灯影,楚照终于忍不住,她移过几个身位,一脸讨好:「殿下,你倒是说说,谁得罪你了?」 其实楚照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答案只有简单的一个字:「你。」 楚照:…… 骂自己当然也能骂,只是也要有个由头啊。 「好好好,那我楚照十恶不赦,天打雷噼……」 这下什么话都说得敷衍。 卫云舟却在这个时候转过头,迎上楚照闪躲的目光。 然后,楚照便见得那张昳丽的面容又放大几倍,二人之间,不过咫尺之距。 心怦怦直跳,楚照还是大了胆子,反正手如今掩在被下——她索性去拉她,好让二人靠得更近些。 论力气楚照自然是占了上风,当然卫云舟也没有多作阻拦,她顺势便贴在楚照耳侧。 「好吧,不管是怎么了,殿下能不能告诉我?」相当可怜的语气。 「嗯,」卫云舟竟然答应下来,不过她却说的另外一件事,「你知道,柳臣之的儿子死了么?」 他的死,楚照倒是早有预料。只是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罢了。 她的反应平平:「哦,他死了?」 温热的吐息包裹了耳廓:「看来驸马知道嘛,不然何以这么淡然?」 楚照愈发摸不着头脑,她怔忡片刻,想了想才缓缓开口:「那,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开心?」 情敌死了,她要开心。是这样? 卫云舟这两三日来蓄积起来的怒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一样。 「……」 算了,还不如直入主题。 她忽而起身俯首跨坐,用手抵撑在枕侧,如瀑墨发尽数披散而下。 楚照被刺得一激,陡然睁大双眼,却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日你去晴潇楼做什么?」轻声娓然,话音竟然带颤。 面前如山黑影倾倒,化作耳边绵绵的低语。 脸颊仍是贴着厮磨,烫了整个春天的夜晚。 那日? 她那日去,本来就是给秦姒报个信。只不过这事是她的事情,便没有同卫云舟说起。 「没什么。」 然后她便见那凌厉眼中似乎骤然泛起层层流冰,要将刚刚亲密招致来的热意凝结。 楚照听见卫云舟唿吸紊乱。 她的手被钳制住,压在头边。 「怎么,本宫那日可是详尽说了我为什么在,」卫云舟的胸口剧烈起伏,抖落怒意,「如何到了你,就不肯说?」 话音如今还是带颤,字字句句。 她的胸腔里面,如今就像是一场海啸暴风扫荡而过一般,空空落落。 楚照的下颌又是熟悉的被钳制的感觉,但今日的力道明显强劲许多,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强劲。 她看见卫云舟的眼尾已然殷红,眸中水汽氤氲。并非是那种故意要惹人怜爱的水雾。 「是我与有人有约。」楚照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 「嘁,原来是本宫的驸马和别人有约啊,」她哂笑一声,按住手和捏住下颌的力道都未松懈半分,「来,让本宫猜猜,究竟是怎么样的事情,才能让驸马直到现在都不肯说出来?」 她并非生气那柳臣之所奏的什么幕后主事。 她再度低下头,「这就是我的同谋,枕边人。嗯?你说过的话,便是如此作数……」 话语未尽。 楚照本欲张口解释,唇瓣却忽然又被裹覆,很快,唇边传来痛意,转瞬间铁锈的血腥味充斥瀰漫了口腔之中。 她怔然,她咬破了她的唇。 「怎么样?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什么?」 卫云舟倏尔抬手,往后理顺了长发,眸中像是燃着一团燎原的火,能够再度点燃寒春,立时就要择人而噬。 楚照顾不得痛意,她挣扎着便要起身,但很快又被按下,只不过她有意抵抗,自然能够挣脱反抗。 终于,她一把抱住卫云舟,在她耳边极尽温声细语之能事:「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她颓然,靠在楚照肩上。 嘶,楚照面部稍稍扭曲——她又被她咬了一口! 「这牙印恐怕深得一辈子好不了。」此时此刻,楚照唯有苦中作乐。 「哦,」她闷闷哼声,「你还想和谁好?」 楚照哭笑不得,只能哄着她倒下,「我和其他人都好不了,只和殿下好。」 说着说着,她便要将人往怀里圈,唇畔将要擦上时,被躲开了。 明显是故意的。 「说清楚。」短短三个字,就像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一般。 楚照只能应下了:「我说,我说。」 她将同秦姒的事和盘托出。自然,也就囊括了柳长安的死因。 第279页 卫云舟只是听着,没有作声,楚照说完之后,帘幔内唯余平稳的唿吸声音。 「就是这样。」 这事情本来就同卫云舟无关。 空气又沉静了几息,楚照琢磨着她不会觉得自己在撒谎吧? 终于,卫云舟开口:「为什么?」 她不甚明白此事意义何在,但楚照好歹给出了解释。 楚照莫名觉得二人隔得有些远,这次她再试图将人往怀里面拉的时候,没有遭到拒绝。 顺势便圈于怀中。 「钱霖清说了四个字,她说是她在这里学到的——」楚照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渺远起来,像是在回忆,「她说,物伤其类。」 心跳得很快,但除了这四个字,楚照如今一片空白的大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话来。 好在卫云舟接受了这个解释。 「原来是这样么?她真是个聪明人。」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响起。 这个异邦女人,还真是有意思。虽然今天见面全是胡话。 古来,青楼便是危险之地,遭祸死去的人,自然不仅仅是柳长安之流。至少他能有人能够为他「鸣冤」。 那些被迫没入贱籍的女子,本就举目无亲,只能靠些所谓恩客垂怜,才有赎身的机会。 「可她们不还是乐籍?」她发问。 「那殿下怎么不帮我?」 疑惑消弭,这次卫云舟主动用额覆上楚照的唇瓣,被咬破的余热犹在。 能感到血丝的渗出。 「嗯。」轻渺的回答,但格外厚重。 二人心中的大石总落了地,一如卫云舟口中曾说过的「心安」。 只不过楚照的唇瓣和肩膀可就遭殃——她真的觉得肩膀上面颇遭了一次狠咬。 「牙尖嘴利的,疼死我了,肯定以后要留疤了。」她小声嘀咕。 兇手非但不可怜她,还变本加厉地恐吓:「哦,这下看你和谁好。留疤了这么丑,看来只能我大发慈悲要你了。」 楚照无话可说:「行行行,就你有牙。」 第137章 乖顺 疑惑消弭后的夜晚自然是跟随着欢愉。 浴室中水雾腾起,朦朦胧胧。掐丝珐瑯宫灯氤着白光,光点细碎泼洒在洁白纱衣上面,勾勒出美人玲珑曲线。 冰肌玉骨,出水芙蓉。 沾了水的发尾湿润着,贴在精緻的蝴蝶骨上。 仔细擦干了水,楚照才拢起另一边纱衣,将其完整覆上。 唇息就在此时擦过,二人都已完全熟悉这样的过程。 卫云舟盯着楚照发笑。 「你笑什么?」楚照不解,半蹲下来,淡粉色脚踝往上都还些许水痕。 「见到你就笑,不行?」笑意更深。 楚照觉得莫名其妙,她抬起头:「那你昨天前天凶什么?」 是人都会有脾气。 嘴上说着好兇,但是手上却比谁都乖顺。 卫云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哪里凶你了?」 不好说是谁动作一气呵成,吓人得很。最要紧的是,她在吓人的时候,眼尾还泛着红意。 该哭的不知道是谁。楚照一想到自己肩膀上的牙印,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照撇撇嘴,懒得搭理她,只是缓缓向上移了手巾。 终于,她站起身来,对上卫云舟的眼睛,眸波流转,似乎盛着一汪春水,檀口微张,示意她靠近。 楚照不明就里,将脸倾过去,便听见让人脸红心跳的四个字:「下次用嘴。」 ?。。?! 像是当头棒喝,还湿润着的手巾从震颤的指尖滑落。 卫云舟还在笑,似乎是颇为欣赏楚照脸上烧红的一片。 楚照平静了好久的心神,决定再在那几条判词后面补充一句。 「嗯,我就坏,懒,馋,还有的是什么来着?」卫云舟故作诧异,眼尾仍是泅红,一脸天真。 楚照无言以对,只是将卫云舟纱衣再裹紧一层,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时间,便强硬将她抱去床榻边:「殿下一会儿就要上早朝了,还是要正经一点。」 坐在床上,卫云舟面上仍然笑着,莹白的玉足随意晃荡,还有些残余的水珠,附在软毯上面,很快便被吸去。 那话已经说了好久了,楚照的脸还是霞色不退。 这年头,发烧都能从脸上看出来了。 「我当然正经啊,我现在天天上朝肯定正经。」 楚照大窘,不愿意接这句话的茬,只是去拿了卫云舟的那件繁复的玄色绣金线朝服、还有四屏凤冠过来。 好吧,看来不经逗。可是谁叫她今天偏偏就是心情愉快呢? 她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照忙碌。 「站起来了,亲爱的殿下。」楚照故意一板一眼地说话。 卫云舟站起,任由那宽大的袖袍穿过自己身躯。 套上这衣服的时候,的确让人觉得应该正经一些。 趁着伸出手臂的时候,卫云舟开口了:「说起来,我想要出宫开府了。」 「开府?」楚照讶然,一边拉过衣袖,「这在长年宫中,不是住得好好的嘛?怎么突然想起要开府了?」 「时间久了,在宫中哪里好了……」卫云舟嘟囔道,「本来我们这些人啊,成年之后就应该要出宫开府,只不过因为我的姐妹兄弟实在年龄不合适,陛下也迟迟没做这个打算,我才一直住在宫中呢。」 第280页 再拿过束腰,这麻烦的朝服就总算是穿完了。 「那你打算出宫住在哪里?」 卫云舟摇摇头:「还不知道,昨天举荷拿了地图来给我看,不过我心情不好,让她下次再来。」 她盯着楚照,故意在「心情不好」四个字上咬重了读音,然后对上楚照的双眼。 昨天,心情不好。这两个词组合起来,楚照已经推断出来原因就是她了。 既然是她的错,那她就假装不知道。 「衣服好了,去镜子前面吧。」 「好。」卫云舟乖巧得很,毕竟是奴役别人的事情,她还是客气得很,落座后,她还要关心一下楚照,「说起来,钱医师什么时候进宫一次呢?」 楚照指尖悬于半空,在镜中与卫云舟的眼神对视:「大概两三天进宫来一次吧,怎么了,殿下有什么想法吗?」 「我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卫云舟声音懒洋洋的,头向后靠,不偏不倚刚好靠在楚照的腰腹部,「公主关心一下驸马的病情,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当然正常。」楚照微微一笑,然后便又开始这梳发戴冠的日常活动。 说起来,她靠着这一门「手艺」,在长年宫中已经出了名。 哪家驸马一个人居然能干这么多活的?! 要知道,以往殿下上朝,那都是好几个人围着,这里牵着那里拉着,戴头饰的时候呢,也同样不能怎么歇着。 这些嬷嬷起初自然不肯相信这个驸马竟然能有这种本事。 但次数多了,卫云舟衣袍整齐隆重地从寝宫里面出来之后,她们索性也就放弃了,转而开始夸赞起驸马的心灵手巧来。 「辛苦了。」夸赞还是必要的。 楚照自然又累了,她横跨几步坐到床边,懒声懒气地说:「辛苦,这会儿知道我辛苦了。昨天晚上威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感觉到肩膀上面都还在隐隐作痛。 卫云舟看出楚照所想,安抚道:「要是你今天一天都不解气,我回来了,任你咬回来便是。」 犯浑啊!原来真有被咬了之后,还咬一口回去的? 楚照的面色自然变得相当古怪起来。 她瞪了一眼笑盈盈的公主:「倘若我真是要咬回来,恐怕还不等殿下回宫来,我自己追去御书房就咬了——哦,不,要是我存心想咬,现在我就动嘴了。」 说着说着,楚照还象徵性地磨了磨牙齿。 「真的?报復心就这么重?」卫云舟站起身来,长裙曳地,行至楚照面前,伸出葱白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那驸马,要不要现在就有仇就报了?」 字字句句里面都藏着蛊惑的意思。 有完没完!!! 楚照向上仰视着那清绝的轮廓,很没骨气地别过头:「不行,你这样出去,败坏的不还是我的名声?」 这公主的驸马心中真没个考量的,知道殿下要上朝,还这么折腾人,岂不是让人见了都觉得羞? 闻言,卫云舟还重重地嘆了口气:「啊?原来驸马在意这个啊?」 楚照忍无可忍,心道这个女人实在善变,她站起身来,不由分说便牵起她手,将她往殿外带:「殿下,您今日早些去上朝吧——」 发完火,就奇怪粘腻得很。 「好好好,驸马赶本宫走,」卫云舟一边嘆息,一边朝宫外走,「恐怕是大梁最受委屈的公主了……」 楚照站在后面冷眼相待,无话可说。好在这句话也就只有她卫云舟一个人相信。 饶是夜间睡眠时间不长,但晨起仍是愉快,卫云舟今日上朝的时候,心情依旧不错。 虽然朝徽帝东巡,不在朝中,但堂上应有的惯常布局依然不能变动。龙椅旁边,竟然还是一左一右地站了两个太监。 那些奏摺,也要先呈送至龙椅面前的桌案上面。 到了下朝时候,这些奏疏,才会分门别类地送至太子和公主处。只不过如今太子「抱恙」,这朝政上面的所有重担,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公主殿下的身上了。 一套繁复的宣礼之后,众位大臣才开始言事。 柳臣之先等了几个官员说完后,他才出列进言:「这京中青楼伎馆,里面奸恶频生,好多无辜的人都在其中丧命。以往大家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境况倒是愈演愈烈了。况且,陛下如今东巡仙山,微臣以为,这些地方,还是要好好地整治一番才行。」 此话一出,朝臣譁然。 有的知情人,已经开始捂嘴偷笑起来。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先不说去青楼的究竟是什么人,那死在里面的人,居然能够说自己是无辜的?何况大梁律令明明白白,禁止官员狎伎,那柳长安死得倒是不冤。 这事情要是细细追究起来,柳长安免官是肯定的,说不定啊,他这个老爹还会因此连坐。 但事到如今,人都死了,再怎么说下去也都是徒劳。 柳臣之平素还有些结交的官员,他开口进言之后,还是有人相继跟着附和的:「对啊对啊,柳大人说得极是。这些地方,又在天子脚下,让人平白无故地丧命,委实可恨。臣附议柳大人所言,着实该整顿惩治这些地方一二。」 还有些人也人云亦云地附和了几句。 「平白无故地死去?」卫云舟似是听到了相当有趣的话,重复了一遍,音波震盪空气,睥睨的视线扫过身后一干群臣,「原来是这样,那的确罪状多多。卿等说要惩治整顿,那么又是怎么一个惩治整顿的办法呢?」 第281页 刚刚那些人云亦云的,如今见卫云舟居然问起,只能闭上嘴巴,视线在柳臣之身上游来盪去的。 没办法,谁说的谁来解决,让他们说办法,怎么可能。这京中不管什么生意,都和朝中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他们附和附和,说说也就罢了,真让他们说些解决办法出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到如今,柳臣之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了:「我想那些青楼里面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 话到了嘴边,柳臣之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说了。 他也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晴潇楼,就将其他青楼波及了!可是,他要如何说起只惩治晴潇楼的事情呢?难不成,他要说出自己的儿子死在青楼吗? 显然不能,明着违反大梁律令的事情,他还是不敢做的。 尴尬的事情就这么发生,话语在喉边翻腾着,柳臣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开始卡壳了。 卫云舟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刚刚本宫听各位所言,深觉此事重大。但短时间内恐怕不好根治,不若就让京中青楼统统歇业一段时间,如何?」 「如何」二字,虽是在问询,但是丝毫不给人反驳的空间。 这老子不在,孩子照样挑起大梁——皇帝既然肯託付大权,那定然是寄予厚望,深深信赖。 皇帝东巡前说过,凡所下诏书,皆视作他出。 这些大臣都识趣地保持了沉默,柳臣之嗫嚅了两声,最后竟然也归于了平静。 「既然各位没有意见,那这道诏令,今日便下。」卫云舟总结,「还有其他人有事要说么?」 武官列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将军,这时候终于站了出来,他的腿还是一瘸一拐的。 不错,正是傅仲庭。 「臣有事进谏——」他肃声开口,「事关北境慎狄南下之事。」 所有人的心不禁便是一沉。 这才四月份,怎么慎狄又要南下了? 近年来,大梁在对北的战争中,吃瘪不少。朝徽帝以往还有雄心壮志,现在他倒是一心扑在寻仙问道上面,根本不在意北边的危害。 第138章 就计 「傅将军请说。」 得了指令,傅仲庭沉声道来。 原来今年北境灾旱,可以预料到慎狄收成不好,他们便要南下劫掠。 况且大梁边境与慎狄多有摩擦,近年来屡是失利,傅仲庭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大家心里俱是一沉。 镇北侯傅家满门忠烈,对慎狄作战甚多。可以说,朝廷之上没有人比傅仲庭更懂慎狄。 卫云舟颔首,沉思片刻:「那当如何?」 「现还未至战时,仍需未雨绸缪。具体作战,或坚壁清野,或先发制人,具体而论。」 「家父死于狄人之手,臣又腿部中箭,一门清誉,则全在抗击慎狄之间也。」 傅仲庭后面又说了一些话,大抵意思是让他再赴北境。 「傅将军为我大梁,一片忠心赤胆,简直就是吾辈楷模!」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赞誉声音。 傅仲庭一直面色肃然,昂头直视群臣之首的公主。 她微笑:「既然如此,那就如傅将军所说。」 傅仲庭又谢过,这才回到了队列之中。 要知道,这次他回京城来,都是因为中了淬毒的箭,这下下辈子都落了残疾,想要再度骑马上阵,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萧萧风声,阵阵马鸣,早就无数次入梦而来。朝徽帝在时,还未曾允下过。 好在公主殿下给了他这次机会。他和慎狄,不共戴天。 接下来六部又各说了些闲事,其中只有一个人的问话让人喉头一紧。 这人曾经是太子的幕宾之一,受了太子恩惠进宫,只不过太子许下的承诺迟迟不曾兑现。 如今他就在京中挂职当个闲官,什么也不做,官阶也低,每每上朝,都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后一个。 他觉得忿忿憋屈,自然而然也就开始关心起太子的身体来。 「诸位可还有其他事情?」 想了想,这大臣才鼓起勇气站了出来,话音中都带着颤抖的意思:「臣,臣有话要说。」 众人俱是好奇地循声望去。 嗯,不认识,看衣服颜色样式,竟然只是个八品官。他有什么话要说的? 而且只是「有话要说」。 卫云舟本来都欲进展下一步,她将喉边的话滚下去,淡淡开口:「那么,这位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八品走出队列之前,先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颤颤巍巍开口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朝廷之上,大庭广众之下和执政者说话。 以往时候,哪怕是对卫洞南,他都没有这样的经歷。而且朝中官员都知这一朝陛下两个成年孩子,阴盛阳衰。 面对卫云舟,八品的牙都开始打颤。 众人屏息凝神,想要听听这个八品有什么可说的。 「微臣听说,太子殿下抱恙。苦于东宫难进,便想在朝堂上问问殿下。」他硬着头皮发话。 话音刚落,便有一些忍不住发笑的大臣开始出了声音。 这八品官究竟是谁呀?太子殿下东宫难进,不还是因为他不够格进吗? 不过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东宫一朝所有人尽数下狱,太子还在此时「抱恙」,联想到太后娘娘千秋宴时的某些传闻,有心者早就推断一二。 第282页 恐怕太子殿下不是抱恙,而是在其他地方被关起来了。 这八品还真是驽钝。竟然敢问公主殿下这样的话。 卫云舟还是卫云舟,面上微笑一如往常:「皇兄身体不适,如今还在宫中养着,不能见人。大人勿忧。本宫,如今只是代父皇行事,顺便暂代皇兄之权。」 有了公主殿下的许诺,八品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道了谢后,面色窘然地回到了队列之中。 太好了,只要太子殿下没有出什么事情就好。八品回到队列,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刚刚让他出来说了这些话,简直就是要了他的老命一样。 不过虽然折磨,好在他知道太子殿下还活着嘛。 卫云舟风轻云淡地瞥了他一眼,从他侷促的动作之中,她心中又有了思量。 看来这消息封锁得还是有些效用,居然还有如此驽钝的人。这人看样子还是偏向太子一派的人,竟然连这些事情逗猜不到么? 她在浅笑中结束了今日的朝议。今日往御书房行去时,她便知道有一大臣紧随其后。 原来是柳臣之,他似乎还有话说,一路跟着玉辇,走到了御书房。 卫云舟先是仪态万方地落座,吩咐遣人磨墨摆疏、点茶薰香之后,这才开始搭理柳臣之。 房中青烟盘桓。 「不知柳大人,」卫云舟没正眼看他,只顾着翻动着手上的奏疏,「今日所来为何?」 柳臣之甚觉难耐,他迟疑片刻,这才道:「臣来还是说那青楼之事。」 卫云舟挑眉,手指悬于半空。须臾,她才抬起头来:「今日早朝不是已经解决了此事么?」 「非也,臣以为,那些青楼中奸人甚多,只是让他们暂时歇业并不能真正给予惩治……」他说得很慢,一边仔细观察卫云舟的面部表情,生怕她脸上浮现不耐表情。 卫云舟面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那么柳大人还有什么好主意吗?」 唿,太好了。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昨日才去给卫云舟说了,那晴潇楼幕后主事是谁——果然这皇家人都贪慕权力,一时宠信,不足为长久之计。 除了把那些女人设法除掉之外,他还有一个要报復的人。 「我看,那些青楼中人,就应当没入贱籍,其中富庶者倒是可以钱免,这样还能充了国库。」柳臣之眼中泛着精冷阴狠的光,「只不过在这里面,有些人本就怙恶不悛,敛财甚多,杀之抄其全家都不足以饶恕。」 卫云舟终于听得来了兴致,到底是谁让这个柳臣之如此大动肝火,还要在后面专门补充一句来报復? 不错,柳臣之此来,全都是为了折腾晴潇楼。 他先是说了,那些女人经年累月一定积攒了不少的钱,其中不乏有钱富裕的人。趁着惩戒此楼的契机,给这些人一次机会,让她们脱贱入良。 「这样,让她们也为国家做做贡献。」 卫云舟盯着裊裊青烟,眸波转在那铜兽香炉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她的视线流眄回来,缓缓开口:「嗯,这些有钱的人这么处理,那些没钱的呢?」 柳臣之磨搓着手,面色红润起来,他当然觉得自己的设想相当宏大:「殿下无虑,有钱的人自然是给了钱,充盈国库。那些没钱的,还不是官伎?照样能给我们带来利润,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说完,他还笑了几声:「而且啊,我们不如将晴潇楼中那些脱贱入良的女人名姓公之于众,这样也是给其他人一个警醒。」 呵呵,这晴潇楼里面还有人能够倖免于难?只要在楼中,那就是连坐,那就是兇手的同谋! 有钱又如何?天下谁人不把娶回青楼女子作为丢人现眼、落人口实之事? 何况他还要将这些女人的名字公开,恐怕充作侍妾,别人都觉得嫌弃呢。 更不要提那些没钱的了。 辗转从晴潇楼离开,再去一个其他的什么楼,照样不会好过——只要卫云舟应允此事,他便去与那些楼的老鸨说道说道,定然让她们生不如死。 「微臣还有一言,那便是这些青楼里面也不仅仅只有女人。近来晴潇楼里面实在怪事颇多,不杀鸡儆猴,难以作出表率来。」他又开口说话,字句带着非要置人于死地的狠戾。 不错,那日吴义仁来拜访他,让他恼怒非常。须知,那一日可是他儿子下棺的前一天! 他不可能放过晴潇楼,还有那所谓的楚二殿下,蛇蝎心肠。 儿子的仇他要报,大梁的安危他也要保护。出于以上种种考虑,柳臣之今日才又来了御书房,面见公主殿下。 听明白了,看来这晴潇楼中还有个男人与他结仇,卫云舟同那嬉皮笑脸的吴义仁还是有过一面之缘,她曾记得的。 「柳大人说的是,那就依照你所说的,叫他们拿钱赎籍便是杀鸡儆猴,很对。楼中既然有所谓『良籍』混入,那他拿不出钱来充盈国库,不若罚入贱籍?」卫云舟勾唇而笑,似乎是在认认真真地为柳臣之考虑。 柳臣之心情大好,他正愁没藉口处理那吴义仁吶,没想到公主殿下手段更多。 他勐地叩首,开始千恩万谢。 卫云舟垂眸,面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声音很轻:「本宫答应你……」 殿内空旷宁静,落针可闻,柳臣之听得此话,更加感激。 第283页 「无事,柳大人一心为国,本宫更要体谅你的拳拳爱子之心,」卫云舟说得意味深长,「毕竟公子曾经和本宫还见过面的。」 柳臣之嘴巴里的感谢像是又被堵住了一般。卫云舟这句话说得相当巧妙也隐晦。 她竟然知道长安的死!而且,她还在若有若无地点起长安之死……还有以前和她闹出的绯闻。 柳臣之蓦地觉得喉头一紧,跪在地上的腿也开始颤软了起来。 「警醒,一楼如此便可——至于那公开名姓之事,如今还是罢了吧。」声音清灵悠闲,却没有增添的余地。 柳臣之懂了,连忙再度叩首道谢。 「平身吧。」 他应声,缓缓站直,又拂去身上灰尘,慢慢离开卫云舟视线后,脚步急速起来,他想要回府中去了。 今日天光一片大好,宫中杨柳一片新翠照眼,盈盈的绿意撞眼而来。 明明是好景色,事情到如今都也顺利,柳臣之却莫名觉得有些心悸。 啊,也许是公主殿下威压太过。他安慰自己。 「儿啊,爹终究是会替你报仇的。」 第139章 贱籍 钱霖清自打上次进宫来后便在太医院得了一个挂名的职位。 她还得来了一个出入令牌,好不自在。受人之託,必忠人事。虽然她还有别的目的,不过帮楚照治病,如今也纳入到了她的计划之中。 这天晴空万里,金晖仍悬枝头上。钱霖清又进宫了——她站在长年宫的门口等候。 她虽然是异邦人,但是是女人,故此长年宫还是放她进来。 她乐呵呵地同那些宫人打过照面,便往会客的偏殿走去。 这几日她来,楚照都在这里等候她。 今日也不例外。 「二殿下今日感觉如何?」钱霖清音声如钟,还没见到人便开始说话了。 她也学了些礼节,只不过楚照似乎也不在意她这样。 钱霖清大大咧咧地坐在楚照对面,敲了敲桌子,开始观察起楚照的脸色。 除了用药之外,她还得进行一些按摩。 毕竟楚照在外人看来是男人,女男授受不亲。为了一劳永逸,楚照索性屏退了所有的侍女。 「还可以,自从服药之后,倒是再也不痛了,」楚照认真回答,「其他问题倒是没出现。」 钱霖清也想了想:「这样倒是正常。」 二人又如之前事,进行了今日的诊疗。 楚照心中还是疑惑:「这毒倒是奇怪,你上次说……这是什么就有的?」 「看样子,小时候就有了呢。」钱霖清瘫倒在椅子上面,一副思索的模样。 小时候就有?楚照震惊。 不过她又想起自己狗血的身世,恐怕是哪个看她不顺眼的什么人,给她下了毒? 钱霖清点点头:「对,大概就是在您六七岁的时候。」 二人间倏又陷入沉默,两个人都各有心事。 看来这倒霉的炮灰还真是惨烈。 如果没被哥哥害死,还会被这喉毒折磨而死。亦即是说,双重保险? 保她必死。楚照哂笑一声:「看来我能活到今日,也算相当不容易了。」 「是呀,只能说明殿下很有福气活到了现在遇到了钱某嘛。」钱霖清笑嘻嘻地说着。 又开始了。楚照皱眉不过平心而论,她的确感谢钱霖清。 如果没有她,她恐怕只是死尸一条。当然,也许不一定会死,但大概会被何桓生拿捏。 正午时分,太阳向日中攀升而去,日光暖融,覆在身上,昭示了时间流逝。 钱霖清起身:「说起来,殿下今日不是说好要出宫么?」 楚照衔接上她的目光:「对,我们今日一起出宫。」 几日前,朝廷出了一道针对青楼的诏令。诏书上面,先将这种烟花柳巷之地狠批一顿,然后再引出了如何惩治。 晴潇楼自然首当其冲,不知道从哪里搜寻出来的陈年往事,全部都被翻出狠批,便是为了引出最后的处理。 毕竟是诏书,毕竟这晴潇楼还是在楚照管辖之下。前几日诏书刚下,红枫便寻了过来,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照。 那会儿红枫还在疑惑和害怕:「殿下,这京城中青楼有这么多座所,为什么偏偏看中了这一处?」 楚照安慰她:「那是因为柳长安死在里面了。」 闻言,红枫便是面色一凝,毕竟她也对柳长安心生厌恶:「那浪荡子居然死了?那我们晴潇楼还真是倒霉,碰上这个死人。」 楚照哈哈大笑,只让她过几日陪同一起出宫:「既然是我的产业,那我自然要去看看。」 思绪流转,回到现时,这两个人不插科打诨的时候,还是颇有默契。 「既然要出去,殿下最好还是带个人陪着吧?」钱霖清走到门口。 楚照紧随其后:「当然,红枫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三人一同乘坐马车出宫。 红枫倒是自来熟,和钱霖清打过招唿,便熟视无睹一般说起话来:「殿下今日打算去晴潇楼做什么?」 「上次说过了,正好晴潇楼是我的产业,我自然该去看看。以往,我的确疏于太多管理……」楚照的话便停滞于此。 她省略的,车内二人都清楚。 何桓生一向认为楚照年纪轻,又与他不亲密,方方面面都觉得不放心。乃至于他会亲自过目许多东西,只不过最近他遇到了些麻烦。 第284页 红枫皱着眉头,道:「说起来,属下这几日都没有接到何大人的消息。」 「他去哪里了?」楚照头靠在颈枕上面,懒洋洋发问。 她心中也有猜测。卫洞南被杀已经逾二十多日,皇宫如今还在封锁消息,让他继续「抱恙」。 消息虽然封锁着,但是这后面的动作调查自然不会少。那一日赴宴,凌晨未曾出宫的人全部有嫌疑。 思及此,不等红枫回答,楚照便又发问:「话说回来,那一日宫变之后,他后来没遭到审问么?」 刚刚的话可以在钱霖清面前提起,到了这里,触及到了机密,红枫有些侷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钱霖清:「啊……」 楚照看出她的窘迫,道:「但说无妨,钱医师而已。」 「楚二殿下,你不至于这么说吧?」钱霖清便小声抱怨开,「我便堵住耳朵看窗外去!」 说着说着,她还真像是被楚照气到一般,掀起帘子来,索性去看窗外风景。 当然,耳朵还是立着的。 红枫得了楚照的允许,这才说来:「宫变那日,本该是何大人轮值……」 亦即是说,何桓生为了杀人,多在宫中逗留了一日——那天晨光熹微,宫中四处被羽鹰卫包围,看见何桓生的人,恐怕只有死人。 在其他人看来,何桓生恐怕只是玩忽职守了一日罢了。 长年累月地守着城门,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大家也会理解一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楚照颔首。 时至今日,红枫都不知晓太子已死。只不过,她清楚这场宫变与何桓生有关。 「何大人最近休沐去了,说是休沐,但其实是找他的那个残疾儿子去了。」 楚照挑眉,似有兴趣。 兼以红枫解释之后,她这才瞭然。 原来何桓生当日出现在晴潇楼,便与刘康远达成了交易。只不过区区一个门领,口说无凭,事关重大,何桓生索性以自己的儿子为人质,交给了刘康远。 但是刘康远如今已经奔赴北境,何桓生肯定要回去找他的儿子。 钱霖清颇觉有趣,她收回目光,问了一嘴:「那么他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楚照睨她一眼,「你不是说不听了吗?」 钱霖清嬉皮笑脸:「只是刚刚不听。」 楚照笑着摇摇头,便让红枫说下去。 她毕竟是暗卫,手上定然有些线索。况且何桓生要过目那么多事情,所泄露的他自己的事情恐怕不少。 「听说是在城北有处破庙……他那儿子就在里面。」红枫念叨几句,「他儿子双脚残疾,走不动路,还需要人伺候。那破庙荒废空旷,正好放在那里。」 的确,这残疾人质,直接放在刘康远家中也不太好——至少也要是个两边都知晓的地方,便于看望探访。 马车辘辘而行,几经转折,终于到了晴潇楼。 她们三人依着依着下了马车。 抵达时,正好是下午最炎热时候。 晴潇楼依然伫立,但早不像往昔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场景。 门口原本的彩绸装饰,都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至于悬挂廊檐的白色灯笼,蒙了尘灰,好久也没点过了。 前方正门,贴了个白色封条,还打了个大横叉,门口站了几个衙役模样的人。 那为首的一个官兵冷哼一声:「怎么,这可是朝廷的命令。那贴在墙上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就要从你们晴潇楼开刀呢!」 「哎哟,官老爷啊,您这封楼或者关楼我都不管,」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吴义仁,「这这这,我怎么就给没入贱籍里面去了?」 那天夜里,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边辗转难以入眠,期待盛怒后的柳臣之的报復。 他想要借他的手,报復那些可恶的女人。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的预料。 没过几日,他在床上,听到外面一顿吵闹声音,匆匆出来的时候,发现家中僕人都被驱散了。 「赶紧走吧,走吧!哪有贱籍侍奉贱籍的道理?」那进来的黑衣衙役趾高气昂,在吴宅里面四处横行。 吴义仁还顾不上穿上衣服,一边匆匆出来,大惊失色:「官爷,唉,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甚至还认出来了这个官爷,「这不是严大人吗?我们之前见过的呀!」 那黑衣衙役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相当嫌弃地看了一眼吴义仁,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哪里跟哪里,你这傢伙从哪里听来本官的姓氏的?本官可没有见过你,不要和本官套近乎!」 吴义仁看这衙役这般反应,心里面便勐然凉了半截,这才仔细问了一遍,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贱籍。 他一顿好说歹说,甚至跪地求饶,拿出了些银钱来贿赂了这衙役,当日才把他们打发走。 但是打发得了一时,打发不了一世。 吴义仁还是得面对自己不明不白就成了贱籍的道理,他今日日中就来了晴潇楼。 尽管那夜他和秦姒一刀两断决裂,但是眼下二人充入贱籍,怎么说也还是一条绳子上面的蚂蚱,再接济一下见见怎么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眼前这几个对他咄咄逼人的,他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大梁律令,没入贱籍的男子,要么充去徭役,要么也去当小倌,只不过后者终究是少数,吴义仁也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第285页 「你也不要顾着叫唤了,这上面不是还给你们指了一条明路出来么?赎身啊!」那衙役相当不满,「你这傢伙在晴潇楼赚了多少钱了?这些钱虽然多,但是你不至于掏不出来吧?」 另一个衙役小声附议:「对啊,吴公,念在咱们往日情谊,我们才拖到现在处理此事。身契虽然贵,但花钱免徭役,总更划得来吧?」 「你还和他有情有义上了,」为首的人颇不耐,「今天我们要把这楼里面的人全部清理出来,有钱就滚蛋,没钱的嘛,哼哼……」 楚照瞳孔皱缩,心中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这日期真是选得既好又巧,否则就赶不上了。 「各位围聚于此,不知何意?」楚照恰在此时上前。 那为首的官兵烦闷得很,嘟囔着郁郁转身,正想骂人,却见来者戴玉冠、着绣裳,踏珠履,虽然含笑但仍气势凌人,他不禁将喷涌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这,公子您来这里做什么?」虽然不认识,但想来是哪家官员公子,身后还有随从呢,和这没入贱籍的吴义仁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第140章 死狗 那官兵刚刚因为吴义仁的事情,眉间还拧着川字,如今看了楚照身量颀长、如玉巍峨,便思量她不是寻常人,很快便换了面色。 「敢问您是……」他再度开口,话语中带了些许讨好的意味。 吴义仁刚刚还在着急,如今却看有个人来帮他解围,不禁高兴起来,不过他看到来人是谁时,面色登时又变得古怪起来。 楚照斜了他一眼,却是没和吴义仁说话。 吴义仁滚了滚喉头,心下又生出些猜测来。他怎么过来了? 面对官员,楚照微微一笑,她伸出手来,摊开一看便是一枚玉佩——上面是海棠纹路同万字流水纹交错。 海棠花,是大雍皇室的象徵;至于那万字流水纹路,他们大梁人更是无人不知——这便是大梁皇室的象徵。 两国征战不休,岂会有人将这二国皇室的象徵交错纹在一起? 有这种可能,那么眼前这位公子便是…… 官兵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严肃恭敬起来:「原来是永乐侯,还请侯爷见谅。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他把头埋得很低,一边在心中暗道好在自己刚刚情绪稳定,看眼前这人姿态不凡,收住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好险好险! 驸马都尉并非大官,这官兵又不是宫内人,称驸马也不成什么敬意——如今的楚照,自然是侯爵身份更为显贵。 楚照颔首:「无妨。」 那官兵听见此话,这才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谨慎道:「不知道侯爷来这里做什么?」 吴义仁一直在旁边小心看着这边,脸上肌肉一抖一抖的。 「恰好过来罢了,」楚照没有回答官兵的问题,她自然没必要搭理他,「不知道你们几位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肩头,落到吴义仁身上。 她知道他的险恶用心,只不过在他看来则不然。 果不其然,吴义仁冲着楚照「憨厚」地笑了笑,表示自己的无辜。双手在袍袖下交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不断地震颤着。 他在害怕。 如今这长乐侯风头无两,姻亲结得极好,这些官兵自然是不敢得罪,立刻回了楚照的话:「奉了诏令,要好好惩办这些地方。」 楚照故作惊讶:「哦?」 为首的官兵这才一五一十地将那诏令说了来。 「原来如此啊,」楚照恍然大悟,平视那官兵,「这么说来的话,这晴潇楼里面的人,岂不是都要没入贱籍了?」 官兵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侯爷说的正是。」 楚照不搭话,径直穿过人群,走到那封闭的大门中间,仰首看了下那张大封条,「所以,这里面已经是没有人了吗?」 「回侯爷的话,」那官兵忙不迭地接话,「这晴潇楼早就封了,只不过让她们先自己内部整顿一下。」 「按阁下刚刚所说,现在她们正是在筹钱咯?」 那官兵又答了一句是。 吴义仁在旁边抓耳挠腮,一张脸如今涨得通红带紫。 他也在筹钱啊!要筹钱的可不是她们! 而且,上次楚照把他那些珍藏的玉石器皿给他砸了个干干净净,他所剩下的那些钱,完全不够赎身的。 本来这赎身契贵,他倒是乐见——毕竟这些女人才是贱籍,他自然用不着;可问题怪就怪在那一道诏书下来,将晴潇楼里面的人全部划入贱籍。 他委屈呀!如今他正观察楚照,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说道说道。 「今天便是最后期限了,」官兵忽而补充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来,睥睨吴义仁一眼,「吴义仁,你的身契还想不想要了?」 吴义仁一脸赔笑:「官爷啊,官爷啊,这个,这个事情我们好商量是不是?」 细密的汗珠开始渗出来。 他这几日早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变动焦头烂额,他去了柳府几次,没有一次不吃闭门羹的。 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官兵才没空搭理吴义仁,这老东西连赎身的钱都没有了,更不用说给他们好处了。 「好商量?商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您也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了,难道找不到什么人接济接济你么?」官兵还冷淡地讽刺了一句,然后看了那封条,下令吩咐,「把那封条打开吧,看看今天有多少人能够『脱贱入良』。」 第286页 吴义仁的脸还是涨成了猪肝色,一提到此事,他就心中窝着一团火一样。 不错,他在京城结交了这么多人,如今到了他的危难时刻,个个见他都像是如见瘟神,更别提开口了! 吴义仁双目浑浊,他看了一眼楚照,心知只有这二殿下可以救自己了。 要知道……这楚二殿下自然是有钱的。 「遵命。」旁边的两个官兵手脚麻利,拆卸下那门口的封条,还有一个人往后退了几步,冲着楼上大喊:「出来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应答:「马上出来。」 吴义仁趁着这个间隙,悄悄地走到楚照旁边,声音压得很低:「殿下,殿下,这下您可要救救小的呀!」 要不是这个二殿下发疯,把他的那些珍藏玉器砸了,他今日何至于此呀。 楚照诧异:「你怎么了?」 吴义仁气得双腿战战,但是看楚照那个样子,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他更是一肚子愤懑委屈无处发泄。 撕了封条之后,这一队人便要进楼里面。 那官兵转过头来,看向楚照等人,他先是恭敬地请楚照先进去:「侯爷啊,既然您来了,那您肯定是走前面的。」 笑得谄媚,楚照微微一笑,这才迈步跟上,吴义仁颇为自觉地跟在楚照身边,结果到了门口的时候,便被那官兵无情拦下:「你是侯爷的谁?」 吴义仁张口结舌,便道:「这,这晴潇楼以往也是老夫在管理,我进去看看怎么了?」 「哼,你也知道是以往啊,」那官兵冷嗤一声,「如今这诏令下达,封条贴上,你还觉得自己是曾经那个东家啊?」 这吴义仁身上是榨不出一点点油水出来了,官兵奚落了他几句之后,也就继续跟着楚照进去了, 这会儿,秦姒等人也带着楼里面的一些姑娘出现,她们缓步从楼梯上面走下。 闭馆歇业几天,姑娘们如今都未施粉黛,有的人脸上稍显憔悴。 秦姒笑脸相迎。当她看见楚照时,也不由得一怔。 怎么这位驸马今日有空来了? 「殿下,大人……」秦姒挨着挨着打过招唿,目光最后落在旁边蜷缩着的吴义仁身上,「又见面了。」 她的唇畔勾着一抹讥讽的弧度。 共事了这么久,秦姒对吴义仁可谓是知根知底。这一刀切的诏令一下达,她就知道,这吴义仁无路可走了。 「嗯,不说那些,之前宽限了你们时日,今天是最后期限,都清楚吧?」那官兵直入主题。 秦姒点头,眉目一凝,看起来有些犯难。 能够有脱贱入良的机会,那自然是极好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官府给出的赎身价格,那简直就是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 否则的话,秦姒也不会推脱到如今。 吴义仁看出秦姒的为难,在旁边冷笑两声:「怎么,秦娘也有为难的时候?」 「您不也是和我们相同的处境吗?」秦姒反唇相讥。 真不知道这个蠢人做了什么事情。 官兵看这两个人气氛剑拔弩张,只不过他无心参与,想要快点了结,便仍是从吴义仁开刀:「你到底有没有钱赎身?若是没钱赎身,今日便跟了本官走,去当小倌,还是去修河道皇陵,就任君挑选了。」 当小倌,万万不可啊!他在这晴潇楼当龟公那是自在快活,怎么可能? 秦姒后面站了个年轻姑娘,恰在此时出言嘲讽:「大人还是想多了,他怎么当得上小倌?」 吴义仁脸色甚差:「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只不过是把您平时的话复述一遍罢了。」那脆生生的声音听起来悦耳,却把吴义仁气得不轻。 众人闻言,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扬起一抹弧度。这话说得也在理,这吴义仁平素就是个不修边幅懒惰着的,还天天嫌弃这嫌弃那。 「咳咳,」吴义仁尴尬地咳嗽两声,试图缓解尴尬,又一脸哀戚地看着官兵,「官爷啊,这,我怎么会变成贱籍了呢?这其中,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哪里有什么误会!」官兵的烦躁愈发在脸上显现出来,「这白纸黑字的事情还能有误会?一句话的事情,快点说,有没有钱,没有钱的话,麻熘地跟着本官走了!去晚了,你恐怕只能去修北境边防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几个士兵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徭役之中,最重的,的确是修北境边城。慎狄年年南下骚扰,危险得紧。去往北境的路途甚是艰难,路上死伤之人不可计数。哪怕是到了北境边陲,还有被狄人带走的风险…… 总而言之,这徭役里面,也是分个上中下等的。 吴义仁喉咙一阵干涩,他环顾四周,便只能看向楚照:「二殿下,二殿下,您就帮帮我吧!」 说着说着,吴义仁竟然涕泗横流起来,他慌慌张张地看了四周,竟然连个让他好好下跪的地方都没有! 想了想,他便用袖袍擦了擦涕泪,快步走到门外。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吴义仁。 他走到外面,咚然一声倒地,开始磕起头来,「二殿下,二殿下,您就救救我吧!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这肯定当不了小倌。这徭役,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呀!您有钱,您那么有钱,一定可以救救我的!」 第287页 「这么多年了,老夫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他大声哀嚎着,近似要哭出血泪来。 楚照原本不封侯,都有良田千顷,米店金店铁匠铺数十家——这么多的产业布置,没钱是不可能的。只不过问题就在于,她愿不愿意出这个钱罢了。 晴潇楼的地势稍高。 楚照昂首,眼底像是一汪深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叩首哭泣的吴义仁。 烈日当空,这昔日繁华的晴潇楼居然有这样的热闹,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围观,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求求你了,殿下,驸马爷,侯爷……救救我吧!」吴义仁的头磕得咚咚作响,丝毫不顾及自己举动吸引来的扎眼的目光。 围观群众对着如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的吴义仁指指点点:「这人不是晴潇楼的龟公么?今日怎么跪倒在楼前?」 「你肯定没认真看那公示的。这晴潇楼得罪了大人物,如今有关人物全部没入贱籍去咯!」 吴义仁只觉脑中理智消散,额间渗出鲜血,像是已经弥进喉中般,腥味浓重。 楚照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条在烈日下曝晒的死狗。 第141章 赎身 官兵眉头紧蹙,他今日本来想快点了结事情,不曾想却引来这么大的关注。 只不过,这吴义仁为什么要让楚照救他?许是二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才是。 想到这里,官兵还是颇为审慎,他靠近楚照,小声问道:「侯爷啊,这吴义仁和您有什么关系么?」 「关系?」楚照说得相当淡漠,「本侯倒是和他没什么关系。」 嗯,偶尔充充侯爵的威风,倒也是不错。 五脏六腑霎时倒沉,这句浅淡的话径直割断了这么多年二人之间的联繫! 不,不仅仅是他和楚照之间的联繫,还有楚沧和他的联繫! 原来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病乱攀关系啊。官员「啧啧」两声,按住腰侧佩剑,眼神示意旁边两个人动手:「可别见着人家侯爷成了驸马,便胡乱认亲戚,没钱,那就认命吧。你们两个,先把他押走。」 「是!」那两个官兵得令,手脚利索,一左一右便提拉起跪在地上的吴义仁。 他的额间还在不断地滴下鲜血,洇透了地砖。 那两官兵更不客气,相当粗暴地将他拉起,「站起来,你是软脚虾么!」 吴义仁血红着双眼,卯足力气往下沉,「你们听我说,这晴潇楼的幕后主事便是这质子,他和他哥都不清白……」 那两个官兵本来强硬拖着吴义仁向后面滑,布料与地砖磨蹭出「撕拉」声响,很快便有丝丝血痕出现。 这吴义仁幸福生活过惯了,皮肉娇嫩着呢。 听了这么大的指控,刚刚还指指点点、热热闹闹的围观群众都是一惊:「什么?」 的确,梁、雍二国往年征战不休,但是如今二国已经结下了姻亲,这楚二殿下还是当朝摄政公主的驸马,如果吴义仁所说属实的话,那岂不是什么滔天大罪! 故此,刚刚还在拖行吴义仁的两个官兵,如今也都停了手中动作,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家老大,用眼神请求下一步的指令。 官兵头子的太阳穴突突而跳,他攥紧拳头,懊悔刚刚没有将吴义仁的嘴巴堵上! 「你放肆!」他勐地跨步向前,不由分手便是给了吴义仁一个响亮的耳光,皮肉撞击声音极脆,打眼看时,脸上一道鲜红的指印,「这侯爷也是你敢空口白牙随意折辱的?」 吴义仁被打得牙碜,兀地便吐了一口鲜血出来,还想要希图解释:「可,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这楼中还存有帐本……」 官兵头子面色不虞,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衙役,绝不能让事情再大下去!再说了,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让青楼这些人交钱赎身,和事关靖宁公主驸马不轨之嫌,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选择什么。 「还存有帐本呢?」他狠厉惯了,抬起就是一脚,直直往吴义仁胸口上,踹得他几近是人仰马翻,「本来就难逃徭役,如今还在这里污衊侯爷,实在是罪不容恕,你们两个,赶紧把他带走!」 「遵命。」那两个人会意,这头头已经表态了,他们没有理由不执行。 吴义仁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块破布堵上了嘴巴,然后再被拖行离开了。 处理完了这一出闹剧之后,官兵这才开始向楚照赔笑:「是属下不力,让这种人惊扰了侯爷……」 楚照面色淡然,「无妨。」 官兵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还记得今日之事,转头看向秦姒:「他给不出钱来,你们呢?」 秦姒绞着一块手帕,有些纠结道:「一人的赎身价,真是那么多吗?」 「那还能有少?」官兵啧声,「你也没找到应该求的人么?」 说着说着,这官兵也狞笑了两声,阴恻恻道:「不过没关系,你们用不用脱籍都是可以的。反正在楼里面也轻松,是吧?」 秦姒肃容:「还请您慎言,几个人的身契,我秦姒还是出得起的。」 「切,还觉得自己颇有风骨……」官兵头子小声嘀咕,旋即不耐烦道:「赶紧给个定论吧,本官还要忙着了结回去呢。」 秦姒示意旁边的女人去取银钱来。 她们这几日来都有在认真商议如何对待此事,赎谁的身契都已经定下。 第288页 有些年纪大的,便觉得应当把自由给小孩,她们还自发地典当了那些金银钗饰的,换来银钱。 往日她们并没有这机会赎身,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却不成想那几乎翻了好几番的身契价格。 秦姒不是没想过求助于楚照,只不过他终究是…… 趁着这个等候间隙,楚照忽而开口:「本侯倒是想问问,这赎身契,到底多贵?」 看刚刚吴义仁的反应,想来必是不菲价格。 楚照开口说话,那官兵头子的姿态立刻便低了下来,放得相当尊重,点头哈腰地告诉了楚照。 「嗯。」楚照颔首。 怎么说呢,她偏偏什么东西都不多,就是钱多——自从封侯,明暗里面堆聚起来的钱财都称得上是富可敌国。 这个事情也不难猜,毕竟楚沧一开始就是奔着当皇帝来的,那财力自然无匹。也算是原作作者的偏爱吧?这些钱,楚照一直没找到什么可用的地方,今日总算是让她逮住了。 她倏尔开口:「既然如此,这晴潇楼所有人的身契,便都由本侯赎了。」 「啊?」所有人都是一愣,官兵头子的声音最大。 他是不是听错了?这驸马爷说什么呢?这他才和公主殿下成亲多少天,怎么就大张旗鼓地给这些青楼女子赎身了? 「呃,」他尴尬动了动唇角,眼底透露着浓浓的不信任,「侯爷,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楚照睨他一眼:「怎么?你这是质疑本侯?」 「不敢,不敢!」那官兵迭声否认,「只不过,殿下当真要做这事?」 难道这不是在正大光明地让公主殿下吃瘪吗?新郎官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看来这驸马果然是有什么特殊手段,让公主如此倾心痴情,容忍他这么在外面胡来啊。 「不敢的话,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她说得风轻云淡,就像是轻轻松松扔下了一个铜板一样。 红枫在旁边听着听着,也开始面带忧虑了。 她忧愁两件事情。 这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和那官兵头子想到一处去了,这事怎么说来,都会有损清誉的;第二件事便更为重要,虽然她们能够出得起这笔钱,但其实会让她们如今财力削减近一半。 如是何桓生知道了…… 思及此,红枫便靠近楚照,附耳小声告诉她此事。 然而楚照并未改变自己的决断:「我意已决。」 红枫噤声。 「银钱待会儿自有人给你们送去。」 得了楚照的承诺,那官兵头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又是连连带着笑,「既然这样的话,那小的就告辞了。」 这驸马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看样子,的确是和这晴潇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只不过都贵为侯爵了,有自己的地产也是正常之事——或许他是有自己的安排吧。 官兵如今也只能自己给自己催眠了,尽管驸马和公主实则不睦更能让人兴奋,可是他不敢往这方面想。 围观群众都面露惊讶之色,嘴巴张得老大,交头接耳传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日公主殿下大婚,花车走遍全城,公主驸马恩恩爱爱的情境犹在眼前吶——怎么旋踵片刻之间,驸马就跑到这被勒令叫停的青楼为这些女子赎身了?! 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心中有了考量。 如今诏令是从宫中出来的,陛下不在,这诏令肯定是过了公主的眼;而驸马又来给这青楼女子赎身…… 嗯,不管怎么联繫,都像是驸马和公主之间有罅隙呢。倘若这两人真是浓情蜜意,这驸马何必要这样打公主殿下的脸? 存心抹黑呢! 看来这和仇敌国家结成的姻亲不牢靠呀,那都是相当脆弱的。 群众都这么认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京中传着传着,这些流言蜚语很快也就不胫而走,飞到禁苑中去了。 自然,也便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闲话可以说,但是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群众很快就四散开去,晴潇楼门口,又恢復了最初的状态,门可罗雀,寂寥无人。 自刚刚楚照石破天惊地说出她帮整栋楼赎身的时刻开始,秦姒的眼中就一直闪烁着惊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只是为了兑现当初的承诺,早就完成了。何必要破这么多的财? 「殿下,」秦姒蹙眉,她不像旁边那些女孩高兴,「我实在是感谢您方才之举,只不过……」 楚照面色相当淡然,她反倒笑了:「怎么了?」 还沉闷着的晴潇楼,忽而就因为楚照的一句话变得活跃起来,大家奔走相告,说着仿佛这辈子最开心的喜事。 「她们都走开了,」楚照眉目清隽,仍是无悔之态,「秦娘有话可以直说。」 秦姒咬了咬嘴唇:「这么多的钱财,殿下不会后悔吗?」她的目光真挚。 这固然是好事,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未免太大了些。 这道诏令很显然就是柳臣之从中作梗,设计陷害了她们晴潇楼——整她们的同时,也没有放过吴义仁。 楼中还有几个龟奴,本来就穷。全部充贱籍再用钱赎身——这事显然是专门为了吴义仁而来的。 楚照扬唇,「是吗?难道说,秦娘觉得你们不配吗?」 第289页 秦姒被楚照这句话说得脸红,她颇觉赧然,用力地绞着手中帕子,心口咚咚狂跳,撞得她耳边都震。 她在理解楚照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你们当然值得,对不对?」楚照走过她的身边,甩下最后一句话,「我们先走了。」 许诺下的身契,还得去兑换呢。 秦姒本来还欲阻拦,但见楚照走得决意,她也不再强留。 钱霖清和红枫,俱是默不作声,跟着她一起走了。 等楚照走后,她伫立原地,心下掀起惊涛骇浪,不明白楚照此举何意。 「秦娘……」序秋小声唤她,「她是怎么想的呢?」 秦姒摇了摇头,「不知道,恐怕以后我们得好好报答人家。」 她小声低喃了一句。 「是啊,得好好报答人家——」 调用钱财赎身,麻烦是麻烦,楚照还是赶在官衙将关之前,将钱尽数凑了去,她将那些身契收在一个盒中。 那衙役将身契交给她时,言辞闪烁,带些巴结也带了些八卦:「侯爷还真是有心,只不过您不担心您家那位吗?」 楚照咳嗽两声,将盒子收了,不多言语。 这消息怕是长了翅膀,未免传得太快。夜深了,她的确也该回宫去了。 今夜长年宫中灯火烁亮,这流言蜚语一旦从街头巷尾进了宫中,那便是长了脚满宫乱飞。 宫人守在门口,精神矍铄:「啊,这驸马该不会是害怕得不敢回来了吧?」 第142章 笨蛋 无边夜色吞噬天际所有的清朗,一轮皎月高悬,撒下银色辉光。 楚照辇至长年宫。 此前她已经将红枫送回柏堂,回来的时间亦不算太晚。 门口左右站了两个宫人,上一刻还在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讲着这宫外传进来的流言,下一刻便觑见,停在宫前的辇。 宫人:…… 她们面色不自然地向着楚照行了个礼:「参见驸马。」 「嗯,」楚照本来觉得没什么,但上次瞧见这宫人如此这般表情,事情不太妙,「宫中出什么事情了吗?」 那两个宫人好容易才敛了面容:「没什么,没什么。」 最好是没什么。 「说。」她眉头紧蹙,站在门口,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那宫人自然不能将她们所谈论的讲出去,只是说今日有些流言传进宫中。 楚照心下已经瞭然。 她本想直接回寝殿中去,但思虑到她上次「饿死风波」,还是先沐浴换衣后再回去。 水月殿烛焰跳动,微光晃荡在卫云舟的眼睑眉峰处。 她坐在古琴前,弹奏着舒缓悠扬的曲调,一声一声漫过耳廓。 她听得一声通报:「殿下,驸马适才已经回宫了。」 卫云舟颔首,迟疑片刻才朗声又问:「我知道了,她现在在何处?」 宫人声音洪亮:「驸马洗浴去了。」 卫云舟不再出言,只是又奏响了未完的曲。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檀木小几旁,上面放了一个青瓷小瓶。 等吧,等吧。 人终于来了。 她看见她表情稍显侷促。 卫云舟的笑意颇深:「本宫都听到了,还以为驸马今日不敢回来呢。」 楚照面上含着一抹尴尬的笑。 这事情她也推断出来了,群众和衙役的反应,莫不是觉得她这个做驸马的不忠于公主。 好在她前几日夜间已同卫云舟说清楚了。 她想了想,随手拖了旁边一条凳子来,坐在卫云舟面前。 夜色渐深,卫云舟也只着一件单薄寝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莹白肌肤。 「我又没做亏心事,做什么不敢回来?」楚照笑嘻嘻道,然后伸出手来欲将她的领口拉上。 然而手还未碰到,便被轻微的力道擒住:「你是没做亏心事咯。」 声音很轻,眼神却炙热滚烫。 细腻的触感沿着手部,一直滑到楚照肩颈,两个字简单又不容抗拒:「移开。」 楚照困惑,正犹豫间,那手却相当熟练地撩开衣服。 皮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或多或少还是觉得有些冷。 那本是她前几日咬过的地方。 指腹滑过还淡淡的坑痕,卫云舟靠近,薄唇压在楚照耳侧,淡淡的热气横扫:「现在还痛不痛?」 楚照微怔,「还好。」 那日她被咬得确实疼,只不过几天下来淡了不少。 「那就是还疼。」 热气逐渐稀薄,卫云舟转身去拿那个青瓷小瓶,「到床上来。」 楚照讶然,她原本以为…… 但也不一定,现在的气氛还是有些紧张。 她咕咚吞咽了一口唾沫,走到床榻边,然后便被按下推倒,躺在枕上。 她眼睁睁看着卫云舟拧开那药瓶,里面倒出油来。 指腹上沾染药油,细腻的触感相压。 药油相当清凉,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冷。 「这药是太医院那边送来的,说是对咬痕管用……」卫云舟用着极轻浅的语气说话,手上上药动作和缓,「拿来治狗咬的。」 楚照心跳咚咚,看着那骨肉均匀的脸,勐觉紧张。 上药动作停了,卫云舟目光移了过来,「二殿下这驸马当得还真是恣意。」 楚照干声,想说什么却觉话在喉中,卡住凝住。 第290页 精緻的面孔骤然靠近,突然凌厉的目光不容楚照移开视线。 「恣意,所以占有了公主的好多第一次,是不是?」卫云舟轻笑出声,眸光倏然柔和许多。 声声传入,让人觉得心一片钝痛。 楚照顾不得肩上衣服没拉好,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慌忙道:「殿下,殿下!」 怀抱禁锢,脸颊摩挲得温度飙升。 楚照第一次觉得尤为惶恐,她宁可卫云舟发怒,也总比现在什么都不说好。 卫云舟任由她圈住,终于挤出几个字来:「你知道,我刚刚在做什么吗?」 楚照怔住,大脑宕机还是勉强运转了些,她猜测道:「殿下是在关心我?」 「哼,我关心你?你都不关心我,」她磕在楚照肩膀处,声音沉闷,「我在生气。」 能说出她在生气,楚照都觉得谢天谢地。 她干笑几声,继而按住卫云舟的肩,四目交汇,道:「那殿下生谁的气?」 卫云舟烟眉轻挑,语气淡然:「生你的气。」 「生我什么气?」 「你做了让我生气的事。」答得笃定又很快。 楚照松缓了口气,拉她共枕,却拉不动。她不敢动,只好继续对视。 果然这侍奉公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来定然是那些流言蜚语传到了她的耳边。楚照刚刚还在庆幸,她前几日明明说了,而卫云舟也答应了。 那还用得着生气吗? 可想是这么想,楚照却只能好言好语地劝解:「前几日臣不是告诉了殿下么?」 卫云舟面色又沉几分,像一朵快要滴出水的黑云:「你当时说的是这个?」 楚照正欲辩解,却被打断了。 「我只是告诉你,」浓睫下的瞳珠沾染一层溟濛的水雾,她伸出手来,捏住楚照下颌,这次力道颇重,「哪怕你说了,我也可以生气,我也能生气,况且这次……我应该生气。」 字字句句,叩在耳际,涌入心间。 楚照哑然无声,她们紊乱的唿吸交缠,喷薄在彼此脸上。 眸光仔仔细细地量过眼前的脸。 「我在你心中,究竟是多少分量,嗯?」尾音上扬,却带着一丝让人心疼的破碎感。 楚照心脏恍若漏跳一拍,她甚至带了泣声:「臣错了,我错了,楚照错了……我该死,好不好?」 她本来力气就更大,这次不由分说便将卫云舟按至枕上,圈入怀中。 体温再度飙升。 她感觉软肉被狠拧了一下。 「你不能死。」瞳珠清亮,雾气已然散去大半,「因为你下半辈子是我的。」 她突然直起身,滑腻的指腹从下颌起一路描摹而上,到了耳垂也到了眉间,「你知道了吗?所以,不要胡搅蛮缠。」 楚照连连答应:「好好好,不死,不死。我再也不胡搅蛮缠了,殿下生气是应该的。」 她皱眉,「嗯?」 楚照彻底噤声。 所有油腔滑调,在真心和怒火面前都不会管用。 她想要把卫云舟拉到身边,亲吻她。 她并未拒绝。 灼热的唿吸转瞬间便被吞噬殆尽,欲拒还迎。 烛火跃动,投出纱帐中的人影,像是起伏跌宕的波涛。 谈话声音渐起。 「公主府已经选好地了。」她低声说话,时断时续,「择日就要开始修缮…嗯。」 「…建在哪里?」 「不告诉你,」卫云舟又停了一瞬,「反正你这么做,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与你不睦……是不是?」 「殿下不告诉我,是打算抛弃我?」 「谁抛弃你了?」卫云舟舒展眉,眸中破碎着星芒,「是你自己要这么做的。」 「好,都是我的错。」楚照闷声。 新雪似抹了绝丽的胭脂,渐染荼靡绯色。 她紧压着被衾,手中细密出汗,被心悸的颤抖与灭顶的快感吞没。 烛泪凝聚。 楚照盯着卫云舟的双眼,带一抹无辜神色:「这么说来,公主府是没我位置咯?」 驸马尚公主,无令不得入府。 若是强入公主府,那惩罚不可估量。 她睨她一眼,冷淡得很:「谁让你这么大张旗鼓地给别人赎身了?驸马真好。」 卫云舟难得怪里怪气地说了一次话。 楚照沉默,须臾后才缓缓认错:「那公主殿下能不能再给臣一次机会?是臣考虑不周……」 长眉忽而又是一拧,她冷笑:「什么叫做考虑不周?是考虑不到卫云舟吧,嗯?」 …? 看来相处久了,有些脾性习惯果然是会传染的。 楚照又迭声认错,反正如今又进展到了不讲道理和胡搅蛮缠的阶段了。 二人对视沉默,楚照欲转头,却被卫云舟叫住:「你上次的承诺,什么时候兑现?」 「啊?」楚照疑惑,目光中含着一抹探询。 她的面颊上绯色不消。楚照忽然明悟,她低声而笑。 「现在就兑现。」 她俯首而下,细密的啄吻落在唇边。 最终,她湿漉漉仰头,将人带至浴池里面,水雾升腾,氤氲在二人的瞳眸里面。 距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到天明也还早呢。 楚照将人打横抱起,往刚刚来的方向走去。 第291页 只不过没走两步路,便听见怀中人一嗔怪:「笨蛋,现在往哪里走?」 楚照不明就里,对上那双含了怒意的双眼,诧异开口:「什么?」 她怎么又是笨蛋了?这年头乖顺,她怎么说就怎么做,还要被骂笨蛋的么? 卫云舟面上芙色不消,她愠中又含了一抹羞赧,索性将头埋在怀里面,闷闷道:「去另一边!」 非要让她把话挑明了说么? 果然这驸马当得太过恣意,如今公主说话都听不懂了。 卫云舟闭着眼睛,忽而听见楚照的笑音这才睁眼。 她描摹过的下颌,眸光最后停驻在她水润的唇角。 卫云舟抿唇,心知自己又被摆了一道——也对,这世上还有楚照听不明白的话? 不由分说,她索性伸出手来,狠狠地捏了一把楚照的脸,「又装?那你自己回去睡,我换地方。」 楚照见被戳破,索性也不再掩饰,笑得张扬:「那你就是坏蛋。」 「嘁。」 「一个坏一个笨,在一起了就得认。」话语愈发地不着调起来。 第143章 染坊 「这都什么时候了?殿下今日怎么还不起来?」 声声温润入耳。 卫云舟这才疏懒地抬眼,睁眼看便是某人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对,幸灾乐祸。 卫云舟皱眉,睨她一眼:「大早上笑这么开心做什么?」 紧接着,挺俏的鼻尖便被刮蹭了一下:「当然是笑春宵苦短——今日公主殿下不上朝了?」 这四个字倒是很好地激了一把卫云舟。 她抿唇,「蹭」的一声,登时便从床上坐直,「很晚了?」 昨夜因着那张拔步床沾湿不能睡之故,二人到了后半夜到了偏殿换了身床。 这身床看不见外面的天光,有些昏暗。 「嗯,不太晚。」楚照这才站起,她今日已经整理好了,「逗你的。如是这下不起床的话,等下叫你起床的人就不是我了。」 应当是负责此事的宫女来了。 原来自己又被她摆了一道。 昨日欢愉未消,卫云舟还觉得大脑有些昏昏沉沉。 她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楚照,这才说话:「你今日起这么早是为了什么?」 不仅起床起得早,穿戴整齐,服饰坠饰,一应俱全。 嗯,怎么今日如此这般反常? 「过来,」她懒懒勾手,示意楚照靠近,压在她的耳边,语气轻柔,「今日雪衣乌髮,又要出去找谁?」 温柔的声音撩拨得人心痒痒的。 楚照颇为赧然,支支吾吾半天,这才憋出来一句话:「昨夜明明是殿下所说,罚我无诏不得进公主府。」 「本宫叫你不来,你就不来?」卫云舟生气,踹了楚照一脚,「那本宫有叫你这么出去毁坏清誉么?」 嗯,很有道理,楚照无话可说。 终于外面来了一声通报的声音,「殿下可是起了?」 这么多日以来,公主和驸马情深意笃,鹣鲽情深,事无巨细,似乎驸马样样都做得好。 这其中,自然也就囊括了叫殿下晨起之事——毕竟衣服都是别人穿的。 只不过今日有些反常。那都是因为宫外的流言传了进来。 宫女怕这两个人之间生了嫌隙,又想到时至此刻殿中似乎无甚动静,便想着问了一嘴。 楚照朗声回道:「起了。」 「哦!」 卫云舟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照,「看吧,没叫你去做的事情,你做起来效果还挺好。这下宫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关心起来了。」 话语之间的责备之意,不言自明。 楚照正搜肠刮肚想找些话来说的时候,卫云舟却倏然另起了话题:「不过这流言传出去了,可能也有它的用处。」 「此话怎讲?」 这一天还没过去多久,只在早上时候,楚照便因为这一两句的对话,觉得有些冷汗涔涔的了。 没想到公主这么快就接受了?不过楚照又想起昨晚之事,细细思来,也像是卫云舟随便找了个由头。 嗯,她的兴致来的时候便是如此,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习惯就好了。 「大抵是为了让我那父皇放心吧,」卫云舟低垂着头,卷翘的羽睫颤动着,「他七月东巡迴来,想来又有其他大动作——他已经收回了西郊大营的兵符,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放心大胆了。」 言罢,她这才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一边喃喃自语道:「当然,或许往常也不是『放心大胆』……总而言之,出宫立府是好事,会有用的。」 原是这样。这位世人眼中深受天子宠爱的公主殿下,却还要殚精竭虑地和她的父亲斗智斗勇。 「他若是回来了,会做什么?」 卫云舟已经开始更换那套繁复的朝服,紧接着,便是戴冠。 「谁能猜透他的心思?」卫云舟反问一句,很快便笑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是肯定,他一定会先处理太子的事情。他要为他的儿子亲自入殓——」 楚照保持沉默。 「我们大雍来的皇子,可要好好地配合一下了,」临走时,卫云舟还笑意盈盈,「这公主和驸马之间的罅隙,也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形成的。既然都这么做了,那便是可以将计就计下去。」 楚照挑眉,算作答应。 第292页 她能这么说,自然是心中又有了她的考量。卫云舟向来掌握的东西就不少,她当然相信她。 「哦,对了,」都快跨出门槛,卫云舟还不忘回头,又再叮嘱了一句,「还是那句话,驸马出门在外,不管真真假假,还是要多多顾及一下本宫名声才是。」 楚照颇不自在地尬笑两声。 她今日起得早,仍然是为了去晴潇楼看看。 她和钱霖清约好了见面。 今日的晴潇楼一如昨日一般萧条寂寥,门口那些颇灯笼孤零零地挂着,仍旧是一副积灰、久久无人问津的样子。 唯一的差别,那便是门口的大封条拆了。 这晴潇楼的地契,连官府的人都不知道究竟在何人手上,楚照藉由秦姒之手,将自己的地产再度「买」了回来。 这样,晴潇楼便从一处黑产成了当今的长乐侯的地产了。毕竟是长公主的驸马,身价不菲,有些地产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唯一会落人口实的地方便在于晴潇楼本身,原是烟花柳巷风月场合,驸马刚刚和公主大婚,就这么做实在是有些不妥。 坊间亦开始传了起来,这驸马和公主刚刚大婚就做出这种事情,别不是移情别恋云云。 好在这些流言的两位主角,都不在意这些流言。反之,卫云舟还想利用这些流言为她所用。 「等到我父皇回来,想来他一定会很关心我的。」 思绪停转,楚照被姗姗来迟的钱霖清叫了一声:「哎呀,二殿下,我来晚了,您不会介意的吧?」 「自然不介意,」楚照摇摇头,「走吧,等你我才进去。」 钱霖清乐呵呵地跟在楚照身后。 昨日有些急,钱霖清有些东西没有带上——她今日来,背后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身后背的什么东西?」 「等会儿就知道了,」钱霖清一脸高深莫测,「我觉得,她们一定差这些东西。」 晴潇楼中那些光教人看着就觉得绮靡艷丽的猩红色窗帘,如今不再紧闭,而是大剌剌地拉开,任由窗外晴光入翠,琉璃一般的天光泻进。 像是从来没有这么光明过。 「呀,你们来啦,」秦姒那常常愁云密布的脸上,此时此刻难得出现血色,「我还没想到……殿下和钱医师,还有这位来的都这么早呢。」 她口中的「这位」,便是一直跟在楚照身后默不作声的红枫。 楚照随口介绍了红枫,不由得好奇地看向那些忙碌的女子:「她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那些窗帘如今被拉得开,还有些人踩在高脚凳上面,试图将那些帘子取下来。还有那些装饰用的古琴名画,如今都有人开始搬动。 秦姒笑着回道:「昨日您不是说了,给我们楼里面的姑娘赎了身,就要重新找些门路过活么?」 楚照点点头,认真倾听。 原来秦姒是打算将晴潇楼改作染坊,这些姑娘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对颜色还有些敏感。恰巧秦姒所认识的人中,又有几个染坊老闆,她们能够提供帮助。 晴潇楼宽大而高,又有许多高层,分门别类,既染又卖的话更是方便。 于是乎,秦姒和这几个老闆是一拍即合。 「倒是好事一桩,」楚照点头,脑海中忽而闪过那一对姐妹的身影,特别是那个姐姐,「说起来,晴潇楼里面每个人都愿意留下做这件事情的么?」 那个谢序秋,想来不是愿意留下的人。 楚照还记得,她敬佩那女将军的事情。 秦姒含笑,摇摇头道:「这人各有志,自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留下来……就比如那对姐妹,姐姐就不会留下。」 「那她打算做什么?」 「如今恢復了良籍自由身,她大概是想要到处看看,游歷山川。」 楚照道:「姐姐这样,她的妹妹呢?」 「妹妹自然是要跟着姐姐的啊,」一直在旁边安静聆听的钱霖清,忽然插了一句嘴,然后微笑看向秦姒,「啊,似乎冒犯了。不过我说的对吧?」 秦姒哈哈大笑:「对,钱医师说的很对。」 这两个人倒是很快就愉快地聊了起来。 「秦娘啊,昨天您托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带来了,」钱霖清解下身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所以,那些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 秦姒大喜过望,眼尾笑纹泛滥,「您这么快就带来了?啊,还请您在此等候,我上去看看!」 说着说着,一向走得稳重的秦姒,都有些飘忽了起来,她快步转上楼梯。 楚照疑惑地看了一眼钱霖清,问道:「你们昨天是趁着我不在,偷偷摸摸做了些什么?」 「哪里有偷偷摸摸做了些什么,」钱霖清瘪瘪嘴,「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些我能够解决的事情罢了。」 「说来听听。」 楚照拉过旁边的杌子,示意大家坐下。反正秦姒上去,她正好闲下来,索性听听。 钱霖清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她昨天在楼中闲逛的时候,听见旁边有啜泣之声。她站在门口,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正当她犹豫的时候,那扇门打开了。 门打开之后,便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出来,钱霖清拦住她问了经过,原来是里面的姑娘病重。 钱霖清便进去看,那姑娘是染上了花柳病,只不过有些严重了。 第293页 「其实,其实我们这都还算好的了,」那姑娘抽泣道,「因为秦娘向来对我们很好,每一旬半月的,都会自己掏钱给我们买来药膏治病呢……我们楼中,因为花柳病死去的姑娘,比其他楼里面少上许多。」 「只不过这病就是病,擦药也只是缓解,该来的始终就是会来的。」病榻上面的姑娘唉声嘆气的。 恰在此时,秦姒走了进来,钱霖清便和她一商量,秦姒当时相当兴奋:「钱医师,您是说,您有办法救治?」 钱霖清点了点头,说明日她再过来。 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钱霖清已经将那包裹解开,露出里面形貌各异的药草来。 「短短半天时间,钱医师就把这些灵丹妙药找齐啦?」楚照打趣她一句。 钱霖清显得相当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好吧,我坦白了,其实是我又去找那屠妇了。」 「她那里怎么什么都有?」 钱霖清嘿然一笑:「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她的事情么?她一天到晚目无法纪,不是偷就是抢的,这些药材都还只是冰山一角呢。」 楚照听得心惊胆战:「你能和她打上交道,你也不是一般人。」 「没办法,我这人就是这样,」钱霖清这时还颇为潇洒地甩了甩头髮,「在我们那边,那可是上到一百岁的老太婆,下到刚满月的婴儿,都喜欢我。」 楚照听得直皱眉。 敢情您还是个万人迷? 吹牛没持续多久,秦姒便站在楼上招唿:「上来吧!」 「这就来!」 第144章 治病 这是一间大屋子,隔着屏风,都能看见里面人头攒动,不断地还有些抱怨叫苦的声音传出来。 三人一起上了楼。 秦姒道:「钱医师,这楼里面患病严重的姑娘,如今都在这里面了。还请您一定要救救她们!」 「要是这个病治不好的话,就算是让她们做这染坊生意,她们心里面也不安生呀。」秦姒长吁短嘆,如今她也是把一门心思都记挂在钱霖清身上了,「我以前也访求过那些京中名医,他们啊,有的治不好,还有的更为恶劣,不仅不治,还找来机会对我们热潮冷讽。」 一说到这里,秦姒就面露嫌恶之情,语气忿忿:「他讽刺我们做这些『勾当』,又不知道他能有多清高?话又说回来,我们楼里面的姑娘,又有多少是肯主动来这里?」 言罢,秦姒还是嘆了一口气。 谁不是被胁迫的可怜人呢?这楼中有不少年纪轻的,一出生就被打上了贱籍的烙印,穷极一生恐怕都难以逃脱。名字说得好听,说是烟花柳巷、风月场合,但是对于她们来说,却是字字泣血,句句凝泪。 说是风月,不过是男人的风月,与她们又有多少关系? 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晴潇楼的姑娘当真有多少人乐意自为贱籍,这楼中便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秦娘,钱医师,你们进去吧,」门边闪出一个机灵俏丽的小姑娘,冲着她们眨眨眼睛,「胥鹤说她准备好了。」 还要准备的? 看出楚照眼底疑惑,秦姒解释道:「这胥鹤患了病之后,却羞于启齿,我们楼中一直有供应着药膏,她不方便取,便一直受着,结果病发溃烂,某天夜里疼得嗷嗷大叫,我们这才发觉呢!」 「哎呀,这种事情,早点说出来的确更好,」钱霖清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往里面走,「我这就进去看看。」 楚照本欲跟进,却被秦姒拦在外面。 秦姒冲着她微微一笑。 楚照这才恍然大悟,尴尬地止住脚步,咳嗽两声:「我去楼下等候。」 太过投入,楚照一时半会儿都忘记如今还扮演着一个「男人」。 无怪乎秦姒刚刚的语气虽然仙嫌恶,但还是克制了的。 楚照简直不能想像,在那天晚上,秦姒等人杀死柳长安的时候,是怎样的怒意滔天。 钱霖清进去没多久,她便叫了人进去,说是吩咐熬制汤药。 不多时,一股闻起来有些淡淡香草味道的药味,便开始在晴潇楼中弥散开来。 一碗碗的汤药便从那一口大锅里面端出,源源不断地朝着楼上送去。 楚照甚觉没参与感,还叫了红枫一起。 也罢,不让她进去就不让她进去,她就在这个外面,干一个苦力的活,想来也算是帮助了她们。 怪不得钱霖清会带那么大的一个包裹,楚照送这些药碗托盘,累得满头大汗。 终于有人叫她歇一歇。 楚照累坐到椅子上面,虽然累,但是心情愉悦。不多时,她竟然觉得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忽而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醒了她:「啊,楚姐姐——」 ?! 她大惊失色,骤然睁开眼睛,便发现是那对姐妹花里面的妹妹,时月。 的确,这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她敢这么叫了。 她一脸好奇,鼓着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楚照。 楚照用袖子擦了擦脸,笑着问她:「怎么了?楼上怎么样了?」 「我,我不知道,」时月嘟了嘟嘴巴,「只是我知道,胥鹤姐姐的那个病好像很严重了。今天和你一起来的大姐姐好厉害,她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擦了,胥鹤姐姐立刻就不疼了……」 第294页 时月不似她的姐姐,相当活跃,且同楚照非常亲近,说了一连串的话。 大概就是钱霖清如何如何不得了,汤药也见效,她非常喜欢钱霖清。 「嗯,我不仅喜欢那个大姐姐,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的!」时月笑着靠过来,毫不胆怯地捏起楚照的衣袖,「你们都是大大大大好人!」 「好好好,我知道我是大好人。」楚照被她逗得发笑。 旁边的红枫看着也觉得心窝一热,似有一脉温暖淌过。 饶是有她身上的衣着禁锢,却断不了这脉暖流。 小姑娘话很多,她一个人说了许多。楚照从中得知,过不了几日,她便会同她的姐姐一起出远门。 「我看你们年纪都不大,竟然要出去?」楚照诧异。 时月摇摇头,「我虽然小,可是我姐姐年纪已经不小啦。」 说来绕去的,结果最后还是要走。 「你们什么时候走?」 时月告诉了她日期,扑闪着眼睛:「所以,到时候你会过来吗?」 楚照想了想,她如今本来就是当个闲散驸马,没什么事情,做那就做了。 她笑着答应下来,那时月又一脸高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她说她要去告诉她的姐姐。 红枫看着时月离开的背影,忽而幽幽地来了一句:「我猜想,是她的姐姐不好意思过来,才让她的妹妹过来的。您觉得呢?」 楚照觉得有理,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恐怕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大一点的孩子的确内敛腼腆。楚照至今都还记得,她当时撕下的日历。 她以后还会不会像那天那样,做她所谓的「报復日子」的举动? 大概是不会了。 楼上楼下的人都在忙碌着。 治病是治病,还有些人已经在为染坊之事操劳起来。 一片生机盎然之景。晴日当空,光影游荡在各层各处,飘飘荡荡,楚照似乎能够看见那些漂浮的粉尘。 飘舞着,似乎借着日光飞出了窗外,带着经年累月的郁结。 以往沉默的红枫,今日却顿感自己有很多话想要说。 「话说回来,昨天看殿下出了那么多钱,当时还觉得不值。」她的声音压得低沉。 楚照笑了笑:「那现在呢?」 红枫面色有些不自然,她笑了笑:「哈,属下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说现在的感受。」 楚照盯着她双眼,她在她的眸中也捕捉到了相同的情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比如当下最强烈的感受?」 「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殿下这钱花得值?」她思忖片刻,却从脑海中找不出一个成语来。 楚照未作声,二人陷入了沉寂。 终于忙碌完,钱霖清又同秦姒说了好多话,吩咐交代完毕之后,她才从楼下下来。 她累得满头大汗,衣襟后面一片汗湿。 红枫及时为她捧上一盏茶来:「钱医师,辛苦你了!」 钱霖清拿过那茶,一饮而尽,又从衣服中摸出一块手帕来,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这才道:「辛苦倒是不辛苦,她们这么多年才是辛苦呢。」 说着说着,她拉过一张凳子,一屁股坐下,还有空调侃楚照:「二殿下就这么闲着,也不知道给我拿下凳子?」 「还拿凳子?以后您需要多少凳子,我楚照都给您送过去。」她今日不和钱霖清斗嘴,还开始奉承起来。 钱霖清顿时大惊失色:「啊?在下真是何德何能,竟然让驸马来给我做这些差事——」 她乐得开怀,又想起那日同楚照一起进宫,还面见了公主的事情。 感觉就像是个不好惹的主,就像她的族长一样。 她似乎把楚照的话当真了,认真思索后频频摇头:「不行,不行,您还是不要亲自给我送来。要是被公主殿下知道了,我害怕她收回我的令牌。」 「钱某人还想进宫呢。」她哭丧着一张脸,「得罪那何门领可以,得罪公主殿下,我可不敢。」 楚照:…… 对哦,她还要进宫呢。楚照敛眸,心中忽然一动。 「钱医师,我有事问你,」忽地楼上转来一个一粉衣女子,步履匆忙行至钱霖清面前,「这汤药是如何服用的?」 钱霖清收起刚刚咋咋唿唿的表情,笑着道:「我适才已经告诉秦娘了,十日便为一个周期……至于药方,我也已经开了。这病是顽疾,需要持之以恆。」 那女子拍着胸口,松缓了气,然后又是对着钱霖清千恩万谢:「以前我知自己染上这病,痛苦不堪,甚觉人生无望……还好遇见您。」 钱霖清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又嘱咐了几句,那女子这才离去。 一个人来了走了,便跟着又来几个,钱霖清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招唿楚照:「好了好了,咱们赶紧走吧!」 「怎么,不是说自己受欢迎吗?人一多起来,你就受不了了?」楚照笑她。 钱霖清面色古怪:「那你就留在这里,帮我接受感谢吧——哦,对了,我明日想要进宫来,这后宫呀,现在是谁主事?」 「后宫是皇帝的后宫。」楚照语气无奈,「你有什么打算?」 「那你还敢住在后宫里面!」钱霖清相当惊讶,「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皇帝不是不在京中么,那是谁说了算?」 第295页 我怎么知道我会住在后宫里面。楚照腹诽了一句。 哦,这个她还是知道的——原书作者为了让主角之间更好地接触嘛。 「皇帝后宫没什么事端,」楚照撑着头,仔细回忆,「先皇后去世以后,便无人母仪天下了。如今,这后宫的事务……说来还是归公主管?」 「公主殿下也管?」钱霖清面露喜色,又问了一嘴,「那殿下明日何日回宫呢?」 楚照摇头:「不知道,时早时晚,昨天倒是早。」 钱霖清一脸不可名状的表情:「你就不能多使点手段,不说让她留在你身边,好歹也要早点回来嘛!」 楚照:……? 她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说什么好。 钱霖清看人又要下来,她急匆匆地甩下几句话,便很快走出大门消失不见了。 第145章 雾桃 是夜,长年宫下钥宵禁得很早。 原因简单,公主殿下和驸马都回来得早。 「哎,今晚殿下和驸马都回来了?」 「你这一天天的怎么当值的……这都忘记了?不过是驸马先回来!」 「哦,这样!」 公主殿下日理万机,今日适才傍晚时候就已经回来,相较于前些时候的确反常。这个月以来,殿下总是很忙。 故此,今日反常。不过对于长年宫的嬷嬷来说,还有些反常的。 昨天那些流言蜚语传进长年宫后,她们也便不由得跟着提心弔胆起来:「这公主和驸马的感情究竟如何?」 要知道,这二人在还未成亲前,便有不少流言加身。但是这婚后嘛,哪里知道驸马居然跑到宫外去干那种事情! 怪事还不止一桩。 这嬷嬷奉命去收拾公主寝殿的时候,相当震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她看着床褥上的脏污,陷入思考。也许年轻人是这样,身和心是分开的。 不过她很快还是镇定了心神,夫妻之间的事情,哪里能是随随便便几个外人就能干涉动摇的?何况这两个人身后都是一个国家,或许二人处事还要考虑更多事情才是。 想到这里,嬷嬷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殿下的事情,她肯定不能乱说,自己心里面明白就好。 毕竟今天夜里,这二位还共处一室呢! 水月殿中灯火微明,絮语声音渐次响起。 两个人都没睡。 「殿下?」楚照试探着开口叫她。 卫云舟懒散掀了掀眼皮,抬眼看她:「嗯,怎么了?」 楚照刚刚想了好久,她答应了钱霖清。 「我是说,」楚照忽地靠近,压在卫云舟的脸旁,温热的吐息刮蹭着润泽的脸,「殿下明日什么时候回宫?」 一反常态。卫云舟刚刚还舒适惬意着,如今不免有些「紧张」。 她问:「怎么了,喜欢在外面惹事不归的驸马,今日终于想起关心关心本宫?」 声音慵懒,带着浓浓的调侃。 「哪里是终于想起关心,是臣太想念殿下——」 这称唿的使用,自然是要配合着改变的。 「你当真想我?」声音中竟然带了一些丝丝讶然。 楚照无奈,如今她的可信度有这么低了么? 「我当然想,」楚照说得情真意切,「您能不能明日早些时候回来?」 「今日还不够早?」 事情马上就要成功。 不由分说,楚照便将人往怀里拢,轻声细语在耳边哄道:「只有殿下不出去才是最早的。」 怀中人传来略带嫌弃的一声闷哼,但还是相当受用。 「好吧,看在你这么真心实意的份上,我早点回来便是……」 这么快就答应了?楚照唇角都压不住笑,继而莫名想到原书中的剧情。 原来恋爱脑是这么个用法。 她的手在脖颈处打着圈,一路延伸,惹得声声喘息。 「楚照……!」卫云舟嗔道,叫她名字。 不料楚照还在遐思她的原书剧情:「怪不得殿下这么好说话,容易被骗。」 卫云舟警觉起来:「容易被骗什么?」 楚照这才反应过来,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道:「容易被骗感情。」 「我容易被骗感情?」卫云舟迟疑片刻,然后语气中又带着逗弄,「哦,我可记得清楚,上次有人说我是什么『渣女』,玩弄别人的感情?」 楚照哑口无言,只能让她少说两句:「这些随口胡说八道的,您还是不要记得的好。」 但是卫云舟的回答相当坚定:「可这些是你说的。」 因为是她说的东西,所以她要记得。 楚照沉默了会儿,又问:「我说的你都记得?」 怀中人温热更近一步,唇息喷洒在脖颈处,声音低迷但是难掩其赤诚:「不仅仅是你说的我都记得,你说的我都相信。」 声音清清泠泠,语气淡然而坚定。 在如今,就像是带来一座春天的空谷。 修长的手指没入浓密青丝,楚照轻声:「那我真有福气。」 忽而下颌传来一阵痒意,原是两根指头游走逡巡着。 卫云舟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将楚照的下颌捏住,再慢慢地按下,让她直视自己的双眼:「这种事情,是相互的。」 警告与宠爱并重。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有点……」卫云舟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奇怪?」 第296页 她试探着说出这两个字,瞳眸中泛出别样的星芒。 现下除了奇怪,她似乎找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女人。 有些时候,要说些奇怪的话;有些时候,还会做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这两天她做的事情,但听她说说,卫云舟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手还在不分地在脸颊处摸索,软肉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楚照大囧,她在玩她的脸! 「嗯!」楚照别住她的手,因着脸被玩弄的缘故,不免又起了滑调,「要是别的事情也是相互的就好了。」 然后卫云舟又没声了。 「睡觉!」某公主又开始发号施令,让人无法反驳。 楚照:…… 不多时她便听见枕边人均匀而又平稳的唿吸声音,但是她却睡不着。 今日在晴潇楼临行时,楚照回头看了一眼这足足五层高的大楼阁。 昔日京城最繁华的青楼,因着不可违逆的皇命,转瞬间就可低入尘埃。 秦姒还站在门槛处同她挥手告别。 桃红色的口脂,带着春天的绮丽,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在日光下明媚颤动。 被浓雾深锁的桃花,终于破锢而出,要赶上这明丽的春日。 但是脑海中却幽幽然响起一个相当不协调的声音。 「我说,亲爱的宿主,钱是您的,您把钱拿去做什么都可以,只不过一次性用了一大半,您就一点不担心么?」 机械的声音冷漠,这次它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贱兮兮的了。 楚照:你都说了,钱是我的钱,怎么用不都是我的事情? 她懒得全身心地搭理它,还叫了红枫,说是要打道回宫了。 踩上矮凳,楚照坐进马车里面,车厢内厚帘放下,隔绝天外灿烂日光。 系统:哎呀,我也只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一下啦。你这么做,有没有把自己登上皇位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楚照:没有。 系统:你花了这么多钱出去,总得考虑考虑你的那些手下。 楚照终于来了些兴趣。 看来这破系统居然还有主动关心她为她考虑的一天? 系统:你觉得你自己做了好事,别人可不觉得。这大偏离剧情,总得有代价的。 继而,楚照难得听见系统嘆了口气。 不过楚照再问它是什么样的代价的时候,它就不作声了。它只说它没有办法干涉剧情,剩下的事情,就得让她一个人好好努力了。 简而言之,直接开摆。 楚照:…… 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算是楚照战胜了这个破烂系统。 啧,不是说好的要与她不死不休吗? 回到当下,均匀的酣眠声音在耳畔响起,提醒楚照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然后她便又听到了几声梦呓的声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身躯不断地朝着她这边靠近,楚照听得心跳咚咚,握住卫云舟的手:「不会离开,永远不会离开。」 像是天长地久的誓约。 梦呓很快转了方向,「不要离开我,母后……啊,是吗?父皇需要您?」 原来是想念她的母亲? 楚照屏息,想要再细听时,四下便又陷入沉寂无声。 又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在她已知的原书剧情中,无非是男主帮助女主了解到那枚玉的真相,从而让女主觉得愤慨,为报仇选择帮助男主…… 这母女情深确实不假。 说起来,虞维千辛万苦偷来的玉,也不知道红枫拿去打磨,问出了一个所以然没有?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楚照本来起来,欲如往常为公主穿衣,不料却被拒绝:「怎么,驸马前两天才要同本宫『不和』,今日就上赶着讨好起来了?」 又对上那双无辜清灵的鹿眼。 的确惹她不悦,但她的确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报復。 那么,总该让她嘴上挖苦嘲讽两句吧? 「对,今日就要上赶着讨好。」想了想,楚照还是决定将不要脸不要皮发挥到底。 「好讨厌。」卫云舟小声嘟囔,「我昨天都让人收拾了那一边的床,在她们的眼中,你可是被我赶走了。」 楚照扬眉:「赶走了怎么就不能回来?」 卫云舟沉默片刻,倏尔耳根稍红:「涎皮赖脸。」 楚照笑了笑,没说话,她还说她奇怪呢,她也挺奇怪的。 至少这脸红耳热的点就比较奇怪。真正让楚照觉得脸红的事情,她倒是觉得无所谓。 这些小事,卫云舟还觉得不自在上了。 楚照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 「等等啊,殿下不是说要在外面立府么?床都没有我的位置了,这公主府里面,是不是还是没有了?」 卫云舟撇撇嘴,转过头去不看楚照,回答道:「没有,你去大街上流浪吧——无令不得入府。」 「这么狠心?」楚照失笑,「好吧,那我也只能去大街上面招摇撞骗了。嗯,我可是邻国的皇子,万一有女人觉得我不错,男人觉得我奇货可居,把我寻去了?」 卫云舟忍无可忍。 她原本以为这个人会说自己要死皮赖脸进公主府里面来,没想到主意已经打到要出去浪荡去了。 不仅如此,还把女的和男的都想好了! 第297页 「少来,」她的愤怒得紧,转过头来睨了楚照一眼,含嗔的眼波径直从脸颊,一路滑落到楚照的肩窝——那是牙印所在的地方,「谁敢捡你回去?」 她故意没说上一句。 的确,这靖宁公主不要的驸马,谁敢捡了回去? 楚照尬笑两声:「那没办法,我还是安安心心地做殿下的笼中雀了。」 「嗯。」 有了肯定的答覆,卫云舟似乎这才消气。 楚照不禁咋舌,的确,从她这动气频率,她似乎当真是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什么女的男的,发展潜力奇货可居,她全部都信了? 「殿下今日还是早些回来。」她笑嘻嘻地送人走。 她答得好听:「自然。」 这大半天的光阴,楚照还不知道怎么蹉跎呢。 她应当回柏堂去看看,看看那些如今在做什么。 自从她与卫云舟大婚之后,这柏堂倒成了宫中一个「奇怪」的地方。 从前还寄人篱下的质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她这原本的故地,又没谁给个指令什么的,便继续让质子从前的僕人住下了。 柏堂的门开着,只不过这次楚照回来,无人等候。 也是正常之事——距离大婚已经过去了一月,翠微也不知楚照究竟何时回来,她总不会每天都站在这里傻等。 当她踏入门中,翠微惊讶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就差大声叫喊了。 「殿下,您,您,您今日怎么回来了?」她高兴得结巴。 「当然是回来看看你们……」楚照笑眯眯开口,在院中转悠起来。 翠微来了许多兴致,一直跟在楚照的身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 大概就是这个月以来,她在宫中听到的见闻,有些是关于她的,有些是关于别人的。 在这个月里面,大家都还相处得好,宫中给她们的用度都有增多。 「话说回来,殿下您在长年宫里面还好吗?」翠微一脸担忧。 这位公主殿下行事狠辣,最近她又听闻公主在前朝办了一桩大案—— 原来以为只是救灾不利,原来是官商勾结,这一来二去的,扯出二十余人。 也是这些人倒霉,刚刚碰上公主单独执政。皇帝如今在外未归,这朝中自然更要稳固。 种种原因加持,这二十个人倒是做了为公主立威的垫脚石。一本又一本地参上来,全部罚了重罪。 「哎呀,我听到的时候觉得好吓人,」翠微似乎心有余悸,「这我基本上不和公主殿下见面的都觉得可怖,不知道您在长年宫日日见到她还好吗?」 楚照这才勐然想起,自己在翠微的心目中,似乎一直都是些不太硬气的形象。并且翠微还常常关心她和卫云舟的关系究竟如何。 「我倒是好着呢。」楚照微微一笑,「你们好我也好。」 翠微挠挠头,这才有气无力道:「好吧,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就放心了。」 之后她还又说了许多,最后兜兜转转扯到了那个女官宋扶央的身上去了。 「宋大人每天都在皇宫里面转悠着呢,只不过最近我看见她的次数好多……」 楚照来了兴致,问她说:「她怎么了?」 想来翠微相当喜欢那个女官,那个女官又是受卫云舟一手提拔。 「不知道,其他事情她都说,偏生就是这个她不说,」翠微小声嘟囔,「大概是公主殿下有令不得外传吧?」 楚照颔首:「我想也是。」 宫闱秘事,想必与先皇后有关。 因着楚照回来之故,柏堂中难得热闹起来,煮茶的煮茶,厨娘也开始大展拳脚。 「话说回来,红枫去哪里了?」楚照不免疑惑。 翠微答道:「哦,她今日出宫去了,说要去取什么东西回来。」 楚照点头,正好她要去问问红枫,那玉琢磨后是如何样子。 恰在午时饭点,红枫回来了。 茶月站在旁边笑她道:「你是闻着味回来的?刚刚做好饭,你便回来。」 红枫面上还是严肃着,「我只不过是按时回来罢了,我等下还要去长年宫拜见殿下……」 话音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红枫这才看见躺在旁边椅子上面笑意盈盈的楚照,「啊,您怎么自己过来了?我刚刚还说,过来找您呢。」 红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走到楚照身边,郑重其事拿出一个银纹匣子来,递给楚照:「这是殿下上次托我去打磨的,已经好了。」 楚照打开那匣子,经过打磨过后的玉莹润光泽,相当通透,泛着盈盈流光。 日光下布,光影阵阵。 她将那枚玉取出来,握在手上,感觉到传来的温润触感,像是握着另一轮晴日。 和公主的那枚玉相像得很,不管是质感,还是触感 自从楚照提出要求之后,卫云舟便将那玉给她了。尔后大婚那日,虽然又给卫云舟拿了回去,可之后卫云舟也守了诺,将玉给了楚照。 如今那枚玉坠还被妥帖地保管着。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仅仅是这个。」楚照仰头,看向红枫。 红枫一板一眼道:「那师傅说了,说这玉是上好的质地,相当珍贵。那师傅出身玉石世家,五湖四海都有要求着他鑑赏的人,能从城门排到他家店门前!」 第298页 「只是相当珍贵?」楚照语带狐疑。 红枫不解地看着楚照,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对,就是相当珍贵,」红枫用手撑着下颌,慢慢回忆,「那老师傅还说,这么多年来鲜少见到这么珍贵的玉呢。」 楚照追问:「适合人佩戴?」 红枫更加困惑:「这都是相当珍贵的玉了,自然值钱又能养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楚照不做声,她俯首,眸光落到手中的那轮「晴日」之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临走时,红枫跟了上来,在后面追问:「殿下,那玉可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若是有,在下再拿去其他地方问问?」 「不必了,」楚照摇头,「既然你都说了那师傅是玉石世家,想必不会出错。」 想了想,楚照又补充了一句:「至少说,在这块玉上面,不会出错。」 红枫讷讷点头,似懂非懂。不过她不懂也正常,毕竟殿下会有自己的考量。 「之后遇到别的事情,依然是来长年宫中找我便是。」楚照吩咐下去之后,便立即起了念头,想要回宫去看看。 光凭记忆,手中这块琢磨之后的玉,触感的确相差无几…… 但是,有些东西最好要眼见为实,认真比对了之后才好。 思及此,她便回宫去。 她却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钱霖清。 楚照这才想起昨日的约定。她说了,她今日要来。 钱霖清抱臂,站在朱漆大门外面,一副恹恹的样子。 「钱医师,你这么早就来了?」楚照打着招唿。 钱霖清恍然从睡梦中惊醒一般,她看了过来,脸上立刻焕发出生机活力,她笑嘻嘻道:「对啊,这么久了,我可就盼望这一天了!」 楚照惊讶走近,把她领进长年宫中,「那你倒是同我说说,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你期待的?」 尽管这位医师奉了命,k 「我来大梁,就是为了这件事情。」钱霖清少见地认真起来,「我想抓紧时间。」 这么个异邦人,背井离乡,到外邦土地,不求钱不求名,那当然只能是找人了。 楚照问:「所以,你便在这二十天内,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钱霖清一副惊讶、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转头瞪圆眼睛:「怎么你不觉得我是个间谍?」 「怎么个间谍?元夕打花灯主意的间谍?」楚照揶揄她一句,索性直入主题,「你要找的人在宫中么?」 钱霖清点点头:「这条线索我倒是追踪很久了。之前我只是知道,她在大梁。后来慢慢摸索,才知道她在京城,又赶了过来,辛辛苦苦,又没钱,我听这边的人说,姓氏重要,索性我就姓了『钱』,哈哈哈哈哈。」 楚照被她逗笑了,两人走进会客室中。 「可惜我给自己加了个姓氏之后,反而更穷了。」钱霖清哭丧着一张脸,「就是因为我同你们长得不一样,我老是碰壁。之前那何桓生,对,就是那个门领,他非说我是什么间谍!」 说到这里,钱霖清还义愤填膺地挥舞起拳头来。 「我去给人家看病赚点辛苦钱,他也要过来百般阻挠,一会儿说我是异邦人不可信,一会儿说我是女人赶紧走,」钱霖清的语气变得和缓下来,甚至还带了一丝哂笑的意思,「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听说了大梁朝堂。有一次他又来赶我,我便问他说这摄政的人里面还有公主,他便被我气走了——」 「哈哈哈……」二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笑够了,钱霖清这才又道:「正当我穷愁潦倒的时候,就碰到你了。美中不足的是,又有那个何门领陪着你啊。」 一提到何桓生,钱霖清便做了个倒胃口的手势,「不过还好,您比较有钱。」 「有钱,所以你又拿去挥霍去了?」楚照啜饮口茶,淡淡道。 「那怎么能叫挥霍呢,我明明也有在好好谋生,」钱霖清一脸无奈,「我可给那个林玉办了不少事情,除了劁猪我可是都做了。」 似乎是说到了相当污秽和不干净的事情,钱霖清拍着自己胸口,不愿回忆。 楚照:…… 呵呵,你再这样一下呢? 「您不愿意做的,我就帮您做了。」楚照瞪她一眼,那日此人洁癖发作,说什么都不肯前进一步的样子,让她记忆尤深。 钱霖清一脸讨好地笑:「哎呀,就当是花灯的报酬,报酬,没有我,你们肯定这份姻缘要很晚很晚才出现……」 二人闲侃结束,钱霖清终于想起今日正事:「说起来,你昨天晚上有求你的公主殿下早点回来吧?」 「嗯,我告诉她了,」楚照相当刁钻地改了字眼,「她说了,今天会早些时候回来。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我要找人嘛,肯定是我自己来找。」钱霖清嘿然一笑。 楚照道:「你要找的人,可是和你有什么共同点?」 她又细细打量了一遍钱霖清,眸如寒星深潭,如墨般黑沉;鼻樑高挺,颧骨也高。 是不同于此地的长相。 还不等钱霖清回话,楚照便自顾自地说开了:「若论长相,这宫中便没有一个人长得像你的。」 大梁明面上说着万国来朝,但是对于异国、异族之人,都有相当的戒心。 第299页 这宫廷禁苑之中,除了雍质子来的这两个奇怪的存在之外,都是些土生土长的大梁人。 原先那什么病弱的赵公子,皇帝有意让他进宫,都是看他身体和他的国家一样羸弱,才肯提议让他到皇宫中来。 不过那赵公子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说起来,宫中流言很多,同是质子,楚照也听得了些关于那赵公子的事情。 原来那日折枝宴后,赵公子便回去一病不起,日日夜夜勐咳不止,似乎被梦魇缠身。 没过多久,便从干咳变成咳血,请了多少名医来都救不好,最后竟然一命呜唿了。 闻言,钱霖清摇摇头,「光看外表定然看不出来,要知道这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对啊,其实是我不小心那天睡在河堤上面,没过多久被人发现,她们非说我污了河,把我架到族长那边去,」钱霖清的表情愈发痛苦不堪,「就让我来这边找人了,说找不到我不让我回家呢。」现诸副 楚照一脸悲悯地看着钱霖清。 钱霖清又嘆了口气,「伤心事不提也罢,总之我太想回去了。」 通报声音,随着钱霖清的话音接踵而至:「公主殿下回宫——」 钱霖清一个激灵,陡然站起,嘴唇哆嗦了两下,开始酝酿自己的说辞。 第146章 二令 卫云舟乍回宫中,便听旁边宫人说了一嘴:「今日那钱医师又进宫来了。」 公主面上噙着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霎时间凝了凝。 戚怜在旁边看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也勐地跳动了下。 莫非这…… 算了,有些事情,她自不能说。都是举荷姐姐,出去看那公主府的修缮去了,一直到现在,在殿下身边陪侍的居然是她! 好在不过多久,举荷姐姐就会回来了。 「钱医师又来了呀?」卫云舟颔首,「她们如今在哪里?」 那宫人回答了。 「本宫就说呢,无事献殷勤,肯定是受人之託。」卫云舟淡淡地说了一句,似乎是不在意,「叫几个人,本宫先把衣服换下来。这样吧,戚怜,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本宫回来了。」 戚怜连连点头,迭声道:「是。」 说着,她便一路小跑,到了会客偏殿,通报了此事。 公主殿下等会儿应该是要过来的,戚怜想了想,还是没走,便守在门口等候公主到来。 如她所料。 「驸马和钱医师都在里面?」卫云舟朗声问话,这偏殿修建得小,聊作寻常会客之用,她在门口问话,里面的人也听得清楚。 说起来,她也便是想让里面的人听清楚。 「是。」戚怜点头如捣蒜。 换下朝服,穿上了月白短袄,下裙也素净淡雅,最后还簪了一支红木簪。 这便是卫云舟进殿时候的装束。 适才听见她在殿门问话,楚照便已经拿了茶壶,开始倒茶。 翠绿鲜润的茶液,源源不断地从壶口中涌出,落到官窑烧制的青瓷茶碗中去。 汤色嫩绿鲜亮,香气馥郁。 正好她走进来的时候,这动作还没有收尾。 卫云舟眼角含笑,却不答话。圆桌边上,早就为她留了一把圈椅。 她落座,端过那茶碗,唇畔噙着笑,笑盈盈地看着楚照坐回座位上面,这才道:「看来驸马当真是有心。」 不知怎的,楚照却听出来一丝怪怪的感觉。 她忽而对上卫云舟的双眼,很好,看那架势,想必她又知道了。 只不过毕竟是有外人在,这情侣配偶之间的眼波含嗔、打情骂俏,自然是要收敛收敛。 「咳咳,」钱霖清适时地咳嗽两声,小声轻唤,「公主殿下,今日草民……臣拜谒长年宫,是有要事相告。」 明明都二十余天了,钱霖清还是没有太能接受自己得了个闲差的事情,打了个蹩脚的官腔。 不过还是说得好,是有要事相告。 「哦?有何要事相告?」卫云舟来了兴趣,她刚刚呷了一口茶,「本宫当然要听。」 她昨日虽直接问楚照那晴潇楼的后续如何,是因为早有眼线上报。 的确,皇命难违,只要朝廷愿意,一纸诏书下来,这整栋楼便可轻易扭转——只不过是一栋楼的事情,倒也谈不上什么根基难撼。 问题只在于有没有人愿意去做。 除此之外,她还听说钱霖清留下治病之事。 自从刚刚通报声至,钱霖清便一直绞尽脑汁地编话来讲。 终于她说了出来。 大抵是她这么多天以来入宫,看宫中女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郁,饶是表面看起来神清气爽,实际上还是消沉的。 卫云舟不吭声,只是安静听着,时不时啜饮那茶。 杯口小且浅,不多时,一杯便尽。 楚照自觉得很,便提壶又倒。 她便笑吟吟地瞧她一眼,檀口微张,饶是一句话都不曾说,楚照便已觉出万千话来。 钱霖清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将刚刚编造好的话背出来,丝毫没参与到这莫名的暧昧旖旎中来。 「所以,臣的意思便是,这两天,让臣为宫中的这些女子体检。」 她绕来绕去,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卫云舟翠眉挑动,眸中闪着好奇:「刚刚以为,钱医师要对我们整个后宫都进行体检呢。」 第300页 钱霖清动了动唇角,「那倒不用。」 「只是如此吗?」卫云舟沉下眸子,一脸相当关切的样子,又别过眼去看了一眼楚照,「话说回来,驸马那病如何了?」 钱霖清正愁找不到话说,便又将楚照那病情叙说一遍,但大体还是如上回事。 楚照听得汗颜,她果然是紧张,不怎么敢面对卫云舟,这么多话说出来,都只是为了缓解紧张情绪。 卫云舟笑得温润,她放下手中茶碗,道:「这么多天来,为了本宫这病驸马,实在是劳烦钱医师了。而今您还打算来给宫中女子体检,实在是医者仁心——本来宫中确有定期体检一事……」 钱霖清刚刚说了不少话,额间已经铺满了一层细汗,如今听卫云舟一说,便以为她要反悔,连忙又是对着楚照使眼色。 救救! 楚照咳嗽了两声,道:「钱医师来,胜在她是个女子,定然也会更加方便些。」 「嗯,驸马说得对,」卫云舟笑了笑,「既然如此,本宫等下便去告知六宫。钱医师,您明日便再进宫来吧。旨意下达,还得需些时候准备。」 钱霖清又千恩万谢,这才乐滋滋地准备离开。 不过卫云舟忽而叫住了她:「话说回来,钱医师,您来自什么地方?」 这异邦人身上神秘的地方实在太多,她也很想知道。 问楚照,还不如直接问本人。 钱霖清「呃」了两声,「我是从西边过来的,而且,不仅仅是在大梁以西,还在更远的地方。」 朝徽帝即位后,野心勃勃屡立战功,西破雍国,北御慎狄,南疆喋血,所拓疆域直抵开国皇帝,引得八方来朝,还赐予了不少蛮夷名字。 卫云舟这么问,自然是想弄清楚,那些名字中,是否有钱霖清的邦国了。 钱霖清发出一个几个音节,听起来没有实质性意义。 「呃,」她尴尬地摸了摸头,「我们部落就叫这个名字,殿下听过吗?」 当然是没有听过。 不过卫云舟来了兴致,继续追问:「这是钱医师的部落语言吧?本宫未曾听过。只不过昔年陛下四处开疆拓土,也认识不少国名,只是不知,其中有没有……」 不料钱霖清断然拒绝:「不不不,定然不在其上。」 卫云舟讶然,钱霖清期期艾艾,「因为我们,我们部落不算大,想来也到不了国家的规模。」 说着,钱霖清便岔开了话题,说自己先去等候了。 看着那人衣袂飘飞离去的背影,卫云舟同楚照对视一眼,问她:「她对你,也没有提起?」 「从不曾提起,」楚照想了想,「只不过宫里面有她想要找的人罢了。」 「为了找一个人,所以要给六宫女子体检,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愚钝。」卫云舟淡笑一声,站起身来,「说起来,听说南疆再靠西方,有些不为人知的部落,保持着万年前的习俗。」 神秘的传说,竟然会货真价实地落到面前。 「你的意思是说,她来自那些地方吗?」 卫云舟踱步,站在殿门下,晴日天光从廊檐上倾泻而下,细腻勾勒出她的面容与颀长轮廓。 恰逢日落,黄昏也降临在她的脸上,她弯眸。 仲春和煦,孟夏溽热,便全在这一笑一弯眸之间。 世上从不缺美人,但缺如此美人。 「我想是的,听说那边母亲当家,不知其父。」卫云舟像是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她逆光看回,「如今看来,像是确有此事。本来,我还以为那些都是邈远的传说呢。」 不知为何,楚照听得心窝发热。 她又细想了钱霖清所言。说起来,还真像。 日头已经斜压下了屋瓦叠檐,不多时便是晚膳时间。 「难得和你有晚间空闲时间,今晚不如设宴,只你我二人。」 「却之不恭。」 今日长年宫便出了两道令。 一道是体检之令。 自从唐皇后去世之后,皇帝的后宫便是相当凋敝,一如他稀薄的子嗣一般。只不过朝徽帝似乎完全不在意此事了。 这久久居住在深宫里面的人,更是清楚。 叠翠殿因着有嘉鹤公主在的缘故,还不曾冷清。 小公主古灵精怪,相当活泼。 「娘,娘,我告诉你哦!」嘉鹤快步踏过叠翠殿的门槛,全然不顾后面嬷嬷的追赶。 那嬷嬷年数和淑妃相差无几,哪里跑得过顽皮的小公主,她直在后面叫:「殿下,殿下,您不要跑那么快!」 等嬷嬷气喘吁吁地跟进,来到淑妃面前的时候,嘉鹤已经把她想要告诉母妃的事情全部说了清楚。 淑妃端坐在玫瑰圈椅上面,手中的女红未放下,葱白指尖还捻着根针,悬在空中。 淑妃刚刚听见嘉鹤脚丫子咚咚的,眉宇间便已然浮上了些许的怒气:「你这孩子,你母妃我都教了你多少遍了!」 「好在这是在咱们宫里面,要是给你父皇瞧去了,指不定怎么惩罚你!」 嘉鹤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算是现在,我跑去金龙殿,父皇也看不到我呢。」 她的那个父皇,跑去东巡,也不见带了宫中哪个妃子走的。 淑妃闻言便是一怔,将手中女红放在桌案上面,正欲发作,那嬷嬷赶紧谢罪,先说了自己的不是,又让淑妃娘娘宽心:「公主殿下毕竟还小,而且殿下又是如今最小的孩子……」 第301页 「最小的孩子,难道就该骄纵着?」淑妃柳眉一横,仍旧不满,「本宫教了她这么多年,她都这样。哎,这宫里面又出不了第二个长公主,嘉鹤还是要好好地学学纲常才是。」 嘉鹤靠近:「为什么呀?」 淑妃凝眸,怀念起来故事:「她是嫡长女,她的母后,和你的母妃我不一样,你知道吗?」 「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嘉鹤好奇地问。 淑妃喃喃自语:「她的母后那家人,可是帮助陛下做了不少事情……而且,昭懿皇后,能给他我们都给不了的东西。他也只不过是在我们身上,寻找那样的东西罢了……或许是能够的,可以的。但是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昭懿皇后已经薨了。」 死人才是最美丽的,那是皇帝心中无可比拟的幽花。 他要从活人中找到她的替代品。 嘉鹤身边的嬷嬷,是陪着淑妃一起进宫的,二人关系密切,她才敢这么说起。 故此,说完之后,淑妃娘娘还叮嘱了嘉鹤:「这些话,你可千万记住不要出去说。」 嘉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淑妃也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似乎太多了,便转而说起适才嘉鹤说的了:「原来靖宁上次招来的那个异邦人,要来给我们六宫体检呀……说起来叫六宫,这人数,合起来却不多。」 「嗨呀,不管怎么说,都是长公主有心,换做以往那些太医院的来,个个不尽心尽力,又碍于这样那样,抱怨颇多。」嬷嬷嘴巴快,马上接了一句,宽慰淑妃。 淑妃闻言轻声笑道:「你说的也是,公主殿下能有这份心已经是很好的了。」 至于这长年宫中的第二道令,便只让长年宫的人忙碌开来。 公主要设宴,宴请驸马。 联想到前几日的流言蜚语,这宫人们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传着。 前几日感情不睦,调和一两天,今日嘛,自然是该和解了。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看来这道理在天家也适用啊!」 「这么说来,公主殿下这是原谅驸马了?那驸马的手段真是高明呀。」 还有一些人道:「这可不一定是原谅了——殿下眼中向来容不得一根刺的,说是原谅,可能也只是权宜之计。说不定哪天就把那驸马扫地出门也或未可知。」 这些无端的猜想闹剧终于还是有要停的时候。 一道幽幽、凌厉的声音响起:「既然你都知道公主殿下眼中容不得一根刺,还在这里嚼舌根!」 几个宫人连忙大叫一声自己错了,便被嬷嬷赶着去做事了。 赴宴者只有二人,规模不大。 食桌上面,先上了几道看盘菜。 楚照盯着那外表酥脆金黄的炸物,看样子,像是河虾河鱼。 「今日设宴,先提前告知驸马,恐怕不会再像当日那样了吧?」卫云舟笑着起身,她这才从古琴边上离开。 楚照讷讷不吱声,看来一旦吃饭,她就难逃这般洗刷。 「若是殿下早点可怜我,给我吃食,那日我也不会晕倒桌边了。」楚照皱眉,语气似是忿忿不平。 二人对坐。 卫云舟笑意盈盈:「晕倒了也不会怎么样,这事情的重点还在后面。」 楚照:…… 还说! 她幻想了无数种浪漫的掉马方式,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事情居然发生得如此仓促又直白。 她怎么会选择直接把她的衣服扒了的? 思及此,楚照还是低下头,继续去看那个金黄色的炸物了。 见她不理她,卫云舟循着楚照的目光看去,「这是从怀禾园中的锦司湖里面钓起来的东西做的,河鱼河虾,从前养着也是养着,无人观赏,后来便干脆捕捞上来做吃的了。」 「真是物尽其用,」楚照啧啧两声,「话说回来,马上五月花期又到了,该是芍药正开之时——」 那日花海烂漫,鲜艷耀眼,直胜天边云霞。咸诸福 卫云舟弯唇而笑:「今年花开,比往年都盛。」 二人相视一笑,深情厚意便溶于气氛之中。 看盘菜后,便是正餐。 因着只有公主驸马二人,礼仪也免去不少。 那宫人端了个红木托盘,将上面的酒壶拿下来后,她便被告知,后面不用再进。 宫人瞭然,知趣地退下了。 然而楚照却是相当谨慎地看着那个竹石缠枝酒壶,声音都带着颤:「这里面装的是……?」 卫云舟睨她一眼,起身将那酒壶取来,开始斟酒。 她没有回答楚照的话。 不过馥郁酒香,倒是顷刻间扑面而来。 好了,不用问了。楚照尬笑。 她怎么想着今日像是那日的重现一般…… 「这酒不会太烈吧?」她斟酌着开口,终是问了出来。 「没事,再烈的酒,相信你都能喝下。」斟酒的动作就是没停过。 楚照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试图拿过那酒壶:「我先说明啊,我也不喝酒。」 「为何?」 许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楚照闻着那酒的味道,越来越觉得是那天害她彻底掉马的元兇。 她摇头,义正词严:「就是不行。」 「哦?」卫云舟挑眉,一脸不可置信。 话音刚落,楚照瞳孔陡然睁大——她居然直接爬过来了。 第302页 毫不避讳地跪在她的面前,眉梢眼角间都带着逗弄之意。 楚照不觉喉咙一片干涩,这是在做什么? 你们古人吃饭的时候不用椅子凳子就是为了方便爬么? 「殿下,您,这,要不还是回原来的位置?」楚照心虚,竟然想从另一边绕走,「等会儿她们还要进……」 卫云舟直接拉住那欲走之人的袖子,「嗯?」 声音带了些慵懒的不满。 「看来驸马没有好好地听本宫刚刚说了什么啊。」她嗔怪了一句,强硬把楚照拉回,让她直视自己的双眼,「我让她们,不准再进来了,嗯?」 眸波闪烁,电光石火间恍若慾念碰撞雪涛。 别「嗯」了! 楚照什么都敢学,偏偏就这个字不敢学。 她的下颌忽觉一阵冰凉触感,是卫云舟的手覆上来了。 的确,这是她最喜欢的动作。 卫云舟挑高了她的下颌,逼着她俯视她。 她弯眸而笑,曼声问:「怎么,看来是没醉,要是醉了,可就要喝要吃的了。」 今天楚照是过不去这个槛了! 她嘶哑道:「那只是一个意外……」 楚照很快便觉胸口一阵微凉,有轻微的风灌入。 是她的领口被解开。 卫云舟说得相当煞有介事:「哦,意外,都是意外。」 !!! 到底是想干嘛! 说好的吃饭呢? 想了想,楚照还是特别有骨气地往后面瑟缩了一点,道:「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不就是因为她不喝酒吗?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那酒的味道过于浓烈,饶是她来,都是几杯就倒。 话音刚落,楚照便伸手,去够食桌上面酒杯,却被倏然按住。 「不行,」卫云舟摇摇头,一双剪水秋瞳霎时间又变得无辜起来,「适才给你机会了,你不要,现在我反悔了。」 这句话听得楚照心里面咯噔得七上八下的。 嗯,大脑又开始乱了。 不知道是她越来越脆弱,还是卫云舟越来越强了——如今楚照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个大半。 「啊?」她颤抖着发问。 卫云舟侧过身去,开始将方才斟得快满的酒杯端来。 酒液的香气,萦绕鼻尖,不曾散去。 趁着卫云舟低眸的一瞬,楚照这才发现卫云舟的眼尾又开始泅红,和她平素妆点所用的极淡绯红不似。 她将酒杯端在手中,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照:「今天不喝也得喝。」 「我喝,我喝,」楚照抱定决心,便伸手去够那个杯盏,「梦寐以求,朝思暮想,求之不得,心心……哎?」 剩下的两个「念念」没说出来,因为她够不到——卫云舟知道向上移难不倒她,索性往后面退了,重又放置在食桌上面。 楚照面色不禁一变,表情凝固在脸上。 继而她便尴尬地动了动唇角,嗯,这般场景,有点像那天她亲不到的样子。 看卫云舟那狡黠的笑容便可知一二。 「不是说不喝也得喝吗?那怎么不给我?」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说出口后,楚照便觉得有些怪异。 特别是,她看见卫云舟唇畔压不住的弧度之后。 然后她便被卫云舟拉到跟前,朱唇压在耳垂,要将这话的本意扭曲到底:「给你什么?你想要本宫……给你什么?」 还有颇为恶趣味的断句。 热气喷洒,丝丝从耳廓灌入,不把皮肉骨头烧灼出个洞来,今日卫云舟似乎不会罢休。 像是吞了一块滚烫的沸石,楚照说不话来。 她心一横,将人完全揽在怀中,盯着她的双眼:「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 卫云舟就势倒在楚照的怀中,看她那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更觉舒心:「嗯,当然了。」 看她那副娇憨之态,似乎还觉得一切尽在掌中。 楚照故意肃声:「说些别的,今天为什么设宴?」 卫云舟无奈,她撇撇嘴:「这是长年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还去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捏楚照的脸。 不得不说,骨肉匀净,感觉很不错。 正在笑时,眼前便有倾倒的黑影。 也是,一直刻意撩拨怎会不受些报復? 鼻樑相抵,唇息喷洒交缠,互相吞没。 「怎么,难不成驸马有——唔!」得意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陡然打断。 喘息交错,夹杂着连缠的声响。 这一吻总算是把某个得意忘形的公主给治住了。 楚照伸出手来,擦去卫云舟唇边残余的银丝,笑她道:「我想想啊,刚刚公主殿下说了什么?哦,这里是长年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卫云舟红了脸,赧然瞪她:「谁准你刚刚亲我了?」 说是设宴款待,只不过动了一点看盘菜。 适才是卫云舟玩心大起,叫人送了酒来,准备捉弄捉弄楚照。 可惜她还没捉弄上,那斟满的酒杯如今丝毫未动,她自己就先被占了便宜。 楚照低头,盯着她笑,高深莫测道:「先回答这个,还是回答之前那个?」 卫云舟不解,「什么?」 然后她便明白了。 是她刚刚极其恶意的断句问题。 第303页 灼热的吐息包裹耳廓,和潮湿温润的触感旋踵而至的,还有一句低低的声音:「那殿下今日就给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流还需下流治。 「你!」 这回饿就饿,大家一起饿。 还在升腾起热气的美食佳肴,就这么被孤零零地抛弃。 恣意妄为的公主自是被打横抱起,往寝殿里面走。 今天翻旧帐的另有其人了。 「你放我下来,」卫云舟嘟囔一句,「我有腿,我能走。」 这句话倒是勾起楚照一些回忆。 她想了想,还停了脚步,低下头问她:「那天我是不是也这么说过?」 朦胧的记忆中,终究是有一块两块清明的。 卫云舟清醒,她自然记得。可是她此时此刻偏生不想搭理楚照,「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楚照仍是笑嘻嘻的,将人送至榻上,「那天殿下是如何对我好奇的?」 「谁让你占我便宜,」卫云舟嘀嘀咕咕,脸红烧到耳根,「敢让我服侍你——」 她还是定了心神,将那日大致说了一通。 「我就觉得奇怪呢,哪家皇子这么窝囊,还怕黑。」末了,她还不忘点评一句。 「怕黑怎么了?」楚照挑眉,然后也倾覆上来,勾住下颌,在唇畔落下一串轻吻,「殿下很不满意?」 真烦。 卫云舟懒得吭声,哪里有人亲完再问有什么的? 本来理智的话如今都说不出口。 她张口,还想做最后抵抗——却发现楚照盯着她的脖子出神。 玉白修长的天鹅颈,似乎有些空荡荡。 往日这里是悬了玉坠的。 温热的掌心轻轻抚过肩窝,上延到脖颈处。 从刚刚就酝酿起来的情意,从适才就碰撞的慾念与雪涛,如今终于翻滚起来,顾不上那还热气腾腾的肴馔。 楚照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轻笑:「殿下可是说了,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殿下真好,是不是?」 嘁,计划完全被扰乱,卫云舟颇赧,只能随便嗔怪几句,便随她去了。 反正话也是要留到最后来说的。 菜餚的升腾热气,终于被春夜的风揉碎、熄灭。 今日无酒,楚照的话语中,却依然带醉一般,「殿下的玉呢?」 第147章 流水 脸上潮红未散,二人目光中却都余下清明。 卫云舟笑了笑,「不是给你了么?」 「收起来了。」楚照闷声。 是了,刚刚大脑像是狂风过境,理智被席捲去不少。 她都忘记那玉被自己收着了。 楚照侧过头,开始喘气,耳侧却又覆来热气:「所以,让本宫知道知道,这玉,到底是有什么玄机?」 纤细莹润的手再度攫住了楚照的下颌,逼迫她看过来,看向自己。 眸中碎落着星荧,无尽长河,俱在此中。 到底有什么玄机? 那玉石老师傅却说什么玄机都没有。 一定是看错了吧—— 「没什么,」楚照闷声,缩了缩头,便准备起来,「去浴室。」 卫云舟没吱声。 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够知道的? 「所以,又想煳弄我?」 床榻上的人,发出危险警告的声音。 这有什么可煳弄的?只不过证据不在手,说出来谁信? 「没什么。」楚照站起,随便拢了中衣,淡声。 眸中像是点着火,幽幽然。 「我不信。」相当果决的回答。 楚照迟疑半晌:「如何不信?」 她陡然站起身来,纱衣倏然滑落,惊得楚照瞳孔皱缩。 但她仍不在乎,靠近楚照,一字一句道:「你酒后喜欢吐真言,不是吗?」 瞳珠水润,叫人不敢挪开视线。 「何以见得?」 楚照的腕骨被捏住。 「怎么,连身上沾染水粉胭脂味道,都要费尽心机解释的人,这会儿反倒是不敢说了?」她步步紧逼。 可是,可是她要怎么说?楚照哑口无言。 饶是入春已经有些时候,晚间还是寒凉。 她心疼她冷,便取下架上衣服欲给卫云舟披上,她靠在她肩窝上面,安慰道:「不是什么事情——殿下切莫着了风寒才是。」 卫云舟冷笑一声,却卯足力气将楚照推了一把,后者无甚防备,还是退了几步。 她作势想要将衣服甩开,楚照心头一惊,回身又将其拢回,声音嘶哑着劝说。 「染上风寒?」卫云舟声音带愠,「偏偏风寒都是因你而起——你知道吗?我这么多年以来,连小病都没患过……」 明明是嗔怪的言语,但藉由她说出来,却像是字字句句,泣血凝泪。 楚照觉得喉咙干涩,那么,她要如何开口? 她说她是穿越来的?这鬼话说出去该谁信? 耳鬓厮磨,一向伶牙俐齿的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感觉到脸颊传来的温热,还有沾湿的青丝。 楚照终于慌乱,她伸手,拂去卫云舟眼角泪痕,她束手无措。 喉咙里面却像是嵌了一排钢钉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明明可以逃避过此事,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再告诉她。 只不过卫云舟似乎完全没有耐心等待那么久。 第304页 晶莹的泪珠被抹去,她眼尾洇红,冷眼看着楚照,终于缓缓开口:「抱我,抱我去做刚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照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彼时,她都想好自己要跪在榻前认错,她讶然:「啊?」 「抱我。」简短的两个字,隐约带着哭腔。 「是。」她应声。 水雾腾起的时候,便分不清朦胧眼睛的究竟是泪还是何物。 楚照本以为是她心软,便又打算煳弄过。 手刚刚伸出,便被扣住,「说。」 完全不容置疑的命令,像是她在朝堂上的那般。 毕竟是驸马,养在宫里面的,这朝她自然是上不了。 可此时此刻,那单个字却沉甸甸的,有着让人不可违抗的力量。 楚照噤声,移开视线。 「怎么不敢看?」卫云舟冷笑,这次她不再伸手强硬攫住,「没见过吗?」 怒火燎天,她没有不正视她的理由。 眼尾泛着红,眉如远山黛。可那目光,在如今春夜,却像浸在肃冷秋风里的一把刀,剜得人连皮带骨都不剩。 檀口微张,卫云舟只是说了两个字:「同谋。」 楚照哑声,知无路可逃,便试探道:「我要是说了,殿下会信吗?」 「你说的话,我几时未曾听信?」 楚照缓了口气,坐看水雾氤氲,二人如此裸裎相对。 她也安静等候,要等她缓出这口气来。 水雾缥缈,她在等她亲口说出的真实。 终于,楚照用最简短的话说了:「那我说,皇帝赐给你的玉坠,温毒害人,命不久矣——」 话不多,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迸出来的。 「这样啊,还以为你我都信了宫中同一种弔诡的传言,有些人说,皇帝赐给臣子的东西,会吸取他们的阳寿……」她轻笑一声,语气淡然,「不过我猜想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楚照诧异。 「嗯,」卫云舟点头,追究起她的原话来。她眼中雾气散去,骤成一派清明,「所以,这便是那些事情的答案吗?」 那些事情,哪些事情? 她醉的,她不醉的。她清醒的,她不清醒的。 事到如今也不用再挑明。 楚照解释:「只是口说无凭的事情,我……」 话音未落,她便被拉往身前,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之间。 「你担心我不信?」她轻声叩问,声音聚在耳边,「每每你说过的话,我何尝不认真对待?」 楚照寂然无声,听见胸腔中的巨大轰鸣。 那么喧嚣躁动,却也千古荒凉。 卫云舟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摩挲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声音迷离低沉,眼中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坚定,她却忽然笑了。 「我有好多话想说,」她静静开口,「你知道吗?」 楚照不解,她微怔,只是僵硬地点点头。 「那个钱医师,她来自哪里呢?我寻常以为那是传说之地,可我见了她,便知晓那并非传说,」她的尾音都带着颤,「那你呢,你又来自哪里……」 眼中蓄积的晶莹泪滴,紧随着话音落下。 泪滴跌入浴池之中,在胸腔中震盪起叠错的声响,好似晨钟暮鼓、黄钟大吕,震得人久久不能平息。 不待楚照答话,她便被拥入怀中,那是一种想要将她带进骨血中的力度。 她轻轻开口:「我说你奇怪,你知不知道?」 楚照哑声:「嗯。」 她没有松开紧抱的力度,而是加剧劲道。 「你听见了吗?」 「什么?」 空气骤然沉寂,层层叠叠,流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潮水没顶,涌动的浪涛要使她在这里搁浅。 要让她在这里永远搁浅。闲祝服 卫云舟泣声,泪珠滑落,凝在肩颈边:「我害怕你像它们一般熘走,然后我再也抓不住了。」 所幸触感是真实的。 「我求你了,求求你……」她泣不成声,「不要,不要离开我。」 那就永远地搁浅吧—— 楚照已经无心去想。 或许是卫云舟太聪明,也或者是楚照太恣意放纵。 谁会那么大张旗鼓、明火执仗地说些不属于这里的用词呢? 这般强烈的割裂,像是天外来客,明晃晃地不属于此地。 她知道,她全部知道,一直忍耐着,直到今日,终于喷薄欲出。 「不管你来自哪里,」她声音很轻,还有些喘不过气,「都请……为我停留,我好害怕,哪天醒来你会消失,你会离开。」 她怎么能这么求人呢? 婆娑的泪眼,朦胧了卫云舟的面容。 楚照看得晃神,二人相拥而泣。 「你会像流水一样飘逝吗?」她还在怀疑,还在质询,「像是,像是什么呢,难不成是仙人?」 楚照低头衔吻,好让这样的实感加深。 「我在。」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为了让她永久心安。 于是,她便被那些翻涌起的海浪推走,要永远搁浅。 湿淋淋地起身,先是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迷濛的泪眼,如今惹人垂怜。 像从前那样,大概也会是以后经常会做的事情那般,她将她带回,安置起来。 第305页 春夜就像春天的空谷,宁静的时候宁静,甫一开口,便又是铮然有声。 像是为了缓解对视的尴尬,楚照缓缓地开口:「殿下真聪明。」 卫云舟哂笑,脸上泪痕未干:「不是我聪明,是你太……」 预料到是一些不好的词彙,楚照皱眉:「我太怎么样了?」 「是你太……张狂了。」想了想,卫云舟还是找了个相对来说比较中性的词彙。 她贴近她的肩窝,挠她痒痒,低声笑道:「为什么不直接说我蠢?」 热气喷洒,只余唿吸的声音。 「因为,不捨得。」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 「好吧,那我却之不恭。」 打情骂俏的言语,终于冲散了适才的伤感。 公主自然是要发号施令的:「靠近点。」 「遵命。」 锦被下的双手彼此交叠,指缝缠绵。唯有如此,似乎才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今夜睡不着的却不是楚照。 借着荧荧的烛火,她看向枕边人的面容。 睡得很沉,很沉。 「真是个没良心的。」她轻声低语。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人,惹得她一天到晚提心弔胆,她痛哭流涕了一场之后,却换来这个没良心的在旁边唿唿大睡。 哼,睡就睡吧。这种事情,本来便是心甘情愿占据首要位置的。 只不过手中温热还在,到了梦中,却仍旧不肯松手。 如此观之,还算是有点良心。 卫云舟又兀自笑了几声,终于扛不住捲来的睡意,她也得休息了。 同样地很沉,很沉,像是做了同一个梦。 一夜好眠。 原来她也曾飘飘荡荡,不曾心安——只不过她有她的表现方法。 等到卫云舟睁眼的时候,便看见楚照俯首身前,似在喃喃自语什么。 「你干嘛?」带着晨起的慵懒调子,她略略不满,扯过被子,还要遮掩一下。 嗯,她发现楚照又已经穿好衣服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勤快? 「叫你起床。」声音温暖得很。 她在被子里面闷声:「你是想当我的贤内助?」 「难道不一直都是?」 大清早就开始不要脸。她皱眉。 第148章 送行 她缓缓起身,三千墨发尽数披散,摇盪身前。 她睨了楚照一眼,勾起唇来,笑了笑:「我可单纯,你要是这么说了,我就记住了。」 「好好好,你记住,你记住。你还想听我说什么,我都说。」 卫云舟不满地闷哼几声:「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这回轮到楚照不开心了:「大清早的,说点好的。」 「你要是有心,这话随便我怎么乱说。」 看来今日她也跟她槓上了。 楚照沉默,最后还是另外开了话题:「我不是来逗乐的,我是真的想让你起床了,否则嘛……」 「否则什么?」她挑眉。 话音刚落,那嬷嬷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公主殿下?」 卫云舟无语凝噎。 最终她还是上朝去了。 这一连好几日都风平浪静的,气候有点怪异地回寒。而这其中唯一的波澜,便是钱霖清给大家体检的事情。 既然是要体检,那么她还是做足了的。 上到妃嫔,下到侍女,她都一一做了检查。 身上什么大病小疾的,统统也都给她治了说了。 工作量对于她一个人来说,还是有些大。 毕竟这么多人,楚照以为她能够遂愿,可惜事情不是如此。 她耐心地等到这体检结束,便去寻钱霖清,只不过看后者一脸疲惫,便知道大事不妙。 「钱医师,看起来,你没有找到要找的人?」楚照试探着发问。 钱霖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难受,她一把坐在椅子上面,嘟嘟囔囔:「对啊,没有找到!」 为什么找不到? 楚照坐在她对面,安抚道:「你又不告诉我,你要找的人有什么特徵,我就算是想要帮你找,也有心无力啊。」 「能有什么特徵?」钱霖清气唿唿,「她那一脉,早就离开我们部落很多年了,长得很,恐怕是比这个皇朝岁数都长。」 说到这里,钱霖清还鬼鬼祟祟地盯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她才继续大放厥词:「哎,说起来,她应该和你们长得很像才是。」 「被同化了?」楚照疑惑。 钱霖清点头:「对呀,被同化了。我们部落族规森严,那个女人偶然一次踏出部落,见到了男人,鬼迷心窍后就跟着走了……」 楚照惊讶于钱霖清的背景。 「你们部落没有男人?」 「哪来的男人,我这一路上过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霖清撇撇嘴,顺便补充了下她们部落如何生育。 原来她们供奉了一条圣河。饮之则孕,而生下来的孩子,都由族中众人养大。 怪不得,钱霖清污了那条河,算是犯下了重罪,被罚来找人。 「这么说起来,你们每个人都很多母亲咯?」楚照讶然。 钱霖清嘿然一笑:「算是吧,怎么,驸马想当母亲了?」 「呃,现在还是不要吧。」楚照断然拒绝。 公主坐朝堂,驸马怀六甲? 第306页 这十个字出来,楚照自己都被吓得脑袋嗡嗡响,吓死个人了。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钱霖清又开始唉声嘆气,「没找到,也不知道人去哪里了。算了,我还是乖乖滚回去吧。」 楚照还是颇为疑惑:「一个人离开在所难免,你们这么执拗于追她的后代回来做什么?」 「又不是我想去找她回来的。明明就是那族长找个由头派我出来吃苦罢了。不过真要说起来,那便是她所说的什么『母亲不会忘记她的孩子』吧。」钱霖清恹恹开口。 关于她的身世,楚照如今终于已经了解清楚。 她忽而发问:「你要是没找到的话,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钱霖清点头:「是啊,就要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晴潇楼给那些人送行吗?」 看来她们两人都还记得这同一件事。 「那就那天再见——」 钱霖清仍旧只是着一件单衣,骤然起的凌风,除了让她烦闷地将鬓髮别过,衣袂纷,飞好像再无她用。 她好像一直都这样,从隆冬腊月,到暖春时节,都这么素净打扮。 楚照哆嗦了下,同她道别。 鑑于家妻挖苦功力深厚,楚照还是提前一天做好了报备:「尊敬的靖宁长公主殿下,臣楚照有一事相告——」 卫云舟蹙眉佯怒,瞪了她一眼。 自从那夜对谈后,这人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嗯,比如,老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欺负她。 时不时地就像现在,飙些奇奇怪怪的话。 最终她含笑威胁:「看来本宫的贤内助实在是太闲了,要不要我将你送去太傅那里?同本宫的弟弟们一起学习学习?」 楚照:…… 好的,她再也不敢这么以招惹作为直接目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何事?」 「明日我要出宫去。」 「去做什么?」 卫云舟倒是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 原是那晴潇楼有一对姐妹要离开。 「要离开?」卫云舟诧异,「她们要去哪里?」 正好夜间闲着无事,也就当是故事,楚照漫谈了一大堆。 卫云舟总算是捕捉到了些话:「这样啊,那个姐姐居然喜欢傅将军啊?」 说起来,这傅家的兄妹,如今又火急火燎地奔赴北境去了。的确,又快到水草丰茂的季节,又快到边境被侵扰的季节。 「是啊,她喜欢傅季缨,」楚照点头,「只不过我和那姐姐没怎么说过话。」 卫云舟点点头:「这也能理解,毕竟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想和你说话。」 楚照:??? 干嘛想一出是一出又损她。 她嗤笑,趁着黑灯瞎火拧了一把软肉才解气:「怎么,和我说话委屈你了?」 「走开,渣女。」 学得有模有样,楚照被骂得悻悻,不过好在睡得踏实。 「说起来,那傅将军去岁还留了样东西在我宫中……」卫云舟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那时候她进京朝拜,遗落了东西在朝堂,有人捡到后顺势交给了我。」 楚照却听得警觉:「那之后呢?」 「是一把匕首,上面还绣有三叉莲呢,那好像是镇北侯的家纹吧?」 楚照却来了八卦的念头,她凑近问:「那是她们家的东西,她怎么不要?」 「嘁,我叫了她来,还给她她也不要,还口口声声说些什么,啊,忘记了。」 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 「她为什么不要?」 卫云舟终于觉得这人聒噪,让她闭嘴:「你问她去!」 「哎?」 「我告诉你,只是想说,那匕首她已经不要了,留在我这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要那东西干嘛?既然你明天要去给别人送行,你便将匕首带去。」 她倒是安排妥当。 「啧啧,殿下真善良,垂恩于民啊。」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头上便又挨了一记:「睡觉。」 「是是是,睡觉。」 翌日早晨,卫云舟便吩咐人从长年宫的府库中取出那柄匕首来,交予了楚照。 她便拿了那匕首去宫门等候了——须知红枫应当早就在门口等候了。 果不其然。 上了马车,今天二人交谈的话有些多。 「殿下,这是昨天夜里才传来的消息,」红枫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是虞家镖行那边的。」 「我看看。」 她接过展开。 不是虞维,而是虞上熙传来的信。 上面说的是她近来的不幸遭遇。 「信上说了什么?」红枫斟酌着开口。 楚照收好信:「说了,她说,本该交付给我的那批玉,被人劫走了。」 「啊?」红枫讶然,「那么上次那块玉,殿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如果按照那玉石老师傅所言,这玉石自然是好东西。 价值连城的好宝贝,极其容易激起人的慾念,虞上熙要是拿了那东西,私吞据为己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是好东西。」 楚照淡声,头向后靠在颈枕上面。 思绪钩沉。 那一日后,楚照便从盒中取出那枚玉坠来。 第307页 柱连明珠,形制相当精美。玉的材质是相同的——至少在楚照这种外行看来,摸起来和看起来都没有不同之处。 当然,岁月的痕迹是有留下的。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差异。 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触感也是一样的润泽温润。 不过总而言之,卫云舟是彻底地信了她,也将那玉直接拿给她了。 信任是信任,但楚照总归是要拿出点证据来吧,否则也便是愧对别人的信任了。 可是她偏偏感觉不到什么不同,这事还是暂时搁置吧——也许只有皇帝才知道真正的事情真相。 等他回来。 说起来,距离皇帝回来,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也不知他东巡迴来,能做些什么事情。 马车平稳地行驶到了晴潇楼。 日光温暾,是个明媚的春日,路旁杨柳依依,新翠照眼。 晴潇楼的改变很快,如今她们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排队站了好多人。 这秦姒相当有头脑嘛。楚照啧声,她和红枫挤过那些拥挤的人群,好容易才进到楼中,见到秦姒。 「啊,这不是楚二殿下么?」秦姒放下手中东西,走到楚照身边,问她道,「今日您来是为了……」 楚照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 「原来您是想找她们呀,」秦姒惊讶,似乎没有想到楚照会特地来给她们送行,「只不过……那对姐妹想离开这里得很,昨天夜里就急匆匆地要走了。」 楚照挑眉,「她们已经走了?」 「是啊,」秦姒点头,「这几日出城的人多,晚间走的话人少,城卫盘查就没那么费时间。」 「哦,竟然走了?」 当然可惜,特地带来的那匕首,竟然未能送出去。 她还是对那姐姐颇为好奇。 「话说回来,钱医师没来吗?」 秦姒摇头:「哦,她也要来么?不过,我倒是没瞧见她。」 楚照讷讷,没作声,因着生意兴隆之故,她再留下去也是徒增麻烦,干脆走了。 第149章 城卫 出来的时候,还是得从人山人海里面挤出来。 二人终于出了来,还碰上上次那几个官兵。 他们仍旧一袭黑衣,腰佩长剑,一手按住,耀武扬威地在街边巡逻。 他们还真是什么事情都管。楚照皱眉,招唿了红枫,示意从另一边走过。 问题就在于此。 她不想见到那些人,那个领头的断然不会这么想。 他正觉得闷呢,这晴潇楼人这么多,他站在这里守着巡逻,形形色色的人瞧了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同的。 这为首的官兵还有空和手下闲聊吹牛起来:「那日,便是我亲自来收的这晴潇楼里面人的身契的。」 重点不在于他如何收的,而是谁将这些人的身契买下。 那旁边摊贩上面的一个大娘听了好几天,耳朵上面都快起了茧,冷笑道:「这位官爷,好歹你每天也说些不同的事情,来给我大娘我听听啊。」 那官兵面色涨红,道:「我说的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不就是三番五次地说那雍国来的皇子做的嘛?」大娘冷飕飕地说着话,「什么大手一挥,一笔勾清了这些『风流债』,哎哟,你这些话要是给公主殿下听到,啧啧……」 大娘学得绘声绘色,激得那个官兵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男人就是嘴碎,她本来好不容易闲下来,才听听这些禄贼说些什么,结果一连好几天,都听见他们八卦这些,大娘也是不胜烦扰。 关键这些人喜欢嘴碎,又不怎么敢直接带上别人大名,成天捕风捉影。 官兵讷讷两声,只不过他只起巡逻之用,偶尔在此地当值。这大娘本来就是有铺面,自然管不住她。 想了想,他转身欲走,却被后面的人叫住:「陆哥,你看看,前面那个……是不是就是您刚刚说的?」 官兵循着手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好傢伙,还真是那楚二殿下! 他拍了拍衣服,便瞪了手下两眼,「没错,正是他,我上去见见他。」 「啊,您上去找他做什么?」 只不过这官员拍马逢迎的本事太过敏锐,他很快就粗暴地挤过人群,「让开,让开,让本官过去——」 楚照和红枫还在思考接下来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便听得后面一声谄媚恭敬的声音:「啊,侯爷,侯爷!」 二人脚步顿时凝住。 今日二人出宫,亦不华贵,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家公子。 这都能够被人认出来身份? 楚照侧过头,便对上那官兵的笑眼:「啊,下官在此参见侯爷。」 认得是认得,这不就是上次狠狠地给了吴义仁一脚的那个人么? 只不过自己好像和他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吧? 楚照这么认为,姓陆的可不这么认为,他又说了好些客套话:「侯爷就是侯爷,果然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这地处三条街交汇处的晴潇楼大有可为,潜力无限。」 他笑眯眯地说着,然后还伸手指了指楼前境况:游人如堵,人声鼎沸。 夸完了眼光好,他还不忘说那吴义仁的事情:「那日冒犯冲撞您的那个吴义仁您还记得吧?」 楚照听得恹恹,这会儿终于来了些兴趣:「他怎么了?」 第308页 「您听了指定解气,」姓陆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靠近楚照缓缓道,「那他那个姿容,怎么可能轮得到去当小倌的?」 「所以啊,自然是罚去服徭役了。说起来,他去的时候运气还好,只是让他去修皇陵,结果他一时想不开,干脆就在家中吊死了,死了好几天了,尸臭漫了出来,才被邻居发现的呢。」 楚照又重新皱眉。 倒也不是很解气,恐怕这人觉得他死了,她就会解气? 只不过觉得解气的不是她,而是那晴潇楼里面的人罢了。 虽然楚照今天没有事情,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还是颇为可惜。 楚照终于不耐:「阁下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如是没有,本侯那就先回去了。」 那姓陆的说得口干舌燥,还曲意逢迎了很久,便换来楚照这么冷淡冰凉的回覆,他的嘴角霎时间便有些耷拉不下。 恰在此时,他的手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陆大人,陆大人,刚刚传信过来,让您赶紧去城门那边一趟!」 「让本官去城门干嘛?」他骤然变脸,「怎么,城卫缺人了?」 那小兵被他训斥得抬不起头来,这才讷讷道:「对,还真是,还真的缺人了。道是昨夜搜寻的时候,找到些奇怪的人——」 「真是蠢货,」陆姓官兵小声嘀咕骂了两句,然后又扬起笑容,对着楚照极尽谄媚能事:「那,侯爷,下官如今有事,便不奉陪了。这晴潇楼,以后有小的看守着,定然不会出问题,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说完这话,陆姓官员便又狠瞪了那小兵一言,嘴巴里面咕噜咕噜又骂了几句话,扬长而去。 楚照终于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那人废话实在太多,她只记得他一个姓了。 红枫本来就沉默寡言,如今更是沉默,她过了会儿才道:「殿下,接下来我们去什么地方?」 不过楚照却来了兴趣:「看他们走的方向,那不是何桓生守的地方么?」 而且,她刚刚还依稀听见那小兵的汇报。 昨夜搜寻的时候。她刚刚又听秦姒说了,那一对姐妹出城的时候,正好是昨晚。 不知为何,楚照遽然觉得慌乱。 这几个事件与名字联繫在一起,她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走吧,我们也跟着过去看看。」 正值春夏之交,京城又富庶繁华,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行人堵在了城门。 刚刚还在楚照面前曲意逢迎的那个陆姓官员,如今已经是变了一张脸,恰似冷面阎罗一般,站在门口,用剑柄挑起那些过路马车的帘子,趾高气扬。 「看来这门卫人数是真的不多,」楚照皱眉,但心中愈发疑惑起来,她低声问红枫,「话说回来,你知道何门领什么时候当值么?」 红枫也觉得奇怪,道:「这事自有人安排,我倒是不知——不过,若是城卫人手不足,才会去衙役中找人。」 换言之,那些不当轮值的城卫,如是碰上今天这种特殊情况,那也该来的。 「所以,我们的何门领,去什么地方了?」楚照皱眉,干脆又往陆姓官兵的身边走去。 陆姓官兵相当不耐,他查了没多久,便託付给手下了,自己站在旁边悠闲起来。 城卫找他过来,又不多给一份薪俸,他又不是傻子,尽心尽力做什么! 正当他满怀怒气的时候,却看见楚照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霎时大惊,心怦怦而跳,饶是楚照走来的地方离他并不远,他也觉那是一道霞光万丈之路。 难不成,是他刚刚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楚照觉得他是一个可塑之才? 他赶紧咳嗽两声,清清喉咙。这位侯爷,如今可是炙手可热!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攀附上了楚照的。 看来,今日他是要做第一个了。 「侯爷,您怎么又来了?」他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您这是来城门这边巡查的?」 红枫在旁边,难得地黑了黑脸。 这人虽然表现得有些急功近利,但是态度似乎不错,可以问问。 楚照笑得高深莫测:「自然不是,本侯只是好奇,为何偏生叫了陆大人过来?毕竟方才我们才见过,陆大人还向本侯保证,要好好守着晴潇楼呢。」 方寸之间,这姓陆的便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楚照看上了。 于是乎接下来的话也就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全部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说,他也是刚刚过来才了解到的。 「昨天夜里出城的人不多,和平时一样。只不过今晨时候,何门领查到一批出城的米商。那米商阵仗很大,数十架马车拉着米缸,但何大人盘问后觉得那米商奇怪,下令彻查那些米缸。」 楚照听得愈发不对劲起来:「然后呢?」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呀!」官兵说得他好像就藏在那米缸中一般,「竟然陆陆续续搜出来十个奴隶,这些人都是得了贱籍想要逃走的,哦,这里面还有一两个,是原来那晴潇楼里面的龟公。」 原来晴潇楼彻底改造之后,便由秦姒一个人打理,这些龟公自然而然地就被赶走。吴义仁都交不起赎身的钱,更不用说他们,思来想去便窜通了米商,要藏在米缸里面逃出城去。 「只不过那何桓生出了名的狠辣嘛,立刻就将那十个人带走讯问去了。」官兵顿了顿,看了看楚照面色平静,便打算找点乐子,「话说回来,下官斗胆猜测一下,因为那米商说,这些人还是凑了些钱给他,他才肯捨得带走他们——我看啊,那吴义仁恐怕是交不出来这逃命的钱,才上吊死的。」 第309页 说完,他还干笑了两声。 然而楚照并不太在乎这件事,她更关心何桓生现在去什么地方了。 「审讯了什么,审讯完了之后呢?」 「审讯了什么,下官倒是不知。不过,何大人倒是火急火燎,说已经有奴隶逃走了,便带了许多人直出城门抓捕去了。」官兵相当热情,知无不言,「这事要是细查起来,肯定是不行的。这城卫的职责,不就是看好门么?他这么一跑,虽然是忠心,但还是麻烦了我们。」 说着说着,他又抱怨了些话。 只不过楚照已经无心再听,她径直向门口走去。 「哎,侯爷,您要出城去吗?」官兵目瞪口呆,「我送您啊,别走啊!」 第150章 代价 楚照步子迈得极大,径直便是直接插到了盘问队列之前。 那两个士兵俱是一愣,见来者身材颀长面如冠玉,衣着华贵不似常人,不同于这些来来往往进出的人——这些商人有钱是有钱,但却不能穿绫罗绸缎。 眼前这位贵公子,自然不知道是哪家官员子弟。 但是他们还是例行公事,带了几分恭敬开口问话:「阁下是……」 楚照敛眸,正准备解下腰间令牌时,后面那陆姓官兵就追了上来,「放行,放行!这侯爷你们都不认识,瞎了眼啊?」 那两个正欲盘查的士兵,顿时张口结舌,心道还好方才表现谦卑恭敬。 话不用点得太明——这位公子看起来也不过弱冠之年,这么年轻的侯爵,除了那日同长公主大婚的楚二殿下还有谁? 那日人山人海,花车又有纱幔垂着,饶是他们想凑近看看热闹都不行,遑论看清楚这位如玉郎君。 一旦将眼前的人和驸马联繫起来,身上气质便都可解释了。 思及此,他们尴尬地笑了笑,赶紧给楚照放行:「您请,您请。」 楚照抚在令牌上面的手,这时候才缓缓放下,她淡笑,然后便继续步履匆忙地往城外走。 「对嘛,侯爷啊,这两个人不熟悉,他们不常来的,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一下这两个人。」他一路跟在楚照身后,一路巴结奉承。 哎哟,这个驸马爷到底怎么搞的?!好好在京城中不呆着,非要出来乱跑。 但他只能受着,毕竟他觉得楚照垂青于他,「侯爷您出去是想做什么?下官可以帮帮你!」 刚刚盘查的两个士兵得空,睨了一眼陆姓官兵张皇的背影,冷笑两声:「这陆六还真是上赶着逢迎,你看看那侯爷都不搭理他的!」 走出郊外,踏上苍茫大道。 她看见地上有许许多多凌乱的车辙印记,上面还有马蹄痕迹。她抬起头来,和红枫对视了一眼:「他们出城的,都这么急?」 陆六这才跟上,气喘吁吁道:「哎哟,侯爷呀,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大可告诉在下。只要在下能做的,那就一定帮您!」 好吧,来得正好,还算是有点用处。 「陆大人,这些出城的人,都这么急么?」楚照脸上出现一抹笑容,更让陆六心花怒放。 他甚觉一条康庄大道平铺在眼前,覆盖上那苍茫去路。 陆六走近,俯下头来仔细研究那道车辙:「不是的,毕竟这里还在京畿,谁才出京城就这么急躁?也许是有事情也不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便又注意到旁边深陷的马蹄印记,对上楚照寂寂眸光时,陆六才恍然大悟道:「哦,既然如此,那这个新鲜的马蹄印记,当是何门领去的了。」 「嗯,是这样,」楚照缓缓点头,「烦请陆大人,替本侯找两匹马来——」 陆六不明就里,但是这毕竟是楚照安排,他自然满口答应:「下官这就去办,您稍稍在这候着,马上回来。」 不到一刻钟功夫,陆六便从城门口抢了三匹油光发亮的枣红马回来。 他一个人牵了三匹马,还是有些可笑。 「多谢。」楚照同红枫一起,拿过马的缰绳,便翻身上马。 一夹马肚,那马长长地嘶鸣一声,便驮着人向金光辉映的大道驰去。 陆六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不打算要他跟上的意思? 他慢悠悠地上了马之后,却只能看见飞扬的尘沙。他到底追还是不追? 这陆六跟上来与否,已经不是楚照关心的事情。 日光强烈,跌宕前路。她只能听见凛冽唿啸而过的风声。 风颳在脸上的时候,还是有些生疼。 但是已经不重要。 红枫终于开口,声音混着风声,有些模煳不清:「殿下,您现在打算追上何大人吗?!」 「是啊,他现在去哪里了?」楚照大声地回话。 红枫亦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她知道,楚照这般行动,便是觉得何门领和那对姐妹有关。 衣袂翻飞,青丝飘扬。 追得上吗?追得上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当前延宕到无穷前路的阳光,楚照追不上,也想不到答案。 马蹄得得,赤乌逐渐攀上远方起伏连绵的苍山,日光愈发强烈起来。 终于楚照还是有了停下来的机会—— 她行至了一处岔路口,那马似乎也找不到方向,自觉停下。 楚照坐得挺直,这两条道边倒是立了牌子,风沙蚀刻,上面的指路只能依稀辨认。 第310页 可是就算是辨认出来了,她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最后,楚照还是勒了缰绳,让马彻底地停了下来。 红枫这才追上,她刚刚在后面跟着的时候,霎时心急。 以为教授骑马时,楚照那可是跑得一个温吞,她也从未料想,原来殿下竟然能够跑得如此之快! 「殿下,接下来,您打算去什么地方?」红枫微微喘着气,策马行至,「这条路通往的是淮……」 「不必了,」楚照眸色暗了下来,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我们就到这里吧。」 「啊?」红枫诧异,「若殿下还是想追,我们可以看看这地上的印记……」 如她所说那般,楚照还是下马去查看了那些印记。 可惜的是,车辙印记都不再凌乱,而是行驶得相当稳重。 像是……以为自己逃离了这个魔窟之后,走得愈发畅怀了起来? 楚照皱眉,旁边仍然有极重极深的马蹄印记;再往另一边看的时候,那一边也有同样的马蹄印记。 至于车辙,那便是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也对,楚照眯了眯眼睛,道不清是后悔还是何意。 她颓然地走到邻近的一棵大树边,靠着坐下,头重重地朝着后面一倒。 自然是震得后脑勺疼,这经年的大树毫无反应,只给她提供绿荫荫蔽。 阴影笼在眼前,日光透过窸窣树影,婆娑了一地。 红枫刚刚去把两匹马拴好,这才回到楚照身边,她担忧地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何门领他怎么了?」 楚照没答话,以手支颐,忽地觉得烦躁,便从衣袍里面摸出了一个精緻檀木匣子来。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像是为了放置一个特定的东西特意打造的。 「这是什么?」红枫好奇。 楚照单手打开那盒子,细密的光点铺洒在银光锃亮的匕首上面。 那匕首把柄处,还镶嵌了一颗红宝石。 不过最让红枫觉得讶异的是,那匕首上面有三叉莲的纹路。 「咦?」她疑惑出声,靠得更近了,俯首而下,「这不是镇北侯家的家纹么?」 楚照点头:「对啊,这是镇北侯的家纹。」 「殿下,您怎么会有这东西?」红枫不免更为惊奇。 要知道,纵览这大梁建国两百年,镇北侯家是这其中一等一的忠臣。 满门忠烈,常年驻守边境,代代相传,从不居功自傲——当今天子朝徽帝疑心甚重,毕竟是连兄弟手足都杀无赦的狠人,自然更要对这些外姓还有兵权侯爵的人忌惮。 但是善猜忌如他,都并未对镇北侯家动过任何手,相反,还赏赐他们家不少东西。比如他求仙问道,顺带得来的那些东西。 不居功自傲的同时,镇北侯家自然也不在朝中结党。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否则立时便是流血的大罪。 同镇北侯一样,在开国时候,有着从龙之功的平西侯,在朝徽帝践阼之初,拥兵自重,自以为能平了「得位不正」的新帝,可惜结果相当惨澹。 平西侯被设计构陷,进京后便被扣下,紧接着便是问斩九族的大罪。平西侯自然不甘,找出家中珍藏的三张铁券丹书,明面上免了一死。 但是皇帝的心结早已经深深种下——等到朝政时局稳定下来,这平西侯家仍是无人生还。 再延申下去,便是唐将军声名鹊起,顶替了平西侯征讨雍国的事情。 问题便在于此,这镇北侯家从不结党,对朝廷是忠心耿耿,殿下怎么会有他们家的匕首? 楚照淡淡道:「这是那傅季缨遗落在宫中的,公主殿下说是还给她,无论如何,她却不肯收下了。」 红枫恍然大悟,这时候她才想起那一天初见时候,听时月说过,她姐姐似乎深深敬重那位将军。 「原来是这样。」 定然是公主听说殿下所言,觉得这匕首放着也是放着,不若就拿给楚照,送给那姑娘。 二人相对无话,只听见风拂动树叶声音,沙沙作响。 楚照缓缓开口,话语轻缓但是却像负了柩一般沉重:「恐怕这匕首,是送不出去了。」 红枫沉默。 她本来就不善言辞,在情感上面更是难以表达想法,此时此刻,寂然无声。 楚照再度重靠了下头,像是喃喃自语:「他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去做这件事?」 只不过是两个小孩罢了,到底有什么必要,让他不顾城防,打了名头追出去? 惶惑中,楚照忽而想起那一日她遥望晴潇楼时的情境。 原来这就是代价。 他要给她的代价,她没有好好听话的代价。耗资近一半,她以为自己已然是无人可辖制。 但他却偏生不这么觉得,他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看看。 杀两个小东西而已,对于这种杀人魔头来说,自然不算什么。那可是能够毫不犹豫杀死太子的人。 楚照深深地吸了口气,明明阳光温煦,她却觉得冷意缠身,神湛骨寒。 所以这何桓生还真是无人能够钳制了?莫非她要借大梁之手才能除掉他? 这事情怎么说起来,都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能够怎么设计杀了他?举报他是邻国来的间谍,那她估计也会跟着完蛋。 不论别的,何桓生为官清正廉洁,除了间谍活动之外,完全无可指摘。 第311页 日头西下,分岔道路黄沙漫漫,烘托得夕照更加苍凉。再不过多久的时候,太阳就要完全落山了。 红枫依然没有作声,她知道楚照在想什么事情。可是她无能为力,凭她的本事,并不能帮楚照宽心。 她还年轻。 云蒸霞蔚,西天一片烂漫的红。 再过不久,便是暝色四合,最后便是冷月寂然,夜幕笼罩。 「殿下,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了?」最终,红枫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她们在这里枯坐了一个下午,熙熙攘攘行人不少,足迹车辙更加凌乱。 「嗯。」 答应是答应了,但是楚照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 她只是在想,自己在这里枯守,是害怕看见摸到尸体么? 她不敢答。 月上枝头,忽而一声马打响鼻的声音传来。 红枫早就起身,焦虑地踱步,听见声音,惊得喜悦难抑: 「诶?殿下,您快看那是谁!」 对哦,那说好一同送行的异邦人,倒是消失了一整天。 第151章 英雌 来人满身的泥垢,将怀中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递给红枫后,钱霖清这才翻身下马。 她的话语都很轻,生怕惊扰:「总算给我追上了,捞了一个回来。」 看清来人是谁时,楚照「腾」地一声,便猝然站起,她可没钱霖清那么淡定,声音显得洪亮了些。 「你把她们救了?等等,」楚照声音带颤,「那妹妹呢?」 她皱眉,那个总是眉眼带笑,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是喜欢缠着她叫姐姐的时月去哪里了? 钱霖清本欲说话,奈何楚照刚刚的动静实在太大,扰得序秋醒了过来。 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衣袍同钱霖清一般,拖泥带水,不知道是从那一带苇塘里面爬出来的。 「我妹妹呢?」她遽然慌乱,看向钱霖清,眼中逐渐变得空洞起来,「所以,我是一个人逃走了……我扔下她了?」 楚照原以为她会撕心裂肺地哀嚎,但是并没有。 序秋显得相当悽苦,靠在大树旁边,语气森然而凝重:「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居然让我的妹妹死了?」 「不,该死的人是我,」像是做梦一般的呓语,「哎,我可以承受,为什么不是我?」 楚照哑然,她本还在惊喜这倖存的人,哪知序秋还在自责。 那纹着三叉莲的匕首,还没有放进盒子里面,在皎月下泠泠泛着清辉。 「可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楚照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 自持冷静,终究是外在的事情。序秋摇摇头,眼圈红肿,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 钱霖清刚刚拍去了身上的尘灰,缓步走了回来。 无论寒冬腊月,还是这温煦春日,她都只习惯着一件单衣,说是风流潇洒,便于行动。 楚照平视着她,干净的月光缀在她的身后。 说起来,这个一向就是有洁癖的女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至少在楚照看来是的。 「你总该来说说。」楚照盯着她。 钱霖清靠在序秋的身边坐下:「是啊,我当然说。」 自从那日体检,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之后,便打算熘走。 只不过她发现出城好像更严格了,仔细探究下来,原来是那何门领在作怪。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作怪……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钱霖清笑了一下,「晴潇楼离开的人,可不仅仅是这两个。」 大概便是何桓生在哪里打听到了这些人离去的时间,便在城门加以捕猎。 她要建起的,他便予以毁灭。手段残忍,结果血腥,但也最能给人沉重的打击。 楚照听得心颤,正欲问时,旁边的序秋终于恸哭起来。 她一向隐忍,如今再也忍受不住,哀恸之声,像是能够诅咒天地。 序秋说起了她母亲的事情。 母亲身世悽惨,身上遍体鳞伤,歷经千辛万苦辗转来至京城,顶着乐籍,又是进了青楼。只不过晴潇楼相比要好上许多。特别是秦姒,是她凄冷岁月中渗漏进的唯一天光。 「母亲早在来之前就患了病,」序秋抽抽噎噎,「秦娘虽然用尽了自己大半积蓄为她治病,但是这病根落下实在是太久了……」 「我是她的女儿,生来便背负了贱籍。虽然秦娘平素护着我们,没让我们挨那么多打。但是我心里面清楚,我大概还是要像那些姐姐一样,乞求所谓的恩客垂怜,才可能脱身,」她顿了顿,眸光含泪晶莹闪烁,「不成想遇到了你们。」 悲伤难抑,况且序秋本来也不是个能够表达情感的性子,她说得愈发少了。 但痛苦依然弥散在空气中。 「我原以为我能够逃走。脱离魔窟,但,但……」终于吗,她低下头来垂泪,泣不成声。 钱霖清却少有地认真起来,她靠近安抚:「别害怕,会有转机的。」 她却迎上序秋的目光:「我只想知道,若是一个人能担得起这么多苦难的话,她便一定要承担吗?」 骤然无声,唯余冷月寂寂。 朗月高悬,清辉银光铺地。地上却摔了个人,猩红喷薄,汩汩地冒出鲜血来。 他面前立了个魁梧的女人,提了个布袋,外有血痕渗出。 那女人捋了袖子,上面纵横深刻了一道长长的印记,在皎月银照下,打眼看去赫然是一条雪山蛟龙。 第312页 翡色的瞳眸,漾着得意。 林玉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条布满倒刺的鞭子。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何门领吗?平日里不是相当威风?」她讥笑着地上仆倒的手下败将,「可比我这个屠妇厉害多了。」 何桓生艰难地咽下口中腥甜,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林玉,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喜欢用下三滥的招数。」 他本来是来追杀那两个女孩,他本来已经得手,想要回去折磨。不料,却在返程途中遭遇埋伏—— 「我下三滥?」林玉哈哈大笑,径直甩动手中长鞭,被充斥倒刺的长鞭甩一下颇不好受,「可惜光明磊落的何门领,还是败在我手上了!」 她大笑起来,适才还特意咬重了「光明磊落」。 「呃!」骨头仿佛都被抽出一个血洞来,何桓生咬紧牙关。 「拜託,你下的死手一点都不比我少,我嘛,只不过是有些小小的爱好,就被你们污衊。」林玉的语气颇为可惜,「怎么,你们都欠劁啊?」 多年屠妇经验,她倒是沾染了不少市井气。 何桓生心知自己在劫难逃,更加冷淡:「把我杀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玉早在二十年前就脱离组织,从此便再不见她身影。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没走,居然还在京城中。 最关键的,便是她的外貌发生了极大改变。不过也是他何桓生失误,听说菜市场有个绿瞳屠妇的时候,他不作警觉。 长鞭又是一抖。 何桓生吃痛:「呃啊——」 血好像从他身体四面八方流出来。 「只准你有从龙之功,就不准我有啊?」在如此幽夜,林玉的声音似如阴间神鬼,「你扶持哥哥,就不准我也来分一杯羹?那我就扶持弟弟呗,你觉得呢?」 何桓生咽下涌上来的血,哼道:「你这种偷鸡摸狗之辈,怎会懂得……」 话音未落,他便又是挨了一记。 「对啊,我就偷,」林玉笑嘻嘻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今日可算是给我『偷』到好东西了。」 这倒是说到了何桓生关心的点上,他骤然睁大双眼,骂道:「你这个贱人,以为你杀了我,便能统领……」 又是一身碎骨的裂声,接踵而来。 「闭嘴,」林玉收回长鞭,翡色瞳孔幽幽,「我杀了你,我当然能够统领他们,怎么,当老大当久了,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这不就是有令牌的事情么?」 再骂也是于事无补,何桓生吞声,脑海中歷歷闪过不少片段,最终定格在一处破庙。 也罢,也罢——他默念。 然而林玉今日却是为了报死仇来的,她的确要让他死都死不安生。 「何大人,别急着死,要不要往这边看看,那绊倒你的是什么东西?」 长鞭向大道另一边甩落。 循声看去,是一截木头,何桓生本来以为那是一截枯枝,只不过那木制纹路他却越看越熟悉—— 他瞳孔皱缩,涌出的血愈来愈多。 「你,你这贱人,对孝安做了什么!」他大骂,心堤终于崩塌。 「哎呀,看来人之将死,耳聪目明!」林玉满意地点点头,晃了晃她手上的那个包裹,「猜猜看,这里面是什么?」 撕心裂肺的怒骂刚刚响起,便被一声断骨声音折断。 「死人就安心地去死,说起来,这消息还是那医师,对,就是那个异邦人告诉我的。」林玉嘿然一笑,「没想到啊,何大人还是疏忽了。捨得的时候是真捨得,把孩子送到破庙里面当人质;一旦事情过了,就火急火燎地准备接人回来——」 何桓生大脑一片混沌,仿佛回到那夜元夕前后。 他一脸阴沉地领了楚照,去叩响那个讨厌的异邦医师的门。 那钱霖清起初还不肯开门,让他拿了灯笼走。那会儿,他回的话,他记得清楚,他说自己的儿子已经很大岁数了。 林玉还在说话:「是准备今晚过后吧?可惜我帮你做了,让你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程。至于团聚呢,你们就团聚不了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何桓生用尽最后力气,厉声质问。 林玉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连连退后几步,这才慢悠悠、不紧不慢地开口:「这还用说?当然是去投诚啊——刚刚都说了,我也想要有从龙之功嘛。」 又是一鞭袭来,摧毁了他心中的命门,他的生命,也到此时结束。 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如今终于不再吓人。 林玉收了长鞭,这才去旁边草丛里面,抱起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小女孩当然害怕,但是早就被吓得不敢吱声。她惊恐地看着林玉走来,喉中呜咽。 「哎呀,小姑娘,别哭了,放心,你对我有用呢,你也是投诚的一部分。」林玉尽量用温柔的语调安抚时月,将她抱上马,「可别哭啊,我可不会安慰人。」 她将那渗血的布包放好,正欲翻身上马的时候,林玉想了想,将袖子捋了下来。 嗯,也许的确是有些吓人也不一定? 她这才重又翻身上马,怀中女孩的哭泣声音,终于才间断地响了起来。 时候还早,她回来的时候,居然刚好看到自己要投诚的主。 林玉笑嘻嘻下马,将那终于停止抽泣的女孩放下,泪水朦胧,但仍旧是个粉雕玉琢的。 第313页 「参见殿下,」她说得煞有介事,丝毫不知自己这突然而至惊到了多少人,「啊,大概这是什么……呃,英雌救美?」 原谅她不怎么会说话。 第152章 辞别 序秋脸上的泪痕,至今都还挂着。 翡色瞳孔依然泛着寂冷的光。 序秋站了起来,扑到时月面前,姐妹俩相见便是嚎啕大哭。 钱霖清在旁边带着,目光温柔。 小孩子更加张扬外显,时月没说什么,哭着哭着,却突然就挥了挥手,喊了钱霖清。 「钱医师,请你过来——」 钱霖清一怔,旋即打算过去的时候,却被楚照忽然拦住,楚照将那个盒子——她刚刚已经将匕首放进去了,「你拿给她吧,让她知道。」 钱霖清诧异地看了楚照一眼,问道:「这可是你们公主殿下送的,你不自己去?」 楚照摇头:「还有事情。」 好吧。钱霖清点点头,接过那长度适宜的盒子后,走到这对姐妹的跟前。 她先是忍受了妹妹在她的身上狂蹭。 本来就苇塘里面捞人就已经足够脏兮兮的了,这下更是泥上加泥。 不过好在这人生也就今天这一天是这样的,钱霖清动了动嘴角,没吭声。 终于,等妹妹发泄完了,钱霖清才缓缓地拿出刚刚那个盒子,递给序秋:「喏,这个是公主给你的——那个,她的妻子?」 想了想,钱霖清还是补了一句,侧过头,目光直指旁边的楚照。 寒月下,她在和林玉谈话。 序秋疑惑地接过,「公主殿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她给我做什么?」 她从来没有见过卫云舟。那日公主大婚,满城喜庆,她也不曾下楼看过。 她们两个人应当是毫无交集才是。 序秋打开那个盒子,匕首银光锃亮,寒光肃冷,匕柄处的宝石镶嵌,还有三叉莲纹路……这些东西,她都知道。 她不由得惊唿起,瞪大眼睛看向钱霖清:「可是这把匕首,明明就是镇北侯家的东西呀!」 三叉莲家纹,北境无人不晓,威名赫赫,自然也就传到了这里。 「对哦,不仅仅是镇北侯家的东西,这匕首还是傅将军的,嗯,那个女将军。」钱霖清的语气相当平静。 「啊?」序秋还是吃惊了。 她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忽的生发出感激之情来。 原本以为,那只是个高居庙堂、不问民间的公主。 想到这里,序秋又看了一眼楚照和林玉,那两个人似乎相谈得愉快融洽。 林玉晃悠了自己手上渗血的布袋,笑嘻嘻道:「二殿下,刚刚我说了那么多,还有这东西,喏,还有那边那两个姑娘,也算是我的诚意了吧?」 楚照不得不承认,自己适才真的被林玉吓到了。 她今夜一身黑色劲装,上面沾染了不少鲜血,一副阴间神鬼的模样。 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那天教她劁猪的那个人联繫在一起。 不过好在楚照已经从红枫、钱霖清的叙述中,更多了解到她作为「雪蛟」的这一面。 她似乎本来就恶贯满盈。哪里有利益的驱使,她就直接往哪里去。 就正如她适才说的那些,还有她所做的那些一样。 「我为什么要杀了何桓生?」林玉大笑,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首先这里面肯定有私人恩怨,本来就是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的事情,可惜啊,现在只剩我了。」 楚照「咕咚」一声,吞咽了一口唾沫,静静地看着林玉。 不知何时,她又已经将手上的袖子捋了起来,银光倾泻,盘曲错节的疤痕,当真如传闻所言。 「然后嘛,肯定是我觉得殿下奇货可居,」她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支持您比支持那废物楚沧好多了。哎呀,就这样,有些事情我就不劳烦您了,让旁边那个毛头小子来给我说说。」 林玉一边说,便一边招唿了红枫过来:「小子,你过来!听过大姐我的名号吧?」 豪壮得像是要吞海饮岛。 红枫早就被震慑到,走过来后,相当敬佩。 「嗯,从今以后,那何桓生就死了,不过我知道,想要让那些人乖乖听话嘛,还需要一个契机,」林玉笑了笑,俯首贴耳靠近红枫,「你找个时间,叫几个有点名头的人出来。」 红枫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便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咯。」林玉说得风轻云淡,幽绿色的瞳眸泛着盈盈的光。 红枫只能吞声答应。 这女人向来目无法纪,靠着身手过人天天横行霸道。红枫原本以为她已经到了别的地方,没想到她居然还在这里。 终于红枫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问她道:「雪蛟大人,我想问问,自打二十年之前,您就一直在京城?」 林玉稍觉奇怪地看了红枫一眼,道:「我说你这毛头小子,还真是个愣头青!那可是二十年,二十年啊,何桓生这短寿命的死坯,都有孩子了,老娘我怎么会一直留在京城啊。」 她大致地说了一通,原来这二十年间,她还是去颇当了一段时间的亡命之徒。 「还是回来当屠妇好,」林玉动了动脖子,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好了,已经够晚了,现在我们回城大概还要遭到盘问。但我知道从哪里可以回去。」 第314页 她看了一眼那两个姑娘,又问:「所以,这两个小孩怎么办?她们不是要走么?」 说着说着,林玉便又靠近,问她们道:「如何,你们还要离开吗?」 时月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还是有些害怕这个魁梧的婶婶。 「听,听我姐姐的。」她嗫嚅道,拉扯了一下序秋的袖子。 林玉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看向序秋:「你怎么看?」 她原本以为这孩子会不走了。 不料序秋还是相当坚定地道:「还是想走。」 「真的要走?」林玉挑眉,「要是留下,说不定你还是可以跟着大婶我学学东西嘛。」 的确,她武艺超人,实力强劲,面对这样的诱惑,很难有人抵抗得住的。 「谢谢您,但是想要离开那昏暗不见天日的晴潇楼,游歷看遍大好河山,是序秋的夙愿。」 她说得相当诚恳。 林玉撇撇嘴,嘟囔了几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算了,这些给你——」 说着说着,林玉竟然从怀中取出好厚一叠银票,「这里面还不止钱,嗯,或许有你用得上的东西?」 序秋怔愣,望着眼前高大如山的女人。 她原本以为,她只是为了巴结奉承那驸马才来的…… 今日有太多事情冲击了她的想像,让她的世界重塑。 想了想,序秋带了她的妹妹,郑重其事地向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谢、道别。 到了最后钱霖清的时候,钱霖清说什么也不要她抱:「可以了,我身上的那些灰已经拍干净了呀!」 但是序秋说什么也不同意。 刚刚拍尽了尘灰的衣服上面,再度沾染了灰尘。 钱霖清:…… 真是服了。 「下次再见到您的时候,我会穿一身干净合身的衣服的。」序秋笑眯眯地说完。 钱霖清挑眉,道:「我知道了。所以说,我之前的话没有错嘛,母亲会抚育她们的每一个孩子。」 像是她有过的很多母亲一样。 楚照最后还是放心不下这两个孩子,最后还是林玉託了人,照顾了这两个孩子南下。 还让她们记得写信报平安。 「驸马若是要回去,想来应该容易,」林玉打了个哈欠,懒散得不得了,「我就算了,我偷偷摸摸地从那个狗洞回去了,走吧,异邦人,和我一起。」 红枫听得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林玉口中的「狗洞」,她其实是知道的。 那个可供穿行的地方,其实也不小,至少钱霖清和她的身板,进去都是可以的。只不过林玉就不一定了。 「啊?!我也要跟着你去钻洞啊?」钱霖清大囧,「好歹我也是长年宫中的座上宾呀!」 但是不由分说,林玉直接拖走了钱霖清:「你钻洞?要钻的只有我!」 看着那纷飞的单衣,楚照心中又有了打算。 「说起来,她没找着人,是不是就要回去了?」楚照喃喃。 主僕二人上了马,这才回城去。 那陆六如今还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这夜已经这么深了,侯爷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城卫已经换了一批人轮值,他们知道何桓生和他的手下不见了之后,都没有什么反应。 还有的人在因此庆幸:「哎哟,他居然跑了?太好了,我又能自由半天!」 「当心点,小心何大人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把你骂一顿才好咧!」 陆六还在来回走动,城卫招唿了他几遍:「如今人手已经足够了,陆大人,您还是就请回吧。」 陆六摇头:「不行,我得在这里等着。」 「哎呀,陆大人,您不会还在等何大人吧?」有人揶揄了一句,「真是一桩怪事,我们当城卫的不等,你们这些巡卫要等他。」 「哎,你们不懂!」陆六急得团团转,他哪里是关心何桓生呀!他只是关心,那个铺展在自己面前霞光万丈的康庄大道,如今是不是已经阖上了? 他顿觉自己的前途晦暗无光,直到终于听见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响。 这让他心中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之火:「有人来了。」 「我的老娘啊,不会是何桓生回来了吧?」有人颇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另一个马上接嘴:「乌鸦嘴!这深更半夜还是有人的,不至于所有人都是他!」 过了片刻,有人看清来人后,道:「不是何门领——」 陆六惊讶欣喜得眼睛放光,他站在城墙上面,连忙匆匆地下楼,一边招唿人开门:「这哪里是什么门领,这是侯爷,这是侯爷呀!」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侯爷是谁,赶紧开了门,放人进城。 不同的人自然要有不同的待遇了。 楚照和红枫两个人还在惊讶,她们还什么都没有说,那城门就自己开了。 看来这陆六还真是自觉。 楚照刚刚策马进城,那陆六便点头哈腰地靠近,牵过了楚照的马绳,相当殷勤地问:「侯爷真是辛苦了,没想到这么晚才回来。」 「陆大人等候至今,才是辛苦。」楚照笑得不动声色。 简短的一句话,自然又让陆六飘飘然起来:「哪有的事情?接下来您还要回宫去么?」 这大家都是做男人的,有点什么别的想法也正常。何况楚照还是大雍的皇子,哪怕是守着公主,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是真真奇怪。 第315页 不过楚照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当然,这宫中还有人等候嘛。」 陆六的表情霎时凝固,庆幸还好他刚刚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要是得罪公主殿下,他可是小命不保。 他又谄媚地阿谀奉承了几句,意思以后他会为楚照尽心尽力,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这侯爷后,他才喜滋滋回家去了。 哎呀,虽然这长夜还未过半,四下昏昏沉沉的,但是他这前途真是一片光明! 第153章 调戏 晚上马车难寻,二人还是骑马回宫。 夜风习习,吹面而来。 楚照想起刚刚红枫还和林玉有过交流,便问:「说起来,她刚刚同你说了什么?」 红枫便把林玉适才所说,一一告诉了楚照。 「原来是这样,我以前听说了她的故事,还以为她只是嗜财,随性而为,没想到居然还是会参与到这种事情中来。」说完后,红枫还补充了一句。 楚照瞭然,道:「话也不说这么说,她还是嗜财呢,如今何桓生死了,正是她的好机会。我要是事成,她得到的,岂不是比做那些勾当赚的多?」 红枫点点头:「您说得对。」 宫中已经下钥,不过来人毕竟尊贵无匹,再怎么样他们也得开门。 红枫先回去了,楚照一人缓步回长年宫去。 她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时刻,不过还有一个东西等着她去谈论。 楚照: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我的代价? 她笑了起来,笑音轻渺。 那边传来幽幽的一声嘆息。 系统:好吧,我承认你找到的帮手很厉害。那我输了。 楚照:你就这么输了? 说好的不死不休,怎么它还先落败了下来。 系统:关键人物都被杀了,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偏离剧情本来发展,这下我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了。 楚照吸了口气,仍旧浸没在喜悦之情中。 的确,她赢了。至少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她步行的时间很短,很快便行至长年宫门前,那大门竟然洞开,显然就是为了等她归去。 那宫人睁着个铜铃大的眼睛,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她们的驸马回来。 「醒醒,醒醒,可算回来了!」一宫人小声提醒旁边昏昏欲睡的那位。 被提醒的,这才陡然睁眼:「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对上那两人惺忪的睡眼,楚照颇觉有些尴尬。最尴尬的是,其中一个人还提醒了她,「公主殿下还在等候您回来呢。」 「啊?现在还在等候?」 现在已趋半夜时分,以往楚照也有很晚回来的时候,那会儿卫云舟倒是不搭理她,自己就先睡了。 但是今日明显不同,她怎么还没有睡觉? 楚照心中不禁泛浮起一阵愧意,好在她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晚归经歷。 她快步走到寝宫,却发现今日宫中布置有些玄妙。 红纱悬垂,里面灯光影影绰绰,似有曼妙人影。 这红纱不同于大婚之日的浓,少了喜庆,多了艷丽。 楚照本就脱靴而入,踩在软毯上面,寂静无声,只不过殿中布置,光影投射,倒是极容易让人知道谁回来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有人早就事先呈报过了。 「没想到,本宫的驸马居然还想到这深宫中有她的妻子?」声音清灵入耳,带着二人都知的细微抱怨,「哎呀,我想想那日驸马怎么说的?」 话音和视线是同时抵达的。 今日的公主似乎大为不同,穿着轻软的纱衣,背后通透,勾勒出曼妙的身体曲线,蝴蝶骨清晰可见。 楚照不由得唿吸一滞,她屏息凝神,心跳如鼓。 红木小几上面的香炉裊裊升烟。 楚照总觉得这室中燃着诡异的香,且室内的摆放也有些异样——中间除了卫云舟所坐和几案,一片空旷,只有更加厚重的地毯。 她嘶哑着声音,开口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她的心如今就像是绷着一根弦似的,只需要…… 只需要一声清脆的铃响,便能同时震响共鸣。 她看见卫云舟起身,那清脆的铃响愈发动听起来。 楚照大骇,那声音是从脚底传来,亦即是说, 从她的脚踝。 如玉般莹白的脚踝处繫上了金铃,她每走一步,那铃便脆响一声。 绯红的轻纱翩然而至。 靡颜腻理,动作间春光乍泄。眸波潋滟,只一眼便教人心甘情愿地肝脑涂地、摧心烈胆。 这……今天她是怎么了?楚照听见自己紊乱的唿吸声音,急促得很。 她连妆都浓起来。 卫云舟扬手,抚上楚照的脸,又刻意将头靠得很近,低首埋在耳畔处,轻轻啄吻:「殿下要是日日都在外面,我便夜夜如此等候?」 尾音上扬,蓄积满腔的不满。偏生她吐字又慢,一字一息,热热地灌了负心人全身。 辜负这大好春意,自然惹人不满。 楚照哑声,半晌才定了心神,理解到这般精心布置是何意。 她错手,没入红纱之中,借势便将人揽入怀中,语气粗重,她盯着那同样水波潋滟的双眼,笑了:「所以,我今晚应该没有错过吧?」 金铃晃动,声音脆得人心神摇盪。 第316页 她任由她锢着,错开楚照眼睛,嗔怪道:「没什么,只是有人才是有人真正玩弄别人敢去感情的人。」 楚照失笑,知她这是性子又起,便径直吻下,吞噬唿吸,覆盖柔软的唇瓣,玫瑰口脂的气味霎时间充盈了口腔。 末了,她低声而笑:「所以,没有下次了。」 被吻得面色泛红,卫云舟蹙眉,哼道:「一句话又忽悠我了?」 耳鬓厮磨,热气交缠,楚照将她抱在怀中,任她继续责怪。 「我告诉你,这公主府你肯定得有令才能进来,」卫云舟鼓了鼓脸颊,「知道吗?」 看来是真的得罪人了。 楚照睨她:「所以,公主府这么快就修好了?」 卫云舟往她的肩窝一靠,闷声道:「不然呢?最近国库开支很大,除却皇帝之用,最近工部又有大支出,修了好多官道,以期人口流动……而且最近皇陵也开始修缮……嗯?」 好难得听她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这么多话。 卫云舟噤声,是因为手腕被握住,传来温热感觉。 柔荑如暖玉,靠上的一瞬便骤然升温。 楚照俯下头来,另一只手刮蹭上他的鼻尖,只轻言细语说了一句话:「原来是这样,委屈我们公主殿下了。」 又是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面的感觉。 楚照看她吃瘪,禁不住偷笑。 然后她便又被撞了一下,她拧她,冷冷道:「怎么,看我穷,驸马都不知道资助些钱出来?」 楚照被拧得吃痛,正在忍受痛苦,还没找好接什么话,便又被扣了个帽子上来:「没事,我明白,驸马有钱,但是她宁愿给别的女人花钱,都不愿意给我。」 末了,卫云舟还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句:「但是,我体谅。」 这醋缸子打翻的时候,怎么还带了一股茶味? 眼波潋滟,一副含嗔景象——体谅也许是真的体谅,但眼神也是骗不了人的。 楚照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所以,那公主府建在什么地方?殿下要不要先告诉我,我争取找个近的地方流浪。」 热气喷洒在鼻尖处。 然而卫云舟非要追究:「我们驸马怎么会流浪啊?这不是背后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嘛?」 楚照哑口无言,只得投降:「你的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行不行?」 纱衣滑落,莹白乍现;金铃又跟着晃动起来,撩拨得人心痒痒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卫云舟闷声回道:「没多久了,皇帝东巡迴来,差不多我也想出宫了。」 「一个月?」 「嗯,一个月,」卫云舟又靠上她的肩窝,忍不住又想下口的时候,发现衣服有些厚,「真没诚意。」 楚照:……? 好,是她没诚意。 「让我想想,殿下今天穿成这样,房间布置如此这般,有没有别的意图?」她忽而用力擒住玉白皓腕,边将人打横抱起。 纱衣裂响,交错着金铃晃动的空灵声音。 她把她安置在床上。 她坐在地上,笑盈盈望她:「这金铃有何用?」 卫云舟也笑了,她太懂怎么笑了。 黑髮如瀑,肌肤如脂。刚刚被握过的手腕,上面已经留下几道指痕,像是红梅缀雪,颇为暧昧。 她朝着楚照,轻轻勾手,示意她靠近。 水润的瞳珠,蕴着一座空谷的春意。 楚照听话地靠近,心跳如鼓—— 她今天是不是有些过于幸福了?幸福得她以为出了了幻觉,以为这一切都不真实。 声音甜软,但旋踵而来包裹的热气,还有附在耳边潮湿温暖的触感,都在提醒楚照,这一切不是虚妄。 是真的。 她凝视她,声音愈加沉重起来:「所以……」 翕张的唇,却被一根纤指挡住。 还是如往常那般霸道,她要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所以,驸马想让我做什么?」 金铃晃动,清脆声响,一声一声,叩响耳畔落在心间。 她伸手揽过腰,语气也不由得带上浓重的欲气:「那我是要一饱眼福?」 艷福不浅啊。 然而那声音主人却忽然噗嗤一笑,笑得娇俏矜蛮,「什么啊?听不懂。」 卫云舟一边笑,一边按住不安分的手,她眯眸,看着那双适才兴奋起来如今又被迫耷拉下的桃花眼,颇为得意。 「我想……」看。 明明正常的三个字,她说出来怎么觉得烫嘴。 「想什么?」步步紧逼,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双颊滚烫,她再无退路。 「想看。」 「不懂想看什么,」她坏心眼地笑了起来,埋在楚照颈窝,热气横扫,「然后呢?」 又是一阵金铃晃动的声音。 简直了。 这房间偏偏布置成这般景象,脚踝上还系上金铃…… 她偏偏要在这种时刻,扮起惯常的无辜来。 她一字一顿:「想看殿下跳舞。」 有些话,要是直白说出来也就没意思了。可是,要是不说,楚照害怕自己更加难受。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连串笑声,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言细语:「哦,可惜了,本宫不会……」 ?。。?! 第317页 全身上下入被酥麻流窜而过,楚照全身僵直,又感觉耳边一阵触感,清音入耳: 「哎呀,本宫不会,那娇娇会不会?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娇娇上回答应本宫的女子衣裙,什么时候穿?」 她狡黠一笑。 。 楚照冷漠地盯着她,而她终于捨得松手,倒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 何止是捉弄,明明白白的调戏。 「谁让你一天在外面的,」卫云舟嘟囔两句,扯过被衾,便翻身欲睡,「不让我说话,总得有些宣洩地方。」 挑起火,却戛然而止。真是好个坏心眼的公主。 她脚踝上的金铃还没有解下,随着刚刚翻身地动作又有了声响,脆声铮然。 红纱帐暖,烛影摇红。 楚照自是忿忿不平,她掀了帘帐,这事情她和她没完。 生气便生气,还寻个机会调戏。 「怎么,殿下吸引完,就打算撒手不管?」她沉下声音,融入寂静春夜。 「不跳的话,总得有些响动吧?」 第154章 老婆 帐香衾暖,但卫云舟还是颇为警觉地离得稍远。 毕竟她做了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只不过她说的也当真是实话,她的确不会跳,权作逗趣之用。 然而事情一旦起了开头,便很难压得下来。 楚照不依不饶问她:「所以,殿下不打算给我一个交代?」 声音闷闷地从锦被里面传出:「所以,你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然后房中便响起清脆铃响。嗯,他大发慈悲地动了动脚踝。 「可以了吧?」 不是说要响动吗? 顷刻间一双手便覆上蒙头的衾被,楚照盯着那水光潋滟的眸子笑了两声:「看来你也觉得我煳弄嘛?」 卫云舟莫名觉得喉头微哽,没说话。 稍微显得粗粝的指腹滑上喉处,她听见楚照的低语:「殿下应该知道,我想听什么……」 保持沉默,心跳咚咚,偌大的房间中只余下心跳的迴响。 但是二人谁都没有更进一步,瞳眸中倒映彼此。 楚照忽然起身,嘴里念叨道:「殿下这么狠心,那我走了便是。」 嗯,说着说着,她便起身欲走。 不料脚还没落地,身后便有了声响,铃音骤起。 她的脖颈便被紧紧圈住,热气喷洒绕在耳廓:「你要去哪里?这宫里面,所有人都是我的……恩,谁都带不走,她自己也不行。」 语气到了后面愈发重了起来,话尾还带了颤,颤在二人的心尖上。 回忆像是立时倒流,锁定在那日她在阁楼上面。 「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其间当然也包括你——」 不过她这次没说。 恳求,霸道,她都用过了。 楚照没吭声,只是任由二人体温攀升。 她还想看看,这个坏心眼的公主殿下,到底还能有什么把戏没用出来的? 她无声地笑了,却在听见那句话后,弧度再也压不下来。 「我好忽悠,你好煳弄,」卫云舟的声音压得低,「那就凑合过呗。」 原来还耍起无赖来了。 生怕楚照不满意,她还圈紧手中力度,道:「好不好?」 「好,好。」 除了答应之外,不会再有别的回答。 卫云舟挑眉,捏着她下颌转过来看着自己,问她:「改变心意了?」 「没有。」楚照挑眉。 卫云舟蹙眉,表情霎时间凝在脸上,转瞬间便被倾倒。 她手中的力度不紧没松,反而更加紧了。 如同那夜害怕她像流水一般飘逝的力度。 铃铛不自主地晃动出声响。 唇息灼热洒在耳尖,楚照这才不紧不慢地补充:「嗯,我是说,心意没没有变过。」 「你…!」 语气不太好,但是眉间已经舒展开来。 不过她认真了起来,「我是真的不会,没骗你。」 楚照点头:「我知道你没骗我。」 谁家的大女主皇帝凤傲天这么玩? 但这几个字说得太轻松,似乎又有些可疑。于是卫云舟不相信。 指腹掠过楚照的鼻尖,最后停在耳边。 她讨好,毕竟干了坏事还是要好好认错:「那我去……」 这话却突然停住了,剩下未出口的话和唿吸都被勐烈的吻吞噬。 「你不用……为我改变任何事情。」她落声。 肌肤相亲交颈相缠,铃声脆响,渐起渐停。 殿外重瓦层檐上的流云吹开,露出月光皎洁。 就在这样的夜晚,汗水徐徐浸透,滴在脸上。 她脸上绯红不消,眼角渗出湿意,轻声低喃:「吞噬我。」 却没有回应。 眸波相撞,她读懂了她的意思,和那嘴角弯起弧度的意思。 「呵……」卫云舟沉默一息后开口,「原本以为睨这么大度,结果还是一时兴起。」 「不啊?」楚照凝视着她的眼睛,笑嘻嘻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公主殿下真是霸道。」 她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对吧,殿下一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笑声入耳,楚照似乎没有觉到那清润眸子下面翻腾起来危险怒意。 第318页 「州官是什么意思?」楚照面上带着笑,「舟舟的官人……嗯?」 这种话说出来都觉得羞人。 话甫一出口,空气都骤然沉寂下来好几分。 楚照一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卫云舟,想要从她渐渐平復的面容中找出点什么不同的东西来。 「哼,州官?」卫云舟冷笑一声,她擒住了楚照的手,逼着她目光对视,「难得听你叫我名字,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怎么不是舟舟官人,嗯?」 卫云舟的力气是没有楚照大的,但是楚照被她锢得动弹不得,任她处置。 话音刚落,楚照睁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表情。 「怎么了,官人你不说话了?」终于,卫云舟极清醒地盯着楚照,神情餍足,轻渺笑音从喉骨里面漫溢而出,「这不是你说的吗?」 楚照别过头去,将手压在自己枕边,一句话不回答。 谁来了都救不了她这节节败退的局势,还是趁早睡了的好。 什么官人,吓死人了。 卫云舟却不恼,她熟练地在她的耳边吹气:「怎么了,官人害羞了?」 说着说着,她便催促着沐浴净身。 直到最后换上衣服的时候,楚照对此仍然是一句话都不曾评价。 卫云舟觉得无聊,便不配合此人动作,盯着她道:「难得听见你叫我名字,如今怎么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楚照哑口无言,这种话叫出来当然是烫嘴。 当然有了娇娇的前车之鑑,楚照昨晚倒没有被吓得太重,她只是保持适当的沉默,一直到此时此刻。 「以后叫别的。」楚照的脸上带了可疑的绯色,她支支吾吾说开了别的话题。 终于整理好衣裙,卫云舟没动,她再度勾手,示意楚照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不叫官人,那叫什么,反正她们都是这么叫的……老婆?」 无论「官人」还是「老婆」,这两种称谓,如今都在民间流行。 真是拿她没办法。 楚照无奈摊手:「随便你怎么叫,你开心就好。」 卫云舟点点头,像是相当认同此话:「难得老婆有此觉悟。」 第155章 族人 自从楚照某一天深夜回来之后,这位驸马便再也没有晚归。 同时,宫中一片风平浪静。 这对新人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似乎又和好如初了。 更有甚者,没有实质官位的驸马还会去朝堂,等候公主殿下下朝——如此一来二去,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传言又涌了出来。 大梁朝徽一朝,如今就这么一个成年的孩子,又是嫡长女,婚约对象还是邻国皇子——种种因素叠加,卫云舟的婚姻状况自然备受瞩目。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说起来,那个驸马之前不是还在京中胡闹么?怎么这么快,这两个人就又如胶似漆了?」 「谁知道呢,这天家的心思最是善变。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的例子多了去了,又或者说那驸马做了什么事情吧?须知,那楚照可是老早就同公主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还有人予以二者驳斥,他懂得最多:「你们这都是局限于情情爱爱之中了!根本就不关心时局!」 原来那雍国的战事频起,好几个皇室成员不服新君管辖,如今打了「清君侧」的名头,集合起来,号称五十万大军开赴京都。 「你说,这外国的质子,再怎么说起来也是皇子,所有人都想要分这一杯羹,难道这楚二殿下就不想?」那人捋着自己鬍子,说得真真切切,「马上公主府开府,陛下东巡迴来,朝中一定有大变化——这驸马不好好地巴结奉承一下,他怎么能回到那个位置上去?」 凭藉姻亲关系回国继位,此事从古至今都不少。 「我们的陛下,可是这驸马的好岳丈。」 与此同时,皇帝行宫。 朝徽帝放下手中奏疏,懒懒地靠在椅子上面,微微合眼,问道:「所以,这公主府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开了?」 应昆在旁边扇着风——如今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他待会儿还要差人给皇帝准备冰镇饮子。 皇帝问话,他急忙不迭地答道:「正是呀,公主殿下这府立得太快了。不过臣也听说了,殿下是改的之前那个……」 此事涉及朝徽帝践祚之初的谋逆大臣,应昆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毕竟皇帝年纪大了起来,对这种事情愈发忌讳。 极易猜忌,还会怀疑每个人都对他不忠心。 听着应昆支支吾吾的话,朝徽帝心下瞭然:「哦?她竟然选了那地方?也是真不嫌晦气呀。」 应昆「咕咚」一声吞咽口唾沫,庆幸自己适才还好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公主殿下选的地方怎么能够晦气呢? 应昆忙道:「公主殿下一定有她的考量才是。」 皇帝哂笑一声,又翻起檀木桌上的奏疏,缓缓道:「她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了。你且看,她的理由充沛着呢……先说的是工部召集民工修官道,又有开凿运河之事,淮州大旱……没钱又没人。她为什么要选那个逆贼的故居,不言自明。」 应昆尴尬地动了动唇角。 听起来,朝徽帝的确实在夸公主殿下……但是应昆毕竟是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的人,他对此并未置一词,继续扇风赔笑。 第319页 果然皇帝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般:「怎么,她的考量,就是要开在一个反贼的居所上面?朕方才所说的晦气,可不仅仅是一个人晦气。」 果然如此。应昆扇出来的风,此时此刻才平稳下来。 应昆不便也更不敢参与这事,他想了想还是转来问题,想让皇帝关心关心自己女儿的婚后生活。 「陛下,臣听闻,公主殿下和驸马婚后生活和谐,朝中还传那驸马日日等候公主下朝呢,真真箇举案齐眉。」 应昆语气相当谄媚,希望能让皇帝眉心那个「川」字消散一二。 「举案齐眉?」朝徽帝语气冷淡地重复了这句话,「这毛头小子自然只能这么做了。你可知道,最近雍国国内的动静吗?」 应昆点头。 「朕想要等等,等那几个诸侯王起兵推翻新帝,恐怕还要等候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成效,」朝徽帝的眸光阴鸷,捻过手上扳指,「大家都是姓楚的,怎么这个帝位,不能朕地这个女婿来噹噹?」 梁、雍二国近百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恐是一纸婚书难以化解的问题。 况且这两人婚事,在雍国看来定然仓促。只不过雍国新帝彼时忙着篡位,还在担心自己活着的兄弟手足。 能少一个竞争对手就是少一个竞争对手。故此,楚沧的讣告和楚照的婚约,没有一个不让新帝开心。 「只不过北边的慎狄又有了动静,他们又要准备着南下,真是烦扰,」朝徽帝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另一本奏疏上面,「好在这镇北侯家满门忠烈,出了一个瘸了还想上战场,还有一个替父从军的孝女。」 他笑得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应昆知道国家大事自己不能妄言,便故意找了话往其他事情上面靠:「陛下今年东巡的地方多,百姓皆向……您现在回宫去,还能赶上芍药繁盛的时候呢。」 怀禾园中,有一片芍药田,此为唐皇后生前,朝徽帝为她所植。 皇帝皇后情深意切,这片芍药田,乃至整个怀禾园,都是二人爱情的证明。 应昆猜想着自己这么说一定能缓解气氛,还能让皇帝开心一些。 然而皇帝面色依然淡漠。 「哦,花开?」皇帝摇头,「已经过了五月花期,倒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年年岁岁花皆如此,今年没看到,明年再看不就行了?」 应昆在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颇觉尴尬。 朝徽帝站起身来,「这花看还是不看,都无所谓。传朕口谕,择日回宫,就在这三天之内启程——顺便,也通知回京城,让他们也知道一二。另外,哦……算了,这信由朕亲自来写。」 「是。」 应昆看着那明黄色的龙袍,消失在一片刺眼的白色天光中。 口谕传下,朝徽帝东巡将回的消息,很快也就传到了京城之中。 浩荡出游,一为寻仙问道,二为使天下之人,感到皇恩泽被。 只不过长年宫中近日来都很忙碌——公主殿下马上就要出宫立府,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 公主殿下重情重义,要将宫中所有人带走。当然,若不想走,也是留在深宫。 但若要继续留在深宫之中,也不一定会再遇到个好娘娘——长年宫月俸最高,待遇最好,想必出了宫也不会有所亏待。 于是乎,这偌大的长年宫,便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的。 今日还有些异样——那久久未来的钱医师,今日重又出现在宫门之外,守门的几个宫人顿时警觉起来。 须知,驸马和公主关系「不太和睦」的那段时间,便是这个钱医师到来最频繁的时候。 毕竟钱医师是女人,驸马是男人,还是已经成亲的那种,这怎么说起来,都是不应该多加接触的。 不过钱霖清上次为全宫体检,治好她素来的腹痛,她还是感激的。 她见钱霖清来了,便问道:「钱医师,您今日来做什么?」 钱霖清语气谦恭:「今日是驸马叫我来的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这倒是不用阻拦。 宫人便说了些话,说长年宫近日正在忙着搬迁,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多,让钱霖清自己注意,便也就放她进宫去了。 她今日其实是来向楚照告别的——恰好她还找她,不管有什么事情,那就一併说了。 二人仍在偏殿中相见。 钱霖清先是问了楚照几个问题,再将她看过病情,心满意足道:「嗯,听见这些,我就开心了。那这病再过不到一年,便足以根治了——啊,你那是什么表情?」 钱霖清狐疑地瞪大眼睛,她还没开始说什么呢。 只不过道别的情绪,字字句句漫在话语中罢了。 楚照的表情似乎有些哀戚:「所以,我把你找来,你就是为了告别吗?」 钱霖清一时语塞,便道:「这个,我毕竟还是要回去的嘛。」 她淹留于此,都是因为那晴潇楼之故。因着治病见效,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别的患病女子找她,钱霖清都一一解决,再将技艺倾囊相授。 但她终究不会留在这里。 两个人难得同时严肃,钱霖清忍受不了这种氛围,便道:「干嘛突然这么悲伤?还是说,你已经深深地爱上我了?」 她的表情相当夸张,楚照无语凝噎,「我劝钱医师还是小声一点,这门口还是有人听着的。」 第320页 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钱霖清尴尬地咳嗽两声,说起别的事情来:「我刚刚也就是随口一提,话说回来,如果你们以后要是有需要的话,为倒是可以悄悄把那圣河的水带来给你们。」 能让女子怀孕的圣河。 楚照摇头:「这个事情,暂时不用劳您费心了。」 说着说着,她便站起身来,「你帮了我这么多,也是我该报答的时候了。」 钱霖清一脸诧异地缀在楚照身后,她还有点追不上她。 「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带你看看……你要找的人。」 「啊?」钱霖清讶然。 她疑惑得很:「我在这大梁找了这么久,边只知道她到了宫里面来,可是那两日体检……我可是一个人都没见到。」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她若是见到她,光从外表上就能看出一二,不过更为玄妙的还是一些某种默契直觉。 「这种感觉我道不清楚,总之,让我看一眼就知道了,」钱霖清跟在后面解释,像是大倒苦水,「可那两天,我可不是轻轻松松看一眼就够了。她走了吗?」 闻言,楚照却站定了脚步,转过头来。钱霖清走得急促,差点和楚照直接撞上。 她往后面退了两步,日光辉照,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如今初夏既至,她仍是着一件干净单衣。 「嗯,你说的很对,」楚照盯着钱霖清,后者的眉峰稍平,带点个人特徵,「她那两日还真是不在。」 钱霖清讶然:「啊?那她去哪里……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看了就知道。」 长年宫中的确忙碌,人来人往,不日大家就要出宫,随着公主殿下迁往府邸。 那督工到了最后关头的举荷,如今也回来了,毕竟这公主府上的牌匾还需要题字。 待殿下亲自题了,送去木匠处刻了,这事情才算完。 她还在等候卫云舟归来,顺便指挥宫人们的行进:「也不用太急,大概还有六七日……」 转头的瞬间,日光笼在她的周身。眉峰稍平,鼻樑颧骨都高。 乍看不似之中,却有着相似之处——毕竟几代血脉相融,她大体长相,已和大梁人别无二致。 钱霖清勐地一震,接下来便听见楚照说话:「怎么样?你方才说,你和你的族人们都有天然的默契,要是一旦见到的话,一定会有感觉的。」 其实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只不过上次在晴潇楼,二人各怀心事,加之举荷站在后面,没怎么注意下面。 「那几日体检,把全宫的女人都查了遍,可还是没有找到的话,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楚照的声音很淡,「说起来,不在宫中的女人也有,但少——毕竟皇帝没有带任何妃嫔出去。」 钱霖清不禁莞尔一笑:「就是因为这么个理由,您就从长年宫中拉个督工才回来的人,应付我吗?」 「我可没有应付你,」楚照面上勾起一抹弯弧,「我去查过宫人出身,举荷便是很小的时候,被公主殿下从宫外捡回来的流浪儿……」 钱霖清收敛了脸上讥诮的表情,她忽然变得正经起来。 「这从宫外捡回来的人,应该不止她一个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睽违多年的珍惜。 举荷见楚照在这里,好奇地走了过来,要知道驸马近日和殿下可是和和美美,今日怎么还没去等候的? 她相较于旁边的宫女也高一个头,体格亦是更大,着一件素白单衣,有些格格不入的拘束。 「和你一样,」楚照笑了起来,「不怎么爱受拘束,嗯,当然……重要的是,不怕冷这是你们族人的特长吗?」 这是卫云舟告诉她的。 「哎呀。」钱霖清笑了几声,「您还真是观察仔细,只不过这是很微不足道的特点罢了。」 她适才所言非虚,若真有什么,那便是一眼可以认出识得的事情。 圣河的血脉即是如此。 「不过我没有想到,还真能找到,」钱霖清耸耸肩,「但是看样子呀,我还是独自回去。」 能够帮公主殿下督工公主府的人,亲近程度自不必说。 沖淡了几代的血脉,仍旧留存。 钱霖清只需要确认这一件事情就可以了,确认她还活着,确认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举荷适才正准备走过来的,却又来了几个小宫女在她身边问话,她就停了脚步,解答她们的问题。 趁着这个间隙,楚照问她:「接下来怎么办?要上去和她说话吗?」 钱霖清摇摇头,舒了口气,道:「说什么?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倒是明白了。原来我一直以为都是族长诓我的,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说起来,你真的不想让我带着圣河的水来吗?」 楚照皱眉,「您不辞万里来这里一遭,就是为了搞兜售来的?」 「哎呀,你这么说可多见外,我不会收你的钱的!」钱霖清挥了挥拳头。 「好意心领了。」楚照拒绝得果断。 恰在此时,举荷走到二人面前,浅浅施礼:「殿下今日怎么还在这里?这位是……?」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钱霖清。 钱霖清笑了笑,「我是钱霖清。」 「噢,是那位医师——」举荷恍然大悟。 这样就够了。钱霖清久久凝视来人许久,举荷也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待想问时,钱霖清却告别了。 第321页 她出来这一遭,便是所谓的「惩罚」本身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还真的能够找到这个人。 「她,这位医师怎么了吗?」举荷疑惑地凝视那个颀长身影,阳光跟在她的身后。 「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回她来的地方。」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含煳不清,举荷诧异,正欲再问的时候,楚照却已经招唿了她:「走吧,同我一起去接殿下。」 不料,举荷拒绝得相当坚决:「那还是不必了。宫中这边还有的忙,再说了……您都去了,我去干什么?」 这话说的,的的确确是有些酸熘熘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忙的?」 举荷用手撑着下颌,思索片刻才道:「还有那公主府牌匾题字的事情。」 不知为何,一听到「题字」二字,楚照便觉得自己脑瓜子疼。 「嗯,好学吗」一瞬间灌入脑内。 举荷却不知楚照如今心下在想什么,便认认真诚恳道:「您若是要去等候殿下回来,烦就请您告诉殿下此事……我已经和那些木匠交代了,说明日就将字送去。」 字,字,字。楚照满口答应下来:「我这就去见她。」 但愿她不要再让她写什么东西。 不过一说到此事,楚照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那几封来信,她都没回—— 不如借了这个题字东风,一併给卫云舟送去。 举荷不解地看着楚照无声而笑,想了想,提醒道:「殿下,您……」 楚照回过神来,笑了笑,便准备出宫往朝堂去。 第156章 等你 朝堂之上,金龙绕柱,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本宫还有一事告诉诸位,」清灵声音击盪着空气,仍带着不怒自威的震慑,「不日陛下还朝,应圣上口谕,接下来罢朝五日。」 卫云舟话音刚落,那些一直低头的大臣忽然抬起头来。 其中一手持象笏的大臣略略吃惊,「罢朝五日?」 要知道,此前太后千秋宴并上长公主大婚,也就不过罢朝六日功夫。 况且皇帝现在还未回来,朝中一切事情表面上都是由公主决断,怎么突然罢朝? 卫云舟淡声开口:「此为圣上口谕,洪大人知悉就好。」 那大臣还想说什么,但对上那凌厉的目光便觉得心惊,乖乖闭嘴。 不过也是他大惊小怪了。 自从皇帝开始修仙问道起,他便经常听那些道士所言。除了在宫中修了十处炼丹所,甚至在国家祭祀大礼上也有些许变化。 恐怕罢朝也是有这其中的原因。 「如各位无事,今日便退朝。」 殿堂内寂然无声,沉默几息后,众臣便退朝了。 卫云舟自然是要走在后面,她也懒得去和那些乌泱泱的人群混在一起。 不过她还是盼望着出去的。 那些大臣从殿中依次而出,还不及走下磊磊石阶,便看见一颀长身影立在阶下。 先出来的那几个老头相视一笑,小声道:「哎呀,看来这驸马还真是用情至深。」 「人家到底是年轻人,哪是你这个糟老头子评头论足的?」 先出口的官员摇头,道:「就是再给我这个老东西半条命,我也不敢去当陛下的这个女婿呀。」 话讲到这里,也就应该打住了。 不论是皇帝,还是公主,都不是他们胆敢妄自议论的人物;至于这楚照,再怎么样也不是大梁人,说说这驸马的事情,若是被偷听去,不涉及太多也是可以的。 楚照持续这件事情——等她下朝已经快一个月了。 她辞别了钱霖清之后,便去了柏堂一趟,将那些信件取来。 她站得挺直,旁若无人一般,任凭旁边人流如织。 还有些年轻的,自认为是公主一派的——如今太子抱恙,他们平素又不与太子交往,这一来二去地,他们可不就是公主党了吗? 有着这种想法,这些人便主动地同楚照打过了招唿:「侯爷呀,您今日又来了!」 楚照微微一笑,将眼前任的面容同他们的名字对上号来。 还有些人嘴巴兜不住,庆祝她公主府即将建成的事情。 他们不敢向公主殿下直接道贺,向这驸马道贺也是可以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明里暗里地暗示了两句,希望楚照能够多多美言两句。 陛下如今仍旧一心扑在修道上面,三个小皇子一个比一个年纪小…… 靖宁公主这棵大树,不说多了,稳固个七八年简直绰绰有余——况且这手心手背都是皇帝的孩子,想来不太过分,朝徽帝也不会拿这些大臣怎么样。 终于应付完了这一大堆人。 只不过楚照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卫云舟出来。 她皱眉,日头攀升得愈来愈高,远方重檐金辉次第铺开。 她没有实质上的官职,真要论起来,她还没什么理由,堂而皇之地踏入宣政殿找人。 只不过事情总有转机。 高长的石阶之上,传来一阵唿唤声:「楚二殿下,公主殿下有请。」 楚照讶然抬头,循声辨认,知是戚怜。 「别在那里站着了,上来吧。」 楚照依言跨上台阶。这还是她第一次走上这个地方。 日光辉映,跃动在足下石阶,壁生辉光。 第322页 时时打扫着,饶是日日都有不计其数的人踩踏,但仍旧光洁。 只不过楚照不在乎这个。 长久如此的石阶,也都因为她走过而有了不同。楚照想像着卫云舟踏上石阶的样子。 戚怜笑盈盈地看着她:「您还真是坚持得久,快进去吧,殿下正在候着。」 楚照诧异,问道:「今日怎么想着让我进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跨过台阶。 宣政殿不似后宫之中处处屏风遮挡,这里一览无余。 卫云舟如今已然走上丹陛,她翻阅着桌上的某些奏摺。 未坐,毕竟这是正儿八经的龙座,饶是四下无人,这事儿还是谨慎点的好。 四屏凤冠流溢辉光,滚边金色华裳铺落。 殿顶的「正大光明」,亦是为她而悬。 等楚照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卫云舟地目光已经落到她的身上。 她冲着她笑,却不说话。 楚照哑然,嘴角不自觉地随着卫云舟笑容的弧度翘起。 仪态万千,终于走到她的面前。 「今日怎么又来了,在外面做什么?」她脸上笑容丝毫不减,明知故问。 因为楚照这一个月都是这样做的。 几乎没有经过犹豫,楚照答声:「等你下朝。」 空气沉寂几息,楚照眼睁睁地看着卫云舟嘴角的弧度愈发勾起。 四目交汇,原本平静如幽潭的眼眸,霎时便春山带雨,无数风流。 「哦?」卫云舟含了笑,没再说别的,便径直向殿前走去。 她还得去御书房一趟呢。 戚怜站在后面,知道这托衣裙的差事轮不上自己了,便索性默默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人也不少,偏偏这二人感情就是如此——这是力破往日不和的谣言吗? 戚怜心也不知,便猜如此。 二人上了辇,纱帐垂落,天光半隐。 终于,楚照幽幽开口:「殿下今日还真是沉默。」 卫云舟转过头来,冲着她笑道:「只是适才在想事情。」 「想什么?」楚照皱眉,作佯怒状。 语气忿忿,一听便知心情不甚好。 卫云舟眯眸,索性捏过她下颌,强硬转向自己这边,问她道:「怎么不高兴?」 「你想事情。」 她挑眉,「我想事情怎么碍着你了?」 「想事情又不想我,如何不碍着我了?」 今日两人辩得颇凶。 这种时候就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紧接着便是倏然倾来的黑影,还有唇瓣上温热的触感。 嘤咛从缝隙溢出,唇舌交缠磨出啧啧的水声。 缠绕在一起,待到终于松开时,唇边还缠连着银丝。 只不过卫云舟的手还勾在楚照脖颈上面,她挑眉,不怀好意地笑着:「我只是想看看,今日是不是真的嘴甜?」 楚照:…… 浓重的欲气交缠,辇车行得颇稳。 楚照声音冷下来:「不甜。」 「我不觉得。」她眨着眼睛,水润潋滟。 楚照耐着性子,反正到御书房还有些时候,不若就继续陪着她耗下去:「所以,以往嘴不甜?」 卫云舟闻言一怔,继而正儿八经地思考了起来。 末了,她又轻轻地啄吻了一下楚照的唇角,低声给出自己最后的判断:「今日尤甚。」 所以这就是她连续亲两次占她便宜的理由? 暧昧旖旎的调情暂且告一段落,卫云舟重又端坐回自己位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照,亲昵道:「所以……近来为什么这么亲近友好?」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的? 都结婚这么长的时间了,她非要保持这种近似新鲜的感觉。 但楚照却逃脱不得——的确如是,他被这种感觉吃得死死的。 还不等楚照答话,卫云舟便自顾自地说开了,细腻莹白的手还不忘抚过楚照的下颌,像是亵昵一般的动作。 「不会是因为……皇帝要回来了,害怕了?」他的笑音压着句尾而至。 诚如所言,就在大婚翌日,皇帝还颇为郑重地告诉了楚照,要好好对待公主。 但是上个月的那些不和传闻,也是实际存在的。如此推之,皇帝要是知道了,惩罚惩罚他的女婿,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她天天就知道欺负她,还要借着各种人的名头来欺负她。 楚照捏住那不安分在脸上乱动的手,音声压得极低,缓缓道:「那怎么办,公主最好还是包庇我一下,嗯?」 那手极白净细腻,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可留出指痕来。故此,楚照还是适时地松开了手,但痕迹已然落下。 卫云舟低眉,凝视着皓腕上地红痕,不满嘟囔:「你让我包庇你,就这么对我?」 浓重的唇息从脖颈处喷洒而来,让她心颤。 接踵而来的便是细密的吻,但不够温柔,甚至略显暴戾。 卫云舟只能掐着楚照的腕部,这次她要报刚刚的仇,但是某人实在皮糙肉厚,怎么掐都没有反应——抑或是说,反应到别的地方去了。 「嗯……」她低吟,伸手欲推,「外面那么多人!」 于事无补,只是徒劳。 终于楚照捨得松唇,扬着头冲着她笑:「怎么,我想要殿下包庇我,不多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第323页 卫云舟唿吸仍旧紊乱,胸口剧烈起伏,头上步摇频频晃动。 她瞪她,颇为羞赧地揉过脖颈,上面已有刚刚暧昧余痕。 「让我包庇你,就这么对我?」 「其他的我不知道,不过这个我知道——陛下要回来了,得罢朝五日,这时间还不够好吗?」 楚照轻笑两声,粗粝的指腹暧昧地划过脖颈上的红痕,最终目光垂落在卫云舟浅缀晕红灯双靥。 真是服了。卫云舟皱眉,「我劝驸马还是少干政的好。」 「我可没有干政,我只是关心一下家妻……什么时候能够休沐?」 今日此人又是伶牙俐齿,卫云舟决定打住,闷哼两声,支开话题:「今日你来,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还真有。」 卫云舟好奇:「是什么?」她的本意不过是另起一个话题。 「那公主府牌匾还未题下,举荷让我过来找书法家呢。」楚照说得煞有介事,一边揽过她的腰,「对吧,书法家?」 卫云舟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而后辇车既停,到御书房了。 第157章 印记 时候一久,如今再也不用像此前太子「抱恙」时那番辛苦了。 很多时候,卫云舟都是象徵性地来御书房坐一坐,等候片刻,如果没有什么人来的话,她便离开。 不过她今天来,还得处理些事情。 书案上摆放了些笔墨,这些东西径直提醒了她。 「说起来,府邸还等着本宫题字?」卫云舟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话,坐在椅子上面。 楚照跟着进来,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 她怀中还揣着那些信件呢——不错,她今日把这些还没有回覆的信件带了过来,就是为了「麻烦」卫云舟。 平淡的生活,需要一些调剂才是。 卫云舟吩咐了人拿了纸来。 待吩咐下去,她坐着,双手撑着脸颊,盯着楚照,缓缓道:「怎么,楚二殿下,今日来,就是为了在这里看我题字的?」 看来今天的主题是生疏? 楚照挑眉,道:「倒也不是,只是等候殿下做完事情。」 这话显然还有追究的余地。 「所以,等我做完,你要做什么?」 楚照顿了顿,笑道:「我也有要麻烦殿下『题字』的东西。」 卫云舟撇撇嘴,「你又有什么地方要我题字?还是说,你也已经悄悄地出宫开府,永乐侯府?」 这话中夹枪带棒的,听起来让人颇觉不舒服。 没办法,谁让她在辇车上面胡来。 待侍者拿来一大沓纸——不错,正是一大沓纸,卫云舟看了看,心念一动。 以她的水平,自然下笔便是挥毫立就,倒是费不了这么多的纸。 既然如此,这么多纸倒是有可以有折腾的余地了。 手指差点碰到那龙纹硬木笔筒,登时垂落。 卫云舟笑盈盈地发问:「题字的事情先暂缓,本宫想知道,今日驸马想要麻烦我做什么?」 楚照不解,她适才明明说了,便又再重复一遍。 「刚刚说了,等你题字完了,我再来。」 继而卫云舟不依不饶:「倘若我要是一直不曾题完呢?」 又开始了。楚照蹙起眉来,卫云舟如今坐得相当板正,就是一点没有顾及到想要下笔题字的意思。 那一叠大纸,还有硬木笔筒里面数根毛笔,列在一块,便勾起了楚照心中某些回忆。 她莫名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所以,这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想了想,楚照还是硬着头皮答了:「那我就一直等候。」 毫无新意的回答,卫云舟嘆了口气,挥手示意楚照过来,「题字不过片刻功夫,你先过来。」 「我过来作甚?」楚照颇为警惕。 她总是觉得,今日的卫云舟有些反常。 卫云舟敛眸,似是带了愠:「叫你过来你便过来。」 楚照努努嘴,也是,她根本就没有反驳的余地。 台阶很矮,半步之高。 「殿下叫我过来做什么?」 卫云舟侧过头看楚照,嘴角笑容浮动,她伸手去够了那硬木笔筒,晃了晃,里面碰撞出响声来。 她眯了眯眼睛:「说起来,楚二殿下之前答应本宫的,要到长年宫来学习,似乎也没有做到呢?」 楚照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更痛了,尽管那一次卫云舟没有怎么敲她。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称唿的变化,看来今天的主题不是不熟,而是怀旧,是昨日重现。 楚照尴尬地扯动嘴角,仍然心存侥倖:「我明明有到长年宫来。」 避重就轻。 「来了是来了,干了什么呢?」她穷追不捨。 楚照:…… 终于楚照落败下来,但还是不想学习,索性直接将怀中书信掏出,放在卫云舟的面前:「这些便是我今日要劳烦殿下的。」 卫云舟挑眉,似乎是没想到楚照这么快就将东西拿了出来。 听她的口气,显然她是想要她帮忙写什么。问题是,写什么呢? 「这些是什么信?」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桌上次第铺开的信,粗略一看便是七八封,不禁又起了捉弄的心思,「驸马背着她的妻子,在和谁暗通款曲?」 楚照忍无可忍,这次她将头重重地磕在卫云舟的肩窝上面,并且不起来,鬓边发间的香气缭绕鼻尖。 第324页 她声音里面带了不满:「哪里有暗通款曲肯拿来给你看的?」 「嗯,万一已经到了本宫快要发现的时候,驸马想着认错,将东西送过来我看呢?」 沉默了一息,卫云舟居然给出这样的答覆。 今日的卫云舟果然格外奇怪。楚照心知今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时刻。 直白一点更好—— 「可不要以为不说话就能……唔?」浓密睫毛下的眼眸霎时一惊。 她今日怎么如此主动! 舌头抵进牙关,不由分说将其撬开,便长驱直入地捉住她的舌。 吻得绵长又深重,二人早褪去以往的青涩。 楚照凌驾上方,渗出的汗水带着温度,在眉间晕染开来。 终于,她恋恋不捨地松开了扣住后脑勺的手,望着卫云舟面上不消的绯色笑:「不说话解决问题的方式还是有很多的。」 「大白天就耍流氓!」她嗔怪,推了楚照一把,遂决定不再搭理,径直拿起书桌上面那几封信来。 她倒是要看看,今日楚照拿了什么东西来劳烦她。不过第一封便让她瞪大眼睛。 「八皇弟照亲启……」她读了出来,语带吃惊,「皇兄初践阼,仍思你及老七,然大雍境内如今危机潜伏……」 这是一封来自雍国新帝,亦即是楚照另外一个哥哥的信。 信上内容简单,先是简单的客套之后,便直入主题。新帝面临危机,不论是在朝中兄弟,还有外地的藩王,都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 故此,他想要藉助楚照之力。不过问题也就在于此。 「看来你这皇帝哥哥真是谁也信任不过,他都不叫你回去。」卫云舟懒声。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新帝信不过朝中兄弟,又对藩王叔叔心存猜忌,对于还流落在外的质子,肯定也不会放松警惕。 他写信来,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楚照提供些财力上的援助。 楚照的回答却是相当不着调:「他要是把我叫回去了,殿下以后要是想我怎么办?」 闻言,卫云舟转过头来,目光逡巡在楚照脸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楚照以为她要讽言几句什么,但是卫云舟对此不置一词。 那么便是默认了,她偷笑两声,「所以,殿下这是真想我,不捨得我走?」 「不是不捨得你走,是你走不出去。」卫云舟语气相当笃定,「我若是不放你走,你走得了吗?」 还真是霸道,这女人总算是显露真实面目。 卫云舟拿起那封信,又读了一遍,最后她颇为戏嚯地读出最后一句话,末了点评一句:「你这兄长,这是既希望你和我好,又不喜欢你和我太好啊。」 想要楚照藉助她的力量,给他提供援助;但是又并非希望楚照真的同这煊赫的长公主来往更密,这新帝还特意嘱咐提醒,「纵皇弟如今暂居梁都,但此生永为我大雍人,亦永为吾弟也。」 「不行,」楚照侧着头,如今她索性躺在卫云舟的併拢的腿上,仰视着那张昳丽的面孔,「我要先和长公主好一辈子才去搭理他。」 话倒是说得漂亮,卫云舟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好吧,所以,你打算让我写什么?」 这封信拆开,卫云舟便去看了另外的信,只不过都没有这封雍帝寄来的让她吃惊。 另外的便是楚照所辖的那些私人产业,金店米店铁匠铺,绫罗阁一品楼,衣服酒食不一而足。换言之,这些便是楚照给她交底了。 「啧啧,没想到驸马这么有钱,早知道就让驸马下聘礼了。」 「喜欢就送给你,」楚照无聊,伸出手去描摹卫云舟流畅的下颌线,「拿去做什么都行……哦,殿下不打算帮我回信吗?」 听闻这么大方豪爽的回答,卫云舟自然满意:「回什么?」 楚照思忖片刻,「想回什么回什么。」 「那就回靖宁公主同我不睦,一点都依靠不了她,婚后还得靠我一个人过活,」卫云舟笑得不行,这才拿过笔,开始准备写字,「你的这位兄长会不会更加着急,嗯?」 「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楚照无奈,「只不过你父亲回来,他定然要来看望我俩。」 面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新帝,楚照没什么感觉,本来也只是个在原书中的炮灰配角;但是朝徽帝可就不一样了,自然要好好应对才是。 「所以,殿下还是要考虑考虑我在大梁的清誉,我可不想被你的父亲穿小鞋。」 这话倒是真的。 朝徽帝的确是干的出来这种事情的人。 卫云舟「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虽然驸马只是惧怕我父皇,但我还是愿意包庇她的。」 ??? 楚照决定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压得紧实,根本动弹不得。 然后她便听见上方的人失笑,墨水的香气扑鼻,她震惊——她打算做什么? 「你要干嘛?!」楚照大惊失色,却更加不敢妄动,她要是再动,那毛笔定然在她脸上画出印记来。 卫云舟的答话很认真,就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在你脸上留些东西,嗯,你给我留了印记,礼尚往来,你觉得呢?」 几个不连贯的音节,从楚照的喉咙里面冒了出来,连不成话。 果然,她还是她。 这个睚眦必报的小气女人。 第325页 不过卫云舟还是克制,她并未在楚照脸上留下什么,而是选中颈处,然后留下了些什么字,没写太久。 笔尖痒感散去,楚照便问:「好了?」 「好了,」卫云舟脸上笑意愈发浓,她唿了口气,便打算去帮楚照写回信了,「现在开写——」 嗯,写完回信,还得写那个公主府的题字。 铁画银钩,圆劲流美。 楚照终于捨得爬起来,她头磕在桌子上面,好奇地四处瞧瞧:「殿下回信写了什么?题字又写了什么?」 题字简单,便是公主府三字即可。只不过考虑到了封号,卫云舟还写了靖宁二字。 至于那信,楚照拿过一看。 倒是回得天衣无缝。 同样的客套话,表示了她对兄长登基的祝愿,最后还是表明了,如果兄长有需要,她也可以帮助云云。 最后甚至还保证了,她会好好地侍奉公主。 前面都还好,只是这最后一句话……楚照别过头,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卫云舟。 「殿下,您不会就是打算写这句话吧?」 她干脆不答话了,反正说不是,楚照也不信,她便靠在楚照背后笑。 这可是在御书房。楚照摇头嘆气,但她也只能受着。 待到她回去看时,看见那脖颈处留下的印记,上面写「妻公主」三字。 只不过这三字排列相当无规则。 到底是公主妻,还是妻公主,抑或是妻主……楚照自己都晕乎。 第158章 开府 毕竟是大梁如今摄政公主的府邸,这落成的日子,都是千挑万选的好日子。 这天天刚蒙蒙亮,长年宫上上下下便都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逐渐开始愈发激烈起来。 东边逐渐晕染出绚烂的云霞,红日东升。 「走啦,春桃,你今日怎么这么磨蹭的?」一宫女拿着自己的行李,冲着身后大声喊话。 唤作春桃的少女懒洋洋地回话:「你起得这么早做什么?反正我们去的人多,车也多,又不急。」 「早点去多好!你难道不知道,公主府建在长信街上!」先开口说话的宫女更加兴奋,「那可是长信街!」 春桃这才不紧不慢地拖着自己行囊过来,嘟嘟囔囔道:「知道了,知道了,长信街!」 长信街,是京城最为富庶繁华之地。这条街纵长不长,但高楼耸立,一眼望去处处雕甍绣槛,虽不比宫中神霄绛阙、玉楼金阁,但仍旧让人心悸。 此地莫说大梁,而是从前朝大胥伊始,便居有无数高门世家。这种地方,寸土寸金。 若真要论起来,大梁皇室都不曾有多少公主皇子,出宫立府能选在这种地方。 偏偏她们的公主殿下算是运气好,「碰」上这个机会,接管了那谋反丞相的宅院。 当初朝徽帝抄了丞相的家,却并未对宅邸做更进一步的损毁,至于这翻新修缮起来,容易得多。 「春桃呀,你说,陛下当年是不是就是为了把这处府邸留给公主殿下的?」宫女好奇地问。 春桃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谁知道呢?可是我听说,这个地方,是举荷姐姐去寻的呀。」 那宫女「哦」了一声,道:「哦,这你说得也是。只不过,我们长年宫可是皇宫中规模相当大的,这也证明陛下对殿下的盛宠优渥,这建府邸的事情,要是殿下想的话,陛下肯定不会吝惜的。」 「这也不一定,我上个月听其他宫里面的姐妹说,月钱都被宫里面的娘娘剋扣了些,」春桃的声音忽而低了下来,「我觉得,要是陛下回来,恐怕也不见得会给殿下再修一处大的府邸,好了,差不多了,我们准备出发吧。」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知趣地闭嘴后,也就各自拿了东西,跟上如织的人流,开始往长年宫外面行去。 长年宫人其实算不得多,因为公主殿下不曾需要很多人的服侍。况且,宫中已经很久没有进新人了,大多都是一直陪伴着的老人。 也正因此,让她们走,她们也不捨得走的。 因着大家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而卫云舟和楚照则是先行,二人乘了马车, 一辆六檐华盖马车,正沿着官道徐徐而行——平素走官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如今又早就过了上早朝的时候,群众百姓知趣退让。 只不过那六檐马车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那里面坐着的人是谁?」 一大汉语气很重:「能够走官道的人,你觉得还有谁?况且,这可是从宫里面出来的马车!」 「这长信街那处旧宅邸都翻修几月了,你们居然不知道的么?」旁边一大娘投来无奈的眼神,「这定然是皇宫里面有什么人要出宫立府了呀。」 第一个人喃喃自语:「怎么选在长信街的?那我猜测,定然不是圣裁。」 皇帝大概只会永远让那个地方空着。 外面喧阗热闹,车厢里面的二人倒是非常平静。 这辆马车,楚照不陌生,因着她也不是第一次坐了。 车帘时有拂动,在光影中碎落空中尘灰。 卫云舟靠在她肩膀上面,缓缓开口:「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什么?」语气轻悠。 卫云舟眯了眯眼睛,「就是,就是那天。嗯,你不记得了?」 她皱眉,侧过头去,目光描摹过楚照下颌。 第326页 楚照非常严肃地摇摇头,道:「哪天的事情?真不记得了,这和殿下相处的时间太多了。」 「所以,殿下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楚照俯首而下,唇畔厮磨过卫云舟的耳边,撩惹出阵阵热意来。 卫云舟保持沉默,终于几息之后,她这才恹恹开口:「所以,你真不记得?」 「记得什么?」楚照仍旧不解,她的手还覆在卫云舟的腰肢上,将她圈紧怀中。 卫云舟的声音愈发沉闷和不满起来:「真不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 唿吸愈加粗重起来,是被气的。 那日百官宴上,她喝了那烈酒,已然醉了,却仍旧记得那日楚照的回答。 嗯,相当敷衍了事。 这些她都一直记得,直到现在。有些事情不说,便不是不知道——今日也算是自那天之后,二人一起乘这辆车,楚照居然已经完全忘记了? 光是想想,卫云舟就觉得不悦。 一个醉的人尚且能够记住,另外一个不醉还清醒着的人怎么却怎么能够忘记的? 「什么事情?」楚照惑声。 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卫云舟忽然蹭起来,不顾腰间手的禁锢,她直直盯着楚照,目光清灵,瞳珠湿润:「你真的不记得?」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二人靠得极近,仿佛一瞬的功夫就能够擦枪走火。 唇息同鼻息交缠,灼热地喷洒了一片。 但是楚照的眼睛依然带着疑惑,她忍着热气的喷洒,缓缓道:「啊?」 这样的反应,无疑更激怒人。 唇畔已经擦上嘴角,发出闷声:「现在也是?」 「嗯?」楚照显得惊惶。 剩下的话语尽数被温热的触感包裹、吞噬,要将不真心的人惩治。 说是吻,更不如说是咬,不过卫云舟显得克制,没让血腥味出来。 细密的吻,克制的咬,浅尝辄止,决不深入。 这样当然不够解气,卫云舟甚至还伸手去拧楚照,借着空闲,字句从唇边飘出来:「果然……不真心,什么都不记得。」 声音绵软,似是嗔怪,都觉得无力。 轻吻和完全没有力度的报復,很快便欲退下。 正欲退出的时候,舌便被捉住,缠连着让她无路可逃。 嘤咛声音渐渐泻出,间杂着喘息声音。 「你干嘛?」卫云舟忿忿,使劲推了一把楚照,「记不清,也不准备给个解释?」 楚照被推在靠枕上,唇边还有残余的水润银丝,她笑道:「我怎么不给解释了?」 「怎么,你刚刚那个就是解释?」现朱服 楚照不说话,只是懒散地靠着,然后一直发笑,笑得弯眸几乎成了一条线。 终于,卫云舟还是明白了楚照笑容背后的意思。 对嘛,她喝醉了的人都记得,这个没有喝醉的人,莫非就不记得了? 这件事情倒是可以忽略不计,只不过又有新的事情,足够让她生气了。 「行啊,看来驸马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白皙的手指滑过楚照下颌,卫云舟的语气同眼神一样危险:「这府邸挺大,还分内中外,让本宫好好想想,驸马应该住什么地方比较好?」 这睡哪里住哪里的事情,可万万马虎不得! 楚照立刻止了笑意,面容瞬时变得严肃起来,她赶紧将人重新搂入怀中,摩挲在卫云舟的细腻凤颈处,开始低三下四地求饶:「臣和殿下大婚那日便起誓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分开,殿下住哪,臣就住哪。」 「你……」 好不要脸。 哪里的朝代,若尚公主,驸马都是要听公主命令的。欲使其生则生,如不然,也有各种办法折辱。 偏偏她不捨得,不忍心。 鼻尖缭绕着独属于彼此的馨香。 想了想,卫云舟在楚照脖下烙下深吻。 空气骤然静谧下来,鸦雀无声。 终于,她松开唇,却没有起身,「人说公主殿下叱咤朝堂,结果是不是惧内?大梁这么多公主,就我这么窝囊。」 楚照哭笑不得,将卫云舟拉至身前。一脸好笑地看着她委屈的样子:眼尾带了一片洇红,眸中水光灿灿。 这殿下逗死人,她这副样子,只能让人更想得寸进尺。 楚照忍着笑:「你要是窝囊公主,那我是什么?」 卫云舟只是嘟唇,不说话,「不知道。」 她闷哼一声,索性背对着楚照,窝在她的怀里面。 楚照正冥思苦想,正发愁怎么安慰人的时候,卫云舟却相当自觉地拿了楚照的袖子,在她自己脸上稍作擦拭。 「我来帮你擦,好不好?」楚照低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卫云舟。 这话她说得是相当恳切了。 「哦。」 恹恹哼声,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了她手中的袖子。 楚照忍俊不禁,拿出另一块手巾来。绢帕擦拭自然要比袖袍擦拭顺手。 「可不能把这张脸刮花了。」 「你的袖子上面莫非有刺?」卫云舟蹙眉,像是不悦,「还能把人的脸刮花的?」 楚照哑然,还不等她作声,那人便又步步紧逼,「还是说,你等着把我的脸刮花……然后,嗯?」 哪里敢有然后! 第327页 楚照陡然一惊,吓得又是这样发誓那样承诺,这才把这娇贵的公主哄好一些。 衣衫整理完,楚照掀起帘子觑了一眼窗外:已经是各种宅院毗邻,相当安静,不復适才的吵嚷了。 亦即是说,快到了。 「殿下怎么选在这里?」楚照诧异,「而且,出去开府,不用告诉陛下的么?」 她毕竟是皇帝如今唯一一个成年的孩子,况且还是摄政公主,不可谓不煊赫。自然,和皇帝的关系,便要更为紧密一些才是。 卫云舟靠在她肩膀上面,语气淡然:「我已经告诉过他了。」 楚照:「既然告诉他了,不等等他?」 卫云舟捏她耳朵,像是宣洩不快,「我等他干嘛?怎么,这公主府里面还缺男人啊?这不是有我们的驸马吗,嗯?奇货可居,毕竟是大雍的皇子,万一以后成了九五至尊,那本宫该多风光?」 语气又玩味地上扬起来。 楚照被捏得发痒,连连求饶:「知道了,知道了,别捏了,好痒。」 「娇气,捏耳朵哪里痒了。」话是这么说,卫云舟还是收回了手。 马车徐行的速度愈缓,很快就要到了,车上的两人,还是注重起来仪表。 终于门外一声清脆铮然的锣响,还有人大声宣布,公主殿下同驸马驾临。 二人这才一前一后地下马。 楚照掌心接过卫云舟的手,将她扶下马。 即使众目睽睽,卫云舟还是不忘揶揄楚照:「看来驸马的住处是有着落了。」 「好好,有着落,」楚照无语凝噎。 牌匾如今还由红布盖着,只等公主亲临才摘。 这府邸院落宽阔宏大,三路多进。适才一路看来,粗粗一眼便觉它布局规整,典雅精緻的同时,亦不失大气磅礴和厚重之感。 不愧是前任丞相所居之地,极目所见,便能觑见一参天大树,那是海棠。 看到树上吊垂着的粉白海棠花时,楚照双眸微眯,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卫云舟,正好发现她也在看自己,便问道:「殿下择府之时,可有考虑此树?」 海棠花乃是大雍皇室象徵,那么这庭中的花树,是歪打正着还是刻意为之? 卫云舟勾唇一笑,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猜。」 楚照:…… 不说还好,她这么一回答,很难让人不多想。 「这是什么?殿下所赠给我的回礼吗?」 不过这次卫云舟却回答得果断:「不是,都说了,轻而易举得来的,算不得什么贵重的心意。」 她深深地看了楚照一眼。 因着新开府的原因,府中还引了个老管家来,唤作王姨。 众人行过礼后,她便走了过来,向卫云舟介绍起这座府邸。简短介绍后,她便问何时取下那盖匾的布。 「就现在吧。」卫云舟颔首,「按理,本宫自及笄后就理应出宫立府,这一拖再拖,都到了这种时候——故此也就不麻烦诸位,一切从简。」 她出宫立府,还有别的考量。 王姨允下,这才吩咐人开始取下那布,露出那块题字牌匾。 木匠功力深厚,刻字几乎与卫云舟手书一模一样,『公主府』三字铁画银钩,遒丽秀正。 楚照站在她身边,奉承道:「殿下真会写——」 「不仅会写呢,还会教。」 楚照大骇,迎上卫云舟得意的目光。 看来这盲是不扫不行了……不行,她得熘。 第159章 令牌 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唇角,「说起来,我还有些人事没有安置下来。」 卫云舟挑眉,敏锐察觉到楚照明显有向后移动的趋势,她笑了笑,道:「什么事情?」 显然是不相信楚照的这套说辞的。只不过楚照今日是真的有事,不是信口胡诌来的。 「我那些随从僕人,如今她们还都在柏堂中呢。」 卫云舟诧异:「这么多天了,你居然没有告诉她们的么?」 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楚照早就预料好了今日,特地将这些人留待不管。 「搬迁实在是太高兴了点,怎么,公主殿下,高兴都不行啊?」 惯常的油腔滑调,卫云舟皱眉,挥手道:「那你走吧,早点回来。」 本来就像是寻常的关心,但是卫云舟偏偏觉得这样的一句话有些简短,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你回来晚了,可不知道睡哪。」 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倒惹得楚照发笑。 的确,这府邸新开,那些房舍自然是要安排的。只不过卫云舟要用这样的方式,催楚照早些回来便教人忍俊不禁。 「好好好,遵命!」她差点对天发誓。 卫云舟仍旧拧眉,嗔怪道:「快去。」 去便去。 楚照重又上了马车,厚重的轿帘垂下,隔开天光。楚照忽然心头一动,掀起窗帘,觑了一眼,却发现卫云舟还在看向自己这边。 明明眉间已经舒展开来,不意间二人目光交汇的时候,卫云舟还是一愣。 然后,她移开了视线。 楚照:…… 行吧。 「殿下,您要去哪?」 「皇宫。」 车夫干脆利落答道:「好嘞!」 如来时一般,这辆六檐华盖马车照例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毕竟是天家贵胄,想要不惹人注目都难。 第328页 宫中侍卫,一见这马车样式,什么都不说,一路畅行——这马车可不比别人,这可是当朝摄政公主的车。 管它里面坐的是谁,放行就对了。 其实楚照早就告诉过柏堂的人,只不过给她们约定的时间稍晚了些。 到的时候,柏堂诸人还是都收拾好了东西,已经整装待发。 好些人已经站在门口观望,等待有人接应。 楚照刚刚露头,颀长身影踏日而来。 翠微总是第一个出声的:「殿下,殿下!」 待到楚照走至柏堂门口的时候,她已经高兴得眉开眼笑,开始在楚照身边走来走去。 如今楚照身份毕竟是已婚,再者二人之间又隔着所谓男女大防的距离、还有主僕之别,翠微除了绕着楚照走一圈,再嘘寒问暖问几句,便也不能再说再做什么了。 「您可算是回来了!」翠微像是松了口气,「这一大早的,我们就听见了长年宫那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动,还在想着您什么时候来把我们接回去呢。」 「您总算是来了!」翠微脸上笑容逐渐褪去,开始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忧伤,「也不知道您以后在公主府以后的生活如何。」 楚照安慰道:「自然不必担心。话说回来,你们不是也要跟着我一同去么?有你们看着,想必我也不会遇到什么事情的。」 听了这话,翠微这才勉强舒了口气,道:「听您这么说,我才放心了。」 楚照蹙眉,心中忽到一阵别样感觉。说起来,翠微和原身从前相依为命,莫非知道些什么? 不过她以前也曾试探过,似乎翠微浑然不觉。 翠微敛了面容,开口想要说起什么的时候,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殿下,殿下!」 循声望去,原是红枫过来了。 红枫瞧了翠微一眼,道:「你说完了吧?现在我有事要同殿下说了。」 「我没……」翠微话音未落,红枫便已经引了楚照欲走。 「殿下,就在这两日,传来了些讯息,相当重大,您不可不知。」红枫说得相当严肃。 二人疾步转入东次间,红枫动作迅捷地拣来两根凳子。 事发突然,又恰逢她们举家搬迁,这柏堂里面的物件是愈发少了起来。 终于落座,红枫便急不可耐地从怀中取出两封信件来,上面还有火漆印。 不曾开封。 红枫将信件递至楚照跟前,道:「殿下,这是才收到的两封信……是您的叔叔,端王送来的。」 「端王?」楚照疑惑皱眉,接过那信。 红枫相当严肃,道:「不,不能叫端王了。如今,他已经入主宏光殿……」 宏光殿,乃是大雍皇帝早朝所在。 他若是入主,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性——亦即是说,他已经当了皇帝。 只不过,这端王是谁? 楚照诧异:「我的叔叔?」 「端王,您父皇最小的一个弟弟,楚建璋。气势汹汹打进皇城的军队,以他为首,」红枫耐心解释,「这两封信,似乎是算好时间送来的。」 纵然两国接壤,但是这信件想要传到梁都来,还是有些时间的。 楚照拆开那信,就在这个空当,红枫把事情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楚熙的皇位本就不稳固牢靠,他要一边提防自己的兄弟叔叔,还要一边安抚朝中人心。 他的皇位得来,亦不正当。他在皇位上面的每一天,都可谓是提心弔胆。那大军压境的时候,他本来鼓舞了全城官员士兵百姓,要和所谓的「叛贼」你死我活。 可惜,他毕竟年轻,号召力弱,抑或是端王派势力强劲,明明本该是正义之师的皇帝派,却无论如何都战胜不了诸侯联军。 最终楚熙走投无路,准备开城投降。他希望端王念在叔侄之情,能够放他一马,然而这皇家亲情本就稀薄。 楚建璋满口答应,进城之后,哄着楚熙退位,他继承皇位之后,便狠下心来,将楚熙除掉。 「最关键的是,」红枫说到这里,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仔细观察楚照的反应,毕竟那些人都是殿下的兄弟手足,「他几乎把先帝,也就是您的弟兄,全部杀掉了。」 换句话说,这先帝的正统,如今也就剩下楚照一个独苗苗了。 楚熙得位不正,那么楚建璋得位便就更加不正了。 明明将是暑气蒸蒸的时候,楚照莫名便听得身背冷汗涔涔。 看来不管是在哪个国家,到处都不乏想要取她性命的人。楚建璋得位不正也无妨,这流落在外的质子死了,再不正,也找不到比他血脉更加亲近的人了。 楚照这时候才看那信。 果然是她这个从未谋面,印象稀薄的狠厉叔叔端王楚建璋亲笔。 语气相当倨傲,完全不似楚熙所写的那么谦恭。 终于,看着那一句又一句盛气凌人的话,楚照终于对此人有几分印象。 此人在原书中完全是个「正面形象」,给楚沧提供了不少便利。亦即是说,楚建璋也是知道大雍在大梁布局的。 可是,他竟然做出如此举动,这与原书中剧情背离得实在过远。如楚照一般,不该有剧情的人,开始占据舞台中央。 端王治下属国国富民强、兵力强盛,他的年龄又长,威望在朝野中甚高——这夺位轻轻松松,没费他多少力。 第329页 况且,这驿站传信,不比暗卫的灵通消息——也就是说,端王发兵之初,便就已经稳操胜券,还有空来给她这个质子寄信。 想到这里,楚照不禁毛骨悚然。 红枫紧张地盯着楚照看完那两封信,焦急道:「殿下,端王在信上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还想要……」 「不,」楚照的声音低沉下来,「他甚至没有提要求。只是告诉我,他要当皇帝了,慰问我在大梁这边的生活,仅此而已。」 红枫大惊:「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楚照答得果断,旋即起身问话,「还有其他事情么?」 红枫摇头。 「既然如此,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了。」 红枫欲言又止,还是答道:「是。」 楚照率先出去,便又看见翠微站在门口驻足,便招唿了她道:「你的行李可都打点好了?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翠微见楚照出来,面色愁容却依然不消。 楚照忽而想起适才她想问自己什么,便道:「你可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正是,我想知道,最近我们国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翠微紧张四顾,压低声音发问。 看来她还不知道大雍国内发生的剧变——的确,短短几月,皇位屁股还没有坐热,便又被杀的新皇,也不多见。 楚照大致一讲,翠微目瞪口呆,小声念叨:「怪不得,怪不得。我说呢,我都快有四个月没有收到姐姐的来信了!」 「要是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翠微便自顾自地去一旁抹眼泪了。 楚照不禁喉咙一哽——她还记得,当初她和翠微一同在青居院住着的时候,翠微便对她提起过姐姐。 这流落异邦的人,思念故国亲人,再正常不过了。 柏堂人不多,行李打点得快,很快也就收拾出发。 不料,红枫说什么也要跟着楚照一同上马车。 「我知道这是公主殿下的车乘,只不过属下是真的有话要说!」 楚照拿她没办法,待二人落座,红枫便补充道:「说起来,端王能够短时间内篡位,必然少不了那块令牌的功劳……」 「哪块令牌?」楚照凝眸。 红枫所说的那块令牌,便是何桓生那日给她的那一枚的上部分——没有海棠花纹的那一块。 「那令牌是我大雍传国之物,如有之则可为帝,」红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她看着楚照,一字一顿道,「只不过,这块令牌,从未完整。」 楚照盯着她,一字一顿回道:「另外半块,在我手中。」 第160章 邪祟 听罢,红枫面色陡然一震:「您是说,另外半枚令牌,在您的手中?」 楚照点头:「正是,是何桓生上次给我的——那次宫变,他杀了太子。」 红枫又是一愣。 这事关太子之死的消息封锁得极其严密,饶是她们同处宫中,也猜不到太子已经死了。 「他竟然,他竟然杀了太子……」红枫喃喃道,「我原本以为,太子殿下如今还被关在天牢某处呢。」 「他死了,这次皇帝回来,想必就要将这事公之于众。」 红枫面上笼着一层忧色。 短期来看,太子死了,这对于公主来说是一件好事——想必何桓生也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才果断地杀死了太子。 可是长远来看,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公主殿下,又很难不招惹上怀疑,尽管那天正是大婚之日。 红枫还是颇为讶异,没有想到剩下半枚令牌竟在楚照手中。亦即是说,这令牌原本应当是楚沧的东西。 但二人均是质子,身份并不高贵——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楚照看出红枫疑惑,却没说什么。 她自然不奇怪——毕竟书中设定如此,那都是主角待遇。 二人又闲谈了些别的。 忽然间,红枫像是想到了什么,掀开了车帘,觑了一眼门外,看见那高门府邸,便探出头去叫了车夫:「师傅,再走慢点!」 「啊?」车夫惊讶转头。 不过楚照知道红枫要做什么。 红枫果然对着楚照笑了笑,然后纵身一跃下了马车。 毕竟这六檐华盖马车还是公主殿下所有。 柏堂一行人到后,王姨便主动地迎了上来,领着这些人往内宅里面走。 楚照的东西也一併交由她们安排了。 说起来,卫云舟去哪里了? 抱着疑惑,楚照开始在宅院中转悠起来,找人的同时,顺便也瞧瞧风景。 假山喷泉,一应俱全。屋宇层瓦叠重、石壁青灰泛白,不似宫中金色鎏顶、朱色宫墙,却自成一派。 转身间,她便看见风雨游廊口立着好几个侍女,似乎是在等候什么。 楚照好奇走近,一穿水红色褙子的侍女便示意楚照站定。这侍女楚照认识,是唤作春桃的。 春桃小声道:「还请驸马留步,公主殿下如今在里面同人说话呢。」 「同谁说话?」 这乔迁还未到半日功夫,怎么就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 况且,此前卫云舟也告诉过她,这立府便立府,不做宴请。那些要送礼来给公主府的,她都一概回绝了。 春桃回道:「这是此前宫中的一个嬷嬷,她早就不在宫中了——身体不好,公主殿下请了她几次,她都不曾进宫来,说是不喜欢后宫里面的环境。」 第330页 后宫的嬷嬷?想必岁数已经不小了。 「她来做什么?」 「这嬷嬷,以前好像是皇后娘娘的旧人吧……」春桃微微皱眉,「别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能知道这嬷嬷是皇后娘娘的旧人也就够了。 楚照心中已经猜出一二——说起来,卫云舟当是一直在调查先皇后的死因才是,如今她既然选择出宫,想来定然知道了什么。 春桃还是第一次同驸马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劝说道:「驸马不用着急,殿下还在里面同那嬷嬷,嬷嬷说话。」 看出她的紧张,楚照宽解道:「我就在外面等着。」 春桃这才舒下心来。 约摸半刻钟功夫,那门便被推响,走出一个穿深灰色褂子的瘦小女人。 她一出来便对上了楚照的视线。 是个精明的婆子,手脚利索,相当干练。 手脚还方便,这不进宫的理由又少了一条。 嬷嬷上下打量了楚照一眼,瞧见此人穿一身月白色直裰,腰间白玉、令牌,温润如玉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而这里又是公主府。 她心下忖度,登时脸上便绽出笑容来:「老奴参见驸马。」 楚照微讶。 那嬷嬷继续笑着道:「公主殿下如今在里面,恕老奴适才叨扰了好些时候。」 说着说着,她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手里面似乎还攥着些东西。 楚照进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侍女的小声念叨:「公主殿下一定是赏了严嬷嬷东西啦!你看她笑得那么开心,」 说的也是。 待楚照进门时,桌上还放着一紫砂茶壶,适才同刘嬷嬷饮毕,茶碗里面还剩下些大红袍。 卫云舟以手支颐,像是在思考什么,并未注意到楚照到来,一直到耳畔喷洒来热气,还有轻音叩耳:「公主殿下,这又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嗯?」卫云舟一惊,勐地回神,嗔怪似的看了楚照一眼,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注意到窗外斜洒进来的日落余晖,话又转了弯:「没想到驸马还是识路的。」 楚照笑嘻嘻道:「我的确识路,就认识出宫到这里的唯一一条路。」 「哦?」本不欲追究此事,卫云舟还是突然来了兴趣,她发笑,「要不是我几次出宫碰见你,我就勉强一信。」 楚照:…… 她尴尬地咳嗽两声,靠近她坐下,好奇道:「刚刚那婆子,是谁?」 「是我母后从前身边的故人,」卫云舟顿了顿,抿了口茶,缓道,「只不过她没有待多久,我母后尚在世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开了。」 楚照:「那你召她来是为了……」 「我现在召她来,自然是在宫中召不进她来,」卫云舟眸光忽而暗淡下来,「宋扶央早就给我呈上这些宫人名册,这里面就这刘嬷嬷最为特殊——于是我便动了心思,派人去请她来,她推说她手脚不方便。」 楚照眼前立刻出现那婆子刚刚利索的模样。 果然是託词。 「不过,你刚刚应该也看到了吧?」卫云舟弯眸而笑,「她行走的样子,还有那拿奖赏的样子,可不像是手脚不方便。」 楚照点头,直入正题:「所以,宫中究竟是有什么,才让她不肯来的?」 「一言以蔽之,有鬼。」卫云舟倏然放下茶碗,磕出声声脆响,「她们说,皇帝的后宫有邪祟之物。」 邪祟? 楚照骤惊——如果真是邪祟,那岂不是便印证了她此前堪称「无根无据」的话。 亦即是说,那所谓明珠连柱的玉坠,本身便是邪祟之物。 只不过,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事情真相,恐怕也只有去问他本人才知道了——须知,在原书剧情中,朝徽帝濒死之际,仍在否认自己的罪行。 他指责她听信了楚沧的谗言。书到大结局,大反派自然是早死早好,一句话都不多留的,登时便一剑封喉,尘埃落定。 楚照皱眉:「既然如此,殿下可是相信了?」 卫云舟目光倏然变得沉静起来,里面像是蓄着一汪水:「这说法,我早就听过。不过,我以前不信。」 言外之意,那就是现在信了么? 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那日推心置腹之事犹在耳畔,她不会忘记,她更不会忘记。 那滚热的大红袍热气逐渐消失。 卫云舟终于开口,打破了二人的寂静,她主动伸过手来,握住楚照的手,柔滑的触感抵在稍微粗粝的肌肤之上。 痒。 二人难得享受这种宁静的时刻。 她先是用指尖滑过,细细摩挲,紧接着便是覆盖了自己的手——如此这般,才能让十指相扣,指缝缠绵。 楚照不明白她今日为何突然这般,但仍旧是安心地受着,任她施为。 余晖销成一片绚丽红色,透过菱花窗棂,映在房中。 指缝缠绵,卫云舟挑眉,晃了晃相扣住的手,「你宁愿这样让我握着,都不过来靠我近点?」 这句话说得颇对,楚照这才拖了那条板凳过来,二人这才相近。 「你知道吗?」卫云舟的声气开始变得柔和起来,像在回忆,「这所谓的宫中邪祟,自打我记事起,便有这样的耳闻了。」 邪祟与皇帝有关么?与他的那块赐玉有关么? 想了想,楚照道:「那你以前,一定查过。」 第331页 「查过什么?」纤长白皙的手指,如今已经飘到了楚照的腕部。 楚照:「我猜想,殿下一定查过……先几代皇后如何去世的。」 卫云舟没作声,然后楚照便觉手腕一阵力道。 她知道,这是卫云舟在答应她的话。 楚照追问:「所以,怎么样?」 「恐怕这宫中还真的有邪祟,」卫云舟松开楚照的手,站起身来,笑盈盈地望着她,银辉洒落眸间,「无一例外,这几位皇后全部都去世得早,还都是这玉的『功劳』吗?」 卫云舟迎着月光,向门槛处走去,缓声道:「歷代以来,这玉便是只传给皇后之物——说来好笑,我那皇祖母,还心心念念着这块玉佩。那日大婚,我没戴上这东西,她都怕我丢了。」 她的声音愈发轻渺起来,明明人在眼前,却有如雾罩:「得不到的人想要,得到的人却在为她担惊受怕。」 紧接着,便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静。 的确如此。 朝徽帝显然知道些什么,他明明可以将这玉收起来,却偏偏打着怀念皇后的名头,将它送给了卫云舟。 偏偏他放心大胆地让她摄政。 「想来,这便是我父皇的后路,」卫云舟沉眸,「你觉得呢?」 楚照「嗯」声。 倏尔,卫云舟转头,衔接上楚照目光,她勾手示意她靠近,在她的唇边轻轻落下细吻。 「我碰见最好的事情,便是遇见你,对不对?」 「难道我便不是了?」楚照失笑。 卫云舟皱眉,眸光在楚照眉宇间流连片刻,然后眉头便忽然蹙起,「你必须是。」 「是是是,我必须是。」 念在驸马这么诚恳的份上,公主还是大人有大量,没肯将前者赶去流浪街头。 明月跻上飞檐,照出绡帐内起伏身影。 第161章 口谕 靖宁公主出宫立府,罢朝五日,与此同时朝徽帝东巡名山回京。 皇帝巡六处名山,又访数十处道观,为这些道士加官进爵,又引进宫中,令入炼丹所。 毕竟浩荡巡游,皇帝中途还临幸过几州。 此番皇帝回京,口谕也已经提前传给礼部。皇帝在京回宫,亦是相当浩荡。 十匹膘肥体壮、油光发亮的黑、白、赤色马开路,身披数道黄绸;禁卫列于队中,贴身保护皇帝安全;皇帝则安坐玉辇之上,隔着珠帘扫过攒动的人头——是京兆尹派来的衙卫,除此之外,还有城卫,总之,能被使唤来的都来了。 他要在所有人面前出现,但是亦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是时候了,朕也的确应该让他们认识到……这真正的皇帝,究竟是谁」他默念,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心中忽然一动。 「停一停!」朝徽帝想起一事,拨开珠帘,叫停车队。 应昆手捧着拂尘,走在玉辇前面,闻言不禁一颤,立刻回过头来,对着朝徽帝点头哈腰道:「陛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按说,适才的行进一切都在规划之中呀! 朝徽帝虚了虚眼睛:「朕想知道,这车队,可要路过长信街?」 「啊?」应昆迟疑片刻,没给出答覆。 但是没给出的答覆,便是最好的答覆。 这长信街多是簪缨世家,高门贵人,平素也都清净得很,皇帝巡游回宫这么热闹的事,自然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应昆看出朝徽帝面色难看,急忙劝解道:「陛下如是想要去,臣这就吩咐下去——」 朝徽帝摇摇头,「既然一切都是定好的,不去了便是。朕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看看朕的女儿,还有朕的那个女婿,你觉得呢?」 目光泛着阴鸷,他似乎又有什么打算了。 应昆汗流浃背。 看样子,陛下一定又是对礼部那些人产了隔阂。这些人想图自己清净,便未安排皇帝从长信街游过。当然不提还好,眼下紧急的事情,分明就是皇帝记挂起来此事。 应昆想了想,他平日也收了这些人不少好处,不妨帮他们美言几句,便道:「陛下,这长信街素来就没什么人的,高门深院,他们都闭门不出;况且,百姓他们又不往那边走,您要是过去啊,还见不着这么热闹的景象呢!」 言罢,应昆便朝着皇帝一顿笑。 朝徽帝也对着他笑,阴鸷的眼神似乎柔和下来。还不等应昆松一口气,皇帝的面色骤然一变:「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改道长信街!」 他一声厉喝,差点把应昆吓得魂飞魄散。 他双腿一软,知道朝徽帝再说一个字,他便会跪下,便屁滚尿流地往前面奔逃,号令他们改道长信街。 朝徽帝心中怒气郁积得愈发多了起来。 看来他这寻仙问道,是把自己的威严都丢得差不多了。连应昆这种跟了几十年的人,都敢这么妄自左右他的心意了? 去,的确是临时起意。 风闻消息,一向静谧的长信街整街都像是受了震动,纷纷整顿了衣裳,叫出全府上下老幼,不由分说地便出来迎接。 这其中明白事的知道,皇帝此次回宫,原定不经过长信街,如今却下了令过来,必然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才开府的公主府,自然也不能免。 卫云舟和楚照收拾毕,便走到门口,安心等待。 也不知皇帝什么时候过来,听流言说,皇帝要最后才途径此地。但是,等是要等的。 第332页 如今日悬当空,愈发热了起来。热得人头皮都密密地铺了一层汗,只不过大家都不敢妄动,生怕皇帝突然而至。 这变相是一种惩罚。 只不过皇帝没来,大家都还有空闲聊天的时间。 楚照同卫云舟还有两人聊天的私密空间。 「说起来,陛下这次回宫,他想要做什么?」 卫云舟想了想,道:「他之前致信于我,让我安排了太子出殡一事。然后呢——」 「然后什么?」 卫云舟适才还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泛起笑意,她弯眸看向楚照,问道:「你当真想知道?」 「当然。」 她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让彼此知道的事情? 卫云舟故作深沉地点头,目光清灵,金辉转漾其中:「他倒是问我,问我这雍国来的皇子,有没有什么不轨之图?」 顿时吞声。 「我倒是一直在想,如何试探,」卫云舟脸上笑意愈浓,「既然驸马问起,那我正好就说了。所以,你可有什么不轨之图?」 「目前嘛,倒是没有什么不轨意图。」 卫云舟笑得更加粲然,「那就好,所以我才一直没有问的嘛。」 楚照:…… 要不是心知这大雍局势陡变,楚照真的会怀疑,这是卫云舟心血来潮,又想起来折腾她的事情了。 日头逐渐攀升,愈发毒辣起来,照得人汗湿鬓边。 除却公主府外,其他门第的人也都等得不耐烦起来了,开始小声地抱怨起来,「这皇帝到底去哪里了?传个消息过来,快两个时辰,要把我们烤死在这里!」 「逆子,慎言!」一白须老头回头责怪自己的小儿子,「这话要是给陛下听到,我们全家老小,眨眼间人头落地!」 那男子还冷笑了两声,一副轻蔑样子:「父亲啊,您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又没有其他人听到,他能拿我怎么着?」 「总之不行!你若是再是妄言,之后,老夫定然家法伺候!」 那纨绔皱了皱眉,忍气吞声将所有的话咽下肚子里面。 行吧,这老顽固!这么热的天气,他还要跪在外面,也不知道那皇帝老儿究竟什么时候过来呢? 长信街这些人狠狠地在太阳下面吃了一个狠辣的苦头,终于听见了远处响彻的马蹄声音。 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陛下终于要来了。」 说着说着,她还理了理自己的衣裙,擦了擦鬓边渗湿的汗水。 时候已经不早了。 公主府的还多个心眼——这长信街上就一处和皇帝有亲戚关系,而且还是至亲,说不定陛下要进府一坐呢? 只不过这些想像全部都被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音踏得粉碎,一侍卫骑马奔驰,气喘吁吁,甚至来不及换气,便直接道:「陛下遇刺,正在搜寻刺客,如今陛下已回宫去,便不劳烦各位了!」 「啊?!」 「哈!」 各类反应层出不穷,不过大家最关心的当是皇帝的身体状况:「那陛下可有伤着?」 那侍卫拉了马的缰绳,头盔下层层汗珠借着日光,折射耀光。他顺了口气,这才颇为骄傲道:「各位放心,龙体无恙!」 「哦!」 大伙们恍然大悟。 只不过,这样的一声「哦」中,包含的情绪自是千千万万种。 听说皇帝不来了,楚照第一个起身,恹恹道:「哎呀,我还以为他路过公主府,还要顺势进来看看呢。」 她们自然也热得汗湿淋淋。 「怎么,驸马可是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卫云舟闻言,一边擦去自己鬓边汗珠,一边发问。 楚照答得相当真诚:「当然了,我刚刚可想了好多种。」 要是那皇帝老儿来了,定然先抓着她一顿质问。 自不必多想的事情。 卫云舟却盯着她发笑,说道:「那你还是先别忘记的好,马上就又会派上用场。」 楚照大骇,不过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好吧,殿下果然想得周全。」 皇帝遇刺,圣驾惊而回宫。 昏暗的书房,皇帝翻过案上那几道奏摺,语气冷得像是能够掉出来冰渣子一般:「查出来了吗?」 应昆如今跪在下面,颤颤巍巍道:「陛下,没有,找不到更多的人了。」 虽然荒唐,但也确实如此。 当时刺杀之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像是有人因为站位问题互相推搡起来——一直到圣驾将至,他们都还没有停止争吵。 那侍卫自然也不含煳,便准备立刻动手制服这些刁民,不成想却疏忽了防卫,恰在此时熘出来一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摸出袖中藏刀,飞向皇帝。 朝徽帝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坐稳这个皇位,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的——那刺客似乎有些猖狂,甫一近身,便被皇帝贴身侍卫制服。 他起初以为那刺客计划不周密——直到他看见适才呈上来的东西,一块法尺。 雕刻了二十八星宿,还有日月花鸟,当然,还有夜泓观的象徵——一泓深水。 应昆战战兢兢地说完话,甚至不敢抬头,大气不敢出一口。今日他又为长信街的那些人说了话,如今又找不到刺客半点消息出来,他生怕自己人头落地。 他心底骇浪滚滚,却因为朝徽帝遽然一声「无妨,起身」骤然消散。 第333页 应昆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了皇帝一眼,舌头却仍在打结,说不出完整的话:「陛,陛下……」 朝徽帝冷笑一声,眸光放向更远处,落在清辉月光。他拿出那块法尺,随意一丢掷,一声脆响。 应昆见状,心中一惊。 「陛下,陛下,这是夜泓观的……」 朝徽帝打断了他,「正是,又是那臭老道,他是想给朕一个下马威呢。」 皇帝走下台阶,软履踏过那个法尺,语气森寒:「不错,朕这次东巡,也是要给他做做样子看的。只不过,他的技艺稍微就显得拙劣了。」 应昆还是缓步过气,跪在地上,看着皂履走过他身边。 朝徽帝落地无声,他缓步,一直走到门槛处,像是想起来什么,吩咐道:「你先起来吧。」 应昆迭声谢恩,这才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好在书房干净。 他毕竟还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说什么还是要跟着皇帝出去的,尽管他今日冒犯了皇帝。 没想太多,应昆便转身追上皇帝,皇帝已经跨过门槛走出去了。 应昆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那,既然这杀千刀的刺客又是夜泓观所为,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不能帮皇帝做决定。应昆再次警告自己。 「当然要做什么了,」声音发出的时候,连带着月色都变得苍凉了好几分,「那死老道害死朕的儿子事情还没有完呢。明日上朝,便可发丧,东宫停灵,择日出殡。只不过,这地方嘛,那就有些讲究了。」 应昆忙问:「什么讲究?」 皇帝看都不看应昆一眼,径直迈步向前,道:「朕要让那座山头都给他陪葬。先把太子送去,紧接着再修陵墓也不迟。」 言罢,他还冷笑两声,笑得应昆心中直发毛。 太子已经死了这么久,饶是有特殊办法保护着,如今尸首也应该要开始腐烂了。而皇帝竟然还打算停灵东宫,真不知道这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正在应昆琢磨着的时候,皇帝又传了一道口谕下来:「说起来,今日朕原本去长信街看看公主、驸马,不成想却被那老道坏了这团聚美事,」朝徽帝仍未转头,他仰首,「明日下午,让楚照进宫来。」 应昆连忙答应。 他也听闻了大雍朝内剧变,这驸马的叔叔竟然登上了皇位。 相较楚照来说,楚建璋更加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得位手段不正,身份不对,除却国内反抗,这国外,自然也有觊觎的。 再小也是肉,也是值得蚕食的。何况大梁近年来和邻国的实力都在缩小。 「陛下,除了让驸马进宫,还要再准备什么东西么?」应昆跟在皇帝身后。 「不用准备什么东西,按平常接见臣子即可。」朝徽帝笑了两声,「哦,不行,还是得有些特殊的。只不过这个就用不着你准备了。」 应昆连忙应下,这次他可什么都不敢再问了。 对朝徽帝的「刺杀」之事早有安排。 孙檐设下此计后,便连夜奔赴雍都盛京。 殿中灯火烁亮,楚建璋正把玩着自己手上的令牌,做工精细,歷久弥新,只不过,有些缺憾…… 楚建璋眯眸,思索着另外半块的下落。 「陛下还在看这枚令牌么?好是好,可是只有半块。」忽然飘忽一道声至,楚建璋立时暴起,欲准备拔剑斩来客,便见一白髯老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道,是来帮陛下的。」 楚建璋眉心依然拧成「川」字,手仍然按在剑上,气氛肃然。 只不过他心知这老道身手不凡,竟然能径直走入他宫中来。 「你有什么可帮本王……朕的?」刚刚登基,楚建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孙檐抚过自己的鬍鬚,笑嘻嘻递出一把法尺,「陛下要是看了此物,就应该知道老道是谁,也应该知道老道为什么要帮助你了。」 楚建璋低下眼睛,手中动作依然不肯松懈。 他看懂了,按剑的手,这才移开,开始去够那法尺。 他琢磨了片刻,眉心舒展,望着孙檐:「久仰了。」 朝徽帝灭道,这不是小事——那大火足足烧了几天几夜,尸山血海,早就是神州令人闻之色变的故事。 孙檐看楚建璋放松警惕,他也放松下来,径直坐在地上,颇为怡然自得道:「想来,陛下一定在想这半块令牌的下落吧?」 从他刚刚进来起,便一直对这块令牌多有关注。 「只是偶然一看,先生有何指教?」楚建璋岔开话题。 重要是重要,但是不能由自己告诉他。 「老夫我呀,是过来告诉你那另半块下落,」孙檐笑嘻嘻道,「如果您不在意的话,那老道走了便是——」 他缓缓站起身来,楚建璋一直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这个瘦弱干巴的老头。 羸弱的身形下面,隐藏着绝对的精明。 楚建璋还是被他说得动心了:「先生请慢,请……赐教。」 孙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陛下是识时务的人,可不像那大梁的昏聩之主。」 楚建璋盯着老头,眸子里面翻不出一点情绪:「大梁皇帝与朕还有姻亲关系,先生可不要妄言。」 「哦?姻亲关系?」孙檐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倘若陛下真的在意姻亲关系,又何必花那么多钱财,打点慎狄?」 第334页 「今年的慎狄,异动格外地多,还不到水草丰茂的季节,便已然南下,」孙檐还在不疾不徐地补充,「您说,这狄人后面,到底是谁在悄悄地给予他们支持呢?」 楚建璋面上风云变幻,心知这一切都瞒不过这老道,终于他败下阵来,低沉着声音道:「先生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孙檐面上仍然一副欣喜表情,「陛下到底年长,有些话我也就直接挑明了说。」 「你我的目的,其实是一致的——」 楚建璋:「何谓目的一致?」 孙檐:「我要那皇帝的命。」 「刚刚朕已经说过,朕与朝徽毕竟还有姻亲关系,朕的侄儿是他的女婿。」楚建璋还在试图掩饰。 殿中静默片刻。 孙檐这才开口:「但您想要的,不正是您侄儿的性命?」 楚建璋沉默,要是换做其他人来问,他定然不会同意。 但是这个老道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忖度片刻问道:「既然如此,先生一定有什么想法吧?你需要朕帮你做什么?」 这老道方才说了,他知道另外半枚令牌的下落。 孙檐笑眯眯地捋着自己鬍鬚,又恢復适才神秘莫测的样子:「我想要的便是那皇帝的,还有他所有孩子的命——如今死了一个。哦,我算过了,今日他应该遭了刺杀,只不过我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告诫他。」 「今日?」 孙檐点头:「不错,正是今日。陛下如是不信,等过段日子,便可知老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请先生赐教,剩下半枚令牌,如今在谁手中?」楚建璋缓步走下阶梯。 孙檐一字一顿道:「正好在您侄儿手中——」 楚建璋的瞳眸陡然幽深起来,旋即,他大笑。 「看来,朕这布局,还真是一举多得……」他笑得眉尾泛起笑纹,「那么,朕现在可要给大梁皇帝写信了,让朕想想,信的内容,究竟写什么好呢?」 孙檐提醒道:「陛下如今还没有正式向大梁宣告您即位的消息吧?」 大殿中洋溢着轻松氛围。 「你说的对。」 翌日早朝,太子死讯一处,朝野震惊。 大臣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 他们一直以为太子殿下只是抱恙,抑或是犯事被关押了起来——没想到,居然薨了? 太子卫洞南病逝,帝深念之,追谥「昭德」,极尽殊荣。 诏书中并未说明昭德太子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说了停灵东宫三日之事——这三日,要求宫中人尽皆缟素。 皇帝目光幽冷,扫过在场公卿:「还请诸位爱卿好好记得,因为,朕也要穿白色。」 众人吃惊,对视片刻便知道这又是朝徽帝立威之术。 除此之外,诏书中还有一处颇耐人寻味,昭德太子不葬皇陵,却藏夜泓山。但是听那诏令口气,似乎皇帝是想让整座山都变成陵墓,亦即是说,修另一个皇陵出来。 「我大梁十州五十四郡,这名山大河,有的太多了些,偶尔取一处,修修陵墓也是无妨。」 像是无心,但凡年长者,都能听出端倪来。皇帝这是明晃晃地又在报復人。只不过,这夜泓山早年一把火烧干净了后,道士全部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浣女樵夫住在山中。 真不知道,陛下此举,又是何意? 不管如何,诏书就这么颁下了。死寂的东宫,骤然又搅动了一池死水。 昭德太子停灵于此,层层白幡,宫人缟素,燃灯千盏,对着那道道白布包裹得像个虫茧一样的灵柩祈福。 而随着这道诏令一同到公主府的,还有应昆公公。 他本来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见人下菜。 公主殿下炙手可热,煊赫一时,他来公主府的时候,谦卑至极。 恰巧碰见卫云舟下朝—— 他的头埋得更低,行礼的时候,还尖声尖气道:「参见公主殿下。」 卫云舟睨他一眼,「不知道应公公光临府上何事?请进来坐坐吧。」 毕竟这太监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她大致也有个猜测,叫人泡上乌龙茶来。 闻言应昆忙道:「不用不用,臣喝口冷茶便是,公主殿下大恩。」 「一杯茶而已,还谈不上大恩,」卫云舟领他进了会客厅,随意问,「应公公所来为何?」 应昆道:「是陛下的命令,他让驸马今日下午进宫一趟。」 「只让驸马去么?」卫云舟挑眉。 应昆为缓解尴尬,还手捧着茶盏,手颤巍两下,紧接着道:「这是否只让驸马去,倒是没说……」 卫云舟忽然柔笑:「本宫今日才见了父皇,只是关心了他身体,然后他便有的忙了——匆匆回来,本宫还觉得甚是想念他。」 看来,公主殿下这是要陪着驸马一同进宫了。 「应公公,您觉得呢?」卫云舟脸上还是挂着笑意,不容反驳。 应昆喝完茶,便道:「公主殿下想念关心陛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陛下若是见了您同驸马一起,也会高兴。」 说的也是,谁家做父亲的,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女儿婚姻和和美美呢? 只不过公主殿下要跟着驸马一同进宫,自然还有别的考量——恐怕还是怕驸马受委屈。 第335页 有些话点到为止,应昆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谢过公主之后,便回去了。 「还请公公回去通报一声,说本宫会同驸马一起回来。」 应昆满脸堆笑地出去了,唿。 他这么做也没错吧? 楚照如今还在自己房中休息,很快便听得房门几声叩响。 还不等楚照说话,那门便从外面推开了。 能这么做的,自然便是卫云舟了。 她今日下朝换了头饰,只戴一支金簪。 「殿下怎么今日先来了?」楚照讶然,旋即起身,去挪来一把圈椅,「殿下请坐。」 卫云舟睨她一眼,倒也听话落座,道:「今日你怎么不来迎接本宫下朝?难不成,真是怕了皇帝不成?」 楚照无言以对,干脆俯身圈住卫云舟脖颈,「今日有些事情。」 「怎么不回答后半句?」卫云舟侧过头来看她,楚照耳尖又可疑地泛着绯色。 呃,的确是有点怕那老儿。 想了想,楚照还是道:「自然有点,怎么了吗?」 「怕他可不好,」卫云舟像是相当可惜一般,嘆了口气,「适才应昆来了府上一趟,你猜他来做什么?」 结合她刚刚进来所说,楚照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下文。 她尾音带颤:「皇帝让我进宫去?」 卫云舟点头,纤指磨过楚照下颌,再往樱红的唇边靠去。 「对哦,应公公来了,他说,陛下今日下午请驸马进宫一趟。」 楚照面色不虞,看着卫云舟那副高兴模样,她便更是有苦难言。 「就这么让我去,殿下不怕我出事?」楚照耷拉下嘴角。 手延伸得更长,将她后脑勺扣住,使之前倾,紧接着落下一个深长的吻。 「嗯,确实怕你出事,所以陪你去。」 第162章 交易 刚刚松开手,卫云舟本欲将人推开,却发现死活推不开人——楚照眉眼带笑,仍然抵靠在她身边。 卫云舟警觉,缓缓开口:「你怎么了?」 「没怎么——」楚照摇摇头,便又欺身而上。 她的舌头灵巧地重新撬开牙关,却不长驱直入,而是绕着对方的舌头转圈。 感受到再度扑面而来的灼热,卫云舟像是中了蛊,情不自禁迎合时,适才的撩拨却戛然而止。 恍若蜻蜓点水一般轻吸过后,便骤然离开。 卫云舟赧然,知道这是欲擒故纵却仍选择中计追上,哼吟声从唇齿间泻溢出来,缠连出湿润银丝。 这场你来我往的暧昧,这才告终。 卫云舟看着楚照,任她拿着绢帕,擦去自己肿胀红唇边上的水液,开口道:「看来我说的不错,果然很有进步。」 楚照只是笑,不做声。 「走吧,我也去换件衣服,」卫云舟转身,「好去看看我的父皇。」 虽是靖宁公主出宫立府,但是她的车驾仍然在宫中畅行无阻。 除却皇帝以外,便只有太子和她有这种特权。如今太子薨逝,也便剩下她一人。 楚照正掀帘看着窗外,宫卫视若无睹,甚至还对着车驾行了礼。 卫云舟偏过头看她:「在看什么?」 放下窗帘,楚照这才答道:「免检。」 「嗯?」一瞬间疑惑后,卫云舟便明白了楚照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伸出手握过楚照的手,手指勾勒着她的掌纹走向,挠得楚照心痒。 「免检?看起来你意见很大。」 楚照叫苦不迭:「那我肯定意见大啊,以往我都是偷偷摸摸出宫,这事情的转机还是在……」 说到这里,楚照就吞声了。 卫云舟却不依不饶,还在她掌心画圈,问她:「事情的转机在什么地方?」 卫云舟又开始笑得无辜,显然她知道这转机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赐婚之后的事情。 楚照沉默几息,一副无奈样子:「你都知道,何必问我?」 「那我要说,我偏不知道呢?」她眨了眨眼睛。 二人本人就是相邻而坐,手还没从对方身上挪开。卫云舟轻而易举地就紧贴着楚照的耳垂说话,气流轻轻拂过,照旧吹的人心痒。 「不知道那就算了。」 卫云舟鼓腮,下颌抵在楚照肩窝,威逼利诱道:「真不告诉我?」 「殿下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了。」 卫云舟冷笑一声:「我说呢,比起异国来的,像你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就是应该查查。」 楚照一时语塞。 不错,自从那次共浴后,卫云舟倒是有空便问些她原本时代的事情——总之,有问必答。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楚照说了,卫云舟都认认真真地听了。 楚照有一次问她:「说起来,你怎么不问我女人喜欢女人的事情?」 卫云舟愣了愣,道:「我为什么要问?」 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就是,你不觉得奇怪?」楚照斟酌开口,这话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有些别扭。 那次她的回答,楚照记得清清楚楚。 「单论旁人,或许奇怪。」卫云舟几乎没怎么犹豫,「但是我就是喜欢,似乎是本就应该喜欢一样。」 这答话真是诡异。 不过也正像她说出来的话,众星拱月一般长大,世上从未有她求之不得之物——在她的世界,自然有自成一套的运转规则。 第336页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尽管有特权,但还是得下车走一段路。 帘外传来车夫的喊声:「公主殿下,侯爷,到了!」 「这就来。」 公主驸马情深意笃,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下个马车都关怀备至。 宫门外早就有个瘦白的小太监满面笑容地等候着:「参见公主殿下,侯爷,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臣来。」 「嗯,好。」卫云舟淡淡应声。 那小太监虽然面上不显,但是走在前面,还能看见他双腿战战的样子。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长公主,饶是已经换上常服,他还是吓得不行。 真不知道那驸马怎么受得了。 好在路途不远,小太监将人领到书房门口后,便藉故告退了。 看着那小太监匆促离开的背影,楚照看向卫云舟,笑她道:「一路上我看他都吓得不行,公主殿下还是太兇勐了些。」 「没事,总有人受得了。」卫云舟弯眸。 楚照深以为然地点头:「嗯,说的也是。」 应昆也早就等候多时,他上前一步,先行过礼,便道:「二位还请在门口候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要见这皇帝一面还是不容易。 「有劳应公公。」 应昆如沐春风一般笑着,快步走进殿中,向朝徽帝通报:「公主殿下同驸马,如今都在门口等候。」 皇帝写字的动作停顿下来,他眯眸,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 他明明只召见楚照,怎么这公主也跟着来了?他 「好,让他们进来。」 二人并排走进,便觉这御书房中气氛森冷。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主导氛围。 「儿臣见过父皇。」说着,便是一套全礼。 皇帝瞧着,愣是等二人行完了所有的礼节。 「好了,免礼平身吧。」这时候,皇帝才大手一挥,示意二人起身,「朕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甚是想念。」 卫云舟面上浮起笑容:「儿臣亦然。」 楚照只是站在旁边,也客套答了几句话——她本来就心中有数,路上又得指点,如今应付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 「昨日朕本想路过长信街,进来看看你们两个,可惜碰见了刺客,这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皇帝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阶下二人表情。 楚照却在心中讶异。 这皇帝居然还能面上带笑,那可是行刺——如果行刺成功,现在在这里的便不知道是谁了。 而他竟然毫不在意。 他不在意,做女儿的自然是要关心:「父皇可查出来那刺客是何人?这京中还有没有他的同谋?若有需要,儿臣……」 「不必,你代朕监国日久,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朝徽帝笑眯眯地看着卫云舟,「年年都有这种送上门的刺客,自以为能够搅动风云,不过尔尔。」 话里有话,而且他也没说这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他平素得罪的人太多,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 卫云舟同样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父皇英明。」 气氛依然凝重。 皇帝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二人,转而在开口之际,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 「说起来,朕一直觉得,天家该有不同的感受,」他的语气显得悲怆,「只不过时至今日,朕才觉得,朕比那些平头百姓更为可怜。」 二人俱是不做声。 「可怜你的皇兄,被奸人蛊惑,听了那夜泓山老道的鬼话,竟敢反抗起朕了,他是真的天真,不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恩赐,」朝徽帝一字一句都说得极重,「要是没有朕,他什么也不是。」 这话适用于他,也适用于她们——楚照皱眉,心中骇浪翻腾。 这皇帝是在借太子之死来敲打她们呢。 「只不过这些并不是什么大事,」皇帝的语气又变得更加伤感,「朕如今伤心,这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舐犊情深』。现在,他的尸体停灵宫中三日,你等二人,还是应该去看看。」 要缟素,要守灵。 「是。」 将这事吩咐安排下去,朝徽帝才另起话题:「还有一事,那就是民间一句话,『女大不中留』,朕现在才是深以为然呢。」 这话倒是让气氛活泼起来不少。 卫云舟抬头,尴尬地牵动了唇角,恰好迎上皇帝目光。 「应昆!」皇帝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应昆,「你说说看,朕是怎么传的口谕?」 应昆赶紧回答:「让驸马进宫来。」 「让驸马进宫来,」皇帝意味深长地复述了一遍,「靖宁还真是不放心,生怕朕把你这好夫婿吃了不成?」 「父皇这是哪里的话?」卫云舟笑得无辜,像是皇帝冤枉了她一般,「父皇离开这么多月,儿臣甚是想念;何况昨日遇刺,今晨早朝忙碌,自然是分外牵动儿臣心绪。您要驸马进宫,却不让儿臣进宫,这合该是儿臣觉得伤心了!」 闻言,皇帝哈哈大笑:「好好好,那朕就信你一回。」 他便是这样,非要从卫云舟口中说出来才肯觉得舒心。 气氛一下子活泼愉快不少,此后皇帝一直高兴,还问了二人一些公主府中的生活如何,如有需要,尽可朝他提出来。 第337页 一一答过之后,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等等,靖宁先走,驸马,你且留下,朕有话要对你说。」皇帝饶有兴味,「毕竟你同朕都是男人,有些话,还是要私下说说。」 楚照咳嗽两声,这才收回脚步。 行吧。她偏过头,一脸哀怨地看了卫云舟一眼。 毕竟这还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两人再黏煳也不敢怎么调情。 卫云舟露出一副「你好自为之」的表情,路过她身旁的时候落下一句「宫门等你」,她也便走了。 等到卫云舟走了,楚照这才转身回来,看着皇帝。 她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脸上的表情,由刚刚慈父一般的表情,嘴角弧度慢慢压下,逐渐变成起初森冷的样子。 果然,不管怎么说,都还是要亲生的好啊。 好在楚照还能忍受,她就这么站着,亦是不惧。 皇帝就这么和她僵持了好一会儿。 倏然,皇帝才开口笑道: 「怪不得朕的女儿喜欢你,如此护短,殿下还是颇有几分本事。」 护短? 看来这皇帝还是妒忌上了。适才卫云舟没走的时候,他便直接挑明了说。 「没有让她来,她还是要跟着来,」皇帝淡声,「是害怕朕对她的好夫婿做什么,还编出一些话来哄朕的开心。」 言罢,他还笑了两声。 适才卫云舟说话的时候,他反应可不是这样,而是相当开心的样子。 应昆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只顾把头埋得低。 陛下实在是不给这位驸马面子,他这么说,楚照要怎么回復呢? 不过,如是皇帝根本没有打算让楚照回答,那便是另外一个事情了。 「这靖宁公主,乃是我大梁唯一的明珠。如今朕将她赐予你——九皇子,你莫非没别的想法吗?」 九皇子,乃是楚照在雍国的排位序列。 亦即是说,朝徽帝如今现在将她作为雍国血脉来对待。 「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走了下来,他的身量和楚照相当,但由于年老,身板有些佝偻。 「你那皇叔,杀了你的哥哥,你可曾听闻此事?」 说不知道的话,未免太过虚假。 楚照答道:「今晨才得知此事。」 「嗯,」皇帝满意于她的诚实,点头,开始在她身旁转悠起来,「你那皇叔说你的兄长得位不正,要匡扶皇室,到头来,却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 他得位自然不正。 只不过朝徽帝毕竟是邻国皇帝,他关心这邻国皇帝得位手段如何,只是为了搅动风云,他也想要凑进来分一杯羹而已。 自即位起,他便觊觎邻国,几次征伐下来,最终让邻国俯首做诸侯,送来两个质子——只不过近年来,二国国力差距正在缩小。 好的时候是诸侯,不好的时候便是西皇帝见东皇帝。 朝徽帝一直苦于找不到什么理由,如今他有了,还有相当的理由。 踱步声停,朝徽帝站住,看向楚照: 「朕以为,驸马的那皇叔,论起血脉来,应该没有你近吧?」 楚照敏锐地觉察到他换了称唿。 适才是九皇子,如今又是驸马。前者道她血脉,后者又说明她与他的关系。 她是他的女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自然要帮他做事了。 「不知道九皇子意下如何?」朝徽帝笑意盎然,「朕相信,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楚照喉中嘶哑,她点头:「听凭陛下吩咐。」 「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哈哈大笑,转身往台阶上面走去,「行了,你快出去吧,一定有人在外面等你。」 这话还是酸熘熘的。 第163章 体谅 是年夏六月,太子病薨,帝甚哀之,追谥「昭德」,葬于夜泓山。令于宫中停灵三日,宫内宫外,人皆缟素。 停灵是停灵,这朝依然是上着。 因着有诏,百官上朝时,外面都拢了一层素白衣服。 官员和太子不甚亲密,但卫云舟可不一样——穿了斩衰,衣边不缉,髮髻仅由一根红木簪子梳起。 皇帝不曾脱下龙袍,只不过装饰也变得素起来,他未戴冕旒,发冠亦是白色。 平日里金碧辉煌、热热闹闹的宣政殿,这几日都将是死气沉沉的。 众臣自然不习惯,这么多年以来,哪里听说过这种皇帝为儿子服丧的?但话又说回来,连皇帝都服丧了,他们这些人自然免不了。 虽然心中有些不耐,但好歹时日不会持续太久——据悉,也不过是十天左右时间。 朝徽帝扫视群臣,淡然:「有本,便启奏。」 粗略看了一眼,这些人倒是听话。该穿的都穿了。 他们可不敢不听话。 皇帝一回京便遭遇刺客,只不过他甚至毫不在意,诏令是一道一道地下,也不知是在威慑何人。 细心的人倒是从其中看出了些端倪,这太子谥号「昭德」,自然是美谥,想来陛下也是喜爱着他的。 但是却未葬在皇陵,反倒是去了夜泓山。这山可同朝徽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虽然诏书上面没怎么提到,但是有心人倒是都能猜到,想必这太子殿下的死,和那些道士有些联繫。 先是有几个闲官,上了几本无关痛痒的奏摺,皇帝粗粗点过,便又问群臣:「诸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无事的话,那朕可就有话要说了。」 第338页 皇帝似乎急于要说此事,众臣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诸位可能不知,我们邻国,如今正在遭受内乱。」他笑了起来。 大臣中还确实有不知晓此事的,发出疑惑声音。 这大梁地域南北纵横,四面接壤,那邻国可就有些多了,是哪个邻国? 朝徽帝看出有些人不解,便道:「是我们的姻亲国。」 「哦!」有人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 说邻国他们不知,这姻亲国三字一出,大家自然知道。 于是乎,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队列之首的靖宁公主身上。 她今日亦是缟素,面容凄冷,显然是因为皇兄的过世而伤心过度——看来这平素叱咤风云的摄政公主,还是颇有人情味的。 大家原本以为她和太子殿下素来不睦。想来这并非兔死狐悲,而是人之常情。 并不是太子去世,公主便能独揽朝政这么简单。陛下已经收回了西郊大营的兵权,看如今局势,又是想要整顿朝纲之态——公主最终也只能是公主。 卫云舟似乎浑然不觉,未曾察觉众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惶然抬头,眸中似有晶莹闪动:「啊?」 朝徽帝这才开口:「那雍国端王楚建璋弒君,杀了他的侄儿——也便是我朝永乐侯,驸马的兄长。」 群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这大雍新帝才即位没多久,哪里知晓享国还不到三月,便直接去了? 「端王是宪宗最小的儿子,」朝徽帝缓缓道,「立嫡为长,若无子,则兄终弟及。不知道,诸位怎么看?」 若论平时,自然是别国政事,不予干涉——但朝徽帝刻意强调了「驸马」的身份,这其中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白了,皇帝是铁了心要管此事,要弥补他未曾攻下雍都盛京的仇。 大臣中马上就有人站出:「那端王谋逆,大雍又为我国姻亲,这自然是要予以帮助的。」 皇帝先是不做声,很快又从文武官员队列中站出来几个人,纷纷同意,意图劝谏皇帝出兵。 「端王新立,定然不稳——此时出兵,我们更是师出有名。」 卫云舟只是伫在原地,未置一词。 这些人倒是将她的婚姻作为垫脚石,是他们出征的名号。 眼见得这么多人贊同,皇帝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好,既然诸位都这么觉得的话,那这事就暂且定下。」 「吾皇圣明!」 皇帝垂落目光,却发现卫云舟面色依然悲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不知靖宁意下如何?」 空气陡然沉寂下来,大家再度看向卫云舟。 的确,这名头都是因为她的夫婿而来,她却一句话都不说。 「若是儿臣及儿臣夫婿,能为国献上绵薄之力,便是最好。」 皇帝「嗯」了一声,抬起眼来,扫过群臣,「那么这件事情,哪位将军可堪大任?谁去统领西郊大营?」 倏尔兵部侍郎站出:「陛下,臣斗胆……」 声音带着颤。 这可不是要说他愿意担下此任的好话。 「说。」 那侍郎强定了心神,面色难看得紧:「陛下,这北境慎狄频频来犯。昨日接到数封军报,请求朝廷增兵。」 北境告急,需要增兵——换言之,这齣兵西边的事情,便就没了着落。 要解燃眉之急,这西郊大营的士兵,自然应当去北边。 「北边是北边,慎狄不是年年南下么?」皇帝阴沉下来。 那侍郎声音一哑,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皇帝一声令下:「陈将军,从今日起,你便任西郊大营统领,即日便可奔赴西境,调度由你。」 「是。」陈将军应声。 那侍郎喉头滚动,皇帝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慎狄年年南下叨扰,从不见你说什么。这北境还有镇北侯一家镇守,不必忧虑!」 说罢,皇帝便大手一挥,示意退朝。 君权至上,皇帝执意要做,那便是必然之事。 见皇帝心烦如此,其他人更是一句话不敢说,纷纷退下。 只不过,皇帝叫住了卫云舟:「靖宁留下。」 待到所有人走后,皇帝才让她走到殿中来。 父女对视,端坐御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想要从那似乎泪眼婆娑过后故作坚强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你可怨朕?」声声沉重。 卫云舟敛眸:「适才儿臣所说,便是心中所想。」 能为国效力,是她的荣幸。 「如此甚好,」皇帝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高阶,「倘若此事成了,就让楚照回国去,这样一来,你便好去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卫云舟没作声,但皇帝却已经开始畅想起来了。 「大梁对楚照恩情如此,谅也不敢亏待你。至于什么宠冠□□,那应当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皇帝意味深长,顿了顿,「我相信你会好好把握住。」 卫云舟点头,唇角勾出一抹笑来:「父皇说的是。」 他怎么还想到宠冠□□去了? 宠冠□□,这后宫中倒是该有别人才对。 嗯,卫云舟只是往这方面,稍微深入地想了一点点。 皇帝得到满意答覆,心情大好,甚至还传授起来:「楚照此人,在我大梁寄人篱下日久,想必心中愤懑委屈。结了个姻亲,却摊上摄政公主,这心中定然更加不平。」 第339页 想要忍住笑还是辛苦活。卫云舟垂首,看着自己素白的丧服,手不想闲着,摆弄着不齐的边角。 看来她这爱好修仙的好父亲,还喜欢研究御夫之术。 看他唱独角戏也无聊,卫云舟配合问道:「那么,儿臣应该怎么做?」 朝徽帝回头,对上她的眼睛,道:「你自然是要给他脸面。在公主府里面,你对他,也不要太过强盛——这男人嘛,总得有些心思。朕知道,你们二人之前不和。」 卫云舟:…… 倘若传言是真,皇帝还来不及心疼上她,怎么反倒心疼起楚照来了? 「大概就是这些,你可要好好体谅他,」皇帝脸上笑意不减,「别让他觉得心中烦闷。你这般对他,等他以后回国去,自然会感恩于你……」 卫云舟微微一笑:「谨遵父皇教诲。」 「若真到了他归国那天,朕还有些话要说与你。」朝徽帝拂过短茬鬍子,「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卫云舟却是好奇:「父皇想说什么?」 「你当真要听?」 卫云舟点头。 皇帝笑了起来:「像你母后那样。」 空气倏然一凝,什么叫做像她母后那样? 她等着他的解答,皇帝又紧接着道:「当他向你索求的时候,不论所要为何,你都不要拒绝。」 她怔然,不懂这话之后的意思。 「好了,如果无事,你便退下吧——」朝徽帝挥了挥手,示意卫云舟可以走了。 只不过卫云舟还是没动,站在原地。 「怎么不走?」 她这才说来,原来西郊大营之前任她统领了一段时间,还是关心一些。 「往年都会增兵北境,此番若是不增兵的话,恐怕北境……」 皇帝却打断了她:「不必,此事朕自有考量。要知道,这镇北侯手下,可是还有一支军队——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闻言,她原本平静的眸子掀起骇浪来。 皇帝似乎满意于此,挥手让她走了,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有时间,带上你那驸马,一起去东宫看看。」 「是。」 她辞别转身,那一霎脸上的悲伤和震惊一扫而光。 就知道他会如此做。镇北侯之死,恐怕也是他执意所为。 只不过今日谈话,他的有些话还着实好笑。 卫云舟出去的时候,看见垒垒石阶下站了个熟悉身影——她是她驸马,也是太子妹夫,自然也要缟素。 她不禁莞尔,步下台阶时问楚照:「怎么今日还想着来了?」 「你上次不是说我胆子小,害怕皇帝所以不来了吗?」楚照耸耸肩,「话说回来,怎么今日晚了这么多?」 她刚刚又饱受一众官员莫名其妙的眼神。 「等下告诉你,现在和我一起去东宫。」 第164章 灵堂 楚照心中一阵纳闷。 你说,她这才说她胆子小不肯跟着她上朝,翌日楚照马上就听话得很,忍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的风险过来找她了,结果她看起来怎么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定是今日有什么事情困扰了卫云舟,而不是她的原因。 但是这样的话,楚照也只能安慰自己片刻。 卫云舟有个特点,冤有头债有主,这冷脸色从不会摆给不相干的人看。 而她们已经并肩走了这么久了,卫云舟都不吭声,那么事情已经显而易见了。 不过开口之初,楚照还是决定先摘清自己:「殿下今日可遇到了什么事情?」 「遇到了让人不甚开心的事情。」卫云舟秒答。 楚照无语。 明明都在意对方说了什么,却打死不主动开口。 「那遇到了什么事情?」楚照耐心追问。 卫云舟便把今日上朝的事情一说。 原来是皇帝一意孤行屯兵的事情。 皇帝想要藉由楚照名头出兵,楚照早已知晓。而且卫云舟也知晓,她回来之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卫云舟 那么这自然不是卫云舟生气的原因。 至于那西郊大营士兵调动,就跟她更没有关系了。 但是卫云舟说完了这些话也就停了,恰在此时,二人行至东宫。 东宫原是朝徽帝所居,规模宏大恢廓,还是胜过长年宫的存在。 只不过宫墙树枝上面都系满了白布,还有哀乐丧钟之声充盈耳畔。 楚照本来还想问话,暂且也收住了口。 东宫门口站了两个着孝服的小太监。 昭德太子没有留下子嗣,皇帝特意找了好多人来给他服三年大孝——这两个小太监也在其中。 有个机灵的小太监,看出卫云舟和楚照身上丧服,辨出亲疏,又见二人仪容不凡,便大胆猜测后开口:「参见殿下,侯爷。」 「嗯,」卫云舟淡淡应声,「本宫是来见皇兄的。」 那小太监刚听了卫云舟应声,还在为自己机灵沾沾自喜着:「殿下您请。」 待她们走远之后,另外一个小太监还请教起来。 楚照也想请教。 白布层层叠叠,棺椁停于宫中,像一个巨大的白色虫茧。 如今盛夏,日光勐烈,却渗透不进那虫茧一点。 那大殿如今暂时改作灵堂。 隔着悽厉的乐声,楚照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还没有告诉我。」 第340页 「告诉你什么?」卫云舟睨她一眼,「去灵堂。」 「好好好,去灵堂,」楚照一边答应,一边道,「我是说,今天皇帝可是跟你说了我的什么?」 卫云舟:「你怎么这么想?」 「他要是不说我,你何必这样?」 卫云舟莞尔,看来她的确是太懂她了。 两人已经踏入灵堂,摆放了卫洞南牌位,案上供着盏盏烛火。 灵堂中有几个童子,卫云舟挥手,示意她们都出去。 出去多好!豆蔻年华,谁愿意守着这个死人灵牌过活!童子们如蒙大赦,立时就走了出去,还不忘带上门。 楚照靠近她,一脸哀怨:「人走了,殿下总得赏脸告诉我了吧?」 光是眼神可怜倒是打动不了她。 楚照拉了卫云舟的手,晃了晃,「说一下?」 卫云舟肃容,相当冷淡:「这是在灵堂。」 「没想到殿下居然在意这个?」楚照挑眉,脸却凑她更近,唇息喷在她的脸上。 要是没有折枝宴那一事,她还真会收敛。 终于,二人四目交汇,卫云舟终于忍不住笑了,就势磕在楚照肩窝:「你好烦。」 「是是是,我好烦,那殿下怎么不告诉我,今天那皇帝怎么挑拨我们了?」 用词相当精准,挑拨。 卫云舟吐气,热气透过薄薄的布料,闷声道:「他说,要我好好体谅你。」 「然后呢?」 体谅就体谅。 「他的意思是,让你以后回国去当了皇帝,我做皇后——这样早点体谅讨好你,才能一直受宠。」 这话说出来像笑话,听起来也是笑话。 楚照:??? 然后卫云舟便环住楚照的腰,她蹭起头,热气撩拨在耳边,「未来的陛下说说看,本宫要怎么体谅讨好你,这样本宫才能宠冠□□,让你独宠本宫一人?」 不等楚照回答,她继续缓声道:「不能做妒妇,要多多体谅你。」 我他爹的,这皇帝是不是脑子被驴踢过? 把卫云舟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事情? 「只不过,」卫云舟还在说话,「真要论起来,本宫是不是已经得罪驸马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宠冠□□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将她的碎落下来的鬓髮撩到尔后。 白皙的耳,如今已被招惹得一片绯红。 卫云舟心满意足地看着耳根绯红蔓延,一边继续逗弄:「怎么不说话?在路上的时候,不是求着本宫说话吗?」 。。? 要说什么,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湿润的舌尖碰触到耳廓,紧接着还有轻咬。 「干嘛不理我?不愿意让我宠冠□□?」 她甚至还刻意地加重了手圈住她腰的力度。 楚照终于艰难开口:「你听听不就好了?」 还宠冠□□! 首先,她得有后宫。 其次,楚照严重怀疑,卫云舟适才的耳边轻咬,都是为了让她记起肩窝上面那一下。 牙尖嘴利,咬得她呲牙咧嘴。她还敢和谁好? 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 「我听了呀,」卫云舟坏笑,「可是不说出来,我就觉得生气。」 「不要生气,为这点小事不值得。」 二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升温,开始变得暧昧而又旖旎。 案上烛火仍在不息地燃着,光影跳动。 卫云舟直起头来,手中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松懈:「小事?这可不是小事。」 「行,不是小事,是终身大事。」楚照败下阵来,又要开始发誓。 却被卫云舟瞧了一眼,「我不要你发誓。」 「那我做什么?」楚照越发疑惑。 腰间的力度开始消散,锁骨处愈发痒。 ??? 她在干嘛? 心尖像是被狗尾巴草撩过一样,有些痒。 「殿下,这,这不太好吧?」 卫云舟恍若未闻,「正好这丧服薄。」 。? 有点崩溃,楚照宁愿发誓,发毒誓。 要是她有后宫她一头撞死,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种。 察觉到楚照想要有所动作,卫云舟终于开口:「别动,就这一件事。」 不动就不动。 她好像是在……丈量她的尺寸?想要干嘛? 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衣料叩击体肤,惹得二人面红心跳。 终于,卫云舟心满意足收手,「可以了。」 「说起来,我那父亲还说,如果你对我有所求,叫我不要拒绝。」她说得煞有介事。 楚照扶额,「你就不能早点说?」 「早点说我还是要这么做啊。」卫云舟说得理直气壮。 楚照:??? 有所求和拒绝竟然是两个意思。 楚照尴尬:「那你刚刚是在干嘛?」 那光点还照在「昭德」二字上面。 灵堂那什么,终究不便启齿。 「帮你量尺寸,」卫云舟说得淡然,上下扫过楚照一遍,「之前答应我的事情,总不能给你忘记了吧?」 她怎么什么都记得。 楚照汗颜。「所以说,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去做这衣服?」 不过是女装。 「今天量了今天便去——」卫云舟起身,忽而在楚照唇角落下轻吻,「权作你配合的奖励。」 第341页 说罢,她便从怀中挣脱,信步靠近案前。 香炉还裊裊吹着青烟,香已经短了大半截。 「该重新上香了。」卫云舟喃喃自语,伸手去取香来,借过火,开始将那香点上。 楚照站在旁边,她静静地看着卫云舟上香,表情说不上多么庄重,但大体上还是冷淡的。 似乎又忘记适才的那一场荒唐。 「我亲爱的皇兄,你大概没有想到吧,」她低语,「你这么早就走了。我倒是成亲了,也大概真的会去做皇后……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声音压得低沉,不辨喜怒。 她再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只是抬首,目光扫过那灵牌上面的几个字。 昭德,倒是个美谥号。就是他一个都配不上。 「走吧。」卫云舟招唿了楚照,「为了体谅驸马,本宫这就去给你做几件新衣服。」 「什么时候穿?」话一出口,楚照便觉得这句话有商榷余地,「总得有个第一次吧?」 卫云舟顿足,望她一眼,眉眼清灵笑意盎然:「乞巧节。」 见楚照不说话,她还道:「如何?」 「当然。」 门口还有那些童子,看到二人出来,她们便互相招唿了,准备继续进去守灵。 走之前,卫云舟还是看了那一眼层层包裹的灵柩——她想了想,还是掀开那布走了进去。 手指抚上棺椁,鼻尖缭绕着莫名的香气——这些香气都是用来掩盖尸臭的。 他死了太久了,这棺材盖子掀开,里面指不定是如何一番发烂发臭的景象。 二人步出宫外,上了那辆六檐华盖马车。 马夫看见二人来时,正准备下车,却见那驸马颇为殷勤,径直取了那红木矮凳供公主上车。 车夫看得目瞪口呆,这驸马怎么这么熟练的? 果然,能够成为公主入幕之宾的都有过人本领。 上车之后,卫云舟还不忘逗乐:「怎么,下一步你是不是就想要给我赶车了?」 楚照说得煞有介事:「驸马不就是专门掌管车马的吗?」 说是掌管车马,也不过是前朝许多年前的事情。驸马如今只不过是个虚职。 「那你可得好好管管。」卫云舟轻笑出声,就势倒在楚照怀中,「可不要出什么问题。」 「那是当然。」 第165章 北境 大漠风沙不休。 骏马嘶鸣,半轮黄日冉冉升起,远处的地平线都被催得一片金色。 「杀——」 锣鼓声响,硝烟尽起。 日光强烈,折射出尸山血海中淋漓的鲜血。 鲜血凝固,待到日头隐去山后,两方阵营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些人,将各自阵营的尸体收了回去。 大梁将军营帐,里面点着昏暗的光。 门口走来一个传令兵,向旁边的两个人示意:「我要进去见将军。」 那两个士兵点头,「你进去吧,二将军也在里面。」 传令兵讶然,「二将军也来了么?」 傅仲庭自从上次中了流矢飞箭,双腿残疾之后便坐在轮椅上面,行动相当不便。 刚刚坐上轮椅的时候,傅仲庭还是经常来军营视察;但自从他从京城回来之后,这军营中的事情,便全权交给傅季缨了。 没想到,他居然还是来了。 门卫冲着传令兵笑了笑:「你要知道,现在战况紧急,二将军过来,也是自然的事情。」 的确,镇北侯家满门忠烈,没有一人不尽忠为国的。 传令兵眉心紧锁,他点点头,站在帐前迟疑,却听见里面喧噪的声音。 他止步了。 傅季缨坐在案前,任烛光跃动在她凌厉的眉眼之上。 她今日穿一身剑袖外束的缀银黑袍,左臂上面缠绕了红色三叉莲装饰,相当干练。 这几个月来,她便是这北境军营的主人——不知为何,慎狄来势汹汹,明明还在夏月,却有着往年秋季的威力。 不过她治戎有方,屡出奇计,尽管势头上面不占优势,但是傅季缨从来没有让慎狄占到半分便宜。 她的兄长傅仲庭,坐在轮椅上面,位于她的前方。 至亲兄妹见面,气氛却是相当紧张。 「兄长,你也应该看到了,」傅季缨冷笑一声,将手中一卷捲轴勐地重摔在桌上,「这可是朝中传来的消息。」 傅仲庭眉头紧皱,本来久病不治就显得苍白的脸,如今乍然一看,更觉可怖。 他盯着傅季缨,沉声道:「朝中既然不给派兵支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他们有什么道理?」傅季缨厉声,像是在对着某个不在场的人发怒。 傅仲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低:「不可放肆!吾等终究是大梁臣民,陛下一定有所考量。」 他愚忠,她可不这么认为。 傅季缨再度冷笑:「兄长,我们家几代人,世世代代守在这地方,为的不过是保家国平安!至于那庙堂之上的那些人……」 「慎言!」傅仲庭眉目骤然一凛,旋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你可不准再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似乎看见兄长这副样子,傅季缨心中那股子气便就愈发地想要发泄出来。 自然而然,她这样的态度,激怒了傅仲庭。 「直到父亲死亡,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但是他一定最记挂你!」傅仲庭还在剧烈咳嗽,一边摇动着轮椅,想要移动到傅季缨身边来,「倘若他在天有灵,知道你如今说了这样的话,他该会有多伤心!咳咳,咳咳……」 第342页 虽然还是不信兄长所说,但是傅季缨看他这副样子,胸中立刻就剜心一般地疼痛起来,她赶紧站起来,大跨步走到傅仲庭面前,劝止他:「兄长,你还是省点力气,你如今身体不好,不要……」 关心的言语却被傅仲庭骤然打断:「你要是再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话,便也不用待在这里!」 语气激烈,充斥着指责之情。 傅季缨神色复杂地站在傅仲庭的面前,终于,她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看见傅季缨稍微听话了点,傅仲庭这才面色稍霁,缓缓道来:「陛下不肯派兵前来,大抵是因为西境。」 「西境?」傅季缨挑眉,旋即恍然大悟。 傅仲庭点头:「对,就是西边的事情。慎狄年年南下,陛下大约认为,此事与往年一致。到了时候,狄人就会自己离去。」 傅季缨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可是今非昔比。」 的确今非昔比。 往年两兄妹坐镇北方,靠着朝廷援兵,北境守卫,还有镇北侯家自己府中的傅家军,抵御慎狄南下无甚难题。 也许是一帆风顺太久了。 今年可谓方方面面都很艰难,不论是敌人的兇勐程度,还是后方援兵稀少——今年甚至影都见不到一个。 除此之外,粮草甚至也跟不上供应了。 他们面临着内忧外患。 「那还有什么办法?」傅仲庭喃喃自语,「为兄会再给朝中上奏,陈述今年境况,相信陛下不会忘记我们。」 傅季缨唇角翘起了一抹讥诮的弧度。 好一个相信陛下不会忘记他们——她从来不信这样的话。 她从来不肯相信那处在高堂上的男人,还有他膝下的几个孩子,个个都是伪君子、败类。 「以后的事情是以后的事情,那么兄长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傅季缨还是问了一个实际的问题。 傅仲庭抬眸看她:「眼下我们再撑半个月,应该没有问题吧?」 「兄长虽然不来兵营,却还是什么都知道。」傅季缨笑了笑。 傅家军强悍,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尽管人数少,但胜就胜在精锐。 这支军队,曾在北漠立下赫赫战功,几度驱逐狄人,声名威望一度盖过大梁皇帝。 北境军民,只知有镇北侯傅将军,不知大梁皇帝。 傅仲庭敛容:「我们据守城池,能守一天是一天。」 傅季缨面上讥诮弧度一直没有压下去:「要守到粮尽援绝、矢尽兵穷,百姓之间易子而食,然后我们战死沙场的时候吗?」 「慎言。」傅仲庭的面色还是镇定自若。 傅季缨真是纳闷,她这个兄长,为什么总是这样镇定? 「不是妹妹我危言耸听,我只不过是在陈述这一种可能,」傅季缨转过身去,烛光照在她的剑袖上,银光闪闪,「我倒是觉得,朝廷很难增兵了……」 不等傅仲庭出言,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今我傅家军还在,朝廷那些军队来与不来,暂时无用——我只关心,粮草供应。」 空气中沉默了几息。 傅仲庭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你请说。」不知为何,傅季缨心跳咚咚。 「虞家镖行——她们家一定有办法。」 傅季缨闻言,五脏六腑仿佛倒沉逆流,她眯了眯眼睛。 眼中显现出童年的光景来——要知道,这走镖的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当,比起他们做将军保家卫国,来得差远了。 可是自打记事起,傅季缨便和那虞上熙有所接触来往。不过她倒是一直很排斥后者。 走镖赚钱算什么本事?她也曾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况且,这走镖的,私下定然犯下不少勾当。 从思绪中折返,傅季缨弓起腰,拿起刚刚被她磕得重重的捲轴,问道:「她们能有什么帮助?兄长的意思是,让她们运粮过来么?」 「而今之计,只有这个办法了。」傅仲庭摇头,「我知道,我们缺粮已经有大半个月了……这已经不是秘密。」 傅季缨嘆了口气,「那该如何联繫上她们?」 「你同上熙从小就是玩伴,你联繫她,自然比我联繫要好,」傅仲庭终于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来,眸光中藏着一丝暗芒,「事不宜迟,你就尽快写信吧。」 傅季缨当即便是一副为难、又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去给她写信?」 「怎么了?」傅仲庭一脸诧异。 傅季缨立刻急躁起来,开始团团踱步:「这信你写还是我写,都没有关系。不然,就兄长你来提笔吧?」 「适才我可是说了,我和上熙不熟悉,你是她幼年的玩伴,你应当和她熟悉。」傅仲庭的话语带着不容抗拒。 傅季缨顿觉喉中一阵干涩,看来,这封信,非要她写不可? 「就这样吧,」傅仲庭嘴角翘起一抹弧度,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声音又带着一些尘埃落定,「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写。今夜,我便遣人送去。反正大家都在北边,离得近,大概两三日功夫,便能收到回信了。」 「啊?」傅季缨的语气中还是有些为难。 傅仲庭善解人意道:「所以,怎么了吗?」 傅季缨眸光闪烁,「这……我倒是不怎么会写信,害怕我写出来的东西,贻笑大方。」 第343页 「要这么说,我倒是可以给你口述。」傅仲庭道。 傅季缨:「既然如此,兄长怎么不写?」 「刚刚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上熙不熟悉,写给她,她恐怕不会理我,毕竟运送粮草,还是要她垫着钱,」傅仲庭缓缓出声,然后又勐烈地咳嗽了几声,「哎呀,咳咳——要是你写信给她,她定然卖你几分薄面。」 傅季缨还在疑惑:「是吗?」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通报声音:「二位将军,小的求见!」 「谁?」傅季缨一改适才表情,目光肃冷,看向帐外,「何事要奏?」 「在下是传令兵。」 「进来。」 那传令兵蹑手蹑脚地走近,见过了两位将军。 傅仲庭别过眼去,不看这个传令兵。 傅季缨盯着传令兵,问道:「有什么要报告的?」 这几天来屡屡传出军粮不济的报告,她都已经有些后怕了。 「这,是虞少东家传信来的……她说,听闻将军最近困顿,愿意主动为将军排忧解难,」传令兵好声好气地说着,一边献上一封信来,「请您过目。」 傅季缨皱眉,心下惊讶,她接过信,打开一看——簪花小楷,确实像那女人写的字。 自幼同窗时,她便这么写了。 主动提出排忧解难,运送粮草,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傅仲庭面上笑意愈深,至少这城池,他们还能再守上几个月。 他这妹妹,相当奇怪,看不上天家,也看不起镖行,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让她低头。 第166章 夫君 说要出去做衣服,便真的要出去做衣服。 只不过楚照同卫云舟二人,总不能穿个丧服出去。太子薨,只不过宫内及百官为之披麻,况且还只是在外面场合。 真要去大街上面看看,姑娘们还是穿红着绿,男子们也是各色衣服如常。 太子高居庙堂,也没有做出什么实事,年纪轻轻的就死了。非要说什么怀念也太过牵强,大不了就是街头巷尾的一句「有点可惜」,也就罢了。 卫云舟同楚照二人回了公主府上,各自换了素净一些的衣服,乘了辆朴素低调的青顶马车,也就出发了。 这样的马车,在京城街道上面随处可见。 外面虽然低调简朴,内里还是豪华。 车夫问道:「公主殿下,我们这要去哪里?」 「便去城西的那家的绮罗阁?」 楚照先行上了马车,等候卫云舟落座身旁。旋即,听得车帘外面车夫一声叫唤,这马车也就徐徐动了。 「殿下怎么就这么心心急?」楚照偏过头看卫云舟一眼,「这还在你兄长的丧期,你就要想着置办新衣服?」 卫云舟懒道:「首先,不是我心急。这到乞巧节也没多久时候了,现在带你出去做衣服,时间上来说自然是刚刚好了;其次,我是为了你。」 最后五个字,卫云舟说话的时候,相当意味深长地看了楚照一眼。 「那,我还得感谢殿下。」楚照无言以对,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 出府的时候二人的确素净,卫云舟浑身上下都只着月白色,浑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 当然,也只能从打扮上面粗粗论之——只要卫云舟动起来,便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她却斜靠在楚照肩窝,淡淡答话:「知道就好。」 「等到了那地方,让她们给我做衣服?」楚照又问。 「不然呢?」卫云舟反问一句,然后她突然直起身来,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楚照,就像在灵堂当时所作的那样。 要是量尺寸也就罢了,可是她这手指怎么偏偏往她的脸上划? 卫云舟熟练地将楚照的头髮撩到她的耳后。 指尖在她的耳后划过,带起一片战慄,她颇为耐心地在她耳边诱哄道:「没办法,我父亲可是说了,他说,要我好好地体谅你,这样才能便于我以后掌握你……」咸逐福 温热的唇息袭过。 楚照终于按捺不住,她索性伸出手来,捏住那白皙的手腕,霎时间便是一脉粉红出现。 她的身体容易留痕。 唇畔只差一点便可擦上,目光黏灼。 「你喜欢这么掌握我?」楚照眯眸,要将两人的距离压得更近。 便在刚刚,唇畔距离也就只差伸头的距离了。 卫云舟一脸无辜,歪头而笑,故意错过:「我喜欢你,也要掌握你——」 「今日殿下怎么这么高兴了?」楚照挑眉,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问她。 今天的卫云舟的确有些怪异。 「我不能高兴吗?」 楚照无言,「当然可以,你想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 只不过适才咫尺之遥的距离,还是让楚照的心颇觉难耐——她还是握住那白皙的手腕。 「不松手是想要做什么?」 楚照答得煞有介事:「怕你到处乱动。」 「我哪里有到处乱动?」卫云舟蹙眉,像是不悦,「我明明说了,是在给你量尺寸——」 她也学会狡辩。 转瞬之间,她唿吸便被吞噬,手腕力道有所改变,不痛,但恰好能让她动弹不得。 一时之间唇舌交缠,水声渐次响起,这一个深吻吻得卫云舟双靥泛红,胸口不断起伏,喘息声音溢出喉骨。 第344页 眼尾又在不经意间洇红,她今日出府,本就浅浅地施过胭脂,此番红得更是让人起了几分别的心思。 楚照一只手抵着颈枕,亲昵地用鼻子撩过她的耳垂,感受着她身体紧随而来的一股战慄。 被热气裹得有些难耐,卫云舟紧紧扣住楚照的手,心中默念等她玩完这一下便好。 只不过楚照这一下还真是没完没了。 鼻息还在喷洒,扫过卫云舟的鼻尖,脸颊,以至于脸上的每一处,但偏偏没有离开。 她故意的。 卫云舟鼓了鼓腮帮,瞪她:「所以,你还没有玩够?」 本来是她先开始的,怎么一下子又被反客为主? 「没有。」楚照不着调地笑了两声,手的动作也愈发大胆起来,「哪里只有一个人给另一个量的道理?」 「你——」 她顿时软了下来,使不上力气,想要推开楚照,小小的力道却更像是抚摸。 楚照闷头在她的颈窝,低声而笑:「没想到殿下原来是起的这种念头。」 算了,事到如今,卫云舟不如就顺着楚照的话说下去:「我是你妻子,我不该起这种念头?」 然后她明显感觉到颈项中的人,唿吸一滞。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左右卫云舟现在推不开她,只能再把某些禁忌吩咐一遍。这次她也只能受着了。 先撩拨的话,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之后她便被圈进怀中,旖旎暧昧,喉中发出不成调的音节来。 两人倒是节制,至少车夫叫她们出来的时候,二人衣衫齐整,除了耳尖那抹消散不去的可疑绯红,便再无其他证据。 驸马还是那般敬爱公主殿下,径直下马之后,便是毕恭毕敬地捧来那墩子,执手牵了公主殿下走下来。 车夫满面笑容道:「殿下,侯爷,这里便是了——」 卫云舟微微点头,话却都由给楚照说了:「今日出来,还是记得换个称唿。」 那车夫连声道:「是、是、是,小姐,公子。」 京城之中,各地都是热闹着,遑论东南西北。 下了马车,楚照打眼望去,便见高楼鳞次栉比,重瓦叠檐,建筑俱是清一色的灰白墙色。 叫卖衣裳绸缎的人很多,这里却不见什么饭店酒楼。 二人走走停停,时常还会被路边叫卖的店家喊住:「公子啊,眼见得这七夕乞巧节将近,您身边有佳人如此,况且你们二位郎才女貌,这么般配,说什么也要捨得一点吧?」 说着说着,那店家还伸出手来,似作捻钱之状。 楚照:…… 她偏过头去看了卫云舟一眼,发现她也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檀口微张,没说话,但楚照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那店家看这两个人站在门口,以为她们心动只差一步之遥,便更加肆意地介绍起来:「公子啊,我们这皎珠阁,里面的首饰饰品都是一等一的!如果你们不喜欢啊,还有胭脂这些,城中最爱美的姑娘都喜欢!」 什么玩意儿这是,楚照看那贼眉鼠眼的店家一眼,便问道:「城中的姑娘都喜欢?」 「那可不,」那店家看这公子一派好作相,光是看脸,他便觉得此人不凡,更加卖力地引荐起来,「我悄悄告诉你,这些首饰珠宝可能进不了皇宫。但是这些胭脂水粉啊,你知道谁用不?」 「谁用?」楚照颇为配合。 那店家还左顾右盼,十分谨慎,靠近楚照道:「您想想,这大梁当今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就是长公主呀。」 「哦,原来是长公主,长公主也用你们店里面的东西?」 「对,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长公主喜欢,我们便源源不断地往宫里面送去呢——」那店家说得煞有介事,还疯狂用眼神暗示楚照,索性还伸手去拉她袖子,小声道,「您看看您家这一房美娇娘,想必花点银子讨她欢心也是值得的吧?」 楚照汗颜,这人把她拉到边上,叽里咕噜说些自以为小声的话,但卫云舟铁定是能够听到的。 「想要当一房好夫君,您不进来瞧瞧?」他笑得更加谄媚,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人贵气无双。 只不过一件浅色直裰,却仍然让人觉得俊美无俦! 卫云舟听得发笑,她缓步过来,故意逗楚照,像猫儿撒娇似的讨好唿噜:「是吧,好夫君?嗯?」 楚照:?! 店家这才看清楚卫云舟的脸,不禁眼睛发直,接下来想说的话都有些捋不清楚了。 他适才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没怎么看清楚这小姐的长相——哦,不,她叫他夫君,岂不是该改口「夫人」才是? 正琢磨着说什么的时候,楚照却毫不留情地拉了卫云舟的手要走,「对,记得听好夫君的话,走了。」 「啊?」卫云舟开始抱怨,跟在她身后,「那你这叫好?」 那店家一头雾水,他方才说错什么了吗? 想了想,他望着那一对璧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愈加深了起来。 他总觉得,那公子哥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像是什么高门世家的。 等等! 他突然拍了拍脑袋,「哎哟,我这猪脑子!公主殿下这都出宫立府多久了!」 店家懊悔得捶胸顿足,可惜为时已晚。想来那公子,一定是知道这公主殿下出宫立府的事情的。 第345页 好吧好吧,看来他以后得好好斟酌一下这个招徕顾客的用词了。 路上行人如堵,人头攒动,女女男男出来游玩的倒是不少。 楚照适才先是走在前面,等过了那转角,她便放慢了脚步。 卫云舟笑得合不拢嘴,此刻才抬眼望她:「怎么了,觉得这个词听着烫耳朵啊?」 「不是烫耳朵,」楚照耸耸肩,「你要是觉得无妨,你倒是叫。我只是觉得那人行骗的技俩未免太过低劣。」 卫云舟笑音渐次漫出,她用力扣住楚照的手,指缝厮磨,这回该她拉着楚照走在前面了。 「我当然知道他胡说八道了,只不过觉得有趣而已。」 楚照撇撇嘴,也对。 难得她有空和卫云舟一起出来一次,这些遇到的人和事,让她们开心开心,也没什么。闲住富 好在二人今日穿着朴素,不怎么吸引人眼球。西市繁华,打扮花枝招展出来的人不少,自然更加吸引眼球。 但还是偶有人惊鸿一瞥,走不动路—— 结果卫云舟选择先下手为强:「看来以后驸马出行,得带个幕篱了。」 楚照:…… 嗯嗯嗯,你说的都对。 她没吭声,只是报復性地扣紧双手,要将津津的汗渡在两掌之间。 到处走走停停,二人总算是到了那绮罗阁。 不愧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制衣铺子,光是队列就长之又长。 楚照无奈:「所以,我们当真要在这里等候?」 眼下正是热的时候,再过不多时,便是正午,那会儿日头就更加毒辣,看卫云舟这白生生的样子,楚照估摸着她不曾在烈日下暴晒过。 第167章 制衣 「真懒,陪我站站怎么了?」 「真站?」楚照睨她,「站就站。」 不由分说,她便引了卫云舟,往其中一个队列站去了。 毕竟还是寻常时候,这样亲密的情侣倒是不多见。 毕竟绮罗阁还是女子来得多,这突然多了一个「男子」,还颇为亲昵地拉着一个姑娘跟着,自然惹眼。 细细一看,当真是般配,便更加惹眼。 楚照也闷着,卫云舟也闷着。 反正都等着对方受不了这些奇怪的目光作罢,只不过目光再奇怪,二人都没有松开对方的手。 那就忍吧。 只不过日头愈发毒辣,炙烤大地,卫云舟终于晃了晃楚照的手,弱弱开口:「不等了,我知道怎么进去。」 楚照眯了眯眼睛,微微低头,「嗯,看来殿下才是娇娇。」 「你再喊,」卫云舟哼哼一声,便拉了她的手往前面走,「今日我是小姐,你便是我的僕人。」 「是是是,尊敬的小姐,我是你卑微的僕人。」楚照配合得很,反正她往哪里走,她就跟到哪里去就行了。 卫云舟甩了甩了她的手,没说话,只在笑。 哪家的小姐僕人手牵手的? 算了,算了,随便她去了—— 果然这绮罗阁还有后门可走,那娘子看了一眼卫云舟,只不过一眼功夫,便觉得她不凡,直接道:「小姐请进。」 虽然她没见过这号人,但是有些仪态贵气,就像是从小养成。寻常官宦人家,还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待到卫云舟谢过走进之后,那娘子还在后面盯着她瞧。 那步伐也不是随随便便走的。 「想来,她恐怕更适合别的衣服。」娘子盯着远去的卫云舟身上的月白衣裳,自言自语。 反正她是把人放进去了。 绮罗阁阁主,人皆叫她花姨,平素那些普通客人,她倒是都不接待的。听见后门传来响动,她便探出头看了一眼,见了好人,好奇道:「敢问二位是……」 后门有人把守着,看得还比前门更为严厉,能进来的,也不是常客。 花姨的语气还是软下来,到了她这种位置,更深知人不可简单地用衣冠来评定。 「见过花姨,」卫云舟微微一笑,眸波潋滟,「我今天来,是想着定做些衣服——」 饶是自诩见过天下美人的花姨,见了这不知何处来的贵客,还是心神一动。 好在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怔愣片刻后,她便笑着道:「不知道这位小姐是想要定做怎么样样式的衣服?」 她身后跟了个人,面如冠玉,眉目清隽,俊美无俦——想来是这位小姐的心上人什么的。 至少这两个人登对啊!不像某些人的凑对,教人看了直摇头。 「还希望花姨拿些上等品质的,供我看看。」卫云舟笑得温婉。 楚照咋舌。 嘶,她怎么今日见了年长的女人就这么乖巧? 上等品质?那果然不出她的预料,这果然是贵客盈门。 那花姨笑盈盈地将二人往楼阁上面引:「那二位就跟着我来吧。」 她行走也极端庄,带着两人走过红漆楼梯。 两人走在后面,免不了互相说些话。 楚照不由得小声道:「怎么,小姐今日还乖巧?」 卫云舟瞥她一眼,「对,今日就乖巧。」 「只对别人的?」这话飘出来的时候,酸熘熘的。 卫云舟好容易才忍住笑,「等下告诉你。」 「什么都等下告诉我?」 适才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花姨走得端庄,但还是感觉到身后的异动。不过她也能够理解,便不作声,就静静等候。 第346页 待到二人来时,她便指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锦绣绸缎介绍起来。 左右都是常常送进宫中的,寻常的店中都买不到。 「不知道小姐意下如何?」花姨伸手捻了件湖蓝色软烟罗,问道。 光看这两人打扮,倒是看不出谁依靠谁——真要论起来,那公子倒是寡言少语的。 莫非是个赘婿? 思及此,花姨的说话对象便有了侧重,她倾向于对着卫云舟说话。 哪里知道,卫云舟却转身去拉看楚照,晃了晃她的袖子,问道:「夫君……意下如何?」 光是听着这两个字,楚照便觉得头皮发麻—— 按说平素,卫云舟应当是会避免使用这两个字的。 但是她今日偏偏是恶趣味又来了。 花姨本来还以为自己见过什么世面,见到如此景象,还是不由得咋舌。 想来,这女子一定有不凡的御夫能力……当然,不一定是御夫,而是这娇憨的大小姐的恣意妄为。 这年头赘婿也不好当。 楚照有气无力:「好,非常好。」 「既然好,那就烦请花姨了——不过我要定制,但是,先随便看看吧。」 于是,花姨又领着这两个人转了几大圈,看好了布料材质,一併买下。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小姐,这衣服给您穿的话,还要丈量……」 然而那小姐却摇头拒绝:「不,不是我。你看着定制就行了。」 说着说着,卫云舟直接拉过旁边一脸冷漠的楚照,她指了指她,「就照着她做。」 「啊?」花姨目瞪口呆。 这小姐果然是,果然是,不得了。 「不用量吗?」花姨斟酌了片刻开口。 卫云舟笑了笑:「我觉得,您还是有这个本领。」 花姨也随之而笑:「小姐谬赞了,不管如何,我都要确认一下。」 「那就这样吧,还望您在乞巧节前制好成衣。」卫云舟落下最后一句话,结清了所有款项,便拉着楚照走了。 花姨还是感嘆一句人不可貌相,而且是方方面面的。 那个闷公子看起来光风霁月,私底下竟然却被逼着做这种事情。不过她也懒得可怜,反正钱到手了就是。 「这小姐还真是富有,」她感嘆一句,「只来一次,便把所有款项付清。」 只不过她有些好奇,这么有钱的贵女小姐,应当是什么高门世家的女儿,她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听过的? 而且光看那张脸,花姨都甚觉惊心动魄——肃容时也端庄明丽,笑起来又如初雪消融,摄人心魄。 坐回马车里面之后,楚照终于决定报復,卫云舟如今一副倦怠的样子,靠在颈枕上面,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红日西下,夕照灿烂,斜光时不时便从扬拂起的车帘中穿过。 终于凉快了下来,适合睡觉,所以卫云舟开始睡觉。 但她忽觉鼻尖一阵热气,唇瓣又覆上一层温热感觉—— 她自然是醒过来了。 「你干嘛?」她眼波含嗔,看了一眼楚照。 她俯在她脖颈前,不知道在做什么——当然,也许目的就是为了把她弄醒。仙逐富 楚照笑嘻嘻道:「不让你睡。」 「无聊,」卫云舟推了她一把,可惜推不动,「回去还得有些时候,你能不能歇着?」 楚照不依不饶:「不想歇——」 马车行驶得稳,她陡然将人圈在怀中也丝毫不成问题。 卫云舟象徵性地动了动,发现大概没用,索性道:「几岁了?还要抱着人才能睡觉?」 楚照:…… 真是有理说不清,没有理也说不清。 不过真要说起来,她还是宁愿选择后者的。 她用鼻尖刮蹭过卫云舟的耳垂,一只手又将她的鬓边碎发向耳后撩去。 次数多了,楚照自然也就得心应手起来。 温润潮湿的触感自耳后袭来,一下子便让卫云舟激灵,席捲去她所有睡意。 她终于警惕起来,径直伸出手去捏楚照的脸:「你干嘛?」 「不干嘛,」耳鬓厮磨,话语低软,「我就是好奇,这公主殿下说要给我量尺寸,好给我做衣服,到头来不也没报上尺寸吗?」 卫云舟无语凝噎。 「所以你想干嘛?」 耳边热气喷洒,「那么我就好奇了,殿下丈量丈量,丈量了个什么东西?」 谎话被戳破的时候,还是颇为尴尬的。 不过卫云舟还是卫云舟,她今日就认了:「所以呢?量了就是量了。」 略显粗粝的手指摩挲过她的皓腕,偶尔使劲便会留下一条粉红色的印记。 楚照说得也相当无谓:「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毕竟是尊贵的小姐,我是你卑微的僕人……」 但是眼前境况显然不是楚照所说的那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本宫有什么做不得的?」 终于,卫云舟露出真面目。 她还倒是会压人。 「当然没什么,臣自然是任由殿下处置,只不过臣想起一件事……」 「什么?」 酥麻的感觉开始袭来,卫云舟试图脱身。 「我今天这么听话,殿下是不是也应该要听听我的话?」楚照伸手,抚过卫云舟的下颌,再到其上樱唇。 第347页 「嗯,好,听话——我也听你的。」卫云舟心下诧异,「说起来,我哪次没听你的?」 这句话也是真的。 只不过她倒是低估了这人的不要脸。 「下次殿下记得抬起来——」 空气倏尔之间变得滚烫,仿佛到了能够滋滋作响的地步。 想了想,卫云舟还是使了劲,狠狠地给了楚照一记:「滚,听不懂。」 大仇得报,楚照只顾坐在一旁,低哑着声音笑。 「再笑今晚你去睡灶房。」卫云舟冷言冷语警告。 楚照好容易收住笑,毕竟这晚上睡哪里的事情,还是开不得玩笑。 她硬撑着到了马车回府。 车夫敏锐地发现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公主驸马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驸马还是相当殷勤,一应俱全,但是公主殿下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嘶。 不懂,也不是他这种半百老头应该懂的事情。 卫云舟下车进府,看都没看楚照一眼,径直去正厅坐着了。 让小白眼狼自己玩去。 第168章 有变 门口站着的侍女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气端庄地走了进去,另一个在后面怔愣半天后再开始追。 只不过这两个人就像是在赌气一般。 毕竟顾虑这是在外面,楚照还是走得慢些缓些。 哪里知道,等她抬头时候,卫云舟已经离她好远。 她凝望她背影半晌,这才意识到卫云舟刻意加快了速度。 好吧,堂堂公主都不顾形象了,更何况她? 思及此,楚照也跟进,不料刚刚转过街角,就被赫然挡在眼前的人给吓了一跳。 原来是红枫。 「哎,你在这里做什么?」楚照皱眉,只当红枫只是闲逛至此,目光越过眼前人,直落向那月白背影。 然而红枫又不依不饶地转了方向,一脸严肃:「殿下。」 楚照:…… 好吧,楚照终于意识到,红枫大概是有话要给她说了。 想了想,楚照开口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好容易才控制住脸上一闪而过的焦急表情。的确失落,她怎么能有追不上她的道理? 「请殿下随我来。」 楚照敛眸,看红枫面上严肃表情,她心中也不禁咯噔一下。尽管红枫老是板着一张脸,但这些严肃也是分了层次。红枫眉心禁皱成「川」字的时候,次数还是不多。 二人往里面一处院落走去。 口头上说的都只是玩笑,这公主殿下自然不捨得让驸马潦草过活。 好几间厢房,安置了楚照和楚照的随从,只不过那属于楚照的房舍,倒是长久地空着。 二人落座下来。 红枫眉心依然紧皱,没有半点舒缓的意思,她取出一张短书——那种绑在信鸽腿上的飞书。 她递给楚照,迳自开口:「殿下,最近我们遇到了怪事——」 「你且说。」楚照打开那飞书,上面只是密密麻麻地列了不少名字。 打眼看去,就知道是些酒楼店铺的名字。 想来是眼线,楚照收好那飞书,对上红枫的视线。 「适才您所见的那些酒楼,便是我们大雍在梁地的暗哨点,不仅提供情报,有时候也要周转调度钱财……」红枫说到这里便是一顿,眼底更加深邃,「但问题恰在这里,他们最近完全不听使唤。」 楚照挑眉:「如何不听使唤?」 红枫这才道来。 原来这些不在京城的眼线暗哨点的主人,都是从大雍人氏——这一点便不同于京中的有些人。譬如晴潇楼,不论是秦姒,还是吴义仁,两个人都不是雍人,而是土生土长的梁人。 他们之所以加入,也都是图了利益来的。 听到此处,楚照点头。倘若这两个人没有自己的意图,不在乎利益,恐怕她还更难动手拆解。 「之后呢?他们如何不听了?」楚照轻轻地叩击着檀木桌案,声音清脆。 红枫答道:「这些人是对皇室忠心耿耿,按说,他们自然应该听命于您……」 但是他们偏偏出了乱子。林玉按着名录,去依次找这些店家主人的时候,先开始受到了不少的冷遇,林玉本身就是一个暴躁性子,接着问了下去,便愈发耐不住性子了。 到了最后,林玉终于动用武力,逼迫一茶楼老闆道出缘由。 原来是受了别人的命令。 听到此处,楚照幽幽开口道:「所以说,这大梁境内,还有什么大雍皇室?」 她的兄长已经死了,有正当名头过来的质子已经没了。 「没有别人。」红枫答道。 空气静默一息。 楚照已经猜到,那所谓背后的大雍皇室是何人。 「是不是我的那好皇叔?」她笑了起来。 在原书剧情中,端王能够提供大量钱财,如今还杀了新帝篡位,没有点本事是不行的。 红枫盯着楚照幽邃双眼,点了点头:「不错,经过调查,林大人给出了这样的答覆……她还告诉说,她已经做掉了几个特别不听话,并且已经开始通信的人,但是剩下还有些人不曾解决。」 「要怎么才能解决?」 红枫一字一顿道:「他们称,只受大雍皇室调度,这皇室身份的证明……」 第348页 楚照瞭然,她摸出那半块令牌,放置桌上:「便是此物?」 半块令牌的缺口,因着岁月搓磨,已经开始变得光滑起来。那深刻的海棠纹路,泛着隐隐的幽光。 「这么说来,他们便是受了另外半块的指令吧?」 楚建璋登基才没有多久,按说再怎么快的速度,也不可能将消息传过来,并且让这么多的人听命于他。 如此细想,便只能推理出一个原因,早在他意图谋反的时候,就已经在大梁这边布下天罗地网。 「是的,但是,我等所共知,您手上这半块,」她垂眸,目光细细描摹那海棠花纹,「若不能合璧,它才是最为贵重的。」 理固宜然,这海棠花纹是皇室象徵,她偏偏就捡了这多余的半块。该说不说,她还是拿了好的剧本嘛。楚照哂笑。 「我这皇叔还真是深藏不露,杀了新皇帝,」她眯眸,站起身来,「还不忘远在大梁作为质子的我。」 红枫会意:「您现在可不是寄人篱下的质子,而是……」 她的话便停在这里,话语未尽,但二人都明白。 她是公主驸马,是大雍皇室成员,是大梁皇帝手中长铗,要藉由她,破开这近百年来纷争都不曾攻下的防线。 只受令牌调度,那令牌又极为贵重,她不是傻子,不会将此牌交予别人。想来,那楚建璋一定跋涉过来,见过了大雍的这些人。 楚照摇摇头,往前厅走去:「怪不得这新帝登基,时局不稳,却还是坚守了这么久,皇叔他做的事情未免有点多了。」 想了想,她顿足,缓声问:「所以,我是不是要出发了?」 红枫本来还在斟酌怎么说话呢,却不曾想楚照已经将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她只能在心中感嘆殿下聪慧,便道:「越早越好。」 大婚虽然过了一两月,但还是如胶似漆浓情蜜意的时候,这放在谁身上,想必都会排斥一下。 虽然心中已经猜到是这个答案,楚照还是觉得胸口一抽:「越早越好,那明早如何?」 「如果明日能出发,那最好。」红枫一板一眼道。 楚照尴尬地牵了牵唇角。 她还是她,细微的反讽果然听不出来。 红枫是真的把楚照的话当真了,她快步走上前来,道:「殿下,既然打定主意明日出发,那您还是去告诉告诉公主殿下。而我,这就吩咐交代下去。」 楚照:? 好傢伙,你真是会理解我的意思。 但是红枫这么焦急她也理解,这些并非轻松的事情。林玉都只能动手杀人,可见事态紧急,她的确应该出发。 只不过嘛,这么快就要走,楚照还是觉得仓促,当然更多的还是留恋。 楚照本来还想拖延,哪里知道,红枫却已经大踏步迈下石阶,扯着嗓子开始各自吩咐交代起来。 「殿下,您觉得,除了我之外,还有谁适合和我们一起去?」她兴致甚至高涨起来。 楚照:…… 自然是她眼熟的那几个。 红枫走到茶月跟前,却见茶月一脸麻木。听闻红枫来意,她果断摇头拒绝。 这要去北边,多么劳神! 她可以在柏堂中当眼线,也可以在这驸马院落里面当眼线,总之就是不能在奔波途中当眼线! 只有翠微一个人乐意。 「行吧行吧,那就这么定下了,」楚照扶额,「明日出发,明日出发。」 可以,这实在是太美妙了——二人今日还在车厢里面你侬我侬,楚照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给自己那胡说八道辩解上两句,二人就短暂分开了。 现在倒好,短暂分开之后,她带去的不是辩解,而是她明天早上就要离开出发的消息。 她琢磨着待会儿见到人的时候,应该怎么说话。 琢磨着琢磨着,楚照便走到了正厅门口。 她目光凝滞落在足下石阶,在旁人看来便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驸马?」门口侍女看楚照一脸沉思模样,再不反应过来便要磕上樑柱,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楚照这才幡然醒悟,回过神来,目光侧向厅中,「殿下可还在里面?」 「在呢。」侍女笑了笑,「您进去便是。」仙着府 要不是她看到楚照要撞到柱子,她才不会出声打扰。 论起公主殿下对驸马的宠爱程度,那便是任由后者在府中畅通无阻,哪有她们拦人的份。 楚照颔首,这才迈步而进。 她揉了揉眉心,这才准备好说辞,却发现厅中气氛更加紧张。 软履落地无声,只不过她越走越近,还是挡住了天光。 卫云舟抬头,烟眉青黛,如今也微微拧着。 楚照靠近,案桌上面摆着一封信。 她不禁笑了起来,看来这她们两个人,还真是缘分,竟然都在为一封信烦心。 只不过信的内容迥异。 卫云舟抬头,注视楚照靠近。 她本来还是有些严肃的,结果走近之后,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很好,她本来就有点心烦,现在更加心烦。 「怎么,看见我不高兴,你就高兴?」卫云舟生气,佯怒道,「是这样么?」 楚照好容易才收住脸上笑意,走近她身旁,道:「也不是,只不过我也遇到烦心事,也是因为一封信。」 第349页 二人目光凝实,卫云舟眯眸。 好吧,依照她对楚照的了解,她还是能够读懂楚照眼神的。 不像是在说假话。 「这烦心的事情太多了,」她转头低眸,纤长细指捻起那薄薄的信纸,有些字迹洇到了背面,「这是北境那边传来的信,是上个月的——那傅小将军寄来的。」 小将军,自然是镇北侯家最小的女儿了。 第169章 小别 没想到她们私下居然还会联络? 楚照好奇靠近,看了一眼那桌上信件,问道:「她写了什么?」 卫云舟声音很淡,道:「北境如今战事频发,今年尤甚——她早就觉察不对,再早些时候,便给我寄信。」 「那么,信上内容是什么?」 卫云舟大致一说,连带着最近局势。 说完之后,二人都保持了片刻缄默。亦即是说,如今大梁北边受敌,皇帝不闻不问,削减了往年都会给予的支持,转而对西用兵。 楚照缓声:「如是这样,北边情况恐怕危急。」 卫云舟点头:「的确如此,我也已经帮过她了。只不过皇帝并未听我的。」 「帮过,不听?」楚照诧异。 卫云舟仰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他本来就想要这么做。要知道,当年镇北侯似乎也不用死……」 话音到了最后,越来越低。 不过楚照已经瞭然。 这皇帝的确猜忌心重。歷代帝王最怕功高震主,镇北侯一家在北境威名赫赫,北境之民只知有镇北侯而不知有皇帝。 「他们家还有一支只听命于他们的军队,」卫云舟眉心并未舒展,慢慢补充,「饶是这支军队不会离开长岑,也让他心中梗着一根刺——」 傅家军名扬天下,只为抗击慎狄而生。但若深究起来,也只是因为镇北侯满门,精力全部扑在这一事上面而已。 「以往慎狄南下,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但今年不同,却正好合了他的意。」卫云舟闭上眼睛,指骨叩击在桌案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这封信,你可回了她?」楚照盯着那封信。 卫云舟摇摇头,「我没有回信,想来她肯来给我写信,已经是下了很大功夫了。不过很遗憾,我没能让她如愿。」 「不过,她其实应该还有其他办法。」卫云舟皱眉,「北边尚侠气,祖祖辈辈都有联络,应当有人能够帮助她才是。」 楚照心中微微讶然。 她忽然想起虞上熙来,这两个人都在北境,莫不是认识?而且尚侠,也和镖局之事相符。 「没有回信,那之后怎么办?」 卫云舟睁开眼睛,嘴角扬起无奈的笑:「大概是没办法,我本来还想着给些别的援助。但她大概是不会再接受了——因为没有第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不等楚照回答,卫云舟又自顾自地补充了一句:「至少,对于她来说是这样。」 骄傲的将军,要怎么样才能帮到她? 听起来还真是有故事,楚照追问:「所以,你和她之间有什么龃龉么?」 「大抵她觉得,我倚靠父亲,又倚靠母亲,实在称不上什么。」她勾唇一笑,轻轻揭过这个话题,看向楚照:「她不喜欢我。」 眼神不復适才的疑虑重重,取而代之的是笑意盈盈的斥责,斥责她来得过晚。 楚照敏锐地觉察到卫云舟说话时的一瞬失神,她俯首贴近,安慰道:「没事。」 贴近安慰得正是时候。 卫云舟眉目舒展开来,她转头衔接上楚照的目光,二人鼻尖又距离极近,鼻息喷涌。 她笑了,偏过头,靠近楚照脸颊,吞吐着唇息,「你喜欢我就可以了?」 语调蓄意上扬。适才满室凝重,顷刻间化作旖旎暧昧气氛。 「再让我这么站着不太好吧?」 目光中带着可怜乞求,水雾氤氲。 卫云舟逗她,伸手抚过她唇畔,语气暧昧不明:「就一个位置,驸马的意思是,本宫站起来给你让座?」 这称唿换的,说出来的瞬间,也便是以权压人。 「对啊,让我坐。」楚照挑眉。 卫云舟皱眉,正疑惑的当口,腰肢便被温热的触感覆上,紧接着便是失重的感觉,再是稳稳的踏实感觉。 卫云舟:…… 动作还挺快。 「万一等会儿有人进来怎么办?」卫云舟佯怒,嗔怪道,「成何体统?」 的确是成何体统。 本来就只有一个人的位置,她非要抱着她坐下。 楚照答得颇快,颇为自然:「没有体统。」 然后她便被又被拧了——只不过力道很轻,只是酥痒的感觉而已。 「说起来,你怎么现在才过来?」仍旧是要斥责她来得过晚的。 被人抱着倒是舒服,虽然刚刚说着成何体统,但卫云舟还是很诚实地靠在楚照肩头,空出的手不安分地游走。 滑过耳垂、嘴唇、下颌、脖颈…… 「嗯,那我说了?」听起来,楚照还有些为难的意思。 她的确为难。 那红枫实在是太能抽风,没有听出来她的意思,竟然自己安排下去。当然楚照也可以收回成命,但这件事又的确重要。 卫云舟声音还是倦怠:「说,你来不就是来说事情的吗?」 她转过头,这次直接一头闷在肩窝,声音也闷。 第350页 楚照斟酌着说完了来意,连带着北边暗哨点出事。 直接剖白,她还是有些心颤的。毕竟这些暗哨点,真正追究起来,都是为了暗中作乱,颠覆大梁皇室的统治。 而她眼前这位,还是大梁的摄政公主,饶是二人毫无罅隙隔阂,楚照说话间,还是觉得喉咙艰涩。 终于,她把一切都说完了,心跳如鼓开始期待着卫云舟的反应—— 她会说什么? 「枕边人又在算计我?」抑或是,「没想到驸马居然还有这一手……」 但是都不是。 「说完了?」还是闷闷的一声。 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裳布料,漫过肌骨。 「嗯。」 回得也颤抖。 旋即,卫云舟蹭起身来,二人目光交汇。 她眼尾还是带着极淡的绯红——她的妆容一贯如此。 鹿眼清灵,像是雨后湖面,又笼罩着一层潮湿的薄雾。 只不过雾中意境,看得清楚明白、真真切切。 檀口微微开合,楚照听见卫云舟一字一句道:「才过新婚,又近七夕,本宫以为驸马要来说什么事情呢?」 她眯了眯眼睛,腮帮稍鼓,一副探究表情:「原来现在过来,是为了告诉我,你要走了?」 楚照怔愣片刻,她的确没有想到,卫云舟居然先在乎这个事情。 她张口结舌准备辩解一二,唇瓣便被一根纤长手指堵住。 好吧,她又开始了,每每这种时候,楚照都只能把涌到嘴边的话吞下去,安安心心地听卫云舟说话。 「首先,我知道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卫云舟说得很是认真,平视楚照,「而且关于这一点,我没什么好说的。」 楚照尴尬地动了动唇角。 看来她的确是有点傻——卫云舟如果不说方才那句话,她说什么呢? 紧接着,那张精緻昳丽的面孔忽而放大,唇瓣便被温暖潮湿的感觉覆上,细细雕琢、描摹过她的唇形。 最后带着水润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最后唇舌交缠水声啧响,终于捨得松手。 玫瑰口脂的香气充盈着口腔。 亲当然是能亲累的,亲完了,卫云舟又重新窝在楚照的肩窝处,道:「所以,就是明天走?」 「嗯,」楚照颇觉赧然,她伸手,摩挲过卫云舟的头髮,深深没入,想了想便哄道:「俗语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还是没有分别过嘛,也许可以体验一下?」 只不过这句俗语就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 卫云舟又不满:「你这是小别后,和谁新婚去?」 楚照哭笑不得,这简直是和那天的「你还想和谁好」如出一辙的不讲道理。 幸而这句话卫云舟只是说着玩,没深究。 她眼中湿雾似乎更为朦胧厚重:「既然是明天走,那就明天早上走。」 楚照讶然:「为什么?」 她愈发不懂。 卫云舟这是在赌气?她说要明天要走,并未说明天什么时候走。她怎么还上赶着要她明天,一大清早就走了? 卫云舟皱眉:「不是你说的明天要走么?那肯定走得越早越好。」 看出楚照疑惑,卫云舟声音还是软下来,道:「明日我还要接着上朝。」 哦,原是这样——楚照恍然明悟。 越过眼前人,目光降落在门槛处的夕照辉光。想来天边也是一片云霞灿烂的样子。 嗯,夏六月,自然是热。 上朝便要更早了——等到回来,也快要到日中时分,若被留下,便另当别论。 思及此,楚照笑了,她低下头来,又是一阵耳鬓厮磨,她在她耳边唿着热气,细声问:「所以,公主殿下,这是要给臣饯行咯?」 卫云舟任由热气喷洒,撩过耳廓耳垂。 「对,饯行,」她说得铿锵有力,「既然是饯行,那就今晚吧。明天中午就算了。」 二人又是相对静默一息。 然后卫云舟便听到一些隐忍的笑声。 她终于生气,气鼓鼓地瞪着楚照:「你笑什么?笑可以小别再新婚了?」 「不是,不是,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殿下赶我走,」这回换楚照磕在卫云舟的肩膀上面,细肩靠着倒还是有些嫌小,「那我明天早上就走。」 但是卫云舟却没刻薄她,反而是伸出手来,将人环住,说话小声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赶你走,早点去就早点……」 嗯,有些时候话到嘴边,还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不过楚照已经瞭然,早就瞭然。 有些话,太直白地说出来,也就破坏了气氛。 「好了,让我起来。」卫云舟这才面色稍霁,她示意楚照松手。 「嗯。」楚照应声,这才慢慢地将她放下,让她站起来。 她就这么站在楚照跟前,楚照颇为自觉将她整理了衣衫,最后将散落碎发撩至耳后时,她还不忘逗弄:「对嘛,这样殿下才好出去。」 不过卫云舟却没有楚照想像中的反应。 她反倒是讥诮一笑,笑得高深莫测。 楚照被她笑得发毛,那表情,她怎么读,都像是「你给我等着」的意思。 第170章 免检 明月跻上飞檐,月光星华盈盈,次第在屋瓦重檐上面铺陈开来。 第351页 公主府的侍女端着一缠枝红漆盘,对着那还欲进去的人道:「不用再进去了。」 那人脸上现出讶然神色,前一个侍女笑了笑,解释道:「是适才举荷姐姐说的,我们啊,可以歇着了。」 那人闻言,瞭然一般点点头。越过眼前姑娘,极目望了一眼房间里面。 房中灯影摇曳,铜炉里面燃了香,看不见烟尘,但味道怡人,缭绕盘旋在鼻尖之上。 一条紫檀木长桌上面摆放着各式珍馐美味,一应俱全。 公主府难得做这么多佳肴。今天下午厨娘接了话,还在兴奋着,「这搬迁出来多久了,公主殿下再不吩咐我们做些什么,我这手艺啊都要全部忘记了!」 于是,她们便吭哧吭哧,献上这一桌玉盘佳肴来。 已经差不多到了吃完的时候。 自暖阳光线盈室,到渐渐昏暗。 二人是挨着坐下的,其中亲密暧昧,自不必说。 公主也已令下,不必再进。之后,便是二人时光。 卫云舟今日小酌,只不过她不胜酒力,堪堪一杯,便已经霞飞双颊,有些昏沉。 她就势便倒在楚照的怀中,还颇为理直气壮道:「看见我要倒,你就这样?」 就没有别的反应? 楚照暗自摇头,她哪里是没有反应?她哪里敢没有反应。本来二人靠得又近,不管卫云舟再怎么乱动,都要倒在她的怀里面去。 她本来不欲过多争辩,但是俯首看见怀中人眼尾、鼻尖、双颊都泛着绯色,她不禁来了兴头。 卫云舟双眼朦胧迷离,眼中湿雾像是点了火星。摇曳的烛光描摹过她的脸庞,灯影又衬得她美不胜收。 色如新雪胭脂,秾丽动人。 饱满的唇瓣翕张,一开一合,迷迷煳煳的就像是在说什么醉话。 楚照伸手刮蹭过她的鼻尖,粗粝指腹摩挲过的瞬间,便带起一阵无穷无尽的涟漪来。 「小醉鬼,现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她唇边含了一抹不着调的坏笑,低下头来,任灼热的鼻息、唇息交缠。 但偏偏不落下,要看那雪肤冰肌点染出荔色。 卫云舟微微蹙眉,星点的酒气弥散在空气中。 她今夜明明只尝了果酒,却还是很没出息地醉了——楚照是这么觉得的。 她不满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抚过下颌,不怒反笑:「怎么,你是觉得我醉了?」 「不然呢?」楚照闷声。 因为手指已然覆盖上她的唇瓣,堵得她声音有些沉闷。 她故意的,她也是故意的。 卫云舟还准备说什么,毕竟这二人距离委实太近,如今只有区区几个指节的距离。 楚照俯首而下,她压缩了距离,唇畔相间,中间隔着莹润手指。 渗出的水润,沾湿了手指。 果酒的味道继续弥散,直直冲入脑中。 楚照似乎得意,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卫云舟,发出挑衅一般的声音:「嗯?」 堵,接着堵。 「嘁。」 卫云舟的喉中懒懒发出声响,似乎是对这种把戏不感兴趣。 她不感兴趣,楚照可感兴趣,「所以,殿下为什么要赶我走?」 卫云舟皱眉不悦,但仍旧没说话,只发出近似不屑的声响。 「嗯。」 哼。 没办法,楚照只能更加主动,她想了想,摩挲过玉白雪颈,热气上上下下喷沿了一路,撩拨得人心痒。 终于,刚刚一副慵意的公主,终于发出细微的鸣喘。 「让我想想,刚刚殿下不说,是不是想说,让我这么早出去是想……」 卫云舟终于肯说话,果断打断道:「你早点走了,我这房中就清净了。」 「哦,原来是嫌弃我闹,」楚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脸颊依然深埋,热气喷薄,「没关系,闹也没关系,因为我早点去……」 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她早就把头抬起来,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卫云舟:「是不是就早点回来?」 卫云舟果然别开头,这次连窝在怀里她都不肯,「哦。」 这种时候了还是嘴硬。 楚照不觉好笑,她一只手交覆上那春葱般的五指,顺势便让卫云舟的头转了过来,她低头落下一吻。 这下中间再无间隔,吻得深重而又极其缠绵。 明日就要启程,明日就要出发。 终于待到肺腔中氧气都要抽尽排干,滚烫的唿吸串行而过二人的唇齿。终于,她们这才捨得松开彼此。 唇瓣如今都变得肿胀起来,楚照伸手欲擦去唇边泻出的晶莹。 不料她的手却被抓住,紧接着卫云舟便就着支撑,重新坐了起来。 然后,她才拿过她的手,用了指腹,擦过那些水液。 楚照无言以对,只能任她施为。 待擦尽,卫云舟这才慢条斯理道:「走可以走,但是公主府,也不是你想来就来……」 话音到这里便是一顿。 楚照睫毛微颤,「想走就走?」 「想走就走?」卫云舟反问一句,又靠近她,鸦睫根根分明,纤毫毕见,「想多了,是『想不回来就不回来』。」 曼声带着蛊惑,又仿佛带着一辈子不可分别的誓言。 「那我什么时候回来?」楚照歪头。 这句话倒是让卫云舟开心:「哦,原来你还可以掌握自己回来的时间。」 第352页 「嗯。」手指拢过鬓髮,温柔呢喃,「那殿下还是快快下旨。」 极尽痴缠。 「好好,本宫快快下旨,」目光凝实,她注视着眼前人韶润雅泽的面庞,「大发慈悲,给你个宽限,乞巧节之前回来,如何?」 大概还有足月时间。 「我知道你走得快。」她意味深长道。 毕竟是邻国皇室,这手下侍卫配备、马匹坐骑,都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楚照又轻装简从,来去自然快。 只要,只要路上不耗费多的时间。 楚照嗳声回应:「遵旨。」 她拍去她的手,「嘴上说着遵旨,可做的却是犯上的事情。」 「犯上,犯上。」手指绕过耳尖,留下粉红,「那么,臣以下犯上,有没有什么惩罚?」 果然这要走的人就是不一样。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大。 「认真一点……」卫云舟终于开口,直视她的眼睛,道,「早点回来,只此一次。」 多了四个字,只此一次。 「只此一次?」楚照疑惑。 卫云舟睨她一眼,道:「怎么,还想有下次啊?」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滑跪得比谁都快。 卫云舟牵动唇角,语气听来毫无波澜:「那就说上一件事。」显住福 楚照眉心一动,疑惑问道:「上一件事是什么?」 「治罪,治罪,」卫云舟默念两字两遍,伸手从楚照腰带处勾到一枚玉佩,「新婚没过多久,就抛下糟糠之妻,总得留点念想吧。」 语气轻声娓然,生怕这句话听起来少了一分暧昧的斥责。 楚照面色一僵。 嗯,糟糠之妻,这堂堂长公主还真是满肚子歪理。 卫云舟将那枚腰间玉佩勾下时,楚照恰好开口说话:「殿下小时候是不是读书不用功?」 眸似曜石黝黑深邃,带着挑逗之意。 果然是要走了,觉得再怎么报復都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楚照今日觉得自己占据上风,格外得意。 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翘起,她总算是有空,有空报一报这「扫盲」之仇了。 卫云舟不理她,徐徐讽笑一声,将那玉佩勾在手上,问她:「这是什么?」 楚照看去,那是一枚海棠花形的玉佩,但不够平面,若从形状论之,还有些圆润。 这是她们皇室的东西,从她穿越过来便有了。只不过楚照彼时在青居院住得惨兮兮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一件衣服像样的衣服来搭配。 故此,楚照干脆就把这玉收了起来去。也是到了后面,她才开始佩戴此玉。楚照把这些一併告诉给了卫云舟。 「哦,」她似有所感一般答声,摩挲过那玉佩,「所以说,这东西算是我们九皇子的身份象徵了?」 楚照不明就里,索性将自己脑中所想说了出来:「这玉佩有名字,叫做点破银雪,我和我的那些……兄弟,嗯,每个人都有一块,但各自花纹不一。」 卫云舟颔首,感受着手中传来的莹润感觉,烛光映照,辉光粼粼。 这点破银雪,还用了一根红绳坠饰。 「既然是你的东西,那就留下吧,」卫云舟一边硕,一边又靠上的肩膀,在她耳边肆无忌惮地撩拨,「快点,问我。」 楚照怔愣片刻,她要她问什么? 她本来是理解的,毕竟这一走便是一月,新婚如胶似漆,留下些什么念想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楚照觉得,卫云舟适才再三确认那玉佩是她的东西,只属于她的东西,仅仅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而已。 于是楚照更加疑惑,不过她心中还是存了一丝警惕。 虽然卫云舟平素不怎么直白表达情意,眼下正值离别,说些暧昧话情理之中。 「怎么不问?」热气依然撩拨着耳垂,催得一片樱红。 楚照不问,却是主动帮她答了:「因为你要留着想我?」 骨节分明的手,缠绕稍微显得凌乱的青丝,一圈又一圈。 「谁让你回答了?我让你问我。」声音语带不满。 楚照更加疑惑,但还是顺从了:「为什么?」 「恩,这才听话,」卫云舟终于得意而笑,笑音轻渺,「你猜猜,我要拿它做什么?」 「做什么?」 这话说得倒是云山雾罩,她听得一头雾水。 想了想,楚照道:「睹物思人啊。」 「第一个字勉强对了,嗯,倘若我拿它自渎呢?」 声音一字一顿,最后关键两个字,还着重上扬。暧昧到空气都被点燃,蒸得滋滋作响。 卫云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她直起身,饶有兴味看着楚照的表现。 适才樱红的耳垂,肉眼可见地被一片红色侵袭漫延,到脸颊,到鼻尖…… 。。?… 楚照唯觉自己的理智像是被疾速过境的海啸吞噬,她裸裎一般,木然看着卫云舟。 看着她唇角狡黠上扬,是一抹得意的弧度。 终于楚照才明白,适才她为何没有反应,原来是等到现在。 「这不太好吧?」楚照艰难开口,她觉得脸甚烫,那枚玉也烫。 卫云舟若有所思:「没关系,你不是把线也解给我了?」 楚照:…… 她终于羞赧,说什么都要错开话题,说到她要途径多少多少地,那些关隘该怎么搜查。 第353页 卫云舟搂着她脖颈,笑意盈盈:「所以,向本宫讨要通关文牒啊?」 楚照点头,这时候她脸上红晕才消下。 「好吧。」卫云舟答应下来,压下偷,落下绵长一吻。 楚照只能感受脖上潮湿温热。 她总不能推开人说,这么亲会死人吧? 终于她起身,眼中水光潋滟,似含春带雨。如丹霞一般的唇翕张着,低声暧语,又像是最后通碟:「免检。」 真是…… 「好好,免检,免检。」 是夜绡红帐暖,窗外清灵月光,透过窗棂,共那昏暗烛光,舔上莹白玉润的肌肤。 第171章 送别 翌日天刚蒙蒙亮,楚照便睁眼了。 满室中都残留着昨夜的暧昧旖旎,身上红痕清晰昭示着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今天是卫云舟先起来。 撞入她眼帘的,是已经穿戴齐整的卫云舟,如今正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终于等到楚照醒来了。 黛眉上扬,她问她:「终于醒了?」 楚照颇觉诧异地起身,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现在才多早? 往日卫云舟可不会这么早就起床。 卫云舟看出楚照疑惑,竟然径直落座在床边,好声好语道:「快起来。」 这人的头脑昏昏沉沉,哪里受得了美人大清早温声软语的撒娇? 「嗯,马上。」楚照晃了晃头,她低头,便见自己脖颈上那些所谓「免检印记」。 她微微动了动唇角,抬头迎上卫云舟目光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发呆干嘛?」她皱眉,直接上手,「今日我帮你。」 楚照一边护住自己胸前,一边道:「殿下今日手脚麻利,这么利索,以后是不是就用不上我了?」 卫云舟睨她一眼,她适才一句将楚照的衣服取了过来,搭在被褥上面,道:「昨天我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只此一次。」 楚照哑然失笑。 行,原来她这离别只此一次,这公主殿下为了她也只此一次。 楚照故意借题发挥道:「看来公主殿下真是万金之躯,这种事情放寻常人家,都是家常便饭。偏偏到我身上,就只有一次。」 本来该是瀰漫伤心气氛的,结果楚照又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卫云舟努了努嘴,「谁说的就这一次?等你回来,有你享受。」 她还特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让人颇觉心旌摇曳。 楚照吸了吸鼻子,这才配合着穿衣。 公主殿下的确万金之躯,她说是帮着楚照穿衣服,却没有实际效用。 甚至速度还不如楚照一个人穿。毕竟这女扮男装的质子,为了应对多种场面,只能自己给自己穿衣服。 这袖子犀带都让人颇觉好笑。 终于楚照受不了了,好心提醒:「好了好了,殿下实在有心,累着你了,你去旁边歇着——」 这女装男装虽说有差,但不至于差这么多。唯一原因,也不过是公主殿下不擅此道。 楚照觉得,自己已经是斟酌好了词句,是卫云舟累着了,她让她去旁边休息。 她绝对没有,堂而皇之地说她不好。但是卫云舟偏偏生气,下颌重重地磕在她的肩窝上面,道:「我懂了,这是还没有小别,就已经见异思迁了。」 「我见着谁了?怎么迁了?」楚照哭笑不得,开始自己穿衣。 卫云舟赌气,索性松开手,坐在一旁红木凳上,气鼓鼓道:「我怎么你见着谁了?」 简直无理取闹, 「从昨天夜里,我就和殿下一直待在一起,殿下倒是给我说说,我去哪里见别人?」她终于追问起来。 卫云舟上下扫过楚照的脸,话语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面往外面挤:「谁知道我睡着的时候你有没有出去,嗯,或者是在梦里面见到别人也不一定。」 这赌气已经赌到了怪力乱神的地步了吗?楚照终于整理好衣服,不过为了让媳妇有参与感,她还是好声好气地求她过来,帮她最后整理一下发冠。 卫云舟脸上绽出笑来,她这才站起来,给楚照整理髮冠。 宪制绕过青丝,撩过耳后,还刻意停顿了下来。 紧接着便沿着耳垂往下,摸到她的脖颈,上面仍然有好几处暧昧的红痕。 仍旧是昨夜的余韵,她笑道:「免检?」 免检是免检,但楚照还真需要通关文牒:「这是一回事,殿下不打算给点其他的?毕竟这东西嘛,还是会消散的。」 想了想,楚照还是没有告诉卫云舟,这么亲真的会死人的。 「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卫云舟的声音相当轻柔,「还有侍卫随从,我叫了一队人跟着你。」 楚照偏过头去,唇畔差点抵上卫云舟的鼻尖,温热的鼻息喷洒着:「殿下好关心我。」 「嗯,我关心你,我最关心你,」卫云舟说得相当熟稔,「除了我,没人再这么关心你了。」 这一套衣服终于穿完。 楚照忍不住笑,回过身来,单手捧起卫云舟的一边脸,任白皙的颊肉从指缝中漫溢出来。 她盯着她的眼睛。 离别将至,二人目光中都带着痴缠的念想。 不过楚照不是来说这个的。 「说起来,殿下每次都这么说。」她挑眉,指腹摩挲,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第354页 卫云舟:「我说什么了?」 难不成不是事实?这世界上还有臂比她更关心她的? 「是事实,但听起来嘛,总觉得有一种,故意排外的感觉。」楚照说得煞有介事,「在我那边,这通常,通常叫……」 卫云舟开始蹙眉了。 以往楚照说起她那边的事情,她都愿意听——如果是分享之用。但是今天不是,显然她又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比如上次的什么枕头公主,迄今为止,她都怀疑,是楚照临时编造出来哄她玩的。 三个字母出现在楚照脑海中,不过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便于说。这三个字母的发音未免有些奇怪,她还懒得去解释另一种语言。 思考片刻,楚照还是答道:「煤气灯。」 「什么灯?」 然后楚照又侃侃而谈了一遍,卫云舟的理解能力超强,她顿悟。 「哦,那好吧,但是我就是喜欢控制你。」她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再度流露无辜憨态。 楚照:…… 感觉自己白吹了。 日头渐渐露出头来,时间差不多了。 卫云舟敛眸,她眼神示意楚照,后者便会意。 任她在唇角落下细密的啄吻,然后便变得勐烈起来,吞噬唿吸。 温存不过几息,便是分别。 松开手时,卫云舟认认真真地看着楚照双眼,把她提过的要求又再说一遍。 「只此一次。」 「早去早回。」 先是正经说完这些话,卫云舟唇角又忽而翘起,「可不要沾染些什么,嗯。」 她噤声,笑得纯粹。 「好好,遵旨,一定。」楚照连声说话。 二人走到院中,门口早就停好了队列,临走时,卫云舟又像是想起什么,道:「倘若你有机会碰见傅小将军……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她斟酌道。 楚照扬眉,应下此事:「好。」 二人默契一笑。 楚照自认为,自己要知道的比卫云舟更多——毕竟在原书里面,傅季缨并不能算正面人物。她手下的一支军队,还算难缠。 如今死了不少人,卫云舟的兵权又被皇帝收回,假使能够得到傅季缨帮助的话,这前路还是一片坦途光明啊。 如今在人前了,二人只能目光如胶似漆缠绵。 檀口微张,卫云舟的声气淡然:「早去早回,在七夕之前。」 哪有这种刚刚好定做完衣服就跑路的驸马? 不过算了,对于楚照,卫云舟向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有时候她自己都好奇,这股子耐心,究竟从何而来,幽深得像一汪无穷无尽的深潭。 她凝望着那六檐马车远去,日头冉冉升起。 差不多了,她也应该上朝去了。 回过神来,她吩咐身旁侍女:「本宫的马车,也备好了吧?」 侍女忙道:「准备好了。」 「那就走吧。」 「是。」 公主殿下坐着六檐华盖马车,和驸马背道而驰。 但好在前途都是康庄大道,一片灿灿。 今日朝议颇为紧张。 皇帝虽然未曾点明,但大家都知他已然开始亲政。这摄政公主嘛,虽然站位依然靠前,但皇帝在的时候,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何况她现在手中已经没有兵权。 前不久才传来音讯,原来西郊大营的刘将军,在去往北境长岑的路上,暴毙而亡——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有隐情。但再有隐情,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御史大夫上前一步,呈上好几本来。 柳臣之颤颤巍巍。有心人已经注意到,这户部侍郎,自从进来的时候,就魂不守舍的。 他绝望地看了一眼御史大夫,甚觉悲凉。自从他儿子死后,那些贱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处置,他就擅自作主做了些事情,结果便被那御史抓住了小辫子,他现在心中甚恼。 柳臣之抬头,提心弔胆地看着皇帝。 皇帝看过那几本奏摺,既然是御史大夫上奏,自然是参有过之人。 凌厉阴鸷的目光,霎时间锁定柳臣之。 皇帝沉声问道:「柳大人,这上面说你的事情,可确有其事?」 柳臣之一时心慌,便口无遮拦道:「陛下,京城那些青楼伎馆啊,早就该管管了,臣这么做,让他们多交钱,也是为了充盈国库呀!」 皇帝冷笑一声,将参他的那本书扔在地上,一声脆响,「柳臣之,你要不要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你的什么?你可没有充盈国库,而是贪墨!」 柳臣之吓了一跳,颤慄不敢说话。 这,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是两年前他藉由工部造宫殿之故,多报了银两结算的事情,怎么今日就被拉出来了? 可是,以前都不是好好的吗?柳臣之吞咽一口唾沫,以为自己能过逃过这一劫—— 哪里知道,接下来一本便是纵然他贪墨、与他狼狈为奸的参工部侍郎的摺子。 「好啊,朕真心实意求上天垂怜,你们倒好,借着朕的真心,竟然趁机贪墨敛财?这样吧,既然都撞一堆了,那就先押入大牢,好好调查。」皇帝决断得颇快。 他似乎有了换官员的想法打算,不然决计不会这么快。 只不过,这往事,到底是谁爆出的?鲜注腐 第355页 柳臣之被侍卫带出宫殿的时候,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人来。 他想到那清丽的身影,只不过他再怎么嘶吼,也无人在意。 第172章 执意 柳臣之就这么被拖了出去。 顿时朝堂肃然,静默无声,无一人胆敢再说话。 人心惶惶,各自以目视地,生怕这无妄之灾就绵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这毕竟是户部之首,竟然就这么被拖了下去,实在是让人的颜面荡然无存。 一些不详预感在众人脑海中浮现。想来那御史大夫所奏,定然还有其他东西,关键能够定罪的东西,才能致使皇帝下令将人拖下关押。 都从朝堂中拖下去,押入大牢里面,倘若一番调查下来,当真没有所参过错,也难以官復原职。 不过这「没有过错」四字,柳臣之自然是担不起的。这些公卿大臣都心知肚明,在朝徽帝不在的时候,柳臣之背靠太子,到底捞了多少油水。 风起云涌,但外化出来,只有深深的寂寞。 朝徽帝目光再度横扫台下,又道:「各位爱卿,可有本奏?」 陆陆续续有人上了奏,说了些常见的问题,朝徽帝也予以批示。 终于,无人再奏,皇帝终于眯了眯眼睛,道:「可还有?」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大臣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这皇帝不回来便是,一回来便杀气腾腾。往日不论是公主还是太子坐镇,虽然有些时候也严厉肃穆,但浑不似皇帝亲临时这番,杀气盎然。 适才就被拖出去一个户部大官。 话音落下许久,皇帝都没有说话,反而仍旧在耐心等待。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是武官末尾的。 听见靴履摩擦地面的声音,卫云舟好奇地转头过来,看了那身着绯色圆领官服的人一眼,皮肤黝黑,饶是她隔得远,都能看到他皮肤的皲裂。 是才从沙场回来的吗? 皇帝盯着那武官,他不认识他。 「有何启奏?」见来臣是武官,皇帝心中便有些打鼓,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不像好事。 那武官「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字里行间都带着颤音:「陛下,臣斗胆进谏,暂缓西边用兵!」 气氛霎时凝固,朝徽帝适才眼中还带着考量探寻之色,瞬间便凝成滔天怒火。 他目光犀望,冷冷道:「哦,有何道理?」 众人俱屏息凝神,在心中暗自为这武官悲哀。 原来他叫卢盛,十五从军征,东西奔赴,功勋不说多么卓着,但也有功绩。故此,当他而立之年,调回京中,任个小小偏将。 他甚至还撩起袖子,露出更白的一截皮肤,但是上面依旧是伤痕累累。 这些便是他十五年征战的痕迹,但是皇帝不置一词,目光依然冷峻。 「你想给朕看的,就是这些吗?」皇帝语气轻蔑。 卢盛抿着双唇,唇线绷得又紧又直,细密的汗珠开始在他的额头铺开。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还不够格,不够格提这个要求。 但是他必须说。 他抬起头来,直视十二冕旒,道:「陛下,臣虽然无甚功绩,但是这十五年征战,无一年作伪。年年臣都抱着马革裹尸之志……」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是朝徽帝却兴致缺缺。 「所以呢?」皇帝皱眉,「说你要说的。」 卢盛又道:「这十五年中,七年在西,八年在北。但观今年慎狄作恶,实乃前所未有。按我朝往年兵马调度,今年恐怕已经抵御不住……」 便是这四个字,「抵御不住」便可以触怒皇帝。 皇帝勐地拍案,「你既然在长岑八年,怎会不知镇北侯之强?」 卢盛怔愣片刻,喉咙里面咕噜咕噜想要说什么,但是皇帝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了。 只不过皇帝刚刚才处理一个户部大官,如今这个所谓「忠良」,他要是再这么让人把卢盛拖下去,他这面子上面也挂不住。 他稳了稳心神,目光转到队列上面的卫云舟上面,他心下忽而就有了主意。 「靖宁参政也已经很久了,不妨说说,如何处理?」他晃了晃头,冕旒上面的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来。 卫云舟丝毫不觉诧异。 这皇帝当的也就是如此。一切都交予别人来做,好的是他安置有方,是他的功劳;这坏的嘛,那自然就是下人不对了。 「卢将军十五从军,一片赤诚,」她答得不卑不亢,但的确在为卢盛开脱,「边塞苦寒,消息闭塞,十年八年,才堪堪回京。卢将军在北不知西,也便可以谅解。」 开脱的同时,还暗夸了皇帝圣明,统筹两方战事。 皇帝这才满意颔首,大手一挥,道:「既然公主这么说,朕也便依了——这对西用兵,是我大梁之大事。」 众人中,无一人敢说话。 这一对父女,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另一个则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朝野上下,都相当害怕。 「朕知道,你们之中定然还有人觉得心中不满,觉得不应用兵,」皇帝沉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是诸位要知道,这楚建璋篡位,来路不正,弒君夺权,杀的还是朕的女婿哥哥,于情于理,朕都应该出兵救雍民于水火之中。」 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卫云舟脸上倏尔出现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 第356页 来路不正,弒君夺权——这楚建璋,手段其实还没有朝徽帝一半狠厉。 「诸位以为如何?」皇帝还在说话。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开始高声附和皇帝:「陛下如天之德,英明神武。唯有仰赖陛下,才能拯救大雍臣民于水火之中!」 一个人开始了,接着的人跟着也便自然多了。 顿时山唿万岁,颂圣开始得特别快。 皇帝心满意足听完,面色却不虞,他挥手示意众人全部平身:「各位是误解朕的意思了。」 「须知,朕出兵,是念在为我姻亲国讨回一个公道——」他顿了顿音,然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向卫云舟,「是为了我们大梁长公主的驸马,当然,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长公主。」 臣子们立刻懂了,风向立刻就变成歌颂皇帝慈爱。 「既然大家都认可此事,那朕便再下一道诏令,让那西线快些推进。」皇帝眉间蓄积的不满,此刻终于尽数消散开来,「应昆。」 应昆立刻上前,恭谨道:「臣在。」 皇帝侧耳吩咐几句,旋即面向大臣,示意退朝。 卫云舟站在首位,退朝出去的时候,自然走在后面,她目光幽冷,那句「为了她」,还在耳际盘旋。 听着真让人胆寒。 她缓慢走下台阶,踏过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宫门,却不曾想门口站了个人——是刚刚那卢盛,正一脸感激地看着她。 这下朝之后,公卿大臣三三两两就在石阶处集结。卢盛刚刚满心满眼感激,也傻乎乎在这站着。 有人看不下去,问他:「你在这里等候做什么?」 他便回答。 那文官差点就白这愣头青一眼,撇撇嘴,道:「你可不要在这里等公主殿下!去门口去,去去去!」 那卢盛愈加疑惑:「这是为何?」 那文官控制不住自己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他懒得解释,只道:「这里不是你该站的,赶紧去外面去,去去去。」 「这地方本就可以等候……」 那文官简直多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心道这公主殿下还真是善良,可惜又捞了个傻子。 不过,谁愿意看到自己随口一句救下来的,站在这地方? 那文官快步追上自己几个同僚,小声取笑:「哎呀,你们适才下楼看见没有?那卢盛居然站在台阶底下等!」 也不看看这以往都是谁在那里等候!看来这公主殿下说得没错,这卢盛的确疏于政事。 卢盛虽然不明就里,但又觉得人家是文官,还是听听为上,于是也就顺着人流,鱼贯出了长秋门,找了个地方等候公主殿下。 想要藉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卫云舟面无表情,听见那卢盛叫她,认出来人,她脸上才勉强漾起一抹浅淡的客套微笑。 尽管笑了,仍旧不掩威严。 听他表明谢意,卫云舟仍旧微笑,「无妨,卢将军为国效力多年,也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受了惩罚。」 那卢盛却来了兴头,深觉这公主懂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关于边塞的见解,大抵便是今年北边多么兇悍,往年西边没有战事,其实两国边境居民已经渐有龃龉,只不过隔着一层联盟、姻亲的皮,各自都没有撕破脸而已。 他见过公主殿下的次数不多,而每次见她,她都是这种表情,想来也是认真听了他说话。 说到最后,卢盛舌头都在打结,便匆匆说了句,以后若有需要,便找他便是,也就仓皇离开了。 想要独自面对这摄政公主,还是颇需要胆量。 卢盛一转身,卫云舟脸上的笑容便倏然消失,眉目稍蹙,仿佛凝成冰霜,她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皇帝。 他站在廊檐下面,岑寂的阴影铺了他一脸,笼得他面目模煳,看不真切。 他没有看见她。 今日早朝耗时长,卫云舟又出来得慢,最后又碰见个对她感恩戴德的——像卢盛那样的人,她见多了。 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向玉辇处走去。红日蒸腾而上,熏得她周身暖洋洋的。 这的确是热起来了。 躁动的,不仅仅是身,还有心。她敛眸,经由侍女搀扶上了辇,拉上纱帐,抵御强烈的日光。 浓密的鸦睫垂落在山根处,投落出圆弧状的阴影。 「殿下,直接回公主府么?」 她沉默片刻,却道:「不,在宫中转转,先去怀禾园。」 「遵命。」 如今也没有让她等候的人,到处看看,未尝不是佳事。 第173章 夜行 如今盛夏,溽热酷暑,园中盛开着应季的花朵。 已经过了芍药花盛的季节,但观览起来,仍旧赏心悦目。 朱梁琉瓦,高轩华院,金辉流溢闪亮在层层叠叠琉璃瓦之上。起初为了建造这座园林,皇帝可是颇费功夫。 到了昭懿皇后去世,他索性还将这园林改名。至此,世人皆知当朝皇帝深情如许。 举荷陪着公主殿下漫步在偌大的怀禾园中,她跟在她的后面,时而对些园林中的如锦风物应声点评。 并不需要她主动说什么,只需要回答公主殿下说的话就行了。 转着转着,二人便转至湖心亭。 举荷思索片刻,问道:「殿下,要进亭去吗?」 卫云舟伫身,凝望着平湖,心下翻涌无尽记忆浪潮——说起来,这个地方,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357页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楚照为女子,装腔作势要她人前暧昧的样子,现在想来,卫云舟都觉得好笑。 她不由得轻笑出声,喜色渐渐地浮上双靥,适才微锁的眉头也开始舒展。 举荷不知道公主殿下这又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但也不好开口,便依旧沉静侍奉在旁边。 终于,举荷还是沉不住气,问道:「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实在是忍不住。 卫云舟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她偏过头,朝向举荷,冲着她莞尔一笑。 举荷不由得愣神,越过卫云舟还有她身后的廊檐,便是那日日升起的红日。 只不过在此刻,这日日升起的太阳,也不及公主一笑。 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举荷会意,旋即问道:「殿下还要在这里多待会儿吗?」 毕竟想到了开心的事情,那就让殿下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卫云舟的眼睫垂落,她想起来别的事情。顷刻后,她淡声开口道:「不必再待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 皇宫之中实在是太大了。 「是。」举荷应声。 二人出了宫。 卫云舟并未选择乘辇,而是选择步行,缓慢地在宫中消磨时光。 她们路过长年宫,如今长年宫人去厝空,依然干净。 举荷不由得好奇道:「殿下,您说,以后这长年宫,该是谁住进来?」 不论公主还是皇子,其实大多都是要出宫立府的——只是殿下这情况实属特殊,才特地为之设宫。 卫云舟摇头:「大概不会再有了。」 举荷诧异:「可是,淑妃那个女儿……」 话音未完,举荷便意识到自己失言。这公主殿下乃是嫡长女,圣宠优渥。但看现在皇帝对小公主嘉鹤的态度,便知道她入主这长年宫无甚可能。 「是奴婢失言了。」举荷止住话头,有些紧张地看了卫云舟一眼。 卫云舟目光幽邃,目光描摹过宫殿上面的飞檐斗拱,好些时候才收回目光,然后径直向宫外走去:「不必引咎。说起来,本宫还希望她能入主这长年宫呢。」 举荷更加疑惑,不明白卫云舟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公主殿下走得快,她快要追不上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快步追上,一边惑声问道:「啊?」 这长年宫规模宏大,地位身份,都要相匹才行。公主殿下这么说,她的意思是希望…… 不行,再不追上,她就真的追不上了! 「接下来去哪里?」 日头渐渐西斜。 「随便吧,再转转。」斟酌片刻后,卫云舟又道,「不如,就去重华宫如何?」 重华宫,乃是皇子读书的地方。 只不过皇帝对她偏爱有加,加之彼时皇帝就只有一个儿子,也就让卫云舟去了重华宫,跟着太傅学习东西。 说起来,那些都是渺远的记忆了。 如今还是教习时间,重华宫中书声琅琅。这些皇子,身边都配备了不少伴读。 因着路过,卫云舟进去瞧了瞧,这里面只有她的三个弟弟。 稚嫩的面庞,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在看到皇姐来的时候,这三个小孩还是立时收敛了笑容,和他们的先生一起,对着公主行礼:「皇姐。」 四皇子最为殷勤,也仰仗他母亲教得好。 待到卫云舟挥手示意他们起身的时候,他第一个上前,殷勤地准备提壶斟茶,一边问道:「皇姐怎么过来了?」 本来再过一年,他便可以出宫立府了。他原本祈愿父皇分给自己一个好地方,他去当个闲散亲王。毕竟他的哥哥长他那么多岁,饶是他有心去争,也觉得无力。 可是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他的哥哥去世了。 他就只这一位皇姐,他母亲说了,虽然靖宁公主一时风头无两,但他的父皇定然不会将皇位传给她。 「玄儿啊,你别看你皇姐现在威风堂堂,她同那雍国来的质子成亲就已经是个预兆,这女大当嫁,过不了几时啊,等到你们都大了,这朝政也就不该她参与了。」 四皇子仍旧不解:「为什么父皇不会传位与她?我听说,两百年前,这里倒是出了个女皇帝。」 他母妃敲了他脑袋,道:「那只是偶然,做不得什么数!再说了,那都是前朝的事情,和本朝无关呀。这一时宠爱便是一时宠爱,就像你父皇宠爱她的母后一样。」 在这样的教导之下,四皇子自然知道自己这皇姐处境。饶是现在风头极盛,到了最后,等到他们三兄弟长大,也是要乖乖归政的。 反正她都嫁给这雍国来的皇子了,运气一般,便留在大梁当个闲散公主,反正她的前半生也威风过了;若是运气好,她的夫婿争气,便是还能同她的母亲一样,做个一国皇后,母仪天下。 这些小算盘,卫洞玄倒是有数。但是这毕竟是之后的事情,如今的皇姐,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公主,至少捏死他容易。他还是先要讨好着为妙。 卫云舟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容,道:「上朝之后没有回府,又念及月余没有再进后宫来,便回来看看。」 不仅仅是四皇子,另外两个人也开始上来攀谈,只不过他们都不如四皇子能言。 但是卫云舟似乎兴致缺缺,她并未喝茶,只是翻了那些书卷,说了几句闲话,便藉故离开了。 第358页 四皇子礼数相当周全,他甚至将卫云舟送出宫门,毕恭毕敬地还让皇姐来时,提前告诉他。 终于走远,举荷这才开口:「四皇子还真是敬重您。」 卫云舟眉心微微拢起:「他不是敬重我,他是敬重他的父皇。」 「嗯?」举荷像是懂了。 「昭德太子薨,这储君之位,不就从今日这三位龙章凤姿的皇子之中选一位出来了吗?」卫云舟这话说得饶有兴味,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凌厉,「最后再去坤宁宫中看看吧,看看本宫的母后。」 自从昭懿皇后薨,这坤宁宫便长久地空置下来。无人再为六宫之首,昭懿唐皇后,乃成了陛下心中最美丽的幽花。 坤宁宫和长年宫一样,都空着,但是坤宁宫更为岑寂冷清。打从宫门进来,便闻到一股经久的岁月气息,触目所见,那些朱色樑柱,已然被风雨锈蚀、粉虫蛀蚀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实心材质。 皇帝是刻意不叫人打扫的。干净的软鞋踏在上面,走几步,便沾染上不少灰尘。 「哎呀,陛下怎么不打扫这里?」举荷闻着那些扑鼻而来的难闻气味,奋力拧着鼻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虽然大小流浪,但还是颇爱干净整洁。有些时候,还到了一种旁人所不能忍受的地步。 适才便已经快到日暮,如今暝色已经有隐隐降临趋势。常年幽寂无人的坤宁宫,在森冷光照,竟然差点显出狰狞模样。 而卫云舟居然还要再往里面走。 「殿下,还要进去吗?」她试探着道。 时至今日,她们终于不再遮掩此事。 不错,这后宫中的阴间神鬼传说,便是从坤宁宫中来的。曾经有好几个宫人,晚上途径此地,被吓得发疯,有些直接上了病榻,卧床不起;更甚还有个太监,大半夜受了大太监命令过来,说是撞了鬼,然后跌跌撞撞落在了坤宁宫外的湖泊里面。 坤宁宫中的鬼不知是不是见到了,反正这水鬼他倒是见了——等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一命呜唿了。 但是皇帝又对唐皇后情深意笃,谁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说这坤宁宫闹鬼。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传着传着,这和唐皇后生前一批进宫的秀女们大部分都去世的事情也被挖了出来。 大家都说,这坤宁宫中有邪祟。 但是公主殿下似乎要执意进去,举荷说什么也没有让殿下一个人冒险的道理! 「进去吧,」卫云舟敛眸,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已经出现了那枚玉坠,月色下似乎泛着莹莹鬼火,「你害怕了吗?」 举荷果断摇头:「当然不害怕。」 「为什么?」卫云舟挑眉,面上漾着轻微的笑意。 举荷答道:「因为殿下要进去,殿下要进去,我自然不能害怕。」 「哈哈哈,」卫云舟被她逗笑,回身,借着惨败月光,垂眸看着灰尘累累的门槛,「那些传言你我都知道。宫中有邪祟,是吗?」 举荷哪里敢回答。这可是在坤宁宫,她要是承认这宫中有邪祟,岂不是承认了殿下母亲是…… 这把她嘴巴撕烂她都不能说啊。 但是卫云舟却帮她答了:「可以有,如果有,那本宫也相信有。」 举荷更加不明,她惊愕地对上卫云舟的目光,却见后者眼中一片澄明,像是明珠生晕。 光芒比她手中玉坠还要晃眼。 「走吧,回去了——」卫云舟淡声,又像是带着嘲讽,「再不回去,可就该我们碰到邪祟了。」 举荷忙不迭答道:「是!」 第174章 暴雨 因着昭德太子薨逝的原因,京中官员都要哀悼几日,这风气也传到民间,只不过力度不同。 京中已不復平常繁盛,街头偶尔还能看见挂着的白纱灯、白幡——这些东西,都是这几日能在宫中时时见到的。 一摊贩无聊地倚在樑柱上面,和旁边的大婶交谈起来:「哎呀,这昭德太子还有多久下葬?」 汗珠从他的鬓角渗下来,烈日当空,燻烤得人难受。声音中,能够听出来他浓浓的不满之情。 大嫂站在旁边,忙着自己手上的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片刻后,她才不咸不淡道:「也就这几天了吧?之前诏令不是说过了,也就几日功夫。」 虽然这死的昭德太子是储君,但也到不了全国百姓为之披麻戴孝的地步。 况且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实绩来。大嫂虽然面上不显,心里面却是门门清。 摊贩撇撇嘴,信步走下台阶,道:「也是,但是就这几天,我觉得心烦啊。往年这个时候,我这冰镇引子卖得多好!」 虽然炎热,但平素仍有人上街。一到夏天,他这冰镇饮子生意便兴隆起来。就是由着那昭德太子死的缘故,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人还多了起来。 「嘁,明明自家又没有当官的,还学那些当官的干嘛,」摊贩磨磨蹭蹭走到摊位旁边,拂了汗巾,看了眼官道上面似有来车烟尘,「关起门来,谁知道个准信?万一就在这里面低吟浅唱、推杯换盏呢?」 大嫂没吱声,虽然听见了,但并不回答,她只是专心自己手上的活。 这傢伙一天天到晚口无遮拦,迟早把自己栽进去。 忽然那官道上面驶来一辆六檐马车,精緻华丽,似乎是从长信街那个方向来的。 第359页 摊贩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路过,他不禁又嘀咕开来:「皇帝管着大家,不让这些高官玩乐。这些高官就驾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毕竟这诏令只管京中官员,不管这京外官员的——有些贪图享乐的,径直就出宫去了。 「太子殿下毕竟在东宫之位那么长时间,况且也代为摄政日久,我们这些在京中的,也当是受他照顾的。」终于,旁边另一个老头沉不住气。 摊贩面露不虞:「得了得了,也就是他如今死了。你我都在京中长大,说受了太子殿下恩泽这种事情,还是说出去骗骗别人吧!」 谁不知道,这太子殿下和他的党羽净出些昏招!好在皇帝的儿子昏聩,这女儿还是精明。 「要是公主殿下还能够像往常就好了,」摊贩开始摆弄起桌上杯子,「不过现在陛下回宫,且公主又嫁人去了……」 话语之中,还带了些许惋惜。此话一出,另外两个都默契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事实是不假,但是妄议自然是不对的。 苍绿榕树上面挂着的白纱灯斜照下一地婆娑光影,孤零零地在空中飘摇着。 太子死了,也仅仅是太子死了而已。 那辆自长信街行来的六檐马车,便是楚照一行人。 城卫不是他人,正是那姓陆的武官。 适才他见了这马车造型精緻,便已经做好准备。挑开帘子,见到竟然是侯爷本人,立刻恭恭敬敬起来:「侯爷万福,小的斗胆问一句,您这是去什么地方?如让小的知道,小的也好帮您……」 楚照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必,多谢陆大人关心了。」 这人自何桓生死后,几经周折,居然是调到了看门。不过无妨,至少便利。 陆官员会意,待那马车帘子垂落后,他便回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些个想要上来检查的卫兵,小声呵斥道:「这有些人能够检查,有些人不能够检查,还要本官说多少次?」 那被训斥的几个人讷讷,不敢回话,只好走回到原来位置上面。 「放行!」陆官员大手一挥,然后便趁着马车路过,他站在路旁,对着马车侧憨笑。 他才不管侯爷看不看得见自己呢,反正他做了就行。倘若侯爷看见了,自己横竖都是赚的。 等那马车彻底过了,他才收起适才灿烂的笑容,继续凶神恶煞地示意:「好了好了,愣着做什么!这几日太子薨逝,没有多少人进出,也还要提起点精神!」 前倨后恭的样子让这些门卫颇不能忍受,可是他们也不能做什么。谁道这人是新贵呢? 车厢之内倒是热闹。 翠微笑得合不拢嘴,道:「殿下啊,那为首的头头未免太过好笑。」 楚照面无表情,摇摇头,靠在颈枕上面,道:「之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非觉得是傍上高枝呢。」 不过也能理解,楚照并不去想这中途插曲,她只关心此行终点。 轻车简从,这所配备的马也是万里挑一。出了城门,便是莽苍大道。 那马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又是一声鞭响,挥舞得风都猎猎作响,径直奔向远方,扬起层层黄沙。 黄沙漫漫,马蹄翻盏,如排山倒海一般掠来。 「报——」一声响亮的声音刺破低迷的气氛,一满面尘土的士兵骤然单膝跪地,「将军,今日我们仍旧是和雍军僵持不下,而且,而且……」 原本响亮的声音,到了最后也逐渐低沉下去。他渐渐错过头,不敢去看大将的眼睛。 这平西将军司马弘,驻守西边已经许多年,见证时序变迁,看到两国从此前的水火不容到小有隔阂,以至于那场战役后战火彻底平息。 战火平息之后,这边境就开始互市。不管国家朝廷是怎么想的,边境百姓可不会操那种心,只要生活好便足矣。 况且,和平本来就是大事。 司马弘以为,靖宁公主同大雍皇子成亲之后,二国关系还会再上一层。但他此前就已经接到皇帝口谕,让他整顿兵马,出其不意地袭扰雍国边境。 那个时候,皇帝可还在练道修玄,根本就没有回宫去。既然是修行,那自然要摒弃闲杂外务,但是朝徽帝没有。 他接了口谕,自然是犯难:「如今两国既是同盟,又是姻亲,我当如何袭扰?」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出兵袭扰。 那传皇帝口谕的人使者却相当严肃:「陛下口谕如此,司马将军还是好好执行为上。梁、雍二国世仇,可不是一纸婚书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果然,暴戾是刻在这皇帝骨子里面的东西——司马弘皱眉,那使者看出他的疑惑,冷笑道:「司马将军,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时至今日,司马弘都记得自己看到那印绶的表情,不错,这使者居然还带来了一枚平西将军印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我知道了。」他应下,眉头却锁得愈来愈深。 那使者终于舒展笑颜:「识时务者为俊杰,司马将军,等到功成之后,您这是先发之功啊。」 司马弘不做声,手指紧握成拳状,愈发紧了起来。 于是这梁雍二国的边境,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逐渐变得不太平。 从战火平息,到小有摩擦,直到而今又是兵戎相见。 第360页 以往是口谕,现在是诏令,两国已经爆发过规模不小的战争。 但是司马弘一直心有顾虑,不肯派出太多的兵。 他揉了揉眉心,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今日我们还接了探子的密报,说那端王已经点起十万大军,让他手下那龙虎将军带队过来了。」 司马弘嘆气道:「这么说来,这仗是一定要打了?」 传令兵依然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将军素来珍爱和平,饶是这几次用兵,都显得慎之又慎。 可是这样的顾虑,只会害了他。他骚扰雍国边境,楚建璋整顿残局后,定然分心于边境,雍人不堪这齣尔反尔的梁军,如今仇恨已经暗生;至于朝徽帝那边,将军也执行得不彻底。 他两边都得罪了。 司马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算了,本将再给陛下上一道奏摺!」如今,他也只能将事实呈上—— 一封递信,千里传书,终究是送到了皇帝的跟前。 这封陈述西边战事不利的密报,是和北边节节得胜的军报一起送到皇帝跟前的。 朝徽帝慢悠悠地从他练道修玄的熙宁宫中出来,他如今还是着了一身浅青色道袍,髮髻飘散,一副仙风道骨的打扮。 不知情的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道观里面的高人。 他出来的时候,肩舆轿子已经等候多时。 应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给皇帝掀开帘子来。 朝徽帝上轿,状似无意问道:「这几日朕在熙宁宫中修道未出,朝中可有什么事情?」 他只关心他想关心的事情。至于那些烦心事,不若留给他的女儿来关心。 皇帝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应昆还真就沉默了顷刻。 皇帝敏锐道:「所以,是有什么事情?」 应昆面色古怪,道:「是,是有军报和密报。」 「军报?」皇帝喃喃自语,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这都多少天了。 应昆却不明白朝徽帝脸上露出的笑容。 但这应公公面色愈是难看,皇帝的心就愈发高兴。要知道,他们不高兴的,他就高兴。 这慎狄今年来势汹汹,他又不曾遣兵去支援北境,想来那镇北侯家,不死也要脱层皮。北方野蛮人来得快去得快,这深深扎根在北境人民心中的侯门将军声望,可没那么容易去除。 怎么说,也得要先除之为后快。 夏日的天总是阴晴不定,朝徽帝刚刚还微笑着走进书房,而后便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漫天泼洒下来。 葳蕤草木,顿时垂下头来。 「砰」然一声,皇帝将那奏摺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径直向内室走去。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应昆震惊,连忙俯身,想去地上将那奏摺捡起来,上面赫然写着傅季缨得胜消息——不仅击退北境来犯慎狄,甚至还攻克两处城池。 这难道不是幸事?应昆沉吟半晌,手指伴随着廊檐外不定的风声雷声雨声颤抖。 对于陛下来说,的确不是幸事。 倏然又是一道雷霹雳而下,唿唿风过,卷得有些宫人已经哇哇乱叫起来。 看来,这宫中有大事发生——可太子殿下已经去世了,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么? 不知为何,应昆觉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将那奏摺摆回紫檀木桌案上面。 朝徽帝已经走进去了,他得快点跟上才行,万一陛下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呢? 第175章 上熙 今日恆陵城中来了个贵客。有从帘帐中见者,称那贵客俊美无俦,风流倜傥。 还有甚者,直接说那贵客下了马车,便在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姿。 终于有人出来敲定,她说自己见了那六檐马车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来的,那就难怪了。 「如今这北边战况激烈,这京城人士居然还敢往我们这边来的么?」 「兴许这是故意给你们看的,让你们天天嘲笑京中人审慎,如今好了!」 街头巷尾之间,不自觉便流传起这贵客传说,还连带着嘲讽京中人士。 是的,这便是北部边陲城中常态。 她们口中的「审慎」,不过是嘲笑京中人的怯懦。须知,这慎狄年年南下兇悍,都是靠着这北部居民同守将一起,才将城池护住。 此前,这些民众便不觉得朝廷管用;到了如今,心中更是对朝廷无甚念想。因此,这京中贵客到来,大家更多传的还只是嚯谈。 还有些人密切注视这贵客的行踪。 发现那一车人径直去了虞氏镖行。 虞上熙接到消息的时候,颇为吃惊:「有人拜访我,是谁?」 她这几个月来都为了这北境运粮的事情忙上忙下,不仅仅在于陆路,连这水路她都要千里迢迢地去管。 只不过是为了护北境一方安宁罢了。 一长身玉立的女子道:「来人自称与您相识,她还出示了一块雕琢着海棠花纹的令牌。」 虞上熙长眉蹙起,脸上疑云逐渐散去,她沉默顷刻后,道:「那就快请二殿下进来。」 那女子一愣,诧异道:「二殿下?」 「这海棠花纹,是大雍皇室的象徵。」虞上熙垂眸,把玩着自己手上玉镯,声音淡了下来,「说起来,今年倒不是这半块令牌作怪。」 第361页 她眯了眯眼睛,心中已经大抵猜到了楚照的来意。 那女子领了命,便出去迎接那一行人。这种样式精緻的六檐华盖马车,在恆陵这种苦寒之地并不多见。 走在街巷道上,看不见林立高楼,只有堆聚起来的瓦舍草屋;众人出行如今都用步行,这其中能够骑驴的,都算是有钱的了。 那女子终于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请随我来。」 楚照点头谢过,跟在女子身后。 几人一路行了。 楚照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打量这院落——虞家镖行虽然名贯天下,但是这院落实在看不出多少与名相称的道理。 赚了那么多钱,却并没有拿来用作自己的享乐私慾。这院落和恆陵城中暗沉的灰色相似,若非占地规模更大,便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这院落里面同楚照在路上所见一般,随处可见都是女人,男丁稀少。 转过几个转角,那女人便把楚照一行人带到会客厅。 她都准备走了,却忽而抬眸,扫过楚照身后的两名随从,那着藕粉色裙子的丫鬟倒没有问题,只是面前这个打扮奇怪的「男子」,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翠微看出那女人不愿意她跟着进去,便主动道:「我就在门口等着。」 倘若真有什么问题,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还不一定会有问题。 闻言,那女子嘴角便噙着一抹笑意,她点点头,随后又直视红枫:「还请您同她一起,在门口等候。」 红枫张口本来说些什么,却被楚照劝止,她只好作罢,讷讷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候便是。」 「这是为了您的主上,和我的少东家好。」女子面上笑意不消。 红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站在一旁,目送楚照跨过门槛。 虞上熙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茶。 进屋时,那木桌上面已经摆上一个紫砂壶,空气中仍残余淡淡的茶香气味。 楚照早就在各类信件中听闻过这女人名姓,只不过初次见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毕竟这女人在原书中并不能算是正派形象。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造反的呢…… 虞上熙一袭玄色短打劲装,墨发高束,站在那硕大山水屏风之前。背影挺拔,不愧是行镖的人。 她听见门口声音响动,这才回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照道:「参见二殿下。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光论背影,楚照便觉得她有些咄咄逼人,转过来时,她头上又戴了一红色抹额,明丽的同时还冲散了几分楚照适才的感觉。 她同样报以微笑:「少东家。」 虞上熙嘴角亦漾起笑容:「殿下请坐,这冷茶是备好了的。只不过边境苦寒,虽然在下走镖,但多数名茶都没有运送回来。」 「少东家有心便是足够了。」楚照坐到圈椅上面。 虞上熙长眉凤眼,鼻樑高挺,一副干练长相。这种长相,楚照自入城起,便已经见了不少。这城中的女人,竟然大多都是这般锋锐的长相,一看就不好惹。 刚刚见面,二人的气氛还有些生疏。 虞上熙作为这恆陵城中的实际城主,自然掌握这乘着六檐马车进城贵人的消息。 她便从这里开头。 「说起来,上熙昨日便听闻京中来了个贵人,」她笑着说话,目光却不达眼底,「城中那可是众说纷纭,不成想居然是二殿下。」 楚照同样没拿冷茶,意味深长道:「看来少东家对我的行踪了解颇多。」 一两句谈话,还有这沿途所见所闻,楚照心中已经有了底。 昨日她住了客栈,中途还托红枫打听打听这恆陵城中的管事是谁,今晨出发,红枫便一五一十地告来。 北境辰州六郡,相同中亦有不同。楚照一路行来,已经途径三郡。 算上恆陵,这四个城池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凋敝破败,民众面有菜色;郡守却都形同虚设,城城都有自己的地头蛇。 而在恆陵城中,这地头蛇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虞家镖行了。虽然这六个郡城破得各有各的特色,但非要争论个高下,楚照还是觉得恆陵城中建设稍微要好些。 矮子里面拔将军也是可以做到的,这长年受到侵袭骚扰的城市,自然发展不了什么东西。 不同之处便在于这恆陵城中以女子为尊,这恰好印证楚照心中猜测:她在马车上面偶尔掀起帘子,随便觑一眼路旁大多都是女子。 而她着这一身男子服饰,莫名还觉得心虚起来。 等她偶尔下车一次,便觉周围如炬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异邦人一样,上上下下地扫过她。 像是男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奇怪。自穿越到这里,楚照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加上适才两句话,还有现在二人无声的眼神争锋,二人心中都各自有了底。 楚照脑海中忽而闪过虞维的脸——无怪乎楚照一提出要求,他便满口答应。 想要在恆陵中以男子身份立足,倒是件难事。 虞上熙微微一笑,啜饮了口茶,道:「殿下如今也不仅仅是殿下,还是驸马爷了,这一路走来,定然是畅通无阻。」 楚照皱眉,她看虞上熙这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便知道她是故意提起此事。 诚如所言,自打她从京中走来,一路关隘畅行无阻,从未半点阻拦。 第362页 不仅如此,每个郡守都流露出近似虔敬之态,说什么都要让楚照暂歇一两日,盛宴款待。 这可是朝徽帝唯一的女婿,摄政公主的驸马,还是大雍来的皇子——重重身份加持,楚照这一路颇为舒坦。 但这一切都在恆陵城中行不通。 往日她们所乘的六檐马车,到了这里却只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点。待她下车来,还要受各种打量。 虞上熙显然知道这点,她是故意如此说的。 楚照眉心微微蹙起,她笑了笑,声音却淡至极点:「不过是第一次相见,少东家不必对用上这样的下马威吧?」 「上熙自然不敢,」虞上熙讶然,但楚照如此反应,也让她的态度软了下来,眸中笑意更深,「适才只不过是上熙的一点猜测,毕竟我也听闻了殿下的些许传闻。」 虞上熙知道这雍国一分为二的令牌秘辛,这些地方的忽然动盪,便是因另一块而起,也是因楚建璋而起。 而另半块令牌的主人,反应更快,动作迅速,不足半月就将这些「动盪」一一平定。 只不过虞上熙没有料到,楚照居然会亲来此地见她。 「少东家知道得很多,」楚照微笑,捡过虞上熙之前的话,「恆陵城的确让我大开眼界,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说起来,家主在么?」 虽说虞上熙管事,但也不一定管所有事情。 不料虞上熙却摇头,「家慈抱恙,常年闭门不见客。况且,她也不在这里。二殿下如是有什么要说的,大可告诉上熙。」 直入主题似乎太突兀,楚照又有的没的闲扯开来,听虞上熙说了些镖行的事情。 原来她们家世代为镖,从前朝开始至今,都未尝有过更改。至于这继承人,便要从最优秀的孩子中选。 一代一代,似乎都是女孩,渐渐地也就影响了整个城中风气。那些受不了的男人,要么跑到辰州别郡去,要么就去更远的地方,或者是从军。 「那些听话的嘛,」虞上熙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颇为好笑,笑音渐渐泻出,「就乖乖地待在家中等候就行。」 她后来还说了自己这一支,母亲身体不好,只有她一个女儿,剩下还有一个弟弟。 一杯冷茶已然见底。 「我们北边多的是走镖的人,只不过时过境迁,许多人都不干这事了,」她嘆了口气,目光忽而凌厉起来,直视楚照双眼,「走的走,去的去,留下我们这些人还守在这里。」 不知为何,楚照觉得这一番话大有可咂摸之意。 虞上熙这是在暗示什么? 「说起来,殿下此行不应路过恆陵,」她的声音又和缓下来,便去提壶,「想必是为了其他事情才来的。」 第176章 月光 壶中的茶尚温,沿着壶口潺潺倾泻而下,茶液微黄润泽。 气氛依然紧张,水和杯壁碰撞,声音泠泠。 楚照耐心等候虞上熙倒完那一杯茶,这才道:「少东家聪明,知道我是为了别的事情才来的。」 「可不敢当,」虞上熙轻轻放下茶壶,眉眼含笑盯着楚照,缓声开口,「上熙如今能够帮到殿下有限。」 有限,又是有限。 楚照微微眯眸,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收到虞上熙递信的时候。 她那个时候,也在信中不情不愿。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少东家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完,还真是麻烦缠身啊。」楚照揶揄了她一句。 虞上熙哈哈大笑:「殿下不愧是殿下。这麻烦事情啊,总是一件件一桩桩地来,上熙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楚照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容:「是吗?略尽『绵薄之力』,我还寻思是『鼎力相助』呢。」 一路走来,她也不是不知道。这虞氏镖行为了给北境战士运送粮草,全家亲戚全镖行的所有人几乎是倾巢出动。 能够在市面上面买到的粮,也就直接买了;更为夸张的是,还有人出面向官府购粮。虽然这官府有明文规定,仓廪留待备用,但架不住人情大、钱财多,这虞家的多花些钱,那些粮食也就跟着来了。 虞上熙眼中忽而漾过一丝暗芒,她唇角弧度终于慢慢压了下来,她认真起来了。 「上熙如今实在窘迫,想必殿下一路行来,也有所耳闻,」她声音调子开始变平,「只不过殿下这一路要远比上熙顺利,恐怕是胜利在望?」 她避而不答自己的事情,反倒是将事情引到楚照身上去。 「要是此行没有交代,那么我也称不上胜利在望,」楚照敛眸,「我是来关心少东家的。」 虞上熙身躯忽而一震:「关心我?」 「对,少东家何必这么费心费力地筹措粮草?」楚照挑眉,似乎是吃定这其中有什么关系。 她深感那些原书中不曾言明的关系,如今要全部在她眼中逐次展开。 楚照向后仰坐,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看着虞上熙。她会掩饰吗? 虞上熙沉默顷刻,这才慢慢说道:「大而言之,是为了我这北境一方百姓,我们从小便由这些黄沙高山所长养,殿下触目见到的,不仅仅这苦寒北境,也是我们。」 大而言之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楚照颔首。的确,虞上熙说得不假,这里的人长相,同中原又有些不同,她们的体格要健壮硕拔得多。 第363页 这里的女人和男人身形身材都相似,若非一些特定打扮装束,打眼看或者在昏暗时候,恆陵城的女人跑到其他五郡去,旁人都区分不了。 楚照正准备问那「小而言之」的事情,虞上熙却自顾自地说开了:「这小而言之嘛,自然是为了镇北侯家。」 楚照还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她瞳孔微缩。她原以为这种事情是什么秘辛,没想到虞上熙就直接说了出来,毫不避讳。 双目澄澈,如今这「大小」二事,都像是出自本心之言。 「镇北侯家怎么了?」楚照好奇追问。 虞上熙没有直接回答这镇北侯家怎么了,反倒是说起了北境两州十一郡行镖之事。 北境分长岑、辰州二州,往前追溯几百年,便有人在此地行镖——那时候的大家,因着一件事结缘,便可义结金兰成为姐妹兄弟之交,在走镖事业上面也多有帮衬。 只不过时过境迁,这走镖的当行在文化地方可是被人嫌弃。 「这后来嘛,要么我们继续受人嫌弃,要么就改做别事——」虞上熙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楚照一眼,在等她的回答。 楚照会意,便问道:「改做了什么事情?」 「做官。」虞上熙微微一笑,「两州如今的官员,虽然说是朝廷指派,但本质上依然是我们两州人氏。」 楚照点头,看来这不是强龙难压地头,而是山高皇帝远啊。 只不过,虞上熙为什么突然说起此事?莫非是镇北侯家与此事有关? 她皱眉,还不及细细思量此事的时候,虞上熙便又开口了:「想来殿下有些疑问,不妨便问,辛苦奔波一遭,不能尽愿实在可惜。」 窗外斜照日晖,金光透过窗棂。时候已经不早了。楚照从虞上熙这句话中听出来几分催促之意,当然,也许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 镇北侯家的渊源她暂且可以不管,她最关心的便是虞上熙和傅季缨的关系。 她便如此问了。 虞上熙修长手指拿了杯盏,闻言后却毫无反应,她平静道:「上熙与傅小将军自小一起长大。镇北侯在北境威名赫赫,受许多人尊敬。季缨还是镇北侯家唯一的女儿,其上又有三个哥哥,将门之后,又还有父兄宠爱,民众尊敬,心中自然就生了骄傲。」 楚照还在惊讶于虞上熙的坦然。 没有丝毫掩饰,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坦然说了。 她的声音清冽,像是流过沉闷夏日午后的一眼新泉,以其澄澈沁人心脾。 「她可不仅仅只有父兄宠爱的花架子,她七岁便能骑,十二岁便跟着二哥傅仲庭上阵杀敌,这上阵兄妹还被慎狄那边取了个什么绰号呢。」虞上熙语气恬淡,但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让她也骄傲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还顿了顿,停下来小口啜饮了茶。 楚照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既然镇北侯如此显赫,少东家能与她一起长大,也不是常人。想必你们关系很好吧?」 虞上熙眼中这才出现一闪而过的讶异。片刻后,她才道:「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再说了,我一直比她大。」 「这么说来,少东家的意思是,她比较不成熟?」 「上熙可没这么说,殿下还是理解成『上熙比较成熟』为好。」 二人相视一笑。 交谈过这两句后,虞上熙似乎卸下了些心防,又继续娓娓道来。 听完她的陈述,楚照终于明白。 镇北侯家世显赫,在北境万人追捧。苍凉北漠、门庭显赫、父兄宠爱,还有自己本身的优秀,也就导致了傅季缨如今的性子。 性格急躁,一心守护边境百姓。 「这苍茫北漠,让季缨觉得,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人都太过虚浮。」虞上熙终于论定,与此同时,她放下杯盏,眼中闪着灼灼光华。 原来如此。适才虞上熙也说过,走镖并不受人尊敬,想来傅季缨也是这个由头不愿与她来往。 楚照眼睫颤动,她眨眨眼道:「少东家也是在这苍茫北漠长大,但您不是更为宽大么?」 能够这么坦然地回忆、剖白往事,的确不是常人。 楚照忽而也就理解那原书中毅然决然起兵反抗的她。需要什么理由?恐怕不需要什么理由。 虞上熙哈哈大笑,眼中流露赞许之情:「殿下如此夸赞,上熙可受不住。不知道殿下此来到底所为何事?总不是偏偏来夸我的吧?」 红润的面颊上面渐渐漫上喜色。 她来,是为了见傅季缨的,这是临行前卫云舟所嘱託给她的,楚照自然不忘。 「想去军营见见傅将军。」楚照笑道,「不知道少东家可否引路?」 虞上熙奇道:「殿下想去军营?我去的话,她都要嫌弃我呢。为了给他们筹措粮草,我还颇费了心机。」 楚照站起身来,如今日头已经渐渐沉下地平线,独独留下一片苍茫残照。 「我要去。」楚照语气坚定,「还得以公主驸马的身份去。」 虞上熙哑然失笑:「这样的话,我等二人出现,恐怕是要傅小将军气死才罢休。」 她也跟着起身,率先走出房中,示意楚照跟上。 楚照稍作停留,她环顾了一圈房中。山水屏风,还有些武器挂饰,这些东西放在京城在低品秩的官员家中也随处可见。 第364页 当真是苦寒之地。她眸光错过墙上刀枪剑戟,最后终结在一朵红台莲上。 她走出去,同虞上熙一起迎上落日余晖:「既然决定出发,那今晚可否成行?」 然而虞上熙却拒绝了:「不行。知道殿下心急,但是来到这里,便要有这里的规矩。我们明日再出发。」 楚照噎声,这虞上熙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心急不过是为了急着…… 好吧,她的确是急着回去。 但是她对虞上熙急转直下的态度有些不满:「我倒是想知道,这里有什么规矩?我从其他几个郡过来,都不曾听说。」 虞上熙转过身来,日光描摹过她凌厉凤眼,但是语气却相当温和:「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们敬神。」 这下楚照是真没办法反驳了。虞上熙是这恆陵城的实际主人,她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再说了,若有机会,楚照还想问问那批玉的下落。只不过如今北边战事告急,似乎这件事的重要性还得往后延延。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在院中城中转悠。 说起来,楚照没有在虞家大院里面看到那个人…… 及至傍晚日暮归来,虞上熙也就开始安排楚照的住宿:「我们明早就走,今晚殿下如不嫌弃,可以就在这里留宿,舍弟虞维外出运送粮草去了,他的房间是空着的。」 楚照自然应下,有的住就不错了。翠微一来城中便受欢迎,大院中有个姑娘,得知她要留宿后热情相邀。 至于红枫的处境就有些悲惨,还是楚照又向虞上熙说了此事,才安排了她的住处。 楚照早就预料到这晚间黑灯瞎火,备了不少火烛,汁源由企鹅裙么无儿二七无二八一整理,欢迎加入一併点燃。 怪不得她没有发现那虞维的踪迹呢,原来是出去送粮草去了。说起来,他们二人,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完呢。 至少,楚照还私底下答应了虞维一些事情。 看样子他还瞒得比较好,至少楚照从虞上熙处感觉不到一丝异样。不过今日同虞上熙交谈之后,楚照心中天秤已经悄然发生偏移。 她擎着火摺子,想要看看这房中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过这房间既然能够空出来,交由虞上熙处置,那么这里面便定然不会有什么奇怪东西。 楚照晃了一圈,除了同今日正厅那些相似的山水屏风、刀剑叉戟之外,便再无其他。 楚照终于决定睡下,她倒下,便觉头部一阵怪异凹陷感,她立时起身,翻过来看时,却发现背后全是一个一个刀剑豁口,里面填充物尽数散落。 「他还真是怀恨在心。」楚照喃喃自语。 她仿佛能够想像出来,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虞维拔起那墙上刀剑,扎刺这无辜枕头的样子。 天光湮灭无边夜色,青蓝月光,照进苦寒北漠房舍,也要落在公主府门口。 一辆马车辘辘而行,停在公主府门口。一左一右两个小太监提了灯,殷勤挑起车帘,道:「应公公,到了,到公主府了。」 「嗯。」一道又细又长的声音从车帘中盪出,紧接着探出一个头来。 应昆一下车,便小声骂开:「这雨怎么还在下着?」 细雨廉纤,这夏天就是烦人!动不动就是沉闷的一声雷响,紧接着便是倾盆暴雨。 那两个小太监提着灯,走在应昆前面,先去同公主府门口的两个侍女说话:「这是宫里面的应公公。」 侍女都是原来的宫女,原本该谁守门的,如今还在守门。 那两个侍女看了一眼来者,便会意道:「原来是应公公。」 说着说着,她们便冲着应昆福了福身子,旋即回头开门。 应昆是皇帝身边的人,如今冒雨前来,定然是有什么急事。况且公主殿下如今虽在宫外,仍旧主朝野之事,陛下有诏也是理所当然。 堂中灯火煌煌,紫檀木桌上摆放好几本奏摺,还有一碗醒神用的茶。 举荷候在一边,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殿下自散朝回来,便坐至如今戌时,这一切都与那案上两本军报有关。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殿下,如果您觉得不舒服,不如现在就休息了?」 「不必,」卫云舟挥手示意,「现在什么时候了?」 「戌时。」 卫云舟舒了口气,身体往后面一仰:「那还早呢。」 「已经不早了,殿下,自从这两本军报来,您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举荷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为了自己的身体不顾国事,您不说完全反其道而行,也要照顾照顾自己的身体呀!」 驸马已经离开了有那么久了,举荷不知道这人去哪里了,她也不便去问,她只想要照顾好公主殿下。 卫云舟终于被举荷这番话逗笑:「好了好了,你这句话可不能出去说。否则啊……」 「我知道,奴婢只不过是心疼您罢了!」举荷嘆了口气,「您可别笑奴婢不懂,如今驸马不在,您身边又没个可纾解的,告诉我,我就听着!」 卫云舟来了兴头,她偏过头看向举荷,眸中莹莹星华流转:「你想听本宫说什么?」 举荷沉思片刻,看向那两本军报,道:「我看今天殿下不开心都是因着这两本军报起的,不若就说说这个。」 卫云舟轻笑,这才说来。 第365页 这是此前北边和西边两处战事军报。北边大胜,西边却踟蹰不前,朝徽帝一怒之下新派了将军,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十万人马,奔赴西边去了。 「如此说来,我们也并不吃亏呀,」举荷斟酌道,「您何苦这么忧心?」 卫云舟摇摇头:「不是我忧心,是别人忧心。」 「忧心什么?」 「忧心这北边节节胜利,西边却丝毫推进不了。」卫云舟敛眸,声音愈发低沉下去。 她太明白他的嫉妒与野心。为了名誉,皇帝甚至不惜牺牲北境百姓——今年慎狄比昔年都更来势汹汹。 也不知道那傅将军具体得了谁的帮助,居然还能够坚持到现在。真要论起来,卫云舟还在心繫一人。 她微微按住起伏的胸,另一只手算了算日子。 嗯,原来这就是数着手指过日子。 年少轻狂,竟不知相思模样。 举荷却愈发不明:「啊?」 好吧,好在她适才给殿下说了,原谅她的不懂。否则她这理解能力,岂不是给殿下徒增烦恼! 正待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一声通报声音:「应公公到!」 举荷这才止住话头,和卫云舟一起疑惑地看向门槛处。 虽然戌时不晚,但是晚上这应公公过来做什么?皇帝又有什么要麻烦她家公主殿下的事情了? 皇帝一朝还京,大家都以为他要做什么了。结果似乎是除了给太子下葬、对西边用兵之外,再无其他。 这朝政大事,仍然如往常一样,全权交付给公主殿下。他倒好,天天在熙宁宫练道修玄,虽人在宫中,照样不上朝。 那闪着精光的精明小眼睛率先撞入眼帘。 提灯的两个小太监识趣地站在门口等候。 应昆缓缓走进堂中,仰望卫云舟,又拖着那细长的声音道:「臣应昆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过他并未跪下,他也是皇帝身边红人嘛。 卫云舟居高临下睥睨,声音浅淡:「夜雨行车,恐怕艰难。应公公来找本宫何事?」 「不是臣找殿下呀,」应昆还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是陛下要找您呀。」 卫云舟恰在此时咳嗽了两声,举荷忙道:「应公公,公主殿下近日来没休息好,又染了病,要不,明早时候再……」 那应昆却突然拧眉,厉声呵斥:「这是陛下的命令,你是何人!」 「应昆。」卫云舟终于开口,眸底倏尔漂浮过层层流冰,「公主府中同长年宫一样,不得大声喧譁。」 应昆吞声,被那气魄裹挟,只能低头道:「呃。」 凶下人他可以凶,他也可以藉由外面下雨不便等理由不跪,但是真要面对起卫云舟,他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卫云舟起身问道:「今夜吗?」 她站起身来,周身凌厉气度更甚。 应昆只能讷讷道:「是,是。陛下叫您现在过去。」 朝徽帝走之前还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管卫云舟在做什么,都要把她叫来。 「哪怕是她在和那皇子待在一起,都得给朕把她叫来。」 除却公主府上的人,鲜少有人知晓驸马不在府中。 「那就走吧。」卫云舟答声,一边缓步走下台阶,「应公公稍候。」 应昆被适才一惊,这才颇为狗腿地跟上去,还招唿自己的那两个干儿子:「愣着干嘛,还不快点为公主殿下掌灯?」 「是是是!」那两个小太监扶正了自己的帽子,快步跟上卫云舟,却和他们的干爹一样受嫌弃。 卫云舟蹙眉,道:「你们跟在后面便是。」 小雨淅淅沥沥,这两个太监没轻没重地乱走,还要晃到她的面前来,惹得她更加心烦。 这气氛到底诡异,应昆深知自己斥责公主侍女的事情得罪了她,赶紧又一脸谄媚地跟在卫云舟旁边,躬身说话讨好。 须知他站起来本就没有卫云舟高,如今躬身下去,更是滑稽可笑。 卫云舟似乎不太想同他说话,他只能挖空心思找些趣话来讲。 都讲完了,卫云舟脸上仍旧是一脸淡漠。 终于,应昆把皇帝告诉他的话给说了:「说起来,今天晚上还真是急事——陛下说,要是您在和驸马一起,都要把您叫来呢。」 他终于看到卫云舟唇角有了一丝弧度。 她笑了,「哦,哪怕是本宫和驸马在一起,他都要把我叫去么?」 「在一起」自然是更文雅的说辞。 应昆见卫云舟笑了,以为自己说了趣话,这才舒心下来。 不知为何,借着惨败月光,穿过廉纤细雨,应昆好像看见卫云舟唇角压不下的弧度来。 他觉得真是有些奇怪。 嗯,公主殿下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笑的呢?是因为做父亲的吃醋嫉妒吗?他不明白,他得回自己轿子上面去了。 卫云舟索性让举荷跟自己同乘。 举荷也发现公主殿下展颜而笑,她便好奇:「殿下适才可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情?」 遇到是遇不到的,这种潮湿夏夜进宫去,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开心的。如此推断,公主殿下只能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卫云舟笑意盎然:「不,你知道,应昆同本宫说了什么吗?」 「什么?」 第366页 卫云舟转述给她。 举荷诧异,心中骇浪滚滚。半晌她才回道:「是陛下想您了……或者说,陛下想先皇后了?」 服侍过先皇后的老宫人都知道,当今公主殿下和昭懿皇后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偏过头,十分诧异。说完这句话,举荷便觉自己脸颊滚烫,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应该这么说! 她开始仓皇解释:「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卫云舟浅笑,「这两句倒是没说错,你还想说什么?」 举荷看卫云舟似乎没别的反应,这才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大家都传您和先皇后长得最像,您又是她的独女,陛下爱屋及乌……」 举荷觉得自己这些话真是越说越奇怪,到了后面,她还是不做声的好。 「原来如此,大家是这么觉得的啊,」卫云舟垂眸,纤长鸦黑的睫毛扑落,「那就有道理吧,不过你漏了一件事。」 举荷疑声:「漏了什么?」 「说什么都要本宫去。」卫云舟话音就停在这里,唇畔弧度开始凝固,「因为他需要我。」 声音愈发冷冽,融入窗外渐渐瓢泼而起的雨帘。 五脏六腑霎时倒沉,思绪纷繁,回忆一瞬逆流,终于定格在她幼年。 她那时候很小很小,一次受惊哭得哇哇乱叫,奶娘嬷嬷宫女谁来都不好使,只有在母亲身边她才能安心。 唐皇后自然是关心幼女,听到消息后便匆匆赶来照顾小公主。 但皇帝也旋踵而至。卫云舟已经忘记皇帝用了什么理由,就让母亲跟着离开了。 留下哇哇乱叫的小公主,声声哀恸。 对此,唐皇后只有一句话留下:「他需要我。」 朝政大事压得年轻的皇帝喘不过气来,他需要得到人的同情。 从人的身边掠夺他想要的,是他的本性。他不这么做,她才觉得奇怪呢。 第177章 夜召 夏日天气诡谲多变。 适才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过不了多时,天边乌云便翻滚起来,涛澜汹涌电闪雷鸣,一道白色惊雷倏然炸开,噼落本就摇摇欲坠的花花草草,余下一地零落。 好在车夫经验丰富,成熟老道,驾驶的马车依然平稳。 宫中太监知道今夜公主殿下要来,因着这骤然而起的暴雨,他们已经提前备好了雨具,只等卫云舟到达。 终于,苍茫夜色中驶来两辆马车,提灯昏暗,光影曳动。 「那肯定是公主殿下和应公公的车了!」一太监激动道。 另一个连忙望去,道:「知道是,还不快点撑伞?」 尽管三五个太监都争着抢着要做公主殿下的扶手之用,但卫云舟仍然是没有搭理他们,径直下了马车,微微蹙眉,道:「撑伞。」 「是。」太监这才应声,然后互相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接待接待旁边的应昆。 为了公主殿下冷落应公公,可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应昆一下车便被大雨浇头——他错误地估计雨势,如今帽子和鬓髮都润湿了。 只不过他不能表露不快,仍旧是要笑着给卫云舟引路:「公主殿下,陛下如今还在御书房中等候您呢,您先进去吧。」 「嗯。」卫云舟没回头,径直走了。 应昆这才开始呲牙咧嘴,开始噼头盖脸地责骂那几个小太监:「你们这些狗东西!见了公主就忘记我了?!也不看看这长久在皇上跟前侍奉的人是谁!」 弦猪富 那几个小太监这才道歉,希望能够得到应昆的宽宥。 嘴上道歉是道歉,这些小太监心里面可不这么想。陛下回京这么久,其实还是没做什么事情——饶是公主殿下如今成婚了,出宫立府了,但是这内廷一如朝野,将她视作某种程度上的真正掌权者。 「去去去,狗东西,就知道你们没良心!」应昆骂骂咧咧,甩了衣服水渍,「我现在要去御书房!别挡路!」 他嘴上说着要去御书房,但实际上也只是守在门口——朝徽帝特地叮嘱过他,只需要把卫云舟叫来就行了。 他,就在门口就行了。 适才嚣张跋扈的气焰,在路上便被这不绝的雨势消灭得干干净净。 应昆终于走到御书房前,问那太监:「可通报了?」 那太监恭敬道:「回公公的话,公主殿下适才已经进去了。」 「嗯,好,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应昆说完,颇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朝徽帝适才听见了那声尖细的通报声音,却没有回头。 他今日装束有些奇怪。至少在卫云舟看来如此。 适才踏入门槛抬脚时,她微微一怔,脚悬于空,稍稍平復了唿吸,这才进来。 趁着停顿功夫,她戴上了那枚玉坠。 书房中青烟裊裊,异兽香炉不断地递送着香薰气味,和夏夜潮湿气味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皇帝今天晚上居然是着的一件对襟天仙洞衣,金银线绣了满袍满袖的吉祥图案;头上还戴着二仪巾。 卫云舟蹙眉。他这是才从熙宁宫出来么? 皇帝明明有足够多的时间换下这一身道服,可是他没有。像他最爱表现的那样,他是故意的。 那么,她今天也就好好地陪着演一场吧。 卫云舟心下瞭然,嘴角微微扬起弧度,叫他:「儿臣拜见父皇。」仙朱服 第367页 她来的时候,那太监甚至还通报了一声。皇帝仍旧是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之上,看他身后那恢宏壮丽的山河画卷。 闻言,朝徽帝这才缓缓转身,自上而下垂落,迎上卫云舟的目光。 他的目光空洞而浑浊,配上那对襟褂子,一瞬之间卫云舟错愕,她真的会以为,眼前这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什么阴间鬼神。 看来这练道修玄,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她暗自揣度,面上却是盈盈笑着。 「如今不晚了,父皇叫儿臣来,一定有什么要事吧?」 皇帝眼神飘忽,缓慢开口:「这么说来,若是无事,朕就不该叫你了?可真是新妇忘家。」 他眉头紧皱成川字,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地表露。 卫云舟继续笑道:「哪里的事!」 「没有就好,」朝徽帝僵硬地扯动唇角,眼角眉梢忽而耷拉下来,像是蓄着无穷尽的哀伤,「你过来。」 他开始了。卫云舟忽而心跳如擂,这是他最深谙的技艺。 她故作天真问道:「过来?」 朝徽帝点点头,目光示意旁侧:「到这里来,台阶上面来。」 御书房中台阶高度虽然不比殿中,但仍然是有的——适才,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是高位者,俯视低位者。 但他今日想要做的不是这个,他示意卫云舟上来的同时,自己却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他从高位,走到低位,再缓步走到卫云舟身边,用尽一个慈父的语调,道:「你去台阶上面。」 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她今日决计不会就范。 卫云舟晃了晃头,相当为难:「父皇,您不在京中的时候,儿臣大可走上台阶;但现在您在这里,说什么也不好。」 不同于皇帝眉梢蓄着的哀伤,她脸上一派天真,似乎这些话都像是发自纯然肺腑。 朝徽帝愣了愣,的确,她说得也有道理。 二人之间,三步之距——卫云舟能够看见朝徽帝的白髮。 岁月催人老。 屋外狂风大作,雨势更加磅礴,轰轰然一声雷响,又是一阵倾倒银河般的声响。 风也从未关紧的窗中刮入,飞扬起皇帝的髮丝来。 他也看见了那些闪着光的白髮,脸上更加哀戚:「朕此去东巡,甚是哀伤。」 「父皇有何哀伤都可告诉儿臣,倘使儿臣能够分忧解难,万死不辞。」她的官腔也是一套套的,表面礼数备至,却偏偏不中他最想要的。 他刚刚看见那玉坠时,明显怔忡片刻——但是他却没有说起此事。 朝徽帝嘆了口气,「青青河边草,磊磊涧中石。青山不老,可朕已生华髮……云舟啊,你说,父皇我究竟能活到几时?」 他双眸中希图得到宽慰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以至于此时此刻,称唿陡然发生了变化。 可是她还年轻,她还有青丝绿鬓,纵那苍山青翠,她也可与之相对。 她不会同情他。她温和地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父皇多虑了,如今您正值壮年,道士日日夜夜为您祈福,国中一片欣欣向荣——您自然万岁无忧。」 朝徽帝的眼中霎时凝结成冰,他滚动喉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好像根本不懂他。明明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她还是她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一样理解他呢? 要是她的话,一定会来分享他的悲伤…… 窗外电闪雷鸣,乌云滚滚,任由时不时窜出的惊雷剖出一道雪白来。 房中,朝徽帝重又开口:「这天气不太好,适合待在宫中,你那会儿在做什么?」 他饶有兴趣地扬眉,恶意揣测着什么。 哪怕她做了别人的妻,也要回来。 卫云舟瞭然,好在那应昆嘴巴兜不住,为了逗趣她将皇帝所言说了,她才好对症下药。 她莞尔一笑:「应公公来的时候,儿臣还在大厅里面呢。」 不是预想中的情境,皇帝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轻微的异动,却被卫云舟收入眼底。 就这么想要从驸马身边抢回来人么?那么她就告诉他,她当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很闲,没和楚照待在一起。 让他的掠夺倏然落空。 皇帝沉默顷刻,嘴角这才扯出笑来:「也好,朕没有麻烦到你。」 击碎了,但她还要再反击—— 她脸上忽而出现羞怯的笑:「说起来,太医倒是给儿臣说了,若想怀孕,要避开大暑大寒,还有如今这种暴风雨雪的坏天气……」 话音刚落,窗外又是一声巨大的闷雷惊响,几乎是压着句尾而至,炸开在皇帝耳侧。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见卫云舟脸上笑容,他忽而明白这一切是真的。 她脖颈上还戴着那玉,本来属于她母亲的玉坠。 她不仅没有理解他的悲伤,还颇为喜悦地告诉他这备孕之事。 她是闲着,闲着是为了躲这恶劣天气,才未与那驸马待在一起—— 朝徽帝终于觉得心中悲伤难以抑制,他静静地看着卫云舟,却见她眉尾带着儿女娇俏,似乎沉浸在迎接新生儿的喜悦中。 那玉在烛光照耀下莹莹生辉。 皇帝终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前的人:削腰细肩、丰神冶丽,甚至那玉坠佩戴都相似至极,可是,可是…… 第368页 面对这熟悉面容,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不像你的母亲。」 「不像母亲?」卫云舟的语气相当诧异,「可是宫人都说,儿臣和母后至少有八分相似!」 朝徽帝面色阴沉如水,他说的不是这个。 窗外雨势愈加勐烈,风裹挟着暴雨,不停敲击着窗棂,声音如同鬼魅一般。 卫云舟面上一直疑惑,她看皇帝不开心,甚至还主动像是撒娇一般道:「可儿臣明明记得,父皇之前说过,儿臣是最像您的孩子!」 最像你的孩子,所以一点也不像她。 皇帝眯着眸子,好半晌才道:「既然这样的话,那你更要记住,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应简单。」 卫云舟弯眸而笑,像是不耐心听从教诲的小孩。 但如今的笑意才是纯然肺腑,她知道,今日她赢了——她都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他想要说什么。 没从她的身上寻求到一点理想的安慰,便掉转方向。 「你的孩子不仅仅是大雍皇室血脉,更重要的是,他的外祖父,是大梁皇帝。」他话音沉重,「眼下还并不是时候。」 像是被提醒一般,卫云舟连连称是。 终于,皇帝也累了,他挥挥手,示意卫云舟可以走了。 但是卫云舟不依不饶:「可是父皇还没有说,今日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今夜对峙,她赢得彻底。 皇帝面色一如既往地阴沉,他闷声:「你走吧,无事。」 「皇后啊,你这女儿,还真是泥塑木雕,铁石心肠,」他喃喃自语,「和你长了一样的脸,却完全反其道而行。」 他颓然坐迴圈椅上面,愈加烦心:唐禾以往只处后宫之中,却能够理解他的所有事情;而他一手替她的女儿加诸了重重身,让她摄政,让她风光——按道理,她应该比她的母亲更懂他才是。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乱子了?他皱眉,心中愈发难受。 待到卫云舟一路从御书房走出,来到马车旁边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缓,风也平静,一切都逐渐有停下的趋势。 举荷在车边等候多时,好奇问道:「陛下召见您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卫云舟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弧度,她顺手取下那枚玉坠,「本宫还告诉他喜讯一件,说正在和驸马筹备要孩子。」 举荷大为诧异:「啊?」 她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这要备孕,枣子莲子、还有灯笼等祈愿之物都没挂上呢! 不过看公主殿下面上表情,她也便猜到了一二,想必是她说出来故意气人的。 坐在车厢里面,归途坦荡,滚滚乌云已经消散,云破月出,渐渐地散落柔润的银色清辉。 她得胜了。至今为止,卫云舟都还沉浸在这一片喜悦之中。 他一定很后悔今夜召她进宫来。如今北边战事捷报频传,西边推进不利,想必他心中颇为不安。 很可惜,她不懂,她刻意不懂——她本就不该分去他的所谓「哀愁」,实在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所幸如他所说。 「父皇,我不是最像你的孩子么?」她冷笑一声。 他装可怜博取同情,在她的母亲身上管用,在她的身上可不管用。相反,她还要让他反过来承受。 但这不是终点,这还不够。她敛眸,落在那枚玉坠上面。 四只玉柱,缠连着中间的明珠——是缠连吗?更像是囚禁的枷锁。 卫云舟向后仰去,靠在颈枕上面,脑海闪过许许多多人的影子。 许许多多拥有过这玉坠的人影子。她们,都有过类似的命途吗?宫中是有邪祟,是谁呢?她微不可察地无声而笑。 她知道,她最终会胜利的。她过往严苛是因为他,如今,该是为了自己,宽仁的时候了。 仗停不下来,民怨沸腾……到时候,反倒是她的机会。 第178章 军营 北境,恆陵城中。 前日来的那个贵人没多待两日就走了——一大清早走的。 和她们一起走的,还有虞家镖行的少东家虞上熙。 一行人轻车简从,去往长岑。 北漠一望平坦阔大,走出城外,紧接着便是风烟黄沙,虽然遮蔽双眼,但行路终究是比走过重峦高山要好得多。 昨夜楚照同虞上熙交谈时,后者告诉她,这两州内倒是开阔草场,一旦出了长岑、靠近慎狄,地势便会变得险峻崎岖,深山老林纵横。 两州相隔不远,不过半天功夫,便到了长岑境内。 北漠两州州人本就时常交结,如今又有大敌当前,虞氏镖行的付出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这位虞氏少东家,一路走来都受了相当的敬意。 偶尔下车休息,便能听到如下的话: 「少东家,这个把月来,可是辛苦您了!」 「倘若以后有老妪我能够帮得上贵行的,一定要告诉我呀!」 楚照和车厢上翠微、红枫等人俱是相视一笑。 没办法,人家值得。 不过楚照颇为讶异,她原本以为虞上熙只在恆陵城中受到众人敬重,不成想这一路上的城池,都对她敬重有加。 趁着下车休整的时候,楚照便对虞上熙提起此事:「看来是我浅薄,没想到少东家真是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第369页 虞上熙豪饮一口囊袋中的水,看向楚照,道:「殿下这是有所不知——长岑、辰州二州同气连枝,加之现在慎狄在前,闹得人心惶惶,大家更要团结起来,守护我们这一方土地了。」 楚照点头,继而话锋一转:「可是,倘若今年这慎狄没这么兇勐,少东家应当还是受众人尊敬的。」 闻言,虞上熙笑了起来,然后扎进囊袋,往自己的车驾上面走去:「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守护于此。」 楚照敛眸,如今夕日蒸腾着初晴的黄昏,西天霞晕笼罩远方。 她们还有一段路要走呢,大概能在日落之初、月升之前抵达军营。 事不宜迟。 果然如楚照所料,她们恰在星夜抵达军营。沿途凡被拦下,虞上熙便会出示自己的信物,然后即可通行。 楚照不免歆羡:「少东家这一枚令信,可比我的管用。」 「哪有的事?」虞上熙声音照常温和,「只不过如今是非常时候罢了。我可向傅二将军致信求了多久,才肯给我们镖行求来这筹措和运输粮草的差事呢度。」 楚照不说话,只是任由弧度蔓延上唇角。 说到底,她还是主动去求的。至于为了什么……哦,楚照忽然想起,虞上熙也是告诉过自己的。 行至军营,气氛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此前,虞上熙就已经提醒过楚照一行人:「镇北侯家家风森严,治军如同治家,军中规矩很多,待会儿进去,大家谨言慎行。」 楚照等人应下。 果然,还不等她们一行人靠近,那玄甲士兵便已经警觉地上下打量过她们许多遍。 适才瞭望台上已经来信,说城中方向往军营这边来了两辆车驾。 两辆车驾,那定然不是什么运送军粮的车队。 是什么人? 士兵上前一步,不等虞上熙开口,他便开口发问了:「此是北境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自应退避。不知各位是……?」 语气不卑不亢,像是例行公事。 也的确是例行公事。这为首的凤眼女人,恐怕便是那位名震两州的虞家少东家——不过十五年纪,便从其母手中接过镖行,使其重焕生机,挽狂澜于既倒。 不仅如此,她还不吝惜钱财。大而言之,两州十余郡,如今还活着的人中,没有人不受过她的恩惠。 包括这次军粮筹措,也是受了虞氏镖行的恩。只不过,这位少东家还从来没在军营现身过。前来运粮的,全是她的手下。 至于她这身后站的贵公子,一看便知气量不凡,龙章凤姿。在他心目中,这气度也当仅有京中那些人才有。 虞上熙含笑,她出示手中令信,并且略略欠身行礼,又用手掌指了指身后楚照,道:「在下虞上熙。至于这位,是雍国九皇子,亦是当今靖宁公主的驸马。」 那士兵立时瞳孔收缩,双手抱拳行礼:「见过殿下,少东家。恕下官此前失礼。那么,下官现在就进去为几位通报吧?」 她们还来得真是时候。 「好。」虞上熙点头。 言罢,那士兵便大步流星地走进营中。 楚照这才悠悠开口:「看来这军营中的人果然不一样。假使换做我在别的郡城,那些守卫都要同我说上多久道歉。」 「战事紧急,一瞬之间,连带着所有人做所有事,都讲求实际。」虞上熙淡声回復。 其实今夜军营中的气氛已经不似那么森严肃穆,因着前日以少胜多大胜之故,两位将军便筹备了今晚军中庆祝。 只不过现下还没到时候,大家都才从帐中出来,在空地上面生火。 星子已经如棋般散落天际,盈盈照出辉光。 傅季缨正坐在座位上面,愁眉紧锁,盯着桌案上面的战报。忽而一声传令至。 传令军官进来,通报此事。 傅季缨愕然,很是讶异:「你是说,虞少东家和……啊?」 她愣了愣,前者她倒是想到了,并且受了别人这么多恩惠,总有一天是要再见面的;但是这靖宁公主的驸马跟着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她觉得心中仿佛是有一万只蚂蚁爬过一般,让她相当难受。 军官只以为将军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便道:「还有一位是雍九皇子,也就是如今靖宁公主的驸马。他跟着虞少东家一起来的,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 傅季缨:…… 嗯,还说两遍。 「将军,他们说是来见您的,下官这就去把他们叫进来?」军官问道。 傅季缨干声回答:「嗯,好,叫进来吧。」 她忽觉自己的唿吸都浑浊凝重了几分。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虞上熙;至于这雍国九皇子,她怎么听着熟悉?难不成是…… 此前傅季缨进过京,却没注意到过这位质子。 「啧啧,」终于,她想了起来,摇头笑道,「看来人这一朝得势,立刻便从质子变成皇子了。」 楚照一行人穿过军营营帐,发现他们面容上面都带着喜色,便不禁问旁边引路兵,问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那引路兵声音粗重,回答道:「是啊,我们前日大胜贼寇。今夜按两位将军命令,传令摆宴庆祝。几位来得正好,特别是这位公子,定然要您知道我北境兇悍!」 第370页 说罢,他还哈哈大笑起来。 夜间晚风猎猎唿啸,时不时还有黄沙迎面,笑声尽数便被风声吞咽。 楚照应下,终于他们走到营帐前。引路兵道:「傅将军就在里面。」 楚照点头谢过,便迳自准备掀帘而入,却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动了——翠微和红枫如今是随从,跟在她后面实属正常;至于这少东家,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也走到她的身后去了? 楚照微微一笑,心下瞭然,索性不再停留直接走入帐中。 傅季缨早就严阵以待:适才她听见帐门传来谈话声音,就又已经打起了精神。 终于,她等到了来者。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着锦衣华服的,自不必想,这便是那位驸马了吧? 见过,她见过的。 楚照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进入帐中,而后虞上熙等人才跟着进来。 众人竟然是尴尬地站在原地,互相对望几息。 楚照假笑到脸都要僵住。不是,这傅将军是抽了哪门子的筋?居然就这么眼巴巴地和她们几个人对望? 准确说,不是和她们几个人,只是和她,还有虞上熙两个人对望而已。 傅季缨的眸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扫视逡巡,停留却又不停留。 楚照寻思自己也没和这傅将军结下什么梁子,她不应该对虞上熙意见大么? 终于,第六次楚照和傅季缨凌厉锋锐的眼神交汇碰撞的时候,她想起来了。 嗯,她不喜欢卫云舟,连带着这不就恨屋及乌了?楚照微不可察地撇撇嘴,都怪虞上熙。 适才出发的时候,她还嚯谈说什么,「驸马您要是同我一起去,可便要把这位傅小将军气坏了了。」 结果走到军营门口,虞上熙介绍楚照第二个身份便是驸马。前后看来,很难不让人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咳咳,欢迎几位,」傅季缨面色颇不自然,和她那一身干练的红银色将装丝毫不衬,紧接着她缓缓走至几人面前,「这些时日,很受了少东家照顾。」 明明是道谢的话,楚照怎么都觉得听着别扭? 反正傅季缨不和她说话,她便大胆地看,却发现她眸光中带着躲闪,明明在同虞上熙说话,那视线从来没有凝实过。 嫌弃人家走镖出身不好,结果到头来还是要仰赖人家——这种事情,的确很让人尴尬。 不敢看。楚照忍住笑意吞声,以防吸引注意。 虞上熙表情依旧淡定:「守护北境,守护一方百姓,不仅仅是镇北侯家的责任。」 「少东家说的是,」傅季缨面色稍霁,她终于艰难地完成和虞上熙的对话,然后看向楚照,「说起来,我还没有同驸马说过话呢。」 楚照虽然吞声而笑,但是嘴角上面有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刚在偷笑。 见傅季缨目光投落过来,她这才强自压下笑的弧度,咳嗽两声:「久仰傅将军大名。」 「久仰?」傅季缨同楚照说话时自然多了,「季缨也久仰您已久了。」 这回轮到楚照惊讶:「啊?」 自然多了,也坦然多了。 「在下一直好奇,靖宁公主的驸马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呢。」傅季缨眯了眯眼睛,微微笑道,「原本以为她同谁成亲都是下嫁。不过公主殿下还是聪明,竟然选了一位皇室子弟。」 傅季缨的眸光开始变得愈发锋利,似乎想要剜开眼前人面皮看看,除却外在,还有什么能够吸引人的东西? 她的确没有料到,卫云舟会选择同这位雍国来的质子成亲。但细细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反正嫁给谁都是下嫁,如今大梁同雍之间实力差距也已经不似往昔,总比嫁给朝中那些世家公子好。 按傅季缨有限接触、还有兄长教诲,她觉得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照敏锐地觉察出傅季缨话中别的意思,搪塞道:「圣上赐婚罢了。」 「嗯,圣上赐婚。」傅季缨重复一遍,便转身缓步行至自己案桌旁边,「各位今夜来得正好,军中有宴会,就留下来庆祝吧。」 声音沉闷,丝毫不像是有喜色的样子。 楚照一直盯着她小臂处的银纹铠甲,上面还有一朵三叉莲。 虞上熙缓缓开口:「虽然胜利了,但如今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声音肃冷。 傅季缨这才转过头来,眸中寒霜凛凛:「事关行军打仗,少东家倒是不必担心季缨的决策。」 气氛霎时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好在有人率先服软。 虞上熙笑道:「上熙只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那么,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么?」 一到军事相关,傅季缨适才的尴尬脸色便已经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坚定。 「筹措军粮、调度运送都是你在管,」她背对虞上熙,看着身后那一张巨大要塞地图,「其实我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虞上熙微微颔首:「所以,这便是今天晚上设庆功宴的道理么?」 「是,」傅季缨矮下头来,开始焦躁地踱步,「虽然如今节节胜利,但北境守军已经伤亡惨重。粮草如今勉强还能稍作坚持,但这人数始终是个大患。我们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不能再一鼓作气将贼寇赶走的话……」 到了这时候,楚照终于明白。 第371页 虽然军中一片喜悦氛围,庆祝最近一次以少胜多的大捷,但主帅帐中却已经在忧愁下一仗。 「我害怕他们提不过气来,慎狄完全没有撤兵打算,」傅季缨嘆了口气,「我同兄长商议,便出此设庆功宴之策。只是不知道下次慎狄进攻究竟是何时。」 「朝廷,」傅季缨忽而沉沉开口,然后锐目重又扫过楚照身上,「迟迟不肯派兵来。」 楚照被她莫名其妙的一眼看得心跳。 我他爹的,找我干嘛。 不过也是,这一行人中也就楚照最具代表性,要是被她瞪上一眼能缓解紧张气氛,楚照还是愿意的。 虞上熙上前走到傅季缨的身边,二人身高相仿,只不过傅季缨要稍高一点。 「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了,一切事情都会有定数的。」她安慰道。 傅季缨偏过头看她:「那就借少东家吉言了。」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一声铜角声音。 庆功宴开始了。 「走吧,出去了。」傅季缨一扫适才的哀戚愁容,换上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大阔步走出帐中,「你们都随我来。」 还真是善于转变,楚照还以为这傅将军是个死脑筋呢。 她同虞上熙走在后面,幽幽开口:「我还以为她会一直保持那副表情。」 「那倒不会,」虞上熙和楚照并肩而行,「只不过她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当然,如果改变了的话,那更好。」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楚照只能贊同。要是能够收服此人,定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楚照「嘶」了一声,几人开始向空地上面走去。 星光漫天,薄薄云层像一层纱幔轻覆于夜晚苍穹;其下,则是四处星散开来的篝火堆。 北境苦寒,饶是庆功宴也没有多么华丽,但这已经是他们能够设计出来的最为隆重的宴会。 歷年来,将士们从来没有有过这种以少胜多克敌大捷的经歷。 黄灿灿的火光熏在黝黑的脸上,烘得人暖洋洋的。 傅季缨招唿楚照等人落座在搭好的几案旁边。 「上酒,上酒,」她笑得相当畅意,指挥士兵道,「这位是虞家镖行的少东家,我们能坚持到现在,她和她的镖行都功不可没!」 「嘿!」士兵雀跃,竞相跟着夸赞,「是啊是啊,少东家功不可没!去岁我在家,媳妇还给我说了少东家的事情呢……」 「我也是!」 一坛坛的美酒搬了上来,众人开始豪饮——尚不能鲸吞,如今粮草都要靠镖行帮忙,他们自然也只能喝了。 傅季缨并未介绍楚照。为将者,她更深谙军中心理。 本该是由朝廷出面调度粮草、支援兵马,如今一处都没有捞着,还让北境守军死伤惨重,如此危难,大家早就对掌权者心怀不满。 他们距离京师远,只隐约知道有个朝徽帝,整日醉心练道修玄。让他们直白感受到此事的,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城防修筑。 工部明明已经将材料清单拨了过来,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材料。后来一打听,原来是被有心人截断,拿去修建皇帝的炼丹所、修道宫去了。 要是无事还好,偏偏那一年就有事——北境守军那一年大败,而镇北侯傅老将军就是在那一年殒命。 「好了好了。」傅季缨站起身来,平息军中吵嚷,道,「今日庆功宴,就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壶关大捷,倘若贼寇再犯,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灼灼火光跃动在她开阔的眉目上面。 霎时间群情激动,跟着重复:「有来无回,有来无回!」 还有几声嚎声,豪壮之气,直冲霄汉。 这便是沙场,这便是军旅。楚照眯眸,小口啜饮品咂着酒液,眉心却不由得皱了起来。 美酒,美酒,这后一个字她看还是算了吧?只不过边境苦寒,交通不便,如今又和慎狄开战,贸易更是艰难,有的喝就不错了。 她们坐在几案旁边,一边饮酒,一边观看将士们上前表演。傅仲庭此前一直因为行动不便,不怎么露面,但见营中难得如此气氛,他也便摇着轮椅出来,和大家一起欣赏。 唱歌跳舞,能者俱上。 终于酒至酣处,傅仲庭忽而道:「说起来,小妹你不是会奏琴么?为兄许多年不曾听过你奏琴了。」 她和傅仲庭的眸光交汇,眼中透露着犹疑。 很显然,她不愿意。 虞上熙恰好坐在她的旁边,便道:「是啊,季缨从小便会奏琴。不知这军中可还有琴?」 傅季缨撇嘴,这才道:「还在。」 言罢,她便大手一挥,示意一士兵去将自己的琴取来,「正逢今日庆功宴,那便奏上一曲。」 楚照不觉一阵好笑,看来这将军其实还是好忽悠的。 她也得盘算盘算,怎么藉由卫云舟的名头套路套路这将军了。 两个士兵一路小跑,捧来将军的钟长琴,放在案头。 所有人俱是噤声,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他们一直听说有这琴的存在,可是却一次都没有听过! 傅季缨静心,深深地唿了口气,扬腕动指,开始拨动琴弦。 乐音骤然响起,便是金戈铁马、慷慨激昂之气。 场中众人俱是惊讶,英豪之气顿涌上来,跟着击节而和。 第372页 场中空旷,不曾有梁可绕,一曲毕后仍旧盪气迴肠,漫溢四周。 「诸位,尽兴!」 「尽兴!」 月至中天,篝火渐渐散去,将士们开始归营,人人胸中都怀着对美好明天的憧憬。 这傅小将军真是神人,创下傅老将军都未从有过的胜绩——他们一定还会胜利的。 只余下几个换岗不休息的士兵,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残局。 傅季缨面上一直带着的和煦笑容,随着星光隐没,也渐渐地从脸上消散。 这更像是一场最后的狂欢,她还能坚持几时呢? 想了想,她还是准备先安置一下今日的访客,刚刚来到楚照跟前的时候,却一路小跑来了个士兵。 看他身上穿着,是看守粮仓那边的。 「将军,将军!有情况!」守卫十分谨慎地左顾右盼,确认旁边没有别人后,这才说话。 傅季缨心中本就郁气凝结,此刻更是紧张起来,不过她仍然面色不显,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传令兵一脸忧心忡忡,教人见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是这样的,将军……」他压低声音。 楚照同虞上熙等人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适才还淡定的傅季缨,眉心逐渐拧成一团。 她开始变得不可置信起来,问道:「真有此事?」 「是,是,将军,」他声音压得更低,「我们今日准备后两日的粮食,便发现了此事。」 傅季缨摇摇头,恍若神魂都被抽离一般,「我去看看。」 傅季缨没有再理会楚照等人,径直往屯粮仓去。 那传令兵路过虞上熙时,颇为诡异地看了一眼虞上熙,又不小心和虞上熙对视一眼,他忽觉双腿一软,连忙低下头往前面跑去。 生怕自己跟丢了傅季缨,这虞少东家要把自己怎么样一般。 这么明显的怪异眼神,她们都注意到了。 楚照斟酌开口:「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是粮仓方向,」虞上熙凝望着远去背影,一字一顿道,「这期间,军中所有粮草,都是由虞家调度、输送。」 红枫终于开口,提议道:「我们也跟过去吧!」 第179章 追踪 粮仓门口站着两条面色黝黑、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们单手执戟,各自分列两侧,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后面跟来的几个人。 虞上熙对着他们略略拱手,道:「二位可否让我们进去?」 其中一个道:「进去吧。」 楚照微微展眉,看来这傅季缨进去时,还吩咐过。 如她所料,几人进去之后,那两士兵立时就将长戟交叉,阻断了其他人进来的念想。 明明是在粮仓中,却没有楚照心中所想像的仓廪殷实、米粒遍地的景象。 相反,空空的粮袋随处堆放,倒在地上连一颗多余的米都没有。 虞上熙小声道:「这些粮袋都是由我们拿来的。」 无怪乎傅季缨忧心忡忡。仅仅靠着镖行筹措,又兼以山高路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傅季缨如今站在数十袋粮袋旁边,口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大米。 但气氛凝重焦灼,适才通信的士兵一直低着头,站在傅季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 傅季缨沉默良久,缓缓道:「都看过了吗?」 那士兵的头压得更低:「都看过了,这些下面,全部都是,全部都是沙子……」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俱是一惊。 楚照陡觉遍体生寒,冰凉刺骨。她大概扫了一眼那些粮袋,数量很多,想来大概也可供士兵吃上一些时日。 「是今天才发现的?」傅季缨皱眉,她动作迅速,伸手没进那些白花花的大米,紧接着便挑翻出来粒粒黄沙。 粒粒黄沙,这质感她熟悉得很,便是驰骋疆场时扑面而来的那些黄沙。 那士兵急忙道:「适才宴饮开始之前就发现了。只不过担心打扰将军,更担心扰乱军心,故此下官没有来报。」 「知道了,你做得好,」傅季缨揉了揉眉心,脸上烦躁更甚,「为什么今日才发现?」 虞上熙继续小声向楚照解释。 这镖行送粮也不是天天送到,隔几天甚至隔十几天的都有。如果间隔时间长了,那么便会多送些来,以供多日之需。 显然眼前这批冒充的「粮草」,就是趁着这个时机来的。 现下正是危难之时,哪怕这些「粮草」表面之下的黄沙都是真的,她们也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现在连最后的防线都被击溃。 「那次送来了好几大车,前前后后进了粮仓里面,我们便没有立即检查。」他解释,「现在想来,一定是那个时候我们疏懒了……」 傅季缨冷笑一声,道:「你不用着急归罪疏懒,这可不是短短二字便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举措相当冒险,白米下面堆黄沙,无人作为内应是不可能的。 不过短短几日时间。那次运粮之多,傅季缨也有所耳闻。 「本将知道军中有细作,只不过没想到细作是在做这种事情。」她眯眸,「这细作倘若是慎狄的人,那我军底细已经给他们知道干净。」 那士兵的头埋得更低,但仍旧不忘请示:「将军,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还用眼角余光不住地去瞟旁边的虞上熙。 第373页 少东家此时还能派上用场吗?可是,这批出了问题的粮草也是虞家的人送来的! 是祸吧,别人又兢兢业业、自掏腰包送了那么多那么多久;是喜吧,如今最紧要关头又闹出这种事情来…… 饶是楚照不是直接相关人,她都觉得尴尬。 没想到这唱筹量沙之事,竟然实打实地发生了。但最可惜的是,它扰乱的是自家军队的心。 傅季缨敛眸,寒凉的目光扫过那些粮袋:「先封锁消息,不要让军中任何人知晓此此事。」 士兵抬头:「遵命,只是……」 他还在犹疑。 「本将知道你在想什么,」傅季缨回头转身,面向楚照等人,「封锁了消息,这才好让细作出来得意得意嘛。」 士兵豁然开朗,频频点头后大踏步出去。 傅季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虞上熙身边,锋锐的目光依次掠过二人:「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少东家的惨澹经营,可就要名誉扫地了。」 「还有您,」傅季缨也没忘记楚照,「如果事态不妙,还是早做打算回去了的好。」 还真是句句带刺。 虞上熙挑眉,问道:「难道傅将军就不关心是谁做的?」 「我当然关心,只不过现在关心是谁做的没用,眼下正难在从哪里找回来!」终于,傅季缨的音量变得高亢起来,逼视虞上熙。 只不过虞上熙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每次车队出发,都会有专人检查。」 话音刚落,傅季缨面上瞬时柔和下来几分。 楚照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虞上熙这是在说细作在路上,不在源头呢。 沉默片刻后,傅季缨还是道:「专人是你们的人,这运粮的也是你们的人。」 「专人是我信得过的人。」虞上熙面无表情地补充。 傅季缨摇头,嘆了口气。 虞上熙说得很对,也的确劳烦她许多。筹措调度军粮,本靠一镖行之力供大军军需,已经是难事。短时间内又找不到那么信得过的人,这护送军粮又需要人,想必乱子就出在这里。 中途被有心之人做了手脚。但坏就坏在人数太多,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经手了这批被替换掉的军粮。 忽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声通报声:「报,报!将军!」 傅季缨将原本欲说的话吞了下去,朗声问道:「何事?」 「是运粮的车队来了,但是,但是很少。」门外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喜色才上眉头,紧接着便压了下去。 傅季缨一边惑声「很少」一边走出仓门。 其余几个人连忙跟上。 「是,是,这次那走镖的说,路上遭劫了……」士兵低声道。 虞上熙随口问道:「走镖的人是谁?」 士兵大概描述了一下来人长相。虞上熙轻轻点头,面向楚照,道:「昨夜殿下还在他的房间休息过呢。」 原来是他。 楚照心中霎时警铃大作,须知这人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但是眼下他的出现,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叫他过来,到帐中去。」傅季缨皱起眉头。 楚照终于开口:「为何不就在此地见他?」 傅季缨正欲发作,对上那双清明润泽的桃花眼时,她还是止住了。 嗯,她忽然有点懂了,懂那位公主殿下了。 把那些黄沙运来的,不也是走镖的人么? 她同意了楚照的提议,但虞上熙的面色逐渐有些青白。 这两个人便就在她的面前,毫不避讳地怀疑她们镖行的人。算了,如此说来的确是她理亏。 「走吧,我们去里面等候。」须臾,傅季缨开口。 很快,虞维便被带来:他现在蓬头垢面,头髮一绺绺地披散着。 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似乎连人都没有看清,就忙着膝行到几人身边仰起头,干声哀嚎:「将军,将军,我们镖队在那虎头坡被人拦下了!」 虞维面色苍白,上面沾染了尘灰。他仰头的时候,两行清泪从浑浊的脸颊上面滚落:「将军,将军……哎,大姐?」 他愣了愣,移开眼神的时候,看见旁边的虞上熙。 「嗯。」虞上熙应声,算作打招唿,「你且继续说,不用在意我。」 虞上熙出现在这里他不惊讶,他惊讶的是旁边那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他原来是和楚照见过面的,一见面便留下深刻印象,此番再见更不会忘。 这楚二殿下怎么也跟着来了? 尽管疑惑重重,虞维仍旧心知当务之急还是把粮草遭劫的事情说了。 「将军,这一批粮草恐怕是这个月最后一次运来……按原本计划,这次同上次的一起,应当是要供大军到下个月的。」虞维哭丧着脸,「可是我们镖行也就只有那么多人,这两个月来我都在做筹措的事情,最后苦于没人,在下才亲自运送。」 他相当愤慨:「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走过这里,又念在大家常常走过,便自告奋勇来了,哪里知道在那虎头坡就被劫走了粮草!」 傅季缨闻言大怒:「没想到在北境治下,竟然还有这种盗贼!」 虞维看她生气,连忙道:「将军勿忧,将军勿忧!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次由在下送来的粮草并不够多,那些盗贼匪寇劫走了,也不会有太多影响。大不了在下和大姐一起再去一趟……」 第374页 粮仓中骤然鸦雀无声。显诸富 虞维是跪着认罪,几人高大的背影挡住了身后空空的粮袋。 楚照不做声,只是眼神掠过虞维的脸,霎时间二人目光交汇。 虞维隐隐从楚照眼神中读出别样的意味。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蜷缩了下手指。 说起来,这楚二殿下此前还答应过她事情呢。现在过来,是不是想着来兑现什么? 细密的汗珠从紧裹的袍袖中渗出。 傅季缨的声音忽而低沉下来,道:「恐怕艰难。」 虞维诧异地抬起头来:「啊?」 傅季缨盯着他堪称脏污的脸,一字一顿道:「眼下,我们粮草已经坚持不到三日了。」 话音刚落,虞维便不可置信地晃过脑袋,傅季缨还颇为体贴挪开了身体,让他看向身后。 看向那些表面鼓鼓囊囊的粮袋。只不过有一袋已经倾倒而出,米粒覆盖在层层的黄沙上面。 相较之下,大米少得可怜。 虞维惶然回头,对上虞上熙、傅季缨的视线,联想到此前傅季缨所说的「坚持不到三日」,他呆呆望着剩下那数十袋粮袋。 他问:「这么说来,其他的也是这样吗?」 「嗯。」这次是虞上熙答话了。 虞维战战兢兢,双腿颤颤,面色霎时间变成灰黄色。他哆嗦着唇,艰难开口道:「那,那怎么办?」 这句话他不是问的傅季缨,而是问的虞上熙。 瞒不了多久,因为坚持不到三日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虞上熙身边,旁若无人一般说话:「那我们岂不是……我来的时候听说,今夜有庆功宴。」 升米恩,斗米仇。 要是虞家能够一直供给下去,直到北境守军完全彻底将敌人赶走,这件事情也就这么算了,事后还能再立一个好名声。但是如今看来,已经是相去甚远。 他们虞家运来的粮草出了问题,能够坚持的时日已经无多。 虞上熙摇摇头,嘆了口气:「不知道。」 虞维眼神顿时变得坚定起来,道:「你应该做决断了!」 傅季缨却忽而冷笑一声,走到二人身前,问虞维:「少爷,你打算让你的姐姐做什么决断?」 视线冰冷恰似凝霜,仿佛冻结了虞维的喉咙。可是他还是要说:「我想,我们虞家人应该离开这里。」 「虞少爷说得很对,你们的确应该离开这里,」傅季缨的视线越过众人,最后落在虞上熙身上,「不过几日功夫,你们便会被摒弃了。」 楚照骇然,感受着逐渐降下的气温。 「所以,快走吧!」傅季缨忽而振臂一喝,面色变得严峻起来,她要赶人,「你,你,还有你们,全部都出去!」 她一口气指了所有人,并且做推手状:「全部都出去!」 楚照等人同虞维一起,最先被赶出去;只不过傅季缨偏偏又在虞上熙那里吃了苦头。 「你怎么不走?」傅季缨咬着牙,沉声质问。 虞上熙盯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不应当这么赶我走。」 「凭什么?」 虞上熙哑然,她似乎的确找不到话来说,索性道:「凭我比你大。」 「原来是长辈。」她阴阳怪气地撂下这一句话。 但这句话当真管用,傅季缨没有再执意赶走虞上熙,而是让她留了下来。 楚照则是同虞维一起出来了。 一出仓门,虞维的战慄便消停了许多,他让楚照跟着他去空地转转。 「殿下,好久不见,我们聊聊吧。」他的声音中带着极其浓重的哀戚。 像是在哀戚个人命运,又是在悲伤家族的前途。 楚照答应了他,并且留下了红枫、翠微。 毕竟还是在军营,料虞维有什么别的意图他也不敢做什么。再说了,楚照认定,她出现在这里,是他没有想到的。 相反,他还应该巴结她才是。 所幸楚照所想的是对的。 二人缓步行至空地,虞维的声音便愈发悲怆起来:「殿下啊,在下终于见到您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您还摇身一变成了公主驸马。」 他说她开心,前途坦荡。那么他就不开心了。 楚照微微一笑:「所以少爷可是有什么难处的?」 虞维摇头继续悲嘆:「对啊,是有难处!想必您刚刚也看见了。」 终于,他絮絮叨叨地开始说了起来。 虽然镖行讲义气,虽然两州同气连枝,但是虞家大可不必费这么大的气力帮助北境守军。 「要知道,这明明是朝廷该做的事情。让我们一个镖行来做,简直太没有道理了,」他的声音透露不满,「可是长姐非要这么做。」 楚照故作诧异:「可是我听他们说,如今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刻,如果不抵御慎狄的话,北境便会生灵涂炭呀。」 虞维皱眉:「只不过是他们为了鼓舞士气说的话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都不会那么严重的。慎狄秋季南下,掳掠了人即走,年年如此,从不例外。」 楚照「哦」了一声。看来这少爷对此事颇为熟悉。 他又说起了自己这两个月的辛劳,往返各地帮助筹措军粮,和那些州郡太守、富豪米商打交道的事情。 「哎,我苦就是我苦,不过是为了帮助长姐,不过是为了我们虞家的声誉,就为赌最后胜利,可是眼下胜利已经变得渺茫。」 第375页 沉默几息,他见楚照不答话,便忽而站定,转身过来看着楚照:「二殿下,长姐自私了那么多回,这次,我也想要自私一回了。」 你自私什么? 楚照点头:「说来听听。」 「她这两个月来几乎用光了帐上所有的银子,实在是缺少当家之范!」虞维开始变得愤愤不平起来,「没办法,她要这么做的话,只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楚照忽而警觉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做?」 虞维说得情真意切:「她毕竟是我的长姐,我也是虞家的人,只不过这次我要独身逃走了。」 长姐以一己之力拖垮了他们家,他又不能反抗,自然只剩一条逃命的路了。 「逃命?」楚照皱起眉来,「你我之间的协议还没有了结呢。我此行,便是为了那玉。」 协议?虞维眼睫颤动,沉默几息后才意识到楚照说的什么。 他想起来了,当初他的确给楚照送去过玉……只不过最近太忙,局势转变太快,他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殿下还在找那批玉的下落吗?」他斟酌片刻后开口。 楚照微微颔首:「正是,不知道少爷可还知晓?既然你要走,我可以给你安排前程。」 虞家马上就要在北境失去曾经威望,他又不能继承家业,眼前这位殿下代表的可是京中富庶、不同于这苦寒之地的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当然心动了。 吞咽了口唾沫后,他开口道:「那批玉下落不明。自从我窃走其中一块后,长姐她更是谨慎地防守,她为了给这北境守军筹措军粮,变卖了不少资产,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批玉。」 亦即是说,哪怕是着急用钱,虞上熙都没有动用那批玉吗? 「上次你随信附赠的那玉,」楚照睨了虞维一眼,故意在此处停顿,「我叫玉师傅看过了,说除了名贵,没有特别之处。」 虞维眨眨眼睛,观察了阒静四周,这才又压低声音道:「那批玉数量众多,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特殊的那块。我猜想,正是因为长姐还没有找到,便不捨得将那批玉变卖。」 「原来如此,」楚照点点头,「看来少东家瞒着我的事情太多了。」 虞维嘆了口气,道:「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会接受旁人的意见。如今我已经彻底放下,在恆陵城中是不可能给男子立足的机会,我只能离开。」 彻底放下?楚照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愈发觉得虞维好笑起来。 他可没有彻底放下。只不过这戏她还得演下去,她还没有问出关键事情来。 「少爷打算现在就要走了么?」 她还要给他安排前程呢,自然要掌握好他的踪迹。 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康庄大道,谁愿意守在这种艰难的地方当那劳什子少东家!他也想去体验一下不受屈辱的人生! 虞维迟疑片刻,道:「不,这两日恐怕不行。」 楚照状似无意问道:「可是要收拾东西?」 「东西倒不用收拾了,」虞维声音冷淡下来,「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不等楚照说话,他便重又开口:「殿下,感念您的恩德,眼下我回去就帮您去寻找那批玉的下落。五日之后,我们在延城城西的客栈见面。」 「好。」楚照答应下来。 一切似乎都安置妥当了,虞维这才舒心下来,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些话,这才离去。 楚照适才面上挂着的温和笑容,这才一点点地压了下去。清辉衬在她的身上。 大祸临头,各自飞走。飞走前,还不忘捅自己姐姐一刀。这虞维果然是一点没变。 尽管楚照此来并不是完全为了那玉的下落,但是这玉已经成了她的武器,收割信任的镰刀。 在虞维眼中,这楚二殿下一直都对那批玉有莫大吸引力。倘若只是空口白牙说了,他定然不信。可是这楚二殿下次次致信与他,次次提及。 不可能不重要。 如玉壶一般的明月高悬着,逐渐向西边坠去。 四下愈发安静起来,楚照一边踱步,一边摩挲过手上串珠。 真有意思,这个虞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偷了粮草,还是勾结慎狄,还是想要借她对玉的莫大兴趣牟取利益? 抑或是……三者皆有? 她漫步到了更宽阔的空地之上,这边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 一如无边的夜色,开始显露其下可怕的峥嵘。 军中缺粮的传闻,不胫而走。 快到天明时候,虞上熙终于找到了楚照,她身边的篝火也已经彻底熄灭了。 「您怎么在这里?」虞上熙的语气中难得出现抱怨,「可是让上熙一阵好找。」 语气中带着和缓的喜气,一听便听出来了。 楚照也便跟着逗趣:「少东家可别对本驸马说后面一句话。」 嘶,毕竟是有妻子的人了。 虞上熙何等聪明,片刻失言后便哈哈大笑:「驸马多虑了,这公主殿下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够看见我们两个现在在一起,也不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楚照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万一这军中有什么她的眼线回去告状怎么办?我可百口莫辩。」 第376页 虞上熙会意,淡淡道:「是啊,就怕这军中有可恶的告状公。」 气氛顿时松缓下来不少,东边也渐渐起了霞色。北疆日出不似京中一边织锦颜色,反倒是更醇厚、更苍茫。 是被经年累月的黄沙所渲染出来的。 「少东家怀疑谁?」楚照直接挑明。 虞上熙笑了笑,却道:「这军中细作多,昨夜半夜之后,便有了缺粮的传闻。」 「我那弟弟,上半夜的时候就离开了。」她语气森冷下来,其实是回答楚照上一个问题。 楚照侧过头瞥她一眼:「他在不在,都不会影响。」 「你说,这一直负责筹措调度粮草的人,怎么会让粮草被人掉包呢?」她笑了起来,「时间次次撞上,岂不是弄巧成拙?」 从扑通一声跪地起,虞维便在为自己开脱。 哪怕是同楚照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忘记强调自己不曾参与这军粮运输。 「不直接参与,又不是不参与,」楚照凝视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的红日,「他还说,五日之后,同他在延城城西的客栈见面。」 虞上熙会意:「看来,这抓到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便是上熙认识的呀。」 说着,她便上前拍了拍楚照的肩,道:「夜里我同傅将军说过了,她说,还有挽救的余地,要我们抓紧时间。」 「虎头坡是一片平地,我们大梁境内并不如慎狄境内深林纵横,倘若他说的是真的,我们还能找到粮草。」 「就怕他说的不是真的。」 虞上熙却立时答道:「不是真的,也照样会有痕迹。」 眼下正是危急关头,除了将粮草找回来,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楚照一阵无言,不过这也正是虞上熙的作风。 既然是去虎头坡寻找军粮下落,几人便直接骑马去了。 楚照担心留下翠微一人不好,索性便让红枫带上翠微共骑一马,为此还引来虞上熙的嘲笑:「殿下未免太不放心傅将军,把翠微姑娘留在将军帐中又如何!」 「不行,她可是公主驸马的侍女——」楚照煞有介事道。 翠微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但是让翠微没有想到的是,这她还没嫌弃这个有病的,红枫还自己开始别扭开了:「翠微姑娘,还请你好生坐着。」 她们竟然还能拌嘴一路。 到达虎头坡的时候,时候还算早。 东边霞光泼洒漫延,在尽处同黄沙合为一体。 虽然虞上熙也曾告诉过楚照,这虎头坡是一片坦途。但到的时候,楚照还是惊讶片刻。 的确是一马平川,中间有开闢了条沙砾小路,旁边有的没的生着一些花花草草。相较于别的地方,虎头坡都能称得上一句「苍翠」了。 极目望去,平坦地势终于起伏,在平地上面突出一个兽头来。大抵便是此地得名的原因吧? 这些浅淡的绿意,在北境已经实属不易了。 「走吧,我们找找,看看这周围……」虞上熙翻身下马,开始掣着马头,沿着那条沙砾小路行走。 按她的说法,运送粮食到军营的路有很多条,虎头坡是其中一条。 「粮车途经这里的次数还挺多,」她一边仔细地看着路上印记,一边解释道,「这里地势最为平坦,最容易行车。」 楚照笑道:「既然最容易行车,那岂不是大家都走这条?」 「是啊,这也能被劫?」虞上熙似笑非笑,「我只不过一直没有亲自督送罢了。他倒好,便以为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太阳渐渐向中天攀升,众人额角、掌心上面渐渐渗出汗珠。 一步一低,全神贯注地注视脚下土地,注意车辙,是件费心费神的事情。 偶尔她们还能找到不意间遗落的几粒米。 「上面全是沙子,还有脚印,很久之前的吧?」 或许还能找到车辙印记。 「这条车辙印完全是通往另一个方向!」 忙忙碌碌到了正午时候,众人竟然还是无所收穫。 饶是她们身上衣服都单薄得紧,还是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这虎头坡当真是一望无际,什么都找不着?」楚照终于开口。 四人已经歇在路旁,开始拿出水囊来咕噜咕噜灌。 虞上熙喝了口水,眯着眸子看向那兽头形状的凸出处:「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要是转过那虎头,还能看见一座山谷呢。」 楚照:? 不早说? 待虞上熙说完这话,楚照便站起身来:「那我们过去看看?」 虞上熙抬头盯着她,「我们沿着这里走下去,也能走到那里去。」 楚照:…… 行吧,你有经验你说得对。 四人稍作休整之后,这才重新踏上路途。这一次她们终于发现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红枫招手,示意楚照和虞上熙:「殿下,少东家,你们过来看这个!」 「发生什么了?」 待几人靠近,发现沙砾旁边的草路上有一条马蹄印记,或深或浅。 虞上熙低头,细细查看过,唇角终于扬起微笑:「这倒是有趣,这上面还有沾湿的水露,还没干呢。」 北境天气变化莫测,又正值夏日,时而暴雨滂沱,时而艷阳高照。 第377页 很不巧,她们就这么倒霉地碰上最后一种情况。 「走吧,沿着这马蹄印走下去,想来走不远。」她站起身来,一边定论,「这马受伤了。」 不管是真的被劫,还是假的被劫——痕迹总算是找到了。 马受惊后脱离粮车,一路奔驰,情理之中。 几人各自牵着马行走。 翠微这才颇为生气地把缰绳交还给红枫:「我告诉你,下次我不会再帮你牵马了!」 天哪,她甚至还从来没有为殿下牵过马!适才红枫非要去看什么印记,翠微这才大发慈悲地接了她手中的缰绳。 时间一到,她立刻就不想干了。 这马蹄印记一路绵延,深深浅浅竟然是让她们走到了那凸起的虎头处。 虞上熙喃喃自语:「看来还真是天意,我们竟然过来了。」 「为什么是天意?」楚照不解,「还有你说的那个山洞在哪里……」 话音刚落,楚照就忽然会意低头,正好迎上虞上熙的目光。 「不错,正在我们脚底下,」虞上熙的口气忽而变得肃穆起来,「走吧,我们进去,只不过这马嘛,还得托人看着。」 她的目光扫过翠微、红枫二人。 这次红枫自觉得很:「我来守吧。」 她牵了缰绳,和翠微候在一旁,让楚照和虞上熙两人进那山洞去。 这山洞的形成相当精巧,几人初来乍到,一眼望去便是一马平川,这地方突起一块便以为是悬崖,没想到下面竟然衔接了山谷。 石壁上面杂草蔓生,肆意地爬满不少藤蔓。看粗壮程度,恐怕在这里已逾百年。 楚照好奇问道:「这山洞有多久了?」 然而虞上熙却没有直接回答,「还记得我刚刚说的天意么?」 「嗯?」楚照一边答应,一边顺手够住藤蔓,径直落地,「怎么了?」 没想到她还知道自己有话没有说完啊。 「山洞里面供奉了神,」虞上熙的眸光忽而深邃起来,「殿下先等等,我进去看看。」 她从随身物品中摸出火摺子,点燃走进幽深的山洞之中。 一眼望过去,黑到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片刻后,她走出来,冲着楚照微笑:「进来吧。」 「应当是有人别人来过了。」楚照缀在虞上熙身后,顺口说道。 虞上熙走在她前面,「的确如此,只不过警惕为上。」 不仅石壁外面爬满了藤蔓,山洞里面也是——微弱的火光跳跃在那些阴森森的深绿植物上面。 虞上熙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仿佛有大山即将倾倒一般,她转过头来,却差点撞到楚照。 两人相视无言。 「嗯,上熙可以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么?」虞上熙不解。 呃,这位论迹不论心的驸马,适才连稍微显得亲近一点的话都不让她说,怎么还一直跟在她身后? 楚照尴尬咳嗽两声,「我担心我们走散。」 「哦,这样啊。」虞上熙面无表情地点头,「我还以为您要暗算我呢。」 楚照:…… 您还是别再问了。楚照差点两眼一黑。他爹的,谁知道这里面这么黑,她身上又没带照明之物,除了跟紧虞上熙还能做什么? 虞上熙不觉有异,反倒是说起这所谓的「神」的事情了。 「这山洞恐怕是比所有史书记载都早,这里面供奉了一尊神像,叫做英姒,其实那一日我说的敬神,也就是敬的她,她会祝福我们的出行。」虞上熙说得如数家珍:「前前朝的时候,我们长岑、辰州二州都还未分开呢。」 原来本是一地,敬奉同样一尊神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这里的人已经不再敬神了么?」 楚照想到虞上熙适才进洞时还点火试验。如果常常有人来往,她定然不会这般举动。 「他们早就不敬了。我们恆陵城中倒是有摆英姒的像,而且为了独占这神,我们还说这神只听女人祷告呢。况且这地方又远,我们紧赶慢赶过来还要好些时候,更别说其他人——况且,如今战火不断,过来路上还得担心会不会有生命之忧。」 的确,相较于对神表示自己的虔敬,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小命。 山洞空旷但不是很大,不多时二人便走到尽头。借着烛光,楚照仰头看见一尊巨大的石像。 她看不清石像的脸,她和虞上熙也不过是堪堪到石像的小腿而已。 这样的巨制,让楚照大为讶异:「这究竟是何人所建?」 「过往的神的信徒。」虞上熙摇摇头,「可别忘了我们来的意图,这个给你。」 她甩过一个火摺子给楚照,然后二人便开始各自搜寻开来了。 虽然有明光加持,楚照心头还是瘆得慌,她走得极慢,生怕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奇怪东西。 地方不大,只是上下纵高,内里的石壁上面还是布满藤蔓绿萝,层层掩映。 触目皆是,火光跃动照眼,那些歷经不少春秋的绿植都显得古色斑斓。 虽然这石像让人惊讶,但楚照更在意到底能不能找到—— 很可惜,她和虞上熙最后在一处会和,互相对上彼此难掩失落的眼神。 「少东家觉得合理么?」 当然不合理,这虎头坡都被她们走了个遍,再找不到,完全不可能。 第378页 「遭劫应当有此事,不论真劫假劫。」虞上熙沉声,「这样吧,我去上面看看。」 以她对虞维的了解,他在这事上不会瞎编。 适才,楚照听见虞上熙叩击石壁的声音,但声音厚实浑重,不像是有暗室的样子。 说着说着,虞上熙便径直出去了,独留下楚照一个人。 楚照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虞上熙出去了,出去了。 。? 你回来。 顿时无力同黑暗一起袭来,裹挟了可怜的楚照,借着微弱的火光,她好不容易提起气来,开始沿着这石像走动。 若真有暗室之类的东西……应当是有机巧才对吧? 如果不是机巧的话,还能更直接一些么? 楚照皱眉,看向眼前那些古色斑斓的藤蔓,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寒气袭来。 …… 红枫正和翠微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掰扯着,便被突如其来出现的虞上熙叫住。 她请她帮她一个忙。 「少东家想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起看看,这下面到底有没有东西。」 终于虞上熙喜气洋洋重又进入山洞,却发现楚照斜靠在那石像鞋边,她不由得打趣道:「怎么,殿下是想爬到这石像上面寻找机巧开关?」 说真的,她心中也没底。 楚照撇撇嘴,笑道:「不,没有机巧开关——从这面过来,是少东家刚才疏忽了。」 「啊?」虞上熙诧异。 楚照带她走到一处,一处连藤蔓也同其他地方别无两样的石壁面前,「您适才路过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快了?」 虞上熙正疑惑皱眉,静心凝神感受片刻却毫无反应,正欲出言,一阵微弱寒气袭来。 有冷空气,里面是裂缝! 她看向楚照,弯眸而笑表示会意:「上熙正急着过来向殿下表明这其中有暗室,不过殿下还是厉害,竟然直接将的入口找到。」 「总不能让少东家一个人辛苦吧?」楚照说得倒是无所谓,掌心汗珠已经一圈圈渗出,「带了刀么?」 就为了装这最后一下,她还守在石像旁边等了好久!黑灯瞎火,可吓死个人。 「带了匕首。」 话音刚落,虞上熙便不再犹豫,取出匕首斩断那些垂下的藤蔓,随着断裂声音、藤蔓落地声音响起,那缝隙中竟然渐渐地盈出光线来。 不是那种天光的白,像是被纱幔罩过的白。 而那缝隙,恰可容一人侧着通行。 只要能通行便是好事,虞上熙收回匕首,将身上东西取下交给楚照,尽量轻装而过。 第180章 珍宝 从缝隙中挤入,霎时光照耀眼,豁然开朗。 虞上熙大为吃惊,终于知道刚刚看到的白色异光从何而来。 这里面说是石壁,墙上却垂满烟青色的纱帐,隐隐浮动。 纱帐之下,则是一盏一盏的灯台,盛放着上万颗夜明珠,闪着耀目的光,亮如白昼。 目光再往下移,便是一个个箱箧,外面雕纹精緻,画着山川日月、飞禽走兽。 珍宝箱上上面盖着锦绸,虞上熙不做犹豫,上前一步揭开那些布,一瞬之间便再度睁大了眼睛。 宝石金玉,数不胜数;满眼珠玑琉璃,饶是虞上熙这种见过世间诸多珍宝的走镖人,都觉得惊异。 另外箱子里面,歷代珍宝文玩也依次放好;还有一个小山状的凸起,外面用帷幔盖着。 挑开帷幔,发现里面是一块块堆垒起来的玉石金砖——这次连箱子都不用了。 楚照这会儿才进来,她还拿着虞上熙的东西——刚刚一进来,她便被晃得睁不开眼睛。 好在虞上熙穿一身玄色衣服,楚照很快走到她的身边,小声道:「这些……是什么?」 她们都被眼前这些目不暇接的珍宝晃花了眼睛。 明明不大的空间里面,却充斥了金银器玩,一应俱全。 楚照别开眼,看见地上的锦绸,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这锦绸她眼熟,曾是卫云舟赠给她的藩国的浮光锦——望之流光溢彩,触之柔顺滑腻。 这么珍贵的布匹,如今就这样被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拿来盖在珍宝箱上的。 「是钱啊,」虞上熙幽幽地感嘆一句,蹲下身子走到一处文玩箱前,「这些东西,究竟是多少朝代的积累?」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 典籍册册,浩如烟海。 金玉满眼,富丽堂皇。 不知为何,楚照忽然觉得心中虔敬,也开始四处小心翼翼地看起来。 但洞中财宝实在太多,看到最后,她们甚至都开始觉得有些麻木了。 没想到北境这种苦寒艰辛之地,竟然藏着这样的一个山洞——一个堪比大梁数十个国库的珍宝! 「这里面的东西,真要细数起来,可当好几个国了。」虞上熙沉声,她站起身来,看向楚照。 楚照盯着她:「可是我们就找到那一个入口。」 「嗯,你说得对,这里面一定还有机关。」 虞上熙会意,两人又忽然想起她们此行的本来目的。明明是来寻找失窃的粮草,却意外找到了这么多财宝文藏。 二人在四周仔细寻找的时候,也逐渐确定下来。 这些财宝全部被封存得好好的,且旁边还有数辆推车,一旦时间一到,便可以直接推走。 第379页 「亦即是说,有人正准备转移这些东西了。」楚照道。 虞上熙点点头:「是,有人准备转移了——且就在这几日。」 就在这时,尽处幔帐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虞上熙顿时警觉,快步点至楚照身边,拿过匕首飞身踏至那发出诡异响动的幔帐,厉声:「谁在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叽里咕噜的、是字音但是她们听不懂的话。 虞上熙攥握匕首的手愈发紧了起来,她谨慎地挑起帘帐,却看见一张古铜色的少女清秀脸庞。 是慎狄的女孩。 虞上熙皱起眉头,换了语言,问她。 那女孩本来还怯生生的,一听见眼前这汉人会说自己族语,顿时展颜,开始交谈。 楚照眼睁睁地看着虞上熙收起匕首、舒展眉头,最后带起温煦的笑意。 哪里都好,好就好在楚照一点听不懂。显住服 虞上熙站起身来,走到楚照身边,这才向他解释开来:「这个女孩叫做沙库玛拉,是慎狄那边的天象师。」 「天象师?」楚照惊讶。 虞上熙点点头,开始向她介绍起来。 慎狄作为游牧民族,要看天象行事。敬重女神英姒之事,如今虽在大梁两州逐渐式微下来,但是慎狄还保存着相关仪式。 「在慎狄,有专门培养天象师的殿宇……」虞上熙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事关天象师之事她已经解释完了,「她还告诉我,她是被人骗了。」 「怎么个被人骗了的道理?」 虞上熙起身,往更深处走,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块苫布——这种破布出现在这个大型藏洞里面,实在格格不入。 「她说,她是被大汗派来的,与这边的人有联繫。」虞上熙一边说,一边将苫布扔在地上,「失窃的那些军粮就在这里面。倘若我发现的只是军粮,定然会吃惊。」 话就到这里截断,虞上熙仰头,看过那千万颗明亮璀璨的夜明珠,心头仍然无比震动。 「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如何把这些东西送出去?」楚照提出心中疑惑。 就凭她们两个刚刚挤进来的那个缝隙,说什么都不可能将东西带出去。 也不可能带进来。 虞上熙的确没有考虑到此事,她开始四处游走,但是无果。 恰在此时,沙库玛拉突然站了起来,朝着虞上熙走过去。 楚照这才看清她的装束,穿着一袭长至脚踝的白色长袍,脖间套了个璎珞圈环。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慎狄天象师的装束。 沙库玛拉拉住虞上熙,指向她腰间的一枚令信。 沙库玛拉双眼恹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大概是困了,她话都懒得说,只是冒出几个楚照听不懂的音节。 她示意虞上熙跟着她走,楚照也跟了过去。 那是一处与别处没有两样的石壁,沙库玛拉示意虞上熙掀起外面的帘子。 虞上熙会意,掀开后却看见里面有一块凹陷。 乍眼一看,是莲花形状。 「用你的。」沙库玛拉突然说了一句楚照听得懂的话。 虞上熙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看那个莲花形状的凹陷。 她沉默着取下自己腰间那枚令信,放置于那凹陷之上。 先是沉默了一息。很快,古老的石壁开始復甦,轰隆声响,石壁骤然转动洞开。 站在洞开的石门,恰好能够看见巍然屹立的神像。 适才山洞中一片昏暗,楚照看不清神像的脸。如今藉由千万个夜明珠的辉光,楚照终于看清神像的脸。 稜角分明,岁月打磨过她的脸庞,还没有带走她的锋锐。 但虞上熙依旧不发一语,她定定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令信。 楚照平復好内心的震惊,走到她身边,缓缓开口:「如何?少东家只能接受自己的弟弟窃走军粮,却不能接受他要窃走这么多财物,还与外敌勾结?」 沙库玛拉便是最好的人证。 虞上熙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这么认为?」 这令信不过是她的东西,并不一定虞维也有。 楚照幽幽道:「那日第一次见到少东家,便见到墙上有红台莲的花纹了……哦,当然,我去虞维房中歇息的时候,也看见了。」 虞上熙再度沉默,旋即道:「是,我的确没想到。」 「往日我们镖局帐对不太上,经过我层层调查,发现的确与虞维有关,」虞上熙声音凝沉,「只不过我还没有发作,只是旁敲侧击让他补上……他倒是厉害,竟然找到这种文藏珠宝。」 这些东西定然不是虞维一人所搜集,他只是捡了个大便宜。 「我原本以为英姒神的财宝传说是假,」虞上熙仍旧喃喃自语,「如今一见,竟然是真的。」 楚照却道:「传说也只是传说,哪怕现在见到了,也不一定是真的。」 虞上熙明白楚照的意思。 这些财宝跨歷数朝,她刚刚甚至发现了前朝的印玺、绶带,还有出自不同将军之手的名剑。 「是一代一代贪婪的人进入此地,」虞上熙嘆息道,「无怪乎自我的祖母开始,便严加控制家中子孙后代。」 「只有虞家的令信才能打开这个机关,才能找到这些文藏秘宝。」虞上熙凝视着英姒的石像,声音愈发沉静下来。 第380页 沙库玛拉似乎还有话要说。 「她说了什么?」 虞上熙回过头来,看着楚照,目光透着瞭然的澄澈:「她说,明天夜里会开始下一场暴雨,三年未见的暴雨。」 暴雨夜,宜突袭。 全部都对上了吗。楚照敛眸,道:「那我现在去把红枫、翠微叫过来,你去叫人把东西搬走?」 「东西太多,我们只需要先带走粮草。」虞上熙斟酌片刻,道。 楚照点头,她便出去叫人。 红枫和翠微两个人而今还在拌嘴,毕竟这殿下和少东家怎么进去就不再出来的? 「红枫啊,要不然你进去看看,我担心那少东家对殿下坐什么!要知道她……」 红枫打断:「不会有事。」 「你怎么就知道不会……」翠微噘嘴,生气起身想要自己下去,却恰好碰见楚照上来。 「你找我?」她挑眉,嘴角漾起笑来。 翠微干笑两声。 满目珠翠,晃得新来的两个人走路都晃晃荡盪。 这夜明珠随随便便拿一颗,就可保障她们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只不过楚照叫她们来不是为了这个。 翠微负责照顾沙库玛拉,而红枫要留在此处,守着这地方。 虞上熙吩咐道:「今夜你先守着,等我派人过来换你。」 红枫点头,几人又约定好地点时间。 楚照同虞上熙一起出了山洞,她们合上石门。 明珠辉光恰在那一刻环落在石像的身上,旋即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楚照手脚利索地点起火摺子,虞上熙看着她清湛的面容,忽觉心中诧异,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您是怎么发现那缝隙的?」 她刚刚也找了多些时候,却什么都没找到。 楚照撑起火摺子,斜了一眼虞上熙——微弱的火光拢在她的脸上。 想了想,楚照道:「嗯,可能是我诚心向神祈祷,她听见了。」 是这样吗?虞上熙怔愣原地,沉默良久。 终于,心中山峦丘壑,霎时间化作层层绿波,一如夏日蓊郁山色。 她记得,她记得她对楚照说过这传说——只有女子祷告才可成真。 二人骑乘而归,楚照回去见傅季缨。 心情稍微放松下来,两人还在马上闲聊起珍宝之事。 虞上熙一脸神秘,道:「我适才在那青金箱子中找到一根手杖,那是代国皇室之物。」 「代国皇室?」 「是啊,我们东洲多少年来,就仅有大代一朝出了位女帝……只不过时过境迁,她的东西都湮没了。」 闻弦音而知雅意,楚照笑道:「那之后还要劳烦少东家多去找找。」 虞上熙大笑几声,声遏流云,她答应下来。 只不过楚照心中还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不让你的人去搬东西?」 虞上熙勾唇而笑,胸有成竹道:「因为她们有别的用处。」 恆陵城中女子,除却装束,便与这些士兵别无二致。 第181章 海棠 天穹寒星点点分布,宁谧的夏夜被荷蕖中的蛙鸣惊扰。 欢快叫声也同着月光一同漫进屋内。 公主府中燃着红烛。 水汽蒸腾,粉藕一般的手臂垂落,溅起阵阵水珠,扑腾在莹润如羊脂玉的白皙皮肤上。 卫云舟垂眸,摆弄着纤长手指,一边静静听着潺潺的水声,还有窗外不绝的蛙鸣。 她的唇角忽而漾起笑来,回忆近日,还有今日。 北边屡战告捷,如今朝徽帝已经彻底不在乎北边,懒于下达指令——为表镇北侯门之功,他选择封赏傅季缨,加为从三品的扬威将军,领北疆军事。 大家都以为这是皇帝恩惠。 朝徽帝自己也不例外,加封诏书一下达,他便在熙宁宫召见了卫云舟。 熙宁宫是朝徽帝平素练道修玄的地方。既然是修道之地,他理应着道袍才是。 但是卫云舟见了却不然。皇帝那天穿的是一件明黄色的龙袍。 他高踞碧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卫云舟。龙袍上面的翔龙金线银线交织绣成,双眼像是燃着无穷尽的火焰。 就像现在的皇帝一样。卫云舟知道,他又有新的花样了。 这几个月来,皇帝愈发独断专行,所有经由他过问的事情,涉事官员的下场全都相当悲惨。 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皇帝这滔天的怒火何时就降落在自己头上了。 朝中大臣想要逃避这祸患,只有两条途径。 一,也是最彻底的途径,从根本上面解决问题。朝徽帝年纪一大,开始好大喜功,想让他缓下这阴晴不定的脾气,那就要让西线战事推进。 司马弘将军因为主战不利,被皇帝派去的陆健行将军架空,带上十万大军进攻大雍——彻底撕破了姻亲国的脸面。 大雍边境军民起先并没有意识到大梁来势如此汹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等他们缓和回来,又有朝廷加兵援助,如今战事又开始有逆转之势。 从根本上解决,那就要彻底消灭、或是收服大雍,但是仅从战况看来,恐怕没个几年根本拿不下。 这些事情朝臣都心知肚明,也知皇帝穷兵黩武,却不敢进谏。那些有骨气的忠臣,早就在皇帝登基之初,便被血洗了个干干净净。 第381页 至于这第二条途径,那就容易多了。如先前事,依旧是攀附当朝摄政公主——昔年太子殿下还在世的时候,公主殿下亦不曾失去半分魄力。如今她独身当权,各抱心思的人如过江之鲫,纷纷亲叩公主府,只求公主垂恩。 原因无它,经由皇帝手的奏疏,涉事官员下场悲凉;而这若是到了公主殿下手里,那就宽限得多甚至没有惩罚。 同样是工部建造不利,两个主事上奏引咎辞职。一封到了皇帝处,一封到了公主处。 同样的过错,不同的惩罚:前者顿时送去杖刑三十,打得皮开肉绽回去就死了;至于后者,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听说还得了宽慰。 毕竟如今战事开销极大,哪来的工料修东西?大家心里面这么想,可都不敢这么说。但好在公主殿下愿意庇佑他们。 这些,卫云舟心里面有数,皇帝心里面也有数。 他召见她。 她来时,已经想好了他若是向她发难时的应答。 卫云舟昂起头,看向皇帝,目光很快掠过那张牙舞爪的翔龙:「儿臣参见父皇。」 「嗯,好,」皇帝粗重地应声,「可知朕召见你有何事?」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心跳得愈发快了起来。道士敲起钟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心虚。 这一来二去的,他叫停了道宫中接连不断的钟磬声音。 卫云舟答道:「儿臣不知,还望父皇指点。」 朝徽帝面色这才稍霁,他缓步走下台阶,一副情真意挚的样子:「朕昨日提拔了镇北侯家的傅小将军,你可有什么看法?」 「傅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父皇封赏合度。」她的话语中没有半点波澜。 那的确是场大胜——毕竟山高路远,一路传着传着也就变成了神话:说傅季缨仅仅带了几百人,在大风扬沙、白昼晦暗之时奇袭并生擒了慎狄南下的主帅。 不仅如此,傅季缨还连拔三城,功上加功。 于是朝徽帝加封诏书上面还歷数了她满门功绩,加诸她一人之身。 皇帝虚了虚眼睛,沉声道:「你应当知道这背后的意思。」 卫云舟不解地抬眸:「儿臣驽钝。」 朝徽帝鬓边有银丝掠过,他微微一笑,笑得愈发沧桑:「你如今乃是当朝摄政公主,这朝中难免有人不服。朕是想着,提拔一位女将军,供你锁用——这样待朕老去,你也好辅佐弟弟。」 闻言,卫云舟的心咯噔一下。 是吗?提拔傅季缨,藉以做她的左臂右膀——然后让她辅佐弟弟登基。 「父皇属意哪位皇弟?」卫云舟的语气变得感恩,又带了些好奇问道,「但是父皇如今还康健,不必悲伤。」 皇帝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听见她出声,这才松了口气。 「你觉得呢?朕还在为难……」皇帝保持着微笑,「不过不管选谁,朕都相信你作为摄政长公主一定好好佐政。」 卫云舟瞳孔微缩,顿时有了盈盈雾气。她上前一步,声音带颤道:「父皇,您如今不过半百,何苦哀愁!」 朝徽帝却是决然地摇摇头:「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不是现在也是将来。你倒不用担心,你只需要答应朕,好好地照顾好你的三个弟弟,切忌再让他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干沙的声音恳切,阵阵如雷,像是从那枯朽无情的胸腔中真心实意发出来的。 嗯,他还在装可怜,求她怜悯他最后一次。 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而又劳民伤财,他早把自己早年威望败尽。当他惊觉时,已经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便又只能来求她。 卫云舟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同他说了好多剩下三个弟弟的事情。 夸他们宽厚爱人、聪慧过人、夙成有德…… 是吗?但是那些都和她关系不大。 他如今只剩可怜这一路可走,却还不忘算计她。 镇北侯一门四子,三男一女。二哥傅仲庭还活着,只不过要靠轮椅为生。 大家都诧异为何这爵位和将军封号一起给了傅季缨,却还认为这是皇帝的恩泽。 骗人的把戏不骗到自己不行。她冷笑一声,看着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圆圈。 大梁律令唯有男子可承爵位,傅季缨受了镇北侯之位,便只能在她这里断掉。恰好,也是她卫云舟佐政后安然隐退的时间。 「真是一手好算盘。」她喃喃自语,心中升腾起郁结的火来。 恍惚中,她看见不少人的面容,那些深处宫闱之中不见天日的人的面容。 她会好好算清这一笔帐的。 她笼络那些本该戴罪的人,利诱之下便令他们在外收集兵马。 阅兵马籍,收兵甲器,只待终有一日。 这些事情她都是预料到,唯有一件事例外——最近有一封密信,称京中流言传公主府中明光乍现。 「本宫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就知道了?」当时她只觉可笑,但现在看皇帝岛反应,她忽觉不是这么简单。 恐怕还有人藉此生事,她得先安抚皇帝。好吧,她得先做做好女儿和好姐姐。 她从思绪中抽离,看着眼前氤氲起来的水雾。 卫云舟喃喃自语,指缝间逐渐滑过温热的流水。 她想起那日心脏仿佛抽离般的疼,她希望她能够永远留下——不过现在她最希望她回来。 第382页 她水淋淋地起身。 寝房中红烛罗帐,她特意叫人如此打扮,就像新婚夜那样。 镂空四方高脚香炉烟气霭霭,但今日熏的不是她平素最喜的杜若香,而是那日从楚照喜服中拿出来的香。 焚之有光。 但不仅有光,这东西有催.情之用,那夜她便已然知晓。 紫檀木案几上面摆放着那枚玉坠,明珠深深困锁其中。 卫云舟眸光垂落在玉坠上面,她伸手抚过,感受到那一片温润的触感。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缓步行至妆奁台。 那里还放了一枚玉,上纹海棠花纹,一条红绳串起。 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靡颜腻理,是金玉里翩然走出的人,更是深深宫闱中艰难破土的花。 眸光水雾逐渐氤氲叆叇,像是栖息着另一个世界。 她也收到了战事大捷的军报。 闻说北疆大雨,大破慎狄之军。 她拿着那枚玉佩,一步一步,走至拔步床旁,灯影绮丽,幽深扑在暖帐红绡上面。 她施了口脂。吻在那玉坠上,玉白的花色,在摇曳红光下平添了多少秾丽艷色,又注入多少相思。 她笑了起来,白皙修长的手吊起那根红绳,饶有兴味地欣赏手中玉坠。 海棠瓣瓣,这又是谁的象徵呢? 她暂时停了这个念头,伸出另一只手来,开始掰着指头数过:「一,二,三……」 窗外忽而一道闷雷,紧接着乌云团聚,暴雨倾盆。 已经到了七月份了。 她面上含笑,眼光水润迷离,朦胧地扫过那枚玉坠。 摇一摇红绳,晃动着炫目的光,照在她迷离破碎的眸光上。 暴雨如注,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沖刷远山淡影,一片苍翠。 她聆听着雨声,还有自己内心的鼓譟轰鸣。 雨夜奇袭的时候,她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也该回来了。 雨把山泡湿。 那玉无声坠落,绵软倒在锦衾上,伴着一声极低的喘声,还有一声名唤。 月影沉沉,坠兔收光。眸光又是如许清明。 第182章 得胜 「没想到那死丫头说的倒是真的,居然这雨真的下起来了,这时候竟然分毫不差。」一黑衣男子谨慎沿着山路而行,手中举着一个火摺子,光焰时灭时现。 夜幕墨色淋漓,黑云泼洒翻滚,大雨瓢泼,雨势磅礴不绝地下了许久。 虞维吞咽了一口唾沫,踩着湿滑的山路,注意看着脚下道路,缓缓而行。 他已经走过许多次这里,虎头坡这里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自从得了慎狄高人指点,他才知晓原来那些石像财宝是真的。那个缝隙,倘若有心也是真的能够寻到——但是那么多金银财宝、文藏武藏,想要从哪一个缝隙中挤出,实在太过艰难。 北境二州的人不把这些传说当真,但慎狄的人可不这么觉得。有人专门为此探查多年,可惜虞家家规甚严,他们试图拉拢了许多年都毫无进展,于是乎只能转而去寻找虞家的旁系。 都叫做旁系了,有令信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往上数几代,总有一两个姥姥宽厚一点,将虞家令信分给一个旁系,兜兜转转便让有心人找到机会,取得令信——将这些财宝经年累月地积攒起来。 可是时过境迁,人死了,令信也没有了。 这些人又开始打起了虞家的主意。虞维便是他们选中的最好目标。 对家族不满,对家主不满,对少东家也不满。如此多的不满蓄积起来,还有他个人的野心,慎狄方面轻轻松松也就拉拢了他。 但与其说是拉拢,不如说是两方合作。虞维要拿走那些财宝的五分之一——他知道自己势弱,但是就这么眼睁睁地将这些东西送给别人,只拿几颗夜明珠度过余生,他也觉得太划不来了。 五分之一,他还是要的。 于是虞维和慎狄说定:「事成之后,你们进入长岑,我还能够提供城中地图机密给你们。但是你们必须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慎狄人也答应下来。 虞维的心跳得很快,他沿着湿滑山路,另一只手撑着油纸伞,慢吞吞走着,忽而刮过的风就像是鬼在啸鸣,惊得他一抖一抖的。 不,不会有事的。今夜的行踪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应该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 他和慎狄约好见面的时间是明天晚上,今天晚上则是慎狄大将带兵从腹山道,借着大雨奇袭北境守军的日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不相信自己的家人,难道还会相信这些长相都和他不一样的异族人? 「你们就奇袭去吧,全部死了是最好的,」他阴恻恻地笑着,马上转过这条路,便可以到虎头坡了,「我今天晚上将最值钱的东西带走,谁稀罕你的五之又一!」 他早就调查过了,这其中最珍贵的是那大代留下的皇帝印玺。 大代有一女帝,其名似乎与日和清晨有关,于是她将本来的印玺上面用各类名贵珍宝雕琢出来日月形状。 既然清晨,便是与昼夜移位有关,镂上日月也是情理之中。虽然一颗夜明珠便可以让虞维安度余生,但那印玺显然更让人垂涎。 反正他此番夜来,定然不能带走很多东西,不若带走最值钱的。况且,这印玺除了值钱,还有别的用途。 第383页 想到这里,他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偏过头,看了看伞外沉沉的黑云,雨势已经渐渐开始小了起来。 虞维终于松缓了一口气,看来老天都在帮他,他可以放松过去了。 至于明日,他会差人送信,将那令信交到慎狄内应手中,至于他们接下来怎么处理,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才不会亲自冒这个风险,将令信送到狄人手中呢——他虞维可不是蠢货! 况且,他还同楚照定下盟约,说是许他今后前程。按说,他手上还有那大代女帝的印玺,前途岂非更加光明灿烂? 想到这里,虞维的心情愈发激动起来。是的,胜利在望,前途在望! 他真是太聪明了,算无遗策。 虞维小心翼翼地进入山洞,顾不上湿漉漉的裤脚,径直按照脑海中记忆往墙边靠。 他伸手摸了摸那藤蔓,又舒了口气,是干燥的,没有人来过。 连夜大雨,适才门口也没有水滴。想来没有人发现,他愈发感嘆自己绝顶聪明。 勉强容身而过,他便开始翻找。一切似乎相当顺利。 北境守军粮草遭人掉包,军中流言四起以至于离心,恰在此时大雨倾盆,慎狄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奇袭,大破守军,翌日清晨便可以破城—— 而他虞维,这幕后的主事者,便可以美美地带着印玺逃离! 他记得那印玺在什么地方,一番寻找,终于找到,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闪着耀光的印玺捧出,生怕磕坏了一点。 不过他转身的时候,却陡觉喉间寒凉,一柄长剑抵在他的喉咙! 待看清来人,他不禁大惊失色:「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舒六娘舒悦。二人曾经因为走镖,短暂地合作过。 特别是上次二人一起来京中一趟,虞维在路上颇显少爷脾气,让舒悦做他保镖。 舒悦双目微眯,轻慢的气质照旧,完全不同虞维此刻的胆战心惊、双腿发抖。 「我怎么会在这里?」舒悦的声音带着愉悦,恰似她的名字,「虞少爷,您说呢?之前去京中一趟,你不是意思我当您的保镖么?还让我在那位楚二殿下面前丢人现眼呀。」 虞维嘴唇开始哆嗦。 他心知自己完全不是舒悦对手,便开始编造谎言,试图拉拢舒悦和他一起:「这么多钱,你随便拿点,也保我们下辈子荣华富贵了,不必再做那些走镖的生意!」 然而舒悦无动于衷,相当冷淡:「我是由虞家家主捡回来的,她们对于我有养育之恩,不可背叛。」 这话听得虞维汗流浃背。她是一个流浪孤女,被捡回来,却要报答养育之恩。而他,而他却是……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舒悦无情打断:「我可以要钱,就是你手中的这东西。」 「这,这,我们各自拿各自喜欢的不行吗?」他声音愈发颤抖。 舒悦面色肃冷,抵在他喉间的剑未曾退后半分,「当然不行,我是奉了少东家之命。」 虞维动了动嘴唇:「你不会杀了我吧?我只是贪图财宝而已。」 「贪图财宝当然不会被杀,可是这勾结慎狄盗窃粮草,希图覆灭整个家族,不顾边关百姓死活,那自然罪不容诛!」 舒悦大喝一声,「纳命来!」 寒芒乍现,鲜血喷涌淋漓。死到临头,虞维都还没有闭上眼睛。 头重重地倒了下去,朝向一方帘幔——那边正是他藏着军粮的地方。 舒悦眼疾手快,将他怀中包裹着的印玺收好。 沉甸甸的,她忍不住好奇心,掀起绸布看了一眼里面,光是碧玺一角,便让她觉得光彩耀目——比之这满堂华彩更甚辉煌。 等到雨停,虞家人便会派人过来将这些东西运走了。舒悦看了一眼虞维的尸体,心中鄙夷更甚。 自认为自己聪明绝顶的蠢货罢了。 山洞外雨帘漫漫。 雨夜行军本就让人心烦意乱,更让人焦躁不安的是,本该空无一人的道路上竟然离奇地出现了一队人马! 刀剑寒光锃亮,那些士兵分明穿着的就是北境守兵的衣服! 明明他们才是奇袭的人,却莫名其妙走入了别人的圈套之中。 那些「北境守军」一句话都不说,铜角声音和着雨声响起,将这些胆敢涉入大梁境内的狄人消灭殆尽。 这一队人马的主帅至死都没有想明白,究竟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莫非是那个虞维骗了他们?除此之外,他似乎找不到其他藉口了。 腹山道上死了一片慎狄人,这些人的尸体被堆作京观,同那些失窃的粮草一起出现在北境守军军营之中。 军心立时安定下来,大家重又相信他们的将军。 毕竟是满门忠烈的镇北侯。 守军重新燃起斗志,接续上庆功宴时的豪情壮志,同勇勐无前的将军一起,趁着大漠白昼晦暗的时候,奇袭闯入慎狄来犯主帅的营帐,将其生擒。 主帅都被生擒了,慎狄除了选择撤军,别无他法。 此番没有援助,却抵挡下有史以来最强劲的慎狄南下进攻——傅季缨在北境两州军民眼中,已经超过其父的威望。 那些金银文藏,几人商议后并未选择转移地方。既然本来就是用虞家令信才能打开的东西,便自然与她们有关,与她们所敬奉的神有关。 第384页 这样的话,还不如就留在山洞中,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那些细作间谍,也都被一一揪了出来。 不论是军中和城中都有被收买的人,他们看大势已去,就开始各自筹划,信了虞维和慎狄的邪,为他们通风报信、搅乱人心。 可惜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不过恰恰因为他们都各怀鬼胎,才能守住北境,瓦解危机。 终于到了送别的时候。 傅季缨将几人送出城外,这一次,她性情变得开朗许多。 她很郑重地谢过她们,「少东家,倘若没有你和你们城中人的相助,恐怕长岑已经破城。」 那夜击溃夜间来犯慎狄的不是别人,正是恆陵城中的民兵。虽然是民兵,却仍旧训练有素。她们还特意留了几个人回去报信,扰乱慎狄军心——好让他们误以为北境守军军心稳定。 虞上熙颔首,眸中漾着清亮的光,她笑道:「你长大了,倒是生疏许多。」 她似乎似有所指。 闻言,傅季缨的面色开始变得极其不自然,她错开头,看向楚照:「还有您,季缨在此谢过。倘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在所不辞。」 能够帮助她守住长岑,守住北境,她自然要以心交心。 不料不管是这姓虞的,还是姓楚的,一个个都开始蹬鼻子上脸。 楚照也故作深沉地点头,说道:「傅将军可不要只谢在下一个人,在下毕竟是公主的驸马,我来这里,也是公主的意思。」 这下傅季缨的脸色开始变得更加精彩。 但是承诺已经许下。 「我许下的承诺,不会改变。」她说得字句铿然,激盪豪情,但很快声音又低了下去,「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 楚照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还有旁边虞上熙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暗中猜测这两人私下恐怕说过什么。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楚照也是时候回去了——她还得赶在乞巧节前回去! 虞上熙本欲将印玺一併交给楚照,楚照却担心自己一路颠簸、且万一京中又变,便先将东西託付给了虞上熙。 「待到殿下有用时,上熙必定亲手奉上。」 第183章 暌违 月华影转,薄薄的乌云覆盖上公主府寝殿的绣槛,门外天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次第亮起的宫灯。 一辆马车滚滚而行,赶在公主府下钥之前,归家抵达。 侍女大吃一惊,睁大睡意朦胧的眼睛,将人迎进,又准备吩咐着通报公主殿下。 不料却被楚照拦住:「不必通报。」 那侍女欲言又止,这才应声:「是。」 月光转过窗棂,促弦急奏的声音逐渐溢出。 卫云舟起身,不知为何,她觉得今日心中很不安宁。她抬眸看向错落的青蓝色月光,陷入良久的沉默。 她决定吹灭蜡烛歇息,只不过外殿还有些东西似乎没有拿来。 没有过多思考,她便走了出去,却不成想觑见门口一朦胧修长的影子。 她心口勐跳。 外殿还是宏阔,她这一眼瞧去,在半明半晦的阴影中,恰巧衔接上楚照的含笑的目光。 隔着数十盏宫灯,隔着日日夜夜的思念,隔着曾迢迢银汉的距离,直到现在,终于只隔着二人此间的一眼。 她怔愣片刻,第一反应竟然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这睹物思人、相思病太重,都出现癔症幻觉了。 楚照看见灯影衬在卫云舟的下颌,她温声笑道:「怎么,殿下还以为自己梦游了不成?」 在点点白光下,卫云舟的发尾似乎还带点润湿,只着一件白色寝衣,勾勒出曼妙的身段。 竟然是真的。 她恐怕永远都忘记不了,睡眼惺忪的时候转出内殿,看见来人时,一颗心被幸福紧紧抓住的感觉。 殿中霎时静默得鸦雀无闻。 楚照屏息凝神,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腔中破鼓一般的叫声。她现在是不是应该过去?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久别重逢的经验。 或是说,按照卫云舟的性子,是不是还会欲迎还拒,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 她开始忖度,却只见卫云舟扬眉,冲着她笑:「所以这去北边一趟回来,都不记得我了?」 楚照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被卫云舟打断:「你不过来,就就在那里端着?」 真是有够麻烦,也不知道谁尚谁,偏偏是这她端着。卫云舟烟眉微蹙,不过好在她总有足够多的耐心。 楚照哑口无言,尽情挨下这一顿暧昧甜蜜的斥责,缓步走至卫云舟的身前。 纱罩的立地宫灯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拉得好长。 几乎就在靠近的一瞬,楚照便觉胸前勐地被涌入、充盈,卫云舟紧紧贴在她的耳侧,用一种近乎痴迷的低喃说话:「你为什么不马上过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很想你?」 心中霎时间又激盪开无数的涟漪。 看来这久别果然能够改变一个人,她今日真是一句别的话都不说。 仅仅是隔着寝衣的布料相贴,体温交递,然后攀升。这个拥抱久到像是持续了千年万年一般。 终于,抱够了。卫云舟温热的鼻息喷洒过楚照的脖颈,嘟囔道:「为什么不说话?」 「我还在想。」楚照顿了顿,声音有些哑。 卫云舟像是听见了满意的答案一般,点点头,轻轻磕在她的肩窝上面,「如果是想我,那就算了。」 第385页 「如果不想你,我还能想谁?」 卫云舟没接这句话,终于捨得松手,将手从楚照的腰间松开,然后她微微仰头,盈满情愫的眸光描摹过她的眉心、额角,终于流连至唇边。贤主赋 然后她便拉过了她的手:「正好过来。」 楚照没吱声,极为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 卫云舟把楚照拉到坐席上面,几案上面还横了把琴,看来她适才是在这里弹琴了? 「我一回来,耳朵便有福消受了?」楚照疑惑地扫过琴弦,问道。 卫云舟撇撇嘴,「想得美。」 「那拉我到这里做什么?」楚照不觉好笑。 小别之后的重逢,二人中间似乎就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纱,等着谁先主动挑破。 长夜漫漫,要看看谁的耐心更久了。 倏然间,莹白修洁的手已经覆盖上楚照的脸,这次卫云舟神情相当认真严肃,她凑得近,目光和指尖一起移动,划过楚照的脸庞。 吐息交缠,喷洒在指尖,泻出指缝。 楚照耐心等待,灼热的视线和沁凉的指尖,同时触碰在脸上的感觉有些微妙。 她挑眉,在卫云舟的手第四次碰过耳垂的时候,问了一句:「看够了?」 「看是看够了,」卫云舟说得相当有深意,终于放下手来,「好吧,另外勉强算是够了。」 楚照:…… 「那么如何?」 卫云舟眼中水汽氤氲,雪颊上面也不知何时染上绯色,她声音轻软,几成气音:「嗯,金瓯无缺。」 然后,她便重又倒在她的肩颈处,鼻息开始变得灼热起来,撩拨着楚照的每一根心弦。 铜兽香炉还在递送着香气,殿中温度也因着这暧昧旖旎的氛围变得更为暖融。 楚照哑然失笑。 这北境大胜的战报,卫云舟肯定知道了——军部传信,说什么也比她这个千里迢迢赶回来的人来得快。 是疆域无缺,也是情人无缺。 她想了想,低下头来,薄唇压在卫云舟的耳侧,用着和她一样的气音道:「可不敢缺。」 「原来是不敢缺。」卫云舟嘟囔一句,发出闷闷的声音,空出来的手又不自觉地抚上楚照的下颌,像是适才没有完完整整地检查过一般。 楚照低下眼来,看见修长手指的指甲上面带了艷丽红色——虽然没留长,但是染甲了。 「什么时候染的?」 女子捣碎凤仙花,用其染甲以成红色。 好看是好看,楚照都准备夸人了,却听得卫云舟又一声嗔怪:「要你管。」 ?? 楚照无言以对,果然这人还是一点没变。 她一把擒住那只不安分地在脸上胡乱游移的手,另一只手将卫云舟的头抬起,嘴唇堪堪停在她的唇边,但偏留下最后距离。 「我偏要管呢?」话音扬起。 卫云舟盯着她,中水润似乎更甚,像是雨后湖面;樱唇翕张,好半天终于吐出几个字来:「你只管我的手,都不管我。」 委屈惨了。 「现在管。」 唇边仅仅咫尺之遥,柔软唇瓣的触感几乎是压着声音降落同时而至—— 霎时间,残存的口脂香气充盈腔中,随着躁动不安的舌尖一起搅动着二人的心。 熟练地撬开牙关长驱直入,便是熟悉却陌生的你追我赶。 唇舌交缠,混和着水渍声音。 这日日夜夜蓄积的思念,仿佛要在这一吻中倾诉殆尽。言语断然已经无法形容,便只能藉助于此。 于是愈加狂乱,愈加直白,重喘伴着嘶哑声音溢出。 终于吻到肺叶中似乎快要断绝氧气,二人这才恋恋不捨地松开彼此,肿胀的唇瓣上面银丝勾连。 这次卫云舟先发制人,她比楚照更熟悉这里的布置。她拿过绢帕,先为楚照擦去她唇边晶润,一边擦,一边调笑:「不行,这是生疏了,管不好。」 眉梢眼角都流露着娇憨神态,眸中闪过狡黠的得逞光芒。 楚照:??? 逼得楚照本就绯红的脸再攀上一层红色,她微微拧眉,一只手在卫云舟腰间软肉上掠过,低下头来磕在她光滑的额头,佯装恶狠狠道:「生疏了要嫌弃,这要是还熟练,公主殿下是不是要把臣的腿打断了?」 这话倒是真的。 毕竟楚照出发之前,某位公主就像是听不懂话一般,将「小别胜新婚」诠释成了小别后和不知道什么人新婚。 这哪敢熟练啊,被嫌弃和被打断腿还是前者吧。 这话果然逗得卫云舟发笑,笑音清灵,像是清泉叩击石块,「好好,我不嫌弃,谁敢打断你的腿?」 「不知道,」这回换楚照窝在卫云舟怀中,一抔柔软触得她松懈下来,「管不好就不管了。」 问她什么时候染的甲也不肯说,还要说这说那。 韶润的手指再度覆上楚照脖颈,这次卫云舟还偏过头,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沿着游移,将撩拨得楚照微痒,「找什么?」 「话说回来,那边是不是很晒?」卫云舟语气软下来,眸中得逞如今变换成关心之色,「看来不是无缺,这什么斑都是被晒的吧?」 手指轻柔按过几个地方。 楚照捏住她的手腕,随口道:「不知道,我看那边人都是这样。」 第386页 「这可不行,变丑了。」卫云舟鸦黑的睫毛轻颤,「我刚刚数过了,起码有六处地方异色。」 还真闲,这么夜深,视力还真好。 楚照偏过头,仰视她道:「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卫云舟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唇畔扬起一抹暧昧弧度,「只是提醒你,只有我才这么大发慈悲。」 好好好,只有你才这么大发慈悲要我。 对于卫云舟这种言论,楚照唯有摇头,要她寻上几句话来应,今日算了。 「嗯,慈悲,圣人,怜悯我。」她奉承几句,「我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虽然说都是恃宠而骄,但表现方式也不尽相同。 这种了事的敷衍,卫云舟自然不满,她俯首而下,任由热浪喷洒在楚照的面颊:「你就是这种态度?」 「那要怎么态度?」楚照终于觉得自己似乎的确态度不好,她以手撑席,勉强坐了起来,转过身来却不意间瞥见桌案上面的海棠玉佩。 那一枚,那一枚玉佩,彼时她看一眼都觉得心中像是烫得像盛夏的玉佩。 她的目光就这么不经意地停在那里。 卫云舟本来还想说什么,顺着楚照眸光看去,她顿时明悟,眼尾漾起笑纹。 她伸手勾住楚照的脖颈,热气包裹着字句,缠绕在她的耳廓:「我可是说到做到,大发慈悲是,它也是。」 心跳咚然。 楚照不可置信地看了卫云舟一眼。 卫云舟却只是冲着她似有深意地点头,像是承认一般,然后施施然起身,「跟我走。」 第184章 姥姥 幽香凝凝,一地旖旎,薄薄的寝衣散落在地上,渐次有低吟声音慢慢溢出。 良久终于平息,面上潮红依然未褪。 卫云舟枕在楚照臂弯里面,微阖着双眼,面色餍足,时不时回復楚照一声。 薄唇压在樱红的耳畔轻声低语,楚照在给她说自己去北境一遭的见闻。 沿途所见所闻,包括她那些因着公主殿下的驸马身份受到的待遇。 「嗯,」卫云舟满意应声,忽而睁眼看她,饶有兴味勾唇一笑,「所以这说明什么?」 楚照另一只手缠绕着卫云舟的青丝墨发,同时打着旋。她想了想,缓缓道:「说明这齣门在外还是得靠老婆。」 忽而一阵愉悦悸动,卫云舟便磕了楚照一下,闷声:「哦,之后呢?」 楚照稍停,这才继续说下去。 她着重说了虞上熙和傅季缨的事情。 不管是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 正经的便是她们几人一起努力,找出奸细还大破了敌军。 「当然,这后面的大破敌军和我关系不大,」楚照还是相当客观,「是傅将军厉害。」 卫云舟点头,几成气音:「对,她厉害,都加封三品将军了——」 只不过她话锋忽而一转,眸光霎时明灭潋滟,像是散落的一地春花。 她故意向上凑近楚照,小声逗引:「没你厉害。」 楚照脸顿时燥热上来,情意绵绵上脑。 她气息变得紊乱,但嘴上还是不疾不徐。 她说虞上熙和傅季缨的事情,她说虞上熙最后还是压倒了傅季缨。 卫云舟不解:「她不是从不低头么?」 想来便觉得有些怅然,那人要是会服软就好了。要是她早点服软的话…… 楚照盯着她,微微挑眉,「怎么,殿下还伤心起来了?」 伤心她没先向她低头吗? 听出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卫云舟顿了顿,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 她还有脾气了。 「嗯,不行?」卫云舟整暇以待,语气逐渐变得暧昧,「驸马摆正自己位置没有?」 这人还真是白眼狼。 楚照懒得说话,衾下倒是没停。 终于,卫云舟从适才的步步紧逼到了无话可说,楚照这才悠悠然道:「既然公主殿下这么在意,那我就说说……」 她用相当轻快的语气说了虞上熙和那傅季缨的事情,「虞上熙说她比傅季缨大,必须听她都。对吧,比我大的……云舟姐姐,嗯?」 话音恶意上扬。 与此同时一阵温润的触感划过肌肤,卫云舟吞声,眸光氤氲如水雾,她眼睁睁地看着楚照面容贴近,一字一顿问:「来,云舟姐姐猜一猜,我写了什么字?」 卫云舟怔愣片刻,锁骨因着话语逗弄而起伏,她赧然瞪楚照一眼:「我怎么知道你写了什么?白丁还会写字?」 白丁白丁,大字不识几个,写字还要她教的文盲还会写字? 又嫌弃她是个文盲。 楚照却相当有耐心,她也不恼,继续循循善诱:「猜一下嘛,我都提示了。」 「嗯……你提示什么了?」 楚照一只手拨弄着卫云舟的耳垂,徐徐的温热唿吸灌入她的耳中:「舟舟……既然我什么都不会写,云舟姐姐还是得教教我……」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楚照努力克制着自己笑意,「怎么样才能行舟呢?」 依然被指尖带过既温且凉的感觉。 卫云舟定了心神,她翻过身来,不想搭理楚照,索性将她推开,自己裹了一床被衾:「爱怎么行怎么行,旱行。」 楚照不免失笑,她赶紧凑近求饶:「那我错了……」 第387页 明明她知道她吃味,却还要顺着话说下去——楚照说什么也要有点情绪才行。 太容易得到的人或者物,都不会让人珍惜。 又错了?这认错态度真是快得让人咋舌,卫云舟这次说什么都不会轻易地原谅。 说是轻易原谅,不如说是想扳回一城。 楚照又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卫云舟理都不理她。 烛泪凝聚,微光阵阵。 她灵光乍现,想到楚照适才所说,便道:「你还知道我比你大?」 见卫云舟终于肯搭理她,楚照连忙道:「嗯嗯,你最大,你是姐姐。」 「知道我是姐姐还这么不尊重?」 楚照无语,倒是给她抓住把柄。 不过见她语气虽然嗔怪,但已经软下,楚照便哀声求卫云舟说话:「那我刚刚都说了那么多,姐姐怎么不说?」 明明是她自己充年龄大,但卫云舟这会儿总觉得听楚照叫她有些怪怪的。 好吧,让她说。 她吸了口气,终于捨得转过头来,对上楚照那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语气高深莫测道:「那天皇帝叫我进宫去,一个雨夜。」 谢天谢地,天姥姥终于肯和她说话。 楚照赶紧识趣地追问:「然后呢?」 卫云舟先说了后面的事,却故意卡在皇帝问她来之前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楚照颇为警觉地皱起眉头。 须知,叙事本来便是顺着说好,她告诉她一件事情,却偏偏留一处,怎么看都像是有问题。 果然,听了那「备孕」两个字之后,楚照的耳尖便不由自主地红了:「你,我……」 她彻底服了。 她人都不在,况且还是两个女子。不过卫云舟为了气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光是想想,楚照都已经猜到当时朝徽帝的青白脸色。 极强的占有、掠夺欲,父权被夫权撼动的一瞬间…… 不过朝徽帝居然还是认了。 看着楚照脸红,卫云舟顺意不少,道:「怎么,驸马可是对我的回答不满意?」 楚照讷讷,她哪里有不满意的道理?她又不在,还能请示她不成? 「满意,满意。」楚照赶紧应声。 卫云舟却像是想起什么,她伸出手来摩挲过楚照的脸庞,从下颌角到唇角。 楚照倏然心跳如擂,她望着卫云舟那深邃幽深的眼睛,心中忽觉不妙。 果然,果然。 「都备孕了,备到哪里去了,嗯?我不想生。」 。。?? 我他爹的,你自己要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楚照愣了愣,和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对视上的时候,她终于意会了卫云舟的意思。 什么母性光辉大爆发。 她又在崩溃的边缘,但是卫云舟还在步步紧逼,一直问她:「怎么?不敢喊?」 不行,稳住。 楚照咬牙切齿,耳尖红得像滴血,她从牙缝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话:「妈,妈——你满意了?」 这声喊叫一出,楚照便听见一声得逞的笑音,然后适才滑过她脸的手径直垂落在床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锤着床。 楚照无语惨了,这回她不由分说便将头覆在枕头上面,开始装睡。 不过总有人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卫云舟晃她:「怎么,就结束了啊?」 「你还想怎么样?」她不为所动,闷头盖在枕头上面,说什么都不想动。 楚照欲哭无泪,这前世今生加起来她未必就比卫云舟少活几年,怎么偏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只是一个不小心看了一本小说的女孩,转眼间便被迫成了女主的女儿。 「刚刚不还是有很多话要说,很多字要写吗?」卫云舟笑够了,索性直起身来,挠她痒痒,「别想矇混过关。」 这还是矇混过关?!她明明真心实意,现在她抬起头来估计两行清泪都能从枕头上面滑落。 卫云舟,好狠的心。 楚照憋了口气,终于气声道:「好好好,天姥姥,你是我天姥姥!」 「别再给我说了!」楚照恶狠狠地甩下这一句话,彻底转国头去。 什么超级加辈。真是亲娘亲姥姥全都不好了。 「哈哈哈……」卫云舟笑得不停,她倒是大仇得报,便不想追究—— 只不过她翻身下床的时候,还是戳了戳楚照的脸,问她:「和我一起?」 意思是让她陪她一起去浴室。 但是楚照是一个极有骨气尊严的人,她立时偏过头,不想看那公主一眼:「自己去,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洗?」 都到了这种份上,卫云舟怎么还想着逗她? 还想怎么样?楚照百思不得其解,只求白日天光赶紧到来。这夜间着实可怕。 但是她能感觉到卫云舟没走,还停在床边。 「怎么不走?」楚照皱眉。 卫云舟柔声道:「不是说了让你陪我去吗?」 这回该她装可怜了。 但楚照依然不为所动,「不,天姥姥自己去。」 沉默顷刻,卫云舟像是经过了审慎的思考,握住楚照的手,粘煳的感觉覆上来,「不行,老有所养。」 。。?! 楚照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和爆发的边缘,她蹭地起身,满眼无奈地看着卫云舟。 第388页 然而那人眉眼中全是娇憨的无辜神态,还小声可怜像是猫儿打唿噜:「那怎么不行?」 「我……你……」 楚照一时之间好像不会说话。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是根本就不能对她产生怒意。 就像是他合该听她说话,合该听她吩咐做一切事情一样。 「我怎么了,你怎么啦?」 双手摩挲,粘腻的感觉混杂着津津的汗液。 「好好好,一起。」楚照嘆了口气,如今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这都是权宜之计。 起身就起身,反正她以前也常常做这事。 卫云舟则是一脸笑吟吟地看着她,顺手捡起地上寝衣给她披上,「可记得不要着凉。」 也不知道是为了谁她才会着凉! 楚照无话可说,无怒可发,该怎么就怎么样。 卫云舟好像没事人,还颇有计划地给楚照约了时间:「过不了几日便是乞巧节,可要陪我。」 第185章 镇国 秋风卷过一树金黄桂花,密密匝匝地落下来,盖了盛京满街满道。 这里是大雍的都城。 萧瑟秋色,一览无余。 商户无精打采地开了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着:「快来买呀,快来买呀!」 但是路途行人都行色匆匆,并不多瞧这些商户一眼。 有个人紧张地小跑过来,冲着那开店的商户耳语几句。 那商户闻言边嘆了口气,连连摇头,谢过那通信人之后,便大手一挥准备将店门关上了。 沉沉的死气罩笼在盛京上空,日头逐渐攀升,这街道上面的人愈发少了起来。 因为东边战事频频失利,这姻亲国愈发不要脸起来——趁火打劫,十万大军开赴过来将大雍打得措手不及。 不过边境的军民很快也就反应过来,收拾残兵败将后开始反扑,还是夺回了几座城池。 如今东境战事焦灼,大雍本就因为内部纷争夺位之战满目疮痍,这下又被大梁袭击,街上行人愈少。 哪里都需要士兵,这忽然冒出个头来,便有可能被抓走。 没有训练过的,那便是去当民兵。身体健康硬朗的,便直接送去东边,抵御那不守信义的梁军。 阴霾笼罩在盛京城中,愈往城中心走,便愈发浓重森沉。 一声清脆玉响声音响起。 一柄和田玉杵碎裂在地上,身着黑色龙纹衣袍的新帝相当愤怒,频繁地在殿中踱步。 楚建璋适才看了好几封军报,大失所望,一怒之下便把那和田玉杵摔得粉碎。 孙檐不动声色地看着暴怒的楚建璋,等他频频走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道:「陛下还请静心。」 楚建璋闻言,当场便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剑——宫墙上原本没有长剑,自他入主之后,才在墙上悬挂。 他气势汹汹地提剑走到孙檐身边,眼中怒浪滚滚,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孙檐的人首分离。 只不过孙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极其冷淡地瞥着楚建璋。 二人的目光交接对视,楚建璋喉头滚动,目光森寒,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孙檐捋了捋自己的白须,淡淡道:「这里没有别人,陛下大可放下心来。」 楚建璋这才唿出一声气来,他咳嗽两声,坐回御座上面,目光落在奏章上面,道:「孙道长,如今之计,应当如何?」 孙檐清了清喉咙,这才说来:「陛下不用太过忧心,如今大梁境内也并不安生。他们的进攻,持续不了多久。」 楚建璋没做声,阴鸷的目光扫过孙檐周身,静静道:「孙道长应该知道,朕想要的不是这个。你答应过朕……」 孙檐闭气顷刻,才又开口:「老道的确答应过陛下,如今大梁境内已经有流言产生。」 楚建璋面容稍霁:「这些流言,朝徽相信吗?」 阴盛阳衰,异象频生——传言大代女帝的遗物重现于世,有人从河中打捞起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她的颂词。 按说朝代更迭时代变迁,这一朝一朝的都城都不尽相同;倘若有定都同城的,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拆了前朝宫殿、摧毁前朝碑文重建。 更何况是这种称颂的巨石——大代迄今已经四百年有余,中间又歷经一个乱世,十几个朝代更迭,这东西重现于世,本就是异象。 更何况,大梁昭德太子不幸薨逝,巧之又巧的是,正好大梁如今公主暂摄朝政。 这是人为炮制的流言,还是从朝徽帝最为信任的道观里面得来的。 孙檐微微一笑,鱼尾纹勾着眼睛:「陛下大可放心,朝徽帝他是一定会相信的。我的话他不相信,涯安道人的话,他是一定会相信的。」 但楚建璋明显不怎么相信:「可是你上次也这么答应朕,现在慎狄并未得胜,如今还是难以成事。」 孙檐当初夸下海口,说慎狄南下长驱直入,一定逼得朝徽帝被迫撤了西边的军队,转而奔赴北边,然而事情却远远出乎他们的预料。 慎狄拿了大雍那么多的辎重支援,不仅没有破城长驱直入,那领军南下的主帅还屈辱地被擒获了。 既然被擒获,那供出了如何的话,也全在大梁一念之间——于是乎,大梁即刻以雍与慎狄暗中勾结、谋图国家疆域为由,撕破脸皮彻底开战。 孙檐睨了楚建璋一眼:「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请您耐点心。」 第389页 他知道楚建璋在急躁什么——他不是急躁大梁来犯,而是急躁他不能反攻。 是的,他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抵御来犯——虽然如今战况不妙,但大梁的进攻难以为继,眼见得来势汹汹,只不过是外强中干。 这一次,如果没有变化,大概还是和十几年前的那一次激战一样,以双方言和为告终。 但楚建璋想要的更多,他选择再度相信孙檐,支持他去传那所谓女帝的流言。 但是楚建璋仍对此颇为怀疑——倘若朝徽帝架空了那摄政公主,他们这处心积虑的流言不就完全落空了么? 「因为是涯安说的,所以朝徽帝一定会相信,」孙檐自信满满地站起身来,「他不仅不会对靖宁公主做什么,相反,他还会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楚建璋诧异地看着孙檐,动了动喉咙,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心中不禁有了别的念头。 孙檐看出楚建璋眼中疑窦,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陛下还请放心,你以为他会甘心将皇位传给那个公主吗?从来没有这种道理,他是决计不会冒险的。」 「可是如今朝政一切皆由她出,丝毫看不出离间有用——」楚建璋终于说话。 孙檐袍袖一甩,断然道:「那只是表象,你以为他的儿子死了,他心中毫无触动吗?」 楚建璋心中疑云重叠,可眼下他除了相信孙檐所说,便也再无办法。 孙檐的断言的确有其道理。 如今熙宁宫中,朝徽帝还穿一身道袍,盘腿坐着,心神极其不宁。 日前西边大捷的消息频频传来,举国上下都笼在一片欢欣喜悦氛围之中。但他还在为后继人的事情忧心忡忡。 这卷卷史册上面记载了多少修仙道人,那些长寿的却不是皇帝。 误食金丹早早死去的短命帝王倒是不少。朝徽帝深知,自己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 可是自己偏偏福浅。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长生不老——他只是希求自己活得更长更久一点,好让他完成比肩先祖的文治武功。 只不过上天一定是对他有怨言,才让他沦落到如此境地。 上天嫉妒他年轻时就立功无数——一定是这样,否则无法解释。 如今他年近半百,心中却愈发空虚起来,他不愿意心甘情愿地只当一个守成之君,这大梁同邻国百年来的征战本就应该终结。 征伐当然是要用征伐来终结的,这大雍皇室同室操戈、兵刃相向,而他蓄养多年的雍国质子又与他的女儿结婚……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也是上天的预兆,预兆他最后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他也应该要超越前人了。他何尝不知道国库已经因为他大兴土木修建行宫、炼制丹药被挥霍一空,如今还因对西用兵开销巨大…… 他知道,但他仍旧要一意孤行。这是他立下功业、青史留名的最后机会。 除此之外,他唯一发愁的便是后继人的事情。三个儿子年龄都比较小,谁都不能独当一面。 还有近日那些异象流言……挖出了大代一朝的女帝颂石,还有他从涯安道人口中得知的预言。 涯安道人所说,不过是有女子临朝执政罢了——这公主代为摄政颇久,他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余下三个儿子,不论选谁,都年纪太小经验太浅,他断然不会依靠别人——而宫室中已经没有其余血脉,全部在他登向帝位时杀了个干干净净。 异姓大臣、不同血脉的人他信不过,如此看来,他唯一能够倚靠的也不过是他的嫡长女。 时至今日,他都还要怀念唐皇后:「你的女儿虽然一点不像你,对,一点都不像……但是出人意料,她肖似朕。」 他心中隐隐出现了一点惋惜之情,要是她是个男人便好了。 这样的惋惜转瞬即逝,她如今能够以女子之身处于外朝,还同太子分摄朝政那么多年,已然是他的恩赐。 这么多的恩赐与培养,也不过是为了再造一个唐皇后的替身。但是他失败了,她一点也不像她。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这史册上有多少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竭智尽忠扶扶持幼弟。 她们如此,她当然应该如此。 那些流言,不过是有心之人的谣传罢了——想要离间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想要挑拨他们姐弟的亲情。 「哼,孙老道,你以为朕还会再被你耍一次?」皇帝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冲着殿外大喊了一声,「应昆!」 「唉,唉,臣在!」尖细但是谄媚的声音传来,应昆这才一路小跑,小心地跑到朝徽帝面前。 饶是朝徽帝一身道袍,身上王者气度依然不凡,但是他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皇帝身上那股压迫人的气势已经不復往昔。 他知道,陛下病了。人总是要病的。 世上没有不死的帝王。应昆低着头,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帝盯着他,幽幽道:「近来朝中有何事情?」 应昆道:「公主殿下治事,井井有条。」 他也不敢夸得太过,那些流言,他知道,陛下也知道。 他担心陛下生气发怒,就会将公主殿下怎么着了。这种事情,他还是别说的好。 哪知道皇帝却撂下了一句话:「那就好——拿纸和笔来吧,写诏下去,加封她为镇国公主。」闲逐敷 第390页 应昆诧异抬头,对上皇帝那双锐利幽邃的双眸。 他还是一副掌控天下的模样。 「马上就是乞巧节,西边捷报频传,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他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 应昆连连称是,去拿笔墨来。 第186章 姐夫 七月,陛下下诏,极称颂靖宁长公主贤德,监国日久,功勋卓着,进封号为镇国公主。 这公主府平素本就不清静,如今朝徽帝只醉心对西用兵一事,朝中对卫云舟便多有交结。 但这些要踏破公主府门槛的大臣,在流言传开的时候还是止住了脚步。 京中此时传出流言,言说旧时大代女帝的颂石被打捞而出,又频频有异象出现——这一切恰好又与公主摄政相契。 能够攀上这摄政公主高枝的大臣,听见这些流言,这会儿心里面却不是高兴,反倒是忧愁起来。 皇帝素来爱猜忌,能够放权,也能够霎时收回权力——公主殿下当然可以摄政,可以监国,但是她的名头万万不可盛过皇帝。 这些流言愈演愈烈,道说公主殿下要被封为皇太女的都是温和流言。至于那些不够温和的流言,便是传了要杀头的——他们说公主有别的意思。 谋权篡位,那可和圣宠优渥截然不同——那些再想要踏进公主府门槛的拜谒者,这会儿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非进这个府门不可吗? 倘若陛下有心追究起来,倘若这不太温和的流言是真,他们全家有十个头都够砍的! 种种原因流言,这公主府门前竟然还冷落了一段时间。 西边战事捷报频传,扬眉吐气的梁人都同仇敌忾起来,远在大梁京城仍觉得舒心,喜悦笼在每一个城民的脸上。 大臣公卿们还要考虑得更多,有些人已经瞻望未来,担心这西边一切顺遂,陛下听了流言,就反过来收拾流言,收拾他们这些趋炎附势者。 但是这种提心弔胆的状态终于随着这一道册封诏书而消除。 所有大臣,不论嗅觉是否灵敏的,都能品察出皇帝的意味来。 「陛下此举,便是要和那流言对着干呀!他承认下来,藉故进封公主。一落实了传言,让流言断绝;二来也更为重要的是,他将此作为大梁吉兆,」长信街的高门大户紧闭,纷纷密谈起这显赫邻居的将来,「着昭示的是父女情深,是圣上对公主的器重与信任呀!」 陛下的三个儿子尚年幼,最大不过十二三岁。联繫起来,大家心中便都有了各自的猜测理解。 公主府门前又开始盈满拜谒访客——只不过殿下也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往往提前几日才有机会见到,而且鲜少见到本人。 今日卫云舟下朝回来,便先去换下繁复朝服。 几个宫女站在她身边,给她换下滚边绣金的朝服。 今日确实沉闷无聊,而她又不怎么想见那些趋炎附势只辈,常常藉故不见,或是散朝后蹉跎一会儿光阴才回来——至少在旁人眼中是如此。 她一般会选择去怀禾园转转,或是往坤宁宫走走,偶尔她也会去慈宁宫见见老太后,看她脸上因由岁月皱起的纹路。 这幽深宫闱之中,到底藏了多少人,藏了她多少见不到、也永远不会见到的人呢? 哪怕是按在先皇后遗物上面,卫云舟都觉得自己怅然若失,她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又好像能够感到。 她困惑诧异,后来回府看见那枚玉坠挂饰,又惦念起楚照曾经说过的话来,难道她真的是被这枚玉坠给魇着了不成? 她不回公主府上,但这因着「镇国公主」名号的人闻着味儿又来了,大有要将门槛踏破之势。 公主殿下不接待,但总有人接待——而且这时常拜谒来的人还不是简简单单的公卿大臣。 一些让她微微惊讶的面孔也逐渐出现,比如她的那几位不怎么见到的兄弟。 思及此,她随口便问侍女:「今日有哪些人来了?」 四个侍女,各自凭着记忆说了自己记得的,什么礼部的,吏部的,她们说着说着竟然是涉及了六部个遍。 如今皇帝对西用兵,对军功极为看重。他们这些人想要受到拔擢,又不愿意奔赴西边,便只能看看镇国公主这边有没有什么门路。 一侍女忽然一拍脑门,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奴婢想起来了!」 卫云舟神态安闲,语气和缓问道:「你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这些姑娘年轻,稍稍说说话动动便带起青春的朝气,不同于她的那时候。 那侍女听见公主问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适才有些失态,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殿下的弟弟来了。」 「哦?是老三吗?」她状似无意地问,心中却忽然紧了片刻。 如今储君之位不定,皇帝没有一个嫡生的儿子,所有人都对那位置虎视眈眈。 饶是这三个不争,他们的母亲也会争,他们母亲背后的势力也会争——只不过在皇帝打压之下,他们的母族实力都不够强盛。 因为大家都觉得昭德太子储君之位稳固,哪曾想他竟是溘然长逝,一下子把这些打算做安稳闲王的人乱了静心。 大家都是庶子,大家都是皇帝的儿子,这个位置他们都有理由来做做。那么,他们这这位尊贵的皇长姐,理所当然地便成了他们的拉拢对象。 第391页 卫洞玄已经来过一次,想来他年纪在其中最长,也是最深沉的。故此,卫云舟才这么问了。 但是侍女却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三皇子,而是五皇子。」 「他来了?」卫云舟挑眉,「老么也过来啊。」 她幽幽地嘆了口气,眸色变得极其深凉——倘若真要论起出身来,这老么的身世便是最为卑贱的。 比起已经死去的卫洞南身份还要卑微上几分。至少皇帝是主动临幸先太子母亲,而这老么的母亲却是存了心思自己去…… 不,她不能这么想。卫云舟眉心微蹙:「所以,还是驸马接待的?」 侍女笑逐颜开:「是的呢,还是驸马接待的——累得都歇息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本宫就说今日怎么不曾看见她。」 她眼前浮现出楚照筋疲力尽的模样,一抹浅笑逐渐勾起,恰巧玉带解下,衣服已经换完了。 「好了,你们出去吧。」她吩咐一句,「去把王嬷嬷叫进来。」 侍女急忙答道:「是。」 她自己也能把那繁重的头饰取下来,霎时间三千青丝尽数披散开来,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奁台前,盯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伸手,缓缓抚过每一寸肌肤,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眸色愈发寒凉幽深,不曾离开过镜中容颜片刻。 「像吗?到底有多像呢?」她喃喃自语,像在怀念一位很久的故人。 话说回来,这人叫侍女叫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在这里已经等候了足足快一刻钟的时候,水漏声音都响了几轮。 终于,她听得门槛处传来的轻微响动。 她这才整理表情,虽然怏怏,但仍旧要稳重——只不过映入镜中的面容不是王嬷嬷,正是她以为如今倒在床上唿唿大睡的楚照。 看见她进来,眉心都忘记舒展下去。 楚照笑嘻嘻地走近,一边道:「公主殿下这回府一趟,宁愿叫其他别的几个人,都不叫我这个驸马?」 适才还在心疼她帮自己应付那些糟老头子。这会儿倒好,靠她这一句话,那点感动便荡然无存。 她蹙眉,没有转过头,就着缀珠嵌翠的铜镜同楚照说话:「本宫适才还打算心疼心疼你,看来是不需要了。」 楚照一听,便急眼了:「好好好,我收回刚刚的话,殿下要怎么心疼我?」 说着说着,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卫云舟椅子旁边,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眼睛大,装可怜卖萌特别管用。 卫云舟难得有不知如何处置表情的时候,说不开心吧,但见这人这样摇尾乞怜她又觉得于心不忍;说开心吧,她刚刚才摔下一句冷言冷语。 楚照一边偷笑,一边大胆地伸出手来,沿着卫云舟的鬓边一路到了额角。 稍微显得粗粝的指腹滑过细腻皮肤,登时便带起一阵酥麻的涟漪。 指尖最后停驻在了眉心,轻轻地将她眉心抚平,还伴着极其温柔的哄声:「殿下要是想心疼我,就不要皱眉。」 卫云舟总算是被她逗笑,微微偏过头看她一眼,展颜而笑。 算是刚刚的揭过。 她冲着楚照勾了勾手,唇畔也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示意她靠近。 楚照自然听话,乖乖地将头凑近,任由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边:「今天早上怎么样?是不是累到姐夫了?」 话音刚落的瞬间,楚照便觉得自己后脑勺便被卫云舟扣住,稍稍施用了些力度,便轻而易举地让楚照再逼近她的脸。 她一脸无辜地冲着楚照笑,笑她电光石火间漫上绯色的樱红耳垂。 好一个姐夫。 她当然知道这么多天来,这位驸马不仅要为她挡那些糟老头子——拜谒者本来就不指望能够见到公主本人,只求有人能够将事情转述、或是将心意送达即可。 公卿大臣楚照也可以不用怎么见,但是她的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弟弟,她可就不能不见了。 二人之间保持着极尽、极暧昧的距离,热息交缠搓磨。 楚照微微错过头,「没想到殿下还是知道你家可怜驸马的惨状啊?」 卫云舟这才终于肆意地释放唇畔笑意,「所以,他今天来说了什么?」 楚照翻了个白眼,索性直接转到卫云舟身前,将就着仆倒枕在她的双腿上,开始大倒苦水。 能说的无非也就是那些,来问问这宫外的生活住得是否习惯、做弟弟的煞是想念、希望皇姐和姐夫多多担待云云。 当然这重点还是最后的「多多担待」。 卫云舟饶有兴味地听完,不时还频频点头。当然,她不是对内容满意,只是对讲述者满意罢了。 待楚照说话停下,她嘴角笑意不减: 「你说,本宫担待得起吗?」 第187章 花束 唇瓣红得娇艷,唇息即刻之间又扑洒上来。 室中旖旎,像是一触即发。 腻滑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擎住楚照的下颌。 她知道,卫云舟在等待她的回答。 如何担待? 楚照声音低了下来,以轻快的、极富深意回道:「殿下不需要担待。该担待的,是他们——」 「嗯。」 既然做出了满意的答覆,得到些奖励也是理所当然。 唇瓣顷刻间相贴,轻车熟路地撬开牙关,没有人比她们更熟悉对彼此的掌握。 第392页 唇舌勾连依依不捨。 松开捏住下颌的手,卫云舟面染酡红,她轻轻地向身后仰去,平復唿吸。 还是有些勐烈,胸口如今还在剧烈地起伏,衣衫同时也变得不整,精緻锁骨下幽幽若现。 楚照觉察到卫云舟瞥来的目光,便先她一步道:「公主殿下嘴上说着心疼我,但实际上一点不是这样,喏——」 她果然大言不惭,甚至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唇瓣——口脂印早就擦在上面。 恶人先告状。 卫云舟冷笑一声,只是甩了一句话:「不喜欢,那就还给我?」 楚照:? 还给她? 这玩意儿还能还? 看出楚照犹豫,卫云舟重新俯身向前,重新伸出手来,拇指贴过那道暧昧的印记,缓声又极带蛊惑:「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还。」 楚照愈发摸不着头脑。她怎么又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了? 她心觉不妙,「那要怎么还?」 卫云舟笑吟吟地站起身,自己随手整理了下稍显凌乱的衣衫,信步走到旁边的一处黄花梨木柜子旁。 楚照莫名紧张,感到自己心口狂跳。每每卫云舟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她便会觉得自己大事不妙了。 的确不妙,当她看到那一道册封诏书大剌剌地摆在她的面前的时候。 黄色绢布,这便是皇帝的诏书材质。上面洋洋洒洒几百言,都是对这位摄政公主的歌功颂德,反正都是为了引出最后的进封。 只不过,这诏书若是要生效,还得差一件事情—— 差皇帝的印玺。 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楚照疑惑抬眼,古怪地看了卫云舟一眼,道:「这诏书不是已经颁下了么?为什么还没有盖章?」 「颁下是颁下了,可本来就不止一份呀,」卫云舟笑眯眯地看着楚照,「本来诏书便有三份。既然要给我一份,我便没让皇帝盖章。」 盖章,盖章。盯着那翕张开合的红艷双唇,楚照忽觉得大事不妙,相当不妙。 卫云舟缓步走到楚照的身边,用指骨叩了叩桌案,然后低下头来,在坐着的楚照身边耳语:「你猜,我为什么没有叫他盖章?」 温暖潮湿的感觉覆上耳垂,转瞬之间便是抽离。 轻轻舔舐,灼热交缠。 紧接着便是一声极带慾念的诱哄声音:「都说了没有那么简单,不管你喜不喜欢,现在都要还给我了。」 楚照真是想不明白,这表面上端坐莲台正正经经的公主殿下,怎么满肚子坏水? 想出的事情是一件比一件……嗯,她都不想细数,她也不必细数。 这种事情本来便是心甘情愿,不坏才不爱呢。 不管是硬逼就范还是心甘情愿,楚照还是照做了。 要在这象徵圣意的诏书上落下吻来。圣旨,自然是只能让玉玺盖。 只不过在卫云舟心目中,相较之下确乎没有那么重要。 「不错,」她满意地拿起那一道圣旨,点头道,「盖得好,还得好。」 楚照:…… 天姥姥您开心就好。 卫云舟心满意足地收回那捲印有暧昧唇印的圣旨,将它妥善地放置回去,侧过头看向楚照,却正好衔接上她的目光。 「喏,什么表情?」她挑眉,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开心的表情,」楚照只能如此答话,「你开心就好。」 卫云舟笑意不减:「和你一起就开心。」 一脉温暖霎时流过,二人无声而笑。 卫云舟走到楚照身边:「走吧,别忘记明天是什么日子。」 是朝思暮想的日子,也是该兑现诺言的日子。 明日便是七夕节,卫云舟除了要记得朝堂上面的事情,她还对着绮罗阁那几身衣服心心念念着呢。 二人换了便衣,乘了辆轻便、低调的青盖马车,便往绮罗阁去了。 马车滚滚而行。 这绮罗阁地处繁华之地,从长信街驶出之后,便时有停下,周围摊贩招徕客人的声音也渐次传进车厢中。 楚照还会掀起帘子瞧瞧外面。 那些大娘大叔面色红润,袖口挽得老高,一口大锅就这么横摆在路旁,水烧得滚烫沸腾——他们还在不停地往里面加料。 是京中最大的饭店金玉阁。 「这饭店的名字叫金玉阁?」卫云舟相当好奇,凑过来问了一嘴。 楚照把头往旁边移,给这位好奇姥姥让出位置,「对,奇怪吧?它是饭店。」 卫云舟皱眉,敏感如她,她怎么就觉得楚照适才短短的几个字里面透露着对她的嫌弃? 楚照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眼盯得有些发毛,道:「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我说错话了?」 「你还知道?」 楚照:…… 两个人凑在这一方小窗面前,却谁都不看窗外,将目光停驻在彼此的脸上。 楚照只觉得,卫云舟这样,让迄今为止都还手拿着车帘的她很傻。 她毅然决然地放下车帘,冷笑了一声坐回位置上面,「不看了,大家都别看了。」 卫云舟被她逗笑,这才又好声好气地重新黏上来,让她继续说下去。 楚照果然禁不起骗,或许是她本身就想说也不一定。 她回来这几日又都接了红枫、林玉等人的递信,这京中如今出了大变化:好多地契交易,多少大酒楼都换了主人。 第393页 皇帝执意对西边用兵,养兵乃是最耗费钱粮之事——可国库又被他拿去修道练玄耗费了大半,哪里还有富足供他继续征战? 上面咬得紧不肯松口,下面想破脑袋也要将钱奉上来。 这首当其冲的先是百姓,接下来便是那些有问题的富豪。平素他们也从官府里面「借」走了不少钱,如今也是他们应该还钱的时候了。 就这样,京中好些大富大贵之人,一夜之间便成了布衣平头百姓。 卫云舟听完,只是「嗯」了一声。 楚照讲得唇干舌燥,看卫云舟就这个反应,心下不悦,又看她眼皮子半合一脸享受的样子,便忍不住伸手刮蹭过她的鼻尖,道:「我这么费心费力说话逗你开心,你就这个态度?」 小白眼狼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很轻,显然是害怕遭报復。 然而偏偏这小白眼狼耳朵极尖—— 「我就这个态度,怎么了?还骂我?」 楚照立刻滑跪:「不,我什么都没说。讨公主殿下,这是臣下应该做的。」 这日子怎么天天都是这样过的? 抱怨是抱怨,但楚照不仅想得通,还颇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 「这外面看起来和听起来,都相当祥和呢。」楚照忽然开口。 「只是暂时的。」卫云舟如今眼皮子都完全阖上,这话却说得相当笃定。 稍显狭小的车厢之中,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沉默。 很快便到了绮罗阁,今日她们生意似乎相当不错。 两个人还在旁边思考如何进去,却被上次那引路的妇人看见了,在二楼就冲着她们挥手,亲自下来将她们迎接上去。 「二位呀,你们可算来了!」引路妇人眉开眼笑,这两人今日虽然还是衣着简朴,但是订做的衣服可不简朴! 这做郎君的还倒是个爱护妻子的! 褶子都笑作一团,妇人先对着楚照一顿夸,又对着卫云舟一顿夸楚照。 买衣服还附赠什么夸夸服务么。楚照笑得脸都有点僵硬了。 大抵是觉得妻子在跟前的缘故,妇人并没有和楚照说太多的话,反而是拉着卫云舟,以一副长辈做派,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姑娘啊,你也别嫌弃婶婶我话多。只不过婶婶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看见像你夫君一样的人呢!」 「哦,是吗?」卫云舟勾唇浅笑。想要控制笑容,对于她来说还是易事一桩。 「当然的啦,」那妇人频频点头,「有些男的便觉得买了就可以哄好媳妇了,哪里有像你家这位那样的?得此佳偶,小姐您一定要珍重!」 卫云舟看她一副郑重样子,她也得严肃起来了:「好,我一定珍重。」 「嗯嗯,这才好!」大婶像是完全放下心来。 做好的那几套成衣给她们依次包装好,送至马车上面,那大婶还意犹未尽一般给二人挥手作别。 最后一趟从楼下过来的时候,卫云舟却顿住了脚步。 嗯,她的佳偶去什么地方了?她眯眸,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好在人还是好认,这绮罗阁这里多是女子,楚照又更峻拔些,待她出现在目光之中,卫云舟便也就找到她了。 她回来了,手中还带着一束粉红色的花。 七夕临近,这情人之间互赠花束也不鲜见。况且,有些时候还不仅仅限于情人之间。 有些想要追求别人的,自然也会折枝相送。 那么,她的佳偶到底是遇到哪种情况了? 楚照颇不自然地拿着那束花靠近,便听得卫云舟揶揄她: 「这里这么多姑娘,不会是我的佳偶被谁看上了吧?」 楚照一时无语凝噎,这才全部说来。 是有个姑娘提前拿了这一束舜华给她,巧舌如簧哄得楚照高价买了这一束花—— 「她说这是今秋开得最好的。」 原来是因为花光身上所有钱才不好意思。 卫云舟面不改色接过花,「没事,心意领了。」 她不觉好笑,什么样的人能哄了楚照? 转念一想,这源头追溯起来也是自己,她也就不想了。 第188章 行步 七夕之夜,大梁都城内处处瀰漫欢歌笑语。 对西用兵战事捷报频传,陆将军一改往日司马闭守的颓态,主动出击,将大雍打得节节败退。 消息传到京城,恰恰和乞巧节撞上——也一併扫走了京城中的悲肃气氛。自从昭德太子薨逝之后,京城中便隐隐蒙罩涌动一层悲伤不安的情绪。 好久都没有释放的地方,正好捷报和佳节撞上,情女情男们自发地走上街头。 这天夜里,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到处热闹喧腾。 一辆黑楠木镶金马车遥遥驶来,车夫驾驶经验老道,加之路上行车和游人颇多,车便行得又稳又慢。 不过车厢里面可就没有那么安生了。 卫云舟执意将楚照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将一张脸凑上去,凑到楚照红得滴血的绯红耳尖旁,轻轻缓缓开口说话。 「怎么嘛?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笑得天真又充满期待,哪里管楚照如今大汗淋漓。 没错,她已经是被卫云舟精心打扮过的模样了。 那日虽然订做了不少件衣服,但是在卫云舟的层层选拔之下,她最后选择了一件红衣。 第394页 然后煞有介事地拿着那件红衣走到楚照所在的会客室,恰好撞见来拜访她的大臣。 这镇国公主自然不是谁想见都竜见的,况且能够见到驸马已经是万幸之事。 那大臣瞧见这朝堂上不苟言笑的公主殿下捧了件新裙子来找驸马,心里面不禁是咯噔一下。 他今日之后一定要好好生生地去打听打听这位驸马的喜好!得让驸马多多给公主殿下吹吹枕旁风才是。 那大臣特别有眼力见,不意间对上卫云舟清凌凌的眼神之后,他便端正站起,冲着两位殿下行了一礼:「下官告退。」 走出公主府府门的时候,卫云舟面含微笑手拿着漆盘托着衣服进来的样子,还在他脑海中频频闪现。 这雍国质子当真有福气!公主殿下竟然还会专门为了他传衣服! 唉!但是他摸了摸自己垂朽的老脸,那纹路都快夹死一整个夏天的蚊子苍蝇,他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有些事情和别人比,是比不来的。别人乌髮朗眉,五官清隽,又美又年轻。而他呢,还是趁早卷个蓆子歇歇吧。 今后多多注意讨好下这驸马就行了! 他回去的路上还在想拿红衣的事情,倒也没错,只不过他并未注意到衣服长度。 那衣裳给卫云舟穿铁定太长了。 楚照一脸好笑地看着那大臣远去的背影,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刚刚见鬼的表情?」 「没注意,怎么了?」卫云舟放下缠枝漆盘,将衣服抖直,径直走到楚照背后,开始比量。 「我又得个加个吃软饭的名头了。」楚照颇觉好笑。 「怎么,吃本宫软饭不满意啊?」卫云舟浅笑一声,一边将衣服搭上楚照的肩颈,「感觉不错,这可是本宫特意挑选。」 楚照低头一看,这红艷艷的衣裙上面又盛开了几簇粉白海棠,煞是好看。 她当然是故意选择了这花纹的,只不过未免太过鲜艷了一点吧? 卫云舟微微仰头,对上楚照视线,看出她心中疑惑,檀口微张:「不穿红艷点,怎么好意思叫『娇娇』的?」 楚照:? 接下来就不是楚照所能够掌握的事情了。 毕竟这还是在公主府里面,卫云舟还不能直接给她改头换面。二人便在薄暮冥冥的时候出了府,然后到了一处她们名下的客栈,找了个大房间,便把一切行头都换了。 出来的时候,红枫惊讶不已,敢情她这殿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后来她回去还同翠微说起此事,后者闻言只是颇为神秘地一笑:「我以前就觉得了,殿下才不适合做男子呢——」 她从来都觉得楚照不像,而且…… 红枫只是被叫来驾车的,她在御车上面颇为老道,身兼多用,自然选她随行。当然了,暗处还有两人各自的随从护卫,为的便是全力确保两人平安。 楚照如今还在忍受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脸庞上面,蒸得她整张脸都滚烫起来。 卫云舟亲手将她按在妆奁台前,亲手为她上妆,一切都随了她去。 不仅如此,最后描完眉的时候,她放下螺子黛,俯下头来,嘴唇压在楚照的耳边,低声道:「这可是今年最为时兴的样式。」 她说楚照的眉毛生得太锋利,今晚要柔和一些。 画眉深浅入时无。 楚照结结巴巴,只能说几个「入时」「好看」之类的词搪塞了。 清隽的五官浸润在朦胧的光影里面,今日添了些润泽的脂粉,掩去了眉目之间的部分锋锐,生动又昳丽。 只不过她生得高,加之突然换了风格,整体看来还是有些格格不入,不过卫云舟已经很满意。 但在车厢里面,她还是兴味盎然:拿着一盏琉璃灯,上上下下地在楚照身边照来望去,最后光斑落在那道被她亲手修过的黛眉上面,她又笑了起来。 楚照这一路上被她又摸又看,如今已经彻底放弃治疗,她微微偏了偏头,「姐姐您还没欣赏够啊?」 还有适才那句「没有感觉」,也是卫云舟的「杰作」,谁都能来探究一下,这摸完她再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腰上探什么意思。 她的身材浓纤合度,楚照则不然—— 不过卫云舟最大的想法还是逗弄她。 于是楚照的话慵声懒调,还有这「姐姐」称唿也是适才卫云舟吩咐她的,她完全没有话讲。 既然都换了姑娘衣服出来,还是私服出访,那自然不能语带「殿下」「驸马」这种词了。 楚照刚刚说出疑问,卫云舟便立刻答道:「这简单啊,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娇娇不就行了?」 楚照:? 天姥姥,你要不要看看我们两个站一起什么感觉? 「凭什么我是娇娇?」 卫云舟煞有介事道:「凭我是姐姐。」 66。 楚照无言以对,这人什么学会的循环论证?不管怎么说,这称唿的事情总算是定了下来。 马车一路缓行,终于到了繁华之地,大多数车都在这里停下,红枫便也决定停车。 她停下马车,冲着里面通报:「殿……小姐们,到了!」 是的,不能叫殿下,还得叫小姐,而且是两位小姐。 她赶紧搬来红木矮凳,供这两位小姐下来。大概是习惯使然,楚照还是率先下来,并且以手搀着卫云舟下来。 第395页 这停车于此或者路过的游人很多,见了这二位风姿卓绝的小姐都是一惊: 这高的那个穿一身绣着粉白海棠的丝绸斜襟长衫,簪一支牡丹镶金钗子,宽肩细腰,富贵中又透着别一种风情;至于紧紧跟在她旁边那位,云鬓高绾,步摇珠花光影点点,还穿一件淡蓝色锦绣纱衣,身姿盈盈。 那蓝衣姑娘,服装上比前者要逊色不少,不过有些路人只是瞧了一眼,便觉后者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 七夕节嘛,寻常出来的小姐妹也会挽着手。红枫相当知趣地守在原地,守在马车旁边,眼睁睁看着两位殿下手牵着手步入了人群之中。 「嘶,怎么今日殿下越看越好看……」红枫紧紧地看着楚照的背影,愈发觉得心里面有点别的滋味,「真是和一个女人差不多了。」 感觉快要和公主殿下不相上下了。 说起来,她是不是也可以尝试一下换衣服了?嗯,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她去问问翠微试试。 楚照平常怎么走路,今日还是怎么走路。 和旁边经受皇家教养嬷嬷训练的卫云舟比起来,姿态不可谓不狂放。 她意识到的时候,忽然面色一红,然后不好意思地偏头看向卫云舟。 卫云舟见她终于停下,微微点头:「不错,娇娇终于自觉了一回,知道自己要走慢一点。」 「我是说,」楚照觉得有些赧然,「我刚刚是不是走得太……」 她不知道怎么说。 「什么?」卫云舟沖她疑惑地眨眨眼睛,修长的睫羽频频颤动,然后她便明白了,笑道,「你乐意怎么走就怎么走,我只是觉得你走得稍快。说起来,我也想随便走啊。」 似乎是担心楚照不信一般,她还摇了摇楚照的手,「走嘛,我还真不会,教我嘛。」 古代女子聘婷裊裊,玉步莲步,这行走方式多了去了,哪有楚照随便走路来得痛快? 好在卫云舟理解她,这习惯养成的东西要逐渐才能改。 人来人往,车流如织,两个人穿红着蓝,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频频吸引不少路人的眼光。 还有老妻老夫为此拌嘴: 「我说你,冲着那两个姑娘傻笑什么?」 「好看就多看了一眼……」 「我呸,老不正经,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随便哪个,她们哪个的脚趾你都够不上!」 楚照学那端方的走路姿态难度颇高,但教会卫云舟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便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两人没走过几条街,卫云舟便学会楚照那种龙行虎步的走路姿势。 「算了算了,就今天记一记,」卫云舟对自己的要求颇高,又担心起今夜之后的行步走路来,「我担心之后吓到他们呢。」 楚照笑嘻嘻走到她身边:「吓死他们才好呢。」 「你说得对。」卫云舟敛眸,二人并肩立在河岸拱桥上面。 湖中飘满花灯,灯影星点粼粼,月光如水倾泻下来,像是落照星河。 光晕聚拢在二人身上,河畔微风温柔抚过,撩起二人碎发。 和风款款吹拂,长夜无尽。手心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温度,眼中倒映光阑,像是上元之夜漫天的玉灯华盏,灯影粼粼、灿烂夺目。 第189章 再遇 从桥上下来,街道上面的热闹欢愉氛围更加浓厚。 不管平常是在做什么生意的,今天晚上都得来做这个爱情生意—— 因着西征受挫,都城中的气氛也沉闷下来。好在这得胜的消息又恰好撞见佳节,众人便一併庆贺了。 管她年纪多大的人,反正是有情人,便纷纷走上街头。 两人牵着手。 但是卫云舟不知为何突然放慢了脚步。楚照心中疑惑,须知适才卫云舟让她慢下来,她便就注意脚步了。 所以,她这又是想到什么了? 「在想什么?」她忽而停住脚步,卫云舟还思索着向前走。这自然是被走在后面楚照的手锢住了,片刻间便将她拉至怀中。 楚照为坚持自己原则,说什么都不肯叫「姐姐」。这种东西毕竟讲究礼尚往来,她不叫姐姐,卫云舟大概也就没有叫她「娇娇」的理由了吧? 手很自然地滑落在腰侧。 嗯,动作太快差点磕到下颌,温柔的唇息也开始喷洒。但是在这种地方,两个人这么搂搂抱抱,在别人眼中看来未免有些怪怪的。 于是卫云舟面色开始变得有点古怪,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然后道:「好了,放手,好多人看到。」 二人已经转入一条不那么热闹的街道,这次亦不同于上元节那会儿的热闹,且卫云舟的脸被半明半暗笼罩着,认出她的人约等于无。 但她就是觉得尴尬。 也许是恶向胆边生,楚照偏偏不依她:从今天白天开始,她便成了卫云舟的提线木偶。她要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 这下总算是给她「逮到机会」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弯弧,不着调地笑着:「不要,你都不给我说,你刚刚在想什么?」 卫云舟其实没注意有没有人看到,但是她就是觉得别扭,雪颊上面登时便蔓延上绯色:「又不是什么都要给你说,先把我放开!」 难得见她如此手足无措。 楚照反正豁出去了,出来一趟,不尽兴便没有什么道理。她似乎觉察到旁边有人目光—— 第396页 说真的,之前有几个公子打扮的人,适才从东街口开始,就一路跟着她们了,看他们磨磨蹭蹭的样子,莫不是想上来说道说道什么? 卫云舟适才陷入沉思,大概没注意到这几个虾兵蟹将。 楚照没有理会卫云舟的要求,反倒是垂下头来,唇畔差点叩至耳边。另一只手紧紧地环在腰间,反正左右不要她动弹。 「我什么都想知道。」 「你……」卫云舟失语片刻,想推但又于心不忍,「等下告诉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好声好气的诱哄声音。 楚照还是听话,她眼角余光觑了眼旁边跟来那几个毛头小子,乖乖松开手。 「好好好,听你的。」语气相当温和。 这下可把好多人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简直了…… 没想到,没想到这两位美女竟然是这种关系?尽管在话本上面看过相关故事,但这种场景上演到眼前的时候,他们还是觉得大吃一惊。 还连带着碎了好多人的心。 二人恢復适才走路的样子,卫云舟还在笑楚照:「你刚刚还是什么都不在意,我才看到好多人的眼神,嗯,这不是让他们心碎么?」 楚照皱眉,她寻思卫云舟也没在乎那个赵公子的心啊—— 哦,不对,搞错了,她压根就没看见那个赵公子。是楚照擅作主张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如此看来,楚照竟然觉得自己有点一以贯之的意味了。 横竖都要表达占有欲的那种。 「不是让他们心碎,有人让他们操这个心了么?」她的语气骤然冷淡下来。 卫云舟被她逗得发笑,二人继续转悠。 「卖花咯,卖花咯……」突然间,一个衣衫褴褛、鬚髮皆白的老头闪至二人眼前,「两位姑娘,买束花送心上人呗,这舜华可是南田采来的,老头我手上这一束乃是首批,可遇不可求啊!」 卫云舟很明显地感觉到楚照沉默了。 舜华,舜华?她默念了二字,然后转眸看了眼楚照诡异的神情,她不禁会心一笑。 她突然想起,昨天楚照给她送来的花也是舜华,还被那小姑娘忽悠走了身上所有钱。 怪不得楚照现在沉默了。 「不要。」她面色果然冷凝下来。 我他爹的,这两话术怎么一模一样?人,不会栽在同样的河流两次。除非,除非她是受了卫云舟的指使。 楚照忽觉手心传来一阵瘙痒意,轻甜的声音跟着压来:「你昨天给我买花,你今天不给我买花?」 好吧,那就跳。 那老头早看这两姑娘穿着华贵异常,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然是觉得自己逮着肥羊一顿宰! 楚照面无表情接过之后,那老头鬓髮下面的眼睛倒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怎么觉得这老头有点眼熟? 像是,像是那个什么刘成恩? 范楼的东家。 可是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他怎么就变得鬚髮皆白,而且还落魄到了如此田地?楚照正心中纳闷,那老头居然自顾自地说开了。 「谢谢你啊,姑娘,老头我年纪大了,卖不过那些小屁孩,还好遇见了你们,」他颇为谄媚地笑着,仰起头来,笑纹炸开在眼尾处,「善良慈悲的小姐!」 楚照记人好,和那视线相交的时候,她便将人认了出来,不错,这人就是刘成恩。 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直接问恐怕不好,不如旁敲侧击:「听你刚刚口气,以前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么?」 刘成恩一晚上才逮到这么一只肥羊,人家愿意给她说话,简直就是万幸之事! 而且,他如今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倾倒。可如今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街头乞丐,卖个花讨生活的时候,还去向顾客倾吐自己的繁华过往悲伤故事,想来也不太好。 但是楚照既然问起,他便索性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说了起来。 「我原本是那范楼的主人!」他说得相当愤怒,「那可是范楼啊!」 听见「范楼」二字,连卫云舟都微微动容了,她这才将眸光从手中的花束上面移开,落到了眼前老乞丐的身上。 楚照佯装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 刘成恩嘆了口气:「可惜我家门不幸,识人不清!当年我捡了一个人回来,他会点武艺,我看在他对我忠心耿耿的份上,便对他特别好……」 「然后呢?」 刘成恩说得唾沫横飞:「哪里知道,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从一开始,他来到我的身边,就是为了抢走我的范楼啊!」 楚照颇为配合,脸上也露出了愤怒的表情:「他是谁?」 「那个贱东西,我给他取名叫做『赤遵』。现在他倒是风光了,给自己起名叫卢赤,怎么着?他还是没有忘记老子对他的恩德吗?!」 楚照往后退了两步,这刘成恩的怨气实在是太大了,唾沫星子差点就飞到她的脸上来了。 她实在受不了脸上有除了卫云舟以外的人的口水。 「哎,不知道二位家严是谁,总之啊,你们回去问问他们,一定知道今年这京中的异变,」刘成恩嘆了口气,「现在我倒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谢谢你啊,我大概还能活一个月吧。」 卫云舟终于捨得开口:「怎么就剩一个月了?」 第397页 刘成恩脸上哀戚之色愈加明显:「都怪那贱人,如今正满城风雨地找我呢,呵呵,哪里知道,我还活着吧?」 他没认出来楚照,上元夜灯影晦暗,当时范楼下面又幽静,他又没有多和楚照怎么交结,一时半会又沉浸在自己的倾吐之中,忘记也是正常的。 楚照又说了几句可怜的客套话,便拉着卫云舟走了。 卫云舟终于开了第二次口:「你认识他?」 楚照便把那一日的事情说了。 「啊,原来你舞弊!」卫云舟相当惊讶。 呃,我也没想到我穿书过来当弊王啊—— 她不如从实招来:「那是楚沧一开始就同那老闆说好的,可不是我存心的。」 「原来是坐收渔翁之利。」卫云舟听完,点评一句。 爱发财,爱发沧难财。 多少糜艷后的深夜,这耳鬓厮磨的时候便要找些话来说——楚照还是说过这所谓原书剧情,但是卫云舟一听到自己和男主在一起便让她闭嘴了。 「胡编乱造也要有个限度,竟然污衊我喜欢一个死的男人。」 楚照哭笑不得,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这所谓原书剧情的事情。 两人还路过一些饰品摊点,这些东西倒不昂贵,也就图个新鲜快活,两人随便拣点了些,手上各自拿了东西。 二人走走停停,这次停在一饰品摊旁,那妇人生得宽额,一脸富贵相。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照、卫云舟二人过来,「二位小姐,这里面可有你们看上的东西?」 这二位姑娘显眼夺目的人,大老远地她便看见了。想来便是哪位国公府上的千金!这种贵气,可不是小家碧玉拥有的。 她还没指望这二人停下呢,于是见这二人停在她摊旁,即刻匆忙地迎接上来。 有些稀奇古怪的玩物。 卫云舟伸手捏了个鬼工球,大概有五层,每层都有着不一样的寓意:百年好合、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多子多福等等。 这玩意儿新奇,她便问了开来:「这东西怎么卖?」 忽然,一道极其张扬的声音闯入:「老闆,你这里的东西,我都给这位姑娘包下了——」 ? 什么玩意儿? 楚照皱眉看向这欠揍声源,是个穿白色直裰的公子哥,适才那些眼巴巴的人中就有他。 其他人都知难而退了,怎么他还不要脸地凑上来? 第190章 许愿 摊主老闆尴尬地笑了起来。 她在这里摆摊这么多年了,鲜少见过这种场面。 只不过眼前这位清贵姑娘怎么感觉毫无反应?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正在把玩鬼工球的蓝衣姑娘,垂着眸子,认认真真地将那鬼工球翻来覆去。咸诸復 楚照同那公子哥对上眼神,净是冷淡:「你是?」 那公子哥按住狂跳的内心,见楚照瞪了他一眼,立刻笑逐颜开,巴巴地凑了上来:「在下这名姓不方便直说,只不过是想和姑娘你交个朋友。」 楚照:? 和她交朋友? 楚照不知道的是,她刚刚皱眉冷眼扫过来的样子,在这公子哥面前全当了是美人眼波娇嗔。虽然她比他高,但是这完全不是问题。 「和我交个朋友?」楚照的眉心拢得愈发紧了起来。 老闆咕咚吞咽了一口唾沫,正在盘算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她看见那蓝衣姑娘把玩鬼工球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见楚照不说话,那公子哥还笑得特别灿烂道:「姑娘啊,就是看看你愿不愿意和在下结交做个朋友了。」 他忽觉嵴背一凉,似乎有人正在盯着他。他看了一眼这高挑美人的身后,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他适才便是被眼前的这位红衣女子吸引,长得又高,比他高——他心中莫名就生起了一些歹念来,便跟着她们一路行走。 美人自然有美人相伴,他只当楚照身后的这位女子是什么娇俏的小家碧玉,如今对上她的视线,竟然有些震悚。 眼底像是浮动着层层流冰。 然后他看见蓝衣女子笑了。 他却吓得想尿。 楚照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仍旧皱着眉,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见后面传来清凌凌的一声:「我倒是想要知道,你要如何结交她?」 音波震盪空气,激盪起无数涟漪,听得这傻子公子哥一阵发晕。 这会儿突然有个僕役从远处急匆匆地跑到了公子的身边,「公子,老奴可算是找到您了!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侯公子面上带着古怪的表情,「你这不就看见了吗?」 僕役眉心都拧成一个「川」字,紧紧地盯着侯公子,生怕他做出点什么了。 他家这公子平素就爱拈花惹草,至于七夕这种节日,他更是不会错过。适才他陪同着侯公子和他的一些狐朋狗友走在一起,他们便瞧见了这两位姑娘。 他们还看见这两位姑娘举止亲密的样子,又有人担忧这两位是哪家王侯女儿,他们身份又不显赫,索性就不跟着她们了。 但是侯公子的心思可一点没消除,竟然自顾自地跟了上来。 侯公子感觉喉咙中像是嵌了一排钉子,他被那蓝衣女子盯得发毛——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第398页 不过是两个关系好的姐妹,难不成是羡慕了? 想了想,侯公子说出了让他最为得罪的一句话:「本公子家中有的是钱,倘若姑娘觉得你姐妹有的,你没有,在下也愿意为您一掷千金。」 楚照怔愣片刻,这下连她都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气息蔓延。 卫云舟放下手中的鬼工球,笑盈盈地款步走到楚照身旁,故意和她挨得很近。 檀口微张,逼人的视线紧随压来:「我倒是好奇,侯公子你是什么家世,家中有多么富庶?」 近来她挂念的事情很多,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京中闲爵,他们的名字,她都一一看过。 她本就博闻强识,看过之后也就记住了。好巧不巧,她还真记得一家姓「侯」的。 不知为何,侯公子感觉自己双腿战战,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明明妆容素净,他却还是被逼得不敢直视。 还有他和前面一个人说话,她执意上来做什么?真是奇了怪了! 而且他还大发慈悲地说了,这后面这个若是嫉妒她的姐妹,他也可以为之慷慨解囊嘛…… 不是,怎么还愈发惹人生气了?被那凌厉锋锐的视线盯得发毛,侯公子竟然后退了两步。 上上下下的打量,不是考究,而是拿捏。 这可不是那红衣的女子眼波含嗔,他实打实地感到不妙。 可是来都来了,他总不能在美人面前露怯吧?思考片刻,他竟然道:「具体名姓便不告诉你了,但可以简短地提一提,在下可是伯府的公子,姑娘您是觉得我没有这等财力么?」 轻看他?虽然他爹现在落魄了,但是让他出来当个纨绔子弟倒是毫无问题的。 这女的竟然还对他的身份怀疑来怀疑去的! 「哦,」卫云舟眸色愈发幽深起来,字字铿锵又带了相当不屑,「原来是那位朝会时只能站在末尾的荣安伯的公子啊。」 闻言,侯公子和他的僕人都瞳孔皱缩。哪里知道这蓝衣女子竟然还在说,没个止头,还愈发恐怖了。 「侯公子也这么大了,你爹现在就挂个爵位虚职,今后的路就这么走了么?」卫云舟的眉眼霎时间盛极凌人,侯公子心中震恐。 到底,到底是哪家国公府的千金?! 居然能够知道他爹的现在处境。 适才见这女子眉眼和气度,他便隐隐约约有了猜测,但转瞬即逝——那殿下高居庙堂,还婚配了,不可能是她。 哦,那也许是哪个大臣的女儿也不一定? 充其量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定了心神,虚张声势道:「这位小姐,你既然知道本公子家世,恐怕令尊也不是等闲之辈,您又何苦来辱没家严?」 他刚刚听得一清二楚,这女人完全没用上敬辞。 卫云舟眉目愈发森冷,笼罩着寂寂寒凉。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不会,也没必要。」 旁边的僕役终于意识到不妙,他出来,本就是伯爷让他陪同着公子,害怕他又寻衅滋事,犯下大错。 如今荣安伯府只能靠着吃老本,伯爷已老,这公子又没本事,老爷唯一期待就是他别惹下事端。 但是现在情况显然不妙,他立刻拉住公子,好说歹说了几句,终于是把人给劝走了。 侯公子面上又惊又惧,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卫云舟之后这才扬长而去。 那老闆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从适才交谈中猜到这两位更非等闲之辈,为了套近乎,她还主动提起那侯公子的事情。 不过是个闲伯的纨绔,左右都是那点烂事,卫云舟和楚照都没怎么听。 最后,老闆还试探着问道:「那么二位姑娘,你们可还要这些……」 在商言商,说了那么多,还是想要卖东西嘛。 这还有什么心情?卫云舟低下头来,目光扫过那些器玩,兴致缺缺——她本就不缺这些东西,藩国上贡不要太多,只不过是想来体验一番宫外别样生活罢了。 「你要什么?」她问楚照。 不知何时,楚照唇畔已经扬起弧度,压都压不下来,连带着她回话都笑音瀰漫:「随你,我没什么想要的。」 「一共怎么卖?」卫云舟重又抬起头,对上老闆目光。 老闆惊讶「啊」了一声,然后说了数目。 刚才看起来不像是眼前这位姑娘要买单的意思啊?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她收了钱,那两位姑娘却没有拿走摊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老闆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是炫耀财力还是表明心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活菩萨来了。 她喜笑颜开了。 这回换楚照跟在卫云舟的后面了,她跟在她后面笑,笑得卫云舟都不想搭理她。 「姐姐果然财大气粗,」楚照快步跟上,声音低得带了好几分暧昧,「我这软饭吃得不亏。」 卫云舟依然冷着脸:「你干嘛搭理他?」 楚照只能哀声解释:「我没想到他是冲着我来的。」 她好不容易才穿一回女装,怎么就被这种玩意儿纠缠上了?不过这傢伙来得倒好,让某位天天捏造情报来吃醋的公主殿下,切身体验了一回。 卫云舟没吭声,但已然站定,等着和楚照并肩走了。 只不过心中不悦,她没肯伸手。这种时候楚照还是要主动了。 手掌覆盖上的时候,她明显觉得卫云舟一怔,然后又因着面子上面过不去,她想缩手,却被反手紧紧地扣住了。 第399页 「我把手交到殿下手中,放不放心?」楚照侧过头看了卫云舟一眼,故作爽朗之态。 因为卫云舟表情相当别扭:「让你注意称唿。」 手还是扣在一起了,指缝摩挲缠绵,二人又接连着路过了好多地方。 远处竟然还搭起了一个看台,似乎又有排山倒海的欢唿声音传来。 嗯,那台上的人影怎么有些眼熟? 「过去看看?」 卫云舟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终于混入如堵的人群之中,两人还在外沿看着—— 台上彩绸纷飞,随着一声浑厚的大喊声音,那些彩绸顷刻间便又化作了斑斓的彩蝶。 然后楚照还没看清那蝴蝶是怎么飞的,就直接被卫云舟给硬生生地拽走了。 ??? 她行步极快,楚照又被她拉着,又不愿意放开手,便也就跟了上去。 楚照从来不知道卫云舟原来走路这么快,像是如避洪水勐兽一般。 终于,二人停在一处卖花灯的店铺前面,才得空歇息。 楚照无语,一边失笑一边问她:「我亲爱的,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艺人好不容易出现一回,怎么就不看了?」 「你没看够?」卫云舟语气酸熘熘的,「还是说,没招蜂引蝶够?」 楚照:…… 她低头看去,卫云舟的脸因为适才走得太快,如今红灿了一片,还在微微喘气歇息。 就这样,都还要拉着她赶紧远离。 楚照很想接一句那时候你不也被扑了?但是她不敢说。 恰在这时,那店铺老闆走了出来,指着那些灿灿花灯,对着这两位姑娘笑道:「二位可有心上人了?」 盏盏花灯斑斓光辉,在夜风吹拂下有的还连带着风铃声音,清音悦耳,霎是婉转。 「有,」卫云舟先答话,她看向那老闆,「然后呢?」 老闆生意兴隆,霎那功夫他便消失不见,去迎接另外一对有情人去了。 不知道在急什么,也不知道耐心等等这位天姥姥?楚照腹诽一句,看了一眼卫云舟,发现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仍旧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店铺高架上面挂着的那些花灯,最终落在了一个纸雕古亭的雕灯上面。 今日穿针引线的活动她俩没做,只是过了鹊桥,看了那些姑娘迎仙:焚香点烛,对着星空跪拜。 她们俩还是算了,都对彼此知根知底,恐怕是手拿了针线然后一起面面相觑。 很快里面走出一个姑娘来,笑吟吟地同这两位打了招唿,客气礼貌道:「不知小店有没有符合二位心意的花灯?」 楚照早就看出卫云舟的眸光一直落在何处,便伸手指了指那盏雕灯。 女子循着看去,不禁粲然一笑,一边去够那盏雕灯,一边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雕灯啊正巧合适你们二位!」 「怎么合适?」这回是卫云舟饶有兴趣地问起。 女子一边取下那雕灯,交到卫云舟的手上,介绍起来:「这上面有个月亮,下面这两位女子呀,就是在月下盟结了!这夜结盟的姐妹啊,那友谊可是要天长地久的!正合你们呢。」 「对,天长地久,」卫云舟选择性地捡自己喜欢的听,她大略看过那花灯,便问起价格,「怎么卖?」 这眼中荡漾着的全是喜欢,商家自然要拿捏一番,她开了个高价。但她确实没想到,这小姐是真买啊! 想了想,既然人家高价买走,不如再附赠个她现编的传说:「今夜良宵,大家都会对着灯许愿,恰好这雕灯同二位相契合,不如便在月下许个心愿,一定能实现。」 两人应声。 卫云舟似乎相当满意地看手中雕灯。四四方方的形状,里面朗月盈盈,雕灯底部还放了一盏清水,倒映出白霜一般的月华。 还有两位衣袂飘飞的女子,正在交换手中信物,情意绵绵,地久天长。 回去的路上,卫云舟颇为开心地将雕灯递给楚照: 「喏,你怎么觉得?」 好看是好看,只不过……是不是有点太贵?但是她身上到底带了多少钱,楚照便不得而知了。 她不禁皱眉。卫云舟这反应,像是那种去了现代后会被哄得团团转的,呃,老年人…… 月华影转,照在青砖石板路上,如今人影渐渐散乱,也到了回去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卫云舟见楚照不答话,突然问了一声。 楚照尴尬,但看卫云舟那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更不敢说出适才心中真实念想,索性道:「我在许愿。」 「许了什么愿?」卫云舟好奇。 楚照沉默片刻,干脆忽悠:「你的愿望实现。」 「哦。」卫云舟拖着长长的音调,一副意味不明的样子,「我的愿望都实现啊?」 楚照听得心颤,她怎么觉得卫云舟不信呢? 回去的路上,卫云舟一直面上含笑,不甚端庄的行步,致使头上步摇频频晃动声响。 月色如霜,银汉迢迢,星河万里,楚照静静地跟在卫云舟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她忽然想起一个事情来——卫云舟好像没有告诉她,她许了什么愿望? 虽然楚照方才是信口胡诌,但她也想知道卫云舟许了什么愿。 红枫在旁边都打了一个盹,终于等到这两位回来。 第400页 让她没想到的是,楚照竟然给了她一个香囊,并且对着她点头。 红枫虽然不明白,但仍旧是笑纳了。 调转马头,徐徐缓行。今晚宵禁时间延迟,纵使人群散尽,城中依然一派幸福祥和。 卫云舟掀起车帘,看向河中闪烁明灯。头上是迢迢河汉,银光灿灿。 楚照还在不依不饶地问她许了什么愿望。 「很简单的愿望。」结果她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接下来楚照怎么哀声嗳声都不管用。 的确简单——要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第191章 拜访 深秋时节,更深露重,熙宁宫中的宫灯却长久地明亮着。 朝徽帝颤抖着手,放下手中军报。 他起初还不相信,直到一遍一遍反反覆覆看过那奏报后,这才冷下心来。 室中只有他一个人,他震怒也便是无人知晓。 军报上面报告,这西边的战况已经被扭转回来——究其原因,是那陆健行耀武扬威,认为大雍局势正乱,他藉机提出要求。 亦即是说,越过了皇帝,直接和大雍谈判。 不曾想大雍那边也有能人,一边和他周旋一边派人攻打,陆健行被打得措手不及,攻下的十几座城池都又悉数还给了大雍。 战况不妙。 不妙的还不仅仅是战况。 马上就是重阳节了,朝徽帝皱眉,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亲自率领百官群臣重阳登高…… 但是现在他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叫来了多少太医,也不怎么管用。 前些天有进了个方子,他按照吃了之后还算是有些大用。但是紧接着后天几天又不管用了。 他看着自己老朽的双手,上面已经出现岁月的沟壑。 目光继续飘忽,到了旁边的烛台上面。这一根也要燃尽了呀…… 像是他一样,风烛残年,命不久矣。他忽然可怜起他的江山来,可怜起他的大儿子来。 「洞南,你怎么就这么去世了呢?」他喃喃自语,一边合上那封军报,站起身来,「倘若你不死的话……」 他闭上眼睛,想了很多事情。 他自知自己时日无多,好在内心还有最后宽慰。 「你没有变成先皇后的样子,但是阴差阳错之下,竟然也能独当一面了。」苍老腐朽的声音愈发沉重起来,滚入到窗外无边夜色。 西边战事告急,过不了多久城中百姓也会知道。那会儿,国库空虚、贪赃枉法之事便再也盖不住了。 得胜的时候,这战争好歹是赢的,百姓还有个念头,同仇敌忾地要去打西边的敌人。倘若失败的话,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看来这重阳节登高得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但是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他走出这个地方。 思索良久,朝徽帝还是拿了笔来,开始写诏书。 窗外雨声无休无止,敲打着窗棂,一阵鬼气森然。也不知是入夜后多久时分了,他刚刚写完诏书,便听得一声沉闷的钟罄声音。 这声音激得他手一抖,一个没有稳住,那手便松开了滚落在地上,磕碰出清脆的响声来。 皇帝愣怔着,看着那滚动后终于停下的笔。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叫人:「应昆!」 「臣在!」内室外面很快传来回音。 「进来!」 得到命令的应昆很快就一路小跑进了内室,毕恭毕敬地等候皇帝吩咐。 陛下的身体日渐衰微,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二人都很有默契地绝不外传。 除了他们,还有那几个太医署的人,都不知道皇帝的健康状况。眼下正是非常之时,能够瞒一天就是一天。 这已是皇帝和他的贴身内侍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喏,把这个拿去,」皇帝懒散地撑在圈椅上面,「今年重阳登高,让公主带领百官去,顺便带上三个皇子。」 应昆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这几个月来,镇国公主权势日益大了起来,也常常进这熙宁宫来和陛下密谈。 按陛下的意思,一是为了商议朝政,二是为了探讨这储君之事。只不过如今仍旧尚无定论。 但有一事可以定下,陛下如今器重公主殿下,这今后新君即位,无论如何都是要仰赖这位长公主的。 现在朝中风向一致得很,不知道投靠三位皇子中的谁,那就投靠镇国公主便是!这要是攀上了这根高枝,起码保他们十年荣华富贵不成问题! 「还有,」一身道袍的皇帝脸上疲态尽显,「那钟罄声音哪里传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响?」 应昆解释道:「这是涯安道人上次来说的呀。」 原来是这样,皇帝皱了皱眉,以为自己记错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让人敲钟的时候不要这么响亮。看来这身体实在是不行了。 朝徽帝忍受这怪异的钟罄声音已经快有一个月了,起初他还觉得没有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这声音竟然是愈发吓人了。 就像刚刚那样,他甚至将笔投于地上。 可是现在又听应昆这么一说,大概是他记忆错乱了。他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记错记混事情也很正常。 也许他没有让人敲钟声音小点。 「他们在哪里敲钟?」皇帝虚虚说话。既然是涯安道人所言,那就自然有他的道理,停了是不能停的。 第401页 应昆道:「中间隔了一道长廊,中间三扇门。」 皇帝敛眸,心情这才稍微松缓一点。 「那就把门都关上。」 「把门开着。」 镇国公主府府门洞开,几个侍女站在门口,殷勤接待着一辆马车。 五皇子卫洞真这还是第一次到皇姐家中来。 沿途枫叶一片红色,满城秋色,凄清萧瑟。如今这皇城里面可不好走。 他也是下定了决心,自己也要参与到这事情来。 五皇子起初还在犹豫,自己到底能不能同两位兄长竞争?毕竟两位兄长年纪都比他大。 特别是三皇子,听说他已经私底下拜见过皇姐很多次了。 很多次,那不就说明…… 但是五皇子心中还是觉得事情有可以转机的地方。大家都是庶子,父皇也非嫡非长,这道理还不一定行得通呢! 他也是儿子,他也要角逐那个位置! 但是让他彻底下了决心,要亲自来公主府拜见的,还是九月九重阳登高。 父皇仍然居住在熙宁宫中,但是这登高之事不能坏,于是他竟然叫了皇姐来主持! 于是乎,本来大家都秘密地投靠公主,现在朝中局势更是一边倒—— 陛下以往都要出席重阳登高,今年却不出来,反倒是叫了公主殿下出来。 原因也好猜,身体出了问题,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五皇子和他的母族都觉得这是一次机会。 三皇子能够拜见,他难道就不行了?于是乎,五皇子早几日就派了人给镇国公主府上递信,说是他要选个好日子出来看望皇姐。 仍旧是楚照接见的他。 五皇子走下车辕,在侍女引路下走入公主府中。 那侍女对他态度不冷不热,像是觉得他和其他访客没有什么两样一样。 五皇子在宫中的日子也不算特别养尊处优,但走到公主府中,他好歹还是公主的亲弟弟,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怎么就把他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混为一谈?可是他还是胆小,只能在心中上下翻腾不满,看到楚照憋出来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姐夫好。」 楚照一袭烟青色直裰,玉冠束髮,端坐花厅中等候许久了。 她微微一笑,扯动了嘴角:「五殿下。」 背靠大树好乘凉。 她的确不用对着这个皇子怎么讲礼节——看五皇子那谦卑的样子,她心中竟然更加快意起来。 五皇子来之前,也听了母亲还有舅舅的话。如今皇姐当权,想巴结她还只能通过这位驸马的途径。 没办法,偏生她皇姐似乎没什么偏好。往日陛下盛宠优渥,有什么好的精緻的玩意儿都给卫云舟送去,她从来就不缺那些精緻物件。 送东西、珍宝名玩他们算是死了心了。东西不行,那就只能从人入手了。 横竖打听来打听去,公主殿下似乎就偏偏独宠这位驸马。没想到她这皇姐久不成亲,一成亲便是个情种。 五皇子这回是带了大雍的特产名品绿川茶来的。 这大雍境内有一条江,每每到了秋天景色宜人的时候,这条河便会变成绿色。而这条江边又有茶园,因着也靠着这条绿江给茶取了名字。 如今两国交战,这绿川茶往年还是贡茶,他弄来这茶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但没有办法,直接讨好不了皇姐欢心,讨好讨好他这姐夫也是可以的呀! 五皇子相当恭敬地入座,明明稚嫩的脸庞上面露出了不合年龄的老成笑容:「姐夫,五弟我前几个月得了些病,必须要在宫中静养,故此今天才得以登门拜访。」 楚照皮笑肉不笑:「既然病了,那本来就应该在宫中养着便是。今日天气还冷着,怎么又想着出来了?」 「这身体嘛,不养也是病,养了还是病着,」五皇子还是有些胆怯,「但是早就想念皇姐和姐夫,前几天也递信过来,就是想要见见。」 可是不还是没有见到你皇姐么?楚照垂眸,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珠串。 恰在这时,侍女托着一漆盘,放下紫砂壶,里面滚着大红袍,为二人款款斟了茶。 明明自己这姐夫就是个没有实权的空闲驸马,他还是觉得相当手足无措。 他抿唇,微微蜷了手指,透过升腾而起的烟雾,看着楚照还在把玩那串五彩的串珠——这东西他记得,是当年公主殿下及笄时陛下从藩属国的贡礼中选的最好的一串珠子。 他鲜少见到皇姐,都知道皇姐常常佩戴此物! 怎么如今却也到了楚照手中…… 适才进来的时候,他心中还有些怅然。他提前那么多天递信,为的就是想要见皇姐一面。可是依然却没见到皇姐,见了姐夫。 但看到楚照手中串珠时,他忽觉一阵舒心。或许这枕边人吹风比他自己去说管用多了。 「这样啊,」楚照抬眼,漫不经心地说话,「那么五殿下过来是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五皇子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腔之中,他也没办法。 楚照态度的确散漫!他以前还听说过这人寄人篱下在那破旧院落的样子。 但没办法,谁叫这人有本事攀上了他的皇姐呢。而他的皇姐甚至不愿意见他! 越想越气,但毫无办法。 因为他还得卑躬屈膝,对着楚照笑,还要向她讨好:「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是想要关心关心皇姐和姐夫。」 第402页 「哦,关心我们啊,」楚照淡声,不再摩挲那串珠,换了只手撑在脸颊上,「五殿下还真是有心了。」 不过五皇子还在震惊之中:因为宽大袍袖滑落的时候,楚照手腕上面分明戴了一串女式的珠链。 这珠链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宝物,但是唯一可以确定,和那串珠一样,都是他皇姐的东西。 「除了给皇姐准备的,弟弟我还专门给姐夫您准备了东西。」五皇子压低了声音,眸中显露着狡黠的光芒。 他这姐夫多年羁留在大梁,想来一定思念家乡。如今两国交战,这绿川茶可不好得—— 「什么东西?」楚照饶有兴味地挑眉。 忽然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她微冷,冷到伸手去够那茶盏,大红袍热气腾腾,这才让她微微暖和下来。 嗯,该加衣服了。 五皇子一脸笑意盎然,他低头看了眼那茶盏,缓缓道:「看来姐夫喜欢喝茶。」 然后呢? 「所以,弟弟我托人找了上好的绿川茶来,专门来送给姐夫。」他冲着楚照眨眼睛。 楚照眼中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教人捉摸不透她的情绪。 五皇子心里面又咯噔了一下,继而压低声音道:「我猜想现在姐夫想喝家乡味道的茶也不容易吧?」 原来是这样。 楚照这才微微动了动唇角,说:「五殿下有心了,既然如此,东西我就收下了。」 原来是大雍那边的茶啊。楚照尴尬,这原身记忆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好在如今她有够能装的,没让这毛头小子看出什么破绽来。 「我知道这小小的绿川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希望姐夫空下来的时候,去皇姐面前说说,就说五弟过来看他了。」 楚照笑着应下,心中却一阵恶寒。 倘若真要论起来,这五皇子是离皇位最远的人。 论出身,论年纪,他都不可能能够坐上那个位置。但他偏偏就有一个优势,他是朝徽帝的儿子。 明明机会渺茫,微乎其微,却还是想来试一试。如今他权倾朝野的皇姐,却被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终南捷径。 五皇子脸上还是带着灿烂的笑容:「那弟弟就在这里谢过姐夫了。」 「不用。」楚照唿了口气,眉目愈发深寂,「你的皇姐嘛,最近这几个月可能要好好地静养身体。否则她也想过来见见你。」 人人都想巴结她。大臣靠着镇国公主可以保上荣华富贵;至于这几个皇子,谁靠上了这权势滔天的皇姐,谁就会是储君。 只不过问题就在于此。 倘若这捷径不是捷径了呢? 五皇子一惊,琢磨着姐夫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哦,忘记五殿下年纪还小了,你先回去吧。」楚照面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五皇子虽然还未及冠,但也经了人事,顿时瞭然面色一红,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 皇姐如今只是成婚,还不曾有孩子呢!但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看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 看来皇姐和驸马还真是恩爱夫妻。 出去得好,又可以回去报信了。楚照盯着五皇子远去的背影,眸色愈发幽深。 她站起身来,恰在此时一阵凉风吹过,又引得她差点咳嗽,她皱眉,教人拿了件袄子来。 当然,这袄子不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卫云舟如今还在正殿,今日这人她原本是不欲会见的,但听见通报声音,她深觉有意思,便叫人传了。 「荣安伯?」细白的手指转过笔,她轻声吩咐,「那就让他进来。」 说起来,两个月前的他养出来的儿子冒犯她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细算呢。 荣安伯如今正在门口焦头烂额,他看见五皇子的车驾,又看见五皇子出来,他还是上去攀谈了两句:「五殿下,您是才面见了公主殿下么?」 五皇子摇摇头:「不,我没有见到皇姐。」 「哎!」荣安伯长长地嘆了口气,「连您今日都见不到公主殿下,我这老东西今日又怎么能够见到公主殿下啊?」 荣安伯府自从朝徽帝登基开始就衰颓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也是倒霉,朝徽帝尚文的时候他想要行军打仗,如今朝徽帝要对着西边用兵的时候,他却老了! 他眼红有些同僚背靠着公主殿下成了事,于是也动了这方面的心思。这不就大老远地来了长信街,等在公主府门前了? 五皇子闻言,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一定要见到公主殿下,见到驸马也是极好的。」 荣安伯嘆气,这驸马也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啊! 不过事情结果让他相当喜出望外——公主殿下居然答应接见他! 他一路脚步踉跄,两条白须在秋风中拂动着,公主殿下居然答应见他了! 荣安伯相当激动地跪倒在地上:「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套礼数可谓极尽周全完备,兴许是今天公主殿下心情好才接见了他也不一定? 卫云舟极其淡漠地扫过他一眼,示意平身。 荣安伯朝会都不能每次参加,每次参加也只能靠在队列最后面——以往人多有人陪同,他倒是觉得卫云舟的威慑力度还不是很大。 今日单独面见她,饶是他比这她大上几轮岁数,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战战。 第403页 「荣安伯今日来找本宫是为何呀?」卫云舟的声音很轻,甚至像是在闲话家常。 自从陛下对西用兵之后,她的态度就缓和许多了,经常是这样。 荣安伯便拐着弯说了不少,说自己伯府凋敝,子嗣稀薄。 「这儿子也不争气,都及冠多少年了,还是那个样子……」越惨越好,他马上开始数落起自己的儿子。 卫云舟眸色终于一变。 终于提到你的好儿子了?她还分明记得清楚呢。这没眼力见的,竟敢当着她的面调戏驸马。 不过她面色还是相当平静柔和:「本宫明白荣安伯的意思。您也算是开国勋爵了,如今这种情况,本宫也很心疼。」 荣安伯听得心旌摇曳,看来有戏啊! 「只不过如今想要重振伯府荣光,恐怕也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卫云舟面含微笑,「您可想听听?」 只要有办法,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然,当然。」荣安伯点头如捣蒜,「还请公主殿下赐教!」 他是真的想知道应该怎么办。 卫云舟和颜悦色地问了他儿子的事情,他都一一说了。 「如今陛下正在对西用兵,要是本宫替你家公子找个差事,也不能起多大用,这如今最好的出路,便是自请去西边立下战功。放心,本宫定会帮荣安伯安排妥当。」 的确如此,可是问题便在于他那废物儿子什么都不会啊—— 可是话都到这里了,他只觉喉间有什么堵住,公主殿下难得垂怜见人,他这一张老脸还怎么好搁的? 「怎么,荣安伯还有什么事情么」 他哪里敢有事情!赶紧磕头如舂米,然后仓促狼狈地走了,心中甚是懊悔。 他只懊悔自己教了个蠢货儿子出来,不然立下军功就可以重振伯府了! 他匆匆出来的时候,还看见拿着袄子过来的楚照。 荣安伯从来没见过楚照,但看这模样心中便猜到一二,又是一阵施礼,这才仓促离去。 他还得回去好好地教训自己那儿子! 第192章 从军 楚照手拿了件撒花洋红夹袄,便往正殿中去。 到的时候还碰见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笑得眼尾堆出了褶子,不停地冲着她作揖。 楚照嘴角牵出一抹客套的笑来,不过笑容很快便冻住。 「在下荣安伯……」他再次郑重地对着楚照鞠了一躬,「以后还望您和公主殿下多多关照了。」 说着说着,他还指了指门口角落的一车东西,「那些都是我们伯府孝敬您和公主殿下的。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不要推辞。」 楚照正欲说话,让他把东西拿回去的时候,那荣安伯顿时就像是脚底抹油了一般,霎时间便消失不见。 刚刚一步一步从石阶下面颤下来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荣安伯?这名字她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记忆中似乎有这个人的名字,但楚照实在是想不起来,目光垂落到手中的夹袄上面。 思考片刻,楚照还是觉得先把衣服送进去是最好的,把人冷着可不好了。 毕竟这金枝玉叶曾经说过,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得过病,哪怕只是风寒这种小病——都怪她楚照。 想着想着,楚照便不做犹豫往台阶上面走去了。 门口站了两个侍女,见来人是驸马并不阻拦。 小小地报了个仇,卫云舟的唇畔已然勾起一抹弧度,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手中密报。 这是鸾凤司——她手下的秘密机构呈报上来的东西。 如今京中动向尽在她的一手掌握之中。 战事告急,朝中却还在大兴土木,哪怕她已经叫停,于今颇有些于事无补的机会了。 她便是想要知道,这机会从什么时候来呢? 也不知道她的父皇病躯到了何种程度?得抽个时间去看看,光看这白纸黑字上面的东西,终究不是第一手消息。 忽而,门口晃过一道黑影,她抬头的时候便立时阖上密报,看清来人后这才舒了口气。 方才还凌厉着的眉目弧度,这时放松下来。 卫云舟笑意盈盈问她:「你怎么现在想着过来了?」 楚照手中仍捧着那件夹袄,语气无辜道:「我这不是担心殿下冷着,所以过来送袄子的么?」 「那你还不过来?」卫云舟挑眉,绷得紧直的背如今也松缓下来,「让我看看,今天你怎么想着过来关心我。」 这话说得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关心她一样! 楚照抿唇,一边踏上碧阶,顺势便绕到了卫云舟的身后,将那件撒花洋红缎夹袄给她披上。 抚上肩膀的时候,掌心自然是在肩颈处刻意停留了片刻。 惹得人微微喘息。 「我看关心是假,别有用心是真。」卫云舟侧过头,微微昂首,对上楚照漾着笑意的目光。 手部动作还是没有停。 微微粗粝的感觉摩挲过脖颈,然后滑至耳侧,将那些碎落的鬓髮撩到耳后,这一连串动作又带起一阵酥痒的感觉。 楚照笑嘻嘻道:「殿下明察。」 「果然别有用心,」卫云舟懒得搭理她,继续翻动桌案上面的奏摺,「还有什么用心?一併说了。」 楚照便把今日接见的那位五皇子的事情说了。 第404页 卫云舟一边听,一边颔首道:「原来是他啊。」 还不等楚照说话,卫云舟便自顾自又开口了:「居然是他?」 看来她也和自己一样惊讶,楚照如今已经半蹲伏下来,用头撑在扶手上面,任由卫云舟的手摆弄她的头。 「他不应该过来。」楚照淡声。 卫云舟轻轻笑道:「是啊,他不应该过来,但是……」 恰在这时,二人的目光瞬间凝实,目光转瞬坚固又柔软下来。 楚照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道:「我是说,他们都不应该过来。」 这五皇子明明是个离皇位最远的人,都想过来分一杯羹,无非是觉得自己也是朝徽帝的儿子罢了。 现在皇帝病体衰微,各方势力暗潮汹涌,莫过于此。 他隔得最远,也不代表其他两个便隔得近了。 「只不过,四皇子似乎从来没有来过?」楚照疑惑道。 「是,他从来没有来过,」卫云舟点头,眸光倏尔深沉下来,「他从来没有亲自拜访,可不代表他没有意思。」 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垒起的书册中抽出一个信封。 「这里面,可都是他写过来的信。」卫云舟微微摇头,「谁都不省心,非要我给他们做主,让我送他们上帝位。」 话音落下,沉默几息。 这送夹袄的暖心事情结束了,楚照还有话说。 于是她便从袍袖中取出一封信,还有一个青瓷小瓶来,放在桌上。 卫云舟自然好奇地拿起:「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虞上熙差人送来的信。至于这个药瓶嘛,不是你上次说的么?」楚照高深莫测地看了一眼卫云舟,「这是钱医师走之前留下的,留给秦姒她们说,这药是藉由那条圣河……」 卫云舟霎时间便懂了,脸色微微红了一瞬:「当真?」 「不,只有外在功效,」楚照解释道,「大概也就是些干呕、小腹隆起之效,倘若不想要了,随时便可以解除。」 卫云舟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 她们的确是在筹划密谋。这假孕之事,是要提上日程。 如今公主府中还随处都挂满了求子的灯笼,便是为了挂给那些来人看的。 说着说着,卫云舟看了一眼蹲着的楚照,屈指轻推了她额头一下,嗔怪道:「你不累?」 「有我座位?」楚照忿忿。 这里就一个座位! 卫云舟无语,「那你就跪着吧。」 给她机会还不要,不要就算了,那就继续跪着。 但楚照很快就明白了卫云舟的意思,立刻也就凑了上来。 「抱着坐是不是更暖和?」她用脸蹭过卫云舟的脸,热息交缠,「是臣太驽钝了,刚刚没听懂殿下的意思。」 不错,刚刚那意思还有那脸色,就差把「抱我」二字说出来了。 「嘁,好笨,」卫云舟不决定接话,无视腰边传来的酥痒,伸手去够了那封信来,「让我看看,这虞少东家写了什么信来?」 似乎是被腰边的痒意逗弄得无法,卫云舟一边拿刀割开蜡团,一边道:「我看我是对某人太包容了,大字不会写几个……」 等她放下刀,楚照这才把头磕上卫云舟的肩窝处,吐息缠绕在她的耳边:「哦,然后呢?」 无赖便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好在「无赖」一厢真心赤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楚照回她的那些信,全部都是收拣好了来「麻烦」卫云舟的。 说是麻烦,实际上是将她的一切都给她过目。卫云舟也藉此筹谋、布置了不少东西。 一切都留待后用,等待某个机会的到来。 今日也是一样,那信封甚至还用蜡团封着,开都没开,就给她送来了。 「痒,」卫云舟微微偏了偏头,将那信展开,「我看看。」 楚照如今就是一副骄傲文盲态度,反正都恃宠而骄了,她也凑近问道:「所以这上面写了什么?」 「你现在连字都不认识了?!」 「嗯嗯,所以公主殿下千万不能抛弃臣呀,要是离开了您我要去哪里讨生活……」 卫云舟无语。 那封信措辞相当有礼,先说了北境之事,如今北境已经彻底安定下来。如今傅家兄妹都清闲下来。至于这镖行的生意也逐渐兴旺。 作为答谢,虞上熙还表示已经叫了舒悦带着那个慎狄少女来京城了,届时还望楚照接待。 信的末尾最后还祝愿二位殿下身体平安。 「慎狄的少女……」卫云舟开始在记忆中搜寻,「是那个会看天象的少女么?和钦天监比之如何?」 她愈发觉得有兴趣起来。 这封信上面,虞上熙可是明明白白地写了,「相信她一定对殿下大有裨益。」 会看天象,天象示之吉凶,对于操控民心的确有用。卫云舟眯眸。 终于她把信收好,楚照却仍旧不依不饶:「怎么样,公主殿下,这虞少东家写得怎么样?接下来你要怎么处置我?」 有完没完! 楚照脑海中忽然浮现适才离开的荣安伯,一瞬记忆涌现,便道:「我刚刚还看见荣安伯了。」 不说还好。 然后楚照便看见卫云舟的精緻眉骨微微浮动,嘴角也噙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哦,你猜他过来,我让他干嘛了?」 第405页 「做什么了,给我说说?」楚照不明就里,特别自觉地把耳朵凑近卫云舟的唇边。 然后暧昧的缠绵温度和报復的语气一起缭绕耳垂,余热不消双颊上。 「我说,本宫亲自给你的儿子安排从军——」 「什么!老东西,你煳涂啊,你居然让长盛去从军!」泼辣的女声传来,一妇人气恼地拍案,「你简直枉作长盛的爹!你竟然让他去从军!」 荣安伯一脸苦瓜相:「他那么废柴,我这当爹的肯定知道啊!还是怪你,从小到大把他给宠坏了,如今去当个军官,你就担心心疼得不得了了!」 王夫人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好好好,又怪我了是吧?这家中就这么一个独子,这会儿你就知道是我把他给宠坏了!难道你就一点过错都没有?!」 音声如钟,荣安伯只能捂上自己的耳朵,任由王夫人发泄。 「不行,不行,长盛那个身板,还有那个德行,其他人不知道,难道我们俩还不知道么?」王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笃定道,「不行,他要是去了,我们可就只能给他收尸了!」 荣安伯总觉得心中闷着一股气,他怎么就这么被他夫人给拿捏了呢? 而且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 他也忍无可忍,站了起来,道:「现在不是我们能够拒绝的了!我今天可是见到了长公主,是她亲自吩咐下的!她还问了我长盛的事情,还用笔记下来了!」 长公主如今权势滔天,如今一切事情都由她专断!诚然如今能够快速擢升的办法便是立下军功,可是他们那儿子…… 王夫人顿时眼泪汪汪:「那怎么办,你还不去快点去求求公主殿下?!」 「我怎么求,我怎么求啊?」荣安伯还是一脸苦相,相当委屈「这每天堆在长信街的车马都络绎不绝,而这其中能进公主府的人又有几人?能见到公主殿下的更是少之又少,我今日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见到公主殿下的。」 一听解释,王夫人觉得自己快要气晕过去,她骂道:「还祖坟冒青烟呢,过不了一年半载,就等着给你儿子坟上献花吧!你这老东西,一点用没有!老娘嫁给你多少年,这荣安伯府一天不如一天,老娘还为了你同我兄弟决裂……」 说着说着,王夫人便泪眼朦胧地冲出房中,她要去和自己的儿子嘱咐几句。 第193章 北人 「下一个!」穿戴整齐、威风凛凛的城手拿刀剑,挨着挨着检查进城的人,「你,哪里来的?」 舒悦递去自己的文牒,顺便塞去一锭银子,道:「我是从辰州过来的。」 「辰州?」那城卫皱了皱眉头,一边仔细地掂量了银子,粗略看过文牒便道,「辰州如今可太平,现在过来干什么?」 舒悦不答话,只是微笑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夹袄,下装是一条马面裙。 临到了京城的时候,她还是换下了自己的衣装。 「车上有谁?」城卫没多问,一双鹰目直直地望向了车厢里面。 马车很小,只不过三人之量。 「里面是我的妹妹,也是从辰州过来的。」舒悦急忙解释。 城卫「哼」了一声,伸出剑来挑起了车帘,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见果然是个小女孩,便不准备细究。 他大手一挥,道:「进去吧!」 「谢过官爷。」 「嗯,不用谢,」城卫一边嘟囔,一边迈步向后面的人,「还真是奇怪,西边过来的人就算了,这怎么北边也跟着过来了?」 自从上次陪同虞维来到大梁都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大梁都城简直大变样。 原来的阜盛繁华之地,现在仅仅还有几家留存原样;不少房厝已经人去楼空,唯有几片秋天枫红的叶子飘落在地上。 这秋风捲走的不仅仅是盛夏暑意,还有原本因战事成功的喜悦。 舒悦一路走来,也听说了不少事情。现在大梁国中的不满已经逐渐显露出来。 喜好练道修玄、渴求长生不老的皇帝,早在这十几年间逐渐消磨了百姓。工部本该支援防汛、救灾的钱粮拿去敬奉道士、理应用来修建长城的木料被运去修建道观道所…… 这些事民众暂且可以忍下,只不过这贸然的对西用事总算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一路上,舒悦甚至还听说了「那太子暴毙不就是上天为了惩罚皇帝」这种话。 舒悦牵着马,和沙库玛拉一起。 沙库玛拉探出头来,用慎狄语言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舒悦沉思片刻,道:「再看看吧,我刚刚一路走来,都怎么看见适合的。」 不说上次,她前几年走镖也来过京城几次,还和好些老闆有过交结,如今简直就是大变样。要么人去楼空,要么换了主人。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唿啸卷过的秋风,流云被吹得老远——一直飞到天际。 「要换主人了。」她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一边紧了紧怀中包裹。 她是受了少东家的命,也便是为了此事来的。 终于两人一路走,走到了一处酒家。相比其他地方,这酒家勉强算是热闹。 已经走得够久了,正好这里人多,她也坐下歇息打听,打听这公主府究竟在什么地方。 甫一落座,那店小二便殷勤地走过来了,送上一份菜单,问道:「两位姑娘,需要些什么?请看吧。」 第406页 「多谢,我看看。」舒悦拿过菜单,随便地看了一眼,用手指划过几道菜品,「就这些吧。」 那小二十分热情:「好嘞!」 就喜欢这种事不多的旅客! 就在等候和用餐的时候,舒悦听到不少有趣对话。 邻座坐了几个穿简朴衣着的人,桌上摆了几碟小菜,几壶小酒,他们正一边吃着花生,一边谈论。 不过声音压得低,也比较克制。 「你说啊,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一白衣鬍子拉碴的男子嘆了口气,「我昨天收了封家书,我那在英州的弟弟上前线去了!」 英州,离西边边境不过一州之隔。 「可是陆将军不是带了十万大军过去吗?」青衣男子相当疑惑,「怎么还要征邻州兵的?难不成这……」 话说到这里,他也便停住了,他也明白了。 这若是本州的军队够,也不必去英州徵兵了! 许是为了缓解气氛,白衣男子继续小酌了一口酒,强作高兴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也只能说,幸好我们在京城,如今徵兵上前线还没有从我们开始呢。」 旁边一个只顾吃菜的褐衣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口吻相当戏嚯:「这你别说,我还真知道有京城的人去从军的!」 白衣男子白了他一眼:「如今想要光耀门楣的门路不就是从军么?京中有人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说起来倒是真怪,他们京城中人想要去前线还得找关系托门路才能去。当然了,他们一去便是去当军官的,比不得他的弟弟,只能去送死。 想到这里,白衣男子继续喝了口酒,闷闷道:「那你倒是继续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荣安伯府呀!」那褐衣男子笑道,「他们家真是,衰了那么多年,一朝竟然得了公主殿下宠爱,亲笔批了让侯长盛去前线……」 「那不是好事一桩?」 男子瘪瘪嘴,「的确是好事一桩啊,结果那侯长盛是个胆小的,才出城没走多少里路,趁着随行士兵不注意逃跑了!那些士兵都以为他失踪了,城中还增派了人手出去寻他,结果大张旗鼓地去找,结果是在一带苇塘里面找到的他……」 「找到的时候呀,满身都是泥土粪臭,这荣安伯府啊,拜他所赐,越来越像个笑话了,」男子笑得停不下来,继续喝酒,「你觉得呢?」 舒悦不禁莞尔,不错,她当时驾车路过的时候,便听见了旁边苇塘有动静。不过她念在时间紧迫,便没有停车。原来还有这种乐事? 说到公主殿下,几个人口气又换了换:「虽然现在倒霉,但公主殿下还是很好的。」 「是啊,公主殿下还是很好的。」几个人跟着附和,又说了些夸她的话。 局势不妙。 但是这些人却在夸镇国公主,表面上如此,背地里自然是骂那皇帝不好了。只不过这酒肆人多嘴杂,大家闲话说说一个不入流的伯府笑话也就算了。 不能直接骂皇帝,对着公主殿下歌功颂德总没有问题吧? 舒悦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饭。终于她停了筷子,发现沙库玛拉正一脸探寻地瞧着屋外铅灰色的天空。 「怎么不吃饭?」舒悦问她。 沙库玛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盯着她道:「我想上楼看看,去高一点的地方。」 舒悦皱眉:「你想上楼做什么?这酒楼有二楼。」 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天象异变,想要上楼才能看得清楚。舒悦也不多追问,便站起身来,正好和酒楼老闆的目光撞上。 酒楼老闆一眼便把舒悦认了出来。 二人的确有旧,当年他订购了一批北境的牛羊肉,便是舒悦送来的。 「哟,这不是舒六娘么?」老闆换了脚步方向,笑意盈盈地走到舒悦身边,「您今日不是为走镖来的吧?」 这身衣服一看便不像。 舒悦笑着点点头,便问:「是,我是陪我妹妹过来的,这二楼可是能上的?」 「二楼已经没有座位了。」 舒悦低下头,对着沙库玛拉使了个眼色。小女孩却是倔强地点头。 「不,她只是有些不舒服,想去高的地方站一站,」舒悦解释道,「可否就让她上去看看?」 老闆打量了一遍这小女孩,觉得无事,便道:「那就在走廊旁边等候便是。」 舒悦拱了拱手谢过,本想送沙库玛拉上去,她却要求自己上去。 「好吧。」舒悦只能认下,顺便就刚刚的发现和老闆攀谈起来。 她和老闆走到一个隐秘地方,小声问他这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老闆左顾右盼观察了片刻,嘆一口气道:「还能怎么办?我一家老少全部在这京城,还有这些产业,要我走,肯定是走不了的!」 舒悦还问起那些酒楼产业变更之事。 老闆竟然笑了两声:「你这么说,我现在还是幸运的了!前些时间,有一些人声称是接了圣上口谕,亲自来抄家的……现在哪里都急着用钱,这钱还是得从我们身上出来,才不管你有罪没罪呢!」 舒悦表示理解。 「说起来,舒六娘,你过来做什么?可有安歇之地?」老闆居然还是颇为仗义。 舒悦随便编了个理由打发了老闆,便说自己要上楼找妹妹去了。 第407页 老闆道:「那你上去吧。」 她谢过,便转身按上扶梯往楼上走去,一股飘香酒肉之气扑鼻而来——这上面的人吃的可比下面好太多了。 走过转角的时候,这间包厢里面的客人似乎激动不已:「这种情况怎么办?!我看要么他下罪己诏才能平息众怒!」 立时便有一声「住口」。 接下来的话,舒悦便听不见了。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终于走到了沙库玛拉的身边,她双目炯炯,如今还盯着眼前铅灰色的天空,相当认真。 舒悦便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可看出了什么不同么?」 沙库玛拉置若罔闻。 片刻后,她才转过身来,一双杏眼里面仿佛笼罩着云雾,用慎狄语言道:「这个冬天,只有两场雪。」 「只有两场雪?」舒悦诧异,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去公主府,便拉了沙库玛拉,「我们先走吧。」 沙库玛拉点点头,乖乖任由舒悦牵起她的手离开。 再经过那个转角的时候,又听见一声怒声:「教训你多少次还不够?!这是人事,又不是天命!怎么可能下诏!」 说的还是罪己诏的事情。 舒悦皱眉,又联想到沙库玛拉适才所言…… 人事不能下诏,那么天生乱象,迟迟不雪便可以下罪己诏了么? 如果一年到头都没有雪的话,那来年收成定然不好。 两人从酒楼里面出来,打听到了公主府的所在,便往长信街赶。 长信街乃是高门大户、权贵名流聚集之地,她们这一辆破马车进去的时候还受了一番鄙夷。 宏阔大院林立,红墙黄瓦,极尽豪奢的也有。 马车终于到了公主府门前,那旁边还停了几辆马车等候。 一宫女兴致缺缺地站在大门口,查验这些人的身份,检验有无提前约定,这才决定她放不放人。 终于轮到了舒悦。 那宫女瞧了舒悦一眼,见不太像京城人长相,便问:「你来自哪里?」 「辰州。」 宫女忽然眼前一亮:「可是姓舒?」 「对,正是在下。」舒悦扬唇一笑,看来这楚二殿下还是周密。 「进去吧。」宫女小声嘱咐道,「驸马如今在后院。」 现在找驸马的人都少了。公主殿下也是为了避免祸端,尽量让驸马少露面了。 舒悦谢过,便带着沙库玛拉进来了。 公主府不愧是公主府,且人在府外府内看起来也不一样。 雕甍绣槛,府邸华丽——虽然看出来年岁日久,但仍旧高贵典雅。 二人正摸不着头脑如何去后院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问话:「二位是来寻谁的?」 舒悦循声看去,只见一身材高挑、雍容华贵的女人瞧着她。 女人虽然面目柔和,但气势却无形中压来,虽然嘴角含笑,仍旧难以消解她带来的压迫感。 她低下头来,老老实实地报上自己名姓,顺便打算拉过沙库玛拉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卫云舟却止住她道:「千里迢迢而来,倒是不用这些礼节。」 她饶有兴趣地走来,看出这两人发怔,语调愈发轻柔:「这位便是那位可观天象的少女么?」 沙库玛拉抬起头来,撞入那清凌凌的视线中,她听不太懂眼前这姐姐在说什么。 但是她知道她对她很友好,于是便咧嘴而笑,用仅会的几个字句向她问了好。 看那古铜色的肌肤,卫云舟便觉眼中黄沙渐起。 尽管舒悦适才没明说这少女来自何方——她是为了保护她——但是卫云舟可还记得楚照所说。 「是。」舒悦抢答,心里面不免忐忑不安。 卫云舟又念叨过沙库玛拉的名字,仍旧是一脸兴味盎然:「很好,正好公主府很大,哪里都是你们的容身之地。你们是来找人的吧?她在后院,问问便是了。」 舒悦再度谢过。 虽然这公主殿下看出她们胆怯,已经很体谅她们笑得相当温和了——可一顿简短交流下来,她还是冷汗涔涔。 这驸马不好当啊,她愈发佩服楚二殿下了。 她再紧了紧包裹,便叫上沙库玛拉,准备往后院走去。 不曾想沙库玛拉竟然伫了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卫云舟远去的步伐。 「倒也没必要……」她嘆了口气,上前一步拽走小妹妹,「小屁孩的年纪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只觉得人家好看! 车驾已经备好,今日公主殿下要入宫。 只不过卫云舟的嘴角一直都噙着一抹笑,举荷看出,便问道:「殿下这是在笑什么呢?」 「不觉得刚刚来的两个,特别是那个小妹妹可爱么?」她侧过头,掀起窗帘看向屋外阴沉沉的天空。 每次去找她那父亲的时候,天色总是不太好的样子。 举荷噘嘴,不知道怎么说。这公主殿下有些时候还真是奇怪,也实在对那驸马太好啦! 如今大梁与大雍彻底撕破脸皮,怨皇帝是不敢明面怨的,公主殿下又从无行差踏错,也恨来恨去大家也便讨厌上了这雍国来的驸马。 公主殿下索性把驸马迁到了后院去,也不让驸马出来接待人了。 马车到了皇宫,便换了肩舆。 「今日陛下在哪里?」 第408页 「回殿下的话,陛下还是照旧在熙宁宫呢。」那太监细声细气道。 卫云舟故作恍然点头:「父皇还是在熙宁宫呀?」 那太监看公主有兴趣,便自顾自地介绍起来,说起皇帝这个月以来身体状况。 卫云舟明面上笑着,还谢过那太监多说,顺带赏了点东西。 这些倒不用他再说了。她已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人。 肩舆停在了熙宁宫前,卫云舟款款下来,踏入宫中。 应昆早就得了通知,如今一脸谄媚地看着卫云舟:「公主殿下请进。」 自从重阳登高率领百官之后,别说外朝,他们内廷也是争相巴结公主殿下呀! 如今形势已经明朗下来:等陛下山陵崩,不论储君是谁,这镇国公主摄政之事便是板上钉钉。 卫云舟只是冲着应昆点了点头。 熙宁宫中,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他频繁咳嗽着,大抵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咚」的一声钟罄声音响起,他正在恍惚之间,便看见卫云舟的影子。 他竟然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声「皇后」。 倏忽间,卫云舟已经走到他的身边,听见这一声「皇后」,关切道:「父皇,我是云舟啊。」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缓和了好一会儿,这才坐回到圈椅旁边,一脸疲惫:「看错了,看错了。朕昨夜没有休息好。」 「父皇还是要多休息。」卫云舟笑意盎然。 她看过他脸上纵横的细纹,愈发多起来的白髮。 可不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风烛残年莫过于此,他还把床帐搬到这外面来了。卫云舟很快扫过背后纱帘,心中默默打算。 「直入主题吧,」皇帝又咳嗽了两声,「还是说说立储君的事情吧,朕现在很是担心……」 卫云舟闻言便急道:「父皇切不可说这种丧气话,您可是要活一百……」 那皇帝却猝然打断:「朕倒是高兴你有这份心,但是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为今之计,还是立储为要。」 烛火飘摇,晃出两个人的眉目。 朝徽帝还在无休无止地咳嗽着,最后一下竟然在手帕上面咳出血来。 恍惚间卫云舟竟然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立储为要,立储为要,倘若…… 「那么父皇的意思是?」她声音中了颤抖。 难道这么多年,他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一回吗? 但是他只说最后结果:「你看你那三个弟弟,究竟谁才最为合适?」 嫡长如何,还是轻易揭过。不过这也无妨,袍袖下面的手瞬间圈紧。 她的眸色逐渐深沉下来,牵出一抹笑来,这种事情她最为得心应手:「我看四弟最为合适。」 「为什么是他?」皇帝好奇,「你不对老五有兴趣么?」 立储,自然是要选一个母族势力最小的;其次,要她摄政,皇帝年纪最小,给她的空间也便最大——但是她偏偏没有选老五。 卫云舟这才徐徐道来。 原来这老三和老五都时常拜访她,要参与这储君之争。 「只有四弟最为沉着,这公主府门前人来人往,儿臣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来的消息。」 她还说了些其他夸赞的话,将三位比较。 朝徽帝愈发头疼,绕不过几时,又听卫云舟说得天衣无缝,放心下来:「有你这一番话,父皇泉下也是欣慰不已。」 说着说着,他还咳嗽了两声,心中仍有些疑虑,只不过大脑昏沉,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咳嗽着,却听见卫云舟也干呕了两声。他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却见得她面色倏然一红,没说话。 朝徽帝顿时明白,他不禁皱眉,道:「如今两国大战,大梁天威,自不能求和……但是你现在若是怀上孩子,岂不是挖坑?」 他现在就害怕卫云舟被那姓楚的傢伙利用! 「不,父皇您大可放心,」卫云舟却认真起来,瞳珠清润,直视那双苍老浑浊的双眼,缓缓道,「这孩子嘛,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她当然是我们大梁的子嗣……如果有用,她才能是大雍的子嗣。」 枯藁的脸上,这才出现喜色。 「好,好,不愧是朕的孩子,」朝徽帝眉开眼笑,只不过大脑愈发疼痛,「哎,朕也没什么念想,哪怕是让老四当了储君,你也要注意着,不要让他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卫云舟自然答应得好:「是。」 又说了些套话,皇帝便愈发觉得大脑疼痛,挥手让她走了。 她脚步踏出门槛的一瞬,那钟罄声音又响了起来。 如今响得慢多了。 她还特意去问了应昆:「这是谁在敲钟?」 应昆答了,她皱眉道:「如今父皇身体不好,再叫那敲钟的慢些。」 「是。」应昆赶紧点头记下。 卫云舟出了熙宁宫,不知何时一轮清月已经挂上天空,盈盈润润地洒下光来。 照在她勾起的唇角上。 钟要慢些敲,人要缓些死。 这储君之位,也要徐徐图之。 还不到他死的时候,他就不能死。 第194章 知道 今日朝中照例是镇国公主摄政,如今事事都交由她决断。 这皇帝如今藏在熙宁宫中,谁也不见。非最亲信之人,难以知晓。 第409页 何况这世界上没有他亲信的人。 西边战事的情况,牵动着满朝大臣的心。但如今已经在动盪中寻到一丝安宁。 攻也攻不下来,但雍军更不可能反攻。但皇帝为了自己面子,迟迟不肯求和;楚建璋也不知为了何种原因,不曾求和。 不过这事细细一想,大臣们心中还是想得通:这大梁和大雍本来酒有婚约,率先撕破脸皮、不守信用的又是大梁,他们为了自己尊严,不肯求和也是情理之中。 尽管现在仍旧乌云滚滚,但大臣们已经学会习惯。 如今朝中之政,皆有公主所出。 今日朝议没说什么。 如今已是秋末入冬,满地菊花凋落,树梢枝头却不见一点霜意。 一些小道消息也逐渐传开。 「为什么今年没有降雪?」 「谁知道呢?今年不一样也不一定,要知道,也不是年年都在这个时候降雪啊。」 「不,你搞错了,往年这个时候是真的会降雪的!」 秋意瀰漫的田垄上面,农民窃窃私语,商讨着本该到来的雪,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除了钦天监之外,也就他们农民最关心季节了。 倘若今年没有雪的话,来年收成就不会好。 「好了好了,老三啊,你就不必关心这降雪了,如今才开冬呢,担心什么!」一妇人声音传来。 另一妇人答道:「可是今年这怪事又不仅仅这一件……我担心啊,如果一场雪都没有的话,那我们……」 她没有说话。 另一个妇人也沉默了。 初冬无雪,在大梁虽然怪异,但也不是未曾发生过的事情。问题关键便在于,如今大家都对皇帝颇有微词。 上天啊,当然会惩罚这些倒行逆施之人的! 她心中隐隐忧虑。 如果一整个冬天过去,都没有大雪,来年定然是蝗虫肆虐。这时候死的人是上战场的士兵,明年死的啊,可就是她们这些没收成的农民了。 两个妇人都没说话,盯着远处飘落败黄的残菊。 - 「回殿下的话,这香气是从后院传来的,驸马叫了人做菊花锅呢!」侍女对着适才下朝才换号朝服的卫云舟鞠了一躬。 卫云舟挑眉:「菊花锅?那是什么?」 侍女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是驸马吩咐我们的,让我们捡菊花来做锅吃。」 「本宫去看看。」卫云舟唇畔扬笑。 楚照身上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东西,那种新鲜感让她每次都能莞尔。 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卫云舟转至后院,便闻到那股香气更加浓郁,扑鼻而来。 「这炭炉里面的火已经差不多了,可以了!」楚照一心扑在那滚烫沸腾的汤锅上面,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飘忽而至。 红枫、翠微见了卫云舟过来,二人脸色俱是一变,想要施礼却被止住。 卫云舟微微摇头,示意她们不用出声。 楚照浑然不觉,一只手拿了双极长的筷箸,往那飘香的汤锅里面搅动:「的确可以了,将调味摆盘拿来,可以上桌。」 一连叫了几声,都没有人搭理楚照。 楚照:? 敢情她现在被逼藏在后院,这些人都开始方方面面地不搭理她了呀? 她自觉自己的脾气还是很好的。她如今知道自己身份可能会对卫云舟执政有所障碍,相当自觉地退居后院。 这闲散人士也要有闲散人士的事情做。 她嘴馋,同时也想让自己养的那些母鸡派上用场,便叫红枫把那些「功臣」抓了起来,熬了鸡汤。 既然是秋天,满地菊花,各种颜色都有,不若做个菊花锅。 鸡肉猪肉,还有河鱼河虾,都一起下锅,香气都快绕到隔壁去了。 只不过怎么没有人理她?! 「人呢?」楚照生气回头,却对上那双清润的瞳珠。 适才还在微微生气,如今这气头倒是一下子就消弭得无影无踪了。 「呃……」楚照尴尬地扯动嘴角,「您来了?」 卫云舟笑意很深:「我来给你打下手?」 这还是算了吧。 楚照被突然出现的卫云舟吓得冷汗涔涔,她瞥了一眼旁侧:翠微同红枫几个人,都特别有眼力见地直接离开了。 嗯,如今公主殿下事务缠身,除却夜间,能够见到她们家殿下的时间也不多。 这点空间,她们还是要留给这对佳偶的。几乎便是一个眼神对视的功夫,几个人便退却了。 「不用,」楚照展颜而笑,「你过来品尝?」 「好啊。」卫云舟自然应下。 楚照这傢伙,鬼点子倒是多,自从闲下来给她做了不少让她没吃过的餐。 今日这菊花锅也是让她眼前一亮。 锤松后的鸡脯肉入口绵实,白菊花调味又别有一番风味。 「嗯,」卫云舟品尝完毕,还是大为赞嘆,「看来本宫真是家有贤妻,这金屋藏娇也算是值得了。」 楚照听她夸她,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辛苦劳累一上午,也不过是为了这句夸赞。 不过听着「金屋藏娇」这四个字,她心中便有一阵气。 她懒散地靠在玫瑰圈椅上面,手肘撑着扶手,手掌撑着头:「看来公主殿下还知道是在『藏』啊,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转正?」 第410页 卫云舟愣了愣,不解地看了楚照一眼。 转正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聪明通透,又结合上下文一想,再看了一眼楚照那满眼可怜的表情,心中也便明白了。 卫云舟把头凑了过来,鼻尖差点就要碰上,「快了。」 声音落得很轻,但就像是有千斤重的份量。 楚照冲着她笑:「快了,快了。我给你说,在我那个地方,很多不守信义的人都这样承诺。」 卫云舟虚虚挑眉,睨了楚照一眼:「我懂了,所以我又是『渣女』了?」 「咳咳,」楚照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这么想的。」 这人太聪明了也不好,怎么忽悠都不行。 「快吃快吃。」楚照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将碗筷又重新推到卫云舟面前,「就等你了。」 「啊,我又没有不吃,」卫云舟一边答话,一边伸那长筷去够锅中肉食,「你不吃?」 还是说,是要她餵她? 楚照看出卫云舟的眼中所漾笑意,便明白她想法,头微微向后一缩:「已经不是第一锅了,我试验几次了。」 原来是为了呈现最好的成果,今日才给她吃的? 但是就这么夸楚照,恐怕她也疏于承受。 「哦,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吃的啊?」卫云舟抿唇,放下碗筷,一副伤心之态。 楚照:? 她张口结舌,但看到卫云舟唇畔那一抹上扬弧度,她便心中瞭然。 也是,她要是不随便地、想法设法地吃醋也不叫卫云舟了。 这种时候楚照便会直白了。 「我要是第一个让你先吃,要是出了问题,把你毒死了,我的后半生怎么办?」楚照失笑。 哪曾想卫云舟居然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这个问题。 「我要是突然死了,你肯定就完了,」她眸光深邃下来,分析每一种可能,「毕竟这敌国来的质子,树倒了肯定是要被清算的。」 楚照听得心拔凉拔凉的。 这个女人,事到如今居然还是在恐吓她! 「那要是没死呢?」她追问。 但是楚照这些天来都闲得不得了,恐吓就恐吓,被卫云舟恐吓未免不是乐事一桩。 卫云舟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怎么,你想让我和我爹一起,一个前脚躺在床上,一个后脚坐轮椅啊?」 「趁着本宫腿瘸,你打算干嘛?」 这时候卫云舟已经放下手中碗筷,她款步走到楚照跟前,俯下身子:「莫非是想去什么地方?」 她挑眉,眉梢间又淌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度。 楚照:…… 无处遁形。 楚照错开她的视线,「我能够逃到哪里去啊?还有你这想法未免太过多变,怎么吃了我做的东西你就中毒要坐轮椅了?」 「谁知道,」卫云舟看她躲避,适才又吃了东西,便也自觉起身,「万一你脑子不灵醒呢?」 楚照无语凝噎,也不知道是谁脑子不灵醒。 二人调笑完了,卫云舟倏然凝视院中那片飘落的白菊,默默地来了一句:「说起来,今年冬天好生奇怪……」 这倒是提醒楚照,她诧异抬头,对上卫云舟的目光。 「我前两天听钦天监说了,」卫云舟坐到楚照身旁圈椅上,语气沉静,「他说,今年冬天恐怕不会有雪。」 「没有雪的话,来年会是个灾年。」卫云舟皱眉,眉间蓄积着浓浓的愁绪。 楚照哑声,忽然想到那沙库玛拉所言,便将此告诉给卫云舟。 听她说完,卫云舟兴味盎然:「说起来我还没单独和她说说话呢,她们现在在哪里?我去见见。」 嘁,怎么兴致还是高昂起来了? 她懒散道:「安顿在东次间的。」 卫云舟点头,的确她这些天来一直忙着处理各种事情,这后院的事情她也不怎么过问。 反正有管家处理,还有举荷帮忙看着。 钦天监说今冬无雪,但那异族少女却说今冬有两场雪。 这当然给人以启发,楚照也理解卫云舟兴致勃勃地要去见那少女。 但是就这么把这个劳累的厨子晾在一边,她心中亦是不快。 但卫云舟还是卫云舟,一下子便体察到她的情绪。 楚照忽觉耳畔摩挲过一阵沁凉的触感,她轻轻地磕在她的肩窝处,声线缱绻温柔:「我去见她,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嗯,哪里都不准去,知道?」 「知道。」 除此之外,楚照当然想不出话来。 第195章 宫宴 冬寒猎猎,乌云是堆了又散,散了又堆,天空呈现一片灰暗铅色。 风也会刮个无休无止,把树叶都颳得空落落,只留下枯枝光秃秃地指向天空。 冬雪还没有降下,如今已经到了腊月。 初冬的时候,大家不觉有多么奇怪。毕竟一天两天不下雪也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渐渐过了冬月,京畿竟然是半点霜色白意都没有看到。 然后一眨眼,在提心弔胆之中又到了腊月。仍旧是一片雪都不曾见到。 这麻烦就渐渐大了起来。 天象异变,那便是上天的惩罚与示意—— 可这年年都来的雪,今年怎么偏生不来? 皇帝也是照旧在熙宁宫中练道修玄,也是照常由公主殿下执政。 第411页 北边慎狄,甚至照例南下骚扰。 这唯一的变动,不就是打破了和大雍的和平吗? 养兵军费耗用极多,户部也找不到地方开支,从大户人家那里拿了钱还不够,这收入主要还是靠税收。 于是这些人便在税收之外,对着老百姓以各种名号敲骨吸髓,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文钱出来。 皇城之中瀰漫着肃杀的气氛。 皇宫之中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还在强撑着。 朝徽帝设了家宴,宴请了公主及其驸马,还有他的剩下三个皇子、小公主。 这场家宴竟然设在熙宁宫中。 同卫云舟一起乘了肩舆,到地方下车的时候,楚照颇觉讶异:「怎么宫宴居然在熙宁宫中举办?」 这是皇帝修道的地方,日日钟罄声音不绝于耳。 来这里吃饭,难道不是扰了他的清净吗? 一路走来,平素里面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如今都被迫带着疏离。 况且今日卫云舟还得伪装些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稍大的衣裙,旁人看来,第一眼定然觉得诧异。但是再听得公主殿下时而不由自主地干呕两声,这些宫人太监好像也就明白了什么。 毕竟这女子受孕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况且公主殿下年岁本就稍长。 卫云舟闻言,只是瞥了一眼楚照,缓声道:「如今他不设在熙宁宫,还想要他往什么地方跑呢?」 楚照这才明悟。 的确,她说得对——如今不设在熙宁宫,要设在什么地方去呢?皇帝的病躯已经坚持不住了。 楚照沉吟片刻,道:「我竟然不知,他居然病到了那种程度……」 「他的确病到了那种程度,你去了就知道了。」卫云舟唇畔忽而勾起一抹浅笑。 但很快她又意识到什么,将唇畔弧度压得极低。 要扮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还是件难事,好在那钱医师留的药很是管用。 楚照觑见她胸前明珠闪耀,不知为何她今日又特意带了此物来。 说起来,楚照此前还收到了虞上熙的致信,回答了楚照问题。 楚照并未直接问起那批玉的下落,而是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询问,虞上熙也交代清楚:为了筹措资金,她早已经将那批玉转手。 没有提及什么特别之处。楚照心中疑窦丛生,可若是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卫云舟身体亦无大碍,那便就让她戴着便是。 宫宴设在熙宁宫中,各类珍馐肴馔一应俱全,等到她们到的时候,菜品都已经上齐,热腾腾地冒着气。 六角宫灯盈盈立在四周,周身罩了纱帐,发出暖黄的光来,衬着门槛外铁灰天色都柔和了几分。 小公主和几位皇子还有他们的母亲,都已经各自找了位置就坐。 只不过两条长桌分列两道,中间御座空着。 宫女上过最后一道菜之后,便被应昆叫走了:「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走吧。」 「是。」那些宫女应声后,匆匆离去,恰好碰见赶来的公主与驸马。 她们又仓促行礼,只不过被公主叫止:「不必。」 卫云舟的瞳眸转而又深邃下来几分,看这些宫女衣着,都是应该伺候用餐的宫女——如今却被应昆赶走了。 也对,他可不愿意让别人瞧去他这副垂垂老矣的破败样子。 一切尽在掌握。 卫云舟的前脚甫一踏进熙宁宫中,问候行礼之声便接踵而至:「皇姐。」 「公主殿下。」这是妃子和应昆说的。 至于那紧随其后的驸马,其他人面色复杂地互相对视一眼,不知应作何态度。 如今大梁与大雍关系彻底破裂,连带着大雍的人事都被讨厌。 如今局势不明,哪怕是公主殿下也不敢再像往日一般,对这大雍来的驸马盛宠滔天了。 他们要不要给这驸马行礼呢? 只不过随着三皇子率先一句「见过皇姐夫」,他们也就跟着一併行礼了。 熙宁宫的构造别有特色。 皇帝如今便靠在一墙之隔的帘子后面,幽幽地看着手中军报:如今梁军又反扑了雍军,将他们打退了十里之远。 「哎,」他嘆了口气,眼珠愈发浑浊起来,「只可惜如今再怎么打,都是为后人做嫁衣了。」 如今他咳血不止,头昏脑胀,他怀疑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 说到这个冬天,他便觉得胆寒。 不知什么原因,朝徽帝总觉得自己头脑每日都昏昏沉沉,喝了药却还是不见好,每天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天色。 昏暗变化,晦明无度。 他竟然不知道冬天已经到了,然后他便惊讶发现,自己身体是每况愈下。 那么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最让他揪心的是,这个冬天竟然迟迟不曾落雪。 朝徽帝在这皇位上面坐了近三十年,他当然知道这天象异变昭示着什么——没有雪,那便是上天的示警。 上天示警什么呢?当然是对他示警了。 如今他还能叫停西边战事吗?已经于事无补了,最关键的事情,那便是如何让老天落雪。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曾垂怜朕?」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注意听着墙外的动静。 宫宴开始,他特地叫了应昆,把那些侍女全部赶走,不能让她们见了他的狼狈样子。人多嘴杂,万一说出去牵扯什么乱子也不好。 第412页 皇帝用手抚着自己心口,甚觉疲倦。他心中清楚明白,他已经快有三个多月没出现在人前,这太医却是一个接一个地进。 后来索性他干脆把太医关了起来,防止他们走漏风声。可是这些太医还有家人,关也是关不完的。 他凝望垂落天际的乌云,心下居然害怕起来:「难不成朕真的会受到惩罚吗?」 朝徽帝自然是不信上天的,那不过是他用来愚弄百姓的寿短。可是这手段如今威胁到他地位了,他开始后怕了。 宫宴已经起了声音。 他不在,自然是要大姐好好来照料—— 他注意听着。 老三似乎很是殷勤,朝徽帝听见他频繁地敬酒。 适才,他还听见他第一个对着楚照行礼呢。 朝徽帝摩挲着指缝,脑海中不禁转过卫云舟所说之事。她说,这三弟兄,唯有老四没有来见过她。 看来她是属意老四的。弦驻傅 老三的确太冒进了,而且相比之下……皇帝感觉心中梗着一根刺,这原因也重要,他并不怎么喜欢老三。 立嫡立长,如今长子死了,这长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老三手中,但皇帝却纠结起来。 好在卫云舟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不行,老三太冒进,老五太年轻。 万一,万一卫云舟想要做什么呢?做那摄政数十年的长公主,这年幼的皇帝怎么有把握? 况且老五母族势力相当衰微,比之卫洞南还弱,种种考虑,皇帝也不决定选择老五。 那就是老四了。 墙外宫宴进展似乎已经到了高潮,众人宴饮甚是酣畅淋漓。 卫云舟却特别注意,她入宴迄今,滴酒未沾。 公主殿下不能喝酒的事情,宫中但凡打听打听都知道。 只不过三皇子执意劝酒:「皇姐啊,我们几人难得一见,这果酒又不醉人,您不若尝一尝试试?」 卫云舟淡淡笑道:「三弟有心了,只不过本宫现在的确不适于喝酒。」 三皇子微微蹙眉,但他更不敢硬逼就范,索性坐回位子上。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竟然转出一个人影来,蹒跚地走到主座上面。 皇帝是换下道袍出来的,他仍旧穿了那件绣着金龙的衣服。 纹金绣银的盘龙威风凛凛,双目腾腾似要喷出火来。楚照好久不见皇帝,却发现他已经大变样:形容枯藁,走路甚至需要两个内侍搀扶。 他已经不再威严,饶是坐于上方,垂暮之气沉沉捲来,完全压不住这台下的勃勃野心。 又是一阵冗长虚礼。 皇帝抬眼看了,也受了这些孩子的道贺。 目光飘忽不定,游离到座首的卫云舟处,他忽而唿吸一凝,她脖颈上的玉坠又泛着盈盈辉光。 霎时间她与他的记忆中的人重叠。是他的皇后,永远都会心疼他,给予他帮助和支持的唐皇后。 如今又重新出现了吗? 但卫云舟却轻巧迎上他的视线,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父皇。」 终于让他又从梦中惊醒,这次他很快意识到卫云舟的不同。 楚照似乎格外关心她,不管是饮品还是果品,都要一一看了,才会拿给卫云舟。 而且还有筛选。 皇帝终于生气,道:「不知道驸马可是觉得朕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妥之处,需要你这么仔细地看?」 他眉心紧紧皱起,看见这一对恩爱鸳鸯,心中便蹭地升起一团火来。 钟罄声音此时又响了起来,他不由得以手撑着额头,想要冷静下来。 「陛下误会了,」楚照声音似乎带了些畏惧,「只不过殿下如今正是需要调养身体的时候。」 这事情竟然是真的? 不,他早就知道真有此事了—— 换做平日,皇帝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奇怪,她什么时候不选,非要在此时诞下子嗣,莫非是想以后一心扑在朝政上面?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先祝付 尔后他屏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了卫云舟。 衣袍宽大,偶尔说话的时候还有干呕的声音,这些都向皇帝诉说着同一件事情。 「这大梁江山,以后就交给你了,」皇帝背对着她,看向窗棂之外阴沉铅灰色的天空,飘不出一片雪的天空,「今岁恐怕不好过去。如果到了月底,这天上还不下雪的话,朕便会下诏……」 听到「下诏」二字,卫云舟的心还是陡然一紧。 「下罪己诏。」皇帝的声音很低沉微弱,再混入那突然叩响的钟罄声音,愈发让人听不真切了。 朝徽帝又觉得自己头疼了,他的记性是越来越不好,这身体也是越来越不如一天了。 窗外忽然一道风来,吹灭檀木桌上那一根挣扎燃烧的蜡烛。 第196章 无雪 大梁西境,军营之中。 如今将士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些喜色:这几天总算没有往日那么悽惨了! 自从这陆健行将军来了之后,这对大雍的战略就完全发生了变化。 以往司马弘将军只是让他们注意些,也不要太狠,伤了对方也损了自己。 边境两国对峙,互相之间有些摩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大家也就跟着司马弘将军的安排行事,敌来我防,敌去我追,但追得不深。 毕竟这面皮上面,两国还是姻亲国呢。这边境的摩擦不能算是两国之间的矛盾,充其量只能说是百姓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第413页 但陆将军是随着陛下的严词圣旨来的。 西边的战士甚至连刀都钝了些,被陆健行吓得开始从府库中找出自己兵器,对着青蓝月光狠狠打磨过。 陆将军叮嘱过他们:「此番正是我等为大梁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唯有荡平西雍,才能不负皇恩!」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国家养他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日么? 于是乎,这些士兵也就听了陆将军的话,和他从京中带来的十万大军一起上了战场。 起初战况还是不错,节节胜利。但局势很快就出现反转,反应过来的雍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也有如虎勐将,领军就将沦陷的城池收復了回来,不仅如此甚至还占领了几座原本属于大梁的城池。 陆将军为了打这个仗,早就架空了司马弘将军——可在战场上面,大家都只听将军的。 这陆健行没拿出来战果,原本的西兵自然不愿意听他的话。 倒来倒去,陆健行最后还是妥协,和司马弘一起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商议事情。 如今也是腊月了,冬雪渐渐飘洒,风掣红旗,吹得军帐中冷意森然。 前几天他们才又和雍军打了一次仗,战后清点兵甲,这次伤亡竟然还是差不多的。 司马弘冷淡地瞥着地图册子,道:「陆将军,这就是你说的胜券在握?」 握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道握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健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汗珠细密地从他鬓间渗了出来。 桌下的拳头也逐渐紧握,十指捏合,他看了一眼司马弘,冷冷道:「司马将军,不管怎么说,本将军也是奉了陛下的令,带着西郊大营十万大军过来的。」 言外之意相当明显。 不管这战事和战况到头来究竟如何,这是陛下的决定。 不容任何人质疑。 司马弘眸光微微闪动,讥讽道:「陆将军,本将军可没说过这种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你倘若没有此意,方才何必!」陆健行勐地拍案,眼中似有燃起的怒火,「自从上个月以来,你伙同你的那些手下,就不曾有一天听从过我的指挥!」 司马弘不搭理盛怒之下的陆健行,甚至还颇为闲适地玩弄起铠甲上面的红缨。 好半晌,他才慢慢道:「听从陆将军的指挥做什么?难不成让我的那些兵,白白地去送死吗?」 「这是陛下的命令。」陆健行如今只能阴鸷地重复,「还是说,司马将军,您是有别的意思?」 陆健行摸了摸自己腰间宝剑。 昔日他出征的时候,皇帝也担心这司马将军不听从指挥,特地赐他尚方宝剑——如发现司马弘有变,则可当场斩之。 但司马弘也是个人精,他显然知道陆健行有备而来,每次都在陆健行要爆发的边缘,把握好了这个度。 他忽然开口一笑,道:「陆将军,您倒是不用这么想。我是大梁将军,自然是向着陛下的。」 「倘若你真心向着陛下,那倒是好事。」陆健行冷言冷语,这才把按在腰侧的手松了下来,「直入今天正题吧,这兵,出还是不出?」 说到这里,陆健行伸出手来,划过桌案上面的舆图,手指在硃笔圈出的几个点停下:「就是这几个地方,倘若我们出兵,一定能打得雍军措手不及!」 「嗯,」司马弘相当冷淡地应声,「可以是可以。」 「那么,司马将军,还请您配合。」说着说着,陆健行便站起身来,似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司马弘眸光倏尔锐利,扫视过陆健行的脸:「倘若没有成功呢?」 「不会失败的。」陆健行瞪了回去,「我们只需要发起这最后一次进攻!」 - 「废物,都是些没用的废物!」朝徽帝看过那军报,心下愈发颤抖起来,「没有一个能堪大用的废物!」 那陆健行居然还好意思在这些失败军报上面附信一封,让皇帝再派遣些兵来! 朝徽帝如今对西用兵已然绝望,如今当务之急可不是向那西边派军。 打不过的,如今大雍军民都被大梁出尔反尔的行为激怒,个个燃起了共存亡之志,这西边如今就像是铜墙铁壁一般。 无论如何都攻破不了。 这是朝徽帝做出的判断,在陆健行的信中,他还说只差一支军队,从小路奇袭包抄便可抵达大雍皇室生擒…… 只不过他差人。 「差人?」朝徽帝冷笑一声,径直将那信在烛台里面燃了,「这话说得好,那些又不是傻子,朕给你一队人马,你就能把人生擒了吗?」 窗外忽然又起了猎猎的风声,勐烈击打着窗棂,飒飒然竟然有几分森然鬼气。 熙宁宫中明明也烧了地龙,不知为何,朝徽帝还是觉得自己颇冷。 紧接着又有一声钟罄声音撞来。 不像是撞在钟上,而像是撞在他如今岌岌可危的心上,濒临崩溃,一线而已。 他终于被这钟罄声音扰得忍无可忍,用尽毕生气力大喊一声:「应昆,叫那些人不准再敲钟了!」 「是!」应昆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话音中依然带着太监的喑哑。 听到有人回应,朝徽帝心头这才舒服许多。 他一夜都没有睡觉,不曾合眼,终于等到星夜退散、晨星寥寥的时候,他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第414页 风不知道从什么缝隙穿了进来,吹拂起了他的袖袍,惹得他咳嗽连连。 天亮了,一束白光啮咬出黑夜一个小口,紧接着扩散侵袭了华盖苍穹。 今天,今天还是没有雪吗…… 这才是大事,这才是大事啊。 他忍着风吹,缓步走回床帐上面。他从床帐深处拿出一个包裹好的绸包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来看。 碧玺便在其中,这是传国玉玺。 朝徽帝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自己这皇位到底是传给谁好呢? 传给老三吧,可皇帝隐隐约约就是不满。大概因着他本人非嫡非长,对自己这孩子竟然无甚同情。 老五年纪太小,倘若让他即位,这长公主摄政又得多上几年…… 不行,还是不行。 他屈指算了算这朝中的情况,也许正如卫云舟所说,传给老四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卫绛还活在人世!他曾经可许下过愿望,要活上一百岁呢。 没想到适才过半,就已经要入土了。 皇帝心中难免涌出一点悲伤来,他盯着窗外,风声唿啸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 他颤抖着,如今步履蹒跚,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睁开眼睛去看飘落下来的究竟是何物。 是雪吗?不是雪。 只是雨罢了。 他被吹得衣衫更加湿润了,这宫殿中的门窗怎么也没有关好的? 也许是他年老体力不支了,记忆也逐渐衰退。 皇帝皱了皱眉,他依稀记得好多次,他都叫停了那敲钟的人。 可是他事后专门问过,那人却说没接过相关指示。他又问了应昆,应昆回答也让他颇觉模稜两可。 没有雪,只有雨。 今年要是没有大雪,明年便不会有个好收成了。 灾年,灾年,罪在帝王。 一向自傲的皇帝,终于站在窗边垂下了那一贯高贵的头颅。 像无声飘落的树叶。 他愈发头疼起来了,他知道这种事情的后果,他要面临的后果。 想了想,朝徽帝走至门边,叫了应昆进来。 应昆一路小跑转进,看见皇帝面色苍白,他不禁关切:「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传太医?」 「不必了,」皇帝皱眉,继续咳嗽几声,「再传太医,也没有什么用。」 太医开的药,好的时候,管用上两天,接下来又不管用了。 「朕有没有叫你让那敲钟的别敲了?」皇帝目光还是变得锐利。 应昆却是神色自如道:「陛下方才说过的,臣去传达了。」 「没有了?」 「没有了。」 应昆的样子相当笃定,皇帝只能相信,他坐下来,「传钦天监的过来。」 「是。」 钦天监官员长跪在熙宁宫中,皇帝一连问了他数遍,他都只有一个答案:「今冬无雪。」 「好,好一个今冬无雪!」朝徽帝勃然大怒,一脚踹翻小几案,「那就没有,让天下人都来指责朕的不是!」 应昆冲着那官员使了眼色,示意他说些别的话安慰皇帝,但那官员清正,一句话多余的话都不说。 今冬无雪,说了无雪便是无雪。 暴怒之中的皇帝赶走了钦天监官员,命人送上笔来。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筹备。」皇帝声音照旧低沉。 应昆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他答声之后也便退了出去。 天祥七年,时至腊月二十五,仍无霜降,万物凋敝。 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满脸倦怠地从室中探头,问了应昆:「坊间可有辱骂朕的?」 「贱民怎敢冒犯天威!」 皇帝冷笑一声,坐回帘帐之中,手开始不住地颤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瞒不住了。这罪己诏,还是快快下了为妙吧。」 他低头了,今冬无雪,民怨沸腾,他罪责最大。 应昆喉头滚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倏尔又是一声钟罄声响,皇帝挥手:「朕要歇息了,你传四皇子入宫来。」 「是。」应昆尖声答道。 他出了熙宁宫,去往的并不是四皇子的宫殿。 他出宫去,往长信街去。 第197章 弒父 天空被墨色流云遮蔽,月亮时隐时现。 如今已是深夜,熙宁宫中却未下钥——还等着它的最后两位访客。 莹玉宫灯早就熄灭,如今只稀稀落落地亮着些琉璃小灯,微弱照在汉白玉阶道上面。 朝徽帝如今病入膏肓,就寝在熙宁宫中。 今夜被褥似乎也不甚暖和,外面风也大,吹得他头疼得紧。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他的几个孩子围聚在一起,把他生生地推向刑场之上。 他们说,他是最为虚伪的人——要对他处于极刑。 「这是弒君,这是弒父!」 「可是,父皇你不也曾经这么做过吗?」死去的太子一脸狞笑,满脸是血地看着他,「您做过的事情,就不容许我们再做一遍啦?」 这场怪诞的梦是被一声钟罄声音敲醒的。皇帝骤然睁眼,看向四周,摸了摸枕边,这才舒心下来。 还好那逆子死了,否则当真就要被孙老道手下杂碎言中了。他可以死,但绝对不会死在孩子手上。 他这几日睡得昏沉,醒来时又心悸,他就等着传召四皇子了。 第415页 该吩咐的已经吩咐下去了。 终于,皇帝听见宫门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艰难地直起身来,想要以一种更好的姿态,面见自己的儿子。 说起来,他实在是疏于对这孩子的教导——他以为自己年纪还轻呢。 当然,他原本就没打算让老四继承皇位。纵然太子去世,这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公主,还能帮衬帮衬他。 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 但他循着那微弱灯光,瞧见来人为谁时,不禁瞳孔皱缩。 那是一张和他逝去的妻子,堪称一模一样的脸——那坠饰如今也好端端地在她脖颈上面挂着呢。 雪颈明珠,熠熠生辉,同那清若的灯光交相辉映。 皇帝心跳猝然加快,他莫非已经是来到了阴间,见到了她? 他试探着开口:「阿禾——」 眼前的女人却忽然一笑,冷淡道破:「父皇这是认错人了。」 钟罄声音恰在此时重又敲响,皇帝震颤,他如今睡得本就不好,头髮胡乱披散开来,乱糟糟成了一团。 鬚髮皆白,鬍子拉碴——他又不肯让别人瞧见他的惨状,不曾叫过人休整。 烛火晃动的影子投在床帐上面,摇盪许久。 他怔愣了好半天,终于理清事态,阴鸷下来:「你今日怎么来了?朕可没有叫你来。」 表面上淡定,皇帝却已经心下大乱。今日之事,他明明只吩咐了应昆,让他传召四皇子来的—— 便是交代那立储之事,那诏书如今还压在他的枕下呢! 「父皇没有叫儿臣来,儿臣就不能来了吗?」卫云舟的声音变得相当轻柔,「父皇有诏书没有下呢,今冬无雪,您当真不打算做些表示么?」 皇帝如今瑟缩在被衾之中,浑身发颤,成绺的头髮下面露着两只眼睛:「朕已经写好了罪己诏,明日便可发出!」 「你快走,朕今日便不追究你擅闯寝宫之事!」 这种压迫感他太熟悉了,想他年轻时逼入自己父皇宫殿,也是这般戾气腾腾。 卫云舟动也不动,琉璃小灯的弱光舔上她的雪白大氅,眸光中却像是燃着一团能够烧灼起整个冬天的火。 「儿臣若是走了,今夜熙宁宫中便寂寞了。」她淡声开口,「不会再有人来了。」 犹如当头棒喝,皇帝伸出手来拨开眼前长发:「你说什么?!你对你四弟做了什么?」 「陛下还是不要血口喷人的好,」卫云舟莞尔,「我可没对他做什么,是你自己走漏了风声,说要将皇位传给老四,这事让老三知道了。」 对上那灼人的视线,皇帝愈发觉得震悚起来,他结结巴巴道:「那么,他做了什么?」 卫云舟走近,如山一般的黑影倾倒而下,罩住琉璃小灯的微光。 「立储当然要以长,三弟自然看不过眼,当然是除之而后快呀。」卫云舟的声线恶意地扬起。 字句间,轻飘飘地便消解了一条性命。 「那他呢?!」 卫云舟眉目忽而惫懒起来:「您之前嘱咐过我,说了不要让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我这做姐姐的,自然是要好好管着他们。他怎么对四弟做的,我也就跟着做咯——」 第二条性命,也从她的话语间、指缝间流逝而过。 朝徽帝瞳孔霎时失神,他看着眼前这张脸,从未想过这张皮囊之下会有如此歹毒的蛇蝎心肠! 那明珠还在闪耀着,那是唐皇后戴过的,那是他的那位贤内助,无时无刻不给予他支持的贤皇后戴过的! 「那,还有一个呢?」皇帝屏了心神。 卫云舟歪了歪头,像是认真努力地回忆:「太想念三个哥哥了,恨不能与之同去,一命呜唿了。」 又是一声钟罄声响,震颤得音波荡漾,皇帝身躯明显一抖。 他在细细思考,终于,他勃然大怒:「你撒谎!」 「对,我就是撒谎如何?」卫云舟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甚至歪过头来,居高临下睥睨打量皇帝,「但结果是真的。」 「罪己诏朕已经写好了,」皇帝抢先一步,「你不必操心。」 然而卫云舟并不买帐。 「今冬无雪,可不是你今年对西用兵失败便可以轻飘飘揭过的事情,这许多年来的浩大花费、官吏对民众的敲骨吸髓……这些都要全部算上。」 说着说着,皇帝身上便甩来一封黄绸诏书。 不,他不会打开的,他倔强地扬头,盯着卫云舟:「你想逼宫?」 「看诏,还有下一封。」她声音冷得就像是浸润在秋风里面的一把刀。 他打开诏书,每读一个字,他便觉得怒火上涌,想要蹭起来捏死这个逆女—— 皇帝气已经快平缓不过来,他唯有听她的话,他现在身子骨一阵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心悸、咳喘,吃什么药都不管用,还有那钟罄,敲得他害怕极了。 卫云舟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手中又甩来一封:「还有这个,储君,当然是要立嫡了,对不对?」 她的眉目笼着森寒与自得,皇帝一瞬之间就明白了。 那频频敲响的钟罄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她的杰作;吃过几日便有用的药不是没用了,是被她调换走了—— 在他涣散的时候,她已经趁虚而入。 皇帝懊悔自己的大意,他适才粗略看过一眼诏书,无非是要立她为太女罢了。 第416页 这种事情,歷史上倒是有过,那大代的女帝不就是一个例子么?但时间已经太远太远了…… 但他如今要保留的是自己的尊严。 他浑浊的目光垂到那晶莹的明珠上,竟然轻笑起来:「哈哈哈,朕果然说得不错,你虽然长得最像她,但你一点也不像她。可是你最像朕,像朕年轻时那样。」 「和你现在,何其相似——」 然而卫云舟却冷不丁地打断:「你搞错了,我可不像你。见过我母亲的人都说,我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帝皱眉,平復了胸闷,沉默后才挤出字来:「你确乎是很像朕,像朕一样不肯就范,不肯低头——我曾贸然闯进了皇帝寝宫,拿着刀,逼迫他让出皇帝之位。然后,再杀了他。」 杀死父亲,是他和她都要做的事情。 卫云舟忽而压得更近,手中匕首寒芒乍现,声音一字一顿,铿锵如泣血之音:「在杀死你之前,我要先杀死我的母亲千万遍——」 朝徽帝陡然瞪大眼睛,苍白枯藁的肌肉开始颤抖。 「你说什么?」 那寒芒逼得愈发近了,只在咫尺之遥。 「这宫中日日唱着你的颂歌,却夜夜飘着你的嘆息,」冰凉的刀刃沁凉,过了体肤连带起无穷的怖意,「我母亲那么年轻就死了,你心中没点交代么?」 朝徽帝辩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别动,这刀子可不长眼,」卫云舟冷笑,「你看这玉坠好看吗?」 不知何时,卫云舟已经取下那枚玉坠,明珠周围是道道玉柱。 「这是囚笼,对不对?就像把她们深锁在宫闱之中的囚笼那样,」她难得靠这么近,就是为了让每一个字都轰奏鸣响,「我害怕一旦我晚了一步,没能杀死母亲,就重新回到这囚笼之中。但好在你放松警惕,给我一个机会。」 她所说的机会,不过是他的恩赐——想要继续从唐皇后身上汲取到那些关怀。皇后不甚懂朝政,倘若她要是懂了,后果如何呢…… 「你说,这玉坠传了多少代,就有多少人受过折磨,」她的语气还是相当沉静,「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但我来到了这里。」 皇帝愈发恐惧,那不仅仅是生死的恐惧,他往后缩,身体却难以动弹:「胡说八道!她们都是自愿的!」 她分明是在指责他耗尽了她们的韶华! 「自愿的?」卫云舟挑眉,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也罢,那就当她们是自愿的好了,可惜我现在不愿意了。如今没人可怜你了,陛下——」 声音陡然上扬,那如同丧钟一般的钟罄声音再度敲响,皇帝似乎要魂飞天外,他愣神,如是阴间神鬼。 「我来也不是为了让你加印,只不过给你看看罢了。」她冷笑。 皇帝唿吸急促起来,然后才渐渐平復,他大脑中过了很多很多事。 他突然眼前一亮,道:「你现在这么急,不就是赶这灾年?你那腹中胎儿,你是一点不顾——」 皇帝尚还清醒的时候打探过一二,这公主府中摆满了求子之物。看来是存心的,而后一些线报、迹象也表明如此。 「我能来这里,我腹中还能有什么胎儿吗?」但是卫云舟却无情打断。 皇帝张口结舌,意识到自己被骗之后,沉默片刻才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如今让那傢伙做你驸马,以后难保不受他鱼肉——你当了皇帝又如何?」 还不是要给他生儿育女,一年半载后也当给他儿子—— 「你眼睁睁地要将血脉污染,那没办法。」皇帝终于找到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他今夜终于得意起来。 卫云舟的脸上却扬起了一抹讥诮弧度。 她贴近,语调既轻柔又恶意:「可惜了,我同那驸马是虚凰假凤,她是个女人。」 霎时才完备起来的防线骤然又崩塌。 皇帝翕动了苍白的唇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们那是违背天下纲常——」 「对,违背天下纲常,」寒芒渗出皮肉血意,「可惜啊,从今天起,我便是纲常。」 皇帝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那双和唐禾极为相似的瞳孔。 意识逐渐涣散,钟罄声音不绝于耳,他轰然落下,却瞥见窗外似乎飘了什么东西下来。 「父皇,下雪了,」她声音还是轻柔,是对死者的垂怜,「在您下罪己诏的这一天,在我登上储君之位的这一天。」 四下一片黑暗,皇帝逐渐失焦的瞳孔中,便是那唯一亮着的明珠。 及至卫云舟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那传之数代皇后的明珠轰然落地,碎裂得毫无復原可能。 楚照正站在旁边狂打喷嚏,她怔然看了一眼地上,抬眼却瞧见卫云舟往前面走着。 她打算回去的时候再说起那玉的事情,怎么如今就已经碎了? 「好冷啊。」她小声念叨。 下雪了,先是像轻盐一样的雪粒,紧接着便纷扬起来了鹅毛大雪,落在卫云舟雪白大氅的肩头。 如今天色将明,宫中已经有人喜悦迎接这迟迟不来的大雪,欢欣雀跃声音此起彼伏。 卫云舟行至门下,大氅上面落满了积雪。 这一幕和楚照的记忆迭合,那是卫云舟第二次来青居院——那时候天幕也像是这样为她斜压,晨光熹微尽处日影浮动,衬得她背影清隽孤傲得像一幅画。 第417页 但总有不同的时候。那会是夕阳迟暮,而今是朝日新生。 她停在门边,转过头来望向楚照,眼角眉梢肆意流淌着笑意:「只是让你不说话而已,还不快点跟上来?」 楚照这才如梦初醒,拢了衣衫,珠履踩过那碎裂的玉片,在风雪中奔向她。 第198章 春天 她披着雪色大氅,驻在原地,静静等候楚照跟来。 外面着实冻人,楚照喷嚏连连,总算是迈步下了台阶走到卫云舟的身边。 哪里知道,她唇畔一直勾着笑,眼神中漾着星点雪色微芒。 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么?楚照微微皱眉,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 呃,手腕怎么又冻得通红了? 毕竟这公主殿下记性好得不得了。楚照抬起头衔接上她目光的时候,顿时就明白了卫云舟的笑意何在。 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一日。 楚照咳嗽两声,心道自己今日记性也是不错。 「怎么,公主殿下又心疼起我了?」 卫云舟脸上笑意不减,眸光不曾从楚照的脸上移开:「嗯,算是吧,有点后悔。」 这回轮到楚照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啊,后悔没把踢你的那个人抓了,」卫云舟别开眼睛,语气相当怅惘,然后又是十分淡然,「不过没关系,有人已经帮你收拾了。」 既然是卫洞南带来的人,那便是东宫的人。 东宫的人,早就被皇帝处理了一番——宫女太监尚且有活命可能,至于这些甲士,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原来殿下现在都只是后悔,这次不心疼我了?」 楚照扬起手来,袍袖在雪粒中纷飞,白皙的腕骨如今受了冻变得微红。 「谁说我不心疼你了?」卫云舟皱眉,「回去了。」 「好好好,回去了。」楚照不追问此事,伸出手来想要牵上卫云舟的右手,却被她躲开了。 楚照不禁面色一白。 好啊,不心疼就算了,怎么她伸手还躲开的? 正当楚照准备发作的时候,便听见卫云舟温声道:「去另一边。」 「为什么?」 语气带着些许不忿,但是楚照行动最为实诚,她立时便到了卫云舟的身边。 还没等她问出下一句话,掌间便覆盖上了温热,指缝缠绵掌纹相覆,紧紧扣住——暖流从她流向她。 熙宁宫中燃了地龙,还是暖的。她也是暖的。 楚照惊讶,不禁噎声道:「干嘛?」 两个人在一起都这么久了,怎么还玩这种把戏? 不让她主动牵她,要让她牵她? 但是平心而论,楚照还是颇为受用。 然而卫云舟却不是捉弄玩笑,她轻声道:「怕弄脏你。」 楚照这才讶然低头,发现她右手袍袖处的确沾染了血迹。 原来如此。 掌心的热流同温声软语一起,蓄成一脉温暖,在楚照心中汩汩而流。 十指紧扣摩挲,不让她有一丝离开的机会。 大雪漫天,逐渐从细粒纷扬成大的雪花,扑扑簌簌地落在她们身上。 宫中一片欢欣,笑语一直传到田垄。 大雪,大喜事! 来年不会是个灾年! 上了马车,里面早就燃了香炉,焚得一片暖融。 坐好后,卫云舟第一件事是伸出手,抚过楚照鬓边。 腻滑的指尖碰过耳垂,又激连起无尽的涟漪。 碎发被撩至耳后,卫云舟一脸认真专注,原是在拭去她发间残雪。 楚照耐心受着,将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相重叠。 盛极而又凌人的眉眼,偏偏为她慈悲为她心疼。 鼻若孤峰,唇若丹霞。 入神入得太久,以至于楚照连卫云舟一句「好了」都没有听见。 旋即脸便被捏了一下,轻微的痛意这才让楚照回到现实中来。 她看见卫云舟似是有些不满地抿唇:「怎么,又在想什么?」 楚照唯有老实交代:「想你。」 卫云舟:…… 她竟然还是被她逗笑了。 车帘外是漫天大雪,上下一白,宫人面上人人罩着喜色;车厢中,却是一片温暾。她们却与旁人分享着别季的快意, 「好暖和,像春天。」楚照干脆靠在卫云舟肩膀上面,一边翻过她沾血的袍袖。 卫云舟任她拉着,嘴角弧度从未压下,柔声问:「为什么?」 楚照没说话。 她这一笑,便是万古长春。 绿水逶迤,芳草长堤——来年当然是个好年。 「不告诉你。」楚照想了想,傻笑两声。 卫云舟却皱眉,抽身将楚照摆正,佯怒道:「你敢瞒我?」 「我……」话音未落,唇瓣便被温热的触感覆上,余下的话音尽数直接到了另一人的腔中,「唔——」 牙关被熟练撬开,颇有技巧地缠连勾结,激起一阵微微喘息。 这一吻终于落尽。 作案者却像是没事人一般,继续好整以暇地躺在旁边,懒懒看着楚照:「没事,我比较大度,你瞒我我也不在乎。」 楚照:…… 没话说,讲不通。 亲了就亲了,还能离咋地? 「那我自然是感谢公主殿下,」楚照撇撇嘴,话音刚落便意识到问题所在,「哦,不对,不是公主殿了,以后得是……」 第418页 今日便是皇太女,之后便是陛下了。 「是什么?」浓弯翠长的眉再度挑起,卫云舟兴味盎然。 楚照无语凝噎,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太女殿下,」她索性也发挥不要脸的本领到了极致,反正有人总能受住,「以后臣还得请太女殿下怜惜。像这么冷的冬天,没殿下赏赐些衣服手炉汤婆子……哦,连带着一封只写一个字信笺该怎么过呀?」 话和肢体相当协调,二人的手如今紧紧交缠。 卫云舟听出话音里面淡淡不满,她置若罔闻,却故意只挑重点道:「怜惜?」 楚照:? 呃,她怎么感觉又有点不对? 她僵硬地别过头,对上那清润的瞳珠。 不再是氤氲着水汽,而像是燃着一团火,能够烧灼这晚冬的火。 楚照还未反应过来,后脑勺便被轻轻扣住,拉到卫云舟的身前。 她明明比她高的,但是因着她手部动作,她也只能伏低做小委屈一回,倒在卫云舟的怀中。 其实她想挣脱还是容易,相当容易。 「殿下是想做什么?」楚照缓声。 香炉中递送着裊裊香雾,又是杜若香气,缭绕在二人鼻尖。 因着这杜若薰香是卫云舟常用之故,时日一久,连带着这香气闻着都暧昧旖旎。 卫云舟低下头来,轻轻地啄吻在楚照的额角,「听你的。」 声音悦耳,温暖绕骨。 唇瓣湿热,轻吻细密地落下,从额角,转至眉心、眼睛、鼻樑,再一直到下颌。 楚照都快被亲得七荤八素。 等等,她刚刚说了什么?! 卫云舟就说「听你的」? 哪怕美色当前,楚照还是有自己一分骨气的,意识还是要清明的! 比如此时此刻,她愣是闭气凝神,等卫云舟亲至脖颈松开她后,她才颤巍巍开口:「听我的,什么?」 有些话不如不说,比如这句话,看到卫云舟的反应,楚照就知道自己又得罪天姥姥。 俯首亲吻时的鬓髮撩过敏感的肌肤,同湿吻一起带出无限酥麻。 卫云舟抬起头来,此番眉眼间的凌人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似是无穷无尽的委屈。 像极那一日,她要她做同谋的那一日。 灼热的唇息喷洒在楚照耳廓,她连断句都断得这么诡计多端:「太女殿下,怜惜……你。」 绯色早就不可控制地蔓延攀升,这下楚照的脸上就像是烧开了一口锅。 五脏六腑都烫得像盛夏。 两人的唇息和鼻息不停地交缠搓磨。 两人靠得近,楚照心觉不妙准备挪开位置,却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卫云舟压住了。 然后便对上那双得逞的眼睛,她看见她檀口微张:「有人跟饿死鬼的似的,看见饭一头栽倒,还栽我衣服上面,不让我走……」 剩下的话楚照知道,她喉头微微滚动,但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耐心等候这睚眦必报女人的审判。 她又俯首低眉靠近,嗳声开口:「一,二,三……」 嗳声低语,撩拨得人都要化成一滩春水了! 「你在干嘛?!」 这好端端的,数数做什么!莫不是再数她楚照究竟做了多少件让她记恨的事情! 「别动,」声音照旧很轻,却带着不容反抗的重量,她鲜少这么对楚照说话,「我在数你的睫毛。」 鸦睫漆黑,根根分明,如今正因着某些原因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那当然好看。」楚照皱眉,因着搞不清卫云舟意图,仍旧相当警惕。 卫云舟盯了她一会儿,忽而直起身,伸出手来,慢慢掠过楚照的额角,一路过去一直到了眉心。 然后,圆润的指尖稍稍用力。 她把她适才拢起的眉心抚平。 「好看,那就要多看,」卫云舟说得意味深长,「你猜我想看什么?」 楚照哽声:「殿下想看什么?」 真要说起来,她眼睫毛其实没有卫云舟长。 「你睫毛好长。」 对话倒是愈发无厘头起来,楚照本想皱眉却想起刚才的事,便一脸面无表情——如果脸红不是表情——淡定开口:「殿下的更长,殿下看自己的去。」 「不要,我就要看你的,」这句话似是正中卫云舟的下怀,她忽而压得更近,侧过头让吐息缠在楚照的耳廓,「我想看它颤抖的样子。」 ?。!。! 妈妈呀,你不要怜惜我! 但早就于事无补,这次楚照都懒得反抗。 她甚至突然意识到这马车里面缘何这么温暖。晚间来的时候,她还觉得是不是太热了。 紊乱的唿吸转瞬间就被吞噬,衣料与柔软间碰撞摩挲又带起一阵酥麻。 卫云舟的确贪得无厌。 她要了今冬大雪,要了这帝位,还要看她眼睫孱颤,眸中汪洋的样子。 从皇宫中出来到长信街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车厢中衣袍散落,旖旎暧昧,唿吸交缠。 「我还真是言而有信,马上就兑现。」她说得轻巧。 终于勉强穿好衣服,楚照唯有在抵过卫云舟的脖颈时,恶狠狠地抛下一句:「那我还是应该感谢殿下,只给我一人带来一场春天?」 「倘若你非要这么想的话,以后我就是你的天便是。」 第419页 有完没完?! 楚照的头磕在卫云舟肩颈处,唇瓣温热触感已经持续好久,但卫云舟却安心等候。 毕竟路途还远,车厢温暖,她们有的是时间去浪费、去暧昧。 「怎么?」卫云舟知道楚照意思,甚至还故意将肩头往上送,「是不是想报仇?」 她之前狠咬了一口她的仇。 自己似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 楚照颓然,这还咬什么咬?!这睚眦必报的范围是不是太宽了点? 她干脆直接躺上去算了! 想了想,楚照还是给她衣服撩起,郑重其事地穿好。 然而有人偏偏不依不饶:「怎么,不想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本欲抽身,却又被卫云舟拉住倒下,轻语撩拨,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才十年啊,要一百年才行,你要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才能报復我。」 第199章 流言 大雍盛京一片空寂,举目望去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唯有大雪飘扬。 众人都紧张地闭门不出—— 前方传来消息,有一队大梁士兵,有如神兵天降抄了一条奇道,过了阁道长驱直入。 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本来沿途的雍军还要负隅顽抗,结果有人见了那领头将军,乃是大梁镇北侯傅季缨,所带自然是部下精锐傅家军。 这能够对抗游牧民族的精锐战士,还有那响噹噹的名头一起,到了后面众人皆是望风而降。 如今,这队人马已经兵临城下,城池失守,不过一念之间。 皇帝本来想要撤退,却又听得后方密报:陆健行同司马弘已从别路袭来,如今腹背受敌,他们已经插翅难逃。 百姓们已经思考投降的事情。镇北侯满门忠烈,没听说过谁传出个暴戾兇狠的名头,想来也不会对百姓做出什么事情来。 再说了,这新帝政变登基,并未有多少民心,想让百姓自发为他拿起武器战斗当民兵,并不现实。 冬雪寂寥,宫中一片萧条。但转过朱红廊道,触目一见那金色樑柱上面已经血溅三尺—— 「你这骗子,」楚建璋满脸是血,玄黑绣金龙袍上面喷射了不少溅出的血,「道人啊,朕还以为你当真是个金刚不坏之躯呢?」 孙檐胸口上面洇红了一大片,腥味不断地从口中漫溢上来,他睁着眼睛,半明半散。 一双枯藁的手,还堵在那适才被楚建璋一剑戳破的窟窿上面,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杀我?」孙檐咕隆咕隆着说话,一脸不可置信。 楚建璋冷笑两声,提着手中长剑,在大堂之中踱步起来:「朕为什么杀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孙檐愈发觉得天旋地转,他失策了。 为什么呢……他明明将那大代女帝的消息放出,结果那狗皇帝却没有去猜忌那公主。 相反,似乎还让那公主权力日盛,还封她做什么镇国公主。 卫绛啊卫绛,没想到你还是会吸取教训? 看来这狗皇帝是从他宝贝儿子的死中得到了教训。只不过这大梁北边的士兵怎么冲过来了…… 孙檐的意识逐渐涣散,他看见楚建璋狞笑着靠近他,将剑逼到他的脖子上面:「你和那卫绛老儿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杀得朕国破家亡,要是把你这颗头献出去,朕自然能够活命。」 孙檐吐了一口血,口齿不清艰难道:「你把我的头颅献上去,固然可以苟活……但是,但是也不一定吧?」 他和楚建璋视线交锋。 楚建璋挑眉,手中长剑更逼近了几分:「怎么,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他其实知道孙檐的意思。 帝王无情,他楚建璋也是帝王。知道斩草除根这种事情。 而且,他楚建璋才不甘居人下呢,他会报復的。 「把我交出去,你也活不了。」 「活不了就活不了,」楚建璋眸色愈发深了下来,「但是朕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哦,还有那镇国公主,如今这局面她也有一份功劳,我可是知道了她的秘密。」 孙檐唇角翕动,缓缓吐字:「什么,什么秘密?」 「你无需知道,」楚建璋神秘一笑,手中长剑用力,轻而易举便割下孙檐头颅,「准确说来,不是她的秘密,是我那侄儿的秘密。」 「哦,恐怕不是侄儿。」正当楚建璋得意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音。 他知道大事不妙,看来是敌军已经攻入城中。他收了长剑,四下张望正准备从暗道离开时,一只白羽箭倏然射入殿中。 恰好与他擦肩而过,他差点就没命了。 这是一种警告。 那支箭上面还有着三叉莲的纹路。这是傅家的纹路。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转身缓步走到孙檐身边。 这老头还有最后的价值,将他的头颅献给朝徽帝,那狗皇帝大概还能表面上放他一马。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不应该为了那假凤虚凰的事情焦头烂额么?果然,也就这些士兵愚不可及…… 正思虑着,长廊上面踏响厚重声音。 「大雍陛下,」清丽声音传来,为将者风范十足,仍觉有千万兵马紧随其后的压迫,「您打算往什么地方去呢?」 楚建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转过身来,直视来人。 第420页 丹凤眼凌厉锋锐,墨发高束,玄甲银握,风姿卓绝,身后是扑落的大雪,衬得她盔甲上红缨灼人。 「镇北侯,傅将军?」楚建璋试探着开口,「原来是位女中英豪。」 傅季缨面无表情:「陛下还有可还有什么交代的么?念在您是我们公主殿下驸马的叔叔份上,这点遗言,倒是可以让你交代的。」 「朕的侄儿?」楚建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遗言?傅将军可不要误会你们陛下的意思——他大概不会想要取我的项上人头吧?」 说着说着,楚建璋一边笑着,一边指了指孙檐的尸体,道:「将军不用心急,陛下要是知道我献上这人的脑袋,他会放我一马的。」 「他是谁?」傅季缨眸色深沉下来,沉默顷刻后问道。 握剑的手愈发紧实,楚建璋这才道来:「他乃是祸害你们太子的罪魁祸首!」 说着,他还把孙檐的过往曾经都说了一遍。 说罢,楚建璋满怀期待地看向傅季缨。这些武人多多少少有些愚昧,他非要挑破才行。不过他心中信心满满,一定能够让傅季缨忌惮! 这老道算作皇帝的死敌都不为过! 他就是吃准这一点,才没有放火焚烧宫殿。他觉得自己还能保住性命。 「哦,」傅季缨依然面色沉静如水,「原来是皇帝的仇人,可惜呀。」 话音刚落,楚建璋眉头便紧皱成川,「可惜?」 她在可惜什么? 忽然,门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音,数十个弓箭手充斥在门口,各个拉弓引箭。 看来今日是非要把他打成筛子不可了! 「可惜啊,本将军,今日是奉了公主殿下的命来的。」傅季缨打了个哈欠,大手一挥,「放箭!」 「你——」楚建璋哀嚎一声,转瞬喉头便被刺破。 他还有话要说。 那假凤虚凰的侄儿…… 镇国公主,你当然也不会好过的。 皇帝都被杀死,这大雍自然四分五裂。有的郡城直接投降,归属大梁。 还有的城池在当地官员带领下负隅顽抗,和陆健行等人的军队打得有来有回。 大雍皇室血脉,早就在一次次残忍血腥的宫变消耗殆尽,如今残存者,除了几个血脉不明,突然跳出来声称自己是大雍皇室的人,便只剩下那个在大梁当驸马的质子了。 莫名其妙涌出来的「大雍皇室」自然不愿意承认楚照身份,恰在僵持的时刻,一道流言传出。 攻讦楚照的原因不外有二。 一是她身为大雍皇子,竟做了那大梁镇国公主的驸马——如今大梁国事多由镇国公主所出,不管怎么想,都是一种对故国的背叛; 二便是那流言。有老宫女声称,那楚照本来就是女婴,因着妃子争宠之故,和那些人玩了个偷梁换柱——哪里知道,换回来的婴儿也还是个女婴。 又是叛徒,又是个假皇子,数罪并去,一时间舆论甚嚣尘上。 从大雍流传,一直传到大梁。 而今时的大梁,正从落雪的喜悦中抽离。 天祥七年,冬无雪,帝深愧,下罪己诏,数列己过。 与罪己诏并行的,还有立镇国公主为皇太女的诏书。 恰在那一日,大梁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这自然是祥瑞,兼以民间流传已久的所谓大代女帝碑石发掘之事,大家甚至觉得不足为奇。 甚至有人觉得这公主殿下本来就是该当皇帝的。 「如今这祥瑞和立储君的诏书一併下了,这才说明公主殿下才是有福之人啊!」 太女初立,便废皇帝数条苛捐杂税,宣布停下一切不必要修建与铺张浪费的进贡,与民生息,鼓励生产。险诸副 颇有新君气象。 但是这场瑞雪却没持续多久,寒霜覆盖不多时,便又散去,天空又如往日阴沉铅灰。 百姓们不免又担心起来。 天有异象,自然是谁触怒了上天。 可皇帝都下了罪己诏,这太女新政也没有过错,怎么就惹怒了上天? 直到那流言传进,像是长了翅膀,飞到大梁各地。 自然也飞到这公主府中——因着忙碌,卫云舟还没有迁居东宫。 楚照如今早就寝食难安,她已经吩咐了红枫,早些时候通知林玉,叫她接她们离开此地。 这流言甚嚣尘上,太女说什么也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袒护这位驸马,放在内院,卫云舟从不叫人去看望楚照。 这驸马身兼「多罪」,一是敌国质子,二又女扮男装。 但也只有楚照知道,每隔几个深夜,卫云舟便会从那些繁冗事务中脱身,悄悄去她房中,温声安慰说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没事。 鬓角微湿、眸光灿烂清明、一夜復一夜。 拧干青丝水痕,耳边嗳声依旧。 像是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楚照已经做好了决定。 昨夜卫云舟才来过,今夜她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楚照还问过那系统:「我现在怎么办?」 那电子声音竟然出现几分悲凉:「你还是快跑吧,如今这雪又不下,你待在这里不就是连累公主么?」 的确是个累赘。 她和红枫等人也已经商量过了,如今大雍也还有几分残留山河,还有人不信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傢伙,还有些大臣愿意迎她回去—— 第421页 「至少回去,比在这里安全得多。」红枫言辞恳切,「我已经联繫了林大人,今夜我们便可出城。」 她不带什么人,仅仅一简陋马车,再带上翠微,便可离开此地。 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但楚照总觉得还能够再见。 她回去也不过是暂避风头。 楚照担心翠微将事情泄露出去,在临行前早上才告诉翠微这消息。 翠微讶然,「我们现在就要离开吗?」 「是。」楚照答得坚定,没有余地。 翠微眸光是闪了又闪变了又变,良久她才缓缓道:「殿下就没有想要告别的人吗?」 当然有,只不过她不敢去。不然也不会偏偏挑在这一天,挑在卫云舟来的后一天离去。 哪怕是暂避风头,哪怕是权宜之计,她都不会放她走的。 这京城中流言愈发多了起来,楚照心里亮得跟个明镜似的。 跑吧,先跑,等她功成名就…… 不,怎么想起来有些悲凉? 但她真的要走了。 「走吧。」楚照沉默良久,音调压得极低,「你不是说了,你想要回去找你的姐姐吗?」 翠微怔然,这种事情,她还记得啊? 「好。」 主僕二人终于说定,便等夜深人静时候。 第200章 回家 胆小鬼也有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她留在这里,不过是给卫云舟徒增烦恼罢了。 楚照还只在内院之中待着,而她日日上朝,除却政事,还有人心需要收拢。她所面对,更是楚照无法想像。 但哪怕就算这样,她也隔三岔五便寻到内院来安慰她。 但楚照总觉得自己要有些良心,人家不叫她走,她难道就在这里死乞白赖着祸害别人了么? 反正她是个信口开河的,失约也不鲜见。 无雪无霜的冬夜,冷得更是彻骨。风从车帘里面灌进来,吹得人肌寒骨裂,楚照直打喷嚏。 「不仅冷,还黑……」楚照碎碎念叨,一边裹紧衣衫。 她带了什么东西走呢?大的赏赐带不走,便带走了卫云舟去岁给她的那个铜制手炉。 没有点燃,但光是看着便已是足够温暖。 唯一的光亮只有青蓝月光。 红枫在外面驾车,她们星夜出来,在林玉安排帮助之下,总算是顺利地出了城池——今日乃是皇帝的出殡之日,处处白幡招展。 山陵崩而举国为之孝。 「已经出了京城地带了,」楚照掀起那车帘,看向远方逐渐模煳的大梁巍峨都城,心中泛起不舍悲伤之情,「但愿一切顺利。」 不管如何,她如今是大雍皇室唯一血脉。管她是女人还是男人,总比那些来歷不明的「大雍皇室」可信度高得多。 她回去正好收拾残旧山河…… 正好也不用留在这里,白白让人费心。 不知何时,楚照感觉瞳珠湿润,紧接着便是两行清泪滚下,车帘忽而拂动,青蓝月光幽幽,照亮手中晶莹。 是吗?她哭了,她理应哭的。 过了京城地界,红枫长舒一口大气,不由分说便快马加鞭,一路往前疾驰。 群山巍巍,在月色下有如鬼魅——却又像是楚照那夜夜守候的芍园所见。 巍峨峻拔的连绵苍山,也不过堪堪接上她的长眉而已。 但是楚照心知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这边的朝霞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翠微也坐着,双目空洞而无神地陪伴着。 她们途径了几座关隘,都不曾有事。 楚照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 但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座叫做梓安的小城,她们出城的时候受到阻拦。 那守卫哈欠连连,但还是要检查:「半夜行路,必有蹊跷!车上的人,接受检查!」 她们过前面几方关隘的时候,亦受了检查。 楚照并不觉有异,只安心等翠微受过检查,轮到她时,那守卫却暴喝一声:「这不就是那雍国的假驸马么!欺君罔上,女扮男装!来人,给我拿下她!太女殿下前日便有令,捉此人者,赏千金!」 红枫面色骤变,好在小城守卫不多,她一人便足以应付,她胳膊不幸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但她还是将楚照和翠微送出城外。 外面是茂密的树林。 「殿下先走!」 楚照逼不得已,但是她的确帮不上忙,只得逃进深山老林,内心狂跳不止。 她适才没有听错,是「太女殿下前日有令」。 前日,前日。 可她们昨日夜晚还在浓情蜜意……从那个时候,她便开始计划筹谋了么? 为什么?她心中一凉。 看来她们都不是什么实诚人,都说不肯瞒着对方,却都瞒着对方。 楚照擅作主张出逃,却真心错付,却换来卫云舟的定罪。欺君罔上,女扮男装,字字诛心。 原来夜夜温存,不过是等着今日,待她出逃,再一併擒获——所有的罪名都会罗织在这逃跑驸马的头上,和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有什么关系? 楚照便正疑惑呢,怎么今夜她就这么一帆风顺?原来是她们都落入她的圈套。 楚照心如擂鼓,她在乱中遗失了身上几乎所有东西,又和翠微走散,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她真是觉得自己要被什么野兽吃掉了。 第422页 叫天天不应,她也不敢叫。 如今她只能凑合着和系统说说话:「我要死了。」 系统语露同情:「说了让你不要乱走剧情,这下完蛋!」 算了。陷诸復 林木扶疏,冬夜岑寂,唯有一束青蓝色的月光拢在眼前,楚照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但实在又黑又惧,楚照没能走上多远的路,便两眼一抹黑。 闭上眼睛也好,便再不醒来。 不知多久过去,耳畔响起粗犷喊声:「将军,将军!找到了!」 「找到了?是那叛徒?」另一人回道,「确定是她,我这就回报殿下!」 「弄醒她!」还是那声粗犷叫声。 骚动不停,但在那灿金色身影出现后骤然噤声。 是太女来了,他们今日就是奉她的命,出来捉拿这叛徒。 人群乌泱,火光漫漶在冬夜中,照得低垂天幕如同白昼一般。 是太女如此吩咐,要他们能点多亮就点多亮——想来一定是太女殿下被这女扮男装的假驸马伤得不轻,如今点着灯都要找到她! 「让开。」清寂冷漠的声音传来,卫云舟在亲卫簇拥下缓步而至,「全部退下。」 众人不迭应「是」后便乖乖地退到太女身后,他们如今只配照明之用。 他们各自都为那女驸马悄悄地捏了把汗——这位殿下自从做了太女,便一改往日风貌,整肃朝纲,恩威并施,一时朝野之间莫不咸服。 楚照适才便被他们弄醒,如今睁眼一看,满眼火光烁亮,灯火煌煌。 她看见她着一身灿金华裳,眉目间如霜胜雪,轮廓清绝,眼角像是淌着一抹悠长的讽意。 她身后是千万人,千万人举着火把。 楚照觉得胸口甚是沉闷,方才谁大概踹了她一脚让她缓不过气来。如今见了卫云舟,她更是平不过气来。 要如何面对?逃跑质子和心机公主? 她以为自己献上这几乎一切东西,至少能够保住一条小命——哪里知道却换来她先一步的算计。 她是戴罪的驸马,而她则要登临大统。横竖不过是错付罢了。 天幕斜压,压得那灿金更近。 楚照噎声,忽觉自己恰似第一天来到这里,喉咙里面似有火焰燎灼,干得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卫云舟蹲伏下来,静静看着楚照。 她的眸色如深山凉雪一般沉寂,今年未下够的雪,如今全栖宿在她的眸中。 楚照敛眸,颌线紧绷,她别过头去——不愿见她。 这人的耐心总是有限度的。 哪里知道,卫云舟却突然俯身而下,偏头出现在她的眼前,眉宇间的火光与月色明灭,一瞬渲染出千年冰雪融化胜景。 她贴耳,语调同神情一般脆弱:「所以,你当真不要我了?」 楚照唯觉天地宁静,寒气静默一瞬间笼罩了她,她们。 她抱紧她,扣住她指缝缠绵。 卫云舟的下巴抵在楚照肩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和我回去,我带你回家。」 清泪徐徐,浸润衣衫。但她不在意,只是愈发紧了指尖。 楚照恍恍惚惚,她歪头,看向远方无尽连绵的火光—— 是她怕黑。 原来她对她的耐心是没有限度的。 奉命捉拿这叛徒的将士也不明白,怎么这太女殿下最后还是将那叛徒迎上自己的华盖马车了? 或许是别有手段也不一定。他们不敢妄自揣测,完成了任务便各自各自职位上面去了。 这女驸马欺君罔上之事,早就坐实,殿下事到如今才对她做出惩罚,已经是宽宏大量。 车厢宽阔,里面灯火同样明亮辉煌,暖香融融。 好容易楚照才清醒过来,她定定地看着卫云舟,好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终于醒了。」她靠她很近,细腻指尖摩挲过皮肤,好像要深深刻进记忆中一般,「谁让你走的?」 楚照噎声:「你不是要给我定罪?」 「是你先打算的。」卫云舟眉心微微蹙起,「谁叫你不听我的话?」 无话可说,她今日被那士兵踹了一脚,心口疼。 卫云舟再次拥上她,唇瓣轻柔覆过,最后下颌落在楚照肩窝,才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七夕夜那天晚上,你许了什么愿望?」 楚照自然记得清楚,她还清楚记得,卫云舟那会儿没搭理她,没告诉她,她的愿望是什么。 「让你的愿望实现。」楚照声音几成气音。 但卫云舟的声音接踵而至:「我的愿望是,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不等楚照做出任何反应,卫云舟便强硬地拉过她的手,径直往自己腰身上面揽,像是撒娇:「你让我这么大费周章出来找你,都不准备哄我?」 「我要怎么哄你?」 她自己哭都来不及。 「没诚意。」卫云舟嘴上如此抱怨,手中力道却不减半分,「一句话都不说?你以前还答应我,要做我皇后。」 沉默顷刻,楚照终于道:「我说。」 「嗯。」 明明答应要哄,最后结果却是二人相拥而泣。 到了最后楚照还是先停下的那个,她缓声道:「还说当皇后,那玉坠都被你摔碎了。」 「没用了,就摔了,」卫云舟语中泣音渐平,「你得用新的。」 第423页 但旧的仍有旧的故事。 楚照忽而想起那玉的蹊跷之处,「虞上熙给我致信,那批玉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嗯,本来就没有奇怪的地方,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块玉罢了。」卫云舟闷声,「玉坠是什么邪祟?这宫中的人才是邪祟。」 楚照怔然,旋即明悟。 原来那所谓「毒玉」,也不过迷雾一场。 原书男主藉此迷惑女主,让她心智动摇;而那虞维,为了偷取家主之位,明知这玉没有问题,却故意添油加醋……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设局。 玉柱囚珠,一道一道,宫闱中明珠深锁。但所幸她破土而出—— 说起来,原书最后结局,女主逼问皇帝的时候,皇帝也矢口否认那玉有问题。 原来答案早就出现过。玉没有问题,是人的问题。 「跟我回家。」卫云舟还是没有捨得松手,灼热的唇息肆意洒在脖颈处,「你真是煳涂。」 这回轮到楚照委屈:「我煳涂什么,谁让你不和我说?」 「我和你说,我难道没和你说?」卫云舟生气,但很快话音又软了下去,服服帖帖,「我可没让你私自出逃。」 明明也是为了她好。 楚照不吭声。 掌心与腰间摩挲愈重,唿吸愈发紊乱。 「今晚分明是你的错。」卫云舟一脸闷闷不乐,「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得和我住一块,哪里都不准去。」 那眼神并非在开玩笑,像是楚照敢妄自再逃,她真的会把她关起来。 「好好好,我的错。」楚照唯有应声答应。 结果卫云舟还在怏怏:「你记性最差,今日又该下雪了。」 楚照这才幡然醒悟,她掀起那厚实车帘,看见晨曦微明中飘忽的雪粒。 哦,那慎狄少女的确说过,今冬唯有两场雪。 「我本来打算,趁此时登基,」卫云舟趴在她背上,声音没有责怪,只有怜惜与庆幸,「但也是好事,他死了,你回来了。」 第201章 千秋 皇帝出殡之日,恰那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女驸马被迎回。 恰在此时,多日不雪的大梁又纷纷落落起了雪花。 这执政监国的太女又发了一诏,原是给那质子昭雪罪名。 吉人自有吉兆,这偏偏天降大雪的时候为她洗清罪名,太女为政又无可指摘之处——毕竟早在经年以前,卫云舟还做公主的时候,便在朝野与民间中甚有威望。 人家乐意洗清罪名不追究,还能怎么着呢? 听说西边战事告捷,傅将军荡平西边某些自号「大雍皇室」的残兵,所过之处与民生养,不可妄动,收了人心。 先行投降大梁的郡城,圣宠优渥,官员还在原官位上加官进爵——这些人也便自发地去那些还忠于老朝的城中劝降。 这短短一载多来,大雍歷经从未有过的混战:光是血腥的宫廷政变就有两次,还有大军勤王、梁军入境。 楚照洗清罪名的消息也传到大雍臣民耳中。 「既然那太女连我们的假驸马都原谅,那我们也没什么抵抗的道理。」 当今大雍正统血脉,唯在楚照而已。先投降的城池,大梁还额外蠲免了三年税收徭役,不仅如此还有资金赈灾—— 不打仗,和平,自家皇室血脉正统又好好的,不多时,其他城池也便望风而降。 只不过太女迟迟不曾登基,一是为了守孝,二也是为了找个好的时候。 要在春光灿烂的时节。 自从将楚照带回城中后,卫云舟仍旧回了长年宫居住。 毕竟还是自己的地方舒服。 楚照便一直「无名无份」地住在长年宫,说是无名无份,但往来见了她的人,无一不恭恭敬敬。 不管太女殿下真有此种癖好,抑或是殿下纯粹因为想要收拢大雍人心——这楚照他们都不能怠慢。 天祥八年,春三月。今日登基,便改元新统。 天幕还是笼垂的黑,楚照这时却已经醒了。她可记得清楚,今天是眼前这位殿下登基的时候。 昨夜一夜绮艷,糜芳犹存。 楚照先起,便准备叫卫云舟起床。她先穿戴齐整,便蹲在拔步床边,指腹摩挲过卫云舟的脸,轻轻唤她名字,让她起床。 「嗯?」 一连唤了几声,卫云舟这才缓缓睁开双眼,鸦睫微微颤抖,像在抖落昨夜残韵。 她捏了被褥一角,目光盈盈地望了过来,小声道:「抱我过去洗浴——」 楚照皱眉,似是无奈:「昨天晚上洗过了!快起床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今日还登不登基了?」 「哦,」卫云舟愣了愣,像是脑子里面还是一片混沌,「你干嘛大清早就凶我?」 楚照:? 今天难不成不是她登基的日子?不可能。 要么是她没睡醒,要么是她醒了故意捉弄她。 种种迹象让楚照推测,都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算了,她喜欢中计。 于是她轻手将卫云舟扶起,还在柔声安慰:「好,我错了,我不凶了,是我方才声音太大了。您今日该去登基了。」 里面只套了一件薄薄的寝衣,还没完全合上,这白日里面更较黑夜不同,惹得人面红耳赤。 楚照赶紧给卫云舟拉好衣服,「你快起。」 第424页 卫云舟无声发笑,看她手忙脚乱,心中不免惬意。 「不想去,想多陪陪你。」待楚照给她换中衣的时候,她又慢条斯理开口。 楚照这会儿相当正义:「不行,今日你不能延误。」 「那你昨晚就不该折腾我。」卫云舟说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道,「现在我起不来了,贪恋春宵。」 楚照无语凝噎:「第一天就打算当昏君?」 还不等楚照反应,卫云舟却忽然倒在了她身上,嘴巴里面还在嘟囔:「对,我是昏君,我昏倒了——」 楚照:…… 天姥姥,您开心就好。 她适才看到,卫云舟瞥了一眼窗外天色。 楚照心知她就是在故意捉弄她。 现在时候的确尚早,只不过楚照心痒难耐,把卫云舟叫醒罢了。 这登基大典乃最重要之事,礼部和卫云舟都已经排演过数次,不会有差错。 「说到这个,还有些人参你呢,」卫云舟打了个哈欠,声调慵懒,「决定了,本昏君要好好地惩治他们。」 啧啧,真是美色误国。 往些时候楚照自然要吐槽那些昏君,不过这滔天圣宠降临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是闭口不言了。 「陛下登基第一天就说这种话,万一被别人听到怎么办?」 「不就只有你听到?」 楚照懂了她的意思:「哦,原来是特意说给我哄我听的。」 卫云舟:…… 某人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就是宠坏的下场。 到时间了,殿外来了人迎接新帝,楚照本欲一起出去,却被卫云舟拦住了:「你,就在宫里面等着。」 「为什么?」楚照相当诧异,「您还不让我看看?」 「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卫云舟笑了笑,忽而微微踮脚在她唇畔落下一轻吻,嗳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楚照愈发摸不着头脑:「你欠我什么?」 那么她就等着吧。 登基大典如约进行,宣政殿外百官齐齐卧倒,各色官府绯蓝绿紫一片片,山唿万岁。 今日所迎是女帝,这百官中间还新增了一列女官,为首的便是那内廷女官宋扶央。 她的拔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大典还有些不同之处——这一路铺开的红绸,从宣政殿一路到了长年宫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那凤辇从长年宫驶来,这辇上的人是那雍国来的「九皇子」,大臣们这才明悟。 窃窃私语,纷纷议论。 也是,皇帝出殡之后就算是陛下即位,只不过登基大典择吉日举行罢了。 也这么久了,陛下都无立后之举。 但…… 这种事情倒是闻所未闻,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论。 但他们心知闭嘴接受才是最好的行动。 自从先帝抱恙,这些人便如过江之鲫一般巴结新帝,说是什么公主殿下往西他们绝不往东。 都当皇帝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况这皇帝立后天经地义。再说了,这楚二殿下好歹也是堂堂正统皇室血脉,比之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还有人更为通透明悟:「你们不知道,如今大雍才降伏,一定民心不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皇族受了极高礼遇,他们这才能心安啊。」 众皆嘆服,原来陛下竟然是这种考虑!为了收服民心,竟然愿意立女子为后…… 一鬚髮皆白的酸儒老臣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夫我前几日就听了礼部传了这立后的事情,当时可把老夫吓坏了,差点跪去陛下面前!没想到,陛下为了天下太平,竟然委屈自己和女人在一起……以后老夫必当竭智尽忠,肝脑涂地!」 也不知卫云舟和楚照二人听了是什么感觉。 卫云舟特地给楚照制作了较为轻便的衣服与头饰。 美丽依旧,只不过删繁就简,轻便多了。比之她出嫁时受的苦,楚照不知轻松到哪里去。 金凤冠冕当头,银硃色衣裙绮丽逶迤。 楚照从凤辇下来,便抬头仰见卫云舟: 她如今高高踞立,十二冕旒垂面,当风而立,衣袍翻飞身影清隽,慨然卓绝。 春风吹动她绣金的裙角衣袍。 隔着万千臣子,隔着垒垒石阶,隔着那珠玉垂旒,天地静默,只剩下她迢迢望过来的一眼。 楚照心悸,像是半梦半醒一般,她看见卫云舟朝着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将她牵上那层层高台石阶—— 如今大多官员都信了皇帝是为收服大雍人心才做出如此举动,倘若他们能够胆子再大一眼抬起头来,看一眼皇帝的表情便知自己想法多么可笑。 「我欠你的,今日还你,」卫云舟拉着她的手,珍而重之,「你还得以女子身份同我再成亲一次。」 其实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她说不出,唯有两眼盈泪。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似乎是觉得二人气氛太过严肃,卫云舟歪头,想了想,嘴角噙笑道:「我还了,但你可还不清。」 对上那清润深情的眼睛,楚照也心知自己还不清。 新帝登基,锐意进取,革前朝旧弊,整肃朝纲,风化肃然。 至于这皇后之事,大家也都当作寻常。皇帝还立了她的妹妹做继承人,大家这也能理解。 第425页 一是不敢不理解。二嘛,如今大梁皇室凋敝惨澹,旁支无一生还,都归功于先帝——这些大臣再来十个头,也不敢再找个皇室血脉出来。 新帝登基不久,便有一渔民声称自己在海中打捞到大代女帝一朝的玉玺——那玉玺乃是不世出珍宝,遗落数代竟重又现世! 这渔民自然得了嘉奖,后来这「捡到」大代女帝遗物抑或是发现吉兆的人愈来愈多。朝中官员也坐不住了,有些人自请上书钻研大代女帝一朝律令,以治今后之世。 于是女子科举推出,女官制度不仅限于后宫,延之外朝。 河清海晏,万世清平。 又是一年朝贡之时,宫中设宴款待来人。 楚照见到了虞上熙,她如今乃是有着御批的镖行家主,「家慈已经过世,如今该是我独挑大樑的时候了。」 「话说回来,傅将军呢?」 虞上熙笑道:「她倒是没来,说北边风光很好,她明年再来。」 楚照无语凝噎,要不是她去过她也信了。 在虞上熙讲述中,楚照才意识到傅季缨那股别扭劲是怎么来的。 「原来我们傅家和虞家都是走镖的,不过是她的祖上捐了官,在战场立功罢了,」虞上熙话音中带着怀念,「她还以为纯然是自己父兄战场之功呢……」 楚照忽而忆起,原来傅家和虞家的家纹都和「莲」有关。 这彼时年少的嫌弃还真是没有来头,无怪乎傅季缨不好意思。 「都没人告诉她啊。」楚照淡声,嘴角噙笑。 虞上熙哈哈大笑:「我比她大,我自然是要包容了她,我和她哥先的确不曾告诉她。」 然后就让人家一个人尴尬去么。楚照扶额,不过她还是重重感谢了虞上熙,那些吉兆她可没少花功夫。 不多时楚照竟还遇见一老熟人,钱霖清居然又跑了回来,这次她扬扬得意:「我今日来,可是要把举荷带走了!」 楚照无声而笑:「好,该你带走。」 钱霖清撇撇嘴,她才不告诉楚照她是又被罚来的。只不过她从秦姒那边听了楚照曾经借了那假孕之药。 「现在如今您是皇后了,」钱霖清一脸高深莫测,「自然要为圣上诞下子嗣,要不然你也同举荷和我一起回去?」 楚照:??? 不要啊。 既然钱霖清说起,楚照还问了秦姒的现状。 她过得很好,生意兴隆发达,还将京中好多风月之地收归。 原是如此,楚照舒一口气。 夜宴结束,楚照搀扶着卫云舟回寝宫去。 她如今稍微能喝一点,但还是容易醉,自然而然便靠在楚照身上,「娇娇贤良……」 服了你这昏君,现在喝两口就晕,当真是昏君。 搀扶她轻松得很,要不是考虑影响问题,楚照当真会将卫云舟直接抱回去。 「唉,你等等,」卫云舟忽而清醒,用手肘戳了戳楚照,「我刚刚看见那旁边站了那个姑娘……是你的侍女翠微吧?」 楚照愣了愣,循着卫云舟所说看了过去,果然翠微着一身天青,在那边等候。 「她等我啊?」 卫云舟轻笑一声,笑音轻渺,「她不等你难道等我?你快过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楚照疑惑,一边让后面随行来将卫云舟搀着,「我过去看看。」 翠微面色复杂,十分郑重地看着楚照。 楚照不禁有些恍然,自从她女驸马身份暴露之后…… 很多人讶异,但翠微似乎完全不觉得惊奇。 毕竟和原身相处了那么多年,到底也知道些什么。 论起来,翠微倒是一直很担心她的安危,担心她被卫云舟拿捏什么的——或许就是怕她女子身份暴露? 原来翠微是来向她辞行的:「我同林大人、红枫一起回大雍去。」 楚照知她要寻她姐姐,挽留不住也便不再挽留,她说准备些东西送她,但翠微却拒绝了:「能和殿下相伴,足矣。」 月华清润影转,笼在二人周身。翠微辞行过后,却嘴唇哆嗦,似乎还有话要说。 楚照看出她心中疑惑,便问道:「你可还有话要同我说?」 翠微眼睫一颤,她昂首看着楚照,缓声道:「殿下很厉害。但是,殿下能告诉我,以前的殿下去什么地方了吗?或是说,转告她也行……说我想念她。」 楚照怔然,只能慌张安慰。 翠微抹了眼泪,再度拜别。 月光影影绰绰,楚照站在原地,良久后才意识到还有在等她。 她回头去,正好衔接上卫云舟的视线——方今清明如许,只耐心等待。 总有人爱你,总有人等候。 见她转身,卫云舟丹唇逐笑,眉梢眼角又淌着明丽,像灼灼春花。 【正文完】 第202章 秋后算帐(上) 新帝即位不过一年,便已然逐渐澄清吏治,四下归心。 得益于如今新帝之前为政,如今大梁百姓很快便接受了此事。 尽管女帝临朝,但也不是未有之事——他们过得好便是了。 去岁冬天两场瑞雪,今年是个丰年。 这秋收之后,还是多多少少要向向朝廷缴纳一点税去。 上朝的时候,户部便站出来说了金秋税收之事。 卫云舟略略颔首,「退朝后,把帐册一併送来给朕过目。」 第426页 秋收,税收,帐目。 十二冕旒珠玉下的眼睛眸波微闪,她屈指,心念一动。 是该秋后算帐的时候了。 退朝之后,户部差人整理了帐册给陛下送去,只不过几经辗转,陛下身边的宫人却道:「送去坤宁宫去——」 户部官吏一愣:「送去坤宁宫?」 那不是皇后所在之地么? 宫人懒得解释:「让你做你就快点去做,陛下今日想去坤宁宫。」 「是。」 那官吏不敢多言,赶紧下去吩咐去了。 说来这位皇后也是个奇女子。 如今朝野坊间都有不少人好奇她们的故事,这女驸马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呢? 民间更爱有趣传闻,自然是倾向于当今陛下和楚照私相授受,虽然接受不了她是女子,但已经喜欢那么久了总不能作罢——于是依然成就了一段爱情。 朝野中的大臣都觉得自己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她们身后之事。 想来一定是陛下同那驸马的成亲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女子身份,但是她又不能伸张,也只能受着。况且如今天下初定,想要笼络人心,特别是大雍的人心,陛下要好好地善待大雍皇室。 所以才会捨得牺牲自己啊! 他们认为,反正这天下过不了几年就会彻底安定,这用来作「吉祥物」之用的皇后,那时候自然会失宠。 说不定还会灰熘熘地搬出坤宁宫。 如今陛下年轻力壮,再喜欢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 帐册送到了坤宁宫。 楚照看着那一摞册紧紧皱眉:「这些是什么?也是送来赏给我的?」 送来的不仅仅是这些帐册,还有笔墨纸砚等物。 文房四宝一旦出现,楚照就觉得自己心口勐跳。 归来半生,仍是文盲。 侍奉的宫人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堆帐册:「陛下是打算在您这里……做什么?」 话说回来,虽然朝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大臣觉得皇后要失宠,但那些朝贡之物都像流水一样,径直往坤宁宫送。 虽然楚照开销用度也不大。虽然执掌六宫,但这六宫就她一个人,她也天天清闲得很。 楚照虽做皇后,但衣裳穿着却很随意,有时会着宫裙,有事也还会着直裰,搞得宫人一时半会儿都不知如何称唿,最后全部以「殿下」作结。 有宫殿者,自然可称「殿下」。 「陛下的人来的时候说了,让我们把这些奏摺帐册摆好,」忽而门前又拜进一个女人,「说今日陛下就在这里歇下了。」 这才中午呢,怎么就歇下了?睡神! 楚照频频点头,示意她们按照卫云舟所说的办。 很好,她今日又想做什么? 楚照思考片刻,吩咐人准备为她更衣,她要换上那一身月白色的直裰,似乎更为严实一些。 坤宁宫外一片金黄秋叶飘落,落在长裙滚边的金丝上面。 然后,楚照便看见卫云舟缓缓踏入—— 她早就屏退左右。 「半日不见,娇娇有没有想朕?」卫云舟似乎是故意逗弄她,语调恶意上扬。 楚照:…… 「再这么说话,您今日就一个人陪这些东西玩吧。」楚照颇不规矩地坐在席上,一脸无奈。 她又没给卫云舟拿去十本霸道王爷爱上我,她是怎么无师自通学会这么油的话的? 这句话果然有用,卫云舟立刻展颜,她笑了笑:「我就是开开玩笑,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我哪有反应很大?」楚照皱眉,仰起头看她走到自己身边。 然后便坐到她的身旁,顺势倒进楚照的怀中。 把头靠稳后,卫云舟这才开口说话:「你反应还不大啊?」 「我反应什么时候大了?」 楚照眉心蹙起愈深,她甚至用手抚过卫云舟的前额:「你发烧了?」 要是没病怎么想些有的没的来给她拌嘴? 「我可没有发烧,」卫云舟语气恬淡,「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 楚照愈发警觉:「你想起什么事情?」 这种有预告的事情,那都是有筹谋的。 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什么事情。楚照盯着眼前那如小山一般堆叠起来的奏摺,心跳得更快了。 「你猜。」卫云舟声调慵懒,「你看看这桌上都是什么。」 是什么? 楚照不明,这才伸出手去摆弄桌上的东西。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她不会今日还想教她练字,扫盲到底吧? 陛下您当真这么闲? 「想到了嘛?」她捏了楚照的腹部,「猜我想起什么事情?」 软肉一阵酥痒。 卫云舟这才发现楚照的不对劲:「今晨的时候你可不是穿的这个,怎么,听说我要来,又换了衣服?」 当然,这衣服相对来说还是不那么方便。楚照故意不吱声,继续去翻其他奏摺。 主要是秋收的帐册。虽然她写不了几个字,但是看倒是没什么问题。 「你不是减免了好多赋税,今年还有这么多?」楚照诧异,「看来今年是个好年啊。」 「对啊,今年是个好年,」卫云舟这才磨磨蹭蹭地靠过来,靠在楚照的肩膀上面,温热唇息在她耳廓缭动,「都是因为去年落了两场大雪嘛。」 第427页 听见「大雪」二字,楚照心中忽然便觉得不对了。 那一次她被卫云舟带回去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关于她私自出逃之事,卫云舟竟诡异地到现在什么都没说。 光是想想,楚照就已经觉得冷汗涔涔了。 为什么诡异呢?这么久以来,这女人倘若留了隔夜仇,那必定是留待后报! 但楚照自是想不到。 她忽而僵硬地转过头,迎上那富有深意的瞳眸,颤颤巍巍道:「对,是个好年,落了大雪。」 卫云舟轻哼了两声,便忽而抬手捏了楚照樱红的耳尖,「我让你看这些是什么,你看出来了没?」 楚照不明白:「不就是秋收后的帐本嘛?」 「对啊,秋收,」卫云舟忽而伸手,取下自己头髮的簪金珠花钗子,青丝墨发霎时披落在肩背,「有一个成语,叫做什么来着?」 楚照心中立时就咯噔一下。 「我,不,知,道。」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蹦出牙缝之外。 卫云舟饶有兴趣地偏头瞧着她,唇畔弧度几乎压不住:「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我教你?」 她倏尔靠近,昳丽精緻的脸庞放大数倍,「我现在教你了,你要记住了。」 我是聋。楚照喉咙一阵干涩,她已然想到那四个字。 不过是秋后算帐罢了! 她大义凛然起来,这次她要占据主动权,伸手擒住卫云舟的双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那么做也是有原因的!」 长眉很明显地挑动了一下,卫云舟开口:「哦,什么原因?」 一副什么假话让我听听的表情。 楚照想要吸气缓解自己的尴尬,但是二人距离极近,她吸气也不过是和卫云舟唿吸缠绵—— 于是作罢,她尽量让自己变得严肃起来:「我是担心你,因为我受牵连。」 空气倏尔沉静,唯有铜樽香炉吞吐着缭绕雾气。 卫云舟不说话,只是望着楚照笑,「哦。」 。。 楚照好生无语,不过她说的也真是实话。但卫云舟肯定想到了——不然她也不会提前派人去抓她。 她想到了,然后她想到了她想到的。 那高深莫测的笑意背后便是如此意思。 「我不是说这个,」卫云舟认真起来,盯着楚照眼睛道,「是你忘记之前的事情。」 楚照自知理亏,任由面皮一阵滚烫。 的确,去岁冬日,流言漫天,但卫云舟仍旧顶着流言蜚语来看望她。 为的就是让她心安。 「我只是担心……」楚照如今搜肠刮肚,竟然只能找到这样一句话。 卫云舟眼中恰此时有微芒闪过,她轻笑两声,将楚照揽住,「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是今日呢,我就是来算帐的。」 她已经拉过楚照的手,覆在那罗衣上面,轻而易举地解开的腰间束带。 似是早就有所准备,肩头也滑落下来,雪白肩颈冰肌玉骨,似作天成。 墨发也披散下来,情-欲陡生,空气都滋啦作响,连带着她的五官都愈发秾丽。 躯体相缠,仅仅是薄衣,自然抵挡不住二人不断攀升、交递的体温。 她眸光暧昧地瞧着楚照,瞧着她如今像是已经被烫红的耳垂。 「怎么都这么这么多次这么久了,还是这个样子?」卫云舟相当诧异。 音声刚落,耳边便有温暖潮湿的感觉覆上,但转瞬即逝。 毕竟卫云舟的目的不是这个。 轻轻的啄吻点过耳垂,一路掠行到了唇畔。 她如今还强硬地拉着楚照的手,相当具有带领和引诱意味,她冲着她粲然一笑,嗳语磨人:「莫不是变傻了?什么都要我教?」 唇瓣覆上,溢出了好几声重喘,时断时续,伴随着衣袍滑落的声音。 「去上面,」卫云舟缓了口气,将头轻轻窝进楚照怀中,「我去。」 楚照这才转过头,看向那堆叠如山的帐册,她迟疑片刻。 只不过皇帝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好。」楚照断续应声,如今也只能依她。 因为她喜欢看她鬓角湿润、睫毛孱颤、眸光灿烂的感觉,她还喜欢用手爱抚收拢头髮。 秋后算帐,一本一本地接着来。 轰然倾倒,书册跌落的声音次第响起。 已经算过看过的,自然也就弃置满地—— 这便是后来进宫打扫侍女的第一想法。 第203章 秋后算帐(下) 能在桌案上荒唐一下午,累得楚照当夜睡死。 也是卫云舟快活,她什么都不用做,便等着便是。 楚照依稀记得昨夜耳边的呢喃:「秋后算帐,所以,你觉得算够了吗?」 「还没有算够?」楚照累极,随便窝在卫云舟颈窝处,闻着馥郁的馨香绕鼻。熟悉惨了。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睡得着。 「不够。」卫云舟幽幽地道了一声。 然而楚照困意沉沉,今夜不想和她拌嘴:「还不够?不够你自己算帐去……我要睡觉了。」 然后楚照便当真睡着了,卫云舟怔愣片刻,眸光微微一变。 好一个不够我自己算帐去。 她敛眸,樱唇翕张,一句话没说,但是心中也做好了打算。 恰巧有个东南邦国进献了些新奇的小物来。 第428页 自己算就自己算。 卫云舟起身,点了灯,熏了一味道奇异的暖香。 让人睡得久些。 她嗤笑一声,唇畔弧度扬起。 翌日楚照醒来便不是在寝宫中了,睁开眼却是一面朦胧雾白景致。 有人给她眼睛蒙了一层白布,能够隐隐约约看见这里是御书房模样—— 她想动,却动弹不得,只有椅子磨蹭过地面的声音,连带起一阵铃铛响动。 ? 而且,她没穿足靴,只有袜子。 她又试着动了好几下,却发现那铃铛是绑在她脚踝处的,一声一声,清灵悦耳,却在楚照听来宛如魔音。 她愈发恐惧起来。 「陛下?」楚照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这样出声求救。 毕竟是御书房,是皇帝所在,能够绑她的人,能够把她从寝宫绑到御书房的人,也就只有卫云舟一个人了。 「陛下?」 楚照一连唤了几声,心中恐惧愈甚。 眼前一片雾白,方向感愈发差了起来。她明明知道自己在书房,却还是担忧。 终于,脖颈上面有细腻的触感——玉手轻盈地滑过她的脖颈,激起一阵酥麻感觉。 那手极慢极慢,从脖颈处,一路上滑到了唇畔,微微按下——再到了鼻樑。 好一阵磨蹭,终于到了蒙眼的白布处。 楚照心跳如鼓,也不知道卫云舟的葫芦里面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她唯有等待。 一边听着心中鼓譟的轰鸣,像是海浪极速掠过心脏。 迎接她的是什么?她不敢想。 「你要做什么……」楚照艰难开口,眼前一点一点,逐渐显露出光亮,显出书房模样。 正大光明的牌匾撞入眼帘。她一定又是故意的。 卫云舟仍旧浅笑,将她蒙眼白布取下,缓缓走到楚照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来,指尖挑起楚照下颌,道:「昨夜你怪我自己不算,那我今日就算咯?」 楚照被她盯得发毛,身下更觉一阵凉风,她低头,转瞬间红了脸。 她如今只着一件大的外袍,里面则是凌乱的寝衣,昨天晚上怎么样,今日还怎么样。 自从身份暴露,楚照再也不用缠那恼人的白布,但是今日她却觉得格外松缓,有风灌入。 「你要怎么算?」楚照尽量保持平静,她现在如受大刑一般坐着,对上那蓄积恶意的眼睛。 「叮铃」「叮铃」两声,如同蝉鸣一般,震得楚照心颤不已。 但她的脚踝并没有动,换言之,这铃铛不是她脚踝上的。 …… 楚照无语,她怎么还有? 她眼睁睁地看着卫云舟拿出一铜珠,微微晃动,便又连带起清脆声音。 音声不大,却震得楚照脑子嗡嗡——显主福 「不问问我,这是什么稀奇东西吗?」卫云舟像是相当委屈一般,她缓缓蹲伏下来,下颌轻轻磕在楚照的膝上。 眼睛水润润的一片,像是雨后的湖面。 她好像又委屈、又不开心了。像是寻到新奇物件,开开心心拿给大人,大人却毫无兴趣后受了委屈一般。 楚照迟疑片刻,这才配合道:「所以,陛下告诉我,这是什么?」 那东西上面还缠绕着红绳,兼以这形状…… 听见楚照问她了,卫云舟这才开心起来,「嗯,那我就告诉你——」 她探出手轻轻按下楚照的头,薄唇压倒耳侧,语调极尽暧昧:「这叫作缅铃,藩属国进的。我一直想,这东西要怎么给你呢……」 楚照如今心中才是如卷过狂风骤雨。 她心都因着卫云舟的话音而起伏。 「我想这种东西,托人送来,让给别人瞧了去,等会儿她误以为我和你的关系不好,」耳边热气依旧缭绕,灼得人无力反抗,卫云舟还在轻言,「况且,楚二殿下一定不愿意被人看见……」 楚照好容易才对上卫云舟的眼睛,她眼中眸波闪耀,相当快意。 她又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转瞬即逝,像是怕她沉浸。 她垂着长长卷翘的羽睫离去,然后站了起来。 她盈盈地立着,身后「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同她的背影一起,如今深镌在楚照眼中。 她手上还拿着那铃,然后俯身探手。 衣袍与铃铛磨擦,清脆悦耳的铃声因着隔着衣袍之故,声音都沉闷了几分。 楚照哑声,这回应该轮到她求人了:「我求你……」 卫云舟的手凝住,她抬眸,唇畔依旧噙笑,「我不要你求我,这秋后算帐,你以为就够了?」 那眼神里面明灭着的就是抱怨,抱怨她昨日晚上胡言。 楚照如今懊悔,她倒真不该激她。 她脚踝上面还有铃铛,只要轻轻一动,便又是一阵响声。 秾丽的面庞再度靠近,这次她没那么吝惜,探舌进去席捲一番,扫过口腔。 然后便在唇瓣分离的一瞬,手部用力。 楚照闷喘一声,面色不可置信:「你……」 卫云舟笑了起来,近距离瞧着她,睫毛似乎都快要扑到对方脸上,唇息交缠,「我等下来拿。」 「卫云舟!」楚照逼急了,看她要走,竟然叫出她名字来。 卫云舟脚步微顿,楚照见她嘆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回来,一脸责怪地看着她:「怎么了?这不是在算帐吗?」 第429页 楚照还得忍受心悸一般的愉悦与某种莫名的感觉,她咬牙艰难道:「什么时候?」 她如今这话不能多的样子,还真是像她以前喉咙有毒的时候。 卫云舟却还在想她适才叫了她的名字。 她皱眉,忽然又俯身而下,挪了那绳系之物。 然后便眼瞧得楚照面色绯红攀升,鬓角湿润,她张了口舌,没话说。 这是在御书房。 适才楚照回头看过,这屏风还是拿折枝宴时所用的那一块!完全不用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你可以想我,但你不能叫我,」卫云舟笑得灿烂,「哦,准你想我,也只准你想我,因为——」 楚照都被她这不知道含了几重语意的话音绕得头晕目眩时,门口却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宋大人求见!」 「宣进。」她朗声正气,完全不似脸上那一副得意表情。 楚照怔神,撞入这诡计多端的女人眼中。 怪不得她不准她叫她。 「那就在这里想我吧,记得只能想我,毕竟本宫知道,楚二殿下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楚照唿吸愈发紊乱急促。 这个女人甚至还刻意变换了称唿! 她说的便是那天宴会之事,楚照说什么都在担心被人看见—— 如今她唯有咬紧嘴唇,定定地看着卫云舟离开。 可恶! 可如今唯有忍耐。她是皇帝,她要找她秋后算帐。 没事,想那宋大人不会说很久的。 她们的对话楚照都能听见。 宋扶央先是给卫云舟行了礼,落了座。 楚照聚精会神地听着,毕竟对话决定卫云舟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天气好。」 「重阳的时候可以采些茱萸。」 「是啊,该祭拜一下先祖,朕也该看看母后……」 「宫中还有说闲话的?」 楚照听得汗如雨下,难耐地动着脚,她动不了手。 银铃响动。 宋扶央诧异:「陛下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吧?」卫云舟还吩咐宫女上茶,「一层秋雨一层凉,如今冷,还是滚一壶大龙袍来,好好款待宋大人。」 一层秋雨一层凉。 嘀嗒,嘀嗒。 楚照眉心愈发聚拢得深,她听得愤愤,如今只敢抬头看那牌匾。 正大光明。 慢悠悠地上了茶,宋扶央浅浅啜饮一口,这才说起此行目的:「陛下如今后宫无人,可有什么打算?」 宋扶央也拿不清卫云舟所想,不管民间朝野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但她是货真价实的内院之人,更有自己的一份揣测。线注付 陛下如今喜欢这楚照上真的,但是总有人老珠黄的时候,皇帝移情别恋再正常不过了。 卫云舟闻言莞尔一笑:「是哦,后宫无人。说起来朕最近还在烦扰着呢,那女人跟朕使性子。」 宋扶央听罢只能尴尬一笑:「使性子?」 这完全是陛下自己的私事了,她也是可以听的吗? 而且看陛下这个惆怅的样子,似乎还真是不开心呢。 卫云舟伤怀一般,慢慢地撇去茶中浮沫,浅浅地啜饮了一口之后,将茶盏重重地叩在桌上。 力道很大,声音很响,瓷器铮然。 溅起茶液的水沫来,嘀嗒。 「是啊,」她故意拖着慢悠悠的声调,「她就是使性子,不搭理我,宋大人可知道么?」 这种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宋扶央心下疑惑,但还是问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这种事情当然称不上赐教,她只是好奇。 卫云舟悠悠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不是在等人,等待就是她的目的——这是宋扶央的感受。 宋扶央怀疑自己耳鸣,她怎么觉着总有铃铛响声? 可是刚刚陛下回復过她,什么都没听见。 她也不敢再问,万一卫云舟烦了怎么办? 又过了良久,卫云舟才嘆了一口气,幽幽道:「她比较难哄,我明明待她那么好,她却叫我名字都不肯。」 「啊?」宋扶央脸上尴尬凝笑,「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吗?」 她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原来这皇后还是会对殿下表露这样的小女儿情态。 适才她觉得自己耳鸣,这下她听得清楚,那铃铛声音定然为真,她再问了卫云舟:「臣斗胆冒昧,陛下可曾听到铃铛声响?」 卫云舟一顿,闲适的脸上忽而出现些许波动,她牵动了下嘴唇,然后重复了一遍:「声音?」 像是反问,但更像是叩问。 宋扶央正应声,两人侧耳细听,那声音却消失了。 宋扶央只能尴尬一笑:「也许是臣听错了,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卫云舟浅笑。 宋扶央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卫云舟高兴的事情,她今日就是来闲聊闲聊,也没说什么呀! 「说起来,陛下,怀禾园如今重修好了,您现在要不要过去看看?正是观景好时候。」宋扶央忽而想起什么,「有我们司掌局众人陪您,给您介绍介绍新出的那些规矩。」 楚照听得心在滴血,她已经愤愤然诅咒宋扶央一千遍! 你怎么敢跟我抢女人的!! 第430页 哪里知道卫云舟居然答应了:「好呀,那朕就去看看,求之不得。」 宋扶央笑了笑起身,却听见那铃铛声音又起。 还有椅子磨搓地板的声音,但是她问了两遍,不敢再问第三遍。 楚照清清楚楚听见卫云舟吩咐旁人:「别让人进来了。」 「是。」 一声「是」过,楚照心如死灰。 还是浸湿的,五脏六腑如同浸在铁水一般,压迫得肺部难受。 好狠心的女人。 正当她扭捏出一阵声响,那清丽声音却又转瞬抵达:「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想我?」 她怎么又回来了? 楚照瞪大眼睛,终于艰难启唇:「你……」 卫云舟这才走过来揽住她,「我忘记了,没告诉你我要走,记得在这里等我。」 楚照欲哭无泪:「你还要走?」 卫云舟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当然,宋大人请我去,我自然要去。」 「我还是比较好,走的时候没想起来,回来都要知会一声,」她的语气中带了浓浓的责备,「不像某些人,走了的时候,谁都不说。」 她眸光泛着狡黠。 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卫云舟伸手,莹白的指尖掠过楚照潮湿的鬓角,眼睫如今还在晃动,眸光几乎破碎迷茫。 「好好在这里等我。」 但她听见楚照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她求你你就去,那我求你留下呢——」 修洁的手悬在她漂亮的额角,卫云舟愣了愣。 心软。 「我都为你停留,那你凭什么还走?」 心悸。 卫云舟失笑,将她抱住:「好,那我也为你停留——」 她扣住她潮湿汗津津的手掌,指缝交叠缠绵。 司掌局的女官们今日没等到陛下。 第204章 心机质子(一) 重华宫中,白髯长须的太傅正拿着书给这些公主皇子,还有别国来的质子上课。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太傅摇头晃脑说完这句话,扫了一下台下众人反应,觉得有些微妙。 陛下为人厉害,偏偏他的几个儿子一个一个都是草包!大皇子早就被立为太子,说来他也给太子单独讲授不少东西,且太子殿下如今年岁也大了,这种东西对他来说还是简单;至于那几个更小的皇子,太傅简直无话可说。 看他们那上课状态,简直还比不了那些外国来的质子!那些外国质子知道自己如今寄人篱下,个顶个的还比较认真…… 不过,倒是有个人例外,太傅忽而皱眉。 但是陛下的孩子但不都是草包,那长公主便是个例外。 所有的课业她都能好好完成,不仅如此,每每提问,她都有自己见解。 如今她这个年纪,能有这样见解将来必成大器! 只不过太傅最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公主殿下似乎有些分心了。 和那外国来的质子有点关系,也就是适才让他皱眉不悦的那个人。 眼下他刚刚放下书,便看见那大雍来的小质子正在桌子上面鼓捣着什么东西。 太傅捏了捏眉心,轻轻咳嗽两声,算作提醒:「诸位殿下,公子,还望认真一些。」 「不管您是来自什么地方,但陛下仍旧让你们来重华宫学习,」太傅说得一板一眼,相当严肃,「便是对你们抱了期待,希望你们在异国也能受教。」 台下稀稀拉拉有人应声。 但太傅要看的不是这个,他在乎的是那还在桌上鼓捣东西的楚照! 这个人上课极不认真,总是做些无关事情。有些时候,太傅抽此人起来回答问题,也还能答上。久而久之,太傅也懒得搭理了。 反正也是大雍来的皇子,大雍和大梁什么关系,他难道还不知道吗?说不定陛下还对他不管不顾这大雍皇子的行为暗暗赞赏呢! 今日楚照还是不用心,一手烂字写得太傅鲜少看她交上去的作业。 不过楚照也觉得没有关系,谁在乎他看不看她作业啊?谁穿书了还要写作业啊?还是穿到和这群小屁孩一起上课的时候?! 她看到这一群少女少男的青涩面孔的时候,当时就凝滞在了原地。 她叫了系统:「所以,这就是你让我和你不死不休的办法?」 让她堂堂二十多岁的社畜穿成十几岁出头的小屁孩? 系统没搭理她,不过给了她一个金手指:「我可以帮您回答上那些问题。」 太好了,楚照就更放心大胆地什么也不学,每天在课上鼓捣东西。 毕竟这重华宫里面,除了小屁孩,还有一个小大人呢。 楚照第一次见到这个时候还差点岁数及笄的卫云舟。 原来她在这个岁数,就隐隐显露出帝王风姿。只不过少女还未完全长成,饶是再怎么有气度,也还带了几分稚嫩。 一言以蔽之,楚照第一眼见了她,心中便只有三个字:小大人。 虽然老成,但还是有些故作老成。 见卫云舟上课时那一丝不苟、专注谨慎的样子楚照就想笑,但她不敢笑。 台阶上面还有个神经兮兮的太傅,没事就给她一记眼刀;台下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质子,比如那个姓陈的,真是从她长大烦到变小啊。 每天上课都在鼓捣别的,太傅抽问也能回答,吊儿郎当——楚照自然而然变成众人嗤之以鼻却有点艷羡的对象。 第431页 特别是一次朝徽帝亲临,他觉得这座位不合理,亲自做了调整。 然后楚照便莫名其妙地调动到了卫云舟的右前方向。 楚照摩拳擦掌,心中暗爽,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往日她天天被那太傅刁难,问些刁钻问题,靠着系统作弊金手指她还是答得流畅。 所有人都对她投来艷羡目光,或嫉妒、或崇拜、或轻视…… 唯有那小大人,每次都只是冷淡地从她身边路过,不曾多看过楚照一眼。 但楚照只想吸引她目光罢了。 于是,这座位调换了。 座位调换之后似乎什么也没变,但皇帝下令的时候,太傅面色有些不虞。 皇帝疑惑:「您有什么想法吗?」 太傅摇摇头:「没有。」 陛下的命令,他哪里敢有什么想法?他横竖不过是忧心那纨绔楚二的座位在公主殿下旁边,扰了公主殿下清静怎么办? 不过太傅还在安抚自己:公主殿下夙成,对自己手足都不甚在意,遑论这些质子能妨碍她! 只不过让太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楚照的把戏似乎越来越多,她开始屡屡在课堂上面拿出些各式各样的机巧玩意。 他本来还是没搭理的。 直到他逐渐发现不对,发现一向认认真真的公主殿下,竟然时而走神去看那楚照在做什么! 一次也就罢了,第二次、第三次跟着上来的时候,太傅也就跟着坐不住了。这楚二如今是个油盐不进的,他说什么楚照也不会听。 但是太傅总不能对公主凶神恶煞,便私自拜见公主,言辞恳切地说了此事,最后道,「公主殿下,陛下如今有意培养您,您上课的时候,还是要像从前那样。」 「嗯,好,本宫知道了。」卫云舟微怔,沉默片刻后才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年纪在姐妹兄弟间列次第二,和那些国外来的质子相较,也算是大致相仿的年纪:雍大皇子,陈质子,还有那位赵公子云云。 多了的她记不得,她也没必要记得他们。 这些人刚来的时候,个个表面上装得光风霁月,对她说话时毕恭毕敬客客气气,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不需要人教,她也明白。无非是图她身份尊贵,攀上她这根高枝,以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她卫云舟才不是傻子,能让这些人得逞。于是乎,她在重华宫学习的时候,从来不曾搭理这些人。 只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她不喜欢那雍国来的大皇子,却对那二皇子有些兴趣。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同。 但是卫云舟也说不上来,又看那傢伙老是在课上做些无聊事情,她心中感觉愈发奇怪。 暂且不论皇子,其他质子每个人都想在她的面前好好地表现一番,哪个上课下课不都是卯足了劲的表现? 不过她看不起,照样没兴趣。唯有这楚照不一般,每天都是一副闲散懒惰做派,不知道是想要做什么? 终于等到太傅郑重其事地给卫云舟说了此事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课上莫名其妙注视过楚照次数过多了。 当然不是她卫云舟的问题,一定是楚照的过错! 卫云舟发誓自己只是好奇,好奇楚照手上在折什么东西。 像是摺纸之类的东西,但形状又像仙鹤,她从来没见过这等成品。 她好像每天新奇玩意儿不少,如今到了卫云舟的右前方,还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卫云舟聪明,自然马上想到缘由:定然是这楚照人小鬼大,看自己哥哥还有那些什么质子,每天对她讨好不管用,便自己寻了这种方法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很不幸,卫云舟还就是觉得楚照所折的东西有意思。 …… 她明明都有克制自己不往那边看过去!一定是太傅所讲过于简单无聊,要不然便是这楚照太过深沉。 总之和她没关系,她自恃自己相当自持:反正都是别人的过错。 况且,她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那些比她还大的质子,一个个都蠢笨如猪,教人看了乏味。 年龄大的尚且如此,这年龄小的便更让她没什么兴趣。只不过太傅屡屡提问几次,楚照都答上了,还让卫云舟颇觉意外。 看来也不是什么笨蛋。 她频频看向楚照还有一个原因。尽管身处深宫,但卫云舟偶尔还会听听别人言谈些宫外的事情。 这摺纸之物,在大梁也算是情人之间互赠的信物。 那么,这楚照上课摺纸是想要做什么…… 这种事情当然只有一种原因,卫云舟对此深信不疑,这楚照频频在课堂上面做些不羁的事情,都是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岂会不知?只不过比那些蠢货稍稍好一点罢了。 但是卫云舟还是对那些形似仙鹤的摺纸感兴趣——因为楚照的把戏又增多了。 上课的时候,楚照还兜来了一个篮子,原来她将那些摺纸都放进篮中。 放进篮中也就算了,卫云舟不经意间路过的时候,还看见楚照把那些摺纸摆了形状。 平心而论,倒是美观。 一日下课,楚沧见卫云舟竟然停在楚照身边,立即双眼放光走了过来,却是和楚照说话,对着那篮子里面的摺纸指指点点道:「你折这些东西做什么?」 第432页 「这不是快到七夕佳节了么,」楚照打了个哈欠,一脸懒散,「我自然是折了这些千纸鹤,去送给心上人。」 卫云舟听得心中忽而一跳,旋即唇畔扬起一抹极淡但瞭然的弧度。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料——她冷嗤一声,不再驻足停步,转身离开。 这重华宫只有她一个公主,只有她一个女人。这篮子里面的什么,叫作「千纸鹤」的东西,倘若不送给她,还能送给谁? 她原本以为这楚照和那些质子有所不同,没想到还是这样,不过是换了办法想要讨她欢心罢了。 以为楚照清高,结果仍旧是假象。 小小年纪,稍微聪慧一点,但不多。 卫云舟便回宫去,心中却莫名期待起七夕节来—— 那些质子平素热心,一旦真到什么节日,连敢跟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就不能看出她冷脸下的意思?算了,他们都太蠢了。卫云舟不计较。 第205章 心机质子(二) 举荷候在重华宫外面,她看见自家公主少见地面带微笑出来,不禁心中奇怪,便问了一嘴:「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须知,公主殿下虽然面上不显,但举荷依然能够从她往日所言中感觉得到,她其实不怎么喜欢来这里上课。 她嫌弃与她一同听讲的人,每每出来,公主殿下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举荷心知这都是迫于礼教,要是没了约束,殿下定然会蹙着眉出来。 于是,举荷才心生疑问。 听了举荷问话,卫云舟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上含笑:「是吗?」 何以见得? 她这才勉强压下唇角弧度,平静道:「没遇见什么,回去吧。」 「是。」举荷表面应是,心里面自然不这么想。 换做平日就算了,公主殿下无论郁闷还是生气,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都面上不显;但今日不一样,她怎生笑得这么开怀? 但卫云舟不说,举荷也不能问,便岔开话题道:「殿下,我们要去司掌局瞧瞧么?」 「去那边做什么?」卫云舟不解,脑海中闪过这个地名,「有什么人在那边?」 「没有没有,不过是今年又进了一些小宫女进来,以后她们在这宫中是要当女官的,」举荷忙不迭地补充,「说起来,还不仅仅有这批女孩呢。听闻镇北侯家的那个女儿也来了。」 卫云舟微微颔首,「哦。」 怎么一时之间宫中就多了这么多……女人? 卫云舟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怎么一个想法。 她不是不喜欢她们,相反,她乐见她们来,越多越好。只不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总会不可避免地将多余的人出现,和某个人的某些举动联繫起来。 不,不可能。 重华宫只有她一个女子。 那些事情断然是为她所做,这定是确凿无误的。 第二日上课。 卫云舟一向是最守规矩、来得最早那个,她今日瞧见楚照姗姗来迟,手中仍旧提着那个篮子,大摇大摆地摆在桌上。 太傅瞧了一眼楚照,皱眉不悦,问道:「楚二殿下,您这天天摺纸是打算做什么?」 「摺纸,当然是为了送人啊,」楚照头也不抬,继续手中动作,「如是先生您喜欢,学生我送您几只也行。」 还不等太傅说话,二人便听得左后方向传来一声咳嗽声音。 尊贵矜高的公主殿下,连咳嗽声音都是这么动人清灵。 听到咳嗽声音响起,楚照手中动作稍稍停滞,然后她的手微颤——她在憋笑。 很好,上钩了。 「送老夫?」太傅吹鬍子瞪眼,扯着怪异的腔调,「老夫竟然还有这种福气?」 他说的是反话。 可是没想到楚照竟然道:「现在改变主意了,不送了。」 太傅:? 适才他似乎听到公主殿下咳嗽,莫不是病了?如今倒春寒,若是这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凉着了,他这做老师的也有责任! 他即刻瞥了一眼卫云舟,关切道:「殿下适才咳嗽,可是凉着了?倘若凉,老夫叫人去烧碳……」 哪知话音未落,却被卫云舟打断了:「辛苦先生了,本宫适才没咳嗽。」 太傅:?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卫云舟一眼,面色如常,坐姿一如大家闺秀之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难不成是他刚才听错了? 好吧,也就算他刚刚听错了,但是楚照上课不认真,还希图忽悠他送东西是真! 想着想着,太傅便对着楚照施压:「前几日的功课,二殿下完成得虽然不错,但瑕疵是有,甚至可以说还不小。」 楚照手部动作终于停下,鬓边渐渐渗出汗来。 什么玩意儿,她可是照着系统的提示一个字一个字抄上去的。 都开挂作弊了,怎么还会被老师找上啊? 「那先生是什么意思?」楚照冲着太傅眨眨眼睛。 太傅满意点头,说:「没别的意思,二殿下日日在老夫课上摺纸,想来课下时间充裕,不若就把前日功课抄写一百遍!」 这回该楚照目瞪口呆了:「一百遍?」 当真是一百遍? 系统只能提供答案,可没给这代抄作业的功能! 第433页 一百遍手都不得抄断?! 太傅看出楚照眼中惊讶,似是更加愉快:「不错,而且殿下那手字嘛,还得再练练。倘若和前日所交上来的功课一样,老夫可不会承认。」 楚照满头黑线,这话她听明白了。 抄她前天写的作业一百遍,然后字还要写工整。 「什么时候交?」 「便就在这三日之内。」太傅一锤定音。 楚照死如死灰:「就在这三日之内?」 要抄一百遍,还要工工整整地抄,倘若她日夜不分地完成也就罢了—— 但是她偏偏想要偷奸耍滑,思考片刻,盯着桌上那一篮子的千纸鹤,楚照心中便有了主意。 嗯,刚刚是不是有个人咳嗽了? 「好。」楚照竟然应下。 太傅略略吃惊,这楚照向来不老实,偏生今日居然答应了他这无理要求? 不过答应了也是楚照答应,总之他必须见到她交上来的罚抄。 今日的课便这么上了。 对卫云舟来说还是太简单,她目光时不时地向着楚照座位上面瞟:她竟然还在折她的纸,丝毫不在乎那一百遍的罚抄。 那可是一百遍,倘不从课上开始写,她是想要回去找别人帮她写么? 能找谁帮她写?卫云舟忽而不满起来。 须知这质子过得生活也就那样,随从不过一个两个,哪怕就是帮她写了能怎么样? 再说了,那些随从从小就跟着这质子,还不一定会写。 越绕越乱,卫云舟还是注意到楚照又折了许多千纸鹤,放进了篮子里面。 摆出的形状,似乎还差两块便可补足。 她观察几天了,已经将那篮子里面摺纸所摆放分出区域——楚照每日都能折一堆出来,然后将那块区域补足。 说起来,卫云舟算了算日子,便是已经快到七夕节了。 这楚照也该完工了吧? 她会提前完工,卫云舟看得出来。 这一日她本来还是准备就照常打扮,但是忽然想起那已经填满的篮子,她随手拿起一根素簪的动作还是停了。 「去换根金簪来。」她吩咐下去。 侍女不明就里,还以为公主殿下总算开窍,喜欢起来这金银之物了! 殿下圣宠优渥,各式各样的珠宝金银那都是如同流水飞雪一般往长年宫中涌。 时间长了东西多了,殿下也不曾在意那些,她还时常把这些宝物赏赐给下人。 侍女欢欢喜喜地给卫云舟打扮过,出来的时候,却对上举荷复杂的视线。 「你难道不觉得,今日的殿下很奇怪吗?」举荷迟疑片刻,望了一眼那挺拔背影。 今日殿下秾丽动人。举荷又想起前些时候,她候在重华宫门口等殿下下学的时候。 「哪里奇怪了?」侍女不解,「公主殿下生得这样一番花容月貌,不打扮一番才是浪费呢!」 举荷皱了皱眉,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侍女耐心听了举荷有的没的绕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听懂,最后举荷只能作罢。 「我也不知如何说,总之,公主殿下这两日就是有些反常!」 可是她又不能进去陪同读书,并不知其中玄妙。但愿是好事情。 今日的公主殿下可是把重华宫的人看呆了。 世传唐皇后雪靥皎肤,靡颜腻理,但他们从不曾见到;但又传,这公主殿下长得和唐皇后有八九分神似…… 只不过公主殿下上学从不打扮得雍容,今日一见倒是反常。 那赵公子本正咳喘着,一边提笔写字。 那滚边金丝华裳从他眼底掠过,他怔愣片刻。再回首时,那墨已经晕染开好大一块,已不能再用。 她今日……是为了谁才这么打扮的? 卫云舟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位置上面,明知某个位置是空着的,她还是有意无意地往那个位置瞟。 终于,楚照姗姗来迟,她照例提着那一篮子。 趁着太傅还没来,有人主动向楚照搭话:「楚二殿下,您前几日就说了,这一篮子摺纸是要去送心上人,如今马上快到七夕,您那心上人在什么地方?」 学堂中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些人本来就没个正形,每天趁着老师不在,的确爱东拉西扯。 卫云舟往日便会自动过滤,但今日她还特别尖了耳朵听听。 不知为何,心跳如鼓,她想要知道那楚照如何回答? 楚照竟然拖着长长的音调,懒散道:「我的心上人便只能是我的心上人,还能说给各位听不成?」 这样的话,在深宫中卫云舟的确没怎么听过。她微怔,修洁细长的手指掠过衣袍,竟然有些期待楚照的下一句。 有人嚷嚷:「说出来,是怕我们抢走么?」 「你也抢得走?」楚照对着声音来源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坐回座位上面,「这一点,在下倒是不惧。」 手指摩挲过衣袍,卫云舟翕动嘴唇,她如今怎么还有点不敢侧头望去右前方向? 抢得走? 她无声嗤笑,这些人倒是会做梦。只不过这傢伙,手段好像的确高明一些。 今日太傅讲课照样催眠,临近散学,太傅还提醒了楚照一嘴:「楚二殿下,那罚抄,您打算什么时候交上来?」 「先生还是再宽限我两天罢!」楚照唉声嘆气,「这佳节将近,您总不能这么严肃!」 第434页 老太傅依然板着一张脸,肃声说话:「您如今才多少岁的年纪,便动起这种脑筋?」 楚照撇撇嘴,不搭理这迂腐老古板。 去你大爷的,我找我老婆还需要你批准? 终于等到散学,楚照故意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东西,还有些爱凑热闹质子上来,相当好奇又小声地问她:「您不会是喜欢那位吧?」 手指了指自己左后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位殿下居然也还没走?以往她总是来得早去得也早的。 楚照却故意嚷嚷开:「什么哪位呀?在哪里?我可不喜欢你们这些人啊。」 卫云舟拢了鬓髮,自动将那「人」补足成「男人」。 好吧,可是人这里这么多的话,楚照要如何给她,还要说些什么呢? 她应当如何回復呢? 「不是?」有人更加讶异,「那你喜欢谁?」 「去去去,别妨碍我啊,」楚照皱眉,语调愈发不悦,伸手推开围着她的几个人,「让我走了,别人正在等我呢。」 剩下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又看见旁边一身锦衣华服的公主殿下还没走,他们也不敢妄言,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才匆匆离去。 没人了,是真的没人了—— 心底升起某些幻想,便被这陡然间落针可闻的静谧戳破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自己华丽的金丝滚边,走路时步摇晃动出声响,让她脸上燥热异常。 心中也是,灼得难受。 举荷又等在门口,望着重华宫里面,瞧着公主殿下迟迟不出来,便去问了那旁边坐着数仙鹤的质子:「您走的时候,公主殿下可还在里面?」 楚照不吱声,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旁若无人地数着篮子中的千纸鹤,还将那形状摆成心形。就是不知道这古人会不会觉得这形状浪漫了。 无妨,她现在也就是摆出来看看,她可不会轻易地将这些东西送人。 她数得认真、入神,连身后有人翩然而至都不知道。 然后楚照这才想起有人问她问题,想了想,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楚照便幽幽开口了。 「公主殿下还在不在里面?」她像是在细细沉思,片刻后这才缓缓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走的时候,没注意她在不在里面。不过,我猜想她大概已经走了吧?」 举荷哪里敢吭声,张口结舌,却也不知道如何劝阻楚照。 她用眼角余光,隐隐约约瞥见公主殿下的脸色似是很不好。 「她向来走得很早,」楚照打了个哈欠,「公主殿下一定是走了,姑娘还是请回吧,别和我一起在这等候了。」 然后,她便听见身后清凌凌的声音:「本宫若是走了,立在你身后的人又是谁?」 哎呀——楚照唇角扬笑,但她得在转头过来的时候按下去。 第206章 心机质子(三) 楚照略显得「僵硬」地转过身来,她怔愣片刻,一脸大惑不解。 卫云舟气鼓鼓地看着她,面色都泛出点点不自然的荔色。 但是她的生气也只能在这里,决不能诉诸言语。 「公主殿下?」楚照诧异开口,茫然的表情变成了不好意思,「原来您在这里呀,我以为您早就走了。」 卫云舟的眸色霎时变幻,暗沉明灭交替出现。 她以为她早就走了。 亦即是说,她根本就没有在乎她! 也就是说,她手上的那一篮子、她折了那么多天的摺纸,不是为了她来的。 脸色愈发红了起来,卫云舟怏怏不乐都写在脸上:「本宫没走,你同举荷说我走了是什么意思?」 楚照哭笑不得,但面上只能保持尴尬地笑容,她牵动了下嘴角,缓缓道:「可是,在下实在不知殿下走没走啊。」 雷区蹦迪,莫过于此。 楚照眼睁睁地看着卫云舟纤长的鸦睫因着这句话频频颤抖。 但是她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说,因为她是卫云舟,她是大梁最高贵卓绝的公主。 但是楚照还是低估了她。 「不知道本宫?可是我们在一起上课,注意注意同窗也理所当然吧?」 楚照看她憋着一股气,自己差点就笑出声音了。 卫云舟今日还特意盛装打扮,但一切全都扑了空。 让楚照注意同窗,而不是注意她——已经是卫云舟所做的最大让步。 但是楚照依然听不懂,甚至还藉机道:「同窗?在下倒是注意了些,可是公主殿下不是坐在在下的后方么?」 卫云舟听得衣袖下面的手指都蜷缩了起来。 薄唇相咬,喉咙里面滚烫得像扔入了一块沸石。 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是公主,而她楚照不过是一个大雍来的质子。 每天上课老是被太傅批评,字也写得很烂——最近还被太傅罚了抄写。 她怎么能再说呢! 「再说了,」楚照拖着悠长的调子,「公主殿下,说到注意同窗,您可注意过后面的那些人?」 卫云舟真的生气了。 「像今日回答问题的那几个公子,殿下可知道他们是谁?」 她干嘛要记得他们? 她发怒:「我不认识。」 一时之间被楚照这句话激得自称都换了。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如今还坐在地上的楚照,眸中盪着日芒轻漾,楚照恍惚间从她眼中看出她日后长大的样子。 第435页 楚照不禁抖了一抖。不行,这还只是个小孩,她怎么能够怕的? 今日她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你起来,」卫云舟冷淡地瞥了楚照一眼,面上绯色这才渐渐地消了下去,「本宫为何要注意?」 楚照却故意挑她的字眼,一边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说道:「既然公主殿下没有注意到在下,理所当然,在下也不应当注意公主殿下。」 礼尚往来,相当合情合理。 青筋开始在细嫩的手上暴出,纤长的手指紧紧捏出拳状,捏得指骨泛白。 她什么时候没有注意到她了?! 明明就是她注意到她,而她没有注意她,她才生气的。 但是她不能说。 卫云舟好容易才平了气,但是她静不了心:「你天天在本宫面前摺纸,还屡屡受先生批评,吵到我了。」 楚照:……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忍住不笑?好在楚照经歷很多次,如今还是勉强能够控制住。 如今卫云舟和她身高相仿,衔接上那已怒却又强装淡定的眼神,楚照唯有错开眼神。 听了卫云舟的批评,楚照这才讷讷道:「好好好,是在下的错。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吵到殿下了——」 楚照十分委屈、一副知错的样子低下了头,看着地上那一篮摆成心形的千纸鹤。 卫云舟却听出她的意思,迟疑片刻后故作冷淡问:「为什么?」 这回轮到楚照无语了。 吵到你你也要烦,保证不吵你你还是要烦?姑奶奶总是喜欢缠上我—— 不过楚照默然,毕竟这书名就是这么写的,她只能受着。她应得的。 楚照一脸不解:「因为我这篮子里面的千纸鹤折完了呀,马上七夕节就要过了,我自然不做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她这费尽心机做的摺纸,都是为了给七夕节送人。 她有心上人——卫云舟前两天她听见了。 但是不是她,因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 卫云舟愤愤然,但是她不能表现,她必须冷静:「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大雍的皇子,到了大梁不想着好好治学养心,却惦念起这种事情了。」 是因为没惦念上您吧? 楚照仍旧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抱歉,公主殿下……难为您费心了。」 卫云舟:? 她为她费心?这句话反过来说,不就是说她关注她吗?! 卫云舟立刻矢口否认,道:「本宫可没有在你身上费心,只不过是提醒你两句。」 「原是这样,感谢公主殿下提点,」楚照依然垂着头,「但是这篮子里面的东西,我总得给人送去。」 送送送,还要送! 卫云舟最后还是没忍住,她还是问了:「你要送去给谁?」 她发誓她只是好奇,毕竟这重华宫中只有她一个公主。况且她也没有别的姐妹,堂姐妹也没有,太后那边倒是有个外孙。 但她没有进宫来呀。 等等……卫云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迎上楚照视线的霎那,楚照便跟着开口了:「司掌局不是进来了一批姑娘吗?」 卫云舟面色稍霁,毕竟她刚刚也想到了。 哦,原来心上人在这里面呀? 总算是知道了,但是卫云舟却觉得心中还是有一股气没出。 她只是说心上人在司掌局,但又不肯说具体是谁……万一是她随口编出来的吧? 她可没那么好忽悠。 「一批姑娘?」卫云舟挑眉,漫不经心问道,「可是她们才进来不久,难不成你和那位心上人有旧?」 楚照唯有憋笑,有旧那肯定是有旧的。 「没有啊,不认识。」 卫云舟拧眉,愈发不悦:「你不认识,你还去送东西?不认识的人,就是你的心上人了?」 楚照讷讷,「那我去把这篮子里面的摺纸送给她们,她们不就认识我了吗?」 她看见卫云舟的白皙的脸上染上荼靡绯色,胸口也不住地起伏。显然是被她气的。 竟然还要广撒网!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还是我第一天认识你?」 举荷都被吓了一跳,她怔然望着自家生气的公主,她根本不知道殿下的这股怒气从何而来。 什么叫做第一天认识她和她的…… 楚照「终于」感觉不对,小声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担心公主殿下不愿同我说话。」 「我怎么不愿意同你说话了?」 「您平时也不同别人说话呀,除却太傅,您谁都不搭理嘛。」楚照自然是委屈上了。 但你不一样。 卫云舟看楚照吃瘪认怂之后,心情这才慢慢好起来:「那你……既然都要送别人,本宫作为你的同窗,你为什么不赠我?」 楚照摩挲过衣摆,道:「这……公主殿下,这些东西总要讲究礼尚往来的嘛。」 卫云舟愈发生气:「司掌局的人给你什么东西了?」 楚照避而不答:「可是公主殿下也没有给在下什么东西呀。」 这句话当真是把卫云舟给噎住了,她缓缓道:「那我……要怎么样,你才肯给我?」 她艰难地从牙缝里面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楚照道:「倘若公主殿下想要,在下马上去重新做了来。」 卫云舟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看来这大雍皇子还是有一点眼力见的——知道给她堂堂公主殿下再专门做,而不是随随便便从那些要送给别人的摺纸里面取一只出来。 第436页 楚照看到卫云舟终于笑了,她故作轻松道:「嗯,好。」 但楚照还是面上有些为难:「可是……」 卫云舟冷静了下来,心智又恢復到平时水平,她睨楚照一眼,说:「你放心,本公主自然不会亏待你……」 她只不过是想要那个新奇的玩意儿罢了。 「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来长年宫找我便是,」卫云舟淡声,像一如既往的自持,「我会吩咐下去,让见了你开门就是。」 脸不红但心跳地说完,卫云舟还注意了楚照一下:她怎么现在还皱着眉头? 卫云舟心中愈发疑惑。 这楚照是不是个木头?!要知道那可是长年宫! 从来没有外人能够自由出入!楚照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恩赐?而且长年宫中堆金叠玉、珠宝累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难不成她非要把话说明,她楚照想要什么她就能给什么吗? 她才不说呢,什么都说出来,岂不是显得她像个傻子?果然年龄大一些就是不一样,她必须更成熟。 卫云舟看了看楚照的表情,她心中笃定无疑,这楚照就是个傻子木头。 这么个木头,居然还心灵手巧,居然折了那么一篮千纸鹤…… 哼。 楚照看着卫云舟的眼睛,一脸诚恳道:「那在下就谢过公主殿下的好意了,只不过这些……应该怎么办呢?」 卫云舟已经有些不耐烦,况且她心中还有一点隐约不满,她思考片刻,便:「举荷,你去替她将这些东西送了。」 举荷懵懵懂懂地应声,便从楚照手上接过那篮子,问卫云舟:「那么,公主殿下,送过去了,有需要传达的吗?」 楚照张了张口,哪里知道,卫云舟忽而抢白:「便说是重华宫送的。」 重华宫送的,和楚照没关系。 举荷点头后就走了,将她家殿下和楚照单独留一块了。 卫云舟这才觉得尴尬,耳垂不经意间染上樱红。 她问:「所以,你什么时候给我做?」 楚照满口答应:「现在就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卫云舟甚觉这种感觉不妙,心里都像是被楚照吊着一般,任她拿捏了。 她又要说什么? 桃花眼微潋,楚照尴尬却又不失恳切的一笑:「太傅还吩咐了我罚抄,我一个字未动。」 卫云舟:…… 第207章 心机质子(四) 楚照一脸真诚地看着卫云舟,眼睛里面尽露为难和纠结之色。 卫云舟沉默顷刻,她耷拉了下眼皮,尽量平静开口:「那你跟我去长年宫。」 她不是妥协,只是和这个质子做个交易而已。 楚照憋着笑,一路跟在卫云舟的身后。 长年宫的宫人俱是惊讶地瞧着自家公主竟然带了个质子回来。 她们年纪大多和公主相仿,或者是更大更小,如今正是少女春心萌动的年纪。光是瞧一眼那质子,她们心中的讶异也就放下了。 说来也是,公主殿下如今还不知婚配给谁——以往她们都是听了宫中的小道消息,说陛下有意将殿下许给这些质子中的一位,或是哪位新科状元郎—— 但新科状元郎的身份终究敌不过别国皇子,况且还要看看公主殿下自己心中想法。 她们还在窃窃私语:「莫不是公主殿下属意这位质子?」 「也许吧,以前哪里有见过公主殿下带别人回宫里面的!」 殿下早早地就开了宫独住,宫规森严,对何人能进能出是严加看管。连太监进来,都要狠狠搜查一番。 那些窃窃私语,卫云舟走在前面听不见,楚照走到后面倒是听见了不少,如今她也只能憋着笑,依旧是乖乖缀在那一本正经走路的小大人身后。 好吧,她打算怎么帮助她写作业? 二人去了水月殿中。 水月殿如今陈设摆布竟然还是同楚照记忆中相似,窗牖洞开,窗边凤尾森森,绿意盎然,沿着窗边斜横了一把古琴;还有那雕金的檀木书架,楚照此前就是去那边取棋篓,才被迫变成饿死鬼的! 罪魁祸首还是好事的春风,好死不死非要那个时候吹起来。 卫云舟一本正经地坐在桌案旁边,示意楚照坐下,问她:「你一字未动,那打算如何交差?」 楚照这才忸怩坐下,语气沉重:「还不知道交差,我打算今夜无眠,再加上明天一天,非得把它写完不可——后天我就交给先生去。」 卫云舟蹙眉。 明日便是七夕节了,这个有本事的木头的打算竟然是在七夕节写一天罚抄? 当然,她在乎的不是这个。 「那你答应本宫的事情,又什么时候做呢?」卫云舟轻描淡写开口,一边将桌上的鎏金笔筒翻来覆去,从里面选了几根狼毫打算瞧瞧。 有空给不认识的人送千纸鹤,都不知道给她这个同窗送送? 答应是说送了,可是今天明天却都要去写罚抄!待她写完,这日子不就过去了么? 左思右想,卫云舟好像愈发生气,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通报:「公主殿下,您吩咐的东西奴婢带来了。」 「嗯,好。」 得了公主批准,五个侍女这才鱼贯而入,将手中东西一併拿了进来。 楚照看得瞠目结舌:一叠叠纸堆聚起来,砚台和墨水也不落下。 第437页 然后这一堆玩意儿便放在了一张檀木桌上,堆了满桌。 楚照:…… 余光中她瞥见卫云舟的脸上似乎有隐淡的笑意。 「喏,」卫云舟瞧了那些东西一眼,轻描淡写开口,「看在你有心为本公主效劳的份上,这笔墨纸砚的事情,长年宫就代为出了吧。」 楚照:? 哪有这样的?我罚抄作业,你帮我代劳的方式不是帮我抄,是帮我出纸笔? 但是楚照知道此事记不得,她还是满面春风地应下了:「好,那在下就谢过公主大恩。」 她要抄的东西不过是一些经略,长年宫中亦有藏书,随随便便就给楚照取来了。 然后,书翻开,纸摊开,笔蘸墨,楚照不得不动工了。 她才不会写呢,那可是一百遍! 正思虑如何让卫云舟给自己代劳的时候,楚照看见她缓缓起身,信步走到窗台边上,轻轻地揉弦,一阵和缓的琴音随之而来。 清音泠泠。 夕暮时分细碎的光影,一匝一匝地笼在她的身上,同乐声一般,清净而又美好。 可以,楚照低下头去,看着那微微泛黄的纸页,心道这小傢伙还算是有良心,知道给她奏鸣。 但是伴奏总没有直接帮她写来得爽快。 想到这里,楚照便磨磨蹭蹭地用砚台磨了墨,然后再在笔筒里面精挑细选了好一阵子,从里面取出一根看得过眼纤毫分明的笔。 一阵忙碌,绯红的日影都已经歪歪斜斜地坠在远山之后,楚照这才开始动笔。 然后,奇形怪状、软而无骨一般的字,从她的笔下爬了出来。 没办法,水平就这么高。 她磨蹭了许久,也不过堪堪写了一遍,这会儿太阳已经完全没入葱翠青山之后,烧得天边云霞一片赤红。 马上该到晚上了。 舒缓的琴音如今停了下来,看了眼外面渐次亮起的宫灯,她心中隐约起了些念头。 她也得点灯去,她手熟弹琴倒是无妨,只是这殿中还多了一个人。 谁叫这人往日不好好抄写,白天非要做那劳什子千纸鹤的? 她一边忿忿,一边却仍旧点了那烛台,然后拿到楚照面前。 烛台刚刚放下,那歪歪扭扭、四仰八叉的字还有极其稀少的篇幅,一下子便撞入为卫云舟的眼中。 这下轮到她不可置信,烛光晃过那些早就泅干的笔墨,她问道:「你写了这么久,才写这么点,而且还……」 而且还这么丑。 但是卫云舟如今颇在乎楚照的面子,她只是哽了哽,没完全说出来。 楚照故意装作听不懂,扬头:「没办法,先生说了,要让我好好写,我便写这么慢了。」 写这么久,从太阳在的时候写到太阳落山,如今太阳已经完全不在! 却依然又少又见不得人。 卫云舟气结:「可是你写了这么久。」 「没办法,这上面的字也就这样,」楚照一边说,还翻开那书来,从右往左、从上至下地指给卫云舟看,「我就是照着写。」 卫云舟鼓了鼓腮帮子,一脸无可奈何,示意楚照挪开位置:「你让开一点,笔给我。」 懒死了。 楚照一本正经地将手中的笔,恭恭敬敬递给了卫云舟。 拿笔敲她的头的事情,这辈子总算轮到她还了! 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做示范,楚照好容易才压下嘴角弧度。 嗯,金钩铁画划,照样遒丽,只不过和之后当然有些差距。但再怎么有差距,都没有楚照和她的差距大。 正出神着,卫云舟竟然又拿笔敲了她的头:「在想什么?」 楚照:? 又打她? 痛倒是不痛,只是这人怎么从小到大就爱拿笔敲人的头?楚照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没,就是觉得殿下的字,很好看。」 小时候还是不经夸。 「那是自然,」卫云舟竟然迟钝片刻,然后又觉不好意思,「反正比你的好看,快点写啦。」 她放下笔的同时,音调还不由自主地拉长,像只撒软的猫儿却不自知。 说完,卫云舟便起身欲走,不过楚照还在暗自啧啧。 上辈子她还要手把手教她呢,怎么这辈子这么不好意思,竟然只是写了一张权作示范,这就完了? 不行,这当然不够。 楚照想了想,继续磨洋工,十分「吃力」地对着那遒丽的范本,继续歪歪扭扭地爬出一些惨不忍睹的字来。 长夜深深,窗外的凤尾竹声也森森。 卫云舟终于坐不住了,她已经给烛台换过几次灯芯了。 第六次换灯芯的时候,她抑制不住地瞧了一眼楚照到底写成什么样子了—— 一如既往的惨不忍睹,而且哪怕是惨不忍睹的成品,都少得可怜。 她终于受不了,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抢夺笔的冲动,她坐在楚照身旁,闷声:「你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 「还没写完,没写完就不能睡。」楚照终于抬起惺忪的眼睛,瞧着卫云舟。 她看见她脸色上面又浮动起不自然的绯色,看来心中已经经歷过一次很大的斗争。 卫云舟没看楚照,只是低着头看向她自己的衣摆,「今夜你还想不想回去?」 楚照暗笑,看来这位殿下喜欢金屋藏娇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 第438页 「这几天晚上寒凉。」她缓慢又极其别扭地说着。 楚照知道她的意思:今天晚上冷,她没写完,没写完的话明天还要来,这就是在折腾人。 楚照接过她的话:「就算是再冷,在下也要把这些写完,因为还要等着给公主殿下摺纸呢。」 卫云舟好像是被这句话说动了,「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你,你今夜就留宿吧。」 「当真?」楚照挑眉,「可是别人知道会觉得不好吧?」 谁知卫云舟当即打断:「谁敢说不好?让你留宿你就留宿。」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歧义太多,便又补充道:「但你也别起什么心思,我只不过是让你这里抄写,你是来给本公主摺纸的。」 楚照一脸颓丧:「原来是这样,但是我手头这么多,恐怕是明天今夜都写不完了。」 话音刚落,二人视线交会——楚照看见卫云舟眸光中错落出细碎的灯影,最终化为坚实的东西。 「我帮你,」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去旁边摺纸去。」 「不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公主殿下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帮我写?」楚照连连拒绝,「而且,倘若看了,一定会生气……」 卫云舟彻底不耐烦:「你还知道本公主是万金之躯?有本事送不认识的人,没本事来同我说话?」 好好好,又是那股子霸道蛮横的劲。 「还有,你自己瞧瞧,」卫云舟皱眉,伸手指了指她面前的那几张纸,「这东西交上去,太傅会放过你?」 「不会。」楚照老老实实地答话。 卫云舟哼哼两声:「那就对了。」 楚照本来还想说什么,比如找其她人来帮忙,但被一口回绝。 其实楚照知道卫云舟不会答应——她怎么好意思让别人知道,这堂堂的公主殿下,为了几只莫名其妙的摺纸,便在这里帮这个质子抄作业? 楚照安安心心地退到一边去,漫不经心地摺纸,时不时抬眼瞧一眼专注认真写字的卫云舟。 她胆子的确大,上辈子让别人端茶送水餵饭,这辈子还让她帮她抄作业。 月华影转,这次烛火歇灭的时候,是楚照起身去帮卫云舟换的。 间隙时,二人眸光交错,楚照便微笑:「有劳殿下。」 卫云舟撅撅嘴,没搭理她。 但是她实在是写了太久,又不似那个滑头,写一两张就小憩一回,等楚照再反应过来,去换灯芯的时候,她看见卫云舟如今已经趴在几案上面睡着了。 楚照本意是想将她抱到榻上去,只不过俯身低下头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具身躯如今还没有长大,身高都只是和卫云舟齐平,哪里抱得动她? 想让她去床榻上面歇着,除了叫醒她别无办法。 但瞧着那频频孱颤的纤长鸦睫,白里透红的雪靥,还有那笔尖泅墨的狼毫,楚照便恶向胆边生了。 她轻手将那狼毫从卫云舟的手中拿过,然后重新沾了墨,小心翼翼地探出笔,往卫云舟的脸上靠。 没关系,被抓到的话,她也是小孩子! 姐姐让让妹妹怎么了? 哪里成想,快要接近的一霎,楚照心中念想便成了真。 睫毛颤抖得更快,卫云舟只觉有什么东西临近自己,她睁眼便看见楚照拿着笔戳向她的脸。 楚照赶紧收回笔,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卫云舟嗤笑一声,眸中晕染开瞭然的色调:「我就知道,你完全是故意的。」 「我什么故意的?」楚照脸不红心不跳。 卫云舟抢过她手中的笔,「你喜欢我。」 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您在感情这种事情上,还是不要逻辑推理得好! 楚照怔然:「啊?」紧接着,她便想要解释。 然而卫云舟已经不听她的解释。 楚照故意在课堂上,在她的面前,大张旗鼓大摇大摆地做那些新奇玩意儿,一定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然后故意不完成太傅布置的罚抄,就是为了来长年宫。 如今她睏倦不堪睡着了,这楚照竟然还想要在她脸上画画! 「怎么样?」卫云舟得意洋洋地扬眉,「本公主没说错吧?」 哼,看在这傢伙这么费心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 楚照嘆了一口气:「不,但有个关键问题……」 「啊?」卫云舟不明白,「还有什么问题?」 楚照幽幽地嘆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适才的推理都很正确,只不过有一点,殿下漏算了。」 卫云舟掀了掀眼皮,像是不信:「我漏算了什么?」 哪里有错了?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嘛! 楚照忽而忸怩起来,她紧张地摩挲过自己的衣摆,小声道:「其实,在下犯了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什么罪?哪里来的君上?」 她怀疑楚照在逗她。 哪里知道,楚照抬眸,对上她的目光,一字一顿,相当恳切道:「在下不是男子,只不过因着某些缘故……」 她解释了一大堆。 然后,她便看见卫云舟错愕地瞧着她,眸中光晕是变了又变,闪了又闪。 似乎在消化一个很不可置信的消息。 楚照颇为好奇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第439页 紧接着,卫云舟便果断站起,楚照心惊,以为她要拂袖欲走,或是骂她为了逃避,连这种话都编出来了! 她的确走了,只不过是在原地频繁走动。到了最后,卫云舟终于消化了这种惊天的消息。 她重新坐回到楚照身边:「是,是又如何……本公主又没说怪罪你,反正,这些罚抄也不一定写完了,但是太傅见了是我的字迹,想必不会刁难你。」 原来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打算再直一下结果还是弯了。 「那……」楚照试探开口。 卫云舟错开她的眼睛,「反正你得在明天给本公主把千纸鹤送来!不能是送给别人的,要是新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楚照连忙应下。 说完,她唇畔扬笑,看见卫云舟如今面颊依然绯红,像是别扭了好半天,才憋出最后一句话:「既然你告诉本公主这么大的秘密,我肯定要替你保守——所以,今后你要听我的话,否则……料你女儿身也不敢去娶别人。」 嗯。 「我知道了。」 楚照答得恳切。 第208章 妄动春心(一) 大雍战败,雍帝精挑细选,从十余个皇子中挑出了两位,一位名沧,一位名照,沧海日照,便送去大梁。 楚照永远都会记得被大梁皇帝接见的那一天。 不是因为她慑于这传说中的朝徽帝威严,而是因为她第一次见到了卫云舟。 还在京城驿站稍作歇息的时候,楚照便听得了几分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传闻:传言美得如云如霞,秾颜皎肤,是当年大梁第一美人唐皇后的独女。 听说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在才德上甚至超过母亲: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大家闺秀所通的,她自然通;至于那皇子应当学习研读的,她照样学习——曾在一场宫宴中作诗力压众人,夺得魁首…… 如此传闻,数不胜数。 但楚照心中仍旧是对那位公主殿下没个具体的想法。 她像是被一桩桩流言蜚语传出来的人似的——哪里有人那么完美? 再说了,别人动心也只不过是别人动心。同楚照一起住在驿站中的,除却她的哥哥,还有别国来的质子。 一提到这公主殿下,他们的眼中便泛起了光彩:「倘若能够做那公主殿下的驸马,我们接下来这后半辈子都无忧了!」 无论见识深浅者,心中都认定一条道路:攀上这位大梁最高贵卓绝的公主殿下,就是他们这种寄人篱下的质子一步登天的不二法门。 每当他们谈及那位殿下,便顾盼神飞,好像那位公主殿下当真能看上他们一样。 有人还问起楚照:「楚二公子,你怎么不说话?」 楚照笑了笑,仍旧不说话,她藉口推脱喉中有疾。 旁人也就不再追问,反正这楚二殿下也闷得很。再说了,要是少一个竞争对手,他们的机会不就更大了吗? 见到这种景况,楚照都在心中暗嗤一声。倘若那位公主殿下真如传言所说,便更是不可能看上这些个质子,他们背后的国家,势力比之大梁,逊色非常。 况且楚照心中更是深深地埋着一个秘密。 因着乔装打扮之故,她甚至连像那些人肖想公主殿下的权力都没有。 假凤虚凰,第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楚照抱着这样的念头,同兄长及其他质子一起进了宫——朝徽帝心情好,说是要接见他们所有人,顺便引见他们给大梁皇室看看。 让这些别国来的质子知道,大梁物阜民丰,连带着每个皇家孩子都是一样的,是膏梁锦绣中长出来的人儿。 那所谓的太子殿下走出来,还有几个幼儿,楚照见了,心中暗笑也不过如此——畏首畏尾,饶是穿金戴银又如何! 其他质子倒是被唬住,个个讷讷地同那太子打招唿。 楚照答得不卑不亢,心念中却有个想法隐隐萌芽:那位传说中的公主殿下,会出现在这里吗? 终于世家贵女姗姗来迟,原来那公主殿下本该是同太子等人一起来的,只不过耽搁了。 等那殿下踏入门槛时,满室金玉像是剎那间失去所有色彩。 这是楚照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她一生中都忘记不了的景象:卫云舟步履款款,体态轻盈,大气雍容的同时亦不失少女之态。 看到她的第一眼时,楚照心中便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闪过:她不会爱上这里其中的任何一个质子。 楚照和她对上过一眼,她的眸中虽然漾着温柔,但细看便是极尽疏离和深藏的高傲。 说她清冷矜贵是谦虚的说法。她是个高傲的女人。 朝徽帝笑得眉眼弯弯,等到所有人入座,这才道:「各位公子远道而来,朕还有朕的孩子们,代表的便是大梁,要好好地接见各位。」 名为接见,实则炫耀。炫耀大梁国力,炫耀那一堆锦绣的人儿。 楚照却心跳如鼓,她只敢偷偷地瞧卫云舟,瞧那高贵的女人矜持挟箸的样子。 不知为何,楚照心中便澄澈如明镜,她看得出来,卫云舟不喜欢赴宴,可她偏偏又伪装得极好。 朝徽帝甚至还专门让自己的孩子同这些质子打过照面。 说是几个孩子,其实除却公主与太子,其他几个都乳臭未干,哪里有什么皇家气度呢? 但皇家气度本来也不用这些黄口小儿还有那所谓的太子给。 第440页 楚照瞧着卫云舟慢条斯理的样子——她的模样便是整个大梁的模样。 这才是真正从膏梁锦绣中走出来的人,世俗金玉都只能说是累了她的身。 楚照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那些京城流言蜚语还是说得太轻巧,倘若那些人当真见过卫云舟,便不会用那么俗气的句子来形容她。 楚照是春天来到大梁的,她是在春天见到卫云舟的。 宫宴虽不尽兴,但有一件事让楚照一直心中期待:朝徽帝说了,等到晚宴结束,要让太子和公主一起,给这些质子说些话。 楚照便一直魂不守舍,终于蹉跎完了时间。 她终于听见她温柔但疏离的话音,独独只对她一个人说的话:「看了名帖,阁下原是唤作楚照的,现在春天天气很好。」 楚照耳垂泛着点点樱红,她张了张口,同前面好多人一样,没能在卫云舟面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啊,是春天。 卫云舟说话的时候,身后像是带着一整座春天的空谷。 楚照回去了,隔日她便听说有人在睡梦中大喊大叫,似乎是对那公主殿下有什么绮念。 再过不久,便有人患上了相思病,还用了朝徽帝赏赐的机会,去求了一串佛珠,上面刻着繁复云纹的佛珠。 这些楚照都知道,她心中也惴惴。 那些人都是男人,似乎对这位如天上皎月一般的公主殿下动起歪念头,再正常不过了。 那么她楚照,同样生出这样的念头,又是什么原因呢? 月华如水一般覆在庭院之中,楚照微微仰头,看了眼那天边圆月,盈润无瑕。 只此一面,春心妄动。 她嘆息,却也只能将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里。在敌国京城,女扮男装已经是重罪,她怎么还敢肖想那位公主殿下? 但她依旧不甘心。 大梁皇帝为了表现自己的仁厚,特地给这些质子请了老师教学,楚照在里面却格外用功——她当然记得,踏上车辕的一瞬,皇帝所说还言犹在耳:「你在那边,只需要好好地陪着你哥哥便是。」 无人对她寄予过什么期望。 可是这京中公子如云,甚至年年都有如玉新科状元郎——那么,她更算不上什么。 许是长久的努力见效,但楚照更倾向于是她的虔敬,虔敬到神佛都为之感动——皇帝竟然让她们有了一起上学的机会。 她不敢去学那位赵公子所做,去最大的姻缘寺求一串佛珠,上面镌刻些意味不明的纹路。 明明云纹是很常见的东西。 明面上,她什么也不敢做,唯有在私底下悄悄地将那人的名氏摩挲过千百遍。 春心妄动,私赐平生。 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质子们,便能同皇家子弟一起,去重华宫学习。楚照起初并不在意。 皇家子弟,若只有皇子的话,她去不去都无妨。不过她很快就知道,原来卫云舟也要去。 明明往日她的学习便足够刻苦,自从往重华宫去后,她便更加刻苦—— 那太傅不夸别人,唯有夸她:「楚二公子以后必成大器,您以后回大雍去,以这般才学,不知得是怎样的贵女才能与您相配!」 楚照含笑,只道太傅谬赞了。 她的心中倒是愈发冷淡,哪怕是这种程度,依然得不到她的垂青。 和多年前见面的那股子劲一样,她还是那般清贵、矜高,高傲和威严愈发显露,代价是初见时那种少女娇俏消失。 那种感觉曾让楚照心悸。 她曾经瞧见过卫云舟在御花园看池中红鲤,笑得满面春风,身后是巍峨肃穆的宫殿。 她与这老气横秋的深宫大院毫不相称。 楚照知道她及笄,知道她年岁愈长——她们唯一的交集便是见面时的礼节。 质子见了当朝公主,是「不得不」拜见行礼的。可是对于楚照来说,这事反倒不是这样——是公主殿下受了质子的拜见,「不得不」与她交流,让她起来。 「楚照参见公主殿下。」她低眉顺眼,身形却挺直。 卫云舟眸波微闪,心中泛起一阵别样的念头。 说起来,她好像经常能碰到楚照向她行礼,但也仅仅是行礼而已。 那些个质子,有的胆子大的,有主动向她示好的,只不过卫云舟自然是当作没看见也没听见。 倘若这楚照真有别意,也不会只是仅仅是浅尝辄止在行礼这一事上了。 终于,再有一次「偶遇」后,卫云舟笑了笑,多说了一句话:「本宫倒是没想到,楚二公子如今也同本宫一样懒惰。」 楚照喉头微动,她颤抖着抬眼,手掌中又浸出了一层薄汗。 她其实不想来此地——只不过碍于皇帝命令,必须来陪同陪同罢了。于是乎,卫云舟便成了这重华宫中来得最晚、走得最早的学徒。 一向勤勉认真努力的楚照,竟然也偶有迟到的时候,太傅有时候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是了,也不过是偶尔罢了。 面对太傅的嚯笑,楚照也只能打着哈哈笑过了:「这几日来,在下睡得太迟了,故而早上误了时辰,还请太傅多多包涵。」 误时辰,不过是想要误出一个好时辰罢了。 太傅不明就里,只是捋着自己的鬍鬚:「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第441页 但这些「偶遇」,终于在卫云舟那一次无心之言后,告一段落。她那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楚照不明白,等到她偶有一次拜访楚沧,才听得他胡侃:「哎呀,不过是同公主殿下说笑而已,这有什么?」 她那时候才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位公主殿下,似乎已经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而且,在这些质子的口中,她似乎没有她想像中的那样高贵卓绝、清冷矜持。 似乎也会笑会闹。除却这些质子之外,还有些宫女,也会大肆炫耀说,自己又从长年宫得了什么什么珍宝珠玉。 「羡慕吧?」一宫女乐呵呵地捧着一紫檀木小盒,「这里面的东西可价值不菲,这是公主殿下赏赐给我的!」 「去去去,你不过是得了个赏赐就这么高兴!」另一个宫女不满地噘嘴,「赶明儿,我也想去长年宫!万一公主殿下也赏赐我些什么东西呢……」 原来只要求她,就可以得到赏赐么? 但楚照的心愈发冷寂。她心知,她想要的,她不能给,恐怕也不会给。 第209章 妄动春心(二) 楚照同楚沧既然是「兄弟」,私底下仍旧有不少往来。 她知道,她这位兄长,手上攥了不少大梁的产业,一时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想法设法都想要见到他的人如过江之鲫。 楚照起初不明白,大家都是质子,且她还和他一样,都是来自大雍的质子,怎么偏偏就他受了优待? 甚至连皇帝也看重他几分。当然了,有人爱也便有人恨,那位大梁太子,便愈发地对他怀恨在心。 楚照还接了好几次楚沧的委託,要她帮他解决点事情,因为他忙碌,他抽不开身。 这一来二去的,楚沧手底下的人,也渐渐地对楚照眼熟;不仅仅眼熟,有的还因着多多见面之故,还对楚照更为亲密。 楚照每日只是做好质子应当做的事情,倘若楚沧有事委託,她也便做了,但是她从不思考楚沧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而他又要忙什么事情。 就像楚照不会费心思去猜测,她会不会在意过她一样。 一次楚照前往柏堂照例拜见兄长时,便见他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楚照心下疑惑,便问:「兄长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楚沧很是神秘地冲着楚照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陛下如今召见你哥哥我!」 「他召见你做什么?」楚照愈发不解。 按说,质子同皇帝之间,不应该有什么直接联繫才对啊。 楚沧笑了笑,推了一把楚照:「我说九弟啊,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楚照皱眉,眸光微微闪动,「嗯?」 「上次让你帮我看着的那些事情,你继续去看着就行了,」楚沧又大笑两声,眉眼间尽是恣肆的快意,「要是你哥哥发达了,成功了,以后不要说回到大雍当皇帝,便是这大梁也便是我唾手可得的!」 楚照怔然,这时候她才明白,怪不得楚沧要将那些东西交给她。 的确,那位长公主,如今得了靖宁的封号,还迟迟未曾婚嫁呢。按说年纪,她早该到了婚嫁的年纪。 眼见得楚沧要走,楚照便问话:「说起来,兄长还当真有把握?」 「我自然是有把握了,」楚沧脸上笑意不减,「这公主殿下只是身份高贵,她又不是什么冰块木头,设计设计,她便能同你说上话了。你去听听,其他宫中的人,都有人夸过她吧?」 「谁没受点长公主的恩惠呢?」这是楚沧甩下的最后一句话。 楚照盯着那浅蓝色直裰远去的背影,眸色愈发深凉岑寂。 是,谁没受点长公主的恩惠呢? 她没有。 一年中的佳节许多,特别是在这深宫内院中。自从唐皇后去世之后,这后位便已然是空置出来了。 皇帝不沉湎酒色,妃嫔不多,一来二去的,这后宫的事务,竟然也能让长公主代为打理——同时掌管前朝内院,这种殊遇可谓罕见。 今年的春季赏花宴,也由公主殿下一併承办。 后宫的宴会,自然是要先邀请后宫中人了。 只不过,卫云舟却在那名单上面犯了难,她注意到这宫中还住着两个质子。 因为某些原因,她自然要邀请那雍国来的大公子。可是这第二个人…… 笔在「照」字上面微微停顿片刻,恰在此时举荷走了进来,问道:「公主殿下,这赏花宴的名单,您做好了吗?司掌局那边需要了。」 卫云舟按下心中莫名的仓促,「弄好了。」 举荷走上前来,接过那单子,上面便都是些宫妃的名字,不足为奇。不过举荷还是看了一眼那奇怪的地方。 她发现楚沧有受到邀请,楚照却不曾受到邀请。 「公主殿下就不怕这楚二公子知道您偏心呀?」举荷笑嘻嘻道。 她发誓自己也只是随口一句玩笑,想来公主殿下定然不会当真——但公主殿下竟然沉默了。 须臾,卫云舟抬了抬手,「把那单子拿回来。」 举荷这才将单子送回,卫云舟伸手蘸墨,状似随意地将那楚照的名字勾上,轻描淡写道:「你说得对,倘若被那人知道了,还说本宫偏心。」 「正是呢,这质子中受邀的仅仅只有一个人,那才不好!」举荷笑嘻嘻地说着话,这才将那单子拿了,送往司掌局去。 第442页 卫云舟静默着,却觉思绪杂乱。 是了,她为什么想要不要楚照来呢?那个质子,除了见面时的客气话之外,再不和她多过说什么东西。 赏花宴如期而至,春花灼灼烂漫,绮绣攒枝,一朵连着一朵,霎是可人。 说是赏花,也是赏人。受邀的无论女人还是男人,都颇费了一番心思打扮。 须知,春闱刚过,这世家贵女中还有人想要择婿的。 楚沧为赴宴,又将诸多事宜交给了楚照处理,并大言不惭道:「这些暂且交给你打理,待你哥哥我成功,这大梁都得分我们一半。」 她微笑着应下,只不过仍旧在赏花宴那日,穿戴齐整,玉冠束髮,绣裳珠履,比春闱放榜后的探花郎还要俊朗上几分。 楚沧在宴会间隙看见了楚照,颇为讶然:「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嘛,长到一定岁数,身量也就固定下来了。楚沧站在楚照身前,平视着她的眼睛,又见她一身华裳,竟不自觉地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念头。 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在楚照面前觉得自惭形秽? 楚照淡淡答道:「公主殿下送了请帖来,我也就来了。」 闻言楚沧便皱眉道:「她送了请帖来,那你就来了?我交给你的那些事情呢?」 说到最后的时候,楚沧还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次事情可重要……」 「兄长放心,我是做完了才来的。」楚照毫不留情地打断道。 楚沧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好,我就是担心你这傢伙,没做完我给你安排的事情,便过来贪图春景了——」 贪图春景?贪图的谁的春景?楚照眉心微拧,眸中霎那有一道暗芒闪过。 哪知道楚沧竟然还在说话:「咱们兄弟两人难得在这种宴会上面聚聚。这样吧,等会儿你便往园圃里面走。」 「去园圃里面做什么?」楚照不解。 楚沧又神秘兮兮道:「等会儿那些贵女都要去园圃里面赏桃花的,正好嘛,你也可以见见你将来嫂子……」 听到这里,楚照便睨了他一眼,看见他眉宇间遍布的贪婪之色。 将来嫂子?她心烦意乱,楚沧后来说些什么「你今日这副样子,定然有许多贵女看上你」也一併当作耳旁风丢走了。 除了她,楚照谁也不在乎。 宴会之时,外国质子自然不能同大梁皇室同处一席,她们唯一的接触,不过是见面时,楚照混杂在重重人群中,一起躬身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卫云舟今日一袭红色宫裙,秾丽动人。 髮髻上面插着一只百鸟朝凤牡丹镶宝金钗,发梢竟还为了迎合宴会主题,别了一朵粉白的海棠。 「诸位平身,」她嘴角勾着一抹极为浅淡的弯弧,施施然开口,「今日乃是赏花宴,诸位不必拘礼。」 这些质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有一人各位出挑。 她恰好对上楚照目光——一双桃花眼潋滟着光影,教人挪不开眼睛。 既然挪不开眼睛,卫云舟索性也就打量了她:乌髮青丝,眉目疏朗,清隽如一块乌玉;她今日着了一身天青色直裰,一条玉带勒出窄紧的腰身,还颇有巧思地系了一块和田玉。 卫云舟在楚照的身上停留了好些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楚照最后怔然看着卫云舟远去的背影,心中忽觉遗憾: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思及此,她便垂着头思索,走在宫道上面,枝桠上面的旺盛斗艳的春花,统统与她无关。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不过一个念头: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有同她说话的时机呢? 楚沧的话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他让她好好处理了那些事务。 处理这些事务,是为了给他空出闲暇来。给他空出了闲暇,然后他便可以…… 等楚照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宽大袍袖下面的手已经紧紧地捏成了拳状,掌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知道自己不甘心。 他们都说,长公主矜贵卓绝,但对人大方。多少人都对她有所求。 但楚照心知自己对她不曾有过所求,她只想见见她。 贵女们要去园圃中赏花,想到这里,楚照便迴转了身,也往园圃中去。 她隐隐约约觉得,在园圃里面,她能够见到她。 果不其然,绕过森浓翠绿的修竹,楚照便听见那些贵女传来的盈盈笑声。 在碧绿空隙间,楚照觑见卫云舟含着笑,一边认认真真地听那些贵女说笑。 楚照噤声顿足,不成想她这么快就遇到卫云舟了,不仅如此,她们之间的距离还隔得如此之近。 横竖不过是一片竹子的距离罢了,贵女们的笑声仍旧不绝: 「妙姐姐就是喜欢拿我们说笑呢,」一娇俏的女声传来,「你说说看,今春放榜的那些进士里面,就没有你喜欢的人么?」 「喜欢啊,我能不喜欢嘛?」酸熘熘的女声响起,「特别是那位探花郎啊,简直好看得不得了!我今日都看见他了呢!」 楚照微微蹙眉,她们私底下还真是没个正形,竟然能在公主殿下面前说这些事情。须知,公主殿下如今还没有驸马呢。 一严肃女声又道:「你们还在公主殿下面前说这些,真不害臊!」 楚照眉心这才稍微舒展开来,她垂眸,竟在地上萋萋杂草中看见一抹闪金亮色。 第443页 她心中疑惑,俯身去捡。 「哎呀,什么害臊不害臊的?大家都是女孩子,想来殿下也不会介意的!」娇俏女声愈发蛮横起来,「公主殿下,您千万要听我说!那天探花郎游街,我可是把他瞧得一清二楚,那简直就是潘安再世啊!怪不得陛下要点他做探花郎呢!」 「好看好看,可是谁让你当初放榜的时候没去捉人家?!现在知道别人游街好看了吧?」 楚照刚刚从地上拾起那支金簪,同样是百鸟朝凤样式——这种规格样式,这宴会中也只能有卫云舟一个人堪堪用上。 她恰巧也听见那一声所谓的「探花郎」。 榜下捉婿,捉的不是状元,而是探花郎——探花郎乃是皇帝从进士中点选出容貌最好的人担任。 又有一道陌生的女声幽幽地传来:「那探花郎今日来了,可我偏偏觉得有个人比他好看。」 「是谁?」 「我不清楚,好像是叫什么……嗯,我不认识呀,大概是宫里面的人吧,我听别人叫的是『楚二公子』?」那女声迟疑片刻,索性便直接问卫云舟去,「公主殿下,这宫中可是有这样的人?」 手指划过那道金钗,楚照眸色陡然变深,她会怎么回答? 「是有这个人,叫做楚照的。」卫云舟轻描淡写地答话,「说起来,本宫的金簪还不知掉什么地方去了……各位可有见到?」 「不知道」「不曾」之言响彻。 卫云舟哑然,只能摆手道:「既然找不着的话,那就罢了。给随便给哪个人拣去,也不过是当赏赐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夸奖袭来,横竖都是公主殿下恩泽雨露甚多。 楚照捏着那簪子,心下发颤。赏赐?不,她不要她的这个赏赐。 她知道这怀禾园中的构造,精准守候在某个地方,倏然闪身,将那簪子交到了卫云舟的手中:「在下在路旁拾到一簪,见上面纹路,恐怕是公主殿下之物,便特地给公主殿下送来,请殿下过目一二。」 卫云舟微微一怔,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丢失的金簪竟然在这楚照手上。 她重新打量了一遍楚照,也不知道这傢伙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发梢间竟然还沾染了几朵桃花花瓣。 倒是衬她的眼睛。卫云舟无声而笑,适才那些贵女说得不错。 的确是胜过探花郎的存在。 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让卫云舟收回自己东西的道理。 她笑了笑,道:「这东西的确是本宫的,但既然阁下捡到了,那从现在开始,便是阁下的了。」 楚照茫然地站在原地,「在下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卫云舟奇怪,「本宫的东西,给出去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卫云舟身后的贵女都惊讶地看着这两个人,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起来,公主殿下和楚照好般配呀,你瞧瞧,看她们头上的花色都那么相称……当真是一对璧人。」 「我说呢,今春的探花郎那么好看公主殿下都看不上,原来是宫中有这样一个佳人等候呢。」 「去去去,就你猪油蒙了心,公主殿下择婿那能和我们一样只看脸吗?!」 楚照觉得面皮一阵燥热滚烫。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卫云舟说这么多的话。 而且,她还被拒绝了。卫云舟说,不要她还给她。 看出楚照的窘迫,听到身后笑音,卫云舟心中突然生了些捉弄的念头。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照,等候着她再说些什么。 楚照不堪忍受她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公主殿下,这东西是您的东西,在下断然不敢收。」 「好,既然如此,本宫便问问你,本宫是谁?」 楚照张了张口,茫然道:「殿下是……大梁的靖宁长公主。」 如今还统摄朝政,煊赫一时,何其威风! 「嗯,说得很对,」卫云舟点点头,继续问她,「那么,阁下是?」 楚照怔忡片刻,立时便羞愧下来:「在下是大雍来的质子。」 身份高低贵贱,可见一斑。 她是想要羞辱她么? 「抬起头来,」卫云舟今日难得用这样的语气命令人,「既然你都知道,那你不收下这东西,便是违背了本宫的命令。」 啊?楚照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看见她眼角眉梢流淌着的笑意汪洋,「违背本宫命令,那本宫便要罚你了——不收,那便是你家中很多,很多的话,明日便送一万支到长年宫中来,倘若少了一支,本宫概不过目。不过本宫大人有大量,你不送来,本宫倒是可以算你先欠着。」 贵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掉:「公主殿下,哪有您这样的!」 寄人篱下的质子,怎么会拥有那么多的簪子?公主殿下甚至还要一万支! 这怕是得掏空谁的府库才能凑出来吧? 楚照呆呆地站在原地,瞧着她们一批人都走散了,散在春风里面,飘在春花里面。 她俯首看向那只金簪,心中淌过一阵极其莫名的感觉…… 那些贵女,还是说得很对,哪有她这样做公主的。 回到房中歇息的时候,楚照还是恋恋不捨地拿着那簪子,最后珍而重之地将那簪子放置在一个檀木锦盒里面。 这是她给她的东西。 第444页 及至此时,门口又响起声音来,是楚沧的人来了。 又让她做些什么劳什子事情,横竖便是为他留出多的闲暇。 但是楚照终于明白了,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了。 食髓知味,她也不甘心。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嫉妒,自己的顽固。 哪怕仅仅就是一支金簪的交集。 那些流言蜚语虽然她当没听见,但却不是不存在—— 卫云舟要择婿了,楚沧曾不止一次地表达他的势在必得。 但是这一次,楚照却不打算让着他了。 她站起身来,趁着茫茫夜色,准备亲往东宫。她知道,太子一定乐于见她。 第210章 妄动春心(三) 东宫宫人并未想到这种深夜居然还能有访客。 「您是……」那宫人开口问话。 楚照简短报上名姓,「烦请直接转告太子殿下。」 宫人一脸为难:「如今太子殿下应该已经休息就寝了。」 然而楚照眸色极淡,冷淡道:「殿下还不曾休息,烦请转告。」 宫人听楚照说得那么笃定,又见她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心下便惴惴起来,只能应下。 楚照一脸肃容,长身玉立,月色朦胧给她覆了一层冰蓝颜色。 她安静地等候,她自然知道这卫洞南有没有就寝——因着那陈贺的缘故,她同对着东宫之事也知悉甚多。 甚至于,不仅仅限于东宫之事。 这一两年来,她代替楚沧打理那些杂冗之事,早就积攒了一定的声望。与此同时,手上也拿捏了些有用的东西。 既可以是利器,也可以是把柄。这些事情楚照心中都清楚,只不过她平素不愿意去想。 大家都是大雍的皇子,她年龄小代替兄长处理事情,乍一看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但也仅仅只乍一看罢了,楚照心知自己不愿意忍受这种委屈。 卫洞南的确没有就寝,六角宫灯发出昏黄的暖光,明明灭灭,他正在心烦意乱着。 「什么?」他迟疑片刻,「有人来见我?当然是不见了,这种晚上——谁来见我?」 那宫人怯生生答道:「太子殿下,来人是楚二公子,他说,他知道您不曾就寝。」 卫洞南面色一滞,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笔放下:「哦?他竟然知道我还没有休息?这么晚了,想必来找我……一定有其他事情想要说吧。」 他仰头看了一眼漆黑苍穹,是了,夜的确已经很深了。 「让楚照进来,让孤听听,这楚二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卫洞南来了兴头,竟然吩咐人烧水烹茶。 这一次交谈,卫洞南的确得到了很不得了的消息。 同时,他也与楚照达成了交易。 「您的意思是……」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楚照,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摩挲过茶杯。 楚照面无表情,一脸平静地颔首:「太子殿下,以上便是楚照的意思。这是我们要做的交易。」 「好,好,」卫洞南哈哈大笑,「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的话,孤自然要助你一臂之力了。」 楚照站起身来,嘴角像是很勉强地扬起了一抹弧度,拜道:「那楚照就在此谢过太子殿下了。」 等到楚照走了之后,陈贺才贼头贼脑地探出头来,问卫洞南道:「太子殿下,这位来找您有什么事情?」 「有什么事情?」卫洞南的话音上扬,相当开心,「孤知道孤那妹妹是个香饽饽,但是不知道她竟然有这种魔力啊。」 陈贺愣了愣,心中骇浪滚滚,这是什么意思? 「多的不说了,你且下去吧。」卫洞南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示意宫人把灯灭掉,他要准备就寝了。 从今天之后,他就得履行自己的诺言,和楚照有了联络。 他讨厌楚沧,自然连带着对楚照的观感也不好。但是人的想法总是很容易改变的,比如楚照低三下四、颇有诚意地来找他做交易,卫洞南的自尊心很容易就得到了满足。 关于他这妹妹,他知道的东西可不少。 楚照给他提的要求简单,递个信罢了。 他自然照做。 这天夜里,墨云滚滚,天上一副阴阴沉沉欲雨不雨的样子。 楚照轻轻嗤笑一声,换上了件湖蓝色的直裰,对着镜子精心整理过仪容后,便出门了。 翠微诧异道:「殿下,这么晚了,您是打算去哪里?」 她心中还闷着一句话呢。 这么晚了,楚照不仅要出去,还打扮得这么华丽出去? 那不正是应了那一句话,那一句「锦衣夜行」么? 楚照听了翠微的话,脚步微顿停了下来,她看了一眼翠微:「出去便是有事,今夜不回来了。」 翠微瞪得眼睛滚圆:「您今天晚上不回来啦?」 「是,不回来了,」楚照声音依旧冷淡,「不用顾我。」 翠微看见那一道青蓝色的月光笼罩在楚照的脸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殿下—— 墨色长眉斜飞入鬓中,瞳中像是倒映着月色寒霜,教人看一眼都觉得害怕。 她陪同殿下这么多年,还从来不见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她这是怎么了? 换做平时,翠微说什么都要问问,但是今天翠微却不想问,具体一点说,她是不敢问了。 「是,我知道了。」她只能应下,但又看了一眼那变幻莫测的天空,翠微心中又是一紧,喃喃自语道,「可是这个天色,怎么看着都像是要落雨的呀……殿下,您不用打伞吗?」 第445页 但是楚照没有应声,早就离开了。 「也不知道殿下这几个月来是怎么回事,每天心情都不是很好的样子。」翠微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过身去,往寝房中走去,「今夜这天气看起来就像是要落大雨的,她怎么能够连伞都不带就出去了呢?」 「公主殿下,您现在要出宫去,可要记得带伞啊。」举荷担忧地看了一眼殿外天色,话音中都透露着忧心忡忡,「我怀疑今夜这雨要落一晚上呢,您当真不用举荷陪同着吗?」 卫云舟神色微倦,她从妆奁台前站起,今夜她并未施用多少粉黛,权且作礼貌之故。 反正夜黑风高,具体的人是看不清的。 她摆摆手,拒绝了举荷的提议:「不用,你不用陪着本宫,本宫一个人便够了。」 公主殿下大晚上的一个人出去,不让她陪同,这是什么道理? 举荷心中还是不悦,道:「殿下,您不要我陪同也就罢了,那您也该告诉我,您这晚上要去什么地方呀?而且您今夜……」 举荷说得欲言又止,卫云舟明白她的意思。 她浅浅地笑了笑,道:「举荷啊,你总是担心。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本宫今夜又不是不归。」 得到了公主殿下的许诺,举荷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您这句话,举荷心里面这才放心了。」 「你真是的,」卫云舟微微摇了头,一边在心里说着这傢伙对自己的关心,「本宫怎么可能不回来?」 举荷接嘴道:「我就是担心您今夜不回来,现在谁不知道您要择婿的事情呀?我担心,我就是担心……」 卫云舟觉得她有意思,便停步转身瞧着她,笑着道:「你就是担心什么?」 「我就是担心殿下遇到什么豺狼野兽,您又应付不了啥的。」举荷委委屈屈地说着话。 卫云舟大笑:「这点你就不必担心了,你家殿下什么时候吃过亏了?」 只不过有些时候的确需要以身饲虎,这一年以来调查,她已经弄明白了京中的动向。 果然这大雍皇子手段不一般,倘若她要实现心中的愿望,竟然不能不藉助于他之手。 这种感觉着实不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举荷嘟着嘴道,「您干嘛不就选一个长得好看的当您的驸马去?」 卫云舟静默片刻,听了听漏刻水声,如今时候尚早。再说了,她也不想早点去。 晚去早回。 「谁长得好看啦?」卫云舟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举荷苦思冥想半天,道:「我觉得那位楚二公子还不错呢……」 卫云舟本来伸手拿伞,闻言却是面色一滞,唿吸骤停片刻。 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傢伙的身影。 印象不多,但要是想,她便能够想起。 她想起和楚照一起上学的日子,后者倒是努力,经常受到太傅的夸赞。况且,人还挺有礼貌的。 卫云舟倏尔一笑,想起楚照后来经常碰见她,明明都要迟到了,却还要毕恭毕敬地行礼的事情。 她迟到,那太傅可不敢说她什么;但是楚照可不一样了! 况且,今年春天,她们还因为一支簪子有过一点点交集。 卫云舟承认,倘若结个亲回来养着,楚照的确是个不二人选。可惜,她心中还有别的念头。 再说了,楚照还小她两岁呢。 「人家还没长大呢。」卫云舟状似无意地开口,这才将手中的伞柄握紧,另一只手揣了封密信,便踏着晦暗不明的月色出了长年宫。 虽然话音上面答应得好好的,但是卫云舟还是担心。 她是第一次晚上出来私会别人。 平心而论,她当然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倘若给别人瞧去了,她这个摄政公主的身份到底还要不要了? 危难和成功总是成对的,她小声地安慰自己,定了心神。 宽阔大道两侧次第点燃着宫灯,只不过沉沉天幕乌云斜挂,压得天色暗淡。 举荷说得不错,的确就要下雨了。 但是卫云舟还没到目的地,甚至说离目的地还有好些距离。 约定的地点是在一处景苑,景苑里面有那种可供坐下休憩的地方。 同那楚沧谈谈就好了,卫云舟还是颇为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她定然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不能叫任何人拿捏了她去。她要把一切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 忽而天空一道惊雷炸响,一道银白自天际滑落,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大雨。 因着早有准备,卫云舟倒是不害怕,她打好伞,另一只手提着灯笼,有条不紊地朝着芳景苑走去。 雨势渐渐地大了起来,水滴沿着廊檐角如注一般泼洒,滴答滴答。 一层秋雨一层凉。 卫云舟突然好奇这场大雨中是否还有没伞的人—— 绕过月洞门,她看见一挺括飘扬的湖蓝色衣角,那人朦朦胧胧的修长轮廓,让卫云舟起了误会,以为是那个人在这里等候。 她憋了口气,这才提灯迎上,却发现那人鬓角同衣摆一样,都润湿着。 不是楚沧,而是…… 烁亮的火光映亮楚照的脸庞,眉目清隽,似雪如霜。只不过稍微显得有些落魄——鬓角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一如她现在的湿润瞳珠,湿润得就像是这一场滂沱的秋雨淋进去了一般。 第446页 看得出来楚照没有带伞,恰在这里有个廊檐可以让她在这里避雨。 卫云舟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又不安地吊起。 这种时候,居然让楚照碰见她出来。最碰巧的是,临行的时候,她还在同举荷说起楚照。 她那时候还觉得楚照没长大呢。 明明大雨滂沱,卫云舟却只觉得天地阒静无声,她沉默片刻后才道:「好巧啊。」 「好巧。」楚照的声音极淡,她扬了扬头,火光舔过她的下颌线,更添她眉目英俊,也更衬她瞳珠清润。 不知为何,卫云舟心跳如鼓,她又道:「你在这里避雨?」 「我在这里等你。」 话音刚落,一道沉闷的雷响接踵而至,晚风倏尔飘忽而过,吹得她们二人都袍袖纷飞。 第211章 妄动春心(四) 雷声很响,却不如方才楚照的一句话威力大,震得她心中所念七零八落,落到一个连她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滂沱漆黑的雨夜,二人相对而立。 卫云舟不敢看楚照,莫名心虚地错开了自己的视线,她宁肯看着楚照纷飞的蓝色衣襟。 上面已经被飘摇的雨浸湿了。 楚照的唇线绷得紧直,倏尔一笑:「怎么,公主殿下见到我,很意外吗?」 事到如今,卫云舟知道自己再把头低着,始终也不是个办法。 她昂首,尽力压下眸中的怯意:「的确意外,本宫确实不知道能够在这里碰到阁下。」 楚照又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你意外,但我不意外。」 这话听得卫云舟心中鼓声如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楚照知道她和别人有约,但是…… 她看了一眼楚照,眉目依然疏朗,鬓髮瞳眸,与这个秋夜一样湿漉漉的,带着卫云舟前所未见的复杂神情。 像是失落,又像是轻蔑。 卫云舟知道现下时候已经不早,她与人约定好便在秋月水榭相见,时间也快到了。 「下大雨了,」她启唇,故意遗漏楚照脸上表情,道,「你陪本宫去秋月水榭那边吧。」 楚照懒散地掀了掀眼皮,「然后呢?」 她唇畔扬起了一抹讥诮且意味不明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等待卫云舟的下一句话。 卫云舟强压心中惶惑,她不明白为什么楚照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当然,她自己心里面也清楚,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不敢明白。 卫云舟知道,今天晚上她到底要见谁,而楚照又是那个人的谁。 这其中的关系,自然让她觉得头大且心虚,心虚到现在她都不敢对楚照说上什么话。 她知道楚照的意思,二人如今不过几步之距,却相当有默契地隔着那层纸。 卫云舟眸光落在地上,看到楚照所穿的软履如今也浸湿:「你送本宫过去,我便将这伞给你,你拿了回去便是。」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命令,那臣自然不敢推辞。」楚照拖着极长的音调,终于她迎面走来。 卫云舟瞳孔微缩,不过几步之遥,楚照还是要淋雨的! 雨势如注,恰在楚照上前的一刻,卫云舟不假思索地也便迎了上去。 颀长高大的身影压来,笼罩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迎上那富有深意的目光,卫云舟心下惶惑愈甚。 楚照是什么时候长这么高的呢?卫云舟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她们还差不多高呢,不成想不过几年功夫,楚照便比她高大了。 而就在今夜出门的时候,卫云舟还告诉举荷,说楚照还没长大。 还没长大,但比她高大,是吗? 楚照倾身压来,任由短途的雨再度淋湿她全身,水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然后她相当果断地拿过了雨伞,温热与冰凉一触,顷刻间便燎燃二人心绪。 不要说异性,卫云舟是从来没同侍者之外的人有过肌肤接触,一阵酥麻感觉转瞬流逝过了全身。 不仅仅是一触这么简单,楚照是故意的,她知道——适才楚照从她手中接过雨伞的时候,刻意停留了片刻,稍显得粗粝的指腹磨过了她光滑细腻的手指。 但卫云舟却没有说话,她跟在楚照身后,好像在她身后,便能同这一场秋雨隔开。 楚照没有说话,但卫云舟听见她又轻笑了一声,轻慢得很。 明明从廊檐下转到秋月水榭的路途不远,但卫云舟还是觉得走了许久许久。而且她忽然心念一动:她不应该让楚照跟着她到这里来的! 她和别人约好在秋月水榭见面,那楚照就不应该来才是!万一…… 来都来了,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距离约定的时间没多久了。 思及此,等到二人一起踏上门槛的时候,卫云舟语气便稍微显得急促:「今夜雨大风大,这伞便拿给阁下……」 孰料楚照却径直打断:「那殿下今夜是不想回去了么?」 这句话倒是把卫云舟噎住,她愣了愣没说话。 然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楚照熟门熟路推开那门。 楚照站在门口,斜斜地睨她一眼,眉梢眼角间充斥着调笑之意:「进来。」 卫云舟心中憋了口气,她有生以来竟然会觉得害怕。 是害怕那种未知的不确定,她鼓起勇气,踏入门槛。 房中空寂黢黑,唯一的光源是卫云舟手上忽明忽暗的灯笼。 第447页 等她一走进房门,楚照便径直关上了门,将雨夜关在门外,也要将所有的访客关在门外。 卫云舟的唿吸愈发紊乱急促,她瞧着楚照点燃几案上面的灯台。 霎时间房间散漫出微弱的火光。 卫云舟的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房中灯亮了,也就是说,有人了。 也就是说,会有人知道了。 卫云舟一直站在门边,不肯移动,楚照却还得空拧了一把头髮的水,然后徐徐坐在红木圈椅上面,双手撑着下巴,嘴角漾着笑意,目光开始久长地在她身上停留。 那目光充满讥诮、打量,还有更多卫云舟不敢确认的情感。 为什么楚照会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一个接一个地飞来,同适才楚照靠近她时的如山黑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开始有后悔之情了,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楚照赶走。 她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开口:「歇也歇了,本宫把伞给你,你也可以离开了。」 然而楚照动也不曾动,「倘若在下说不呢?」 尾音上扬,和那扬起的长眉一道。 昏黄的烛光映得楚照那眉鬓刀裁的脸更显清俊。其实这兄弟俩一点也不像…… 卫云舟眸色暗沉下来,「这是命令,一如那日的命令。」 她说的便是那天在赏花宴上的命令。 虽然名义上是命令,但其实卫云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拿楚照取笑作乐的意思。 楚照自然拿不出来一万支金簪,除了收下也别无办法。 「命令?」楚照哂笑着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缓缓地站了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卫云舟,「公主殿下命令我离开这里,那你命令了谁来这里?」 卫云舟如今还贴在门边,适才她看见楚照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便不曾挪动。 她看见这她一贯以为的小孩子,身上竟然出现凌然且逼仄人心的气势。 但是她的气势上不能输,她咬咬牙:「这恐怕不关你的事。」 二人本就相距不大,楚照几个迈步便跨了过来,那张清俊脸庞陡然放大,二人立时便可感受到对方的唇息。 温热的唇息在寂冷的秋夜交缠,便是烧灼滚烫。 「你不走?」卫云舟仰起头,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 她看见她摇头了。 心中恐惧愈甚,她看见楚照的眼中愈发朦胧,先前的那种讥诮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茫然。 卫云舟定了定心神,这次她决定退缩,她握紧了手中伞柄,落下一句:「既然你不走,那我走。」 说罢,她便立刻转身,俯身拿起地上的灯笼,刚用手肘推开门,冷风灌入吹得她稍微清醒了几分。 但这清醒没持续太久,她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嗤,旋即她的腰部便被楚照揽住往回一捞,稳稳噹噹地落在她怀中。 与之同时,刚刚打开的门又阖上了。 「你想要做什么?」她蹙眉,死死地盯着楚照。 「不做什么,」楚照答得闲适,「想必殿下应当记得赏花宴的时候,你对我说了做了什么。」 卫云舟原本以为楚照会持续抱她的动作很久,可是并没有。 后者几乎是一一种霸道蛮横的态度,将她压在门边,门上凸起的装饰硌得她有些疼。 但卫云舟如今不在意此事。 楚照反扣住她手,灯笼和伞一瞬滑落,混入大雨敲击窗棂的声音。 窗外秋雨沛然,天地间只余下她们二人。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是死罪。」卫云舟冷淡下来,任由楚照的长睫和鼻息一起扑扇在她的脸上。 楚照如今俯首,还用前额抵着她的前额。 以下犯上,自然是死罪。 她是长公主,而楚照不过是一国质子。 「怎么,公主殿下知道这是死罪,难道我就不知道这是死罪了么?」楚照的眉间流露出一道悠长的讽意,她倏尔又低头靠近,薄唇压在卫云舟绯红的耳边,「还是说,公主殿下喜欢区别对待,楚照这么做是死罪,他这么做不仅无罪,还要赏赐?」 「你疯了!」卫云舟勃然大怒,正欲挣脱开楚照的桎梏却发现动弹不得,她只能怒目而视,「你适才所作,还有现在所说,每一样都可以治你的死罪。」 楚照依旧保持着适才暧昧旖旎的姿势:「哦,然后呢?公主殿下是不是太放心了一点,这种晚上,居然还敢一个人出来?」 「这是宫中,有什么不敢?」 「嘴还真硬,」楚照笑了笑,拉开二人的距离,「那么现在想问问殿下,你后悔了么?」 卫云舟不说话了。后悔是真的,她当时就不该上去问这傢伙是在避雨还是在做什么。 她看楚照离她远了,心中逐渐放松下来:「本宫知道你的意思,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便是这句话,再度激怒了眼前人。 倏尔她手腕被扣住的力道便加重,卫云舟想也不用想一定又留下一道红痕。 楚照骤然靠近,再次抵住她的额头,一字一顿:「我不要你的恩赐。」 卫云舟张口,本欲说什么,下一瞬那长睫便扑至眼前,唇瓣便被温热的触感覆盖上。 她吻了她。 第448页 她怔然,唯有忍受那完全没有章法的亲吻。 楚照也不再扣住她的手腕,而是摩挲向上,找到她掌心的位置,强行让十指相扣。 不得章法,却又饱含深情,一寸一寸地碾过。 卫云舟感到一滴湿润,但是她知道自己没哭。 她还能感受到衣料相贴时,楚照身上的潮湿。 她适才淋了雨,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 终于楚照分开她,那表情却像是还不解气,她低眉瞧着卫云舟,看着她已经被自己弄花的口脂。 想了想,楚照伸出手来,抚上卫云舟的下颌,然后逐渐向上,拇指转挪,覆盖上她肿胀的唇,将那红色弄得更花—— 「我要你当作发生过什么。」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万斤的重量,骤然让卫云舟心口坠闷。 她要她当作发生过什么。 她看见她眼中的暴出的血丝,还有湿润的瞳珠,都是为了她。 「为什么不是我?」楚照低下头,靠在她的肩窝上面,声音软下不少。 卫云舟无言,她沉默了好久,才小声开口:「你还小。」 「是吗?」楚照又是冷笑一声,「不见得公主殿下比我大多少,不过两岁又多一月五日,我说的对吗?」 她竟然还弄到了自己的生辰。 那种无力感愈发蔓延,可是除了嫌她小,她还能说什么呢? 「你是弟弟。」她终于开口,开始胡编乱造起来。 温热的触感开始从脖颈处漫上,她听见沉闷的声音:「是吗?我不是。」 卫云舟一愣,胸口愈发灼热,「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是弟弟。」楚照笑了笑,逐渐抬起头,又压在卫云舟的耳廓,让徐徐气音灌入她的耳廓,「非要用年龄来论,我还是得算是他的妹妹——」 好像平地一声惊雷,卫云舟都是由着楚照搀扶,她才没有倒下去。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楚照没长大,但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原来是因为她是个女人么…… 「不知道,殿下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可卫云舟现在已经无话可说。 楚照保持着唇贴耳畔的姿势,声音变得悠远:「从我第一天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们都说,攀上大梁的长公主,那便是后半辈子无忧无虑的事情。我也想,但是我不敢,你猜我为什么不敢?」 卫云舟没说话。 「但是我还是喜欢上你了,哪管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楚照故意顿了顿,「所以我才会那么努力,才会那么努力地想要同你说话,贪图那片刻的行礼。」 卫云舟终于感到自己脸上有一滴清泪滑过。 那扣住她手掌的力度已经松了,但是卫云舟却突然不想放开。 「你说倘若别人都得不到就算了,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楚照的声音变得怨气横生,「公主殿下,您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楚照的头又重新垂落在她的颈窝处,厮磨出了热气,暖洋洋的。 「我恨他,我恨他想要把那些本该是他管辖的东西交给我,然后他便可以同你发展去——你说,他是不是偷了我的东西?」 卫云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脖间热息,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雨势小了吗?恐怕不是,但是她现在无从辨析。 她只能听见楚照说的。 「我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我发现了……」楚照突然笑了起来,笑音脆生生的,「我发现不是他一个人单方面暗生情愫,没想到公主殿下您也在加以纵容啊。」 卫云舟艰难地启唇,辩解道:「我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楚照却追问。 卫云舟却不说话了。闲珠傅 有些事情,是她自己的愿望,也不能让楚照知道。 忽而,门口竟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同着那噼里啪啦坠落的雨声一起,灌入房中。 卫云舟身躯一震,她想要挣脱,却被抓得更紧。 「你听着,卫云舟——我现在要把自己剖白给你看,包括我的愤怒,我的嫉妒,我的顽固……」楚照盯着她,双眼近似赤红,「那些顽固的,关于你的,永远都消除不掉的记忆。」 第212章 妄动春心(五) 字字句句,和着门外的雨声,一起撞进卫云舟的耳中。 她哆嗦着唇,瞳孔睁大,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要是谁都不搭理就好了,但是你没有,所以我愤怒,」楚照长睫垂落下一大片弧形阴影,有晶润的水珠闪动,她埋着头,像是在诉说遥远的事情,「那么,还有我的嫉妒呢?卫云舟,你知道我嫉妒什么吗?」 她抬起头,眼白中竟然渗出血丝,还漾着破碎与痛苦。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如今波澜阵阵,而她的眼尾也染上一抹极淡的绯红。 卫云舟依旧保持沉默,她看着楚照湿润的鬓角,潮湿的眼角,心中愈发抽得紧痛。 在这场滂沱大雨中狼狈淋湿的,另有其人。 心中像是被一场骇浪急速掠过,她还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她不清楚楚照是女人,还是楚照喜欢她,究竟哪个更让她惊讶。 「你不说话是吗?那我就告诉你。」楚照像是自嘲一般笑了笑,她的手扣得更紧,俯首压至卫云舟的耳侧,「我嫉妒和你有过来往的所有人,我嫉妒你的亲人,他们能够以各种亲昵的称唿叫你;我还嫉妒你那些宫女,她们在各种场合见到你都是应该的,向你行礼也是……但其中,我最嫉妒的,莫过于是……」 第449页 卫云舟闭上眼睛,胸口勐地起伏,「够了。」 「不够,」楚照并未松开手部劲道,「你必须得听我说完。我嫉妒他,凭什么他可以在这种夜晚出来和你见面?」 对,他等会儿还要过来见面…… 卫云舟只觉自己唿吸凝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家都是一起来的,大家都是皇子,都是质子,我凭什么不嫉妒?」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唇靠近卫云舟的脖颈处,亲昵地摩挲过,「所以,卫云舟,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顽固,很死脑筋?」 卫云舟仍旧觉得喉中一片干涩,她感受到楚照紧扣着她手腕的力度。是了,这是她的愤怒,她的嫉妒,她的顽固。 脖颈间亲昵的摩挲没持续太久,楚照很快便抬起头,沿着下颌一路描摹到了卫云舟的唇瓣。 湿润的衣服,裹着温热的身体,衣料摩挲时连带起无尽的涟漪。 依旧是不知技巧地撬开牙关,舔进腔中缠连,偶尔泄露几声重喘。 终于唇瓣分开,卫云舟看见楚照面上潮红。她都这样了,那她自己呢? 卫云舟苦笑,终于喘过气来,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音更近。 她的心倏然一沉,眼睛即刻看向别处,却被楚照捏住下颌转过:「怎么,公主殿下现在打算毁约了?」 她仍旧语带讥讽。 卫云舟咬唇,将声音压得极低:「怎么毁?」 「公主殿下和我没有约定,只有欠与不欠,」楚照嘴角勾起一抹笑来,「还记得赏花宴的时候吧?」 那一万支金簪的事情。 门外开始响起了试探性的、微弱的敲门声音,与之而来的还有做贼一般的叫声:「公主殿下,您在里面吗?」 明明声音微弱,却听得卫云舟浑身战慄,她被擦花的唇如今哆嗦着。 楚照欺身压来,又伸出拇指,从下颌一直摩挲,再度抚上肿胀的唇瓣,她亲昵地靠近她的耳边,热气徐徐唿入:「公主殿下,您在里面吗?」 「你想干嘛……」卫云舟启唇,憋出几个字来。 楚照笑了笑,眼中晶润迷濛,像是蓄积了这一整个秋夜的雨,「我想让殿下还我东西,你不是从来不肯接受别人还你么?」 楚照松开她的手腕,卫云舟忽觉腰间一阵痒意,她瞳孔骤缩,心中骇浪。 如今她们二人抵在门板上面。 「好吧,」楚照又乖巧地靠在她的肩窝处,声音很轻,「果然宫人说得不错,公主殿下就是喜欢赏赐别人。」 卫云舟闭上双眼,她还有一只手和楚照十指紧扣着,汗湿津津。 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握住的她的手,热度像是能够透过掌纹传递,燎得她心中一片荒芜。 「公主殿下,您在里面吗?」门外声音重又响起。 楚沧适才见秋月水榭中灯火微弱明灭,心下大喜,以为这是公主早早地就在这里等候。可是他低头看向地上泥泞的足印,心下便愈发不妙。 怎么公主殿下还带了随从来?而且,看这个脚印,也不像是小宫女的足印。 他就这么带着胡思乱想踏上了台阶,一瞬便看见门板窗纱后面的憧憧黑影。 楚沧犹豫了许久,贴近门板,终于大着胆子问了一遍,无果。 这是怎么了? 不,他再问一遍好了—— 想了想,楚沧便又问了一嘴,这次他听到了回答的声音。 「嗯……」卫云舟被楚照的头抵着,她只能勉强垂下头,无力地靠在楚照肩膀上面,看见她脖颈上面汗珠和雨滴混杂、晶莹剔透的样子。 雨夜潮湿,淋得她们今夜都不会干燥。她们进房间已经有那么些时候了。 「啊?公主殿下,您在里面?」门板外的声音愈发惊喜起来,「那么,我可以进来吗?」 卫云舟微微阖上眼睛,她听着廊檐下流落潺潺的雨声水声,抬头也只看到天旋地转。 她到底是怎么招惹上这位质子的呢?是那根金簪么? 楚照的唿吸声音愈发急促,她低声笑着:「我知道你找他做什么。」 卫云舟没说话,她冒着汗,如今只能听楚照说话:「所以,公主殿下,你能不能也利用一下我呢?我可比他管用——」 这话好似平地惊雷,一瞬便如今夜的闷雷,噼得她心旌飘扬。 「可以吗?」楚照的手悬在半空中,秋夜的冷气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飘进来,颤了音。 顷刻后,便有一声回应,即是允诺。 卫云舟忍着眼泪,好在她还有一只手空出,支撑着飘摇的门板,一如飘摇的秋夜。 「楚,楚……」 楚沧听到门后传来的叫声,他喜上眉梢,立刻回答道:「对,就是我,楚……」 不料还不等他说完,「照」字便微弱地飘入他耳中,传进去的时候,像是放大了数十倍。 大雨如注,撞裂碎在路上,楚沧呆滞地瞧着眼前憧憧黑影,那个单字在他心中盪起许许多多涟漪。 他的手如今还悬在门边,只等得到公主的批准,他便可以进去了。 公主殿下如今正是待嫁的好年纪,他好不容易才寻了今年的状元探花的错,如今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公主殿下批准呢。 如今公主殿下说什么,他就要跟着做什么。她的话,他是一句都不敢违抗。比如现在,她不让他进去,那么他就不能进去。 第450页 他僵硬地低着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自处,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才会听到断断续续的嘤咛声音。 烛火摇盪,人影交叠。 「公主殿下果然有魄力,这样处事都不会害怕。」楚照扶着卫云舟勉强站定,今夜她面颊上难得出现了满意的神情。 卫云舟借着她的力站定,她甚至懒得看楚照一眼,嘘声:「你知道他不敢进来。」 否则也不会这样做。 楚照的面上转瞬又绽出笑来,「哈,对,殿下果然神机妙算。」 门外至今悬空的手,如今终于僵硬着落下—— 没有答案,但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便是答案。他当然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没有公主殿下的命令,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也不能留在这里,看人影憧憧,看烛影晃晃,听笑音泠泠。 「他走了,我也还了,你目的达到了——」卫云舟强自压下情绪,尽量让自己平静,「可以走了吗?」 她没说是她走,还是楚照走。不过也无所谓了,不管是谁,今夜总是要走一个的。 如今她正坐在罗汉床边。 这地方是观景的地,时而会有妃子来这边小住,故而床榻和日常用具都是常常备着的。 然而楚照却没半点挪动的意思,她从旁边的立柜中取出手巾来,缓步走到卫云舟身边。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跪在她的面前,撩起她的衣摆,像是敬奉着她的神明,一脸虔敬地拭过。 房中静默,唯有烛火明亮,将楚照的脸浸润在昏黄的光里。 卫云舟暗笑,她以前还没发觉楚照这人长这样。 终于等到楚照动作停下,卫云舟便道:「雨停了。」 暗示她们也该离开了。 但是楚照却突然抬起头,卫云舟对上她清润的瞳珠,她的脸上竟然挂着泪痕,卫云舟又陷入了片刻的怔神失语。 「我告诉了我的侍女,」楚照一字一顿,「我告诉她,我今晚不回去了。」 话音落下后,楚照便站起身,因为长时间跪着,她还有轻微的摇晃。 卫云舟愣住,又等楚照将她卧倒在颈枕上面。 她没有说她出来的时候告诉举荷,说她今夜是要回去的。 她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雨停了,但她心中的风暴还没有终止,哪怕是现在她和楚照卧在床上。 二人都无话可说。 但夜的寂静不是被说话声音打破的。 卫云舟闭目凝神,只觉今日荒唐,她甚至还不知哪一件最为荒唐。正思虑间,房中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音。 纤指微微蜷起,她没哭,那么…… 倏尔耳边便有重物降落,卫云舟只需要轻轻地偏过头,便能看见楚照的样子。 床边的纱幔已然垂下,床上明灭着晦暗,浮动着光影。 泛红的眼圈,如今更加明显。 楚照摸索过,捏住卫云舟的手腕,像是捧上一件最宝贵的珍品,慢慢地来到她的掌心—— 终于二人再度十指相扣。 「我说,卫云舟,你能不能利用我?」她重复了这句话。 落魄得就像是今夜卫云舟第一次看见她,在廊檐下避雨的样子。 是避雨还是等你,都已经无从查证。 卫云舟微微嘆了口气,只「嗯」了一声,算作她的回答。 也就是这样了,她还好意思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不过两岁」,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让你当作发生了什么」。 这两句话如今都是事实,但卫云舟心中却无奈:那她在她面前哭什么? 「你答应了?」楚照声音很闷,她如今也没凑上来,还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二人的联繫不过十指相扣。 卫云舟早就阖上眼睛,又「嗯」了一声。 到底有完没完? 「真的?」像是不确定地再问,泣音中又裹挟着惊喜。 卫云舟终于烦躁,嘟囔道:「我从来不食言。」 「好。」 她倒是没见过这种人,自己没道理完之后还先委屈上,竟然率先哭起来。 她卫云舟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垂下眸来,按下纷乱的心绪。 翌日她早些便回了长年宫,大老远地就看见举荷着急叫人。 「殿下,总算找到您了!」举荷哭丧着脸,「您昨夜去什么地方了?」 卫云舟理了理鬓髮,随口道:「哄小孩去了。」 举荷震惊,这这这,宫中哪里来的小孩? 第213章 妄动春心(终) 「奇了怪了,公主的身子骨不是一向好好的么?」皇帝挑了挑眉,淡淡地扫过桌上杯盏,「朕记得她从小到大没生过病,怎么今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生病?」 听了皇帝这番话,身旁的应昆急忙答道:「陛下,如今入秋了,一个不注意,的确很容易受凉。公主殿下一定是不小心。」 「好,嗯,」皇帝淡淡应声,「左右不过是朕觉得有些诧异罢了。毕竟趁着中秋,朕难得宴请这么多朝臣还有京中公子,也想让她看看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对象……她却倒霉,没这福气见咯!」 应昆笑呵呵道:「公主殿下错过这一次,定然是有别的良人。」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头,仰起头来,饮下一杯酒。 天边一轮圆月高悬,清辉遍洒。今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第451页 还在「抱恙」中的卫云舟却熟门熟路地出了长年宫。 以往公主殿下前几次夜行,举荷都还能够劝说她几句,但是今日举荷已经无话可说了。毕竟已经快大半年了。 她只是望着卫云舟,说道:「公主殿下,今日您还是要去……」 卫云舟答得气定神闲:「看孩子。」 举荷喉咙发紧,这皇宫里面到底哪里来的小孩给她看?! 不过举荷也不敢多问,只能提醒公主殿下今天要注意些:「您才叫我告诉陛下,说您身体不适,不去中秋宴会,等会儿可别被发现了!」 「放心,自然不会被发现,」卫云舟答得随心,「没什么事了。」 举荷嘆了口气,这种事情果然是有一就有二的:自从那一夜公主殿下出去之后,她便时常晚间出去了。 起初举荷还看不出来什么名堂,直到有一日她发现公主殿下的脖颈上面竟然有一个红痕! 怪不得皇帝找了那么多人,不管是状元郎还是探花郎,还是别的什么是世家官员公子,公主殿下那是一个都没瞧上:原来是在宫中有相好了。 举荷左思右想也猜不出那人是谁,索性也就不猜了。反正公主殿下心里面比她澄澈,更摸得清透。 别了长年宫,卫云舟径直转道青居院,这地方破小,她平素都不怎么来。 她和楚照都极有默契地不在此地见面。 只不过今日偏偏有些不一样。 快到青居院的时候,卫云舟吹灭了手中的灯笼,愈发放慢了脚步。 青居院中是一定有灯的,况且,她又不像某个人。 青居院的门实在太破,连好好地关上都不行,卫云舟伸手一探,那门便轻而易举地被推开了。 那人必定是没有睡觉的,今天嘛,是个大日子,外面的人过中秋,这里面的人…… 想到这里,卫云舟便不禁让脚步更慢了下来。 这可怜的楚照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不过这种时候这种夜晚,自然是方便便宜了她卫云舟。 四下宁谧,但不远处便有一点微弱的火光闪动。 楚照如今正在院中闲坐憋屈。 不错,今夜中秋八月十五,正是她的生日。这该死的老皇帝,为了笼络群臣兼以给卫云舟寻个好夫婿,千里迢迢地从他修仙的山回来了,竟然马不停蹄办了这场中秋宴会! 当然,让她最气愤的原因,肯定不是给卫云舟找合适的夫婿之类的,是因为她没有受到邀请,而卫云舟那边又迟迟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亦即是说,她默认了。 这宫中的人但凡是有眼睛的、不傻的,都知道皇帝召开这宴会的意思。 那么为什么她还是要去?哪里都不回復,不正是要去的意思么? 楚照自然睡不着,她一想到卫云舟虽然不喜欢参与那种宴会,但她仍旧要去,说不定还有多少个什么傢伙在她面前游来盪去,供她挑挑拣拣…… 一想到这里,楚照便觉心里面一阵闷气。 果然她平时沉默不说话也是有原因的。但楚照觉得自己还是相当冷静自持: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哪里也没去,就这么在院中坐着像是坐化了一般。 因着楚沧之死的缘故,楚照也受了牵连,虽说皇帝没有明说要将她如何如何,但是这宴会还是没有邀请她。 算了,她们开心就她们开心,她一个人她也挺开心的。 思及此,楚照便伸手去够那蜡烛,方才起身转头,便瞧见一黑影立在自己跟前。 她吓一跳,火舌抚上卫云舟的脸,她如今正笑眼盈盈地望着她,手中拿着一个熄灭的灯笼。 月华同火光一起,笼着她如雪如花的面容。 任何时候见了这张脸,她都难以掩饰霎那的心悸—— 这并非是她颜狗花痴什么,这的确是事实如此。 「你,殿……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楚照都觉得自己尴尬。 卫云舟挑了挑眉,逗她道:「怕你一个人孤单寂寞,我趁着宴会上面别人不在意,偷摸着熘出来了。」 楚照狐疑皱眉:「你熘出来?」 那么大的一个人,况且卫云舟要坐大概也在上首之类的位置,她说熘走就走? 再说了,今日的中秋宴主角本来就是她,她要是走了,谁对那些傢伙挑挑拣拣? 如此种种原因推理出来,楚照便只能得出一种解释:卫云舟一定是在哄她! 看出楚照不相信,卫云舟的眼角眉梢淌着宠溺一般的笑意,她微微仰首,「怎么,又在怀疑本宫?」 「不然呢?」楚照低眸下去看她,那清丽的眸子深邃盈盈,多看一眼便会中计。 「那么……」卫云舟想了想,晃了晃头,示意楚照俯首靠下,她借势蹭上了楚照的肩膀,稳稳噹噹地落在肩窝上面,「你好聪明,我确实没去。」 只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楚照今日心中别扭便全部涣散冰释——她只能在心中暗暗嘲讽自己,实在太傻,但没办法。 因为这句话也只能这么理解。卫云舟不去,不就是为了现在过来找她么? 不过楚照却不打算这么快表露,她拧眉:「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过来?」 「哦,因为腿在我身上,我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卫云舟答得风轻云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452页 这下轮到楚照无语凝噎了。 不错,这便是她的作风,她知道她不开心,但就是故意听不懂。 又被拿捏了。 不过恰在这种时候,楚照心中还是有几分悸动,她道:「公主殿下如此深夜,过来找我做什么?」 「啧啧,」卫云舟顺势揽过楚照的腰,「怎么日子久了起来,还更客气了?」 去岁这人不知道处心积虑了多久,站在雨夜里面等她来,淋得满身潮湿,回去之后卫云舟没病,而楚照自己倒是大病了几天。 当然,那一天之后,卫云舟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苦苦思索了很久。 终于,她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便同楚照有了交集。 她平生从来没和别人暧昧过,堪堪开始的时候,或多或少两个人的面皮都有些薄。 楚照闷声:「我当然是要客气一点,万一公主殿下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一脚把我踹了怎么办?」 「嗯,原来是这样啊,」卫云舟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自己的下颌——反正被磕的是楚照,「看来这敌国来的质子心思果然不纯。」 楚照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对,就是心思不纯。」 谁家心地纯良的人,截获了二人信件,大半夜的守候在必经之路上面? 「我知道你心思险恶了,」卫云舟笑了两声,略略蹭起,樱唇倏尔便覆上楚照的耳尖,「你是最坏的人。」 为了攀上这公主的高枝,和太子串通起来害死手足,能不是个最坏的人么? 楚照忍着脸颊上面攀起的绯红:「对,我是,殿下可还有别的话说?」 她觉得自己今晚吃瘪得很。 「你想让我说什么?」卫云舟故意不搭理楚照话音里面的不耐。 楚照只能让自己显得气定神闲:「你爱说什么说什么。」 只是显得,气音其实还是紊乱。 尽管她从来没告诉过卫云舟自己生日究竟是什么时候……但是她为什么不能打听到? 虽然楚照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于是她也知道这个事情完全没有道理。 「我不知道说什么。」卫云舟想了想,忽而皓腕一转,手扣上楚照的后脑勺,迫使她低头下来,「那我就不说了。」 唇畔近得几乎下一秒就要擦上,眼神中都是赤裸裸的引诱,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她口脂这么红? 楚照眉心微蹙,她思考片刻后决定低头,却错上卫云舟的耳垂,沁凉的触感传来,让楚照心中一激。 楚照:!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阵轻笑的声音渐次漫出,卫云舟憋不住笑,愣是靠在楚照肩颈处笑了好一会儿,笑得云鬓都有散乱趋势。 楚照如今脸黑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行吧,自己种下的「恶果」,跪着也要吃完。 手中忽然便浮起一阵冰凉,是玉的莹润触感。 啧,渣女想一出是一出,楚照低头看了看那手中的玉,形状精巧的阴阳玉,一看那缺口便知道还有另外一半。 「然后呢?」楚照像是不以为意,「殿下不是最喜欢赏赐别人东西了?」 热气喷薄在耳廓,正当楚照严防死守这傢伙嘴里能冒出什么话来的时候,卫云舟却将她自己的掌心覆了上来,十指相扣,紧紧合住—— 怎么突然不说话?楚照本欲说些什么,卫云舟却依然保持着方才姿势,轻音撩过耳畔:「遥叩芳辰,生辰吉乐。」 一肚子的怨怼霎那消散得无影无踪。 楚照憋了好半天没话说,最后默默地吱声:「你怎么知道?」 她明明还觉得这件事相当没道理——这生日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她却又指望卫云舟知道她的生日。 「我七月十日,那你难道不是今天么?」卫云舟忍着不笑,索性就着刚刚指缝缠绵,径直将楚照拉出了院落,「走,和我一起出去。」 那块阴阳玉如今还在她们的手心。 这是她送的生日礼物,当然,也不止于此。 楚照稀里煳涂便被卫云舟拉到不知什么地方,明明不是那个秋月水榭,里面布置构造却同那地方一模一样。 楚照看得额头一跳,手心渗出细密的汗来。 楚照对上她目光潋滟盈盈的一眼,转瞬间便被她勾到那床榻上面去。 …… 「今日你生辰,不若奖励奖励你?」卫云舟充满恶意地扬眉,手轻轻转过楚照的下颌,「那么,你喜欢怎么样?」 楚照定了定心神:「我希望你下来。」 「不行。」卫云舟拒绝得果断干脆,眸波翻腾着「有本事堵门,没本事承担后果?」 楚照嘴角抽搐,如今她也只能无力合眼。 是夜宫宴结束,人影散乱,众人虽酒酣但仍觉不尽兴。 「我接到这请帖高兴了那么久,结果没能见到公主殿下!」 「陛下都说过了,公主殿下病了呀!」 「她怎么偏偏就在这种时候生病……」 第214章 我放月归 「哎,今日公主殿下又不肯吃。」一绿衣宫女嘆了口气,看着那桌案上面纹丝不动的群仙羹,急得直摇头。 这已经是司琴今天第七次爬上揽月楼了。 危楼高百尺,她要上来得颇费一番功夫。但是她也不得不上来,因为这里面「住」着一位金枝玉叶的人。 第453页 说是住呀,也不过是关着。小宫女嘆了口气,她无精打采地捧起那碗,对着那深深廊道望了一眼,又无奈地嘆了口气。 每次上来,她都得嘆一口气,这揽月楼如其名所写,高得了不得!是当今陛下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才修建起来的空中宫殿一般。 宫殿上方没有牌匾,横竖不过那红柱的旁边都写了两个字。 一曰碧落,二曰揽月。 这位大梁来的公主殿下,自从被送来大雍之后,陛下便将其接到了此处,除了她这种送饭的宫女,别人完全不可能和公主有任何交集。 其实她同这位公主殿下也没有什么交集,因为公主殿下来的时候,还是带了一位侍女,平常她都只需要同那侍女交谈即可。 交谈归交谈,但她鲜少见这位公主殿下吃过东西。几乎每次,她都要原封不动地将东西拿回去。 也不知道那金枝玉叶的人儿是不是靠吸几口仙气吊着的。司琴不明白许多事情,只记得陛下让她送食盒来,让她负责公主殿下的饮食。 可是公主殿下什么都不吃!她端着漆盘,缓慢地下了楼。 往日这公主殿下什么都不吃,司琴还忧心忡忡陛下会不会责罚她——陛下可是个狠人! 陛下早在十岁出头的年纪,便去了大梁当质子。那会儿便是风度无双,后来归国继承了皇位,趁着大梁内乱的时候,挥师东去,一反百年来的梁、雍僵持的局面。 正当举国沸腾,以为横扫百年来的颓势的时候,这东进的大军却突然停下了:原是大梁乞和。 具体的事情,司琴就不清楚了,总之,雍军退兵之后,她们宫中便多了一位公主。司琴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过她的声音。 光是听了那位公主的声音,司琴心下便许多猜想:她心想那位公主一定是花容月貌,不然怎么进陛下的后宫呢? 说起来,陛下登基日久,这后宫里面嫔妃竟然是一位也无! 正胡思乱想着,司琴下楼转身仓促离去,不巧迎面却压来一道黑影,有人叫住了她:「站住。」 司琴双肩一哆嗦,看见那明黄色的衣角,她心下瞭然,立刻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楚照摆了摆手,目光却紧紧落在那丝毫未动的食盘上:「一点都没吃?」 「是,公主让奴婢放在外面,」司琴低着头解释,「等奴婢再上去,还是一点未动。」 话说完的时候,司琴心中七上八下的。她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对于陛下来说定然不是常人。 既然不是常人,那就肯定要好好地看着了。但是这公主却是个什么都不吃的…… 「朕知道了,」楚照眼底闪过暗芒,沉声开口,「你走吧。」 司琴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来,「是。」 快走快走,赶紧端着食盘走了!听陛下的口气,就知道她不开心了! 不过司琴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幸运,陛下居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让她走了。 司琴也不想过多探究陛下和那位神秘的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关系。宫中知晓这位殿下存在的人少之又少,她们宫中知情人也极有默契地从来不提起此事。 她们宁愿说些战场上的事情,比如大雍军队如今又打到了梁都,听说带队的将军一路斩将拔城,好不威风,如今大梁都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司琴甚至听了姐妹的小道消息,说不日大梁便要亡国了—— 但具体的战况,她也不知道。 楚照站在原地静默了许久,然后才缓步踏上阶梯。 她叫人把这楼修得很高。 上达碧落,方可揽月,这才是永不坠落。 踏上阶梯的时候,那些年少时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闪过。 当然不是。她是矜高清贵的公主,而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夜夜辗转反侧,求而不得。 她似乎未曾多看过她一眼。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会发生变化的,一如现在。 楚照踏进门,一眼便瞧见候在一边的举荷。 举荷对上那冷淡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低过头避让。 不是这位如日中天的新帝让她避让的,是公主殿下此前吩咐过,见到楚照来,便避开。 「醒着?」擦肩而过的时候,举荷听到楚照开口问话。 她脚步微顿,点点了头算作应答。 有了回復,皇帝没搭理她,径直从她身边穿行而过。 殿中陈设一切都是按照长年宫水月殿的摆设来的。 只不过楼高,做不出那凤尾竹影森森、绿影婆娑的样式,古琴临近的窗牖边,除却大的山水屏风,便是光秃秃的了。 卫云舟方才听见了声音,却懒得转头,反正她会主动靠上来的。 果不其然。 殿中铺了软毯,进来时还要脱靴,几乎便在无声无息间,她便觉身后有人倾倒压来,顺手便环住了她的腰。 脸颊很快便被厮磨上,热气徐徐吐出:「为什么不吃饭?」 温声的斥责。 要是换做平日,卫云舟一定还会摆脸色给楚照看,但是今日不一样。 这几天,她的态度得放好一些。 她探出手来,假意拍落环在腰肢上的手——当然,没拍掉。 只不过楚照很顺从地将手滑落下来,落在软垫上面,「告诉我吧。」 卫云舟微微偏过头,像是为了错开她脸颊的摩擦,贴得有些燥热,「因为不想吃。」 第454页 楚照眸色微微一暗,「怎么不想吃?」 指腹重又转挪过腰间,带起一阵酥麻痒感。 「因为这几天食慾不好,」卫云舟竟然就着势头,随意将头往楚照的怀中一靠,「可能明天会好一点,但是今天确实不想吃了。」 声音慵懒得像只猫儿,如今她好像已经卸去了自己全部的利爪。 难得见她这么主动,楚照顿时笑逐颜开,她摆弄着她散乱的乌髮——卫云舟如今哪里都去不了,这头髮大多时候随性得很。 「明天会好一点?」楚照若有所思,一边将另一只手覆上卫云舟的手,仍旧如羊脂玉一般嫩滑的手,「那明天我陪你吧,怎么样?」 卫云舟好奇地仰头:「你不忙了?」 「不忙,」楚照发出轻笑,撬开卫云舟的手,长指在她的手心划着名圈,「公主殿下还真是在哪里都关心国事。」 卫云舟也笑了,忽而抵住腰间的手便有了用力,将她托起。 唇瓣相贴,又落尽一个绵长的深吻。只不过卫云舟从来不主动,她只是被动地启唇,被动地承受,偶尔溢出几声微喘,便再无其他。 和仇人呆在一起,还要曲意逢迎,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楚照从来没有解释,卫云舟也不需要解释。 寄人篱下的质子一旦得势,便要向从前的屈辱报復,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卫云舟难以接受的是她被设计构陷。 正当敌军兵临城下,她同朝臣联络要与之决死的时候,年轻的新皇,她的兄长,已经打起了她的主意。 哪怕是最高贵的公主也没有办法,险境当头,作为「战利品」好像是她最大的价值。 于是乎,她就这样被出卖了。 一人离去,换来千军万马驻足。 她心中自然有恨,好在那傢伙也没活多久,不过停战半年功夫,大雍军队再度进攻。卫云舟甚至还从举荷那里听说了,梁帝让她给楚照说说情。 说情?怎么可能说情?她巴不得他死掉才好。 于是在某个寂静旖旎的夜晚,她将唇瓣压在楚照的耳侧,决定下背叛者的命运:「陛下难道能容忍曾经欺侮过自己的人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否则她也不会将她囚在这里。 苦等一个永无可能的结局,她不可能和她再有什么。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帝王,任性囚禁一国公主。 她灭了她的国家,这便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但颇让人觉得有兴味的是,这个国家在被消灭之前,还曾利用背叛她,但于事无补。 昨日她听此消息,除却应有的悲伤之外,内心居然也诡异地生出了几分得胜的快感。 大梁彻底被收拾的消息,如今还未彻底传来。至少在楚照看来,卫云舟应当还不知道。 她便要利用她的不知道。 「以前养成的习惯罢了,」卫云舟倦怠地开口,这次她颇为主动地反手握住了楚照的手,扬头看向楚照的下颌,几成气音,「今晚你要在这里歇息么?」 鹿眼清灵,如今和雪颊上的绯色一起,潋滟着光华。 楚照又就着势低头吻下,十指交缠,她闷声:「你要是留我,我便留下。」 「说得好像我好像经常赶你走。」卫云舟蹙眉,但转瞬间便被指腹抚上,按平。 楚照收回手,语带喜悦:「可别皱眉了。」 她今日过来,本来便是为了告诉卫云舟这事——大梁如今已经彻底不復存在,灰飞烟灭。 但听见卫云舟打算留住她,楚照的话便憋了回去,不知为何,她不想说了。 不想破坏卫云舟的好心情,她难得留她一次。 只不过楚照心下仍旧生起疑惑,这些疑惑终于在她解衣将那令牌置于几案上时落实。 她清楚地看见卫云舟去瞧了那令牌,不过瞬息,但楚照已经注意到了。 那令牌乃是通行之物,得之则可畅通国境。 无怪乎她今晚比往日更主动。 楚照并未多言,像从前那般上了床榻,任她枕在自己臂弯上面。 馨香馥郁绕鼻,细细密密地碾过二人所有回忆。 哪怕是一场汗湿涔涔后,卫云舟都还未放松警惕。楚照自然累了,她听见她酣眠的声音。 她睁着眼睛,心跳如鼓点,在心中默默算着时间,终于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甚至来不及披一件衣服,便急急往那几案上面寻。 只不过她翻动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那海棠纹路令牌的踪迹。 奇了怪了,她方才亲眼所见楚照将这东西放在桌子上面的…… 难不成是她发现了? 卫云舟心中陡生此念,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帘帐。 只有一条横着的人影。 唿,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她已经坐了起来,又被楚照算计。 卫云舟方才还有点后悔自己变化是不是太大,唯恐她察觉。但如今还好。 但殿中毕竟空旷,她现在若是起来点灯翻找,说不定会惊醒楚照。 好在无事发生,但高处不胜寒,她没披衣服,又没找到那令牌下落,还是灰熘熘地重新上了床榻。 若是楚照问起,她便声称起夜便是,但是楚照似乎一直睡得很沉,很沉。 软榻陷落,卫云舟躺下的时候,还屏息凝神了好一会儿,确定楚照睡着了,她这才缓过气来——今日不行,那就隔日吧,反正明天她答应了她,说会陪她吃饭。 第455页 君王早朝,楚照醒得更早。当然,于她来说,是一夜无眠。 她沉默地坐起,从怀中取出那块令牌来,如今晨光熹微,星点光芒打在卫云舟那两排齐整的长睫上面。 没有结局,但她也应该结局了。 楚照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了衣服,将一切整理好,便重又回到床榻边,她缓缓蹲下,看着那张花容娇靥——她来这里已经好几个年头,早就不復往昔权势在身的威慑。 细眉弯长,依旧带着几分野性;鸦睫修长,如今乖巧地盖着,盖着那一双不甘人下、不愿屈居的双眸;鼻若孤峰、唇若涂脂…… 罢了。 倒是依旧清贵、矜高和皎洁,就像天边悬月。 不知看了多久,楚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探进被衾里面,握住那只手。 手的主人忽而长睫一颤,她惺忪地睁开眼睛,唇畔便覆上一阵柔软,紧接着一滴清泪滑落,滴在她的脸上。 她愕然,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绵长的吻终于结束,楚照也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然后卫云舟便听在她低声说了一句话:「我走了,今天天气很好,你也该出去看看。」 卫云舟浑浑噩噩,随口便道:「今日不出去,我等你过来。」 楚照没吱声。 卫云舟合眸,很快又睡了过去。过往几年,这种晨起时的缠绵又不在少,她只当楚照又想起了便是。 只不过事情的转机便在她穿好衣服,随意看了一眼桌上物件时:昨夜她甚至来不及披上衣服,就慌着寻找的通行令牌,如今赫然在目。 就那样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卫云舟手指微蜷,颤抖着立在原地,俄而她终于伸手,去拿起那块轻飘飘的令牌。 明明很轻,却依然能够重得她心口坠闷,重得像是沉进了从少年时期一直到现在的所有记忆。 就像这一座专门为她修建起的所谓揽月楼。 终于她也决定放手,哪管什么碧落黄泉。 原来昨夜她是醒着的。卫云舟拿了那块令牌,心下翻腾。 恰在这时,举荷进来,一脸欣喜:「殿下,我方才听了司琴说,今天陛下说不来了——您前两日日不是说……」 不错,她们已经计划好了。 这块令牌楚照随身携带,卫云舟已经摸清楚她会将这东西放置的地方。 哪怕是被危楼所困,她也没有一刻放弃过逃离。 只不过举荷没见到殿下面上的喜悦,她只是轻轻点头:「是,已经说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虽然有令牌,但还是担心她会突然出现,」举荷认真道,「殿下,我们还是早点出发的好。」 卫云舟也答应了。 事到如今,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前路都是畅行无阻的。 她终于不再从那一方四四方方的窗框中看向天光了。 举荷提心弔胆地坐在马车上面,紧张兮兮放下车帘,还拿了些胭脂想要往卫云舟的脸上抹:「殿下,万一那皇帝察觉,抓我们怎么办?」 卫云舟躲开了举荷的手,语气意味不明:「不用担心有人来抓。」 「啊?」举荷诧异,「怎么不用担心?」 她们为了这一日的逃跑,可是煞费苦心!这赶车人、马车、还有路径,那都是精挑细选,没有一个环节敢出纰漏。 「就是不用担心。」卫云舟不做多的解释,她靠着颈枕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面她和那质子,倒是有好的归途。她没有受到背叛,而她也没有灭掉她的国家。 「殿下,要不我们去荆凌城?」 那地方安置了不少大梁遗老遗少。 然而卫云舟却拒绝了:「不必了,如今我也没有国家。我们往西边走吧,越远越好。」 举荷讷讷,明明今日出逃成功该是天大的喜事,却不知殿下眼中为何长久地泅着泪水,一滴一滴凝聚着。 却始终没有落下。 待到下车,见窗外山色蓊郁青翠,那蓄积在眼眶中的泪水终是落下。 滴在沙砾路上,慢慢浸润小石。 今天天气很好,她也该出去看看。 第215章 笼中鸟雀 早朝一下,卫云舟便吩咐了人摆驾后宫。 她得先回去换身衣服,然后便去找人。 抬玉辇的人都默契不说话,陛下一回这里换衣服,他们便知道陛下要去找谁了。 去找那位凤君。 这些辇夫大多年轻,关于这位凤君的故事也是道听途说。 昔年大梁和大雍一战,送来两个质子。 后来一场宫变,大的那个质子死了,小的那个活着,成了公主驸马。 等到公主殿下登基为帝,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凤君。 乍一看似乎没有问题,这公主殿下登基后还能不计前嫌地将驸马立为凤君。 说是不计前嫌,那是这其中又有故事了。似乎当年凤君做了些妄图逃离背叛的事情,惹怒了陛下。 大家相信,也不相信。 因为陛下到现在都没有亲嗣,选定的继承人是她妹妹。倘若陛下当真对那凤君有情,怎会什么都不留? 但不相信也有原因,陛下还是喜欢那位凤君,独独垂怜一人,常常下朝后便往后宫去。 三宫六院,独独只住了一人。 卫云舟换下衣服,顺手披了一件长衫,还换了一支金钗步摇。 第456页 甚至不用她吩咐,玉辇便会自己去往坤宁宫。 陛下也只是会去见凤君的时候打扮了。 卫云舟来的时候恰值午后,她穿过层层帘幔帷帐,轻手轻脚地进入宫殿。 不过头上步摇倒是坏了她试图伪装的宁谧。 楚照如今正端坐着,正在慢慢写字。听闻步摇清音脆响,楚照运笔微顿,但还是不做多的犹豫继续写了下去。 卫云舟听见那步摇响动,知楚照知晓,便索性也不压低脚步声音,信步走到她身边,熟练地靠在她身边坐下。 察觉到身旁有人坐下,楚照依旧不为所动,继续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宫中虽大,她每天能见的也不过也是一隅天地。 说是自由,她也去不了什么地方。自从十五年前,她被卫云舟抓回来,她便彻底与「自由」二字无缘。 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封建女人。 这十多年来楚照没有一天心中不想着这句话的。 她霸道至极,不让她见其他人也就算了,哪怕是这练字所用的字帖,都是卫云舟一字一字写给她的。 卫云舟一直等到楚照写完,她才将人环住,熟练地倒头靠在楚照肩窝处,「今日怎么这么勤劳?」 又是明知故问。 楚照放下笔,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生气一般,道:「因为也没其他事情可以做。」 不满之气流露得过于明显,卫云舟不禁轻笑,将手中动作加重,环腰环得更紧。 她想了想,看了一眼那桌案上的字,夸赞了一句:「写得不错,比以前好多了。」 楚照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她又不是傻子,再说了卫云舟天天将她锁在着宫里面——好在她还是知道,这犯人也要出来放风,每逢什么庆典需要她们出席,她还是会带上楚照的。 「自然比以前好很多。」 卫云舟笑了笑,倾身而上。 楚照只觉一阵潮湿的触感覆于耳上,紧接着又灌入了一阵吐息:「哪里没事做?我这不是便把事送到你面前了吗?」 楚照无语凝噎,她放下手中的笔,错过头去,一脸无可奈何地瞧着卫云舟。 对上那湿润晶莹的瞳珠,楚照只觉千般万般的话语都卡在喉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云舟看楚照空闲下来,她便索性脱下那宽大的罩衫。 她今日又穿得不甚庄重,外袍落下的时候,雪白肩颈展露无遗。 这么悠长的岁月楚照都已经过来了,她们倒是什么都见过了。 卫云舟看楚照没反应,又靠近她,强势捏过她的下颌,嗔怪道:「今日怎么不看我?是不好看?」 楚照只能再心中幽幽地嘆一口气。 岁月从不败美人,何况每次卫云舟来都是花样频出,不好看这三个字,她当然说不出口。 「好看。」她答覆得相当敷衍。 于是这句答覆便被卫云舟抓住把柄了,她理直气壮道:「好看为什么不看?」 楚照再度失语,只能对上卫云舟的眼睛和她相对沉默。 好看那她就看吧,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她都知道。 卫云舟会一边拉过她的手,像是引领她一般,带着游移腰间,摩挲过酥麻的触感。 手指勾连着,那条束身犀带顷刻间滑落,衣袍立刻变得宽松起来。 恰在此时,金钗落下,三千如墨青丝散落披于雪颈,樱唇殷红。 楚照都不用侧过头,那些温柔的吐息便会紧紧缠连着她的耳垂。 「嗯……带我过去。」 卫云舟低声细喃,酥若无骨一般倒在楚照的身上,「驸马是不是又动了别的心思?本宫听着好难过。」 指缝缠绵、耳鬓厮磨都是这十几年来的常态。 她长长久久地将她幽在这里,每每到来都是如此这般的缠绵。 楚照心中早就平静如水,只不过在听到「驸马」「本宫」四字时心还会颤抖一二。 结果卫云舟还在牵拉他的手,摩挲过那已经因为练字起的指节粗茧,「本宫都说了,驸马怎么还不动?」 声音甜腻娇俏,就好像她真的还是公主,而她还是驸马。 楚照喉头紧了紧,她思忖了片刻。 但是她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拒绝,卫云舟是一以贯之的霸道,也惯会伪装。 比如现在,她瞳珠湿润眼尾绯红地叫她驸马,自称本宫,像是低声下气一般求她抱她。 但她依然是这片土地上至高无上的主宰者。而楚照就这么被她囚于后宫,岁岁年年。 「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未失手,其间当然也包括你。」 这是十五年前那一次出逃未遂,卫云舟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所说的话。 她是上位者,无论再怎么低头再怎么伪装,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但卫云舟的世界里面自有一套运行规则。也许她真的以为这是对楚照的宠幸。 像是麻木一般站起,楚照拦腰便将卫云舟打横抱起,略显得踉跄,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床榻边上。 温热鼻息依然在她的脖颈处喷洒,馨香照样缭绕鼻尖,一如当年。 终于楚照将卫云舟抱到床上,正欲直起身,后者竟然冲着她乖觉一笑,然后伸手拉住她的手,「都把我抱过来了,还打算去做什么?」 「还想去哪里?」 第457页 楚照怔愣片刻,她勉强地牵出一抹笑来:「我哪里都不去。」 是哪里都不能去。 「对嘛,我在哪里,你便应该在哪里。」卫云舟随口便道,一边理了理鬓髮,「过来,今天我好累。」 她每次来都是这个藉口,不是她好累,就是她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 后宫唯有一人,也便只有她一人能够听她倾倒这些情绪。 楚照麻木地靠近,俯身倒在卫云舟的身边。 卫云舟看楚照兴趣缺缺,但她也不恼。 多少年了,楚照都是这个样子,每天死气沉沉地住在宫里。 但是卫云舟不在乎,她要的只是把她永远留在身边罢了。 那留在身边的方式多种多样。她贪图最有效最便利的办法:就像是笼中鸟雀,把脚栓好,她便哪里都去不了。 她探手将楚照的头扭过来,修洁莹白的玉手滑过那张清隽的脸庞,从下颌一直到唇角,从唇角再到长眉。 她倏尔靠近,二人脸庞贴得极近,唿吸又开始变得紊乱暧昧起来。 但卫云舟早就不急于下一步,她不急于亲她,也不急于做任何事情。 因为她永远都待在这里,任何时候。 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她,那便没有急求的必要。 楚照张了张口,想到卫云舟方才所说的烦心事,便很配合地问道:「什么事情又让陛下烦心了?」 「嗯,」卫云舟抿唇,像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有人上书,叫我多收些侍君。」 听得楚照本就僵硬的手指更僵了。 是了,侍君,侍君。直到现在,宫中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也唯有卫云舟一个人而已。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只能以男性的身份苟活在宫中。 「那陛下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卫云舟笑了笑,翻身而过,压在楚照身上,樱唇狎昵一般碾过楚照的唇畔,「当然不许了,毕竟朕有你一个人也就够了。」 她牵拉过他的手,细细摩挲。 魔咒一般的低喃,却包覆上了所谓的深情。 异兽香炉还在裊裊递送着香菸,混着满室旖旎。 卫云舟面上覆了一层绯色,像是被浸在水里。 她的喜怒,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掌控,但她惯会夸人,咬着楚照的耳垂,笑着道:「我是你的。」 楚照只觉眼中湿润,脑中也被灼得难受,那润泽的声音则让她更为崩溃。 她实在受够了卫云舟的把戏——明明就是她掌控一切,却偏生故意低三下四,像是故意在服她的软。 但也仅仅是像是。 事毕卫云舟还拿手巾擦拭过楚照粘腻的手,她早不用楚照帮着她洗浴了—— 她俯身而下,一枚轻吻落在她的额角,「你休息吧,过几日游园,你还要陪我去。」 累着了。 她是她永远的情人。 笼中鸟雀。 第216章 一日天子 楚照醒来看到自己那莹润柔荑的时候,内心是惶恐的。 惶恐之后她很快又变得淡定起来,她一定是做梦了,她怎么可能有这种手? 于是她果断地倒头就睡,但可惜睡得并不踏实。她很快便又醒了。 醒来探出手,楚照发现自己手腕竟然还是那样纤细的时候,她终于慌了。 她抓起衾被,向着自己身下一览,这样浓纤合度的身材,清妍俊丽光滑无瑕和她那副布了许多伤痕的身体,有半毛钱关系么? 楚照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好傢伙,她发现「楚照」正好整以暇地躺在那里,随手还捻着被褥的一角,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楚照吞咽了一口唾沫,相当无奈。 长眉轻挑,一双潋滟波光的桃花眼中却不带着惺忪的睡意,取而代之的则是笑意盈盈,一副要看她笑话样子。 二人沉默对视了好久,楚照终于幽幽开口:「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觉醒来,她怎么变成「卫云舟」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得身体被占,卫云舟和楚照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态度,她悠悠道,「看来今天这早朝,陛下是上不了了。」 楚照:…… 「我如何上不了朝?」 不就是上朝么?不就是「知道了」「已阅」交替着批吗?!卫云舟至于露出那种看不起她的表情吗? 也不是看不起,不过是看笑话的表情。但看笑话似乎也有些过分,楚照知道卫云舟的笑代表着什么,她想让她求求她帮忙。 卫云舟懒散地伸了伸腰,睨她一眼:「首先嘛,这个称唿你先要改改。」 楚照不为所动,不就是个称唿的事情么?说改,她马上就能改! 于是她还真像模像样地说了几句:「那怎么着?皇后你是不是该服侍朕更衣?」 卫云舟掀了掀眼皮,然后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 服侍她更衣?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她当然可以做,毕竟这具躯体以往照常都是这么做的。 「当然可以了,陛下。」卫云舟笑得愈发灿烂,却笑得楚照一阵头皮发麻。 不是,这个人一觉醒来穿到别人身体上面,没有哪怕一点点不适应的么? 不仅没有不适应,还笑得这么猖狂。 要不是她这么笑了,楚照都不知道,原来她可以这么笑。 第458页 笑得像只慵懒的花豹,狠厉中又带了几分慈悲。 紧紧盯着「自己」的脸,楚照犹豫了半晌,还是道:「算了,你别来帮忙。」 卫云舟不解,疑惑问道:「方才陛下不是说了让本宫帮忙?还是说,陛下今日打算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来决断么?」 楚照皱眉,不悦道:「当然可以。」 不就是批些奏摺,不就是写几个字么?虽然她写得难看,但是她至少会写啊!卫云舟还不至于这么看她吧? 还是那句话,她不过是想求楚照让她帮忙罢了。 楚照作为作为堂堂新时代独立女人,这种封建小事还处理不了? 于是乎,当卫云舟磨磨蹭蹭地钻出被窝,一双大手搭在楚照雪白的肩颈处时,楚照后悔了:「算了,这种事情还是不劳烦你了。」 「刚刚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卫云舟诧异,一边低下头去,相当熟练地俯下头来,热气摩挲。 其实她发现身体互换也没有多久,不过是比楚照早些时候罢了。 兴许是常年早朝的缘故,她醒得颇早。甫一睁眼,卫云舟便觉得这具身体有些不对。 较之她的骨架,这具身体稍微大了些;伸展似乎也舒服许多。 然后她顺势转过头瞧了一眼,瞟见「自己」如今长睫安静地敛着,睡意沉沉的时候,卫云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都在等着楚照醒过来,看她的反应。 果然好笑,特别是楚照用她的身体生气憋屈的时候——楚照估摸着是以为她在生气,却不知在卫云舟看来,那样子却是眼波含嗔,娇羞不已。 就她这副样子,还想好好地当这个天子啊? 卫云舟撇撇嘴,手干脆悬在楚照的腰间,像是不开心一般挠了挠,「怎么,陛下当真不要我帮?」 各种意义上的帮。 但楚照颇有骨气,愣是等着那手滑过她腰间,激起一阵余韵悠长的涟漪过后,她才推开卫云舟:「别用我的身体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卫云舟张了张嘴巴,「哦」了一声,相当委屈:「怎么,陛下今日当真不需要本宫?」 「不要!」楚照答得义正词严,恰逢门口又有一声宫人的声音,示意到点了,陛下应该出来了。 卫云舟再度挑眉,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楚照,「此话当真?」 「当真!」楚照气唿唿地摔下这句话,转身便走,然后她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毫不克制的笑声。 卫云舟笑得坐下,不自主地锤了锤桌子。 然后她看了一眼这骨节匀称的手:确实美观,确实修长。 她无声地勾唇而笑,心中像是没有任何负担,极其自然地叫了外面的宫女,她今天得空倒是想过一把皇后瘾。 但是她知道,这瘾嘛,她註定是过不了的。 她命人直接摆驾御书房,说她要在那里候着「陛下」。 宫人闻言几乎没有惊讶,平素陛下在御书房传召皇后次数也多,不足为奇。 只不过她们今日奇怪,为什么殿下要自己主动去? 她们看了一眼楚照,那凌厉的眉锋却不如往日清隽,更像是无形中带了一种迫人的凌厉。 宫人觉得,要么是她看走眼了,要么就是这一对妻妻天天住一起越长越像了——她怎么能在楚照的身上看出几分陛下的影子呢?! 说起来,因着这帝后二人之故,坊间也有不少女人解开心结,正大光明地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 别说什么不合礼法纲常,毕竟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就是什么,她便是她们的效仿对象。 如卫云舟所想的那样,楚照刚刚上朝,坐在那御座上面,便觉大汗淋漓。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女的男的,列队了不少,一个一个的都面带虔敬,尊奉她为这天地之主。 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感觉的确是好,楚照坐上来第一反应其实不是尴尬,是爽。 无怪乎这些人费尽心思打破头皮,都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好在最后楚照赢得了胜利。 没关系,抱上大腿也很厉害了。 楚照还沉浸在一瞬之间登上权力顶峰快感的时候,台下的那些人便开始对着她发难了。 「陛下,辰州太守有奏!」 「陛下,钦天监传来消息,这几日都是良辰吉日,陛下可以考虑登上天坛祈祷!」 「陛下,这凤首渠开凿一事,还需要您来做最后定夺……」 楚照:??? 她想像中只需要批阅些什么请安摺子,只需要回答几句「知道了」就可以成事的理想状态怎么没有出现? 说到那凤首渠的开凿一事,旁边便闪出来一个男官,进言道:「微臣以为如今还不是开凿的时候——」 楚照面上带着微笑,她一贯也会假笑,如今那张脸还掩在十二冕旒珠玉下面,更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态。 反正她端坐在那里,她便是天下的主人,台下所有人都要尊崇她。 哪里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卫云舟」? 楚照没仔细听那男官讲话,很快另一个队列中又走出了一个女官,与前者针锋相对:「陛下登基日久,如今河清海晏,为了群众迁移还有造福沿途农民,开凿此渠应是毫无问题。」 紧接着,那女官也词锋锋利,明里暗里说那男官是别有所图。 第459页 楚照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依稀从二人争吵中得知这罗官员是工部的,不让皇帝修那渠道是不是因为工部没钱了云云…… 两人各自拉帮结派地出来吵,但到了最后还是要让楚照定夺。 很好,她没听,反正自己也听不懂。但是听别人大吵特吵还请她定夺,这种感觉就很妙。 楚照微微颔首,像是认认真真地沉思了一番,道:「凿吧。」 算是应允了那女官的话。 话音刚落,便有一大堆适才沉默的人站了出来,开始称颂陛下英明神武等等。 楚照内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紧接着还有些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一一呈了上来,她挨着挨着问和批阅。 虽然字丑如狗爬,但楚照还是颇会使唤人,她直接让旁边的秉笔大宫女听着,她念她写。 朝臣们都相当惊讶,今日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是陛下不勤快,而是往日陛下大多时候都是严肃的,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她从来不会看。 下官们也只能妄自揣测上意,谨慎行事。 楚照兴致勃勃地处理了不少事务,她理解的就自己处理了,不理解的便装模作样地问人,照样处理了。 这一处理便是处理到了晌午时分,卫云舟坐在御书房的檀木圈椅上面都快要昏昏欲睡了。 说实在的,她已经有些兴致缺缺了。 旁边的宫女站在旁边,忍住了好几次提醒「楚照」的冲动,一边心道陛下对皇后还真是一往情深,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仍旧是圣眷正浓! 皇后她竟敢光明正大地坐在皇帝才能坐的椅子上面,还一坐就是一上午。坐就算了,她还毫不顾虑地去翻动那些奏摺。 圣眷正浓,圣宠优渥。陪侍的宫女看得心惊,也只能在心中默念这八个字。 宠,太宠了! 她没话说。 终于待到午后,楚照这才下了朝,那些官员全都瞪大眼睛瞧着对方:「今日陛下怎么愿意同我们说这么多话?」 须知,陛下向来善于决断,一些重大疑难问题,她不与他们商量,但最后效果总是拔群。 久而久之,他们再也不敢随意进言,因为陛下的确做得很对。 虽然累,但楚照心里面爽啊!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到卫云舟的身体里面,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就是很爽。 享受万人顶礼膜拜的感觉,享受一句话决断生死的感觉——当然,她没见血。 三月春光翠芽嫩绿,处处新翠照眼而来,楚照心情更是大好,无疑完全忘记了某个人。 直到一坤宁宫的宫女来请:「陛下,皇后说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时至此时,楚照这才想起…… 哦。 「啊?这就去,摆驾,摆驾坤宁宫!」 宫女低着头,「是。」 其实今日随侍宫女都觉得陛下有些奇怪,似乎有些过于活泼了。但是陛下就是陛下,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体,她们怎么敢质疑这不是陛下的? 于是乎,楚照大摇大摆走进御书房,看着气得咬牙切齿的「自己」的时候,心中陡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还不知道,原来自己被气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是这种反应。无怪乎卫云舟老是喜欢逗她。 好吧,的确有几分好玩。 见楚照终于回来,卫云舟终于停了手中对一枚阴阳玉的把玩:这是某岁中秋,她送给楚照的生辰礼物,当然,她也有半块。 二人的玉形状不同,但互补。卫云舟琢磨了半天二人为何交换身体,一阵翻找却发现这块玉的玄妙:原来她拿错了楚照的玉。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么交换身体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这块玉么? 「陛下终于回来啦?」卫云舟盯着她,语气不免酸熘熘的,「本宫倒是听了不少您今日的『丰功伟绩』。」 那会儿卫云舟正在喝茶,结果是那宫女报一个消息,她哽一下。 最后差点喷出来。 卫云舟扶额,好歹她找到了这换身体的玄妙,今晚再换回来就行了。 「是吗?没想到皇后这么关心朕。」楚照笑盈盈地走入,一边挥手遣退随侍的宫女。 她走路倒没有卫云舟端庄,只不过她都是皇帝了,谁敢管她怎么走? 卫云舟看她满面春风,心情竟然有些不爽。 毕竟她还想看楚照吃瘪,最后可怜兮兮地来求她,可是事实似乎完全不是这样。 楚照没有求她,还是颇为自得走到她身边,俯身贴耳:「公主殿下,怎么了?」 不就是换称唿么?她也会。 卫云舟听得耳根微热,面色染上浅淡绯色,她如今手中还在把玩那块阴阳玉。 楚照心念一动,她也注意到那块玉的反常——那振翅凤凰的翅膀纹路,本该是属于她的。 可是如今怎么却在卫云舟的手中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今天上了个朝,她有些食髓知味了。 「不怎么,」卫云舟蹙眉,转过头去,唇畔压得极近快要贴上,唇息交缠,「我的身体好用吗?」 那块玉果然有问题。 楚照偏过头,「好用,再给我用用。」 卫云舟:? 「什么时候还?」 楚照答得煞有介事:「暂时还没这个想法。」 第460页 卫云舟生气了,「你凭什么?」 楚照笑嘻嘻地蹭在她脖颈处,温声道:「凭朕是皇帝呀,皇后娘娘,你说是不是这样?这可是您今天早上说的话。」 听闻此言,卫云舟脑内忽如炸开一道惊雷。 她当然知道楚照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因为她是皇帝,她再怎么反常,下臣都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哪怕是楚照日日行事奇怪,只要不出格,那些朝臣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细腻的指尖摩挲过腰肢,惹得卫云舟闷喘几声,她皱眉不悦。 看到「自己」正在对自己如此行事,心中或多或少也有些难以接受。 「别动。」她沉下声音来,希图制住楚照的动作。 然而楚照自然不听:「不动?那么公主殿下想要的玉,我可就丢石头里面砸碎了哟?」 砸碎了,那还换什么换? 卫云舟立刻耷拉下眼角,但是她还是拉不下脸来,于是气唿唿道:「那可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你就砸了?」 「礼物哪有人重要?」楚照狡黠一笑,亲昵地吻过卫云舟的额角,「以后殿下想要,朕天天送你便是。」 卫云舟终于后悔,她原本以为的一日天子,如今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比如她今晚还得享受和「自己」的春宵一度。 第217章 岁岁枯荣 昔年的春日新绿越过重重岁月,为今春树木披上新衣。岁岁枯荣,朝而復夕。 大地春回,又是满目照眼而来的新翠。晴光入翠,天空似琉璃一般澄净。 今年是大梁更始五年,皇帝正下了早朝,匆匆去面见太上皇。 说是太上皇,其实是嘉鹤的姐姐。姐姐在位二十余年,澄清吏治、四海咸服,至于年近不惑的时候,便将皇位让出。 新帝即位五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如遇到问题,还多有去见太上皇请教。 只不过今日有些例外。 「陛下。」兴庆宫的宫人站在殿前,遥遥地见了嘉鹤便准备行礼。 嘉鹤挥了挥手,「免礼,太上皇可在里面?」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嘉鹤再度整理了冠冕,便立刻跨步迈入。 卫云舟如今正坐在琴边,一如往日揉弦鼓琴,闲散得很。 到底是锦绣膏粱堆出来的美人,岁月在她的脸上也不过是刻下了几道细纹,乍一看仍有当年之风。 但长久位居于至高皇权之上,她沉淀下来的更多是威严。 比如现在,新帝即位已经五年,如今走到卫云舟面前还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动。 嘉鹤愣是等卫云舟奏完曲,琴声悠扬的时候才敢开口:「皇姐。」 私底下她仍旧这么叫,倒也无妨。 卫云舟这才掀眸,看了她一眼:「怎么啦?今日连这朝服都不换就急着来见了?」 自卫云舟在位后,她便找人对女子服饰进行了革新,增添了多种式样。包括那些繁复的朝服,也被她做了一定程度的调整。 她还记得大婚那日她所受的「苦」,后续全部也都一一做了调整。开脸绞面,又疼又麻烦,但也许驱使卫云舟下命令的,还有楚照她基本什么都没做。 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两个人都做才好。 嘉鹤讪讪地笑着,打算先从别的话题切入:「今年北方彻底安定了下来,答应了以后贸易都听我方的。」 卫云舟揉了揉眉心,「那谢将军还真是厉害。」 原来那两个曾经被楚照救出秦楼楚馆的长姐谢序秋,游歷了大好河山之后,因着仰慕傅将军之故,又只身去往辰州,投入镇北侯门下。 恰好就是那几年,慎狄上任了个新统领,嚷嚷着要为大梁拨乱反正,将这牝鸡司晨的帝王赶下皇位——结果浩浩荡荡率领数十万大军压境,听说在北境半点便宜没占到,还浪费了部落颇多资源。 回去没多久,便因为耗尽钱财,内部发生了纷乱,有人谋反杀之,向大梁求和。 谢序秋也在此次战役中崭露头角,在尔后的岁月里也节节高升。 「我也这么说她的,不过谢将军她却说,感谢皇姐您当时送她的那把匕首呢。」 卫云舟笑了笑,「一把匕首而已。」 反正她又还不回去,因为某个人不肯要。 两人又闲谈了些当今时事。 新帝登基后,继续推行太上皇的政策。 「如今朝中女官已经有压过男官之势,我看过户部所报,现在的女户主也是越来越多。」 卫云舟颔首,算是认可。 只不过她知道嘉鹤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的。 「皇姐,我听说,你们要出发啦?」 这个你们,自然是包括楚照了。 「是,」卫云舟忽然站起身来,「大概也就是几日之后吧。」 嘉鹤一脸犯难:「去什么地方?」 虽然她早就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是皇姐在的话,不论怎么说都是多一层保障。 「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卫云舟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开玩笑一般,「说不定我也去立户呢。」 嘉鹤配合地笑了两声,她知道皇姐才不会待在大梁境内呢。 不过她还是顺着皇姐的话问了下去:「既然要立户,那么谁才是户主啊?」 「自然我是户主。」卫云舟答得斩钉截铁,像是毫无妥协可能。 第461页 刚刚才踏进门槛转过屏风的楚照听到这句话,心情自然不可言喻。 不愧是她的官家,天姥姥是这样的。 楚照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什么户主?陛下都不打算留在大梁了,去哪立户去?」 嘉鹤识趣地没有吭声,这种事情她还是少掺和为妙。 并且,这种事情往往也只会有一种结局。 「不管在哪里,朕都是你的户主。」卫云舟甚至懒得睨楚照,又是说得字字铿锵,声音凛然。 楚照:…… 真是可恶的封建女人,永远都在压迫她。 嘉鹤扶额,插嘴道:「皇姐可需要我做什么准备?」 「不必,通关文牒还有些必备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卫云舟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听说你准备了宫宴?」 嘉鹤狠命地点头,卫云舟再抬眼看时,她的眼睛里面又充盈了泪水。 「不必哭成这个样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要死在外面了。」 「那就好,那就好……」 卫云舟笑了笑,又安抚了几句,这才把嘉鹤送走。 楚照则大摇大摆地坐在玫瑰圈椅上面,语气酸熘熘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姐还是对皇妹这么好。」 「哦。」卫云舟置若罔闻,冷淡应声后斜了一眼楚照,发现那人确实有些不开心,于是补充道,「可我还不是要跟着你走了?不然我跟谁走?」 一句话又把楚照那莫名其妙蹭起的火给浇灭了,还是湿透心软的那种。 刚刚还极其果断字句铿锵地说,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她的户主,如今转瞬之间的功夫,她卫云舟又是跟着她走的了? 楚照被她这句话噎住,讷讷几声,「我也差不多收拾好了。」 卫云舟看她吃瘪噎声的模样,唇畔不禁扬笑,恰逢窗牖间隙泻进晴光,又衬得她笑容灼灼,宛若春花。 早在卫云舟还在位的时候,那钱霖清便来访过,那会儿她便询问了钱医师,钱医师便给了她一张舆图,说是沿着图便能去西南边找到她们的部族,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部族。 卫云舟当然想去看看,她这一代就一个妹妹,母亲那边也是单传,父亲还把手足杀干净…… 总之,这事情便这么定下了,二人准备了几年,终于拖到了今年,打算出发。 东西不多,勉强够用就行。 几年前钱霖清到来,因着族长之压,不得不来寻举荷,但举荷说什么也要同卫云舟一起,她便强求不得,嘀嘀咕咕着又回去了。 「这下我们把你带回去,想必钱医师应当不会说什么了。」卫云舟用手撑着下颌,望着车帘外流逝的风景。 苍翠的青山巍峨,天边绮丽云霞宛若火烧。她终于要告别这片土地,踏往一个神圣的、未知的地方。 兴许是钱霖清早就有交代之故,部落中人见了卫云舟一行人来,都不觉诧异。 最巧的是钱霖清竟然还在田垄上面晃悠,楚照好奇地拉过她问道:「你们族人虽然热情,但她们怎么不觉得我们奇怪?」 毕竟长相还是有很大不同。 钱霖清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道:「能有什么奇怪的?除非你们是男人,来这里了会被抓到族长面前仔细盘问!」 楚照听得发笑,便跳过了这个话题。 族长听闻她们到来,也很快接见了她们。 那是一个肤色微深的老年妇女,她伸出手介绍自己时,楚照瞧见她掌心幽深的纹路,如脸上一般细纹纵横。 虽然她眼中仍带着雌鹰一般的凌厉,吐出来的话却温柔:「难得见到别人到我们部落来呀,那就呆在这里吧——」 她还用一种恨铁不成钢一般的语气数落了一遍钱霖清,「让她去做什么她都做不了!」 钱霖清无语,站在旁边应声:「你能不能别说我了?要说我也可以,别用她们听得懂的话啊!」 族长不搭理她,冷冷哼声:「我就你这个女儿最麻烦!」 楚照唯有扶额,还真是亲娘啊,怪不得这么狠心能把钱霖清赶出来找人。 见过族长之后,钱霖清便兴趣盎然地拉着她们参览了那条圣河。 圣河一路蜿进,有来路,但不知去路。 天光云影飘荡,金色夕阳降落。 正当楚照凝神欣赏时,钱霖清又鬼鬼祟祟地凑了上来,问道:「说起来,你们两个人是不是还没有生孩子?要不然你们两个……」 「不行。」楚照无情地拒绝了钱霖清的提议,然后后者只能兴趣缺缺地为她们安排住处。 部落有部落的规定,除却大家都要尊崇族长,往下倒是人人平等,每人做好应做之事便可。 于是这便又成了楚照见缝插针嘲笑卫云舟的理由:「完了,我们陛下这会儿得当作封建遗毒被清理了。」 卫云舟:…… 呵呵,每逢这种时候,她都不想搭理她。 她反正是渣女,是枕头公主,是封建遗毒。 但这些都不重要,比如过两日她们还得交上新织的布匹,那是最后期限。 卫云舟才从河边回去,虽然又找不到某人,却发现那织布机上规规矩矩地摆好了一匹新布。 嗯,嘴上说的果然都是骗人的。 她笑了笑,摩挲过那织布,仰头往外看向窗户,又是不知道哪年的新绿,越过了多少岁月,再为这些佳木换上新衣。 第462页 岁岁枯荣,也年年新翠。 第218章 初来乍到的一周 「嘎吱」一声,门轴转动,王大婶正提着菜篮子回家,开门的时候,她转头瞧见隔壁小楚又带着她那朋友回来了。 明明都过了那个年纪了,但王大婶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小楚的那个朋友好看。盘亮条顺的,反正哪哪都挑不出错来。 只不过王大婶耳背,楚照答了几次那女孩的名字她都不记得,最后贪图方便只叫小卫。 王大婶关上门的时候,还听见了很大声的「公主殿下」四字。 「年轻人家家的,还公主来公主去的呢。」王大婶眼尾泛起笑纹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两句,合上了门。 楚照也拉上门,却看见卫云舟顿足在门口,满脸凝重地看着脚下的白色运动鞋。 图方便,这一周楚照只给卫云舟准备了运动鞋。 「公主殿下,」楚照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一边笑一边从鞋架上面取下拖鞋,「穿这个了。」 「哦。」卫云舟嘟囔一声,这才慢吞吞地开始脱鞋。 撑着墙也可以脱,但是明显撑着楚照更方便。当然这种事情最在于楚照的自觉。 她眼睁睁地看着卫云舟把运动鞋脱下,然后换上那一双淡粉色的凉拖鞋。 就像楚照所想的那样,卫云舟还是有些不适应。 以往在皇宫寝殿里面,地上铺了软毯,进殿脱鞋便是。地毯又软又厚实,穿着袜子踩上去如坠云端,轻飘飘的。 但是如今可不一样。 楚照在旁边盯着她换,心底渐渐生了个主意,等到秋天的来的时候,她打算买一样东西。 卫云舟再一次艰难地换下了鞋子,尽力适应这种感觉。她抬起头,晃了一眼四周布局。 房屋里面大致呈灰色,正对玄关便是阳台江景,那边摆了立式书柜,垒了很多书;缎面墙纸上面还贴了些花花蝴蝶的贴纸,卫云舟认认真真看过之后给出了重要批示:「想不到你还是这种人。」 楚照:…… 呃,那个花蝴蝶真不是她贴的。 「公主殿下终于换好鞋子了,赶紧去歇着吧。」楚照早就提着菜篮子往厨房走去,「辛苦公主殿下陪我逛街买菜了。」 卫云舟「切」了一声,慢吞吞地趿拉着拖鞋,坐到灰色的绒皮沙发上面。 这些新式的词语,全都是楚照挨着挨着、一个字一个字告诉她的。 沙发刚刚陷落下去,系好红色缀黄围裙的楚照便又探头出来,她走得利落,一下子便从茶几上面拿起电视机遥控,「看什么?」 卫云舟却没看电视。 她们自然不用再是云鬓散乱、三千青丝的样子。 楚照的头髮刚及锁骨,不过为了下厨的缘故,她随手抓了一把便束了起来。淡淡的光晕打在她漂亮的额角上面,人倒是没变;高还是高,但是卫云舟瞧着似乎没想像中的那么高了。 矮一点就矮一点,反正她自己没缩水就行。 楚照拿那遥控乱按了半天,没听见卫云舟的回音,便又问了一句:「公主殿下,看什么?」 卫云舟:「看你。」 楚照:? 她狐疑地侧身过来,瞳孔里面盈着的全是疑惑。 「我要做饭,我怎么知道你看什么?」 卫云舟撇撇嘴,「我说我在看你。」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破坏了方才讥诮的氛围。 肉眼可见,一丝樱红攀上了楚照的耳朵,她立刻别过头去,「我问你看什么电视呢。」 「随便放。」卫云舟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向后仰去靠着,顺便伸手拉过一个奇奇怪怪的章鱼玩偶。 家里面不仅仅有墙纸上面斑斓纷飞的花花蝴蝶,还有奇形怪状的章鱼玩偶,还有一些黄的白的小狗玩偶…… 不知怎的,卫云舟总怀疑这些东西不仅仅和楚照的爱好有关。她决定抽空的时候问一问楚照。 随便放就随便放,楚照乱按了两个键,便直接到了动画片节目。 虽然新奇,但是卫云舟还是明确地感知到,这些不像是她这个年龄段的人看的。 「干嘛?」 「幼教,」楚照将遥控板放在桌上,轻飘飘地甩下一句,「我现在要去做饭了,公主殿下,您就慢慢玩吧,玩手机也行。」 卫云舟「哦」了一声,索性看起动画片来。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那个叫做「手机」的东西,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难度。 尽管识字的问题,楚照已经动用了不知什么手段给她解决。但是看着那一个个光亮闪动挪移,卫云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心慌。 对未知多多少少有些恐惧。 沙髮长而软,相当适合横卧。她坐着坐着,没一会儿便躺了上去。 厨房的门关着,那个大大的吹风机器一直在工作,吹散油烟的味道。 卫云舟刚来的一天,她当然四处好奇走动,等到楚照下厨房的时候,她也想要进去帮忙。 但是没站多久她便被赶出来了。 「公主殿下,您还是在旁边歇着。」 卫云舟沉默片刻:「我只不过是想帮你。」 「您在沙发上面或者床上面睡着躺着,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没办法,只能作罢。卫云舟嘟嘟嘴,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么挫败,但是楚照说得不错,眼下她确实帮不了什么忙。 第463页 于是她现在躺在沙发上面,也逐渐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她正看那正义小女警的故事起劲,楚照又托着一个银色的盆子走到她的面前,「铿」一声放在茶几上面。 「公主殿下,吃这个。」楚照放下手中的银盆,里面盛满了个个饱满的红色果子,红果上面带着绿色草叶。 卫云舟眨了眨眼睛,方才她陪着楚照出去买菜的时候,听见她们说了这个水果的名字。 「草莓?」 楚照颇为赞赏地点点头:「公主殿下还真是好记性,尝尝看。」 饱满的果实上面还坠挂着水珠,楚照身上如今还带了些调料晕出来的味道 「你做完菜了?」卫云舟直起身来,伸手想要够到草莓的时候,楚照却直接将东西送到她嘴边了。 卫云舟挑眉,但还是乖乖地张嘴了。 汁水溢出,春夏正是盛产草莓的季节。 「这叶子你也要吃啊?」楚照被卫云舟迟缓的动作逗笑,连忙将手挪开,「你先吃。」 卫云舟:…… 她实在受不了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愚蠢。 来到这个崭新的地方,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适应能力居然这么弱。 卫云舟抬眼盯着楚照,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眼尾上挑得恰到好处,她问:「你不吃?」 「我要做饭,」楚照答得煞有介事,还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围裙,「没办法,现在公主殿下的僕人只有我一个人了,要身兼厨娘侍者车夫多职嘛。」 卫云舟抿唇,气恼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就这些?」 楚照不明,垂眸望向卫云舟。 眼睫微微颤动,沾染了些许光晕,衬得鹿眼愈发清灵,只不过如今带了好几分恼怒。 楚照:「啊?」 不行,她似乎听见了厨房里面传来的异响!但是卫云舟如今气鼓鼓地瞧着她,她还是不敢随意走动。 「你说呢?」卫云舟耷拉下眼角,一副「随便你吧爱咋咋」的表情。 楚照:「所以是怎么了?」 卫云舟漫不经心地捏起一个草莓,相当优雅地送近唇边,「少了一样,最重要的。」 楚照笑了:「我没说错啊。」 修长冷白的手指忽而一颤,卫云舟睨她一眼:「没说错?说少了。」 「也没说少。」 卫云舟:「你还是做饭去吧,厨娘。」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楚照一脸真诚:「只能说明殿下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我怎么没好好听你说话了?」卫云舟不满蹙眉,漂亮的眉骨微微浮动。 到了这个地方,让她产生怀疑和不自信的事情太多了。难不成她的听力也出了问题么? 「我刚刚说的是身兼,」楚照笑声散漫,「没忘本职嘛。」 卫云舟被噎了一口,但是她反应得很快,径直便捏了那草莓送入口中。 食不言! 楚照餵完草莓,那异动让她心慌,她还是很快回去当厨娘去了。 她独居,经常研究些吃食。手艺不错,这一句「厨娘」她还是当得起的。 很快她把那一盘盘菜端上来,甚至于把碗筷都捧到了桌子上面的时候,她侧过头看了一眼沙发。 某人还是卧倒在沙发上面,一脸整暇以待的样子。 楚照摇摇头,又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卫云舟小心托起,「公主殿下,现在是用午膳时间了。」 她倒是想要看看,这位殿下什么时候才会觉得这四个字叫出来尴尬。 卫云舟心安理得地被楚照托住,哪怕只是穿鞋的功夫。 她借力起身,而她心甘情愿。 卫云舟喜欢楚照的耐心,喜欢她牵着她的手,路过那一条条沥青路。还有身旁唿啸而过的大块头四轮东西时,她感受到的从楚照手心交递来的温度。 就像她的耐心一样,永远恆定,永远没有止境,一如她曾经对她的那样。 就像她仅仅觉得自己适应能力不强,但总有人愿意一直一直陪着她。 第219章 宝宝防滑袜 「你好,5-4-15,」楚照站得笔直,一边同那快递驿站的老闆说话,「还有一个是2-3-14。」 现在恰巧是下午四五点钟,来取快递的人不是很多。 老闆听过顾客的话,便去货架上面取下快递。因着某种原因,她还是和楚照眼熟的。 今日她还发现楚照身旁居然站了个眼生的女生,穿一身洁白的雪纺裙,高贵典雅,乍看温柔但老闆还是不怎么敢细看。 一来一直盯着人家看当然不礼貌,二来她总觉得这表面温温柔柔的女生气场强大得很。 还有这女生也高,这来拿快递的这位一米七以上,她这旁边站的这位怎么说也得一米六六或者再往上吧? 「喏,给你。」扫过出货码,老闆将两个快递拿给楚照。 一个小盒子,一个稍微大一点。 正好楚照一只手拿一个,卫云舟终于觉得自己站在旁边还是不对,她迎了上来。 「不要我帮你拿?」她问。 「公主殿……」这四个字冒出了三个字,便被卫云舟无情打断:「闭嘴,说了不准再叫这个了!」 大约是第二周将近末尾的时候,卫云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称唿有多么地格格不入。 楚照自己叫起来不尴尬,但是她听着尴尬。 第464页 「好的,好的,」楚照很听话地点头,「那我们回去了。」 卫云舟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楚照手上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好奇问道:「你这次买了什么?」 她知道网购和取快递也不过一两周的时间。 往日楚照都愿意告诉卫云舟她买了什么,但是这次她没有,还是颇为神秘地冲着她笑了笑:「不告诉你。」 「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楚照:「就是不能告诉你。」 卫云舟瘪了瘪嘴,说:「那我帮你拿着也不行?」 「不用劳烦您,很轻的。」楚照仍旧脸上笑得灿烂。 然而她愈是这么笑,卫云舟就愈发觉得诡异。但是毕竟还在回家的路上,她决定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 反正不管楚照买了什么东西,回去她都得给她看。 卫云舟也在逐渐适应这个时代。 按开门锁,楚照依旧是让卫云舟先进门。 现下已经入秋,走在路上都有些凉飕飕的,秋意袭人。 卫云舟却还是每每在换鞋的时候,都会怔愣一下。 不过时间久了也好很多了,她还是动作麻利起来了。 「看来殿下还是忘不了以前的生活。」楚照幽幽地补了一句。 卫云舟没理她这句话,只是说了称唿的事情:「都说了,让你不要再叫我这个了!」 她真的觉得尴尬了。 楚照撇撇嘴,「这可不一定。现在大家都喜欢这么说。」 「别人喜欢就别人喜欢,」卫云舟蹙眉,似乎是和这四个字槓上了,「但是我现在不喜欢。」 也许是些别人有了她就懒得再用的心理作祟吧?楚照不去仔细探究,今日她想弄清楚的不是这个。 她拿了那两个快递盒子,不过她最先抱着的是较大的箱子,坐到了沙发上面。 然后她看向卫云舟,嬉皮笑脸说话:「那,亲爱的舟舟姐姐,能不能帮我拿下剪刀?」 剪刀就顺手放在果盘里面,也不过是楚照伸手便可以拿到的距离。但是卫云舟正好也闲着,便俯身去拿了拆快递的小刀。 楚照本来伸手想要接,卫云舟却故意换了个方向,总之就是让楚照没够到。 楚照:…… 「刚刚叫我什么?」卫云舟饶有兴味地问了话,邻近着楚照坐下,对着快递盒子上面层层胶布划开了一刀,「再叫一遍听听。」 不叫。 楚照不吭声,只是将就着被刀划开的胶布口子,开始拆快递。 卫云舟自然生气:「不理我?」 如今卫云舟地皮子也踩熟了,现在凶人也开始有点底气,她放下手中小刀,便打算伸手去捏楚照的脖子。 手正要碰到的时候,她看见那快递盒子里面探出塑料口袋来。 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悬在半空中,卫云舟想了想,毕竟这人随时随地可以收拾,她还是先看看这快递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的好。 楚照别过头,恰好看见卫云舟悬垂的手,气氛很快宁静下来。 「呃。」楚照挑了挑眉,「舟舟姐姐,你想做什么?」 刚刚示意她叫,她倒是不叫。如今卫云舟「作案」不成,楚照倒是利落起来叫上了。 好吧,无形之间倒也是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卫云舟决定先放过楚照一马。 看见卫云舟脸上松懈表情,楚照心中暗笑。 嗯,现在还是姐姐,等下就不知道了。 「里面是什么?」卫云舟好奇地凑了过来,她看着楚照慢悠悠将那塑胶袋子扯出来。 绿白色的塑料口袋,用中文和外文写着品牌的名字。 中文卫云舟还能认识,至于这外文——楚照暂时还没有教她。 于是卫云舟便指了指那字母:「这是什么?」 楚照:「就是……你要知道?」 卫云舟点头,但楚照似乎不怎么想告诉她。于是卫云舟语气忿忿:「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可是正经大学生,」楚照撇撇嘴,「虽然我现在啃老,怎么可能不认识。还有,这几个字母你去大街上面随便找几个小学生都认识。」 小学生? 卫云舟眨了眨眼睛,眉梢眼角溢出不解之色:「你是大学生?」 楚照无奈地将那塑料口袋里面的盒子倒出来,应声道:「当然啦。」 卫云舟忽然想起自己玩手机所得——这么多天以来,她觉得自己最大的进步,就是制服了这个叫做「手机」的怪物。 看着那些光影跳动在指尖,并且一切都听她使唤的时候,卫云舟心里面还是很满足的。 卫云舟:「那你的专业是什么?」 「动物医学。」楚照很快答过,一边抽出手中的盒子。 动物?卫云舟看了一眼她沙发上面堆叠起来的那些动物玩偶,似乎也的确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楚照:!!! 「我失业啊,」楚照随口回道,「你忘记了。」 卫云舟认认真真地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想起来了,你同我说过那骟猪的事情——」 楚照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汗流浃背了。 是的,她堂堂动医专业,劁猪居然要人教! 「既然知道我失业的原因,那就不要再问了!」楚照皱眉,将那盒子拿出来,「给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第465页 马上就不是舟舟姐姐了。 盒子打开,里面整齐地捆了几双毛绒绒的袜子。 卫云舟脸上疑惑愈发幽深:「这袜子是干嘛的?」 当了那么多年公主皇帝,她还是穿过一些袜子。哪怕是现在换了地方,新样式的袜子她也是穿过的。 但是这种毛茸茸的大袜子…… 楚照撕下那包裹的白色卡纸,卫云舟瞥见那卡纸上面写了三个字:动物园。 「动物园?」她问。 楚照点头:「是的,动物园,是这个系列袜子的名字。」 「这种真的是给人穿的袜子吗?」卫云舟迟疑了两秒,她去碰了碰袜子顶端的白色绒毛。 毛绒绒,触感不错。袜子本身则呈两种粉色,上面绣了些可爱的图案,很衬卡纸上面所写的「动物园」三字。 楚照:「当然是了,不然我买它回来干嘛?」 说着说着,她便将袜子递到卫云舟面前:「当然是买回来给你。」 卫云舟紧紧蹙眉,这东西未免太可爱了点,给她? 「为什么?」 楚照:「从你来开始,我就注意到你在玄关口……嗯,是不是不习惯?」 还真是,卫云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看吧,还是我观察敏锐。」楚照笑嘻嘻开口,一边对着卫云舟扬了扬她手上的袜子,「本人乃是万恶的啃老族,目前没钱给房间里面铺地毯,所以公主殿下就委屈委屈,穿一穿这个。」 卫云舟:…… 原来是这个意思。 于是卫云舟还是忍了,任由楚照拿了那袜子给她穿上。 她原本以为这袜子是穿出去的。但实在过于肥厚,穿上它根本不可能再套进任何鞋子里面! 于是乎楚照的理由也变得让人相信。 粉色长袜一直向上提拉,把小腿都覆盖了好多。 楚照一直憋笑,笑得卫云舟心中疑惑更深——她在笑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楚照好容易才止住笑,示意卫云舟站起来,「昨天你看着的,我才打扫了卫生,正好这袜子厚,现在秋冬季节,你随便穿着走路都行。」 卫云舟狐疑地觑了一眼自己脚上那一双粉红毛绒绒的袜子,终于问出了心下盘桓已久的疑惑:「为什么你不穿?」 「因为不是给我穿的。」楚照捂着嘴偷笑,开始拆另外一个小盒子。 什么意思? 卫云舟满腹狐疑,但她暂且压下,先看看楚照又在拆什么东西。 「这里面是什么?」她贴近,随口问了一句。 「今天晚上要用的,」楚照耸耸肩,快递盒中露出一包装盒,露出的一截是手指形状,「你不是用过?」 卫云舟挪开视线,觉得面上燥热,但是她仍旧看那红色的袜子觉得哪哪不对劲。 趁着楚照扔快递盒子的一瞬,她看见那商品盒子上面写的品类名:宝宝防滑袜。 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继续欺压楚照的能力。 第220章 生活西化的公主 已经有过多次买票的经验了,卫云舟站在自动售票机面前,选择今天的出行地点。 今天她们要出去玩,顺便购物。 手指刚刚悬停在选车站界面,卫云舟便忽觉肩膀上面传来沉甸甸的重量。 是楚照低头靠上来,看她在买什么。 「看什么?」卫云舟没动肩膀,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要你买你不买,还有,为什么每次出来我们要买票?」 刚刚来的一两个星期,卫云舟觉得一切都是新奇的。包括乘上长长的自动黑色扶梯,然后在金属大门口接受检查,紧接着在机器里面投入车票。 虽然惊奇,但好在有人引领,心中的惧怕常常是刚一出现就熄灭了。 日子久了,卫云舟还发现了一个事情:和她们一样,来到自助售票机前买票的多是老年人,大婶大妈大爷的。 亦即是说,她们两个人格格不入。但是卫云舟先不动声色,直到后来她发现别人都是拿手机直接扫码通行。 于是卫云舟决定,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自助售货机的面前,恰在这个时候楚照涎皮赖脸地靠了上来。 「坐地铁当然要买票啊。」楚照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般,继续靠在卫云舟的肩窝,「不然怎么进站?」 卫云舟:「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说着,卫云舟便伸出手来,指向和她们并列的大妈们,然后莹润的指尖一转,重又指向那些直接拿着手机扫码进站的年轻人。 然后卫云舟便听到了楚照很轻很轻的笑声。 卫云舟的脸开始黑了下来,自助售票机的付款码刚刚被她扫过。 「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卫云舟忿忿,索性甩开肩膀上的某个人,「是吧?」 楚照委委屈屈答话:「又不是我自己要求的。」 这超级加辈的事情,不就是卫云舟自己想要的吗? 「不想和你说话了。」卫云舟冷笑两声,「呵呵。」 恰在这时,机器上面显示出了「出票成功」四个大字,哐啷两声,最底下吐出两张地铁票来。 楚照这才躬身去把地铁票拾起来:「哪有嘛,这不是有两张吗?」 她冲着她眨眨眼睛。 「哦。」卫云舟挑了挑眉,心中的火勉强压下去一半。 「你老我也老,」楚照果断地圈过她的臂弯,拉着她往地铁口走,「我们一起白头偕老。」 第466页 卫云舟:…… 有病!但细细一想还真是那样。 这条线的人数最多,两个人上去便只有站着的份了。 其实大部分人所穿的衣服,对卫云舟来说都是新奇的。只不过她今天看见了熟悉的一幕: 有好几个年轻女孩穿了颜色妍丽的广袖大衫、对襟袄子…… 在这狭长的空间里面自然引人注目。 卫云舟微微愣住,仿佛就这几件衣服,便撬开了她的回忆一般。 她微微愣住,正想同旁边楚照说上两句话的时候,却发现她早就在看。 卫云舟:…… 「好看吗?」终于,手背被轻轻一拧之后,楚照吃痛地看向卫云舟。 楚照:「什么好看不好看?」 卫云舟笑得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 楚照闭嘴,保持静默无声,她知道,她也知道,只不过这事情似乎不太好说。 这条线路的人委实太多,一直到下车都没有空闲的座位。 两人随着人潮一起,走到了地铁口的外面。 她们今天是出来玩的,这条街是n市堪称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方。 人流如织,今天天空澄澈一碧如洗,气候也温暖宜人,更方便人们出行了。 两个人毫不避讳地手拉着手。 似乎千百年就不避讳,如今更没有避讳的道理。反正卫云舟是这么想的。 方才在地铁上面碰到的那些穿着汉服的女生又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这次还不仅仅是她们几个人,身后还跟了好些女生,楚照猜想恐怕是哪个商城举办活动。 这是商圈,商家为了促销搞活动,时不时便请些人来表演。一会儿是人气角色,一会儿又是国风大赏了。 楚照突然想起这条街上也还有汉服成衣店,并且她们今天出来,目的就是逛街。 逛街逛街,那肯定要买点什么东西回去。 看着那些穿红着绿的姑娘们从眼前经过,楚照挠了挠卫云舟的手心,开口说话:「怎么样?你要不要?」 卫云舟:「嗯……」 似乎是在犹豫,身上针织衫舒服修身得多,况且她也没穿多久。 恰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怼着那些姑娘的身上拍:「公主请看摄像头——」 本来围观路人都只是偶尔转头过去瞧一眼,并不作声。但是听了这些夸张的摄影师所言,纷纷捂嘴而笑。 卫云舟终于困惑:「她们是什么公主?」 来了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卫云舟终于认识到「公主殿下」四个字的尴尬,三令五申之下,楚照终于不说这几个字了。 但是死灰復燃得未免太快。 那摄影师一句「公主请看摄像头」之后,接连着带起了围观人群中看热闹的人点。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公主请xx」的句式已经充盈了卫云舟的大脑。 她难以置信地扯了扯嘴角。 楚照一本正经:「不知道,反正就是公主嘛,要不公主你去问问她们?」 卫云舟「嘁」了一声。 楚照尽量不让自己的笑音溢出来。 估摸着这会儿某人正在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卫云舟没对这场景发表任何见解。 楚照存心逗弄:「公主殿下,你怎么不穿?」 「我不穿。」卫云舟摇头拒绝,「去买别的衣服吧。」 看来公主是铁了心不做公主了,不置一词也就算了,对衣服也兴趣缺缺。 楚照:「当真不要?」 「说不要就不要,」卫云舟微微蹙眉,转过头盯了她一眼,「不过你要穿可以,我不仅仅可以给你提建议这么简单。」 说着说着,她的唇角便勾起一抹弯弧,眼中笑意深深:「怎么样,娇娇?嗯?」 ? 喂,一听到这两个字,还有配上那看似人畜无害的笑容,楚照便觉得心里面直打战。 娇什么娇,堂堂大女人怎么可能娇! 楚照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比如灵堂,某人打着量身材的名义来对她这样那样…… 「我不仅仅可以给你提建议」的下一句,果然是这个。 但是楚照不说,径直拉了卫云舟,两人转去了其他街道。 只不过卫云舟看着楚照的反应觉得相当好笑,于是她便故意在后面磨蹭,走得很慢。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楚照脚步这才慢下来,她回头看了卫云舟一眼,撇撇嘴,不说话。 「不会是想到了什么吧?」卫云舟故意扬了扬尾音。 楚照:…… 她也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这加入那些国风美女的事情,两个人最终还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不。 路上快时尚、运动品牌林立,尽管她们此前也来过这里,但是像今天这样专门来逛街,还是第一次。 今天大约是附近的商场有什么促销或者开业活动,马路上面壅塞车辆,道路两旁游人如堵。 「小姐姐,小姐姐,」站在门口招徕客人的销售热情地冲着两个人打招唿,「这是我们家的新品!您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最贴我们家的新品!」 这话她是对着卫云舟说的。 卫云舟:「好啊。」 楚照疑惑地望了一眼店名,最下面依稀辨认出什么「couture」的小字。 第467页 再扫了一眼里面的衣服,法式女装。 卫云舟甚至没回头看楚照一眼,便径直走进了店里面。 店员自然满心欢喜,一窝蜂地拥上来,手拿各式衣服帽子请卫云舟换。 完美的黄金比例,玲珑身段;修长漆黑的睫毛,挺翘的鼻头…… 嗯,虽然可能隔壁的中式旗袍店也许更适合她,但她来都来了,店员不会「放过」她。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上来,最后给卫云舟打扮出来好几套,咔嚓咔嚓拍照,店主一脸真诚:「小姐姐,我能把你po到我们店铺社交平台上面吗?」 报酬是送出大额减免券,反正她们下午闲着也是闲着,这事情卫云舟和楚照都没有意见。 咖啡色格纹半裙,碎花针织开衫…… 帽子戴上,倒还真是那么回事,浓烈的秋冬氛围感扑面而来。 等到她们从店中走出来的时候,那一些簪珠戴宝的姑娘又从她们眼前晃过。 原来是真公主西化了。楚照抿着唇笑了笑。 晚上她们也想好了去处,是当地一个热门的拉吧。 楚照给卫云舟解释了大概一分钟左右这地方是干嘛的。 卫云舟:「所以,你经常来这里?」 彩色的轮转灯照在卫云舟的脸上,靡丽灯影抚上她的柔和的轮廓,更衬美不胜收。 她的眼尾如今还带了一丝绯红。 楚照:…… 也没有经常来。 但楚照还是琢磨了下,狡辩道:「我不来。」 话音刚落,吧檯那边就有一个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楚照转过头来,唇角尴尬地牵出一抹笑来。 卫云舟也面带礼貌的微笑:「她叫你,你不过去?」 楚照狐疑:「那我过去了?」 你就这么让我过去了? 卫云舟点点头:「对,你过去。」 好吧,虽然不知道卫云舟是怎么想的,但她既然说了,楚照还是去了。 吧檯的调酒师一边搅动着勺子,一边问话:「你终于脱单了?结束了这么多年以来的母胎?」 「嗯。」楚照答得晦涩,漫不经心地看着酒单。 「还嗯!」调酒师突然重重地放下手中高脚杯,「凭什么你单身二十多年一朝就找到这么好看的?」 楚照没吱声,但嘴角依然是压不住的上翘弧度。 调酒师嫌弃地收走她手中单子,「快走吧你,等下老婆没了,我刚刚看见一群人围着她!」 楚照无声笑了半天,听了提醒之后,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看过去:的确有好几个人围在卫云舟的身边。 卫云舟不怯场。 但今日的不怯场和她多年来沉淀下来不怯场不一样。 具体地说,她是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 加什么联繫方式、用什么社交软体她还能够理解,这么多天来的生活她也不是白适应的。 「那个,请问你有女朋友……」 楚照来得刚刚好:「是我。」 「呃,」羊毛卷女生明显愣了愣,眨了下眼睛,尴尬笑道,「那也可以认识一下吧?」 她方才和这位女士搭讪,虽然后者很有礼貌,但她总觉得她没有听懂她的话。 「可以是可以,」楚照看出羊毛卷眼中的疑惑,为她解惑的同时顺便将手搭在卫云舟的肩膀上面,「她还在慢慢西化。」 眼睫不可避免地颤动,彩色光影轻盈掠过。 又多了个听不懂的词。 卫云舟微微摇头。 第221章 原来世上有一种饭 门开了。 正在摸鱼看小说的楚照情急之下收回自己手中的小说。 她嬉皮笑脸地看着卫云舟回来,然后缓缓站起身:「欢迎回家。」 卫云舟看了她一眼,眼神轻飘飘晃过楚照方才按下去的小说,封皮呈青蓝色。 她看见了,但是她没说话,因为她现在还有正事要说。 她是从外面上班回来了—— 「从今天开始,你也要去上班,」卫云舟换了鞋子,把包挂在门口的衣帽架,「而且我已经帮你打听好了。」 楚照:? 这他爹的都是什么和什么?为什么她要给她找一个班上? 「什么班?」楚照满面凝重地站了起来,双腿仿佛灌铅一般,提也提不动。 卫云舟走到沙发边,缓缓落座。 「楼下咖啡厅,我已经帮你接受了,你,明天就去上班。」 楚照张口结舌:「你怎么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卫云舟冷笑一声,「反正她们答应了,你也不能再呆在家里面了。」 楚照顿时感觉心梗,但是她却找不到话反驳。 记忆逐渐涌现。 就在卫云舟刚刚才到的前两周,她在手机上面瞎鼓捣。 楚照曾经所预料的「看起来像是会被骗去买保健品的老年人」评价其实也只说对了一半。 因为卫云舟网购了,她没有拿到货,但是她也没有被骗,同时也没有告诉楚照。 是楚照某天无聊翻过她的某个平台购物记录,退货理由赫然写着「不知道网上购物要花钱」的时候,她保持沉默了。 也许这事便成了梗在卫云舟心中的一根刺,刺得她没过多久便毅然决然地出去打工。 否则楚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别的理由,卫云舟火急火燎地要出门上班的原因。 第468页 反正她倒是找到了,毕竟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体态仪态样样都好,不是被机构请去就是被星探摄像师发现。 楚照继续假装不知道卫云舟上班的事情,她喜欢当厨娘。 二人便保持着这层诡异的默契,谁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但是今天卫云舟终于忍不住了,虽然楚照觉得她早就在筹谋这件事情了,只不过是现在才告诉她而已。 「不是,我真的要去?」楚照哭丧着脸。 卫云舟相当严肃地点头:「我已经和楼下老闆说好了,她也答应了。」 「你用了什么手段?!」 卫云舟冷淡瞥了一眼楚照,站起身来走到餐桌旁边,拉开椅子:「无可奉告。」 呵呵呵呵。 楚照已经对于她出去找工作这件事情装聋作哑很久了,为的就是不让卫云舟也让她出去找工作。但是事到如今,她不去也不行。 于是第二天楚照还是安分地去楼下咖啡店报导了。 她还算是学得快的,大概几天时间也便把这些操作流程和仪器都熟悉了。 只不过有一个步骤会勾起她一些回忆。 当她折好滤纸放入杯中时,会想念起自己在大学面对过滤装置的那一段时光 嗯,她从药学转专业到了动物医学,却还是没有逃脱做实验的命运。 是因为她当时提取过□□吗?这该死的命中注定! 反正她最后待业在家了,但现在还是得出来上班。 某天夜里,卫云舟问她:「所以,你今天的工作怎么样?」 「非常好,」楚照扯过被子闷着头,「老闆和同事都夸我。」 卫云舟自然不信。 「哦,真的假的?」她语调上扬,带着玩味的考究,「那我过两天去问问。」 问就问,楚照知道她必有这一招——她早就和自己的同事还有老闆打好了招唿。 但是第二天当她摸鱼玩手机的时候,透过宽敞明亮的大玻璃,衔上门外卫云舟的视线的时候,楚照的手机差点磕到边角。 。。? 不是,她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一些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诸如「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之类的话语又在耳畔盪响。 姑奶奶您今天不用上班么? 楚照一边腹诽,一边站起身来镇定自若地收拾好了手机,然后回到工位旁边。 同事手上还端着托盘,她察觉到楚照的异样,便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妻管严小姐姐?」 这个外号,自然是楚照前几日告诉本店所有同事,倘若有人来问她的工作情况请一定要多多夸赞她时顺带捎上的外号。 不过也有同事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也许不一定是妻管严,其实更像班主任。」 楚照原本想黑脸,但是思忖了片刻,万一得罪了她们,她们就把事情的真相捅出去了怎么办呢? 她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 但是被看见就不是一回事了——楚照如今面上不显,但已经在思考接下来的话术。 这咖啡店又不是你开的,瞎操什么心云云来堵塞一下卫云舟的嘴巴。 她的下班时间早,五点半便可以走了。 卫云舟倒是安安静静地等候,嘴角一直噙着笑,不过是等了约摸半个小时。 她就知道。 恰逢夕阳西下,交金错锦一般的灿烂光线描摹过她的额角。 她静静等着楚照走过来,微微侧身,看过来的一眼又凝聚了天地的灵气。 「那只是个意外。」楚照换下工作服后,尴尬地走过来,一边开口解释。 卫云舟:「哦,意外,其实你想说碰到我才是一个意外吧?」 「是的,碰到你的确是个意外——」楚照刚刚准备信口胡诌,便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有点敷衍了。」 楚照:…… 好吧,她选择闭嘴,只不过她心中真的有一个疑惑。 往日卫云舟回来起码都得是六点半的事情,今天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卫云舟淡声开口:「因为今天是发薪日。」 呃,发薪日。 回到家里面坐下,楚照不死心地又问一句,她到底发了多少薪? 卫云舟随手便把手机甩来,楚照看着今日入帐多少多少陷入了沉思。 明明她前不久还在说,自己没考什么什么证书拿不到多少多少的薪金! 卫云舟扬眉含笑,她方才刻意在包里面翻弄了许久,却还是没有等到楚照的夸赞。 她转过头去,却看见楚照又在玩手机,似乎还有要打电话的趋势。 「你要给谁打电话?」 「对,」楚照手部动作没停,「我要打电话了。」 「打给谁?」 「老闆,告诉她我真的明天不想上班了。」 卫云舟:…… 原来世上有一种饭,可以跨越时空吃。 第222章 终将超越的愿望 夜色浓稠,徐徐凉风从窗户缝隙飘了进来。 n市极少见雪,哪怕现在是冬天。 楚照如今还没回卧室。 长夜深深,孤灯久明。卫云舟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居然还是没有人的时候,心头不禁起了点火,她翻身下床,便去客厅逮人。 她走得很轻很慢,却看见楚照还在看书。 第469页 黑影压来的时候,楚照还浑然不觉:直到光亮一点点地被撕裂,她终于怕了:「大晚上的,您不睡觉吗?」 她转过头来,一把合上正在看的书。 卫云舟皱眉:「这句话是不是应该我来问你?都几点了?你就是喜欢在晚上看书吗?」 楚照「呃」了几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呵呵,」卫云舟毫不留情地伸手去抓人,「睡觉。」 楚照嘟嘟囔囔,但还是很听话地跟着滚去睡觉了。 只不过书中的内容还让她魂牵梦萦。 但是身体也诚实,她挨着床没有多久,便睡着了。 卫云舟倒是没睡着,她睁着眼睛,打算明天好好地盘查一遍楚照的书架。 之前,楚照倒是毫不避讳地将那本《凤归巢》拿到她的面前,给她看了,并且声泪俱下地控诉这段剧情给她带来的创伤。 「我果然是女主。」卫云舟随手翻看后便丢到了一边,「知道不好看还看?还喜欢熬夜看?穿得好吧?」 那会儿,楚照讪笑着没说话,这不回来了吗? 根据卫云舟的观察,楚照这是旧疾復发了。 因为对现行的字体不怎么熟悉,卫云舟鲜少看书,也没去看过楚照的书架。 正好她明天休假,而楚照要去上班。 一夜好梦。 兴许是卫云舟对她的书架一直都表现得没什么兴趣,楚照也就把她的书都晾在那里。 其实挺杂的,上到宠物传染病和一些心理学着作,下到小学三年级满分作文,当然多的还是小说。 什么小说都有。 于是楚照回来的时候,看到卫云舟手持两本书,左边一本叫《摄政王的掌心娇》,右边一本叫《凤倾天下》。 一个是鲛纱帐中美娇娘,另一个则是金銮殿中女皇帝。 卫云舟表情只有无语:「但凡看到任何一本我都忍了,但是这两本是怎么一起出现的?」 呃。 楚照弱弱地狡辩:「这是人不同的时期看的书啦。」 「反正你也是惯犯了,」卫云舟懒散地坐下来,敲了敲手中那本美娇娘的书嵴,「不如说说最近又在看什么?」 一会儿是娇妻一会儿是大女主,卫云舟又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时期?」 「你真要听?」 卫云舟蹙眉仰头:「嗯。」 楚照再三确认后,这才挪动了脚,从书桌抽屉里面翻出一本青色的书来。 楚照声音依旧很低,目光闪躲:「同时。」 卫云舟愣了愣,只有一本,这怎么同时? 然后卫云舟看清了书封上面的推荐字: 绿茶穿成雄竞文大女主的掌心娇。 …… 「你当真是进步了。」卫云舟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毫不留情地拿起那三本书走到书架面前,「我都不想说你。」 卫云舟一边撇着嘴一边把书放进书架,楚照仍旧是一脸讪笑地靠了过来,解释道:「我也不是……」 「够了。」她不想听。 卫云舟皱眉,她将书放入空隙的时候,里面却飘出来一张纸。 那是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行字:「站在岁月长廊的家中天使,可是我们必须超越你的愿望。」 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飘出来的。 「这是什么?」这段摘抄看起来比楚照方才提过的三本书都要正常,而且正常得多。 她弯腰捡起。 楚照面色也变得自然:「是我的读后感。」 「哟,」卫云舟语气讥诮,「那之前的三本书怎么没有读后感?」 她还挺想知道最后一本的读后感。 看楚照脸色愈发不自然,卫云舟还是决定放过她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超越什么愿望?」 原是另外一本书的故事。 围绕了一位母亲展开,卫云舟听得恍惚,着重记住了那位奉献毕生的家中天使。 养育孩子,奉献家庭。开篇的孩子第一个想法便是杀了他的父亲。 「想让孩子们结婚的愿望固然在她看来好,」楚照一开话匣子就停不住,「但也陈旧过时了嘛。」 卫云舟没说话,眼前出现的却是那夜风急雪大、玉碎铮然的场景。 她再拾起那便签,「是,是得超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