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格桑》 第1章 惊天的秘密 即便已过去三十多年,仓央嘉措的上师央热活佛一想起那次见面就心跳加快。他没想到那么晚了第巴大人会独身易装前来,他更没想到,他带来的,竟是佛爷圆寂的消息。 临终前,那一幕又一次在他脑海里快速回放。 那天傍晚,达旺镇已是炊烟四起,一整天的歌声似乎仍留驻在空气中不肯散去。刚刚竣工的达旺寺,坐落在镇西数百米外的一面山坡上,规模宏大,在燃烧的晚霞映照下,簇新的鎏金顶就像熔化流淌的金汁一样,喷射出璀璨的光芒。 “大喇嘛,大庙来了一位磕长头的喇嘛,要求见大喇嘛。”稍顿,“要不着人向他回话,说大喇嘛今日甚忙,明日再……” “嗯?!” 那年他四十出头,还不是活佛。 侍从是好意,体谅大喇嘛为每年一度的拉萨雪顿节排戏累了一天,但自知言语不妥,低头,弯腰,后退了两步。在这片雪域圣地,磕长头的喇嘛是最受人们尊敬的。他们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置之不理或者怠慢,满足他们的要求被视为上等布施,是大功德。 “走吧。”他双手捶捶腿,有些吃力地扶着桌沿站起身子。多年的戏剧生涯给他落下了腰椎劳损的毛病,时不时疼得厉害。 来到大殿,守在门外的小喇嘛告诉他:“大喇嘛,磕长头的朝圣者正在大殿内候着呢。” 殿内光线昏暗,数十盏酥油灯的火花不停跳跃,佛菩萨的面容时隐时现,平添了几分慑人和神秘的气氛。一个人正跪在佛像前手拿捻珠默默祈祷,一领斗蓬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他轻轻走过去,“尊敬的磕长……”话还没说完,那人扭过头来,一打照面,他大吃一惊,“你……第……”对方镇定地看着他,迅即使了一个眼神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赶忙摆手摒退从人,领来人进入殿角的密室,掩好门,转身刚要行礼,那人扶住他,急促地说:“时间紧迫,只能说几句话。” “大人易装前来必有要事。” 一秒钟的静默。 “观世音菩萨接走佛爷了。” 尽管对方声音很低,但在他听来却是五雷轰顶、山川崩裂,那一瞬间,他直觉得天旋地转,接着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破碎中停止运转。 “洛追,洛追!”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坐在床边上,来人双手握着他的两个肩膀轻摇。他明显感觉到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洛追,事已至此,不必难过。佛爷会护佑我们的。” 这句话他听清了。又过了许久,他的情绪才算平复下来,但他说不出话来。他让来人坐下,看看他,又紧闭双眼冲他微微点点头,示意他下达吩咐。 对方三十出头,中等略胖身材,满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刚开始蓬勃生长的胡须,保养得很好的皮肤,修剪整齐的指甲,尤其那眼神,显示着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敏捷、干练、机智、压众。虽然他一直在安慰洛追,但洛追看得出,他也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平静,他也怕一不小心那洪水般的悲伤会倾泻而出。 “达莱汗近一两年来,在多个场合刻意提说前世佛爷系蒙古人[2],意图露骨。拉达克进犯我古格、日土被击退,佛爷请来助战的三千安多蒙古骑兵至今逗留不肯北撤,此刻如将佛爷西去的消息公布,结果根本无法预料,说不定一场大乱就会临头。”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满脸惊疑的主人,接着说:“老汗王[3]过世后,大公子丹增回青海已无立锥之地,佛爷收留他在拉萨称汗开府,保全个面子。可如今达莱汗生性狡黠,尤其他那个十叔,野心勃勃,这几年要不是碍着佛爷,恐怕早就有所举动。” 他直视着洛追,继续道:“洛追,记得不,我们在哲蚌学经时,听汉人说过‘秘不发丧’的故事。目前情形,我们也只好这样做。我决定了。” 来人边说边掏出一块糌粑大咬几口,又端起桌上的水碗大喝几口。奔波一天,着实饿了。放下碗,又继续:“这些天,我考虑最多的,就是寻找灵童的问题。你知道,达莱汗耳目甚多,要步步小心,你是佛爷最信任的弟子,只有拜托你了。此事关系全局,万不可有丝毫泄露,只能在你辖区内慎选,程序也不必太过拘泥。” 又喝了一口水,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佛爷归西,除你我二人外,还有两个贴身喇嘛知情。此事不知能瞒多久,所以,寻找灵童固不必操之急切,也不能拖的太久。你先摸摸情况想出个寻找办法,雪顿节时咱们再面议。” “我会做到的。”洛追低沉地说道,说完咬牙忍着痛艰难地站起来,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也忍着心里那种更大的痛苦,他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两人对视片刻,来人一面从卡垫上站起来,一面说,“我是以巡视错那的名义趁夜前来的,立即备一匹好马,不能让人知道我来过这里,天亮前我务必赶回宗政府。” 冬日天短,二人从偏门出得大庙时,天已黑透了。那人向洛追挥挥手,跃上马,向北急驰而去,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密室谈话不过半个多小时,这期间,洛追加措始终处于一种如梦似幻的精神失重状态,直到此刻来人打马而去,他似乎才一下子苏醒过来。向着拉萨方向,他慢慢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强忍悲痛,然后高扬双臂重重地磕了下去。 天塌了。 第2章 暗示 1682年,藏历第十一饶回水狗年,康熙二十一年,初春。 这天一大清早,在凛冽的寒风中,伴随着低沉威严的法号声,一面五色佛旗缓缓地升起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这预示着达赖喇嘛或者第巴府要有重大通告发布。 人群聚集到差不多三四百人时,广场东侧的第巴府大门缓缓打开,二十多名官员次第而出。两名官员登上了临时搭建的木台,一名是年轻的第巴,一名是宣读官,其余官员则成一队站在台下的一侧。 法号声停了。人群安静下来。唯有清风吹动五色佛旗,猎猎作响。 宣读官手捧一块绢布,神态自若,大声宣读佛爷法旨。风势大起,靠后的人们听不太清,于是前边的人向后排传递着大概的意思:佛爷决定闭关修行,所有政教事务交由第巴大人遵照佛爷之意代行管理。 活佛、喇嘛闭关修行是一件常有的事情,人们个个在心里祈求佛爷能接获菩萨更大加持,好引领、度脱众生。法旨的最后几句大家听清了,是说为祝福佛爷修行圆满,特意在广场西侧施粥七日,并发放一些旧衣物。这个消息激起了人们的热烈反应,一些人高兴地互相说:“佛爷慈悲。佛爷慈悲。”一些人则默默闭眼,双手合十。 年轻的第巴在台上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他身着大清三品官服,仪态端肃,双目平视,只有一次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投向东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尽管事先他已经过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当这万钧重担一下子压在自已肩上时,面对道途艰险,前程难料,他沉静自信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隐约的不安。 这位年轻的第巴就是西藏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第巴桑结”。他名叫桑结嘉措,位居第巴,是当时协助达赖喇嘛治理西藏的最高行政长官。他是少壮贵族的代表人物,多才多艺却从不张狂,处事果断,深谋远虑。几年来,第巴府各个部门按他的工作流程按部就班,有效地运转着,二十多名官员分工明确,紧张而不忙乱。 发布了佛爷的闭关清修的“法谕”之后,桑结心里就很清楚,以往由佛爷出面的事项,他都必须立即接过并妥善应对,诸如与朝廷方面的往来、三大寺的大型法事活动、传召大法会、协调教派关系、地区内活佛转世的批准、雪顿节及其他重大节庆,等等。他深感任重道远,加上佛爷圆寂带给他的悲伤,有时候他真不知怎么应付……但所有的这些,他都必须面对,一丝不苟。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层楼房,标准的藏式建筑,通体雪白,窄式窗框涂为朱红色,挂着黑绒窗帘。两侧各有十多间东西走向的平房,大多供属员、侍卫使用,其中两间是茶房。中间是约一千多平米的院落,硬土夯实,铺有碎石小径。靠墙是一溜白杨,墙角下种有各类花草。大门朝东开,主楼后墙紧贴广场,有便门相通。主院旁侧有一小院,放官轿等物品,喂养马匹,几间房子,也是佣人住所。 当天下午,桑结正在二楼北头的办公室里注视着刚挂上墙的一幅唐卡。他擅画,且不拘一格。眼前这幅绢制唐卡就是他的作品,前几天刚完成。从风格上看,不似藏地传统技法那样注重写实、笔划繁密、色彩艳丽,倒有点像汉地写意,简洁明快、空灵剔透。图的底色为深黄,中部是连绵的雪山,间或点缀几座寺庙,左下角有一入定老僧,右上角有群雁盘旋。 “大人,汗府总管求见。”一名侍从进来禀报。桑结身体未动,只微微一摆手,示意请客人进来。 “啊,啊,第巴大人好雅兴。嗯,此画想必出自大人之手,果然意境不凡。”来人一进门就一边躬身行礼,一边称赞墙上的唐卡。 桑结转过身,一揖还礼,示意请坐。 双方都是老熟人儿了,论私交还不错,故不甚拘礼。汗府总管叫巴雅尔,五十多岁,身材偏胖,脸盘阔大,颧骨突出,一双细眼总是笑眯眯的,但那眼神分明告诉你,这是一位阅历极深的人。巴雅尔先在老汗王手下做执事,因侍主忠诚,做事稳健,固始汗离世后大公子丹增任其为汗府总管,大公子逝世后,其子达莱汗继续留用至今。 “大人,看到这幅唐卡,我倒想起一事。下个月是王妃生日,汗王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您猜王妃怎么说?”巴雅尔边说,落座。 “王妃想要何物?”桑结好奇。 “哈哈!点名要第巴大人的水彩画呢!” 桑结的水彩画,在当时的西藏,堪称独步,描绘出的花草人物、寺庙市井,淡雅逼真,富有生活气息,极受上层贵妇、小姐们喜爱,人人以能得一张为幸。 桑结略一思忖,笑道:“既然总管开了口,那我就送朋友一个人情,下月初定然送上一画。” 巴雅尔急忙要谢,桑结制止道:“唉,先别谢,今天总管前来莫非只为索画?” 巴雅尔端起下人刚送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说:“今日登门造访是奉汗王之意。大军凯旋,将士辛劳。汗王着我前来商请,看能否有劳佛爷亲临抚慰。闭关修行可否暂缓一二日?” “佛爷前日颁下的赏赐,是否发放?” “均已如数发放,不敢有误。” 桑结站起身,边踱边说:“佛爷的意思是,打了胜仗固然可喜,但总免不了杀戮,决定闭关正是为了早日超度亡灵,为我联军将士祈福。请总管向汗王解释。” “佛爷慈悲,众生有福。那我告退了。” 送总管下得楼来,走在院中,桑结附耳对他说:“怎么样,请神容易送神难吧?蒙古三千兵马一日不走,怕是汗王一日睡不安稳吧。我猜总管今天此来,意实在此啊。” 一听这话,巴雅尔猛地侧过脸来,他一生阅人无数,但还是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敏捷思维、一针见血感到由衷地佩服:“难怪佛爷器重您,也难怪百姓们直呼您‘第巴桑结’。那就请大人赐计。七王爷心术难测,早走,地方上也早得安靖。” “请总管放心,明日即见分晓。汗王年轻,还请总管费心开导,凡事自家须有主见,不可听信他人之言。” “谢大人赐教,当谨记在心。” 桑结目送总管骑马远去,这时,一个想法已浮上脑际。 第二天,哲蚌寺代理池巴根敦活佛代表五世达赖喇嘛向安多蒙古骑兵宣读了慰问信。信中表示:明年是本饶回最后一年,所以亡灵务于今年内超度,五日之后,将施“道果大法”,唤集亡魂,送投“三善道”中,故请大军远离此地,愈早愈好。同时赠送首领道尔吉小金佛一尊并哈达若干条,以加持福慧。 如此,三天后,老汗王七公子扎什巴图尔的三千劲骑即北返安多。 这几天来,佛爷圆寂那晚的情景时时浮上桑结的心头。他清楚,他永远也忘不了。 那天晚上,佛爷归西后,他半天才在痛苦中艰难地站起来,将老人的双手放置在他枯瘦的膝盖上,又将身后的靠垫整理了一下,然后端立在老人面前,抻了抻衣服跪下去,郑重地说:“阿爸,请护佑孩儿吧。” 他神态冷静,目光坚毅,表情绝决。 他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决定如此重大,不能不看看神佛的旨意。他从盛放卦具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羊肩胛骨,诵咒施法后,心中默念卜卦之意,然后用铁夹夹住肩胛骨,放在灯火上烧。大约一刻钟后,只听“啪”一声,卦成。他仔细地用一块手帕将肩胛骨上的黑灰擦净,纹路显现出来。羊肩胛骨大头为北,他对准方向,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横纹,横纹西端出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竖纹。“西行受阻?纹路隐约,是告知暗中行事,不宜声张?”他看着卦象,似拿不准,沉思片刻,遂又会意地微微点一下头。 稍定,他这才拉开门,招手。两位侍从喇嘛提着热茶走进,二人都二十出头,跟随五世达赖有十来年了,忠心、勤恳,佛爷分别以佛经《甘珠尔》、经论《丹珠尔》为二人命名。二人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样,正欲倒茶,只听桑结缓缓说了一句:“佛爷圆寂了。”二人竟如中了定身法,半天动弹不得。 屋子内静了一会儿,桑结才又沉静、一字一顿地说:“佛爷最后指示,消息目前不宜公开,我们只有遵从旨意,严守秘密。你二人多年在佛爷身边服侍,深获嘉许,以后每天照常侍候,一如佛爷在日。任何人不得进入寝殿,只说佛爷静修便是,事情办好了,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其实,这二人与桑结从小就熟悉。那年,宫中招收了十几名小喇嘛,桑结从寺中放假回来就成了孩子头,成天带他们一起玩耍。后来还是桑结从中选挑了他们二人做佛爷的贴身侍从,只是自当上第巴后,桑结不再与他们随便说笑了。 待甘珠尔、丹珠尔回过神儿来,念及佛爷生前恩情,不免痛哭一番。 在室内踱了几步,桑结猛然站住,或说是猛然被什么钉在了那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知道,大活佛圆寂后为建肉身灵塔,都有一套处理法身(也称法体)的特殊方法。由于法体无法长期妥善保存,故少则十数天,多不过一两个月即置入完全封闭的灵塔之内。可眼下的情况呢?未来难以预料,真相何时公布?一年半载……三年五年……十载八载?天哪!而且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想! 一般来说,处置法体的步骤如下,且须反复实施多次:清水沐浴;用水浸泡红花、檀香擦洗;涂抹盐粉以拔体内水分;以细布紧裹吸附水分;洒冰片、帕苦玛粉以清凉、防虫。可这样做,时间长了能不被察觉吗?还有大堆用过的布匹,放置何处?天热了,万一保护不善,何以上对佛爷、下对众生? 想至此,不由心乱如麻。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桑结和甘珠尔、丹珠尔为法体进行了两遍清水沐浴,药水擦洗,暂时将佛爷法体置于一个特制的八宝木箱之中,内洒帕苦玛粉,并放其他若干药物。 从达旺返回那天,桑结直奔宫中,正巧在大门口遇见医官塔布,他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言不由衷地说了两句话就快步登上顶层的佛爷寝宫。上楼的过程中,塔布刚才那询问、疑惑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看得出,塔布见到他急急忙忙进宫的那一刻,就有了怀疑。他决定将此事告诉他,一是瞒不住他,二是他能帮上忙,三是这个人多年交往诚实可靠。 甘珠尔、丹珠尔忠实地守护在寝宫门外,桑结进去察看了佛爷法身,到目前为止还未出现异常。甘珠尔禀告说:“按大人吩咐,在这几天又进行了两次沐浴和药水擦洗。总管益西来过,告之佛爷正在静修。医官塔布也来问过,也是这般答复。” 傍晚,桑结约塔布到八角街吃饭,自从佛爷生病后,好长时间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街上人不少,有知道桑结的,就小声对旁边的人说:“瞧,那个扁头就是第巴桑结。”这些桑结都看在眼里。二人走进一家四川饭馆,拣了一间雅间,要了一壶康定曲酒和几样小菜。 两个人心事重重,气氛沉闷。 主食上来了,是四川辣面。 “塔布,还记得不,那年咱们和洛追三个去郊游,回来走到街上饿坏了,可一摸身上一文钱没有,只好把洛追作为佩物的那枚铜板解下来换了一碗面,三个人一起吃了。”桑结首先提了话。 塔布当然记得,他再一次感受到桑结那颗重情善感、丰富多彩的内心。但直到此时,塔布的心还始终悬着,隐隐有种不祥之感:这几天桑结好像总在躲避他,今天吃饭也绝口不提佛爷病情。他实在忍不住了:“老同学,你知道我有事盛不住,别打哑谜了,现在佛爷状况如何?” 桑结侧过脸轻声说:“先吃饭先吃饭,吃完回宫中细谈。” 塔布哪有心思吃下去,匆匆几口,便急急站了起来。他个头不高,皮肤略显粗糙,五官分明,眼睛里透着沉稳和缜密,虽着官服,却也掩不住浑身散发的原野土气。 快到佛爷寝宫时,桑结才对塔布说了实情。塔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佛爷法身前,忆起佛爷多年来对自己的教诲、栽培、信任,他不由双拳捶地,涕泗横流。桑结拉了几次才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密室。 “好了,塔布,镇定一下,听我谈谈下一步。” “下一步?”塔布不解地抬起头,眼圈通红。 桑结把对洛追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又说:“有人以恩人自居,不甘失去政治特权,他们巴不得格鲁衰败,各教派互斗,一盘散沙,好乘机掌控西藏。” 塔布不住点头,对桑结的分析深为赞许。 “现在是表面平稳,内里却是危机四伏,我再三考虑,决定先不对外公布,只说佛爷在静修。” “行吗!?这……”塔布瞪大眼吃惊地说。 “这也是形势使然。以后再谈这个话题。现在的情况只有你我、洛追和他二人知道。”他以手示意向门外一指,接着说,“前两天去措那视察,告知了洛追。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保存好佛爷法身。时间长短现在不好说,有备无患,从长计议吧。” 已是后半夜了,连日的辛劳使桑结不知不觉伏案睡着。塔布似乎还未从巨大的震动中完全清醒过来,脑子很乱,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推开走廊上的一扇窗户,任由寒风无情地刷着他滚烫的面颊,俯瞰圣城,黑黝黝一片,只有八廓西街一排大店铺门脸的轮廓模糊可辨,几声犬吠,几声隐约的转经声,好像还有稀落的朝圣者在转寺。 是啊,现在的趋势他心里很明白,自甘丹颇章政权成立,三十多年来,社会总体安宁祥和,百姓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如果说前几世佛爷圆寂主要是给格鲁内部带来冲击的话,那么当今佛爷去世,冲击面就远不止教派内部而是整个社会了。前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他确信桑结作出的决定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只是以后怎么办?能维持多久? 塔布茫然了。 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拉萨就苏醒了。布达拉宫悠扬的螺号声就好像是起床号,接着各寺开始呼应,有法号、锣、钹、鼓、唢呐,还有呼叫声,召唤本寺僧人开始晨祷早茶。可以说圣城拉萨,不,整个西藏,都是踩着佛乐的鼓点伴着诵经的节奏开始每一天的生活的。 塔布同甘珠尔、丹珠尔向佛爷法身焚香顶礼,诵平安往生经后,要过药单仔细看了几遍,拿笔在上面加了一味药,然后回到寝室。桑结刚刚醒来,塔布递上药单,解释了几句,桑结点点头,说:“塔布,你好生检查一下,拿出一个综合性保存方案。” 塔布向两位待从喇嘛询问了一些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了法体各个部位,果然如桑结所说,佛爷两只眼睛竟还睁着,眼白与瞳仁一如生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塔布让甘珠尔熄了室内的酥油灯,并嘱咐夜间一定要开窗透气。可墙角已存下一大堆用过的细布,浓浓的药味在走廊都能闻到。塔布始终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内心焦虑且夹杂着恐惧甚至绝望。 “桑结啦,依昨夜研究的方案,我估计最多可维持三个月。佛爷最后一段时间极少进食,所以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眼看天气渐暖,得有个长久之计呀。” 桑结目光散漫,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 “桑……大人,”塔布刚要说,一个仆人进来送茶,待仆人出去后,他接着说,“你生病了?脸色不好,精神恍惚。” “唉,好几天了,一闭眼就做梦,作相同的梦。” “方便说吗?”藏人对梦境是很重视的,所以即便是好朋友,塔布也很慎重。 “总梦见二十多年前和佛爷同游娘热沟的情景,跟真的一样,”桑结把当年秋游的场景大概说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莫非佛爷在暗示什么?” 塔布就着酥油茶捏了两个糌粑团吃了,拍拍手说:“要是有空,咱们去一趟,你也散散心。” 桑结点了点头。 色拉寺,着名的格鲁三大寺之一,位于拉萨北郊,殿堂勾连,僧舍相接,平铺于山脚之下,一览无余,向众生展示着它特有的坦荡豁达的慈悲情怀。寺后一道山沟,便是娘热沟。 乍一看,沟口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你只消前行百米,便仿佛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但见两侧小峰壁立,危岩参差,乱石怪树,枝杈凌空,每到傍晚日落,就像狰狞魔鬼纷纷探头向沟内张望。黎明时分,雾气弥漫,清风犹如一把利刃,层层刮削,隐约显现两侧山头上姿态各异的僧人正打坐参禅。 沟内泉眼甚多,清泉沿壁飞泻,打眼一望,竟似挂着无数条洁白的哈达,汇成溪流蜿蜒向沟外流去。 沟内窄处仅十余米,宽处则达百米。杂花遍地,绿草茵茵,蝶翻蜂舞,芳香幽幽,山坡上长满了浓密的灌木丛,间或有几株挺拔的白杨,偶在一块大石后,还能看到经年不化的残存冰雪。满目青翠的娘热沟就像是躲在布达拉宫后面的一位羞涩少女。 自从二十多年前那次以后,桑结再也没来过这里,景物依旧,人事非非,不免伤感一番。尽管离城里不远,但仿佛差了半个季节,远望山坡只有一层毛绒绒的绿,寒风贴着沟底沟壁刮着,溪水还未开冻,那枝杈山石倒显得柔和了些。二人信马由缰,慢慢走着,桑结不时指点一下周围景物。 “你说同佛爷静修一夜是在何处?” “前边就是。”桑结指着那块巨大的卧石说。 二人来到石下下马,只见那石洞口垂挂着一方黄布。凡达赖喇嘛静坐过的洞穴,都被视为圣地,挂上黄帘子,别人知道后就不会再去占用。 塔布自顾先行上去,桑结跟在后面,站在洞口,顿感敞亮,四周景致绝佳。掀帘入洞,塔布四处察看,有前后两洞,前洞大些,有十平米左右,里边一小洞,约四五平米。看着看着,塔布突然跪下磕起头来。 “塔布,你……?”桑结不解。 塔布猛地爬起来,竟忘了礼数,戳着桑结脑袋说:“你这个扁头第巴,还没明白佛爷的暗示吗?” 桑结骤然大悟,愣了一下,抓起塔布双手,然后两人拥抱在一块儿,激动地流下眼泪来。 回去的路上,二人仔细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 “你是怎么想到的?”桑结的目光中流露着对塔布由衷的佩服和感激。 “石洞高敞干燥,沟内又风大,使我一下联想到医学班那位准噶尔蒙古老师讲的对某些手足病的‘风干疗法’。我回去再翻翻笔记。” “位置也好,不太远又僻静。塔布老同学,太谢谢你啦……” “第巴大人,小人方才失礼,还望恕罪。”塔布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纵马追逐,惊起了一群群鸟雀。 桑结的祖父仲麦松仁,对格鲁多有帮助,他在世时,五世达赖常去看望。老人去世后,五世仍与其两个儿子保持着联系。多年前,有一次五世达赖在色拉作完法事,顺便前往仲麦家拜访。五世进门,只见才七八岁的桑结正伏案作画,五世走到他身后他都竟未发觉。 桑结的伯父赤列,时任宫中侍从官,在旁解释道:“这孩子很聪明,我的那点文化早不够教他了。前年请了一位来圣城的印度商人教他西洋画,一学就会,还学习弹一种什么琴。去年一位大师来拉萨朝拜,请人家点拨,离开时,直夸他画得好。只是性格顽皮,一肚子怪主意。” 五世达赖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桑结的头。 下午,五世准备返回哲蚌寺时,小桑结竟拉着他的手说:“佛爷啦,您这就走啊?娘热沟有好多僧人在等您讲经呢。” 众人大惊,一时摸不着头脑。伯父从小桑结眼中看到一丝闪烁的目光,便赶紧禀道:“佛爷,勿信小孩子妄言,他惯常在家中也是没大没小爱开玩笑的。”说完,扭头瞪了小侄一眼。 “是真的,不信我们去看看。”小桑结斜看伯父一眼,挑战似地歪了一下扁扁的头。 五世达赖拦住赤列刚想伸出去拽回小桑结的手,略一思忖,说:“娘热沟?知道,只是没有去过。好啊,今日我们不妨前去一看,如何?” 佛爷发话了,众人自然赞同。好在相距不远,一行人步行前往,仆人们牵马驮着毡毯卡垫和食盒跟随在后。小桑结高兴极了,一蹦一跳在前引路。他平时还是挺怕伯父和父亲的,不过他知道,每次佛爷一来,大人们就变得温和了,连对下人都不一样。 时值仲秋,瓦蓝瓦蓝的天空无一缕云彩。进沟走了近百米,拐过一个小弯儿,大家的脚步不约而同停下了。没有人说话,连喘息都听不到。 天哪!人间竟有如此景色。秋阳高照,满目金黄,黄得目眩,黄得心颤。更有散布四处的灌木树叶,被霜染成红色点缀其间,分明就是一付五彩斑斓的巨大袈裟,覆盖住整条山谷。一块块裸石,如一个个从袈裟下钻出的脑袋,密密麻麻,高低不平,好似正在拜奉哈达,恭候来客。 “没想到此处竟有如此之景致。”五世达赖由衷赞叹道。 “佛爷,我没骗您吧。您上次来我家讲过京城八大景,咱们也给拉萨找个八大景,这儿就算一个,叫——”小桑结皱皱眉想了一下说,“叫‘万僧朝佛’行吧?” 大家会心地笑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清冽的溪水哗哗作响,小路上铺了一层黄叶,兔子野鸡不时从一旁闪过。走着走着,人也被染成黄色,融进诗画之中了。 山坡上的一座小庙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见五世达赖也在看那座小庙,赤列上前说:“那就是唐白庙。”五世达赖站住了,向着小庙,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恭敬的立拜,众人见状,赶紧匍匐跪拜。 “歇一歇吧。” 赤列听到吩咐,让仆人铺上毯子,放上卡垫,摆上食盒。 五世达赖略略进食就放下碗了,沉思良久,缓缓地说:“昨天在色拉寺,我给僧众讲了‘缘起’,这是大师开示最猛的课题。万物生灭皆由缘,所以我们佛家讲‘顺缘’、‘随缘’,什么是‘顺缘’、‘随缘’?就是顺其自然、随其自然。唐白因与一位姑娘相爱而还俗,这证明他情缘未了,应‘随缘’让他了却,可寺中几个僧人竟下手取其性命,这是‘断缘’,乃佛家大忌。被断之人业力未尽,故魂魄往往不肯进入六道轮回而游走尘世,不但寺庙不得安宁,一方众生也心境不稳。” “是的,当时姑娘家人与村民几欲同寺僧发生冲突,多亏佛爷平息了此事。”赤列插了一句。 “我命色拉寺贡嘎活佛严厉责罚犯戒之僧,为唐白作超度法事,还专门举行了‘护摩火祭’,施法‘续缘净业’,请其游魂进入轮回,并加封为娘热守护神,修庙塑像。佛家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杀一人即杀众生,安一人即安众生啊。” 大家都在默默地听着思索着。 五世达赖站起身,拍着小桑结的头说:“你是在娘热出生的,唐白就作你的守护神吧。” 这句话连同上边的话,二十多年来,桑结一直牢牢记在了心里。所以,以后不管他到何处,寝室里都挂着唐白画像唐卡。 又前行数百米,只见溪边卧着一方极其庞大的巨石,高达二十多米。赤列上前介绍说,松赞干布曾在巨石上修筑城堡,遗迹尚存,并指着石上依稀可辨的字迹,说那是这位藏王亲手留下的六字真言字迹。五世达赖领众人顶礼并转石三周。 再往前走,到沟尽头了。绝壁上有一寺庙,看形制是尼姑庙。庙旁有一磨坊,大家走近去看。此磨坊设计巧妙,利用崖壁泻下的一股粗大水柱,冲击连动装置带动磨盘,出粉精细,效率很高。主人虽不认识来客,但看样子是贵人,于是捧上刚做熟的糌粑请他们品尝。五世达赖吃了一小碗,赞不绝口。 这家磨坊就是至今还大名鼎鼎的甲米水磨坊,因受到达赖喇嘛称赞,后名声大噪。就是今天,若能在饭店吃到此磨坊的面制品,也算是一大口福。 回返到溪边巨石旁时,五世达赖突然说刚才转石时看到石上有一岩洞,且有石阶可通,今晚打算入洞闭修。说毕,看看西坠的落日,由两个侍从喇嘛一前一后帮扶,沿石阶走了上去。 赤列赶紧打发仆人乘马赶回庄园,拿些衣物过来。 当年松赞干布在巨石上修建的城堡叫帕崩卡,所以当地人称这个岩洞为帕崩卡岩洞。洞前有一小方平地,五世达赖盘腿坐下,眺望远处。 衣物送来,仆人抱着拿上去,小桑结也跟着跑上去,对五世说:“佛爷,晚上会很冷,回家吧。” “桑结呀,你不是说沟里有僧众听我讲经吗?今晚不走就是要给他们讲经呀。” “其实没有,我是说着玩的。” “不!你看这满沟的花草走兽,它们都有生命,随缘而生,随缘而灭,它们也是众生。” “那怎么给它们讲呢?它们听不懂您的话呀。” “不是听经,是用心去感受。怎么样,今晚你也留在洞中感受一下?” 小桑结瞪大眼睛,点了点头。 待二人进去后,侍从赖嘛将一块黄缎从洞口上方垂下。 洞内倒不冷。五世达赖端坐,调整气息,然后开始默诵,他相信,不但沟内众生,整个雪域众生,都能感受到佛法的力量和温暖。 小桑结依偎着五世很快入睡了。他梦见有许多妖魔张牙舞爪,很害怕,但它们一听到佛爷诵经就被降服了,化为一个个面目和善的僧人,围坐四周。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一下子洗褪了沟内的色彩。赤列吩咐仆人支起帐篷在石下歇息。 翌日离天亮还早,石下的人们就起来等候佛爷出关。 黄缎帘撤下了。五世达赖拉着小桑结的手走出洞外,几乎就在同时,第一缕阳光投射到佛爷身上,瞬间将沟内染成一片金黄。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五世达赖派人将小桑结接到了甘丹颇章宫自已的身边。 [1] 第巴,亦称第斯,本意为“部落酋长”、“头人”,后用来专称西藏政务统治者。 [2] 一种超度亡灵的法术。 [3] 指六道轮回中的人、阿罗修和天人三个高阶位。 [4] 指格鲁派开创者宗喀巴。 第3章 神秘女修 第二天午夜刚过,一顶大轿从布达拉宫西门抬出,前边是桑结和塔布,后面是卫队长大毛率领10名卫兵护送,甘珠尔,丹珠尔在轿侧照应,一律步行,悄无声息。 在离娘热沟口不远的仲麦村,一行人到桑结府宅休息、吃早茶。天还黑乎乎的时候又出发了,刚才的抬轿喇嘛和卫兵都留下休息、等候,全部换上第巴府中的家丁。沟内道路不平,行走缓慢,到得巨石下时,天已透出一丝亮光。桑结命人留下马匹和带来的一应生活用品,便打发家丁们返回沟口等候。桑结、塔布、甘珠尔、丹珠尔几人将盛放五世达赖法体的八宝箱抬入帕崩卡岩洞内。 岩洞内已派家丁事先清理打扫过,显得干净整洁,里边小洞放置五世达赖法体,外边大洞供甘珠尔、丹珠尔休息。上次来时,塔布已察看测量了洞壁的厚度,发现有的地方很薄,这次专门带了工具,凿了两个向下倾斜的小洞,以利通风。 桑结和塔布又到甲米水磨坊,只说一位高僧在卧石上的岩洞里闭关修行,有两位徒弟照顾,请他们按时送茶饭,走时留下了一笔费用。后来磨坊主人得知是佛爷在此修行,说什么也不再收钱了。 二人返回岩洞,看到里里外外已收拾妥帖,塔布细细向甘珠尔、丹珠尔交待了药物使用方法和风干过程中的注意事项。桑结也向二人叮嘱了几条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并告知他们会定期派人来送所需之物,自己也会常来看看。 到得沟口,吩咐家丁将轿抬回。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未说话。 过了几天,照例,在布达拉宫前广场,宣读了佛爷已移法驾帕崩卡岩洞闭关入定的消息。 娘热沟由于名胜众多、风景殊胜,从很早很早起就是高僧隐士静修之地。尤其卧石周围,由于山体风化,形成许多洞穴,天生是一处静修天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在这里苦修打坐。他们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无人知晓;他们又往何处去,谁也不会去打问。他们只带一个行李卷,找到一处能容身的岩洞就坐进去,在洞口挂一个布帘子,表示有人在里修行。附近住户知道有新到的修行者,就会有人主动布施。每天早午两餐,施主家会派一个人将盛饭的碗和盛水的罐放在帘外空地上,扭头就返回了,下一顿再送来,顺便将放在帘外的空碗罐取回。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什么时候帘子撤了,就不用送了。否则一直送下去,父母老了走不动了,儿孙送,直到有一天,发现空碗罐没有递出来,就说明里边的人“坐化”了。有的年深日久,布帘子早已破朽,透过缝隙,能看见洞里一具白骨。 自闻五世达赖在此闭关入定,前来卧石周围修行的人渐多起来。其中一个女修很快引起了甘珠尔和丹珠尔的注意。 她穿一身半旧僧衣,面色黑黄,眼皮下垂,步履缓慢,看似年纪很大,但偶尔过沟迈坎,那身姿、动作却暴露出她的年龄不过三十多岁。她从不与人搭话,也不抬眼,以至多日了,人们对她的相貌还没有一个完整印象。后来村里一个小孩向同伴说起看见过一次她睁眼,很吓人,怎么个吓人法,孩子也说不清,根据描述,大概可以形容为“双目如炬”吧。 每天晨光刚一射进沟里,她就准时站在了帕崩卡岩洞下边,先是默默祷告,然后在一光滑石板上,虔诚地磕长头108次,再绕巨石转18圈。傍晚,当晚霞变换着颜色涂抹天空时,她又站在岩洞下边,磕长头108次,再转18圈,风雪无阻,寒暑不误。但此时谁也不会想到,甚至她自己也未想到,这一磕就是15年。 她占的石洞,在卧石一侧山坡上,距那条上下的石阶小道也就几十米,洞口有两颗小松树,洞内也算宽敞,据说是一位男修让给她的。 第4章 灵童 安置好佛爷法体之后,桑结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轻松了没多大一会儿,一些暂时掩盖的问题就纷纷冒了出来。 面对这些问题,他的思绪忽远忽近,总定不下心来,这才深切体验到有个靠山是多么重要,佛爷到最后即使不能下床,说话也费劲,但就是静坐在那里,也仍然是一座巍巍的巨大靠山,给了他无穷的信心和勇气。再困难的事情,一想到他老人家,桑结心里就踏实,就敢于面对,就能感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他。现在位置变换,自己成了“靠山”,他已经感到越来越大的压力,所有人遇到困难都要向他寻求力量、方法,压得他身子向后倾仰。他有时想挪转身子缓缓劲儿,但回头一看却惊出一身冷汗,身后就是无底的万丈悬崖。 现在最让桑结放心不下的就是洛追加措那边了,还有二个多月就是雪顿节,真不知寻找灵童的事筹划如何? 三月是拉萨最富变幻的季节,拉萨河畔是拉萨最富变幻的地方,河水浓绿而丰满,夹带着一冬天的沉积物,像着装臃肿的老年妇人缓缓行去。半个多月后,经过减肥瘦身,那河水一似双眸清澈的少女,对着岸上的小伙子抛去一个个俏皮的飞眼,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便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拐个弯儿跑远了。 不知从何时起,河谷两岸绿茵茵的草坡里出现了点点黄斑,一天多似一天、大似一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齐唰唰铺了一地。那是美丽的格桑花,她们像天神献给圣城的黄缎哈达,又像哪位少女披着黄丝巾,放慢脚步,端详着岸上,寻找意中情郎。 啊,这风情万种的拉萨河畔,这孕育、催化爱情的磁场。 “唉呀,差点忘了,”透窗远眺,沉浸在美丽的拉萨河春景中的桑结,忽然一拍脑袋,自语道,“答应这个月送汗妃一幅画,现在还未动笔呢!”可是画什么呢?他想了想,拿出纸笔开始打草样。[雨林木风1] 很快,作为生日贺礼的水彩画完成了,原本想打发一名执事送去,后来想了想,桑结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 对于达莱汗,桑结这二年有意在社会生活中淡化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位置,举止不要越界。他看得出,这个汗王心机不深,开导开导他,如果肯合作,对双方都是利好。 桑结带了一个随从骑马前去。暖风拂面,仿佛带着春姑娘的体味和气息,他微微闭目深深呼吸着。二三里地一会儿就到了,趁随从上门通报,他四顾欣赏着眼前的建筑和周围环境。汗王府是蒙藏合壁式建筑,上面是一蒙古包形状的屋顶,坐落在拉萨河北岸,风景优美自不必说。桑结心想,这还是伯父赤列嘉措担任第巴时主持修造的。大门开了,达莱汗亲自迎出来,揖手道:“不知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你我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怎么样?近来还好吧?” “唉,谈不上什么好不好,还是老样子。” 这位汗王尖颌鼠须,二目无神,身子软塌塌的,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院子很大,精心种植的花草,令人赏心悦目。 进客厅落座后,达莱汗恭敬地问:“佛爷可安好?” “年纪大了,不胜俗务,闭关静修,为众生祈福。” “好在有大人主持政教,一样的。” “桑结只是代理,重大事务还是要面陈请示的。” 这时侍女送上奶茶,只觉一股混合型香味扑鼻而来。蒙藏民族喝茶习惯不大一样。蒙古族叫奶茶,是将砖茶放入奶中,加少许盐熬,熬好后加一勺黄油,再抓一把炒米放入,这样不但茶有了一种特殊的香味,那米一泡也很有嚼头。桑结之前也喝过,他很爱喝,自己也学着熬过,总觉口味不大正宗。 “前些日子老管家巴雅尔说起王妃这月过生日,听说王妃雅好绘画,桑结草就一幅献上,算是寿礼,请笑纳。”一摆手,随员取出画呈上汗王。 两个侍女将画卷展开,画幅长三尺许,高一尺多。 这时,门外传来跑步声,一少妇喘吁吁地掀帘而入:“汗王,听说把画送来了,我看,这就是?” “其其格,第巴大人亲自送来,还不快谢。” 进来的正是汗王小妃,嫁过来才两年多,看来也就刚二十岁。桑结不由多端详两眼。她双眸清澈,眉毛浓密,微微上扬,显示出草原女子的勇敢执着;面如凝脂,一头金发仿佛特意染就;由于身着居家常服,头发随意披下,平添一种亲切、妩媚。 其其格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客人,大窘,一边行下蹲礼一边赔不是,粉颈前垂时,一吐舌尖做了个小怪样,待抬头,才发现第巴居然是位青年男子,双眸遂向下摆个来回,耸了耸眉尖。 桑结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宽慰几句,倒觉得这个王妃毫不做作,清纯本色。 再看画,画上只有两个人,一个蒙古贵族打扮的青年骑在马上,回过身双手合十,一个袒右臂的中年僧人,头微仰,也双手合十。众人不解其意,其其格眼快,看到右上方有蒙文“送别”二字。 “大人也懂蒙文?” “粗通而已。” “请大人开导,讲讲这幅画。” “不妨请汗王讲讲。” 达莱汗看明白了,却推说不懂,请桑结给讲。 “老汗王去世后,令尊大人遵嘱返回安多老家,这画的正是佛爷为其送行的场面。”桑结说。 其其格和几个侍女拿着画左看右看,达莱汗也是边看边皱眉头。 桑结笑说:“水彩画乃西洋技法,近看洇濡,远观效果方佳。” 侍女将画挂到墙上,众人站远观之,赞不绝口。人物表情惟妙惟肖,衣服线条也清晰可见,远处朦胧如烟的桃红柳绿,说明正是眼下的季节。汗王和其其格都没有说话,他们在欣赏绘画,更在品味其中的味道。 桑结说宫中有事,要告辞。这时,其其格突然说:“汗王,我要拜第巴大人为师学画,行吧?”这话冷不丁一出口,使汗王和桑结都不知如何对答。其其格目光越过二人望着窗外,头略扬,那架式令对方无法说出不允。 “大人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教你学画。”汗王说。 “说的是,不不不,待有闲暇再说。告辞告辞。”桑结竟有点结巴了。 “好,那就等候大人有空。”其其格抿嘴一笑。 按照惯例,活佛圆寂后,寻找灵童,要经过查看法体、打卦、诵经、观湖、出访及摸取旧物等一系列程序,而最高活佛达赖喇嘛的灵童,寻找、确认的仪轨更为复杂。桑结在哲蚌寺学习过这些,对寻找灵童的仪式非常熟悉,但此刻,他想都不敢去想,在不能透露佛爷圆寂的一丝风声的情况下,只好从简了。他向佛爷祈祷过,请求原谅,并保证一定在现有条件下严格认真去做。 他每天在脑子里构思、模拟,几近废寝忘食,几天下来,照照镜子,形容憔悴的模样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浑身冒汗,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只要一步不慎,后果无法想象,至于他个人的下场,那就更不用说了。 雪顿节终于到了。达旺歌舞队一到拉萨,桑结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洛追进宫,紧握着他的双手,还没进屋就说:“洛追,怎么瘦成这样?”随即又招了几下手,侍从端上茶和糕点。 “住那儿了?” “住在雪村工匠坊了,那儿安生。” “你到宫里来住吧,谈个事也方便。中午我叫上塔布,咱们还是老地方聚一聚。”左右看了看,桑结压低声音说,“佛爷的事塔布知道了,他可帮了大忙。但那件事,只有你我知道。” 中午时分,三人相聚。老同学相会自然高兴,塔布对洛追说:“我们听说当地人把你称为‘门巴央热喇嘛’(意为“门巴族能歌会舞的喇嘛”),达旺寺的法会人山人海,连印度、不丹的信众也纷纷赶来观看,僧人做法事就跟歌舞一样。哎,桑结呀,咱们什么时候也去达旺开开眼吧。” 洛追并没有接塔布的话,只是面容悲戚地转向桑结,说:“桑结,明天演出就开始了,一结束就得返回,还要沿途演出,只有今天下午有时间,我要去看望佛爷。” “好吧,咱们和塔布一块去,我也该去看看了。”桑结能理解老同学的心情,佛爷对他可谓恩情如山。 这些天是拉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围着大昭寺的转经路上人流拥挤熙攘,人们转着经筒口诵六字真言顺时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其中不少人是举家来的,带着孩子、牛羊,路两侧坐着许多流浪艺人、乞丐、外地朝拜僧人,等候人们布施,除了市民前来施舍,不少转经者挎着口袋,里边装着糌粑等干粮,也一边转一边施舍。有的转经者从寺庙拜佛出来也一屁股坐在路边成了乞讨者,等候别人布施,因为刚才在殿内将所带的钱财全部布施给了寺庙。 一个老太太正抖着袋子,向一位看似外地的汉子碗里倒糌粑面,瞧瞧已剩不多,老人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什么,汉子宽厚一笑道:“阿妈啦,菩萨保佑。” “孩子,菩萨也保佑你。” 桑结、洛追、塔布三人明白,通过刚才这些简单的动作,这二人已经完成了一次互为布施、双向修行。桑结仰了仰头,缓缓道:“这就是雪域民族,这就是我们慷慨的雪域民族。布施就是互助,是物质和精神的互助,靠了这种互助,雪域的人,才一代一代生存下来。” 塔布有所悟地说:“所以佛经中的‘六度’首推布施。” 洛追目光幽幽地说:“佛爷讲,众生离不开佛教。” 三人沉默片刻,继续向娘热沟行去。 尽管路上桑结一再叮嘱要控制感情,可洛追还是无法自制,刚拐过弯儿看见那座巨石时,他一下子滚落马下,百来米的碎石小路他是磕着头过去的,尖利的石头、刺人的荆棘全然不顾。看着洛追流着血的乌青的额头和被扯破的袍服,塔布想上去扶一把,桑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他知道洛追只有这样才能略微表达他对佛爷的崇敬、感恩和怀念。 来到巨石下面,洛追从包中掏出一条哈达、一把香,桑结大惊,马上把香挡了回去,面露责备之意。按习惯,只能在雕塑的佛菩萨像前和圆寂的高僧活佛灵塔前烧香,在这里烧香不是泄露天机么?洛追也猛悟差点大意误事。敬献哈达后,他在岩洞下合十顶礼,默默祷告,发誓要完成佛爷发展歌舞的心愿。 三人进城时天刚擦黑。 “难得有这么个闲空儿,到街上走走。”桑结让两名卫士将马牵回。他看出洛追还沉浸在悲痛中,有意转移一下他的情绪。 “这几年拉萨变化真大。咱们上学时,八廓两侧都是破旧平房,现在的铺子门脸漂亮多了。”洛追赞叹道。他的艺术天赋使他善于捕捉到常人不易察觉的美。大点儿的铺子门口都点燃粗捻照明灯,远远望去,仿佛连成一线,使周围的景物充满神秘和动感。他想:若站在高处俯视,当另是一番景象,灯火勾勒出的是圣城,也是这高原雪域的心脏。 前边一家饭馆生意很红火,三人走到跟前,只见门上悬着一块大匾,上书“甲米香面”几个字 ,名字挺怪。塔布上前往里瞧了一眼,又退回悄声对桑结说:“这是娘热沟那家磨坊开的店,老板娘咱们见过,因为佛爷赞赏过,生意很好,不过人家的面也确实不错。换家地方吃吧,让她看见就走不了啦。” 在另一家饭店吃饭时,又遇到琼结歌舞队长,提出要去帕崩卡岩洞献一场歌舞。桑结说其他地方也提出过,今年太仓促没有准备,明年吧。琼结是五世达赖家乡,每年雪顿节头一个节目就是琼结歌舞。演员多,场面大,且道具行头由布达拉宫提供,这个头牌一直挂到现在。 双手合十是人们表示向对方致意行礼,在八廓街上,不管认识不认识,大家都用这种方式互相问候着。三人转到大昭寺,进香顶礼献了哈达便返回宫中。塔布住在宫门外,他的工作单位是益西总管下属的索本,负责达赖喇嘛的饮食医疗保健等。 桑结和洛追与塔布告别后直接进到宫里,来到桑结卧室。 二人就寻找灵童问题密谈了近二个时辰,在研究到具体情况时,洛追提出三个问题: 1、灵童的民族所属问题。达旺地区多为门巴族,藏族最多只占到三分之一,还有一些人数很少的民族。长期来,存在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现象,几代下来,甚至有的家庭自己也说不准属于哪个民族,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要求过于严格,将导致灵童寻找范围太小。 根据实际情况,桑结决定灵童的民族所属适当放宽,只要有藏族血统即可。 2、灵童家庭的信仰问题。达旺地区不论哪个民族几乎都信仰宁玛宗,这是历史形成的。萨迦和噶举当政时,曾建过本宗寺庙,但信仰者很少。如果囿于惯例只从黄教家庭中寻找,将无法进行。 桑结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只要父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且品德端正即可。灵童是个孩子,信仰是可以由经师教育确立的。 3、灵童出生的时间段问题。这个问题需要桑结当场来确定。 桑结从卦具匣子里摸出一粒骰子,夹在两手掌心中来回搓动,口中诵念咒语。停下后,他对洛追说,第一投的点数是明年的月份,第二投的点数是后年的月份,二者之间就是灵童出生的时间段。 “你也知道,‘骰不投四’,第三投的点数就表示前后两个月份间的具体日子。”桑结说。 洛追听了点点头,不由有些紧张。 桑结在桌上铺了块干净的桌布,先在观音菩萨唐卡前顶礼三次,又在护法神唐白像前合十默祷,回到桌前依然双掌来回搓动骰子,同时在桌面上划着圆圈,双目微闭,口诵咒语;接着,突然将骰子举向口边吹一口气,一松手,骰子滚落桌上。洛追伸头一看,不由得狠狠捶了两下自己的腿:点数是“六”。当洛追看到第二投结果时,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那点数竟然是“一”。第三投也是个“一”。 “洛追,这是卦面能显示的最短时间段,七个月,佛爷在明示我们,他将在这七个月内转世,缩小了我们寻找的时间范围,这是好事啊,你说对不对?” 洛追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们还缺一个时间:时辰。在三投已用尽的情况下,可以第三投结果代之,这是密咒课经师德钦活佛讲的,还记得吧?第三投的点数是‘一’,那就是说,从明年六月初头一个时辰开始到十二月末最后一个时辰结束止。洛追,来,让我们向佛爷起个誓,依卜卦结果行事。” 誓毕,洛追说:“寻找的具体办法,我回去再仔细谋划。明天我就搬到工匠坊同队员们一起住。”躺下后,两人又说了许多话,迷糊了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桑结和塔布陪着洛追从帕崩卡岩洞离开时,虽然天已黄昏,但第二天,有关桑结三人在巨石下一切举动的一份报告和捡拾的半截香头放在了多尔济案头。 “根据描述,那个与桑结体形差不多的中等个儿定是医官塔布无疑,第三人是谁呢?他好像是‘主角’,看情形与佛爷关系非同寻常,第巴陪同,说明身份也不一般,对了,他很可能是一个外地人。外地人?眼下正是雪顿节,明日不妨上街找找他。”多尔济在大脑中一幕一幕回放着报告中描述的场景,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达旺歌舞队是首次来圣城演出,加之人们纷传领队是佛爷的入室弟子,场子周围观众特别多。多尔济好奇也去凑热闹,他定睛看着洛追加措,把几条线索一联系,很快就认定了“第三人”。但他随即又想:或许仅仅就是远道而来拜见佛爷?藏人逢庙拜佛,身上带几支香,也没什么奇怪的…… 第5章 逃亡 五世达赖晚年勤于着述,留下了一大摞书稿,战战兢兢处理宫中事务之余,桑结是靠翻阅这些文稿来打发时光的。他想藉此更多的了解格鲁,也更多的了解佛爷,了解他目前所要面对的局面的来由。可常常是看着看着,他就发起呆来,直觉度日如年,很多事情渊源甚深,要处理好非常棘手。很多事情也让他感到五世稳固西藏的艰辛,让他看到五世的智慧和气度,同时也增加了他应对这些局面的智慧和决心。 看着佛爷的手稿,桑结常常为佛爷一生的丰富经历感慨。手稿中一些事情以前听佛爷提起过,一些事情他也经历或是耳闻目睹过,但也有很多事情是他第一次知道。他常想,在这些文字面前,他看到的是一个更值得他深爱、崇敬的佛爷。而如果把佛爷的事迹放在整个格鲁发展的历史中去看,则更能看到他老人家伟大的智慧、胆识和气魄。 手稿中扼要叙述的西藏佛教历史,他在哲蚌学习过,他甚至现在还能回忆起当年学员班的老师给他们上课的情景。 自莲花生大师从印度北上,将佛法传到西藏,一千年后,吐蕃末代君王朗达玛灭佛,正与中原唐武宗灭佛同时,这一段历史在西藏佛教史中称为“前弘期”。经过一百多年的混乱,佛教在西藏再度兴起,且成燎原之势,史称“后弘期”,最终形成宁玛、萨迦、噶举和格鲁四大教派。格鲁派僧人因戴黄帽,亦称黄教,其寺庙也称黄寺或黄庙。甘丹、色拉、哲蚌三大寺和扎什伦布寺均属格鲁。达赖、班禅为格鲁派内两大活佛系统。 格鲁立宗在明朝永乐年间,虽成立最晚,但由于教义兼容博大,僧人守戒严明,故发展迅速,但也招来一些势力的嫉恨、排挤。 有明一代,噶举派掌权,格鲁派一直处于受压制状态,特别是后期,噶举内部一个称为噶玛的支系上台,对格鲁的摧残迫害变本加厉。其首领藏巴汗行事乖戾,反复无常。当28岁的四世达赖云丹嘉措非常可疑的突然暴亡后,格鲁派终于忍无可忍,奋起抗争。藏巴汗武力“清寺”,抄掠寺产,屠杀僧人,为彻底根除,竟颁布禁令不许达赖转世。因为教派之争,停止别派活佛转世,在西藏历史还从未有过,此令一出,全藏愕然。 要么是在沉默中瓦解消亡,要么是聚集力量拼死一搏,但无论哪种,结果怕都是一样。一种不祥之气在格鲁内部酝酿散发,拉萨街头只有少数行人匆匆而过,满地的野狗也不知躲到何处,原本隐隐约约的大灾难的引信[雨林木风1] 咝咝声,由小变大,越来越响,或是期盼,或是愤怒,或是恐慌,或是旁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一刻。 可最终事情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格鲁大难不死,逃过一劫。什么原因呢?学员班老师未讲过,五世达赖的书稿中也没有记载。 这个谜,是多年后听塔布转述的。 原来那些日子,藏巴汗忽然得了重病,五毒交攻,痛苦不堪,百般医治不见好转,听闻四世班禅[1]善医,请到府上伏榻跪求:“久闻佛爷乃悬壶高手,恳请慈悲救治,定当无尽布施。” 四世班禅为其把脉片刻,藏巴汗之病已了然于胸,再看先前医生所开之方,并无不当。四世班禅也觉一时难解,只得先按常规开药,只是剂量加大点,又换了一二味药。藏巴汗照例服下,仍无缓解。 四世班禅知道这个情况后,一时陷入苦思,不得其解。一位侍从见状道:“我家乡邻村有一郎中,虽说是民间草医,但听人说医道很高,佛爷不妨叫来一问。” “也好,你去请他来。” 数日后,侍从与这位草医骑马抵达扎什伦布寺,此时侍从才对草医说明了请他过来的目的。草医大为慌乱,瞪着眼睛竟说不出话,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进得客堂,行卑礼毕,垂首侧立。佛爷见状,和蔼地笑笑,说:“坐下吧,听侍从介绍过你了,长年行医,一定见多识广,这里正有一病案请你来商议。” “不敢。” “无需这样,坐下呀。” 草医死不肯坐,四世班禅也不勉强了。只说有一朋友生病,如何如何,边说边将药方递过去。 草医只一过目,便说:“佛爷确是神明。” “但多付药吃下不见起色,你有何见解,直言无妨。” “佛爷,可否借他‘头尿’一观?” “你懂‘尿诊’?自朗达玛灭佛焚毁典籍即已失传,我问过多位名医,均只知一二,不甚了了。你如何得知?” “回佛爷,小人得自祖传,从不示人,今蒙佛爷垂询,不敢有瞒。” “好,好,你若治愈我这位朋友,大功一件,自有厚赏。” “不敢,不敢。” 第二天早晨,藏巴汗“头尿”送到。草医只略略抬头伸鼻一嗅便皱起眉头,说:“佛爷,怕是下人们拿错了,这不是贵友尿液。” “何以知之?” “佛爷,恕小人不敬,此乃妇人尿液。” 这回轮到可敬厚道的班禅佛爷惊讶了,瞪着眼,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第三天早晨,“头尿”又送到,刚进屋,草医便说同昨日一样,稍停,向佛爷请求见一见这位病人。班禅点点头,说:“也好,你以助手身份随我前往,勿多言。” 草医并不知这朋友是谁,但见宅第豪华,不是寻常人家。 看到四世班禅要把脉,草医麻利地过去替“朋友”捋起袖子,就在触及腕部的瞬间,草医已心中有数了。 返回扎寺,班禅问草医观察如何。草医请佛爷摒退侍从后,低声说出惊人之语:“佛爷,恕小人罪过,贵友是罕见的阴阳人。”班禅一愣,忙惊问原由。草医从尿液、肤色、嗓音、胡须、喉结等方面作了对比说明。 “阴阳人与常人用药有何不同?” “回佛爷,除非重症,一般情况下用药宜中道,不执偏,维持阴阳平衡。前几位医生按常人之道下药偏重一侧致使病情反重,用几付中温之药,数日即可见好。” 班禅根据草医建议又加斟酌开出几付药,藏巴汗果然痊癒。 通过几天的接触,草医深感四世班禅平易近人,益发心生敬重。有一次,班禅似不经意地问:“阴阳人与常人在行事上有何不同?” “回佛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 “没关系,说下去。” “只是阴阳人性情上易出现两极,反复无常。” “什么情况下?” “受到刺激,自控力稍差。当然也并非全是如此。佛爷,小人冒犯贵友,愿神惩罚。”边说边躬身,伸臂行卑礼。 班禅摆摆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送别时,班禅赏赐草医好马一匹、藏银20两,并依请特为其摸顶祈福,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一定要培养好传人,不可使秘方再失,并再三叮嘱这次来扎寺之事对外勿言。 这位草医,就是塔布的爷爷。 藏巴汗病愈后,给扎寺赏赐了大片土地庄园,班禅一概不收,只提了一条请求:不再阻止达赖转世。藏巴汗好生懊恼,只是曾有许诺不好反悔,他怕若出尔反尔会立获原报,同时,他也看出,格鲁基础深厚,非一朝一夕可除,于是颇不情愿答应下来。 “汗王果然大度,通情达理,处事果断,老僧佩服。”四世班禅揣其心理恭维一番,促其立即下达了取消禁令的布告。 其实,藏巴汗的禁令期间,三大寺并未停止秘密寻找转世灵童,最终将四世达赖的转世灵童确定为琼结宗一个小庄园主的儿子。为了安全,灵童被多次寄托转送,流离颠沛,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自在玩耍,只有孤独围绕着他,因为思念妈妈,他也常常暗自哭泣。那一段灰色的记忆里,充满了奔波、躲藏与担惊受怕。禁令解除时,他已六岁,被迎至哲蚌寺供养,并开始学经,后拜四世班禅为师,授沙弥戒。 没过几年,藏巴汗就后悔了,他先是命令停办已有200多年历史的传召大法会,接着又下令限制灵童的活动范围。四世班禅已透析这位汗王乖戾反常的本性,唯恐时间长了,灵童再遭前世结局,故向藏巴汗奏请:“依惯例,达赖喇嘛每年要前往却科杰寺静修一段时间,眼下他还是个孩子,学经累了,换换环境而已。望汗王允准。” “好吧,佛爷出面说话了,小孩子去那儿玩几天再回来也好。” “我代孩子先谢汗王。” 1630年,14岁的五世达赖终于虎口脱险,摆脱了监视。他按照师父的吩咐尽量在外拖延。五世达赖走了没几天,追捕他的文书就下来了,风声日紧。四世班禅设法派人告知五世达赖,无论藏巴汗如何花言巧语,绝不可返回。 “如果这里呆不下去,往哪里去呢,师父定有指示。”五世达赖不无忧心地询问来人。 “佛爷说往山南走,会比较安全。”来人答。 在琼结、措美、隆子一带已躲藏不住,五世达赖只好带一名侍从翻越喜马拉雅逃进错那境内,宗政府所在地自然不敢去,只好继续向南逃。但消息还是走露了,已经能够感到身后追捕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那一天太危险了,差一点就……当时他们跌跌撞撞实在走不动了,只见不远处一圈人围坐在场子上,于是不顾一切钻了进去。随后差人赶过来,追问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来过没有,并逐一查看。一圈人正在进行法事活动,一直不敢抬头的五世达赖忽然觉得一顶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吓坏了,稍静一下,侧眼看去,旁边一个中年喇嘛正友善地冲他皱了皱鼻子,示意他不要做声。 差人走过来问:“这个孩子是谁?” “我的侄子。”中年喇嘛沉着地回答。 “你的侄子?叫什么名字?” “桑结嘉措。”中年喇嘛随口答道。 从此,一个叫“桑结”的小喇嘛就在这一带住了下来。他头略显大,头发稀疏,淡淡的眉毛下,一对圆圆的眼睛,考虑事情时,总习惯地眯一下眼,透出温和智慧。他小小年纪却自律甚严,一早一晚背课诵经,雷打不动,给村民做法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很受人们喜爱。那位中年喇嘛后来被他称为阿叔,叫贡洛。在阿叔家里,有个和他同岁的姐姐,名叫曲珍,个头略高;一个五六岁的小弟弟,叫仁钦森格;婶婶更是慈爱有加。每天早晨露水一干,各家的羊群就出村了。“桑结”领着小弟弟赶着十几只羊在附近山坡上放牧。 这里正是夏天,浓荫匝地,遍地青草野花,特别是苜蓿草,营养丰富,羊最爱吃。隔几天,他们要把羊群往坡上赶一回,那里已是秋天,满目金黄,秋草有劲,吃了,羊能挂上膘。一面坡上,四季同现,一日之内,穿行一年。以后,当他再读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首号称佛教真谛的“六如偈”时,就有了更真切、更深刻的体会。 后来,他知道了这里叫达旺,居民多为门巴族。他在哲蚌听经师讲过,宁玛派就主要分布在这附近一带。这里,人们的生计很艰难,每家只有几小块耕地,种植青稞和豆类作物,有些家庭还有少量牛羊,农闲时做些打猎、采集药材、采摘野果、手工编织等等的副业。但门巴族和高原上的其他民族一样,生性乐观,艰苦的条件并没有磨灭人们内心中对生活的热情,因此,歌舞就像信仰一样,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有一回,“桑结”对曲珍姐姐说:“这几天放羊时,邻居家那个叫‘夫夫’的女孩子总在不远处唱一首歌,挺好听,就是听不懂什么意思。”曲珍让他模仿着哼唱几句,他唱了,曲珍听完,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故作神秘地说:“这是我们这儿的门巴拉伊,只能对着情人唱,看来夫夫喜欢上你了。” “桑结”没想到会是这样,一耸肩,一股口水“咕”地一声咽下去,差点儿呛着,然后做个鬼脸连连挥手走开了。 不管白天多么劳累,每到傍晚,附近青年男女都会去离村庄稍远一点的空场上唱歌跳舞,都是穷人的孩子,但也尽量打扮一下。跳的是比较简单的锅庄舞,围两个圈,男在外女在内,男女拉手面朝一个方向顺时针转圈,一边转一边唱。情意相投的男女跳着跳着就出了圈子,到树林后或草坡下谈情说爱。圈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不多就散了。 夫夫和几个女孩子都愿意同“桑结”拉手跳舞,可他不敢,直往后退。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一看是曲珍姐姐,他高兴了,也加入了圈子。他不会跳,总合不上拍,实际上这也不算是跳舞,只是随着歌声的节拍蹦跶,但同样高兴,乐呵呵的,他第一次拉曲珍姐姐的手,觉得又热乎又柔软。 以后,他差不多每天都去,都是和曲珍姐姐一起跳。他悟性不错,十几天下来跳得就有点模样了,有时还故意做几个夸张奇怪的动作,引得大家哈哈笑。一次村里作法事,几个年轻人在场外模仿“桑结”的怪动作跳舞,贡洛阿叔一看大惊,说他见过一次,但那是拉萨大寺里跳的金刚舞,问这几个年轻人从哪儿学的?众人这才觉出这小喇嘛有些不一般。“桑结”怕暴露身份,对阿叔说也是从一次法会上偶然看到的。 不知从哪天起,“桑结”觉得和曲珍姐姐拉手时有种异样的感觉,开始他也没在意,但接连几次都是如此,曲珍分明通过拉手的方式、动作、力度在传递着什么信息。那天歌舞散了,该回家了,她的手却没松开,“桑结”侧过头发现她满脸羞红,身子微微扭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反正心呯呯直跳。睡觉前照例诵读经文,可他怎么也静不下来,观想贴在墙上的本尊吧,脑海里偏偏出现了曲珍的形象,五世达赖的心第一次被搅乱了。 以后他不去跳锅庄了,她也未再去过。表面一切平静,但却暗潮汹涌。她变得沉默了,虽然照旧给他洗衣盛饭,但却再没有正视过他一眼。他隐约感到,她这种反常正说明她心里还……他们尽量避免在家里两人单独相处,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像逃命似的跑出去。他这种反常也正说明他内心正在作着相反的运动。他开始利用机会偷偷地看她,发现她尽管衣衫破旧但竟是如此美丽,眉如柳叶,大大的眼睛,温柔多情,鼻梁高挺,嘴唇丰润,身材姣好。“如果那天散场没有回家而是……”他有点害怕了,捶捶头,“怎么可以这么胡思乱想。”他尽力控制自已,甚至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和她说话、打招呼。但他心里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反常。日子就在反常中一天天煎熬着。 快过年了,阿叔从错那宗集市上买回一块砖茶,这下子曲珍要忙活几天,因为打酥油茶是她的任务,每天要打到很晚。他出于好奇,想看看,一天晚上便悄悄打开门,但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后,他在回忆往事时,似乎为那天晚上打开那扇门有点后悔,因为从此,在他平静的心海中划上了一道永不消逝的波纹。但他到底是根器非凡,终于由此悟出:活佛既要转世,就未脱六道轮回,难免在世间还有未了之缘。 当天晚上本来准备按计划抄一段经文,但思绪翩翩,信笔写出,不知何时沉沉入睡。第二天展纸一看,竟是一首情歌: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好熟悉的身影, 有如春风里亭亭摇曳的白杨。 噢,那是阿佳曲珍, 柔软的双手仿佛是香甜的酥糖。 凝眸含羞在想着什么, 绯红的脸蛋好似刚爬上树梢的月亮。 罢罢,说什么诸相皆空,说什么大法无常, 拼却这一身僧衣,跳进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我佛慈悲,洞悉一切。 眼看就要金石碰撞、电闪雷鸣,拉萨来人了。 原来,那个老藏巴汗没多久得天花死了。小藏巴汗甫上台为收买人心,停止了对达赖喇嘛的追捕。哲蚌寺的两位经师在先前打发回去的那名侍从的引领下找到了达旺。 临走的前一晚,婶婶摆上了农家年夜的盛宴。“桑结”吃不下去,面对半年来朝夕相处的恩人、亲人,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就像两股泉水,止不住地流淌。 这一晚大家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每一个人都叮嘱:“桑结啊,别忘了有空回来看看。”可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一走,天各一方,人海茫茫。谁说一句什么,“桑结”都用力点点头,他只能用这个动作来表达内心的全部感受。曲珍又反常了,像早先那样对“桑结”亲切热情,一再叮嘱他路远要注意身体。 “去圣城是好事,别难过。天快亮了,都躺一会儿吧。”阿叔拍了拍他的头进屋休息了。婶婶抱着早已睡熟的小弟弟仁钦也去睡了。曲珍屋里屋外忙着打扫收拾,二人都未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边的天完全亮了。 曲珍洗了把脸,拿上鞭子,准备赶羊上山。 “桑结”再也忍不住了:“阿佳……” “别说了,阿佳知道你有一天要走。” “你什么时候去看我,我等着,你到了拉萨就能找到我。” 曲珍没再说话,把手腕上戴的一串红木珠儿交给“桑结”:“别忘了姐啊……”话只一半,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阿佳,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会回来看你。” “桑结”一边抹眼泪一边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张纸给曲珍:“阿佳,我给你写了几句话。” “姐不识字。” “以后会看懂的。” 曲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口袋,再也未回头,走了。 开始飘雪花了,曲珍在山坡上一直望着,直到那几个绛红色的人影消失在团团雪雾中。 第6章 无心人 没过多少天,消息就传来了,“桑结”原来是格鲁大活佛第五世达赖喇嘛。第二年春播过后,曲珍就削发为尼,到南边一个叫乌坚岭的宁玛宗小庙出家。她学经文很用功,那张纸她能读懂了。 乌坚岭寺在达旺镇以南,相距近百里地,坐东向西,位于一面陡坡中腰的小山洼里。说是寺,其实很小,只有里外两间小屋,各超不过10平米,外间是小佛堂,供一尊观音菩萨,两侧为黄绿度母,里间是居室,佛龛里供着莲花生大师。曲珍出家时,寺内只有一位年逾五十的老尼,叫却央,原是达旺镇一家富户的女儿,年轻时即作了尼姑。 这里的人基本都是门巴族,信仰宁玛宗。早先,宁玛宗僧尼没有完全出家的,或在家修行或半出家。半出家者与家庭保持着联系,家中有事或农忙时都回去,返寺时从家中带走一些粮食、酥油,每年还到附近化缘数次,补贴寺内日用。 乌坚岭寺方圆数十里内几乎没有十户以上的居民点,因为可耕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很零碎。寺建好后,成了这一带的中心,每二个月一次的庙会,人们来上香拜佛,家中有病人或亡者的要请却央念经祈祷,生了孩子要到庙里取名,请却央摩顶赐福。这一片地方只有却央有一根钢针,还是数年前从家里带来的,谁家女孩儿出嫁都要请却央用钢针在衣服上绣一朵小花。 庙会时村民拿来多余的一点物品互相交流,有时外地小贩也来。庙会更是村民们的聚会场所,家长里短、佚闻趣事,将二个月来储存的信息彼此交换,掏光了,回去再装,其实装二个月也没多少信息,他们祖祖辈辈没有迈出过这深山野林,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他们知道有个圣城拉萨,不过那太遥远了,近处知道有个达旺镇,去过的人也不多,如果谁去了一趟就会风光一把,装一大堆新闻回来讲给别人听。门巴族性格豪放、能歌善舞,庙会自然也成了青年男女的歌舞盛会,直到今天,门巴拉伊、达旺腰鼓、对对舞仍享誉全藏。 百姓们都穷,布施给乌坚岭寺的香火钱很有限,却央和曲珍过着清贫的日子。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她们自学医药方面知识救助病人,教村民儿童识字念经,天旱时做法事诵咒祈雨,年成不好时领着妇女外出化缘。她们就是这一带村民心目中的活佛,寺庙是人们灵魂的依托。 曲珍出家的头二三年,主要是跟着师父学习识字、文法,也听师父讲佛教的历史、故事。她很刻苦,悟性也不错,生活上勤快、体贴,与师父情同母女。 通过学习,曲珍明白了自己所学教义为宁玛一宗,祖师为莲花生大师,本尊为观音猛状化身——马头明王,神器金刚橛为大护法。初听师父讲经时,曲珍感到教义庞杂,概念晦涩。却央开示:“教义是历代先师感悟的累积,可资借鉴,成佛无同路,法门八万四,各取究竟方便,后人学佛要重在根本上下功夫。” “师父,宁玛根本是什么?”曲珍小心翼翼地问。 “大圆满法。”稍顿,师父说,“这是佛教的根本之法、无上之法。人心本净,来到世上受尘垢沾染,造下恶业,轮回下三,学佛就是将沾染的尘垢除去,若能将心安于一境,就可即身成佛。” 听到这里,曲珍忽然想到“桑结”信中所写,问道:“师父,弟子听人讲过‘诸相皆空’,不知是什么意思?” 却央瞅了徒弟一眼,说:“诸相皆空与‘安于一境’意思相通。”看曲珍一时不解,又说,“人心受沾染是由于‘着相’,世间万相,易受诱惑,故要修‘安于一境’,对万相不起意。汉人叫‘佛心无住’,是讲不要将心安放在某一相上,也就是不要‘着相’。” 曲珍点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曲珍每年回家三次,一次是春播,一次是秋收,还有一次就是年根,回去帮阿妈收拾、打扫、拆洗、缝制和打酥油茶。家里人知道她的心思,从没有人提起过“桑结”。阿爸贡洛是当地着名咒师,经常受邀参加各种法事活动,弟弟仁钦森格大些后到附近宁玛宗的觉拉寺当小喇嘛,和姐姐一样,学习刻苦,悟性很高,二十多岁时已是达旺地区颇有名气的宁玛大法师,后来担任了觉拉寺主。 有一年快过年了,阿爸从错那赶集回来,晚上吃饭时头也不抬地说:“拉萨新成立了一个格鲁派的甘丹颇章政府,‘桑结’是全藏最高法王了。”半天,阿妈才说了句:“他与曲珍同岁,该是27岁了吧。”不知为什么,全家几乎一夜未睡,先是阿妈哭,接着曲珍哭,然后是仁钦哭,最后阿爸也不住地掉泪。 三年后,劳累了一生的阿妈病倒了,曲珍闻讯赶回,阿妈临终时说:“‘桑结’这孩子离开家15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好想他呀,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该有你阿爸那么高了吧。曲珍呀,该去看看他,咱不图他什么,只为他在咱家住过半年,也算咱家一个人啊。”曲珍低着头,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阿妈去世后,阿爸和弟弟成年在外忙碌,家中事务都托付给邻居,曲珍逐渐很少回家了。师父却央已年近七旬,寺中事务全由曲珍一力承担。新近来了两个阿尼,一个十五六岁,随家人去圣城朝拜,路上走散了,赶上连夜暴雨,又饿又累昏倒在离寺不远的小路上,被曲珍发现背回寺内,过了几天休养好后不愿走了,就出了家。另一个不到10岁,是附近村里的,因残疾行走不便,父母送来寺里。曲珍除了教两个孩子学习文化诵经念咒外,还征得师父同意,在寺旁开了两小块地种青稞杂粮,买了几只羊。每当夜深人静时,曲珍都要向着圣城方向焚香顶礼,轻诵如意吉祥咒,祝愿“桑结”平安健康,莲足永驻。 这样又过了二年,却央师父在春季一次外出时偶感风寒一病不起,曲珍日夜伺候,不曾稍有懈怠。一天晚上,两个小尼睡下,师父拉着曲珍的手说:“你我师徒一场也是缘分,我知道这一世行将完结,谢谢你的照顾。” “别,别这么说,弟子还有待师父教诲。” “我已经感觉到灵魂正在匆匆赶来,快到了。” 曲珍吃惊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向门外看了看。 “曲珍呀,大圆满法不是讲要将心‘安于一境’吗?现在它要从被安之处回来了,等待进入下一个轮回。”却央吃力地喘着气,曲珍用手摸摸额头,烫得吓人,赶紧把手巾用凉水浸浸敷上。 “曲珍呀,你是个老实孩子,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觉出你的心已经不在了。开始我不明白,佛祖不是主张众生平等吗?为什么当初不接受女人加入修行僧团呢?后来我明白了,因为女人‘无心’啊。” “无心?” “是啊,女人的心都被另一个人带走了,‘无心可安’、‘无心可住’了。我甚至想过,女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度男人,女人生来就是佛啊。” 曲珍用手捋着师父的胸背,轻声问:“师父,他现在在哪里?没去找过?” 却央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讲了一个故事: 我17岁那年,2月里树叶绿了,家里照例要请木匠铁匠修补打制农具。铁匠来自措美,叫明珠,才18岁,浓眉大眼,不但手艺好,而且为人老实憨厚,周围农户都请他做活儿,大家称他小铁匠。出来进去的经常碰面,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小铁匠了,有事没事每天往匠棚里跑几趟,有时还拿过锤子抡几下,或是帮着拉风箱,家中的麻松、奶茶更是时不时偷着送去。开始小铁匠不敢领受,慢慢也爱上了我。 这种事瞒不住的,阿爸知道后大为气恼,撵走了小铁匠,把我关起来,我不认错,每天挨打挨骂。但这并不是明珠不好,而是他的职业不好,他是个铁匠。噶举派属于后弘期佛教,后弘期佛教是阿底峡大师从印度入藏宏法开始的。与前弘期不同的是,后弘期把凡与杀生相关的职业如猎人、渔民、铁匠、屠夫、抬尸者等都视为“贱民”,这些人在社会上遭受歧视,不可与其他人平等交往,谁和他们通婚更是会被视为极大耻辱。而且,他们的子女也只能从事父辈从事的职业。这一点上,只有宁玛派是例外的。 一天晚上,星月昏暗,我设法溜出院门直奔约好的地点,准备和小铁匠远走高飞。我靠在明珠那强壮的胸膛和有力的臂弯里,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就在这时,十几支火把追了过来,小铁匠推了我一把,说:“你赶紧从别的路上跑回去吧,我今后努力供佛行善,就不信今世改变不了命运。到那时我再来接你。” “不,我不走,我要让你现在就改变命运,变不了,我情愿当贱民。”明珠没想到我竟会说出如此果决的话。 我和明珠没有跑,等着火把围上来。阿爸气炸了肺,一脚踹倒我,喝令他们把我绑起来,然后冷笑着对明珠说:“按照官府规矩,你要一辈子坐水牢,可是说出去我嫌丢脸,但也不能便宜了你,来人啊,给我打。” 一顿暴打,我在旁边疯了似的哭喊求饶,可无济于事。 “停,停,给他留口气儿,我们不杀生。把他扔到达旺河里,也算是坐一回水牢,该死该活,就看他修下的因果了。” 看着已经伤痕累累的明珠在河水中一浮一沉,我大声喊着,最后昏死过去了。 听到师父嗓子哑了,曲珍端过一碗水,又捋捋师父的胸背。 “后来呢?” 却央哑然一笑,继续讲道:“我昏昏沉沉几天不吃不喝,可是佛教不许自行断缘呀。有一天,我坐在门外晒太阳,来了一个红帽老法师,他看了我半天说,‘小姐的事情我听说了,老僧有一法可帮你解脱。’我那时对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随口说了句请法师开示。” “法师怎么说?能帮着找……”曲珍已然忘情,一碗水始终端在半空中。 “法师说,方法很简单——改宗宁玛。我恍然大悟,这么简单个方法为什么自己就没想起来呢?” “对,对。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要靠打猎补充维持生活,打猎离不开刀矛箭,一个好铁匠可受尊敬呢。” “我家是信奉噶举派的,我要改宗出家,阿爸起先不同意,后来看看我这个样子,勉强答应了,出钱盖了这座小庙。” “那为什么选这么个偏远地方呢?” “老法师说这里是宁玛祖师大素几百年前修建的宁玛第一座寺院的旧址。刚来时,我们就在附近那几户人家中寄住,他一面督工一面给我讲经开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汉人。” “汉人?怎么来到这里?”曲珍很惊奇。 “他说他姓赵,叫赵文成,祖上是随文成公主进藏的一个卫兵,家里穷,自幼出家。赵师父很有学问,他遍考佛教流派,认为汉地的显宗偏于明理,藏地的密宗偏于修身,宗喀巴大师的一大贡献就是提倡显密双修,把明理与修身结合起来,次第精进,修成佛身。”却央略歇一歇接着说,“我问过师父,那为什么不选修格鲁而修宁玛呢?他说修过格鲁,学到了许多知识,但就是接受不了‘贱民’这一条,他认为这违背了佛祖‘众生平等’的根本教义。师父发现宁玛从前弘期一直延续下来,保存了不少佛教的真义,大圆满法很接近于汉地的禅宗,但自身不够完整严密,又受苯教不少影响,显得凌乱原始。” 却央的目光发暗,连说话也费劲了。 “庙修好后,师父主持了开光。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他说这一世的日子不多了,要赶回老地方,不然自己的灵魂和她的灵魂无法相见。见我满脸迷惑,他笑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无心’之人,灵魂早被她带走了。大圆满法讲心安一境,我们是无心可安,真正达到无我成佛了。” 曲珍怯怯地问:“老师父的灵魂真能和她的灵魂到一起吗?” “我也这么问过。师父说灵魂由风火水土识五蕴组成,肉体消失后,五蕴摆脱了现世的羁绊,‘心安一境’的两个灵魂可以共同进入下一轮回,实现未竟的愿望。” “师父,后来小铁匠……” “曲珍呀,今晚的平安咒还没念呢,替我……”只听叭地一声,水碗掉到地上,曲珍扑上去喊叫,却央再也没有答应。 按照当地宁玛习俗,曲珍将师父遗体安放在附近一处岩洞内,把洞口用石头堵死封上,用尖石头刻下一行字:尼僧却央灵洞。 在佛爷的逃亡生涯中,竟有曲珍这么个人——在佛爷的手稿中,这些事情自然是没有提——这些是桑结几年后才知道的。铁匠明珠的故事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明珠的心竟然是在一个叫却央的阿尼那里,而却央正是曲珍的师父…… 明珠到底是年轻,虽遭了毒打,河水又冰冷,几经沉浮,终于扑腾到岸边,捱到天明爬到一户人家门口,好心的阿妈留他住了下来。[雨林木风1] 接下的两天,阿妈给他洗涮缝补了衣服,问他家住在哪儿,遇到什么事情了,他竟如哑巴一般一字不说,第三天头上,他给阿妈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两天,他躺在炕上,仔仔细细回忆了自己十八年的生活。他家在错那北边哲古错附近,祖祖辈辈是铁匠,他从小在铁匠棚里长大,五六岁就帮助大人们鼓风。七八岁那年,当时帕竹噶举掌握权力,教派内部为了争权,前藏朗家与后藏仁蚌家之间动用了武力,仁蚌家获胜后不久,又被同为后藏的辛厦家击败,阿爸被朗家征去打造兵器,一去再没有回来。十一二岁时,阿妈病倒,挺了半年死了。他开始跟着爷爷学打铁,四五年后,他出手的活儿人见人夸,在附近一带已很有点儿名气。不久,辛劳一生的爷爷也累倒了,临终前叮嘱孙子:“明珠啊,你学会手艺能混口饭了,可是千万要记住,别人再夸你,夸是夸,咱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其实,明珠很小就感觉到了同周围人的距离。同一群小孩子们玩,他发现别的孩子总是离他远远的,偶尔碰触一下,那孩子回去后,他妈妈就会剥下衣服一边拍打一边说些难听的话。上街或赶集,人再多,别人也好像是有意或无意地躲着他。干完活儿,东家给钱或物时,手指绝不会触及他的手。 那年,就是阿爸被抓走的那年,他和几个孩子做伴去乞讨,施主看上去是位挺慈祥的婆婆,接过别的孩子的碗盛上粥递回,就是没接他的碗,只舀了一勺离碗口半尺多高倒下,热粥点子溅了一脸一手。“没烫着吧,孩子?”婆婆问,末了又说了一句,“都是个孩子,算了吧。”后来他才知道,一般情况下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同别人坐在一起吃饭的。 明珠当然问过爷爷这是为什么。 “孩子,人是有魂儿的。人死后,灵魂经过六道轮回再来到这世上,要是前世敬佛行善,就能托生个好人家,像咱们生在这铁匠贱户,那是前世造下了业障。” “爷爷,那我们这一辈子都是贱民?” “是,前世定下啦。” “那该……” “那就这一辈子敬佛行善,后世会有好报。别人怎么对待我们不要计较,爷爷早就习惯了。” 爷爷去世后,明珠四出打工揽活儿,言行举止都按爷爷说的去做。他想请喇嘛念个经,好超度爷爷早日往生善处,爷爷可是一辈子连句恶语都没说过呀。但是噶举的寺院别说念经,连门都不让他入,后来听说往南达旺一带的宁玛寺院不讲这一套,他就过来了,在宁玛觉拉寺为爷爷办了一场简单的小法事,半年多后他遇见了却央。 明珠养好伤后继续做工,大约一年后,他悄悄回到达旺,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脑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哪怕看她一眼也行。当得知却央改信宁玛,到南边百十里外的深山出家的消息后,他忽然一下子冷静了,在心里说:“她在等我呢,却央呀,明珠就不信今世改变不了命运,等到那一天再去找你。” 从此,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记着铁匠行当的古训,出门都系一个围裙以表明身份,寺庙不能进,就在远处磕头,尖石荆棘浑然不觉,天黑了才回到下处,天天如此。在路上遇到过往僧人,他远远就匍匐顶礼,自己宁可饿着也要布施饭食。 明珠发了更大的愿,要以加倍的努力来赎清前世罪业,今世就偿完,得一个清白之身。他听说桑耶寺大护法赞玛热是黑头百姓保护神,就专程磕长头磕了一百多里地去请神像。献上供礼后,管事喇嘛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叹口气对明珠说:“本寺赞玛热是佛祖差遣来雪域的头一位护法神,护佑众生,不分贵贱,有求必应,灵得很,可,可像施主这种身份,不知是否也在大神护佑之列,以前尚无先例。也罢,看你一番诚意,拿去一张吧。” “多谢师父,菩萨慈悲,大神会可怜我们保佑我们的。”再三拜谢而去。 神像是在一小块粗灰布上木版印制的。明珠将神像恭恭敬敬供在墙上的小佛龛内,此后数十年,即便有时困到家无粒米,神像前那盏酥油灯从不曾熄过,早晚各三十六个头更是每日必修的功课,从不懈怠。 第7章 玉佩 抚今追昔,自然感慨良多。处理政务、追忆佛爷往事之余,桑结嘉措也整理资料,草就了一部梳理藏区佛教发展历史的书稿。这一天,桑结嘉措正双手交替敲着桌子,对书稿作最后的梳理、润色,执事进来禀告,说汗王府有人求见。 “请。” 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走进来,行礼请安。 “什么事呀?” “大人,王妃遣奴婢来,一是感谢上次大人送画,二是请问大人何时有空,她好过来学画。” 桑结拍拍脑袋,他早把这事忘了,那天不过随口说一句而已。“这个、这个……请回去转告你家王妃,我这里每日俗务缠身,难得空闲,再说我也只会随意涂抹几下,怎好为师?” “看来大人是不想收我这个徒弟啦。”门帘一掀,其其格走进来。 桑结未曾料到,一时无措,站起来招呼王妃说:“不知王妃到来,请坐请坐,哎,上茶上茶,上奶茶。” 侍从奉上奶茶,其其格皱皱鼻子,夸张地深嗅着,那表情让人看了不知是在赞赏还是不太满意。她端起碗轻啜一口,环顾着室内。能看出,桌椅摆设均为上好木料精工打制,但总体风格庄重朴素,绝无奢华之感。就同他那个人一样,她暗想。 “大人,那是什么?”一大摞书稿吸引了她。 “正在整理一堆资料。” 其其格走过去翻看了几页说:“大人,这就是人们说的莲花体吧,汉人讲究书画一体,大人真是多才多艺。” “哪里哪里,王妃谬奖。”桑结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次前来有些冒昧了,大人每日政务繁多,自不敢多加打搅,若看小女子还不算太笨,今日可否先行个拜师之礼。”说毕一招手,那侍女从口袋中掏出一缎面香囊交到王妃手中。王妃从香囊中取出一块掌面大小的白松石佩物,洁白、温润、细腻,萤萤发光。她将这玉佩双手递给桑结,说:“这上面有一佛像,是那年母亲去五台山拜佛,一位大喇嘛送的,他说佛像曾经某一世达赖喇嘛开过光,请母亲转赠有缘之人,还说30年后此物当再回五台。既与大人有师徒之缘,就作为见面礼吧。” “这这,这怎么好……王妃不要只顾站着说话,请坐下。” “大人请先坐。” 桑结刚一落座,其其格竟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捧着玉佩,大有不收她为徒就不起来之架势。 “好,好,请起请起,不妨从长……好,好……”府中官员们头一次看见第巴大人如此语无伦次。玉佩是怎么接下的,自己后来说了些什么,王妃又是如何送出去的,自己竟不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事后,桑结觉得这位王妃总是出人意料,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桑结所写的“藏区佛教发展历史”的书稿,正是西藏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黄琉璃》。开始,整理资料、写作这本书或许是为了度过终日惶惶的煎熬,待书稿完成,取名《黄琉璃》,他才意识到,感谢菩萨安排,让他在一个特殊时段为后人留下一部佛教巨着。 在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他始终在回味佛爷最后留下的那几句话——因而这部书中不仅仅是藏区佛教发展的历史,他更多的梳理和分析了满清、蒙古、黄教这三股力量之间的关系史。基于这些,桑结也更明白藏区当下的处境、格鲁的处境以及他应该采取怎样的策略来处理三者之间的关系。 元朝建立后,皇室宗族进入中原,但在广大的漠北地区仍留有一些部落,经过百年兼并组合,形成新的联盟。元朝覆灭后,皇室率部众北逃,在徐达、蓝玉、朱棣的反复追杀下,逃至贝加尔一带,这些部落统称漠北喀尔喀蒙古(也称外蒙古)。在对抗明军的打击追剿中,上述平民联盟壮大起来,自称“瓦剌”,尤其在也先当首领时,土木一战活捉了明英宗,更是对明朝造成很大的威胁。但瓦剌在长期战争中力量不断削弱,最终被其他部落联手逐出,几经辗转,流落天山脚下,称为漠西厄鲁特蒙古。此外,还有漠南的内蒙古。是为蒙古三大部。 努尔哈赤在位时,明清战场集中在山海关一带,雄关险要,清军多年无力突破。皇太极继位后改变战略,首先经营蒙古地区,击败当时各旗盟主林丹汗,拿下了归化城,内蒙古各部落归顺。从此,明朝的长城防线暴露在满清兵锋之前,面对清兵左驰右突、飘忽无常的袭击,明军千里设卡,防不胜防,独石口、龙门口、古北口、喜峰口、张家口等几成清军自家过道。后来,康熙谈到蒙古附背中原的重要性时指出:“修筑长城,究属无益。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于朔方,较长城为尤坚固也。” 但清代统治者明白,对于蒙古各部,归顺其身易,降服其心难。为了“收心”,除了封爵、联姻、赏赐等传统方法外,随着黄教影响的扩大和地位的确立,他们更是制定了“尊黄”的基本国策,利用黄教,从“降服其心”的角度控制蒙古。正所谓:“本朝之维持黄教,原因众蒙古素所皈依,用示尊崇,为从宜从俗之计。”这个安国大计,从努尔哈赤、皇太极,到入关后各代君主,都是一力坚持、贯彻始终的。 而五世达赖初掌黄教时,正是黄教在藏区教派争斗中逐渐确立之时,也正是大清初进中原之时,正是战乱渐熄、百废待兴之时。每每想及刚刚过去几十年的历史,想起蒙藏关系,桑结嘉措总是不免长叹:当年若不是佛爷谋略远大、若不是清朝皇太极、顺治等几位皇帝雄才大略,这战乱连年、生灵涂炭的岁月不知道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第8章 格萨尔箭 五世达赖从达旺返回拉萨后没过多久,小藏巴汗就撕下了伪装的面具,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下令限制达赖喇嘛行动自由,禁止格鲁僧人外出传经,还特别制定了一条法律:边地荒蛮法——对擅自出行、逃避追捕及庇护者,予以严惩。这些且不说,小藏巴汗更是阴结金沙以东康区的白利土司和刚败窜安多的林丹汗,欲内外夹攻,根除格鲁。 白利土司是当地苯教施主,眼看信众日益减少,遂视佛教为眼中钉,得到小藏巴汗的默许,开展了一场灭佛行动,毁灭寺庙,驱逐僧人,曾一度杀过金沙江,被昌都的黄庙强巴林寺帕巴活佛率众击退,才暂时消停。 再说林丹汗得到小藏巴汗密信后,正欲入藏会合,不想喀尔喀首领却图汗,奉皇太极命,统兵三万循迹追踪,跟进安多。林丹汗手下仅剩数千残兵,大伙不愿送死,将其毒杀投降。林丹汗是收拾了,可却图汗见安多好地方,居然不走了。 小藏巴汗第一次联合行动受挫,形势略缓,得知新来汗王也信奉噶举,又转而与之勾结。却图汗鉴于林丹汗行事仓促之教训,并不急于南下,而是先巩固地盘,以武力征服原有部落,迫害格鲁僧人,将部众家眷全部迁来,号称“青海王”,不可一世。那白利土司则以今四川甘孜为中心据点,招兵买马,只待时机到来,再次杀过金沙江。 小藏巴汗派出藏兵封锁三大寺,对扎寺严加监视,切断黄教寺庙彼此之间的联络,还公然强令其他黄庙改色换帽,掠夺格鲁所属庄园,妄图用一道道绳索捆住黄教手脚,让它彻底丧失反抗能力。这次局面陡变,比之上一次更为凶险。拉萨市面传言纷纷,不少人家已避到乡下亲友家中去了。 色拉寺与哲蚌寺之间,有一个仲麦家族聚居的村庄,村民大多是些租种色拉寺属地的农民。族长仲麦松仁,三十多岁,家境小康,除了经营自己的林地,还做些买卖,有时替寺里出外采办,到过印度、尼泊尔,为人正直,勇于任事,非常同情格鲁的遭遇。 这一天,松仁从城里返回,正碰到十数名哲蚌僧人在几个藏兵监视下,到河里取水。走在前边的是一位叫益西的喇嘛,他和仲麦松仁也算熟识。只见益西大声对一个藏兵说:“后藏的兄弟,快到望果节了,你们回不去,该捎个信儿吧。”说完,飞快瞥了松仁一眼。 当天,松仁就赶往扎什伦布寺去报信儿。 “佛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甘丹颇章宫的总管索南群培对年轻的五世达赖说。索南群培年近四十,面孔黑红,有棱有角,是一个经验老到又敢说敢干的人。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关键是要能与师父联系上,师父毕竟见识广办法多,可目前的状况却……” “我派人试过几次,连小路都有人把守,出不去。” 五世达赖沉思着,慢慢说:“师父肯定比我们还要焦急,我有预感,他能够,一定能够想出办法。” 果然,不久,小藏巴汗接到四世班禅一封信,信中除了恭维几句外,说明达赖喇嘛已到20岁,按教规当由他前往甘丹颇章为其授比丘戒,请看在他与其父藏巴汗交往的面子上批准,云云。 小藏巴汗考虑到眼下还不到动手的时机,绳子勒得太紧反倒容易使对方警觉,不如给这个老喇嘛一个人情,也可使他们放松戒备,于是批准了。 正是这次会晤,使格鲁派绝处逢生。 四世班禅法名罗桑曲结,生于1570年,时年67岁,出身农家,因幼时身体瘦弱,十三岁被送到附近安贡寺,第二年,才十四岁即担任了住持。后又任扎什伦布寺池巴,曾为四世达赖、五世达赖授戒,一生谨守戒律,刻苦学经,辫才无碍,深谋远虑,顾全大局,为人谦和,在格鲁派中享有极高威望。 利用授戒的机会,黄教两大领袖和索南群培举行了一次绝密会议。 “却图汗已在安多大开杀戒,白利土司也蠢蠢欲动,形势危急如此,请二位佛爷早定主意。”索南单刀直入。 “师父见多识广,还望指点。” “教派之争竟搞到这等地步,实不忍见,且借助外力必将遗患,雪域今后恐不安宁。决不能让大师创建至今已200余年的格鲁派丧于我们之手,我日夜思虑,可难有万全之策。” “事到如今,只好先解燃眉之急了。”索南说。 “事关黄教存续,来前我抽了一支‘格萨尔箭”,按号查找卦书,那一页却没有文字,只画着两个僧人,一老一少,再三思忖,难定其意。” 五世达赖想了想说:“师父所占‘箭卜’,卦面迷离,似含多重寓意,依照惯例,我们今天不妨再占一羊骨卦,如何?” 见四世班禅点了点头,索南去做准备。 卦成,三个人盯着那卦面都不言语,足足拆解了小半个时辰。羊骨正中一个黑圈,向东北方向幅射出一条裂纹,又向西北方向幅射出一道裂纹,后者穿黑圈而过,并且出圈一小段。 三位都是占卜高手,对卦面的显示已心领神会。五世达赖再请班禅佛爷指教。 “卦面是神佛的旨意,以你的睿智想必已了然于胸,”说到此,四世班禅将食指竖在唇间,深意地看了弟子一眼,“说不上什么指教,只提醒三点:一、对卦面务要从长、全面考虑;二、一旦行动,首击必须成功,否则立遭没顶;三、扎什伦布寺会全力支持。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最后的决心还要达赖佛爷下。记住,性空缘起结善果。” 五世达赖走上前握住四世班禅双手庄重地说:“多谢师父指教,也罢,缘起性空灭恶因,既披上这身袈裟就要有所承当,我决心已下,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四世班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索南目睹这感人场面激动不已。 第二天,四世班禅离开甘丹颇章宫,还是34名随从,只是其中两名掉成了一老一少的哲蚌僧人。这二人随队一到日喀则,就连夜向西北,贴着安多西侧直奔新疆,差点儿没在大沙漠里渴死。 当时厄鲁特已分为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与和硕特四大部落,均信奉格鲁黄教,其中准噶尔部势力最强,首领叫巴图尔浑,即也先后人。两名僧人正是要将五世达赖的亲笔书信交给他。 巴图尔浑召集各部落首领开会,出示了达赖喇嘛亲笔书信,信中概述了面临的危险局势,恳请厄鲁特施主尽速护教东来,驱除灭佛毁黄之魔鬼。接着,巴图尔浑边斟酌边道:“问题看似简单,应邀出兵,名正言顺,既搏护教功德,又可扩张地盘,只是路途遥远,情况不明,况却图汗兵马不少,倘战事不利,将进退失据。”原来这四部之间虽有个大致地界划分,但常因争夺牧场纠纷不断,若一个部落迁走,牧场即被瓜分,再想回来,恐无容身之地了。巴图尔浑见大家一时没有表态,就说:“此事紧迫,望各位回去商议一下,三日之内做出决定,若我等无力相助,还请二位使者另求施主。” 第二天晚上,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悄悄进入巴图尔浑大帐。 “台吉(对首领的称呼),我与属下商议,均表愿救黄教,护持大法,只是如此冒然前往恐无胜算。如台吉同意,我明日即带数人亲往安多、卫藏实地察看,再定行止,务请保密。台吉可打发二位使者返藏,只说我厄鲁特已派人前往藏地与佛爷联络,勿泄我等行踪。事成,我厄鲁特又多一立脚之处,台吉大志可酬。” 巴图尔浑赞许地点点头,双方击掌立誓。 官道上驰过一支队伍,有十来个人,中间夹着二十余匹驮马,从服饰特别是那三角形的帽子很容易辨出他们来自和硕特部落。为首那人身材魁梧,凤眼长眉,络腮虬髯,虽已五十出头,动作机敏,一副雄纠纠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大些的30来岁,沉稳持重,另一个约十七八岁,看去身手灵活好动。 读者诸君可能已猜到,为首者正是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大些的是其长子丹增多吉,小些的是其七子扎什巴图尔。 和硕特在厄鲁特四部中人口较少力量也较弱,游牧区在今塔城以北,常受南面准噶尔部挤占,西邻沙俄,熊爪不时伸来。固始汗是个硬汉,曾与沙俄交手几个回合,他早就想另辟天地一展壮志,眼下正是一个天赐良机。走出领地后,一行人换上普通便装,直奔东南而去。这次出行的目的,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对手下人和两个儿子只是说扮成商人去拉萨进香。 半个月后,由当金山口进入安多,几人才放缓脚步。固始汗登高远眺,但见天高云淡,风吹草低,湖泊星星,帐篷点点,不由赞道:果然安多好牧场。这一天,他们到一个叫鱼卡镇的地方歇息,只见向东一道峡谷,两侧山势不甚高,然坡度很陡,有河横亘谷间,地形险要。固始汗观望一番,不由心头一动。 落脚小店的店主人叫阿旺,祖上是鄂尔多斯蒙古人,四十多岁,很健谈。固始汗自我介绍是厄鲁特人,经营药材生意。闲聊中说到百姓生计,阿旺叹了口气说:“多年来,这里各部落之间除了因为牧场界线起过纠纷外,大都能和睦相处,前年来了个喀尔喀却图汗,自恃手下有三万多人马,称起王来,命各部落上贡归顺,稍有不从即杀伐抢掠,去年他把在北边的老幼家眷都迁来,共合有十来万人,赋税差役压得百姓抬不起头。你看这镇上商铺没剩下几家,往来旅人也稀稀拉拉的。” 此时天已黑下,飘起了雪花。阿旺叫伙计端上饭菜边吃边聊。 “来时看见镇子北头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经幡,想必是做什么法事吧。”固始汗问。 阿旺又叹一口气:“这二年不知从哪儿来了些喇嘛,做场法事酒肉供养自不必说,临走还索要财物,有的甚至逼迫少女陪睡。百姓请不起这些喇嘛,有了事只好偷偷请原来苯教咒师做个法事。” 固始汗不禁皱眉:“教风如此败坏,汗王难道不管不问?况且我听闻黄教戒律严明,何致于此。” 阿旺探过头低声说:“客商不知,这里人们原本多信黄教,人家喇嘛很规矩,按律行事,从没有上述那些行为,就是给人治好了病也不收取财物。可汗王一来把他们赶走了,听说还把不肯走的杀了一批。现在的喇嘛正是汗王请来的,什么教派我也说不清。” 固始汗把话题引到白天了见的那道峡谷。 阿旺说:“当地人叫喇叭沟,看似两道山,到东头就合拢了,山口很窄,不过一箭之地。” 固始汗默记在心,又问:“这条河河床甚宽,但河水不多,此前见到的几条河都是这般,不知何故?” “这里平时极少下雨,一年的雨水几乎都集中到7月,一场大雨,庄稼、牧草就喝饱了。山水下来,眼前这条河浪头有一人高,几里之外就能听到隆隆的水声,真吓人。” “7月什么时候下呢?”固始汗好像不经意地问。 “每年不一样,上旬或中旬吧。” “老弟真神通,天文地理都知道。” 阿旺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说:“不瞒客商,汗王府的事我也知道呢。” 固始汗做出极感兴趣的样子。 “有个头人为了讨好汗王,把女儿献了出去,去年生下一小王子。常言道:人老惜孩儿。这汗王快60了,对这小王子自然是格外宠爱,又听信小妃之言,竟有意要将汗位传给小王子,你想那大王子能服气吗?以后怕是还有好戏要看。我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也是听说的,其实传给谁与咱也无关。” “是,是,咱们是说闲话。大王子叫什么?” “阿尔斯兰。” “明日还要赶路,告辞了,店家也请早安歇。” 第二天一早固始汗上路,走前留下一包碎银,阿旺一看直发呆:“客商,不,老爷,小人不敢收,太多了。”固始汗拍拍阿旺笑说:“咱们是好兄弟,一见如故,以后做生意常跑这条道,还要请老弟多关照呢。收下吧,权当以后的店钱。” 雪停了,放眼大地,万物不辨,一片银白,灰白的云彩好像巨大的屋顶压在头上。阿旺目送固始汗一行转过一道山坡,觉得就像演员转到幕布后边一样,他又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那几个演员过一会儿从山坡另一边再转出来。 “丹增,记得不,去年一位黄教活佛在塔城讲经,说学佛首在‘破相’,破相则生无别之心,无别即‘无念’,才能视众生平等,是为‘无住’。现在我好像懂了点儿。” 丹增侧过脸看着父亲。 “昨天我们还能看到村镇山川,一场大雪抹平了一切,这就是‘破相’,一切形状都不存在了,汗王府和泥土房没有了区别,这就是天地原来的‘自性’。” “可是太阳一出,雪融化了,又会显出‘相’来。”丹增说。 “接着再一场雪,再一次‘破相’、‘无别’。这个过程循环不断。我也明白,破相、无别是指悟道的境界而非靠下雪,这一场一场的雪是佛祖降下来启示众生的。”固始汗凝神地说。 “噢,阿爸,怪不得那片雪域之地的众生都信佛呢。”丹增用马鞭指着南方说。 “其实每一次雪融后显出的‘相’都不一样,鱼卡镇那户人家为死去的老阿妈做法事,这一场雪后老阿妈就消失了,汗王府也一样,先是林丹汗,一场雪后没有了,如今换成却图汗,再过一二场雪,又不知换成什么人。”扎什巴图尔目视远方,说了一句。 “看不出七弟学佛也颇有心得呀。” 扎什巴图尔得意地一扬鞭往前冲去。 固始汗略带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 一路行来,每到一地,固始汗都要细察地形,并尽量多接触各色人等,收集了大量信息,店家阿旺所说不差,后来听到的一些具体事例更有令人愤概者。 固始汗一行过了格尔木一路南下,这一天到了一个叫二道沟的地方,距入藏大门唐古拉山口不足千里。看看天色不早准备住下,过一个山包时,忽然发现前边有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固始汗用马鞭先横着一量,再点了几下,不禁大吃一惊,竟有万骑之多!这只能是却图汗的人马,沿此路南下,莫非开始动手了?但看这支队伍却步伐缓慢,士气不扬,怎么回事? 他来到镇上一个商铺前打问。老板说只知道是汗王人马,去拉萨要除掉黄教。固始汗道谢,告辞。老板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怎么办?太突然了,时间紧迫,阻止?不可能,那就设法改变它。等走回山包时,一个计划明了于心。他没有说话,跨上马,别人跟在后面。 没多远,前边队伍安营了,固始汗让大家原地等候,他来到一顶较大的帐篷前请卫兵通报有事禀告,看卫兵要盘问,他送上一块碎银,那卫兵就进去通报,很快出来摆手让他进去。 帐中将军是押运粮草的后卫将军,原以为是属下有事禀告,可进来的人却不认识,固始汗陪笑上前从怀中掏出两锭黄金,足有十两。那将军瞪得快成对眼儿了,半晌才说:“你是何人,有事请说,何故送此重礼”一边说一边收起金子。 “小人叫巴赞,做个小本生意,天色已晚无处投宿,想在将军帐外支个帐篷,图个安全,总共十来个人,务请关照。” “噢,这么个事啊,好说好说。去把那些随从叫来吧。”他摆手吩咐卫兵,并叫固始汗坐下。 固始汗已看出这位将军是个好说话的粗人。 “将军,我方才见军旅雄壮,旌旗飘扬,这是去何处演习呀?” “什么演习呀,跟你说吧,反正这也是人人都早知道的事了,只因汗王所信之教与黄教不合,这是去帮人家除掉黄教。” “汗王亲征?” “汗王和小妃正逗小王子玩呢,领兵的是大王子。” “大王子?听说叫阿尔斯兰是吧。好啊,代父出征,敬佩敬佩。”见将军谈兴不高,固始汗忽然站起来双手一拱,“将军,可喜可贺呀!” 将军一愣:“这从何说起?” “据小人所知,那黄教不过一群僧人,怎是汗王对手?大军一到,成功指日,将军随征有功,定当有一番富贵。” “客人有所不知,我也不便明讲。我随大王子多年,他喜好读书,并不擅打仗,这次出征也是情非得已,一路迟缓,前途难料啊。” 固始汗暗喜:机会来了。于是神态庄重地说:“听将军所言,在下很是佩服同情大王子。在下游走江湖多年,善占卜相面之方,并从西域僧人学得解愁术,若得将军引见,在下当尽力为大王子解除烦恼。” “你果会?” “这军帐之内,环刀相列,小人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瞒将军。” 大王子正难排烦闷,背着手在帐中团团转,桌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扒羊肉也无心去吃。听后卫将军禀告后,想了一下,说:“请他进来,你退下吧。” “老夫给大王子请安。” 大王子停住转,一抬头只见客人站在帐门口,衣着得体(固始汗脱去了外面旧袍),气宇轩昂,话语沉稳,不卑不亢。大王子不由生出敬重之心,示意请坐。 “谢坐。” “想必乌恩将军都对你说了。” “乌恩将军什么也没有说。”固始汗知道了后卫将军叫乌恩。 “那你从何提起占卜、解愁之术?” “很简单,看出来的。” “此前你并未见过我,如何看出来?” “一支队伍好比一个人,队伍的外在表现反映了统帅的内心。” 阿尔斯兰一惊,感到来人不简单:“请先生说说我有何愁?” “旗帜不整,行军缓慢,说明为帅者心中迟疑,无心征战。” “我承父命,灭除黄教,上下一心,斗志高昂,或许天寒地冻路途难行,速度慢了一些。” 固始汗扬起头,目光直视,语气却很诚恳:“老夫久闻大王子贤良聪慧,不忍睹一步走差,英名扫地,今见王子印堂乌青,目光散乱,一月之内必有不祥。老夫一片诚心,王子却拿大话搪塞,如此只好告辞。”说着站起,做出要走的姿态。 “先生何必认真,我也随口说说而已。来,先共同用餐如何?” 卫兵换上一盆肉,直冒热气。固始汗谢过后坐下吃起来,也确实饿了。他抓起一片肩胛骨一边啃一边用小刀剔,似无意间,手上那枚大钻戒在骨片上划了数道痕。 “王子,我们毕竟初次会面,对老夫之言或难深信。老夫一生走南闯北,对占卜之术略懂一二,不妨看看神佛的意思再说,如何?” “好,好,请先生占卜决疑。” 固始汗抖起十二分精神,请佛、上香、顶礼、诵咒,手舞足蹈,直看得王子眼花了乱,最后拿起那片羊肩胛骨,又是清水擦拭,又是酥油涂抹,然后放在火盆之上烧烤,十来分钟后只听啪一声,卦成。擦去灰,只见骨片上许多凌乱细纹,王子久视不解,转身去找卦书。 “王子,书上没有卦底。羊骨卦最是灵验,但有五大谜卦少人能解,须以文殊五智对应破拆,多少高僧终其一生,能解一二即不错,能全解者只有滇北乃春活佛一人。十年前我重金投拜其门下,其时活佛已有百岁,让我在一洞内静修三月,到后来暗中看物如同白日。出来后,活佛问我洞内所见何物,我答除石壁外,只见一蜘蛛结网。活佛说我根器欠利,只合学一卦,据洞中所见即学蛛网卦吧,并说日后当以此卦相助贵人,看来是应在王子身上了。” “蛛网卦?”阿尔斯兰再一端详,果然骨片上横横竖竖许多细纹状如蛛网,不由益信,“请先生指点。” 固始汗又行了一套仪式,再向东南方向三磕头,整衣端坐。 阿尔斯兰也不禁正襟危坐。 “从卦面看,对于出行者来说,蛛网卦在五大谜卦中最为凶险。”一停。 阿尔斯兰目光悚然。 “蛛网如麻,是预示前方岔路甚多,状况复杂,若应对不慎,误入歧路,则如蜘蛛被网所困,越缠越紧。王子细看,纹路中有一隐约小圈,此乃王子此行目的地,即使侥幸到达,也将陷入此地难以自拔。” 阿尔斯兰大惊失色,起身拜道:“务请先生明示,定当重谢。” 固始汗使一眼色,阿尔斯兰摒退侍从。 “我看大王子乃一忠厚实在之人,也就不绕弯子了。老汗王春秋已高,但至今储位虚悬,然其心之所向,可谓路人皆知,大王子领军开拔后,竟有人说新年初一老汗王要在日月山口举行传位大典,传给……” “不,不,先生勿信,此、此乃传言。” 固始汗一笑:“这种传言我如何能信,但其背后隐藏的含义不可不察。大王子想过没有,此次入藏,若出师不利,必受责罚,正给人以夺爵口实。即使胜了,也不过替别人打下一块地盘,功劳越大越不见容反遭猜忌。可见此次出征无论胜败皆是危局。” “先生所言,情理透彻,只是我该如何应对,万望先生指一条明路。”阿尔斯兰差点儿给固始汗跪下。 “蛛网卦吉凶相连,祸福一体,正因为看似无路才给你留下走出一条大路的可能,今天这羊骨卦实乃大吉也。” “实不瞒先生,弟子从未单独领兵出征,下一步如何行事,还要仰仗先生指点。” 固始汗沉吟片刻问:“你这里说话可方便?” “请到小帐说话。”阿尔斯兰将固始汗引入与大帐相连的一个小帐篷,即其卧室,嘱亲信卫兵好生看守。 半个时辰后,密谈结束。这回阿尔斯兰真的给固始汗跪下了,作为酬谢,赠黄金五大锭,每锭足有十两。 第二天刚蒙蒙亮,乌恩按习惯正要睡个回笼觉,起床号响了。待早饭后集合时,只见军容齐整,面貌一新。正在纳闷,瞥见“巴赞”及随从收拾好行李正站在山坡上注视着开拔的队伍。心想,莫非这人真懂什么占卜解愁之术?何故大王子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个人?“巴赞”也看见乌恩了,忙笑着拱手。乌恩神秘地笑了笑,冲“巴赞”竖起大拇指,两人大笑。 第9章 刹那 那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千辛万苦赶回拉萨,向哲蚌寺通报了厄鲁特来人联络的消息。西藏山多,交通不便,人们往往在远处用手势传递信息,类似今天的旗语。索南群培告诉外面要尽快寻找并保护好厄鲁特来人。万没想到下午又收到热振寺传来的消息:一万蒙古骑兵已过当雄,估计明天即达拉萨。 消息来得太突然! 五世达赖听着外面匆匆的脚步声对索南说:“咱们出去走走,告诉大家不要慌乱,该来的就让他来吧。另外,我参加下午的集体诵经,加诵《金刚经》。” “好,我去安排。” 城里已经大乱,人们纷纷逃避,也有趁火打劫的。 哲蚌寺大经堂里黑压压一片,气氛凝重。诵经毕,五世达赖稳步走上法台。 “须菩提,于意云何?菩萨庄严佛土不?(须菩提,你说说看,菩萨能扞卫佛土的尊严吗?)”五世达赖重复了一句《金刚经》中佛祖对弟子须菩提的问话。然后手心向上一摆,示意僧众回答。 “不也,世尊。(不能,世上的至尊。)”三千多僧人齐声答道,声如海涛初起。 “何以故?(什么原因呢?)”再摆手。 “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所谓扞卫佛土尊严,其实谈不上什么扞卫尊严,不过人们这样表述罢了。)”众答,声如涛涌。 稍顿。五世达赖朗声诵道:“诸僧,于意云何?吾等拯救教难不?”语毕,双手手心向上用力一摆,仿佛是乐队的指挥。 回答犹如涛声拍岸:“不也,佛爷。” “何以故?” “拯救教难者,即非拯救,是名拯救。”声浪如雷。 稍顷,五世达赖开示曰:“经中,佛祖对须菩提还说‘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并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所言一切法者,既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诸僧,佛法无法,黄教无教,又如何灭法摧教?更何谈‘庄严’?故朗达玛灭佛100年后,佛教再兴,格鲁历遭压制,不断壮大。各位切记:瓦砾遍地,正合菩提丛生;肉身倒下,度就三千成佛。” 傍晚,索南匆匆进来:“佛爷,外面传来消息,仲麦村民已备下快马十余匹,请佛爷连夜突围西投厄鲁特……” 话才说了半截,哲蚌大活佛和几位执事大喇嘛也匆匆进来:“佛爷,我们已与总管商议,近午夜时,先由寺僧一千从大门冲出,待交手后,由陀陀(武僧)掩护,出北门到仲麦村乘马西行,请速作准备。” “佛爷,弟子与您年龄、身材相当,请借法衣同出北门,遇有追兵,可以引开。”一位年轻的侍从喇嘛说。 “益西所说是个办法,总之,有佛爷安在,黄教定当重振。”大活佛说。 众人附和。 这时消息已传开,众僧齐齐跪在当院,齐声恳求佛爷速行。 五世达赖缓缓站起走出门外,眼前的景象令他心潮起伏:“众僧请起,我有话说。”稍停,“我自六岁入寺,尔来十五年矣,承蒙大家关照、扶持,得有今日。现教难当头,我护法有责,惟一心祈祷,余则不问。谢谢各位了。” 五世达赖返身欲进屋,因闻众僧一片力劝之声,又回过身,微微笑道:“我等皆为僧人,你们之中大有比我学习长进者,想必知道学佛首在‘破相’,诚所谓‘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一部《金刚经》直可视作‘破相经’。若认为达赖不测则黄教不兴,此乃‘执相’之见也。再观前世达赖,为宏法济世,无论环境如何困厄,辗转雪域利乐众生,脚跟不曾丝毫动摇,我当如是,再转世亦当如是。” 全场一片安静,众僧纷纷站起退下。 天大黑,五世达赖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不禁回忆起自己这短短的一生,从懂事起,或者说从被认定为灵童起,几乎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噢,有,有一段安宁温馨而短暂的日子,他把它放在了架子的最上边,轻易不肯也不敢拿下来品尝。酥油灯一动不动,闪射着梦幻一般的柔光,他坐下来拿出竹笔,思绪又回到那个雪雾迷蒙的早上: 曲珍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那天我没有走, 上路的是“桑结”的躯体。 或许是经师看出了什么, 开始几天总讲“佛心无住”的道理, 后来,连自己也叹息自己太不争气。 如若时光就这样淡淡流淌, 思念会化为一道潺潺小溪, 可桑主则那位首领却要掐断黄教的生机。 曲珍姐姐,明日就是大劫, 甘丹颇章要面对万名铁骑, 既披上这身袈裟就要将这份责任担起。 一世有长短,万事随缘去, 此刻我孤灯独坐待天明, 却猛悟出“得成于忍”的真谛。 姐莫听什么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可怜天下僧人啊, 哪一个不是把最难舍下的舍弃。 天未破晓,呜呜的螺号声把伏桌而睡的五世达赖唤醒,推开门,只见满院子密密麻麻站着僧众,迎着寒风齐诵《金刚经》,伴着林涛般的经声,法号、螺号、腿骨号、法鼓、唢呐、锣、钹一齐奏鸣。这是佛乐的交响,是“三宝”的心声。 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天气干冷。寺内一切如常。五世达赖照例在本尊班登拉姆像前献了供品,然后闭目静坐。 午后消息传来:蒙古骑兵已到,在城外扎营。往往是事情真的临头也就罢了,这不明底细的等待最令人心焦。下午和晚上都未有动静。 已近年根,街上空空荡荡。无数双眼睛在掀起一角的窗帘后面惊恐地窥探着外面的情况。只有一双眼睛镇定自若还饶有兴趣地微笑着。 第二天上午,阿尔斯兰大王子采取了三个行动:一是在大昭寺广场贴布告、开大会,宣布自己已由却图汗任命为西藏总管,保证百姓安居乐业,教派平等;二是派乌恩将军赶赴桑主则,命令小藏巴汗交出权力,返回自己领地;三是撤走封锁三大寺的藏兵,亲自登门拜访。 “佛爷,却图汗的大王子前来拜见,不知何意?”索南进来禀报。 又是一个突然。五世达赖睁开眼慢慢转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听得门响,五世达赖起身相迎。 “不知大王子光临敝寺,有失远迎。” 阿尔斯兰趋前几步,行跪拜礼,献上哈达和十锭黄金。 “大王子何必如此客气,请坐下说话。” “弟子在漠北就仰慕大喇嘛圣名,今得拜见实乃荣幸,往后仰仗之处甚多,望大喇嘛不吝赐教。” 五世达赖见大王子30多岁,面皮斯文,举止有礼,话说得也算诚恳,于是说道:“大王子统兵万骑,远道而来,有话但说不妨。” “父王得悉藏巴汗对贵教居心叵测,特委弟子以西藏总管,平息教派纷争,增进众生福祉。大喇嘛在僧俗两界众望所归,还请一力扶持,弟子感激不尽。大寺周围藏兵昨夜已撤离,大喇嘛尽可安心。” 事后五世达赖回忆,那两天好奇怪,一个“突然”接着一个“突然”,多亏菩萨保佑,否则一个“突然”应对不妥都将导致严重后果。这不,大王子来当总管无疑又是一个“突然”,但他隐约感到此事绝非简单,却图汗的态度因何大转变?大王子与小藏巴汗是否合谋设套?看大王子不似奸诈之人,莫非他与小藏巴汗之间…… “谢谢大王子帮助,只是寺外之事,我等僧人不曾闻问,也不便干预,望大王子体谅。” “弟子才到,营中诸事繁多,改日当来听大喇嘛讲经,告辞了。” “菩萨保佑。”起身相送。 第10章 护教法王 小藏巴汗彻底晕了,他眨巴了好几下眼才看清了来人。 乌恩被他盯得直发毛,却一边说一边抖着那张通告:“你只管看什么,文档资料整理好,等随后来人接收,不信呀,不信你去面见大王子,不,现在该叫总管了。” 不对呀,小藏巴汗想,上个月却图汗还传来密信,相约过了正月天暖后行动,倒是说了一句,可能先行派遣一支人马协助把守各处险要、通道,控制局面,可,可让他儿子当什么总管,把我一脚踢开,这太荒唐了,实在荒唐。又想,我已答应事成后,将藏北三十九族所交赋税奉送于他,莫非嫌少?这个老家伙,把我当小孩哄着玩? 小藏巴汗到底圆滑,心里不悦,却立刻陪上笑脸:“将军一路辛苦,放心,汗王之命岂敢不从?我这里尽快将印信文件整理移交,听候总管大人吩咐。” “没什么吩咐,事情办完了就回家去。” “是,是。” 小藏巴汗回过神来觉得这里面有名堂,马上派人通知后藏各宗政府不要对抗蒙古人,暗中准备力量听候他的命令,同时遣得力亲信速往堆龙宗楚布寺,将情况告知黑帽法王,请他就近拜会大王子察看虚实,然后派人去安多向却图汗面陈一切。布署已毕,带着家小返回了后藏康马宗庄园。 元朝时,噶玛与皇室建立了关系,它的一位首领受召见时受赐黑色僧帽,遂称黑帽法王,并首创活佛转世制度。稍靠后,另一首领进京朝见时得到皇家赐给的红色僧帽,于是也出现了红帽系转世活佛,在拉萨西北着名温泉区建羊八井寺。 此时黑帽活佛已是十世,名叫曲引多吉,接到小藏巴汗密信后前往兵营拜见大王子。阿尔斯兰照例讲了一番教派合作支持他治理藏区的话,并递给一份同街上相同的告示。曲引多吉见告示上未有却图汗印章,谈话之间又发现一涉及汗王,大王子就语气支吾,顿生疑窦,回寺后密写一信交由心腹面呈却图汗。心腹走到当雄,发现巡逻哨兵盘查甚严,于是翻山越岭进入安多。 却图汗正与小妃、小王子享受着天伦之乐,得知消息大为震惊,面对那张告示仍不敢相信。送信者又将路上设卡盘查之情形禀报,老汗王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嗯,你回去吧,告诉法王,大王子年轻,做事不周,我自有安排处置。”却图汗陷入了沉思,凭借手中数万精兵,他早就打上了西藏的主意,但老谋深算的他为自己设定了稳妥的步骤。一是来安多不久,还须打好统治基础,二是借藏巴汗之手除掉在藏蒙深得人心的黄教,然后以平息教派纷争名义,伺机挥军入藏,灭了小藏巴汗,到那时……可计划被打乱了。大王子一向文弱,单凭他,还没有这般魄力,定是背后有人唆使。但事已至此,只好顺势而行了。 他唤来大将代青:“大王子这回去西藏干得挺漂亮,可他不会打仗,你速去军前,给藏巴汗来个突然袭击,一举歼灭,西藏就到手了。” “汗王放心,以藏军的那点实力,我保证马到成功。”代青两眼放光。 “别急,话还未说完呢。得胜后,由你任代理总管,大王子回来我另有安排奖赏,”一边说一边探过身子,目光阴冷,“透给你一个内情,总管是大王子自封的,事后也未呈报,他若肯回来,说明这是权宜之策,若不肯回来就说明他有另立之心。代青你知道,凡有二心之人,我决不轻饶。拿上我的金鈚令箭,若大王子不肯回来,你就──”一边说一边将手心向上的右手猛一翻。 代青接令箭时,双手已是汗津津的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阿尔斯兰带了几个随从再到哲蚌拜访五世达赖,敬献了哈达礼品后落座。谈到教派纷争,阿尔斯兰问:“父王信奉噶举,不知与贵派有何区别?请大喇嘛开示。” “大王子不必客气。法门八万四千,各行究竟方便,同为释门弟子,何来区别纷争。好比大家同垦一块福田,你在东边翻土植树,我在西边翻土植树,土壤肥瘠不同,树木生长有异。各派目标相同,实应团结互助同登极乐。” 阿尔斯兰不住点头,又问:“关于贵派宗旨还请明示。” “四派之中格鲁形成最晚,本派大师宗喀巴在三派重密实修基础上,提出显密双修,在密法中学习,借鉴三派精要。大师又认为,僧人既为三宝之一,应摒弃俗世,专意修行,故禁止娶妻,严守戒律。” “一路走来,多闻百姓称道贵派,果名不虚传。方才讲到显宗,显宗乃中原汉僧所修。我听到这样一个说法:参佛在显,成佛在密,不知对否?” “显密同源,全在修行者能否精进,参禅、实修各有妙道,不可扬此抑彼。不过,本派认为,修行得道终至成佛,应循显密双修、先显后密之次第。大王子如有兴趣,我们在寺内转转,边走边谈。” “好,好,正欲瞻拜。” 但见殿堂巍巍,佛像如如,众多僧人各行所司有条不紊,阿尔斯兰连连赞叹。寺内一角有一小殿,上书“自净堂”,阿尔斯兰似有不解。五世达赖说:“这‘自净’本是显宗的一种修行方式,通过自省自察,端正品行,守持戒律,我也经常来这里打坐。” “难道大喇嘛也有什么过错?” “修行最重守戒,一个僧人要做到身口意三业尽善是很难的。有的僧人犯戒后耿耿于怀,有这样一个自净消业处所,可使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重拾信心,坚持修行。” 二人正谈论间,一名当值喇嘛匆匆来报,说寺门外一位叫乌恩的军官有要事禀告。阿尔斯兰抱歉辞去。索南群培俯身低声说:“听说是安多大帐来了一位将军,城里传言纷纷,说大王子叛父背教,自立总管,偏向黄教,等等。” “大王子与其父大相径庭,乃良善诚实之人,只是性未空而缘强起,恐结局不祥,我料他还会再来。” 黑帽法王接到回报后,前后一分析,对事件的原委已猜到六七分,经过片刻思考,他立即采取了行动,与小藏巴汗暗中通气配合。他们一方面让市面上各种真真假假的传言满天飞,一方面在后藏集结兵力,准备将阿尔斯兰驱逐出藏。 “大王子,据探报,各地藏军正向江孜、康马集结,我们只有迅速采取行动除掉藏巴汗才能站稳脚根。您坐镇拉萨,打仗的事交给我吧。”见到阿尔斯兰,代青说。[雨林木风1] 大王子至此已是没了主意。代青统五千骑兵渡江南下,小藏巴汗也挥军数千迎敌,怎奈一是实力不济,二是准备也不够充分,交手几次,败多胜少。那代青不愧沙场老将,见周围地形复杂,不肯猛追,只是步步进逼,逼迫藏军向羊卓雍错退去,只等进入开阔地,再以凌厉攻势将藏军全部撵入湖中。小藏巴汗也看出对方意图,没等蒙古人动手,带领人马连夜向山里逃去,代青追赶不及,加上地形不熟,只好引兵退回拉萨。 “大王子,经此一役,谅那藏巴汗再不敢轻动,汗王已命末将留下代理总管一职,绥靖地方,大王子此次出征劳苦功高,即请返回大帐,汗王必有重赏。” 事情来得突然,阿尔斯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乌恩在旁使个眼色,阿尔斯兰会意:“那就偏劳将军了,只是在此多日,有几位朋友须去作个告别,宽限一二日,一俟事毕即登程。” 待大王子出帐后,代青立即召集全体将领开会,拿出金鈚令箭,宣读了汗王对自己的任命,布置了当前两件当紧之事,一是消除传言影响,稳定军心,二是密切注视藏巴汗动态,做好军事出击准备。 连日来未见蒙古骑兵有骚扰之事,又是快到新年,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固始汗极少露面,只是每天叫大公子丹增多吉出去打探。这一天听了丹增回来所说,固始汗自言自语道:“戏快落幕了,大王子是好人,不过换一出戏他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阿尔斯兰第二天清早即前往甘丹颇章,求见五世达赖,敬献哈达后说:“弟子一二日内将远行,不知向何方走稳妥?求大喇嘛代为决疑。” “大王子肩负军政要务,僧人不便多言。” “此与军政无关,久闻大喇嘛善卜,可否为弟子占一卦?”目光颇急切。 “也好。” 五世达赖命人取过一块半张桌面大小的木板,上有一圆槽,周边有刻度线,标有东南西北、东北西北东南西南等字样。遂将一佛珠放入槽内,让两名小喇嘛顺时针平转木板,五世达赖则在一旁诵咒,咒停,停转,看那佛珠停在什么位置来决定出行方向。这是专门预测出行方向的“珠卜”。停转之后珠儿又依惯性前行一段,正好停在“东”字上。 阿尔斯兰拜谢道:“多谢大喇嘛开示。” “大王子,在下不曾说过什么,这是卦面所显,请大王子自行决断。今日远行还需准备,不留客了。一路保重。” 阿尔斯兰告辞。走出好远了,他回头望去,只见五世达赖仍站在寺门外目送,不由一阵感动,回忆方才分别时所说的话,突然记起大喇嘛说过“今日远行”,心想,莫非是暗示尽快离开? 当夜,阿尔斯兰带亲随二十余人向东驰去。 翌日上午,不见大王子踪影,尚未在意,下午仍不见,代青急了,四下寻找未果。这时营中谣言四起,群情汹汹,说代青谋害大王子自立总管,汗王大怒,已发大兵征讨,又纷传藏军正开往当雄要隘桑雄拉准备截断退路。代青正拟开会平息谣言,乌恩等将领提刀闯入喝问大王子去向,代青辩解不知。乌恩等人早不耐烦,几刀结果了他的性命,立即率军北撤,士兵你拥我挤乱成一团,一窝蜂儿溃去。 耳目将情况报来,小藏巴汗断定大王子向东逃去,立派加急快马抄小路通报白利土司沿江拦截,同时遣三百快骑尾随追去。 再说阿尔斯兰一行连日狂奔,人困马乏,指望渡过金沙江进入内地摆脱困境,没想到渡口有兵把守,只好沿藏青川边界奔甘南而去,在玉树东边一个叫歇武的地方,被追兵赶上,均死于乱刀之下。 事情过后,却图汗派人向小藏巴汗解释道歉,但双方猜忌一时难以弥合。小藏巴汗也感到根除黄教决非易事,表面上放宽了过去的限制,正月的传召大法会也允许三大寺僧人参加。 得知阿尔斯兰死讯后,五世达赖举办了一场超度法会。几乎同时,固始汗在旅馆的佛龛前上了一柱香,向东方拜了三拜,他知道自己该露面了。 新年甫过,即是每年一度全藏最大规模的法事活动——传召法会,由于今年是二十年来格鲁僧人首次参加,五世达赖特请自己的师父四世班禅从桑主则前来拉萨共同主持。 当时法会是七天,每天入场退场,三大寺各二千僧人队列整齐、衣冠洁净、神态端肃,在诵经、辩经中更显出对教义的精深纯熟。固始汗在围观者中看了三日,眼见为实,对黄教由衷敬佩。 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布达拉宫,山叫红山,只有一座观音堂和几间小庙。法会期间,二位佛爷同住大昭寺内。第四天傍晚,固始汗带着两个儿子前去拜见。 法会上,二位佛爷要为信众摩顶赐福,人太多,散会后有的追到大昭寺,固始汗也排在队列中。轮到时,固始汗与二子进殿行叩拜礼,献上五彩大哈达两条,向五世达赖布施大金十锭、白银二千,向四世班禅布施白银二千,另各送许多其他礼品。两位佛爷听执事喇嘛念出礼品单时慢慢睁开眼睛,只见来者身材高大,目光深沉,气度不凡。 “施主慷慨,老僧代佛爷谢过了。看施主不似本地人。远来辛苦。”四世班禅看一眼来人,平静地说。 “弟子叫巴赞,久闻二位佛爷菩萨化身、普度众生,特备薄礼,以表诚心。弟子常年往来甘青藏间,做药材生意,今由西边特来进香。”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五世达赖与师父对视了一眼说:“施主一路辛苦,且请后室用茶。” 几人到后室,落座。 来者道:“佛爷派遣的一老一少二僧将信交与厄鲁特首领巴图尔浑,经四部商议,决定由和硕特部东来护法,该部首领固始汗与我至交,托我报信与二位佛爷。临来时将其‘权戒’让我带来,请过目。”厄鲁特四部首领各有一特制大钻戒,上分刻虎豹犬狼,做为权力象征,可用于传令、调兵。固始汗是“狼戒”,特地出示以表凭信。当时蒙古各部多有此俗。 “施主返回时,请代向汗王的无畏施舍多表谢意,我代表黄教封赠汗王‘护教法王’尊号,同心协力,护法驱魔。” 固始汗内心一震,他知道这“法王”称号由达赖佛爷亲口所赐,意味着什么。 “在下定当转达,汗王万不敢辜负二位佛爷的期待。” 在具体密议护教对策时,四世班禅指出,反对黄教的三股势力,以却图汗威胁最大,拿前几天刚发生的事件来说,若大王子到拉萨后直取小藏巴汗,此刻已是黄教俯首、全藏称臣了。 固始汗听了,不由对班禅大生敬佩,这一点正是自己编导的戏剧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汗王大约何时发兵,我们也好预作准备。”五世达赖问。 “此次一路前来,弟子受托留意山川形势,汗王千里奔袭且兵力居少,利在速决,故战场只能在安多西北,时间算了算,可能在7月初吧。” “施主可告知汗王,7月初已接近雨季,多加留意。”四世班禅提醒道。 固始汗再一次对四世班禅的丰富学识感佩。“弟子也只是说个大概,汗王一旦决定,会及时告知二位佛爷,就由弟子大儿子丹增多吉前来,以免出岔。”说着,将丹增推到前边叩拜。 四世班禅一直在仔细观察来人,捕捉尽可能多的信息,见来人似有话要说,便道:“施主口唇数阖,有话但讲不妨。” “弟子愚钝,今日万幸得睹二位佛爷风采,欲拜班禅佛爷为师,不知允否。”自己的心思被猜中,固始汗不由一惊。 五世达赖侧过脸笑眯眯地微微点头,过去扶班禅坐在中间椅子上,固始汗见状大喜,行叩拜礼,献上哈达。四世班禅摩顶赐福后诵了平安吉祥经,最后叮嘱道:“护法大业在此一举,请回告汗王妥为筹划,一战务求全胜,我这里当尽全力配合,第二步行动容后再议。” 送走固始汗后,二位佛爷对视一笑。 第二天一大早,固始汗一行启程,到鱼卡镇时住进阿旺店中,阿旺自是十分热情。次日,固始汗只说领二子出去散散心,让余人在店休息。三人行到峡谷,固始汗方才说明此次出来的原因,两个年轻人听了都很振奋,父子三人由西头喇叭口策马跑到东边两山汇合的“鱼头”处再返回。草原民族目测能力极强,细察了各处险要,一个作战计划已在固始汗脑中隐隐形成。天大黑才回店中,翌日晨即出发,仍由当金山口返回。 第11章 算雨 关于佛爷与老汗王联手击败却图汗,后来又取胜白利土司和小藏巴汗的故事,桑结也只是听说过一些片段,当然问过佛爷,但佛爷多数时候只是凝视着远方沉默不语,在书中也只是简略带过。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当整个事件的全貌呈现出来时,他不由感到惊心动魄。 六月的天山牧场,草天相连,绿茵如海,白杨笔挺,野花怒放,天上白云,地上羊群,相映成趣。蒙古族是个生性乐观欢快的民族,每年初夏在新疆中部地区举行的那达幕大会,是厄鲁特四部的盛大节日,后来相沿成习。蒙古人把举办那达慕的场地称为“乌鲁木齐”,译成汉语就是“好牧场”。 固始汗经过几个月紧张谋划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利用那达幕同巴图尔浑商定了最后一件事。目前最大困难是兵力不足:却图汗兵马近四万,除去护卫老营和后勤保障,尚能拿出三万五千人作战,而固始汗满打满算只有四千五百将士,除去护卫老幼家眷、辎重队和卫队外,只有四千人能投入前线。上次会面时,固始汗就向准噶尔借兵五千,允诺成功后将和硕特牧场相送,可巴图尔浑犹豫再三,最终未允。 “台吉大人,十天之后,和硕特全部拔营东移,骑兵在先,老营暂驻哈密一带,届时请大人派人到乌伦古湖办理移交。” “十天!?”巴图尔浑先是惊喜,接着疑惑,“那万一……” “大人放心,此行无论成败,和硕特只有东进决不西顾。” “那好,我立即准备五千骑兵。” “大人,这几年和硕特连年与俄罗斯争斗,人马多有损失,五千精兵外,请另借二千上等伊犁战马,此战缴获的财物定当全部奉上。” 巴图尔浑略一思忖,猛力拍桌道:“好!” 二人击掌立誓。 两路人马会师哈密后,仍沿去年老路向当金山口进发。准噶尔五千人马由台吉大公子僧格统领。在党河上游千佛洞,固始汗召开了一次绝密军事会议,参加者有其七子扎什巴图尔、僧格以及几位亲信将领。长子丹增多吉已于二个多月前前往拉萨与五世达赖联络。 固始汗摊开绘制的地图,说道:“诸位,现在我宣布并讲解这次军事行动计划。先把双方的力量和条件作个对比。却图汗兵力为三万五千,我们共有九千人,敌方将近四倍于我。对方以逸待劳,我们是长途奔袭。对方粮草充足且供应线短,我们运输线长难以及时供给。所以我们不宜深入,利在速决。” 众人听了点点头,又都摇摇头:“这思路是对,可力量太悬殊,怎么个打法呀?” 固始汗知道大家的心思,笑了笑,说:“汉人有句话:打仗要靠天、地、人三个条件配合,我们在‘人’上弱,就在‘天’和‘地’上想办法。你们看,由当金山口前行400里有一鱼卡镇,镇北侧有一条山脉叫土尔根达板山,南侧有一座叫柴达木的山,两山之间峡谷长一百多里。土尔根达板山中部涌出一股河水分别向东南、西南方向流去,穿过柴达木山,分别叫东、西鱼卡河,犹如卡在峡谷中的两根刺。这样,两河一山之间形成一个大三角,当地人叫鱼肚。”讲到这里,固始汗顿了顿。地图画得简明清晰,但随着讲解,众人已对这一带地形了然于胸。 “下一步呢?是不是这河水很深?”僧格问。 “平日里水不没膝。” 将领们互相看看,又不解了。 “各位注意,每年7月上、中旬,当地有一场暴雨,下三天左右,届时两河水势汹涌,人马难渡,我们要把却图汗三万五千大军困在鱼肚里,借助‘天’、‘地’之手消灭他们。”随即两手做了个扼住的动作。 听到这里,众将领开始喜上眉梢,都佩服固始汗计策高明。 “汗王,如何将却图汗诱入鱼肚里?”僧格问。 “大公子,我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如何?” 僧格没料到,忙说:“打仗我不怕,可这办法还请汗王明示。” “很简单,四个字——先胜后败。你先狠狠敲他几下杀出准噶尔骑兵的威风,却图汗知道我们人少,粮草不济,一定会调集全部人马一举拿下我们,你就向峡谷撤退,到时我自会接应。” “汗王谋划周密精细,我等不及。”众人赞道。 “大公子,老夫早就看出你是一个忠勇之人,待大功告成,定将小女许配于你。”固始汗的女儿叫阿明达热,是厄鲁特有名的美人儿,那僧格一听大喜过望,不顾旁人在场,竟提前磕头叫起了阿爸。 接着,固始汗又就每一个步骤的细节作了详细说明,并分配了任务。 不知不觉,晨曦已穿透云层照在布满石窟的岩壁上,明晃晃的,千佛洞的众佛好像刚刚苏醒伸了个懒腰,惊得一群群鸟雀嘁嘁喳喳飞了出来。 固始汗领众将给大佛上香顶礼后,带着几个随从奔当金山口而去,大队人马则隐蔽在距山口不远的大草滩一带。 “阿旺,近来生意可好?” “哎哟,老爷您来了。大热天,快请里边坐下歇息。”阿旺一边给客人沏茶倒水,一边吩咐伙计准备饭菜。吃饭时,固始汗招手把阿旺叫到自己桌旁。 “恭喜老爷发财,有事尽管吩咐。” “阿旺兄弟,不瞒你说,这次我带来不少药材、皮货,过几天就到,记得上次你说过7月上中旬这一带有一场大雨,东西怕雨淋,得错开那几天,能说个准时间不?” “现在是6月底,还有10天半个月吧。” “这么大概估算不行,说准点儿。” “哎,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们来时,镇上一家做法事请的苯教一个叫胡图的老法师,他是当地人,60多岁,人们年年请他念咒驱雹,对天象推算准得很。” “好,那就烦兄弟把他请来。” “他不是本镇人,住在野马沟,离镇不远,二十几里地。” 固始汗看看天色已晚,便说:“明日一早你去把他请来,只说是你请他念经咒,这是几两碎银,权当跑腿费,事成后决不会亏待兄弟。另外我再问问,汗王在镇上派有官员没有?是否需要打点打点?” “每逢收税收粮,汗王派人下来,平时无人。” 第二天近午,阿旺领来了胡图法师。法师身形瘦小,满脸皱纹,眼睛深凹,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固始汗执礼甚恭,说明了来意,随从托上一盘礼金——一锭一两上好成色的15锭纹银,老法师望着白花花一盘银子不知所措。固始汗接过盘子说:“这次是我倾家所有的一笔大生意,全仰仗老法师了,待事成还当加倍重谢。” 大家坐下后,固始汗说明来意,老胡图说:“明天是七月初一,初四早晨我告诉客官哪一天下雨、下几天。”语气是如此沉稳自信,固始汗起身拜谢,心中不由暗暗称奇。 “请教老法师,能否预测到下雨的时辰?” “可以,但要看雨相是否明显。” “再请问,雨下来后到河水涨满需多少时间?” 老胡图微微一抬头,混浊的目光中唰地闪出一道亮光,“待初四,老僧尽量给客官一个满意的答复。”固始汗不禁一颤。 固始汗请阿旺照顾好法师的起居饮食,每天以打猎为名,细勘地形完善计划。却图汗一旦被困三角地带,唯一的出路是翻过柴达木山。山为石山,相对高度在25到50米之间,山体连贯没有豁口,有的地方斜坡较大,坡顶到山顶不到10米,但靠近山顶几米的岩壁陡峭光滑,不好攀爬,远看好像有人拿刀齐齐切下似的。细细数数,到时候需要重点防范的地段有30多处,百里防线,防不胜防啊。而兵力分配更是捉襟见肘:每个需重点防范的地段坚持3天,每处100人也不算多,30多处就是三千多人,重点防守地段之间还需要巡防士兵,粗算得一千人。两山合龙的鱼头处需埋伏二千人,再准备二千人做最后冲击。诱敌接仗不免伤亡,还有必要的后勤、警戒……固始汗不敢再算下去了,但从外表看,神态依然自若、轻松。 初四一早,固始汗去拜见老法师。 “客官莫急,待饮过奶茶不妨出去走走。” 茶毕,二人步行至峡谷入口处即喇叭口。老法师站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朝阳仿佛给他和树干镀了一层金,他侧过脸,对固始汗说:“将军……” “法、法师,这、这是……何故如此称呼?”固始汗猛然一听着实吓了一大跳,赶紧打断了老法师的话。 “将军莫惊,我家祖辈观风测雨,凡问雨者,一问是为庄稼牛羊,再问是出门行走,三问是行军打仗。您问了几问?一问哪日,二问时辰,三问河水。再者你举止说话气概雄壮,也不像生意人,我所言不错吧?” “好,我也不再相瞒,法师所言不差,还望多多指教。” “却图汗摧残黄教,欺凌百姓,将军仗义兴兵为民除害,布阵之意我已明白,切记,本月十四日大雨将至,时辰嘛,就在下午正过半,届时,这棵大杨树影指向那个山尖,”他用手指向远处一个山尖,固始汗用心记住,“雨下三日,十七日下午雨住。记住,下雨后一个半时辰山水冲下,雨停后一个时辰水势稍减,可渡。” “多谢法师指点,定当重金酬报。”固始汗拱手再三。 “将军,我在此不便,恐泄军机,就此直接告辞回去。祝天佑将军,大获全胜,稍纾民艰。”说罢,头也不回走了,固始汗伏地磕头。 回旅舘后,固始汗立派随从加急赶赴大草滩,速召人马前来。 第12章 决战安多 初七傍晚,九千人马陆续到达鱼卡镇,指挥部就设在阿旺客栈。匆匆吃完饭,固始汗召开了大战前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先讲却图汗的兵力分布,”固始汗一边说一边铺开自己刚绘制出的地图,“他的老营分布在海子(即青海湖)四周,东起日月山口西至巴音郭勒(今德令哈),全长700多里。僧格将军,就按上次说的,你率三千人马将他的三万多人吸引过来诱入峡谷,给你记头功,具体做法一会儿再议。扎什巴图尔率兵二千埋伏在鱼头附近,放却图汗大队人马进去,拦截他的辎重队,待雨停水退后,围歼突围人马。” 固始汗想了想,接着说:“多备一些草帘、油布、皮子,粮草尽量抢运回来,不要受损失。” “是。”扎什头一次参加这么大的行动又担当重任,很激动。扎什是固始汗九个儿子中最勇武的一个,固始汗是想把活捉却图汗这一大功让老七拿走。他回身再看看堂弟恩和,吩咐道:“你带三千人马守住喇叭口,听我的号令,接应僧格将军。” “是。”恩和从小跟着堂兄,是和硕特部第一勇将。 固始汗最后把目光投向老将巴根:“巴根将军,柴达木山百里防线由你负责,你先领兵一千,从明早起察看山形,在险要处设立据点,修筑工事,搬运石块,储存三天的干粮和饮水。待诱敌计划成功,除扎什的伏兵外,其他兵力全部进入防线,均由你调度指挥。”巴根将军点头领命。 固始汗看了看紧闭的门窗,招招手把参会的人聚拢在一起,压低声音说:“十四日下午过半开始降暴雨,一个半时辰后河水暴涨,三天后,十七日下午雨住,一个时辰后河水下落,可渡。各位切记,万不可泄露。” 说完,他又盯着僧格说:“此次打仗不同以往,时间的把握必须精确。我已测算过,从鱼头到西鱼卡河南端160多里,一个半时辰可到达,若三万人通过,受峡谷内地形限制,当先头抵达时,后尾正渡过东鱼卡河,不长不短正好全部装入。你必须在降雨那一刻进入峡谷,不能早也不能晚,否则将动摇全局。我这里有个随军喇嘛,无论日夜阴晴善断时刻,你带上。”至此,固始汗稍顿,又说,“其他人先去准备,今晚休息好,僧格将军留下。” 待众人退下,固始汗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对僧格说:“从明天初八起到十四日,这六天半的行动我大致写在了这里,行军打仗变数多,你须随时灵活应变。” 巴音郭勒西边数十里有一大奇观,同一条河水在这里汇成两个湖泊,北面的是咸水叫咸湖,南面的是淡水叫素湖,方圆百里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盛产渔盐。这里正是却图汗老营的西部重镇,守将叫哈卜,统兵一万,在外围建了多处兵站,除守护仓储外,还负责安多西部广大地区的征粮征夫任务。 七月初八早晨,从柴达木山南侧的柴达镇,懒洋洋地走来了一支队伍,大约二三百人,是哈卜派到西部征集羊毛返回路过的。出镇不远,几个大汉从不知什么地方跑到队前,说:“喂,天快冷了,留下一半给我的弟兄吧!” “哪来的毛贼?找死啊!”那队长在马上直晃悠,见人拦路就破口大骂。昨晚镇上喇嘛将一十四五岁少女带来,传授队长“双修大法”,一夜“修行”格外卖力,故天亮仍是双目惺忪。有人拉他一把,回头一看,他才心中一惊:黑压压一片马队!正想逃跑,一个大汉将铁矛一伸挡住去路,说:“回去告诉你们汗王,我厄鲁特四部要借块场子,今天且饶你一命报个信,三天之内给个答复。”待那伙人跑后,僧格命人将羊毛运到了鱼卡镇。 天快黑时,这伙人跑到了克鲁克。这是巴音郭勒外围最大的一处兵站,驻军一千,守将一听,连夜通报主将哈卜,同时准备明日守寨迎敌。半夜时分,守军正在酣睡,忽被喊声惊醒,出帐一看,但见四处火把晃动,如同白昼,大多不及穿衣,赤身跑出,怎奈一阵刀砍斧剁,消灭大半。那守将披件袍子正欲跨马,冷不防暗中一根长矛洞穿肚腹,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有些逃出寨子的也被外边伏兵杀死。这次跟踪偷袭几乎将一千多守军全部歼灭。 七月初九,天光放亮,僧格清点部下,无一伤亡,早饭后略事休整,分成几队开拔。 克鲁克距巴音郭勒百十来里,午后,哈卜亲率从近处召集到的五千多人马赶到克鲁克。这时,兵站已成废墟,一堆堆的余烬冒着白烟,伤者扭动着身躯在呻吟。哈卜命人清理救治,自己登上一个土坡四下了望,只见草木连天,并无人马踪迹。 早晨正喝着奶茶吃着果条的时候,有几个侥幸从克鲁克逃出的士兵慌忙向他报告了战事经过,哈卜大为震怒,一边飞报驻在海子以东日月山口的汗王,一边立即传令各兵站抽调兵力向大营集中。 直到此刻,他才慢慢平静了些,听士兵说对方来自厄鲁特,他心里不禁思索:几千里地,对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来了多少人?情况不明不宜贸然出战。随即,他再派一快马将情况飞报汗王,同时撒出侦骑四处打探。此时天色已不早,他命人起锅造饭,餐毕,整队准备返大营。正在这时,一侦骑赶来报告,说是发现了敌方人马。 “距离多远?” “50里。” “多少人马?” “大约三千。”这是草原民族一个优秀侦骑必备的素质。他能发现百里外的烟尘,能通过清点帐篷判断人数多少,还能通过嗅出人体气味寻找隐蔽的敌人。 “好啊,又想来个夜袭,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天已黄昏,哈卜命人在兵站及附近支起了帐篷。天黑后,营区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半个时辰后,灯火熄了,漆黑一片,五千人马悄悄转移出去,分别在预定地点埋伏起来,剩下空营一座。 初十,天将拂晓。尽管是夏天,高原的一早一晚仍是很冷,士兵蹲了一宿,早已是上下牙捉对厮打。这时,大路上传来清晰的马蹄声,哈卜借着微光一看,是手下一员副将和几名亲兵,不由一惊,起身迎上。 “将军,不好,昨夜……”那副将滚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原来,昨夜巴音郭勒大营被僧格率兵袭破,焚毁大批物资、设施,周围几处兵站同时遭袭,损失无算,留守士兵伤亡过半。 哈卜知道中计,赶紧回撤,老远就看见大营还冒着黑烟,可对方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下午,却图汗接到了第二份报告。震惊之余,前后思忖,他这才把思路连贯起来。 当晚,却图汗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将领们多认为对手长途跋涉,利在速战,我方先行固守,待其粮尽,一举歼之。 “错,正相反,我方利在速战。”看众人不解,却图汗又作了一番分析,“当年厄鲁特被逐出大漠时,加上老幼才一万多人,放牧天山不过六七十年,我算了一下,他们的全部兵力超不过三万。我的眼线已报来,此次前来人马约有一万,大部留在西北角的鱼卡镇,连日向镇上居民和附近牧民借粮草,他们派出这支部队进行骚扰,意在转移视线,争取时间等候援兵和供给。我已决定,集中三万大军直扑鱼卡抄了他老窝,再回头吃这股人马,吓破厄鲁特人的胆,叫他们以后想也不敢再想。” 众将领一听纷纷表示赞同。 “连夜通知下去,各大营除留下守备人员外,迅速向巴音郭勒集中,十二日天黑前到齐,十三日一早进发。” 十一日,连中两计的哈卜不敢出战,在寨中静候汗王命令。不断有报,收羊毛的车队均遭劫持,小有伤亡,再看那事发地点,有近有远,方向不一,这些更令哈卜摸不着头脑。 十二日一整天,大路小路不断有队伍向巴音郭勒集中。却图汗命乌恩领五千人马进驻克鲁克,为前部先锋。 下午时分,一支1200人的队伍行进至牦牛山。他们清晨由察汗乌苏出发,一路穿越沙漠,天又热,正干渴难耐,只见路旁扯起一溜布棚,架着十几口大锅熬茶,众人大喜,纷纷下马讨水喝。他们没注意,一个火头军到后坡上搬柴,前后一了,打了一个手势。众军正在喝水,听得动静,抬头一看,一支马队正跑过来,初时不在意,感到势头不妙时已来不及了,有几个动作快的翻身上马朝前冲去,怎奈逃路被截,当头一将面孔黝黑,须眉浓密,手持铁矛连捅几将,吓得众人弃马匹刀剑不顾,四散逃去。只听四处呐喊,伏兵顿起,刀片耀眼,直如砍瓜切菜,不消半个时辰,一面山坡上布满了尸体。 一声唿哨,三千人马很快走了个干净。 十二日晚的军事会议上,却图汗显得暴躁:“牦牛山在我们以东200里,千余人竟遭袭,生还无几,若我们西扑鱼卡,他们必然在后方捣乱牵制,先灭了他们再西进。” “只是这伙人飘忽不定,难察其准确位置,恐短时间难以剿灭。”有将领表示担心。 却图汗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问:“哈卜,这伙人出现几天了?” “初八在柴达镇劫了几车羊毛,”又掰着指头算了算,“到今天整五天了。” “二三千人马,五天里奔波千里,还要打仗,够辛苦了。你们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见众将答不上,却图汗哈哈一笑,“在找地方睡觉。”他又看了看地图,“从牦牛山往南走是大片的沼泽沙漠,死路一条,只能原路返回,可这大草原一望无际,安营扎寨岂能不被发现?有一处地方最保险,你们看,这里——” 众将上前一看,汗王那长满茸毛的粗手指正戳在克鲁克两湖之间:“去年也是这时,我曾在那里打猎,地形复杂,芦苇茂密,藏个万把人没问题。” “会不会他们连夜西窜?”一将领问。 “我早已在前方密布侦骑,一有动静,乌恩的五千人马就出动。今晚好好歇息,明日大军向两湖开拔,20里开外一律徒步短刀悄悄靠近,合围后,谅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却图汗不愧久经沙场,判断准确,思虑周密。 牦牛山得手后,僧格一行擦黑时赶到两湖一带。前几天他留下一支小队在这里察看地形预作准备。人马到后,都按指定地点休息,规定了联络暗号。确实累了,人们很快酣然入睡,马匹训练有素,一律卧地休息,不出声响。僧格却一时睡不着,回忆了五天来的经过,对固始汗超众的智谋和军事素养深为敬佩。明天是七月十三,大战前的最后一天,对方三万兵马已经云集,他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希望明天顺利度过。后来他回忆起那一天,真觉得比一生还漫长。 七月十三日,又是一个晴好天气,僧格不禁心生疑惑,明天能下雨吗?他摇摇头不去想了,开始注意周围地形和外面的动静。 两湖南北长50里,北端紧挨着克鲁克兵站,东西宽20多里,水深达数米,咸湖周边是一圈盐滩,近两人高的芦苇犹如一圈绿墙,四周是高低起伏的土丘。大部人马隐蔽在咸湖,僧格的计划是,明天诱敌时,素湖的300人马先起动,搅乱对方阵脚视线,自率2700人随后冲出,打出准噶尔汗王旗号,同时,那300人则从柴达镇返回鱼卡。 半上午时,暗号传来消息:敌兵徒步包抄过来。僧格发出暗号:隐蔽、警戒。他料想对方还未布成阵式,不会急于下手,现在就盼时间快点过去。太阳好像刻在了天上,不见移动。中午时分,对方人数不断增加,包抄已经合龙。此时他们不再悄悄行动,似乎是在向芦苇里的人公开叫板,吃饭时嘻哈打闹全不在意。僧格知道,不远处埋伏着弓箭手,再远点是卧在草丛中的马队。 饭后,步兵迅速集结,分成若干小队,每队三分之二使刀,三分之一拿着长枪、挠钩在前开路。杂草错综,地面起伏,延缓了搜索的速度,半个时辰后渐渐逼近。僧格发现湖的东侧没有动静,这是行猎的惯伎,那边会有更多的弓箭手、马队在等着他们。怎么办?一旦被发现,就将前功尽弃。汗珠子不住地从他脸上滚下来。 忽然,外围有人大喊:“他们在那里。” 僧格大惊,下意识地紧贴地面趴下。搜索队先是止步,接着纷纷向回跑去。怎么回事?原来外围警戒哨发现一队人马正向西跑去,赶忙报告主帅,指挥搜索的正是乌恩。 “多少人?” “五百。” “距离?” “30多里。” “追。” 一个多时辰后,追兵返回,副将报告说,没有追上。 “一个也没抓住?” “那伙人所骑一律高头大马,奔跑极快,以前从未见过。” “继续搜索,加快速度。”乌恩命令。 一切都同上次一样。眼看快碰头了,外面又喊起来,这次人更多,有八百来人,乌恩亲自去追,追了半天还是空手回来。这时开始有人议论说:“这周围不像有人,我们在这里耽搁,人家早分小股跑了。”乌恩本想接着搜索,看看天气不早,众人又士气不高,于是安排士兵在外围监视,自己去大帐向却图汗报告。 却图汗闭着的眼猛然睁开:“乌恩你粗心了,没有观察这两股人马是从什么方向来的?侦骑报告东边根本没有出现人马,这不是我们围困的队伍,他们想引开我们,解救受困者。我总有个感觉,他们就藏在湖边,而且我们困住的是一条‘头狼’。” 说到这里,众将振奋起来。 “早年我和巴图尔浑打过交道,他黑面浓眉,善使一杆长矛,这和从牦牛山跑回的人所说相象,莫非这老家伙亲自出马?再看这支队伍神出鬼没、诡计多端,也非常人所及,诸位不可大意,明天大亮后,加派人手,细细搜索。” 僧格明白,是固始汗用计帮助他们,不管怎么说,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明天呀明天,会是怎样一个明天呢。 第二天终于来了。十四日的黎明静悄悄,但僧格感觉到外面正在集结加倍的兵力,他叮嘱随军喇嘛注意时间。由克鲁克到鱼头直线距离只有数十里,但中间隔一座大山,从山右侧绕过去足有一百多里。按计划,僧格应在正午前半个时辰即上午11点开始行动,两个时辰后即下午3点抵达谷口,这正是降雨的时刻,谷内平坦,一个半时辰即下午6点可出谷,此时两河水起,围困计划即告成功。 却图汗的搜索从早7点半开始,8点半到达昨天的位置时停下了。 僧格四下一望,发现东侧有异,看来要东西夹攻,心想却图汗果然厉害,在短暂调整后,竟然两侧同时动手。 “离行动还有多少时间?”僧格问随军喇嘛。 “还有一个时辰。” 僧格向素湖人马发出了准备提前行动的暗号。 “将军,还不到时刻,这可非同儿戏。”喇嘛很忠于职守。 “现在是两面夹击,再等一会儿就跑不出去了,汗王许我权变,到时还请法师作个证明。” 随着暗号发出,素湖300士兵冲出芦苇,外围喊声成片,一阵混乱。乘着对方分神之际,僧格连续发出准备、出动的暗号,随着一声尖利的唿哨,2700人马腾空跃出。 僧格原来想利用绕山拐弯的地形打几个伏击,拖一拖时间,可回头一看,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但见三万铁骑漫山遍野追在后面,上坡时,仿佛有人指挥一样,自动形成长方队形,随地势划出优美的曲线,把空气旋转出阵阵扑来的风,这气势,根本用不着交手就会被万马踏成烂泥。 已经远远望见谷口了,僧格一边命手下将汗王大旗弃于道旁,一边问随行喇嘛现在的时刻。喇嘛说虽然刚才走岔道过河有意绕了一个弯子,现在比计划还是早半个时辰。僧格回头看看,急得两眼通红,两军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近了,一挥手,直向谷口奔去。就这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后来付出2000条性命才夺回来。 追兵中一员将领拦住了却图汗马头,说:“汗王,有道是‘兵不钻谷’,提防他们有埋伏呀。”正迟疑间,另一将领扛着一面大旗过来,展开一看,却图汗大叫:“果然是巴图尔浑,他们溃不成军了。” “峡谷尽头是何处?”却图汗问。 “我刚才向军中一个安多人打问,他说尽头就是鱼卡镇,谷内路途平坦。”扛旗将领说。 “汗王,不妨从山外侧直取鱼卡。”前边那个将领提议。 “一里一外相差百里,恐怕追不上。”扛旗将领说。 “跟在后面追,今天务必抓住老家伙。”却图汗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手,暂时停顿了一下的队伍又飞驰起来,一时间,万蹄踏地,山谷回应,竟如万鼓齐擂一般。 从初八到十三这六天,鱼卡镇没有一刻松闲。老将巴根踏遍百里防线,最后选定了重点防守据点,逐处督促,指导施工。大三角内的地形是北高南低,土尔根达坂山高大险峻,布满乱石,还长有许多灌木杂草,几无翻越的可能。而柴达木山有多处山脚往上延伸,易于攀爬,是巴根确定的重点防守地段,有的地段靠近山顶时只有数米宽度,有的地段却宽达数十米,是重点中的重点。 固始汗已经将整条峡谷打造成了一条结结实实的口袋。在西鱼卡河东侧,恩和日夜指挥士兵用巨石将谷口封堵了一半多,只待僧格兵过,立即用备好的石块阻死通道,河西岸备有弓箭手压制敌人。鱼头处也照此办理,以巨石封口,再以密集弓箭射杀最后突围的人马。此外,他还规定了白天夜间两套联络信号,保证百里战线信息通畅。 十四日,太阳照旧又冒了出来,只是不那么刺眼。阿旺呼叫着,和几个士兵赶着马队向各据点送给养。自从大军进驻镇上后,他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但不怕还很踊跃,前几天,固始汗请他召集居民帮助做饭,他立即找来不少人,往山上送的炒米、干饼也是他们做的。他看到固始汗站在沟口那棵大杨树下沉思,感到就要打仗了。 战斗意图已传达下去了,今天,不论做什么事情,大家总要不时抬头看看天,看一次心里就惴惴一阵,可谁也不说出口。固始汗一边掐算着僧格的行程,一边敏锐地感受着气象的变化。半上午时,太阳还若无其事地挂在半空,固始汗已觉出北方刮来的风有些凉嗖嗖了,半个时辰后,他又觉出空气中冷冷的水沫落在脖领里。他向北望了一眼,一抹黑云出现在那遥远的地方。他冷静地思索着每一个细节。 “汗王,鱼头传来消息,僧格提前半个时辰进入谷口。”侍从报告后退下。 不细心不会发现,固始汗颤了一下。他招了一下手,恩和跑过来。 “僧格进谷口提前了半个时辰,”见恩和大惊,固始汗补充了一句,“千万不可慌乱,你速召属下拟定补救措施。” 恩和不愧为身经百战的硬将,不一会儿带着几员副将过来:“汗王,我已命将士提前将大石移到谷口,僧格人少,可从缝隙通过,再封堵也容易,关键是防止马队冲突,要逼对方下马步战。” 固始汗赞许地点点头,又说:“传来消息,追兵距僧格20里,时间很紧。” “汗王,我等已商定,3000人分为三队,轮番阻敌于东岸不放一人过河。” 起大风了,挟带着铜钱般大的雨点甩下,本来很远的乌云迅速逼近,犹如无数黑马疯窜,太阳被吞噬,在遥远的南天根还残存的一抹微弱余光很快也被涂黑。 老将巴根在晚年曾多次回忆当时那令人恐怖又奇异的情景:刚才还亲眼看到的一切都不见了、消失了,一切都是虚幻的,天上是风追云,地上是人追人,俯瞰谷地,好像是却图汗和僧格正在彩排一出戏中的某个场景。每每忆毕,总不免叹息:“人啊人,你追我赶拼死拼活所为何来,在这万古洪荒浩渺的宇宙中,你我都不过是一粒转瞬即逝的微尘。” 老将军后来出家到青海湖畔的仰华寺修行,法名无记,活了120多岁。这无记法师70年后出现时给世人留下了一段千古之谜。 大雨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就如同瓢泼。百里山岭上本来隐蔽的士兵,没有命令却几乎同时站起来,举着双臂向天欢呼。 却图汗的先头部队差一点追出谷口,看到已被乱石阻拦,战马嘶鸣,前蹄高扬,士兵纷纷跳下马提刀前扑。对面一阵飞箭射倒一批,同时,藏在巨石后的士兵跃出反击,一时间固始汗的兵马还占了点上风。却图汗的先锋官是代青的兄弟察巴,善使一柄铁锤,为军中第一悍将。他将队伍稍稍后撤,稳稳军心,调整了武器配备,长短结合,然后突然放出几十匹马,乘对方稍乱,下令士兵迅速接近,进行缠斗,使对方的弓箭无法发挥作用。 刚才僧格过去后,尽管恩和手下动作很快,还是有不到一里宽的地段未及封堵,现在这未及封堵之处成了主战场。大雨哗哗地下着,双方短兵相接,刀来枪往,拼杀激烈,不时有人倒下。这边察巴令旗挥舞,士兵蜂拥而上,那边恩和战鼓频敲,将士力战不退。 打着打着,出现了一个怪异现象,就像今天影片中的慢镜头,你死我活的打斗成了点到为止的武术比赛,一点即倒,怎么回事?原来西北地区的蒙古骑兵,即使夏季也穿薄毡衣服,雨一淋,吸饱了雨水的毡衣几乎成了刀枪不入的盔甲,而同时衣服又湿又重,使得士兵行动笨拙,很容易被刺到。当二三杆长矛合力刺死一个对手时,还未及拔枪就被二三把短刀取了首级,刀手还未抽回刀时,几根长枪又刺了过来。这种形式已经不算战斗,而是轮番互相屠杀。不多时,尸积如山,血流遍地。 察巴清楚自己兵力占优,催动后面士兵从两侧堵路的大石上翻过或从石缝中钻过去,战线拉长了,恩和只好命令第二批、第三批士兵冲上去阻截。这是一对一的战斗,几个回合后双方都把刀枪扔了,放眼一望竟成了摔跤场。中间主战场无兵可援,一千人几乎伤亡殆尽。固始汗速调僧格两千多士兵投入战斗,才勉强支撑下来。事后固始汗回忆起这一仗,他非常清楚,对手是逆风雨而战,多亏老天帮了忙,否则,能否坚持到最后真不敢想。 “还剩多少时刻?”他问那个喇嘛,他看出河水已经涨了。 “还剩四分之一时刻。”也就是还有最后15分钟。 固始汗招了招手,从阿旺客栈跑出一小队人,有百十来个,是汗王府的秘书、侍从、勤杂、警卫和炊事人员,他们也立刻过河加入战斗。恩和见固始汗和身边的卫兵都提刀在手,知道固始汗要亲自参战,急忙摆手劝阻。固始汗对他大喊:“时间所剩无几,我一击鼓,立刻回撤!” 在四五百米长的空地上,双方站成两排对峙,一个个喘着粗气虎视眈眈,不知谁先动了一下,呼啦一下,所有人都争相向对方跑过去。两方士兵立刻挤成一团,前边的推,后面的拥,战争简化成了最原始的角力。阵线在移动,向河边一步步移动。固始汗密切注视着战场形势,同时他听见了山洪发出的低沉的轰鸣,此时,他果断一挥手,那名早已握槌在手的卫兵发疯般敲起鼓来。 听到鼓声,恩和跳上一块大石招呼士兵撤回。这边士兵猛的回撤,对方不提防扑倒一大片。待恩和跳下大石正欲奔向河边时,对方一员大将挡住了去路,双方谁也没说话,开始了一场真正的较量。察巴一柄大锤上下翻飞,有如狮虎下山;恩和一杆长矛左右舞动,好似龙蛇出洞。眼看山洪已经下来,人们隔着河急得跺脚乱喊,这时只见察巴猛地跃起,一锤下去,恩和脑浆迸流,应声倒地,再看那察巴也慢慢倒下,一杆长矛早已洞穿其胸。 固始汗看见这一幕,声嘶力竭地喊着:“恩和──好兄弟……”后半句被洪水淹没了。恩和牺牲,留有一子,当时尚是婴儿,固始汗后来收其为第十子,托付长子丹增多吉扶养,取名多尔济。 虽是下午时分,周围景物已是模模糊糊,可雨仍不见停,却图汗未免焦躁,只得吩咐众将忍耐一宿,明日雨停再追杀不迟。这可苦了众军,累了一天,只啃几口剩下的干粮,躺无处躺,坐无处坐,任由雨淋,夜间风寒,更是苦不堪言。 十五日,天光微明,那雨仍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谷内平地水没脚髁,鱼卡河早已撕去文静的面纱,露出凶恶的面孔,河面宽一百多米,由于河床内乱石成堆,山水不是平铺直下,而是狂暴地冲撞、跳动、起伏,翻起无数泡沫,活象一条极粗大的浑身长满白斑的土灰色肮脏巨蟒。却图汗的队伍里出现了不安情绪,这时,后队传来消息:辎重队被劫。至此,却图汗承认他中计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他看出最后唯一的希望,召集诸将分配任务,向柴达木百里青山发起全线冲击。 这一线生机竟唤发出惊人的力量。山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争先恐后的人,但在大多数地段,那道十几米高的立陡石壁在雨水的冲刷下成了无法翻越的障碍,不少人摔了下来。没用多少时间,却图汗就锁定了30多处易于攀爬的重点地段。 再大的雨,中午也要歇歇晌,但没完全停,下着小到中雨。这些地段都有一条凸起的山脊伸向山顶部,有几处石壁只有六七米高甚至不到。乌恩带着一队,先选好地点,下边两个人脚蹬石块,手抠石缝,身贴石壁,别人爬上踩在肩上,然后上面再站人。 上面隐蔽的人听到下面的响动,跃起迎敌,却不防下面早备弓箭手,一阵乱箭,多人伤亡。下边那人身手敏捷,抓住这个空子,双脚一点,身子腾空,两手已抠住石壁上沿,正欲翘腿翻上,被一眼快之人抡刀剁来,只听咔喳一声,五指纷飞,那人惨叫一声翻滚下去。下一个人学精了,躲在石壁沿下,将头上帽子往上一举,上边那人又是一刀抡来,咔喳一声剁在石沿上,下边的人将手持的长矛顺势上捅,正中对方胸部,上面的人啊呀一声倒栽下来,下边的人未及松手,被连带拽翻。乌恩叫停,命手下将脚下的坡地收拾平坦,牵来两匹马,人站在马上,这下稳当多了。 下午,云层开始加厚,雨又大起来。山上是石头秃山,无草木,虽然挖工事时在掩体上铺有牛皮毡片遮挡,但根本不济事,石块备了不少,由于对方弓箭的压制,发挥不了多大作用,除了能吃上一两块干饼,和下边人处境差不多。负责防守的巴根将军明白,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人手太少,小地段才配备十几个人,面对下边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伤亡不断却后继无人。 乌恩指挥士兵把脚下坡地扩展出一块,他测算了一下,这一段有二十几米宽,可以分三路仰攻,又牵来四匹马,二马一组,每匹马上站一人,另坐一人抱住他的腿,上边再依次站人,预备人员站一排,随时递补。乌恩命令三名打头阵的士兵,贴近石壁后贴身靠住,看他信号,中间先动手,两侧随后迅即翻上,一律口叼短刀。乌恩又命三名士兵做“梯架”,三名预备人员提前站在他们肩上,缩短递补时间。乌恩一个手势,三组人员同时行动,很快到达石壁上沿下方,回身一摆手,弓箭手发射,再一个信号,箭停,中间那人翻身跃上,就势一滚,还未站起,守兵举矛刺下,冷不防又跃上两人,互相打斗起来,紧接着又有两人跃上。 巴根在这一段分配了20多人,其中轻重伤员占了三分之一,眼看又有两人要爬上来,上前阻拦的人刚一探身即被箭射中,正在危急之时,不知谁踩塌一片碎石,正好砸在下边的马屁股上,那几匹马一惊,上面的人东倒西歪摔了下来。防守的人才趁机猛力围攻,杀死了那五个人,但自己也三死三伤。 大雨又开始发威,天色暗下来,各路进攻队伍奋战一下午,死伤不少,却无一得手,都停下来。却图汗召集众将开会,他面孔冷峻,语气威严:“各位准备,稍事休息后,今晚再战。”众将面面相觑,都感为难,却图汗继续说,“诸位想想,我们在大雨中被浇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粮草断绝,现在士兵还有一点余力,能否突围就看今夜,明天怕是连走路的劲儿都没了。我观察了一下,今天下午各地段进攻我们是以三比一对换他们,乌恩干得最好,接近一比一对换,他们守兵不多,伤亡也不小,常言道:夺路不惜卒。今晚行动乌恩为总指挥。” 利用这个间歇,固始汗也召集众将开会,巴根汇报了各处情况,特别指出好几个地段出现险情,请求增援。固始汗苦笑了一下,他也为难呀。五千人马,除去重伤病,其余四千人包括轻伤员统统开上了防线,一下午下来,阵亡700多人,挂彩者不计其数,还去哪儿找人呀。 “汗王,能否从七公子那里调来部分人马相助。” 固始汗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他非常清楚,这一仗如果除不掉却图汗就白打了。略顿,他问巴根:“巴根将军,将士们还能吃饱吧?” “咳,不瞒汗王,干饼都泡成面汤了。”巴根苦笑一下,接着两人对视一眼,爽朗地大笑起来,这镇定乐观的情绪感染了大家。 这时探哨报来:山谷内人马正在调动集结。 固始汗点了点头说:“我早就料到决战在今夜,下边总部一人不留,重伤号中凡单手能握刀者一律背抬上去。” 这次,乌恩改变了战术,集中力量打开缺口。他选定两处毗邻的地段,一处30多米,一处50多米,其他地段也不停止,分散防守兵力。依照下午的办法,他命令士兵先将脚下坡地铲平,将战马牵来,一匹挨一匹站一排,在马背上铺上毡片皮子,上面再站一排人,4米远搭一人架,可形成多点攻击。巴根也发现了对方意图,将背抬上来的重伤员全部分到这两处,一米半安排一人,安放到最前沿。 乌恩抬头望望黑沉沉的天,正好这时雨小了点儿,一声令下,攻击开始,这一次行动显然准备充分、有条不紊,20名士兵迅速攀爬人梯到达石壁上沿下方。上边的人没有了弓箭的威胁向下探头观望,突然,叭叭叭叭……清脆的鞭声响起,前排人员应声倒地。上边的人一下子懵了、乱了,这时就觉一阵狂风瘆人,左右两条大鞭横扫过来,打得个个抱头趴在地上不敢轻动。天黑,弓箭失去了作用,乌恩决定用鞭子来弥补,蒙古人个个都是甩鞭高手,果然发挥了极大威力。开始那20个爬上去的人,一人一根马鞭,冲对手头部抽下,如刀片一般,力道大的可切开脑袋,另在两侧各选找可立人之处,两人各持一数米长鞭,横扫过去,着鞭者无不皮肉翻卷。紧接着,那20人同时跃上山顶,激烈的拼杀开始了。而下面,乌恩指挥第二波第三波突击人员连续翻上。这是一场混战,不能站立的重伤员坐在地上也挥刀砍杀,眼看不支,巴根只好提前把最后的老本也拿出,亲率自己的贴身扈从——80名百战老兵杀入,总算暂时击退了对方。 战后,巴根清理阵地:杀死敌方52人,己方死60多人,余者大都挂彩,如果不算抬上的重伤员和扈从亲兵,阵地上只剩170多人,其中还有十几人重伤,干粮上午就断了。他望着深不见底的夜雨中的峡谷,忽然对下面的指挥官佩服起来。 第13章 将军 客栈空空荡荡,固始汗命所有人拿上武器准备上山。 “汗王汗王,你看谁来了。”阿旺从后面追着喊叫。 那人跑到跟前固始汗才看清,不禁吃惊地问:“丹增,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父王,你看还有谁来了?” “啊呀!这不是索南总管吗?” 索南群培故意视而不见,侧脸责备丹增:“我奉命拜见你们汗王,如何引我见这位药材商?”说完自己绷不住先笑了,又与固始汗对视大笑。 “头一次叩见二位佛爷,恐有不便,故佯称药商,总管莫责怪。” “其实二位佛爷当下就识出汗王真面,只是未说破而已。” “果然是难逃法眼呀。”固始汗看了一眼索南身边的人,又说,“这位师父也眼熟。” 索南告知是五世达赖贴身侍从益西。 一个多月前,丹增多吉潜入拉萨,向五世达赖报告了整个行动计划。五世决定由总管索南群培为领队,益西协理,派出陀陀300和精壮僧人500,以到海子朝圣为名走荒僻小路翻山越岭,以最快速度到达鱼卡镇。松仁约上仲麦及邻村二十余名青壮,也随同前往。途中经过一些部落,头人和牧民听说黄教要与却图汗打仗,也自愿随来助阵,一路走来竟有七八百人,只因雨水太大,迟到一天。固始汗望着后面黑压压一群人,不禁双手合十,口诵“菩萨保佑”。500僧兵集中到重点地段,其余牧民和头人家丁分散各处,300陀陀上山巡逻。 乌恩继续组织第二次进攻。山上原有防守人员全部后撤,换上僧兵严阵以待。雨仍在下,第二次交手更为激烈,下边的人前赴后继夺路求生,上边的人舍生忘死寸步不让,互斗半个小时,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伤亡严重,形成僵峙。僧兵远途跋涉,上山即遇此恶战,渐感不支,巴根见状,急调山腰掩体中的预备兵力和50扈从上去助战,才保住了阵地。战至此时,已来不及清点伤亡了,凡是能动的人员全部上了前线。巴根听了听,其他地段也时有痛苦的喊叫声传来。 第三次攻击时乌恩亲自冲上,厮杀了十几分钟后,身边士兵一个个倒下,自己也体力透支已成强弩之末。两个僧兵挺刀逼近,乌恩不断后退,一脚不慎从山崖翻滚了下去。 固始汗陪同索南和益西巡视到这里,看着遍地尸体及雨中呻吟的伤员说:“如果我命丧于此,请总管回报二位佛爷,弟子护法尽力了。”索南、益西闻之,唏嘘慨叹不已。 后半夜,峡谷内的响动都停下了,只有那倾盆大雨狂泻不止。 十六日一整天,除了哗哗的雨声,谷内一片死寂,平地水深及膝。 十七日终于姗姗而来。云层薄了,大雨一阵一阵,没有了一发不可收的气势。中午时分雨水呈细密状,太阳还露了一下脸,好像是要看看在自己休息的三天里,人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午,固始汗勉强挑出1500人作最后冲击。他命令巴根留守鱼卡处理善后,并叮嘱一定查找对方一个叫乌恩的将军。扎什巴图尔劫得辎重后,因大雨马匹跑散,赶回来几匹,所驮粮草几成烂泥,叫阿旺找人凑和烙了几百张小饼,那1500人一人半块也不够,余人只能先喝口热汤。下午一过半,雨水果然说停就停,竟连一滴也不再下。云开日出,人们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固始汗放眼望了一眼,但见草木滋润,碧空如洗,不由深深吸了几口清新之气。 1500人牵马立在河西岸。山水来也快去也快,雨停后一个时辰,顿失滔滔。固始汗令旗一挥,全部士兵上马向峡谷冲去,溅起的河水有一人多高。河谷内却图汗的马匹聚成一堆一堆,士兵则在坡地上或躺或卧,木然地看着对手,不时有人倒在泥水中,蠕动一阵再也起不来。尽管固始汗不停地催促,然谷中水深,加上人马已疲,队伍依然快不起来。 这天清早,却图汗看了看天,估摸午时后雨会止,又看看左右诸将,一个个面色青灰,他不禁惨然一笑:“我们蒙古人自古游牧四方,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不光在马背上放牧,还在马背上打仗啊。和汉人种地不同,我们是靠场子的面积来维持生存的,我们也想安稳,可人一多羊一多,就得扩张,我这一辈子从漠北到漠南又到安多,不知打了多少仗,为什么呀?不就是为部落为儿孙争这么块水草吗?厄鲁特人那么远跑来,看来在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看着诸将灰心丧气的样子,却图汗忽然大笑:“都给我精神起来,仗才打了一半,我们马上动身向东部移动,河水一降就冲出去,老营还有三四千人马,最后的胜利还是我们的。别看这一仗死了不少人,只要地盘还在,用不了多少年,草原上又会有这么多活蹦乱跳的小伙子。” “汗王说的有理,佛祖保佑汗王返回老营,我不行了,骑不了马,你们快走吧。”乌恩躺在一块石板上艰难地说。 却图汗看看重伤的乌恩,也没说什么,自己翻身上马,诸将、亲兵也纷纷上马。临出发前,他扔给乌恩一小袋奶酪,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 雨一停,扎什巴图尔就严密注视着谷内动静,弓箭手就位,战马也都被从隐蔽处拉到了他们埋伏的地方,谷口已用一溜大石封堵。 峡谷内有了响动,由远及近,细听,竟有三千骑之多,谷内轰鸣,仿佛山水又下。 不大一会儿,却图汗的人就到谷口了。他们个个面目骇人,许多人连刀也没拿,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扎什一发令,乱箭如蝗,倒下一批又一批,就像一片枯草干枝倒下一样。稍一停顿后,又一批冲过来,踏着前边人马铺成的肉跳板,腾空跃过大石,扎什原安排徒步截杀的500人,反倒被马队冲倒,伤了不少。接着,第三批冲过来,数百马匹呼啸而过,扎什率人向南急追,留下多一半人把守谷口。追杀过程中,只见前边人马不断倒毙道旁,才跑出二三十里地,那支队伍就一点一点这样消失了,最后逃走的也就百来人。 扎什仔细搜寻,从一活口嘴里得知却图汗率亲兵向东南方向奔去了。 却图汗沿着僧格偷袭时的路线逆向而行,200里山路因是一溜下坡,到达克鲁克兵站只需一到一个半时辰,那里还有哈卜率领的一千人马。他心想,到了克鲁克,最终的胜利就还是自己的。 扎什斜刺插上[雨林木风1] 猛赶,追到四五十里时望见却图汗身影,上百亲兵已纷纷倒毙,只剩五六员护将紧随。山道窄,追兵只能跑成一长线,渐渐有人跟不上了,甩在大后边,远远望去像是法事活动中的转山仪式。却图汗的坐骑是安多马中优品,体高纯白,奔跑极快,只是眼下有些力不从心。追到一半时,双方逼近,扎什一个眼色,身后十余骑冲上,不想那却图汗孔武有力,一杆大刀抡起来风车也似的,让对手难以近身,几员护将也个个身手了得,冲上去的人竟二死五伤。 双方又拉开点距离,却图汗抱定一个主意,你追我跑,你动手我打不赢跑,打得赢也跑,反正是跑。后边的扎什火烧火燎,山道只能并行二三匹马,人多也使不上劲儿,这么跑下去就放虎归山了,他一挥手不顾一切冲上去,后面十来个人跟上。几个回合下来,明显感觉到却图汗大刀沉重,难以招架,后面也厮杀起来,一员护将被挑下马。 这时天色已不早,拐过山角,距离克鲁克就只有不到三十里,放眼下看,兵站大旗已遥遥在望,如果守军发现上来接应,恐怕扎什这伙人回都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一匹空马从扎什身后箭一般窜出,却图汗正在得意,发现左侧冲过一匹空马也未在意,那马冲到两丈开外时,突从马肚下飞出一条皮索,索头一个铁爪正抓住却图汗左肩。却图汗一个猛惊,抖肩欲摆脱,不想那铁爪越发抓得紧,竟吃进骨缝,却图汗痛得大叫一声被拽落马下,大刀也扔落,只见马肚下的人一个滚翻骑到马上,拼命打马飞跑,却图汗则撕心扯肺地嚎叫。那几员护将看得呆住了,一楞神,被后边人赶上来一阵乱刀砍死。看看扎什赶上来,那匹马也停下了,众人下马一看,却图汗已是血肉模糊,嘴角、鼻孔冒着血沫。扎什一刀下去割了首级,拴在马后回营。可怜却图汗的大白马一直跟在左右,扎什只好命人牵上。 雨后的晚霞格外艳丽,半个天都涂上了玫瑰色。一行人迎着落日登上返程,后半夜才回到鱼卡镇。 天黑以后,几个士兵用担架抬来一个人,身后一个人背着个小孩。 “汗王,这就是您找的乌恩将军。” 固始汗紧跨几步过来,帮着放下担架,命人赶紧擦洗救治,可伤者已是奄奄一息了。喝了几口热水,乌恩才慢慢睁开了眼,灯火下瞧了瞧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半天才吐出一句:“巴赞,你是巴赞?” “对,对,我是巴赞,咱们算是老朋友了吧。”固始汗说道。 众人不解,忙说这位正是和硕特部固始汗。 “你就是汗王!?”乌恩吃惊地说,接着叹口气,“那我就全明白了。” “从前的事过后慢慢说,你养好伤,留下跟着我,还做后营将军。” “不行了。前天晚上,我率兵攻上山头,不慎跌落,这两天吐血不止,全身筋骨都散了。” “那天晚上的行动是将军指挥的?”巴根问。 乌恩点点头,虚弱的说:“差一点儿啊,可士兵们实在支持不住了,没吃的,雨淋,睡不成觉……困得咕咚就栽到水里……” 固始汗拉过巴根的手说:“好兄弟,这位巴根将军就是那天晚上守山头的呀。” 英雄相惜,两只手握在一起。 “我这里的随军喇嘛颇懂医道,叫他过来看看。” “不用了,汗王……”乌恩摆了摆手,“只求汗王一事……我家在乌梁素,父母早亡,带着小弟出来找生活,后投在大王子手下。他才10岁……求汗王收留他,给碗饭吃。” 固始汗这才注意到那个孩子,赶紧命人救护。 乌恩面色已是灰白,口角渗出血丝,喘着气说:“汗王,你胜了,只是……这一仗太惨了……”言未毕气已绝。 固始汗和巴根扑上去,几滴泪落在乌恩脸上。 过了许久,固始汗才又问乌恩留下的小男孩:“你叫什么?” “巴雅尔。”小男孩回答。 “巴雅尔,以后就跟着我吧。” 巴雅尔后来一直跟着固始汗,先是打水扫地做些杂务,因腿脚勤快又聪明懂事,做了贴身侍从,后来升任汗王府总管。 一轮轻盈的圆月挂在半空,就像刚从清水中捞出的洁白的玉盘,让人担心一不小心会掉下来摔碎。鱼卡镇外有几个人或趴在地上或贴着山坡,不断将扎什一行的准确行程报告回去。在这寂静之夜,他们的听觉可达百里之外。当报告还有20里时,固始汗、索南总管、益西协理、巴根将军、丹增多吉等人出镇相迎,他们知道此刻整个大营都在等待。 月光下,扎什老远看见了镇口的人影,加鞭赶来,尚距百米,滚鞍下马手提一物奔来,道:“父王,各位大人,这是却图汗首级。” 好像只用了几秒,消息就传遍全营,欢呼声同时响起,不,不是欢呼声,是呼噜声同时响起。 听了扎什简报,固始汗问:“哪位是英雄?” 扎什将身后一个青年拉过来。这一仗下来,个个身心俱疲,可这个青年依然举止干练如仪,眉宇间透着坚毅和智慧。 “你叫什么?” “图布。” “多大了?” “19岁。” “好样的。以后你就是大营侦骑队长。” 连扎什都露出惊羡的目光。这是一个普通牧民在军中干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 固始汗经与索南群培商议,连夜组成劝降团,由大公子丹增多吉、益西喇嘛带领,扎什巴图尔和图布率兵500护送,翌日晨即出发。 三万大军覆没的消息已传遍海子周围却图汗的老营,人心惶惶,不知结局会怎样。克鲁克兵站的一千士兵犹如断线风筝,无心再战,哈卜早是惊弓之鸟,于是率众归附。劝降团一路行来,不日到达海子东侧日月山口大帐,向却图汗大妃和留守官员宣读了通告,主要有两条:一、留去自由;二、改奉黄教。 丹增解释说:“愿意走的可携少数财物离开,决不为难。愿意留下的归入和硕特部,改奉黄教,与旧部一体对待。” 隔了两天,固始汗等人也赶到,经商议,大妃即阿尔斯兰的母亲领一部分人重返漠北,小妃系本地人,选择留下。那天,小妃一身素衣,如风中弱柳,雨中梨花,惹得僧格一对色眼不住巡睃。固始汗兑现诺言,所缴财物,除用于奖赏、抚恤和眼下生活必需外,全部让僧格带回,并修书一封给僧格,返回途经哈密时迎取小女阿明达热,也索性人情做到底,做主把小妃嫁给了僧格。僧格自是称谢再三,感激不尽。当然,固始汗也没忘给巴图尔浑写封感谢信。过了几日,僧格率本部剩余人马吹着得胜号,敲着凯旋鼓,高高兴兴回去了。 巴根带人清理战场,一进峡谷但觉腥味扑鼻,再看石壁之上处处血迹,自己把守的那一段更是道道血印,清晰可见,岩缝中滴哒而下的积水都是红的。 这是青海历史上一次空前的大战,史称“血山之战”,当地人后来将土尔根达坂山和柴达木山称为大小乌兰和硕山,“乌兰”在蒙古语中即是“红色”的意思。 这一年是1637年,明崇祯十年,固始汗56岁。 第14章 安多王入藏 庆功宴上,固始汗请索南总管、益西喇嘛由丹增陪同率众僧先返拉萨,待这里诸事有个眉目后,自己亲自前往叩见佛爷。两天后,索南等启程。同日,固始汗派扎什、图布率兵500前往哈密接来老少家眷。 却图汗在时,将老营和兵将集中于海子附近,每年征粮征毛征油时,派官员下去督办,这些人作威作福自不必说,只这千里运输就是极重的负担,且不安全,搞得怨声载道。固始汗权衡利弊采就近治理的办法,将辖区划出一块,赋税专供军队,余下的分成数片,委派官吏治理。宗教方面,在辖区内尊崇黄教,惩治了先前迫害黄教僧人的别派喇嘛,杜绝了借做法事索要财物、奸淫妇女的现象。 事后,固始汗曾专程去拜访胡图法师,只见空屋一间,四壁破旧。邻居介绍,法师老伴前几年故去,只有一女,嫁到别村,小外孙现跟着法师,十七日那天雨尚未停,他就领着孩子走了,不知所向。 阿旺得了一大笔赏金,扩建客栈,生意十分红火。 转眼快到年根了,固始汗决定赶到拉萨过年,拜见二位佛爷。还是沿着去年的路线,一路走来,他感慨万千。一年前路上走的是药材商人巴赞,而今前呼后拥的是青海王固始汗,望着那冰封千里,一望无垠的大地,他心中充满自豪感,但却缺乏本应有的欢欣喜悦心情,总有一丝阴影挥之不去——他已经看到巴图尔浑那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这片相当于厄鲁特四部所占面积之和的土地。 行前,他曾给仍统治着西藏的小藏巴汗写了封措辞甚恭的信,表示此行目的是“礼佛上香”。却图汗势力被消灭后,小藏巴汗闻知新来的汗王尊黄,已料到“来者不善”,在表面上对格鲁派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压制。这次新汗王进藏,他觉得是一个机会,可以当面了解其态度,还可以试探试探有没有“拉过来”的可能,就像林丹汗、却图汗那样。于是,他早就安排官员在那曲河畔迎接,自己赶到羊八井寺等候,客人来后又是洗温泉又是宴请,极尽殷勤、奉承。固始汗早已看穿对方用心,席间正色告之,自己信奉黄教,此次进香当拜见二位佛爷,对藏地情形并不知晓,只望各教派友好相处云云。 好多年没这么舒畅开心地过个年了,初一,天蒙蒙亮,哲蚌、色拉同时吹响了吉祥螺号,接着又响起欢快的唢呐和羊皮鼓声。五世达赖照例向护法本尊吉祥天女班登拉姆像前敬献哈达、供品,祝愿黄教兴旺,众生幸福。早茶后,得知固始汗快到的通报,五世达赖偕提前赶来的四世班禅还有索南总管、益西喇嘛走出寺门迎接。固始汗只带着巴根、图布和几名随从前来,老远望见,滚鞍下马快步趋前,叩拜后献上哈达和礼品。 甘丹颇章宫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固始汗向二位佛爷讲述了去年的阿尔斯兰事件和战败却图汗的经过,并引荐了巴根和图布,请佛爷摩顶赐福。待余人退出后,二位佛爷和固始汗三个人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商讨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此时是明崇祯十一年,距离皇帝上吊还有六年时间。中原大地早已是烽火四燃,大明王朝风雨飘摇,各种信息不断传入西藏。四世班禅分析说:“汉地黑头(即百姓)造反,朝廷已无力控制,城池被陷,亲王遭屠,四川有个张魔头,逢人便杀,血流成河,难民多有避入康区者,这场大劫如何结局,用时多少,实难预料呀。” “二位佛爷,弟子在安多听几位从蒙古回来的喇嘛说,如今在中原的东北方向有一个满清国,兵强马壮,有数十万众,欲夺大明。依弟子看,明朝受此两面夹攻,必亡无疑,黑头滥杀无辜,四处劫掠,虽一时势大,终难成事。” “这满清国我也略有耳闻,只是确情不得而知。”四世班禅说。 “汗王、师父所论极是,自元明,中原王朝与我藏地休戚相关,现在是三方在下棋,输赢虽已露端倪,但恐世法无常,结局难测。我的意思是——”五世达赖略顿了顿,二位长者的眼神在鼓励他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派一可靠之人进入内地,多访细察,亲入其中,然后我们再据此判断方保无虞。此事关系巨大,务求万全,机会没有第二次。” 固始汗对五世达赖的深谋远虑非常佩服,四世班禅也为弟子的成熟甚感欣慰。 “至于人选,我这里倒有一人堪当此任。”五世达赖接着说下去,“他叫赛钦曲结,是我初入哲蚌学习时的经师,会说汉话也懂蒙语,做事沉稳精明。汗王、师父看如何?” 二位点头深表赞同。接着,三人又商议眼下的事情。 固始汗问:“下一步对付白利土司的行动,二位佛爷可有考虑?” 五世达赖说:“却图汗一灭,白利土司应有所收敛,他近期若无举动,不妨先放一放再说,我准备在昌都、林芝、工布一线,命各黄庙对江东来人严加注意,待发现其阴谋再讨伐不迟。另外,汗王那边百废待兴,也需时间整顿。汗王、师父意下如何?” 二人都表示赞同。三人又议了议小藏巴汗的态度,一致认为此人表面虽然客气,但骨子里并不甘休,但没有外援,只手难以遮天。固始汗道:“这个藏巴汗乃奸诈之人,谅他不敢有所动作,但有风吹草动,我即刻出兵。二位佛爷,说到这里我有个想法,来时路过当雄,那里场子宽阔,人烟稀少,让图布领兵500留驻那里,有什么事就近也方便,可否?若有人问起,只说暂借放牧罢了。” “那就谢谢汗王的好意。”五世达赖点了点头。 以后的几天,固始汗一行或是进寺礼佛,或是到大昭寺广场看演戏听小曲。临走前一天,固始汗引图布向二位佛爷告辞,并让图布与索南总管、益西喇嘛确定了联系方法,翌日返回。 又过几日,赛钦曲杰只身上路,渡金沙江由四川进入内地。途中为躲避战乱,或藏入深山,或借住寺庙,备极艰辛,一路乞讨直到盛京,又从内蒙古、宁夏、甘肃、青海返西藏,前后共用去4年时间,以后再表。 尔后相当一段时间,整个藏区表面风平浪静。 这天一大早,索南群培敲开达赖寝殿,急促地说:“佛爷,果不出您所料,金达寺喇嘛昨夜截查一个江东来人,搜出了白利土司给小藏巴汗的密信。”遂将信呈上,大意是:固始汗在安多立足未稳且刚经大战兵力有限,明年2月天转暖后,双方两路进兵,先灭掉固始汗,再掉头一举铲除黄教。 五世达赖沉思良久,唤过益西,吩咐他联系图布将信送达固始汗。 “佛爷,这土司贼心不死,祸由自取,正好借汗王虎威将其除掉,到那时,小藏巴汗孤掌难鸣……” 五世达赖伸手制止索南继续说下去:“我也晓得与这土司迟早不免一战,只是来得有点儿早了。大战后,汗王原部兵马不满两千,加上招收却图汗手下,总共4千多,当雄留驻500,还剩多少?安多方圆数千里,还要提防别部侵扰,能派出多少人马去战白利,况康区情况与安多大不一样,白利很容易掩盖问题的实质,号召藏人对付蒙古人的‘入侵’,一旦失利,汗王在安多地位难保,雪域或将面临第二次法难。” 索南这才觉得问题远非那么简单。 数日后,五世达赖将他的计划面授索南,并写了一封简单的问候书信让索南带上,去扎什伦布寺面禀四世班禅。 白利土司名叫顿月多吉,这两年看到内地局面混乱,朝廷自顾不暇,趁机扩张势力,将地盘扩展到整个康区的北半部,一时声威赫赫。 却图汗被消灭,顿月多吉感到恐惧,也更加疯狂。他对监禁的僧人尤其是格鲁派喇嘛大开杀戒,同时派人进入安多探察,当发现固始汗兵力有限、立脚未稳时,他立即在辖区征集人马,同时联络小藏巴汗,准备来个两路夹击先下手为强。 敌人磨刀霍霍,五世达赖与固始汗经过沟通,决定组成以藏军为主的联军,主动出击,时间定在来年即1639年夏。 正月的传召法会是由两位佛爷共同主持的。 法会的第七天下午,大昭寺隆布活佛宣布晚上加一场护法驱魔大法会。 天黑后,大昭寺广场一个巨大的木架点燃了。火光拉开了夜幕,人们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昭寺门口、两侧、院里、二楼回廊和寺顶站满了僧人,这是三大寺1000喇嘛,另外广场东西两边远些地方还各站着1000喇嘛。 随着法号羊皮鼓响起,诵经声犹如大风一样刮来,接着是一群僧人戴着面具跳金刚舞,后面又是一群人,或手持刀矛或举着各寺的护法神像,追逐一个身着康区土司衣装的人。说是法事,其实和一出哑剧差不多。观众对此心领神会,一边骂一边捡起石块投向装扮土司的喇嘛,打得他吱哇乱叫,抱头鼠窜,人们哈哈大笑。最后,许多僧人将一糌粑制作的塔状的称为“朵玛”的东西抬到木架上烧化,表示降伏了鬼怪,仪式结束。 这无异于一次战斗动员大会,人们都自动从家走出来,男人举着火把,妇女小孩跟在后面奔走呼喊,全城沉浸在激昂的情绪中。 为了纪念这次活动,后来,五世达赖规定每年传召法会最后一天晩上举行驱鬼仪式。 出了正月,四世班禅返回扎什伦布寺,向同住在日喀则的小藏巴汗递交了格鲁派的护法“请战书”。面对这样的“跳马将军”,小藏巴汗不得不承认,对手这一步棋确实高明,他想,先不理他,拖下去再说。 时过不久,全藏各教派主要寺院差不多都收到了格鲁派发出的护法“倡议书”,反响强烈。小藏巴汗陆续收到了包括自己所在教派在内的许多大寺的“请战书”,他知道不能再拖了,转念一想,也好:那白利土司恨不得早早杀过江来,这回,你们送上门去,倒省事了,最后打下来两败俱伤,我不但要坐稳藏区,连那老东西的康区也拿过来。他是既不积极组织,也不阻拦,任由自发。 图布送来固始汗的信,知会六月出兵。五世达赖让益西随图布到蒙古军前,带去他的旨意:自己这方面决定提前一个月行动,由三大寺组成喇嘛军团,总管索南领队,哲蚌活佛根敦、甘丹活佛恰巴、色拉活佛贡嘎,全部出动,首批1300人,由哲蚌本年度铁棒喇嘛率300陀陀骑兵为先锋。 五月十五,在大昭寺广场举行大军首发式,鼓号诵经后是煨桑,巨大的柴堆点燃后,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家家户户市民自发在门前、屋顶也燃起柴堆,一时间全城浓烟滚滚,各寺钟声同时响起,祈祷此次出兵顺利、战事成功。五世达赖在甘丹颇章宫内亲自敲击幽冥钟,诵大解脱法,祈祷早度顿月多吉之魂不使入三恶道。 格鲁的举动带动了其他很多力量,不但各派大寺在组织僧兵,还有不少地方势力也派遣武装力量参加,因此,各地通往昌都的大道上,每天都能看到或人数较多或三五成群、服装各异、手持兵器、千奇百怪的队伍,这种类似游行的行军也是一大奇观。 昌都历来是藏东重镇和与四川的交通要道。宗喀巴大弟子之一的喜饶桑布在此创建了着名的强巴林寺,帕巴活佛系统一直传承至今,该寺护法[1]为一巨蟒。帕巴活佛遵照五世达赖指令,腾房储粮,接待各教派各路人马。陆陆续续到来一万多人,连噶玛祖庭类乌齐寺也派出僧兵。 白利土司已经得知消息,一方面加强德格渡口的守卫,一方面迅速调集人马向他所在的甘孜集结。他手下有军队2500人,另征调各部落武装和服兵差农民七八千人,总共有万人左右。顿月多吉的打算是,封死渡口,待对面师老兵疲,他率兵杀过去,对方群龙无首,必不堪一击。“到时就干脆一路向西直奔拉萨,那就不光是灭掉格鲁,小藏巴汗想借刀杀人,没那么便宜的事,趁机把他也……哈哈,我要做全藏之王。”每每想到这里,他都难掩心中的得意。 帕巴活佛出面召集各教派首领和各大寺活佛开会,商讨作战计划。大家都感到像现在这样力量分散,无法战斗,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指挥。鉴于这次行动由格鲁首先倡议,参战的人员也最多,于是大家公推索南总管为各部首领。索南群培也当仁不让,他除了勉励各派齐心协力打好这一仗外,还告诉大家:“我已得到消息,安多蒙古汗王为了保教护法,已经发兵南下,配合我们共歼白利土司,且稍等几日,根据形势再决定行动。”众人听了都很振奋。 多日来,固始汗一直在伤脑筋,这个白利土司乃心腹大患,越早除掉越好,可兵力不足呀。这一天正在大帐苦思,卫兵领益西进来。落座后,益西开门见山:“佛爷请汗王如约出兵,他已调集不下一万人马在金沙江以西恭候汗王。” “什么?请再说一遍。”固始汗瞪大眼不相信自己耳朵了。 益西将详细过程一说,固始汗佩服得连说“高明”。 “汗王,佛爷说这只是整个计划的一半。” “噢,那一半呢?” “那一半等汗王进入康区后由索南总管接洽。我这里只带了他写的两句话。”说着掏出一张纸,固始汗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护持三宝,教派同心。 第三天,固始汗率2500精骑出发,益西随队。在进入康区之前,人马在歇武镇休息一日。固始汗对益西说:“那段故事你也知晓,阿尔斯兰正是在此地被追杀的,大王子是个好人啊。”二人走到镇外空地上,对天合十祈祷,祝愿这位朋友转投善道。 蒙古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康区西北石渠城,又连夜奔袭一举夺占天险雀儿山口,固始汗留老将巴根带兵500在此扼守,自率主力扑向德格。那守军只盯着前边,不防身后来人,顿时乱了营,很快,固始汗就占领了渡口。之后,一面由益西速赴昌都通报,一面由扎什巴图尔带兵500偷袭南边沿江的白玉城。扎什得手后,又向甘孜南侧隐蔽迂回。 德格城还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初战胜利和会师的喜悦漾溢在每一个角落。双方在德格土司府举行了蒙藏联席会议,决定前线军事由固始汗统领,藏军方面拨出以格鲁为主的5000人马归其指挥,后方工作由索南总理。会上决议加强团结,互相配合,并明确了后方工作的方针。当晚,双方又共同举办了驱魔护教大法会。 顿月多吉得知德格失手后,心想,也好,那就把他们放进来打,迟早得决一战。他派人去下战书,责备对方无故侵入康地,索南则回书,斥他毁佛灭法。双方决定三天后在雀儿山口下的一处海子旁交战。 决战那天,双方主力都上了,头一天算是试探性交手,胜负端看第二日。战场选在湖边是因为这里地形相对开阔,便于骑兵发挥。果然,次日战斗非常激烈,如拉锯一般,康兵得势,藏兵后退倒下一片,藏兵再反攻,康兵又被逼退,倒下一片。几个回合后,只听法号威严,唢呐嘹亮,两千蒙古铁骑从两侧有如狂风卷地般冲出,康军立时大乱,阵脚开始松动。突然雨点般的鼓声响起,凶狠低沉,慑人心魄,只见康军士兵纷纷向两旁闪开,中间涌出一个方阵,一色的黑衣黑裤黑鞋黑帽,一手持刀一手举盾。 苯教尚黑,这两千人乃顿月多吉从苯教徒中挑选出的敢死之士,每人脸上涂黑,且画上各种鬼怪面孔,着实吓人。只见蒙古骑兵战马嘶鸣,扬蹄不前,又形成僵持。刹时间,但听法号鸣、战鼓催,仿佛中间有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两造人马猛吸到一起。像这种阵式,康军的战斗力远不如蒙古骑兵,马刀起处,非死即伤,全靠敢死队以命相搏,勉强相持。 时已过午,顿月多吉看出双方均筋疲力竭,他正焦急地等待甘孜援军,只要有一千生力军,胜败的天平就会出现倾斜。这时探马飞报,有甘孜败兵前来。他惊问缘由,原来昨夜一支人数不详的蒙古骑兵偷袭大营,一千守兵大部缴械,只有少数逃出。那时康区各城并不象内地筑有一圈城墙,只有一土围子,守兵只道双方在前交战,万想不到背后来了敌人。顿月多吉一听手脚冰凉,他知道蒙古人马快,竟不同前线将领打招呼,自己带着数百亲兵向东北方向逃走。 正午时分,鼓号声渐渐停歇,索南派人喊话,大意是:“白利土司迫害僧人,掠夺财物,魔心不悔,佛法不容,尔等勿替他卖命。”又说,“大家都是兄弟,不妨先吃午饭,愿意打,下午或明天接着打。” 蒙藏联军在湖这一侧吃饭,康军在另一侧就餐,偶尔还有人互相搭话或说句粗鲁的玩笑。一会儿,固始汗和索南发现对方开始骚动,马上下令做好战斗准备。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出现了:只听轰然一声,康军士兵四散跑开,看那神色,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对方阵地已是空荡荡。 第二天,除留下强巴林寺僧兵守卫德格渡口外,余皆前往甘孜,扎什巴图尔已将监狱中各教派僧人和其他人犯放出,封存府库文档,维持秩序。 白利土司人马撤走后,固始汗与索南商议决定了如下的战略计划和善后措施:军事方面——由蒙古骑兵2500人和僧兵2500人,混合编制为一个军团,统帅为固始汗,采轮休办法,每次2500人出征,另一半休整,立足长期作战,务必消灭白利土司残余部队;地方治理——凡是被白利土司夺占的庄园、财产归还原主,被没收的寺院及财产归还原教派,释放所有被关押的僧人,对苯教徒平等对待,允许坚持信仰,过往不咎。 这样一来,后方很快稳定下来,军队的粮草供应也有了保证,但固始汗总觉得不踏实,他怕应了那句老话:凡事开头太容易,后边恐怕不大顺当。 还真应了这句话,一年后,他才抓到顿月多吉。 [1]护法,即护法神。 第15章 满珠国 “佛爷,赛钦曲结经师回来了。”益西进来禀道。 “快,快请进。啊呀!几年了?” “四年了。”益西答道。 在近几年发生的几件大事中,益西表现出的忠诚可靠、沉稳干练,很受五世达赖赏识,加之平日做事谨慎,从康区回来后就被提升为佛爷身边的侍从领班。 五世达赖吓了一大跳,只见来人长发覆面,胡须一大把,衣衫褴缕,眼窝深陷。 “佛爷安好。怕佛爷着急,先来禀报一声。” “老师您辛苦了。先下去安顿好,此事须从长计议,改日再谈不迟。” 一共用了七个半天,赛钦曲结将沿途所遇作了详细汇报,重点是在明朝京城和满清盛京的见闻。只有益西在侧,择要作笔录。听完汇报,五世达赖拉住老师的双手动情地说:“谢谢老师,我代表黄教谢谢您,雪域众生也会感谢您的。老师请好生休息,不明之处还要随时请教,说不定还会再劳师父大驾呢。” “佛爷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赛钦曲结叙述了内地诸多混乱、悲惨和可怕的情景,与关外那个朝气勃勃的政权形成鲜明对比。五世达赖印象最深刻的是,万里之外的满清帝王竟对西藏佛教如此尊崇,而且对黄教格外嘱意。 赛钦曲结大致是这样叙述的: 我是土兔年(1639年崇祯十二年)秋到的盛京,住了三个多月。他们自称满族,原先的首领叫努尔哈赤,建立的政权叫后金,铁鼠年(1636年),他的儿子皇太极正式建立了大清国,号太宗。 这大清兵强马壮,铁骑凌厉,我在之日,亲闻清兵攻掠明朝京城一带,直杀到南面的良乡、芦沟桥,拔40余城,另一路杀入山东,连大皇帝的兄弟德王也被掳去,兵将死伤无算。 皇太极很注重招降纳叛、延揽人才,去年连明朝总督洪承畴也投了过去。 最让我惊奇的是,大清皇帝对喇嘛尊敬有加。据说是多年前我藏区一个喇嘛将教法传去的,喇嘛圆寂后,大清皇帝还为之立塔建庙。我去的前一年,大清皇帝费时三年、耗金二万建成一座密宗大寺,卫藏无几座能与之相比。每有大宴,皇帝居中,文武官员在一侧,另一侧则是蒙古王公和各处喇嘛,但凡是喇嘛即可入座,无论教派、身份、地位。我曾参加几次,皇帝对喇嘛甚是和蔼,往往敬酒并细询修行所在及所修何宗,我因怕暴露,只说甘南宁玛。因蒙古王公多信黄教,皇帝每每表示对佛爷您的向往尊崇之情。 数日后,五世达赖又召赛钦曲结独对。 “老师,我想听听您最后的结论。”五世达赖开门见山。 “大清犹如初升的旭日,望佛爷勿疑。” “老师,依您看大清何时会入主中原?” “其实,现在就具备这个实力,当然要选个最有利的时机,我看不出三二年。” “我想尽快与之修书通好,恐怕还得老师辛苦一趟。” “佛爷所言甚是,这时间点一定要抢在进入中原之前。” 五世达赖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尽快派出一个代表团前往盛京拜见大清皇帝,团长仍由赛钦曲结担任,代表自己,另外派人到江东康区请固始汗委任一名汗王代表,再派人到日喀则请四世班禅委任一名代表,同时将意图告知小藏巴汗,邀请他也派人参与,毕竟他当时掌握着政权。为了提高代表团的规格,他破格加封赛钦曲结为雅库坎呼图克图。雅库坎为法号,连缀“呼图克图”表示有资格担任一方教首和执政官。 代表团由30余人组成,内有四世班禅所派强佐(即助理官)多仁,固始汗在安多等候的二公子察汗丹津,各携书信及礼物若干,小藏巴汗只是写了一信转呈。1641年末启程,途经青海、甘肃、宁夏、内外蒙古,走了将近一年,于次年10月到达盛京,沿路不断有蒙古王公、蒙汉僧众加入,代表团规模达到了数百人之多。 得到前站通报后,皇太极率文武百官举行了隆重的拜天大礼,感谢上苍护佑。代表团到盛京之日,皇太极亲率众出怀远门,在马馆等候,代表团进见时,皇太极立于门内迎接。司仪唱到达赖喇嘛特使雅库坎呼图克图进献书信礼品时,皇太极特别站起来接受,视之曰:“与喇嘛似曾相识。”赛钦曲结笑答:“叨光吃皇帝宴请多次矣。”相视大笑,携手并坐,特免叩拜礼。仪式后,赐茶,设大宴,席间皇太极命八旗诸王贝勒轮番作东,五日一宴。后来赛钦曲结数次请辞皆不准,一住就是8个月。 这期间,杏山、塔山、松山、锦州俱接连攻克,10万铁骑陈兵山海关。皇太极又派贝勒阿巴泰由蓟州攻入,大掠山东、河北,逢城必破,一路横行。济南鲁王服毒自尽,崇祯帝怒斩兵部尚书陈新甲,明廷在关内外所置四总督、六巡抚、八总兵,几成虚设,北京已为大清国囊中之物。 一日,太宗皇太极与赛钦叙话。 “赛钦喇嘛,这些天我总在想,满藏相距万里之遥,似有一线隐隐相连,只是一时尚未理清头绪。” “皇帝陛下,小僧此番行前,达赖佛爷特为召见,嘱务要一力修好,并说满藏其实渊源殊胜。” “噢,愿听其详。” “陛下将族名由‘女真’改为‘满珠(洲)’,暗合佛经之义,明示满藏缘份。‘满珠’即文殊,大皇帝乃文殊菩萨化身也,与我达赖佛爷——观音菩萨化身——同到世间,利济众生,莫大功德,佛祖护佑。” 皇太极闻言大喜,明白了达赖喇嘛为何在书信开头称自己为“曼珠师利大皇帝”(曼珠即文殊),当即表示愿满藏世世修好,也由此开启了满族逐步奉行喇嘛教。 赛钦曲结在盛京期间多次被召入宫。皇宫1636年落成,阔大的格局,堂皇的建筑,特别是东院的十王亭,布局简括,威严肃杀,既是八旗制度的体现,更展示了争霸中原的雄心大略。原面积四万多平米,西院是乾隆以后续建的,合共六万多平米。 与皇宫相距不远,是仅晚两年建成的关外最大喇嘛庙——莲花净土实胜寺,一色的绿剪边黄琉璃瓦屋顶,显示了它的尊贵地位与身份。太宗特邀代表团参观、礼佛,并请赛钦对寺庙布局和修造方面提供意见。 赛钦觉得这是一个扩大黄教影响和加强满藏关系的机会,于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拿出一个方案。方案有三点: 1、将寺庙后墙推后三十米,在其上砌一座二米高石台,台上建一六角攒顶亭式殿堂,单塑一尊文殊忿怒化身——大威德金刚。 2、天王殿内两侧为四大天王,中为四臂观音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手结无畏印,蜂腰圆面,身披珞璎,为藏式造型。 3、在大殿西南、鼓楼后方,建一坐二层歇山式大殿,内供玛哈噶拉佛,故该殿名玛哈噶拉殿。 赛钦向皇太极讲解道:“喇嘛教主为达赖佛爷,系观音菩萨化身,故在第一重殿——天王殿内立观音像,意为统领天下喇嘛为大清国祈祷祝福。皇帝为文殊菩萨化身,在最后高台之上立大威德金刚像,意为高踞万民之上统领全国。” 太宗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但对玛哈噶拉佛有些不解。 “陛下,玛哈噶拉是满语,在西藏佛教中他叫大黑天,是雪域第一护法,勇猛无比,故也称战神。” “好,好,我大清争夺天下,正是凭借八旗猛士的勇敢无敌,将来治理天下,则有赖佛教化导众生。赛钦喇嘛,你的提议正合朕意。”又对监管工程的官员说,“大黑天要用黄金打造。” 当时,亲王多尔衮也在一旁,他后来担任摄政王时,案头就供奉着一尊战神大黑天。 赛钦后来又提建议,在盛京城四角各建一塔一庙,以示四方归顺,天下一统,也被太宗采纳。 1643年5月,明朝灭亡前一年,代表团启程返藏,太宗率诸王贝勒送至演武场,大宴饯之。太宗握着赛钦的手说:“朕与喇嘛可以算是老朋友了,回去请代向达赖喇嘛处问安,愿世代通好,诚请佛爷方便时前来一叙。”并送赛钦鞍马一具、银壶一只、绸缎一匹。太宗命多尔衮、阿济格、硕托、满达海等亲王重臣送至永定桥,再设宴送行,又遣大员数名一路护行随团入藏。礼节之隆,情义之盛,真可谓无以复加。 皇太极更是在给达赖信中写道:“……今承喇嘛以拯济众生之念,欲兴扶佛法,遣使通书,朕心甚悦!兹特恭候安吉……”并特赠送金碗、银盆、玛瑙、水晶玉杯、锦缎、金镶玉带等若干礼品。同时,也给四世班禅和固始汗送去书信礼品,为了团结西藏各教派,给西藏其他教派首领藏巴汗、萨迦法王、达隆法王、不丹法王等也送去书信礼品。 代表团在路上行走了将近一年,回到拉萨时,西藏已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固始汗与黄教建立了甘丹颇章蒙藏联合政权。 或许是历史的巧合,同一年,满清入主中原。 那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年代。李自成避开京南重兵,由偏关、宣大、南口直薄京城,阜成门守将头一个举起白旗。而代表团上路不久,皇太极一病不起,托孤皇弟多尔衮。小皇帝福临在盛京登基,即顺治帝。多尔衮带上战神大黑天点齐所有兵马压向山海关。接着就是“多尔衮纳降一片石”、“吴三桂献出山海关”、“崇祯帝吊死煤山”、“李闯王败走京城”,等等。 而同时,西南边陲的风云改色,塑造了尔后西藏300年的面貌,这对扩大、巩固多民族的国家版图有着深远意义。 第16章 困兽 固始汗得到消息,顿月多吉逃至东北方向的南木达,立即率头一批2500人马出发。 这是一方神奇美丽的土地,金沙江的支流雅砻江、鲜水河、大渡河以及支流的支流,南北纵贯,水流湍急,峡谷深幽,山高林密,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村寨之间的小路泥泞难行,万亩菁林一望无际,还有蛇蟒蚊虫等等。难怪后来固始汗说,一生征战无数,这是最艰苦的一次。 在这样的条件下,骑兵的速度优势自然不存在了。等追到南木达,顿月多吉早没了影儿,有人说他向北去了阿坝,有人说他领着手下人向东走了。固始汗清楚,像这么追下去,一辈子也追不到。他在南木达住下,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他召集各方面人员开会,画出了康区山川详图,尽可能详细了解白利土司的历史、现状等各方面情况。固始汗判断,对手奔阿坝的可能性不大,那里背靠巴颜喀拉山脉,翻过山是甘、青,回旋余地太小,肯定是向东窜去。 顿月多吉是一个在封闭地区夜郎自大的土皇帝,雀儿山口一战溃其万余人马,他算是尝到了山外有山的滋味。他就像一条大吸血虫,紧紧附着在这片土地上,凶残多疑、阴险狡诈,他凭借家族世代之余威,深知只要自己这条命还在,庄园就没人敢占,财产无人敢分,他要利用人脉广、地理熟的优势,把蒙古人拖垮累死。但俗话说“贼怕不追”,蒙古人在南木达一住月余,他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故意露了露脸儿。 固始汗很快得到眼线报告,说顿月多吉在绰斯甲出现。两地相距300多里,固始汗做了周密安排,道路位于多柯河谷,较平坦,可出动骑兵,头一天行军200多里后驻扎,最后100里夜间突袭,这是蒙古骑兵“包饺子”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又扑空了,顿月多吉就躲在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望着气喘吁吁的蒙古人得意地笑了。 固始汗决定改变战术,这种猫和老鼠捉迷藏的游戏玩不起,别说2500人,二万五千人也不够。他将在甘孜的2500名后备人员也调了过来,总部设在马尔康。 “顿月多吉是个地头蛇,离开自己的地盘将难以存身。大家看地图。”固始汗向与会者分析形势和布署下一步行动,“现在顿月多吉在马尔康以北某地,东边是汉人区,南边是羌人区,这些年他强占羌人土地,双方纠纷不断,矛盾很深。这样形成一个三角口袋,以马尔康为中心,东西两侧分兵驻点,形成一条线,等于拴住了口袋,把他困在这个三角中。” 众人点头。 “父王,如果他要突出去呢?”大公子丹增多吉问。 “目前看,他要突只能是从马尔康以西突。我已请索南总管组织僧兵和地方民兵在色尔坝、老街、鲜水布防,他坐镇甘孜接应,并通知了理塘大寺和羌寨头人预作防备。我还准备请总管再动员二三千人增援我们。另外,线人报告,顿月多吉的随从不断有伤病逃散的,现只剩200人左右,他敢突吗?我倒希望他突出去,那样很快就能解决。他要想比耐心,蒙古人可不怕,巴根将军的绰号就叫‘老狼’。”众人大笑。 最后分配了任务,固始汗坐镇马尔康,丹增驻东侧刷经寺,巴根驻西侧绰斯甲,二公子察汗丹津驻耿达,七公子扎什驻南木达,各点驻兵1000。固始汗叮嘱,驻点后要结交当地头人,广设耳目,严格军纪,发现对方行踪不可轻举妄动,只须将防线往前推进,让口袋越收越小。 第二年春天,防线北移200多里,已推进到阿坝、查理寺、毛儿盖、黄胜关一线,固始汗要将对手逼入松潘草地。说是草地,其实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大沼泽,布满无数陷阱,常年雾气蒸腾,当地人说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传说很早以前,有位大活佛路过这里,为了不使妖魔为害过往行人,在草地四周建了四座寺庙以镇之:北方郎木寺、南方查理寺、西方索克藏寺、东方达扎寺。那活佛给达扎寺开光时,手舞足蹈,不慎将手腕上的珠串甩掉,9颗佛珠儿被甩到一条沟内,后来形成九处藏寨,风景如画,山水奇异,女孩子更是个个如下凡天仙一般,这地方藏名叫“九颗佛珠儿撒落的地方”,汉人叫来,即是九寨沟。 顿月多吉带着仅剩的20多骑退到草地边缘,他不敢久留,他知道,一旦被发现就没有退路,于是强迫达扎寺一个喇嘛带路翻越岷山,进入九寨沟,然后杀掉了带路喇嘛。但他不知道,喇嘛一路上早留下了记号。 七千人马团团围住了九寨沟,封锁了所有山口通道,每个寨子驻兵100,另有几支巡逻队,也不搜索,每天在各寨之间转悠。 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带的食品快吃完了,看看谁体弱多病支撑不住,顿月多吉就命人把那人扔到沟里、洞里。半个月过去了,只剩下四五个随从,又过了两天,只剩下两个。最后一天晚上,顿月多吉睡着时,二人绑了他下山投降。 这是1640年7月,这场战争用了一年多点时间。 顿月多吉被押回甘孜处斩,其庄园、土地、财产被分配。固始汗与索南商议决定,将金沙江以东康区北半部即原白利土司领地划归固始汗治下,在德格、甘孜、邓柯、白玉、石渠、阿坝等地及沿途大镇,派官治理,征收赋税。 各路藏军僧兵陆续返回了,临走的前一晚,索南和固始汗密议了半宿。这次战争大大提高了固始汗在西藏各教派中的威望,他命老将巴根和二公子察汗丹津先返安多,自己留下处理各种后续事宜。 白利土司被消灭,小藏巴汗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立马改变了对格鲁派的态度,他知道四世班禅在黄教中的地位,于是格外巴结,将谢通门和兰伦热布两个宗[雨林木风1] 都献给了扎什伦布寺。 白利土司灭亡后,固始汗派人向拉萨报捷,五世达赖特为阵亡僧众做了一场超度法事,为了纪念这次重大战役,后来五世达赖又将每年5月15日三大寺出兵那天定为煨桑节,流传至今。为表彰昌都强巴林寺做出的贡献,五世达赖特许,每年正月,该寺可比照大昭寺的成例举办传召法会,还可举办格西考试、酥油灯节和驱鬼活动等。 同时,五世达赖请使者向汗王转达了他的祝贺与感谢,并在信上表示:“汗王连年征战,无论康区还是安多都有许多善后事宜需要处理,望加意整顿巩固为盼。” 使者回报后,索南群培颇感意外:佛爷好像在暗示汗王就此罢手,那下一步究竟如何打算?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总管大人,看来佛爷对今后行动已有自己的计划,且等等看吧。”固始汗说。 “打铁要趁热,况且我们名正言顺,证据凿凿。佛爷是慈悲为怀,只怕恶人不肯罢休,待我返回后向佛爷讲清此中利害。” “事关重大,总要佛爷点头方可。” 索南返回拉萨后,向五世达赖出示了在甘孜文档中查出的顿月多吉与小藏巴汗来往的书信,足以证明小藏巴汗对白利土司没收寺院迫害僧人行为的默认与包容。 “佛爷,小藏巴汗为了利用顿月多吉灭我黄教,竟不惜欺毁三宝,毫无信义可言,早惹起各教派公愤,若我们与汗王内外夹击,必可彻底铲除这一心腹大患。请佛爷允准。” 五世达赖听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两天,当索南再次提出这一请求时,五世达赖语重心长地说:“教派之争竟须刀枪相向,已是佛门不幸,若还借助外力,终究会遗患雪域。止贡林洛[1]你该知道吧,最后落下个什么结果?外兵饱掠,众生涂炭,萨迦和止贡两派至今仍视若仇雠,都是输家。我深知那个人的品性,早已预做提防,只是事情都有个自身发展过程,不妨等等再做区处。” 索南心想,如果只是这么劝说,恐怕不会奏效,要想个法子。 几天后,索南领着一位中年喇嘛来见五世达赖。 “佛爷,这位本是我金达寺僧人,被止贡派强行改宗后,一直与我保持联系,今有重要事情禀告佛爷。” 止贡与噶玛同属噶举派中的两个支派,敌视格鲁,将18座黄庙强令改宗,并侵占甘丹寺庄园,导致干戈不断。 中年僧人说:“前些日子,小藏巴汗府里一个叫却英的熬茶师到金达寺密会寺主,所谈事情被我碰巧听到,事关黄教和佛爷安危,故潜行出寺前来禀报,此番怕是再回不去了。” 五世达赖让益西关好门,叫那僧人说下去。 中年僧人继续:“却英先是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给寺主看,后面说的话大意我是听清楚了。他说小藏巴汗认为白利土司被消灭后,不能眼看格鲁坐大。他已动员噶玛的黑帽、红帽二系,再联合止贡派和一些地方势力,蓄集力量准备动手,还说他准备派人引西蒙准噶尔部来安多,赶走固始汗,削减格鲁外援。” 听到这里,五世达赖不禁皱起了眉:固始汗确是说过巴图尔浑的野心,自己原本是想,有了固始汗的声援,小藏巴汗就不敢怎样,西藏的问题可以逐步按藏人的方式解决,看似慢,但没有后遗症,可是固始汗的地位一旦动摇,那就…… “佛爷,”中年僧人接着说,“他们连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你但说无妨。”索南说。 “他们计划将三大寺彻底铲除摧毁,所有黄庙改宗,瓜分所属庄园、土地、财产,还要将佛爷您抓捕,囚禁到金达寺后山的密洞里。” 索南说:“你先下去吧,我已叫人给你安排好了。” 矛盾一下子如此尖锐、迫在眉睫,站立一旁的益西觉得连空气也凝滞沉重了。 “索南,立即通知汗王预作戒备,汗王是我们的好朋友啊。我写封问候信,盖上印记以为凭证,选一可靠之人捎去口信。” “是。德格土司来甘丹颇章宫受封,近日要返回,我去安排一下,要他明日即启程,路上抓紧时日。土司老成练达,可胜此重任。”见五世达赖点了点头,索南接着说,“佛爷,即便我们不动手,汗王也决不会轻饶小藏巴汗,看来是免不了一场动乱,我们也该做好准备,应对各种状况。” “此事我自会考虑,你先安排德格土司的事吧。” 索南退下后,五世达赖扭头问道:“益西呀,你说那僧人所言可是实事?” “佛爷抬举,此事重大,非小僧可妄言。” “就你我二人,说说无妨。” “佛爷,僧人所说却英密晤金达寺主一事,现无凭据,不敢断言,但即便不是实事,也是实情,小僧也闻自白利土司亡后,小藏巴汗表面甘言,但暗中策划,阴蓄兵马,势若控弦,总管所言甚是,还望未雨绸缪。” 五世达赖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赛钦师父他们走到哪儿了。” 德格土司捎去口信的同时,还带去一封密信,固始汗拆开,是索南亲笔所书。谋划一番后,在甘孜举行班师大会,然后率2000骑兵经石渠进入安多。 消息很快传入卫藏。 “益西呀,你对这个消息怎么看?” “回佛爷,汗王总得先稳住营盘,班师也在情理中。” 五世达赖默然。 固始汗的蒙古骑兵在玉树略一休整,突然转身南下,钻入冰峰雪山之中,同时派出一骑沿大路飞马当雄,命令图布依计行事,再派一骑回大帐搬取援兵。当固始汗率兵马从雪洞钻出、突然出现在工布一带时,整个前藏震动了。用“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一类的词来形容这次三千里死亡之旅太平淡无奇了,出发时的两千人,途中冻死、饿死、坠崖者达三分之一,马匹损失十分之九,存活下来的人几乎都体无完肤。但尽管如此,他们只在果林卡休整了一天即出发。 固始汗明白,稍一拖延必死无疑,只有豁出命去西向挺进拉萨,才有消灭小藏巴汗或与之对峙的机会。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决定胜负。一千余蒙古战士,缠着绷带架着拐,你搀我扶,拼出性命向西进发,以每天80里左右的速度,于第三天日暮时分到达拉萨东郊德庆镇。 第四天天刚一亮,只见镇子以西黑压压一片人马,这是以噶玛黑红僧兵为主力的3000多僧兵、地方武装力量。面对一千多疲兵,止贡寺活佛仁钦曲扎自告奋勇,任先锋官。昨晚宿营时,固始汗已察看了周围地形,此刻全凭占据着有利位置进行顽抗,战到中午已渐感不支。 “父王,他们来了!”扎什巴图尔伏地在听。 果然,敌兵身后,近500锐骑飞速驰来,所过之处,卷起团团尘雾。 原来,图布接到汗王命令后,率500骑兵往南移动,向红帽羊八井寺和黑帽楚布寺派出探哨,一俟二寺僧兵出动,随后突袭占领了二寺,搜集了足够的马匹、粮草、帐篷,向拉萨以东潜行,相距半天路程,今早侦骑报告德庆镇开打后,图布留下20人看守物资,率480骑泼风也似卷将过来。 上午正打时,有几个楚布寺、羊八井寺僧人跑来报告,说二寺已被蒙古骑兵袭破抄家。黑帽法王曲引多吉一听大惊,部下闻知无心恋战,再加上半天苦斗俱已困顿,怎禁身后这一支生力军的急冲猛撞,又闹不清对方来人多少,立时阵形大乱,四散逃跑。 图布一面派人护送物资过来,一面赶紧向汗王禀报情况。固始汗得知此处距拉萨仅五六十里,立命埋锅造饭,然后全部骑上战马,由图布为先行,傍晚时分抵拉萨,穿城而过,在城西扎营。 “父王,是否派人拜见达赖佛爷,告知情况。”丹增问道。 固始汗沉思良久,轻轻摇了摇头说:“佛爷方面若不主动联系,我们就不必去打扰了。丹增,你再通知一遍,严明军纪,决不准乱杀抢掠。”随后,固始汗又命令图布负责夜间警戒,并暗中遣人赶赴扎什伦布寺通知四世班禅,预作准备。 德庆激战中噶玛僧兵败退的消息已传遍城内,又听闻汗王骑兵就驻扎城西,哲蚌、色拉众僧早已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索南群培兴奋地进来禀告:“佛爷,汗王现驻扎城西不远处,可否派人前去接洽。” 五世达赖略一思索,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 “佛爷,两寺僧众参战心切,我前来请求佛爷允准……” “嗯?!”五世达赖一甩手。 “是,是。”索南低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传下我的话,照常修习,有敢擅自行动者,立即剥黄逐出寺门。” 索南心头不由一震,与益西对视一眼,喏喏退下。 第二天,蒙古人开拔,扎什和图布为正副先行官率300精锐直逼小藏巴汗所在地,即当时的西藏首府日喀则,距城10里下寨,撒出侦骑严密监视。 小藏巴汗原以为固始汗返回了安多,闻知德庆战败的消息,才慌忙召集部众,匆忙之间手头一时无多人马,于是差人请求四世班禅出面调解,获允。 四世班禅来到固始汗大营。固始汗行了见师大礼后请四世班禅上坐,诉说了这次行动的前因后果。 “汗王,达赖佛爷的态度你莫介意。” “弟子怎敢。” “远的不说,只近几十年因教派之争转为恶斗之例亦不在少,僧俗两界对此深恶痛绝。三大寺若出手相助,易为误解,反倒掩盖了问题的性质,帮了对手的忙。” 固始汗不断点头。 “汗王,你在康区护持三宝,他却唆使他人欲抄你后路,他挑衅在先,你出手都在情在理,这与教派之争无关。” 四世班禅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固始汗会意地点了点头。 “汗王,打仗好比打牌,若手中只有刀枪这一张牌,很难打赢,现在我们的对手只剩这一张牌了。而你,还有好几张牌呢,运用得当,胜券在握。” 固始汗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教诲,弟子定当照办。” 固始汗恐小藏巴汗将佛爷作为人质,劝其勿返。 四世班禅笑道:“我自有办法。” “蒙古人怎么说?”四世班禅返回后,小藏巴汗劈头就问。 “莫急,莫急,好,好,那我就长话短说,蒙古人说要您让出王爷的位子,给您一座庄园生活。”四世班禅暗笑他如此沉不住气。 小藏巴汗一听跳了起来,怒吼:“这老蒙古欺人太甚,我又不曾招惹他,如何这般逼人!” “我也如此问过,他说您前些时派人去招准噶尔人夺占安多,故心生怨恨。” 小藏巴汗一愣,想了想说:“此话我也只是说过一回,尚未及派人去,他如何知晓?” “此事且先不去理会。只是蒙古人催得紧,天黑前务必要回话。” “休想,真正岂有此理!佛爷莫若就住在我府里,派个下人去回话。” “一开始我就说莫急,话还未说完呢。固始汗大公子丹增多吉与老僧有数面之交,他私下允诺若交出十驮金银财宝,他可说动其父。” 小藏巴汗心想也好,权当缓兵之计,待后藏各宗人马赶到,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便答应道:“那好,我答应。请佛爷派人去告知对方。” “此事尚属机密,如何能另找第三人去,不见我的面,大公子不会相信别人的。” 其实,小藏巴汗的态度早在预料之中,四世班禅回来后,固始汗立即派兵护送他直接由军营东去拉萨,向五世达赖说明情况并研究后续事宜,同时派强佐多仁前去汗王府回话。 小藏巴汗正焦急等候回音,见只有多仁一人前来,不免疑心。多仁让其摒退左右,故作诡秘状附耳低言:“蒙古人最迟明早发动进攻,佛爷说眼下那个事儿来不及促成了,他留下瞅机会继续疏通。佛爷年岁大了,奔波不起,让小僧捎话,请汗王早做准备。”言毕,返回扎寺。 多仁一走,小藏巴汗略略收拾随即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早上,固始汗进驻小藏巴汗的汗王府。扎什问:“父王,昨夜为何不出快手捉住那厮?” 固始汗笑说:“班禅佛爷不是说了嘛,打仗如打牌,咱们手里还有另几张牌,不妨出出。如果一下子就亮出最后一张牌,对自己的优势是个浪费。况且,王府内外卫队有四五百人,他的扎什日伦寺就在附近,内有僧人不下七八百,硬打损失太大。”于是,固始汗一边休整一边展开舆论攻势。以确凿证据揭露小藏巴汗口是心非不敬三宝,妄图以武力解决教派分歧,打着教派旗帜私敛财物,破坏固始汗康区护法行动等等。上述信息通过各种途径传布到各地,再加上固始汗人望甚高,其他教派开始抵制噶玛派的统治,许多地方自发行动驱逐噶玛官吏,连小藏巴汗自己教派内部也产生了怀疑与不满,噶玛的政权基础迅速瓦解。 小藏巴汗那晚出逃后本想投奔羊八井寺和楚布寺,可派去的人回报两寺僧众刚打了败仗,怕蒙古兵前来攻打,不敢收留。又准备去投奔他的妹夫德庆宗宗本,没想到报信的人回来说,宗本大人已被百姓赶走,若不是班禅佛爷派人去调解,恐怕性命已不保。小藏巴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手下人也众叛亲离,只剩百十来人相随。 形势大好,可小藏巴汗至今未抓获,大家不免心焦。固始汗安慰部下说:“噶玛主政有些年了,非一朝一夕可彻底铲除,小藏巴汗一定还会跳出来,他的根基在家乡康马一带,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喀则以南地区,以静制动。” 果然,不久,线人来报,小藏巴汗已由纳木错潜回康马,招集人马准备反扑。正在这时,二公子察汗丹津率1500人马赶来增援。固始汗召集军事会议,分析敌情:“据报,江孜、康马、帕里、岗巴、江嘎、拉孜、定日,日喀则以南除萨迦宗外,几乎都响应起兵,即便事先抓住了小藏巴汗,这一仗也迟早要打。他们人多,但分散,势众,不过乌合,其他方向我们以守为攻,扎什和图布率800精兵直取康马,擒贼先擒王,拿住小藏巴汗,大局则抵定。” 散会后,扎什与图布紧急研究作战方案。 “图布,康马一带地形错综,又不知小藏巴汗藏身何处,你说说看,这一仗咱们怎么打?”扎什问。 “会上公布了敌方兵力,康马方向有五六千人,虽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但都是本地人,受庄园、头人驱赶,今天打散了,明天又汇集起来,打不胜打。小藏巴汗利用这一点跟我们拼消耗,汗王则看准了形势,提出擒贼先擒王,是一招高棋。” “看来你已有预案了?” “此战只能速决智取,为了保密,刚才汗王单独吩咐我说,小藏巴汗目前正在康马镇以南100里的杂芒错泡温泉。在下有个行动计划,请七公子定夺。” 扎什对父王的判断甚为惊讶,只是时间紧迫,无暇多想。 二人附耳低语多时,扎什不时侧过脸看看地图,最后握拳猛捶桌子:“不愧是侦骑队长,好,就按你的方案行动,成功了给你记头功。” 杂芒错紧靠喜马拉雅山脉北侧,海拔5000多米,附近地热资源丰富,有多处温泉,每年2月是当地的转湖节,也是沐浴节。冰封的湖面犹如一块巨大的玻璃板,四周的雪峰和蓝天白云倒映其上,传说这是山神的洗脸盆,有一长条状巨石伸向湖中。人们转湖结束,都会来这里,走上巨石,在湖水中照影影,谁若有佛缘,会在水中显出菩萨相。温泉喷水随地形山石汇成一道数里长的“热河”,朝圣者都要在里面洗浴,因是山神用过的水,据说能除病避邪。 因为有战事,今年这里的转湖朝圣者少了很多。小藏巴汗每天下午泡一个时辰,由几名侍女陪浴,卫兵在远处环列。 “王爷,好消息,不出王爷所料,蒙古人主力出动了,800骑兵向康马杀来,在南尼寺遭到伏击,迫退10余里。不过这蒙古人也着实不可小看,随后几仗连胜我军,再逼近南尼寺,多亏艾旺寺援军赶到,两寺僧兵拼死抵抗,又有民兵支援,才形成对峙局面。” 小藏巴汗半躺在水中,一边搂着一个侍女,半眯缝着眼,得意地说:“这一步我早看出来了,蒙古人以少量兵力在其他方向与我们对峙,然后再派出主力突袭,看来他们兵力有限,线人报称他们一共也就3000人。你去告诉报信的人,让咱们的人顶住,看谁能耗得过谁,再找机会组织兵力偷袭他们的辎重。”说毕摆摆手让来人退下。 就在这时,远处两个转湖者背着行囊,手持转经筒走向不远处一个牵着马的人。 “都说今年是水马年,转湖吉利,我们从洛扎赶来,可这人,你看,稀稀拉拉的。这位兄弟,你也是来转湖的吧?”一个中等个儿,也就二十来岁,相貌朴实的人上前搭话。 “你们没听说呀,蒙古人打过来了,好几处正开仗呢。”牵马人说。 “看这位兄弟像是军差,能不能说说仗打得怎样了,总不能让蒙古人打过来吧?”另一个个头较高,二十二三岁的人说。 牵马的人往温泉方向看了看,中等个儿掏出一块干羊肉和几粒冰糖递过去,说:“军差辛苦了,先吃一口垫垫。” 牵马人接过一边吃一边说:“要是真拉开架子打,那蒙古人确是不好对付,咱们仗凭人多和他打个平手,现在双方在南尼寺已经僵住了。”说到此,他用手一指温泉边上几顶华丽帐篷低声说,“大喇嘛差我向王爷禀报军情的。” 中等个儿问:“那兄弟为何不过去?” “王爷怎肯见我等下人,刚才由总管转告去了。” 三个人又聊了会儿别的,只见总管走过来,冲牵马人招招手,交待吩咐一番打发他走了。趁他们说话的功夫,二人迅速脱掉外面破烂衣服,向身后打了一个暗号,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这里。 “大人,大人!”中等个儿跑前几步喊道。总管回过身来打量了他一番。中等个儿弯腰伸臂行礼,“大人,我二人是岗巴民兵队的,这位是副队长,大喇嘛和队长差我二人向王爷禀报军情,请大人通报一下。” “你们那里状况如何?” 中等个儿小声说:“大人,我们三天前已推进到木拉镇,请王爷示下今后怎么打。” “噢?你那里进展如何这般快?” 中等个儿四下望一眼,附耳说:“大人想必是王爷身边的人,那蒙古人先前势头甚猛,后因粮草不济,正步步向日喀则退去,王爷先前说拖住他们就行,现在如何办?故来请示。请大人领我二人面禀王爷。” “你二位的意思我可以转奏王爷,这是规矩。” 高个儿上前说:“大人,前线军情万端,非转奏可以说明,况大喇嘛和队长遣小人来尚有机要面陈,这是队长亲笔书信,”边说边掏出一张折着的纸,“大人,眼下战事方殷,特殊时期,万望通融。” “二位跟我来,我去通报一声,王爷若允,你们则进见。” 小藏巴汗正与两名侍女在水中嘻戏调情,见总管又过来,颇不耐烦。 “王爷,岗巴民兵副队长有重要军情面禀,且带来队长书信,王爷可否接见?” “能有什么重要军情,你问问就行了。”说着在一侍女腋下一摁,那侍女尖叫一声。 “王爷,他们已攻占木拉镇,下一步请王爷示下。” “这么快?” “有情报,蒙古人粮草不济,已经……” 小藏巴汗眼睛一瞪忙摆手:“让他们进来。” 总管出来朝外一招手,那二人对视一眼走了过去,同时向身后再发出一个暗号。 不用说,各位看官已知晓这二位是谁了。经过搜身,在总管引领下去见王爷,二人行礼毕,总管退下,二侍女避开。王爷头也不回,向后一伸手,只说:“书信。” 扎什将折纸递上。 小藏巴汗打开纸又翻过来,回过头嗔道:“怎么是张白纸?” 扎什微哂:“王爷,我二人正是固始汗派来向王爷禀报军情的,此处已被包围,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 小藏巴汗一惊,慢慢转过身,眯着眼上下打量:“什么?你说什么?” 图布说:“王爷,不用再重复了吧?这位是我们汗王的七公子。” 小藏巴汗一哆嗦,接着几声阴笑:“胆子不小,不怕我喊来人剁了你俩。”说着往外侧移步。 “王爷,放老实点儿,三丈之内它能撕下你半身肉。”图布紧盯着他,唰一声将腰带抖开,腰带头起是一个亮闪闪的铁五爪。 扎什打趣道:“这是我父王帐下的侦骑队长,却图汗就是他用这五爪拽下马的,你也试试?哎呀,可惜王爷一身好皮肉,别破了相。” “你们要怎样?” 扎什头一摆:“进帐说话。” 小藏巴汗披了件布袍与扎什进帐,图布在外守候。 也就半个小时吧,小藏巴汗穿好衣服与扎什出来,一脸听天由命的无奈相,招招手,把总管和两名侍女叫来,吩咐去牵马随这二人到军前视察。总管张张嘴也没敢多问,待他们走出不远,图布一声唿哨,不知从哪里跑出50名骑兵,众人加鞭往前赶去。 从杂芒错走小路到日喀则300多里,第二天傍黑到达。 路上,扎什对图布说:“图布队长,此次行动你出了大力,可这回去报功总得有个前后吧,你说……” 图布一摆手笑着说:“自然七公子是头功。” 扎什大喜,忙说:“放心,亏待不了你。” 眼看大局已定,父王年寿又高,这些儿子们已开始为今后作打算了。扎什和图布到达日喀则的翌日晨,四世班禅派强佐多仁和索南群培齐来道贺。固始汗未免吃惊:扎寺近在咫尺得知消息不足为奇,可这索南总管如何恁快就得知消息赶了过来? 索南笑道:“佛爷早料汗王将有今日,故遣小僧在扎寺等候。这是佛爷的贺信。”说着,呈上书信并献上哈达。 信中除表示祝贺、感谢外,还有这样几句话:“……世间万物皆由缘起,因果相续则缘缘不断,故断缘为佛家大忌。佛祖护佑,汗王已成为全藏三区之王,那些骄横的人们必将俯首礼拜,恭敬归顺……” 固始汗何等精明之人,岂有不明之理,笑说:“总管大人回去请代弟子向佛爷问候,信中教诲,定当谨记。”随后又拉着索南之手送出府外,低声问,“总管有何见教?” 索南见身后无人,悄声说:“佛爷呢,话也未说死。他果真恭敬归顺,那也是好事,可此人反复无常,须加提防,若他自寻断缘,让其早日再投生转世,也不违佛爷本意。” 固始汗拉住索南双手连声感谢:“总管之言甚是,日后若有什么情况,还望大人在佛爷面前解释疏通。” “这个自然,无须多嘱。” 二人分手。 四世班禅出面调解,最后达成协议。小藏巴汗认罪投降,解散民兵,将府中家中财产全部上交。固始汗为其分配一处庄园并提供其他必要生活条件。后来查抄其财产,仅茶叶、酥油、糌粑及金银珠宝等就有一千余驮。 这处庄园在雅鲁藏布江北,属曲水宗柳吾这个地方。四周布哨监视,进出都须搜查。过了几天,哨兵截住一个要进庄园的人,他说他叫却英,是王爷的熬茶师,要进去侍奉王爷,经搜查让他进去了。十来天后,一名侍女对哨兵说已向王爷告了假要回家省亲。检查时,发现她衣襟缝中似有异物,那女子面露惊慌之色,撕开一看,果有密信一封。 原来却英带来黑帽法王曲引多吉口信,说他准备到藏南一带组织力量反攻。小藏巴汗觉得太仓促,偏那侍女说不清道不明,于是写一信欲偷带出去,大意是:表面归顺,聚结力量,等待时机云云。 固始汗让手下将一大张牛皮用水泡透,缝成一个口袋,然后叫来小藏巴汗,出示了搜出的密信。那小藏巴汗双腿瘫软,话也说不出,只是一味哭叫求饶。固始汗脸上仿佛挂满冰霜,只说了一句:“这是你自寻断缘。”一摆手,士兵将小藏巴汗头朝下塞进口袋,把口缝牢扔进江中,开始还漂浮了一会儿,后来一个浪头打下来再不见踪影。至此,他在柳吾庄园住了还不到20天。 [1]西藏历史上一次大规模教派借助外力的仇杀事件。 第17章 甘丹颇章 “佛爷,索南总管派人回报,汗王和扎寺代表强佐多仁已到堆龙大桥,寺僧正列队出迎。” “益西呀,你记得不,那个金达寺中年僧人说小藏巴汗计划怎么处置我?” 益西想了一下,说:“记得。好像是说要将佛爷关进寺后密洞。” “走吧,我们出寺迎接。” 1642年3月15日,一个新的西藏地方政权诞生了。它由蒙古和硕特汗王与黄教达赖喇嘛联合执政,因当时五世达赖居住和办公的地点在哲蚌寺所属的甘丹颇章宫,故史称甘丹颇章政权。从此,藏传佛教中的格鲁派上升为主流,直到今天。 这一年,五世达赖27岁,四世班禅73岁,固始汗61岁。 格鲁最终登上政治舞台是一代代师徒不惧危难、契而不舍,历经240年努力的结果。 元初,萨迦派的八思巴叔侄首先归顺蒙古统治者,西藏正式进入中华版图,该派得到元朝支持,但不断受到噶举派的挑战,到元朝后期愈演愈烈。《西藏民族政教史》指出,“因此两派互争外势,故真学实行之士,日渐减少,至元末明初,显密教法衰微甚矣,除少数大德外,几不知戒律为何事,寺院僧侣尽同俗装。” 时代在呼唤变革,代表人物是佛教史上着名大师——宗喀巴(1357-1419年)。宗喀巴生于元末青海湟中县,7岁出家,16岁入藏访学,遍历各宗,兼蓄优长,创立了新的教派——格鲁宗,“格鲁”意为守规,可见该派宗旨。1409年即明永乐七年,宗喀巴在大昭寺举办了僧俗数万参加的祈愿大法会,亦称传召大法会,会后在城东创建格鲁首寺——甘丹寺,标志着教派正式成立,是年,他53岁。 作为一位宗教改革者,宗喀巴一生着述甚丰,在《菩提道次第广论》、《密宗道次第广论》等经典中,系统提出了他的佛学理论:以大乘空宗为核心;显密双修,次第修行;教派独立,以戒为师;创建学经考试制度,规定学位等级。 甘丹颇章政权成立大会在当时的首府日喀则召开,那一天经声似海,旗幡如云,隆重热烈不消细说。五世达赖坐高台正中,固始汗与四世班禅分坐两侧,象征藏蒙联合政权建立。据《续藏史鉴》载:固始汗“率兵西支,尽夺噶玛政权,水马年,西藏王侯莫不俯首称臣,遂为西藏三部之王……王遂以西藏三区十三州政教全权悉以供养第五世达赖喇嘛”。固始汗承认达赖喇嘛为最高精神领袖,也是西藏一切权力的最终所有者,双方共同任命一位藏人出任第巴一职,协助治理。这是一种过渡性的二元权力结构。 固始汗提议:“佛爷,小藏巴汗官邸宏大,可否请佛爷法驾西移。” 五世达赖略一想说:“多谢汗王美意。甘丹颇章乃前世所居之地,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就不必搬迁了,诸事由第巴协助汗王处置即可。” “也好。弟子思之再三,第巴一职甚为关键,可否由总管大人出任,请示下。” 这有点儿出乎五世达赖预料,他想了一会儿说:“好吧,索南与汗王相识日久,多次配合,出任第巴倒也合适,不过凡事还是以汗王为主。” 五世达赖返回拉萨后,在大昭寺广场举办了庆祝新政权成立大法会,散会后,僧人们留在广场彻夜狂欢。哲蚌寺那个一向凶巴巴的格贵大喇嘛,边扭动身子边哼唱起家乡边坝的小曲,逗得众僧大笑。半夜时分,人们发现西边远处山坡上亮起了一盏盏灯,越来越密,最后整面山坡都亮了,像是在火焰中燃烧,山下寺院灯火通明,仿佛透明一般。这就是哲蚌寺着名的十万佛灯,伴随着点亮一盏盏酥油灯的,是彻夜不息的羊皮鼓金锁呐。 固始汗将小藏巴汗宫中全部财宝奉献给五世达赖,将其宫殿、府邸拆毁,同时将其新建的噶玛大寺扎什日伦推平,木料、器具、佛像等各种物品统统运往拉萨大昭寺存放,供甘丹颇章政权使用。 丧失政权的噶玛噶举派不甘心失败,极力煽动,想利诱噶举宗中其他派系合谋推翻甘丹颇章。黑帽法王曲引多吉潜至山南洛扎地区,将上次在杂芒错被击溃的残余力量重新集结发动武装反抗,密派被固始汗宽恕得以漏网的却英去鼓动止贡噶举起兵动手,互相呼应。止贡活佛仁钦曲扎披挂上阵,联络潘德寺噶举僧人和一批部落首领,强占黄庙,驱赶杀戮格鲁僧人,一时声势不小。固始汗派大公子丹增率蒙古骑兵和支持黄教的部落民兵,赶往工布地区痛加围剿,派七公子扎什攻击洛扎地区,又派图布率兵讨伐其他零星反抗武装,前后用了两年,全藏息平。 黑帽法王曲引多吉翻过大山逃到云南丽江沐土司处,后经与格鲁友善的噶举达垅寺活佛从中调解,18年后,曲引多吉返回西藏,与五世达赖会见达成协议:噶玛派承认新政权的统治地位,接受第巴府派员长期驻寺监视,五世达赖同意他返回本寺——楚布寺,返还庙产和个人财物,宗教活动照常进行,只是对寺庙僧人数量作了限制。 止贡活佛兵败后逃往本寺后山,丹增追进一看,一面坡上密密麻麻许多岩洞,不知该如何下手。原来止贡最重密修,故在山中加工天然岩洞和搭建石头小禅房,提供给本派或外派高僧静修,以修瑜伽那热六法为主,尤以拙火定法为修练基础,若练就,据说冬天可赤身,发挥的体热能溶化洞外积雪。 当时,年轻的错那宗庄园主首领贾雅巴献了一计:“大公子,这密洞上千,若逐个搜寻太费时日,可让士兵每人持一长杆,探入洞中,若无鸟雀飞出,即可证明洞内有人。”果然,用此法,当天下午便将那活佛活捉。 傍晚,沟内复于平静,一抹余辉洒在坡上,位于峭岩之上的止贡提寺贴壁凌空,颇为壮观,周围环列蜂巢状洞屋数不胜数。丹增不住口赞道:“地势形胜,真乃一方静修圣地呀。” 贾雅巴一撇嘴:“此沟山水绝佳,只是这止贡历代活佛高僧中不乏尚武好斗者,却是怪哉。” 被活捉的仁钦曲扎是止贡第二十三世活佛,押解到第巴府后,索南群培根据罪状将其打入雪巴列空大牢。这活佛虽有爱打仗的毛病,却也学识渊博、修行出众,故入狱不久,其弟子便纠集附近崇拜他的僧俗人等准备营救。五世达赖得知这一情况后,给第巴写了一信,希望从教派团结、稳定局面出发,慎重处理此事。于是,索南进行训诫后,放出了活佛。 西藏局势稳定后,固始汗与索南第巴拟定了一个善后处置意见,主要有以下条款: 1、所有噶玛寺院及僧人,全部换帽属黄,有不从者,在手背打上印记强制移交。 2、追随噶玛迫害格鲁和武装对抗甘丹颇章政权的贵族,庄园、土地、属民一律没收,分别赐给黄教寺院和拥护格鲁的贵族,部分由新政权直接掌握。 3、首府由日喀则迁移到拉萨,固始汗仍住日喀则。 4、各地部落首领和其他教派寺院之间不准自行通信往来。 五世达赖接到这份报告后陷入沉思。从少年时期就备尝打击迫害、饱经风浪的经历,使这位年轻的黄教领袖,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沉稳、冷静。 一日,五世达赖对第巴说:“索南呀,当初忽必烈皇帝支持萨迦,曾想下令废止西藏其他教派,被萨迦首领八思巴劝阻,由此形成不可强制灭宗改派的传统。明朝时帕竹派掌权,基本也做到了,只是后期噶玛上台坏了这个规矩,不得人心,导致垮台。所以,我的意见是噶玛黑帽系本寺楚布寺和红帽系本寺羊八井寺保留,没有参与武装反抗的该派寺院也容许存在,换帽寺院僧人的去留自便。” 索南认真地作着记录,不时点头。 “索南呀,还有益西,你们说说,这方圆万里的雪域该如何治理?” “各地战事刚结束,我与汗王几次商议,主要是从稳定局面着眼,长远治理的办法还不及思考,汗王说佛爷对今后方略有何定见尽可示下,当照办。” “这个问题我也正在思考,恐怕短时间里难以拿出一个方略,正因如此,我们做事应该留下回旋余地。被没收的噶玛派寺院和部落首领的土地、庄园,我不主张分配下去,先由政府集中管理,有功之人可以另外方式奖励。你们二位也知道,我们连支军队都养不起呀。” 二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索南呀,师父身体怎样?” “佛爷身体尚可,只是年岁大了,行走不便。” “回想这些年,我格鲁几次九死一生,若不是师父多谋善断、鼎力支持,真不知道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增加师父的供养是应该的。” 固始汗和索南根据五世达赖的意见,对原拟规定作了变动调整。固始汗宣布:将西藏每年全部税收作为达赖喇嘛的供养;对保留的噶玛寺庙僧人名额严加限制,第巴府派员长驻楚布寺监视;没收的土地、庄园交第巴府统一管理,对罪责较轻者处以高额罚金。 后来,四世班禅针对执行中发现的问题提出一些建议,得到采纳,比如减轻三分之一罚金,尽快恢复正常的通信交往等。噶玛有的喇嘛仍不甘心,或写文章或发表演讲攻击格鲁学说和新政权举措,四世班禅不顾年高体弱,亲自撰写了《狮子怒吼》,系统深入地驳斥了对方观点,很快消除了那些攻击言论的影响。 在这期间,固始汗作了一件对黄教意义深远的事情。在与噶玛二十多年的生死较量中,四世班禅深谋远虑,砥柱中流,赢得了格鲁全体僧众甚至外宗僧人的敬重。顺治二年(1645年),固始汗援引当年土默特部俺答汗赠予黄教首领索南嘉措“达赖喇嘛”尊号的前例,向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罗桑曲结赠送了“班禅博克多”尊号。“班禅”是藏语,“博克多”是蒙语,都是大智慧的意思。从此,“班禅”成为一个专用称号,罗桑曲结据此追认了前三世。互赠尊号,是当时流行于蒙藏的一项重要社交活动,是对对方的褒扬、认可与支持,是双方结盟的一种形式。 尔后历辈班禅均继承了前辈顾全大局、坚毅忍耐的传统,对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和藏区的稳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第18章 英雄暮年 “佛爷,天大喜讯呀!蒙古、安多喇嘛多路报信,满清荡平中原,建国大清。” 自从索南出任第巴后,30岁的益西被提升为宫中总管[雨林木风1] 。益西出身普通农家,10岁时出家哲蚌,聪明好学,十六七岁时已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入选甘丹颇章近侍,忠心耿耿、举止得体、机智沉稳,主仆二人配合默契,相知甚深。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成了五世达赖推行一系列举措的得力助手。 “好啊,太好了。立即安排祝贺之事,益西啦,你准备一份丰厚的礼物,马上告知赛钦老师,少不得又要辛苦他一趟,另外通知汗王和班禅佛爷。”悬着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五世达赖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没过几天,雅库坎呼图克图带领随员出发了,途经青海、甘肃、陕西、山西、河北抵北京。朝廷命各地官府一路妥为关照,多尔衮亲出正阳门迎接。上次会面时,虽大势已明,但双方均处于决战前夜,更多地是互相支持和对未来的期待。才三四年光景,乾坤扭转,双双胜出,今次再会,一方是志得意满的新朝摄政,一方是跃居主流的大教特使,此一番老友重逢,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第二天,顺治帝在太和殿召见赛钦一行,特免达赖喇嘛特使叩拜之礼,并接受了五世达赖、四世班禅、固始汗呈上的书信礼品,随后赐宴乾清宫。那时,顺治皇帝才六七岁,大小事务皆由多尔衮代行。 五世达赖在信中尊顺治帝为“文殊室利大皇帝”,除歌功颂德外,还暗示顺治皇帝,现在入主中原取得大统,切勿忽视边远贫寒之地的众生。 住不多日,因接近岁末,赛钦告辞,多尔衮在正阳门城楼上设宴送行。席间,多尔衮拉着赛钦的手说:“新主幼冲,诸事繁多,不及远送,大喇嘛前还请代为问候,我朝尊崇黄教将一如既往,请特使将此意转告,本摄政再次诚邀大喇嘛来京一叙,以慰仰慕之情。” 赛钦一行除带回多尔衮亲笔书信和诸多赏赐之物外,朝廷还派两名大员随队入藏,代表皇帝慰问五世达赖、四世班禅和固始汗,并到各大寺院熬茶发放布施。以后依此惯例,每年正月朝廷都会派员赴藏慰问,达赖、班禅则于每年新年向皇帝献贺表、贡方物。 长年的鞍马劳顿,使上了年纪的固始汗深感力不从心了,他很尽责,大事要亲自过问,具体事务则交由第巴和大公子丹增多吉去处理。关节炎和风湿病困扰着他,一年中有多数时间都是在温泉区疗养。他一直住在日喀则,再未回安多,但不回不是不挂念,他明白那里才是和硕特的家,心想,该考虑以后的事情了。看看这里局势已平,固始汗将身边几个儿子叫到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王,何言退出西藏?没有我和硕特将士的生死相继、血流成河,哪有黄教的今天?父王处处尊佛爷、让第巴,太过自谦了。”七公子扎什巴图尔忿忿不平。 其他几位公子纷纷附合,就连一向老实忠厚的丹增也有同感。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想,所以才都把你们叫来,把话讲清楚。巴雅尔,把图挂起来。” 30岁的巴雅尔已升任汗王府总管,多年的历练使他一举一动都透出精明干练。这是一幅手绘的大半个中国北部示意图。 “人啊,都是容易看见自己的付出而忘了自己的获取。你们看,我们过去只占有天山以北塔城一带牧场,周边环境也不好,现在呢,我们占有了整个安多和金沙江以东康区,比厄鲁特四部总和还大,你们想过这其中的道理没有?”固始汗一边讲一边用指示杆在地图上圈划。 待众人七嘴八舌后,固始汗徐徐地说:“自古以来,蒙古人为了争夺安多,或是对外拼杀或是自相拼杀,岂止血流成河,成江成海了。远的不提,就说近些年的几次吧,有我厄鲁特的准噶尔、土默特的俺答汗、喀尔喀的林丹汗、却图汗,走马灯一般你来我往,最后却让力量弱的和硕特立住了脚,为什么?”停了停,摆摆手,巴雅尔又捧出一卷布轴。 见大家在沉思,固始汗又接着说:“在对白利土司和小藏巴汗作战时,我们总兵力不足五千,有一段时间只有老巴根领着一千弱兵留驻海子老营,那时不要说大部落,一个小部落也能抄了我们老窝,但是我有把握。看事要有大格局。现在新朝入主,南面是汉人,北面是蒙古,朝廷急于安稳背后的蒙古,所以要借重达赖佛爷的影响力,对于保护黄教的势力也予以支持,我们是沾了人家的光。这几年每年正月朝廷都派员慰问两位佛爷和我,一再敦请达赖佛爷赴京面叙,你们要认清这个大形势呀。”随后,转向巴雅尔,“巴雅尔,你展开布轴。” 这是一块长三尺宽不足一尺的粗布,裱了一块略小的细白布,上书四字:护国拥黄。几个儿子在心中细细品味着。 固始汗顿了顿,又说:“凭借朝廷的看重和与达赖佛爷的结盟,这几年,不少小部落陆续来归,如今和硕特已成为各路蒙古中最有力的两大部落之一,足以与准噶尔抗衡。他乡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好来好走吧,我决心已下。” “父王,退出容易再进难,能不能想个办法给儿孙多留下一块生存之地。他们会给父王一个面子的。”扎什说。 “老七啊,俗话说:客人三天香。莫等人家撵你走,到那时连个朋友情份也没了。” 丹增出列向众兄弟作了个手势,说:“兄弟们说是说,最后还是听父王的,请父王明示。” “那好,过几天宣布具体方案,你们也有个准备。”其实,这个方案已有了,但老汗王临时觉得再作些修改调整更稳妥。 汗王府距扎寺不远,固始汗隔段日子总要来寺里,一是看望师父,二来也是深感这一生杀伐太重,在强巴佛前忏悔。这一次,固始汗照例在祈祷后来到偏殿拜见四世班禅,谈了下一步的打算。 “师父,弟子愚钝,自今年传召法会聆听了达赖佛爷‘性空’和‘缘起’开示后,茅塞顿开,故作出退还安多之决定。我常想汉人能有个统一的君主,佛教能有最高活佛,可游牧的蒙古人却做不到啊,分了合,合了分,没了我也会是这样。” “知子莫若父。” “十子中,丹增最有才干,但太老实。将来能成事的,要看二子察汗丹津或者七子扎什巴图尔。师父,将来若有哪位王子走投无路,还望佛爷大发慈悲收留下来。” “汗王之托为师当谨记,不过汗王正年富春秋,何出此言,无复过虑。” 言毕,固始汗与巴雅尔出寺。扎寺背靠一面坡,寺前颇开阔,只见深秋的林木红黄斑驳,落叶飘风。 “巴雅尔,你看,这些树木的枝叶生命行将结束,但它们却拼尽全部蓄力展现出最后的美丽,为人也当如此啊。” 巴雅尔偷眼看了汗王一眼,心想还从未见过汗王如此伤感呢,这是怎么啦? “巴雅尔,我不在了,你就跟着大公子吧。” “是。”巴雅尔又偷看了一眼。 过了几天,固始汗又将几个儿子召集到一起。 “该说的前几天都说了,今天就把事情定下来。我要留下来,你们的大哥暂时也要留下协助处理这里的事务。安多呢,若还像过去那样设一个大帐,时间长了,恐怕不好统一管理,还按老传统吧,把土地分成10片,一人一片,各自努力。”一顿,“巴雅尔,把图挂起来。” 这是一张安多地域图,和今天青海面积差不多。由东到西一条粗线,将安多分成南北两大块。细看,这条线由东部泽库经鄂拉山口、香日德、格尔木直抵与新疆交界的阿克楚克赛。每一大块中又大小不等分成五小块,用细线标出,并标明十子所封地段。 “上半部为左翼,从东往西依次为老二、老九、老四、老五、老七,老二察汗丹津为旗首。下半部为右翼,从东往西依次为老大、老十、老八、老六、老三,丹增为旗首,不在时由老三代替。土地肥瘦不一,所分大小不同,我计算过,如果不出意外,分的牧场够你们百十来年生存了。记住上回写给你们的那四个字,从老二开始,每人保存一年,依次传下去,10年转一圈再传。还有,遇有危难互相帮助,和睦相处,孩子们,别忘了你们都是和硕特子孙啊。” 看几个儿子没说什么,固始汗接着说:“安多保留一支5000人军队,由巴根将军率领,直接听命于我,以后没有我了,你们再商议个办法。当雄基地保留2000人马,还有江东康区,这两处地方由你们的两个叔叔管辖,康区赋税用来供养巴根部下,当雄兵马的生计可以自立。你们收拾一下尽快动身,丹增回去主持这件事情,结束后,你和老十的场子靠给别人后即刻返回。多尔济就留下吧。我这里留1000人马。将来丹增返回时,将人马留在当雄。” “是。”丹增回答。 半年后,丹增返藏。 第19章 相见 数年后,经过多番征战,全国局势基本平息,摄政王多尔衮渐渐骄奢,不免暗中树敌。顺治七年秋,多尔衮携两名高丽小妾到今承德以北的丰宁围场行猎,不想突发咳血症,日渐沉重,竟于11月一命呜呼,享年39岁。有道是人去势亡,有那朝中大臣罗列编织若干罪状上表弹劾,众人更是墙倒齐推,惹动君上雷霆,赫然下喻,内中有云:“……多尔衮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顺治八年正月,帝亲政。三月大举朝会,商议蒙藏相关事宜。根据廷议,遣使持礼敦请达赖喇嘛来京。 五世达赖召集索南第巴、益西总管及三大寺活佛、堪布等在甘丹颇章宫开会,首先宣读了顺治皇帝的亲笔信。 “大皇帝信中再邀入京,诸位说说该如何答复。”五世达赖问。 在座者互相看看,一时无人答话。原来这几年每次使臣入藏都会捎来皇帝敦请入京的信件和口信,大家觉得满清未入关时尚万里迢迢前去通好,如今已领有全国,更该应邀前往,取得朝廷支持,有利于甘丹颇章政权的稳固。但五世达赖每次都以藏区初定,难以拨冗为由,回谢了邀请,故这次谁也没有发表意见。 最后,索南说了一句:“事关重大,请佛爷决断。”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那好,现下时已入秋,准备明年春入京朝见。”这一决断大出众人意料,又令在座者互相看看,一时无人答话。 散会了,可在座者谁也未起身,五世达赖笑道:“想必诸位对我刚才所言心存疑虑?” 哲蚌寺根敦活佛说:“这次决断不同以往,我等智浅,敢请佛爷开示。” “也好。那就先从‘止贡林洛’说起吧。根敦,咱们在寺里学经时,老师经常提到这一事件,有印象吧?三百多年前,卫区才多少人口?一次就屠杀一万多人,把当地人快杀光了。多年来,我没有停止过思考,想从中找出原因。元朝初年,西藏出现了一段混乱时期,止贡事件是其中最严重的一次。” 益西递上茶,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时,蒙古多家王子各有兵马,到底谁主中原,局势尚不明朗。而我卫藏各教派迫不及待各寻施主,萨迦归顺窝阔台,帕竹和雅桑投旭烈兀,止贡和藏古莫靠向忽必烈,达珑则投阿里不哥,且各派左右摇摆,变换不定。止贡事件表面是止贡和萨迦两教派之争,幕后是止贡施主旭烈兀挑战萨迦后台大皇帝忽必烈,结果可想而知。靠山一倒,这个教派也跟着衰弱,有的甚至消亡了。” 顿了一下,又说:“大清建国后本应尽快前往朝拜,可皇帝幼小,权在摄政,总怕万一朝局有变,前功尽弃呀。果然,去年摄政王壮年突亡,被当今皇帝以谋反罪抄家夺爵,与其交好的大臣被杀被罢一大批。而这次来的使臣是皇帝亲派的,信中又有‘亲践帝祚’四字,足见其虽年少却很有心机,我们不需再观望等待了。” 众人听了皆赞佩不已。这次会见势所必然,因为双方都需要将已有的关系明确化、正式化、体制化。五世达赖当日即书写了亲笔信,请使者代呈,信中并说,如大皇帝不方便可另定时间。 16岁的顺治帝接到信后,反复展阅,遥望西南,心潮起伏,他很感谢这位未曾谋面且有几多神秘色彩的黄教领袖对自己的信任与支持,同时也对他的料事前瞻、善把时机、决策果断由衷敬佩。后来,朝中商议应以何等规格迎接时,满汉大臣众说纷纭,一时难决,顺治帝起身,边踱边说:“不要认为一当了皇上就高高在上,什么事都是相互的,我们请他是给他面子,人家肯来也是给我们面子,从前太宗和摄政王都多次相邀而未至,及朕亲政后,召之,达赖喇嘛即启行前来,若请而不迎,恐于理未当。”最终,顺治帝力排众议,决定亲到南苑相迎,创下大清260年皇帝亲出郊迎的唯一一例。 而此刻,他真想尽快见到这位喇嘛,于是提笔回信,同意达赖喇嘛来年开春启程,同时立即动工在城东建寺,外观为汉式,内部设置一如藏庙,以备客人下榻,京人称其为“东黄寺”。 甘丹颇章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快过年了,明春要进京朝见,准备工作千头万绪,一片忙碌。五世达赖深知此行意义重大,针对黄教部分人的疑虑,于腊月初一特请哲蚌属寺乃琼庙大神预言,代言巫师用金刚杵在铺着白粉的木板上划出一串圆圈,传达的神喻是——一路莲花,此行大吉,黄教兴旺。 黄教内部达成共识后,五世达赖进入宫中地下密殿闭修三日,出来后召集索南、益西、丹增商议。三人到齐后,五世达赖说:“此行往返恐需二三年,政权初立,百废待兴,藏中之事有劳汗王、大公子、第巴多费心了。” “来时父王表示,各项事务会与第巴大人共商处理,遇有重大问题留待佛爷回来。” “索南第巴需协助汗王治理,益西随我出行,担任领队。”略顿,又道,“此行路线已确定,北出安多,途经蒙古。代表团150人,三大寺各出20人,前藏、康区黄庙出20人,扎寺等后藏黄庙出20人,汗王方面出20人,宫中侍从30人。前藏、康区的分配名额,由益西列个表通知下去。索南呀,明春即启程,正月的传召法会和其他活动从简吧。另外,所有寺庙的僧人、属民、庄园牧场数量的统计工作要抓紧,不得瞒报。” 索南、益西点点头。 拉萨这座高原城市,除了春季风较大、气候多变外,其他季节都很舒服宜人。拉萨河谷风景如画、物产丰饶,历来被誉为“金色盆地”、“金色河谷”,如今这金色河谷正是一片朦胧的浅绿,春意盎然。 出发日期是大昭寺喇嘛卜算的——3月21日,送行地点在大昭寺广场,数万僧俗早早到来等候。待那边甘丹颇章的宫门一启,广场上法号、腿骨号、螺号齐鸣,诵经声大作。一片彩云飘过来,停在大昭寺上空,洒下一阵绵密的吉祥细雨。 五世达赖在广场下了马,进大昭寺向佛祖十二岁等身像磕头。他今天穿一身崭新的绛色袈裟,外套一件银灰坎肩,精神昂然。数万人叩头祈祷佛爷一路平安,献上的哈达堆成了小山包,五世达赖合十向众生还礼。还礼毕,出发。 一行人于第二天傍晚到达羊八井寺,与先期到达的四世班禅会面。这次相会是事先安排的,进京面见大皇帝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听听师父的意见。晤谈进行了七天,内容不得而知,但从后来整个事情过程来观察,仍可看出些许端倪。第八天,固始汗父子、三大寺代表和一些多年作为黄教施主的大庄园主、部落首领等人赶来送行,固始汗说已通知安多诸公子,由二公子察汗丹津率20人作为自己方面的代表随行。 1652年(顺治九年)3月底,37岁的五世达赖正式踏上了进京之旅。他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对那个据说繁华得象天堂一样的京城,更是感到神秘与向往。可是他没料到,代表团从进入安多起就走走停停,行程缓慢,直到腊月才到达目的地。 达赖活佛进京的消息传遍了甘青内外蒙古,途经之处,跪着许多远近而来的农牧民、僧侣信众。他们虔诚地顶礼叩拜,奉献出自己最好的物品,其中不乏倾家布施者。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得到达赖佛爷的摩顶赐福,即使能碰触一下佛爷使用的物品,也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可是人太多,五世达赖远远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对这些人来说,一生也难遇一次这样的机会,他们不甘心,尾随在后面,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有的人不时发出恳切的呼喊,这是一支由各色人等组成的奇异队伍,还有人拖家带口赶着羊群,队伍越拉越长,越走越慢。 “佛爷,得想个办法,再下去就走不动了。”这一天宿营后,益西进帐禀道。 “我也在想这件事情,听说不仅喀尔喀,连西蒙也有人向这里赶来,益西呀,你是不是有办法啦?” 益西想出一个办法,五世达赖连声说好。第二天一早,只见佛爷座轿两侧各拴绑一条长长的哈达,两名骑马僧人分别站在道旁信众外侧,各拉着哈达的另一端,起轿后,二僧同步前行,哈达从信众头上擦过,以示摩顶。事先益西当众宣布,哈达已经佛爷诵经加持,法力等同,故信众皆大欢喜,队伍行进速度加快了。 队伍进入内蒙古阿拉善旗后,眼前景色回异以往,但见黄沙漠漠、只闻驼铃声声,远处的贺兰山形似墙,色如铁,五世达赖一边赏景一边赞叹,指一山坳处说:“此地乃全山精华汇聚,若建寺,当大吉。”后来,真有当地高僧在此建阿拉善首寺——广宗寺。 道路上的迎拜者越来越多,队伍又长了,加进了数不清的勒勒车和牛羊。两条哈达显然不够了,增加到十数条,而且大大加长,形成两个巨大的扇面,人们争先恐后伸手触摸,或是把自己准备的哈达抛上去搭在上面,不大功夫,扇面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哈达,还不断有人往上抛。人群中,一个女孩儿举着心爱的小羊羔,静静地等候哈达经过,引得大家纷纷注目,随后都显出淳朴的欢笑。 逢寺遇庙,代表团要进香拜佛,五世达赖向寺僧讲经开示、摩顶赐福。夏天的鄂尔多斯风吹草低,天高云淡,五世达赖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破例在野外举行了一次说法诵经大会,后来鄂旗王公在五世达赖讲经的法台处修造一庙,因这一带草木丰茂,故名树林召(蒙语中“召”即“庙”)。 “佛爷,喀尔喀和内蒙古各路王公已齐聚归化城恭候多日。”益西禀报。五世达赖点点头,他正在思考同王公们的会面。他早已意识到这次进京之旅,前一段只是铺垫,归化城才是真正的起点。 从羊八井出发时正是春暖花开,此时已是秋风瑟瑟了。一路上不断遇到王公们派出的恭迎使,由益西代为接受他们献上的哈达并表示谢意。当代表团一行登上归化城西乌苏图山时,连五世达赖也目瞪口呆了,这是何等的壮观啊,不由脱口一句:“仿佛是天上的云彩都落在这片草原!” 益西接一句:“就像是叩首参拜的万朵白莲。” 察汗丹津附一句:“还有如林的经幡彩旗招展。” 草原中间一座特制大帐,蓝条勾边,金丝精绣吉祥八宝,是为达赖活佛准备的。 在接下来的多日里,各旗王公轮番迎请五世达赖讲经说法,以美食歌舞供养。这期间,五世达赖朝拜了归化城各寺庙,特别参拜了前世修行的席力图召,还在西山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祈愿法会。法会仪式隆重,许多王公还是首次目睹。先是伴着法号众僧诵经,八人带着面具跳起金刚舞,然后数十位王公和当地活佛依次敬献哈达,五世达赖逐一回赐哈达并摩顶护持,接着登台亲诵吉祥经,祈祷总怙主观世音菩萨保佑牛羊肥壮、众生利乐。在最后的开示中,五世达赖说:“当今皇帝系雪域佛国三怙主之一大智文殊菩萨化身,秉持佛祖旨意降下世间拯救苦难,吾等黄教三宝弟子俱应拥戴,保境平安,勿生滋扰。” 启程时,五世达赖住过的帐篷城被装载到勒勒车或大马车上缓缓移动,宿营时,又冒出数百上千的帐篷,真可叹为奇观。后来,在这次举办大法会的地方建起一庙,名乌苏图召,现为呼和浩特郊外一处着名风景区。 一行三千余人向东南斜插,走了几日,只见不远处烟水浩淼,原来是一个湖,当地人叫它达赖海子[1],汉语称岱海。一来周围风景优美,二来水名与自己称号相吻是个吉兆,于是五世达赖决定停下休整。此时已近腊月了,他亲笔给顺治帝写了一信,说明因随行人众入京不便,请求双方在岱海相会,等候回音。 比起元明两朝,有清一代,中央政权与西藏地方的关系达到空前密切的程度。双方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也不是一般地沿续前朝的既有关系。可以想象,当雅库坎呼图克图前往盛京拜见皇太极时,对正在艰苦奋斗中的满清该是多么巨大的支持与鼓舞啊。可是,五世达赖的书信在早朝时引起争议。 顺治帝对诸大臣说:“朕欲亲往边外迎之,若令喇嘛入内地,今年岁收甚歉,喇嘛从者又众,恐于我无益。倘不往迎,喇嘛以我既召之来,又不往迎,必致中途而返,恐喀尔喀亦不来归顺。”随即对上述想法请大臣们“各抒所见以奏”。 满臣的意见是,皇上不妨在边外与喇嘛会见,如想来内地可少带随从,这对于喀尔喀前来归顺“大有裨益”。汉臣大多认为,皇上贵为天子,不应亲往迎接,但三千多人进入京城,吃住生活不好安排,可从诸王大臣中派一人代表皇上与喇嘛在边外相会。 争议相持数日,顺治帝权衡再三,决定“边外相见为便”,地点就定在岱海。 第二日,大学士洪承畴以天象不祥上奏:“昨太白与日争光,流星入紫微宫。窃思日者人君之象,太白敢于争明;紫微宫者,人君之位,流星敢于突入,在天垂象,诚宜儆惕……天道深远,固非臣等所能测度。但乘舆将驾,而星变适彰,此诚上苍仁爱陛下之意,不可不深思而省戒也。” 又过二日,顺治帝下旨:“此奏甚是,朕行即停止。” 翌日,索额图等亲近满臣在养心殿请安时,询问皇上何以改变主意。半晌,顺治帝徐徐说道:“范老先生曾为朕讲过春秋时期中原诸侯会盟争霸的故事。洪承畴是以天象提醒朕,双方君臣名分已定,但边外相会这种形式却多少带有点儿‘会盟’色彩,对树立朝廷权威和争取喀尔喀归顺,恐产生微妙影响。” 诸臣听了不断点头。索额图说:“皇上圣明。只是奴才不解,洪承畴何以不明言其意,却借星象之玄上奏。” “这正是汉臣的精明或也可说是圆滑吧。”年轻的皇帝显出少有的成熟,接着又说,“当然,喇嘛是朕特请,且身份不同寻常,是要破格礼遇的。”于是,特命和硕承泽亲王硕塞为迎请大使,率乾清门带刀侍卫八名前往岱海,解释皇上因“国家重务,难以轻置,是以不能亲往”,请客人体谅,赏喇嘛乘坐金顶黄轿入都,旗伞仪仗俱全,随行人员减至200人,内有西藏各方100人,蒙古王公100人。 行至南苑,顺治帝亲往郊迎,在德寿寺便宴洗尘。 相见时,一个下马,一个出轿,双手相握,四目凝视,一个觉得上世今生似曾见过,一个欣喜少年天子气度不凡,携手入筵,并排上坐。顺治皇帝特别给予五世达赖免拜并坐的最高礼遇,只是座位略低于他。 “上师一路辛苦。” “承蒙大皇帝沿途关照。” “朕渴慕上师已久,今欣慰之至。” “小僧得睹天容,实为三生有幸。” 宴毕,五世达赖诸人由礼部尚书觉罗和理藩院侍郎席达礼送至东黄寺下榻。但见红墙黄瓦,金碧辉煌,院落宽阔环境幽雅,一行人众尽皆感动欢喜。 第二天,设大宴于太和殿,顺治帝与五世达赖携手登阶,面南并坐,座位高低有差。诸王大臣西向,蒙藏随员东向,击鼓鸣钟,场面盛大。 “上师昨日歇息可好?” “多谢大皇帝妥为安置。” “近日俗事繁多,朕难以时时相陪,专责理藩院接待安排,上师勿拘谨,有所需但提无妨。” 此时正是腊月,五世达赖一行除参加新年庆贺大典和一些重要活动外,在京的两个月里轮流赴各王府宴请,并到京城各处观赏游览,巡礼多处寺庙,所见所闻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 有一次,顺治帝陪五世达赖诸人游览紫禁城内御花园,山石花木,流水曲径。五世达赖赞不绝口,一行登上神武门城楼,只见一街之隔有五峰连绵,其上广植松柏,街市之内有此景致,令人奇怪。 顺治帝说:“这里原是前朝宫中存放煤炭之处,状如大丘,故当地人称为煤山,朕命人将大丘一分为五,人多不知朕意,上师必悉之。” 五世达赖微笑不语。 “朕早闻五台山为文殊菩萨化现之地,仰慕久矣,怎奈无缘亲往,如此这般,也算聊慰一二吧。” 五世达赖合十道:“佛祖保佑大皇帝福慧双全。” 向西望去,不远处高高耸立着一座藏式喇嘛塔。陪同的理藩院官员介绍说:“该塔系仿五台山大白塔而修,塔立于湖中一岛上,为京城最高点,塔下善因殿供奉文殊忿怒化身——大威德金刚,寺名永安,整体尚在修建中。” 五世达赖面向白塔,俯伏在地,长久合十顶礼。这些日子在京城走了不少地方,大劫刚过,百废待兴,残破之象随处可见,朝廷耗资费工修建如此规模寺院、白塔,令他内心充满感动,不禁喃喃自语:“请大威德金刚永佑大清吧。” 这一日,从城西天宁寺返回,五世达赖感慨颇多,对益西说:“益西呀,方才与一念长老晤谈,他讲述了汉地佛教的几个故事很有意思,其中柏林寺的‘吃茶去’和临济寺的‘棒喝’,与我们的辩经倒有相通之处,只是辩经不离经中文字,而上述两例须是理解言外之意,大师说显密双修,汉地和尚对佛经的探幽发微、精推细考应是一个僧人必备的修为。” 回到下榻的东黄寺,侍从呈上一信,益西接过一看,是固始汗写给佛爷的,内中云:“……近来多病,每站立总觉脚下摇晃不稳,望佛爷早日返藏……”五世达赖反复阅之,当晚提笔写一奏文,最后几句是:“此地水土不宜,身既病,从人亦病,请告归。”过了两天,礼部官员告知皇上已准所请,并谕待草青天暖再从容而行。 走的前一天,顺治帝在太和殿设大宴送行。开宴前,顺治帝与五世达赖入中和殿小憩。双方坐定后,顺治帝摒退侍从。 “上师,在京两月可安好?” “承蒙大皇帝关照,多劳礼部、理藩院各位官员,诸事安好。” “母后多次对朕提起上师遣使拜见父皇之事,至今感念不已。无论何人治国,首在边陲安宁,西南一隅托付上师了。” “责无旁贷。”五世达赖合十立起。 顺治帝双手示意坐下,接着说:“漠北漠西与中原往来日渐密切,只是人心飘忽,时有反复,上师为黄教领袖,还望应化劝导,以固归心,共享升平,不亦休哉。” “义不容辞。”五世达赖欲起,顺治帝忙示意坐下。 “上师,这里无旁人,不需拘礼。本朝尊黄,一如既往,上师只管放心做事,勿有他虑。” “小僧返回后,将于宫中设立文殊大皇帝名牌,日日诵经祈祷国运昌隆、大皇帝安康。” “上师,此一别,关山万里,不知何日再睹慈颜。” “如若心心相印,千里不过咫尺,百劫只是刹那。” “朕早闻上师神卦,能一占否?” 五世达赖默思片刻道:“或许50年后,小僧再与陛下相逢。” “于何处?” “陛下所念之处。” 五世达赖见顺治帝欲言又止,笑说:“陛下有何吩咐尽请示下,定当遵命。” “唉,别人看朕位居九五,极尽富贵。朕却视帝位为羁绊,荣华皆烦恼,好生羡慕出家之人有一颗闲心呀。” 五世达赖心头一震,少顷,说:“陛下不比凡人,励精图治,普度众生,福田无量……”自己也觉语不连贯说不下去了。 “上师,朕有一请求,还望允诺。” “不敢。” “朕素信佛,今日即当皈依三宝,请上师为弟子摩顶加持。”言毕即下跪。 五世达赖大惊,几乎同时跪下,口中急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顺治帝慢慢抬起头,这是一张十五六岁少年的脸庞,纯真执着,目光忧伤,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滴下。五世达赖伸出颤抖的双手,右手在少年的头顶柔和地抚摸,左手提掌,心中默诵吉祥咒、平安咒、长生咒…… 二人回归座位后半晌无语,顺治帝忽然问:“上师从岱海的来信中提到有密奏之事,但说无妨。” “陛下,藏土有句谚语:石头下山各有位,全看安放对不对。众生皆是大清子民,位置安对即可不生错乱,望大皇帝明察。” 顺治帝沉思有顷,点点头说:“上师之意朕明白了,容朕想一个安放的办法。” 五世达赖合十致谢。 二人携手并行进殿赴宴,顺治帝小声说:“弟子于殿上直呼‘师父’可否?” 五世达赖不动声色说:“大礼不可失。”边说边攥了一把,顺治帝耸肩调皮一笑。 宴毕,赐金银珠玉、缎匹宝马等,并特赏湖州缎大红袈裟一领。 第二天,顺治沿御道亲送至南苑,在德寿寺饯行,临别时,四手交握,依依不舍,一个恳请陛下御驾先移,一个执意上师法座先行。羽林肃肃,众僧合十。春风似剪,柳吐鹅黄。眼看上师在侍从搀扶下合十倒行已近半里,顺治帝无奈,只得吞吞上马,挥手告别。 五世达赖乘明黄大轿,由承泽亲王率八旗护送,当天穿丰台过海淀宿于清河,早有皇叔礼亲王济尔哈朗、礼部尚书觉罗迎候于此,设宴洗尘。一行沿原路返到岱海,众多蒙古王公仍在此等候,歇息几日正欲动身,只见朝中专递快马赶到,传皇上口谕:“请上师稍俟以迎朝廷颁赐之金册金印,问候上师安好。” 三天后,礼部尚书觉罗和理藩院侍郎席达礼送来顺治帝特颁的金印金册,五世达赖欲叩头谢恩,觉罗忙上前扶住说:“圣上口谕:上师免礼。” 金印金册均为满汉蒙藏四种文字书刻,印文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之印。表示清王朝正式册封达赖喇嘛为天下藏传佛教最高领袖。“达赖喇嘛”原系明朝时蒙古俺答汗赠与黄教首领三世达赖索南嘉措的尊号,现由朝廷予以认可,意义自然大不一样。金册共15页,由长一拃宽四指的薄金片通过金丝穿连合成,册文内容主要是对五世达赖的称颂:“……仪范可亲,语默有度,臻般若圆通之境,扩慈悲摄受之门,诚觉路梯航,禅林山斗,朕甚嘉焉!……”特别对其“早识天心”“应聘而至”给予高度评价。 隔日,五世达赖启程,清朝送行人员返京,内务府大臣囊努克、御前侍卫修世岱留下,随同入藏,向固始汗颁封金印金册。行前,五世达赖将致谢顺治帝的信件和礼物托礼部尚书觉罗代呈。 此时是顺治十年(1653年)5月。一路上,五世达赖很少坐轿,春风拂面,纵目赏景,蓝天绿草,牛羊成群。此行圆满,令人高兴,他想加快行程早些回去,可到了归化城又走不动了。皇上册封的消息传到大漠南北,各旗王公聚集归化,一来表示祝贺,二来邀请到各地讲经宏法。五世达赖请二位钦差安住城内,自己率随从深入喀尔喀境内直抵今贝加尔湖畔,一路黄轿前行,内置金册金印,每次法会时均供于旁边几案上,拜毕,方登座诵经开示。沿途牧民皆欢喜踊跃,一直到10月大雪封路之前,五世一行人才返回归化城。 在近半年的巡法中,遇到不少从藏土来的喇嘛,说是传法,但身份混杂,各教派都有,还有苯教咒师,其中个别人举止不轨,但由于五世达赖的到来,整个漠北从此统一信黄。期间,他还调解了数起部落摩擦、牧场纠纷,又了解到牧区对茶叶等物资的需求,为防止内地不法商贩进行不公交易,后来特为此上奏清廷,获准在北胜州开辟茶马交易市场。在今乌兰巴托一带逗留时,五世达赖有感所到之处信众的盛情邀约,举办了一场大规模法会,在开示中讲道:“寺庙为三宝灵异之地、众生安心之所。”自此,辽阔的草原上陆续拔起许多寺庙,各成为一方中心,对当地经济、文化、宗教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力地凝聚了人心。过去这一带只有河流湖泊山峰有名称,后来出现的地名许多是依寺名而起的,有的寺不存在了,名称却沿用下来。 新年是在归化都统府内度过的。这是一座有百年历史的城市,因附近土质肥厚,明末已有内地汉人移居,当地蒙古人系土默特部,许多都已改事农业。过节期间很热闹,五世达赖观赏了山西梆子、河曲民歌,品尝了清真食品羊肉烧麦、红糖糒子。 出了正月,五世达赖从归化启程,一路诵经宏法,走走停停,快出宁夏时,只见后面尘头起处一支马队赶来,近前方知是阿拉善王公。王公进帐献上哈达、礼物,与王妃下拜,恳切邀请达赖佛爷。五世达赖在法座上微阖双目,俄顷睁开眼,歉然地说:“方才忽做一梦,故王公所言未能听清。” 阿拉善王公又说了一遍:“恳请达赖佛爷前去阿拉善宏法讲经。” “刚梦见正在宫中打坐,进来几个蒙古人。后来我独自北行来到一片水丰草美、遍地骆驼的地方。”稍顿,“王公大人,感谢您一片盛情,凡事讲个缘分,此梦预示我以后会去的。”于是以经书为王公王妃王子公主摩顶,以法铃为其随从摩顶,盘桓一日,分手告别。 [1] 蒙语中,“达赖”一词指大海。 第20章 辩经 此时的拉萨,大昭寺广场上正在举行着盛大隆重的传召法会。 一天早上,一只大山羊驮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奔走在通往圣城的官道上,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道旁是成片的积雪,一个个黑圈是过年时村民煨桑残留的痕迹。无风无云,冬日朗朗。老人到拉萨时,正好是传召法会的最后一天。 他随人流涌向大昭寺广场,把大山羊拴在一根桩子上,挤进人圈里。中间是黑压压一大片盘坐的喇嘛,四周插着经幡、旗帜,上下纵横拉起无数道经绳,挂满风马旗,这都是按照坛城图案设置的,不差分毫。一阵风过,所有旗幡飞扬起来,恰似围上了四面墙和屋顶,一个庞然彩楼呈现在眼前,人们顶礼赞颂着。老人看眼花了,心想这就是极乐世界吧。 风停旗落,老人问旁边一人:“达赖佛爷来了没有?” “大皇帝召见佛爷,去京城还没回来呢。” 他指着台子上坐的一排人:“那是些什么人?” “中间的主持人是甘丹池巴,别的还有老汗王、第巴大人、三大寺活佛,大昭寺堪布,佛爷如在,也会坐上去,座位比他们高。” 这时场子中有两个喇嘛站起来,比比划划、蹦蹦跳跳。老人看着不解,又问:“那二人在干什么?” “他们在辩经,这是最后一轮了,胜者要上台领格西证书。” 老人听不懂说些什么,又问:“什么是辩经?” 那人想了一下,说:“简单说吧,就是辩理儿。” 老人一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这时,他看见又有六个人走上台子,其中两个约四五十岁,另四位皆白发苍苍。旁边那个人对老人说:“这几个人考试通过了,要上台领证书。” “他们通过了?不行,还没和我辩呢。”说着,他突然冲进了会场,呜呜哇哇叫着,执事僧赶紧过来阻拦。 “我要辩、辩什么来着?辩理儿!” 圈里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人这时喊道:“老人要辩经。” “你要辩经?和谁辩?”执事僧问。 “同格、格什么来着?”他扭头问。 那人在后面又喊道:“格西。” 格鲁有规定,一位僧人在考取格西学位取得证书之前,任何人都可提出同其辩经的要求,他必须应战。执事僧大概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赶紧跑向台子禀告。甘丹池巴看不清远处情况,只是依惯例点点头,又吩咐几句。执事僧快步走来问老人:“你要同哪一位辩经?” “总共有几位?” “共有六位。” “好、好,那就同六位格、格什么西辩理。” 执事僧一楞,回身又跑向台子。 池巴听完,慢慢说:“你把他叫过来,他懂什么辩经,看样子是有什么事要问一问。” 老人跟在执事僧后面绕场半周,来到了台下一侧。他几乎衣不遮体了,四肢又黑又细,仿佛四根铁棍儿,这下子人们看清了:他腰间系着一条差不多成了绳子的围裙。 “是个铁匠。” “晦气,刚才站在我旁边。” “……” 老人不再紧张了,没等台上的人说话,他自己先问了:“台上的格西们,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人们眼中的贱民,但是我怎么也不明白,铁匠为什么成了贱民?请你们说一说。” 主持人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固始汗和索南群培侧目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一个白胡子格西上前一步说:“佛教五戒首戒杀生,刀、矛等凶器皆为汝等所造,罪业深重,故为贱民。” “我不识字,没有读过经书,就打一个比方吧。一个人持刀杀了人,当官的下判应坐水牢五年。请问,是凶手坐牢呢还是让那把刀坐牢?”周围开始有人嘁嘁喳喳,老人说到这里情绪激愤,声音变得高亢刺耳,“我七八岁那年,前藏朗家和后藏仁蚌家为了争权夺势,逼庄园属民为他们卖命打仗,后来仁蚌家又和辛厦家打起来,死的人倒在路旁堆成堆,都不知有多少,我们一个小村子就死了四个人,我阿爸也死了。格西大人,你说说杀人的凶手是谁?是谁?”这时老人浑身抖动,两根铁棍一般的胳膊上下乱舞,声音已变成尖叫:“凶手就是朗家、仁蚌家、辛厦家的贵族老爷们,他们才是贱民、贱骨头!” 四周唰一下安静了,白胡子格西嘴一张一张说不出话,佛经中好像没有答案。主持人明白同这样的人辩论有跌身份,也辩不出个结果,于是摆摆手,两个铁棒喇嘛向老铁匠走去,要求他退场。 “哈哈!”老人忽然发出鬼叫一般的笑声,把两个大块头吓得倒退一步。 “你们手里拿的那个玩艺儿,还是铁匠打制的,怎么?今天要反过来打我们铁匠?好啊,试试吧。”一边说一边抡起只剩骨头棒子的胳膊向铁棒磕过去,只听发出梆梆的脆响。一会儿,老人又转向台子,大声说:“中间那个大人,你们讲理不讲理呀,说是辩经,还没辩完就撵人,这叫什么传召法会,我看以后别开了。” 周围的议论像蚊蝇一样轰起。台上一位中年格西站出说道:“方才这位老人所言是指今世的业力,而你贱民的身份是由前世业力来决定的,若今世信奉三宝消除罪业,来世或可投生于好人家。” “台上那位格西,我要问的正是这个问题。像我这样的人若加倍信奉三宝、敬佛行善,今世可否消除罪业成为一个普通之人?” “今世已定,争取来生吧。”中年格西认为已说服对方,颇有得意之色。 “慢着!”老铁匠伸出手臂大喝一声,仿佛要将正退回队列的中年格西揪住,“我不懂佛法,还用打比方来说理,你听好了。” 风停了,旗幡、风马都静静垂着,所有人都注视着有200多年的传召大法会正上演从未有过的一幕。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起了:“请问,佛祖释迦牟尼一生下来,是佛还是凡人?” 不要说格西,就是活佛们也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如此提问实在有点儿大不敬。另一位白发格西一边顿足一边指点着,气得浑身直颤。 “我听说,佛祖一生下来是个王子,后来离家出走,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悟道成佛。是这么回事吧?那就是说,他生下来也是个凡人,经过修行成的佛,对吧?你听着,”他伸手一指,中年格西觉得好像快戳到脸上了,往后一仰,“如依你所说今世已定,那释迦牟尼现世成佛该作何解?再打一个比方,大师宗喀巴生下来是佛还是凡人?他7岁出家,17岁入藏游学,遍访名师,刻苦习经,终于修成佛身,若一生下来即是佛,何用拜师修习?” 全场目瞪口呆,旗幡和风马犹如一片片枯叶,在小风中沙沙抖动。只见这瘦成一根柴的老人张开双臂叉开五指,像两把磨光的竹扫帚冲着台上台下扫去,那声音好像是故意捏着鼻子。 “台上的活佛们,你们是佛吗?你们谁敢说自己是佛?台下的喇嘛们,你们还念什么经?刚才听到了吧,今生今世你们永远修不成佛!” 场上鸦雀无声,主持人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坐在荒野上。不行,倘若如此收场,后果不堪设想。池巴到底修行老道,清清嗓子站起身,上前数步和蔼地说:“老人家,佛教重在自悟,有些道理还须回去慢慢品味。今天你提的问题其实不用辩论,佛经上早就明明白白写着呢。” “怎么写的?” “佛祖曾讲过,世间有一种‘无性有情’的人,前世恶业深重,故今生要受更多磨难来赎罪,来世或可得救,铁匠为其中一类,是人下之人,故称贱民。老人家,回去吧,因果大法人莫能违,多拜佛,想开点。” “天哪!这是佛祖说的?”老人身体晃了晃,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得模糊,“佛祖啊,我几十年对您诚心供奉礼拜,累死累活的血汗钱舍不得花,每一分都布施到庙里,我已是一无所有啦,佛祖啊,你怎么……你不能……” 池巴的目光大慈大悲,肥厚的手掌向外摆了摆,盘坐的喇嘛们慢慢抬起头,围观的人圈中还闪出一道缝,等着摇摇晃晃的老人走出人群,却忽然又是一声惊人的喊叫。“在场的人都听着!”这一吼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众人看过去,只见老铁匠似乎在模仿藏戏中的动作,四根骨头棒子不协调地舞动着,扯着嗓子喊道,“佛祖说众生平等,平等吗?他连虫蚁都不伤害,却视我们为贱民,受尽凌辱,连做个普通人都不能。世人啊!从农具、日用品到庙里的香炉,哪一样不是铁匠打造?还说我们是人下之人,这平等吗?” 接着,他仰天长啸,说了几句连自己也后怕的话:“佛祖啦,既然您不护佑铁匠就不是铁匠的佛祖,从今往后我就不信你啦!走哇,我拉上却央妹妹去寻找保佑我们贱民的佛祖菩萨去啦!”这些话犹如乍响的闷雷,在大昭寺上空,在这片高原上空,久久地轰鸣盘旋。 就是今天,有的人茶余饭后还会提起这段故事。 第21章 老铁匠 五世达赖一行人进入安多后,固始汗二公子察汗丹津告辞。五世一行到唐古拉山口时,遇到前来迎接的索南群培和丹增多吉。晚上歇息前,索南禀报了传召大法会上老人辩经的这件事,并说:“三大寺有人主张以搅乱大法会罪名将那个老铁匠关押 ,老汗王说事体重大,请佛爷回来处置。” “老铁匠现在何处?” “这老头儿随意游走乞讨,没有固定之处,我派了两个人注意他的去向。目前在林芝一带。” 五世达赖长出一口气,说:“老汗王说得对,他懂得‘一就是众,众就是一’的道理。”言毕,不禁打了个哆嗦,“索南啊,一入藏地就觉着冷,怕是炉火都熄了吧?” 索南一惊低下头,说:“佛爷法眼无碍。后来,老铁匠游走各处,一路行去,逢庙必进,寻找着保佑黑头贱民的佛菩萨护法神。说也怪,其实老铁匠一路上没有说什么,更未提及法会之事,可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炉火就熄灭。我本是想佛爷鞍马劳顿,等回去再详细禀告。” 虽然已进五月,但山口的夜风却寒气逼人,五世达赖辗转难眠。一到拉萨,五世达赖即命益西亲去延请老铁匠,反复做了叮嘱。 益西终于在工布找到了老铁匠。他躺在街旁,正吃着乞讨来的糌粑团子,他吃一口,大山羊也啃一口,几只野狗在四周转悠。他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有时候自言自语:“该去乌坚岭寺却央灵洞前,说说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然后拉上妹妹的手一块去寻找另一个世界……可是人老了,太累了,大山羊也实在走不动了,歇一歇再说吧。” 在拉萨辩经的事情一阵风几乎吹遍了全藏,人们知道了他的壮举,还打听到他叫明珠,不时有路人冲他指指点点,个别好奇的人还问他一两句,他根本不睬,那件事现在只剩下个混乱的记忆。这时,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走过来,说:“明珠啦,有贵人找你,快起来。” 老铁匠并不聋,但是对不感兴趣的话会装聋作哑。他和大山羊的胡子上粘着不少糌粑渣渣,正四处寻找着,想找口水喝。 “我说老明珠啦,圣城来的贵人等着你呢,准备了酥油茶,还放进冰糖呢。”听清了,连大山羊都听清了,不等主人迈步,它跟在官员后面向宗政府走去,很得意。 官员先跨进客厅,向正在踱步的客人小声报告:“大人,老铁匠人来了。” 益西身穿瓦蓝色长袍,外罩银灰缎面羔皮坎肩,头戴一顶瓜皮帽,是在京城东岳庙会上买的,佛爷也买了一顶——说买,其实是益西用银戒指换的。 老铁匠站在门外,益西看过去,整个人仿佛只是一付骨架,与披在身上的布条浑然一色,大山羊先进了室内,扭头发现主人还立在门外,又退了出去。 “老人家,请进来坐下。”益西做了个请的手势。 官员赶忙介绍说:“明珠啦,这位是圣城达赖佛爷宫中的总管老爷,找你有事。” 明珠又“聋”了,掏出木碗示意喝水。 益西笑说:“不着急谈事,先坐下喝茶。” 明珠倒给大山羊一碗,自己又倒一碗咕嘟咕嘟喝起来。 “老人家,你去拉萨时,我正陪着达赖佛爷在京城,回来后都听说啦。佛爷说你一辈子敬佛行善,菩萨保佑会得福报。佛爷也知道你的心愿,答应一定帮助你实现。” “总管老爷,佛爷这么说啦?”刚才那几句话,明珠都听清了。 “当然啦,佛爷说到就能做到。”看着老人急切的样子,益西接着说,“老人家不必心急,下边我说说具体安排,说之前还有个事,出来时,佛爷说向您有个要求,他说您会答应的。”这话一出,除了益西,在场的人嘴都惊讶的合不拢了。 “要求我?什么事?” 益西一字一顿地说:“佛爷说,希望老铁匠点燃工布的炉子,只有听到当当的打铁声,他才能睡安稳。” 明珠沉思了好半天,站起身挪步,走出门,益西等人随上。 当时工布的锻铁炉在全藏最大,做铁活儿的技术工艺也数一数二,煤炭很缺乏,多是烧山里的青冈等硬木,这些树历经千年冰万年雪,木质的坚硬耐烧不亚于煤块。大山羊用角顶开铁棚的破门,明珠头也不回,向后一招手,过来几个年轻铁匠,将炉膛清理干净放入引火的软木,老人用火镰点燃,又投进几块硬木。火苗一跳一跳,棚里一下亮堂起来。 益西想:“佛爷此刻感受到温暖了吧。”再看明珠,只见他指挥到位动作准确,僵硬的关节似乎一下子被火烤熔了,四处走动,检视着各项准备工作,直到一切妥当后才过来坐下。 益西对明珠赞赏地直点头,呷一口茶慢慢说:“我受佛爷差遣接老人家去圣城。”看对方一副迷惘的样子,又解释道,“佛爷已在布达拉宫下面为老人家安置了住处,让您衣食无忧,安度晚年。” 明珠愣了一下:“总管老爷,明珠的心愿不是去享福养老。” 益西斟酌着字眼,说:“老人家,是这样,佛爷的意思是,这世上前因后果,环环相扣,此乃缘起大法,任谁的力量也无法改变,但佛爷保证,在您辞世之后,他会亲自运用法力实施护摩火祭,假如您还有剩余业障此世未赎完,将在火祭中彻底断灭,让一颗纯净的灵魂投生三善道。” 明珠的脸色灰暗下来,心想:“噢,说了半天还是不行,这和那个什么格西说的不是一样吗?找个房子住下?还不如四处流浪呢。”他抬起头,只觉得总管老爷和官员、侍从们的一张张胖脸好似气球一般漂浮晃动着。他艰难地站起,大山羊跑过来,知道又要出发了。 “老人家留步。”益西上前搀住明珠恳切地说。 明珠也觉得这位总管老爷待人和蔼平等,不由自主又坐下来。 益西递上一碗茶道:“下边几句话是晚辈我自己想到的,说出来,老人家不妨一听。”一顿,继续说,“如果您的心上人已不在世上,那今世能不能改变身份其实就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消除来世你们之间的障碍,佛爷能够让老人家放心高兴地离开,轮回到下一生。” 明珠心想,对呀,何必如此执着,今生即使改变了身份又能怎样?我不也是在企盼着来世再聚吗?便说:“总管老爷,这什么火祭果有这么大……?” “这是从佛祖那时传下的护摩大法,老人家,您尽请放心勿疑。” 太久的希望突然降临,明珠从椅子上慢慢滑下,混浊的双眼中竟似有两颗小火苗一闪一闪,情不自禁跪在地上呼喊着:“佛祖啊!菩萨啊!到底没忘了我这把老骨头,总算熬出来啦……”他老泪纵横张着空洞的嘴,不住地在说些什么。火舌在炉口上方一舔一舔,炉里硬木发出劈叭的响声,他猛一激灵,瞬间,达赖佛爷……总管老爷……什么火祭,乱纷纷涌入脑中,来不及理清了,还等什么?两臂前伸大叫着:“却央、却央妹妹,哥哥来啦——我……”随即扑进了一米高的炉门。 叭——益西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大山羊大幅度地摇头甩胯,走到炉前,对准炉门,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呼——火苗子几乎蹿上棚顶,火花四溅,就像礼花中的“满天星”。 第22章 唐青嘎瓦 听完益西对老铁匠活祭一事的讲述,五世达赖良久不语,一直打坐到第三日凌晨,饮过一碗红糖酥油茶后命益西去请来宫中画师。 五世达赖让画师根据自己的构思画一幅护法神像,几经修改满意后画在一张一米见方的唐卡上,又命僧众将宫门外场地清理平整。准备妥当后,传谕三大寺和其他主要寺庙活佛、池巴到时参加护摩大法会。 “益西呀,老人家信奉菩萨自行火祭,若无护摩法力加持,只怕余业难尽,反倒有负老人一生心愿,这个法会要办得隆重些才好。” “是,佛爷。我这就去认真准备。” 法会这天一大早,低沉的法号声像风一样掠过城内每一条街道,哲蚌和色拉各一千僧人列队进入会场两侧,只见中间用粗细相当的刮削过的柏木棒搭起一座架子,一人多高,顶上平放一木板,板上放着明珠乞讨用的木碗和一只发黑的未烧化的山羊角,架子四面各垂下一块白布,上面画着佛塔、写着护摩经咒。宫中喇嘛以木架为中心,向场地四角各列一队,每人手中持一面招魂旗,五颜六色。五世达赖走出宫门,身披法衣,头戴格鲁法冠,在法座上跏趺而坐,一面法幢撑在身后。 总管宣布法会开始,经声和号声回荡在场子上空,围观者越聚越多。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法会是为今年正月那个在大昭寺敢和格西辩论的老铁匠做的。 随着五世达赖打出一个手势,号声、经声停止,二千多僧人开始默念招魂咒语,只见一个个嘴唇上下翻飞,越念越快,场中十字队列顺时针旋转,越转越快,羊皮鼓骤然响起,急雨一般,五世达赖一边默诵一边打出相应手印。随着太阳在东山一露头,唢呐声起,全场静止,表示灵魂已被招回到木碗和羊角中。 最后一项仪式毕,火祭开始。场内人员退出,在唪经声和法器声中,五世达赖合十转木架一周退回法座,四名僧人各持一炬,绕架三周,分别立于四面,法号一响同时点燃,只见五世达赖熟练快速地变换着火院、金刚、降魔、净三耶、虚空网等手印,并以心火助祭,另有八人戴面具跳金刚舞助祭。 随着架塌火熄,仪式完毕。益西将众僧召集向前,群众也跟着向前,佛爷额头汗滴晶亮,微喘,开示道:“铁匠明珠,素敬佛祖,广行善举,经护摩火祭,灭除余业,其清净之魂已入三善道矣。念其虔心无畏,封其为铁匠守护神——唐青嘎瓦。” 一摆手,益西捧出唐卡神像,展开,但见:面孔深蓝,三目怒睁,巨口獠牙,长发纷乱,戴金边帽,上有骷髅,一手持神器金刚橛,一手抓着打铁鼓风的羊皮囊,下跨黑毛大山羊,四蹄踏云,昂首奋进,周围翻卷着蒸腾的烈焰,状极凶猛。 后来五世达赖又命人在宫外工匠坊附近建一庙,内塑唐青神像。五世达赖尊其为护法,每年正月去庙内上香顶礼。后来,唐青神也逐渐成为这一带村庄的守护神。 十几年前,曲珍在乌坚岭寺送走了她的师父却央,却央临终前讲的那个故事中说到了一个叫明珠的小铁匠——自行火祭的老铁匠正是当年那个明珠。他生前的故事是曲珍一点点串联起来的。 离开藏南,一晃几十年,明珠老了 ,浑身的皮肉早就失去了光泽和弹性,仿佛一层灰旧的毡片贴在骨架子上,深深的驼背,杂乱的须发,块块的疤痕,使他看起来象个老怪物,唯有拜神佛时,那混浊的眼睛里会忽然燃起两朵火苗。他一分一分的攒着,冬闲时磕着百里长头到桑耶寺,将一年的全部收入奉献给赞玛热大神,年年如此。 有一次,他布施后犹豫再三,请求管事喇嘛让他亲去大神像前一拜。“贱民进庙,这可是犯大忌呀。”管事喇嘛很为难,后转念一想,老铁匠这般恳求,拒之不忍,再者大神殿不在正院里,不致会冲撞别的神佛。他便悄悄告诉明珠:“等天黑了再来,进寺门右拐,直行到头即是。” 过道里黑乎乎的,30米开外有一盏孤灯闪烁。走过去不恭,磕过去时间来不及,明珠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连神像都来不及看清就咚咚磕起来。这护法所在之处可以说是一座小殿,也可以说是一座大神龛,按比例塑像约为真人的二分之一。不一会儿,明珠抬起头,额前渗着血,剧烈的企盼扭曲了面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大神啊,我是明珠,管事喇嘛说我每年磕长头送来布施,他都会在您面前提到,还记得吧?大神啊,您发发慈悲吧,明珠想用加倍的敬佛行善来洗净前世的罪业,我等不及来世呀,要不大神您告诉我还差多少,我不睡觉,我要赶时间呀。”这时,门口传来低低的呼叫声,要他赶紧离去。向后扭身前,他先是定睛看了大神一眼,那装束就像藏戏中的领兵元帅,留着小胡子,威风,但还算面善。 能亲拜赞玛热大神,给明珠极其疲惫的身躯注入了新力,他几乎不睡觉了,整宿跪坐在小神龛前。他相信这将加快洗净的速度,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大神给他一个清洁之身,他就去找却央,告诉她,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今世嫌短,来生再续。只有想起却央时,他的心是温热的,而多年的境遇不堪回首。给寺院铸香炉从不收钱,给农户打铁器从不讲价,大面上似乎人缘还不错,但寺院从不让他抬香炉进门,无论寒暑,农户从无人请他进院歇息一下,他从那些人的笑容后边分明觉到一股歧视甚至厌恶的寒气、毒气。但他忍了,全忍了。 又过了几年,明珠已是70岁了,他早已干不动活儿,做了乞丐。大神还是没有慈悲发话,希望越来越渺茫,但他还是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放弃,说不定前世就是未能坚持到最后,这一世才需要如此艰难加倍的偿还,再半途而废,后世就休想翻身了。”后来,突然遇到的一件事情,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终于“脱贱”了。 一次,他从管事喇嘛那里得知,赞玛热要降神,这可是数载难遇的机会。管事允诺,只要给大神献上丰厚布施,他会在求大神答复的问题中加进明珠的请求,只要大神发了话,明珠的问题就解决了。明珠咬咬牙把爷爷留下的屋子卖了,从此一无所有。降神前几天,明珠在寺前席地而住,磕头念经,求神佛大发慈悲。 寺庙的护法神“说话”,当然要通过代言人,代言人一般称为巫师。赞玛热的代言人系全藏四大巫师之一,除各路法王、各派教首非一般人所能请动,据说其神喻灵验,且无人敢不遵从。“这次能搭上便车真是老天开眼了,老天可怜我明珠啊。”明珠除了激动就是欣慰。 降神有一套繁复的仪式,各寺不尽一样,大致有以下步骤: 1、巫师被告知何人请求何事; 2、作必要准备,巫师要穿戴特制衣帽靴子上法坛; 3、神附体(这时,巫师会做出扭动、翻滚、嚎叫等动作。大神的喻旨正是通过巫师的表情、发声、肢体动作和对法器的摆弄等行为来表达); 4、巫师的随从对巫师的行为所表现出的大神的谕旨作出解释说明(一般人难以直接领会巫师的意思,所以往往要通过随从来解释说明)。 明珠没有资格进入寺内观看,只能在外面战战兢兢等候。里边锣鼓停了好半天,管事喇嘛才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摇了摇头。明珠只觉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又赶紧爬起来问:“大喇嘛,大神怎么说?” “今天是错东大庄园的奔巴老爷请神,问刚娶的四太太几月怀胎能得男孩,我悄悄把你的请求写了个条子递给带班的随员,请求一并问问。法事一完我就去打探,带班的说大神没有回答你的请求。” “没有回答,那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明珠急了。 “你别急,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一片敬佛的诚心,我也是这么问的,大神没有回答是什么意思?带班的说,没有回答就是时候还不到。” “什么时候才到?我都七十四了啊!你没直接问问大神?” 管事喇嘛用鼻孔出了股气,说道:“明珠,你也知道,大法师只管降神,由带班的替他传达神喻。我不过一个看大门的僧人,替你递条子,要是让活佛和奔巴老爷知道了是要受罚的。回去吧。” 可是,回哪儿啊?家也没有了。 晚秋的哲古错美得让人晕眩。湖长50多里,宽20多里,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湖周是一圈茂密的白杨,满目的金黄使人觉得轻飘飘。湖水共蓝天一色,就像是金碗中的琼汁玉液。 这几天正是哲古转湖节,山坡上排列着一溜溜帐篷,转湖者中有各色人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一手拄棍、一手转着一个破旧的经筒,挂在身上的布条在阵阵秋风中飘拂,快挂不住脚的鞋,稀疏的白发,僵化一般的脸庞,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地张着的嘴,不断地流着口水。这老人正是明珠。那天傍晚离开寺庙后,浑浑噩噩、漫无目的他随着朝圣的人流来到了哲古错,白天跟着转,晚上就找个避风的地方一躺,饿了伸出怀里的破碗,会有人将糌粑团扔给他。 大概是第四天吧,傍晚时分,转湖的人都开始野炊了,明珠浑然不觉地继续走着,前边不远处几个小孩的哭叫一下惊醒了他。他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玩耍时不慎滑入水中,已经被灌了好几口,快沉下去了。明珠稍微迟疑了一下,脱光衣服就跳下水了,好在边上水不深,他拉住孩子往岸上扯,又有人过来帮忙,终于把孩子拉上了岸,最后也把他扯了上来。被已经有些冷的湖水一浸,明珠浑身乱抖,那一层皮儿被一根根骨头戳得此起彼伏,快包不住了。 这时,跑过来一位年轻的贵妇,穿一领古铜色缎面羔皮长袍,来不及梳理的头发散披身后,她见孩子无碍,赶紧过来向老人弯腰行礼致意,那是一张姣好精致的面孔,流露着诚挚的感谢。她吩咐仆从快取一些银钱和衣物过来。明珠一面说不用,一面穿上原来的破衣服。妇人让另一仆从先背上孩子回帐篷,自己不经意地一扭头,却看见了老铁匠腰间系着的那条几乎只剩下一条带子的“围裙”,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呸呸”两口,跺了跺脚(躲避晦气的意思),又叫喊着让那个仆从回去后赶快脱掉孩子的衣服,给孩子净水洗身。不等那个回去拿钱的仆从返回,她就随手取出两小块碎银扔给老人,逃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几个拉老人上岸的人,惊呆了半天,随即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一个个也是又“呸呸”又跺脚,还不住甩手,恨不得把手剁了似的。马上,这些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逃”走了。 老明珠崩溃了,他揪自己的胡须,双手在空中乱抓,张着只剩几颗牙的黑洞似的嘴,嚎着、哭着,支撑他一辈子的梦想像水泡一样破灭了。“人们啊,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也是人啊!”刚才还热心相助的几个人顷刻变得青面獠牙,那位美丽的贵妇在逃避的瞬间分明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恶鬼。他声音嘶哑、无力,流下混浊的眼泪,“还有什么留恋的,走吧,这不是我们黑骨头贱民的世界,找属于我们的世界去吧……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去达旺,去看却央,去看我心爱的却央,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我先去那边等她,下一世一块投到真正众生平等的世界。” 他冷静下来,望着远处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捏起碎银站起来,拄着棍旁若无人地走了。跟了他一生的转经筒,他却没再拿起来。要给心上人送件礼物,他用一块碎银换了一副当年却央戴的那种骨镯。走不动啦,他又用另一块换了一只黑毛公山羊。毫不停留地上路了。 天黑不久,老明珠摸到路旁一户人家门前,主人把老人和那只大山羊让进屋,递上一碗糌粑面糊糊。明珠打问乌坚岭寺,主人告说离此十来里地,顺路下去即是。 “寺中可有一位名叫却央的阿尼?” “有,有。”夫妻二人齐声回答,又滔滔讲述了却央师父多年济贫行善的故事。 “她现在可好?” 沉默了一下,女主人答:“唉,不在了,去年走的。” 明珠顿觉眼冒金星,地动天摇。 “老阿伯,您……”夫妻二人关切地问。 “不要紧。我是她的一个亲戚,她葬在哪儿了?” “葬在寺门南侧几十步远的一处岩洞内,封口的石头上刻了师父的名字。阿伯今天先住下,明日再去吧。” “谢谢你们,我这就去,看一眼就不再惦记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明珠找到了那处岩洞,一滚下羊背就扑过去,不防被乱石绊倒。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用力探着手臂,恨不得将整座山都搂住,磨破皮肉的胸口紧贴着洞口,早已烧秃指甲的十指抠着石缝,不住地用前额摩挲中间那块石头。他跪坐在洞前,上身不停地颤动,有时突然用力将额头磕向石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压抑这么多年的思念和委屈,低低地嘶叫着:“却央啦,哥哥来啦!”虽然使劲闭着眼,却仍泪流满面。 “却央啦,哥哥没忘记上次分手时说的话,拼命去做,你都想不到哥这辈子是怎么过的,哥受尽了这世间的委屈,到最后一无所有,连个诉说的人都没有呀!却央妹妹,哥就向你倒一倒这满肚子的苦水吧。”他轻轻抚摸着石头上的字,好像那是心上人的脸庞,“就从爬上河岸说起吧……” 此时已近年底,但今夜却无寒意,天上的星星不再眨眼,地上的林梢不再摇动,大山羊不再啃草,天地都在侧耳倾听,倾听一个老人辛酸的泣诉和无尽的思念。 “小妹呀,你别走远,等着哥,我要回去问问那个赞玛热,我一辈子拜他供养他,我都快死的人了,行或是不行,他连句话都不给,他这回再不说,就不是黑头穷人的保护神,他说的那一套就是骗人。还是小妹你说的对,咱们手拉着手转世,下一生是什么就都是什么,在一起永不分离。” 明珠望了望天空,掏出骨镯放在洞口:“我的小却央呀,哥知道你喜欢这种镯子,你千万带在手上,我怕万一来世找不到你,在上面做了记号,你下世就是瞎子、瘸子,我也娶你。” 第二天天刚有点麻麻亮,曲珍照例去挑水,一开门, 只见一个老人骑头黑毛大山羊匆匆走过,心想:“这么早上路,想必有急事吧。”可是一上午她都心绪不宁,便去师父洞前静思。刚来到师父洞前,曲珍就看见了摆放在洞口的骨镯,这种样式是师父生前喜爱的,谁放在这里的?是那位骑羊老人?她一笑摇了摇头。村民或过往香客也间或有朝拜灵洞时奉上供品的,所以曲珍当时也未多想,便将骨镯取回。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庙会上,那一个农户聊天时讲了骑羊老人的事,曲珍后来又向那对夫妇详细打听了情况。 ——系着铁匠围裙。 ——知道师父的名字。 ——送来师父喜爱的骨镯。 ——年岁相当。 看来骑羊老人必是明珠无疑,为此,曲珍懊丧了许多日。 老明珠骑着黑毛大山羊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辈子的追求就要放弃了,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身子轻飘飘的,他整个人只剩下一个意识:却央已经到那边去了,不能让她等太久,自己在这边要抓紧。 每逢上坡的时候,他都从羊背上爬下来,怕大山羊太吃力。这了一段时间,他和大山羊情感相通,成了好朋友,晚上大山羊会挤着他睡觉,饿了,大山羊四处寻找叼回几块能吃的东西。明珠已经几乎没有觉要睡了,他抚摸着疲累得打着呼噜的大山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起来:“这山羊上一世造下业障成了牲畜,这辈子积德行善想再转成人,它并没有嫌弃我这个贱民,可是那些人的态度还不如羊,该让他们下辈子也当当贱民。”说到此,明珠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他不晓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恶毒了。 快到桑耶寺时,明珠心里还是打起了鼓,毕竟闯入寺庙闹事,这可是对三宝大不敬之罪,要下无间地狱的。大山羊却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地冲过去。 桑耶寺是雪域第一座寺院,由莲花生大师设计修造,原为宁玛红庙,中间一度由萨迦花教接掌。主殿为印式建筑,外观五层叠架,大金顶带回廊,自来的沉稳威严,蓝天下围墙白得瘆人。已经远远了见了,明珠使劲揉了揉眼,可是山门这时却变成了一张倾盆血口,白墙在往上长,像一座锋芒毕露的雪山。 很快,大山羊跑到了寺前广场,浑身虚汗的明珠从羊背上掉下来,这时,他的身子犹如一具肮脏的皮囊,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一松一紧。冬日的阳光还算温暖,他撑起身子来坐在地上,目光慢慢向四周扫去。桑耶寺一如既往地冷峻傲然,那个看大门的喇嘛分明瞧见了自己,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在瞧一只在广场上转悠的野狗。不时有人从他身旁走过,有的视若无物,有的只是冷漠一瞥,领着孩子的会有意识地躲远一些。他抬抬头,太阳惨淡无力。 当我还能干动活儿,这些人打造农具物件时会挤出个笑脸,当我还能献出点布施,那个管事喇嘛假惺惺地同情。现在,现在呢,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废物一堆垃圾。我为这个世界耗尽了血肉,最后得到了什么?菩萨不是讲因果吗?我敬佛行善一辈子,连做一个人的愿望也达不到!他悲愤地想着,感到周围的一切变得晃动模糊。 这是个什么世界,是地狱,是三恶道!人人都是两张脸,都在尽力伪装自己,假的假的!连那个什么大神赞玛热也在骗人,我明珠就让他骗了几十年,找他说理去!还怕什么,受惩罚?好哇,早点来吧,我巴不得把这身骨头卸它一百零八块,然后拉上我的却央小妹到另一个世界到真正的人间去。 老明珠一边想,一边几乎号啕大哭出来。他扶着大山羊慢慢地、坚决地站起来。大山羊领会了主人的意思,走在前边,歪着头,四只蹄子节奏整齐地踏着,好像在检阅。明珠跟在后面,他觉着四肢在膨胀,一刻之间长出了结实的肌肉。 管事喇嘛开始未在意,待看见老乞丐走上台阶要进门时大吃一惊,赶紧大喝:“大白天,你敢闯……”话未说完,明珠将他推到一旁,喇嘛还想阻拦,一对羊角戳来,将袈裟撕开一个窟窿,那喇嘛张口结舌吓呆了。只见老乞丐走到大神像前,身体摇晃,双臂舞动,有点儿像唱戏的动作,稍顷,双手一扳,大神像扑通摔到地上,从脖子处断为两截。管事喇嘛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接着鬼嚎一声向大殿奔去。 自朗达玛灭佛后好几百年了,还从未发生过这类骇人之事,整个寺院一片喧哗嘈杂,百余僧人向过道赶来,前边是几位大喇嘛,后面跟着几个手拿绳、棒的年轻僧人。拐过弯,这支队伍突然停住了,只见大神的位子上坐着那个老乞丐,大山羊守护在一侧。 大喇嘛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问道:“就是他?” “是,是。”管事喇嘛点着头。 “告诉他,从神位上下来,有何要求可以提。”大喇嘛是持重之人,不想把事闹大。 队伍同明珠之间相隔二十米,管事喇嘛小心翼翼走过去,向他说:“老明珠啦,那是大神的位子,你下来,有事和大喇嘛讲。” 此刻的明珠如同一尊塑像,纹丝不动,张开那黑洞一般的嘴:“一个看大门的,不配与我说话,滚回去告诉你们大喇嘛,有事让他过来讲。”可那声音不同以往,突然变得尖厉刺耳,而脸部也完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 佛珠在大喇嘛手中快速拨动着,他已算定本寺将有此一劫,他想先稳住这老人,再想办法。他慢慢走上前,合十致意:“老人家,老僧早闻施主礼佛行善,今日出此非常之举,必有所因,敢请老人家到客堂一叙。” 老明珠心潮起伏,记不清多少回了,他趴在寺门前磕头献上布施,进进出出的僧人好像没瞧见他,无人理睬,可今天活佛如此客气有礼,他想理清其中缘由。下边的石座硌得屁股生疼,他明白了,是因为他坐在这神坛之上,才有资格与活佛平等对话。 “远近之人谁不知道,桑耶赞玛热是黑头贱民保护神,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把毕生血汗布施供养,可他为我们办了什么事?我们依旧贫困遭人侮辱,我都快死之人了,问他还有多少余业未净,今世能否赎清,他连句话都不回答……” 听到这里,活佛对管事喇嘛嗔道:“老施主的愿望为何不禀大神?”并迅速使一个眼色,“快去请法师过来。” 这时,一个喇嘛喊叫起来,众人随他的手指抬头望去,只见那个代言法师挟着行李卷正向寺院后山狼狈逃去。活佛和几位大喇嘛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团团乱转。 “听着!”一声尖叫把众僧吓一跳,“看见了吧,法师是个骗子,这个赞玛热也不是好东西,他不是我们的保护神,不配坐在这儿,所以今天让他滚下去不要再骗人。” 大山羊得了将令似的,用角推着摔断的大神像头在地上乱滚,差点砸到活佛的脚。 “活佛啦,这么多年,你们供一个骗子当大神,请了法师胡说八道,该当何罪?那几个小师父拿着绳子,想绑谁?我看该绑你!” 活佛颤抖着喝退众僧,与几位大喇嘛低言:“老乞丐身上不知附了哪一位大神法力,凡人在那位子上是坐不住的,不敢得罪,小心供奉。”不大功夫,厨僧送来丰盛供养。冷不防被大山羊一角戳来,碗盘摔了一地,活佛赶紧命人送来细草料。 看看天色已晚,明珠说:“你们都回去,今晚我就坐在这里,镇一镇这一对骗子害人精,明早你等再过来,我有话说。” 活佛等喏喏退下。 明珠只觉得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时,启明星已挂在东方天幕上。他想,今天是此生最后一天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忽然想到了爷爷、阿爸、妈妈和熟悉的山川村落,不知为什么又对这苦难的世界产生了一丝留恋,他紧闭着嘴,眼眶发潮了。 清晨雾气很大,传来脚步声,待眯起昏花老眼定睛看时,明珠差点儿从神坛上跌下来,那活佛率全寺百余僧人齐齐跪在下面,而且居然叫自己“大神”! “大神啦,昨晚翁则老喇嘛打卦,知道您是白哈尔大神的附身法师,责怪赞玛热和他的法师没有尽力,我等修行浅薄,未能认出,望大神勿怪罪,请法师带神羊到神殿安居。”其状甚是恳切。 明珠有点儿糊涂了:这胖子活佛在说什么?让我住在寺里?却央妹妹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得赶紧过去。“我说活佛啦,你们都起来吧。我不会留在寺里,我早就安排好了,今天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很远很远,有人在那边等我。” 活佛状极虔诚,不住颌首。 这两天全镇及附近村子已为此事轰动了,此刻,无数个脑袋在门外和墙头上张望着。 明珠指指周围说:“活佛啦,今后桑耶大门应该向黑头贱民开放,所有人都可以进来。”话来得太突然,活佛张着嘴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只听外面嗷嗷的呼叫声,成百上千的人涌进寺院,那些祖祖辈辈头一次迈进寺门的黑头贱民匍匐在殿前失声痛哭。对此情景,活佛也只好点头认可了。 “活佛啦,这赞玛热来路不明,专一骗人,不配做众生保护神,再不许他坐上神坛。” 活佛为难地说:“明珠大神有所不知,本寺原有白哈尔大神,只因各寺相请,不常在家,故请来赞玛热帮忙,不想他……” “既如此,何不将他逐出寺去?” “这赞玛热来本寺是当今达赖佛爷准许的,我等不敢……” 明珠想了想,说:“也罢,我就去一趟拉萨,向佛爷讲明。”大山羊一听去圣城,高兴得后腿一蹦一蹦。直至最后,明珠也搞不懂,自己本没有文化,一字不识,却在桑耶寺特别是后来在大昭寺广场,谈吐竟如修行颇深之士,难怪人们说他是大神附上身了。 半年后,曲珍知道了老铁匠大闹桑耶寺的事情。又半年后,明珠火祭以及当今达赖佛爷封他为唐青嘎瓦的消息传到了乌坚岭寺。 次日一早,曲珍带着弟子们去向师父禀告。 “师父啦,弟子特来禀告一个您想不到的好消息,明珠,不,该叫师爹吧,他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过程不说了,他会向你细讲的,在圣城布达拉宫开了大法会,达赖佛爷为他画像建庙,封为铁匠和百姓们的护法神啦!叫唐什么……” “叫唐青嘎瓦。”甲娃补充道。 “师父啦,菩萨保佑,这回你们可是真的到一起啦……”同时,曲珍也不忘在心中念叨着桑结,桑结啦,村民们都说你做了一件好事,姐高兴……曲珍说不请自己是喜悦,激动,还是伤心,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被弟子们扶起搀回。 一上午,大家都默不作声。 第23章 金印 大昭寺西北有座赭红色的岩峰,称玛布日,意即红山,相传这里是观音菩萨诵念六字真言,救度众生的道场。当年,松赞干布为了迎娶大唐文成公主和尼泊尔赤尊公主,特在山上修建了宏大的宫堡,成为全藏的中心。那个时期,是西藏历史上一个高峰,也是佛教传入并发展的黄金时代,松赞干布由此被誉为一代明君,被视为观音菩萨化身。可是历经千载,当年的宫堡早已不存,山上仅有一座不知修于何时的观音堂。 五世达赖非常崇敬这位藏王,黄教掌权后,他决心效法松赞干布,在红山重建宫堡,作为全藏中心,再现雪域辉煌。 五世达赖自绘图纸,命索南第巴筹划督工,于顺治二年(1645年),西藏局势平稳后开始兴建,前后用了10年左右时间,修筑完现在的白宫部分,仍以当初所取的“布达拉”命名,意为普陀。五世达赖也由此与松赞干布一样,被认为是雪域总怙主观音菩萨之化身。白宫落成后,五世达赖由哲蚌寺甘丹颇章移居白宫内,宫内墙上多绘有壁画,既有佛教内容,也记载了历史上重大事件、人物。五世达赖感念民工修造时的种种艰辛,特在宫内一面墙壁上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包括死伤的场面。如今的布达拉宫包括白宫、红宫两部分,红宫部分是后来桑结嘉措设计并主持建造的。 五世达赖回到拉萨稍事休息后,在尚未完工的布达拉宫前殿列席了清朝对固始汗的册封仪式。顺治帝委派的两位钦差面南而站,五世达赖立于一侧。钦差宣读圣旨,大意说固始汗协助五世达赖平定西藏叛乱,安定一隅,功劳深远云云,特赐“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 固始汗接过顺治帝所赐金印金册,向京城方向叩头谢恩。印文为“遵行文义敏慧顾实汗之印”,对“固始汗”这一称号予以认可。金册中对固始汗“归诚向化”予以褒奖,称赏其“尊德乐善,秉义行仁,惠泽克敷,被于一境”。 送走二位钦使后,他动身去日喀则看望师父。这一年,四世班禅已是84岁高龄,师徒相见互赠哈达、礼物,五世达赖在扎什伦布住了5天,详细讲述了此行进京的情况,并向寺僧放布施、熬茶。回忆起往事,五世达赖感慨地说:“这些年每遇法障,多亏师父护持,得以安然度过,望师父早日调理康复 。” “我自幼身体孱弱,现在已是高寿,格鲁能有今天实属不易,老僧愿来世与佛爷再续今世之缘。” 五世达赖紧紧抓住四世班禅双手:“师父,弟子何尝不愿生生世世永续师徒之缘,容我与汗王尽快商定此事,一定达成师父愿望 。” 一个月后,固始汗在索南第巴的陪同下亲赴扎寺,向僧众熬茶放布施之后,请四世班禅登上大经堂池巴法座,以藏王名义给他献上了最崇敬的曼札大礼。 扎什伦布寺以往池巴均有任期年限,外寺高僧活佛任满后仍须返回原寺,四世班禅即是以安贡寺活佛身份担任扎寺第十六任池巴的,其地位仅是黄教中一个大寺住持。而通过举行上述仪式,则表示:得以班禅名义转世,辈辈成为扎什伦布寺池巴,具有仅次于达赖喇嘛的宗教地位,二者互为师徒。后来,班禅被认为是弥陀佛转世。 晚年的固始汗因腿脚不便,也移居拉萨。这年一入冬,固始汗明显觉着身体不适,延医问药,略有缓解。五世达赖闻讯后亲去探望,一把脉知这病势沉重,恐金石无力矣。 “多谢佛爷法驾光临。老夫初时不过偶感风寒,不想一躺半个多月不见起色,看来不服老不行啊。” “汗王但请安心养病,明日我让宫中侍医过来助诊。噢,对啦,布达拉工程告竣,待哪一日天暖,有烦汗王大驾亲去,主持开光典礼。” 数日后,开光大典举行,会场周围聚集了上万僧民。整座建筑全部刷白,庄重、素洁、神圣,太阳一出,金光照射,立体轮廓凸显,仿佛是冰雕玉砌一般,信众纷纷虔诚地匍匐下拜。从此,这座有着高大墙基,覆盖全山的庞大的六层宫堡式建筑,成了雪域佛国的象征,成了藏地众生灵魂的安栖地。 典礼之后,固始汗在巴雅尔的搀扶下随五世达赖第一次进入宫内参观,望着彩柱如林的大经堂、小巧雅致的房间和琳琅满目的壁画,赞叹不已。巴雅尔瞅见前方一面墙用大幅黄缎遮住,悄声问益西:“总管,想必那是还未画完吧?”益西答:“一会儿就知道了。”一行人在黄缎前站住,五世达赖摆摆手,几名侍从小心将黄缎取下,一面大幅人物画像呈现出来。巴雅尔大吸一口气的嘴半天未合拢,一旁的丹增瞪大眼道:“这不是父王吗?”固始汗久久凝视,两滴清泪顺着消瘦的脸庞滚落下来。 画中的固始汗坐于莲台之上,身体略前倾,头戴翻皮蒙古帽,络腮长髯,面带微笑,慈祥和善,背后有日轮,四周是花卉装饰,下方为一队侍从。 一阵静默之后,五世达赖开口打破静默:“将汗王尊容画在这里,就是要让以后辈辈达赖和藏土众生铭记汗王的恩德与功绩。”固始汗枯瘦的大手紧紧握着五世达赖的手,久久无语,站在一旁的丹增和巴雅尔早已泪流满面。 布达拉宫典礼过了没几日,一天,巴雅尔慌忙赶到宫里,报告说汗王病危。五世达赖连衣服也未换,快马驰向王府。 固始汗脸色腊黄,豆粒大的汗珠布满额头,气息微弱,只有双眼拼命睁着,他知道不能不见佛爷一面就走,他还有话要说。五世达赖几乎是冲到榻前,双手叠握,四目相视,似互有千言万语,又觉得其实什么也不用说。 “佛爷,弟子尚有最后一言。” 五世达赖点点头,将身体向前靠了靠。 “老夫虽是粗人,但大理还是懂的,顺治皇帝的心思我明白,我一死,丹增和老十就返安多……” “汗王啊——”五世达赖长嚎一声。 时为顺治十二年(1655年),固始汗逝,终年74岁。 固始汗以大智大勇统一全藏,他大权在握,但做事谨慎,从不居功自傲,死后将一个完整的西藏奉还,着实难能可贵。顺治帝闻之,送达祭文以示哀悼,内云:“闻厄鲁特固始汗病故,念其归顺我国,克尽忠诚,常来贡献,深为可嘉,宜予祭典,以酬其忠。” 布达拉宫举行了隆重的追念超度法会,依照蒙古习俗,三百诵经喇嘛均腰系白带,帽缀白球,丹增多吉、多尔济身披大孝在前牵引灵车,车上载一巨木,中心剖空,将遗体置于其间合上,称为树棺。五世达赖合十,诵往生咒,绕棺三周,用孔雀羽蘸银壶法水点洒其上。宫中卓尼钦宣布法谕:“固始汗本系金刚手菩萨化身,为雪域佛国三怙主之一。” 法会结束,汗王府的送葬队伍向一条大山谷行去,达赖特使、班禅特使和索南第巴送至谷口返回。固始汗的树棺被抬至深山后,择处深埋,然后驱马踩踏,消除地表痕迹,待来春野草丛生,人莫知之。 其实,老汗王十年前对十个儿子的安排是用心良苦的 :大公子丹增多吉与黄教上层的良好关系,固始汗希冀能以此取得达赖、班禅对和硕特的长期支持;七公子扎什巴图尔勇武善战、桀骜不驯,将他分封安多西北是为了威慑、抵御准噶尔;二公子察汗丹津深沉多谋,让其总领诸弟,挟制七公子,维持内部团结。 然而虽然如此深谋远虑,在老汗王晚年,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经开始了。老将军巴根出家仰华寺后,七公子以反击准噶尔入侵为由,将巴根手下5000兵马的大部分抓到自己手里,对周边几个兄弟居然发号施令起来。俗话说:门神老了不拿鬼,况且固始汗又相距遥远,只好眼睁睁看着老七坐大。 这样,老汗王划分的南北左右翼格局,没几年就被打乱。 老二察汗丹津随五世达赖进京后,深感朝廷为安定蒙藏而尊崇黄教,暗思之,越觉得父王拥黄主张的英明。但他想,只有依托一个大寺,自己作为施主的地位才能稳固。于是,他不动声色派人四处察看,在当时他治下的今甘南夏河寻到一方风水灵地。又想,将来的主持活佛若在黄教中属旁宗支系或辈分太低则难以发挥影响,所以一直留意寻找一个合适的活佛来主持新建大寺。可是心愿未遂,察汗丹津就去世了。他去世后,这个规划以及在京时顺治帝赏赐的世袭贝勒衔,都留给了儿子罗卜藏丹津 。 一天,罗卜藏在大昭寺礼佛,拜到文殊像前时,只见菩萨启齿一笑,大觉惊异,醒来方知是一梦,于是决定到拉萨去寻找新寺主持。在大昭寺果然见了菩萨像,与梦中一般,再三祈祷,捐了丰厚礼品作为添油钱,大喇嘛见状特请到后殿用茶。罗卜藏叙说了梦境,大喇嘛双手合十连称施主大吉,并告之:“前些时,阿旺追尊活佛曾来此礼拜,献哈达时,菩萨笑了,有多人在旁瞧见,传开都说活佛是文殊化身。”罗卜藏细问日期,竟与自己做梦是同一日,更觉惊异,当从大喇嘛口中得知活佛身世时,大喜。原来阿旺追尊一世与达赖一世根敦朱巴、班禅一世克珠杰,同为宗喀巴大师20余大弟子之一,现为拉萨郊外一小庙活佛,因身份高贵黄教内无人敢小觑他。 “传说宗喀巴大师在日,徒众数千,着名的弟子仅二十多位,凡是有能力寻找、发动施主捐助建寺的弟子,在世时获崇高地位,圆寂后都形成了自己的转世系统。但还有数位弟子缘分未到,至今伏藏世间。想必阿旺追尊活佛是其中一位?”自语至此,罗卜藏起身告辞,匆匆赶回住处,命仆人带上贵重礼物前往小庙。 献上礼物和哈达说明来意后,交谈中得知活佛正是甘南人氏,对结缘故乡甚表欢喜,于是一行返青海。寺庙开始破土动工,数年后建成,颇具规模,名拉卜楞寺,阿旺追尊易名为嘉木样一世活佛,嘉木样即欢喜、高兴的意思,一直传承至今。自此,做为拉卜楞总施主,罗卜藏威望大增,实力雄厚,成为能与七叔分庭抗礼的东部集团首领。但这已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一日,索南进宫见五世,说:“佛爷,有一事禀告。” “说吧。”五世达赖以为是外界对近来施政的反映,他正在搜集这方面的意见,发现索南吞呑吐吐,有点奇怪,便做了一个让他快说的手势。 “佛爷,是这么个事,也可能小僧看走眼多虑了。”说着将一张未贴出的关于撤走汗王府的布告呈 上。五世达赖瞅了一眼,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 “小僧想,佛爷的金印和老汗王的金印为大皇帝同时所赐,乃天工精制,可两个戳记互相比较,却……”索南继续说。 五世达赖这才认真观察,自己的戳记,边沿齐整,满汉蒙藏四种文字笔划规范,字迹优美,总体风格庄重大气,再看汗王戳记,显然刻制水准相差太大,四种文字刻工粗糙,尤其那一行汉文字迹歪扭,且边缘起毛,不像是金属所制,不由心中惊讶,难道…… “佛爷,您没有见过汗王的金印吗?” 五世达赖摇摇头,略一沉思,对索南道:“一个人做同样两件东西也不会完全一样,咱们不费这个心啦,对别人也不要再提起。”他已经直觉到背后肯定有个秘密,然而,这个谜他到临终也未解开。 安葬完固始汗,稍事准备后,丹增就带着汗王府的所有人打算回安多。告辞时,[雨林木风7] 五世达赖亲自出宫送行,忆起这些年来的情谊,二人颇为伤感,挥泪告别,命索南第巴率人一直送到唐古拉山口。望着远去的人马,那颗印又跳进索南脑中,随即一想,摆摆手,“就让这个秘密跟着丹增一起离开吧。” 至此,除图布率领的骑兵驻在藏北当雄外,区内蒙古军队已全部撤出。送丹增时,五世达赖让索南返回时也请图布同来。图布献哈达行礼后,双方互相端详,数载不见,都多了几许成熟沧桑。 五世达赖询问了在当雄的放牧、生活等情况后,说:“自从你率队驻扎,藏北商旅通畅,劫道的蝥贼不见了踪影儿,都感谢你们啊。图布啦,我们是老朋友,虽然大公子回安多了,但是只要你和手下的弟兄们愿意,我非常欢迎并诚恳希望你们留下。” 图布一直在用心观察着南北的局势,他心里明白,北边安多,兄弟几个尔虞我诈,老百姓民不聊生。再看南边藏区,稳定有序,欣欣向荣,况且他的手下均在当地娶妻成家,逐渐融入社会。近个时期,因风闻大公子离藏,大家都担心下一步会不会……此刻,图布听到五世达赖恳切挽留,激动地跪拜感谢:“佛爷,当初老汗王在当雄屯兵是为了防范来自北边的意外状况,我代表弟兄们发誓,用生命扞卫藏北大门的安全。” 后来,图布和他的弟兄们果然实践了诺言。 “图布啦,起来说话。我再交给你一个任务,以后如果有藏兵北上侵扰,你们就关上北大门把他阻拦住,总之是友好交往,各安其境。” 这一席话更使图布感佩不已,望着佛爷推心置腑的目光,他鼓鼓勇气,说:“佛爷,说一句轮不到在下操心的事,大公子恐在安多难以立足。” 五世达赖心里一惊。 图布接着说:“此事现在也难以细讲,只是在下的揣测,但愿不是这样。” 分手时,五世达赖委任图布为当雄民兵队长,让他回去后将队伍编制、训练、武器、给养等拟定个计划再细商。 其实,当黄教登上这片高原的政治舞台后,五世达赖早就发现府库空空如也,他们马上面临财政危机。没有经济基础和军事实力来支持,统一的政权将难以维持。之前他着重处理经济这一块,在军事方面有固始汗,现在固始汗逝世,是他自己组建基本军事力量的时候了。这也是他叫图布回来的原因。 作为一个农牧业社会,土地和牧场的占有形式决定着利益的流向。以往,藏区的土地占有形式大致有四种:1、贵族、庄园主、牧场主占有;2、寺院占有;3、西藏地方政府占有;4、农民个体占有。以前二者为主,其中第二种主要是指掌权教派属下的大寺院,第一种主要是指掌权教派大寺院的大施主,即依附的大贵族、大庄园主、大牧场主,第三种数量较少,且多为前二者的变相占有,第四种虽有一定数量,但徭役繁重,总体实力不强。 当初,小藏巴汗被抓,噶举派倒台后,其经济支持也基本丧失。五世达赖和固始汗商议后,决定抓住这个百年不遇的机会,对传统的土地占有形式作一番根本性的变动。主要原则是这样的:1、西藏进入和平时期,寺院没有必要继续占有土地牧场以从事经济活动;2、为减轻民众负担,实行僧人定员制;3、不经批准不得新建寺庙,由第巴府根据寺院名额拨付粮油及僧人培训、举办法事等开销。主要寺庙僧人定员如下:哲蚌寺7700;色拉寺5500;甘丹寺3300;扎什伦布寺3800;其他教派主寺如萨迦寺、止贡提寺、楚布寺、敏珠林寺等,定额为500。扎寺及其属寺的供奉由班禅喇嘛辖下几个县自行解决。 固始汗则以军政在握的胜利者身份宣布,西藏的全部收入奉献五世达赖以作供养,这为实行上述变革奠定了法理依据。但设想一提出,即遇到来自包括格鲁在内各教派的巨大阻力,故该法令一直未正式公布。五世达赖从京城回来后,二人再次商议此事,决心挟两颗金印之威公布推行。 公告明确规定:1、没收噶举派的土地牧场一律收归政府名下;2、原先被占用的政府土地牧场一律退还;3、藏区各教派所有寺庙的土地牧场上交;4、以上生产资料的使用由五世达赖委托第巴府统一支配;5、凡是租种上述土地的农民继续租种,地赋上交政府,头一年数额不变,以后可视情况调整,不再使用“属民”称呼,负担的差役由政府统一下派。牧区情况另作安排。 曾几何时,面对没收的大量土地草场,黄教中不乏有人视为可以自由享用的教派斗争的胜利成果,为战胜小藏巴汗出过力的地方势力也在盘算该从中得到多少赏赐。公告一出,这些人大失所望,抵触情绪可想而知。布告犹如一枚深水炸弹,水面浪花不大,水下已经鼎沸。反对的不敢表达,满意的不敢行动,所有人都在观望,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总结历史上西藏社会动荡不断的原因,五世达赖发现,这些问题的背后实际是各地方势力之间的吞并攘夺,但却无一不是打出某某教派的旗号,标榜自己,骗取民心。因此,变动土地牧场占有形式的法令,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削弱地方势力,也包括异化为地方势力代表的寺院。 教派关系是一个重要而敏感的方面,五世达赖提出并长期秉持“教派平等、互相请益”的方针。在政治上,他根据西藏的特点,逐步建立起格鲁派占绝对优势,以三大寺为权力核心,以达赖喇嘛为最高首脑的政教合一权力体系。在清王朝支持下,在帝国主义侵入之前,这个权力体系稳定运转了200多年。 丹增多吉返回安多后,正值新年临近,于是兴致冲冲召集众兄弟聚会叙谈。酒过三巡,老七发话了:“大哥,你放着好好的藏王不做,跑回来同兄弟们争这点儿草场干什么?”其他兄弟们都放下酒杯看着丹增。 老七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大出丹增多吉的意料,他扫了一眼,那几个兄弟一张张虚情假意的面孔透着冷淡甚至是厌恶的表情,他似乎听到每个人都在重复着说:“还回来干什么?还回来干什么?还回来……” 他颤抖着站起来,说:“弟兄们,父王怎么说的,难道忘了吗?今天算你老七喝酒喝多了说出这种糊涂话,我们万不可坏了父王的一世英名啊。” 众人告辞后,丹增和察汗丹津又聊了一会儿。 “老二,没想到众弟兄会变得如此……唉!” “汉人有句话:士别三日当怎样?何况大哥与兄弟们分别了十年。刚才会议上说你和十弟回到自己领地,你没看见老三和老七那个脸色?” “我们回来不是理所当然吗?” “人心不足呀。按说这些年他二人经营你们的牧场,白得许多利,可吃惯了,不愿意再吐出来啦。大哥呀,你得有个精神准备,往后麻烦少不了。” 丹增开始不信,觉得管不了别人,自己和十弟在自家领地上安份过日子还不行吗?可问题没那么简单,烦恼一个接一个:划界时领地被缩小、分到的多是贫瘠草场、拨归的人畜不足数,时常发生牛羊丢失的情况,甚至发生争斗……他明白这是有人在挤兑他,就拼死命支撑着,苦撑了三年后,他才意识到这片土地再无他立足之处了。只好带着三年前从拉萨带过来的家当,打马离开。 “大哥,咱们去哪里?”多尔济问。这位十弟才十五岁,长方形面孔,双目机敏有神,浓密的眉毛直插鬓角。三年的磨难使他早熟、沉稳、有胆量,而那个和他同岁的侄子——丹增的儿子,却显得头脑简单一些。 丹增茫然四顾,仰天长啸。深秋的寒风,吹着口哨,打着旋儿,无情地扫过这群走投无路的落魄之人。 “大哥,还回西藏吧,求求佛爷收下我们。” 半响,丹增拍了拍小弟仍嫌单薄的肩膀,无奈的点点头。于是,三年后,丹增多吉带着家眷、随从一百多人,停在唐古拉山口,派人带着亲笔信赶往拉萨。 五世达赖看过信后递给索南:“索南呀,你看该如何?” 索南笑说:“佛爷慈悲,小僧猜定会收留大公子。” “不是收留,益西呀,你去山口,对大公子要象迎请贵客一样。索南啊,你派人将原来的汗王府好好整修一下。” 益西退下后,索南低声说:“大公子此番来藏,不管怎么说,与过去身份不同了,那方金印已留之无用,可否请他交出?” “第巴不愧精细之人,按说那方金印已失去效力,大公子主动交出最好,若留着,万不可向人家索要,况大公子是有难来投。” “只怕日后会出现今天料不到的麻烦。” “凡事因因果果,不可强求,随缘吧。” 丹增到拉萨的那天,老远望见佛爷出宫迎接,他滚鞍下马,哭奔前来,正要跪拜,被五世达赖一把扶住:“大公子平安就好,世法无常,人难尽意,什么也无须再说,就跟过去一样,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在洗尘宴上,索南宣布:“佛爷向大公子赠奉‘达延汗’尊号,重开汗府。”敬酒时,索南又言道:“佛爷讲大公子对藏土有恩德,是贵客,既称汗王,理应布告周知,文字已拟好,只待金印双钤。” “丹增承蒙佛爷收留,感恩不尽,名号不名号的算了吧,布告出去怕是会贻笑大方。” 五世达赖在一旁向索南使个眼色,索南赶紧说:“名号还是要的,总要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吧,这也是给安多那几个忘恩负义之人看的,布告之举嘛,大公子既不情愿也就罢了。” 五世达赖不由心想:“这颗印离藏三载又返回,不知是与谁的缘分未尽。” 丹增在汗王府住下后,生活自不用愁,重大活动也常受邀参加,只是心情郁郁,兀自发闷长叹,几年下来,身形消瘦,时感胸部不适。五世达赖得知后,亲去汗王府探望,并为其把脉诊断:“汗王身体各部无大碍,只是心区存有积液,医书上称为心水病,系忧伤过度导致,只要调整好情绪,积液自会消退。”接着又多方劝慰,丹增只是默默点点头。 两年后,丹增患病身亡。五世达赖得知大吃一惊,等赶到王府时,家人因不及赶制树棺,已将遗体装殓于一长柜中。五世达赖诵往生咒绕柜九周,做了一场法事,因天气炎热,匆匆葬了,终年52岁。丹增唯一的儿子继承了汗位,五世达赖赠他的名号是达莱汗,时年21岁。 此处说四世班禅身体不好,但前面未曾提及,不免突兀。 第24章 大乘即大众 1659年正月传召大法会上,五世达赖主持了纪念格鲁立宗250年祈愿仪式。他觉得有些话到该说的时候了,眼下正是一个机会。在向三大寺上万僧人的开示中,他第一次公开讲了寺庙裁员和收地两个问题,开场白后说道: “格鲁能有今天,是一代一代徒众遵循大师所指之途步步走来的,尽管世事无常,因果难料,但大师之仪范犹如一根标竿,我们每走一程,须回首校正方向才不致迷途。大师当初为本派所立宗旨中,有三条实为宏法修身所必须:1、严持戒律,禁止娶妻;2、显密双修,次第精进;3、不涉世俗,不事经济。 “后来,格鲁长期遭受嘎举政权压制、打击,为了生存,对第三条作了通变。联络各方施主,接受布施的庄园牧场,扩大僧额,寺院由最初单纯的静修之地,带上了军事、政治、经济色彩。 “现在域内安宁,黄教握权,各大寺院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寺院的责任在于向众生提供指导、安抚,僧人不在多而在精。现在这样,也是平均每户供养一名僧人,数量实际上不少。对寺院的僧员做出限额,有利于提高素质,也是减轻众生负担。 “兴办事业,治理地方,委托第巴府全权负责,任何寺院不得直接干预世俗事务,僧人要精进学法,一意修行,除寺内杂务外,不需要去经营、从事商贸生产。所以收回属地,由第巴府每年依据僧额和需要从事的佛事活动,按标准拨付经费、实物。” 五世达赖顿了顿,接着道:“有人说这是在变革。与其说在变革,倒不如说是在恢复常态或还原本相恰当。” 近午的冬日,似乎有了点暖意,会场内外鸦雀无声,人们心头几年来的不满不解开始化为信服。最后,由索南第巴宣布一条事项:“今年秋收后,寺属土地开始归还原属民使用,地租上交政府,差役也由政府调派。” 各个寺院确实理解了五世达赖的良苦用意,可真的实行起来,却立刻引起了矛盾,而且就发生在五世达赖眼皮底下。这年秋天,仲麦村民将租粮交到寺里后,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明年的农事,有的想引种小麦,有的准备栽片果树,有的计划开垦荒地……没想到几天后,分管田庄的喇嘛又来了,仍攥着一把地条。这喇嘛按色拉寺的惯例,这时候下来人逐户核对,如果当年地租、差役完成,发放地条,来年可继续耕种,如没有完成,则停发地条。村民们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如何应对。有的租户胆小,为了不被夺地,还偷偷给管事者送礼。 “不是说寺里不再收租了吗?”人们议论纷纷。 “三大寺可不一般,怕是例外。” 喇嘛摇了摇手里的地条,挺神气地喊人们过去核对。一个名叫赤列的年轻人分开众人走过去,那喇嘛装作没看见,只顾继续招呼人。赤列一把抓住他的手问:“请问,这地条是第巴府的还是色拉寺的?” 喇嘛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脖子一梗说:“不知道。执事让我来我就来。” “那好,请你们执事来,我有话问他。” 喇嘛不理他,一边揪住一位老者说:“大叔啦,你今年粮差都完成了吧?”见老人点点头,他把地条塞进老人手中,又冲着一位老阿妈喊起来。这时,一位村民壮着胆子问:“佛爷不是说寺里不再收租了吗?” 喇嘛突然上了劲,大声叫着:“你们听着,佛爷是说的噶举寺庙,以前他们仗势强占了许多地,现在当然要收回,可咱们寺里,你们拍拍脑门想想,占过别人的地吗?” 赤列不想同这种人辩论,转身对村民说:“大法会我去听了,佛爷说寺院交地也包括黄庙。咱们不领地条,明天和执事把理讲清。” 喇嘛晃着头说:“过去大伙儿是寺里属民,有什么事寺里帮助出面,今后你们找谁?” “找谁?找第巴府。”赤列大声回答。 村民们受到鼓舞,刚才的大叔也把地条悄悄放回到土台子上。 这喇嘛对赤列有点怵,是因为赤列是着名的仲麦家族长子,并且在这一带早就有点儿“名气”了。这还得从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说起。 色拉寺里有个管理属地属民的执事,手下有十几个小喇嘛,每人分管一处村庄或牧场,处理相关事务。派到仲麦村的小喇嘛叫唐白,出身尼木宗一户农家,对村民的困境难处颇为同情,办事公正,凡事从宽,比如归还寺债,迟一天也是要滚利的,有的人实在筹措不及迟个一二天,唐白则设法遮掩过去,由此获村民好感。 村里一个叫边玛的姑娘,看中唐白忠厚善良又聪明能干,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萌生了爱意,边玛的父母只有这一个女儿,很愿意唐白入赘。唐白鼓足勇气提出了还俗请求,堪布见劝说无效只好上报贡嘎活佛,活佛沉吟良久,说:“僧人还俗之事是有的,我佛慈悲,不会强留,但因男女情爱而还俗还是比较忌讳。”活佛派人下去详察了原委,点头同意了,边玛一家高高兴兴等唐白回来。不料却有好事者跑到掌管僧纪的格贵喇嘛处,说如此轻易放走,恐别人效尤,以后不好管理。格贵喇嘛于是将唐白扣住关了禁闭,本意无非是关两天做给别人看看。唐白以为寺里变卦,又担心姑娘家着急,当晚破窗而出,顺坡溜下。原与他共事的几名喇嘛早已心生嫉妒,半道截住,只说不能太便宜了他,不想拳脚相加,暗中不辨轻重,待第二天早晨在寺墙外发现时已断了气。 消息传到村里,边玛一家犹如遭到晴天霹雳,姑娘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村民无不愤愤然。一直到天黑,不见寺里来人给个说法。 “弟兄们,唐白与边玛订了婚,马上就要成亲,他是我们村里的人了,大伙儿应该为他去讨个理,决不能这样不吭不声算了。”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大几的壮汉,高高的个儿,浓眉大眼,正是赤列。赤列当过喇嘛,粗通文化,正直仗义,敢于担待。可半天没人应声,边玛的父母偷眼瞅瞅四周也低下了头。说理?去同寺院说理?况且那是声威赫赫的三大寺中的一座。人人都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乡亲们,我们都信佛菩萨,不会去找寺院闹事,可总不能死个人连去说说理也不敢吧。这么着,此事苦主儿必须出面,我和大哥带上边玛先去问问。”说这话的是赤列的兄弟,叫强巴,很像哥哥,个子稍矮,虑事精细。 第二天太阳一露头,三个人向色拉大门走去。寺内传出的经声象刮着间歇的风,一阵大一阵小,赤列知道现在是晨诵,僧人都练就一套本事,一边喝奶茶,一边揉糌粑团子吃下去,一边还要不停地念经。 赤列向守门喇嘛说明来意,一个小喇嘛带他们去见格贵喇嘛手下的值日僧,值日僧处事老练,请三人坐下喝茶,一面通知格贵,一面亲自去找管田庄的执事。执事对此事早已知晓,二人商量先打发回那三人,再设法把事压下。值日僧返回说:“正在查处此事,明日答复,你们三人先回去。” 次日早,三人再去叩寺,却不放进去,让在外面等候。这时,此事已传遍附近几个村庄,来了不少人,先是远远观望,见三人坐在寺门一侧,想打听一下情况,半圆形的人圈渐渐向前围拢,距离四五十米时停下了。半晌午,值日僧和执事喇嘛才慢悠悠走出来,赤列三人赶紧起身询问。 执事清清嗓子说:“唐白身为格鲁出家人,勾引妇女,明知故犯,败坏寺风……” 边玛激动地抢说:“根本不是什么勾引,是我们相爱。” “姑娘啊,你知他为僧人,却谈什么相爱,按说你也该受到责罚,大喇嘛慈悲,不追究你了。” 人圈又前进了十几米,约有数百人。 值日僧不停地捻着佛珠说:“唐白触犯戒律,自应由执法僧处置,系寺内事务,非世俗可过问,这是惯例,谅你等也知晓。”那口吻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唐白犯戒,依寺规最多是处罚后逐出寺门了事,何致于死?”赤列问。 “刚才不是说了嘛,该定何罪,本寺自会依律而行,处罚是否得当,自由寺内掌握分寸,无需尔等评论,勿再纠缠,退下吧。” 强巴上前一步问:“僧人首戒杀生,堂堂大寺如何擅自取人性命?” “生死无常,全凭个人造业。” 强巴紧逼一句:“若说造业,唐白不过破了男女之戒,莫非这就造下死罪?” 人圈步步靠前,几乎围上来。两位喇嘛见状,回身欲走。赤列追上两步质问:“唐白之死可是执法僧所为?” 值日僧回过身,脸涨得通红:“不,不可胡讲,待回去查清再说。” 寺门一关,人群呼啦围过去。强巴与哥哥和边玛低声交谈一阵,然后站上台阶高声说:“据迹象判断,凶手就在寺内,要查并不难,今日各位暂回,明日一早我们来要结果,还请父老乡亲们同来为死者讨个公道。” 翌日早饭后,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色拉寺广场,足有上千。广场中间堆放着两人高的柴垛,上面摆放着唐白遗体。寺门紧闭,尽管外面喊声如雷,那两个僧人再不肯出来。这种情况赤列兄弟已有所料,强巴立于高处向众人说:“我等百姓,生于色拉净土之侧,不想出此凶案,菩萨难容,我们只要求交出恶僧,送第巴府惩办,一日不交我们等一日,大家齐心,一定要讨出个结果。”众人纷纷响应,群情激动。 当时色拉寺还未裁员,僧人近万,除了青稞面粉外,蔬菜、柴草及部分饮用水均需每天运进,一堵寺门,虽可从其他地方送进一些,但究属不便。因晚上也有二三百村民在寺前“守夜”,赤列兄弟献出家中所有积存送到寺前,不少村民也将被褥柴草统统拿来。 次日,不但周围村民来的更多,连拉萨城里也有许多人风闻而至。上午,寺门哗啦大开,数百手持武器的陀陀僧蜂涌而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人们屏住呼吸,好像成千上万的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赤列见状,毫不犹豫地几个大步跨上前,挡在陀陀僧面前,撕开衣襟,裸露出铜块似的胸肌,用手拍一拍,使着眼色请刀枪穿过。陀陀原以为能吓住外边的人,一看这阵势,怕众怒难犯,僵持了一会儿又退了回去。 中午时分,这个事已报到宫里, 五世达赖极为震惊:“此等大事,缘何迟迟不报?贡嘎活佛呢?”侍从们还不曾见过佛爷这般发怒,索南急禀:“在下昨晚方闻,恐搅佛爷清修,今早派人去察看,寺内外对峙不减,活佛这几日正在乌孜密洞静坐,听说已破关。” “益西啦,同第巴立即赶赴色拉,你去见活佛,查清后速速回报,第巴率人在寺外施茶安抚众人。” 贡嘎活佛一经询问,真相就清楚了。 五世达赖得报后乘轿前往,寺外众人未想到佛爷会亲来,忙跪伏迎候。侍从传出五世口谕:“日没前宣布处置结果。” 很快,贡嘎活佛就宣布了对事件的处理:鉴于3名寺僧确属失手伤人,当依寺律给予严厉的处罚,并当场押出伏地谢罪;格贵大喇嘛、值日僧及田庄执事均承担连带责任受罚;贡嘎活佛赔礼道歉;免除边玛全家当年地租、差役和所欠色拉寺债务。 红日衔山,落霞如血。从色拉佛殿下望,村舍星罗棋布,河渠阡陌纵横。五世达赖语气沉重地说:“记得那年阿尔斯兰率一万蒙古骑兵冲进圣城,之前,小藏巴汗封锁三大寺,当时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是什么状况,附近村民想方设法给寺内传递信息。后来,索南率僧兵北上安多协助老汗王对却图汗最后一战,附近村民知道后,有几十人参加。没有众生布施,哪有黄教今天?可是你们看看现在寺外的众生。” 贡嘎活佛低头合十:“弟子惭愧,佛爷息怒,还请开示对此事的处置。” 五世达赖缓慢地说:“我们格鲁属大乘佛教,你们可知何为大乘?”停顿片刻,响亮有力地说,“大乘就是大众。”声音在四壁来回冲折,久久萦绕在每个人的耳际。 夜幕徐徐,火炬摇曳。五世达赖亲自为唐白施法火祭。浓烟直冲夜空,广场明如白昼,万人寂然,只听边玛姑娘在哭泣。 随后,益西总管又当众传下五世法旨:“自即日起,所有寺院不准设立公堂审理判决案件,一律交送当地政府。对于犯戒僧人的责罚不得动刑伤及身体。” 索南第巴宣布:“达赖佛爷封唐白为娘热沟守护神,由第巴府择地建庙。” 木架的火渐渐熄了。人们仿佛看见唐白经过护摩的灵魂正悠悠徘徊在仲麦村上空,等待小庙建成好落脚安身。 再说地条的事。第二天一大早,村边的喧嚷声就把还在梦中的人们吵醒了,原来是几十名喇嘛正拿着工具在赤列、强巴家的田里挖土刨坑。 强巴上前惊问:“各位师父,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大块头挥舞着铁棒说:“奉执事命令,在这里修建僧舍。” “你们看,这里可是耕地啊。” “看什么?这是寺里属地,休管。” 昨天那位大叔也过来颤抖着说:“就算按过去老规矩,也不能随便占用属民耕地。” “少啰嗦。”大块头极不耐烦。 聚拢的村民越来越多,赤列站在人群后冷静观察着,他明白,这伙人来就是要挑起事端,这种场面拖下去难免起摩擦,那样对谁都不好。他走上前,双臂一举,朗声说道:“乡亲们,本来我们是想等执事过来把事情讲清楚,看来人家不想听我们说理,那好,我们不为难师父们,走,大家到第巴府找第巴大人评理去。” 索南第巴和属员们正为各地报上的因收地引发的纠纷焦头烂额,一听说数十仲麦村民前来告状,连说:“添乱添乱。”说是说,但事儿还得处理,便传人召见了赤列等人。 听完赤列的话,索南派一下属骑马赶去,劝僧人们回寺,让赤列等村民也返回。这眼皮底下的事先平息下来,再等他下去调解,不然佛爷知道了不好交待。 可是第二天,事态扩大了。上百名僧人来到村边,什么也不说,东刨西挖,还砍倒几棵树。赤列兄弟无奈,只能对村民说:“乡亲们,昨天第巴大人答应要下来解决的。今天咱们再去,请大人抓紧。” 那时的布达拉宫规模远不如现在,第巴府只是占用宫下一排僧舍。连日来,宫前的外地人明显增多,不像是专门朝圣的,大多都进出第巴府。这些引起了益西总管的注意,昨天他看到赤列兄弟,今天他们又来了,仲麦原为色拉属地,他想起佛爷经常说的“三大寺无小事”那句话,立即作了报告。 索南和赤列同时被召入宫。听了赤列的介绍后,五世达赖说:“索南啦,我知道你公务繁多,但只要事涉三大寺,必须立即报进宫中。” “因怕打扰佛爷清修,所以昨日未……” “清修?修什么?我们格鲁修的是大乘,修的是大众,记住,不是佛度众生,是众生度佛。走,骑马去仲麦村。” 连赤列也觉得佛爷这个决定太突然。益西忙说:“佛爷足疾未愈,还是乘轿为妥。”五世达赖摆摆手表示足疾不打紧,在侍从帮助下出宫骑上马。 宫外广场上的人们还未弄清怎么回事,赤列告诉强巴:“佛爷要亲自去村里处理,我们带村民赶紧回去。”许多外地农民和爱看热闹的人都随着五世达赖一行人等,向色拉方向奔去。 事情很快解决了,收回全部属地由村民耕种,赔偿造成的损失,执事喇嘛被免职。事后,益西通知赤列,佛爷任命他为侍从宫,明日去宫里报到。赤列上任的第一件工作是奉命下去调查寺院交地的进展情况。时间紧迫,明年春播前要完成这项工作,只有半年。赤列不辞辛劳连日奔波,十几天后返回拉萨。 “禀佛爷,各处进展多不顺利,主要原因是债务。农民祖辈耕种寺里属地,多年积累,或多或少欠寺里债务,于是寺院以此为由不肯退地,实际是作债务抵押。” “债务缘何而起啊?” “回禀佛爷,根据调查,债务的发生主要是欠租所致,欠租的原因主要是灾年不减租造成。高原夏季多雹,灾害经常发生,若无长远之策,农民的债务永远还不清。” “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 “冰雹是对世人三毒炽盛、不敬菩萨的惩罚,全由牧民承受不合理。依在下的看法,因欠租形成的债务应部分或全部免除。” “嗯,还有呢,接着讲下去”五世达赖点点头,鼓励道。 “还有就是农民代代为寺庙作的‘力助布施’早超过了债务,现在寺院免除部分债务是对农民的财物布施,是对众生的报答。” “好!佛教讲的就是僧俗同修、互为布施。为减少退地阻力,由第巴府下发布告,地租债务全免。” 所谓力助布施,就是农民没有多余钱财而通过出力作布施的形式,比如修建、维护寺庙建筑,运输货物,各种杂活儿等等。 第巴府发出全部免除地租债务的布告后,寺院退地的进度大大加快。后来,又明令凡是噶举寺庙换帽的,其他各项债务也一律免除。在一次法事中,五世达赖特别指出:“没有众生布施就没有黄教的今天,若说债务,是我们欠众生的。” 寺院退地全部落实后,过了不久,索南群培 以年老告退,第巴职务由赤列接任。赤列在位时鼓励农民垦荒扩大耕种面积,对于新地在地租上给予优惠,提倡多种经营,从内地引进大麦、小麦和蔬菜、果木等,发展加工业、手工业,如毛纺、纸张、制药、农具、印刷和生活用品等等。合理分派差役,富家若不出差,须用钱顶替。 此外,他还做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汉人经商务农多在拉萨及附近河谷地区,自成一个松散的圈圈。由于当时对汉人的某种偏见心理,在退地过程中,有的寺院竟以汉人系“外来”为由拒不交地或转给别人。赤列得知后,对这种行为痛加斥责,以第巴府名义行文,规定原属民续耕退地,寺院不得以民族不同区别对待。直到今天,西藏的藏汉群众还称颂这位第巴为民族团结做了一件大好事。 赤列勇于任事、不畏权贵的行事风格深获民众拥戴,人们呼他为大义王。由于连年奔走,积劳或疾,在位八年,于1668年(康熙七年)因病壮年去世。那年,五世达赖五十三岁。五世达赖对于赤列这位得力助手的早逝深感悲痛,他作出一个空前绝后的决定:保存赤列的遗体,装入灵塔,与三世、四世达赖的灵塔一起摆放在哲蚌寺鲁奔康神殿内,供众生瞻仰。三座灵塔高低有别,均为银皮包裹,镶嵌许多珍宝,给予了赤列这位大义王至高无上的礼遇和尊崇。 读者诸君还记得否?这位赤列第巴正是前文五世达赖秋游娘热沟时随从的那位,即桑结嘉措的伯父。此时,桑结嘉措已经十五六岁,进宫也七八年了。 第25章 哲蚌寺 当初甘丹颇章新政权建立后,五世达赖痛感各类专门人才的缺乏,于是在哲蚌寺内设立了一个学习班,课程包括:藏文法;显宗经典;密经咒及法事仪轨;医学;天文气象;歌舞;建筑;工艺雕塑、绘画、书法、坛城制作、唐卡制作;藏蒙汉简史。这是一座综合性学校,以佛教相关的课程为主,但对学员的年龄和学制没有统一严格的规定。 娘热沟秋游后的第二年,五世达赖把桑结接到宫中,那时他八岁,不久,即送到哲蚌学习班,去掉了其名字中显示家族的“仲麦”二字,另取名“桑结嘉措”。临去学校前,佛爷还特意嘱咐:“桑结啊,在学院里,不要讲出我们的关系,你对自己的要求与其他同学一样,不许有任何特殊之处。平时就住在寺里,只在放假时,才可回宫来。” 小桑结也觉出自己与佛爷的关系不一般,眨眨眼天真地说:“佛爷啦,以后我还叫您佛爷吗?” 五世达赖摸摸他的扁头,慈爱的说:“单独在一起时,就叫阿伯吧。” 每次放假回宫,桑结总要路过一座小庙,只有一间殿堂,旁边一间小屋住着一位看庙的老喇嘛。这样的小庙在藏区村镇很多,开始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后来发现庙里香火很旺,还有不少看得出是外地的人也来磕头礼拜。小孩子好奇,有一次随在大人后面进去探看,只见那尊塑像面貌凶暴,血口大张,骑一只大黑羊,吓得小桑结不由吐舌吸气,一口气跑回宫中,进门就问:“阿伯啦,下面那个小庙里的大神是谁?好吓人啊。” “孩子,你还小,过几年阿伯讲给你。” 听得出,阿伯的语气有些沉重。 与桑结一个班里的同学多是蒙藏上层人物子弟,后来出了不少有影响的人物,其中有准噶尔蒙古王子噶尔丹、阿拉布坦、贵族子弟康济鼎、昌都望族子弟帕巴、哲蚌池巴小根敦活佛等。班里只有两名平民出身的学生,一个是种出雪域头一棵茶树的洛追加措,另一个是扎什伦布寺推荐的那位懂得尿诊的民间草医的孙子——塔布。他们二人深知机会来之不易,学习刻苦,成绩优异。 桑结最初给人的感觉则是,身份神秘,说不上什么来头,也没什么可以挖掘的资历。他好奇心极强,什么事情都想尝试一番,且悟性不凡,在校学习14年,几乎各科成绩都列全班第一。他与洛追和塔布是最要好的朋友,三人也最出色,被称为哲蚌三高足。 虽然桑结按佛爷吩咐,并无透漏半点他的身世来历,但时间一长,他与佛爷的关系还是暴露了。有一次,五世达赖去观看学员们辩经,结束后,经师请佛爷为学员戴红绳结,赐福。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佛爷喂着一只微型藏獒,个头和小兔子差不多,皮毛光滑,颜色火红,即使在藏地也极为珍罕。小家伙敏锐灵动,颇通人性,主人总是把它拢在袖里。轮到桑结时,小家伙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嗖”一下从佛爷的袖中蹿到桑结的肩膀上,用小嘴巴在他耳朵上来回蹭着。这一幕在场的人都目睹了,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了桑结与至高的佛爷之间有着某种特殊而亲密的关系。真相暴露的那种感觉使桑结头也不敢抬,就匆匆过去了。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孤立了。每一个人都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既不靠近也不完全躲开,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他,然后互相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往前走,那些人会自动后退,还是保持那个距离。不得已打照面时,有的低下头,有的挤点笑容,连一向仪容端肃的经师也变得客客气气。他去找塔布和洛追,正巧二人过来,洛追居然拉着塔布绕了一下,装作没看见,塔布偷着瞄一眼,好像带点儿歉意。 到第三天,他觉着自己要崩溃了。“天哪!这是怎么了?熟悉的同学甚至最要好的朋友突然都变得如此冷漠,谁告诉我为什么?”别人都睡下了,唯有这个少年在夜色里抱着一棵大树几乎要哭喊出来——那时他才十五六岁。 这时,背后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他一惊回过头去,看不大清,好像有点儿面熟。那人搂着他肩膀慢慢走着,边走边说:“你别在意,暂时的。突然得知一个人与至尊的佛爷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出现这种反应是正常的,过几天就会逐渐恢复了,你越正常,恢复得越快。我是厄鲁特蒙古人,叫噶尔丹,比你高两届。这么吧,我屋里有个空床,你今晚睡一宿。” 就这样,两人结识并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果然没过几天,大家好像约定好似的又都同过去一样了,但是桑结能觉出其中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和过去不完全一样了。洛追和塔布是最后才恢复过来的。后来桑结问过这事,塔布说:“我们出身低微,平时看不惯那些贵族子弟的作派,于是认为你过去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后来发现桑结还是桑结,你同他们不—样,我们又后悔了,你知道洛追耿直,别不过这股劲,还是我拉着他找你的。” 同噶尔丹在一起,桑结会有一种全新的感受。这个人中等个头,头发茬粗硬,一对不大的眼睛机警深沉,举手投足自来带着敏捷精悍。他不光谈佛论经,还视野开阔,关心大事。他的消息多,内地的、喀尔喀及安多的事情都知道,连朝廷的事儿也能说出一二。他经常对国运时政发表评论,有的见解真是闻所未闻。桑结承认,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洛追和塔布因此也与噶尔丹有了些接触。 有一次,噶尔丹道出了身世,桑结大惊。原来他正是漠西准噶尔部汗王巴图尔浑之子,父亲死后,长兄僧格继位,十来岁的噶尔丹怀抱济世利民的一腔热血立志出家,游学西藏,并进入哲蚌。几年下来,他以广博的知识,天生的豪迈之气,善于同各类人打成一片的风格,在学员中很有威望,就连拉布、擦绒、索南几家大贵族的子弟也对其傧服,但除了桑结,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一次放假回宫,桑结一进门就喊:“阿伯啦,告诉你一件事。”五世达赖听完也甚感惊奇,立命侍从通知噶尔丹明日进宫。后来,五世达赖又多次召见噶尔丹,考察学业,鼓励慰勉。 康熙九年,噶尔丹二十七岁,准噶尔部落上层火并,僧格被刺身亡,内部混乱,僧格长子索南木拉密遣人入藏请叔父回去主持平叛。噶尔丹行前特到宫中向五世达赖请辞,在叙述了事情经过后,说:“哲蚌数年,承蒙佛爷多方关照,今学业未成,实不忍相离,世法无常,不知何日再拜于足下受教,万望赏赐一物以为纪念。” 五世达赖环顾左右,命益西捧过一条黄缎大哈达,施法加持后赐予噶尔丹。噶尔丹领受后说:“此去当以利济众生、宏扬黄教为念,乞佛爷遥加护佑。” 噶尔丹返新疆后,打出达赖佛爷弟子的招牌,扯出黄缎哈达为旗帜,很快集结了许多人马,将对方击败,扶索南木拉继任首领。两名凶手逃逸一个活捉一个,审讯后,才知安多七王子系长兄被刺的幕后主使。 这遇刺的僧格即是乌兰和硕一战中立了大功劳的僧格将军,索南木拉即前文提到的却图汗小妃所生之子,自幼随母嫁到准噶尔,僧格视若己出,阿明达热(固始汗之女)也生有一子,名阿拉布坦,时年十六七岁,后被噶尔丹送入拉萨学习,与桑结同班。 族人因索南木拉非僧格亲出,多有不服,部落刚稳又呈乱象,噶尔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立为首领,双方混战中,索南木拉被杀。他将讯息报到宫中,五世达赖写去一信,赠予其“博硕克图汗”称号,并忠告归顺大清,方可长久保住汗位,巩固地盘。 噶尔丹接信后即派使者向朝廷进贡表示归顺,得到清政府承认和赏赐。他按照当时蒙古部落习俗,将索南木拉两个妻子纳入帐中,又见小妃和阿明达热虽近六旬余韵尚存,均一并收下。 尔后两年中,噶尔丹将厄鲁特的另两个部落杜尔伯特和土尔扈特都收归麾下,又征服了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统一了天山南北广大地区,势力大大增强,客观上遏制了沙俄东扩的野心。但噶尔丹不甘心仅仅称雄漠西,他建立了准噶尔汗国,自称大汗,规划了先统一厄鲁特再统一全蒙古的霸业蓝图,要做第二个成吉思汗 再说顺治皇帝。早在固始汗去世五年后的1661年,顺治皇帝即下诏传位,玄晔继统,是为康熙。顺治帝乃24岁的青年,此前并无病状,诏书中也语意含糊,加之在位时笃信佛教,拜僧为师,逐致朝野议论纷纷,多言其因董妃之死看破红尘。时人吴梅村有诗曰:“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薤露雕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清凉山即五台山,至今仍有顺治帝出家的多处遗迹,如清凉寺、镇海寺、上善财洞等,且上善财洞墙壁上题有顺治亲笔所书诗一首,可惜文革中被毁。 得知此消息后,五世达赖上书朝廷,对顺治英年早去深表思念,感谢朝廷对自己一贯的信任与诚意,并在布达拉宫中的大皇帝万岁牌前合十顶礼后,沉默片刻,心中已然明白这佛缘今生难了后世当续。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四世班禅罗桑曲结在扎什伦布寺圆寂,俗寿92岁。 卧病时,五世达赖曾派侍从送去礼品慰问,得知四世班禅圆寂的消息后,五世达赖非常悲痛,适逢宫中正为顺治皇帝举办七七四十九日祈福大法会,故特意委派益西总管代表向法体敬献哈达,给扎寺发放布施,同时传下法谕,命卫、藏、阿里、甘、青、康所有黄庙全体喇嘛为四世班禅早日转世诵经祈祷。上报朝廷后,康熙“遣官致祭”。鉴于四世班禅佛法精深、功劳卓着,扎寺决定建灵塔供养其法身,从此,为班禅建灵塔成为惯例。 康熙登基后,每年仍派专使持亲笔信和贵重礼物入藏慰问达赖、班禅。当时的云南王吴三桂看到清帝对五世达赖崇信有加,于是也极力示好,每年派使者向五世达赖送礼,给各大寺熬茶放布施。康熙在更为复杂的背景下,继承“尊黄”政策。 第26章 知足 桑结大了些以后,听到不少关于明珠的传说,引发他对这个人物极大的兴趣,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阿伯的密室里挂着一幅唐卡,上面绣的那个人和小庙里的塑像一样。他知道,这间密室里供的是历辈达赖喇嘛的保护神班登拉姆,这幅唐卡也挂在这里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他经常问一些问题,但阿伯很少直接回答,总是让他自己先思考,过段时间再根据他思考的结果作出解答。一天晚饭后,他陪着阿伯在宫顶平台上散步,阿伯的神态悠闲放松,这个时候是提问的好时机。 “阿伯啦,把一部分人划为贱民,合理吗?” 五世达赖微微侧过头,他看出桑结是憋了好长时间才在今天发问的。他眺望着远方,过了许久才轻轻摇摇头说:“不合理。” “那为什么在我们藏土还存在贱民呢?” “上个月你回家,父母给你过了18岁生日,说明你长大成人啦。回想8岁那年把你接到宫中送到哲蚌学习,阿伯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接过治理这片高原的担子。你聪明好学,可年轻缺少阅历,阿伯年过半百了,有些事需要逐步让你明白。” 在这个平台上,落日余晖的景色不知看过多少回,但此刻桑结却从长天落霞中感受到一丝悲壮,阿伯的关爱和倚托令他刻骨铭心。 五世达赖向后挥了挥手,两名侍从退到远处,他才缓缓说道: “今天的萨迦、噶举和我们格鲁,都是后弘期发展起来的,与早期佛教根本理念相同,但也有了区别,‘贱民’就是一个例子,它是不杀生戒律的延伸,把社会上杀生的职业视为下贱职业,把从事这些职业的人视为贱民,渔夫、猎人和屠夫因为杀的是动物,还稍好点儿,铁匠是打制杀人武器的,被视为贱民中的下等。他们被称为‘无性有情’,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此生的命运。 “你问合理吗?当然不合理。可没人敢公开讲,因为这是佛经中写的,甚至有人认为理所当然。明珠是个例外,他最后拼却自己的性命向佛法发出呼喊和挑战。有人质疑我为什么给一个叛教者封神,他们不懂,明珠已经开悟了‘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的道理,他的一生是一次特殊的修行过程,此中因缘,一言难尽。” 初夏的晚风已褪尽了寒意,周围景物也蒙胧起来。 “阿伯啦,那时您在京城,如果您在法会上,能当场封神该多好,老人不就能亲自看到这一天吗?” “佛家不讲如果,一切都在‘因果’之中。我们藏人珍惜此生,更看重灵魂。如在世封神,只是封的这一轮回,死后封神,封的是灵魂,是封他世世为神。” 桑结细细领会着阿伯的话,他望了一眼大昭寺方向明灭的灯火,忽然想:这藏土众生能像这般聆听佛爷教诲者恐无二人,真不知自己前世修下何等因缘得此善果。他马上拉回思绪接着提问,显然,他对贱民问题有过深入思考:“阿伯啦,能有明珠这般胆识者毕竟属于个别,既然不合理,何不取消,从根本上解决?” “唉——”五世达赖长叹一声,“佛经上这么写,是对首戒不杀生的一种特别的、扭曲的、残酷的强化,几百年了,得到人们的认可,若公然否定,将造成全社会的混乱、动摇。还有一个普通人难以觉察的原因。你注意听。” 桑结顿觉一种神秘感,身子靠过去,阿伯将他双手紧紧握住。 “为政何者当先?” “安定当先。” “如何作到安定?” “在上教派团结、清明廉政,在下生产发展、生活富足。” “在上且不说,这在下你说的并不全对,没有点中要害。” 在哲蚌,老师是这么讲的,自己也认为很有道理,这次见阿伯说不对,桑结便歪着头,不解地瞅着他。 “记住,”桑结感到阿伯握手的力度加大,“要害不在富足,在知足。” “知足?”桑结觉得很新奇。 “藏土高原是片苦寒地方,近些年老百姓生活虽有改善,还是穷困啊,要让众生都达到富足,谈何容易,况且富足无止境。要设法使大多数人知足,有一个最有效、也是最简单的方法。” 讲到这里,阿伯放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一个人困苦甚至绝望时,如果发现还有不如他的人,就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知足,不会走向极端。贱民阶层的存在起到了这种作用。” 真是如雷似闪,闻所未闻,但须付出如此惨痛的牺牲,于理何公?于心何忍? 不知不觉,夜幕已悄然垂下,不远的巴玛日山和贡波日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五世达赖理解年轻人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说:“风凉了,有些话以后慢慢说吧。” “不,阿伯,咱们下去回屋说吧,不然我连觉也睡不着。” 一进寝宫日光殿,顿感暖烘烘的,里间大约十几平米,四壁垂挂黄缎,被褥为绛红细藏布,一张方桌置放油灯,一把椅子铺着黄垫,墙上有一佛龛,供奉的是本尊观音菩萨,炕桌上放着一套经书。桑结仍像往常那样坐在榻下卡垫上。侍从进来送上酥油茶,拨大灯花,退回外间。 “你要饿,让他们送来点心。” “阿伯,我不饿。刚才我在想阿伯所言的‘知足’,可是牺牲这少部分人作为代价,多数人的心也难得安宁啊。” “你爱动脑子,很好。就是说怎样使贱民们也感知足,对吧?”五世达赖喝了口茶,在考虑怎样讲更合适,“社会好比人的身体,有调解能力,它会在其他方面给予补偿,以达到平衡。比如铁匠,他的收入要比一个普通农民高,而且比较稳定。贱民阶层有他们的生活圈,这个生活圈会起到一个隔离作用,但也是保护的作用。” “阿伯将唐青嘎瓦唐卡和班登拉姆唐卡挂在密室,作为自己保护神,是不是也是一种平衡?” 五世达赖笑着点点头,道:“十几岁时我曾在山南避难半年多,当地信奉宁玛,我还交了好几个铁匠、猎户的儿子作朋友呢。那里演戏都由装扮成猎人、渔夫、铁匠的人清场,早先他们来拉萨献戏不敢这样,怕触犯别人,我鼓励他们,后来这里的人也能接受了,而且现在各地演戏清场都是这种套路。” 桑结就像一棵施足肥喝足水的小树,在迅速成长。多年后,为了武装藏区民兵,他特意在曲水成立了专门打造武器的铁匠坊,匠头因功绩卓着,经上报朝廷,还被封为九品武官。 唐青嘎瓦脾气暴烈,他的代言巫师巴尔赞康性格耿介正直,凡是从庙前路过的人,不论身份地位,若有不法情事,特别是歧视贱民的言行,必加斥责,态度严厉。传说巫师有一把勾子,对于欺压贱民的恶人,就用勾子把帽子勾下来,甚至把人从马背上扯下。因此人们都怕他,但因为是达赖喇嘛的守护神,故无人敢去招惹。唐青嘎瓦不仅是铁匠保护神,后来还成为各类工匠和附近村民的守护神。 担当巫师这个职务可不简单,需要有丰富的知识、深厚的阅历,代表神对信众进行祝福、安慰、提醒、警告及惩罚,他是人和神的中介,帮助人们对事物,特别是对危难或既将到来的危难做出判断。在人们缺乏科学文化知识,缺乏说服权威的时代,由神来“发言”,对克服危机、化解矛盾、维护秩序等,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有一年,某地区闹天花,人心惶惶,巫师代表神说话了,指出天花传染,无药可治,凡患者一律送进雪山深谷,人们服从了,终于度过了灾难。庙里的护法神个个相貌很凶,但在藏民看来却并不陌生,还很亲切,因为神就生活在众生中间。 明珠在传召大法会上的举动是空前的,留下了深深的震动且余震绵长,因此以后每年的传召大法会前,哲蚌寺铁棒喇嘛都要在法会头一天到小庙门前,用铁棒砸地,大声叫着:“大法会要举办了,你就老实呆在庙里不要出去捣乱。”然后还特意将塑像暂时放到小昭寺去。 这不光是由于明珠生前大闹传召法会的事,他去世被封神后,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尽管地位已经很高,唐青嘎瓦对赞玛热还是气不过。一天,耿直的巫师来到桑耶寺,坐到当年明珠坐的那座神坛上。全寺上下听说唐青嘎瓦大神来了,一片惊慌。正巧萨迦法王贡嘎仁青来寺里朝拜,于是活佛请法王出面与大神协商。 法王来到神坛前,说:“大神啦,去年我去宫里会见达赖喇嘛,还特地给你添了灯油,记得吧?今天有幸在桑耶相会,不知大神光临有何事要办?” 唐青嘎瓦:“法王啦,谢谢你去看望。今天我要瞧瞧那个骗子赞玛热是不是又跑回来了,他说一套做一套,坑骗我们黑头百姓,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他没资格再上护法坛。” 法王现出慈悲之相:“大神啦,佛法精要全在慈悲二字,这片雪域高原,任何生灵都有一席之地,就连灭佛的恶王朗达玛,在赤普山上还有他的墓呢,你若占住不走,赞玛热何处立足啊。大神啦,这世上之事皆有因果,你与赞玛热几十年恩怨乃劫中定数,没有这一番苦修,你如何能洗净罪业登上神坛,受众生朝拜?按说你还该谢谢赞玛热的法布施呢。” 大神显然受了触动,沉思片刻,似有所悟:“法王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尽管我已位列神班,可回想自己凄苦一生,实在不忍铁匠弟兄们再蹈覆辙。也罢,让寺僧在对面大树下再建一坛,我搬过去,让这里人们知道,谁敢再欺压铁匠和黑头弟兄,我就对谁不客气,也顺便看着赞玛热这个老家伙别再耍花招。” 法王回过身与寺里活佛商议了一阵儿,认为这个结果虽不太理想但也能接受,就答应了。后来,在那棵大树下,专为唐青嘎瓦修了一间护法殿,坛上的神像与圣城小庙里不一样,是仿照老明珠真容塑造的。上次被撵走的赞玛热代言巫师,在外流浪了两年多,听到达成协议的消息才敢回来,将那尊摔坏的塑像修补好又立在坛上。从此,无论是寺院僧人还是外来香客,只要给赞玛热上供,也必给对面神坛同样上一份,还要呼叫:“老明珠啦,请享用吧。” 第27章 汉人坟 桑结一直很想知道大部分普通农家是怎样生活的,正好塔布家就在乡下农村,又离城里不远。开始塔布不答应,怎好领一个贵族子弟到自己那个穷家僻壤去,但是却架不住桑结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了。大概是四月份吧,二人加上洛追,三个好朋友换上便装,利用一个小休假前往塔布家。 出城没有多远,视野一下开阔了,满山遍野都是野花,芳香扑鼻,拉萨河水绿得发蓝,没有一丝杂质。三个年轻人尽情地欢笑奔跑,在青草地上翻滚。尤其桑结,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看什么都新鲜有趣,高兴极了。 过了河向东走不到十里,就到了塔布家所在的赤村。村庄整体规模不小,将近百户人家。桑结从一个个矮矮的院墙好奇地向里张望,多为土坯房,正房两侧是羊圈和喂牛马、盛柴草的棚屋,很简陋。有几座双层建筑,属于富户。塔布家看样子比一般村民略强些。 桑结还从从未进过农家住宅。塔布先去通报,父母都在地里干活,家中只有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妹妹,听说有贵客到来,都出屋恭迎。桑结和洛追赶忙献上哈达还礼致意,扶着老人进屋,洛追掏出几粒冰糖作为礼物奉上,小妹妹捏了一粒放入口中,围着洛追高兴地又蹦又跳,桑结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什么都没带,有点不好意思。 西房是正房,住着老人和小孙女,两头各有一间小套屋,北边的是一小佛堂,供着菩萨,点着一碗小油灯,南边是塔布的居室。塔布父母住北房,小套间里堆放杂物。屋内光线昏暗,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后来桑结和洛追才明白那是药味。 面前这位老者就是班禅佛爷请去给藏巴汗治病,因尿诊而闻名的草医门巴。 “爷爷,我们来时从一座岩石山峰下经过,那山峰形状很特别,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宝瓶山’?”桑结问。 “嗯。传说文成公主入藏后,有一次来这里游玩,看到山形像个瓶子,就起了这个名字。” “山峰下有个大土堆,四周用石头围砌,那是什么?” “我们这里人都叫它‘汉人坟’。你问什么年代的?我小时候听我阿爸说过,他见过这个汉人,算来有好几十年了吧。” “爷爷,给我们讲讲怎么回事吧。”洛追也好奇地说。 水烧开了,塔布往锅里放了一小块砖茶和一块灰乎乎的奶渣,煮了一会儿,倒入几个碗中。桑结早口渴了,端起一碗就喝,谁知刚一入口,差点喷出来,勉强喝下半碗。小妹妹一直好奇地瞅着这两个客人,还跟在身后,模仿着桑结的举止。 “塔布呀,你给客人说说吧。”爷爷有些气喘。 塔布咳了两声,讲述了一个故事: 在塔布的印象中许多年前,大昭寺有一个打扫殿堂的年轻僧人,名叫赵文成,祖上是当年随文成公主入藏的汉兵。他眉清目秀、寡言少语,对于职事一丝不苟,大殿内外总是干干净净。 每年四月的萨嘎达瓦节,成千上万的信众前来大昭寺朝拜佛祖十二岁等身像——文成公主带来的雪域至宝,故这是寺内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间。四月十五是该节正日,依惯例头一天下午,附近贵族大户,要来顶礼上香,傍晚只留下女眷,协助寺内僧人清扫殿堂,为佛祖“淋浴”、“更衣”,整宿伴在佛前歌舞,可获殊胜功德。 几年下来,赵文成便熟识了这些太太小姐,其中一位中年妇女每次来总要带些吃食,送过一块僧袍面料,文成很是感激。慢慢得知,妇人是贡堂大庄园的主人,没有生育过儿女。有一年,文成发现妇人带着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儿前来,照例给了礼物后,特意作了介绍。原来妇人感到寂寞,就把住在工布的妹妹家的外甥女接来作伴。妹妹家境况不大好,这孩子从小家里地里做活,很勤快又懂事,妇人甚是疼爱。 “卓尼啦,这就是在路上向你提起的文成哥哥。” 卓尼缩缩脖子,害羞地浅浅一笑:“你好,文成哥哥。” 赵文成这才注意瞧了瞧,在这一群人当中卓尼显得与众不同,她身材结实,肤色白中透红,大眼浓眉,头上插着几朵野花,四处张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卓尼,跟年轻人一块去玩吧。”姨妈说。 她走过去,一个人坐在旁边看别人歌舞,有人招呼她,抿嘴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在伙伴拉扯下,卓尼进了圈子,随着歌声,很快忘情地投入了。只见她胯部起伏,双臂舒展,步点铿锵,浑身透出一股田野的气息,大家都停下来观赏。文成也看呆了,过后才知道,这就是很有名气的工布博舞,是少女们在赛箭场上为选手加油的舞蹈。 应该说,赵文成这时还没有更多的想法,他只是情不自禁地在人堆中寻找卓尼的身影。别人才上一遍茶,卓尼跟前已有三碗了。年轻人很快熟了,卓尼不停地同姑娘们说说笑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次日,女眷们纷纷离去,赵文成照例在门口向施主们说着道谢的话,他一直目送着卓尼和姨妈,她居然连头也未回。他正懊丧时,忽然望见远去的卓尼将一只手举过头顶,轻轻摆了摆,拐过弯不见了,他呆立着,心中一阵狂喜。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先是惊诧自己的变化:总是喜欢一个人独自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她的舞姿、她浅浅的一笑……她坐过的那个地方,他每天总要去坐坐。继而他害怕了,一躺到榻上,脑海中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怎么也遏制不住。他当然晓得格鲁的戒律,不止一次深夜跪在大殿中的佛祖像前忏悔祈祷。到实在无法控制时,他就想这不过是一厢之念,人家大户小姐怎么可能会看上自己,况且人家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太可笑了。别说,这么想想,有时还管点用。 一年的光阴,就这么患得患失地过去了。当姨妈领着卓尼又出现时,赵文成耗时一年构筑的防线一下子就垮了。可说来奇怪,这次二人自始至终未讲一句话,偶尔不经意似的飞快对视一眼又避开,不过他发现,她时不时会用眼角余光望着自己。她好像长高了点,皮肤也显白净,头上没再插野花,很少说笑,有时下场随着大伙跳跳锅庄。望着她忧郁的眼神,他不禁反复揣测起来。 转眼又要分手了,赵文成不敢想下一年的日日夜夜该怎么度过,就这么一年见一回?姨妈过来打过招呼领卓尼向门口走去,他觉得视线模糊,快站立不住了。突然,她转身跑了回来,好像在寻找什么落下的东西,她停下,站住,慢慢抬起头,抿着嘴,投过深深一瞥,这短短的四五秒钟,注定了他们的来世今生,永恒地定格在他的记忆中。 一旦清楚了对方的心意,虽仍然强烈思念,但心绪冷静多了。 七月的一天傍晚,乌云翻滚而至,天一下子黑了,眼看大雨即将来临。赵文成收拾一下,准备提前关上殿门。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黑看不清,正巧一道闪电划过。 “卓尼,是你?”文成大吃一惊,忙将她拉入殿内。 “文成哥哥,你要是愿意娶我,咱们今夜就向姨妈讲明,她如果不同意,咱们就回我工布老家。”卓尼的目光坚定又温情。 文成刚要开口,只听喀嚓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不禁浑身抖了一下,说:“卓尼,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 “自从过节离开这里回去后,姨妈就开始提亲,逼得我没办法了,今天是找个借口跑出来的。那个地方,只要长辈同意了,是可以抢亲的,说不准哪天就……” 说实话,赵文成真根本没想过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定了定神:“你跟姨妈说过咱们的事吗?”见卓尼摇头,又说,“你先回去跟姨妈讲明,她要不同意,你再来找我,咱们去你家。” “寺里能放你走吗?”卓尼迟疑地问。 文成点点头,又关切地对卓尼说:“快走吧,还有十几里地呢。” 刚出殿门,雨点子叭叭砸落下来,没走几步,已是大雨如注。 赵文成回身关好殿门,拉住卓尼:“走,我送你。” 原来,这两天姨妈身体不舒服,卓尼说去庙里烧个香求菩萨保佑,就一路小跑来到大昭寺。姨妈看看要下雨了还不见回来,派下人到附近贡堂寺去找,一问并未来过,姨妈正在着急,门丁禀告小姐回来了,出门去迎,好像还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卓尼站在屋里,浑身如落汤鸡一般,到这地步也无须再隐瞒,便坦承了去大昭寺找文成的事。 姨妈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要考虑考虑,就打发卓尼先睡下了。 经此一番折腾,卓尼茶饭不思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下地。这期间,姨妈未再找人提亲,对赵文成也一字不提。一晃快到燃灯节了。 “卓尼啦,你的病好了,咱们过节去大昭寺还个愿吧。” 卓尼心中暗喜,莫不是姨妈同意了? 大昭寺内香客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卓尼来回张望寻找却不见文成的人影,大殿的值僧换成了一个中年僧人。 “卓尼你过来。”因为是老施主,大喇嘛特为她们打开一间客堂休息,姨妈把卓尼叫过来,“孩子,实话对你说了吧,”姨妈爱抚地拉着外甥女的手,“你生病时,我到寺里来给你许愿,顺便打听了一下他的情况。” 卓尼直直地盯着姨妈,她觉得心跳都停了。 “要说呢,僧人还俗也是有的,论他人品模样还可以,虽是个穷和尚,我给你准备的那些嫁妆够一辈子用了。” “姨妈啦,好姨妈,你同……” “但他是个汉人,不行!”不等卓尼说完,姨妈斩钉截铁地说,脸上露出不容分说的表情。 “为什么?是个汉人就怎么啦?你说为什么呀?”卓尼拼命摇晃着姨妈的手。 其实,两个年轻人的眉来眼去,早被姨妈一双老眼察觉,于是急着托媒人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后来看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况且自己对文成也有好感,于是求大喇嘛相助。当得知文成是个汉人时,姨妈眼里流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经过密议,大喇嘛答应将文成革除僧籍,逐到拉萨河南岸,永不准渡河到北岸。 卓尼听完后,两眼发黑,双腿发软,片刻后坚决地说:“姨妈,汉人怎么啦?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河南岸那么大,你去哪里找?姨妈真的不知道他在何处。卓尼啦,有些事,回家给你慢慢讲,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卓尼站起来,一阵头晕,差点栽倒…… 故事讲到这里,塔布父母回来了,见过礼,忙着去做饭。桑结还是头一回吃粗面糌粑,苦着脸难以下咽,过后洛追告诉他,这是春天农家最好的饭食了。 晚上,三个人挤在塔布那张床上,塔布把故事讲完时,天色已是深夜。桑结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上课时老师讲过,朗达玛为了将佛教从藏区连根拔除,污蔑最早将佛教带来的大唐文成公主为罗刹魔女,不但汉僧遭杀害、流放,连一般汉人也遭歧视被驱逐。后来佛教虽获复兴,但后遗症长期难以消除,以至多年来,领主贵族教派之间但凡互斗,总有人拿汉人说事,甚至天灾疫病流行,也有人居心叵测附会到汉人身上,因此卓尼的姨妈顾虑是怕惹来麻烦。反正睡不着了,桑结三人索性披衣聊到东方发亮。 第二天告别这个门巴世家时,桑结对追在后面的小妹说:“长大了也做个门巴。” “嗯。”她用力点点头。 第28章 十三法典 这一年发生了一起惊动全藏的系列谋杀案。 在曲水境内雅鲁藏布江北,有一座高耸陡峭的山峰,传说藏土十二神女中的一位即居住于此,据称在这里许愿灵验。峰顶有一小庙,只有一个僧人,虽地处荒僻,却颇有名气,不少外地香客千里迢迢登山朝拜。 这一天,拉萨城郊几个农民结伴上山烧香,来到山下时,看看天气不早,在附近找了一处岩洞歇下。这时匆匆赶来一位外地香客,大家劝他休息一晚,明早一块上山,香客因还要赶路,就独自上山了。 第二天蒙蒙亮,几个农民出发,一个多时辰后到达山顶。殿内供着白绿红黄四度母,庭院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僧人五十多岁,衣着整洁,面目清癯,当地人呼为达多活佛。在庙里进过香后,又盘桓一会儿,几个人下山,走到半腰,一个人忽然说:“不对啊,怎么没看到昨晚上山的那个香客呀?”几个人不约而同叫一声,七嘴八舌议论开来。上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小庙就一间殿堂,旁边一间僧舍,有两个人还掀帘看了看。怪呀,能去哪儿呢?几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向崖壁下瞅了瞅,几十丈下是喘急的江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几个人下山后,不免向别人说起这件蹊跷见闻,奇怪的是,时隔不久,又传说以前也曾发生数起类似的事,都是朝拜这座寺庙,有去无回,离奇失踪。这种案件多少年来在西藏极为罕见,许多老人一辈子未曾听说过,一时间,拉萨河谷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流言传到宫中,五世达赖特为此占卜一卦,决定派聪明能干的济隆活佛查明案情。 济隆原是贡塘寺活佛侍从。那年固始汗率兵翻过雪山攻击小藏巴汗时,路过噶举贡塘寺,有人主张袭击这支蒙古疲兵,济隆劝说活佛闭门静观,让蒙古兵安然通过。甘丹颇章政权成立后,济隆又劝说活佛举寺归黄。事情传入五世达赖耳中,特将济隆送入哲蚌深造,当时他还不到20岁,由于学业突出,颇受器重。五世达赖建造十三林,任命济隆为功德林主持,后立为活佛。 济隆先是不动声色地撒出许多人,将市面传说的多起案件一一记录下来,经统计共有二十多起。然后派人逐件秘密察访,最后落实十六起,跨度为十数年。济隆将这十六人的姓名、住址、年龄、姓别、出发时间、所带物品等一一表列,呈五世达赖过目,并讲述了下一步计划。 数日后,济隆摆出活佛法驾,上得山来,达多老远望见,上前迎接。 “不知活佛驾到,有失远迎。”达多彬彬有礼。 “你可是寺内主持?法名叫甚?” “小僧正是小寺主持,法名达多。敢问何事劳法驾亲临,为小寺增光。” 济隆打眼四周察看一番,让随从退下,低声说:“不瞒主持,达赖佛爷近日在宫中静修,法眼慧观,圣城西南一山,黑气弥漫,有毒虫危害众生,请乃琼护法详示,据沙盘图形所现,正是贵寺所在之处,今特奉法旨前来除妖。请贵寺僧人前来集中。” “禀活佛,小寺只我一人。”达多心生疑惧。 “好,你随我来。” 济隆边说边命随从在四周细细搜寻。约半个时辰,只听殿后一声呐喊,众人围拢过去,只见两名随从跌坐石丛,簌簌发抖。济隆上前打问,二人竟说不出话,内中一人指指旁边一团衣服,侍从喇嘛急问:“莫非发现怪异之物?”二人一齐点头。达多暗暗吃惊,正被济隆用眼角余光扫见。 侍从走上前,伸手一摸,果有一物在蠕动,小心掀开衣服,众人一片惊呼,但见一蝎,肥大如拳,形状丑恶。侍从就衣捧起,正欲递过,不想那物竟生有两根小翅,居然展开腾起。说时迟那时快,济隆从袖中抽出金刚橛,冲其在地上投影甩去,那物应声坠下,侍从将其扣住,收入口袋中。 达多在山上多年从未见过此物,大惊失色,合不拢嘴。 济隆进殿朝拜了四度母,跏趺坐于卡垫之上,闭目诵经,过了片刻,突然睁开双目,闪烁放光,在达多身上来回打量。达多被盯得直发毛,忽听济隆一声大喝“推下崖去”,便不由瘫跪在地。却见侍从抓住那个袋子,扎住口,扔到崖下江中。 “主持请起,受惊了。刚才打坐时,乃琼护法告之,肥蝎正是妖物,命我投入江中,水祭冤魂,又告寺中还有一蝎……” 达多忙说:“再去找来?” “不必了。护法降下神喻,说贵寺一僧前世即此毒虫。我观主持相貌斯文,莫不是贵寺从前还有其他僧人?” 达多似乎想说什么,只听活佛说道:“其实此事,找山下村民一问即知。” 达多伏地说:“禀活佛,小寺多年来只小僧一人。” 济隆猛然站起,口中诵咒念念有词,同时冲达多交替打出内缚印、外缚印,边打边说:“达多,你前身为蝎,有次观音说法,你被菩萨坐骑不小心踩死,念你无辜,准此生转入三善趣。原来的同类心有不甘,那只大蝎专来诱惑你,这些年你可破戒?望能对本僧如实道来。” 济隆瞧着颤抖不已的达多又说:“护法降神时曾说,若招认悔过,略施薄罚,并予以加持,保你下一轮回仍入三善道,否则,轮回时将被护法打入恶道,现回原形。你自选择吧,决不强逼。” 达多已是面如死灰,哀求活佛代转护法,大发慈悲,此生愿受严惩,只求来世再入善道,念佛行善。经供认、核实,济隆手中已查出的16起案件全部落实,另外还供认8起,共24起。做案手法相同,都是单身香客天黑匆匆下山,达多以相送为名,替对方背着包裹,到险要处将被害人推入崖下江中。又据达多所供,在寺后密洞中起获被害人衣物若干,与所录大体不差。 一行人押案犯傍晚下山,济隆回首,但见山石峥嵘,残阳如血。 此案后来在大昭寺广场公审,济隆活佛为主审官,观者如堵,桑结和学员们参加了旁听。最后判决:“达多罪大恶极,然能悔过招认,故从宽处罚,剁下小腿,扔进水牢,革除僧籍,终身监禁。”宣判后,当众行刑,同时架起柴堆,众僧唪招魂咒,济隆担任护摩主祭,为24个灵魂加持超度,浓烟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五世达赖在大昭寺二楼,默视了整个过程。 济隆比桑结高几届,与噶尔丹同班,二人都关注大事,济隆属学者型,尤为熟悉汉藏史,担任桑结班级的历史教员。五世达赖颁布重大举措之前往往听取他的意见,制定《十三法典》时,他就是参与者之一。 第二天的历史课上,济隆让学员们讨论昨天旁听公审的感受,然后他会将各种看法、疑问梳理后呈五世达赖,请佛爷亲自上一课为大家释疑解答。 拉萨夏日多夜雨,早晨空气湿润清新。 这天,五世达赖亲临哲蚌,给学员们讲课。 “我们就从济隆活佛查办的案子说起。达多的作案过程和赃物埋藏都很隐蔽,如果用一般的侦破办法,很难获取证据。他最后招认罪行,是由于对轮回的深刻畏惧,清楚因果无情,事情败露与否,丝毫不影响下一轮回对他灵魂的惩罚,所以他招认并情愿受刑,以净恶业,求来世进入三善趣。 “同学们,我们黄教担承着治理这片高原的重任,维护雪域安宁靠什么?靠军队?靠法律?远远不够,我们的作法很简单——主要靠佛教。在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的西藏,武力的作用是有限的,我小时在山南,经常走半天碰不到一个人,就是今天,往阿里三围走,百里甚至几百里见不到人影是常有的事,在这些地方,《十三法典》有什么作用?根本还要靠信仰约束自己。只有佛法昌盛,这块土地才能繁荣安定。大家结合达多案例进一步讨论,过些天我再来一趟。” 西藏早在吐蕃政权初期即制定了律法,规范臣民行为及权利、义务,称为“吐蕃基础三十六制”,下分六大类,但内容过于庞杂,条理也欠清晰。又有依据佛教十戒,制定的《十善法》,对臣民进行道德教化、引导。 元朝萨迦主政时,藏区呈割据状态,缺少一部统一法典,有些政令也是朝三暮四。 明朝噶举掌权时,政权基础扩大,帕竹首领绛曲坚赞创立了《十五约法》,简明易行,内容包括刑事、民事、诉讼、约束官员等方面,很重视佛教的德育作用。主要有以下特点: 1、将社会分为若干等级,贱民最低。同一犯罪,上犯下轻,下犯上重。 2、将各等级生命作价,价格不同,可以相应钱物抵罪。 3、诉讼中,可运用神断法,以赌咒代证词。 4、刑罚残酷。 5、重奖军功,羞辱败兵逃兵。 6、男女方均有离婚权利,且过失方须偿付对方财物。 小藏巴汗掌权后加紧迫害格鲁派,为抓捕躲避迫害和敢于反抗的黄教僧人,专门制定了“荒蛮边地法”,加上原来15条,称《十六法典》。格鲁上台后,在五世达赖的主持下,去掉了奖军功惩懦夫的两条和“荒蛮边地法”,保留了其余13条款的框架,将佛教理念融汇贯通于整部律法,称为《十三法典》,一直沿用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自从患了一种双足裂痛病后,五世达赖每年都要去温泉洗浴数次,否则行走困难。这次又要去,正好放假,桑结也跟着去了。温泉在谷底,有两眼,四周环绕山峰,半山有座尼庵。 夏日傍晚,满天霞光,明晃晃的。正赶上午后经课结束,二十余名年轻尼姑像一群小鸟从山上飞下,她们见一老一少两僧人正在洗泡,于是涌向另一眼热泉,一阵嘻嘻哈哈,纷纷脱去僧袍、内衣跳入水中。十四五岁的桑结,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不由满脸通红低下头。两眼池子相距30多米,那边的欢声笑语不断灌进耳朵,桑结不由自主扭头望去。他惊呆了,眼前的一幕是那么炫目、那么动魄,雪白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们就像是在无人的旷野尽情打闹。 这一幕长久地留在桑结记忆中,不知为什么,多年后他再回忆时,那一群快活的阿尼变成了一群戏水的白天鹅。而后,几位老阿尼姗姗而来,大概是那边人太多又乱,就进入了这边的池子。晚霞一退,山谷立时暗了下来,“白天鹅”们纷纷上岸,擦干身上的水,穿上内衣披上僧袍,小跑着回寺,洒下一路歌声。桑结抬起头来,目送她们隐没在树丛中。 阿伯缓缓起来,桑结与侍从帮着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向离尼庵不远的一处寺院走去。进寺前,桑结回头向山谷下望去,几位老尼已经上岸,正在慢慢穿衣服。回到僧舍后,益西命人端上茶点,一直未开口的阿伯抚着桑结的头轻轻说:“看到啦?” 桑结点点头。 “记住,这是你必修的一课。学员班还没讲到时轮教法吧?若欲现世成佛,必证悟此法。明日我们就回宫,请来的琴师、棋师还在等你呢。” 第二天,一行返回圣城,临走前,益西取出准备好的大牛皮口袋,灌上泉水驮回,加热后供佛爷平日浴足。虽精心疗养,然此病一直未能根除,导致最后双足血脉阻滞。从温泉返回后,五世达赖针对达多案作了第二次开示。 “我在德仲温泉中洗浴,空中一只灰雁在追逐麻雀,一只鹫鸟就在上方盯着灰雁,远处大鹰正飞过来。再打眼一望,山坡草丛中兔、狐、狼、豹,水中虫、虾、鱼、蛇也上演着相同一幕。” 五世达赖端起茶碗慢慢喝着。听众在默默思索,塔布、洛追、桑结等学员坐在前几排,互相瞧瞧,翻翻眼。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水中游的,各成体系,延续亿年。道理很简单,就因为每一种生灵都有天敌,因之都懂得敬畏,这才保持了系统内的平衡,得以延续。人呢?也要有所敬畏,敬畏神灵的奖罚,说起佛教,人们说它是大慈大悲的,这只是一半,佛教又是赏罚分明的,你们看护法神个个都很凶,是吧?”停顿一下又说,“当然,罚也是一种慈悲。” “佛法可分为出世间法和世间法,前者关注灵魂,后者关注肉身,其实二者一体,相辅相成。《十三法典》看起来是世间法,它让众生畏惧刑罚从而达到社会安定,可如果没有对神佛的敬畏,其作用是不会切实长久的。新法典同以往相比,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它的核心是出世间法。” 活佛高僧,包括哲蚌学习班,都有培训演讲的课程,要求口齿清楚,用词准确,语气平缓,条理明晰,开示当中还可摇动法铃,穿插诵咒或简短经文,打出相应手印。听五世达赖开示,无疑是一堂最好的观摩课。 “出世间法要求每一个人遵行佛教十戒,以六度、八正作为举止言行标准。自觉约束言行,树立道德,规范秩序。无道德即无有情,无道德即无娑婆,菩萨行就是道德行,极乐世界就是道德世界。若人人敬畏神佛,遵守法典,我们藏土高原就能成为真正的雪域佛国。” 五世达赖的这次开示,在桑结嘉措的心里留下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第29章 传召法会 参加各类法事活动是哲蚌寺学习班每个学员的必修课,传召大法会是每年规模最大的法事活动,一般在正月初三至初十举行。每每逢会,上万的僧人聚集在大昭寺广场及附近,袈裟似海,经声如涛。围观者也是成千上万,因法会布施比平时布施功德更大,因此人们纷纷将哈达和裹在包内之钱物投入场中。一时间,哈达如飞云,钱物似急雨,而在场的僧人必须保持一贯的姿式,不停地诵经,不许东躲西闪、抱头捂脸,于是一个个光头成了标靶,直打得场内龇牙咧嘴,场外兴高采烈。格鲁戒律极严,布施一律上交,大部归寺庙,余下的由全体僧人均分。达赖喇嘛也以僧人的身份领取一份儿。 桑结在哲蚌学习时,每年都参加大法会。女孩子们专门将钱物首饰瞄准这一帮学僧投掷,以致于会前许多僧员都争着留下护寺,不愿参加法会。桑结最认真,坐姿端正,目视前方,因此也招来更多布施,哈达落在头上,飘在脸上,他都顾不得拂去。多年后,他在一次开示中感慨地说:“大师发起的传召法会是宏扬佛法的好形式,就拿投放布施来说,使僧人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体验到与众生的依存关系,三宝普度众生,又靠众生供养,众生布施三宝,在普度着自身同时也在普度着众僧。所以佛祖在《金刚经》中说:‘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传召大法会,听着大昭寺广场传来的诵经、辩经声,五世达赖真想再去经场亲睹那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只是近来腿足常感不适,他知道这是小时候那段日子留下的后遗症。不过也不寂寞,除了桑结和益西总管,还有五世班禅派来拜年的使者和三大寺前来请安的代表。 “大法会还是大师开启并传承下来的。格鲁屡遭打压,能坚持不散,大法会功不可没。现在环境好了,大法会在组织过程中,要凸现它的本来意义。”五世达赖顿了顿,示意大家用茶,又接着说,“我曾经下场参加过一次辩经,输了,差点儿让僧众把我扔到墙外。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回忆,从中获得不少启示。” 在座的人都没听说过这件事 ,投来好奇的目光。 五世达赖的目光穿透岁月,缓缓叙述着往事。 “那年还不到三十吧,第十一饶回水马年,老汗王带兵除掉了藏巴汗,成立了甘丹颇章政府。黄帽僧扬眉吐气,高兴啊。第二年正月大法会,是我和前世班禅佛爷主持的。那时法会共七天,先是诵经、请高僧讲经,后三天辩经。说实在的,过去环境险恶,东躲西藏,还真没有好好儿听过辩经,这回一听,很有趣味,场面也非常热闹,年轻人嘛,有点儿坐不住了。我问班禅佛爷能不能也下场去辩经。佛爷笑了,点了点头。” 辩经源于佛教传入藏区后与当地苯教争夺信众的一种形式。宗喀巴将其规范化,作为大法会一项重要内容,并引入到僧员平时的学习、考核中,使之经常化、固定化,成为一名黄教僧人必备的宗教素养。辩经一般是一对一,一为问方,一为答方。答方在特定情况下也可以反问问方。问方多为站立,双臂舞动,表示提问;答方多坐,伸出双臂表示应对。考试中的辩经有裁判,平时法会或学习中,旁听者就是裁判。不但提问、回答要合佛理,反应还须快,即问即答。张口结舌、含糊不清或错了再说,都不允许,被认为输了。答问双方辩到兴头,往往手舞足蹈,语如连珠,旁边喇嘛也坐不住了,分别以呼叫或手势为其中一方加油。 “我选择作答方,从台上下去坐到指定的地方。场子里静了好半天,从墙角站起一个喇嘛,年纪与我相仿。走到我跟前,双方依例合十致敬。开始我们都有些紧张,开辩后就忘了一切。他单刀直入地问:卫藏四宗,何者更优?我回答:法门八万四,无高下之分。他又问:既各宗平等同为佛门,为何令彭措林寺换帽?我心里明白了,他是噶举觉囊派僧人。下边是我们之间的辩论,大意吧。 “‘贵教派追随藏巴汗,对格鲁和其他教派打击压制,几欲消灭,恶业昭昭,有今天的下场也是果报。至于贵教派的教义,各教派早有批判,就是噶举派也不以为然,拉你们进去,无非借用你们的力量而已。’ “‘藏地佛教源自印度,均系莲花生大师、阿底峡大师所传,各派同出一源,有何不同?’ “‘觉囊也讲空,但不是自空,而是他空,否定一切,只承认宇宙中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佛,这与印度婆罗门教一样,只不过把梵换成了佛而已。否定了佛教的根本原则,即众生是佛,众生平等。’” 五世达赖喝了口茶,解释说:“觉囊作为一种假佛教早已不存在了,可当时格鲁刚上台执政,其他教派多有不服者,有人就利用觉囊的彭措林寺被换帽封书一事发难。我们二人已经不是单纯辩经而是辩论到现实问题了。” 五世达赖看看大家的表情,笑了,放下茶杯说:“他的下一个问题把我问住了。可以看出,他不是那种挑衅的人,是想求证问题。我呢,一来是当时自己的精修和研习还不够,二来也欠缺应对经验。 “他是这样问的:好,你认为觉囊属婆罗门教。婆罗门教认为‘梵’是宇宙唯一真实存在,至高至大,众生都在攀登从世间到‘梵’的‘梯子’,靠上接近‘梵’的是智者尊者,靠下的则是愚者贱者,众生由此分出等级。宗喀巴大师认为众生修行分为‘三士道’,下士求今生后世安乐;中士求个人超脱生死轮回;上士求利他普度有情。请问这与刚才说的‘攀登梯子’有何区别?‘三士道’不就是三个等级吗?更不用说世俗生活中众生的地位千差万别了。 “那个喇嘛越说越快,衣袖翻飞,两只脚也交替跳起来。开始我还清醒,‘三士道’是根据众生修行根器和条件不同而安排的三个修行次第,并无优劣尊卑之分。但这意思该怎么表达呢?我有点发懵,越着急越不知该怎么说。只听一片哄笑,一群年轻僧人围过来,他们咧嘴笑着,听不清说什么,然后把我举起来。按惯例,可以将输者扔出墙外。当然这只是个游戏,墙还没有一人高,外面是沙土草地,摔不坏。看来还是给了点儿面子,只是把我往高一抛,接住就放下了。我耷拉着头上了台子,班禅佛爷微笑着请我坐下,然后招招手请那位僧人过来。那位喇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站在台下。佛爷和蔼地问:你既然是问方,知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摇摇头,有些吞吐地说,自己原是修习觉囊,感到教义混乱,专程从喀尔喀来藏学经,对黄教心生仰慕,但有些问题还搞不清,想通过辩经得到答案。佛爷抬起头,场子里很静,千百双眼睛都期待地望着他。他站在台子上,神态安祥,语调沉稳,是这样说的……” 这时,益西总管一边招呼侍从换上热茶一边说:“佛爷讲了一大气,不妨歇息一下,走动走动。”五世达赖点了一下头同意了益西的提议。 桑结和一名侍从搀扶五世达赖登上宫顶平台。冬日的拉萨,只要不是阴天,午时还暖洋洋的。 “桑结呀,问题的答案你该知道了吧?” 以桑结的精修是没有问题的,但他还是说:“哪里,我还要听班禅佛爷的开示呢。” “事后,班禅佛爷对我说,他也参加过几次辩经,也有输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说,辩经就是一种修行的方式,不但可以提升修习、锻炼口才,最重要的是可以体现佛法面前众生平等。把这种方式日常化,就能培养僧人的平等心、无差别心、大乘心。佛爷的话给我很大启示,虽然以后未再下过场,但‘辩经场上无尊卑’这句话记住了。” 大家回到座位上后,五世达赖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回忆了班禅佛爷的开示:“平等,是人类最根本的诉求。可是世间从来没有平等过。为什么?因为人来到世间就必然着相,有相就有差别,有差别就不会平等。换句话说,诸相真要平等了就不会有这世间了。” 场子里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专注地听着。 “佛祖说的众生平等不是指世间的平等,指什么呢?我们看看佛祖在《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中对其弟子须菩提的开示吧。 “——佛祖问:可以身相见如来不?(大意:众生能以某种世间的身份见到佛吗?) “——须菩提答: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大意:不能。) “——佛祖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既见如来。(大意:众生被附着的各种“相”,是变幻无常非自性所有的。认识到这一点才算修行入门。) “——佛祖问: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大意:佛有三十二相,众生能通过其中一相见到佛吗?) “——须菩提答: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大意:不能。) “——佛祖问:何以故?(大意:为什么?) “——须菩提答: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大意:佛说过所有相皆虚幻不实,故其自身的三十二相亦是如此,只是为了方便权称“三十二相”而已。) “停顿了一下,佛爷对所有人说:在场的各位同修,哪位上来说说佛祖开示之意。说错也无妨。” 说到这里,五世达赖也稍停,接着说:“场内无人应答。这时发生了一件趣事,不知谁家的一个小孩子,三四岁吧,跑到台上,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只见一老僧慌忙上台向佛爷赔礼说没看管好孩子,他一边去捉一边责怪那孩子说:‘僧没僧相,佛没佛相’。不想那孩子随口应道:‘没相见没相。’佛爷心中大惊,孩子的话正是佛祖开示的答案。与我辩经的僧人一直站在台子下面,突然抬起头说:‘佛爷,孩子的话启示了我,佛家讲的众生平等是无相平等、灵魂平等,无相即成佛。弟子诚心皈依黄教,请佛爷教诲。’佛爷深深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在座者都在思索着班禅佛爷引述的那几句经文,桑结嘉措会心地笑了笑。 五世达赖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地说:“那天本来晴好,却忽然平地滚过一串雷声,飘下一阵席片大的雪花。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瑞兆,黄教两大活佛诞生了。” 第30章 归化城 甘丹颇章政权成立之初,五世达赖作过一个统计,当时藏区共有大小寺庙约1800座,僧人近十万,格鲁派占三分之一强。经过筹划,他决定陆续兴建13座大庙,就是后人所称的十三林。此外,他还决定将江东康区原属噶玛派的稻城贡岭寺改属格鲁,增修扩大,占地500多亩,僧人定额300。稻城贡岭寺历史悠久,以壁画精美着称,镇寺之宝——鎏金弥勒佛像系五世达赖所赐。后经清廷批准,五世达赖还在滇北迪庆修建了云南最大黄庙——噶丹松赞林寺,外观雄伟,依山而建,号称小布达拉,四周青山如黛,仙女湖碧波荡漾,现为香格里拉主要景区之一。接下来,该考虑如何扩大、巩固黄教在蒙古地区的影响,每每忆及那个少年天子的形象,他就感到朝廷的托付之重。 他的思绪不由从黄教初入蒙古开始梳理,这些事情也都曾对桑结说过,所以桑结明白佛爷刚才所说“黄教两大活佛诞生了”的意思。 明朝中后期嘉靖年间,内蒙古土默特旗王公俺答汗举兵南下,由古北口入犯,逼近京师,朝野大惊,饱掠8日而返,史称“庚戌之变”。后西进安多,留驻不返,与当地藏蒙游牧部落发生利益冲突,局面混乱。朝廷派甘肃巡抚劝返无效,又无力阻止,只好封俺答汗为顺义王,以示怀柔。 俺答汗发现与当地人的矛盾还表现在宗教上。那时蒙古人信奉原始的萨满教,当地人则多信仰佛教。宗教对立导致西藏掌权的噶举上层对俺答汗冷漠排斥。他为了在宗教上寻求支持,经反复探访观察,把目光投向在群众中已有相当影响且受噶举压制的格鲁宗,主持修建了仰华寺,邀请时为哲蚌寺池巴索南嘉措会晤。双方于土默特部进入青海20年后的1578年(明万历六年)在仰华寺举行了会谈。 一天傍晚,索南正静坐默诵经文,忽听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嚎声,出去一看,哭声是从一位将军帐中传出的。打听方知,将军刚刚病故,死前指定两个妻子中年轻的一个“跟他走”,天亮前须自行了断,明天一同入树棺下葬,现在正与两个年幼儿女抱头痛哭。索南被深深震惊了,居然还留存如此野蛮残酷的风俗。 “上师慈悲,求您向汗王说说留下她吧,孩子还小……”年轻妻子的母亲跪在地上哀求道。四周是许多沉默的眼睛。 “好,我去向汗王求情。”他扶起老人,向大帐走去。 俺答汗自与索南接触后,对佛教很感兴趣,每日请他讲解佛法,眼下正拿着一本经书在读,看见索南进来赶紧让座。 “汗王可曾听见外面的哭声?” 俺答汗叹口气点点头。 “佛法首重戒律,五戒首戒杀生。汗王放着人命不救,读再多经书恐也无益。” “唉,上师有所不知,这是蒙古人祖辈传下的习俗,不满足死人的愿望活人不得安宁。” 索南微微笑道:“汗王以为人死后有无灵魂?” “这个、这个,说不好……” “汗王想学佛法,这正是关键,且听小僧道来。若无灵魂,一死百了,陪葬何益?又怎能搅忧活人不安?若有灵魂则必然进入轮回,来世境况好坏,端看今世善恶如何。这位将军不修阴德,临死又杀一人,且秧及老少,可谓作恶多端,必下铁围地狱,来世转为畜牲。” 看到俺答汗满脸惊疑,索南又补充道:“汗王能有今日,安享锦衣玉食,贵为人上之人,可知为何?”不待对方回答又道,“汗王尊位,人皆思之,然最终由阁下荣登,乃是……”说到此停顿一下,俺答汗情不自禁伸长脖子侧过耳朵,索南意味深长地继续道,“汗王的洪福乃是前世敬佛行善的果报,还望今生礼敬三宝,来世会更加圆满。” 俺答汗似有所悟,但又为难地说:“这习俗源自萨满教,族人皆信之,怕是一时难改。” 索南嘉措看到机会来了,果断地说……话还未出口,只听帐外如雷一般喊道:“我们愿追随上师皈依佛法。”二人吓一跳,出帐一看,黑压压不知跪着多少人,此刻天已大黑,远远近近点着不少火把。 这场面显然感染了俺答汗,他大手一挥:“好,我和大家想的一样,从现在起,我们土默特蒙古人就不再信萨满而皈依佛教了。” 下面的人一听,都兴奋地跳起来欢呼,火把也来回舞动着。 索南揪了一下汗王,向那个帐篷使了个眼色,俺答汗马上叫卫兵通知死者的妻子不用再自杀随葬了。 第二天,在仰华寺外山坡下,举行了盛大的皈依大法会,年轻的妻子和老母及两个孩子,久久跪伏在地,感谢上师救命之恩。索南嘉措站在高台之上,双手合十,表情庄严,在他劝说下,宰杀牛马殉葬的陋习也同时被废止。从此,黄教迅速传遍内蒙古,索南也得到草原人民的尊敬。 为了表示互相尊重、友好、支持,俺答汗赠予索南嘉措“达赖喇嘛”尊号,从此有了这一称谓,索南嘉措为三世,一世、二世为后来追封。索南也回赠俺答汗“梵天法王”尊号。索南嘉措富有眼光,痛感噶举派动不动就拿出明王朝封的头衔打压黄教,于是经由俺答汗向明王朝进献礼品,建立了与明王朝的联系。后来,宰相张居正命甘肃巡抚通过索南嘉措劝说俺答汗离开安多,返回蒙古。索南到兰州后,受到当年元朝对八思巴一般的隆重接待,当即给张居正复信,答应劝说。 俺答汗听从了索南嘉措的建议,于次年率人马返土默特。史书称“边境休息……数千里军民乐业,不用兵革”。俺答汗返回后,按照沿途所见汉地城廓的格局,在土默川上兴建起大漠草原有史以来第一座城市,取名“归化”(即今呼和浩特)。城北是绵绵大青山,南临滚滚黑河水,别名青城,至今仍为塞北重镇。俺答汗筑城时建造了蒙古民族首座黄庙——大召寺,现保存完好,同时在其居住城堡内也建一寺,当地人称为美岱召。 1583年,索南应邀折回青海,到塔尔寺讲经。塔尔寺一带本是宗喀巴诞生地,极为殊胜,经索南四处募化,得到大大扩建,成为黄教八大寺之一。 同年,俺答汗病逝,临终嘱咐请上师亲为其灵魂往投三善道诵经祈祷。索南从塔尔寺动身北上,一路上讲经说法,调停部落之间纷争,两年后到达归化城,为俺答汗举办了隆重的超度往生祈祷大法会。索南在归化城期间,主持修建了席力图召以增老汗王福田。后来受察哈尔首领图门汗之邀前去传法,还接待了喀尔喀阿巴代头人的拜见,赠其诺门汗称号,自此,黄教开始传入外蒙古。 1587年,在蒙古王公的请求下,明王朝赐索南嘉措“朵儿只唱”封号,意为“金刚修持者”,并以皇帝名义发出邀请。索南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尽管连年奔波体质很差,仍坚持前往,可惜次年即1588年(明万历十六年)圆寂于途中,俗寿46岁。 追昔抚今,五世达赖看到,一个时期来,不断有内外蒙古王公遣人邀请高僧活佛前去传法,虽是好事,终非长策,要有一个久远布局。后来,经过慎重思考,他向朝廷报请,在喀尔喀蒙古建库伦大寺,由哲布尊丹巴为该地区最高活佛,其一世由五世达赖考察确认,上报清廷批准册封。又立章嘉为内蒙古最高活佛,认证批准程序与上同,其二世、三世为康雍乾帝师,在民族宗教事务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哲布尊丹巴正是曾经与五世达赖辩经的觉囊僧人,而章嘉正是那场法会上跑上台“搅局”的那个小孩。 康熙十三年(1674年),吴三桂起兵反清。大约皇帝也知道吴三桂多年来交往五世达赖,于是特派钦使送去一道敕书,内云:“大兵分路进讨,若吴三桂势蹙投降,喇嘛其即执送。”五世达赖向钦使表示“当诵经祝佑圣躬康豫,咸灵远播,国祚绵长”,并在奏章中说:“吴三桂背主负国,人皆恶之,不来则已,来即缚之以献。”康熙览奏后说:“喇嘛崇尚信义,必如所奏而行。” 在整个战争期间,五世达赖从侧面配合、支持了朝廷,除了封锁金沙,严防吴军窜犯外,还在西北孤立削弱了王辅臣势力。王辅臣原系吴三桂旧将,官拜陕西提督,南北对峙之时,三桂唆使其叛清,另派大将王屏藩率劲旅由川入陕,兵指汉中,企图会合,侧击清军。此招若实现,最后胜负恐难预料。 时王辅臣进兵平凉,欲南下汉中接应吴军,唯担心甘肃提督张勇慑其后,于是煽动安多和硕特各部入边侵掠,夺占河西走廊,牵制张勇,更与蒙古兵“交相连结,欲图入掠”。朝廷接张勇奏报后,一方面表示若吴三桂“悔罪来归,亦当贷以不死”,一方面紧急下诏,要求五世达赖速止安多蒙古,勿为边患。圣旨一下,五世达赖立派数十名使者手持达赖喇嘛法谕快马北上,使者均黄缎缠头,沿途车马行人皆避让之,于是甘青局势很快得到稳定。王辅臣势单力孤,只好投降,王屏藩困守汉中,兵败自杀。若不是多处宏法、广建寺庙扩大黄教影响,恐怕根本无法靠快马法谕很快安定一方局势。 此前,清廷曾想征调和硕特各部经由西藏攻击滇北,五世达赖恳切上奏:“蒙古兵力虽强,难以进边,纵得城池,恐其贪据,且西南地热,风土不宜。”这一建议着眼于西藏乃至西南地区的长远稳定,可谓虑事深远,得到皇帝赞同。 16世纪,莫斯科大公伊凡四世积极东扩,先后征服了蒙古人统治的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和西伯利亚汗国,贪婪的目光投向贝加尔以东至黑龙江流域大片土地。趁明清交替之际,沙皇先后派出以波雅科夫、哈巴罗夫为首的殖民军,侵入我国东北地区,并构建雅克萨和尼布楚要塞,作为尔后东进海岸南达长城的军事基地。顺治年间,清廷就曾发动数次讨伐,在今俄罗斯远东城市哈巴罗夫斯克附近,歼灭哈巴罗夫副手斯捷潘诺夫全军。康熙在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后,于1684至1686年,派宁古塔将军巴海、副都统萨布素统兵围剿雅克萨,先是击败俄援军,俘获头目额里克什,再逐次围困,激战三个月,毙其首领图尔布青,力拔要塞。1689年,签订《尼布楚条约》后,沙俄才退出了侵占的中国领土。 战前,康熙曾派人搜集相关情报,发现俄军才四百人,且多年来,从未派遣过千人以上的军队,不禁称奇:“万里跋涉,他们靠什么在当地立足?”原来是靠威胁利诱、收买少数头人。上次俄军能在失败被迫退出城堡后,再次潜入,就是靠头人根特木尔的帮助。由此,康熙深知,这一仗能否取胜以及能否巩固战果,关键在喀尔喀蒙古人的向背。在这条看不见的争夺人心战线上,清廷借助达赖喇嘛的宗教影响,获得了优胜。条约签订次年,外蒙古三汗王都输诚归附。 至此,康熙皇帝更深刻的理解了“一座喇嘛庙,胜抵十万兵”这个谚语,也更加重视与达赖喇嘛的关系。 后来,康熙在承德修造避暑山庄时,周围多建寺庙,为迎接达赖、班禅还专门修建了“普陀宗乘之庙”和“须弥福寿之庙”,其建筑之宏伟壮丽,令人叹为观止。因夏天内地炎热,康熙还多次在避暑山庄内接见蒙藏维等少数民族代表,并在山庄内“万树园”景区,架设蒙古包,刻意营造草原风光。考虑到五台山历来为各族佛徒心目中的圣地,为方便蒙古人朝拜,康熙还特在台内增修扩充黄庙二十余座,统管全山黄教的菩萨顶扎萨克大喇嘛,也须由达赖喇嘛亲自委任,报清廷批准、赏穿黄袍后方才生效。正是由于这样的策略以及一系列的措施,才出现了“内外蒙古王公台吉,驱驼马牛羊数千里,倾城贡献者,不绝于道”的昌盛景象。 第31章 彩琉璃 时光匆匆,很快,桑结、塔布和洛追的学习生涯就结束了。同窗数载的同学,一朝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互道珍重,那场景也颇感人。经师过来通知洛追,让他明天进宫去献书,就是五世达赖特别属意的《彩琉璃》。 桑结已被任命为宫中助理,塔布任宫中助理医官,其他学员或回原地、本寺,或有新的委任,总之都明确了去向,唯有洛追“去向不明”。 “以洛追的才干,佛爷定有重用。桑结,噢,不,助理官,提前给透个口风吧。” “别开玩笑了。我确实不知道,不过佛爷近来多次谈及达旺,对那里十分关注。” “难道要洛追回达旺?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二位别说了,我明白佛爷的意思,佛爷不开口,我也会主动要求回达旺的。”洛追神态坚定地说。 说起这哲蚌三高足中的洛追加措,还得从多年前的一件事说起。 每年藏历正月初一,五世达赖都要登上布达拉宫宫顶广场,接受三大寺代表和宗本以上僧俗官员献哈达致敬。依程序,献过哈达后,一干人等要退回两侧观看贺岁歌舞,这次却奇了,一人竟站在原地不动,众人一看,是错那宗的宗本贾雅巴。只见他徐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双手恭敬捧上,说:“今天是吉祥的日子,特备一件礼物敬献佛爷。” 五世达赖曾规定,不许属下送礼,因此面露不悦,说:“是何物件啊?” 见大家的目光都盯着自已,贾雅巴淡定地说:“佛爷一看便知。” 见佛爷点了点头,侍从上前接过了小包。小包很轻,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打开一看,是一包普普通通的茶叶。五世达赖不解地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是本宗自产的茶叶,请佛爷品尝。”宗本躬身回话,自产两字明显加重了语气。 “自产?”众口一词地惊问。 五世达赖身子前倾问:“何人培植?” “是本宗达旺镇一名喇嘛,叫洛追加措,门巴人。我亲到茶园去过。” “当真?”又是众口一词地问。 “岂敢哄骗佛爷。此人机巧过人,在川西茶场学习过,后请来茶农指导,自建茶园,今夏采摘,经烘焙,气味清香,不输川茶。” 五世达赖捏起几片放入口中,不住地咂嘴点头,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语音略带含混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雪域高原终于有自产的茶叶了。”然后猛地站起,高声道,“根敦活佛,立派铁棒喇嘛前往达旺传谕,破格收取这个洛追加措入哲蚌学习。” 铁棒喇嘛传达的命令是铁定的。 难怪达赖喇嘛这么激动,殊不知,茶叶,对于藏区太重要了。一个以肉类和糌粑为主食的民族,离不开茶叶,它是生活必需品。酥油茶和奶茶里少不了茶叶,高原缺少蔬菜,茶叶是补充维生素的一个重要来源,茶叶还能入药,故藏区人普遍有饮茶习惯。但自古这里不产茶叶,要以毛皮、药材、玉石等同内地交易,换取茶叶。这条商路,漫长艰险,就是着名的茶马古道。 从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茶叶在藏区是一种战略物资。每次朝廷来人慰问或大施主布施都要熬茶。锅极大,小喇嘛入内刷锅,上下须用梯子,准备的柴禾堆积如小山。喝茶是要抢的,倒不是喇嘛们缺乏谦让,是他们把这喝茶也视作节日中的一项游戏。你看吧,有互相推挤的,有拿盆碗敲打对方光头的,还有的以本寺僧人为一队,与别寺僧人用勺碗为“武器”集体“格斗”的。要的就是这场面,这个红火热闹劲儿。 洛追是个有心人,脑瓜也聪明。明朝后期错那宗开了贸易集市,本地有了商队。他十几岁就跟着商队帮工,几年下来长了不少见识。有一次路过川西一个茶场,望着满山遍野的茶树,他羡慕死了,像他这样的平常农户,不是逢年过节或来个客人,是轻易喝不上茶的。第二年,他提前做了准备,随商队下来到一处茶场打工。他在寺里当喇嘛学习过文化,平时除了辛勤劳作外,他将茶叶生长、培育、采摘、加工全部流程都仔细观察并记录下来。老师傅见他勤快,也很喜欢他。有一次,洛追说想在自己家乡也种茶。师傅大笑,说茶叶树在那样高原寒冷的地方是长不成的。但他不气馁,通过进一步观察,掌握了茶树生长所需的高度、坡度、温度、湿度等方面的知识。干了将近一年,老师傅被感动,临走时,送他一大包茶籽。 回去不久,洛追开办茶园的特大新闻就传遍了全宗,不少人特地赶来观看,连宗本贾雅巴也来看过,对他的开拓精神大加赞赏。采摘茶叶时,贾雅巴又来过一次,说加工好了他要送到拉萨,亲自向佛爷报告这一喜讯。其实,不但茶叶,洛追还试种过其他一些汉地的作物、果树,比如甘蔗、油菜、葡萄、小麦等等。 那一年,当哲蚌寺的两位铁棒喇嘛 在错那宗官员陪同下,向洛追传达了他被破格录取入哲蚌寺学经的法谕时,整个达旺都轰动了。第二天凌晨,人们还在熟睡,一个身影上路了,磕着长头上路了。在东方刚刚露出的一抹鱼肚白的映衬下,那身影格外高大,顶天立地一般。从家乡到圣城拉萨,洛追加措第一次用身体丈量了千里冰雪。当他站在布达拉宫广场时,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洛追加措了,他通过次第涅盘获得了一次新生。 后来,五世达赖称其为奇人,将洛追收为入室弟子,除了他种出西藏第一棵茶树,还因为他有极好的歌舞天赋。 洛追进哲蚌学习第二年的雪顿节,头一天在哲蚌晒佛,次日学员们参加在布达拉宫的晒佛仪式。本来只有大小法号、法鼓、钹等伴奏,却突然响起了唢呐声,曲调高亢悦耳,顿时为庄严的仪式添加了一种欢快喜庆的气氛,效果不凡。 仪式结束后,五世达赖召见了他。 “洛追啦,是你刚才吹奏的唢呐?” “是,是,请佛爷责备。”洛追紧张起来。 “我一直有个想法,法事活动不要都搞得那么呆板沉闷,佛教要利乐有情,众生见到佛应该欢喜,唢呐嘹亮欢快,把气氛一下子调动起来了,很好。益西啦,请转告三大寺,就说是我的建议,以后晒佛仪式加进唢呐吹奏。” “是。” 五世达赖示意侍从给洛追上茶。洛追不敢喝,刚才摆上的坐墩也空着,他一直站着。 “我十四五岁那年,为躲避噶玛藏巴汗追捕,在山南一带东躲西藏,到过达旺,住了半年多,和门巴兄弟吃一锅饭,睡一个炕,可是现在,达旺的门巴僧人连坐都不敢坐……”五世达赖不觉间眼眶湿润了。 “洛追啦,坐下喝口茶,佛爷心里好受些。”益西轻声劝道。 洛追只得坐下抿了一口。 佛爷在自己家乡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过,但今天看到事隔多年佛爷仍然如此动情,他深深感动了。回到寺里,洛追学习更刻苦了。歌舞藏戏、雕塑工艺、农业园艺是他强项。寺里半年考核一次,每次考毕,会安排他持成绩单进宫当面汇报。 当年哲蚌寺在安排学习科目时,五世达赖就明确指示过要设歌舞班,这在当时是很多人不理解的。正是这个看似平常的决定,对藏族民族性格的塑造和宗教信仰的普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洛追加措无疑是歌舞班中的佼佼者,这大大得益于他生长在歌舞之乡,从小就接受熏陶,别看他平时内向少言,一上舞场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有一次,班里组织学员进行才艺展示,康巴的剽悍,安多的奔放,卫地的精巧,后藏的沉稳,各种舞姿如百花齐放。轮到洛追上场了,他向乐队要了一支欢快的曲子,只见他随着节奏不停的左右小跨步移动,臀部动作夸张,小腿有规律地前踢、后踢,双手掌心向外,配合着左右晃动,生动活泼,连贯紧凑。尽管人们不知这叫什么舞,但无不喝彩叫好,尤其是舞者的面部表情与动作相互协调,幽默灰谐,还不时挤眉弄眼地挑逗,引得观者哈哈大笑。 桑结拉拉塔布悄声说:“这家伙平时看着挺老实,不知和多少姑娘跳过舞呢。”塔布满脸不解。桑结到底眼利,已经领会了这舞的意思,看出本应是两个人对跳的。 五世达赖经常观摩学员上课,那天来的较晚,就站在后面,看到洛追的表演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教师一看忙请佛爷到前边来。 “知道这叫什么舞吗?” 教师摇头。这教师是拉萨贵族甲扎巴家的一名管家,倒也能歌善舞。 “这是错那宗达旺地区的对对舞,是由一男一女对面跳的,洛追虽然跳的好,但少了一半,就像奶茶里没放盐。就表情来说,更多的是舞者四目对视、交流感情,偶尔做个怪样可以增加趣味,多了就有点儿俗了。” 没想到几十年了,佛爷记性这么好,能作出如此精到的点评。洛追心里由衷赞佩。 洛追记得,开学那天,五世达赖专门来班上讲了一次话,回忆了多年前在京城看过的戏曲演出,并指出歌舞班的主要任务就是将歌舞搬上舞台。洛追随商队下四川时也曾看过歌舞表演,他通过不断琢磨探索,深切感到歌舞要登上舞台正规演出,须进行一番整合、改造,民间的野外表演,过于随意,动作应该规范化,设计出一套基本程式,同时保留各地的风格、特点,各种舞蹈元素可以合理巧妙的揉和。 这次表演后,他将这些构思整理成一个纲要上呈佛爷。五世达赖阅后极为赞赏,鼓励他立志完成,并为书取名《彩琉璃》。 有一次,佛爷给歌舞班上“理论课”,他至今还对那次讲话记忋犹新。 “西藏位处高寒,地广人稀,我们世世代代生存下来靠什么,靠青稞、牛羊,是的,但是还不够,还有两样东西不可缺少。你们谁说说看?” 一个学生站起来,合十致敬后回答:“佛教。” 佛爷赞许地点点头说:“好,佛教的轮回观念使我们藏民族具有了一种特殊的亲和力和凝聚力。还有一条呢?” 那个学生答不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看看大家回答不上来,五世达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记住,我们生存靠的是青稞、牛羊、佛教和歌舞。”答案如此出乎意料,同学们连同那位教师都楞住了,半天教室里一点响声也没有。 佛爷对教师说:“这个班快毕业了吧,考试的时候,可以让同学们写写这方面的体会。”后来答卷交上来了,佛爷一边看一边摇着头。在毕业典礼上他再次谈到这个话题:“许多同学认识到,歌舞对文化传承和民族认同的重要作用,这是对的,但这仍旧是就歌舞论歌舞,格局未免小了点儿。” 五世达赖停顿一下,望着黑压压的大经堂,前边是各年级学员,后面是数百僧人,鸦雀无声。 “在佛家眼中,这世间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众生,另一个是僧人。我们一到这世上就开始了修行,在寺在家都是修行,方式不同而已。僧人修行要举办各种法会,众生也一样,歌舞就是众生的法会。二者交相布施,互为施主,若能修得无复二相,当使世间次第臻于极乐。故佛祖在《金刚经》中反复讲述‘众生众生者,如来说非众生,是名众生’,‘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几经修订,快毕业了,《彩琉璃》才终于成书。这是一部关于西藏歌舞的专着,书中通过热巴舞的起源,说明歌舞与佛事活动的密切关联。法会应引入民间舞蹈元素,可插入滑稽小品,参照汉地“五会念经法”,诵经中加入韵律,并可有高低声二部,产生层次感、立体感。在动作标准化方面,洛追设计了数套方案试行,并在书中画有动作分解图,其中“三反一正”或曰“三正一反”成为流行至今的藏舞经典舞步。此外,他对大型歌舞的结构作了统一规划:歌舞的第一节内容是迎神佛迎嘉宾,末一节是祈祷感谢神佛保佑、礼送宾客,中间则根据内容安排若干节次。 经师通知后,洛追又做了些准备。第二日早晨刚出寺,就碰到布达拉宫两名执事喇嘛骑马来接,洛追加措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宫门口又遇到卓尼钦热情相迎,遂被引到位于第五层的会客厅,顿感光彩耀目,壁毯、柱毯、地毯一色簇新,他觉出这气氛不大寻常。这时,嘉宾陆续入座,有哲蚌池巴根敦活佛、色拉池巴贡嘎活佛、甘丹池巴恰巴活佛和宫中总管益西大喇嘛,还有数十位三大寺堪布、经师及第巴府官员等,彼此纷纷询问,看来他们对今天会议的内容也不了解。洛追和两位执事喇嘛恭立在一进门的一侧,他看见桑结也在座中。 片刻后,两位宫中喇嘛进来,将一幅绘有宗喀巴大师像的唐卡,挂在法座后墙壁上。另一人捧着一个精致漆匣置于法案。又由四人将一块大红色四四方方的卡垫,铺在厅堂中间地上。众人疑惑地互相瞅着,暗中猜测一定会有什么重大事情。 随着一阵清脆的法铃声,担任宫中卓尼钦的诺尔布喇嘛进来宣布:“佛爷到。” 在座的所有人起身合十致意,待五世达赖落座后纷纷坐下。 “尊敬的五世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今天举行一个隆重仪式,正式接受第四位入室弟子。”诺尔布停顿了一下。 消息突然,大家先是一楞,接着就嘁嘁喳喳议论起来,不过不是用语言,是用目光,极快就得出了结论,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灯,齐齐扫到桑结脸上。桑结也不知情,不过他觉得不会是自己。 “佛爷决定收喇嘛洛追加措为徒。现在由洛追加措行拜师礼。” 如果泛泛而言,黄教僧人都可说是达赖喇嘛的徒弟,但就正式举行仪式收为入室弟子,五世达赖一生只收过四个弟子。前三位即五世班禅、哲布尊丹巴和章嘉,以上师徒四人为黄教中地位最尊崇的四大活佛。第四个弟子就是他晚年收的门巴族平民喇嘛洛追加措。 桑结的眼神是惊喜,别人的眼神是惊诧。洛追跪下后,感到阵阵眩晕。稍停,待清醒些后,向师父行磕头礼,敬献哈达,又听得司仪说“献礼品”,洛追一时心急,不知所措,座中一人小声提醒:“《彩琉璃》啊。”他赶快将书献上。 “书,正在刻版,印出后发下去,虽讲的是歌舞,无不暗合佛法。洛追笃实敦厚,聪敏好学,从今起你我即为师徒,望尔后精进努力。”听着师父的教诲,洛追伏地几乎泣不成声。 “洛追啦,由第巴府行文给错那宗,委你以达旺乡长。职务不高,但为师要交给你两件大事去办。一件是由宫中拨付银两在达旺建造一座藏南最具规模的黄教大寺,事关重大,望悉加体察。第二件,”佛爷一伸手,诺尔布打开匣子,将一卷轴呈上,佛爷将卷轴打开,是一幅唐卡画像,“洛追啦,这是为师送你的一件礼物,是我自己画的,收下吧。” 在座的人都侧过头去看,画幅不大,只见画上数道稀疏扭曲的线条,颜色呈暗红色。洛追只看了一眼就看出眉目了,和桑结目光对视一下。益西总管站起来,好像没瞧见佛爷摆手示意,只管道:“洛追啦,你看出这是用什么画的吗?这是佛爷用自己鼻血画的呀!”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洛追僵在了那里。相传唐朝时的吐蕃王松赞干布曾用鼻血画过佛像,以示崇敬佛法。五世达赖此举可谓用心良苦,意存深远。此画画的是仙女阿吉拉姆的妙曼舞姿,虽是简单勾勒几笔,但曲线生动,神态逼真,后成为达旺寺镇寺三宝之一。 “这画上画的是阿吉拉姆,神佛保佑你们,让歌舞让藏戏,还有门巴戏在达旺在藏南跳起来唱起来,让他们,让所有人都听到……”佛爷咳了两声,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洛追双手高举着唐卡:“佛爷,师父,洛追不过一介门巴喇嘛,身份低微,无有功德,承蒙佛爷召为弟子,当生生轮回,世世相报。师父,弟子洛追加措向佛祖向观音菩萨起誓,为佛法不坠,黄教永昌,为庄严国土,雪域安宁,纵使魂入无间,亦勇往直前。”言毕叩头,咚咚作响。 五世达赖离座上前,将一条哈达搭在他项上,并摩顶祝福。 仪式结束后,洛追走出宫门来到广场,回过身面向布达拉宫,神色庄严,合十顶礼,默默祈祷。 第二天,洛追踏上回达旺的旅途。 第32章 布达拉宫在晃动 一日,已经由宫中助理升任第巴的桑结正与五世达赖议事,益西总管忽然进屋说有要事禀报。五世示意他快讲,益西这才说:“佛爷,第巴大人,阿里活佛大闹经堂,刚才被格贵大喇嘛手下执事押送第巴府处置,意外死……” 益西总管的话还没说完,桑结顿觉佛爷身体有些站立不稳,忙上前搀扶:“佛爷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是布达拉宫在晃动啊。”见桑结和侍从们惊慌地四处察看,五世达赖又语重心长地说,“佛家讲‘境由心生’,心宁雪域才能安,我感觉到人心的晃动了。” 哲蚌寺密宗院成立后,五世达赖为贯彻“教派平等,互相请益”的方针,特延请各个教派高僧授课,阿里活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哲蚌寺的。这位活佛是个秉性直、有学问的高僧,只是脾气急躁些。一次讲课中,活佛对“教派平等,互相请益”的方针表现出了一些误解,他认为这是要取消各宗,搞“教派混合”,由此引发了与学生之间的激烈争执。第二天早上,他路过经堂时,看见众僧正在作晨祷,活佛余气未消,又提起昨天的话茬,自然导致争吵,活佛情绪失控,影响了经堂,甚至多有对五世达赖的不敬之词。 搅乱经堂,在教法中是一桩大罪,格贵大喇嘛于是下令将阿里活佛送至第巴府处置。一路上,活佛仍不停地呼叫,引来众多路人围观。阿里活佛到第巴府中后仍不住口,押送的喇嘛气急之下用一条哈达向其口中塞去,不想用力过猛,竟致其窒息而亡。 经商议,桑结立即布置了善后事宜,派员赶赴活佛本寺阿里托林寺,解释情况并致歉;将活佛法体暂移色拉寺,待托林寺来人,共商法体处置事宜。然而,事态的演进出乎预料:先是几座已变帽归黄的寺庙擅自改回,并驱逐了寺内原格鲁僧人;派驻楚布寺的官员也因受到威胁被迫退出;接着传来后藏有的教派联手世俗势力起兵攻打地方政府、赶走或杀害地方官员的消息。一时间,拉萨城里谣言纷纷,人心惶惶。 在这敏感、关键的时刻,哲蚌寺以格贵大喇嘛为首的部分僧人,将形势的动荡,归罪于活佛灵魂的搅动,竟听信不知谁人所言,欲施“锁魂术”,以平息事态。消息传到宫里,五世达赖震惊了,立命桑结嘉措速速赶往哲蚌阻止。桑结深感事态严重,设若无力阻止,后果不堪设想,可哲蚌寺诸僧非师即友,自已担任第巴才二年多,能压住阵吗? “学生这就前去,还请佛爷立颁法旨,方保无虞。” 五世达赖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护摩火祭’要尽早举办了。” “护摩火祭”是藏密的一项重要法事,它认为“断缘”之人,轮回被迫中断,其灵魂余业尚未尽消,势必影响进入下一轮回,大多游荡世间骚扰他人。故火祭之意是以智慧之火助其焚烧贪、嗔、痴诸般烦恼,使灵魂解脱得以进入轮回,趋向善道。而“锁魂术”则是针对尚未皈依佛法的妖魔,拘押其魂魄,不使危害众生,此为藏密之厉法,极少使用。 桑结与侍从纵马赶到时,寺前广场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当中立一木架旁边放有绳索、木枷、脚镣、手铐等物。 “第巴大人到!”听到侍从宣呼,人们安静下来。 桑结一眼看到格贵喇嘛正在摆放各种法器,直奔过去加以劝阻。格贵曾给桑结上过戒律课,此时一副冷漠的样子:“大人,第巴府干预寺庙法事,可曾有此规定?” “师父,阿里活佛身份不同一般僧人,如何处置事关重大,务请撤除,议后再动。” “他搅乱经堂不算,魂儿还四处煽动,搅得本寺不得安宁。不镇伏,怕是你这个第巴也坐不长啊。” 这时但见捉魂旗摇动,催命鼓敲响,数百僧人排成做法阵型。桑结见劝阻无效,与两名侍从成三角形,护住那根用来捆绑鬼魂的木架。正在对峙,只见宫中特使诺尔布快马赶到,身后三名执事,一名撑开宝伞,二名呜呜地吹起腿骨法号,随着一声“宣读佛爷法旨”,顿时全场肃静。 法旨中对这一草率行为加以严辞切责:“……搅乱经堂,有违教法,固当责罚。然细察缘由,系因教派之见引发,情有可原。大师力倡诸宗平等,尔等如此小器,宽容之心何在?同为佛门中人,偶犯过失即欲施毒法,谈何慈悲为怀?旨到立撤,不从者,铁棒逐出寺门。着该寺代理池巴、总管及各处堪布听命,自今起,全寺封门百日,驱魔除障,切实自省。明年祈愿大法会,该寺僧众不得报名参加格西考试。以上各项,由第巴府派员监督。” 处罚之重,连桑结嘉措也感意外。 但事态还在蔓延扩大。后藏土豪松热林和追随噶玛受到处罚的贵族哲右坚赞,在土匪噶茶的协助下分别攻入宗政府所在地南木林和仁本,自封宗本,发号施令,四出侵扰。在前藏工布地区,变帽和谴散的原噶玛僧人纠集密谋,在一个深夜,将当地着名黄教曾吉寺纵火焚毁,烧死五百余名喇嘛,寺内经文法器、佛像珍宝化为灰烬。布达拉宫和大小昭寺连续七日七夜做法事以超度亡灵。拉萨城里出现了许多外地僧人,有的结成松散的小队在街上大声呼喊,除了反对所谓的“格鲁兼并,取消教派”外,还有人喊叫“四宗合治,共推第巴,”等等。 布达拉宫的甘丹央孜殿,灯火通明。五世达赖在本尊神吉祥天女班登拉姆像前焚香祝祷后,会议开始。参会者有第巴府官员十余名,三大寺代表和宫内官员十余名。近午夜时作出两项决定:一是由布达拉宫卫队长甘丹次旺速集兵力,准备平乱;二是阿里路遥,为防有人滋事,后日即施以护摩火祭,事毕送活佛舍利至托林寺。 “诸法无常。诸相皆空。慈慧双运。色空不异。”能听出佛爷太累了。 散会后,桑结嘉措带着塔布等十余人,连夜赶至色拉寺,为后日护摩法事预作准备,先对活佛法身依序进行了“助化”、沐浴、涂香料、更衣等步骤,放入箱中。 高僧活佛圆寂时若能呈跏趺相,即俗称“双盘坐化”,被视为“幻化之身,成正等觉之相”,是最为吉祥的。但由于种种原因,并非所有高僧都能持此坐相,故需亲近弟子协助完成。方法是:待停止呼吸后,将事先预备的一根粗细长短合度的、一头削尖的木棍,从肛门插进,贴后脊梁穿入颅后骨内,使上躯挺直,再将双腿盘成坐姿。一二天后,法体开始流出红白鼻液,称为菩提水,表示“助化”成功,然后或是火化或是置于灵塔之内。 对阿里活佛进行护摩火祭的法事将在寺前广场举行,准备工作繁复庞杂。按拟好的项目单子,第巴府的官员分任各组组长,再配若干色拉僧人,立即着手实施。其大者开列如下: 1、以水坛法筑起一座高约1米,边长8米的正方形护摩土坛; 2、精选作为火祭燃料的“护摩木”,以松柏木、花果木为主; 3、在坛上按格式搭建长宽高各4米的“护摩架”,在顶部留下能容一身的空间以放置法体; 4、在“护摩架”四周围以布幔,桑结设计,寺内画僧赶绘了曼荼罗、妙莲、佛塔、山水等图形; 5、临时搭建一大型帐篷作为“护摩堂”,摆放法事所用各种器物; 6、两侧扯起棚布,供嘉宾安坐。 桑结会同寺内总管大喇嘛和各扎仓堪布,细致安排了法事程序,明确了职事分工,编排了寺内外诵经僧众及其他人等的站位、队列等等。整整一天一夜,桑结没有睡觉,也似乎忘记了吃饭喝水。他还是一贯的风格,话不多,说出来简短有力,表情和肢体语言丰富到位,往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表达出意思。和他在一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互相在行动和心灵上达成默契,以致才一天多的时间,周围人就同他无话不谈,几乎忘记了他正是当今的第巴大人。 看看天色不早,桑结吩咐一名随从速赴宫中禀报这里的情况。天刚擦黑,桑结正与一群僧人、工匠吃饭时,随从返回。桑结捧着个大木碗,另一只手还团着糌粑走过去。随从俯身数语,桑结欲言又止,无事一般又回到人群中吃起来。 天大黑了,桑结在切巴大殿召开会议。传达了五世达赖明日要亲自主祭的决定。贡嘎活佛不解地问:“由本寺主祭,八大寺助祭,已属空前规格,佛爷以狮座之尊,前来观祭已足,何须亲祭?”其他人多点头附议。 桑结本想讲讲此中道理,但面对几位前辈活佛,他微微一笑,谦和地说:“我也颇有同感,只是佛爷如此决定,想必自有道理,况且时间紧迫,就按此准备吧。”快半夜了才散会,人们分头去做最后的准备。桑结拉着塔布到无人处低语一番,塔布点点头,拉过一匹马骑上向哲蚌寺方向奔去。 拉萨的冬夜,满天星斗大而明亮,似乎离人间很近。桑结披着皮袍在各处走动,检查工作的进度,偶尔会向四周望上几眼,不远处就是他的家。有一段时间没回去看望父母了,只要回去,阿妈准会又提起婚事,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阿伯给提的。姑娘叫梅朵,前些日子,托到圣城办事的堂兄帕巴捎来一封信,言语豪爽,颇具康巴特色。说既已定亲,不怕等,这一世跟定了他。桑结每念到这里,心里都暖暖的。可昌都相距遥远,眼下实在是顾不上。咳,过一阵再说吧。 身为第巴,他深知当前事态的严重。多处同时发难,目标指向一致,明显是有一股势力在背后煽动、组织。从各地报上的情况和暗访人员获取的情报来看,那个幕后的身影已是昭然若揭。佛爷说藏区自有藏区的办法,不能单靠武力,况且第巴府根本无兵可派。那时要打仗就临时抽农民支兵差,平时无训练,武器还须自备,集中也费时间。如果不是仰仗五世达赖的威望和朝廷始终恩礼有加,局面恐怕早就不是今天这样了。这次对手抓住机会,打出“教派平等、四宗共治”旗号,极力煽动、挑拨,目的在架空佛爷,废掉第巴,实现他们君临西藏的野心。其能量之大,手法之老辣,已经晃动了布达拉宫,决不可小觑。同时,热振寺快马报来当雄老牧场旗主有异动的情况,也令人吃惊。联系起来看,这是一个策划周密的大阴谋。看来佛爷是决心以他重病之躯来力挽危难,最后一搏了。他向着布达拉方向双手合十,虔心祈祷。 塔布回来,见桑结正与值夜老僧聊天,远远冲他吹了声口哨就牵马回去了。这还是他们在密宗院学经时,和洛追三人之间订的“暗号”,表示事情办妥。 第33章 封神 天刚刚透亮,当布达拉宫顶上传来浑厚低沉的法号声,色拉寺五千僧人已全部新装伫立于寒风之中。 数里长的山路上,静静的人流缓缓涌来。最前边是上百面的五彩旗帜、经幡、宝幢,接着是布达拉宫、大昭寺、甘丹寺等附近八个寺院共三千多名僧人,再后面是二十余乘轿子,黄轿中是五世达赖,其他是八大寺院活佛和特邀的别派活佛高僧,轿后是数十名骑马的僧俗官员,最后是甘丹次旺率领的骑兵卫队。从各个方向前来的群众则像漫堤的大水一样跟随在后。 寺外广场及周围旷地人头攒动,各路僧人、执事在第巴桑结调度下,按部就班,各就各位。但见号旗挥舞,数千人穿插来往,有条不紊。色拉寺大部僧人则在寺后及两侧山坡上站成方阵。 大黄轿稳稳落在寺门外,群众中有人唱起弦子舞曲调的赞颂词,一段两句,每段之间击掌两拍。一唱千和,气氛热烈。 五世达赖下轿后,人群中爆发出“哇!”的一声。但见一袭绛红袈裟,金丝连缀百衲,用料是名闻天下的湖州缎,光泽耀眼,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桑结知道这还是那年佛爷到京城,顺治大皇帝赏赐的,除了出席朝廷钦差大臣为老汗王颁发印册时穿过一次外,三十年来这是第二回。 此时的五世达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者,半个多世纪的惊涛骇浪,过早染白了他的须发,并深深在额头上凿出几道皱纹。他眉宇疏朗,目光深邃,略下垂的嘴角和略前倾的身躯,在在显示出他的博大智慧和对众生的慈悲心怀。看到各项安排井井有条,特别是布幔上那几幅绘画既有创意又很得体,五世对搀扶他的桑结赞许地点点头。 一众活佛在棚布下落座。待诸事停当,法事开始。 首先是敬置法身。在周围僧人诵经声和大法号声中,四名僧人登梯将木箱抬上护摩架,再将阿里活佛法身从箱抬出,置入预留的空间。众人见活佛面目如生、衣着簇新、跏趺而坐,无不赞叹顶礼。 然后由主祭人施法招魂。五世达赖头戴格鲁法冠,手摇法铃,口诵咒语,绕坛三周,请魂归身。二名侍从喇嘛手提香炉相随。同时,羊皮法鼓和腿骨法号急促响起,招请游魂速归法身,以俟护摩得大解脱。 由达赖喇嘛亲自主祭,大出人们预料,上万人的场面鸦雀无声。 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一个红边,一名执事将手中红旗一挥,鼓号顿停。五世达赖从一名侍从手中接过一根名贵的檀香木,步入护摩堂,在一海碗护摩灯上点燃,再步出将火棒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置放于护摩架下空隙中,并投入写有祭文的护摩札。随着烈焰冲天而起,大小法号、大小铜钹、雨点般敲击的羊皮法鼓、嘹亮高亢的唢呐,猛然爆发,动人心魄。 此时,另一种声音也涌了过来,它犹如起伏的海潮、奔泻的岩浆,淹没了上面的声音。八千僧人经声大作,八千张嘴好似八千朵莲花,将“六字真言”代表的虔诚信仰传播到雪域每个角落,摄人心魄。 一阵风过,送来侧后方阵阵涛声。此一刻的哲蚌寺,在每一处大殿、经堂、僧舍、院落、密密麻麻站满了七千僧众,他们以助祭的行动来完成一次集体的修行。由于两寺间隔较远,声音传来,形成了诵经“二重唱”,凭添了几分壮阔、神秘的效果。 侍从将一个硕大的蒲团置于护摩堂前,五世达赖走上前跏趺而坐。全场目光再次聚焦。桑结一愣,这显然是临时增加的项目,难道要施法“内护”?阿伯身体能撑住么?心头不由发紧,一旁的塔布抓住桑结胳膊说:“护摩架已快燃尽,火一熄,立刻结束法事。” 上面所说的法事过程称为“外护摩”,对于道深高僧,还不足以成就“悉地”。须有功力深厚的修者,以自身为坛场,以心炉之火配合外火方能力摧无明,消灾止难,使法事圆满,此即“内护摩”。“内护”时,“外护”的一切声响全部停下,此时只有哲蚌寺的经声隐隐伴奏。 只见五世达赖合十顶礼,默默诵经,接着双臂由慢到快舞动,打出各种施法手印,口中同时诵出相应咒语。双目如丁,动作刚劲。一轮完毕,稍停。八个头戴色拉寺总护法——马头明王面具的僧人跳起驱魔金刚舞。跳毕,只见五世达赖高高举起镇寺之宝——金刚橛,运足内力,施展钩召之术,整合、加持内外护摩功效。 露出少半个脸的太阳明晃耀眼,拉萨河谷雾气蒸腾,岸边柳林时隐时现。半米多长的铜制金刚橛突然呈直立状,执事将红旗也向上一举,顿时,诵经声、法器声又响起。金刚橛开始由缓到急顺时针旋转,最后它变成了一支鲜艳盛开的花朵、一支光芒四射的火炬。至此,法会已进行半个多时辰,达到高潮。 桑结感到佛爷的动作有些吃力了,不待护摩架完全燃尽,立即宣布仪式停止。 侍从去搀扶佛爷时,只见面色如纸,豆粒般的汗珠不住的滚落。塔布示意侍从在身后扶住,先不要挪动,待面色稍显红润才抬进护摩堂休息。 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都为佛爷的状况焦虑。 总管大喇嘛上前询问是否宣布法事结束,五世达赖无力地摇摇头说:“第巴代我宣谕。我来念你来写。” 法谕开示曰: “现今雪域不宁,三怙主甚为忧虑。 “三障作乱,惑业深重,自迷迷人;一念恶趣,祸福由自,因果不爽。 “明心即为无别,四宗何分高低;格鲁幸居主流,实乃众缘所聚;还望齐修大法,以臻同登极乐;切勿意气用事,有负众生期许。 “今由五世达赖喇嘛率第巴府、三大寺等十余黄寺,合力为阿里活佛内外施法,慧火护摩,魂魄已安,功德圆满。且念活佛修行精湛,法望隆盛,故封为护法驱魔大力金刚,保佑雪域平安,允准城南造庙——召底康沙,特许附体预言,并派大嘴红魔为其总管。另在山南乃东择地建寺,为其平时居所。在上述两处大寺未建成前,请大神在色拉寺山后静修院暂住。 “以上当传谕卫藏阿里遍知。本尊护佑。” 第34章 机锋无限 护摩法事那天晚上。 布达拉宫。五世达赖躺在床上。 “刚才若不是放放血,寒气沉滞,恐将生成‘培根”。现在好多了,你们也累了这么多天,坐下歇歇吧。” 见塔布仍垂手侍立,桑结一把拉他坐在卡垫上。 其实五世达赖本人也精通医学,他还在哲蚌医学班给桑结他们上过课。此刻,他指指手腕告诉两位弟子,放血点有点靠上了。两人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桑结嘉措将近日各地情况择要作了汇报,最后说:“佛爷亲自为阿里活佛主祭的消息已传遍雪域,得知达赖活佛亲祭,且封圣城大护法,各教派都大受感动。现事态渐次平息。在班禅佛爷的协助下,后藏乱首松热林、哲右抓捕归案,土匪噶茶窜逃深山。工布作乱喇嘛也一并抓获,两名策划纵火的恶僧在押解途中,趁看守不备,逃逸。其中一人坠崖摔死。另,哲蚌那名犯律僧人和格贵大喇嘛已按您的吩咐禁闭候审。” “怎么处理,我再考虑考虑。安人在安魂啊。” 同天晚上。汗王府。 “见鬼了,一个老喇嘛做一场法事,各处就风平浪静了。”达莱汗忿忿不解地吼道。 “藏人的头脑怎么想,先不去研究。那天,道布登从色拉寺回来说到佛爷身体状况,我仔细问过,从症状可以判断是血痹,而且已不是首发。” 达莱汗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只是催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主意早有了,当然,对这个侄子现在还不便全盘托出。平心而论,如果多尔济脸上不带那些阴气,还是个蛮英俊的人。固始汗死时,他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哥哥们连肉带骨头分抢一光,幼年的艰辛身世塑造了他异于常人的性格。他自立自强,勤奋好学,知识丰富,而又深藏不露,嗅觉灵敏,外表还颇有点平民作风。 “贤侄莫急,我已派人催促达拉克和不丹尽快起兵,局势一乱,就有机会。他既内外护摩,咱就里外夹攻。”说至此,放底声音,“我已派人去鼓动不丹法王出兵达旺,答应事成了就把那块地方让给他。” “对、对,不能让他们太安静了。哎,何不请七叔来,那样反倒快些。” 多尔济不屑的看他一眼,晃着头慢悠悠道:“老七若来啊,怕是你连这个空头汗王也做不成了。” 拉达克和不丹原属西藏,多尔济利用教派矛盾,欲煽动他们对抗甘丹颇章,自己从中渔翁得利,妄图像他父亲固始汗那样掌握西藏军政大权。 布达拉宫。桑结转向五世达赖。 “佛爷,是我自作主张让塔布去见根敦活佛,请他们助祭。他们听到佛爷主祭,都很感动,不少人痛哭自责。” “我听到了。从我六岁坐床到离开,在那里生活了整整20年。哲蚌的经声,对我犹如母亲的吟唱,太熟悉了。这次正是靠着母寺的助祭,我才坚持下来的。”暂歇一会儿,“桑结啦,你通知他们,封寺由百日减半,明年的格西考试恢复报名。” “是、是,明天就通知他们。”桑结转身对塔布说,“塔布,还是你去,这回去可体面呀。” 塔布激动得直点头。 侍从进来给灯添油。 塔布上躯前躬说:“学生为佛爷开了几样‘密教食’食谱,是家传的,敬供选用。” “谢谢,我想起班禅佛爷讲你爷爷的故事了,你爷爷的‘溜脉法’真是神奇。我也试着学过,好像总是慢点,有时二三次才能断出。”五世达赖见桑结满脸迷惑,又说,“塔布,给他讲讲吧。” 一会儿,室内传出桑结快活的笑声。酥油灯也跟着愉快地一闪一跳。 汗王府。 “老牧场那边怎么没有动静。图布这家伙,一个老滑头。十叔,我看啊,不如换个人当协理算了。 ” “当初,父王为了掌控藏区局势,也为了阻止安多其他部落进入西藏,在当雄屯兵三千。贤侄啊,你算算多少年了?三十多年了,当年二三十岁的小伙子都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喽,大多在当地成了家,他们肯跟着你去折腾么?” “叔父到底有何打算? “还需要时间理一理头绪。”一边说一边伸缩、收拢一下五指。 “这几天真烦,小妃吵着要桑结嘉措的什么什么画,没办法,只好答应她生日时送一张。哎,十叔,他果真画得好?” “岂止绘画,他是全才,是人精,又得五世佛爷真传,才智都在你我之上呀。” 见达莱汗鼻孔出着粗气,不以为然地晃着,多尔济又说:“过去认为,佛家就是讲个‘缘’字,有缘则事成。这个宗喀巴不简单,他看出光讲一个‘缘’字还不够,有缘未必就事成。比方唱戏,前边那个演员还未下去,你准备的再充分也不能上台去表演,他下了你才能上。于是这位大师提出‘性空缘起’,有道理啊。所以别着急,许多事情的成败其实是双方在比耐力,对方‘性空’了,我们也就‘缘起’了。” 顿了一下,多尔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达莱汗一眼,说:“贤侄,知道佛爷身体欠佳,你不妨去探望探望。” 布达拉宫。 五世达赖摇了摇铃,一名侍从进来,佛爷吩咐说:“把德钦活佛送来的茶叶沏上,再加两副茶具。” “塔布啊,坐下,‘众生平等’嘛。活佛既然要转世,就仍在轮回当中,所以同你们一样都是‘众生’。你说是不是?”又向桑结示意,“说说边境上的事吧。” 听了汇报,五世达赖在桑结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脸上显出少有的严峻,缓慢又威严地说:“庄严雪域,乃观世音菩萨化现之地,神圣所在,岂容侵占!” “估计甘丹次旺快到前线了,我嘱他尽快投入战斗。道尔吉将军报说士兵水土不服,我打算派塔布前去,总之是早日结束战事,以防‘夜长梦多’。佛爷,您建议哲蚌增设的‘汉地历史故事’课,学生们最喜欢,现在想来真是受益多多。” “塔布去也好,出外走走,是个历练。” 塔布直直的站起,激动地说:“请佛爷、第巴大人放心。” “不丹方面,我估计不会有大动作,那个老法王一边虚张声势一边观望。若拉达克方面获胜,他会趁机出兵占便宜,反之,他就缩回。当然也要有个准备,我已命错那宗速征民兵三百,先扼边境要道,琼结再征三百增援,并命洛追加措担任此次行动的后勤供应官。请佛爷示下。” “嗯,分析的有道理。此时此刻,东西两方同时发难,这么凑巧?”五世达赖一边踱步一边沉思,听桑结这么一说,突然站住顿了一下。 “有的口号]如‘四宗共治’,颇为老到,也非一般僧人所能想出。”桑结插一句。 “益西应该快到达旺了,好啊,他出兵,我建寺。” 桑结心领神会,用力点了点头。 汗王府坐落在城南拉萨河畔,建筑华丽,环境优美。 达莱汗长着一副瓜条脸,目光飘忽游移,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即位已十多年,他是个好高骛远却才智不足的人,故心情总是郁闷。回安多老家吧,叔父们必不见容,像这样客居藏地,也非长久之计,遥想当年祖父固始汗大权在握何等风光。前几任第巴大礼上还过得去,自已在重大活动上还能露露脸,可自从两年多前这个桑结嘉措上来后,表面虽客气,但总能觉出自已这个汗王正被一步步从西藏社会中边缘化。 其实,护摩法会的前一天,叔侄二人已经有过一次交谈。 “汗王,十爷求见。”老管家巴雅尔进来禀道。 “进来吧。” 这对叔侄年纪相仿,都四十来岁。多尔济是个让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人。从背后看,他身材匀称、举止潇洒,一身藏装剪裁合体,已有点谢顶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给人的印象也就三十多岁。转过身来,你顿会有一种自矮的感觉。他鼻梁高挺,双眉压眼,目光阴鸷,脸上飘着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一只带着金钻戒的毛茸茸的大手,五指时常有节奏地一张一收。与那个侄子相比,他是个颇有谋略和城府的人。 多尔济进屋,落座后,达莱汗就说:“十叔果然高明,我们不出面,让他们教派互斗,从中就有机会。市内游僧、乞丐、游民,我已派人暗中联络,当雄老牧场那边也去人通知了,还有几个宗态度不定,信奉噶举的不丹和拉达克也同意与咱们联手。……” 多尔济截住话头说:“明日佛爷要为阿里活佛大做法事,你知不知道?” “听说了,第巴府贴出了通知”。 “贤侄如何看?” “哼!我看是佛爷老糊涂了。好事啊,助咱们大功告成,到时候我先把桑结这小子收拾了。” “不可莽撞,通知下去,城内先不准动,等等看。贤侄,我们可以说是从小在藏区长大的吧,可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们的许多想法做法。明天多派几个人去色拉寺 ,要细心收集市面上对这次法事的反映。” 近日,不丹方面已动作频频,传言甚多,达旺的形势顿感紧张。前些日子,上面连下征兵征粮任务,洛追还被任命为供应官。不料昨天第巴府又下文,要求建寺工程务于半月之内完成。来人是府中一位年轻官员,叫达瓦,见洛追满脸苦相,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大人叫我告您,工期是佛爷下的旨意,说您能理解的。大人也知工程进度难,特嘱咐寺内各殿装修不妨先放一放,总体外观工程务必按期完成,主持开光大典的人员过几日就到。” 洛追几乎废寝忘食,总算没误了工期。距开光还有二三天,远道的农牧民就来了,搭起一座座牦牛皮帐篷。树起的经幡,挂起的风马旗,在风中呼啦啦作响,好像在不停地涂染着这片颜色单调的大地。 的确,在这里,你分不清佛事与歌舞的界线,可以说二者是一体两面,或者说二者就是一体。长辈们穿着干干净净,互献哈达,扎西德勒,喝茶饮酒。小伙儿和姑娘们打扮得整齐漂亮,围着篝火彻夜歌舞。寂静的达旺顿成欢乐海洋。 典礼头一天,从后半夜开始,附近人就全家老少都纷纷赶来。 一缕晨光轻轻撩起蒙住世间的面纱。昨天还垂挂的遮蔽物夜间已撤除,雄伟的达旺寺显出了朦胧的轮廓。随着天色渐明,达旺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它依山而建,通体雪白,金顶闪闪发亮。整座大寺亮相后,四面八方爆发出阵阵欢呼,放眼四下望去,但见人群密密麻麻,分布在平地和周围坡岗上,成千上万。与众生相呼应,天上散布的块块碎云,此刻也幻化成镶着金边的万朵莲花,齐齐绽放。 多么壮丽啊! 在悠扬的大法号声和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中,开光大典开始,由布达拉宫总管益西大喇嘛主持。 第一项是挂匾。“达旺寺”三字活泼流畅,系第巴大人用莲花体书写,实际是一幅书法唐卡,大约长二米宽一米。由堆龙艺人先用绵羊毛编织,衬上一层丝绢,再裱上细白布,最后染色,蓝底黄边金字,朴素庄重。 第二项是迎请护法神。主持人宣读达赖喇嘛法谕,封马头明王为达旺寺首席护法。数名僧人抬过神像,但见大神巨目獠牙,三只眼,血盆大口,舌头抵住上腭,头戴五骷髅法冠,最上面是一嘶鸣状的马头。多少年后人们还在传说,那天抬上神像时,真的听见马的三声嘶叫,声音好大哟。 第三项是第巴府任命洛追加措为达旺寺池巴。虽说上次那个年轻官员达瓦已透露给他,但当接过委任状时,洛追仍激动不已,向着圣城方向磕下头去。 第四项是浴佛。两名僧人抬上一个匣子,益西大喇嘛宣布,为表彰洛追加措功绩,佛爷特赏赐一尊金制佛像。此时,阳光正投射到金碧辉煌的达旺寺和背后的雪山上,主持人从匣中请出佛像置于紫擅木架上,取出一瓶从圣城带来的圣水慢慢倒下“浴佛”,刹那间,光芒四射,碎金满天,人们匍匐下去,感受着普照的佛光。这尊金佛像至今仍为达旺寺三宝之一。 法号声、诵经声再起,四处煨桑,浓烟冲天。突然,一支唢呐吹响,声透云霄,人们循声望去,只见洛追加措站在寺顶拼尽全身力量在吹奏。时而欢快活泼,时而高亢激越。这把金唢呐,还是在学员班时,五世达赖赏赐的。他一边吹奏,一边转动身体,让雪山听到,让湖泊听到,让四面八方都听到。他相信,佛爷也一定听到了,正点头微笑,欣慰弟子没有辜负一番重托。乐曲已终结,洛追一动不动地仍站在寺顶,绛色僧衣在山风中飘舞,满面的泪水已结成薄冰。 这一曲大交响,南边的不丹老法王也听到了。听完这曲嘹亮的唢呐,他长叹一声,心里明白,对那块美丽的土地不可再心怀叵测。 第35章 嘱托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曲珍65岁了。师父却央圆寂后,她便成了小寺寺主,日子依旧清贫,她知足无怨,像师父那样热心好施、救困助难,深受群众信赖爱戴,在达旺地区可说人皆知晓。当年的两个小尼已步入中年,后来又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十一二岁的小喇嘛叫贡布,父亲是镇上商人,想叫孩子跟师父学点文化好继承家业。另一个是女孩,父母说是乃东人,要去尼泊尔、印度朝圣,留下点钱将孩子托付寺里照看,说好几个月就返回,结果一走三年还不见回来,孩子已五六岁了,曲珍为她取名格桑。两个孩子都称曲珍为阿婆。 前些天乡里传下通知,说半月后由达赖活佛主持建造的达旺寺要举行开光典礼,邀请各派僧尼参加,捎话的人说洛追加措已被任命为寺主,还说央热喇嘛特别叮嘱,阿婆年纪大,让弟子们来参加就行了。她知道洛追,小时候他跟着弟弟仁钦学过经,到哲蚌后,有一次放假回来,还特地来家拜望师父,正好她也在。 上路那天,曲珍穿上了那件淡蓝细布僧袍,这还是前些年一位尼泊尔商人布施给她一块布做的。成为寺主后,参加的活动多了,她都是些带补丁的衣服,于是做了这一件,还从未穿过。 “师父,是您啊?我还以为来了位施主呢。太漂亮了。”叫达玛的阿尼挑着水刚进寺门。面对几位徒弟的夸赞,曲珍脸一红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虽然步入老年,但她身体结实,身材也没什么走样儿,透过眼角、额头那岁月的刻痕,年轻时的秀美仍依稀可见。 曲珍带着达玛和贡布去的达旺,留下有些残疾的甲娃和还小的格桑看寺。 典礼那天人很多,雄伟壮观的达旺寺让到场的人都发出惊叹,有人说大寺是仿照圣城的布达拉宫修建的,图纸还是达赖活佛亲自画的呢。曲珍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了,喃喃地说:“‘桑结’呀,阿佳今天来参加达旺寺开光法事了,姐去不了圣城,看见你修的这座寺,就跟看见你住的地方一样。” 这时,第巴府官员达瓦捧出五世达赖赠送的金佛,众生都跪了下去。曲珍趴在地上,泪水濡湿了衣袖:“‘桑结’呀,姐知道你不会忘记达旺这块地方,日子真叫快,忆起你在家里住的那半年,就好像是昨天一样,有时又觉得那是一场梦,‘桑结’呀,你也六十五岁了吧,身子骨还好吗?姐不过山野小庙的老阿尼,只能是夜夜念平安经,愿菩萨保佑,保佑你吉祥如意,永驻雪域啊。” 两个弟子看见师父身子颤抖,赶忙过去扶起来。 法事后,寺里请各处僧人吃斋饭。吃饭时,曲珍问洛追:“央热喇嘛,回来之前看见我仁钦兄弟没有?”实际上,洛追离开拉萨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回来之前,我曾专门去色拉寺向师父辞行,他身体很好,还让我捎话,请阿婆去拉萨看看,愿意长住也行。过去有的教派贬低宁玛,在五世佛爷和第巴府支持下,现在宁玛也和他们一样建寺传教,除了前些年建的多吉扎寺和敏珠寺,佛爷前不久还建了一座宁玛尼庙呢,阿婆去看看吧。” 曲珍两眼呆呆的,好像在想着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唉,老了,哪也不去了。” 但此时的曲珍不会想到,她最终还是去了一趟拉萨。洛追加措对曲珍很尊敬,关于几十年前的那段事,他也只是知道五世达赖曾在她家避过难而已。 达旺寺建成后,香火极旺,不但西藏各地香客络绎不绝,就连今不丹、锡金、印度、尼泊尔信众也多有来此进香拜佛的。乌坚岭寺正是境外信众来达旺寺的必经之处,没过多久,这里的香火也旺了起来。布施的钱物多了,除了大多用于救助贫困、铺路外,曲珍把寺院规模也作了扩建整修。建成一小四合院,前边是山门,大殿供雪域佛国总护法观世音菩萨,东配殿供宁玛护法马头明王塑像和泥塑金刚镢,还有当地的山川守护神,西配殿供莲花生大师,左右为其两个妻子,又在寺院上方一块大岩石上造一闭关室。后来,请石匠仿照在别处见到的那种覆钵式塔形也打造了一座,一米来高,置于师父灵洞前作为纪念。刻字时,工匠问塔主的法号。“没听师父说起过啊,”曲珍想了想说,“那就叫无心法师吧。”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几场大雪铺天盖地,顿时将拉萨变成了一座琉璃城。距新年还有三天,桑结嘉措再次力劝五世达赖取消初一、初二的接见活动。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后来总算达成一个折中方案:两天的活动合并成一天,精简部分内容;地点不在宫顶广场而改在大经堂内。 初一凌晨,天刚刚透点亮,一排僧人在宫顶吹响了吉祥螺号,呜呜的号声宣告新的一年来到了。五世达赖第三次穿上当年顺治赐予的绛红袈裟,在两名侍从搀扶下来到甘丹央孜殿。照例向护法本尊敬献哈达、供品,焚香顶礼,发三大愿:一祝大皇帝健康,二祝佛教兴旺,三祝众生幸福。然后由总管益西大喇嘛引领到大经堂。 参加接见的僧俗官员、活佛、堪布等已依序坐定,见佛爷进来,起身致敬。待佛爷坐上法座,照例由来宾代表致颂辞,三献哈达。接着是第巴桑结引见十几位新任命的各级官员,一一由佛爷摩顶祝福。 这时,益西总管才走上前宣布:“其他活动暂免,请佛爷开示。” 五世达赖先望了望这熟悉的经堂,又凝视着下边的众人,语音缓慢略带沙哑,却依然清晰响亮:“岁数大了,话多,罗嗦。还是讲讲我们格鲁派的历史吧。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一百多年来,黄帽僧人受尽排斥、压迫,我的前世中,三世逼走他乡,圆寂在蒙古,四世更是遭黑手夺命,藏巴汗当政后,几乎面临没顶之灾,但是我们挺过来了,靠什么?你们想过没有?”四顾,以手示意,“恰巴活佛,你说说看。”这是位年轻的活佛,才二十多岁,已是甘丹寺池巴。 “尊敬的五世,格鲁今日手执权杖,是佛祖的护佑。”五世达赖晚年,出于对他卓越贡献的崇敬,在正式场合,许多人以“尊敬的五世”称呼。 “是、是……”人们纷纷附合。 五世达赖轻轻摇了摇头,流露出明显的失望,接过侍从送上的酥油茶呷了两口,才说:“大法无别,法门等距。佛祖难道不护佑其他教派么?”顿了顿,“这个话题说起来太长,简单说几句吧。”接过益西总管递上的手帕,擦擦唇,放于案上,微闭目默诵了三遍观音心咒。 “佛法东传一千多年,这世界到底是‘空’还是‘有’,无论在汉地还是藏地,一直争论不休。宗喀巴大师以无上般若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论和修行‘次第论’,构成了完整体系。这是大师对佛教的两项伟大贡献。 “大师的‘空有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性空缘起’、‘缘起性空’,它可以用来观察、说明、解决世间的一切问题。词序不同,含义大有区别,有的僧人甚至活佛使用随意,未细加领悟。桑结正在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探索之深、思虑之细,我犹不及。三大寺和宫中经学院及各扎仓要将其列为教习课本。” 桑结赶紧站起,说:“此文是在佛爷指导下动笔的,也请各位先辈大德指教。”五世达赖以他的阅历,早已察觉出有的“先辈大德”对年轻的第巴是不大服气的。 “讲到藏区历史,远的就不说了,近四百年来发生了三次大的变动。先是蒙古人的元朝支持萨迦派,后来是汉人的明朝支持噶举派,现在是满族人的大清支持我格鲁派。每一次大的变动,不可避免地会带来地位的升降、利益的得失,都会打乱雪域的安宁。关键是要调节好各教派的关系,坚持八思巴开启的‘教派平等,自愿奉行’的传统。这方面搞不好会出大乱子。大家都知道的‘止贡林洛’事件,死者逾万;‘虎年第悉倾危’则属于掌权的帕竹噶举派内部之争;第十饶回土马年,噶玛噶举派的藏巴汗对我格鲁僧人大开杀戒,一次就屠杀五千余人。小的就不说了。”这一气儿说了不少,有些累了,拿起手帕擦擦汗,又喝了几口茶。经堂里很静,近百人认真地听着。 “我们一开始就很注意这个问题,格鲁要发展,也给别派留出生存、发展的空间。四十年来,总算未发生什么大事。” 稍作停顿。 “可是阿里活佛事件却使我震动,好像看见有许多人持一根大长铁棍在撬布达拉宫。这些天,我每天都静修反省,过去,我们总是强调其他教派要调整自己来适应这个变动,现在看来,我们格鲁内部也存在这个问题,也需要调整,摆正自己的位置,莫忘佛家慈悲宽容主旨。” 顿了一下,又说:“这几年我不大管事了,各项事务都由桑结和第巴府实施、处理,大家还满意吧?”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总的评价是:新第巴年轻有为;协调组织能力强;才识过人;有平民作风,等等。 “那好。今后第巴不但管理政务,我已委托他代管教务,包括三大寺在内,都要服从。” 益西总管示意佛爷该休息了。 “噢,我最近写了一本书,写的是西藏历史,书名叫《西藏王臣记》。益西呀,一人发一本看看。今天是新年,祝大家扎西德勒。” 第36章 出征 五世达赖此时尽管重病缠身,但西线战事的进展却尽在掌控之中。 拉达克首领叫德勒南结,野心很大,在多尔济煽动下,利用阿里活佛事件,出兵阿里,大肆迫害黄教僧人,掠夺寺内财物,奴役当地农牧民,并派其前锋统兵官率主力深入到雅鲁藏布江源头桑木桑一带,窥伺卫藏。一到这里,正遇上道尔吉率兵阻截,双方打了几仗,拉达克统兵官尝到了蒙古骑兵的厉害,自知不是对手,后撤到今中印尼三国交界处的普兰镇。 普兰镇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马甲藏布河畔,风光神奇秀丽。由于山脉南坡陡峭,河谷与山峰的落差有一千多米,这种地形使骑兵根本无法作战。拉达克人又在镇前利用土石修筑了许多半地下堡垒,屯驻大批士兵,对方冲下山来已成疲兵,他却以逸待劳,不费什么事就让蒙古人吃了不少苦头。道尔吉正好接到多尔济密函让他找个借口拖延战事,以观其变。于是,双方形成对峙。 甘丹次旺正是这个时候到达前线的。 当年五世达赖进京,一行人到达今兰州后,并未按惯常的线路由天水、宝鸡进入内地,而是北上进入内蒙古,直抵归化城。这个路线是五世达赖亲自选定的,原因有三: 1、高原下来的人到内地人稠之处易感染疾病,而当时缺乏必要的防疫条件。内蒙古地旷人稀,再斜插雁北进京,可避免或减少染病。 2、四世达赖云丹嘉措是蒙古土默特部落出身,五世达赖对前世出生成长之地心向往之,借机前往拜祭。 3、可借此机会扩大、巩固黄教在蒙古各部落的影响。 归化城是内蒙古首府,市内及附近建有不少颇具规模的黄庙。五世达赖一行在此歇息多日,除会见部落首领并为信众开示经文、摩顶赐福外,还顶礼朝拜了着名的大召寺、庆缘寺等,尤其是在席力图召,观览竟日,留连忘返。 席力图召就是四世达赖幼年学经之处。五世达赖先请寺内老僧讲述四世达赖的故事,然后引领到各殿堂朝拜。他脚步轻轻,每见前世遗物都再三摩挲不忍释手,有时不禁澘然泪下。出寺后仍数次回望,依依不舍,从者无不感动。 出寺右行拐过一个弯儿,只见路边坐着一溜小乞丐,五世达赖命侍从拿出铜板发放,得钱的孩子们都高高兴兴去买糒子(即烧饼)吃。其中最小一个约五六岁的孩子,先是定晴凝视一会儿,突然钻过人群,扑跪到五世达赖脚下,抱住一只腿紧紧不放。侍从正欲轰撵,五世达赖摆手制止,他俯下身,端详着孩子仰起的小脸,不禁身子微微一颤,扶起孩子交给侍从,从此,这孩子就一直跟随在达赖喇嘛身边。 事后,他对身边人说:“这孩子前世是我前世的一个卫兵,我那天认出了他,看来我们之间缘分未尽,所以他在这里等我,我记得他叫甘丹次旺。”返回拉萨后,先是送他到小召寺学习文化、佛经,大些后,发现他酷喜枪棒,又请哲蚌武僧教习,还师从内地武师学艺,十几年下来,已然是一位智勇双全又谦和恭谨的功夫高手。 这个甘丹次旺就是布达拉宫卫队长甘丹次旺。让道尔吉惊诧的是,他本以为这位布达拉宫卫队长不过一个光杆司令,没料到他却在很短时间里聚起上千人的队伍。 这要回到五六年前。桑结担任助理期间,不辞辛苦走访了许多地方,深感堂堂第巴府,虽有治理、保护一方之责,却没有一支像样的武装力量,用现在拉兵差的办法,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且征集费时,缓急派不上用场。 他拟定了一个改革方案,得到五世达赖支持。第一步是建立几个民兵基地,常年坚持操练,政府发给补贴或免服其他劳役,遇事可随时征用。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扩充基地数目,逐步建立一支常设的半职业军队。经考察,决定首批建立三处,分别在拉萨以南的琼结宗,西南方向的萨迦宗,以北的当雄和旁多。 其中当雄民兵力量最强。战士们的父辈都是随老汗王平乱有功的,年轻一代则已融入当地社会,五世达赖多年来格外予以优待,桑结嘉措也很注意联络他们。按传统,旗主是首领,因年迈,诸事都委托给协理图布来办。图布虽已五十多岁,但身板硬朗,言行举止仍透出一个老骑兵的风采。 这次接到第巴府的调令后,图布立即赶往纳木措,将正在那里训练的民兵精选350名,亲自率领,取道南木林到日喀则与甘丹次旺会合。班禅佛爷助兵220名,还有已在拉孜等候的萨迦基地民兵250名,再加上沿途有农牧民和遭受拉达克迫害的逃离僧人不断加入,到达普兰时已成为一支一千二百多人的队伍。 数日后,塔布轻骑赶到,因与甘丹都在宫中服务,是老朋友了,见面自然十分高兴,先简单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放下药品后去面见道尔吉呈交第巴府慰问函,并转达第巴大人“专候贵军早日凯旋”的祝愿。 当晚在藏军营地,召开了四人会议。塔布首先宣读了第巴府的任命状:甘丹次旺为藏军总指挥,当雄民兵队长图布和萨迦民兵队长次仁为副指挥,塔布任随军参赞。次仁是一个农家子弟,中等个头,还不到二十,一双关节粗大有力的手,表明从小就承受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他聪明灵巧,吃苦耐劳,见了生人还有些腼腆。 接着,塔布又传达了第巴大人“速结战事、务求全胜”的命令和下一步“兵分两路、让利友军”的作战指导原则。 翌日一早,四人前往蒙古军营地拜会道尔吉。询问了官兵生活、身体状况后,塔布汇报了对战马的检查结果,部分战马肠道不利,系不适应此地气候水土,改换环境即可缓解,无大碍。甘丹次旺谈了粮草供应方面的困难,并指出联军过于集中的问题,真打起来,兵力无法展开。 道尔吉问下一步打算,甘丹说出了两路夹击的方案:“由藏军在普兰吸引敌方主力,乘其战线过长,后方空虚,请友军沿大道攻其首府列城。成功后,除归还掠夺的寺庙、庄园财物外,城堡里所有金银物资尽属贵军。” 道尔吉一听心中暗喜:有这等好事?他们留下啃硬骨头,我三千劲旅取列城如囊中探物。多尔济那个老狐狸不知搞什么鬼,先不管他,把财宝弄到手再说。当然大面上还要说几句客套话,表个态。当天下午,道尔吉就拔营而去。 送走道尔吉,四人再次到前沿去视察。 甘丹边走边说:“我来时,大人一再叮嘱,拉达克对我阿里早有觊觎之心,要狠狠教训他们。现在看来,他们的野心远不止阿里,连卫藏也盯上了。” “小小拉达克有这么大贼胆?”塔布问。 “前几次友军攻击不力,他们的统兵官下了一封战书,猖狂得很。” “怎么说?” “记不全,其中有几句是:如果你们打胜了,可将坐骑拴在拉达克王宫的门柱之上;如果你们打败了,我们的战马便会栓在布达拉宫前面的大石碑上。” 塔布气得攥紧拳头说不出话来。 “对方阵地不能硬攻,太耗时间,伤亡也大。得想想办法。”图布一边说一边四处细心察看。 四人从坡沿望下去,最靠前的堡垒距他们站的地方不到一千米,但坡度很大,加之坡面不平,遍地是碎石杂草树根,下比上还难,相当吃力。堡垒阵宽约三华里,纵深两华里,两侧是深谷,正占着中间这一块平缓之地,要拿下普兰镇就必须先破这道障碍。它设计巧妙,各堡连环,攻其一处,周围可支援,阵内通道纵横,且有暗道,便于互相连通、运送给养,并挖有若干陷阱。 图布估算了一下,阵中大约有堡垒四百左右,按平均每个有六七个人计,共有三千来人,加上镇中留守数百人,总合接近四千。这正是拉达克主力。 “有了。”图布的声音不高,三个人回头看他,“有了!”图布以拳击掌大声说,“总指挥,我有一个想法,晚上咱们商量一下,我再往细琢磨琢磨。” 一直到半夜,终于制定出一个周密的破敌方案,并将全体人员做了细致分工,连夜展开准备工作。甘丹兴奋地说:“图布大叔,回去我向第巴大人给您请头功。那个统兵官做梦也想不到这条妙计,等着我把缰绳拴在他脖子上吧。” 第二天天刚亮,拉达克人发现藏军正在对面山坡上筑一道土墙。统兵官听到报告后,从一个较大的堡垒里爬出来察看。“难道是准备死守阵地,阻挡我军前进?”稍顿,他突然哈哈狂笑起来,“一道土墙就想挡住我拉达克铁骑,他们当成是小孩子过家家了。再耐心等等,待他们师老兵惰、粮草不济,我一举冲上先踹了那条泥巴墙,抖开缰绳直取拉萨。” 原来图布发现,这一段山坡地势较低,太阳直射,午后一个多时辰,山顶冰川壳下会有融化的潜水流出,汇成小溪流入两侧深谷。昨天途中灵机一动,多日的潜思维浮出并一点点清晰起来,终于在其他人的补充下形成一个完整计划:先在山坡上选取适当位置,开一条三四华里长的濠沟,以沟底为地基在上筑一道土墙,将墙后坡地铲成平地,再将潜水引入,等准备工作停当,然后…… 所有人分成四个组: 图布带三百人筑墙或说筑坝更恰当,铲地,开纵沟引潜水入坝。 甘丹引五百人在附近寻找巨型圆石,移动到适当位置。 次仁领三百人日夜不停地搅水以防结冰。 塔布组织余下的一百多老弱,负责后勤保障和放哨警戒。 拼了,昼夜不息。豁出命了,伤病咬牙坚持。最原始的工具,有时甚至就靠两只手。哪一个组也不轻松,任务都异常艰巨。但减员最严重的是第三组。太阳一落山,气温迅速下降。另两个组可以轮替稍微歇息一下,搅水组的攻坚战开始了。 他们的工具就是半截子粗树干,在一头横绑上一根粗树枝。两人一桩,一起一落,状似夯土。排成一排,每一桩的责任段是30多米。随着水面加宽,还要有人用长杆或粗绳,捆上一块石头,反复砸向中心水面。“夯水”时带出和溅出的水迅即结冰,一会儿脚下就光溜儿的了,天黑又看不清,只听“咕咚”一声滑下去一个,别人赶紧拉起他,一会儿“咕咚”一声又滑下去一个…… 此时气温至少也有零下十几度,掉下去的人被拉上来衣服马上冻成铁皮一般,腿打不了弯,要两个人架着或抬着到帐篷里去换衣服再回来干。天快亮时,搅水队的人员明显减少。次仁像个冰棍一样跌跌撞撞半跑半爬着找到甘丹和图布,请求支援人手,否则凌冻一封水面,整个计划就完了。三个人正商议调人去增援,只见塔布带着百十号后勤组人员已跑步钻入晨雾之中。 塔布永远忘不了这几个紧张忙碌的日日夜夜。 图布选的地方很好,山体向里倾斜,凹进一个大湾,不但蓄水量可观,铲地的工作量也大为减少,现在看上去俨然一个空中小水库。 第四天日落后,其他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全体人员加入搅水,但仍然发现有的地方开始“起凌”。后半夜气温骤降,那个冷啊。由于水面扩大,力所不逮,土坝边沿已经结冰,并向中心扩展。人们急了,这时只听次仁队长大吼一声,抱着根圆木跳入水中,其他人见状,纷纷抱着木头或干脆抱块大石扑通扑通跳下去,这么多人几乎拼命,才算终于克服了最后一道障碍。 图布提议拂晓行动,甘丹点点头。 四个人再对行动的每一细节作了推敲,之后请出一尊佛像,依次上香顶礼,求菩萨保佑,明日一战成功。 黎明前的黑暗过去了,东方透出一丝晨曦。上千人全部扎束停当,屹立在刺骨的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神工雕凿出的一个石人军阵。四周静极。 战斗开始。 副指挥图布持旗站在一侧高处。只见令旗“唰”地高高举起,随着一个有力的斜劈,数百支长木同时将土墙推倒。刹那间,犹如天崩地裂,大水狂泻而下,一股气流挟带水沫向人群倒卷而来,几乎将人刮倒。待大水铺满堡垒阵时,顿失滔滔,凝固成一片耀眼的冰川,而一个个堡垒就像是一个个隆起的坟头,太神奇了,以致小伙子们都看得发呆。总指挥甘丹看此情况,只好改为吹口哨发令。只听三声短暂的口哨呼叫做好准备,随着一长声尖利的口哨,上千块圆形巨石以雷霆万钧之势,顺着冰坡连崩带跳重重砸下,一个个小坟头顿时冒起一股股烟尘,不一会儿,整个阵地上黄尘弥漫,与两侧山谷中升起的白雾纠缠在一起。 第一道阳光冲破云层而出,一座座雪峰像是披上金铠甲的将士。 图布的令旗再次高高举起,随着令旗向普兰方向猛地一挥,上千健儿同时蹲下,溜着冰呼啸而下,有如神兵天降。 甘丹率三百士兵冲入普兰镇。镇内只有留守官兵二百多人,还有一些眷属和仆从等,早吓呆了,没费什么力全部俘获。然后马上派出一百士兵警戒和封锁道路,二百人负责看押俘获人员和清点财物,甘丹自己带了几个人出镇会合。 图布带着大队清理战场,提防残余敌人的抵抗或逃跑。有的堡垒完全塌陷了,有的还能进去,只见死者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活的缺臂少腿,哭嚎瘮人。战士们只是低着头忙着搬抬,神色黯然,没有人说话。那个统兵官被带上来,浑身血污,拖着一条伤腿。甘丹本想训训他,一看这景况,摆摆手带下去了。 利用午餐时间,几位指挥官碰了个头,作出两项决定: 1、亡者按拉达克人习俗处理,伤者治疗。 2、由甘丹、图布、塔布率领八百精壮明早出发。 次仁身受冻伤留下,带领其余四百来人处理善后,然后将那个统兵官和另几名主要官员押送拉萨。 第二天凌晨,令旗在寒风中微微飘扬,八百壮士跨上战马准备出发,大家不约而同回首,深情地望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宁静而秀丽的普兰镇。告别了送行的次仁副指挥,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八百精骑缓缓出镇,待跑上大路后猛然提速,直扑拉达克首府列城。 八百精骑,日夜兼程,第七天到达阿里重镇噶尔,驻扎休整。小城依傍一条大河,河水清澈凛冽,奔腾咆哮,故当地人叫它森格藏布江,译成汉语就是“狮子河”,流出境外叫印度河。黄昏的落日将余晖投射到河面,森格藏布象一条通体暗红闪耀金斑的猛龙,穿山而出,势不可挡。 军事会议就在河边召开。 “下午,据噶尔寺喇嘛说,数日前,蒙古骑兵赶走了拉达克人,现正在班公措一带与对方相持。依各方情报分析,达拉克将剩余力量几乎全部投入抵御蒙古人的攻击,并利用班公措一带密布的渠沟来迟滞骑兵行动。”图布说。 “大叔,那我们是不是赶紧上去助友军一臂之力。”塔布着急地说。 “当年我奉老汗王之命在这一带平乱,到过列城。从这里有两条路可通。道尔吉走的是大道,但班公措水面狭长,易守难攻。”顿了顿,抬眼望望翻卷着泡沫的大河,用手一指,“沿河下去大约100多里,是巴里加斯山口,河水由此流出。这是一条近路,但山口地势险要,筑有一座要塞。出山后,路就比较平坦了。” 甘丹次旺兴奋地说:“我马上派出探哨,估计目前守兵不会多,普兰的消息还到不了这里,这可是出奇不意的一招。” 第三天清早,探哨返回报告:“要塞位于半山腰,只一条小路可通,爬到山顶下望,要塞内有堡垒工事和数座营房,兵力有一百四五十人。” 图布沉思一会儿,向甘丹建议,上午全体出动到附近山坡打草,再向住户和寺里购买一批,粮食也补充一些,同时要放出话,就说要向日土前线输送给养。甘丹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午饭后,兵力沿大路开拔。备用马匹驮着高高的粮草垛,行进不快。开黑后,队伍拐上一条岔道向山口方向奔去。 天快明时到达山口下方。探哨带路,八百人一线拉开,顺山势直达要塞上方,柴草依次传递上去。上面由图布领一百人留下将干草捆成捆儿,再寻些大块石头。下面人马分成两拨,乘江面起雾接近前后门。图布听见甘丹发出暗号,随即指挥士兵将准备好的草捆点火投下,待有人跑出营房,又将大石推落。山谷风紧,火势猛烈,噼啪之声爆响,如同放串鞭,那敌营中,有梦中做了望乡鬼的,有身带火苗满地打滚的,有被乱石砸中的。两个军官住在堡垒里倒没受伤,带着残兵欲突围,刚打开门,只见黑压压一片人,数十支长矛对准了胸膛,只好投降。灭火清理后,噶尔寺僧众已赶到,将俘虏带回寺内看押。 山谷小路狭窄崎岖,仅容单骑。队伍小心翼翼,成单列前行,战斗如此干净利落,年轻人按捺不住心中喜悦,欢快的歌声、口哨声在山谷中回荡。 走出山口已是正午,图布指着远处说:“列城在西北方向,距此有五百里地,路不难走,我们一直沿着河右岸就到了。”甘丹考虑这几天战士们都很疲劳,前面还有恶仗,沿途也要预防不测,提议一天行军150里。图布和塔布都同意。 按计划,第四天下午,他们在距列城20里的地方停下,找一隐蔽之处安营,派出多名探哨四处察访。但对于一步的行动,三个人有些拿不定主意。一个方案是直取列城,另一个方案是从背后攻击与蒙古军对峙的拉达克守军。正在讨论,探哨却报来一个出人意料的重大情况。 在探哨带领下,三个人匍匐在一个土岗上仔细观察。距他们不到10里之处,冒出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图布估算能有三千多人,看样子像是刚过河,队形不整,物资散乱一地。这不会是友军,但,是哪里的军队?来此目的何在?正在焦虑时,另一探哨带着一个喇嘛爬过来,说这是附近一个小庙里的僧人,知道些情况。喇嘛说:“因班公措前方吃紧,拉达克首领请克什米尔大公发兵救援,这伙人定是援兵无疑。” 甘丹与图布对视了几秒,已经取得了一致意见,攻其不备,突然袭击。队伍凭借小树林和土岗迂回靠近,最后停在一道坡后。此处再往前是开阔平地,与敌军距离只有一千多米。 “大叔,看来我们一口吃不下这股敌人,我带500人突击,您在后压阵,乘乱直取其头目,他们要是逃过河就不必穷追。” 小伙子们早就憋着一股劲,前两仗虽说大胜,但不过瘾,今天终于可以抡刀上阵了。五百战马从土岗上顺势冲下,转眼间杀入敌阵。穿着厚厚皮袄的克什米尔大兵们,还未弄清怎么回事,有的已中枪挨刀,哇哇大叫。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将对方完全打懵了,大兵们东一堆西一堆,毫无目的地乱窜,刚上岸的掉头就回。 图布发现中心有一方阵,五六百人,排列有序,里外数层,护卫严密,判断敌军头目必在其中,于是率300将士直冲过去。不料刚一接近,在敌骑每两马之间忽然冒出许多持弓射手,箭飞如雨,箭停,外层的铁骑长矛已齐齐压上,图布未料遇此顽抗,竟有些抵挡不住,手下已有数十人伤亡,塔布手臂也中一箭。 危急之时,甘丹赶来援救。其余大部敌人有的伤亡,有的回逃,有的四散,有的投降,空阔的河滩上,对垒分明,一方是七百藏军,一方是人数差不多的克什米尔精锐卫队。天快黑了,对藏军来说,拖下去境况险恶,而对方似很沉稳,并不主动出击,等着散兵聚集或列城接应,拖下去有利。 甘丹让部下后撤一段,抓紧救治伤员,吃口干粮喘口气。 “塔布,伤怎么样?” “不要紧,甘丹,得想办法收拾他们。” 图布也受了伤,不重,包扎后走过来。 “大叔,您看怎么办?”塔布迎上。 图布若有所思,很快脸上露出一丝只有甘丹才能觉察出的表情。 “大叔,您有办法啦?” “我在想,草原上的狼群如果围住一群猎物,它们是怎样下手的。” 甘丹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带三百人过去,您就当那个‘头狼’。” 塔布听得一头雾水。 敌军方阵长宽各有200米,士兵虽是训练有素,但增援迟迟未到,对于突如其来的敌人又不摸底细,开始有些沉不住气。这时,只听一声呼哨,对面小土坡上冒出无数人马,敲鼓呐喊,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转眼,又见一将率一股精兵冲杀过来。 方阵中的人赶紧打起精神来应对。但见那队人马冲到相距一百多米时突然停下,然后排成一纵队围着方阵开始兜圈子,一圈、二圈、三圈……为首的将官手持一根长矛,虎气生生,其余都是一手持盾一手拿刀。放了一阵箭纷纷被拨挡。 兜圈的人似乎并不急于出手,一个个双目炯炯盯着方阵,自来的威风。方阵的人不由心里发毛,不懂这是什么战术。 这就是狼的“围而不打”战术,狼是最有耐性的动物,它们经常采用兜圈子的方法围困数目较多的猎物,有时甚至不惜兜半天、一天或更长的时间,直至将对方精神摧垮,炸了窝,再冲进去,先不吃,而是尽可能多地咬伤。这种战术不但抓获量大,自已也能减少伤亡。 方阵中的人发现兜圈子有了变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圈子缩小相距才几十米,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突然,传来“啊呀”一声,只见为首那将官长矛一刺,疾如闪电,一人应声而倒,每个人都提心吊胆,不知谁会是下一个。果然,又听“啊呀”一声,方阵中立刻传出一片惊呼。看那将官出手利索又不慌不忙,有时只是虚晃一枪,前排士兵赶紧倒退。有一个士兵太紧张了,看见矛尖对准自已比划着戳了戳就惊得跌下了马。一个头目看见拿矛的过去了,出阵训斥部下整饰队伍,不想那将官猛地回马杀到,一矛竟将头目挑到半空。 但听方阵中“轰”的一声炸了营。 看到敌营阵脚已乱,甘丹长矛一挥,三百刀手冲入敌群,图布也率兵冲下。甘丹一杆铁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正与敌将格斗时,忽听“嗖”地一声,赶忙低头,一支冷箭射飞了头盔,头发披散下来,只见他“唰”的扯下左袖,匆匆在头上裹了裹,又大吼一声冲入敌阵。那“帽子”上面是个尖儿,敌人一看尖尖帽杀过来就落荒而逃,一会儿的功夫,就结束了战斗。 在降兵指引下,甘丹来到一帐子前,准备擒拿敌军指挥官,待冲进一看,只见一人极肥硕,浑身抖如筛糠。原来他是一个亲王,克什米尔大公的弟弟。甘丹严正告诉他,说:“拉达克本属藏土,德勒南结不但僭立王号,又公然叛逆掠地,现大军前来征伐,与尔无涉,放你回去,不得再有动作,我万余藏蒙联军两路夹击,列城不日可下。”大胖子一听不杀他,立即遵命留下武器和辎重粮草,带着残兵败将渡河而去。 夜幕徐徐垂下,最后一抹晚霞隐没到山后。战士们围坐在河滩上的篝火旁,吃了一顿亲王“赏赐”的丰盛晚餐。 第37章 智定拉达克 列城是拉达克地区最大一座城市,位于河谷平原,经济富庶,人口稠密。昨天与克什米尔人开战前,甘丹就派出探哨前往打探。天黑后,探哨返回报告了情况,说:“班公措战事起后,德勒南结从城里搬到了宫堡。” “宫堡在何处?”图布问。 “就在城外西侧一石山之上。” “噢,有印象。”图布回忆着,“那石山拔地而起,四壁直立,约有六七层民居的高度。我记得原先上面并无房舍。” “是的。后来德勒南结称王之后,在上面修了宫殿。”探哨答。 “上面情况如何?” “不大清楚,也不方便打问太细。从外边看,石山上刚加修的围墙将近两人高,守卫严密。听说卫队有二百多人。” “吃水呢?” “石山上原有一小庙,有一处泉眼,还挺旺。就着砌了井。对了,德勒南结曾向百姓放话,说不要怕蒙藏军队,他的宫堡坚不可破,有一年的粮食就能守一年,有三年的就能守三年,看谁能耗过谁。百姓都说,宫堡里粮食堆积如山。十年也吃不完。” “硬攻不是上策,围困呢,我们也确实耗不起。”图布托着腮说。 “大叔,昨天我带弟兄绕敌阵,您让大家摘帽子用树枝顶着充数。我想能不能派弟兄充个什么混进堡里……”甘丹插话道。 图布未接话茬,继续询问探哨,连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也问到了。 探哨退下后,三个人认真研究起来。 “派人混进宫堡绝对是个好主意。进去又不是为了打仗,有两个人就行。这事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 因为探哨刚才说了一句德勒南结最喜喝茶,甘丹提议他手下一个叫大毛的亲兵算一个:“小伙子在川西康定茶馆跑过堂,端茶倒水好手艺,还在佛爷面前表演过一回呢。”接着又定了一个精细之人。 “这宫堡易守难攻,也难以偷袭,即使传递出一些情报,对攻堡也帮助不大。要里应外合,他们二人能做什么?”图布在想如何部署下一步的行动。 “往井中投毒?”甘丹刚说出口又马上摇头否定了,“不行,那只能毒死几个人,掏干换水就没事了。” 这倒提醒了塔布,“甘丹、大叔,我有个主意,你们看看行不行。” 待塔布说完,甘丹忍不住大笑,捶了塔布一拳:“没想到斯文人能出这‘损招’。” 原来塔布想到了带来给蒙古战马利肠的泻药,还存放甚多。此药投入井中,见水即融且无味,人喝过要等一个多时辰才发作,不易被发觉,可以患及所有人。到那时,这堡内就如无人防守一般。 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定下这个计策后,塔布忙着要去加工粉末。图布提醒说:“不能随身带,进堡肯定要搜身,到时再想办法。” 三个人对行动的每一步骤都进行了仔仔细细的研究。最后议定,队伍今晚扎营河滩,明早做好出发准备,但外表要放松,派人盯住大毛二人,一进堡内即通知队伍,十里八里抬腿就到,不进列城,先围住宫堡,把大毛二人“关进去”。甘丹叫来大毛二人,图布将计划、方法详细告知,对注意事项、联络暗号一一交代。两个年轻人情绪高涨,信心满满,收拾换装后,大毛二人连夜离开。 已是后半夜,图布到底岁数大了,需要躺下睡一会儿。甘丹和塔布毫无倦意,走出帐子顺着河滩散步。望了望星斗,甘丹说:“这个时候,拉萨应该天亮了。” “看来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噢!今天是新年,打仗都打糊涂了。”甘丹拍了拍脑袋,深情地望着东方,“要在平时,这会儿卫队正布置宫顶广场呢。哎,塔布,佛爷身体现在怎样?在宫里我也不敢随便问。” 塔布叹了一口气,说:“护摩法事后,犯了一次,总算稳住了,要是再犯就……” 甘丹双手合十,念着祷词。 天蒙蒙亮了。今天将是决定性的一天。二人回身快步向营中走去。 德勒南结数天前搬进宫堡,每天抓差搬运城里王府的东西,昨天听说从东边过来一股藏军,击退了克什米尔援军,立刻下令关闭了堡门。德勒南结的女儿佳莫才仁因为还有东西留在府里,吵闹了一宿。今早派人出去打探,回报说,那股藏兵煮了几锅肉,正围着跳舞,嚷嚷着过年呢。 “对、对,今天是藏历正月初一,看样子他们一时半晌不会过来。你,出去多找几个夫子,赶紧到府中把小姐的东西搬来。”德勒南结吩咐一个手下。 堡门开了,放出这个差官,又关上了,还有几条大狗把着门。 列城城里有数千人口,市面还算繁华,只是都听说东边打了仗,人们提心吊胆躲在家里,街面上冷冷清清。这里不像中原地区,是个县就要修筑高大的城墙,四周只有一圈一人多高的普通围墙,也没有城门楼子,只留几个豁口供人进出。 差官一边着人去府中收拾东西,一边四处张望找夫,正巧南边过来两个农民打扮的人,招过来一问,说是进城打工的,便命人领进府中,又找了两个人,一共四人,各挑一担,装上东西,匆匆向宫堡走去。 差官领着四个挑夫经搜身进了堡内,大门也随之关上。与此同时,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看到信号,河滩帐中埋伏的一百精兵飞马而出,不到一刻钟即逼近宫堡。 大毛个子不高,大额头,淡眉,一双机灵的眼睛,身手轻捷。进大门后要登上一段陡阶,他故意掉下东西,然后去拾,放下东西后又向差官多讨赏钱,磨时间。差官只好领四人去见大管家,问了情况后,分配四人做一些杂务。 大毛扛个大扫帚满处转,不但手脚勤快,还能说会道自来熟,一天下来基本情况已掌握:堡内仓库、水井等设施一应齐全,之前还特意运上去土,修筑了几个大花池,周围栽培有灌木树丛;卫兵220多名,另有随员、仆从、杂役等40多名;卫兵日夜巡逻,水井位于南端,有专人严密看护。 大毛很快发现,德勒南结有一个叫小红的的贴身侍女,于是瞅机会送上玉坠、镯子,套出了不少信息:德勒30多岁,娶克什米尔大公女儿为妻;嗜茶,一天三遍;喜歌舞,每日必看,身边侍女均能歌善舞。 大毛乘机说,自己一个乡下人,听说大人住处豪华,想开开眼。小红抬头看看日头说:“我领你去看几眼,一会儿大人该喝晚茶了,快点。” 大毛在窗外向里张望,“那是什么?”他指着一把长嘴壶故意装不懂。 “那是大人托人从四川捎来的茶壶,没人会用,只好摆放在那里。我就不懂,汉人用这种壶,不嫌麻烦啊。好啦,走吧,我该去打水了。” “打水还得你去呀?” “大人用水都由我用小桶专门去提。” “怎么?看你样子好像不乐意呀。” “那个小头目一对贼眼,总是动手动脚,实在讨厌。” 大毛则表现出愤怒和同情。 晚上,大毛二人碰了个头,分配了明天的任务:大毛设法接近德勒,另一位弟兄摸清卫兵巡逻的规律和水井一带的情况。 列城距班公措前线不到四百里,列城被围的消息两天后传到军前,拉达克指挥官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状况。来人还递上德勒南结亲笔命令,德勒的意思是:由他固守宫堡,拖垮联军,班公措部分守军应退往纵深之地,待围城联军撤退时,出击歼灭。 指挥官密令部分人马做好准备,夜间突然后撤,留下的官兵则虚张声势继续阻挡对面蒙古军队。几乎与此同时,甘丹派出的使者也驰往班公措,一路散布“列城已降,德勒逃往克什米尔”的消息。一时间,各种传言四起,人心惶惶,部分守军刚一撤退,军中又传出“后路已被切断”喊声。一声呐喊,不战自溃。 道尔吉得到使者通报的上述情报后,连夜进击,一通横扫,如秋风卷落叶,然后催动全军直直杀奔列城,联军会师。互相祝贺时,甘丹看出道尔吉的心思,就豪爽地说:“贵军万里跋涉来助,我们非常感激,没有贵军在正面牵制敌军主力,我们也不可能先期抵达,我说过的话算数。”道尔吉这才放下心来。 甘丹介绍了宫堡情况,只说:“现正在研究攻城对策,请蒙古骑兵先休息几日。” 道尔吉说:“何不架上数百长梯硬攻上去?” 图布说:“那是最后一步,先想想别的办法,避免伤亡过重。” 道尔吉嘿嘿一笑,说:“攻城拔寨是藏军的长处,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就说一下。”言毕即返回。 第二天,宫堡的管家吩咐大毛四人给走廊及室内盆花松土浇水。大毛趁人不注意,拿过长嘴壶灌上水,管家看见后大怒,正要训斥,只见大毛将壶底轻轻一周,相距三米开外,一股水准准地浇在花盆内,接着又浇下一盆。 众人都看呆了,管家转怒为喜,连说:“好、好。” 喝下午茶时,大毛就被管家带到德勒南结茶桌前。 “你会?”德勒南结直接问大毛。 “小人在川西茶馆跑过堂,愿意伺候大人。” “试试吧。” 那壶嘴少说也有一米五长,大毛仍站在三米开外,不慌不忙,轻轻一周,仿佛一股清泉直落杯中,桌面不见一滴水珠,杯内茶水不溢不少。德勒不由连声夸赞,小红和几名侍女拍手叫好,窗外不少人也在观看。倒二遍茶时,只见大毛将茶壶置于背后,右手提起壶把,左手轻扶壶嘴,身子微微一斜,正巧太阳从云层钻出,那股水犹如一道彩虹落入杯中,只听“咕”的一声,利利索索。屋内外一片喝彩声。这招就是有名的“苏秦背剑”。 不消说,大毛当下就被“录用”了。 晚上,大毛二人再次碰头。大毛先说了自己这边情况。另一弟兄说:“围墙上日夜有人巡察,一个士兵负责约百米,一个时辰一换班,墙边堆放有大量檑木滚石。水井也是日夜有人看守,闲杂人等根本不许靠近。”大毛想了想说:“临来时,甘丹将军虽然话没说死,但要求我们越快越好。几千人马,粮草恐怕支撑不了几天。这么吧,明天上午你发暗号,天黑后请将军将药送上。我设法白天摸清水井情况,拿到药后就动手。” “送药能不被发现吗?” “注意城下动静,将军他们会有办法。” 次日,大毛一出屋就发现,这里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了,而且知道他成了大人的红人,还挺恭敬。上午,大毛帮小红提着小桶去打水,快到跟前时被拦住,那个小头目一再解释这是大人的严令。不过大毛已看清了水井周围的情况,还有三个士兵来回走动,井口加了盖子。大毛也看出小头目贼眼乱转,对小红不怀好意。小红放下桶打水时,他走近井口,只听小红尖叫一声。返回途中大毛问小红:“你刚才叫什么?”小红说:“他说帮着提水,捏我手指头,真讨厌。” 中午,那个弟兄告诉大毛,城下说天一黑就送药,让我们系下绳子,并指定了地点。 “在哪儿?” “在那儿,”他指了指围墙西侧,“刚才我观察了一下,正好是石山一个凸起部分与凹进部分相交处,有月光也照不到,是一条暗影,也能挡住两侧的视线。将军他们真细心呀,只是怎么下手?” “不行就来硬的吧。” 这一天太长了,大毛在倒茶时差点出了差儿。 天刚一擦黑,二人带上一捆长绳悄悄摸到指定地点。看看两侧士兵正好走远了,大毛手持利刃猛扑上去,不出声响结果了面前那个士兵性命,两人立即用长绳一端捆住尸体系下。很快一大包药系了上来。 该去打德勒南结喝晚茶的水了,大毛拉小红到僻静处说:“我去打水,说说那家伙不要再对你无礼,不然就告大人了。”小红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大毛又说:“求求小妹把大人吃剩的酒菜带些出来,让我们也——”边说边吧唧嘴。 大毛在前走,另一个弟兄端盆提壶跟上来。到了井边,那弟兄对看井的士兵说:“这几天过年大家辛苦了,咱这里粮食够吃可油水不多,我看大人晚宴剩菜不少,偷偷拿出点给弟兄们解个馋,还有一壶酒,可别喝多了啊。”大毛拉看井的小头目到一旁耳语:“小红生气是嫌你亲热也不知避人,这会儿让我替她打水,她正在花池子边的树丛那儿等你呢。” “真的?!” “好好哄哄,别一见了就动粗。” 三个士兵一见头儿走了,立即围过来吃喝。大毛一边向三个士兵做鬼脸逗乐,一边侧过身将药倒入桶内,将桶系入水中,来回摆了几摆,直起身说:“弟兄们吃喝了可别向别人说,要让管家知道了,我们吃罪不起。”然后才将水桶提出。 那三人正吃喝得高兴,连说:“不会说、不会说,谢谢啦。” 大毛将水桶交到小红手中,那位弟兄则向城下发出暗号:事已办妥。 大毛的暗号收到后,列城前线的甘丹掩饰不住兴奋,“塔布,你看什么时候攻城?” 塔布掐算着时间,说:“今晚后半夜开始发作,明天将患及所有人,明天下午到明天夜间是爆发期。兽药药性长,一旦发作,会狂泻不止,这么吧,后天天亮后攻城即可。” 正如塔布所预测,后半夜和第二天上午只是时有发作,可当他们预感到什么的时候已晚了。从中午开始,宫堡内秩序整个乱了套。所有人一个个皱眉咧嘴,捂着肚子,不停地一趟又一趟上厕所,到后来根本来不及去厕所,到哪算哪。更有内急汹涌者,只好拉在裤子里。后半夜,人们都虚脱得躺在床上,没人跑厕所了,一天没吃没喝,肚子早已空荡荡,时不时一阵肠绞痛,呻吟不止,连挣扎的劲儿也没了。 德勒南结及家属和几个贴身侍从,因医生配了几付药吃下,虽也有所反应,但状况到底比别人强些。半夜时,德勒拄着一根棍出来,走了没几步,啪地滑倒,沾了满身屎尿,半天站不起来。 “完了,就这么完了?谁干的?非找出他不可,先让他完在我面前!” 德勒并不笨,他很快想到那四个挑夫,尤其是大毛,必是真犯无疑。他愰愰惚惚站起来,四处寻找,果然看见大毛与另一人躲在一堵墙后,他摇摇摆摆走过去,不想那二人非但未逃,反而迎着他走过来,眼里分明流露着那种计谋得逞后的得意与嘲笑。德勒气坏了,一个倒茶跑堂的敢如此无礼,伸出左手去摸索着抽出佩刀,只见“跑堂的”用一根细棍将他的拐杖一拨拉,啪一声自己又摔倒在地,那二人竟放声大笑起来…… 此刻的宫堡,遍地屎尿,臭气熏天,成了一个大粪坑。 天刚亮,但闻鼓号齐鸣,几十架长梯搭在堡墙之上,甘丹率先而上。将士们一律在靴子外套上特编制的草鞋,一为卫生二为防滑。其实,弟兄们顺着长梯爬上宫堡时,战斗就算胜利结束了。德勒南结被捆缚双手,由大毛二人押到甘丹面前。 甘丹立即派一亲兵速赴拉萨,一是报捷,二是请示第巴府如何处置善后。 打了这么一场大仗,对列城百姓没有丝毫惊扰,故自动来看望道谢、送柴草粮食的百姓不绝于途。甘丹一律公平买卖,好言抚慰。 大毛被提升为小队长,眼下负责监管堡内原有人员清扫卫生。那个原来看护水井的小头目一脸谄笑地过来对大毛说:“大毛将军,不、不、不,大毛队长,你上回说小红在花池子等我,怎么没有找着啊?” 大毛先是一楞,才想起这回事:“那是哄你呢,不然怎么下药。小红能看上你?恨不得咬你两口呢。”小头目一听讪讪而去。 这几天也不知为什么,大毛一见小红心就乱跳,偶尔小红投过一瞥,大毛浑身直如火烧火燎。他往往鼓半天勇气才敢往小红住的院子走去,可到了门口又一跺脚折了回来。他恨自己没出息,捶自己骂自己,可到头来都没用,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魂儿被勾去了。 他最讨厌佳莫才仁小姐,成天摆个臭架子,分配的活儿都由小红等几个丫环代劳。大毛的姥爷是个算卦的,他也跟着学了点儿。看这小姐五官精致玲珑,神色丰富,眼波如刀,乃巾帼异类、绝顶聪明之人,只是若走上邪路,定会做出阴狠刻毒之事。 大毛的父亲是个藏人,有一年随商队到川西,途中发病,几无可治,一家好心的汉人收留下他,经延医治疗竟好将起来。走时带上了这家的女儿,后来生下一子,妈妈给他起了个汉族小名——大毛。大毛在雅安姥姥家住过几年,四川人的吃苦耐劳、精明能干他都学到了。起初在拉萨开家小茶馆,布达拉宫警卫队因经常接待朝廷使者和内地宾客,急需通晓汉语之人,经人介绍,大毛被吸收进来,由于胜任工作,颇得队长甘丹次旺看重。 一个月后,第巴府代表在报信的亲兵陪同下来到列城,代表正是叫达瓦的年轻官员。他首先召集联军将领开会,宣读了第巴府公文,文中除嘉奖联军及各位将领外,特作出以下几项决定: 1、任命甘丹次旺为阿里总管,下辖拉达克地区,驻节噶尔; 2、举行受降仪式,命德勒南结栓马宫门,签署降书,废去原封号; 3、德勒南结及家属押送拉萨听候发落,由阿里总管在列城望族中另选合适之人担任首领,上报第巴府核批; 4、封图布为阿里副将,率部分藏军暂留阿里,道尔吉率蒙古骑兵即返拉萨。 散会后,达瓦私下又对塔布说:“大人叮嘱,仪式结束,你就随我速返拉萨。抓紧准备一下。”此刻的军营已成了欢乐的海洋,个个眉开眼笑,人人喜气洋洋,藏军士兵还同蒙古骑兵比赛射箭、摔跤。塔布却高兴不起来,他有点预感。后来,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塔布总会说:“一面是获胜的喜悦,一面却是隐隐的又无法确定的预感,真是让人坐立难安啊。” 一个达拉克地区冬季少有的晴朗天气,甘丹主持举行了德勒南结的受降仪式。场地就设在宫堡外。四周雪峰矗立,此刻如果抬头看一眼天,你从此会认为世界上“蓝”是最美的颜色。大毛看押着原堡内人员站在广场一侧,他觉得太阳也变了,好像半空中一个巨大的灯笼。 四周除了联军官兵,还有众多从列城和附近赶来的群众。 法号吹响了,声音浑厚又带着威严,全场静下来,随达瓦前来的噶尔寺20余名黄帽僧人开始诵经,然后仪式正式开始。甘丹次旺身着大清五品武官服,威风凛凛,居中而坐,达瓦、道尔吉、图布、塔布分坐两侧。 “带上德勒南结!” 两名武士将其带上场,推到桌前。德勒歪着头,鼻孔出着粗气,策划多年,竟败于一个小诡计,实在于心不甘。达瓦宣读降书后,甘丹敲敲桌子,指着降书说:“签字吧。” 签字后,德勒刚要转身离开,甘丹说:“先不忙着走,你打的赌输了,还没兑现呢。”看到德勒一脸茫然,又说,“怎么,忘了?你的先锋官带给我们第巴大人一封你的亲笔信,怎么说的?” “那是我昏了头,将军勿计较,待到圣城后定当向佛爷和第巴大人谢罪。” “来人,牵过我的战马。德勒,去,把马拴到宫堡大门的石柱上。” 见德勒很不情愿,达瓦气得拍桌而起,“德勒南结,你谋逆叛国,摧残黄教,荼毒众生,佛爷慈悲,大人宽厚,饶你不死,今天之事若不从命,怕你要坐一辈子水牢。”说着将宝剑向桌上一拍。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山川作证、天地可鉴。战马在宫堡门前昂首嘶鸣,联军官兵呼声如雷,一片欢腾。大毛也激动地呼喊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拉住了小红的手,他想说句心里话,一转脸,却看到佳莫小姐那带着尖棱的碎冰一般的目光。 受降仪式结束后,当天下午,蒙古骑兵就开拔了。其实道尔吉是个挺活泼的人,告别时,一个劲儿挤眉弄眼向甘丹表示感谢。 达瓦到列城中心召开了一个群众会议,宣读了第巴府的安民告示,并宣布开放砖茶交易;每年达赖喇嘛派人来列城大寺熬茶;发放茶布施。听众无不雀跃。 当晚达瓦召开善后会议,传达了第巴桑结的指示:“大人认为德勒南结能在短时间内尽掠阿里,兵锋直达普兰,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利用了阿里活佛事件,采用歪曲夸大手法,骗取了部分僧俗的同情。大人指示,要运用各种办法,尽快消除误解,将事情真相及佛爷主祭护摩法事等相关情况让人们都知晓。对叛军有过追随、协助者,一律不问。” “大人之策确是治本之策。”大家都很拥护。 “过两天,我返回时,拐个弯儿到托林寺去一趟。大人说,到一个地方要先进寺庙,做通喇嘛的工作,他们就会影响一方百姓。噢,还有,德勒南结手下官兵全部遣散,不予追究。” 大家议论了一阵子后,达瓦笑着说:“对于联军取得大捷,佛爷、大人都极表赞赏。你们不知道吧,拉萨和沿途百姓都在传颂这次胜利,越传越神,你们几位都快成天神了。还有人编了唱词,叫‘三攻拉达克’。”见他人不解,解释说,“就是水攻、火攻、屎攻啊。”众人大笑。达瓦又说:“塔布,大人点了名,回去要听你讲故事呢。” 拉达克收复战是西藏历史上一次重大事件,战争期间,布达拉宫传出达赖法谕:卫藏、安多、康区所有寺院每天诵念降魔经咒,助前线官兵杀敌。 这次胜利,保证了此后这一地区一百多年间的安宁。 达瓦、塔布走后,大毛负责押送德勒南结也离开列城,一行中还有德勒的太太、小姐佳莫才仁和几名贴身侍女,内中也有小红。后来,在甘丹举荐下,大毛担任了宫中警卫队长。 第38章 斑鸠毒 其实早在战前,五世达赖身体不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刚开始,症状是腿部沉重麻木,塔布在去前线之前,曾同桑结作过会诊,结果是“血痹”,只能通过用药,软化、稀释血中滞物,但血流畅通也易使未化尽之残物移位,一旦瘀在心脏、脑袋等重要部位,后果将不堪设想。 连续几日以来,桑结只要忙完公务就进宫陪伴佛爷,时时刻刻关注病情变化,他深知,战事初起,正是非常时刻,故严令不得走露风声。 那天,桑结约请了各教派代表,商议阿里活佛事件的善后,不想塔布匆匆闯入府中,不觉心头一沉,只好暂时休会。桑结把塔布拉到一边,塔布不待问即道:“我正在收拾行装,被侍从叫去。佛爷中午少许用餐,时隔不久便呕吐、涔汗,继而神志不清,且脉象紊乱。” “走。”桑结随手拿上衣帽,急急向宫中赶去。 “多长时间?” “回大人,已有半个时辰。” “采何措施?” “回大人,内用‘热’、‘动’之药,配以按揉之法。” “为何不用‘温放’之术?滞物一凝,无方可救,你是知道的。” 塔布一脸惶恐,此事非他所能决定,况需两人配合,只得说;“还请大人定夺。” “大人、大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虚礼?好,好,一会儿操作时你配合。”桑结真有点急了。桑结也是情急了,其实在场面上塔布叫他“大人”是规矩。 “那当然,大人放心。” 两人来到宫中,只见五世达赖斜靠在床榻之上,已是昏迷。周围执事、仆从们慌乱失措。桑结立即把脉,根据脉象,断定滞物瘀于胸腔上位,于是将病人侧身放平,与塔布低声交谈几句,决定实施“放血”术。他亲自用细刀在大臂上端进行开口,另一手抚上,一为控制血流,二是感觉异物的郁结位置。这需要非凡的手感。塔布则将一盆清水置于地上,仔细观察滴入的血状。 “注意!”桑结发话。 “大人,看到丝絮。”塔布果然看到一般人无法看出的絮状物。 “注意。” “大人,看到团絮。”塔布看到融开的血滴中有一微小絮团。 桑结微闭双眼,沿血管轻轻向上抚摸,在肩胛处停下,问:“血滴多少?” “回大人,快停了。” “弯处有一个絮团,比刚才的稍大。金针准备。” 塔布曾用“金针拨雾”法,为五世达赖治好了当时在藏区几乎是不治之症的白内障,为此,时人呼其为“金针塔布”。此刻,塔布持针的手像是捧着一件圣物,为了身体稳定,双腿一蹲一跪。随着金针找好角度慢慢探向切口,豆大的汗珠在他脸上滚滚而下。 “塔布,稍歇一下。” 塔布微微摆了一下头,抿着嘴,目光坚定,周围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针已经探进去了,触到了,感觉软软的。一个细微且幅度极小的动作,金针上的倒钩拽住絮团,慢慢拉出。几大滴血“啪啪”滴入盆中。十几分钟,犹如一次漫漫的跋涉,过后,塔布的手颤抖不已。这絮团长约半厘米,比棉线稍细。 “大人,您看,佛爷睁开眼了。”仆从惊喜道。 二人扑向床前,看到病人躯体略显活泛,同时长出一口气。“封口。让佛爷保持平躺。”桑结吩咐道,然后拉着塔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两人的内衣早已被汗液湿透了。 一路上,那让他心惊胆战的一幕无数次浮现在塔布的脑海里。从前线日夜兼程,半个多月,拉萨终于遥遥在望,看着周围熟悉的景物,恍如隔世,塔布再也控制不住,两股泪水像泉涌一般。 连家也未回,塔布直奔第巴府。进入第巴府,还没来得急喝口茶,塔布就向桑结投去询问的目光。桑结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等会儿一块去宫中请安。名单带来了吧?”塔布呈上藏军阵亡名单,共五十余名,几乎都是在与克什米尔人交战中牺牲的。 桑结将名单默念一遍,吩咐一名官员道:“却杰,将名单抄录二十份,告知三大寺、大昭寺和市内各寺做超度法事七天。行文下去,各地对亡者家属均按一等抚恤。”按规定,阵亡军官才可享受一等抚恤。 五世达赖正在修改近年来几部着作的手稿,看见桑结和塔布进来,放下了笔,站起来,近前端详着,就像是出远门的孩子刚回来。 “嗯,结实了,也黑了瘦了。” “多谢佛爷、大人给我这次机会……”千言万语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塔布,还是咱们在哲蚌的规矩——一句话。”桑结接过话。 塔布双手合十,透过窗户望着远处的雪山白云,一字一顿地说:“利——乐——有——情,庄——严——国——土。”望着佛爷消瘦的面庞,塔布心里一阵阵难受。时令已进入二月,他想,从脉象看,若能安然度过这个月,天气一转暖,则可保今年无虞。 大毛押送德勒南结已到数日,今天下午宣布对其处置。仪式安排在第巴府院内。桑结嘉措坐西向东,正中而坐,两侧是三大寺代表、别派高僧活佛,宫中和府内执事南北两排就坐。德勒南结被象征性的捆绑押入院内,后面跟着家属和那个统兵官,一干人的骄横狂妄早已荡然。 桑结语带威严地说:“拉达克自古就属西藏治下,尔父尔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受到历代主政者嘉勉,不想你受人挑唆,竟敢作乱,猖狂到妄想尽吞卫藏阿里,罪大恶极。佛爷慈悲,饶你不死。剥夺一切爵位封号,安置拉萨市内,由卫队监管,无特许不准出城。下去后,将事变过程、来龙去脉、何人主使,一一写清,近日内交上,果能交待悔改,必会特加优待。” 佳莫才仁悄悄抬眼上瞅,不禁心中一惊。她原以为这第巴大人是个白胡子老头儿,没想到竟是一位仪表超凡的青年才俊,就连威严中也隐含着一种沛然大气。她突然感觉心一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目光。 “今年是怎么了?都二月过半了还不开冻,播种可是晚一天秋收就差一截呀。塔布,你们村怎么样?” “佛爷,村民还未下种,请了两位喇嘛做法事驱魔。” “桑结这两天怎么没来?” “今年是少见的倒春寒,据我所知,大人连日密切观测天象,研究星相与异常气候的关系。佛爷,为了众生着想,请您无论如何静心安养,待天气转暖。” 桑结嘉措推算出的年历称为藏历,至今仍在使用,与实际天象和汉地历法极接近,并根据高原地形地貌的影响作出微调,它以标示各种节庆的方式来标示农时、提醒灾害的发生。后来他将自己在天文、历法、星相方面的成果汇集成书,名《白琉璃》。 但次日,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不仅中断了他的气象研究,更像猛抽了他一鞭子:德勒南结死了!只看一眼就能判断出系中毒身亡。 德勒南结的太太在一旁边哭边说:“上午宫中一位执事和两名卫队士兵,带着从街上雇来的两名挑夫,将行李搬运过来,并逐一开箱检查……回想当时并无什么异常之处,下午他觉得浑身疼痒,开始未在意,等去请来医生,已经……晚了。” 桑结让其他人退出,与塔布上前验尸。解开衣服,只见腰间一圈疱疹。“斑鸠毒!”两人异口同声。塔布注意到其颈部略现红肿,将手抚上,轻轻揪出一根细刺。此种症状俗称“蟒带缠腰”,那疱疹如带,逐渐合围,一旦对接,无药可救。两人对视一眼。 接下来询问那两个挑夫的特征。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一名卫队士兵说:“两个人好像不爱说话,从头至尾几乎没开口。”临走时,一直未言语的小姐佳莫才仁冷冷抛出一句:“别问了,十年之内不会露面。不过只要过了我的眼,除非别让我碰见。” “叔父好雅兴啊,近来怎么研究起医道来了?” 达莱汗发现近二三个月来,多尔济每天埋头于医书当中。 “贤侄啊,你也该读读医书,其实治理一个人的身体和治理一个国家的道理是一样的。” “阿叔,甭劳神对他讲那些道理,他是个什么料,您还不清楚。”随着声音,门帘一掀,达莱汗的小妃走了进来,“记得有一年在宣化,母亲生病,请了一位郎中,他说是火气太旺,需要夑理阴阳,后来服了几付清凉之药就好了。” 小妃正是前文提到的其其格,原是察哈尔旗蒙古人,父亲做过几任地方官吏,自小跟着到过张家口、大同、平地泉等地,比一般女孩子见多识广,富有主见,且熟悉汉地文化。 “贤侄媳果然聪明,是这个道理。汉人说人体由阴阳组合,佛家讲人体由五蕴而生,但都认为‘阴阳’也好,‘五蕴’也罢,平衡则健康,紊乱就生病。这同治国道理相同,世间万物均是此理。” “听阿叔所言,是在学习治国之策了。” “哪里,哪里,不过在学医中偶有所感罢了。” 多尔济左手五指不由屈伸了两下,他早有预感,偌大一座汗王府,唯有这个小女子是个精明之人,日后……正在这时,他的一名心腹家丁闪入,使个眼色,多尔济推说有事,起身告辞。多尔济出去后,其其格对一旁的达莱汗说:“汗王,我看这位叔父心很大,我们得量清自己的身份,凡事有个主意啊。” “心大有什么用,有那个老喇嘛在,休想翻身。” 其其格猛地扬起头,她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便说:“爷爷辈是有恩于藏人,所以我们得以在这里安居。汉人有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们毕竟是客居,但求小心翼翼,不要给自己和子孙招惹祸灾。你不见每逢过年,朝廷都派大臣来慰问佛爷,何曾来看望过你,朝廷的态度不是很清楚吗?他不安分,你可别犯糊涂啊。”说完,一扭头走了。 多尔济成家后就从汗王府搬出,另在拉萨河畔造建一宅,两处相距仅半里之遥,回府后,家丁递上一卷纸,多尔济进书房后关严门窗,展纸披阅,不时翻查医书,眼角露出一丝得意。 围绕大昭寺的街道叫“八廓”,意为“转”,汉语说成八角街,是千百年来信众“转寺”转出来的。这是一条朝佛之路,上去踏一踏也能沾许多福气。这里又是圣城最繁华之处,西街北端有一家叫“怡和堂”的大药房,颇为显眼,老板是一个姓范的汉人。由于药品齐全、质量上乘,宫中也在此抓药。前不久,一天傍晚,一个看似流浪汉的男子晕倒在店门前,范老板将其抬入店内喂汤喂药救治过来。男子自称叫包力都,从安多来,寻亲未果,这几天连逢下雪又饮食不周,故病倒。闲聊中,范老板意外发现这个男子颇通医药,正巧人手短缺,有意留下。包力都正欲报答,岂有不允之理。 包力都在店内手脚勤快,又熟悉行当,很快得到老板赏识,有时宫中来人抓药,因样数多,还让他跟着送去。但范老板做梦也想不到,每次宫中抓药的药方抄件,当天晚上就会出现在多尔济书房。而这个包力都的真实身份是多尔济管家,叫道布登。 多尔济深知,五世达赖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自己的所有梦想、雄心、规划,都会被撞的粉碎,色拉护摩后,他终于看到一线光亮。通过道布登,他密切监视掌握着五世达赖的身体状况,每一张药单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性空”那一天为期不远了,他甚至能据此想象出佛爷的挣扎与桑结的痛苦。 第39章 放血 初春的当雄草场,是一望无际的绿。拉达克大捷的喜讯早已飞遍每个角落,作为藏军主力的后方,人们的喜悦中更多了几分自豪。 “娜仁,乌力吉昨天回来了,封了个什么官,对,叫‘大队长’,穿着官服骑着大马,可神气了。” “娜仁就是有命,这回可要风光了。” 听着同伴们羡慕的话,娜仁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高兴从脸上流出来。十七八岁的她身材高挑,性格沉稳,那朴实的青春健康之美好像形成了一个气场,接近她的男人都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追求的小伙子不少,她往往是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这种友善的拒绝会使对方大败而逃。阿爸是当年随老汗王出征的骑兵,阿妈是当地人,还有个小弟弟,叫格日勒,才五六岁。 乌力吉就是和大毛一起混入列城宫堡的那个小伙子,高大魁梧,脸庞仿佛是石工雕刻出来一般,机智勇敢,身手了得。他率伤病战士回来路过拉萨时,受到第巴大人召见,任命为当雄民兵大队长,八品武官。 在法号声和诵经声中庆功会开始了,由第巴府官员却杰主持。宣读了贺辞后公布任命,除图布、乌力吉外,同时任命尼玛为旁多民兵大队长,九品武官,图布缺位时,由乌力吉暂代联队总队长。乌力吉和尼玛身着墨绿官服站在却杰两侧,接受家乡人民的祝贺欢呼。接着是赛马、射箭等竞技活动。 那时没有通讯工具,但一条重要消息在草原一天可传出上千里,在山区也能传出三五百里。参加大型节庆,成千上万的人既无早到也无迟到,头一天还是坦荡荡的空地,一夜之间就筑起一座帐篷的城市。经幡如林,佛旗似鸟,艳丽的色彩在帐篷间流淌、翻飞。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彼此好像是早就熟识的邻居。 晚霞还未褪尽,真正的高潮来到了,“舞台”上全部是年轻演员,围着篝火歌舞狂欢。后半夜火息舞停,好像有人给提前配了对,一双双恋人四下分散开,在天地自然中,相依相偎,喁喁私语。随着天色渐亮,大剧的尾声到了,有的相拥不忍分离;有的相视欲言又止;有的前行几步却还手拉着手;有的走出一段回首相望;有的走的比较潇洒;有的低头片刻又返身扑向情人…… 乌力吉和娜仁也是众多演员中的一对,不过谈情说爱不久,乌力吉就讲述起这次战斗,娜仁像个孩子听故事一样,忽闪着两眼,表情跟着情节不断变化。 “娜仁,第巴大人说了,还要筹组女子民兵队,把牢咱圣城北大门。” “真的?我现在就报名。”娜仁一翻身坐起来。 考虑到甘丹次旺对地方行政事务不熟悉,达瓦根据第巴桑结安排,留下两名随员协助甘丹开展工作。图布率士兵巡察各地,维持治安。通过几次族际会议,甘丹推举辛格家族的才贝辛格为拉达克新首领,呈文第巴府审批。由拉萨方面运来的首批茶叶很快抵达,除了上市、寺院熬茶外,还对每户人家发放茶布施。 三月的阿里真是个神奇的季节。头一天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一夜之间,不知是谁悄悄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绿。如果你夜晚守候在地边,会看到画师是乘风而来,一阵风过,给淡绿又刷上一层。 待拉达克事务告一段落,四月初,甘丹次旺移节噶尔,开府治事,沿途受到农牧民热烈欢迎,纷纷传说他是格萨尔大王的先锋官转世,焚香顶礼,跪拜致意。如此传奇,甘丹去世后他的铁矛被视为护法神器插入大昭寺门前大旗杆内至今犹存,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四月下旬,在第巴府官员主持下,阿里各界召开了规模盛大的庆功会,庆祝拉达克收复战取得伟大胜利。诵经后进行传统的赛马表演。当骑手们从台前经过接受检阅时,只见他们一个个神态英勇,一律头戴锥形帽,左臂赤膊无袖。甘丹看着这怪异的服装打扮一脸不解,官员笑说:“第巴大人听说将军阵前头盔失落,头发披散,撕下战袍左袖缠头,敌人望‘帽’披靡,故特要求参赛骑手均依此装扮,是对将军和奋勇杀敌将士的表彰和纪念。” 当地人称此盛会为“恰青”,以后几经演化、充实,改为每年秋八月在草场平坦的噶尔雅沙镇举办,成为一年中最主要的节庆之一。三百多年,物是人非,但阿里人民永远怀念他们心目中的甘丹大英雄,当地骑手着“甘丹装”的习俗一直保留到现在。 这些消息当然很快就传到了拉萨。 “叔父,总算除去了心头之患,呼穆乐二人得手后立即奔往安多,神不知鬼不觉,这一闷棍得让桑结嘉措晕几天。哈哈。” “心头之患?老图布才是心头之患。当初父王为何在当雄布兵?那是安多发兵入藏的必经之路,也是撤退安多的逃命之路啊。”多尔济一边看着达莱汗刚从云南购来的红木大屏风,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叔父经书看多了,下不了手,依我,早干了那个老家伙。” “晚了。听说过几天,他们要搞个赛马庆功会,人心已经被桑结嘉措抓走了。当雄好比是人的咽喉,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占住。” 布达拉宫前也举办了一场庆功大会。仪式结束后,是歌舞和游艺活动,万头攒动,气氛热烈。桑结扶着佛爷凑到窗前观看,五世达赖一直未说话,但桑结察觉出,有一两回,佛爷的目光投向东南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去府里办事吧,我也要躺一会儿。西路平妥后,把图布调回当雄,北路的防守离不开他。” “是,佛爷。” 人群中三个漂亮的少女很惹人眼目,她们正是佳莫小姐、小红和另一名侍女小丽。那小姐,面若桃花,肤如白瓷、芳龄十三,身材苗条,不时抿起的嘴唇显现了性格的坚毅,一双美目流露出精灵机巧,话不多,说出来简短有力。父亲惨死,母亲出走,从外表看好像对她没多大影响,虽从小生活在王府,但对环境的变化适应力很强,同两名侍女的关系,既是主仆更像是姐妹。她爱幻想,等待或是争取奇迹的发生。眼下生活,第巴府会定时发付费用,倒也无忧。两名侍女年龄稍小,尤其小丽,外貌竟与小姐有几分相象。 到拉萨来了几个月,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行来。佳莫眼尖,看见几个人从宫门出来向第巴府走去,其中一人身影好熟,眸子一转,噢,想起来了,是第巴大人。未及多想,不远处的弹唱声吸引了她,一扭头看到小红正向宫门口张望,小丽拉她一把,小红不好意思地赶快回过头来说:“小姐,去哪儿?”佳莫使一个坏笑:“别装模作样啦,去吧,那个大毛队长说不定在门口等你呢。小丽,咱们去那边看看。”小红自己笑了笑快步向宫门方向走去。 挤进人群,看见几个热巴流浪艺人,正在表演,一个中年汉子弹着弦子,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有节奏的敲着一面羊皮手鼓,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手持铜铃在场子中央边舞边唱,动作幅度大,还有甩腰、旋转等技巧性动作。快结束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跑进场跟在后面,模仿的还有点模样,在笑声中,人们纷纷布施食品。 小丽发现小姐在发呆,提醒说:“小姐,散场了。”佳莫好像刚做出一个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自顾自点了点头,这才和侍女一起回家。 后半夜,桑结被宫中执事喇嘛叫起,匆忙赶到宫中,益西总管和塔布已先到了。五世达赖平躺榻上,半清醒半昏迷。侍从在一旁讲:“佛爷为了赶着将最后一部分书稿改完,忙碌了一整天。晚上又同益西总管商量一些事宜,很晚才休息,半夜起来净手时,突感半身麻木,起坐不稳。” 塔布说:“刚才把了脉,正是我们最担心的,寒气入侵,血脉涩滞。” 病人动了一下,似乎想翻身,侍从过去又接了些尿。桑结上前审视,只见周身大汗淋漓,皮肤色泽呈暗,再一把脉,大吃一惊,病情急剧恶化。 这些日子,侍从按塔布嘱咐,每天都留头尿观测。塔布端起刚才的尿液同桑结走到另一间屋内。桑结沉重地说:“塔布,脉象显示有絮团滞于心区,位置比上次还略靠下,如果面积扩大……” “桑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打从拉达克归来,塔布遇事沉着冷静多了。尿诊是塔布的祖传绝活,他在原有的观、闻基础上,又摸索成功“尝”的诊疗法,可以准确判断病情及走势,为了保持舌头的敏感度,在两次“尝”之间必须保持一定间隔时间。他将尿液置于灯下仔细观察,又反复嗅闻,最后用手指蘸了一滴放入口中。 “怎么样?”桑结发觉塔布脸色不对,心一下子崩紧了。 “尿液粘稠,微微有甘甜之味,正是血潴扩充所致。桑结,到最后关头了。” 用不着说什么,对于立即要采取的治疗措施,在四目交流的一瞬间就确定下来。当时治疗血管栓塞一类病,除药物外,还可视病情采用“放血”法,初,可用“温放”法,重者需施“猛放”法。 “在哲蚌学医时,那位安多喇嘛讲‘猛法施治’,有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妙由险生’,记得吧?准备吧,万一有什么情况有我呢。”桑结说。 放血,像上次一样,两人都屏气凝神,按部就班。一股血柱猛地喷出,佛爷顿时面色如纸。封口后一个时辰才能验查手术效果。塔布将盛有清水接血的盆子置于窗前,用特制的小网仔仔细细捞取肉眼难于看到的絮状物。费了半个多时辰,二人的脖子都僵了。絮状物多少是判断手术是否成功的标准,看来没有达到预期。 “桑结,看来‘热’、‘动’之后,有一部分化团为丝,呈散状附着于管壁,加之血流粘稠,难以冲净。” “眼下血量亏缺,流动极缓,很容易再聚丝为团,一会儿过去把把脉,只要絮团在心区之上,总有办法。” 过了半个多时辰,五世达赖慢慢苏醒了,虽觉虚弱,但感到身子轻松了一些。脉象不清晰,很难判断絮团的准确位置,需要恢复一下。 天蒙蒙亮了。 “塔布,我留此观察,你不能熬着,说不定明天,噢,是今天,还要用针,你去睡一会儿。” 清晨诵经开始了,益西总管特意安排诵平安经,祈祷佛爷安康。燃烧了一夜的酥油灯无力地跳着,吐放着散漫的弱光。佛爷又睡着了。由于疲倦,侍从们都有些昏昏欲睡,唯独桑结嘉措异常清醒。望着眼前这张熟悉、亲切又显衰老的面孔,一幕一幕往事回向脑际。 桑结还真切地记得在哲蚌学习开始那几年,每逢放假,是他最开心的日子,等同学们都走了,会有侍从喇嘛来接自己回布达拉宫。一见面,佛爷总是先端详好半天,看是不是高了、胖了,当然,佛爷要求是严格的,检查功课很仔细,还要考一考。白天佛爷很忙,只有一早一晚陪着自己,经常登上宫顶眺望远山、俯视圣城,讲历史,讲佛教,讲那年朝觐大皇帝时在京城的见闻……真快,一晃二十多年了。 真可谓点点滴滴在心头,就连那次做游戏,也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头一回放假回宫,大概阿伯也瞧出小孩子想家,乐呵呵拉着小手登上宫顶平台,将几块小点心放在地上,从侍从手中接过三个枝条弯曲而成的小圈圈,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比划着说:“瞅准了扔,套住就归你。”边说边扔出一个,果然套中。桑结高兴地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圈圈,又接过阿伯递来的两个,拿起就扔,两个出手后才晓得,远没看着那么容易。旁边的侍从们都替他着急,有个稍大点的小喇嘛,胳膊一伸一伸还比划着动作给他鼓劲儿。 这回沉住气,眯眼瞄着,牙关也咬紧了,可随着一片叹息,第三只圈圈又落空,滚出去好远。阿伯走过来皱皱鼻子,作出怪相说:“刚才我扔时,你未注意观察吧,这里有个小窍门,旋转着扔出去才准。”接着又示范一次。 桑结这次也摸仿着旋转扔出一只,虽未套中,但觉得准头儿大多了。当然,最后,那几块点心都进了自己肚里。阿伯饶有兴味瞧着他的吃相,说:“这还是那年在京城庙会见到的玩意儿,看似简单,不用心也是学不会的。孩子,你要记住,这世上无小事,故‘漫’为五毒之一啊。”从那以后,每次回宫都很高兴,都能吃上小点心。后来才知道,那是阿伯舍不得吃,专门留给自己的。阿伯贵为达赖喇嘛,一直是俭朴的,生活标准同其他高职僧人一样…… 是啊,二十多年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爱,使他们名为师徒,却情同父子……想着想着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天放亮了,塔布轻轻走进来,轻声问:“佛爷可好?” “脉象还是不明,我已开了清凉补血之药,还得再缓一缓。” 两人说话间,五世达赖睁开了眼睛,点点头,对二位爱徒表示谢意。喝下一碗茶后又服了药,气色缓和一些,他靠在“背靠”上,示意他人退下,招手让桑结坐在床前的卡垫上。 “桑结啊,靠前一些,也没什么事,就是还想像从前那样和你说说话。”一句话,说得桑结泪眼婆娑。这样的场景有多少次,记不清了,小时候,最爱这样趴在床前听阿伯讲故事,直到听着听着睡着了,才被侍从抱到别屋。 “你也三十岁了,和帕巴家小姐的婚事该办啦。人家都二十了,要在我们家乡琼结呀,早生下一两个娃娃了。” “阿伯,再等一等吧,眼下哪能顾上啊,再说您现在……”桑结说不下去了,两手摩娑着老人干枯的手指,不敢抬头看,也不敢开口,仿佛嘴唇就是泪水的闸门。 五世达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冷汗津津。桑结一看老人脸色不好,赶忙起身喂了几口药,扶着半躺下。 “桑结呀,若论你的才干,我遍观左右,无人能及,只是担心你毕竟年轻,阅世不深。洛追、塔布、甘丹、图布等均是忠诚可靠之人、缓急可用之才。” 桑结见阿伯停下喘着气,上前轻轻抚其胸,劝其歇息。 老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桑结的头顶,说:“桑结呀,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桑结抬起眼诧异地说:“阿伯何出此言?孩儿哪有不应之理。” 老人用有些哆嗦的双手捻着胸前的佛珠,说:“我知道这一世的路快走完了,我一直有个心愿。”声音虽低微,还能听清,“依你我这一世的缘份,能叫一声——阿爸吗?” 刹那间,桑结感到浑身血液如泉突浪涌般一下子冲向顶门。他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腮部抽搐嘴微张,好像憋住了气,少顷,伴随着呼气,他轻轻叫了一声“阿爸”,紧接着长嚎一声“阿爸──”痛哭失声。 老人早已是泪流满面,疼爱地、断断续续地说:“小桑结、小桑结……还是那个小桑结,好孩子……别哭啊,我能听到一声就满足了。” 桑结将头埋在老人双膝之间,不住地抽泣,尽力控制自已。 “那年你刚到宫里,问以后怎么叫我。我说叫阿伯吧,其实我心里多么希望你能叫我阿爸呀。” “阿爸,我也是,为了能叫这一声,苦苦等了二十年哪。” 二人再次相拥,泣不成声。 “桑结呀,我的转世会认识你,你也能认出他,接续上这份儿缘份,把你的知识传授给他,把你的才华也度给他。那时雪域安宁了,希望他不必像我这样一生艰辛操劳。” “阿爸放心,我会像您对我一样地爱护他。” 老人太激动,快有点支撑不住了。 巍巍的喜玛拉雅在默默注视。 汨汨的雅鲁藏布在静静谛听。 第40章 最后的话 尔后几天,佛爷的病情似乎平稳了,斜靠在床榻上,微瞌着双眼,几乎不进食,也几乎不说话,偶尔一招手,侍从会端上热热的酥油茶,呷上两口,只有益西总管进来问安时,轻轻点点头。唯一能表示生命仍在运动的,是两手缓缓地捻动着那串跟随他数十年的红木佛珠。 桑结每天傍晚进宫相陪,他不敢惊动老人,瞅着确实睡熟了才踮着脚离开。趁着佛爷病情缓和,他赶紧处理一堆善后事宜。后藏乱首松热林、哲右,剥夺封爵,没收庄园及财产,终身监禁;擅自变帽的寺院勒令归黄;第巴府官员再次进驻楚布寺,严加监视;参与纵火曾吉寺的噶玛僧人全数拘押到案,分发各宗服劳役。哲蚌寺那个鲁莽的僧人属过失犯律,洒扫庭院反省三年;格贵大喇嘛行事不慎,降其两级学位;催促为阿里活佛修建神庙的进度;命达瓦带人下去,看望战斗中伤员,检查阵亡者抚恤金是否到位,并研究伤亡者家庭的差役问题;却杰去民兵基地,推行半兵半农(牧)制度的问题。 又忙活了一天,桑结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刮起了大风,风中夹带着阵阵暖意,看看自己制作的挂在墙上的藏历唐卡,今天是2月25日。“一起风,该解冻了,春播还不算太晚,菩萨保佑,佛爷也总算挺过春寒了。”他一边想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进宫。自那天晚上起,桑结总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周身涌动,他能感受到,每次佛爷看见自己,目光都充满了无限的慈爱。 五世达赖这天也状态较佳,他能感觉到,今天的天气和侍从们的心情开始转暖,不由想起多年前,也是在初春,顶着大风前往日喀则,向师父汇报京城之行。接着,又忆起师父转世灵童的寻找过程。 距日喀则不远有处庄园,于四世班禅圆寂次年产下一男婴,据说颇有灵异,半个月后,扎寺派高僧前去看视,将情况写了报告,请求五世达赖明示。五世达赖回信只说对孩子妥加保护,继续考察。 第二年,孩子被接到附近寺院供养,又过一年,被接到扎寺班禅寝宫居住,这一作法显然不妥,寺内意见对立,只住了四个月又搬走。矛盾反映到布达拉宫,五世达赖再次指示,一定要仔细验视。于是扎寺分三批对这个孩子进行了摸取前世遗物、辨认画像等方面的考察,结果一致认定孩子是转世灵童,将经过详报五世达赖,得到认可,并为其择定坐床吉日。 灵童5岁那年举行坐床典礼,扎寺系统的喇嘛、属民数万夹道欢迎,五世达赖派代表献礼致贺,为五世班禅取法名罗桑益喜。当时达延汗尚在,也派代表前往祝贺。小班禅8岁时,前往拉萨,由五世达赖授沙弥戒,建立起师徒关系。在坐床和授戒后,康熙均派员赐礼致贺。 四世班禅灵童的确认,引发了五世达赖的担忧和思考。藏传佛教寺院的传承,最早是家族和师徒两种方式。13世纪,噶玛黑帽首采活佛转世制度,后来格鲁也引入,但缺乏一套严密、规范的制度。他深知,尤其达赖一系的转世,一旦出现紊乱差错,整个黄教的基础和藏土的稳定都将受到威胁。 突然,他意识到有一件事情,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还未明确交代。侍从发现佛爷捻动佛珠的手停下,正要上茶,只听佛爷喉间咕噜一声:“拿纸笔。” “佛爷,您……”侍从显然以为听错了。 “拿来纸笔。” 侍从摆上炕桌,拿过纸笔。 五世达赖提着笔,思忖半晌,下笔时,手却不由自主的抖起来,每写一个字都那么艰难。另一个侍从请来了总管,进门还未及开口,却见佛爷轻轻摆了摆手。伺候了佛爷一辈子的益西,只好让侍从们稍稍后退,默默注视着。 在这篇最后的不长的文字中,五世达赖为达赖喇嘛的转世,明确了三条原则: 1、灵童的寻找、考察、确认,由第巴府和三大寺主持进行。 2、灵童的确认应求得班禅喇嘛的协助。 3、报请朝廷获准后,方可举行坐床典礼。 写毕,益西扶着躺下,侍从用细布手帕抹去额头的细汗,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傍晚,桑结正欲出府,一名宫中执事喇嘛急急奔来。 “大人……” “快说。” “大人,佛爷下午不知写篇什么东西,累着了,睡了一个多时辰,刚才醒来,让大人立即进宫。” 桑结嘉措进入寝殿时,佛爷又陷入昏迷。一把脉,桑结忽觉眼前发黑一阵晕眩,心区附近絮团大面积沉积,是这类病最后的突发症状。他大略瞧了瞧那篇文字,小心折好,放入衣袋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边天黑了,刮了一天风,夜空呈现出纯净深蓝的颜色,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就像镶嵌在天上的大粒钻石。门外两名贴身侍从喇嘛敲门,问有什么需要。桑结打开门,让他们点亮照明的粗捻油灯,端来一壶热茶,吩咐他们在门外守护。 桑结对灯独坐,脑子一会儿混乱,一会儿空白,令人窒息的寂静包围着他。他下意识瞧着佛爷手里那串红木佛珠,突然,一件往事蹦入脑中。 十四五岁那年吧,有一回,敏珠活佛仁钦来宫中看望阿伯,晚饭后,尚未大黑,自己年少好动提议出宫转转。益西瞅瞅天空,刚要张嘴,阿伯一摆手说:“走走也好。” 仁钦笑道:“能看出佛爷很喜欢这个孩子,确实根器大利。” “他是赤列第巴的侄子,八岁那年送进哲蚌学习,虽有些顽皮,倒也努力精进。‘桑结嘉措’是我给起的名字,纪念大叔相救之恩。那天我让大叔住下,说什么也不肯,大叔老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说着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圈。 “佛爷真是重情重义呀。” “有人以为佛家修行是将‘有情’修为‘无情’,错了,是将小有情修为大有情,大乘就是大情。” 仁钦深深点点头。 那时正是岁末,一阵风过,卷来密密麻麻的雪花,洒了一身。 “仁钦啦,记得不?我离开达旺也是这个季节,那天也下着雪,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直到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那时还小,以为就在达旺住下了,可是没想到……” 仁钦早就注意到佛爷手中那串己经磨得发亮的旧红木佛珠,他看出是姐姐的物件,她手里还有一只呢。 “我们也未想到。佛爷一走,全家哭了几天,后来明白了,接走佛爷是菩萨的旨意。老院子常有人去朝拜,都要在佛爷当年睡的地方坐一坐、躺一躺,院里还插了许多经幡,扯着风马旗。” “其实,众生只须依戒行事,便可获福报。” 益西总管拉着自己,走在后面,仰头看看雪势渐猛,上前禀道:“天色已晚,又下着雪,请二位佛爷回宫吧。” 正待返回,仁钦指着不远处问:“那是什么庙,这么晚了还有人进香。” 自己上前拉着他的袍袖说:“敏珠阿伯啦,我领你去看看。” 几个人向小庙走去。佛爷说:“仁钦,你也听说过吧,庙里供养的正是唐青嘎瓦大神。不论贵贱贫富,每一个藏人都要有自己的守护神。” 仁钦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说:“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又忘了。佛爷,您加封唐青嘎瓦,山南众生都轰动了,现在全藏的五金坊、铁匠铺都供奉着唐青神像。佛爷可能不晓得,那位老明珠年轻时的情人叫却央,明珠被赶走,她出家为尼,正是阿佳的师父。” 阿伯猛地收住脚,深感意外。 “却央和明珠分手后再未联系上,却央先两年圆寂,临终前才将在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往事告诉阿佳。” 风比刚才大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阿伯一动不动,听得那么专注。 “前不久我去看望阿佳,她正领着两个小阿尼在师父灵洞前禀报师爹封神的事情,诵过经后,冲着圣城方向长跪不起,我去扶她,她说刚才是替师父拜,感谢达赖佛爷,现在是自己拜,感谢桑结兄弟。” 讲到这里,忽然听到阿伯喉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只见他扭过头,用力抿着嘴,好像在强忍着什么,接过益西递上的手帕捂住,蓄积已久的两颗滚烫泪珠再也压抑不住,决堤般夺眶而出。 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行人来到小庙依次朝拜,回去的路上,都没讲话,快到宫门时,阿伯站住,吩咐说:“益西啦,明天请画工绘制一副神像给敏珠活佛。” “是,明早即办。” “仁钦啦,你先放着,找个机会给阿佳送去。” “是,请佛爷放心。” 从这天起,“阿佳”给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留下了一个谜,她嘴中的“桑结兄弟”是谁?他隐约觉着自己和“阿佳”有某种联系。他很懂事,知道不该去问有关“阿佳”的事情,就一直都没问过,直到后来听了仁钦阿伯讲了一件事,才明白了那天佛爷为什么落泪。 “是桑结吧,扶我起来。” 这微弱的声音竟如雷音,桑结惊得一跳,赶紧上前。五世达赖跏趺而坐,手捻红木佛珠,面色安详,桑结明白这就是回光返照。 “桑结呀,观世音菩萨要接我走了。” “不,不,立传塔布,怡和堂范老板会针灸也请来……” “第巴桑结嘉措,静听。” 桑结一下子愣住了,慢慢回转身,机械地坐下,然后正襟危坐,双目平视,敬听佛爷开示。 “下面的话你要牢牢记住。”语气缓和多了。 “学生一定记住。” “今后,这高原雪域就托付于你了,治理之道我多曾传授,望细心体察。这些年来,大皇帝待我们不薄,但凡行事,不可有负朝廷。另外,老汉王对我们有恩,同其子孙要善处相安。还有……”老人感到一阵心慌。 “阿伯,歇歇吧。”桑结抬起头恳求道。 “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达赖,班禅,相辅相成,名为两系,实为一体。格鲁兴旺全仗于此。尤以四世班禅佛爷,居功甚伟,我也获益良多。” 老人的气息明显微弱了,双目半闭。 桑结跪在榻前抓着老人的双手。 “孩子,别难过。六十六年,就像做了个梦,眨眼的功夫……只是有一事不明,……老汗王……印……” 桑结侧耳屏息听着,突然,如触电一般,全身抽了一下。 “阿爸,阿爸——” 一阵狂风扫过,那一刻,雪域星空黯淡。 第41章 赶生 那年,除夕夜极其少见的惊雷和闪电连日来一直让洛追加措感到奇怪,而日后从才旺和扎西的嘴里知道了孩子出生时的情景后,他就更感到奇怪了——除此之外,还有惊喜、惶恐、无缘无故的不安。 洛追加措从拉萨返回后,寻找灵童的工作进入实施阶段。他不敢有一丝一毫大意,千万不能露出任何“马脚”。按照与桑结定下的条件和打卦确定的时辰,要普查全乡的孕妇及家庭状况。什么理由呢?经反复考虑,他找到一个稳妥的说法:达旺寺建成,造福众生,为每个孩子诵经加持,并挑选部分入寺学习,经占卜,确定在这个时间段出生的孩子为首批学员。 洛追画了一张简图,标有散布全乡的23处寺庙,大多是只有一间佛堂一两个僧尼的小庙,除一座为噶举宗,三座为本教,其余皆宁玛宗。这些小庙,就是达旺寺和乡政府连接本地区民众的纽带。 刚一过年,洛追就带着一个小喇嘛下乡了。 每到一处小庙,先大致了解各方面情况,然后由僧尼指点或陪同,对凡有孕妇的居民一户不落的走访,将相关信息记录下来。然后再到下一处小庙。这一带地形复杂,有时走迷了路,几天转不出来,饿得快倒下了,有时遭遇风雪,在山洞里躲一宿,有的地方马匹难行需要徒步翻山越岭,真是一言难尽。 他们最后到的是乌坚岭寺,这是最靠南的地区。 “阿婆吉祥。”洛追恭恭敬敬向曲珍献了哈达。 曲珍一面将哈达回敬洛追,一面问候:“央热喇嘛,辛苦啦。” 洛追说明了来意,曲珍叫达玛、甲娃将附近居民情况详细作了介绍,让达玛给洛追带路。这里山高林密,人口稀少,多亏了达玛领路,不然有的山洼洼里的一二户人家根本找不到。走访一遍后,洛追发现这一带只有一户人家,可能在他与桑结秘定的三项标准范围内,他又向曲珍了解了这户人家其他方面的情况。 这家只有年轻的夫妻二人,丈夫叫札西坚赞,妻子叫才旺拉姆,妻子怀孕了,预计孩子出生的时段和桑结占卜所定的时段差不多。丈夫是门巴人,前二年随商队去四川,走到理塘正逢大雪,他从一个雪窝窝里搭救出一个快冻僵的女孩,她苏醒后留在商队不走了,说父母都不在了,家中只有哥嫂,于是跟到这里嫁了札西。才旺是藏族人,信宁玛。 曲珍回忆了一会儿说:“有一次和才旺聊天,她说她们那里很早以前有个白什么土司,他死后,黄教发展起来,她还去过理塘大寺拜佛呢,说不定她原来是信格鲁。两口子都是老实本份的农民,札西呀就知道下死力干活,见了谁都嘿嘿一笑,经常给寺里施舍柴禾。才旺聪明手巧,又漂亮,还可会唱歌呢。” 下来前,洛追特制了一批粗香,上面标有从正午到午夜的刻度,他向每一户有可能在那个时段生孩子的家庭发放两支,要求他们一支在五月的最后一天点上,一支在除夕那天点上。他不用担心有不实之情,村民都是诚实人,不会也不敢欺瞒神佛的。镇上人家不用点香,听寺内钟声即可。他要求23处寺庙的僧人,务将这7个月内出生的孩子的各种情况详细记录,随时送交达旺寺,他会给每处发放一份丰厚布施。 走访结束回到寺里后,洛追将资料进行了整理,各类人口数字如下:全乡总人口数2747人,除去出家僧尼45人、乞丐21人,其余2681人,411户。其中藏族或有藏人血统的119户,大体在那个时间段生产的有44户。洛追将数字反复核对无误后,呆呆地盯看了半天,心想,按男女各一半的比例,才20来个男婴,况且那时条件差,夭折的事也是常有的。 这次普查人口,洛追感受最深的就是农民的生活太苦了,吃穿不足再加上繁重的劳动,往往三四十岁就累病倒下了,人们不懂医,除了个别喇嘛懂点儿医术外,根本没有医生,活过50岁的人就算高寿。每走访一户,他都下一次决心,要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尽快改善人们的生活。[雨林木风1] 六月初一至年前,各处小庙陆续将此时段出生的婴儿情况报上来,他暗暗将条件之内的婴儿单独又记录一册,挨个下去重点察访,仔细观看孩子相貌和发育状况,不厌其烦地向家人及邻居询问孩子出生时周围的情况,并给所有这个时段出生的孩子摩顶赐福。 年前下了一场大雪,路不好走,年也过得有点冷清。洛追一直守到过了初十,看看各处小庙不会再有人来了,他才拿出名册点了点,条件之内的整20个。这半年他快神经质了,每增加一个条件内的,他都高兴得好像又送来一个宝贝。他怕数错了,点了又点,还是20个。 正月十五是启耕节,清早,达旺寺前广场上浓烟滚滚,架起的10个柴垛火势正旺。这在西藏的许多节庆活动中都能见到,因多以桑枝熏煨,故称“煨桑”,表示驱邪的意思。镇上居民和近处农民陆续赶来,洛追加措组织寺里20多名喇嘛诵经,转柴垛,并表演了从大昭寺学来的金刚舞,许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启耕节本应在田间地头举行,还要敬献供品,歌舞饮酒。今年因大雪覆盖,就在寺前统一举行一个法会,其他项目就省略了。 法会结束后,其他人陆续散去,只有洛追呆呆地站在广场上。暮云四合,寒鸦聒噪。那件事又浮上心头,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两个人喊着“央热喇嘛”跑过来,只见这二人浑身泥雪,脸冻得通红,定睛一看才认出是乌坚岭寺的达玛和贡布。还没等进屋坐下,达玛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洛追:“我们那片地方有个男婴在时段之内出生了,大雪封路无法通报,这还是连滚带爬了4天才赶到的。”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洛追拨旺了炭火盆,端过两碗酥油茶,当听完达玛介绍的情况后,他惊呆了一下,接着有些激动地说:“达玛,明天我跟你回去。” 贡布因过年没回镇上,这次要回家住些天。达玛是一直陪曲珍住在寺里的,所以[雨林木风2] 第二天一早,洛追和达玛就上路去乌坚岭寺,还背了一大块酥油、十几斤风干的羊肉和一包茶叶。路两侧山坡上是成片的灌木丛,枝杈间还残留着一个个的雪坨,洛追放眼一望,真像是他在内地见过的一朵朵绽放的棉桃。 第四天下午赶到乌坚岭寺,吃饭时,曲珍向洛追讲述了那个男孩儿出世的情况,讲的更具体,还补充了几处细节。 “上次你走后,达玛专门去札西家看望了两次,下雪前三四天,我领着达玛、贡布又去了一次,才旺消瘦了,拖着笨重的身子还要照看刚下的小牛犊和两只羊羔。札西天天从早到晚上山砍柴,也抽空子打个野物给才旺补补身子,不然一场大雪捂下来,一冬没有柴禾烧。我问了问产期,才旺说恐怕还得个10天半月吧,不在那个时间段里。” 曲珍放下饭碗,端起甲娃递上的奶茶喝了两口,接着说:“初三那天,札西背着一大捆柴送到寺里,随口说了句孩子生下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甲娃快,问是不是提前了?札西点点头。我这才赶紧问是哪天?札西说就是除夕那天。我又问出生的时间,札西说他也说不准,因为是突然临盆,没有点香。” 洛追听得都出汗了,后来的情况虽然听了曲珍的转述,但他还是决定明天亲自去询问了解。 次日一大早,曲珍和达玛陪洛追去札西家,曲珍将洛追送来的酥油和羊肉、茶叶各分出一半让达玛背上。十几里的山路崎岖难行,快中午时才到达。洛追四周看了看,只有这一户人家,位于一处山洼平坦处,稍远处还有两三家,都在一面坡之上。三个人刚进院子就听见孩子响亮的啼哭声,曲珍说:“札西、才旺,有贵客啦。”二人闻声出来,向曲珍、达玛合十问候。曲珍介绍说:“这位是大庙的央热喇嘛,专程来看望你们的。”二人恭敬地向洛追施礼问候,然后请入家中。 这是一户普通的农家,低矮的房屋由石头砌成,墙面抹上泥,屋里盘着一个炕,连着灶台,烧火时用一个羊皮制成的皮囊鼓气送风,还有一张木桌、凳子和两个箱柜,都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墙上设一佛龛,供着观音菩萨,小香炉里插着一柱香。院里两边各搭了一间棚棚,用来作牛羊圈和盛柴禾等杂物。吃水靠山泉。 “才旺啦,这是央热喇嘛送给你们的礼物。”曲珍一边说一边取出羊肉、茶叶和酥油,两口子十分感激。洛追正抱着孩子仔细“审视”,孩子快满月了,皮肤很白,头发偏黄,爱哭,显得有些瘦弱,一对眼睛大而有神,很可爱。洛追觉得那眼神中有一种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但怎么个不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 说来也怪,唯独曲珍抱起孩子时他不哭,孩子还没有视力,[雨林木风3] 只是不时用鼻头蹭蹭曲珍的脸,好像在闻着什么气味,然后安静地躺在她怀里。 午饭是招待贵客的最好食物了:过年都不舍得吃的细面糌粑、羊肉汤。才旺还烧了一锅酥油茶。刚来时,洛追没有急于询问,他觉得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来谈更好,于是一边吃饭喝茶一边把话题引出来。 札西回忆说:“除夕那天,一早就开始下雪,越下越大。要过年了,天黑后,给菩萨供了一盏灯,才旺身子累,我们就躺下了。” 才旺接着说:“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我觉轻,听见圈里不安生,再一听,起风了,札西睡觉死,我就穿好衣服想把牛犊和羊羔抱到屋里。刚走到院子,只见唰唰两道闪电打来,好像就在头顶,周围一下子亮了,就跟白天一样,连柴禾棍都能看清。没想到下雪天打起了闪,还未等我回过神儿,接着唰唰又是几道,黑咕隆咚的天一下子裂开,好像要把人吸进去,我吓坏了,觉得特别害怕,拼命喊札西。” “白光射进屋里,又听见才旺喊叫,我一下子惊醒了,披了件袍子跑出去,才旺正蹲在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回来。她在炕上捂着肚子喊疼,满头冒汗,我赶紧跪下求菩萨保佑,然后扶起她靠着我,她一声接一声地喊,猛然大叫一声,身子使劲向后一挺,不动了,我这才发现孩子生下了。我不知怎么办好,就摇她,这时房子好像晃了一下,接着就听见滚过一串雷声。” “那天风雪交加,我总觉得心绪不宁,就坐在蒲团上诵平安吉祥经,正午时,取出一盒印度檀香,是去年南边一位女施主送的,气味奇香,燃一支正好是一个时辰,我在香炉中插了六支。天黑后别人都早早睡下了,我的心慢慢静下来,仿佛等候着某个时刻的来临。”曲珍说。 “看见师父打坐,我和甲娃也起来陪着。师父说六支香烧完就睡。就在最后一支马上烧到香根时,两道闪电射过来,好像穿透了墙壁,室内外白花花地耀眼,白天能看到的一切都出现了。我和甲娃都惊呆了,师父却非常镇静,只轻轻说道:‘天象异常,莫不是菩萨降临世间了?’”达玛说。 曲珍接过话,继续道:“那晚的闪电是唰唰——唰唰——唰唰,一共六次,隔了一会儿,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串滚滚的雷声,雷声一过,香根正好烧净。洛追呀,这孩子正好赶在时段之内出生了,所以初四我来看望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赶生’。” 说到这里,札西说要去给牛添点草,刚走到院里就一阵剧烈的咳嗽。 又说了一会儿,孩子睡了,洛追和曲珍几人告辞。临走时,大家一再叮嘱扎西和才旺照料好孩子,当父母的也要注意好身体。回到达旺寺后,洛追将赶生出生时的异常天象和其相貌及家庭状况都详细记载下来。 这一年是藏历十一饶廻水猪年,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3年。 第42章 女儿心 转眼到了五世达赖圆寂后的头一个新年,朝廷依例派员入藏看望,并携有康熙皇帝给五世达赖的亲笔信和贵重礼品。使者由第巴府接待,桑结嘉措说明五世达赖闭关静修不便打扰等情,代为接受了信件礼品,并代为向大皇帝复信表示感谢。使者又照惯例看望了五世班禅,向三大寺、扎什伦布寺等各大寺院发放布施、熬茶以示慰问。 明明心中积存着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外表却还要装作平静,真让桑结饱尝了倍受煎熬的滋味。自去年洛追带着歌舞队离开拉萨后,至今这一年间,桑结只要一进办公室,就先去翻看自制的唐卡挂历数天数,过一段时间,他就依照二人商定的程序、步骤,推算着事情进展到了哪个阶段,好像这样想一想,就可以给洛追帮上忙似的。有时,某个念头会突然钻入他的脑子:达旺那里人烟稀少,能有多少符合条件的孩子?在这数量极有限的孩子中,有没有……会不会……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思绪如麻。 传召法会结束后,在广场举办了3天竞技、游艺活动,各色人等均可参加,项目有马术、赛马、射箭、摔跤、抛石,有艺人表演,乐器演奏、变戏法等等,还有各类货摊吃食,人山人海,为拉萨一大盛会。说起来,这还是五世达赖那年从京城回来后提倡举办的,流传至今。 五世达赖当年在京城期间,除了出席一些礼仪性活动、接受宴请外,平日则由礼部或理藩院官员陪同到京城各处参观游览。离东黄寺不远有一处道教宫观——东岳庙,规制宏大,殿堂众多,塑像生动,与城西白云观齐名,是京城一大去处。平日里不少善男信女焚香拜神,每逢庙会,男女老少举家前往,庙前广场,人们围成的圈一个挨一个,里边有练武的、摔跤的、杂技魔术、耍把戏的,不时听见人们哄叫喝彩。周围远点儿的地方有不少说书唱曲的,观众以中老年和妇女为多。卖麻糖、糖葫芦和吹糖人儿的专冲小孩吆喝,还有卖羊杂碎、锅贴、芝麻酱烧饼、烤白薯、蛤蟆大张嘴的,边儿上是孩子们的天地,兴高采烈地踢毽儿、跳绳、打瓦,晚上则是连唱几天大戏。 正赶上正月庙会,外面是锣鼓喧天、人流熙攘,五世达赖坐不住了,拉上益西换了便装悄悄出去瞧热闹。以前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东张西望,一个左顾右盼,只恨没多生两只眼。二人钻到一个人圈里,是变戏法儿的,先是在鱼缸里变出一条红色的小鱼,引来一片惊叹,接着又拿起一个陶罐,用一个竹棍来回敲敲,倒过来让大家瞧瞧是有底儿的,还用棍儿捅捅,表示底儿很牢固,并让一位客人捅捅试试,正好递到了益西手中,他不懂汉话,但从动作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原来这底儿是活的,用作道具,懂家儿会配合一下,轻轻一捅做个样子,益西哪懂这些,实实在在用棍儿一捅,“叭”底儿掉了,众人哄笑,那人大窘,二人赶紧退了出来。 旁边好几个人圈,一个圈里的呼喊声吸引了益西,挤过去一看是摔跤的。有两个人正互相搭着肩哈着腰,一个身材粗壮,一个很瘦,粗壮者将对方甩得东摇西晃,双方相持一会儿,只见瘦子突然使出一个假动作,诱对方上前,刚要发力,不防那瘦子极快地一猫腰搂住对方双腿一掀将对方摔个后仰,引来观者喝采。这时,益西一回头,发现佛爷不见了,赶忙找,见他在一个大圈子里正看武术,也站了过去。场中央一个汉子左手持弓右手捏一泥丸在比划着,这时一个女孩儿出来走到另一端站在凳子上,将一泥丸置于头顶,稳当后双手放下。人群中发出惊叹声,只见那汉子站在两丈开外,侧身缓缓拉弓,双眉紧皱,左手微扬,全场没有一点声音。益西过后回忆说:“当时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好像出口气会干扰那泥丸的走向。当两个泥丸在女孩子头顶击撞粉碎后,好一会儿人群中才发出爆喊,再看那女孩儿面不改色,无事一般。” 二人一边议论一边蹓跶,见稍远处围着一群小孩儿,过去一看,只见地上摆放着一个个小玩意儿,一个小孩儿正用小竹圈往里扔,套住就是自己的。旁边坐着一个老妇,手中一把竹圈,五世达赖看着有趣,伸过手,老妇递出5个。原以为很容易,毕竟手生,那竹圈轻飘飘的,扔出去毫无准头,一个也没套住。二人笑着正欲返身,老妇叫住他们并伸出手来,五世达赖略懂汉话,明白了扔这竹圈还要付费,二人一摸身上,坏了,都不曾带钱,见老妇面有责备之意。益西忙将佩带的一块小玉解下递上,老妇一看直摆手,说五个竹圈不值这么多钱,只要一个小铜子儿。五世达赖再一摸,袖中有一方手帕,掏出递上。抖开一看,尺半见方,上好缎面,做工精细,中绣大花一朵,老妇眉开眼笑,爱不释手,但又觉太贵重了,五世达赖看出她的心思,用藏味汉话说:“可以啦,好啦。”老妇千恩万谢。 其时一位客商正巧路过,待二人走远后,用五两一锭纹银将手帕买下。一百多年后,在巴拿马世界博览会上,这方中国皇家之物在丝绸类展品中夺得金奖。 这次逛庙会给五世达赖留下深刻印象,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多次提到:“那一天我有一种神奇的体验,普天同乐,贵贱无别,每一个人都离开了他原有的身份,融入到‘无相’众生中,当时我耳畔响起佛祖所言‘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心有所悟,得到一次涅盘。” 他对庙会这种形式很赞赏,回藏后,他提倡不但节庆活动要丰富多彩,就是法事活动,他也提倡加入一些欢快娱乐的成份。 有一次,他在布达拉宫望着下边拥挤欢乐的场景,对前来拜年的哲蚌歌舞班学员说:“我们西藏地广人稀,一次盛会就是一次民族的大团聚大联欢。西藏又是观音净土、雪域佛国,众生要欢娱,神佛也要欢娱,高踞法座、呆立庙堂,不与众生同悲喜又如何利乐有情、普度众生?” 这一番言论深深撞击着在座者的心灵,桑结嘉措后来根据记录将其整理写入了《五世达赖喇嘛传记》中。 这一天,桑结和第巴府秘书达瓦、刑部官员却杰一起陪同朝廷两位使者到游艺竞技场观览,骑马射箭内地也有,所以两位使者匆匆看了一会儿便往前走去,被不远处的一圈人的呼喊声吸引了。许多人围成一圈,挥臂跺脚,有节奏地喊着,过去一看,场子中央放着一块大石,参赛者轮流去抱,抱起者可参加下一轮比赛,直到剩下最后一人为优胜者。桑结见使者很好奇,就略作解释道:“按这里的习俗,正月初五是启耕节,村民都要从家中抱来一块经过挑选被认为有灵性的白色石头安放在自家的地头,保佑一年丰收,八月割倒青稞后再将石头抱回家,每年如此。后来抱石头演化为一项大家喜爱的运动,比赛时,只要抱起石头,腰和腿都伸直,就算通过。” 使者中一人曾做过军官,颇有些膂力,桑结看他跃跃欲试,做了个鼓励的手势。石头外形不规则,被摸得乌油发亮。他弯下腰先掂了掂,大约有二百多斤重,然后站起来运运气,再弯下腰抱住石头,只见他大吸一口气,不算很费力就抱起来,谁知挺腰时,石头却朝外滚落下去,又试一次,仍未成功。人群中有认识桑结的,就说请第巴大人抱石,别人跟着呼喊:“第巴——桑结,第巴——桑结……” “第巴不妨一试,也让我们开开眼。”两位使者说。 “大人见笑。”桑结说罢,将袍子下摆一撩走过去,先绕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将身躯压上去微微蠕动,犹如抱婴揽月,然后稍退,就势把石头抱起,虽然费力,终于成功挺直了腰腿。人群中一阵欢呼。原来此石虽不算太重,但形状别扭,还不曾有人抱起过,只见一位府中执事牵过一头羊,说是胜者的奖品,桑结大笑,谢过众人,辞退奖品走了。为了办好这次活动,第巴府出资为每个项目都设了奖励。 “请第巴说说如何抱起的这块石头。”那位使者刚才没看明白。 “大人膂力过人,只是不摸窍门。抱石关键在找准两手抓点。先压住石头,尽量收缩肚腹,寻找与石面相贴的适当位置,同时两臂伸直,两手抠到之处即为抓点,抱起后双腿先挺直,伸腰时不可鼓肚,仍保持收缩状,这样,石头不外滚,肚腹也可着力,减轻双臂负担。” “第巴果然精明。”使者鼓掌道。 看看天近正午,桑结让达瓦、却杰陪使者回馆舍休息,自己要再转转。 “大人。”桑结一扭头,看见是汗王府总管巴雅尔,赶紧拱手上前,“老管家有空儿也来看看热闹。” “今天是特来向大人告辞,谢谢大人多年的关照。” “从何说起?” “老了,伺候不了人啦。再说离家几十年,也想回去看看,还有个姐姐呢。” “总管家是哪里?” “阿拉善。” “噢,好地方,那是骆驼之乡啊。” “大人什么都知道,要有机会去,大人可别忘了我。”老人动情了,眼里噙着泪水。 桑结一摸身上,还好,带着几两银子,全数掏出递给老人,巴雅尔推辞半天收下了。犹豫了一下,巴雅尔低声说:“大人以后多联络联络汗王,他耳根子软,要当心那个人呀。”眼睛示意了一下。 原来巴雅尔探知汗王心思,劝他不要听信多尔济的话,前几天又说起老汗王打下基业不容易,要想长久站住脚就要懂“主有主规,客有客道”的道理。汗王嫌他啰索,因是老辈人不便训斥,于是打发他回家。 桑结也觉伤感,又叮嘱一番才分手。 走出广场后,桑结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种感觉不止一次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看见一个人影迅速转过头去。他知道,那是拉达克公主佳莫才仁,她看他的目光,有时天真活泼,有时一往情深,有时愁绪万千,每一次总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而且有一回,她竟然射来大胆甚至露骨的目光,与他对视了差不多三秒钟,他赶紧扭过头,心头一阵突突乱跳,开始未在意,想起她的身份后,也没太多往心里去——案头的呈文一大堆使得他连婚期都一推再推,他没有精力去想更多的事情。然而,一次次下来,他却不得不在意这个女子的目光。 西藏的少男少女从十三四岁到婚前,几乎都会参加自发的歌舞晚会,这似乎是一项天经地义的“权利”。大多是跳锅庄舞、弦子舞等自娱自乐的舞蹈,也唱歌、对歌。农村、牧区、城镇都跳,拉萨的歌舞晚会多在市内和不远处的几处林卡。林卡就是园林、公园,有的地方其实就是一片草地几株树,环境比较幽静。歌舞的时候,不论身份地位都一样参加,青少年男女是很开放爽朗的,有的对了眼就到僻处谈情说爱。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不能去找对方纠缠这段感情,因为要谈婚论嫁,还是要家长做主,讲个门当户对。 桑结是个例外,没享受过这项“权利”。他八岁进宫,很快就去哲蚌寺学习,放假时大半是回宫陪伴佛爷,有时回家看望父母,毕业后即到宫中担任助理,后又到第巴府任职。他当然知道这个风俗,也当过观众。有一次,歌舞班专门组织学生到拉萨河南岸的木鹿寺培训,因为该寺的佛乐舞蹈很有名,寺旁有一处林卡,每天傍晚都有许多年轻人来这里歌舞,他看过,而且从中得到不少灵感。 这时的桑结都三十一二了,还从未密切接触过青年女子,他对她们有一种好奇、冲动,但又羞涩、胆怯,更无表白的勇气。 大法会一过,桑结送走朝廷二位使者,把自己在第巴府关了好几天。穿过风中摇摆的树梢,他久久望着远处的汗王府,佛爷最后叮嘱的那句话,此时又在耳边响起。他不禁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是呀,应该想个两全其美,对谁都不伤害的办法。” “大人,汗王府一名侍女求见。”这时,一位侍从上楼禀报。 “请。” 一位年轻女子进门。“姑娘是……”桑结拍拍脑袋,才忽然想起,“姑娘年前随王妃来过,好好,请坐请坐,还没有请教过姑娘芳名。” “下人是王妃侍女,叫乌云。” “敢问乌云姑娘,有何贵干?” 乌云抿嘴一笑:“怪不得王妃说大人太过拘谨斯文,有点像汉地的酸……”自觉失言,马上捂住嘴。 “桑结不擅言辞交往,让姑娘见笑。” 乌云耸一下眉:“王妃吩咐我过来看看,若大人有空呢,她就前来学画。” 桑结忽然想起巴雅尔临走时说的话,想想通过王妃了解一下汗王府也好,便说:“请姑娘回禀王妃,过几天我准备下去走走,这两天都在府里,随她的时间吧。” “大人若今日有空,天气尚早,请王妃即刻过来可否?” “怕是姑娘一来一往费时不少。” 乌云没答话,只是自己走到窗前,从怀中掏出一只鸽子放飞。 “姑娘,这是何意?”桑结不解。 “这是信鸽,王妃看见会即刻赶来。” 桑结很感兴趣,后来请乌云为他培育了几只,没想到多年后还真得到这几只信鸽的重要帮助。 信鸽放飞不久,老远就听见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马蹄声。 乌云对桑结说:“大人,王妃来了。她从不坐轿。” 正月的拉萨天寒地冻,王妃其其格进屋后脱去大氅,上身是一件银白色及膝短袍。腰束粉红色宽带,足蹬棕色马靴,裤帽也为银白色,三角形锥帽顶缀一绒球,摘去帽子,黑发如瀑,乌云用一纱巾帮着将头发扎起来。 看见桑结嘉措拿着纸笔从里间走出,其其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天冷,王妃不妨先坐下烤烤火。”桑结边说边示意侍从上茶。 “其其格既拜师学画,以后我称大人为老师,望老师对弟子直呼其名。” “这怕不妥吧,也好,只在作画时如此称呼。” 其其格与乌云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 “那就请老师开课吧。” “我想先问问,以前王妃,噢,不……”桑结想起刚才说好直呼其名,但不习惯,叫不出口,一时有点发窘。 “老师是不是想问弟子以往学过画没有?” 桑结不由心中赞道:这女子果然机敏。 “小时,父亲曾请过一位先生教我识字,也跟着他学过几天书画,工笔、写意都学过,我还是喜欢写意,无拘无束。” “这么吧,请、请回去各画一张,下次带来,看看再说。” 桑结觉得说话太吃力,想早点下课了。 “老师,我带来几张,您先过过目。”一招手,乌云从袋中掏出递上。 这女子确是虑事周密,桑结心中暗想。接过一看,虽系初学,但作画认真,尤其两张写意画,颇有意境,其中一张有点泼墨味道了,运笔大气,显出作者心胸不凡。桑结边看边不住点头。 “老师,我想学画您送给汗王的那种画。” “那是水彩画,西洋技法,与汉地画法和我们藏人绘唐卡的方法不一样,所用的颜料和毛笔也不同。” “那怎么个画法呢?用什么画?” “你回去用淡墨画一幅画,勾出轮廓就可以,下回拿来再教你填涂颜色,这有点象画唐卡。” “我看看用什么颜料行吗?” 桑结引其其格进到里间办公室,坐在桌后从抽屉中拿出一盒颜料。其其格看着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小片片很新奇:“老师,怕是府里没这东西,外边有卖的吗?” “外边没有卖的,我这是托一个经商的朋友从印度捎回的,你就用吧。” “这本书皮的画真好看。”其其格见桑结的桌上放着一本画册。 “噢,这也是从印度捎回的。”桑结边说边打开。 其其格在他右侧俯下身去看,一绺头发不经意拂过他的前额,同时,桑结觉出一种从未闻过的体香钻入鼻孔,连她呼出的气也是甜甜的。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与一位年轻异性如此近距离相处,而这香味,就像一杯醇酒,让他足足品尝了一辈子。 送走其其格后,桑结坐也坐不下,看书也看不进,只是在屋里转圈子。侍从们都奇怪:“以往大人思考重大问题都是在屋里来回踱步,今天怎么转起圆圈圈了。”当他的目光停在墙上挂的画有老僧入定的那副唐卡上时,脚步才停下了,心神也才渐渐平静下来。 父亲早几年去世,母亲去年病倒时,正赶上阿里活佛事件引发的风波,佛爷身体状况也开始恶化,多亏了堂姐悉心照料,阿妈临终前,就是对儿子三十了还未成婚耿耿于怀。这对桑结来说,也成了一件遗憾事,决定待处理完手头事务就早日完婚。 迎亲前,他抓紧开会研究了民兵的组建工作。却杰在汇报四个基地班子的组建工作时,特别提到琼结民兵队的队长人选央金,发现大家都对这位女队长很感兴趣,却杰详细讲了选拔这位女队长的经过: 选队长的日子是寺里喇嘛打卦定下的。那天一早,200多年轻人到训练场地集合,主持人是宗政府一名官员和五世达赖庄园的二管家。比试科目是射箭、抛石、摔跤,由于人数较多,所以先以小组为单位分组进行,赛场围满了观众,场面热火朝天。这时,东边过来十几个人,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待他们走近,大家一看,发现是热巴,说是从甘孜那边过来的。他们听说这里正在选拔民兵队长,就都坐下来观看。 先比试抛石。这是一种放牧手段,在鞭头卷上一块土石驱赶头羊或跑出群的羊。比赛用三块大石头作靶,赛程分近中远三级,近的约30米,中的有50多米,远的有七八十米。先从近的开始,一击不中即淘汰,过关的进入下一轮,有两次抛石机会,击中一次即可进入最后一轮,远的可三击,三击全中者胜出,若有二人以上则加赛。 在观众一声声的欢呼中,比试接近尾声,第三轮有7人三击二中,有30多人三击一中,因此这7个人要加赛。这时,热巴中站起一个姑娘,大声对主持者说:“我可不可以参加比试?”众人一听,又见是位女子,不由得大惊,那位官员正要发话,只见二管家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二管家说什么?”坐在听众中的达瓦迫不及待地问。 “事后才知,二管家说早晨出发时,大喇嘛告他,卦中显示今天有异人出现。” 姑娘用长鞭卷石直接对准了最远处那块石头,她不象男人主要靠臂发力,而是整个腰身扭动带转手臂,犹如风摆杨柳,石头飞出,弧线很大,只听啪一声脆响,首击便中,人群中发出喝彩。她神态自若,后两击也成功了。那位官员不由点头赞赏。 第二项是射箭,姑娘说:“我过去没有演练过,用飞镖代替可以吗?” “飞镖?”在场的人都很惊讶。飞镖是康区热巴独有的表演项目,用一块木板作靶,上画几个同心圆,着点距圆心越近成绩越好。 姑娘也不待官员点头,径去篷车内取出一靶和5支飞镖,离靶10米左右站定,人们聚拢来看。姑娘见人多,可能也有点紧张,先用镖瞄了瞄,又来回走几步匀匀气儿。大家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儿,只听嗖一声,镖飞了出去,钉在圆心还颤了几下,大家齐声喝彩。 第二镖人们看仔细了,一个人喊道:“怎么捏着镖头?”姑娘一笑,右臂一甩,只见那镖在空中翻着跟头射向靶子。最后一镖时姑娘背对着靶,都以为她要转过身再射,不想她在转身的瞬间看也不看就扬手射镖,场上静了一下马上就欢呼起来。最后成绩是:4镖中圆心1镖稍靠外。 “比摔跤、比摔跤……”小伙子们笑着开始起哄了。 姑娘扫了一眼说:“好啊,地上摔跤我认输了,咱们到水里比试比试。”她也不待别人回答,钻进大篷车中,一会儿她出来时,只听“嗷”的一声,全场惊呆了。她光着身子,不不,只穿着短衣短裤,向坡下一个小湖跑去,水面狭长,宽有百十来米。大家先是远远呆望着,然后呼拉一下向湖边围过去。只见她把水往身上撩了撩,回头看了看,“扑通”一声跳下去。人们纷纷挤向水边探头下望,只见她在水中身躯摆动,就像一条大白鱼,一会儿就到了对岸。 她回游到湖心,大声喊:“有谁下来比试摔跤?”见无人应声,她咯咯笑起来。上岸后,一个热巴递过一件袍子,她披上跑进篷车换衣服。这时,不知谁喊道:“选她当队长。”众人一听齐声响应。两位主持人商量一下后,官员宣布:“姑娘若是同意,可作为候选人上报第巴府。”就这样,那位姑娘留了下来。 桑结打断了却杰的话,问道:“对于游水,我藏人不擅此道,她如何学会的?” “回大人,她今年18岁,父母早亡,曾在川西一教堂做女佣,法国传教士挖了个游水池子,她是在那里学会的。听说,拉萨河不发水时,她能游过河去呢。” “藏南民兵总队成立后,队长一正两副,再考察考察,如果行,她可以分管渡口守卫。却杰呀,民兵亟需正规训练,我早有个想法,条件成熟,成立全藏民兵总队,由甘丹将军挂帅,你具体负责,图布大叔任总教习。今天议事到此。”桑结宣布会议结束。大家都起身了,达瓦还呆坐着,却杰拉他,他竟脱口说出一句“大白鱼”,惹来哄堂大笑。 前两天,乌云来第巴府说小妃今天上午要来学画,距离上次大约又二个多月了吧?一转眼,拉萨已是桃红柳绿,春光明媚。 其其格身着藕荷色及膝短袍和藕荷色裤子,腰束绿色宽带,进屋后即摘下三角锥形软帽。桑结发现她头发剪短了,只是很随意地束在脑后,简单一扎,像个马尾巴,简单随意,却更显潇洒、活泼。 “老师,按您说的我画了两张,您看行不行。”其其格递上一幅画。 “好,好,我看看。”桑结发觉自己有点走神。 一张画是仿照送给汗王的那一张,另一张画的是汗王府外景。 “嗯,画得不错。王……”每次见面,这个称呼把桑结搞得实在难受,连出气也不顺畅。 “老师,请您跟我念一个人名:其——其——格,念——” “其——其——格。”桑结不由自主地跟着念道。 “好,再念。” “其——其……”看到乌云捂嘴吃吃地笑,桑结似猛醒,脸一阵发红。 其其格正视着桑结道:“坐在我对面的是谁?是老师?是第巴大人?是桑结嘉措?老师,人道您是当今佛爷高足,精通五明,深谙佛法,想必明白‘破相成佛’之理,唉。这世间多少事原本简单,就坏在一个‘名’字上。” “……说的好,没想到其——其格对佛法颇有所悟,愿意领教。” “小女子怎敢在大人面前谈佛论法,况今日是前来学画的。” “对,对。”桑结定了定神,请其其格用茶,自己到里间取出颜料和几支小排笔,又倒了一小碗清水,调起色来,“水彩水彩,这水彩画就是将水和彩调合到一块搭配颜色来作画。”桑结一边说一边用手势配合。其其格不住地点头。 “你看这笔,不同于汉地毛笔的尖锥状,扁平齐头,像一把小刷子,它就是调合水彩的工具。水、彩、纸、小刷子,有这四样就可以作画了。” 桑结拿过一张纸,边铺边说:“水彩画适合表现阔大和朦胧的景色,人物花鸟的工笔细描须长期练习,我虽画了十数年,仍感不甚到位。你的这两幅画,人物和建筑所占比例有些大,初学者不易画,回去再画时拉长视角,画小点儿,好像站在远处看。那样,就有意境了。” 乌云站在不远处也直点头,心想:这么复杂个水彩画,让大人几句话讲得清清楚楚。 “初学者首先要学会运笔方法,你注意看,”桑结取了一支大些的笔浸浸水,“我做个样子,就画天吧。” “画天?!”其其格和乌云齐声叫道。 “天也有颜色呀,”桑结用一根食指轻轻点着,“要用心观察,捕捉细节。”接着用笔涂涂蓝色颜料片,把袖子往上挽了挽,突然挥笔在纸上大涂大抹了几下,又换了一支小笔浸润后在白颜料片上蘸了蘸,在纸上勾抹了几下。稍停,将画举起,只见一片蓝天,还有两朵云彩。乌云拍着巴掌直叫好。 “老师,我来试试。”其其格拿过笔模仿着浸水、涂片,然后在纸上画。 “注意和毛笔写字不一样,画笔要倾斜,还是有点儿太立,”边说边帮她运笔,“掌握好角度,找准感觉,你回去可蘸着水练习,然后……”就像是不小心握着了一块烙铁,桑结猛一抖松开了手,沉默了几秒钟,“我是看王妃运笔手式不对,帮着正一正,绝无……别……” “老师,您这是怎么啦?” “一会儿还有点儿事,今天就到这里吧。”桑结很明显一时慌乱不知所措,只能下“逐客令”。其其格和乌云对视,会意一笑,也没再说什么就拿着衣物起身了。 其其格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大人,听说您快成亲了?” “下下个月。噢,王妃如何知晓?” “汗王府正准备礼物呢,好事嘛,学生先向老师表示祝贺吧。”莞尔一笑 “谢谢,谢谢。” 前去迎亲一事早已通知了对方,距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时,桑结就出发了。一行近20人,有迎亲的家族成员4名,达瓦、却杰等第巴府官员数名,大毛率卫兵5人,还有乌力吉、尼玛。从拉萨乘牛皮船直抵贡嘎,再从贡嘎到琼结。 琼结宗是五世达赖的故乡,位于雅鲁藏布江南岸,居民多从事农业,经济文化相对较发达。一般村子有数十户人家,自耕农为主,都兼营一些副业。条件好的家庭,房屋多为石砌碉楼,二层居多,下面是牲畜圈,上面住人,顶部平整,四周有二尺来高的围栏,是一处家人活动的平台。贫困人家则多住土坯平房。桑结特地参观了保留下来的五世达赖出生及幼年生活的碉楼,三层,土黄色石头砌成,已显得陈旧,睹物思人,黯然神伤。 桑结是想借这次迎亲机会,到藏南、藏东走走,也让第巴府官员下来体察体察,所以未走直线,而往南绕了绕。当然,还有一个急切的目的,那是一个绝密。因此,未出发之前就通知了各乡镇的官员,汇集到琼结宗开会。 连续几天会议之后的单独会见中,桑结见到了分别一年多的老同学洛追加措。一年的时间,洛追明显沧桑了许多,但从他深阔的眼睛里,桑结也看出了信心和沉稳。洛追向桑结详细报告了寻找灵童的整个经过,特别介绍了赶生的情况,并呈上了记录。桑结非常认真地听着,不时追问一些细节。最后,他说:“洛追,你计划孩子周岁抱到大庙取名以进一步观察的想法,我看很好。你也知道,摸取前世物件,是确认灵童的重要一环,我这次下来将佛爷那串红木珠带来了,正好利用这次取名的机会进行这一步,至少要有另外二人在场,慎重慎重。” 二人紧紧握手,一串光泽锃亮的红木佛珠递到洛追手中。 又过多日,桑结的迎亲队伍终于到达了昌都。这里靠近内地,风俗受到一些影响,有地位的人娶亲也大多用轿、雇响器班子,桑结哪懂这些,好在有老同学帕巴和大毛帮着张罗,提前将下榻馆舍布置了一下,好把新娘迎娶过来。 那一天很是热闹,宾客众多,还有许多周围村民也赶来观看。一看这阵式,桑结心里直发毛,加之那身新衣不甚合体,浑身不自在,到得女方家中,各种名堂的仪式,直把个新郎折腾得五迷六道。给客人敬酒时,桑结不住眼地偷瞄新娘,只见银盘一般圆圆的脸庞,双眼皮,那眼神格外富于变化,间或用余光投来一瞥,桑结简直有一种被淹没的窒息感,不由直喘着粗气。 晚上客人散后,二人来到简陋的馆舍内,在灯下对视。相思数载,一朝圆梦,各个心中的喜悦都难以言表。看着丈夫痴痴的神情,新娘嗔笑道:“第巴大人,你平时瞅女子,也是死死盯着看吧。” 桑结忙摆手,“不、不,哪里、哪里。” 新娘见状,厥厥嘴,一只眼眨了眨,像是嘲笑似的,一把搂过新郎,翻滚到床上。 第二天回门,大毛知道闹新女婿的厉害,捏了一把汗,但毕竟新人是当今第巴,身份不一般,加上帕巴事先也作了工作,开始只有新娘的嫂子和几个表姐妹上前逗了逗,其他人礼数还算文明。 众人正要离去,不知谁喊道让新郎唱个歌,桑结一听,叫苦不迭,他是音律高材生,但自己真去唱却不行,只见嘴巴一张一合,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几个女孩儿凑一块儿嘀咕了几句,突然围上来去摘桑结的帽子,嘻笑着说:“让我们瞧瞧新郎官是不是扁头。”桑结不知如何应对,一时窘迫不堪。帕巴一看这情景,作出恼怒状,将一干人轰走。 22岁的梅朵,聪慧美丽,出身藏东第一家族帕巴[雨林木风5] 。帕巴家族数百年不衰,至今名人辈出,究其因在重视教育,除了聘请喇嘛教授藏文学习佛经外,还请汉人老师讲习汉文化。梅朵从小随哥哥们学习,颇能识文断字,且能歌善舞,是一个标准的直率豪爽而又温柔善良的康巴姑娘,与桑结二人性情相投、恩爱有加,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儿,眸子明亮,头发漆黑,皮肤有着象牙一般的光泽,取名江央卓嘎,全家视若掌上明珠。 婚后第四天,桑结带着新婚妻子和达瓦、大毛、帕巴等人渡过金沙江到德格视察。当年德格土司因尊崇黄教被白利土司驱赶,后被五世达赖任命为江东康区黄教首领。这里过去就有印经传统,桑结鼓励当地土司继承发展这一事业,后来成为藏传佛教印经中心之一,在造纸、雕版、书法及印刷各个环节上形成自己的独特技艺,直到今天,德格印经院仍在运行。 诸事完毕后,桑结和梅朵一行由林芝经工布、墨竹返回拉萨。 第43章 暗中的眼睛 这几天,多尔济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到晚从卧室到客厅再到书房不停地转,有时突然抓起本医书哗啦哗啦翻看。太太、丫环、仆人都吓得不敢吭气,室内一片凌乱。 因为这几天道布登送回来的药单他有点看不懂了,以往的疏通、清凉类药物不见了,却大量出现红花、麝香、檀香,还有帕苦玛、冰片,这是什么意思?今天一大早,他又开始转了,转着转着,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然后快步走向书桌,拿出这些天的药单,画了个图表,列出每一味药,后面注上药性、用途,他细细地一项项连贯审视,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脑际,莫非……他惊呆了,手捂着嘴,左右环顾,不敢想下去。 他明白,在这件事上,无论怎样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平息了一下情绪,走出书房叫来那个心腹家丁,对他说:“告诉道布登,注意这些天是谁去抓药,在宫中的身份,还有他的神态表情也要注意观察,让他格外上心些。” 尔后数日,面对接下来的一张张证据,多尔济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桑结呀桑结,老喇嘛一归西,看你还能蹦跶几天?哈哈……”他开始构思消息公布后,下一步的行动、步骤。因而,当家丁报告第巴大人在广场上宣布佛爷闭关静修的消息时,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手会出此一招。他象拳击手在紧张较量中,被对手一个冷拳击倒在地一样,他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智谋和胆量。他觉得自己枉费心机了,就好像他原本想向众人说明一间屋内发生的事情,但猝不及防,门窗一下子封闭了,他无法说出来,别人又看不到,他也拿不出证据或者说不敢拿出证据。 一整天,他都被失望的情绪搞得无精打采。 晚上送来药单,他扫了一眼。咦!这是什么?多了一味药,樟木粉,他迅速翻书,查了半天,找到了。这是汉地南方江西一带出产的一味药材,取自樟树枝干,性能是“避虫”。他象吃了兴奋剂,两眼放光,两手交替着伸屈五指,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忘了这一点,这说明他遇到麻烦了,天渐暖,我看你瞒天过海到几时,最后怎么收场?事情还未完呢,走着瞧。” 真相已明?!多尔济即刻派人招道布登回府。 隔日,道布登向范老板说亲戚已找到,一再感谢,告辞。 这一年多来,多尔济也丝毫不轻松,虽然他已确定了那件事,并在他力所能及之处都布下了眼线,注意着桑结嘉措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点破绽都往往会让他兴奋半天。可是时间长了,他才知道了桑结嘉措的厉害,之前他满以为是破绽的那些事情都像冰山一角,只露一个小尖,似有似无,让他无法捉摸,很多时候甚至气急败坏。然而,他转念一想随即又平静下来,他知道,他和桑结嘉措比的是时间:“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一眼不眨地盯着你,时间一长,就不信你桑结嘉措不露马脚!我们耗着吧,哈哈!” 多尔济丝毫不怀疑自己的部署,至今,他一想起那个“大手笔”,就不禁引以为豪。 一年多以前,达拉克王德勒南结死后,他的家中一下子越显得冷冷清清了,大毛也撤走了监护士兵。侍女仆从大多离去,只剩小红等二人。一次,德勒太太上街买菜,一男子上前搭讪:“太太忘了?去年我曾去列城拜见过大王。”德勒太太先怔一下,随即想起来了:这个人曾带着什么人的口信给大王,相约起兵,答允事成后让出阿里,还不到一年,她全家就落到这个地步。想到这里,她明显觉出自己苍老憔悴了。二人未再说话,那男子提着菜跟在后边。家里没人,小姐和侍女们照例每天出去逛街或观看热巴表演。 “大王的事我们老爷知道后忿忿不平。自古不杀降人,何况大王的身份。” “死的稀里糊涂,谁杀的也不知道。” “夫人,这你可糊涂了,请问那天谁来了?” “第巴府一个官员和二个卫兵,领着两个挑夫。” “挑夫谁雇的?” “当然是他们雇的。” “那不就清楚了?这不明摆着吗?” “原来我也往这方面想过,可挑夫像是外地人,与官员不认识,我想不通,到这份上了,有必要下手吗?” “夫人太善,虑事简单。以大王之英武,有的人怕他有朝一日……”说到这儿,此人手掌一翻作出一个手势。 “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流落异乡。”她双眼喷着怒火。 “他也没那个胆儿,怕是后边还有人啊。” “后边?谁?” 男人阻止了她的问话,约定后天在城外某地相会。 这地方距城二三里地,两天后,她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游人如织。河畔一溜柳树行,不远一座、不远一座豪华大宅,稍远一座宅第高大气派,明显与众不同。她看见一顶轿子从里边抬出向自己的方向走来,越走越近,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不由站起,有点无措。 “太太,随我来。”背后这一声把她吓一大跳,一看正是前天那个男人。那人引她在轿旁站下,轿夫被打发到一旁。男人介绍,轿中是当今蒙古汗王,因府中见面不便,故刚从王府出来,有几句话想同太太说说。 “汗王?!” “夫人,我与你家大王系多年好友。自那个人上台后,一心要除尽噶举,不,连其他派别也要铲去。我们不服,不过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大王为此付出生命。”轿里人似乎很伤心,停顿了一下,但听他腔调有点拿捏,“说来我父亲也是见事不公,多管闲事,得罪了某些人。他也死得很突然,死前犹如绳索勒住腰,越勒越紧,最后气绝吐血而亡。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这回听说大王最后症状竟与此一样,难道是巧合?莫非……” “汗王找我,想必有事相商?” “事情还远远未完。那个人不过是仗着背后有佛爷撑腰,可佛爷六七十岁了,他却宣布已经闭关入定,由他代行职权,内中实情外人不晓,须有人时刻盯着,一旦发现破绽,安多铁骑几天即到拉萨。夫人若愿意担此重任,事成之后就是拉达克女王,阿里归你治下,决不食言,以此物为证。”说着从轿中递出一硕大的金钻戒,那男人接住交给德勒太太。 “具体怎么做,我的管家会妥善安排。”那只毛茸茸的手在缩回时屈伸了一下。 过了几天,佳莫小姐见母亲收拾行装要出门,问去何处。 “朝圣去,给你阿爸赎罪。” “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44章 莫非…… 这几天,曲珍发觉自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想念和冲动,有时坐着发呆,有时会走出寺门向着一个方向张望,有两回竟无意识地走出半里地。达玛和甲娃看出来了,第二天,甲娃说:“我还未见过赶生呢,陪师父去看看吧。”于是,师徒三人出发,走时带上了寺里仅剩的一小块酥油。 雪一化,路好走多了,快到时,曲珍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心咚咚地跳。赶生快三个月了,胖了点儿,头发出现卷曲,还是爱哭,但曲珍一抱起他就停止了哭,还是用小鼻头蹭,再不就是张着小嘴把口水抹曲珍一脸,才旺不好意思地拿手巾去擦,曲珍却觉得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两月后,也就是赶生5个月时,曲珍和贡布又来看望。初夏正是青黄不接,曲珍带上前几天一个香客布施的一小块牛油和一包糕饼,上次她就看出札西、才旺两口子身子骨太累。一进院,才旺正在做饭,赶紧起身招呼。 “孩子呢?” “刚睡下,贡布也来啦,看阿婆一头汗,坐下歇歇再吃饭。” 曲珍掀开锅盖,是粗糌粑面和野菜熬的稀粥。 “札西呢?” “这不,粮食吃完了,札西带着一冬天打下的兽皮骑着那匹老马前天去的达旺,昨天是集市,下午往回赶,按说这会儿该到家了。” “才旺啊,你们都得养好身体,还有个吃奶的孩子呢,不行就卖两只羊吧。” “阿婆,赶生醒了。”贡布在屋里喊。 曲珍赶紧进屋抱起孩子,不提防小家伙一泡尿,僧衣前襟湿了一大片,大家都乐了。 5个月有视力了,小家伙定定地看着曲珍,双手搂住脖子,把脸凑过去,曲珍挤了挤眼,逗得他张着没牙的小嘴呵呵直乐。才旺说:“这孩子和阿婆有缘份,这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笑呢。”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喊:“才旺啦,快出来接接你家札西。” 屋里人都跑了出来,只见札西骑在马上,不,是马驮着札西回来了。众人七手八脚将札西扶下马架到屋里躺下,曲珍看他面色发青,紧闭嘴唇,豆大的汗珠不停淌下。同来的人说他半道就犯了病,是硬挺着回来的。才旺腿都软了,只是爬在炕头痛哭,曲珍把赶生交给贡布,劝住才旺,一起帮札西解开腰带,脱了鞋袜扶上炕,又灌了一碗热水,给盖上被子让他睡会儿。 半个时辰后,札西才缓过来,连说话的劲都没有,只是冲着曲珍感激地点了点头。孩子睡了,天色不早,曲珍和贡布告辞。 香客给寺里布施的吃食,大家都会留下一份由贡布送去或曲珍去时带上,给扎西一家。曲珍每次去总要很晚才返寺,赶生那天真的眼神中似有一丝依恋之情。曲珍发现自己的心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栓住了,另一头捏在赶生的小手中,他一拽,自己就会不顾一切地赶过去。有一次她又发呆了:却央师父不是说过我是“无心”之人吗,这几十年除了尽己所能地利乐有情,但觉胸腔之内逐渐空阔,世间万相尽化“四大”,为何这数月来竟屡有砰然之感,莫非这心又回来了么? 从6月初开始,那个时段出生的满周岁的孩子陆续来达旺寺开智取名。洛追为此精心设计了一套仪式: 1、僧人为孩子诵吉祥经; 2、由洛追摩顶赐福; 3、取名; 4、点慧痣; 5、击开悟钟; 6、孩子拿取护身物; 7、家长引领孩子拜菩萨; 8、证人签字。 仪式简朴隆重,家长都很满意,无论布施多少,远道来的都留住一宿,寺里提供饮食。到仪式的第六项,若是女孩,在桌上摆放若干涂了各种颜色的小木佛,抓取到的即送与孩子作为护身符。若是男孩,则在桌上摆放若干成年人在手腕带的佛串,每串均有九个珠子,涂有各种颜色,也有两串是新做的本色佛珠。抓取的佛珠则送给孩子作为护身之物。 桑结上次亲手交给他的那串红木佛珠从一开始就放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每一位孩子仪式结束后,都由在场证人签字。洛追要求每一次至少有4位证人,自己作为主持人要签字,家长签字或按手印,邀请镇上一位长者和附近觉拉寺住持到场。他深知事关重大,特别是男孩前来时,要自始至终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周密合理,又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 21个男孩中,已有17个经过了仪式,有两个抓的红木新佛珠,其余都是抓的红红绿绿的珠珠。另4个中有3个是12月出生的,天太冷,暖和点儿再来,还有一个夭折了。2月初,赶生先来了,是达玛陪着扎西和才旺一块来的,曲珍捎了一个口信,请央热喇嘛给札西诊治一下病,他近来身体越发不好了。 距上次看到赶生快一年了,洛追得到通报出寺迎接,互相寒暄时,发现小家伙一直在上下左右打量眼前这座大庙,不时用小手比划着,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家刚盖好的厅堂。孩子转过脸来看见了洛追,眨着眼瞅着浅浅一笑,那眼神中似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亲切一闪而过,洛追忽觉一阵心跳,头也有些晕晕的,不由用手扶住额头。 “央热喇嘛,是不是不舒服?” 达玛要过来搀他,洛追摆了摆手。 达玛她们到的第二天,进行仪式。正巧,错那宗本贾雅巴来达旺视察,洛追邀请宗本大人亲临,贾雅巴欣然允诺。 仪式按序进行,一切照常,洛追强压着内心极度的紧张,他感到自己心神分散,四肢发软。名字早想好了,叫洛桑旺波。点慧痣是用两个小木戳,一个上面刻一把文殊剑,表示立断烦恼,涂成黄色,男用。一个刻观音柳,表示浇灭三毒,涂成红色,女用。然后是让孩子拿取物件。洛追向宗本大人解释说:“这是给孩子送个礼,摸取哪件就把它送给孩子做个护身符。” 8个珠串摊放在小桌子上,有6个涂了各种颜色,一个新做的本色红木串,还有那个旧串。旧串放在稍靠后靠边的地方,每一次珠串位置不变,洛追专门画了一个位置图,没让别人知道。达玛抱着赶生,不,以后该叫他洛桑了,小家伙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是直接上手就抓一个色彩好看的,而是先打量了一下,然后一个个挨着拿,拿起又放下,再拿。其他人都在饶有兴趣地猜他拿哪串,洛追几次闭上眼不敢看了。拿到新做的红木串时,他瞪着小眼儿看了看,好像还闻了闻,又放下了。最后,他抓起了那个旧串,用两个小手捏了捏、搓了搓,好像也闻了闻,然后咧着小嘴笑了,那只小手还一甩一甩的。达玛拿起一串红色的递给他要换一换,他也没有理会。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猛烈地撞击着洛追的心房,眼前发黑,莫非这孩子真是……他不敢想下去,他稳了稳神儿,抬起头,发现小家伙正瞅着自己,浅浅一笑,他一愣。他让寺内记事喇嘛将全过程包括每一个细节都记录下来,然后请证人签字,宗本大人首签,达玛尾签,其他不变。 趁洛桑睡觉,洛追用一个新做的红木串换回了旧串,只说这是借朋友的。过了几天,最后两个孩子也来寺里进行了仪式,拿取的都是彩串。洛追将20个男孩举行仪式的记录又悄悄抄了一遍,连同签字、草图悉心放好。 一转眼到了雪顿节,洛追领歌舞队到拉萨参演,将资料交给桑结,同时将旧佛珠送还。桑结紧紧拉着洛追的手,用力握着:“谢谢老同学帮我分担这天大的责任。” 喝茶时,洛追说:“你说怪不怪,我一看见那孩子就心跳,他那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桑结侧过脸斜视着还用食指一点一点地说:“洛追呀,你莫不是着了相,刚才还夸你呢。” 二人大笑。 “截至目前,寻找的目标似乎指向了这个孩子,明天我们去佛爷跟前打卦再确定一下。”桑结认真地说。 “还有一个情况,”洛追忧心地说,“这孩子家境十分穷困,他父亲病得厉害,那次我给他把了把脉,病在赤巴,火炙心肺,系长期辛劳衣食不周所致,体亏脉虚,恐怕过不了今冬。” 桑结语气沉重地说:“前些日子我还和塔布议论过,要开办一所专门的医学院,你说的藏人寿命短,这个现象是普遍的,要培养大批门巴,不光在寺院,社会上也要有。办学要钱,那几个大寺资财雄厚,可第巴府却借不到钱。这几年你在山南,上面情况可能也不大知晓。” 洛追打断他的话:“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桑结,你做的对,符合佛爷的主意。” “你刚才谈到,僧人迈出寺门帮助农民推广新式农具,提高产量,很好,坚持做下去,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还有个想法,等第巴府有了钱,就扩建达旺寺,建成跟他们一样的大寺。” 桑结是个心细之人,他知道要同洛追去帕崩卡,不通知塔布,怕他会有误解,产生不必要的猜想,于是约塔布,说了洛追来拉萨的事情,又了解了一下佛爷法身的情况。 “桑结,这还是新婚后头一次上街转转吧。” “你知道,我自小在寺内生活,不善居家呀。哎,塔布,秋收在即,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好吧,今天就算正式向大人请个假。前一阵子我去了一趟帕崩卡,根据配方带去了红花、麝香、樟木粉、帕苦玛、薄荷。” “佛爷法体如何?“ “还好,正常。按目前状况推算,需三到五年方能完全干化,只是有一处异常。” “噢?”桑结一下子紧张起来。 “佛爷双目仍未合拢,按说随着眼球干燥,眼皮应自然关闭,我仔细察看,眼球仍呈饱满状,光泽如故,似在视物。” “这倒无碍,”桑结放心了,“你父母二老身体还好吧?” “上岁数了,都不大好。” “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叫什么?想不起来了。” “叫旺秋。别提了,还记得吧,那年你和洛追到我家住了一宿,她才六七岁,你说了一句长大了也学医术,她可记住了,真要学,阿爸没少骂她,她就偷着学。二三年前吧,那个十王爷多尔济的大妻在隐处长了一个疮,因找医生治疗搽药不方便,拖延了一段时间浓血不止,后找阿爸问诊,阿爸据她所述开了内外用药。旺秋在里间屋清洗察看了病位,发现已烂成一个小坑,和阿爸商量变动了一下药方,又亲手抹药包扎。因三四天换一回药,旺秋就隔几天去一次他府上,一个月不到就明显好转。那大妻见旺秋心灵手巧,意欲收为义女,阿爸至今未点头,逢年过节大妻总要派人送礼,旺秋只好去回拜。” 桑结仰头想了想说:“认义女,好事嘛。你妹妹该成家了吧?”自从上回其其格说了句“好事嘛”,他也不时有意无意地模仿一句。 “咳,忘了说了,这小妹十好几岁了,唯独对这事儿不急不忙,也没少挨骂,她说要当西藏第一个女门巴。” “塔布,我要抽时间去拜访这位女门巴,你妹妹有志气,她想了男人都不敢想的事情。”桑结的表情一下子庄重严肃起来。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怡和堂门前,范老板在柜台后看见赶紧出来招呼,二人进去坐下边喝茶边打量。厅堂有三十多平米,完全是内地格局,一溜长柜台,靠墙一面大立柜,分成若干小格,前面写着药名,左前方一桌二椅,是坐堂先生问诊处,有时是外来医生,有时范老板自己也诊治。范老板中等个儿,胖乎乎的,很会交际,生意虽精明,但很讲职业操守,口碑不错。 “范老板,你这只兔子标本制作真好,连刀缝都看不出来。” “医官大人见笑,这是皮肉脏三全的标本。” “噢?范老板的高招能否请教一二?” “怎敢在医官大人面前卖弄?” “医术各有长短,我也洗耳恭听呢。”桑结说。 范老板不好意思地笑说:“说出来,二位大人莫笑话。这三全标本能卖个好价钱,可内脏风干后,总有的角落干不透,当时没事,时间一长会流出腐水。我用各种办法试了多次,既费事也不成功。有一次,也是偶然一个念头,我把一根香从标本肛门插入,过了二三天香发潮,取出再换一根,如此多次反复,效果不错。你手里这个标本就是用的这个土办法,快三年了,无异味无腐水。” 后来,真是用了这个插香法,五世的法体才确保完好。 桑结和塔布对视一眼,说:“谢谢范老板,第巴府计划办一个培训门巴的学校,到时请你去讲课。” “大人抬举我,小人哪里会讲什么课。” “现在与内地贸易增多,你可以讲讲中药方面的知识以及与藏药的异同。这是以后的事,今天先说一声。” 二人出来后,塔布说:“宫中若长时间购买防腐防虫除味之药,难免会引起猜疑,我想以后让旺秋去买,你看怎样?” “可以。叮嘱她,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你家中诊治所用。” “请大人放心。” 第二天,桑结和洛追前往娘热沟。洛追是个重感情的人,礼拜五世达赖法身时,止不住泪流满面。桑结扶他起来,将那串红木佛珠放回原处。洛追这才仔细审视,法身保护得很好,面貌依旧,双目炯炯。桑结介绍说:“多亏了塔布配的药水,天热时五天一擦洗,随着天凉,间隔也加大。”随后他又询问甘珠儿和丹珠儿周围情况有无异常。二人回答说:“经常有朝拜的僧俗人等,周围静修者也增加了。那位古怪的女修日日准时朝拜,是最虔诚的一个,但行为谨慎小心,不像一般的静修者。” 桑结听了点点头,又转向洛追:“洛追,咱们在佛爷跟前占一卦,甘珠儿,你二人也过来,在场者不要说话,一会儿在证明书上签名。让我们一齐叩拜佛爷起誓。” “佛爷,谁是您的转世,请明示。”待在场的几人默默向五世达赖法身起誓后,桑结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按照占卜要求进行了各项准备仪式。最后,桑结在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木盒,长宽有一本书大小,揭开盖儿,里面铺着细白布,上有两粒骰子,又拿出一张羊皮纸和笔放在一旁。合上盖儿后,他双目微闭,合十祈祷,将盒摇晃,口念咒语,片刻过后将盖子轻轻掀起。 “双三!”洛追心中一惊,“六为凶呀……” 哲蚌开过占卜课,它综合了藏区历史、习俗、宗教、天文、地理、医药、心理等等方面的知识,远非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更遑论偏见。一个好占卜师,需要在制作卦具、操作技巧、卜前仪式和解破卦面四个方面训练有素,尤其最后一个环节,最为关键,要求对占卜学融会贯通、知识面宽、思维机敏、表达能力强。桑结这方面能力远高于其他同学,考试总是第一。有的卦面看似简单,但解卦时剖面缕析、机关无限、奥妙无穷。 洛追还记得,当年哲蚌寺快毕业时,桑结邀请包括他在内的几位同学到宫中相聚,正巧八角街上发生一起窃案,宫中卫兵正在不远处,迅速包围,拘押了在场的十多人。卫队长甘丹次旺审了半天也确认不了,他一下子想起了桑结嘉措,不妨让他一试。要求一提出,几位同学无不怂恿,桑结推却不了只好前去。 他先在现场转了转,然后让那十多人站成一排,挨个儿察看,连鞋底也不放过,然后说:“你们是16个人,我在纸片上编了号,你们前来摸取,根据号数重新站队,我依次为每个人占卦,指认真犯。”待16个人依纸团中号数站成一排后,桑结让洛追举起带来的一幅布达拉宫护法班登拉姆忿怒神像,对着神像手舞足蹈做了一番仪式,转过脸来,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张护法金刚面具,众人不禁吓一跳。 “刚才班登拉姆女神说,她已认出了窃贼,是两个人一伙儿,大神说她今天高兴,罪犯只要自首了,她向甘丹次旺队长说情,从宽处理,等着卦面指认出来,就剁下一只手,关进地牢3年。”还没等桑结话说完,两个人即从队中爬出来,哭喊道:“大神慈悲,我等自首。” 后一查实,果此二人所为。 甘丹次旺特地过来道谢:“桑结呀,都说你的卦神,果不虚传,特请教一二。”众同学也请桑结讲讲识破之法。 “各位同学还记得不?上占卜课时,请过一位汉族卦师,好像是湖南人,经川康入藏的。他只上了几节课就走了,他并未传授什么具体卦法,多是从学术上来阐明卦理,有的同学对他的课不以为然,其实他讲的非常重要,可以运用到生活各个方面,一辈子受用不尽,我的卦学成绩也得益于他。” 甘丹有点听不明白,洛追等同学在竭力回忆着那位汉族卦师,都有些迷惑不解。 桑结接着说:“卦师头一节课讲,占卜并不神秘。我们不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不知道一件事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不敢肯定一个人以后会怎样,当我们筹划这下一步应对未来时,其实就是在占卜,占卜的实质就是将我们以往的经验运用于今后,为了保证占卜正确,还要善于察言观色,联系相关条件统加考虑。利用器物作卦具,是因为人们的经验和智慧实在不够用时采用的方法,起到辅助、补充作用。最后一节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大卦无形,并称这是占卜学最高境界。” 同学们回味着,不住点头。甘丹次旺说:“桑结呀,你刚才讲的有道理,你是怎么运用这‘大卦无形’来破这个案子的?” “破案时,我在尝试运用‘大卦无形’,当然远未达最高境界。试想,如果你真给每个人占卜,犯罪人会伪装自己、编造假话,使你不易察出。我让他们不知不觉中进入占卜,他们不是每人摸了一个号吗?那就等于是他们每人掷了一骰。” 桑结顿了顿,听者皆面露惊奇之色。 原来藏人对于数字有自己的偏好,一般单骰三掷,点数加起来单数为吉,17为大吉;双数为凶,3、8、10等为中。桑结正是巧妙运用了这种心理。 “摸号不过是排个顺序,对未犯者哪个号都一样,而作贼者心虚,摸到吉号,喜形于色,摸到凶号则愁眉苦脸,所以,卦底已在他们脸上显现出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两个人所为呢?”甘丹问。 “这从作案现场及这些人的衣着、口音、携带物品等方面可观察出来。”这样一说,众人皆信服不已。 今天这个占卜的方法是,当需要在若干人中确定某一人时,先将所有人按特定顺序编号,然后掷骰三次,点数之和即是确定之人的编号。桑结将第一掷显示的二骰点数“六”在羊皮纸上记录下来。第二掷掀开时,洛追面露喜色:一个“五”、一个“六”,共十一点,吉。但紧接着,他心里又一阵大惑:“前二掷合计17点,已是大吉,下一掷就确定最终的号数了。方才已约好按取名的顺序编号,洛桑是18号。可这两个骰子,就算每个都掷了最低点,加起来也是两个点,加上去就是19了……” 洛追疑惑的同时,桑结记录完第二掷的结果,又掷最后一次。 洛追索性闭目不看了,只听两个小喇嘛齐叫一声,他睁眼一看也呆住了:一个骰子一边着地,靠在另一骰子上!这叫“白搭”,也叫“废骰”,再看那一只骰子,正是一个一点。洛追心里好似猛的一声惊雷,快晕倒了。 桑结还是有条不紊的记录下投掷结果,最后,在场四人全部签了字。他的面色始终冷静端肃。 占卜完毕,桑结和洛追又向五世法身行拜礼,离开。出洞前,桑结再次向甘珠尔交待了注意事项:“千万别大意,我能感到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岩洞,当然不一定都是恶意,你们尽可能搞清周围静修者的身份、面目,对那个女尼一定观察她的年龄、口音、与人接触等情况。” 下了巨石,桑结顺着甘珠儿所指观望了女尼所住山洞,觉得那布帘好像动了一下。 出沟的路上,桑结说:“18号那个叫洛桑的孩子目前征候最显,往后要注意观察言行,有何聪明灵异之处,随时记下。另外,卦中显示3号、5号也在考察之列,万不可忽略。” 洛追回忆了一下,3号和5号正是拿取新红木串的孩子,倒也清秀可爱。随后,桑结又吩咐:“生活上有困难者,要帮助些,但万不能显露。考察方法要客观周密。”洛追点头,一一记在心中。 第二天,桑结和洛追的行踪报告到了多尔济案头。他一边屈伸着手指,一边计算着:到目前为止,进到岩洞的只有五个人,两个小喇嘛不必说了,桑结也先不说,医官塔布来是何意?为佛爷检查身体,还是……?加之前些日子药单里的檀香、帕苦玛、冰片,莫非……那个念头重新、更有力的在他脑海里浮现。这个洛追加措是佛爷爱徒,达旺寺池巴,三大寺活佛、池巴、堪布从未有人来过,可他已是第二次来了,内中有何意? 多尔济立刻派人通知那个女修,要她一个细节也不要放过,要尽快弄清岩洞内那个人的状况。同时,他派出人细查五世达赖人生轨迹,很快便知,五世达赖十五六岁时曾在达旺地区避难,住过半年多时间。种种迹象让他知道,局面似乎并不像目前这么简单,怎么办? 一张暗网撒开了。 第45章 惺惺相惜 婚后,桑结在八廓南街租了一个小院,南屋是正房,一明两暗,中间是会客室,西屋卧室,东屋书房,上有一间小阁楼,阳台有围栏。西房两间,一间放杂物,一间住着桑结守寡的堂姐和一名侍女。东房也是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储藏室。院后就是拉萨河,河边柳林成排,拉萨河南岸就是错落耸立的奔巴日、昌果拉等或险峻或秀丽的八大山峰。 来拉萨后不久,梅朵也迷上了水彩画,长进甚快,听说王妃也在学画,提出请她来家共磋技艺。对梅朵来说,婚后什么都满意,就是缺个知心的女伴。得到梅朵的邀请后,其其格学画就不在第巴府,而是挪到了桑结家中。每逢这一天,小院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现在桑结有了四个学生一个助手,其其格的侍女乌云和自己的侍女阿朵也跟着学画,堂姐做助手。堂姐叫热那,比桑结大四岁,其父是桑结伯父、被百姓呼为“大义王”的第二任第巴,她从小与堂弟同在仲麦府长大,一块跟着一位从色拉寺请来的经师学过文化,桑结学水彩画时,她在一旁也学着画,懂一些,丈夫是拉萨西北德庆镇的庄园主,那年闹天花病死了,未曾生育子女。 想起那场瘟疫,现在还有些后怕。当年的瘟疫使有的地方鸡犬不闻,村落为墟,人们最后只能采用原始的隔离办法,将患者驱入雪山。一个二三岁的孩子不幸染病,当村民前来准备装入筐中拉走时,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毅然走入雪谷。后来,她被尊为当地的保护神,立了一座小庙,人们特别在小儿有病有灾时,都去庙里祷告,据说还颇为灵验。当时桑结正在哲蚌学习,闭寺半年多,听到许多这类生离死别、惨不卒闻的故事,暗暗发誓要改变这种状况。历史证明,他做到了,他在医药学理论、临床医学、医学教育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使他无愧于“继医圣宇妥·元丹贡布之后西藏最杰出的医学家”的称号。 “热那姐,你看老师画的红桃绿柳,深浅不一,显出了远近层次,我们几个画出来颜色差不多,却没有那种效果,我看老师正忙,您给指点指点。”其其格一边说一边朝书房那边努努嘴。 桑结这段时间来一直在思考开办医学院的事,校址、教员、学生都好解决,除了经费,教材也是一大难题。他在哲蚌学医时没有正规教材,以口述为主,部分内容是实践经验的总结,但是很分散没有系统性,而理论部分缺乏明确的指导思想,体系杂乱。他首先要在前人基础上,构建一套完整、系统的藏医理论,可是这个理论和各种知识如何传递给学生呢,当时藏人大多不识字,单凭口述和文字太抽象,应该想个办法。 “桑结呀,你过来,王妃她们问你个问题。” “阿佳,不是说好就叫我名字吗?你看你……”其其格身子拧了拧,就像小妹妹冲着大姐姐撒娇。 桑结走出书房,梅朵叙说遇到的问题,等了一会儿不见反应,抬头一看丈夫正走神儿,笑着掐了他手背一下,桑结这才一下子将思绪拉回来。乌云、阿朵背过脸偷笑,梅朵笑对其其格说:“妹妹,你看,嫁给这么个人就同嫁给一个呆子差不多,为了这事那事魂不守舍,这几天又在思考办医学院的事呢。” 桑结没有说话,拿过一支笔放入清水中蘸了蘸,在表示绿柳桃红的颜色上抹了抹,稍停举起一看,浓淡相宜,层次立显,几个学生不禁赞叹。热那说:“这叫水洇法,看着容易,要反复练习才能掌握。” 桑结踱回书房还未坐下,忽然一拍脑袋叫起来:“对呀,对!好!”外边人吓一跳,桑结走出书房,捏着两个拳头,喜形于色,“梅朵,看见你们作画,我一下子冒出个想法,学医的教材完全可以人体图来表示,比如骨骼、脉络,放血点也能标出来,这样直观易懂,也方便实际操作。在座的人当时都不懂人体图是怎么回事,但她们相信并支持桑结这个西藏医学史上的创举。 “哎,你们看,一高兴起来就跟个孩子似的。”梅朵撇撇眼,其其格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 午后,桑结出了书房对妻子说:“梅朵,下午府里议事,晚饭你们吃,就别等我了。” 梅朵点点头,近前将丈夫的衣领弄平整,不小心把手上的蓝颜色在桑结腮上抹了一道,又擦洗半天,等弄干净了,桑结才出门。 达瓦、却杰等十来名官员已在二楼会议室等候。桑结进里间办公室取相关材料,拉开抽屉,又看见了那张精致的贺卡。是其其格送的。 从昌都完婚回来,少不得有各方人士和亲朋祝贺。汗王亲到第巴府致意,赠送了一张整狼皮、两付玛瑙珠串和一套熬奶茶的精铜器具。那天的一切,桑结都清楚的记得。 “恭贺师父师娘新婚大喜,弟子涂抹了几笔,表个心意吧。”其其格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递上一个缎袋。那乌云在一旁只管上下打量新娘子。梅朵被一位年轻女子称为“师娘”,又被个小丫头盯得紧,浑身不自在。这一切桑结都看在眼里。 打开缎袋,里面是一张对折的贺卡,细藏纸,展开有一尺长半尺宽。这种细藏纸着色好,且耐久,有的寺庙请画师绘制好后整张或拼接粘贴在壁上,几十年不变色。贺卡正面是用莲花体藏文书写的贺辞,背面是蒙文。莲花体为桑结独创,那字体犹如朵朵莲花,既美观又具佛教之蕴,社会上习之者甚多,但真得个中三昧者却少之又少。“她算一个,”桑结心想,“而且还有创新。”原来桑结的莲花体肥厚沉稳,其其格一反其风格,字体好似尖尖小荷,清秀灵动。“真是画如其人啊。”桑结不由暗暗赞道。展开贺卡,里面是一幅水彩画,远处是雪山,山下排排杨柳,一条小径,两旁开满碎花,两个背影正向林深处走去。构思简洁,上色潇洒,营造出一种朦胧诗意,尤其两个人物,虽用笔寥寥,但形神具备,惟妙惟肖,两人间那种只能感觉到的恩爱缠绵跃然纸上。 想到这里,桑结赶紧合上抽屉,收回心神,走出大厅主持会议,商讨开办门巴学校之事。在这之前,藏区从没有独立的学校,除个别的贵族有条件请人来家教授子女外,要想学习文化就必须进寺院,现在要单独开办学校,大家都心里没谱。 桑结望着在座者缓缓地说:“西藏要想进步繁荣,就要有具备各种专业知识的人才,进寺院学习时间太长,尽管三大寺根据佛爷指示压缩了学经时间,但仍需学习数年甚至十几年,而专门课程的教材陈旧,方法也落后。各位都是三大寺毕业的,想必会有同感。” 一人问:“大人的想法很好,只是这建校办学的经费从何而来?” 另一人说:“能否请各方施主布施?” 又一人答:“办学是个新鲜事,你修个寺庙施主肯布施,这事他们未必肯掏钱。” 后者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桑结,他摆摆手说:“今天先说到这儿,这事我还须向佛爷禀告,并同三大寺商议,你们也再考虑,有什么好办法随时告我。” 散会后,达瓦和却杰邀桑结上街转转,桑结没起身,直接问:“二位刚才未说话,觉得这个想法如何?” “边走边说,边走边说。”二人将桑结拉起来。 此时正是下午,街上人来人往。却杰提议:“大人,西街新开了一家茶馆,汉人开的,叫滇香茶馆,有正宗的云南红茶,不妨去尝尝。” 于是三人前往。这茶馆门脸是汉式,上挂一匾,汉藏两种文字,走进去,内部陈设却是藏式,只是窗户较大,室内光线不错。坐下后,却杰向跑堂的招呼一声,只听那跑堂的操着川味汉话大声吆喝道:“一品滇红一壶,三份茶果。” 见桑结不解,却杰说:“云南红茶就叫滇红,茶果是喝茶时就着吃的干果点心。” 达瓦眼睛翻了翻,“看来你是老茶客了吧。” “大人连日辛劳,请大人来这里一是品茶,二是看一场热巴表演。” 桑结四周打量了一下,约有五六十平米,二十多副桌椅,基本坐满了。前方一块六七平米的空地垫得略高,是舞台,热巴到茶饭馆献艺得点布施也是常有的事。 很快东西上来了,果盘里摆着四样小吃:瓜子、花生仁、葡萄干和一种类似江米条的油炸面食。却杰依次倒了茶,桑结喝了一口,心想:“这上品之物果然与以往喝过的不一样,水色深绛却清亮见底,初入口微带苦味,再喝味道醇绵似有一种药香。常饮,应该可以清目健胃、消食醒脑。” “来了,来了。”却杰指着门口,只见三个女孩儿匆匆进来,在舞台一角挂起一道布帘,看样子是换装用的。一会儿鼓冁炱穑茶客们都将目光投向前方。 头一个节目是三个女孩儿跳舞。 “这是什么舞蹈?”达瓦问却杰。 “像是锅庄吧,可是和林卡里跳得不一样。” 达瓦又问:“她们的舞衣呢?藏北的?拉萨的?又像又不像。” “看不准是什么地方的,怕是她们自己改造的吧。” 是她们改造的,桑结一边看一边想,舞衣包含了藏装的主要元素,白衣蓝裙,色调简洁素雅,邦典(即五彩围裙)也作了改动,色块加宽,颜色对比强烈,明快、活泼,邦典稍窄是为了便于舞蹈……这么想着,不由对三个女孩子的精心创意深为赞许。 台上的舞蹈吸引了桑结的注意。是锅庄,他想,具备这种舞蹈的主要特点。桑结在哲蚌学习时,只有一门功课成绩较差,那就是舞蹈,其实在理论方面并不输于别人,只是没有林卡的历练,在才艺展示中分数落后。当时他们也讨论过舞衣的改进和动作的规范化,现在看来还不如台上几个小女子。看得出她们简化了琐细的动作,加大了手臂上扬的幅度,达到了夸张、凸显的艺术效果。她们是谁呢?桑结边想边察看,但上妆太重,看不真切。 锅庄舞结束后,稍事休息,开始第二个节目。 三个女孩儿登场,边上两个面对观众,各持一手鼓,中间那个背对观众,待手鼓响起她一转身,下边发出一片惊叹之声。她一身浅绿服装,裤腿肥大,上衣却短小,露出雪白的肚皮,肚脐窝儿隐约可见。这是手鼓伴奏的独舞,待跳起来才发现舞者手腕脚腕均拴着小铃,清脆悦耳。舞者先是扭胯转臀身曲如蛇,随着鼓点急促,动作也转刚劲,两腿侧甩,双臂如戟,尤其头部随腰左右摆动时,眼波凌厉,直如一根冰柱扫向观众。鼓声渐弱,二位女子以吟唱伴奏,曲调欢快优美,待中间舞者将微微眯起的双目猛一睁开时,观众顿觉,百花齐放,风情万种。 达瓦、却杰看得入了神,门外不少人探头往里看,桑结有几次觉得她扫过自己时停留时间好像长一点儿,那目光似曾相识,或者说曾多次感应到。“她是谁?居然会跳难度如此之大的旋舞。”学过的知识提醒他,旋舞起源于克什米尔,那里是世界闻名的歌舞之乡。 “啊!”这一声轻轻喊出来了,他赶紧收声,“莫非她是……” 演出结束,三个女孩儿匆匆走出茶馆,桑结正欲察看走的方向,只见大毛迎上她们,热心地提过行李,一路走去。“果然是她。”桑结知道大毛和小红的关系,他决定邀请她们参加布达拉宫歌舞团。 桑结努力回忆着十年前所走过的路径,这次访察,桑结是提前与塔布打过招呼的,主要了解秋收情况。进村后经打问找到了塔布家,看得出,房子扩建翻修过,正房加高一层,院落大多了,虽远说不上豪华,但能全部涂泥刷白,在当地也算不错了。门开着,院里空空的,偏房和正屋均无人,而楼上未经主人允许是不便上去的。 桑结退出,信步在村中走走看看,心中忽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在村里转了半天,只有几位晒太阳的老者点头一笑算是致意,再有就是妇女小孩儿投来的好奇目光,匆忙而过的男人们甚至顾不上看自己一眼。如果今天是带着随从穿着官服出访呢?这衣服的作用真是不可思议。后来,他在一次传召法会上作了“修行就是脱衣”的开示。他一边想一边四顾,能看出村落扩大了,房屋建筑比过去有所改善,出现了好几座二层碉楼。 他再返回塔布家时,看见院中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翻晒采集的药材,看见客人赶忙站起身:“我哥说今天一位朋友要来,您就是吧?这几天正收青稞,人们起早贪黑,就怕遇上冰雹,哥让我先回来烧茶做饭招呼您一下,他和嫂子还要把割倒的打捆背回来,您进屋坐呀。” 是旺秋,可是和桑结心中一下子浮现出的十年前那个咯咯爱笑的小丫头,怎么也对不上号。身材中等,皮肤黑红,体格结实,面目俊俏,浑身散发着城里小姐绝对没有的淳朴之美,而眼神和塔布一样,有一种当时农村姑娘不多见的精细、聪慧、执着。 院落大格局没变,正房还是坐西向东,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兼餐厅,北屋塔布三口住,有个儿子才三岁,南屋放些箱箱柜柜兼书房。院里南偏房是牛羊圈,北偏房一半堆放杂物一半厨房,大门两侧搭建棚棚放柴禾。这是一座标准的农家院。 旺秋指指上面说:“我和父母在上边住,父亲近年行走不便,不常下楼,母亲身体还可以,正在地边领我哥的孩子。” 桑结走进南屋书房,一眼瞧见自己刚完成的一幅人体结构草图,挂在墙上。原来是请塔布提意见的,他却带回家来了。 “大哥,你也懂医?” 桑结还是头一回听别人叫他大哥,觉得挺新鲜也挺亲切,“不,不,只是看看。” “这是第巴大人画的,听哥说是以后讲课用的。” “你觉得行吗?” “太行了,初学者一目了然,方便多了,对于行医者也很实用。这位第巴大人真是满脑子奇思异想。”茶开了,旺秋倒了一碗端过来,看见客人衣服上沾了几根柴草,随手摘掉,动作是那么自然、轻巧,使桑结这个独生子不禁想,要真有这么个小妹该多好。 “大哥,我哥和第巴在寺里是同学,你也认识吧?” 问的突然,桑结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摇头。 “第巴来过我家一次,我还小,不记得他模样了。要再见到啊,我得好好观察一下他的脑袋,和别人肯定不一样。” 桑结一惊,不由用手去摸头。 “哎,听说第巴的头也是扁扁的。” 桑结竟生出一种现场被抓的感觉,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大哥,你看过这本书没有?”旺秋从桌角拿过一本包着皮的书。 “小妹,你看过?”桑结接过一看,正是自己写的《寿者喜筵》草稿。 这一声“小妹”叫得旺秋热乎乎喜滋滋的,笑眯眯地回答:“看过,正看第二遍呢。” “噢,书写的怎么样?” “嗯,有许多地方不大懂,哥哥又不常在家,只好自己琢磨。阿爸行医多年,有很多经验,让他说却说不出来,一般人文化程度低,最好能把书中内容都用绘图表示出来。” 桑结不住地点头。旺秋续上热茶,像是自言自语:“这第巴的头脑确是不同寻常。”桑结偷瞧她一眼,她继续说,“他将五蕴之说注入病理,将疾病分为三大类,不但分析身体得病原因,还巧妙指出佛家所谓三毒——贪、嗔、痴,分别为三类病的心理原因,这不但有利于病体全面治疗康复,也是倡导众生持戒行善。” “小妹说得好极了。”桑结以拳砸掌,投过去赞许的目光。 “对于书中所说治疗心理病因的方法,我向哥提过应该改一改,他不但不听,还训我。”旺秋撅着嘴。 “这个塔布,下来前我……”桑结一拍桌子,随即马上转换口气,“小妹,直言无妨,大哥这里洗耳恭听。” “哎呀,你说话别这么文皱皱的行不行。” “好,好,随便些。” “大哥,”旺秋指着书中一段,“第巴说对于三毒务要‘去除’,‘贪’、‘嗔’且不说,就这‘痴’若用‘去除’的办法怕是不行。痴心者多是对于某种感情过于沉溺不能自拔,这样对身体固然不好,但却符合经文所说的‘心安于一境’。”桑结瞪大眼听着。 “所以这种人往往不会再生其他不良念头,通过医治帮他将感情摆放到适当位置,一举两得。方法不是‘去除’,是‘安放’,实际也去除不了,不然众生何以叫‘有情’。” 桑结深深望着面前这位小女子,头不停地动,弄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 这时,有人在村里急促地奔走呼喊,旺秋出去看了一下又赶紧返回,说:“我说哥嫂还不回来呢,刚才通知啦,驱雹师说傍晚下雹,全村能动弹的全上地里啦,大哥你在家吧,我得去。” “我也去。”桑结放下茶碗跟了出来。 人们集中在村东半里地开外的一大片农田上,都弯腰忙碌着,前边割,后边捆,几乎没人说话。 “为何不提早下手?”桑结见这样的场景,便问旺秋。 “这是村里主要的一块大田,这几天是节骨眼儿,青稞在地里多长一天,产量就有增加,所以人们舍不得提前下手。我家的地头远,你在这儿等会儿。”说完就钻进人堆不见了。 风顺着河谷从西边吹来,带着一股水腥气,一大片乌云正逼近头顶。桑结这才了见在村庄和大田之间的一个小山包上,四名驱雹师正在施法念咒。桑结知道,驱雹师是专门职业,并非会念几句咒就可充任。他向旁边的几人打听,才得知今年请的法师是仓宫寺两名尼姑,法力出众,另两名女子是法师的俗家弟子。 秋天,白日的阳光融化着雪山冰川,日落后温度骤降,空气中大量水分结成冰渣冰块降下,所以下雹多在傍晚,若灾情严重,会毁掉大部甚至全部收成,危害极大。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色逐渐暗下,风掠着地皮传布着不祥的信息,劳累了一整天的人们,动作显得迟缓乏力,停下喘气时连腰都伸不直。两名法师面西笔挺站着,合十诵经,两名弟子持锣鼓有节奏地敲击,随着乌云迫近,伴着紧锣密鼓,两名法师手舞足蹈施法驱雹。一大块厚云盖过来,仿佛一下子进入夜晚,人们纷纷停下活计,不安地张望,小山包上两名法师正奋力与妖魔争斗,力阻冰雹降临。两名弟子放下手中法器为师父全力助战,但见四人前俯后仰,八臂参差,袈裟乱舞,长发翻卷。人影化为剪影,动作几近疯狂。果然,天上只掉下几颗冰雹后,浓云即渐渐散开,天空出现一缕晚霞,正撒在小山包上。四人的动作也随之变得舒缓、喜庆,好像在舞台上表演动人的歌舞。村民们高兴得呼叫起来,趁着余光将青稞全部收割回家。 “大哥,”旺秋背着沉甸甸一大捆青稞过来,发现桑结正瞧着什么发呆,“我哥让我找上你回家呢”。 桑结仍是目视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妹,你刚才看到法师们施法驱雹了吗?” “嗯。”旺秋点点头。 “当灾难逼近,冰雹来临时,她们挺身而出,用这种特殊的舞蹈方式进行抗争,呼唤着我们高原民族不向妖魔低头的不屈不挠精神,鼓励、安慰着众生的灵魂,何等悲壮啊!”驱雹的场面,旺秋见过多次,可过去没想这么多,听了大哥一席话,也不由生出一种神圣的感动。 桑结扭过头,才见旺秋背着一大捆青稞,不禁叫起来:“哎呀,小妹,快放下,大哥替你背。”旺秋拗不过,只得帮扶着把这捆放在桑结背上,自己又返身回去再背一捆。 一挪步,桑结方感到好似背着一座小山。他咬牙瞪眼,那架式就像一个驼背老人,一步步蹭着。不一会儿,旺秋赶上来了,又是想笑又是可怜地说:“大哥啦,以前没做过这种活儿吧?不行就放下。”桑结挺了挺脖子,连话也不敢说,仿佛一张嘴,肚里剩下的那点气就会跑光。到家卸下后,还想去背,旺秋将他一下子摁在台阶上。 都收拾完毕时,天已大黑。 晚饭是在楼上吃的,本来约好只以普通朋友身份来访,不想老阿爸眼力不差,一下子认出了桑结,还想挣扎起来行礼,桑结赶紧上前扶住并敬献了哈达。旺秋先是大惊失色,头也不敢抬起,吃饭时回想二人白天的对话,止不住咯咯发笑,塔布怄她一眼,忙低头吃饭,一会儿又咯咯笑起来,阿爸气恼地正要训她,不想她竟哈哈大笑起来。再看桑结,也是喷饭不止,众人都愣了。饭后,桑结与老阿爸交谈了半个时辰,睡前道别时,一再表扬旺秋聪明有志气,希望全家人支持她,并说医学院成立后,一定会保荐她去学习。旺秋得意地狠狠瞥了哥哥一眼。 下楼来,桑结提议大家干活累了都早点安寝,可一看,全家只给自己就寝的屋里铺了被褥,旺秋和哥嫂在另一间屋和衣而卧,随便搭盖个被子。塔布解释:“这时节夜间多雨,青稞都晾晒在院里或屋顶,雨一来得赶紧收拢盖上草帘,所以全家人都和衣而睡。”桑结回屋也未脱衣,盖着被子半躺半坐休息。 快半夜时,忽听锣鼓齐鸣,各户村民男女老少齐出动,迅速将晒晾的庄稼拢起盖上草帘,然后返屋歇息,这时只听窗外沙沙雨声。过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响起呜呜的螺声,人们又飞快跑出来将庄稼摊开。后半夜又有一次。 “塔布,村民有人在夜里值班?” “这一夜,法师都在小山包上观察天象,向村民发出信号。” “她们?” 桑结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对于从小在宫中寺里长大的他,这一天一夜给了他太多的体验,他想了许多许多。天光透亮,他轻步踱出,整个村庄在酣酣沉睡,田野上白雾弥漫,当东山顶上射出第一缕彩霞时,他惊呆了,法师及弟子依旧站在那里,面向东方,精神抖擞,袈裟和长发在晨风中飘拂。返回塔布家,吃了早点,桑结准备告辞。 “大……大人,今天是收获节,可热闹啦。”旺秋说。 “小妹呀,就叫大哥吧。好,咱们去看看。” 这时,村外空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法师及弟子正在享用早餐,是细糌粑、羊肉汤和酥油茶。大师父四十多岁,保养很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小师父二十多岁,能看出是农家出身,两名弟子不到二十,风姿绰约,是大师父的侄女。大师父仪容端庄,令人敬慕,族长和村民不断走上前合十致意,感谢菩萨保佑驱雹成功。 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先由大师父率领弟子绕行三圈,边诵经咒边打出各种手印,预祝来年风调雨顺。然后歌舞开始,男人在外圈,妇女在里,随着简单的节拍,跳起了锅庄,有几个年轻人故意做出夸张动作,逗得姑娘们哄笑。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个侄女下场了,后来小师父也加入进来,最后大师父也进场跳起来,拉着手搭着肩浑然一体。旺秋见桑结站在圈外,过来拉他进圈跳舞。这手和梅朵、其其格的手不一样,虽然有点粗糙,但厚实、有力、温暖。 午时已过,开始聚餐,每户都拿出最好的食物和青稞酒与大家共享,一些男女青年又跑到场子中间跳起难度较大的弦子舞。今年收成不错,人们尽情地说呀唱呀笑呀,桑结发现法师四人被分别请到各户席上,开始有些拘谨,不一会儿也痛饮起来,那两个侄女不胜酒力,直饮得面若桃花,索性甩掉袈裟,解开刺有苏绣的绿绸披肩干起杯来。连两位师父也喝得涩眼酡颜。这顿饭一直吃到日头偏西才罢,村妇争相去扶摇摇晃晃、口齿不清的法师及弟子到自家安歇,男人们把在农田放了半年的白石头抱回家。 看着这一切,桑结不禁想起五世达赖在开示中多次讲到的——雪域众生靠什么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靠糌粑、牛羊,靠佛教、歌舞。 第46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五月十五,加波日寺举行开光典礼,第巴桑结亲自主持,法号、唢呐齐鸣,各大寺活佛高僧唪诵《药王佛经》,山下挤满了信众。一整天,整座山都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人们围着山唱歌跳舞,傍晚才尽兴而归。 拉萨河北岸的加波日山,是圣城三圣山之一,因岩石黑青,也称铁山,最高处崖壁陡峭,风景绝佳。加波日寺就坐落在加波日山上,依山取名,主供东方琉璃世界消灾延寿药师佛,两侧为日光菩萨、月光菩萨。 还是在去年纪念大师宗喀巴圆寂的燃灯节期间,桑结在法会上宣布:“佛爷近日降下法喻,修造一座药王庙以避除瘟疫,保众生平安,这是火虎年热病流行时,佛爷亲在甘丹寺大宝金身(宗喀巴灵塔)前许下的重愿。经请示班登拉姆护法,降下神喻,加波日风景优美,宜于建寺。故特请四方施主襄赞盛举,药师佛必佑护全家平安,吉祥如意。”这样,三大寺及各大小寺庙,贵族、庄园主及商贾百姓纷纷解囊,终于得以在新年开工,历时一年建成。 这加波日寺正是桑结心中完美的门巴学校。寺院开光后不久,门巴学校的第一期课程也开了。寺院除佛殿、经堂、僧舍外,还有几间屋子,可以作为上课的教室。在西藏历史上,这是第一座实际上由政府开办的学校。学制五年,头一年学习藏语文,后四年,佛教经典和医药知识穿插学习。桑结任命塔布为学仓堪布兼教授,自己也担任兼职教授,还聘请怡和堂范老板和精通医方明的高僧前来授课。头一批学员30人,其中22名僧人,七名阿尼,另有旺秋。另外设立一个特训班,三个民兵大队各来十人,主要学习外伤的包扎、处理及配药、护理等知识,每期两个月,轮流培训。 开学后,旺秋立志刻苦学习,继承祖业,做一个好门巴,尤其是能经常见到大哥,使她非常开心。每次上课前,全体师生都要向药师佛和藏医师圣宇妥·元丹贡布的塑像合十顶礼。开学头一天,桑结将学生领到一间大屋内,只见墙壁上挂满了大幅唐卡,待细看,其中有多幅人体裸图,学生们都低下头,有的偷看,有的偷笑。 “各位学修,你们问:我们的课本呢?这些图就是你们的课本。因为只有这一套课本,所以很大,可以共用。” 大家笑了。 “我们做门巴,给人治病,必须要懂人体构造,今天是第一次,不敢看没关系,以后天天带你们来看,什么时候都敢抬起头看了,再正式上课。” 大笑。 桑结扫了一眼,特意看了看旺秋,只见旺秋正笑盈盈地瞅着自己。 为了教学,桑结首创医学唐卡挂图59幅,其中包括人体构造、疾病成因、诊治方法、配药原理、胚胎发育等等。每幅高1.5米,宽1米,全部彩绘,饰以花边,并有简要说明文字,美观实用。 久而久之,因为加波日寺有阿尼门巴,附近多有妇女登门求医,远处的也有人来。后来,桑结因此干脆将加波日寺改为尼庵,成为西藏最着名的尼庵之一,后来就连加波日山也因此被称为“药王山”。 忙完门巴学校的事,桑结觉得歌舞团的事也该抓紧了。他决定尽快去看佳莫才仁,算来她到拉萨三年多了,父亲德勒南结遭人暗害,母亲说去朝圣至今无踪,真不知她是怎么过的,自己事务繁多,对此是忽略了,想到此感到内疚。他让大毛先去通报一下。上次在茶馆,他已断定她是一位难得的舞蹈天才,宫中歌舞团太需要这样的人了,可不知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心中有点惴惴,故拉上达瓦一同去。 歌舞团的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佛爷法驾移到帕崩卡后,老总管益西年已七十,不愿再居宫中,搬到甘丹颇章,桑结特为他选派了四名侍从喇嘛。总管一职位置显赫,在一定意义上可视为达赖喇嘛代言人,眼下正处于特别时期,往后局势的走向殊难预料,桑结心里明白,总管人选须慎之又慎。他思来想去,觉得色拉寺现任池巴是合适人选。于是,和塔布去了一趟帕崩卡,回来即召开黄教上层会议,宣布四点:“佛爷目前入定已深,每半月小回一次,食米数粒,饮水少许,状况良好,请诸位勿念。佛爷喻示,各项施政方针不得擅变,第巴府在执行时可依需要通权。达瓦担任第巴府译仓(秘书长)。佛爷同意由色拉寺贡嘎活佛代理布达拉宫大总管,塔布为副总管,具体负责帕崩卡与宫中的联络,诺尔布任基巧堪布处理宫中日常事务。佛爷还特意嘱咐,要成立玛基勒空(民兵总部),甘丹次旺任主官,却杰为助理,图布将军担任总教习官。大毛统领直属卫队。” 其实,以上这些都是桑结为了应付未来可能的复杂局面,对机构和人员作的一次重要调配。后来,名单上报大清朝廷,并请封相应官级,获准。其中达瓦、贡嘎活佛为四品,大毛六品,余皆五品。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临了桑结还宣布:“此外,宫中还增设一个新机构——歌舞团,暂时由我担任团长。”虽然这不是佛爷的直接旨意,但是桑结心里很清楚,佛爷会支持自己的,歌舞对藏民族来说太重要了。 大毛正与三人在屋内说话,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来,四人赶紧迎出屋。院子很小,正房两间住人,侧屋做饭堆放杂物。室内布置简单,却整洁、雅致,散发着莫名的香味。 听说第巴大人要来造访,佳莫的心先是一阵狂跳,接着却是五味杂陈。何止是朝思暮想啊,过去只能远远了望的那个人,马上就将近距离面对,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发现所有“预演”过的剧本都不顶用了。 “小姐,这一向可好,桑结未能时常过问,略表歉意。” “大人总理全局,难以分心,今日光临,小女子已是万分感激了。” 佳莫毕竟是佳莫,她曾经的身份和阅历,塑造了她高贵不凡而又深谙炎凉世态的特殊的清高气质。桑结觉着对方态度淡定回答得体,侧过脸正好与佳莫小姐对视,瞬间捕捉到小公主眼神中的一丝哀怨。 “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前几日偶去滇香茶馆,有幸一睹小姐和二位姑娘的精彩表演,令人大开眼界。” “其实小女子也看见大人了,只是一名热巴女不便唐突。” “小姐莫误会,桑结决无此意,是真心欣赏小姐的才艺。” “小姐,大人那天在观看时就不住口地赞赏。”达瓦说。 “这位大人那天也去了吧,好像还有一位。” “小姐好眼力。这位叫达瓦,新近升任府中译仓,另一位叫却杰,是府中助理玛基,还有一个好消息,大毛已正式任命僧噶职务(达赖侍卫长)。” 小丽捏了小红一下。 “拜见二位大人。”佳莫行礼。达瓦和大毛赶紧起身谦让。小丽在人后模仿着小姐刚才作揖的样子,大毛一身不自在。 桑结这才注意到,佳莫不像拉萨中上层女孩儿穿红着绿,而是上白下蓝,清爽淡雅,一头浓发拢在脑后往上一卷用一条彩绳系住,薄施脂粉轻点朱唇,随意中却隐约透着刻意,不过这刻意决非做作,是一种与众不同、引领潮流的气质,一种艺术气质。 “大人请用茶。”佳莫从小丽手中接过茶碗递上。 桑结正分神,一抬臂险将碗中奶茶碰洒。接过茶,道谢。接着说:“此来有一事相求,请小姐允准。” “第巴大人想必公务劳累,有何差遣,只需大毛,不不,只需僧噶大人传下一句话即可。无须亲劳大驾。” “小姐,此事……” 话未说完,佳莫伸臂出手,仿佛一刀切下,切断了对方的话语:“大人,小女子先有一个请求,若不蒙准,只怕这气氛太过压抑。请勿一口一个小姐,呼名即可。” “也好,也好,彼此可以放松一些。桑结此来欲请佳莫小……”说到此,众人皆笑,桑结自己也笑了。桑结介绍了成立宫中歌舞团的初衷、设想:“那年佛爷在京城观赏了汉地的戏剧表演,途中看了各旗蒙古歌舞,深感我们藏区虽遍地歌舞,却难以搬上舞台表演,遂在哲蚌专设歌舞班进行研究。当年我也是班中一名学员,歌舞从田野搬上舞台,要做一番大改造,对具体做法讨论了不少方案,总觉不得要领。这几年诸事繁多也只好先放一放,那天看了三位姑娘的才艺,一直困扰的难题豁然有了答案,决心尽快成立歌舞团,请三位出山。” 佳莫故作茫然:“我们无事可做,学着热巴蹦蹦跳跳,觉得好玩有趣,哪能进宫中去表演。” “姑娘们的两个节目是下了功夫的。头一个是锅庄,为了适合上台演出,大胆作了裁减,达到动作简明、夸张的艺术效果,第二个是旋舞,原汁原味,在拉萨恐无第二人,好像也作了点儿改动。” 佳莫极感兴趣:“大人试言。” “第一,因只有二人伴奏,故将小铃拴于手脚腕上,这是一个创造。第二,此舞源自克什米尔,舞者着装习惯艳色,而姑娘一身素雅,别有韵味。第三,随乡就俗,肌肤裸露恰到好处,有隐约之美。” 说到此,佳莫抿嘴一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第四,……”桑结迟疑了一下,“眼神乃舞者之魂,旋舞最重此道,但姑娘眼神似少了点儿温柔。啊,随口说几句,不一定对。” 这回佳莫有点走神了,她万没想到这第巴大人居然对舞蹈如此精通,句句中肯,不由大生敬佩,当已然踏入一扇追求已久的命运之门时,她却出奇地冷静,未来呢?还未及或不愿去多想。 结婚后一年多,梅朵就生了个女儿,桑结给取名江央,现在已三岁。桑结每天早上出门,江央都要搂住爸爸的脖子,亲一亲才放手,最开心的事情是爸爸妈妈带她到屋后河边散步,一蹦一跳,撒欢儿跑着,采一大把野花,往自己头上插,给妈妈插。可最近爸爸好像忘了领自己出去玩,每天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一屁股栽进椅子里仰面朝天坐着。 “看你累的,先上炕躺躺吧,饭一会儿熟。”梅朵关切地说,“噢,其其格来过了。” “画画?” “今天没有,说了会儿话,你回来前她刚走。” 小江央很懂事地给爸爸捶着腿,一边捶一边说:“阿爸啦,其其格阿姨哭了。”桑结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他太累了,心更累,还无法诉说。多少个黑夜,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想着甚至喊着:“佛爷啦,有时真怕支撑不下去,可我不敢公布呀,到哪一天?不敢说,但您放心,孩儿会荣辱不计尽力去实现您生前的愿望。阿伯、阿爸——您护佑孩儿护佑雪域众生吧。” 晚上睡觉前,桑结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梅朵:“其其格为何哭?” “唉,她与大妃多年不育,府里冷清,近来汗王性情越发古怪,前些天,其其格也是偶然发现……”梅朵把被子往上扯,蒙住二人脑袋,抵住桑结耳朵说,“她发现汗王与府里一个男仆……正干那事……”梅朵又把头露出来喘了几口大气,心呯呯直跳。桑结双臂枕在头下,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脑子很乱,使劲睁着眼,却看不到光亮。 白天,他有意不去想那件事,可晚上躺下,却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入脑际——洛追说那个孩子家境很差,阿爸又多病,万一……经不起意外啊。 小洛桑三岁多了,只要天气好,就把他放在门口自己玩,有时他会呆呆地望着什么出神。札西很疼爱孩子,乌坚岭寺稍来的吃食从来舍不得吃,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不像个种地的农民,哪不像?他也说不出。 这天,小家伙看见爸爸出门,没像往日那样高兴喊叫,只是静静注视着。札西弯下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然后慢慢向通往陡坡的小路走去。 洛追的诊断没错,札西又硬挺了一年多倒下了。 这天上午,札西觉得精神好点儿,挣扎着起来了。他想起了去年在达旺看见商铺收购药材,像天麻、党参、贝母、红景天,还能卖个好价钱,这附近也有。虽然都在陡坡上,他想,试试吧,挖几个算几个,卖点是点,要不然眼看羊快卖完了,几块地只是粗粗撒了一把种籽,这一年吃什么呀。 “札西呀,别动,躺着吧。”才旺劝道。 “老躺着更难受,就到近处转转。顺便稍点儿柴禾。” 他背个小筐出了院子。快到中午时,才旺嘶喊着找到了出事的地方。地上一滩血,旁边放着小筐,一道明显的擦滑痕迹,悬崖下是莫测的利岩和老林。 秋收过后,才旺背着孩子,赶着最后两只羊到庙会上来卖,好换点粮食。她把洛桑放到寺里,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还不到30岁,但贫困艰辛的日子,加上成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那粗化老化的面孔,根本分辨不出实际年龄,她又黑又瘦,表情木然,那个家只剩下一间石头屋子和一头老牛了。当她背起一口袋糌粑还有拳头大的一块酥油准备站起时,一阵眩晕倒下了。 天黑后,才旺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达玛的炕上。 “孩子呢?” “在师父炕上睡着了。这是糌粑和酥油。”达玛一边回答一边把准备好的热茶端过来。 曲珍闻声走进来,关切地询问着,甲娃等几个人也围坐过来。 第二天,才旺想起身,觉得头还是晕,四肢绵软无力。 “孩子呢?” 甲娃向窗外一指:“你看,正和贡布玩呢。” 吃过早饭,曲珍坐在炕沿拉着才旺的手说:“才旺啦,往后你带着个孩子,家里地里一个人怎么过呀,你看你这身子骨能撑几天?搬到寺里来住吧。”见才旺要说话,曲珍忙用手一挡,“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咱们这寺院就和一个人家一样,我老了,里外靠达玛一个人忙不过来,正缺你这么个好帮手呢。” 达玛等人也都劝才旺留下来。 才旺想说什么,嘴动了半天没说出来,只两行热泪淌过脸颊。当天,才旺领达玛、贡布到自己家,拿上唯一一床被子、几件破旧衣服,牵上老牛,封好了屋门,就搬到寺里来了。 小洛桑正在咿呀学语,对新环境适应很快,大家都喜欢他,特别是贡布和格桑。小家伙也怪,自打来寺里后不跟妈妈睡了,每晚都要曲珍拍着哄着才入睡。才旺身体恢复后,洗衣、做饭、种菜,帮达玛操持寺务,曲珍怕她累着,她却不肯闲着,看着孩子健康地成长,再苦再累也高兴,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寺里的恩情。可是达玛发现,才旺夜里经常睡不安稳,有时做噩梦喊叫出来,醒来后常常冷汗涔涔。 曲珍说这是身子虚,妖魔趁机作怪。曲珍跟却央学过鼓占禳病法,于是让才旺洗净手脸后躺下,焚上一支印度檀香,取出一面小法鼓,一边以缓慢的节奏低沉敲击,一边呼唤患者姓名、道出疾病的症状并说一些祈祷祝愿的言辞。达玛、甲娃、贡布、格桑一溜儿齐齐坐在屋角,吟唱着类似当地民歌的一种曲调,曲珍站起,双目平视,表情神圣,拿鼓的手臂高扬,另一手做出各种敬神的动作,随着歌节鼓点在屋内轻轻走动,每转一圈呼一声莲花生大师和护法明王的尊号。 巨大的温暖围裹着才旺,她不停地揉眼,哪里是年近古稀的阿婆在走动,分明是一位少女在跳着锅庄,手臂的上下推拉是在打茶,俯仰的身躯仿佛是春风中的白杨,她遥望着远方,脸上透出一丝只有女人才能察觉出的异样。 人们以为孩子睡了,其实小洛桑一直在看着,一声不吭,一眼不眨。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他感到“冷”时,就会忆起这温馨的一幕。多少年后,在洛桑生命的最后时刻,弟子们悲痛地问:“大师还有何开示?” “达玛她们唱的小曲多好听,阿婆的身姿真好看,这才是真正的法会,妈妈幸福地笑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众人不解,再视,大师已圆寂。 第47章 时轮双修 支乌拉(即服差役)是农民一项沉重负担。山高路险,道途迢迢,运输全靠牛马和人力背扛,很易发生事故,且耽误农田劳作。对此,桑结上回去塔布家时有了切身体验,返回途中遇到的另一番情景,则更加坚定了他修改差役法的决心。 原来,他路过一个村庄时发现坡地上有一些青稞尚未收割,经过二三天的雨雹已经秃杆了。这村距塔布家很近,为何遭灾?桑结一边想一边进村,经询问方知,这两天村中妇女大多到附近的东嘎寺去支差,人手少了,部分庄稼不及收回。 “阿伯,眼下大忙,寺内有何急事要差?” “请的驱雹师是东嘎寺僧人,一进村就说今年雹多,大喇嘛发话光驱赶不行,还要‘托云’,需要妇女去寺里协助施法。”看来客不解,阿伯又说,“东嘎是甘丹属寺,村民原是东嘎属民,第巴府收回各寺属地后,村民沿习惯仍常去上香拜佛,寺里一有什么事也请人们去帮忙。” 桑结点点头说:“这些都是正常的,问题是眼下农田急需人手呀。” “唉,开始大伙儿也不愿去,驱雹师说这次叫‘助法回向’,功德大得很。不去吧,又怕给自家招来不吉利,差不多一家去了一个。” 桑结谢过老伯向东嘎走去,老远了见寺周围山坡上、树梢上搭满了被套、褥单和衣物,几名妇女正把晒干的收回,于是紧走几步问这是怎么回事。几个人七嘴八舌半天,桑结才算听明白了:寺里让她们拆洗僧人的被褥,并说晒出去可以托住乌云,下不来雹子。桑结心想这大概就是“托云大法”了。 这是一座中等规模寺庙,原系噶玛派,后被没收改黄。站在寺后山坡上可以眺望到拉萨城。看看天色不早,桑结决定借宿一晚,进了山门,穿过护法殿,只见大经堂灯火通明,数十名妇女正赶缝被褥,说是抓紧点干完,今晚可赶回村里。 值日僧见桑结文质彬彬,让他与管财会的执事同住一屋。二人喝着酥油茶嚼着一种小饼干聊起来,执事说:“我从小出家,那年寺里喇嘛追随黑帽法王叛乱,后被没收归了格鲁,僧人大都散去。当时,自己还不满十岁,就留了下来,一晃三十多年了。” “师父,弟子在拉萨经商,听说第巴府规定不准农忙时节征差,寺里征用妇女做活儿,怕不妥吧。” “开始我也提出过,可大喇嘛说寺里没有征差呀,是村民自愿来供奉人力布施的。” 这时,窗外一阵乱哄哄的吵闹,桑结出去一看,见妇女们正向寺门走去,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糌粑团子。返身时,又看见十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女村民正在打扫经堂,进屋后,桑结就问执事:“那十几名男女又是何人?” “这些年,菩萨保佑,托佛爷和第巴大人的福,众生利乐,周边人口移入甚多,但难以尽快安置,不少移民成为流民,只好投向寺院讨口饭吃。寺院本是济度生民之处,暂时收容也是好事,可……唉,时间一长难免滋事。” 桑结大感吃惊:“能滋何事?” 执事有些吞吞吐吐:“我也是听说的,有的流民成了变相属民,有的财物被勒索,还有的,还有的玩弄妇女。这十几个人是三家的,从安多到此多半年了,大喇嘛说自从收了庄园、属民,寺里花个钱用个人不方便,就留下了他们。” 桑结半晌没有言语。 第二天早晨桑结上路时,执事说:“施主不像经商之人,倒像个读书人。但愿后会有期。” 桑结中午返回拉萨,在家匆匆吃过饭亲了一口小女儿就到府里去了。 “今天下午研究差役法,定稿后尽快颁布。” 吩咐下去不久,参会的人就到齐了。达瓦从柜中取出差役法草案文本递上。看过之后,桑结对达瓦说:“译仓下增设郎昔勒空机构,负责管理调查差役法执行情况。草案基本可行,还须加几句话。” 达瓦拿出笔准备记录。 “倒数第二条是:农忙季节所有机构、庄园、牧场及私人,一律不许雇用差役。在‘季节’后面加上‘包括宫中、寺院在内的’几个字。最后一条是:有特殊需要的,付双倍佣金。现改为须报宗政府批准,付四倍佣金。若宗政府派差,须报郎昔勒空批准。” 达瓦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若雇用一二个人也要上报宗政府或第巴府,恐不可行。” “诸位可能觉得规定太刻板,其实这一条的立法用意就是除了特殊情况不许农忙时雇差。以后农忙时,府里官员都下去走走看看,在农民和冰雹争抢粮食的时刻,你派下一个差就会夺一家人的命啊!”说到最后一句,桑结用拳不断砸着桌子,他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位与会者。 修改后的差役法公布后,反响很大。桑结决定这几天下去走访,实地检查实施的情况与存在的问题,走之前特意让已被任命为歌舞团副团长的佳莫,去挑选若干男女演员,负责组织歌舞团的实质工作。 拉萨城北、娘热沟东侧有一条叫多底的山沟,遍布奇峰怪石,那石头用棍儿一敲能发出清脆的响声,若遇下雹子时,整条沟内叮咚之声大作,犹如一支万人大乐团在演奏。方入沟时,景色倒也平常,越往里走越觉奇妙无穷,待到最深处时,一面巨大山崖封堵了山路,米黄色的房舍围墙仿佛垂挂在石壁上,这便是历史悠久、闻名全藏的嘎丽尼庵。 该庵以“三美”着称。 一是景美。溪水清澈,绿草如茵,漫山遍野的杂花果树流香溢彩,走兽飞禽自得其乐,秋季是满目金黄,冬天则是琉璃世界。置身其间,宛如世外仙境。 二是人美。每天经课完毕,身披红色袈裟的尼姑“飞下”石壁,或在草地嬉戏、或在溪中沐浴。其中不乏名门闺秀、大家小姐,年轻貌美,风度迷人。她们入寺大多是为了学习文化提高修养,终身为尼者不多。 三是舞美。嘎丽二字是歌舞场的意思,相传女神选中了这块秀丽之地,每每在月色中降临起舞。这里尼姑们的舞蹈也确实跳得美妙,据称是得自仙女传授。 每逢夏季,四面八方涌来许多人争睹女尼的芳容舞姿,逐渐自发性地形成一个节庆活动,有的幸运者返家时还能带回一名嘎丽女尼。 佳莫才仁早闻嘎丽大名,这一天带着小红、小丽亲去拜访。来到山崖下,三人都被眼前如诗如画的风景陶醉了。小红不禁叹道:“真美,能在这里出家是福气呀。” 小丽一撇嘴:“好啊,咱俩一起留下,就怕那个僧噶大人找上门来。” “小红啦,我听说第巴大人有意出面撮合你和大毛的婚事?”佳莫也打趣她。 小红头微低,目视地上说:“大人是提起过,不过——小姐尚未婚配,我们怎能先……” 佳莫颇不以为然,“我早说过,咱们三人就如同亲姐妹,大人这次从乡下回来我就去说这事,早该办了。” “别,别……小姐。”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登上大殿,见到住持后,佳莫递上第巴府行文,说明了来意。住持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尼,一眼就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儿,她一边吩咐侍从上茶安排住处,一边说:“住几天吧,看上谁就挑谁,好事啊。” 闲谈中得知,住持家庭很富有,是曲水一家大庄园主,父亲将十四五岁的三个女儿送进寺里,接受教育。姐妹仨不但漂亮又能歌善舞,名噪一时。二姐入寺不久即与拉萨贵族擦绒家的公子相好,十八岁还俗成婚,她的小女儿白珍现也在寺里。大姐从小脾气就怪,出家后更甚,对那些献殷勤者不理不睬,一直到二十七八才回家,对儿女之事兴味索然,由于她持家精细,很快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后来成了大管家。 佳莫轻轻问:“师父,当时也会有小伙子追求您吧?” 师父脸好像红了一下,眯了眯眼,似乎在搜寻着过往的岁月,随即轻轻地说:“有,还不少呢。” “那……”小红和小丽急不可待地问。佳莫摆了摆手。 住持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每到夏天,不少人在这山崖下搭建帐篷,或是避暑赏景,或是寻芳猎艳。那也是我们最忙的一段时间,每天除念经打坐,全寺100多名尼姑要放牧数百头牦牛和上千只羊,还要挤奶。往往这时会有一些轻薄的老男人,装作帮着挤奶、拿东西,趁机动手动脚。” 看到小红、小丽气得攥拳头,老住持笑了笑,“一般情况下,我们作为僧人也不好过于发作,吓唬一下就行了。渐渐发现一双眼睛总盯着我,他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很热情,他说家在后藏拉孜,是经商的,愿意娶我。我虽然对他也有好感,但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不知如何对答。第二年他又来了,很恳切地请求我跟他回家,我几乎答应下来了,可这时突如其来的一件事使我打消了念头。” 三个人紧张地盯视着住持。 她依旧是平稳地慢慢道来:“两年前,一名修行不错的阿尼,经不住藏北一个牧场主的热烈追求跟他走了,没想到一天晚上跑了回来,众人大惊,一问才知那牧场主原是虚情假意,玩弄一段时间后逼她干粗活当佣人,因不堪忍受又无家可归,所以跑了回来,好端端一个女孩儿被折磨得披头散发、面目憔悴。” 三个人又是叹气又是咬牙。 “第二天,我回绝了他,尽管我知道他不是那种负心之人。他不甘心,依旧每天帮我放牧、挤奶,但我们之间不说话了,只需一个细微的动作、眼神对方就能理解,再后来连动作眼神也不用了,一个心动,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山崖下只剩下他一顶帐篷了,他还在等,初雪过后,他只得撤走了。” 住持看看天色停止了叙述,半晌三位姑娘才回过神来,“后来呢?” “这些老话一说就长,三位施主用过斋饭早点歇息吧,改日再叙。” 三个人躺在炕上谁也未说话,都想着老尼讲的故事和自己的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不知什么时辰,三个人被呜呜的螺号声从梦中唤醒,起身一看天还麻黑,只听传来沙沙脚步声,赶紧穿衣随着进入经堂。里面黑乎乎的,佛像前供着几盏油灯,许多僧尼,很快都在自己的卡垫上坐下,三人被引到最后一排。前方传来一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接着响起清脆的小鼓和悦耳的铃声,三节过后,开始齐诵。佳莫感觉就好像被微风围裹,清水沐浴,妙不可言。 天光逐渐放亮。她这才看清,经堂内有12根柱子,主供观世音菩萨,两侧壁上绘有护法神像。太阳刚露头,众人开始早餐,奶茶寺里供应,主食自备,少数家境好的阿尼吃的是拌酥油的细糌粑,有的夹上葡萄干、果仁,大多数人吃的是粗面,能看出有的还不够吃。值日僧负责续茶,佳莫三人因是客,有侍者送来细面。 “阿佳,翁则(领经人)有50了吧,可听那声音像个年轻人。”佳莫问旁边负责接待她们的阿尼。 “她啊,就是住持讲的被牧场主欺骗的阿尼,快60岁了。” 三人一齐看过去,翁则师父正将糌粑放进少半碗奶茶中,用手指轻轻拌成团儿放入口中,表情平和,眼如止水。佳莫内心一声长叹:“该是几经炼狱才修成今天的正果啊。” 时值初秋,白日气温渐升,翁则示意,众尼脱下厚布袈裟,薄衣均为绛红色。一名三十多岁的阿尼站起作一手势,众尼列为一队开始转佛。她掌控时间、速度,不时打出各种手印表示对佛的崇敬致意,紧接着是一支小乐队,有小鼓、钹、铃及小型的号、锁呐,后面是住持、翁则等几位寺内主事人员。 在藏传佛教中,按顺时针方向围绕佛像、塔、殿、寺、山、湖等转圈,是一种重要修行方法,是一种大功德。三个人随在后面转,转着转着,佳莫忽觉有一种异样感觉,观察一下周围才发现,这分明是一支姿态轻盈、动作妙曼的舞队,舞者用这种最美好的方式表达她们信仰的虔诚。其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尼姑,明眸皓齿,举手投足与众不同,佳莫不住眼盯着看,跟着佳莫的阿尼低声说:“她就是住持的外甥女,叫白珍。” 上午佛事活动结束后,三个人都出了一身细汗。事后,她们在住持引领下参观了寺院,只见各处殿堂干净整齐、气味清新,绝无一般寺院那股浓重的酥油味,连上的香也气味淡雅。住持说:“有一年,一位来自台闽的客商布施了一种茶香,气味好闻,一点儿不呛,极受欢迎,用完之后,我们想了个办法,选择几种花草,大量采集,晒干之后,制香时揉进去,就是现在用的,气味也很清香。”住持又告知佳莫,说:“午餐后趁天气好全寺拆洗被褥,你们随便转转,明天是收获节,请外寺活佛讲经,然后组织歌舞庆祝活动,你们从中挑选几位。” 下午,三人帮尼姑们洗洗涮涮,尼舍面积不一,有的住三四人,多的住六七个,有条件的,家中多捐布施,可一二人住一间。小红、小丽好奇,问她们为什么出家。有的说做一个女人太苦了,伺候公婆,生育子女,要受比男人更多的苦,不如出家清静度过一生。有的说,家里穷,种地累得要死,吃不上穿不上,不如当个尼姑。也有的说是真心崇信三宝,行善积累功德,来世投生一个好人家。更多尼姑面对这种询问,只是摇摇头或浅浅一笑不作回答。 晚饭时,佳莫问那位一直负责她们起居的阿尼:“尼庵为何从别的寺庙请高僧讲经?”阿尼说:“这是从以前传下来的规矩。”说完,又悄悄说,“住持说的当年那个拉孜的年轻人明天也会来。” 佳莫大惊,问:“他是活佛?” “不是。”阿尼左右看看,使个眼色,“你们可以去问问住持呀。” 睡觉前,三个人怀着巨大的好奇去找住持聊天。 佳莫明知故问:“住持师父啦,您的故事还未讲完呢。” 屋外是阵阵山风,佛龛供桌上的酥油灯明亮而温暖,住持娓娓道来:“第三年他又来了,用眼睛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走。我已经下了决心,可又怕明确说出来太伤他的心,只好尽量躲避他,结果他误以为我正在考虑下不了决心,盯得更紧了。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 侍从过来给每个人碗里倒上茶水,住持瞧着三个人那模样笑了起来。 “每逢我们歌舞或做什么事情,他都会过来看的,我故意装作特别快活的样子,尽情说笑打闹。我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开心,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见了他,也像见了一般熟人一样打个招呼,装作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师父这方法管用吗?”小红问。 “你把他摆放在同别人一样的位置上,就是对他最好的拒绝。我感觉到他渐渐失望了。待到秋风四起时,他垂头丧气地离开。我隔着窗子一直看着,我承认当时伤心地掉泪了,我只用几天时间尽快平复了内心,生出一种解脱的快感。” 小丽急切地问:“后来他没有再来?” “时隔九年,他再次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年深秋他离开这里,走到沟口的巴尔库寺停下不走了,剃发出了家。他给那座小寺捐了大量布施,得到一个执事的位子,开始学经修行,两年后,达赖佛爷在三大寺开设各寺执事喇嘛培训班,寺里活佛送他去,因成绩突出,色拉寺特别留下进修六年,返回寺里后,作了活佛的助理喇嘛。 “嘎丽寺没有活佛,历史上形成一个传统,尼姑的剃度、授戒,春秋两次大型佛事均由巴尔库活佛主持。那年四月十五日的萨嘎达瓦节,照例由活佛来主持佛祖释迦牟尼纪念活动,当时我已是寺内餐饮执事,偶然发现活佛身边的侍从有些面熟,也未深想。中午大斋前我给客人倒茶,听活佛正向老住持介绍他,住持合十连称色拉高僧,以后寺里上下都这么称呼,说来可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俗名。” 住持从三人眼中看出她们想问什么,便继续道:“轮到给他上茶时,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他接碗时手也发颤,结果茶水洒了出来。活佛眼观他处,合十念道:‘心湖荡漾,春水外溢,不止则溃’。 “过后,我向师傅请求进禅洞静修,三个月后出关,自信已经‘心湖平静’。这年秋季的活动因活佛年高,委托助理来主持,我为自己从头至尾内心坦然、举止自如而暗自高兴。活动结束时由他代表活佛向众尼回赐哈达,临到我时,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左手无名指触到我的脖颈,我明显感到‘那碗茶’晃了一下,幸好未溢出。我再次向师父请求入关,这次静思了半年,出关后瘦了许多。第二年春季法事照例由他代为主持,我自始至终举止如仪。傍晚客人返回,执事以上的人都到溪边送行,他跨马时侧目一瞥,刹那间我像被蛰了一下。这一切都被师父——当时的住持收入眼里,当我又提出闭修时,师父摇摇头说:‘你已观修两次,仍未安心,依大师在《菩提道次第论》中所示,你须观止双修,观中生定,定中生慧,慧中生止。’ “师父先是施法加持,然后领我转到寺后一隐秘之处。我在寺多年尚不知此处有一岩洞,口虽小,进去颇宽敞,有两间屋子大,四角各点一大碗灯,有一面石壁似经打磨,较为平整,遮着一块布幔。师父叮嘱,一个月后她进洞验看修行结果,她将布幔拉开,里面石壁已刷白,上面绘有大幅图像,画的是时轮金刚与明妃互拥交媾立于莲花之上。洞口关闭,我按所学教法开始观止双修。” 住持顿了顿,喝口茶,三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一堆儿。已近半夜,窗外的山风呼呼刮着,有时像吹哨一般。 “一个月后,师父来了。” “怎么验看呢?”小红、小丽异口同声问。 “眼为心窗,师父坐在我面前,四目相视足有半个时辰。然后,师父取出一尊马头观音像供在壁画前,领拜后只说了一句‘一个月后再来’,就出洞了。” 佳莫一边想一边说:“马头观音是色拉寺总护法,是对修行的大护持,莫非这里边与色拉有关?” 住持盯视片刻,“小姐果然悟力不凡。一个月后师父再来,这次对视稍长,然后取出一尊带剑文殊像供上,领拜后说,依次第应进行第三续修持,一个月后来验看。” 住持说累了,停下来作个手势欲安歇。小红、小丽一边一个,抓着住持的手恳求讲下去,一直在旁的侍从说:“明日还有法事……” 小红无奈地说:“就讲讲第三续修持结果吧。” “和前两续一样,一个月后师父进洞,对视了一个时辰吧,将我领出洞,进入殿后一间密室。” “通过啦?” 住持点点头,“师父让我准备六天,前五天每天沐浴一次,并由色拉寺密宗扎仓上师灌顶,分别是发心、戒律、加持、勇猛、智慧五次。第六天调息戒食净身,师父告诉我明天将修证最后一续——无上瑜伽。” “是不是人们说的‘时轮双身法’?”佳莫问。 “是的,也叫‘乐空双运’。若成功则可现世解脱,证得圆满。原来教法仪轨相当复杂,要求的修行次第也很高,达赖佛爷为使更多僧人有机会体验且避免弊端,作了简化。睡吧,再讲天就亮了。” “师父,求求您了,告诉我们结果吧,不然今晚睡不着了。”三人央告。 侍从在一旁笑了,说:“成功了,所以师父做了本寺住持。” 次日,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剃度法会。那位助理喇嘛已升任巴尔库寺堪布,清晨,太阳爬上东山顶,率三十余名寺僧到达嘎丽寺,只见整面崖壁上扯着一条条经绳,上面挂满艳丽的风马旗,空地上插着一根根旗幡,像一座五彩树林。七十余名中青年尼姑一字排开,吹响各式法号,齐声唪经,表示欢迎。然后两队合一,客前主后,围着一根粗大经幡旋转三十六圈,不少香客信众也跟在队尾转。 转毕,堪布升法座,由尼寺住持敬献哈达、酥油茶。客僧中四人戴上面具在鼓号伴奏下跳起金刚神舞,接下来由堪布主持剃度仪式。五名新近出家的尼姑由主持引领跪在法座前,佳莫瞅了瞅,其中三人岁数不小了,两名还挺年轻,也就二十来岁吧,头发先已剃下,露着青青的头皮,头顶还留下一绺。住持用盘托着一把亮闪闪的银剪,堪布依次剪掉那一绺,面授五戒,命名法号,五尼各奉茶一杯,叩头谢师,礼成。 五人退下后,住持宣布:“请堪布开示。” 佳莫仔细看那堪布,身材高大,骨骼粗壮,五官生得有棱有角,最显眼的是一圈络腮胡子,但目光却非常柔和平静。 “各位同修,今天有五位阿尼加入了僧众行列,那就讲讲怎么去修行。按说修行并无一定之规,端在个人究竟方便,虽有八万四千法门,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发心。发心有大小,境界分高低。发心若小,只求个人今世安乐或来世解脱,其实往往求而不得。情专一处然难于持久,心安一境但身不由己。若只为痴心不改而出家,纵使做到心海无澜,也只图个自心清静,终是小格局,况世人尚有不耐青灯黄卷而造下恶业坠入下三道者。故痴心为三毒之一,化解之难甚于贪、嗔……” 下面的一段开示,由于心乱,佳莫没有听清。这堪布好厉害,话语不繁却剖理细微,竟仿佛是冲着自己而来,这恐怕就是“直指人心”吧,他若不经千锤百炼怎修得这金刚不坏之身,只是自己这一份痴情该如何……结局难料……一边想一边抬眼,秋阳明晃晃的,周围好像什么也不存在了,只剩堪布坐在法座上,嘴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佳莫赶紧拉回混乱的思绪,只听堪布最后讲道:“若化三毒去烦恼当修大乘,所循之途不外‘六度’、‘四摄’,首重布施,只有修成‘不住色布施’、‘不住相布施’,才能心无所住,安于一境。修行不可畏难亦不可贪快,故大师反复开示《次第论》,指示依‘三士道’逐步修行。次第有别,发心不同。但最好一开始即发大心,使三道衔接有序,是为捷径。大心即慈悲心、大众心、菩提心。祝同修获无量福德。” 中午尼庵里为客僧供斋饭茶水。下午嘎丽女尼跳敬佛舞,与别处相比显得不那么刻板,沉稳中透出欢快,特别是其中有一段,舞者对着佛像一步一稽首,表情神圣,令观众心生感动。佳莫大致看了看,舞蹈素养都不错,尤其那个白珍,连走路也踩着步点。而此刻,佳莫的一大半心思在另一侧。 住持正陪着堪布在人群中观看,不时用手指点着什么,堪布不断地点头赞赏,看他们说笑自若,神情安祥,仿佛是第一次相会,又像是多年的老友。佳莫以前不相信曾经的恋人真能修到这种地步,可今天面对这……她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阳光正洒在二人身上,就像镀了一层金。 舞毕,照例在溪边送客僧返寺,堪布将早上住持敬献的哈达从脖子上取下回敬主人,他细心地将哈达往平展的抻了抻,住持双手合十致谢,抬头时与堪布的目光有个刹那的对接,被佳莫极快地捕捉到了。过后她反复回放,却始终弄不明白双方眼神中的含义,但可以肯定,绝对没有暧昧、哀怨、惆怅、伤感一类的情愫。 晚上,围着篝火,阿尼们跳起了锅庄,十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也加入队列,不知谁唱起情歌,尼姑一阵哄笑,白珍发现那人后毫不客气地给撵出了圈子。夜深了,一群尼姑还在忘情地跳着,木柴的余烬和微弱的星光映照着她们忽隐忽现的身影。佳莫想起关于嘎丽的传说,降临的女神……寺里的阿尼……一时间竟分不清了。 回屋后,三个人还没有一点睡意,但又觉得主持累了一天实在不好意思打搅。这时,门开了,侍从阿尼探进头,看她们一眼,欢喜地说:“住持等你们呢。”三人兴奋地齐叫一声,随侍从赶过去。侍从为每个人倒上茶,还端上一盘炒米。 “小姐,二位姑娘,今日法会有何观感?” “隆重而不铺张,简洁而不单调,尤其阿尼们的敬佛舞令人大开眼界。” 小红、小丽也赞美一番。 佳莫发现住持在用眼睛继续询问,便接着说:“终于有幸得睹堪布仪容,面目慈祥,开示甚深,弟子获益匪浅。” 住持捏了一撮炒米放入茶中,从容说道:“其实你们心中想的什么我知道,世人以为经过真心爱恋的情侣不可能再回到普通人之间的状态,这正说明放下痴心何其之难。当然,痴心不单指男女之情,还包括其他方面情感,但男女之情在痴心中最难化解,必经时轮双修之法方能证得圆满。” “师父,能否告诉弟子在双修中是如何证得圆满。”佳莫问。 “只有通过自己实修实证才能领悟那不可思议的美妙,用语言是无法表达的。” “堪布开示中有一处弟子不明,望师父指教,他讲道,有不耐青灯黄卷者造下恶业云云。诚然,有不耐寂寞半途还俗者,但何以与造下恶业直接相连,之间似无必然关联。” “小姐所问正是关键。佛法认为倘能心安一境即可解脱成正果。安一境有两种方法,一是搁置一是扩放。堪布开示的发大心,修‘不住相布施’即后者。世人多选择前一种办法,将踏入佛门作为搁置情感不再生欲的途径,然不发大心次第修行下、中、上三士道,则难以持久。” 佳莫轻声截问:“师父,有没有用搁置方法修行成功的呢?” “也有,不过很少,要有殊胜因缘。你问的那句话,是指有的世人无力解脱,不惜以罪业手段达到‘搁置’,比如以死来终情即是,或是自杀殉情或是结束对方生命,还有的不惜从妓或狂嫖,以乱情来保护真情不被移动。这些作法都不可取,不但今生毁灭,还给来世造下恶业,受无尽之苦。” 小红和小丽脸上布满惶惑,佳莫良久无语。 第二天早课后,住持宣布了挑选人员的决定,等节目确定后佳莫再来寺里指导排练,演出前数日,提前进宫彩排,费用由宫中承担,并且每年给寺里一笔可观的布施。 三人告辞返城,白珍和主持相送。白珍和小红、小丽拉着手嘻嘻笑着跑在前边,住持和佳莫走在后面。 “小姐……” “师父,”佳莫站定在住持面前,“在师父面前,我只是弟子,不是小姐,其实早就不是什么小姐了。” “好好好,”住持笑着拍拍佳莫的手,“就叫名字。” 二人向前走去。 “昨晚你问在双修中的证悟,按说是不应向别人道出的,倒不是有什么秘密,更非有些人所想象的那般,只是说出无益无助,修行到较高程度后全凭自悟了,师父的指点只是一二句话,甚至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色而已。” 一阵秋风,佳莫不由打了个寒噤,射进沟里的阳光看着明亮却没有暖意。她一边回忆一边好像自言自语:“小时候我家旁边有一巨石,人们传说阿底峡大师从印入藏时在上面打坐过,很灵异,后来阿爸把房子盖在上面,四周眺望,景色真美。一天,一个喇嘛从石下过,转了一圈说‘谁把寺庙建在了上面?’师父,您说这是不是佛缘?”佳莫拉着住持的袍袖站住,“师父,寺院不是可以召收俗家弟子吗?下次来我正式拜师。” “佳莫啦,为师一见就看出你根器非凡,昨日特请堪布一开法眼,他说你痴心太重,那段话是对你的开示,切记心中。” 佳莫沉默一会儿,说:“弟子定当记在心中,师父请留步吧。”转身追上小丽、小红,白珍返回。 第48章 宁玛小僧 转眼,小洛桑快七岁了,日子清苦却也充实,每天一早他就和格桑把数十只羊赶上山坡,下午返回,农忙时回寺后还要到地里帮助大人干活儿。一早一晚,或是学习识字或是诵经念咒,曲珍要求很严,再累也必按仪轨进行,一点儿马虎不得。半年前,才旺让孩子向曲珍行了拜师礼,洛桑学习刻苦,提高很快,几个月的时间与格桑姐姐程度差不多了。自拜师后,洛桑不再和阿婆一块睡了,搬出去同贡布一屋。 冬天,达玛和贡布带着师弟师妹在方圆数十里给户里做法事,接受布施,每一户都会邀请他们,即使没有婚丧和病人,也要祈祷来年好运。如果是个十几户的大村子,会一住半个月,村民围观每次法事,尤其对那位态度认真的小僧感到好奇。他动作活泼,富于变化,往往招得村里年轻人跟在后面模仿。每天傍晚,年轻人的盛会在村外举行,贡布他们也参加。 洛桑搞不懂,这些哥哥姐姐家境并不富裕,有几户连布施都拿不出,可贫困阻挡不了他们的热情,每每狂欢到半夜才散去。洛桑对歌舞似乎很开窍,几天下来,不但锅庄舞,就连对对舞也跳得有点模样了,各种曲调他都能哼唱,只是词儿记不住。一次,一个小名叫素素的女孩儿在一株大树后反复唱一首歌,洛桑曾听别人接唱过,于是也模仿着接唱,众人先是一楞,待看清是小洛桑时,皆大笑,素素也从树后跑出来,满面羞红地抱住洛桑亲了两口。素素唱的是门巴情歌,节奏鲜明,旋律浪漫,歌词往往临场发挥,多用比喻,生动形象,意思是寻找心上人共度美好夜晚,有意者可接唱,女方应允后二人即择地去谈情说爱,不想小洛桑接唱闹了个笑话。也不知从哪天起,年轻人们不约而同跳起了一种新舞,跳了一会儿,洛桑恍然:“这不是做法事的几段套路吗?”舞蹈、法事……法事、舞蹈,小洛桑一下子理不清了。 残雪映着月光,白天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最后一天晚上他们一直尽兴到天光发白,仿佛有谁拉开了幕布,一切又都显现在眼前。这种奇妙的感觉洛桑多年后还经常回忆起来。 随着洛桑入寺,撑持了几年后,才旺清楚自己即将走完这一轮回了,她已经躺倒好几天,单薄的身子再无力抵御料峭的春寒。这一天刚擦黑,没有例行诵经,寺里众人都过来守候着才旺。 “阿婆,我不行了,孩子就交给寺里,大家多费心吧。” “别这么想,你还年轻,能恢复过来。”曲珍忙说。 “这几年要不是在寺里早就完了,跟着你们念经,菩萨保佑看着孩子又长大几岁。” 小洛桑还不很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忧伤地看着妈妈。 才旺拉住洛桑的手说:“孩子,妈妈告诉你一件事,记住啊。” 小油灯忽闪了几下,洛桑点了点头。 “其实你还有外婆外公呢,”看见大家都很惊奇,才旺惨然一笑,“家里穷,哥哥好不容易娶了媳妇,拉下债,父母想把我嫁给庄园管家的儿子,用钱还债。那个人三十多了,连话都说不清,我不愿意就偷跑出来,跌在雪窝里,要不是札西拉上来早就冻死了。这事对札西也没说过,出来这么些年我好想他们,这几天白天晚上老是梦见。阿婆,你说我的魂儿能去看看他们么?” 曲珍想了想说:“灵魂在未进入下一轮回之前,可以去完成这一世未了之愿,以消此生余业,这正是莲花生大师所传空行宁提法,寺里会诵经七日保佑你平安去回。”言毕,即命弟子们在屋角坐下低诵金刚橛神咒。 才旺眼神开始暗淡了,她强挣扎着含糊地说:“孩子,好孩子,长大了去看你外婆、外公,还有你大舅……” 曲珍赶忙问:“才旺啦,你家在哪里呀?” “理塘寺南边……” 曲珍见状赶紧叫才旺的名字,洛桑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伏在妈妈身上放声哭喊……屋角的诵经声突然变大,一阵紧似一阵。 山区春短,等人们一感到暖和就到盛夏了,满山的野花蓬勃怒放,只三二天就像换了一个世界。才旺去世后,曲珍让贡布先代为放羊,常领着洛桑四处走走,散散心。这一天来到一面坡上,二人坐下,洛桑望着远处发呆,曲珍无限怜爱地将孩子揽入怀中,抚弄着他的头发,忽觉心动。“真快呀,他好像是昨天才走的,转眼快60年了,要是现在见了面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呀。”曲珍想到这里淡淡一笑,两滴泪珠转了几圈啪哒落在洛桑脸上。 “阿婆怎么哭了?” “风吹的流泪了”。 “阿婆是不是也在想一个人?” “唉,阿婆跟着师父修习圆满法几十年,这心早就像湖水一样了。” “阿婆啦,我听了你那天给贡布师兄和姐姐们讲的‘心安一境’。” 曲珍拍拍他的手,说:“你还小,大些了再学。” “不,阿婆,听我说啊。这些日子,我总思念妈妈,无心做别的事,算不算‘心安一境’?” 曲珍歪着头看看他,点了点头。 “我想了好几天,‘心安一境’其实就是拉伊里唱的‘情专一处’,对不对呀?” 曲珍一惊,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感悟。 “‘情专一处’看着平静,那是因为它不能再转移,但表面之下却无时无刻不在翻腾,一直强烈到再容不下其他情感,才能‘安于一境’,若能终生不改就成佛了。阿婆,我想的对不对?你说话呀。” 曲珍没有说话,她呆住了,孩子的话震撼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秋天也是寺里最忙的季节,几块地的青稞要收割,提制酥油,准备柴草、冬装等,家近的可回去帮忙,其他人则到周围庄园、农户,在田间做法事,拜丰收女神,或得到布施或允许捡拾麦穗,有时还能得到羊骨、奶渣等。秋收后,贡布告别了乌坚岭寺,他十七八岁了,要回去接手商铺。走的那天,全寺都哭,止不住,结果上午走不成,下午时辰不早了才启程。 “阿婆,这些年在寺里学到许多知识,多谢师父教导。” “宁玛修行,修来修去就是修一颗善心,能一辈子行善就是菩萨。贡布啦,你们每年都到各村各户去,应该深知百姓生活多么艰辛,你家是镇上大商铺,公平买卖,扶危济困,就是普度众生大功德,切记。” “师父放心,弟子当谨记在心。别看家中开个铺子,若不是阿爸几次催促,我真愿意留在寺里。我也舍不得离开大家,我会常回来看望师父和你们,若去达旺可一定要去看我。”说这些话时,贡布始终紧紧握着小洛桑的手。 师兄走出好远了,洛桑还能觉得刚才被握的手隐隐作痛。 这些年,曲珍始终按洛追的要求,将洛桑的灵异情况都一一记录下来,不定期带到大寺里去。这次贡布回达旺,又带了一些过去。 洛追加措反复品阅了二人在山坡上的对话,深感惊异,这看去像是小孩不经意的讲话,却隐含着深刻的法理,分明是向众生的开示。洛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喜悦?兴奋?紧张?害怕?洛桑出生那一年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事不知要等多久,从桑结的口气看,怕短期内还不行。下一步呢?对,把孩子们集中到大寺学习,便于直接观察。这是去年雪顿节见面时,他和桑结二人议定的。 转眼到了新年,洛追捎话给曲珍让把洛桑送到大寺学习,曲珍舍不得洛桑走,只说孩子妈妈刚去世,往后推一推吧。原本就计划这20个男孩分两批入寺学习,先学一年识字读经,有可造之才留下继续学习。这样一来,洛追只好把洛桑安排到了第二批,也就是一年之后。洛追计划让乡内孩子起码都能简单识个字,男孩子还好一些,基本都被送来了,女孩子干脆没有一个家长送来。 “赶生啊,陪阿婆出去走走,我这身老骨头该晒晒太阳了。”曲珍习惯了,经常把洛桑还叫赶生。 两个人坐在山坡上,眺望着美丽的春光,暖风徐徐,吹得身上酥痒惬意。过去曲珍总把赶生当个小娃娃,自从上次他讲了“心安一境”后,开始认真观察起来,很快发现这孩子在想心事或凝望什么东西时,眼神忽然变得很特别,她想说出来,但在她的词典中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那种眼神很感人,连自己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觉得心醉。 “阿婆,你说理塘在哪儿?” 曲珍指着东边说:“很远,很远。” 洛桑抬头望着天空,“阿婆,你说布谷鸟能飞过去吗?” “布谷鸟太小,那么远飞不动。” 几只天鹅搧着翅膀从头顶飞过,“阿婆,天鹅能飞过去吗?” “天鹅能,你看它翅膀一搧飞好远呢。赶生,又想妈妈啦?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去看你外婆了。”她发现孩子的眼中又闪现出那种说不上来的神色。 洛桑抬起曲珍的手腕,“阿婆啦,这付珠串真好看,还有香味儿呢。”说着凑过鼻子闻了闻。 “赶生,你喜欢就送给你吧,戴了几十年的旧物了。” “不,还是阿婆留着吧,我也有一付,”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这是小时候在大寺摸的护身物,达玛师姐说我摸的那串也是旧的,跟阿婆这串一模一样,说不定是一对呢。师姐说后来那旧佛珠又被央热喇嘛换走了,说那是借别人的。” 曲珍明显感到一阵心动。 当天的晚课结束后,洛桑站起说:“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每逢小师弟模仿经文中的句子咬文嚼字时,三位师姐总不免吃吃发笑。看见师父点点头,洛桑接着说:“师父说过,人来到世上就开始了修行,直到这一世终结,人在世上所有做的事情无不是在修行。那么我想念妈妈是不是也是修行呢?” 三位师姐没想到洛桑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刚想发笑,只听师父说:“弟子们,众生来到世间,无时无处不在修行,可概括为身、口、意三个方面,三业善恶决定下世轮回。孝敬长辈,追思亲人,是报恩经中首倡的善行,只是不可沉溺,故宁玛最重‘安心’之法。” 洛桑忽闪着乌黑的眸子正认真地听着,只见师父刚说完,格桑师姐就站起来说:“师父,晩课前师弟写了几句话,可好听呢。”说着指指放在一旁的一块木板。当时几个小僧尼学字是用竹签蘸黑灰水在一块粗略加工过的木板上写的。 “那好,格桑,你念念吧。” “漂亮的天鹅姐姐, 求你借我翅膀, 不会飞的很远, 就去东边理塘。” “要配上曲子唱一定好听。”甲娃说。她们还没有“诗”的概念,曲珍觉得有些像佛经中的偈子,形象易懂又朗朗上口。 这首诗后来到了洛追的案头,这年雪顿节去拉萨演出时,他交到了桑结手中。 “虽略显稚嫩,但确是一首好诗。”桑结在心中评价着,“情真意切,读来感人,两字一顿,节奏明快,明显是受门巴拉伊歌词的影响。这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不过,他没有多加赞扬,只是说写得不错,以后继续观察。见洛追欲言又止的样子,桑结做了一个让他说下去的鼓励的动作。 “桑结,我听到一些有关佛爷与宁玛的传言。” 听完洛追的讲述,桑结沉思了好一会儿。塔布在一个月前也曾反映过这一类传言,看来要做好准备,应对更复杂的局面。桑结站起身走到窗前,像是自言自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帕崩卡,”转过身,“洛追,你不能再去了,连三大寺池巴都没去过,再去会引人猜测的。” 洛追点点头。 “还有,灵童暂不定,你也知道,历史上有的教派因为确认灵童后发生过悲剧。暂时不定实际上是保护,以后你对达旺寺周围的情况要多加留意。”桑结决定不到最后时刻不挑明人选。除了安全原因,还有一种顾虑使他不便说出口——他知道洛追是个忠厚、虔诚的人,一旦提前告知,他的心态、举止再克制也会无意表露,那样太危险了。 分手时,洛追紧紧握着桑结的双手,“桑结,象雪山一样沉重的担子压在你肩上,要挺住。” 晚饭后,待梅朵和孩子睡下,桑结到书房,取出《西藏王臣记》,由于经常翻阅,都卷边了。书中记述了西藏佛教兴衰的历史,前弘期末期和萨迦、噶举掌权后期,僧纪的败坏,上层的腐化堕落,真可谓触目惊心。在这一部分结尾,佛爷言简意赅作了小结——三宝中,佛不动,法不变,端看僧人修为。 桑结读书,习惯随手记下心得,再闭目冥思片刻,往往会获得意想不到的灵感。今天,他突然开悟到,佛爷生前所有举措,其实都是围绕这几点的:收回寺院属地;僧人减员定额;控制新建寺院;为黄庙制定严格戒律,完善各项规章制度等等。 同宁玛的关系呢?桑结忆起,当年学员班不少同学认为,宁玛重巫咒,少经论,没什么可学的。自己回宫时反映了这些议论,当时佛爷的几句话,至今记忆犹新—— “我敢说,目前格鲁僧人中,恐怕没几个认真钻研过宁玛教义,它是早期莲花生大师传来的密宗,主修《大日经》和《金刚经》,宗喀巴大师所示显密双修中的‘显’,主要是指莲花生大师所传‘大圆满法’。藏区太平,这几年有人养尊处优,发展下去,还谈什么普度众生,远离众生,还谈什么大乘佛教?而宁玛扎根众生,将修行贯穿于日常生活,正是我们要学习的。” 许多事情,桑结也是后来才逐渐理解其深意。比如,节庆活动自古就有,但在佛爷提议倡导下,所有节庆都伴随有相应法会仪式,融为一体,僧人与众生共同分担艰辛、分享欢乐。他本人更是身体力行,每年正月,宫中大型仪仗队,全部招附近农民充任,队长享受贵族待遇,活动结束,佛爷亲自为每一个人摩顶,系吉祥绳。 桑结慢慢抬起头,每次忆及这些,佛爷的音容好像就在眼前,栩栩如生,那神情仿佛在期许与鼓励自己。 从嘎丽寺回去那晚吃完饭,天尚未黑,佳莫提议去第巴大人家拜访,小红、小丽有点儿犯怵,佳莫说:“走吧,从嘎丽寺回来,把情况向大人说说。” 桑结刚送走一位客人,正要去吃给他留下的那份晚饭,堂姐进来说门外有三个年轻女子求见,桑结走到外屋一看是佳莫三人,忙招手让进来。梅朵听到动静也拉着已四岁多的江央出来了。 佳莫住处距桑结家不足一里,只是以前没有走动过,真没想到堂堂第巴住在这样一所普通小院里。桑结分别介绍了双方。佳莫看梅朵中上身材,眉毛高挑,眼睛看似细长,一睁开却大而明亮,表情柔媚,脸上不时掠过康巴女子特有的奔放。梅朵看佳莫,润玉一般的皮肤,深目高鼻,身段窈窕,举止大方雅气。 “夫人万安。”佳莫三人,后退一步弯腰,双臂下摆,行过礼。 “不用客气,以后勿需如此了。听桑结说起过你们,真是三位漂亮姑娘。” 佳莫抱起江央,左右端详不由赞道:“有多美丽的阿妈就有多美丽的女儿。” “该称呼什么呢?”梅朵一时拿不准,桑结刚要说叫姐姐,佳莫用手指一点孩子的脸蛋说,“叫阿姨吧。” 进屋后,佳莫将情况作了汇报。江央听出来了,问:“阿姨也会跳舞?” “跳得可棒了,阿姨还是歌舞团的教练呢。”梅朵夸道。 “那阿姨也教我跳舞吧。” “好啊,下次来教你。” 江央高兴得拍着两只小手。 谈了舞蹈又说起别的。梅朵关切地问三位姑娘成家了没有。小丽害羞地摇摇头,用手指指小红说:“就她快了。” 桑结拍了一下头说:“忘了说啦,我要去萨迦民兵基地走几天,你们三个先拟节目编动作,回来给你们办喜事。” 小红低着头轻声说:“大人,不着急。” “不着急,不着急。”小丽一边说一边捶着小红后颈。 告辞时,天已黑了,桑结让堂姐和梅朵送了她们一段。 这一夜佳莫失眠了,那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呀,她真想留下不走,蕴积数年的情感突然爆发了,窗外是冷冷的下弦秋月,可心中却犹如翻江倒海,她认定了,桑结嘉措而不是第巴大人,是一个值得付出生命去爱的男人。突然,白天住持的话又响在耳边,莫非这就是“痴心太重”?可哪一个女孩儿没有钟情的男人呢?心潮渐渐冷却,她长叹了一口气。 第49章 练兵 一天,桑结和达瓦、却杰去工匠坊旁吃了顿汉式饭菜,饭后看天色尚早,就一同在街上漫步。不远处有一圈人,好像有人在争执。三人走近一看,原来一个汉子正从一中年妇人手中夺一包酥油,却杰大喝:“大白天如何行抢?” “她欠债不还,我是代人来要的。” 妇人哭道:“说是1斤,我这一包2斤多,都拿走了以后吃什么呀。” “半年多了,加上利,这点儿也不多。”汉子抢到手匆匆跑了。 “怎么回事?阿婶说与我听。” 妇人看桑结像个官员,就诉说起来。 这妇人开家小茶馆维持生活,今年正月传召大法会前,突然有人通知到官府去办许可证,不然这期间营业要罚款。哪是办证,是买证,妇人身边无钱,打了一斤酥油的欠条领了证,原以为法会过去也就算了,结果现在连本带利索要。 “是谁出售许可证?”桑结问。 “说是铁棒喇嘛,惹不起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旁边一个人答:“前些年只是收八廓一些大铺子的,说法会期间买卖好,出些钱资助寺里,后来小铺子也收,今年收到我们这城边上了。” 另一人说:“我们这里还好,八廓住户今年要购摆花许可证,不然法会中窗台、阳台摆了花要罚款。” 达瓦问:“会罚多少呢?” “哪有个准,想罚多少是多少。” 桑结摸摸身上,掏出一块尼泊尔银币递到妇人手中,默默转身离开了。达瓦和却杰也跟了上去。 “铁棒喇嘛是戒律的化身,代表的是格鲁的形象,怎能如此苛待百姓。”却杰忿忿地说。 “这无异于盘剥。”达瓦也不平。 桑结抬手制止再说下去,他知道事涉哲蚌,要慎重行事。 每年的传召法会,各地僧俗人众涌入圣城,秩序混乱,且有不良分子夹杂其间,以往都是由汗王府属下一队蒙古骑兵出动维持秩序,那年底丹增返回安多,连市政府都不及成立就到了新年,五世达赖为应急,把市政职责交给了哲蚌寺铁棒喇嘛。 铁棒喇嘛是寺庙内执法人员,专挑公正严厉、身材魁梧之人担任,较大的黄庙中都有。接到达赖佛爷法旨后,铁棒喇嘛带领二三十名随从进驻大昭寺,在21天法会期间,他们沿八角街和其他街巷巡视,认真负责,执法无情,虽然方法有些简单粗暴,但效果也明显,从那以后就成为惯例沿续下去。可时间一长,应了那句老话:日久滋弊。结果传召执法竟成了敛财的机会,渠道有两条:一是乱罚款,苛刻繁多,随意性强,连穿衣梳头的样式也有规定;二是出售许可证,主要针对商家,增加了商户的额外负担。维持秩序时,往往也不分青红皂白,抡棒就上,时有伤人之事。众人虽怒,莫可奈何。因此,铁棒喇嘛成了肥缺,因为正职只有一位,任期一年,因此竞争非常激烈,想担任这一职位的除了请客还要给主事的送上一笔相当可观的礼金。 没多久之后,桑结嘉措就废止了这种寺院介入世俗生活的作法,改由大毛率宫中卫队巡逻。再后来,在老将军图布的请求下,由藏南民兵大队承担此项任务。 对于民兵事务,桑结可谓费尽苦心。他常想,如若当初第巴府拥有一支强有力的民兵队伍,还用得着隐瞒佛爷圆寂的消息吗?更不用说接续而来的种种麻烦了。每念及此,不由痛心疾首。经过几年细致考察和精心策划,桑结决定在全藏民兵总部下设三个民兵大队和一个直属队,各队设正副两名队长,并增设乌力吉为五品助理。 甘丹将军已将阿里总管职务移交给次仁回到了拉萨,今天他主持全藏民兵总部的成立会议。首先,他宣布了建制和具体的任命:“1、藏北大队:以当雄为基地,兵额5000,尼玛为队长,娜仁为副;2、藏南大队:以琼结为基地,兵额3000,佛爷庄园的二管家克钦为队长,央金为副;3、后藏大队:以萨迦为基地,兵额3000,扎西为队长,巴桑为副;4、直属大队:兵额500,大毛为队长,宫中一位叫顿珠的喇嘛为副。” 各路队长大多是头次相见,彼此热情问候,却杰特地介绍说,乌力吉与娜仁是夫妻,后藏的扎西队长是阿里总管次仁的兄弟。央金和娜仁这两个女首领抱在一起,一会儿说悄悄话,一会儿大笑。却杰注意看了看央金,自上回分手,不过一年,变化不小,但见宽肩蜂腰,体态丰腴,英气中透着妩媚。央金发现却杰总盯着自己看,一扬手臂道:“大人可有事要吩咐?”这冷不防的一句让却杰顿觉慌乱,只好顺势喊道:“各位请坐,还有话要补充。” “除了上述四个大队,八大总管府各建一支200人的民兵队伍,平时用于地方,必要时总部有权征调。其他藏区武装力量包括寺院武装和私人武装一律裁撤。作为一种修行方式,允许三大寺保留陀陀僧,但不能超过僧额的十分之一。我说完了。” 甘丹用眼扫了扫大家,说:“成立一支队伍总要有它的目的、用途,我们这支民兵要发挥三方面作用:1,维持雪域的秩序、安宁;2,维护藏土的完整、安全;3,阻止其他地方势力对西藏的染指。核心是保障拉萨的安全,三个基地形成护卫圣城的三角形,是一个整体。下边请图布将军讲讲民兵的招募、装备、训练、集结、作战等问题。” 此时的图布已是年逾花甲须发半白了,他说:“建立一支能打胜仗的队伍,不是几句话可以讲清楚,我提出四条原则,具体怎么做大家讨论——广招精选;改善装备;加强训练;严明军纪。” 接下来的讨论由却杰主持,大家都很踊跃,气氛热烈。 中午,第巴府便宴招待与会者,秘书长达瓦代表第巴大人到场致意,席间顺着却杰眼色,不住向央金那边溜来溜去。达瓦的眼神还没溜上三个来回就被央金一把抓到了,她扬起脸扭过头带点儿不在乎的神色直视达瓦,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过去,达瓦赶紧偏过头,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后来他们结婚的头一晚,达瓦提起这回事,央金戳他一下说:“你知道康巴姑娘了吧,我在热巴队里呆了几年,什么样男人没见过?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那天,你,还有那个却杰贼眉贼眼,要不是看在你们大人的份上,我会站到面前和你们对视,女人只要勇敢,那种男人其实很胆小。” 下午的会议就民兵的集结、联络和安排基地常驻人员等问题进行了研究。与会人员发言讨论之后,甘丹最后讲道:“我们在屋里开会,外边可是风言风语,有人说自古只有贵族才能担任军官,现在却封了几个黑头百姓。这种人不想想,当年收复拉达克不就靠我们黑头百姓吗?死伤且不说,吃什么穿什么?衣服烂成一条条连屁股也遮不住,这支胜利的民兵队伍白天都不敢进拉萨城,他们能做到吗?”甘丹情绪有些激动,停了停,“各位要争口气,莫辜负了佛爷和大人的信任。待遇问题,等大人回来定。” 与会者同样不平静,央金抿着嘴上身向前一倾一倾。 民兵会议后,三个大队立即返回基地开展组建工作。 却杰和图布到藏南后,经实地查看,召集二管家克钦、央金研究决定,在曲水、贡嘎、扎唐三个渡口分别建民兵中队,兵额各800,琼结作为后备基地。大框框有了,具体怎么干,谁也不清楚,都把目光投向了老将军图布。 老将军徐徐道:“都知道蒙古兵善战,可草原那么大,放牧又分散,开始哪有什么训练?头人下了通知,跟上马队就走,都是一次一次战斗中练出来的,当然,蒙古人从小骑马,有很好的基本素质。把农民变成能打仗的民兵得有个过程,三个中队先各招200民兵就行,作为骨干,接下来再逐步扩充。这回我向第巴大人要来传召法会执勤的任务,就是为了队伍的演练。” 听到这里,大家很兴奋,急切询问如何值勤演练。 “我说说想法,各位看看怎么样。三个中队按规定的时间出发,负重徒步挺进堆龙桥,全员先到者取得执勤权,扎唐和贡嘎两个中队因为要渡江,路途也稍远,贡嘎提前一天扎唐提前一天半出发。” “好!”三个人不约而同叫道。央金更是挥拳顿脚好像马上要出发似的。 “你们二位大队长不用多说,任务一传达,全部由他们中队自己安排,比赛一次他们自己就会找出问题,几次下来就能练出一支好队伍。” 大家都向老将军投去佩服的目光。 多少年后,已成为老人的当年民兵,还津津乐道着第一次竞赛时的有趣故事。 头年腊月初,二管家和央金召集三个中队正副队长开会,几个小伙子一听完传达,当即摩拳擦掌,互相叫劲,立马下去分头准备。 曲水中队正月初二行动,贡嘎初一,扎唐则在除夕中午。早晨出发的以寺庙头号为准,扎唐以午号为准,各由附近喇嘛监督。曲水距拉萨城郊的堆龙桥一百多里,虽是山路,还算好走些。贡嘎、扎唐若直插虽近些,但需翻山越岭。 藏族在初一那天阖家团聚,真正热闹是从初二开始。一大早人们去寺庙拜佛奉献布施祈求新年好运,然后是亲朋好友互相拜年,中午纷纷涌入空场摆开酒食,男女老少欢聚一堂,老爷爷老阿婆也入圈跳起锅庄,人们吃啊唱啊,直到暮色苍茫才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满口咿呀向家走去。而当夕阳向暗铜色的雪峰收回了最后一缕霞光,年轻人彻夜的歌舞狂欢却刚刚开始。 但是今年初二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发现山路上走来一支奇怪的队伍,200来人,背着行李拿着弓刀,低着头,脚步匆匆向圣城方向行去。隔了一会儿,又一支几乎相同装备的队伍急急赶来。村民们好奇了一阵儿后到庙里去拜菩萨,他们都懂,这世上之事均有其因,该来必来,挡也挡不住的,随缘去罢。 后面这支队伍是曲水中队,山道弯曲,视野受限,走到一个大转弯处时,望见二三十人的背影正消失在前边一个山弯儿后面,待到另一开阔处时,又了见那些个背影,好像还多了一些人。队长摸摸后脑勺,实在想不出正月初二这些人上路干什么?冬日天短,估算已走了六十里,于是选一平坦背风处支起帐篷吃饭歇息。队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副队长是一个庄园主的外甥,二十多岁,有些文化,没什么架子。 “队长,最好派个弟兄打探一下那伙人的来路。”副队长提议。 队长正在得意,料到比赛已是胜券在握,只是为了稳妥,才听了副队长的建议,派出一人。半个时辰后,那人滚爬而回,看来摔了不少跟头。 “队长,不好……那伙人……贡嘎的……”上气不接下气 队长大惊:“遇上了贡嘎贼匪?” 那人连连摇头:“民兵……” 队长呆了,贡嘎民兵是飞来的?而且飞在前边七八里处,在明天的比拼中,这将是一个难以超越的距离,已经躺下的人都起来了,听到消息都晕乎乎的。副队长眼睛一转,把队长拉到一侧咐耳低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见队长双脚一跳,一拳杵去,差点儿把副队长击倒。 贡嘎民兵队长原是止贡提寺武僧,因裁员还俗务农,不到三十,满脸大胡子,外号“雪豹”,颇有点胆略。从贡嘎直插堆龙桥的路他之前走过,但是道路条件险恶,几乎没有占先的把握。贡嘎人去圣城多是向西绕曲水再折北,但若这么走只能是跟在曲水中队屁股后面,因此,出发前他咬着牙一捶膝盖喊来副队长:“走鬼路。” 贡嘎镇向西北有一条路很近,不到二十里可接上通往拉萨的大路,但极难行走,草树丛杂,山岩陡峭,有数道很宽的石缝,深不见底,只有少许采药人和猎户走过,当地人称为“鬼路”。初一早晨渡过江后,他们请了一名向导,带上必要的工具率队钻入鬼道,一路艰危备尝,不必细表,天快黑时才从另一头钻出。雪豹命令所有民兵在坡下隐蔽宿营,此路口在曲水镇以北十四五里,若明早同时出发,就算对手体力充沛,追上十里,最后一天仍有四五里的优势。经过整整一天的行军,宿营时,雪豹望着在屁股后面追了一天的曲水民兵,做个鬼脸笑了。他睡觉很警觉,后半夜时派出两个人去侦察曲水中队的动向,半个时辰后,侦查员回来报告:“不见动静,估计他们还在睡觉吧。” 天还未亮,早饭已毕,雪豹布置战术:“中午不开伙,每人两个糌粑团子一壶水。待距终点还有四十多里时,前三十里山路保持匀速压住后面的曲水中队,一下坡上了大道,最后十几里跑步冲上。”雪豹估计下午二三点能到终点。 初三的习俗是家家清早在屋顶煨桑,从山路上向下望,村寨上空笼罩着浓烟,飘散着松柏木的清香,刚换插的五色经幡风马,色彩艳丽,在晨风中张扬。 雪豹的队伍出发了,每个队员都两眼放光,快步疾走,没有人说话。路面只能容二三人并行,不断爬坡,身上还背着行李、武器、水粮,走了十多里已是气喘吁吁,只好停下休息。这时已近半上午,雪豹向后张望,没看见人影。一个队员转过山脚解大手,正是一个大山弯儿,发现有数十人正在前面路上行走,相距有四五里,他回来向队长报告,雪豹赶紧集合出发。转过山脚,正看到最后十几个人的背影,都是低头疾行的样子,再追过那个弯儿,一条长龙队形赫然在目。 雪豹一个劲儿挠头,曲水的还在后面,莫非是扎唐的?不对呀,他们要是走贡嘎、曲水,太绕远了,不可能。不管了,追上再说。两支队伍都较着劲,不敢松一口气,雪豹掏出鞭子,看谁跟不上就挥舞两下,厉声喝斥,待中午时分走上大道,竟追了上来,一看果是曲水的,大呼奇怪,莫不是长了翅膀?开始是两队并行抢路,不一会儿就乱了,混成一团,一边走一边你拉我扯,有的竟打起来了。 这样一较劲儿,似乎路一下子缩短了,很快就到拉萨。 对于这次拉练,桑结非常重视,这一天他特邀各界人士前往桥头观看。 现在,桑结家的小院子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女人世界。自从嘎丽寺回来那天与梅朵认识之后,佳莫就常来串门,很快与梅朵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佳莫花费多日构思了一个节目,内容是从嘎丽寺听到的主持姐妹三人不同命运的故事。初三上午去汇报,进门说明来意,梅朵说:“他刚出门,正在外忙民兵比赛的事呢。” “夫人,近来我有个想法,在歌舞中加入故事,或者说用歌舞来讲故事,等大人回来跟他说说。” 梅朵觉得挺新鲜,“我觉得挺好,你就试着来吧,不用等他,他懂什么跳舞。” “夫人啦,”佳莫故装神秘地说,“大人跳得可好啦,雪顿节时,我见他和达旺的央热喇嘛比划着跳了半天。” “是么?还真从没见他蹦哒过。” 说完歌舞节目的事梅朵又说:“今天有场藏南民兵比赛,午饭后咱们一块去桥头看看去。” 正讲着,其其格和乌云也来了,大家见面一顿说闹。原来第巴府也特意邀请了汗王和多尔济观看比赛,达莱汗早没了这个兴致,其其格巴不得出来透透气,早饭后就来找梅朵。两年多来,其其格画艺大进,在梅朵看来,早超过了桑结。阿朵接过画夹放到桌子上,众人围看,是两张近作。一张画着一少一老两个僧人手舞足蹈在比划,袍袖翻飞,珠串甩起,脸部只用三笔两笔勾画传神。题目是《辩经》。大家拍掌叫好。 “阿佳,这老松的树皮和寺墙的斑驳,我总也画不好,还得请教大人。” 第二张画的是春光中一少妇背对画面,俯视流水,一手扶柳一手抚弄裙带。众人看了赞赏不已,看标题处空着,都问其其格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写何题目,姐妹们帮着想想。” 议论了一会儿,都说“春愁”切题,其其格见佳莫未发言,就说:“佳莫妹妹,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 “难言。”佳莫不假思索地说了俩字。 “大家都是姐妹,佳莫说说有何妨?”梅朵说。 佳莫作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夫人,我是说题目就叫‘难言’”。 “妹妹好犀利的目光。”其其格暗吃一惊。 桑结的女儿小江央已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了,大人们说话时,她总是坐在一旁静听,一个时辰一动不动。 午饭后,一行人去堆龙桥头观看民兵比赛,桑结看到其其格,顺口问:“汗王和十王爷来了没有?”其其格回答道:“汗王身体不爽,说不来了,没看见十王爷,但哲木兰夫人和十王爷的管家道布登来了。”其他人也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之后,就都静静地等待。寒冬还未远去的拉萨,除了远处皑皑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除了红白相间的巍峨矗立的布达拉宫,其余四野还是灰蒙蒙一片,寒风不时吹来,脸面如割。但即便这样,所有的观看者都满怀期待,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下午过半时,只见远处尘头大起,黑压压一大团人蜂涌而来,众人还未反映过来怎么回事,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扬尘,还有奇形怪状的肢体动作和叫骂呼喊声,一团人滚过了终点线,然后自动迅速分开站成两队。 甘丹次旺命两队民兵先坐下休息,不许互相争吵。太阳快落山时,扎唐中队赶到。乌力吉安排各队在营地休息。民兵总部赶紧就地召开点评、总结会议。先由三个中队报告各自的情况。听着报告好像真在听打仗的故事一样,尤其是曲水夜超贡嘎那一段,央金和娜仁都听呆了。原来曲水发现贡嘎超前以后,副队长出了一计,帐篷不动,再故意留下两口锅,旁边堆着木柴,二百人悄悄从另一条路绕到前边去,二十多里的山间夜路几乎走了大半宿,快拂晓时才上了原路,因为太疲累,后来才又被贡嘎追上。众人向曲水中队的副队长投去赞许的目光,雪豹气得直吹胡子。 图布对三个中队行军过程的每个重要环节都作了分析点评,最后指出:“藏南是步兵大队,一年后开始扩充队伍,只是如何互相联络,是个难题。”桑结忽然想起乌云训练的信鸽,提出可否使用鸽子传达信息,大家都说可以试试。 晚餐是细面糌粑、羊肉汤、奶茶,达瓦亲率侍从盛汤上饭,轮到央金时,明显多捞了几块肉,点头哈腰态度殷勤。央金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就察觉到了这位大人的意图,吃饭时故意抬头溜去一眼,目光对接的刹那,达瓦有如犯错的小孩子,手脚慌乱,央金得意地暗自笑起来。 达瓦绝对是个美男子,高高的个头,白净的皮肤,浓黑的头发,眼睛大而有神,举止稳重干练,身为秘书长、第巴府二把手,早就是拉萨贵族小姐们追逐的目标。这些都不在话下,只是,央金的阅历告诉她,如若她和达瓦……恐怕……上流社会的门户观念是她迈不过的坎儿。 坐在一旁的却杰,眼睛转了一圈,问央金道:“央金队长,这一向住在哪里?” “二管家在庄园腾了一间屋子,先住着。” 这时,桑结站起来说:“正要谈这个问题,民兵的待遇上次研究了,原则是兵役顶差役,农忙时间尽量不占用,遇有战事和特殊状况,按农忙支差的标准给付费用,伤亡订有抚恤办法。另外,大队长、中队长划入正式编制,定武官品级,已报上朝廷,应该不会有问题。”说完,转头看了达瓦一眼示意他做一下解释。 达瓦站起来说:“呈文是我起草的,那几天正巧却杰去藏南。大人指示在文中要强调,民兵队长定品后,是代表大清行使职权,有利于维护边境安全和内部治安,诸位务必要认真领会其中的深意。” 看着达瓦温和聪慧的目光,听着简明扼要的介绍,央金看出他绝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纨绔公子,但马上摇摇头,跳出了自己的“幻想”。 经过商议,最后一致同意由贡嘎和曲水两个中队轮流值勤,10人一小队分片巡逻,除了队长,其他队员不带武器,央金为贡嘎中队领队,二管家为曲水中队领队。因为没有统一的服装,副总管塔布就从宫中找出了一些旧布块,贡嘎民兵一律红包头,曲水黄包头,后来扎唐民兵是蓝包头。当时谁也未料到,十几年后,又上演了一次相似的场面,但不是训练,而是一场真正惨烈的战斗。 第二天是初四,传召法会的头一天。天刚亮,央金率贡嘎民兵出营,当这些普通农民在庄严的圣城执法巡逻时,每个人的心头,自豪感油然而生,太阳露出头了,他们在寒风中迎着万道霞光昂首挺胸。达瓦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从内心敬佩第巴大人的远见卓识,而目光一刻也未离开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第50章 噶尔丹 洛追还是头一次来桑结家,梅朵与客人见过后,抱起江央让她喊阿伯,孩子没喊,却定定地瞅着洛追说:“妈妈,我见过阿伯。” “这丫头瞎说,你哪里见过?” “妈妈你忘啦?你领我去看阿伯跳舞。” 大家恍然,在刚结束的雪顿节期间是看过达旺的舞蹈节目。 梅朵这才想起那个领舞者就是洛追,她早听桑结介绍过这位传奇好友,便说:“难怪人称央热喇嘛,跳起舞来就跟小伙子一样。” “阿伯,我也跳舞。”小江央有点忸怩地说。 “好啊,再长大点儿阿伯一定教你,小江央聪明伶俐,将来也上台表演。”洛追抱过孩子在额头亲了一口,表示对孩子的祝福。 晚饭时,堂姐见有客人,多炒了两道菜,一盘炒蘑菇,一盘炒白菜,还有一小盆羊肉汤,漂着几片肉。 “洛追,这白菜最初还是那年你在城郊试验田里培育的呢,河谷一带长得不错,就是叶子厚了些,这也是气候使然。”看着盘子里的白菜,桑结不禁想起洛追的功劳。 一会儿,堂姐又端上一小盘红艳艳的辣酱。 “梅朵啦,桑结在哲蚌学习时就喜欢吃这东西,我就不行,不敢沾。” “阿伯,你看我也敢吃。”小江央吃了一点,辣得直吸溜。 桑结笑着说:“有一年忘了是谁从内地给佛爷带来一袋辣酱,我吃了几回吃上瘾了,现在吃饭离不开它。洛追你尝尝,香辣鲜美。” 洛追皱着鼻子连连摆手。江央在一旁学着他的模样,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吃罢饭,桑结示意让妻子领着孩子到河边去玩耍,待侍女阿朵送来一壶茶后关上门让洛追坐下。 洛追不解地问:“有事?” 桑结抓住对方的手,有点急促地说:“有件非常重大的事,我思前想后,只有交给你去办才放心。” 桑结给两人碗里倒上茶,匀了匀气儿,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新年刚过,漠西厄鲁特大首领噶尔丹差人送来一封密信,除了对五世达赖和第巴大人表示问候致意外,还暗示“若能得到五世教主大加护持,其十万铁骑必将有一番大作为”,云云。 “洛追,噶尔丹你也认识,在哲蚌的后一段时间我们走动较多,佛爷念其父巴图尔浑助黄教有恩,颇为关顾,多次召其入宫勉励。他返回漠西后不久做了准噶尔部落首领,仍是书信不断。佛爷深知其人,曾评价他雄才大略,终不甘为人下之人,并说若早生数十年,或同满清、大明共有一拼,故再三叮嘱与其只可结友不可结盟,免受其累。” “佛爷所言极是,万不可沾染此人给雪域招灾。” “我也是这般想,可信中的两句话引起我留意。他说‘欲光大祖业,先收复旧部’。” 二人慢慢啜着茶,品味着话中的含义。 “近期,哲蚌部分僧人受传言蛊惑,竟欲闯出寺门到帕崩卡跪请佛爷出关,若非根敦活佛强力阻止,险些闹出事来。事后多方秘查,源头均出一处,你猜是谁?”不等洛追回答,桑结伸出双手,掌心对着对方,“其实汗王倒不足为虑,然此人我注意久矣,阿里活佛事件发生后,正是他借机散布流言,掀起一场大风波,可谓谋略极深,万不可小觑。” 洛追有些不解地说:“以他现在状况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桑结起身踱到窗前,眺望着正在扩建的布达拉宫和远处的雪山。 “自元朝始,蒙藏两个民族,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不知有多少个汗王或长或短穿插藏土、往来雪域,一茬一茬藏王多是成也蒙古败也蒙古。有鉴于此,固始汗在消灭白利土司后提出挥兵入藏消灭藏巴汗,佛爷就没有答应,但派去交涉的索南群培却自作主张,甘丹颇章政权成立后,老汗王提议索南为第巴,佛爷不便驳回,待老汗王辞世后没多长时间就免去了他。汉人有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这正是佛爷顾虑的地方。” “平心而论,老汗王是一位忠勇信义之人。” “没错。”桑结回过身伸出右手食指一点,“但其后世却未必都能如此。那个人与安多各位王兄本是不共戴天仇人,如今隔个三二年就去拜访,无非是想引为外援。他多方交好拉拢班禅佛爷、嘉木样活佛,暗中联络除宁玛以外的其他教派,并不动声色接近三大寺某些上层人物。他最终目的是制造黄教不合,挑动教派矛盾,然后以安多骑兵为后盾,打着公正调解的旗号夺取全藏权力。此人虑事周密,布局长远,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洛追激动地站起来,桑结深刻中肯的分析震惊着他,使他分明感到看似平静的脚下正在暗潮汹涌。 “这就是我一直隐瞒佛爷消息的原因,不然局势可能早就不安稳了。” “要采取措施阻止他的阴谋。” “他不明说,咱们也不明挑,只要施政能使众生利乐,就是对他阴谋最好的阻止。” 洛追点着头问:“那让我办什么事?” “别着急,你听下去。”桑结又坐回椅子,喝了两口茶,“噶尔丹信中不是说‘收复旧部’吗?这明摆着是要吞并和硕特扩张他的势力。” “这样做,朝廷不会允许。”洛追也坐下。 “这我知道。可你想,安多骑兵与我藏土近在咫尺,好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威胁极大,而我民兵你也知道,组建不久,恐不是人家对手,此时此刻,噶尔丹若能消灭或削弱和硕特力量,对我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噶尔丹也不是善茬,他若得了安多,难道不会打我西藏的主意?此事务要慎重。” “这个我也想到了,其实我们也没有力量影响事情的发展。我在回信中,只是一般地表示感谢和问候,他的那些想法一字未提。” “这样很好,不留任何痕迹。”洛追给两个碗里续了茶,端起呷了几口。 “以我对噶尔丹的了解,他是肯定会出兵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二月份就动手了。后来听说这里面还另有别情。这事说来你也知晓,多年前在哲蚌学习时,噶尔丹突然辞学离寺,过后佛爷对我讲是因为他的兄长被害。他哥哥叫僧格,当年曾协助固始汗消灭却图汗,其父巴图尔浑死后,继任准噶尔部落首领。这僧格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扬言要并呑和硕特,和硕特七王子扎什巴图尔买通其两个族人将僧格刺杀,凶手当时就捉住了一个。前不久,噶尔丹获知另一凶手逃至扎什巴图尔处,正好以此为借口突然发兵。和硕特兄弟不和,兵力分散,除老七抵挡了一阵子,其余一战即溃,败兵少数进入藏北,大多向甘肃、宁夏窜去,远的跑过贺兰山,到鄂尔多斯,只有老二察汗丹津请辖区内拉卜楞寺大活佛嘉木样出面调解,才算保全了地盘。” 桑结让阿朵换了一壶热茶,待阿朵出去后,接着说:“洛追,该说你的事了。” “我的事?”洛追实在摸不着头脑。 “噶尔丹兵锋甚锐,甘宁地方官莫可奈何,纷纷向朝廷告急。前日,钦差到拉萨向我宣读了大皇帝诏书,请佛爷速遣使者随钦差赴安多制止战事,敦促各方返回原驻地。” “桑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 “洛追,刚才你不也说了吗?噶尔丹坐大对我西藏决无好处。今奉朝命调解此事,一可阻止噶尔丹继续扩张,二来和硕特遭此打击势力削减对我们的威胁减弱,三则事情办成之后我们在皇帝面前也有面子,岂非美事?感谢菩萨保佑我雪域众生。” 桑结摆手堵住洛追想说的话,“洛追,什么也别说了,我再三考虑,你是最佳人选,你去我才放心呀。” “好,第巴大人发话,我就走一遭。” 二人互拍着肩膀,但马上互抓对方肩头,四目对视,表情庄重。接着又细细商议起来,桑结说:“事情紧急,只有明日一天准备时间,后天一早即启程,还有几件事与你说一下。一,以佛爷名义委任你为甘丹寺代理池巴。” 洛追大惊,忙说:“使不得啊。” “你作为佛爷特使,必须有相应的身份才方便同各方周旋,也是向朝廷表示我们对此事重视。这是出使期间暂时挂的职务。达瓦以译仓身份为副使,锻炼一下这个年轻人。二,益西老人随你同去,他阅历丰富,当年任宫中总管与噶尔丹熟稔。三,大毛任卫队长,此人机敏且汉话流利,乌力吉、娜仁、尼玛作为随员,主要是让他们熟悉沿途地形。四,塔布也随你去,他与噶尔丹熟悉,听说这家伙受了点伤,塔布医治中可做工作,他妹妹旺秋做他的助手。” 对桑结周密细致的安排,洛追很佩服。 “你们启程后,过两日我即前往那曲,一来是就近掌握动向,二来是安置涌入的人口。要保持联络,重大事项须由塔布往来你我之间。明日上午你安排一下自己的事,下午,一干人等均集中到府里开会。” 洛追见桑结在屋里转了两圈欲言又止,忙说:“大人还有何事不放心,尽请吩咐。” “还有一件事,只能告你一人。那年吴三桂作乱,佛爷遵奉朝廷布署,一方面在甘青一线防堵王辅臣叛兵,一方面沿金沙江布阵严防叛军北窜,但对朝廷欲调安多和硕特骑兵穿藏攻滇的要求借故推辞了。佛爷绝无他意,只是顾虑以后打发不走这尊神。大皇帝圣明,必能体察边远弱族的苦衷,况满洲入关前也长期处于边远弱小地位,但朝臣中恐怕未必人人都能理解。所以呀,洛追,这次出使务必成功。另外切记,你和达瓦会见噶尔丹时,必须要有钦差在场,私下千万勿见。” 整整谈了一下午,二人走出院门时,落日的余辉正浩浩荡荡铺撒下来。 “多美呀,洛追你看,这辉煌的雪峰,金色的谷地。” “阿爸——”小江央从远处跑过来,余辉仿佛给孩子和梅朵镶了一层金边。 “多美呀,桑结你看,这高原的女神,雪域的公主。” 桑结的担心是不无理由的,直到现在,年前根敦活佛的侍从来府里说的那件事,一想起来还让他感到紧张。哲蚌池巴根敦活佛遣侍从向他报告了寺内动向,待活佛侍从说完后,桑结有点喘不过气,他明显感觉到有一种一触即发之势。 活佛四十多岁,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天一冷气喘病就发作,连说话都费力。他被确认为上辈活佛转世灵童后,5岁就离开了康区茹布的家来到哲蚌寺,父母是农民,曾在拉萨住了几年,当地土司献给他家一处大庄园后又返回家乡。两年后,哲蚌开办学员班,根敦活佛恰与长他一岁的桑结同班,二人成为好友。活佛天性聪慧,又肯用功,各科成绩均在前列,尤其密学成绩优异,与桑结并列第一。由于成年后将执掌格鲁首寺,故五世达赖对其甚为器重并加意栽培,在他正式接任哲蚌代理池巴的仪式上(名义上达赖喇嘛为该寺池巴),五世达赖语重心长地嘱咐:“在这雪域之地,但有风吹草动,众生看佛门,各教看格鲁,格鲁看哲蚌,这首寺池巴身系全藏安危,担子重啊。”多年来,活佛不负所望,兢兢业业谨言慎行,将一座大寺管理得井井有条。 当初,五世达赖下令核定全藏各教派寺庙的僧人名额,作为第一大寺的哲蚌名额最高,为7700。可当时寺内僧人近二万,谁也不愿意脱离这块金字招牌。寺内高僧云集,学风严谨,显密精进,被视为天堂门口的寺院,故一年到头香客云集,布施丰盛,资财雄厚,但凡一个中等喇嘛放到一般寺院即可担当高层主管之职。故裁减人员是件极令人头疼的事,其他寺庙外紧内松,都把目光都投向了哲蚌。根敦活佛想了一个办法,寺内四个扎仓的僧人大体是按前后藏、安多、蒙古和康区划分的,于是将减员任务分解,按比例下达给扎仓堪布,这样既分散了压力,也照顾到了地区平衡。扎仓之外的僧人数量不大,制定了几条标准进行裁减,比如独生子、修行业绩不达标、有犯戒行为等都划在退寺考虑之列。总之,采用多种方法,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完成了任务,哲蚌寺的榜样作用大大推动了这项工作,根敦活佛因此还受到佛爷在传召大法会上的嘉奖。 前些日子,第巴府行文,要求哲蚌寺再减员3500,对其他寺院也提出了减员要求。早在半年多前,桑结就召集三大寺、扎寺及各教派代表开会,宣布了进一步裁减僧员的计划,说明了理由,只是具体人数尚未确定。根敦接到行文后,召集活佛、堪布和部分大喇嘛开会,宣读了通知,开示了道理,将任务按扎仓分配下去,没想到这次却炸了锅,从普通僧人到中上层任职喇嘛,议论纷纷,群情汹汹。 第二天,格贵大喇嘛同几位扎仓堪布,不顾活佛正在病中,硬闯求见,一进去,就七嘴八舌怪怨起来: “7700是佛爷定的数,第巴府凭什么裁减?” “翻修僧舍的报告递交多日,上次达瓦说让把费用和差役人数再核实压缩,现在一减员干脆停了。” “现在黄教当政,反而处处受管。” “连人家外人都看不惯了”。 “听说多吉扎寺和敏珠林寺都没有减员。” “何止啊,第巴府已下令,桑耶寺全部抹红了。” “佛爷入定已近十年,我们去请佛爷出关。”格贵倡言。 “对、对……”众人附合。 一位堪布神秘地说:“我听说……” “住口!”根敦活佛厉声喝止。 大家吓一跳,停止了议论。 “妄言为佛家大忌,亏你等修行多年,竟听信、散布无根之言。听着,有敢擅自搅扰佛爷清修者,革除僧籍,逐出寺门。七千七为本寺最高限额,并非必要凑足此数,各扎仓按府里规定在期限内裁员,不得有误。退下吧。” 活佛招招手,向一名侍从附耳低言数语。这侍从是活佛堂兄弟,叫旺堆,因当年活佛年幼,他做伴一起在哲蚌学习生活,为人耿直,现任活佛的领班侍从,与桑结也颇熟识。正是他领命上报第巴府。 洛追与钦差率领的处置团第二天按计划上路。一进入安多,就仿佛闻到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初秋的草原正是草稍发黄牛羊遍野的时候,可放眼望去,百里无人烟,偶尔见到几顶倒塌或烧坏的帐篷以及几具滚着泥土的尸体。走到格尔木才好像一下子回到人间,有了点生气,街上开着几间店铺,附近稀稀落落散布着几群牛羊。 在这里,洛追一行遇到了噶尔丹派来迎接的使者。 大营设在今德令哈一带。处置团到的那天,噶尔丹出营三十里迎候,见到钦差后言辞颇为恭顺,当钦差介绍甘丹寺代理池巴、达赖喇嘛特使时,噶尔丹定定一看,忽然大笑着走上前:“啊呀,是你呀老同学……”洛追果断地双臂一伸,挡住了对方做出的拥抱姿式,说:“洛追此来是奉佛爷法谕追随钦差大人处置安多事件,余事不敢闻。”他原先想到过可以利用老同学的关系开展工作,可沿途的所见所闻却怎么也使他装不出老同学相会的那种热情,噶尔丹只好讪讪施礼。 回到大营,钦差宣读了皇上圣旨,内云:“……准噶尔既已归顺大清,与和硕特同为朕之子民,或有摩擦,可具表上呈,朝廷自有公断。今噶尔丹擅自动兵,目无法度,且地方蹂躏,生灵涂炭,孰不可忍。念其初犯,倘能悔罪,朕不深究,钦使到日当迅即撤兵。立身处事,贵守信,不贰过,如若再逞,天兵定讨……” 之后,洛追宣读了五世达赖的法谕:“……尔自幼出家在哲蚌学经,当知佛法以慈悲为怀,利乐有情,尔自诩黄教弟子,却大开杀戒,众生受苦,菩萨不悦,今惟有遵奉文殊大皇帝旨意,方可赎罪万一,亦不负老僧多年教诲……” 中午,噶尔丹设宴洗尘,席间钦使说:“出京之日,皇上曾有口谕:此次事件,和硕特有过在先,噶尔丹为兄复仇其情可悯,但兴兵犯界,目无朝廷,众臣哗然,举国震动。皇上仁慈,网开一面,汗王乃明理之人,早日撤兵为是。” 噶尔丹眨眨眼道:“谢钦差大人,只是各将统兵在外,待召集后再行计议,另外在下这腿箭伤未愈……” 洛追斜目道:“大皇帝圣旨已宣,汗王是遵也不遵?应有个态度,不需召人计议。” 钦差向洛追使个眼色说:“也好,汗王一面疗伤一面集中人马,我们等几日无妨。” 下午,塔布去大帐拜会噶尔丹,一见面双手紧握,互相端详,异口同声说:“没变,还是老样子,哈哈。” 塔布仰头想了想说:“时间真快,我们分手有十几年了吧,这些年,每听到汗王功成业就,就不胜欣慰啊。” “哎、哎,老同学之间不称呼什么王不王的,就叫名字。塔布,你在哲蚌就是优秀学生,后来我也听到不少你的故事,一根金针神出鬼没,听说现在担任宫中副总管啦,谢谢你来看我啊。” “实不相瞒,我是奉第巴大人之命前来的,他风闻你受了伤,让我亲来看望。” 说起桑结,话题更多了,不时有欢声笑语飞出帐外,卫兵们大感奇怪,还从未见汗王这般高兴过。噶尔丹叹口气:“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到这位小兄弟,那时他就聪明过人,且思想单纯有孩子气,其实他更适合做个学者。”二人沉浸在对那段学子时代的回忆中,仿佛二人是专门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后来,塔布又查看了噶尔丹的腿伤,他问是否要紧,塔布皱着眉说一时难下论断,配点药先抹抹再说。 第二天,钦差与洛追视察了德令哈附近情况,傍晚,钦差请洛追过去,告知朝中专递送来皇上圣旨,除指示事件的处置原则外,特意吩咐事毕后,请大喇嘛的特使随钦差进京。“圣上召见,可喜可贺。”钦差宦海沉浮,知道往后该巴结巴结这位池巴大人了。 可洛追一下子全懵了,自己与桑结细商了两天,何曾料到会有这一出戏?钦差也看出了洛追的心思,便解释说:“自进安多后,我每两天发出一封八百里加急呈文,随时上报情况,圣旨是刚到的。” 洛追向钦差谢过后,回到帐中迅速写好一信,交给塔布请他星夜赶回那曲呈与第巴,为了安全,特派大毛率卫队夜间持长明火把护送。塔布向旺秋交待几句即上路了。 第二天换药时间,噶尔丹见一年轻女子端着药盘进来,定睛一看,虽衣着朴素,却有一种纯净秀气、天然之美。旺秋瞅着那一对老鼠眼厌恶地狠瞥了一眼,解开缠带时,噶尔丹按捺不住,伸出毛茸茸的短粗手指在旺秋手背上揪了一下,旺秋猛地直起身正视着对方,噶尔丹一阵窘迫,问左右:“昨日的塔布医官呢?” 侍从凑近低声说:“医官有事,这位是医官的妹妹,也是一位门巴。” 噶尔丹大惊,坐起身来,连连向旺秋拱手作揖:“小妹,大哥失礼,勿怪,可千万别告诉你哥呀,不然往后还有何脸面见……”一边说一边两手拍着头,“小妹,这伤口外圈发红,不要紧吧?” 旺秋一边清洗着伤口一边说:“箭头正伤到筋腱,此处不易用药,已发腐,我哥要是再晚来几天,这条腿就废了。”说着,用一柄窄窄的细长铜片,在顶端放上药向伤口里送去,故意戳了一下,疼得噶尔丹直狼嚎。 旺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药送到深处才起作用,别乱动,这个位置的伤口要卧床静养,尽量少走动,至少养三个月才可完全恢复。”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伤口,塔布配的药,疗效不怎么样却能使伤口附近出现红斑点,待伤口愈后也就自动消失了。 十天后,塔布带回了桑结的两封信,一封是以五世达赖名义呈大皇帝的书信,一封是以他的名义呈送的,另有一札是给洛追朝见大皇帝时的应对之策。 调停工作也差不多了,噶尔丹答应撤兵。其实他此次出兵有两个目的,一是打击、征服和硕特势力,为尔后东进扫清后方障碍;二是试探朝廷的态度。他觉得目的达到了。特别是益西老总管的一席话,使他认识到自己大举东征喀尔喀的准备还远不充分。 有一天,益西去拜见噶尔丹。当年噶尔丹进宫都由益西引进,还常留下吃饭。二人相见,噶尔丹忆起往事,对老总管感谢再三。 “一晃离开哲蚌十好几年了吧?那时你还不到二十,如今也已步入中年。年纪轻轻就看出你是有为之人,如今雄据漠西,抱负得展,老僧特向汗王道喜祝贺。” “不可不可,在老总管面前不敢称王。” 跟着,益西又回忆起与僧格的交往,“那一仗打得真惨,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敢细细回忆。能以少胜多,全仗僧格将军智勇双全,将敌军准时引入峡谷中,立了头功。那段日子里我们常在一起,至今对你大哥还有着深刻印象。” 噶尔丹接着话题说:“老总管,弟子有一事不明,当年固始汗与兄长杀死却图汗占领安多,后来又进入西藏,朝廷为何不加干涉?” 益西心中一笑,心想:算说到正题了。 “那时内地大乱,兵烽四起,朝廷自顾不暇,边远之事哪能顾及。而今不同,大清已经两代皇帝数十余载,百姓安居,根基已固。吴三桂造反,兵多时达数十万,结果怎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汗王乃睿智之人,此中道理不难参透。” 见噶尔丹沉思不语,益西凑近,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来前,第巴大人念及多年同窗份上,特让老僧通知汗王一个重要消息。” 噶尔丹一惊,猛抬起头,挥挥手,左右人退下。 “据密报,第巴大人得知,朝廷已调重兵开赴川陕,作夹击态势,统领官是大将军福宁安。大人一再叮嘱,汗王务要慎重,不可冒失。” 益西的“重要消息”使噶尔丹更无留下之意,只在最后一次会谈时提出和硕特部赔偿出兵损失的要求。钦差冷冷一笑:“安多十室九空,几被掠尽,只怕无物可赔喽。”噶尔丹嘿然。 后来拔营时,塔布去送行,噶尔丹握着他的双手说:“腿好些了,谢谢老同学。”又往后看看,未见到旺秋,“也谢谢你妹妹。”叹口气,又说,“洛追不够意思,不如你啊。” 塔布忙解释:“他官命在身,不像我,可以说话随便些,勿怪。” 噶尔丹跨上马,回首告辞,扬鞭而去。 按照桑结安排,洛追带侍从、卫兵各八名,大毛带队,随钦差进京,达瓦率余人返藏。走之前的最后一晚,益西说附近有一仰华寺,要去那里看望一位故人,众人无事也相跟而行。途中,益西向大家述说了这位老朋友的传奇故事,大家问是何人? “巴根,老汗王手下一位老将军。” 达瓦、乌力吉、大毛等人齐说知道,益西奇怪,一问方知他们是听图布说的。 “老巴根怕是有100岁了吧。”众人吃一惊。 仰华寺是一座较大的黄庙,藏汉建筑风格巧妙融合,说有僧人近千。 “怕是老人家安歇了吧?”到了寺前,达瓦有些担心。值日喇嘛将一行引至边侧一小四合院内,殿堂灯光微弱,只见一老僧背门面龛盘坐卡垫上。 老者慢慢转过身来,但见须发银白,颜面清癯,目如深潭,一一扫过客人,用手指了指益西,点了点头。益西细细端详着这张曾经熟悉的面孔,虽经数十年岁月打磨,但一个百战老兵特有的坚韧刚毅仍依稀可见,遂代表各位向老人致意问候,献上哈达和礼品。侍从接过后,轻声说:“师父要继续打坐了。”众人只好告辞,老者始终未吐一言。 送出院门后,侍从说:“小院是师父出资修造的,早些年还参加寺内法事或出外行走,六七年前吧,师父说他要迎候一个人,从此再未离寺半步,也几乎不再说话,有客来访都回绝了,今天破例,大概是客人中有师父的一位故交吧。”达瓦对影响老人歇息示歉,侍从告知这几年师父从未躺卧。回营时众人不语,益西一路感叹不已。 二十年后,巴根老法师终于等来了那个人,之后于一个风雪之夜溘然长逝,俗寿120岁。 第51章 暗流涌动 大毛护送洛追加措跟随钦使,途经甘、陕、晋、直隶一路行去。洛追和大毛虽去过内地,但只到过西南一带,这北方风物还是头一回目睹,再观京城繁华,真是大开了眼界。到京自由官员安排歇息,第二日上殿朝见时,康熙客气地表示,依前例,大喇嘛特使免拜,赐座。 “大喇嘛可安好?” “谢陛下垂问,佛爷安好。” “朕听说大喇嘛闭关已有七载,不知何时出关?” “回禀大皇帝,佛爷法力精湛,入定甚深,恐非短时可出。” “入定期间是否进食?” “十天进水一碗,米十数粒而已。” “地方治理靠于何人?” “已全权委托第巴,重大事项仍须请示。小僧这次来带有佛爷书信一封,系由侍从据其意代笔,并有第巴桑结嘉措呈大皇帝书信一封。”说毕呈上。 五世达赖的信中,表明了反对噶尔丹启衅生事的态度,指其“不听训诫”,“见责于圣明极当”,又言:“臣已年迈,藏事决诸第巴……第巴向亦仰体圣意,实心任事,……乞皇上给印封之,以为光宠。”并说明安多这次战事就是第巴协助钦使调解成功的。 桑结在信中除表态支持朝廷举措外,说明固始汗当初为十个儿子在安多划分了牧场,但其长子和十子因遭兄弟排斥,至今滞留西藏,这次调解时,钦使与洛追特使已就长子之子和十子返回原驻地达成协议,要求众兄弟各安其境,特恳请大皇帝遣官督促此事。 洛追一行住在前门外积福寺,每日由理藩院官员陪同游览观景,大家对戏剧杂耍之类最感兴趣。期间,康熙又召见洛追一次,详细询问了西藏情况,洛追据实以答,在说到教派平等、普限僧额、收回寺属土地、严控差役发派、安置移民、兴建门巴学校诸事时,皇帝不住点头,投以赞许的目光。 康熙是一位开创盛世大业的帝王,他隐隐感到这位第巴是一位出众不凡的人物。洛追料不到,即使料到,也无力阻止帝王的权术。皇帝们对下属的出色才干,是既欣赏又防范的。洛追辞行时,皇帝表达了对五世达赖的问候,对安多事件调解成功的满意,对第巴的勉励,并赐第巴“弘宣佛法王”金印,但对他的另一个请求却置之不理。很明显,他在玩“分而治之”的老把戏。此时,经过各种情报分析,康熙已对五世达赖的生死产生了怀疑,但这回的“分而治之”确实失败了。分而治之,要求上位者能随时在两方之间求取合理平衡,在当时的交通、技术条件下,康熙一对藏情缺乏全面深入了解,二难以有效施加影响只能远远望着两伙人打斗,所以晚年待他狠下决心收拾局面时,局面已经非常棘手。 那天送走洛追退朝后,康熙正欲往中和殿更衣,只见一个名叫王仁的老太监伏跪在地,口称:“老奴有要事禀告。” “公公何事?起来说不妨。” 因这王仁原系顺治贴身太监,帝后对他都给几分面子。 “老奴年过六旬,主子几番开恩让老奴退养,但有先帝托付一事未了,故不敢言退。” 康熙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王仁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缎,双手呈上。 康熙扫一眼,上面印有两个戳记。 “先帝行前特嘱奴才,将来朝中商议关涉达赖喇嘛之藏事时,将此两方印文呈给皇上。” 康熙这才仔细观看,默思良久,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命人扶起王仁。 “皇上,奴才心愿已了,明日即前往恩义寺,每日念经,祝皇上万岁大清国运兴隆。” 恩义寺位于北京西山,宫中太监年老之后多送此安养,寺庙至今犹存,四周青山,土冢累累,不知多少大内秘闻被埋于地下。 安多事件处置完毕,桑结从那曲返回拉萨,到家时,梅朵和来串门的佳莫,竟未一下认出,且不说头脸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由于藏北天冷,套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白茬老羊皮袄,活脱脱一个牧民。待瞅清楚来者,两个女人不禁失声大笑。梅朵服侍丈夫更衣洗面时,佳莫在一旁充满怜爱地瞧着,她突然觉得,他哪里是什么第巴大人,分明是在外面淘气刚跑回家的小弟弟。 桑结对佳莫的构思极感兴趣,想不到这个女孩子竟有如此创意。本来锅庄一类舞蹈是群众自娱自乐随意跳的,即使经过加工,在台上总是一遍一遍重复地跳,也会感到单调。而藏戏,节奏缓慢,一出戏要演好几天。她把两者结合,在舞蹈中加入简单的故事情节,不但保持了锅庄的娱乐性,又可以提高观赏性。 “佳莫,你发明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结合了传统舞蹈和藏戏的元素,叫什么名称我没想好,但一定会受到人们喜爱。” “大人,您评价得太高了,我只是喜爱歌舞,想到什么随便说说。” “佳莫你想到没有?节目中有多个角色,这样就可以有多种风格的歌舞同台出现。” “对呀!”佳莫瞪大放光的眼睛说。 两个人商议了一下,由桑结写剧本,佳莫她们抽空去米钦热寺一趟,物色几个演员。米钦热寺是拉萨附近四大尼庵之一,位于娘热沟顶端山崖之上,因位置偏僻,时有歹人偷窃搔扰,寺内因此组织青壮尼姑成立护寺队,请来武师传授武艺,个个身手了得,屡有歹徒被打得鼻青脸肿,遂名声大振。 第二天一大早,佳莫就同小红、小丽进了沟。三人一路赏景说笑,远远望见一方巨石庞然,佳莫说那恐怕就是达赖佛爷闭关的地方,于是放轻脚步走过去。巨石上方有一洞,垂挂着黄色缎帘,有几位修者正在参拜,三人过去磕了十八个长头,接着向沟内深处走去,山崖上米黄色的寺墙已能望见,果然地形险僻。三人沿石山而上,到后来走不上几步就得停下喘气,身边走过几个年轻尼姑,脚步轻巧如履平地。 寺里的住持看了第巴府行文,将二十多名护寺队员唤来,每个人做了一番演示,有近身格斗、空手夺刀及各式翻滚腾跃。其中一尼叉立于地,招手叫小红小丽一边一个抱其腿掀之,摇了数回,只觉双腿如柱,撼她不动。过来两尼,一人持一根拳头粗的木棍向其头部击来,只见她双臂往上迎去,咔嚓一声,双棍齐折,皮肉却无事,看得佳莫三人目瞪口呆。下午,佳莫请大家到寺下平地上歌舞玩耍,最后选中了六七个人,告之排练时会通知她们,这几个人自然十分高兴。 休息时,佳莫好奇地讲到外面的种种传言,那个力气最大的尼姑叫叶巴,她笑着说道:“什么事都是越传越神,这也好,现在寺院很是平静安全。”叶巴是藏北牧民的女儿,15岁那年跟着大伙去拉萨朝圣,返回时几个同伴抄近路走娘热沟,夜宿米钦热寺,第二天同伴们出发了,她留下来,就这么简单,也说不出什么原因。 “你不想家?”小丽问。 叶巴笑着摇摇头,“一晃快10年了,差不多每年回去一趟,这里香客少,吃穿用要靠家中补贴一些。亲友说我能在圣城出家还挺羡慕的,你看这身衣服的布料,是头人太太布施的。” 小红又问起传言的事。 叶巴说:“说是歹徒,大多是偷东西,也有的动手动脚,还有的晚上专门偷窥。” 听到这里,小红和小丽不由把身子缩了缩,好像身上的衣服要脱落下似的。 另一位尼姑说:“太出格的事没发生过,毕竟咱们藏人都信菩萨,要是真干了那种事,是要入地狱变饿鬼的。” 太阳偏西,三人告辞,走出好远,回首望去,叶巴她们还在半山上挥手。路过帕崩卡岩洞时,三人再顶礼叩首绕石一圈。回到城里时已是暮色苍茫了。 可佳莫她们不知,第二天,丹珠尔和甘珠尔递出的一份情报送到了第巴桑结的桌子上。情报显示,岩洞下那个神秘的女修近十年来首次出现反常:1、早晨,佳莫三人到石下朝拜时,正在磕长头的女修突然伏在石上抱住头久久不起,后来女修匆匆拜毕,神色慌乱;2、傍晚,佳莫三人返回时叩首绕石,本该出来磕长头的女修却破例未出现。 桑结凝思片刻,心中一惊,不禁自言自语道:“莫非女修是她?” 50岁的多尔济依然身板笔挺,着装得体,只是稍微胖了点。他每天都要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小心地用镊子拔掉变白的胡子头发,好像这样就能够留住岁月的脚步。当初格鲁得势,大局平定后,他一直住在汗王府(成婚后,他另建宅院,搬出了汗王府),广涉文史,习练弓马,深沉谋略的气质酷似固始汗。老汗王死后,他随大哥丹增返青海,结果被老二和老七联手赶了出来,亲大哥尚如此,自己这个被父王收养的义子自然是更无立足之地。 这雪域是比安多更广袤的土地,是父王事业发轫之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暗暗发誓要再兴父王大业,做雪域之王,还要号令安多诸部,做和硕特大汗。他是一个有耐性且务实的人,规划了若干步骤,一步一个脚印,他像一只嗅觉高度灵敏的猎犬,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他的计划是,等时机一到,他就设法制造出三大寺同第巴府对立的局面,然后自己打出尊黄的旗号,就像当年父王除掉小藏巴汗那样搬开那个障碍。 他仿照父王拜四世班禅为师之例,也拜五世班禅为师,作了入室弟子,每隔半年去扎寺看望五世班禅,送上丰盛的供养。拉卜楞寺声望日隆,他又拜师作了拉卜楞寺池巴嘉木样大活佛的弟子。当然也要拜访几位兄长,特别注重和老七联络感情,他深知七兄的心思和实力,将来会有求助之处。他也清楚,涉及黄教的事务,三大寺态度是个关键,但须谨慎接触,勿让人生疑。 昨天,帕崩卡那边送来一块湿泥土,上面还附着一片藏红花瓣。是洞中一个侍从喇嘛将盆中剩水泼到石下,女修绕石时闻到异味,装作提鞋抠下一块湿泥。一闻就闻出是药水,薄荷味很刺鼻。“不用再怀疑了,老喇嘛早就上西天了。下一步呢?桑结下一步该作什么?”他的心里一阵激动,接着一会儿是放松一会儿又是紧张。 每逢遇到难解的问题,他就会在府邸后面的拉萨河畔漫步,这里风景怡人,一来可激发灵感,二来也能观察民情。夏天水势开阔雄浑,每天下午,一排排妇女在河边洗衣服,也顺便洗洗脚,用手巾擦擦大腿。不时有歌声传来,或突然爆出一阵嘻笑,接着几个年轻姑娘互相追逐打闹。在稍远处的下游,几个妇女默默地洗着,互相偶尔说句话,她们是贱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她们及家人无形中被禁锢在一个小圈子里,但她们宁愿选择在这看不见的隔离墙里生活,这使他们有一种稳定感、安全感。 一段时间来,多尔济从洗衣女的服饰和口音判断,不少人是外地人,在闲聊中得知,她们的家庭多是近几年从安多或滇北、江东康区搬迁来的,据说还有从不丹、尼泊尔过来的。他不禁沉思,同一个时期的安多,几位兄长为了争夺地盘,竞相修建寺庙,他去年做了一个大略统计,这些年新增寺院近千,大者动不动就是数百喇嘛,有的上千,农牧民负担沉重,以致于有的部落被迫放弃牧场土地整体迁入藏地。 “桑结呀桑结,三怙主何其钟情于你,将慈悲、智慧、勇气集你一身,使你继承、延续了宗喀巴和五世达赖的光芒。”在心底里,他是敬佩他的,但这不影响他把他作为对手,视为障碍,两码事。 向东望去,已可了见柳林中的汗王府了。最近几年他不常去看望这位少勇无谋只图苟且的贤侄,前些天,听说侄子达莱汗生病了,他觉得还是该去看一趟。他到汗王府的时候,宫中一个僧医正为其把脉,放下手腕后对王妃说:“汗王无甚大碍,静心调息可渐渐恢复。”僧医与多尔济见过礼后,又说,“塔布副总管本要前来,不巧因事绊住,命小僧先过来看一看,既无碍大家都放心了。” 其其格送出门外,僧医说:“汗王面容恹恹,系长期郁结所致,望王妃多加安慰开导。”其其格道谢毕还未及返回屋里,就听汗王正在大骂:“我知道自己无病,你等非去请医,分明是咒我早死,一个个没安好心。”一边骂一边抄起忱头向大妃扔去,多尔济少不得上前劝慰一番方告辞。 达莱汗让其其格代送十叔。二人一前一后向大门走去。 “听说贤侄媳拜第巴大人为师学画,大作可否让为叔一睹?” “十叔见笑,小女子不过借此消遣而已。” 多尔济叹口气:“其实汗王的病根儿,你我都明白,安多是有家归不得,在这里只是一个吃饱就睡无所事事的寓公,家中呢,侄媳都贤惠,可至今尚无一男半女,落落寡欢,无可消遣,难免生出病来。我这侄子心量不大又不活络,有机会多让他出来走走。” 其其格早瞧出这十叔是个精明强干、心术难测之人,故想方设法使汗王与他保持距离。二人走出大门,多尔济在前突然放慢脚步,一边口中说着留步一边返身作出劝阻手势,正触到身后已贴得很近的其其格的胸部,赶紧惊慌地收回双手。其其格但觉被烙了一下似的,又不便发作,只说了一句十叔好走,就扭头回去了。 多尔济停住回忆,往自家走去,饱含着水汽的晚风从江上吹来,深深吸了几口顿感神清气爽,快到家门口时,答案想出来了,他几乎喊了出来:对!桑结的下一步必定是寻找佛爷的转世灵童,不然一旦事情泄露,他如何交待。不,这不是下一步,可能现在正在寻找,不,不是正在,或许已经找到了。他只能极秘密地寻找,在什么地方寻找呢?靠给谁寻找呢?从女修报告来看,近十年来,除两名侍从外,只有三个人进过岩洞,塔布的任务无疑是设法保存法体,选在高敞的洞中是个好地方,但他在宫中工作,家又在附近河谷地带,不可能是他。只有那个洛追加措了,他是佛爷入室高足,达旺寺池巴! 达旺地处荒僻,听说佛爷小时还在那一带住过一段时间。为此,他曾派出一个精干下属去核实情况,果有此事,而且佛爷当时化名正是桑结嘉措。并且,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叫曲珍,是当年佛爷逃难达旺时借居的那家女儿,佛爷走后不久,她出家到乌坚岭寺,是敏珠活佛的姐姐。此外还打听到,由乌坚岭寺送到达旺寺的学僧叫洛桑。他直觉其中定有文章,干脆冠冕堂皇从正面下手,因为在那种小地方,出现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惹人眼目。自己当然不能出面,但无论靠给谁,必须对其道出实情,否则无法去做。 思虑再三,他觉得管家道布登算一个,此人多年追随自己靠得住,脑瓜灵活,前曾在怡和堂假扮伙计,后来又负责与女修联系,凭他的聪明劲,大约也看出了几分。但道布登是男人,也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再就是,妻子哲木兰。哲木兰是东蒙额尔古纳旗王爷的女儿,率直纯真,少有任性娇态,嫁来二十载,至今育有一女一子,女儿嫁给五世班禅同父异母兄弟,儿子才十来岁,名叫噶丹旦增。妻子笃信黄教,每逢朔望必去大昭寺礼佛上香,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一次闲聊中,多尔济故意好像不经意地谈到一些“怪现象”,特别提到第巴大人与宁玛过从甚密,说什么名为“互相请益,实际是教派混合,外黄内红”,等等。 “第巴大人如此行事究系何意?”妻子甚感不解。 “一时还难说,黄教上层早已议论纷纷。” “佛爷难道坐视?” 多尔济双手屈伸了两下,少倾,压低声音说:“你以为佛爷还活在世间?” “什么?……你……”妻子瞪大了眼睛,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恐。 多尔济将相关情况细细道来,妻子连连摇头仍不敢信。 “那三大寺就没有怀疑?” “甘丹寺从不主动出头,哲蚌的根敦大活佛是第巴的同学好友,而色拉寺切巴扎仓的堪布正是敏珠林仁钦活佛。可不要小看第巴大人啊。” 妻子有些愤愤然了。 多尔济接着凛然道:“黄教乃蒙藏民族共同信仰,连朝廷也尊崇有加,当年父王与达赖、班禅二位佛爷千辛万苦创建的甘丹颇章政权,眼看要在别人手上易色,我们岂能坐视不管?” “何不将情况向三大寺说明,共同拆穿其阴谋。” “问题不是这么简单。我已经想好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有劳夫人辛苦一遭,女人出面不易引起怀疑。” “我听夫君的。”妻子眼中流露出坚决勇敢的神情。 多尔济将那天散步时想出的答案及要采取的步骤说出,妻子出去后,他双手合十,豪气油然地在心中默默念道:“菩萨保佑,我多尔济继承父业一展抱负的机会到了。” 第52章 刹那即永恒 贡布离开乌坚岭寺快一年了,正月回来探望,看见大伙儿那个亲呀,住了半个月简直不想走了。曲珍算算日子快开学了,正好让贡布、洛桑二人做个伴去达旺,临走时一再叮嘱贡布,洛桑年纪小又没出过门,要多关照他。贡布高兴地点点头,心想这回身边多了个朋友。洛桑听说要去大寺学习,起初还挺高兴,可到走的那天却不见了影儿,大家在后山坡上找到了他,发现他一边发呆一边流泪,怎么也拉不回去。 看看天色不早,曲珍决定让他们明日再动身。没想到第二天大清早,洛桑就开始哭,不断抽鼻子,泪水一股一股往下流,一会儿拉住格桑的手,一会儿又抱住两位师姐,要不就跑到院里抱起小狗和小鸡,直哭得满脸泪水,饭也不肯吃,弄得大家一块哭,甲娃竟嚎了起来。 “阿婆,洛桑不去大寺学习,就留在这里学习行吗?我舍不得你们。” 曲珍一边用袖子给洛桑擦脸,一边说:“赶生啊,阿婆和师姐也舍不得离开你。可阿婆早就觉着你不会在这里太久,迟早会走出大山,还会去圣城拉萨。” 洛桑抬起头瞧着阿婆,发现阿婆眼神里有一种过去没见过的伤感、迷茫。这天又走不成了,待洛桑睡下后,曲珍吩咐几位弟子,说明天一定送走。 翌日一早,贡布和格桑拉着洛桑出去玩,跑出了一里多地,达玛背着两个包袱追上来,很严肃地宣布师父的命令:立刻上路。接着又嘱咐贡布路上小心,嘱咐洛桑去了大寺要用功学习,并说寺里放假,洛桑回来时一定要找个伴儿。洛桑毕竟是个懂事的孩子,使劲抿住了嘴终于没再哭出来。 天空洒下细密的雪花,曲珍站在山坡上,一直望着,直到望不见那两个小人影儿。她突然觉得自己心动不已,眼前这一幕唤起心中熟悉的记忆。这轮回就好比是一个圆圈,莫不是又转回来了?她先是到却央师父灵洞前祷告了一阵,又进入闭关室一直到天黑心静下后才出来。 “你看,达旺寺到了。”贡布兴奋地指着山坡上那一大片房子对洛桑说。 从第一眼远远望见这座黄教大寺起,一种怯生生的感觉就在洛桑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大经堂数十根如林木柱,一眼瞧去,幽暗莫测,造型各异的护法神像和壁画上的下三趣场景令人觉得阴森可怖。洛桑后来回忆起这段岁月,曾说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萌生过跑回去的念头,有几次差点儿付诸行动,他太想念那个简单朴实有着家庭般温馨气息的小庙了。 洛桑进入了一个陌生、全新的世界。在央热喇嘛洛追加措的主持下,达旺寺秉持黄教传统,注重基础、显密次第、强调背诵、考核答辩,生活安排很紧凑。僧员头一年主要学习字母、文法、拼写、造句和简单的数学计算方法。洛桑等11名学僧或二人或三人一组被分配到五个康村,以学习文化课为主,但上下午的集体诵经和寺内法事活动,所有学僧均需参加,这主要是为了增加学僧内心的感受和体验。与洛桑同分在一个康村的叫根柱,聪明憨厚,胖乎乎的,家境不错,属于较富裕的农户。 不消说,从洛桑进入大寺头一天起,洛追的目光就时刻关注着他。开始,孩子们都有一段时间想家,但大多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唯独洛桑总是神情郁郁,时常独自一人望着远处发呆。 一般寺庙僧人平时还可以去附近的村民家中做法事,但达旺寺戒律严格,只有遇有同农业生产相关的启耕节、布谷鸟节、望果节和收获节,寺里才组织僧人分组下到各村做法事。遇到村民家中需请僧人施法祝福、禳解、祈祷、超度的情况,要经寺里批准才可以前往,并且这些法事所得布施,都按比例一部分归僧人自己使用,一部分上交寺院补贴公共活动和老弱僧人的生活之需。学僧也会参加这样的法事活动,以便熟悉各种法事的程式、仪轨。 达旺寺僧人每年秋收时放假一个半月,家在附近的可回去帮助收割,募化粮食、酥油等物品解决生活所需,家远难回的由寺院组织到庄园和地多的农户家劳动,受领布施。僧人平时有事外出均须请假,学僧也一样,但洛追考虑到学僧年幼,所以每十天镇上集日,都给学僧放一天假。 经过几个月不动声色的观察,洛追对洛桑的初步印象是:这是一个感情丰富、做事认真细致的孩子,平日话不多,好沉思,上课时注意力不够集中,成绩中上,身体状况一般。当然,还有他时不时会流露出的那种言语难以形容的眼神。 一日,值日僧进来禀道,拉萨来一客商欲拜见座主。洛追加措正在用范老板配的药热敷腰椎,但他是从不怠慢任何一位客人的,困难地抬起身整好衣服走到前殿。 “弟子阿兰拜见上师。”客商躬身献上一条白缎哈达。 洛追一惊:这位香客原来是位女子。阿兰奉上礼单:细布一匹、茶叶一包、糌粑4驮、藏银50两和香烛80对。洛追请客人坐下后,说:“多谢施主,菩萨保佑。” 阿兰解释说自己男装行路方便些,并问:“上师可是人称的‘央热喇嘛’?” “客人见笑,贫僧不过一平常僧人而已。女施主远道而来想必有事需敝寺打理,但说无妨。”洛追微微一点头。 “弟子系东蒙尼布楚人,丈夫在拉萨经商收购土产药材,不幸去年亡故,再过三天是周年,贵寺闻名遐迩,敢请大喇嘛做一超度法会。” “此事好说,先请女施主及随从在客堂安歇,容明日再议细节。” 晚饭后,洛追出于礼节回访客人,闲谈中介绍了达旺寺概况:“现有殿堂僧舍400多间,僧人120余名,阿尼19名。” “上师,我见寺僧举止合律、仪容整肃,足见平时管教有方,又见十余小僧可是新招?”这阿兰身材健壮、面貌端正,且性格爽朗、大方,年龄约四十出头。 洛追解释:“达旺地处偏远,文化落后,贫僧计划让乡里孩子轮番到寺里学习,起码识个字吧,孩子们算是学僧,不是正式僧人。” “以前可有学僧?” “这是头一批。” 阿兰随即吩咐一名叫呼日图的管家:“再取尼币100助学,为亡夫多积些阴德。” 洛追合十称谢。 接下两天,阿兰与几名随从朝拜了寺内各殿,又到镇上观赏购物。在贡布家商店仔细浏览了各种土特产品,询问了价格。贡布正跟父亲学着上柜台,老贡布看见客人出门忙起身去送,只见一人过来向女主人的管家低语。老贡布多年外出经商,懂几句蒙语汉话,隐约听得有“十名小僧出生年月”、“乌坚岭寺……”等字眼,不禁生疑。 第三天举办超度法会,洛追亲诵往生经,然后是八人戴面具跳金刚舞,驱赶魔鬼对灵魂的诱惑、阻拦,最后是法器合奏,洛追特地吹了一段唢呐。阿兰明显感到与别处的法会不一样,法器声中威严之外似有一种对灵魂抚慰的柔情,金刚舞雄劲之外似含一种优美,不禁心生感动。 行前话别时,阿兰崇拜地说:“上师不愧‘央热喇嘛’,这法事做到弟子心里去了。冒昧一句,听闻上师乃当今佛爷入室弟子?” 洛追淡然一笑:“凡格鲁僧人皆佛爷弟子,贫僧不过在哲蚌学习时有幸亲聆过佛爷开示而已。” “上师这一场法会确是与众不同。” “法事是做给出世灵魂和在世众生的,要打动人心才能利乐有情。施主在藏日久,观事察物眼力不凡。其实歌舞法事本是一体,在僧众是法事,在众生则是歌舞。歌舞中有法事,法事中也含歌舞,不同的法事可以设计不同的歌舞程式。” 阿兰做了一个深呼吸,两眼闪着光,“上师,阿兰也是黄教信徒,听过不少高僧说法,只怪自己根器太浅,大多深奥难懂,全不似上师今日娓娓道来,中肯而通俗,就是今年正月传召法会上,第巴大人的开示也不比上师精彩。” 洛追一听忙摆手,“施主此言差矣,当今第巴多才多艺,乃不世奇人,岂贫僧可比。” 阿兰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接着有点吞吐地说:“上师,能否让弟子一睹跳金刚舞的师父。”四目相对,眼光互碰,只是一刹那,你读懂了我,我拜读了你,你敬佩我,我欣赏你,你理解我,我信任你。洛追闭了闭眼,一摆手过来八位身材较高的阿尼。阿兰小吃一惊,得意地一瞥。 洛追脸红了一下,忙说:“果然逃不过施主法眼。黄教从无阿尼扮金刚,我这也是学习宁玛,尚不成熟,不愿过早张扬,今天本来安排众僧唱经,可一部分人去听农林园艺课,来不了。” 阿兰好奇地打断问:“僧人听课?” 洛追简单介绍了一下帮助乡内农户提高产量、多种经营的设想,并说专门请老师请不起,只要有内地商队前来就联系看有没有人能给讲讲相关知识。 “洛追,”阿兰忽然意识到不该直呼其名,忙掩嘴,一字一顿道:“上师,我觉得这是一种新黄教,您的这些创新想法从何而来?” “佛爷早在30年前就提出‘教派平等,互相请益’,我做的还远远不够。佛爷对宗喀巴大师的‘性空缘起’论有着深透的理解和高超的运用。你刚才说‘新黄教’,倒是很新奇,黄教的根本理念当然不会改变,但若干举措是在以前那种环境下形成的,环境变了,原来的那种环境不存在了,这就是‘性空’,而原有的若干举措也就是‘缘起’,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理应走向‘缘灭’,在新的环境下必然要求新的‘缘起’,正所谓因果相续,大法无常。” 阿兰仔细地听着,认真地思索着,不住地点头,眼中流出敬佩热切的目光。 “唉,可惜不能经常听到上师的开示。” “施主乃聪敏之人,第巴大人前不久在宫内成立了歌舞团,不妨去看看,我与大人在哲蚌学习时系同班好友,提我就行。” “谢谢上师,我一定去。” 正欲分手,与阿兰随行的那个叫呼日图的突然问了一句:“人皆知上师是佛爷高足,请问佛爷近来可安好?” 洛追一顿,徐徐说:“贫僧只知佛爷闭关静修,政教事务托付第巴大人。” 此时的洛追加措已是五十出头,送出寺门,望着客人远去,心想:这女施主虽近中年却性情纯真,只是随从最后那句问话像一根棍子捅到心上。 阿兰几次回首,直到看不清那个瘦高的身影,只觉得思绪纷纷,她想,回去要好好理理。此刻的她没想到,十多年后来在达旺寺出家,成为洛追手下首席阿尼,并创建了着名的央热尼姑庵。 多年没有长途骑马了,哲木兰返回拉萨后开始几天连走路都困难,旺秋接到传话来到王府,一连数日又是按摩又是贴上配制的膏药,浑身的疼痛大为缓解。这几天,旺秋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第巴桑结的微服私访的趣事,说起观看宫中歌舞团排练的情形时,哲木兰一再叮嘱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悄悄通知她。 告辞那天,哲木兰双手揉搓着旺秋那双厚实又柔软的手问:“孩子,那事咋样啊?” 旺秋就怕夫人提认义女这事,“我领夫人的好意,只是我家福浅不敢领受,阿爸不同意。” “那我当面去求你阿爸。” 旺秋急得连连摆手,只好“缓兵”道:“夫人莫急,待我回去再跟阿爸说说。”哲木兰这才罢休,放旺秋走了。 多尔济先仔细听取了道布登的汇报,但在与妻子交谈中,却发现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哲木兰内心承认,央热喇嘛向她展示了这个社会另一个侧面,使她眼界大开,对问题开始重新思考,而这几天在与旺秋的聊天中知道的一些信息,更是颠覆了丈夫灌输给她的那些看法。她开始觉得这个第巴与众不同,他敢对权贵出手,从下层选拔人才;他便服出访早有耳闻,许多故事家喻户晓,旺秋讲的关于他的故事简直可以编一出藏戏;他好像什么都懂且精力过人,天文历算、医药歌舞、书法绘画……只有一事百思不解,他为什么隐瞒佛爷圆寂的消息呢?实在想不出他的动机。正因为这一疑问,她与丈夫在观点上处于“冷战”状态。 第53章 出手 转眼到秋假了,洛追一再叮嘱家远的小学僧务必搭伴回去,可上午刚说过,下午洛桑就不见了,问根柱,他摸着脑袋说午餐一过他就走了。“有伴没有?”根柱摇摇头说没看见,洛追真急了,跑到镇上,让贡布骑上马顺道去追,一定要送到乌坚岭寺交到阿婆手中。 这么久洛桑一直想念阿婆,听说要放假,也没听着什么找不找伴,中午匆匆吃了饭,换了便衣,一出寺简直就是小跑着顺道往南行去。不一会儿,他就喘开气了,但还是迈着大步往回赶。走出去十几里地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人,30多岁,背着一个包袱,不像本地人。 “小师父,是大寺的吧?” 他怎么知道我是大寺的?没见过呀。洛桑只是一边这么想,也顾不上回答,顺着问话就点了点头。 “寺里放秋假了吧?小师父家是哪里的?噢,我是外地人,想到山南收购药材。” 不知为什么,洛桑此刻没有一点儿兴趣说话,只是用力迈着发酸的双腿往前走。 那人靠近一步问:“小师父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可有法号啊?” 洛桑摇了摇头,好像一开口就会退回几步。这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贡布追上来勒住马说:“你呀你,真急死人了,上来吧。”洛桑爬上马背,紧紧抱着贡布,一溜烟儿跑远了。 走了好一会儿,贡布才说:“刚才那个人是谁?央热喇嘛说你独自上路的,让我送你回去,他都急坏了。” “那人是半路碰上的,外地人,我也不认识。”说起央热喇嘛,洛桑不禁心头一热,他回忆这多半年来,师父好像没和自己说多少话,但他能隐隐感受到师父发自内心的无微不至的关爱。但一想到很快就要到家了,他又不禁兴奋起来,“贡布师兄,咱们一会儿就回家了吧?” “我说师弟,咱们一共才跑了五十多里地,你看看这天色。” 秋天的空气夹杂着腐草枯叶的味道,山川林木显得疏朗,那一轮磨盘大的红日正坠向西山。 “不么,今天就得回去,求求师兄了。” “先歇会儿吧,吃点东西。”贡布下了马,又扶洛桑下来,坐在路边,“这是匹小马,驮两个人再跑就跑不动了,前边有个村子,先住下,明天中午以前就到了。” 洛桑一摸,马身上湿漉漉的,“这么吧,咱俩一个骑马一个跟在后面跑,累了换一换,反正今天得回去。” 贡布太了解这位小师弟了,平时脾气柔顺,可一上来拧劲,除了阿婆谁也劝不住。待二人吃饱,给马也喂了料,又跑三十里后天已大黑,于是一人骑一人小跑,贡布估计距寺还有二十里。都后半夜了,透过月光,才望见了不远处的乌坚岭寺的模糊轮廓,两个孩子同时呼叫着奔过去。 “阿婆阿婆快开门,我回来了。” 好几天了,曲珍睡觉总不踏实,昨晚迷糊了一会儿就醒了,索性拨亮灯坐在龛前默诵平安经。达玛明白师父的心思,也披衣过来,二人都未说话。曲珍打了个盹,身子晃了一下,达玛扶住说:“师父,望果节一过大寺就放假,快的话明后天能回来。”正说着,听见了洛桑的喊声,达玛赶紧去开门。 曲珍站起却迈不开步,靠在炕沿不住念菩萨保佑。门被撞开,洛桑裹着一团寒气冲进来,“阿婆——”一头扑在曲珍身上,曲珍捧起洛桑的小脸,只见两股泪水如小溪汩汩。 “阿婆,你也哭了。”洛桑伸手抹去曲珍面颊上的泪水。两双泪眼久久对视,彼此的面孔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仿佛梦幻一般。不一会儿,洛桑停止了抽泣,伏在阿婆怀中熟睡了。达玛将他抱到炕上,脱去外衣盖上被子。甲娃和格桑也已过来,贡布把回来的经过详细叙述一遍,听到后来曲珍心疼地直掉泪。贡布说农忙时节店里不忙,来时跟阿爸说好要多住几天。不知不觉天已蒙蒙亮了,贡布洗过脸吃了早点去睡了。 这天,达玛带着格桑要去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庄作法驱雹,曲珍凭着多年的经验叮嘱她们,近几天燥热,有云从山根升起,一二日内必有冰雹,且后半夜雨水多,要她们抓紧赶路,去了先动员村民立即割倒庄稼运回家中。 第三天下午,达玛背着40斤青稞粒,揣着2斤多酥油,格桑背着20斤青稞粒返回寺里。向师父叙说了因及时收割,庄稼未受损失的经过。当天晚上,格桑因夜受风寒病倒了,曲珍熬了草药,嘱咐甲娃好生看护,自己回屋看洛桑去了。 洛桑一下午跟着贡布学骑马,此刻脱掉沾满泥土的外衣正泡在温水盆里由曲珍给他前后擦洗。“赶生啊,你给阿婆说说这多半年是怎么过的。” 洛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阿婆,回来的前二天我还参加过驱雹大会呢。大寺那个法师真厉害,可灵验啦,央热喇嘛说他前年在圣城布达拉宫什么大人办的……” “第巴大人?” “对对,在第巴大人办的培训班学习过。” “好好学吧,众生离不开三宝,修成一个有德行的僧人不容易啊。噢,对了,明日是却央师父圆寂40年,该去诵经祝福她们,她们早就到一起了吧,多好啊……” 洛桑看见阿婆眼中闪着憧憬、幸福的泪光。 原来,多尔济早依据道布登第一趟去达旺的收获,在心中勾画了一个拉萨——达旺——乌坚岭寺三个点组成的不规则三角形,每个点上的人物分别是:桑结嘉措——洛追加措——曲珍。这三人均与五世达赖有着特殊关系,秘密寻找转世灵童的线索就在这三人身上,可以断定,桑结是主谋,另二人是助手。想到这里,多尔济双手有力地屈伸了一下,并抬到胸前晃了晃。他很欣赏道布登点子多又能干,密令其再下达旺,准确摸清灵童身份,设法将其哄骗或绑架至隐秘之处。 道布登仍化名呼日图住在离达旺寺不远的地方。一天,打探到洛追出去办事,他赶快来到寺里,装作刚刚赶来,对执事说奉女主人之命到山南收购药材,顺便再向学僧发放布施。与执事喝茶时,他又提出:“我主人想了解一下孩子们学习、生活的情况,以后还会继续提供帮助。”执事很热情地介绍情况,后来还拿出那本记录册补充自己记忆不清的细节。 道布登正好顺手以不在意的方式拿过来翻看,他已经从执事的介绍中得知来自乌坚岭寺的学僧叫洛桑,今年十岁。翻看记录册时,他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细节,故意翻到另一个孩子的册页上问:“摸珠串是怎么回事?”执事笑着解释说:“是一个小游戏,摸到后留作纪念。”他又飞快地过目一遍,发现只有洛桑摸的是旧红木串,下面一行小字注明已换成新红木串。 这个道布登,原籍内蒙黄旗,战乱中被掠至安多,从小在十王府当差,无任何背景,全凭观颜察色、办事干练,硬熬到了总管的位子,年方三十。中等个头,面黄无须,一对金鱼眼总在咕噜噜不停转动。此刻,他暗自思忖,对那个叫洛桑的孩子,敢说已有九成把握,万一万一不是也无妨,正可以此试探对方的反应,从而发现真正的灵童。 几天后,他的密信送至多尔济府上,待干员带回多尔济又是夸奖又是鼓励的密信后,道布登策划了具体的行动。时间选在大寺放秋假时,果然半路上截到一个学僧,但未及核实身份,就被骑马赶来的一位少年带走。他深知此事关涉巨大,决定再想个办法。 第二日清晨,曲珍领着弟子们来到师父灵洞前,先齐诵往生吉祥咒36遍,甲娃放下一个厚垫,曲珍盘腿坐下,摩挲着中间石头上早已模糊的几个字,喃喃对师父诉说起来。 “师父啦,你走了整整40年了,弟子曲珍已是75岁,头发都白了,时刻不敢忘记师父教诲,那颗心啊,还原处放着,一动未动。”顿了顿,又说,“师父,弟子知道你们早在一起了,您别嫌罗嗦,藏土众生都夸赞他真是好样的,现在演戏都得请他出来清场,每次看戏我都自豪地对别人说那个大神是我师爹,听说达赖佛爷还在布达拉宫脚下为他修了一座庙呢。” 曲珍不断用袖子擦拭泪水,断断续续又说了起来:“师父啦,镯子埋在塔下面,有空你来取走它,顺便看看弟子,好想你……” 秋霜遍地,枯叶飘零,曲珍和弟子们口中念着六字真言,绕着师父灵塔一圈一圈转着。 晚上睡觉前,洛桑突然问阿婆:“她们真到一块啦?” “真的。” “那为什么不来看阿婆?” “可能,不,肯定来过啦。” “那怎么……” “认不出啦。” 以后的十来天,洛桑天天练习骑马,曲珍怕他摔着,贡布说:“阿婆不用担心,小师弟已经骑得有模有样啦。”贡布走后,洛桑每天跟着达玛她们砍柴、拾麦穗,有时帮人家干活,领受一些布施。有天晚上曲珍问起央热喇嘛,洛桑说:“师父懂的可多了,最爱听他讲课,还跟着学了几句汉话呢,师父可厉害呢,大家都怕他。” “那不是厉害,是严格,他也五十岁了,主持这么一个大寺不容易呀。” 格桑瞪着眼睛问洛桑:“那你怕不怕?” “我也怕,他一过来就心跳,可是他没有训过我,目光就跟阿婆一样。”大家都笑了。 离返寺还有三四天吧,洛桑这天跟着达玛去山上砍柴,回来时天近晌午,达玛背着柴先进寺,洛桑累了,把柴捆靠在门外的坡上歇歇气。这时,不知从哪儿又冒出那个回来时半路遇见的人,还牵着一匹大黑马。 “小师父,你在这寺里住着?昨天我刚从达旺来,央热喇嘛让我通知你开学的日子提前了,明天必须赶回去。过来,我带你去,抓紧赶路,天黑前就能到。”他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寺门,走近前伸手欲抱洛桑上马,事出突然,洛桑毕竟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干脆愣住了。正在这时,院里响起了曲珍的喊声:“赶生——,赶生啊,快回来吃饭啦。” “你叫什么?你、你不是洛桑?”那人留下这么一句话,一转眼就不见了。 曲珍走过来拽起柴捆,看见洛桑发呆,“赶生,怎么啦?” “刚才有个人……” 曲珍扭过头,只见一匹马绝尘而去。 吃完饭,曲珍仔细问了事情的经过,又联想起贡布所述,不禁生出疑惑。 为了安全,走的那天曲珍特意雇了两匹好马,心想,起早贪黑,当天就能赶到大寺,还让达玛陪着去。临走,又嘱咐达玛一遍,要她见了央热喇嘛一定要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讲给他。越走越远,看不见阿婆了,洛桑禁不住地抹眼泪。 天黑不久,进镇了,往西一拐,大寺那黑压压的轮廓矗立在半空,洛桑嘴一撇又哭了,抱住师姐真想明天再回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提着羊皮灯笼走过来。 达玛仔细瞅了瞅叫道:“那不是央热喇嘛吗?” 灯笼走到跟前,人影没有说话,把灯笼递到达玛手中,抱起洛桑。好像还在暗中端详了一眼轻轻放到地上,这当中他的嘴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蹭了,不对,碰了,也不对,后来洛桑才弄清是吻了他的额头一下,然后拉着他的手向寺门走去。他能感到那只大手的力度和姆指在手背上的摩挲,走进寺门撒了手只简单说了句“去康村安歇吧”,待洛桑走了,这才回过身去招呼达玛。 不知为什么,洛桑开始细致观察起师父来,在法事和学习上,师父对寺僧、学僧要求很严,不苟言笑,下来后颇能打成一片,还常与学僧一起唱歌游戏。他对每一个孩子都很友好,但洛桑能感受到他会在不经意间,在第三人难以察觉的瞬间,传递出一种特别的亲切和温暖。后来排戏时,洛桑往往一经指点就能领悟,并且表演得出神入化、细致入微,洛追称赞说:“这是度母的教化啊。”洛桑半开玩笑地说:“这是几年来从师父那里一点一滴学来的,师父就是护法度母。”洛追心中有事,这句话竟听得他脸红心跳。 那天晚上,达玛把事情经过细细地讲给央热喇嘛,洛追将前前后后和上次那个女施主兰儿串连起来,又想到老贡布反映的情况,直觉其中必有蹊跷。忆起桑结的一席话,深感状况复杂,责任艰巨,不敢有一丝松懈,必保万无一失。 转眼快到年底了,结业前洛追要求每个人写篇短文,题目是最思念的人,洛桑交上来的是一首诗,仍是四句六言两字一顿的格式: 高高东山顶上, 升起一片白光。 心中渐渐浮现, 阿婆慈祥面庞。 “洛追,你说哪一句最好?” “桑结,你清楚,我哪会写诗。” “这孩子慧根不浅,不知不觉中已经创立了一种新型诗体,简洁明快,通俗活泼,既能含蓄地示意也可淋漓地抒情,其中第三句最是生动形象,好诗,好诗。” “桑结,你要不要看看那个孩子?” 桑结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刚才说的那个陌生人出现的事情再次提醒我们,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一举一动都必须小心谨慎。”闭了闭眼,又说,“我何尝不想早日公布,所以加紧工作,是想形成一个基本的体制、格局,继任者好接手。洛追,我真怕撑不到那一天。” 第54章 告密者 噶尔丹虽然从安多退回了新疆,但他那对鹰一般的眼睛始终盯着东方。厄鲁特本属喀尔喀,被逐出后一直心存夙怨,噶尔丹正好一边借此煽动部众,一边等待时机。三年后,他终于等来了机会。此时,五世达赖圆寂已有八年。 此时的喀尔喀分裂为土谢图、札萨克、车臣三大部落,另有库伦大寺的哲布尊丹巴活佛及其属下黄教僧团,各方均与清廷保持着朝贡关系,边界多年平静。原来车臣势力较强,后被札萨克反超,受到挤压,内部开始失和。土谢图汗闻听札萨克汗新娶的小夫人美貌绝伦,不由垂涎三尺,于是前往拜访,竟提出要借小夫人一用的挑衅要求,札萨克汗大怒,不想对方来时早埋伏下人马,团团包围,拔刀威胁,只好干瞪眼看着小妃被明抢而去。土谢图汗知道札萨克汗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又不是札萨克汗的对手,遂联络车臣共同将札萨克汗打败。札萨克汗赔了夫人又折兵,气恼之下派人向漠西准噶尔求助。噶尔丹遣其弟前去调解帮助札萨克汗索回小妃,谁知那土谢图汗偏赖着不还。哲布尊丹巴活佛知道后责备札萨克汗不该引来准噶尔人,于是联络土谢图和车臣,三股合一,攻打札萨克。札萨克汗力不能敌,被斩,噶尔丹之弟亦被乱兵所杀。 正是这个事为噶尔丹准备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为弟报仇,三万厄鲁特劲骑杀向外蒙古,对峙、较量数月后,噶尔丹率精兵绕道杭爱山偷袭成功,土谢图汗连美人也没来得及带,狼狈而逃,小妃落入噶尔丹之手。第二日,噶尔丹兵分两路,一路紧追哲布尊丹巴活佛和土谢图,另一路一举攻破车臣,遂占领外蒙。 喀尔喀败兵挟裹百姓牲畜南逃,请求清廷保护。噶尔丹部下亦以追外蒙人马为名,时常侵入清朝边界,双方多有磨擦。康熙责备土谢图汗挑衅在先,应向准噶尔赔礼道歉,怎奈土谢图汗不敢前往。考虑噶尔丹系达赖徒弟,一路之上又打着护法旗号,康熙于是速遣使者入藏,请达赖喇嘛派人与朝廷钦使共同调解,让准噶尔返回新疆,喀尔喀各部返回原牧地。 桑结嘉措对噶尔丹此次出兵外蒙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当朝廷来人请达赖喇嘛遣使参加调解时,他的心情颇为复杂。噶尔丹此次越过和硕特,出兵喀尔喀,直接同朝廷对峙,其严重程度显然超过上次出兵安多,他想,这位老同学敢冒天下大不韪,必须与他划清界限,自己也应该有个明确的态度。所以,当噶尔丹与土谢图汗一边对阵,一边邀请利诱和硕特助战时,桑结以五世达赖名义传出法谕,严禁安多各部出境作战。 然而,目前西藏民兵力量仍感不足,京师遥遥,缓急难助,噶尔丹的存在,无疑是对内外蒙古各路王公的一大威慑,设若他真的得势,又难保不会将目光转向西藏。思虑再三,难有万全之策。桑结叹口气,心想,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派谁出使呢?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派功德林寺的济隆活佛去。这人不但可靠,且与噶尔丹在哲蚌学习时同班,再者,该寺为五世达赖所建十三林之一,地位仅次于三大寺。他与济隆活佛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主旨有二:一是要力劝噶尔丹尊从朝廷意见返回原驻地,二是要见机在皇帝面前对其保全。谈完话送活佛时,桑结发现门没有关严,有点蹊跷,就迅速拉开门,探头向走廊看了一眼,好像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 济隆到京后,与朝廷特使尚书阿尔尼前去劝谕噶尔丹西归。噶尔丹好不容易得了喀尔喀,怎肯退去,不但不退,反而以追讨土谢图汗为名,驱兵入犯内蒙古。阿尔尼率内外蒙古士兵截击,被杀得落花流水。 此时,济隆虽在噶尔丹军中,也劝阻不得。 康熙得报,决心亲征。他深知,若两军草原对阵,虽己方兵多,恐未必占优,须将其诱入骑兵不易驰骋的地方再行歼灭。于是先派恭亲王常宁统兵出喜峰口,深入草原900里,几经接战,佯败退回。那噶尔丹也是昏了头,竟一路追杀,兵锋直抵乌兰布统,距京城仅700里。 噶尔丹看到前边有大批清军隔河列阵,自家也依山扎营,准备明日大战。为防清兵突袭,噶尔丹将大批骆驼捆住四蹄,卧于地上,再蒙上湿毡,作为驼城列在阵前。第二日天明,清军并未渡河攻击,而是推出一排大炮,轰击敌阵,从早到晚,人驼倒毙无算。这是康熙请西洋传教士绘图所制,称“红衣大炮”。对方士兵何曾见过这等猛烈火力,个个胆战心惊,抱头鼠窜。此时,清军见天色已晚,也未敢渡河。 是夜,噶尔丹见大势已去,写悔过书一封,内云:“达赖喇嘛明鉴,遣济隆额尔德尼来责以礼法,今倘蒙皇上惠好,则自此不敢犯喀尔喀,谨以印文为验。”并当着济隆活佛的面跪在佛像前发誓,将信交给活佛,请他于明日到清营讲和。次日一早,济隆将信交与清军,待再与清朝使者一起过河,才发现噶尔丹已连夜逃遁。 康熙为了安抚噶尔丹,特下谕:“……今尔以誓书来请罪求和,王及大臣体达赖喇嘛及朕好生之素心,按兵不行追杀。尔率尔兵出界而居,不得擅犯我属下部落喀尔喀一人一畜,亦不得有一人与众部落往来通使。尔倘有窘迫奏闻与朕,朕必如前旨抚养,断不念尔前愆。若再违誓言,妄行劫夺生事,朕厉兵秣马,见俱整备,必务穷讨,断不终止。”康熙皇帝心里明白,他这样放噶尔丹一马,喀尔喀为求自保,只有死心塌地归顺朝廷。 康熙三十年(1691年)4月,喀尔喀三汗王奉表归顺,御驾经张家口出塞大阅。依照内蒙古的盟旗制度,将喀尔喀划分37旗,削减汗王势力,加强各旗与朝廷的关系,并宣布游牧、商贸及解决纠纷之法令,建多伦大寺,请来西藏活佛主持。在宴会上,康熙皇帝再次申斥土谢图汗,念其知罪,保留汗位,封札萨克汗之弟承袭汗位,又给王公以下授贝勒、贝子、台吉等衔。桑结嘉措得知清军获胜消息后,派人向朝廷送上贺表。康熙也将处置外蒙内附事宜知会达赖喇嘛。 五月的草原已是葱绿连天,望着各部落纷纷返回所划牧场,康熙想到此前的平三藩、收复台湾岛,不禁豪气油然,对众臣说:“朕阅经史,塞外蒙古多与中国抗衡,溯自汉、唐、宋至明,历代俱被其害,而克宣威蒙古,并令归心如我朝者,未之有也。” 这一年,中国版图进入有史以来最辽阔的时期。 康熙心情大好,带着众官和喇嘛们沿长城一线巡游,一路诗情盎然,在《入居庸关》诗中写到“须识成城惟众志,称雄不独峙群山”,在《古北口》中写到“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眺望着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又不由感慨道:“昔秦兴土石之工,修筑长城,我朝施恩于喀尔喀,使之防备朔方,较长城更为坚固。” 与此同时,另一场较量也正在汹涌发展。 桑结和济隆的谈话,很快被传给多尔济,他两手交替着一伸一屈,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从此,双方角力的天平开始一点一点向后者倾斜。 哲木兰嫁给多尔济20年,只回过一次娘家,早就想回去看看,可一提这事丈夫就哼哼呀呀,装聋作哑,最近他倒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这事,还说多年不回,礼品要像样些。一行六人,两名侍女,两名护从,管家道布登随行。到京城后,道布登安排几名仆从跟随女主人四处游览,说自己去采购礼品。 理藩院在今六部口一带。道布登在不远处一茶摊上坐下,观察起来。约半个时辰后,理藩院门口走出两个蒙古人,装束看起来颇有点儿身份,后面跟出一位官员相送,待蒙古人走后,相送的官员正欲转身回衙时,道布登急走几步近前施礼,官员见他身着藏装,便问:“你有何事?”道布登低声答道:“有密事相告。” 官员打量他几眼,遂领进衙中。 清廷有规定,凡告密之事,要依据被告人的身份地位来决定由何人接待听取。一听说告的是藏区第巴,理藩院主管官员及其秘书即刚才那位官员,大吃一惊,他们不仅不得擅自过问,更无权擅自拆看密信。主管吩咐几句后,衙役抬来一顶小轿,让道布登坐进轿子里,秘书一侧步行向西华门行去。通报后,出来一名乾清宫侍卫,在门内一室中,详细记下来者姓名、职务、年龄、民族、在京住址等一应情况,并画了相貌图形,取走状纸,约定明日仍从理藩院乘小轿前来。 第二天,那位侍卫将道布登引到乾清门西侧耳房,内外两间,让他在外屋坐定。 “你家主人是何身份?叫什么名字?” “回禀大人,家主叫多尔济,是顺治皇帝钦封的固始汗第十子。” “现居何职?” “在家散居。” “他状告何人?” “状告第巴桑结嘉措。” “你可知第巴乃达赖喇嘛亲近弟子,且数十年来藏区治理颇有口碑,若状告不实,罪责不轻。” 道布登抬起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启禀大人,为人臣子,第一要忠于大皇帝,如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只怕是越有干才越会治理越对朝廷不利。” 侍卫将气从鼻孔呼出,微微颌首,“他如何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你据实以陈。” “噶尔丹肇启兵端,对抗天庭,朝廷命达赖佛爷遣使调停,第巴在济隆行前的交待中,竟命济隆无论如何要保护逆贼噶尔丹。果然噶尔丹兵败后,与济隆合谋,行缓兵之计得以逃脱。” “第巴与济隆所言,果真确实?”侍卫盯着对方眼睛问道。 道布登一副坦然,“千真万确。家主行事历来谨慎,且与第巴并无过节。” “第巴袒护噶尔丹所为何来?” “第巴为人城府极深,个中原因,外人难窥,只知第巴与噶尔丹多年前在哲蚌寺学习时即为好友,后噶尔丹在漠西吞并邻部自称大汗,第巴力主授他‘博硕克图汗’称号。” 停顿片刻。 侍卫问:“达赖喇嘛闭关已10多年,还在人世否?” 道布登闻言一副惶恐,“大人,佛爷之事,小人不敢妄言。” “这里是皇宫大内,你但说无妨。” “大人鉴谅,小人实不得而知。” “你听到过什么不妨道来,我也只是好奇,随便聊聊,不会向皇上去说。”这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 道布登略略犹豫地说:“以往佛爷每年静修一次,最多不过三二个月,可这次时间这么久,免不了有些议论,听说三大寺僧众还想前去叩关,被第巴阻拦了。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敢明说。小人只是偶尔听得一言半语,望大人切勿外传。” 其实康熙帝就坐在里屋,上述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按事先布置,他向窗外打了一个手势。只见一个太监推门而入,高声宣道:“道布登代主人多尔济接旨。” 事出突然,道布登一时手足无措,侍卫赶紧提醒他跪下接旨。 “兹有固始汗之子多尔济,忠勤王事,予以嘉奖,特赏贝勒衔。钦此。” 侍卫又让他向公公道谢,太监走后,侍卫上前拱手道贺,并说:“这贝勒仅次于郡王,不是轻易能得到的,你家主人有此衔后便可直接上奏皇上。今天是通知你,朝廷会派专使前去颁旨。” 道布登出宫后,上街买了礼物,第二日便随哲木兰前往尼布楚。到尼布楚后,哲木兰要多住些日子,道布登第三日便经甘青返回西藏。 家丁仆从们发现,总管这趟出门回来有了大变,说话尖声细气,好像在捏着嗓子。众人私下猜测:“莫非内地汉人都是这般说话?可药房范老板就是汉人,何曾如此怪声怪气。” 道布登那天跪接圣旨时,太监的嗓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想起就发笑。回来后,开始不过是对着下人模仿模仿,逗个乐,不想后来成了习惯,再也改不回来,弄得多尔济哭笑不得。 第55章 走本 歌舞班准备排练了,桑结让佳莫和小丽去米钦热寺选二三位阿尼,大毛和小红去嘎丽寺选十人。第二天,甘珠尔、丹珠尔再次传来可疑消息:神秘女修再次反常,没有出现在岩洞下边。 “女修的反常表明,她和佳莫有某种关系,难道她真是德勒南结的王妃?从她离家的时间判断,正相吻合。那么她来帕崩卡的目的是什么?”桑结突然一拍脑袋,谁对佛爷的状况有如此强烈持久的兴趣,谁?只有他。那么他与她之间……桑结一时想不出这二人会有什么联系,或许没有关系。 这时门响了,佳莫推门进来。今天她特意穿了一身很朴素的服装,甚至有点老气。“大人,今天的初练和选拔,大家热情都很高,宫里喇嘛确定留下6名,大毛的卫队中有些小伙子不错,也选了6人,再加上嘎丽寺10人和米钦热4人,共26人。在宫内演出足够了,若要在外边广场上演,没有四五十人怕支撑不起场面来。” “以后需要扩大再说,一步一步来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初练来看,他们基本功还好,只是动作要做到规范统一,还真得练几天。” “佳莫,你上次的提议很好,这几天我在构思故事,有的故事不错,但表演起来难度大,我正重新写一个,那边排练你就多费些心。” 佳莫兴奋地说:“大人,让我先看看。” “等写好吧。” 佳莫伸手去抓桌子上的稿纸,桑结只好答应把故事轮廓讲给她。 “其实说出来很简单。佛祖释迦牟尼不是曾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吗?就用舞蹈来表现这个故事。”佳莫觉得构思很巧,桑结不断讲,她不住地点头。 桑结突然想到女修,问:“佳莫啦,阿妈有消息吗?” 佳莫摇摇头。 “这些年你没有设法打听?” “没用的。原来阿妈是个温柔体贴开朗的人,她很爱阿爸,刚来拉萨后,生活上过得去,一家人在一起,她很知足,还上街买米面蔬菜学着做饭呢。”说着,两颗滚圆的泪珠,叭嗒落在稿纸上,就像一个遭难而无助的小女孩。 “可后来为什么甩下你,一走这么多年呢?” 佳莫缓缓抬起头,“阿爸的死,让阿妈一夜之间全变了。她那么爱他,却没掉一滴眼泪,目光变得阴沉,仿佛能打出闪电,和我几乎没有话,我试着劝她,她固执得根本听不进。她走了,我想是去寻找仇人,可到哪儿去找呀。” 桑结似乎看到那对阴沉的眼睛突然打出一道闪电,对呀!他和她的连结点只能也必然是德勒南结的死,他一定利用这个事件做了手脚。桑结有点冲动,差一点儿把女修的情况说出来,但总算克制住,决定以后找个适当的机会好好谈谈。 桑结看过几次练习,队员们都很认真,尤其是佳莫,经常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在指导示范的间隙,偶有几次回过头投来调皮而诚挚的微笑。桑结报以赞许和鼓励的目光,他觉得佳莫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过了几天,故事写出来了,佳莫读后一下子被情节吸引住,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越看越觉得亲切,就像是同他对话听他诉说一样。 剧情大概是这样的: 序幕 乔达摩·悉达多从树林中走出来,回首望了望仍在那里苦修的人们,来到一棵菩提树下跏趺而坐,开始了证悟大法的艰难历程。 第一幕 灯火稍暗。悉达多在沉思。 老国王派宰相劝说悉达多回宫。 “国王已经年迈,派下官请尊敬的王子殿下回去继承王位。” “请大人转告父王、母后保重身体,我出家之心已如金刚,不必再费心了。” “迦毗罗的锦绣江山是您的花园,净饭国的万千众生是您的奴仆,他们都在等候您——年轻的国王。” “幸福与尊严人人都渴望,可这世间如同苦海,我在打造或者寻找一艘大船,将众生渡到一处永恒极乐之地。” “怎么可能有这样一艘船呢?” “有啊,它就在每个人心里。我只是要把这个真理告诉世人。请回吧,尊敬的宰相。” 第二幕 几个路人在议论: ——听到没有?这树下的人原来是净饭王子,放弃了王位出家修行。 ——荣华富贵不享,跑出来打坐,我看该让他当几天老百姓。 ——是啊,我们辛苦劳累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盼着享福还盼不上呢。 ——怕是有病。 一个人上前去摸王子额头。 ——傻子。 ——疯子。 几名苦修从树林中走过来。 ——停止你的胡思乱想吧,只有苦修才能得到正果。 ——一旦不再苦修,魔鬼就会缠上你,跟我们回树林中吧。 悉达多抬起眼说:“你们的苦修,将自己搞得人鬼不像,为了什么?下一轮回呢?还继续苦修?世世代代苦修?请问苦修的目的是什么?其实知晓真理很难,这种苦修反而相对容易,甚至是对思索的逃避。” ——苦修是自古以来婆罗门教的传统。 “所以啊,婆罗门教到现在也未寻找到真理。”悉达多自信地说。 ——你要寻找的真理是什么? “简单说,人类要平等友爱,即诸善奉行,诸恶莫作,那么这个世界就是极乐世界。”悉达多坚定地说。 ——那请问,善、恶的标准是什么?谁来作裁判? 悉达多迟疑了一下说:“我的思考还没有结束,谢谢你的提醒。” 第三幕 悉达多仍在沉思。 十几名少女身着粉衣翩跹起舞,发现一人树下打坐,聚上围视,虽百般嘻弄打趣,悉达多不为所动。内中一女向同伴示意要乱其修行。 那女子身材窈窕,舞姿活泼。悉达多面色平静,坦然以对。 灯火更暗。 众舞女退下。只见那女子褪下粉色舞衣,露出一身天蓝紧身衫,上缀许多小银片,舞动起来,犹如火星四溅,玉珠乱迸。姿态妖冶,极尽诱惑挑逗。悉达多凭借金刚定力,最后战胜心魔,终于得证大道。 尾声 灯火通明。佛光普照。 佛陀缓缓站起,表情庄重慈悲。前几幕出场的演员全部围拢在身旁,代表众生和被降伏的魔鬼一起拜伏、皈依,然后跳起欢乐的锅庄。 这些日子,桑结和佳莫整日策划、编排,还有服装、道具、布景、乐器等问题需要一件件研究落实,佳莫总有一些新点子令人叫好。不知从何时开始,桑结觉到单独与佳莫在一起时,她与自己时有似不经意的身体碰触,他偷眼看过,佳莫仍在专注做事,并无异样。有一次出宫时天色已晚,风中飘散着春天的气息,让人浑身酥痒舒展。二人继续谈着,兴致勃勃。 “大人,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吗?” 这些事桑结是从来记不住的。 佳莫向东一指,“在第巴府院子里。”看桑结还是回忆不起来,“唉,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天第巴大人、三大寺代表会审小女子全家呀。” “噢,想起来了,有十年多了吧,真快。”那件事又在眼前一闪,桑结摇摇头想以后再说吧,何必给无辜的她蒙上一层阴影,便说,“这些天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那大人该请小女子吃顿饭吧。”她撒起娇来了。 二人走进一小饭馆坐下,佳莫问:“大人可爱吃辣?” 桑结点点头问:“你也爱吃?” “在列城时,当地有一种天竺椒,辛辣无比,我最爱吃。我还会做辣酱呢,哪天给大人带些尝尝。” 桑结能察觉,佳莫在自己面前,哪怕是哭,那双眸子深处也饱含着崇敬真诚。正所谓三句不离本行,二人一边吃一边又谈起排练的事。 “大人,现在就差王子的演员未定,试了几个,有的动作还行,但在表现王子内心世界方面,远不到位,有的与其他演员在配合上欠缺默契。” “要是洛追在就好了,一下子还真不好找个合适的人。”桑结说。 “大人,我推荐一个人行吗?” “好,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大人您呀。”佳莫歪着头很认真地说。 “我?”桑结睁大眼,差点儿噎着。 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桑结总算答应了佳莫的请求,扮演悉达多王子。开排时他才发现,佳莫把什么都想到了,准备工作很充分。红宫才完工不久,用一大间尚未装修的房子作剧场。垫高了一片当舞台,墙壁画上布景,有远山、河流和一棵菩提树,另一侧画了一片树林,都用大布遮住。 排练了好几回,桑结和佳莫一边自己表演一边当导演,给别人讲解剧情,纠正动作、台词。为了更好地参加雪顿节,他们决定先在宫中试演一场,邀请了三大寺和各教派寺庙主持、哲蚌培训班和医学班学员、贵族与社会名流,并邀请了达莱汗和多尔济,加上宫内喇嘛和第巴府官员,总数约有三四百人。 开演这天,观众入场坐好后,拉上窗帘,舞台上8支火炬一齐点燃,黑头铁匠守护神唐青嘎瓦率四护法头戴面具绕场一周,跳金刚神舞清场,有鼓号伴奏。接着拉开幕布显出布景,只听观众席上一片叫好。藏戏、歌舞配置布景,大概在西藏历史上还是首次。 在画有树林的布景下,四名苦修衣衫破烂,二人戴老人面具,二人戴骷髅面具,有坐有卧,还有一人倒立。悉达多王子从树林走出,离开同伴,赤脚破衣,行走不稳。他没有戴面具,这让观众感到新奇,由于脸部上彩重,看不出演员是谁。但江央一眼就认出是阿爸,附在妈妈耳朵上刚要说,梅朵示意不要讲。王子在菩提树下双盘打坐。这时火炬熄了两支。 马尾胡琴悠扬地响起,宰相率四名随从、两名侍女,戴着面具,迈着藏戏中的官步走向王子表示致敬,并唱念相间劝王子回宫,未果。宰相等人退场。 火炬再熄两支,王子沉思。 台下几个女人坐在一起,看得入迷,尤其哲木兰听说王子是由第巴大人扮演的,很是吃了一惊。梅朵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她不认识台上那人似的。 五名路人上场,从面具上可以判断出他们各自的年龄、职业、性格。这几名演员演得很活,动作夸张滑稽,对王子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女人们忍着没笑出声来,只有江央捏着小拳头,表情随着剧情变化着。接着是四名苦修走出树林,劝阻也未奏效,退下。王子虽然一直坐着,可表情和手势却很丰富到位,将王子的内心生动展现在观众面前。 场内很安静,精彩的演出,新颖的形式,吸引了每一个人,然而高潮才刚刚到来,尔后的演出让每一位在场的人都头晕目眩、终生难忘。梅朵的感受如五味杂陈,多少年后她还说不清当时是个什么心情。桑结后来只对洛追说过:“当时,我在舞台上差点儿就支持不住了。”这次演出后,有好几天佳莫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立,被一圈复杂的眼神所包围。这一切,都是这个“高潮”惹的。 低沉的法号声响起,11名戴着妖女面具的演员上场,做着各式怪异的动作,尤以中间九头罗刹女王的面具恐怖,江央紧紧依偎着妈妈,恨不得跑上台拉起阿爸赶紧逃。看到王子正在打坐冥思,众妖女聚到一起交头接耳,接着听到罗刹女王几声尖笑。突然火炬又熄两支,与此同时,众妖女摘下面具,唯有罗刹女王的面部用一薄纱遮住。11名美丽的少女一色粉红衣裤,在笛子、胡琴和锣鼓钹伴奏下,跳起欢快热烈的弦子舞,场侧演员以优美嘹亮的伴唱诉说少女们对王子的爱慕之情。每一位女子舞到王子面前,都做出一种诱惑求爱的姿式,王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众妖女咬牙跺脚无奈退到两旁。 “阿妈,阿姨们想和阿爸做什么?” 梅朵想了想说:“可能是想和阿爸交朋友。” 几个女人听到都笑了。 这时火炬又熄一支,舞台顿时暗了下来。只见那个蒙面女郎在由缓到急乐器声中跳了一段高难度的旋舞,间或还有一种扭脖子的动作,观众都是头一次欣赏这异域风情的舞蹈,不由发出一片赞叹之声。小江央在台下也情不自禁地动了几下脖子。 王子仍是神态坦然,端正而坐。众舞女以简明整齐的舞步跳起锅庄,待退至台子两边时,那女郎已脱去粉红舞衣,摘下面纱,一身天篮,上衣短小,乳沟、脐窝毕现,裤腿略肥,缀满小银片,稍一舞动,令人眼花缭乱。 “佳莫!”几个女人小声齐叫。 佳莫今天的化妆别出心裁。但见蛾眉高挑,眼线细长,淡施脂粉,唇色腥红,额上点一粉痣,妩媚中透着妖艳。除了铃、鼓外,还有一种发声如敲击空瓮的乐器伴奏。演出大部分时间要面对观众背对王子。这一段是佳莫特为演出编排的,结合了藏区热巴舞和南亚拜佛舞的元素,双手合十,运用颤步,一步一稽首,长发飞飘,粉颈如轴,身体前倾,臀部上翘,舞姿庄重却又不乏活泼。当她回过身面对王子时,瓮声乐器停下,只有清脆的手鼓、铜铃声,动作转为轻捷灵巧,舞者步步靠向王子,只见小腹缩放有致,上肢旋转婀娜。桑结发现佳莫裤腿外侧完全是豁开的,两条修长白嫰的大腿时隐时现,恰似冰峰屹立,玉柱将倾,不由微微阖上双睑。佳莫见状,在舞动中探出一手将其眼皮轻轻蹭开,桑结大惊,原本排练时只点到为止,这个动作显然系她即兴发挥,而裸露大腿无疑是事先“预谋”。对视的刹那,他发觉佳莫的眼神中没有剧本要求的挑逗意味,却充满了诚挚、热切、纯真,漾溢着渴望获得爱情,愿意为之奉献一切、生死不计的庄重、圣洁。 “她‘走本’了,这可是演出大忌,她分明是借此表露真情,我却不可失态。”桑结迅速调整出拒绝、排斥的心态,“或许,是这个机伶鬼又一个出色念头。为什么妖女只能用淫荡这个老套套来勾引,若扮出真情不是诱惑力更大吗?”想到此,桑结立即冷静了下来。 妖女回过身又跳起欢快的热巴舞,当中不乏模仿动物的动作,形象而风趣,那一对眼睛好像总在眯着,偶一睁开投向台下,只觉眼波有如锋利的刀片“刷”一下,观众竟不约而同向后仰去。多尔济捏着拳头不禁心中赞道:只这两只眸子便可横扫千军。他当然知道佳莫和女修的关系,这时,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里闪了一下。 妖女又面向王子舞去,铃、鼓急促敲起。只见妖女目光灼灼,动作露骨,双臂如两条白蛇缠绕住王子脖颈,大腿搭在王子肘弯处,两个快要跳出的丰乳贴在王子脸上,嘴中喷出清香的口气,轻轻吐出:“桑结哥哥。” 这套动作只持续了三秒,排练时要求虚拟一下即可,所以对于佳莫的忘情,桑结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大汗淋漓。佳莫退下的瞬间用手在桑结额头上擦了一下。王子目光坚定,端坐不动,以此表示依仗“戒、定、慧”战胜降服了“贪、嗔、痴”三毒,终于悟道成佛。在这整个“被诱惑”的过程中,王子配合剧情,不断准确明快地打出“披甲护身”、“施无畏”、“降魔”、“禅定”等手印。 台下的几个女人都是半低着头看完这一幕的,而且都偷眼看了看梅朵。只有其其格始终默默平静地看着,没说一句话。 最后一支火炬突然熄了,还没等观众反应过来,八支火炬一齐点燃,舞台上显得灯火通明,格外耀眼。王子已带上佛陀的面具,缓缓从菩提树下站起,所有的人、妖都向佛陀合十,表示皈依,舞女们在外围跳起了锅庄,又出来一队僧人,打着经幡,扯着风马旗,众生簇拥着佛陀离去。 次日,桑结召集演员开会,总结了这次表演,要求回去继续练习,准备参加雪顿节演出。散会后,佳莫留下帮着收拾东西。 “大人啦,你看我这次演得行不行?”佳莫低着头,轻声问。 “刚才不是特别表扬你了吗?” “那你说好,好在什么地方?” 桑结停下手,一本正经地说:“妖女对王子的诱惑,你在台上作了改动,虽说是‘走本’,但能看出你是用了心机的。” 说至此,佳莫不由地呯呯心跳,暗想:莫非大人觉察到了? “以往的书上也好,说唱也好,都是讲妖女以色相诱,而你却表演出以真情相惑,这个想法太独特了。”一边说一边点头赞许。 佳莫的心咯噔一下:天哪,他居然将我的一片真情看作是什么独特的表演。 桑结接着滔滔而言:“这次演出对于我,仿佛是真的经历了一次求得证悟的心路历程。看来一个男人,一旦下定决心,名和利可以断然抛开,可这美人当前,实在是一道最难迈过的坎。有的男人能抵御女人美色、身体的勾引,但对于一个女人剖心沥胆的求爱和不计生死的奉献,要做到无动于衷,太难了。” 佳莫迅速接上:“大人当时在内心接受妖女的真情求爱了?” “我体验到佛陀在菩提树下,抗拒‘痴’的进攻时,是何其艰难。我当时尽力招架着妖女动用真情的诡计,打出各种手印增强我的定力,对‘空’也有了进一步认识。佳莫,这还得谢谢你呀。” 佳莫万万没有想到,后来当她勇敢地向桑结求爱时,对方起初竟以为她是在排练。 雪顿节期间,这新戏在露天演出了两场,反响非常热烈,洛追加措扮演王子,佳莫没有“走本”。 这一年,小江央十岁,个头快赶上妈妈了,身材苗条,举止优雅,舞蹈颇得洛追和佳莫真传,并且全家住进了一座带小花园的宅院。 第56章 《诺桑王子》 在大寺里,洛桑的主要时间是在紧张的学文化、背经文中度过的。除了寺里组织的各种法事,要出大寺,就只能是每十天一次的达旺集,并且集日出行规定很严格:只能在镇子上活动,并且必须至少二人一组,同出同回,不可分离。除了这些规定,洛追加措还暗暗嘱咐贡布要多留些意,天晚了如果洛桑还在镇子上,一定要送他回寺。 洛桑每次都是和根柱一组,先是在集上转一圈,然后就跑到贡布家去玩,贡布要是生意忙,二人就牵上那匹小马到镇边大道上练骑。 贡布有个妹妹,小名叫热热,胖乎乎的圆脸,比洛桑小两岁,一见他们来就高兴的拍巴掌,他们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时二人恶作剧,故意在集上人多的地方躲起来,热热找不到他们急得哇哇大哭,这时二人又突然出现在面前,逗得她立刻破涕为笑。集日傍晚,有附近的年轻人来歌舞,根柱、热热和其他学僧都是跟着起哄瞎跑,唯有洛桑不同,他专注地听别人唱歌,用手指点着拍子,随着哼唱,认真地看别人跳舞,如果发现谁的舞姿有特点,他会在场外模仿。这一切都被洛追瞧在眼里。当地有一种舞蹈叫对对舞,洛桑很喜欢这种奔放、欢快的节奏,经过几次学习,他觉得自己跳的有点模样了,别的学僧也都夸他跳得好。他一跳,热热就主动热情地跑到对面去配对,但他总觉得跳不出那个“劲”,后来他才开悟,对对舞只有同情人跳时才能跳出那个“劲”。 转眼洛桑十三岁了,对寺里的学习、生活逐渐适应,与央热师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洛追的心情是洛桑无法理解的,佛爷已圆寂13年了,还要等多久?不知道,虽然大局是稳定的,但满天飞的传言还是搅得人不得安宁,当然没人敢公开议论,可这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更让人提心吊胆。去年雪顿节时,他和桑结议定各选一名可靠之人作为互相传递信息的密使,他们用隐语书写,传递人也看不出真意,他选的是贡布,桑结选的是旺秋。至于灵童人选,其实二人已心照不宣,今年他想带洛桑去拉萨演出节目,桑结为了慎重都没有同意。所以他常想,其实桑结看不看都一样了,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了。当然,两人商量过如何培养的问题,桑结当时说:“以学法读经为基础,初通五明,全面培养。”而他,只能尽其力,让孩子加快学习更多知识,掌握更多技能。 洛追对洛桑是很满意的,这孩子重情义,不乏慈悲怜悯之心,悟性极佳,许多难题一点即通,而且常常出语惊人,有着常人不及的见地,尽管从今年起给他加重了学习份量,但他应对自如,并无难色。然而,洛追还是隐隐觉得这孩子对学佛并非很上心,却在某些方面展现出过人的才华。 年初,寺里开始排练传统藏戏《诺桑王子》。剧情大意是,年轻的猎人阿旺在一次打猎中捉住了受伤的白鹤,抱回家悉心调养,白鹤化为美丽的益沙拉姆,爱上了忠厚善良的年轻猎人,但面对高贵的仙女,阿旺因为自己是一个低贱的猎人,没有勇气接受这份感情,于是把仙女奉献给这片山林的主人——诺桑甲鲁王子。王子大为满意,赏赐了猎人一些钱物,但益沙拉姆并不贪恋王府的奢华生活,最终化为白鹤飞走了。 有一天,洛桑看完排练后,对洛追说:“师父,弟子觉得这出戏应该改一改。” “改一改?”洛追有点吃惊,据说这戏出自藏戏创始人汤东杰布之手,已上演200多年。 “师父,会有人将自己心爱的情人献给别人吗?说他是贱民,难道贱民不能有情人吗?” 这出戏洛追不知看过多少遍演过多少遍了,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听了洛桑的议论,他抬眼凝视着,这才感觉孩子长高了,比刚来时高了一头,目光中除了那种一直说不清的神色外,开始有了自信。 “过去都是这么演的。”他随口说了一句。 “可这是在骗人。谁会将情人献出,分明是王子抢去的。”洛桑说这话时想起了阿婆讲的明珠和却央的故事。 “好,那你说说怎么改。”洛追睁大了眼。 隔了两天,洛桑像交作业一样,交上自己改写的剧本梗概。洛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为洛桑的天赋折服,心想,这不正是他的灵异之处吗?他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将内容作了充实、润色,改编成了五幕藏戏。大概如下: 第一幕 相遇 机智勇敢的阿旺是这一带出色的猎手。他接过铁匠俄索大叔打制的亮晃晃的刀、箭,向树林深处走去。他追赶着一只狐狸,猎物蹿到湖边,惊起一群白鹤。这时,阿旺发现草丛中有什么在抖动,他轻轻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只受伤的白鹤,于是将惊恐无助的白鹤抱回了家。 第二幕 放飞 阿旺细心地给白鹤治伤调理,每天出门前留下食物、水,晚上总要和白鹤说说话:“白鹤呀,你就叫益沙拉姆(即仙女)吧,我是你大哥阿旺。” 白鹤好像听懂了,点点头。 每天傍晚,一听到阿旺的脚步声,白鹤就会跑出去迎接。一个月后,白鹤的伤完全好了,阿旺恋恋不舍地说:“益沙拉姆,去找伙伴们吧,天空才是你的家。” “阿旺哥哥,谢谢你的精心照料。”白鹤突然说话了,吓得阿旺一屁股蹾在地上,“我会报答你的,请三天后到后山白杨树林边等我。”说完飞走了。 第三幕 约会 阿旺如约前去,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美丽姑娘。 “小伙子你在等谁?” 身为贱户猎人,阿旺习惯地低下头去。 “阿旺哥哥,难道没看出来?我就是益沙拉姆呀。” 话还未说完,阿旺又一屁股蹾在地上。 从此,每隔三天他们约会一次,阿旺高兴地唱道: 我和她在密林中幽会, 不怕有人偷窥。 鹦鹉你若是看见, 千万闭住那张巧嘴。 第四幕 灾难 时间一长,走露了风声。王子听了管家的报告大怒,喊道:“把他给我叫来。” 阿旺来了,弯腰、吐舌,立在一旁。 “诱拐人家姑娘,你可知罪?” “老爷,我们相爱,没有妨碍别人。” “哈哈,”阿旺吓一大跳,“你有资格和人家小姐相爱?马头明王要是知道了让你下辈子转成野猪。” 管家阴笑着说:“仙女一般的小姐,只配和王子相爱,你把她献上,就不追究你的过错了。” 一向老实的阿旺,眼睛都瞪圆了。 接下来再约会时,阿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益沙拉姆吃惊地唱道: 阿旺我心爱的朋友, 你的灵魂好像游走, 双眉紧锁忧愁满面, 几天不见就如此消瘦。 不得已,阿旺把事情的经过都讲了。 益沙拉姆听了,紧紧握着阿旺的手说:“我们发誓永远相爱,因为你才是高贵的。” 第五幕 流浪 再次约会时,益沙拉姆老远看见阿旺耷拉着头坐在草地上。 她跑上前鼓励他说:“阿旺,我们想办法,不行就……啊?!”因为待这个“阿旺”回过头时,她才看清,原来是诺桑王子。 “哈哈,我的天仙美人。”一招手,管家带几名家丁将益沙拉姆扛了回去。原来一大早,管家就给阿旺派了屠宰五只羊的差役。 几名侍女强行给益沙换了婚礼服,告她今晚就与王子成亲。一整天,屋内外有多人严密看守,益沙寸步难移。最后,她只好让丫环叫诺桑王子来,说有事要说。 王子来了,眼里充满了淫欲和贪婪。益沙拉姆说:“王子,我们部落的习俗,女儿出阁要穿母亲缝制的嫁衣,否则会招来灾难。” “今晚就典礼,怕是来不及了。” “刚才换下的那身白衣服就是阿妈做的。” 王子心想不碍事,也就同意了她的要求。换了衣服后,益沙在侍女陪同下去观看新房。院内外聚了不少人,但始终没看见阿旺,太阳快落山了,请来奏乐的热巴吹响了唢呐。这时,益沙在院中突然旋转几圈,化为白鹤振翅扎进了蓝天。 王子大怒,当晚就将阿旺逐出了这片土地。 天快黑了,阿旺背着简单的行囊向俄索大叔等乡亲告别后上路。 他悲愤地唱道: 白鹤变的仙女, 是情人益沙拉姆, 被王子仗势夺去, 可恨的诺桑甲鲁。 由洛桑改编的剧本演出后,引起热烈反响,演员们甚至还到错那宗其他乡镇巡演,人们都纷纷打听,想看看那个扮演益沙拉姆的演员,演得太生动感人了。只是观众未曾想到,演益沙拉姆的演员竟然是一位13岁的男孩,因为藏戏是带面具的。 在乌坚岭演出时,还是被甲娃她们看出了端倪。洛追特许洛桑晚上住在寺里,吃饭时,三个师姐看着师弟一个劲儿发笑,洛桑只好承认,并嘱咐她们说:“央热喇嘛不让说出去。”曲珍迷糊了一会儿,听见笑声睁开了眼,格桑端上羊肉汤和洛桑从达旺带来的酥饼。这时,洛桑突然盯着格桑有点儿发了呆:小师姐好像不久前还是个流着鼻涕爱哭的小女孩,怎么转眼间就变成十七八的姑娘了,出落得大大方方。格桑觉出了师弟的眼神,照他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掌。 曲珍发话了:“格桑呀,女孩子是不能去拍男孩子头的。” 格桑挤挤眼缩了缩脖子。 “没关系,没关系。阿婆,央热喇嘛说这出戏要带到雪顿节上呢。” “我早说过赶生有出息,将来能去圣城。” “我要是能去,一定带上阿婆,还有三位师姐。” “有你这句话阿婆满足了,说是说,哪儿也去不了啦。” 格桑斜眼瞅着,撇了撇嘴。 第57章 沐浴节 第巴府对面的全藏民兵总部,这几天热闹非凡,中队长以上首领全部到齐,达瓦宣读了朝廷批复,正副大队长授予八品武官,中队长授予九品武官,俸银由户部拨付,八品每月2两,九品1两,并送来官服。所有官服均为男装,这难为了央金,但也只好将就。桑结安排,新官着装打马过街,直属卫队50人随行。围观者甚众,啧啧称羡,内中一官最为抢眼,软皮黑靴,瓦蓝补袍,撒缨圆帽,威武中透着俊俏潇洒,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追在后面。 一路行来,达瓦目不转睛,却杰用马鞭杵他一下说:“咳,咳,她可脑后有眼,别看你是秘书长,她敢在这大街上回过马来与你对视,信不信?” 达瓦吓得咽了口唾沫,他领教过。 队伍从城南河谷走过,哲木兰跑出院子兴高彩烈地观看,多尔济立在二楼窗子后面默默注视着,左手屈伸了几下,他明白,这支队伍主要是给汗王和他看的。多尔济不仅精于计算,极有耐心,还是个到死不服输的人。 次日,民兵总部附近的大毛家又举办大毛和小红的婚礼。藏人尤其是上层论婚嫁讲究门当户对,并看重主婚人的身份地位。二人的家都不在拉萨,所以婚礼比较简单,主婚人是布达拉宫副总管塔布。除了各个民兵首领外,梅朵领着小江央、其其格和乌云、旺秋也来参加了。佳莫以娘家人的身份送新娘入房,她今天一身拉达克服饰,艳惊宾客。 进新房前,小红突然转过身握住佳莫双手,动情地说:“小姐,小红虽然嫁了人,但这辈子会永远伺候小姐的。” 二人抱在一起,不由掉下几滴泪。 宴席上的菜都凉了,桑结才满身是泥跑进来,看得出,面颊微红。“向两位新人和宾客们道歉,我刚从赵村回来,洗把脸去。”边说边走到后面去洗脸。 这是大毛在宫外租的一个小院,只有两间屋,此时正是夏天,在院里摆了三张桌子。 说起赵村,河谷地区包括城里,可谓无人不晓。自从20年前实行寺院退地后,放宽了经营自由度,提高了农民对土地的热情,纷纷引进、试验新作物品种,拉萨市民的桌面上,有史以来摆上了本地产的白菜、韭菜、萝卜、豆角,还能吃上桃杏石榴西瓜,喝上山南茶。这当中赵村行动早,成效大,好比一只带头羊。村里都姓赵,祖先当年随文成公主入藏,后辈早就同藏蒙等民族通婚了,但一直保持着汉族生活习俗,虽然历经磨难,甚至在某些时期处境和贱民差不多,却在这片高原顽强扎下根来。 村里有四十多户人家,盖了一间小泥屋做祠堂,立了祖先牌位,一位辈分高的老人当族长,全村都是寺院属民,宗教信仰和藏民一样。那年退地时,寺里说,土地是达赖喇嘛的,外来汉人没有份,当时的第巴赤列亲自下去,雷厉风行才解决了问题。 赵村从第三年引进了荞麦、大麦、豆类,由于生长期短,避开了雹期,别村争相效仿。他们又从川西巴塘引进葡萄,不但摘鲜果,晒葡萄干,最近还与一家庄园合作酿出葡萄酒。桑结就是被请去品尝葡萄酒的。吃席时,大家品尝了桑结带回来的一罐,微酸,味道很鲜。饭后,大家在小院里跳起舞,跳的是拉萨最近流行的一种舞蹈,男一圈女一圈,有一些双方拉手搭肩的动作。桑结下场时,挑了旺秋作舞伴。 “大人,我跳不好。” “咦,不是说好叫大哥嘛。” “人多的地方我不敢。” 桑结正想说什么,圆圈已经转起来。 旺秋又回忆起那次桑结到家的情形,一想到自己唐突的语言就不禁发笑。桑结发现旺秋在莫名其妙地笑,以为是笑自己的姿式,结果越是调整越是跟不上节拍,尤其是扭腰摆胯,看上去很滑稽。旺秋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拉手时,熟悉的感觉又袭上桑结心头,这双手柔软、厚实,让人觉得手的主人朴实、坚强。旺秋的心在咚咚跳,她想集中全付精力抓住此刻的体验,好永久留在记忆里,她在心里不知多少遍的叫着“大哥”,但后来却再也没有当面叫过,她已经赋予这个称呼某种特殊的含义,将这份神圣小心翼翼藏在心里,每次回忆都像含着糖一样愉快、甜蜜。 达瓦和娜仁是舞伴,二人都身材颀长,一个格外卖力,满头是汗,一个双臂婀娜,如风摆柳。 “娜仁,你跳得真棒,你们那里也跳锅庄?” “我们从小跳安代舞,差不多。” 达瓦一边跳一边偷眼看。央金正和雪豹跳得热火朝天。雪豹大概是葡萄酒喝多了,脸色发红,乱跳起来,搭肩的动作有点放肆,央金不愧热巴出身,手急眼快,配合得天衣无缝,竟像是事先专门演练过。 佳莫以照看新人为由没有下场,拉着小江央在边上观看,时不时教孩子一个动作。 休息时,新娘由佳莫陪伴给客人一一倒茶,轮到旺秋时,佳莫小声说:“小妹,跳舞时走神了吧?”旺秋顿感连后背都红了,以前她几乎没同佳莫说过话,觉得佳莫风度有点冷傲,不好接近,可刚才她说话时,调皮地一挤眼,挺亲切,只是眼够毒的,还有,她凭什么叫我小妹?怕是比我还小呢。 乌力吉搬来一坛从草原带来的马奶酒,给每人倒了一碗,桑结端起欲饮,旺秋一把拉住说:“大,大人,这酒入口香甜,很有后劲,不敢这么大口喝下。”桑结稍微呷了一口,称赞味道同牛奶一样。旺秋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瞧着自己,猛抬头,那对目光迅速移走,不过还是被旺秋捕捉到一丝余光。 按照习俗,敬完茶后,新娘卸下礼服换上便装出来和客人应酬,同年轻人一起玩耍。佳莫坐到其其格旁边,二人半晌未说话。最后还是佳莫打破了沉默。 “姐姐,你到寺庙听过活佛讲经吗?” “跟着汗王听过几次,只可惜慧根太浅,大多听不懂。” “最近我到几所尼庵小寺去过,住持师父虽不是什么高僧活佛,却能把深奥的道理讲到人心里去,有机会我领你去听。” “我总在想,佛法是为教化众生,若众生听不懂看不懂,还有什么作用?唉,只是我没有那么自由呀,不然真想去听听。” “要让我评选格西,第一条就是讲出的道理,别人能听懂。” 梅朵拉着江央坐过来,说:“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其其格说:“我们正说佛法太深听不懂呢,姐姐给讲讲。” “我也不懂,每次进庙就是随着别人转佛、磕头。” “姐姐给我们讲讲第巴大人的高论吧。”佳莫说。 梅朵抚摸着江央的头略一思忖说:“有一次,他与敏珠活佛交谈,活佛不知问个什么问题,他回答‘显密双修,显理密行’。” “显密双修,显理密行。”佳莫重复了一遍,好像有所悟似的点点头。 在另一个角落,央金、阿朵、乌云和旺秋嘻闹成一团。小丽忙着招待客人,几位男宾喝的高兴,哼唱着一首什么歌,只有达瓦伏在桌上,显然喝多了。大家尽兴一天,傍晚告辞,行到街上,只见男女老少都往河边走去,却杰这才想起,今天是沐浴节头一天。 次日,召开了民兵会议。会上,乌力吉和尼玛介绍了前不久去安多时一路上对地形察看的情况。甘丹次旺摊开地图说:“从历史上看,藏区安全的关键是牢牢把守北大门。自从成吉思汗的孙子阔端派兵越过唐古拉山口南下,400多年来,不知多少蒙古军队由此路攻入西藏,但是却没有一次成功阻止的战例。乌力吉、尼玛,如果告知你们有一万骑兵南下,准备如何防守?” 二人互相看看,皱着眉,不知怎样回答。 娜仁起身答道:“大人,这次往返,我们仔细观察了地形,还画了图,您提到的问题也多次讨论,但实在是没想出一个好的办法,请各位大人明示。” 甘丹笑着说:“这丫头说话也文诌诌了,在这里别叫我大人,我只是佛爷身边的一个老兵。” 会场气氛顿时轻松了。 “大家听听老将军的意见。”甘丹抬抬手。 图布走到地图前,用一根木棍比划着。 “从唐古拉山口南下800里,途经桑雄拉山口,穿过乌玛塘山口后,有两条路可抵拉萨,一是沿大道过羊八井,一是翻越果拉山经旁多抵达,后者路险但近得多。因此,防御阵地应该设在乌玛塘山口。” 尼玛和乌力吉兴奋地对视一眼,准备再听下去,却不讲了。两位老将军商议好只点到为止,让年轻人动动脑筋,会想出好办法的。 接着,却杰讲了萨迦民兵的战略任务:“由拉萨河谷地区通往后藏和阿里有两条路,一是城郊的堆龙大桥,一是再往南一百二十里的冈巴拉山口。如果战事一起,萨迦民兵要迅速占领这两处军事要地,进可支援友军,守可等待次仁总管的阿里援军,半壁江山在掌控之中。” 却杰也是点到为止,如何部署,再行讨论。 藏南大队经过上次演习,士气高涨,大大推动了训练进程。甘丹说:“作为步兵,一定要提高近身格斗的本领,再就是渡江速度要加快。”二管家说:“央金副大队长已经制定了计划,培训一批游水好手,回去就着手进行。”西藏江河都是雪山冰峰融化而下的水,刺骨冰凉,藏人没有游泳的习惯,所以当二管家讲到这里时,大家向央金投去好奇、敬佩的目光。达瓦不由缩了缩身子,好像正泡在凉水中一样。 接下来讨论的是乌玛塘山口的驻守问题,这是西藏北大门安全的关键,所以会场马上议论成一锅粥。有人提到用巨石封堵以阻止外军南下,尼玛不解地问:“乌玛塘山口形势险要,用巨石封堵,阻挡马队并不难,以前人们没有想到过?” “我想,这里有个时机的把握,早了晚了都不行,要恰到好处,因此情报传递要准确及时。”却杰说。 大家都点头赞同。 “说的对,这是一个重要环节。我从宏观上再补充一点。”一直未说话的桑结站起来讲,“吐蕃王朝灭亡后,800年来,西藏一直处于各种教派、各种势力互相争斗的分割状态,无心也无力去保卫边界,直到佛爷,才真正实现了全藏统一,也才有可能组织起一支强有力的民兵队伍,去创造前人没有做到的奇迹。任务艰巨,拜托各位了。” 全场肃然。 考虑到外地首领来一趟不容易,下午放半天假。两位女首领约上梅朵、佳莫、小丽、旺秋等痛痛快快地把拉萨逛了个遍。一两俸银,能顶藏银四两,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央金买了一捆汉地运来的细布,花光了二两银子。看到大家不解,她笑着解释,下水总不能穿着厚布毡片吧,是给学水的弟兄们做条裤衩,说得几位姑娘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明天就要分手,傍晚时大家又相约去洗浴。旺秋父母过世后跟着兄嫂住在城里,隔段时间回去照看老屋子和地里庄稼,因此由她去请哲木兰。梅朵让阿朵去请其其格。 沐浴节源自古老的印度教“恒河洗浴”,认为可去除自身罪恶,后来佛教也接受了这种修行仪式,并传到西藏。河谷一带的信众每到夏末都要在拉萨河洗浴,所以这个时候的拉萨河岸,既是宗教盛会,也是歌舞盛会,一家一家的人在河边支起帐篷,从黄昏狂欢到天明。桑结经过长期天象观测,发现每年有七天药王星出现在城东南金瓶山上方,此期间水温适宜,且具无邪清软等特点,饮用洗浴,有健体袪病之效,称为功德水,于是明定这七天为沐浴日,此事后来记入他的天文着作《白琉璃》一书中。 下午就有人早早来到,陆陆续续在河两岸的高低远近支起无数帐篷,之间插有旗幡,扯上风马,好像拉萨搬了家,一下子变成夹河水城。民兵会上的人员都来了,择地支起四个帐篷,男帐女帐各二,吃喝穿盖俱全。 夏日黄昏是拉萨最美妙惬意的时光,那落日仿佛是燃烧了一整天的炉火,再无力跳动,逐渐发暗,从平缓的河面上收回了最后一缕余光。薄雾从岸边柳林团团滚出,弥漫开来,人们开始下水,除了老人和孩子,成年男女互隔一段距离,妇女大多穿一条短裤或围一条布裙,男人就只穿个裤头。 人们用容器舀水从头浇下,冲洗掉一年来的烦恼和过错,祈求菩萨保佑来年诸事顺利。浸泡时间不能太长,过一会儿要上岸,白日的余温尚在,暖风拂来,非常舒服。下水一次,即洗涤一遍,下水次数越多,冲洗越净,七次为最。 似乎不多一会儿,天色已晚。远山近树,月光人影,如梦似幻。 突然,不远处有人喊:“救人啊!淹着人啦!”央金听到喊声,向那个方向望了望一个猛子扎下去。落水者距岸边七八米远,看来不会水,胡乱挣扎,想张嘴叫,一张就一口水,灌了好几口。岸上的同伴不敢下去,拿着根树枝伸向水中。央金游到跟前,见那人乱抓,啪啪两巴掌搧过去搧老实了,然后一手托腰一手托脖后,踩水游向岸边。 同伴将那人拖上岸,同声惊叫:“央金,是你呀。” 央金一看是却杰几个人,忙问:“这人是谁?”却杰说:“是达瓦啊。”央金指挥几个人让达瓦头朝下趴着,不一会儿哇哇吐了许多水,抬进帐篷后,央金看别人不懂救护,手忙脚乱碍事,喝令出帐等候。她仔细检查口鼻耳有无堵塞物,然后双手从腰部往上推,将肚里存水排净,忽然达瓦抽搐起来,央金一看是左腿抽筋,将其左脚大姆趾用力上扳,又上下扳动几下。 “给他擦干身子,盖上被子,没事了。” 门口围了好多人,旺秋赶紧给央金披上衣服。 “他会游水?”央金问却杰。 “不会。” “不会?那他怎么敢进河里。” 却杰吱吱唔唔。 “别人也太大意了。” “唉,怎么说呀,是这么回事。你不是说要训练弟兄们游水吗?达瓦他就想先学学……大家都在玩也没注意……” 央金只有仰天长叹。 桑结和甘丹、图布洗了洗早已回去。其他人陪达瓦说了会儿话,有的去跳舞有的去洗浴。达瓦听却杰讲了经过,不但没有后怕,反而生出莫名的幸福感。却杰劝达瓦求婚,达瓦不敢,二人商量请图布大叔从中说说。 另两个帐篷的女人滚成一个蛋,疯了一晚上,哲木兰头一次和大家玩,后来她靠在边上,捂着肚子笑喘不止,旺秋给捶了半天背才缓过来。 “咦,佳莫怎么没来?” “正排戏呢,听说过几天试演。” 哲木兰听到后,叮嘱旺秋演戏那天务必通知她。自从内心发生变化,她对丈夫的话包括他对佛爷的猜测,都不再相信。 天明分手时,梅朵说:“央金啦,我看出达瓦对你有意思,他很有才干也老老实实。” 央金沉默一会儿低声说:“我能量清自己的身份。” 突然,众女人齐叫:“你是朝廷八品武官哦!” 央金吓一大跳。 达瓦和央金的婚事闹得满城风雨。 达瓦的家族属于一个历史遗留的特别小圈子,他们基本都是古代吐蕃王族后裔、名臣后人。有藏文字创制者呑米后人呑巴家族,藏医创始人宇妥·云丹贡布后人察绒家族,吐蕃名臣噶尔东赞后人努马家族,不丹帕觉拉康首领后人帕拉家族,等等。他们数量很少,依靠先人光环和世袭领地,形成一个特殊阶层,统称为第本贵族。在乡间盖有祖宅,经济上并不很富有,有的仅相当于中等庄园主。他们不过问政治,清楚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也正因此,才能千百年延续下来。 达瓦家属于一个不太知名的第本世家,祖先是藏南地区的酋长,只有一处中等庄园,但父母特别讲究门户、面子。 五世达赖不拘一格选拔才俊,达瓦因此得以进入哲蚌学习。他做人持重,做事谨慎,学修优秀,毕业后被桑结延入第巴府,经过几年历练,成长为难得的干才,受到桑结器重,擢为秘书长,主持第巴府日常工作。家中祖辈没出过高官,颇感光彩,眼下父母弟妹都居住在拉萨市郊刚购进的一处大宅,一心想找个黄教新贵联姻,好日后更加腾达。听说儿子的意中人是位八品武官,开始还挺高兴,又细加打听,才知这个八品武官曾做过热巴女,父母大为不悦,连呼不可不可。 第二天上班时,达瓦向却杰诉说了父母的态度。却杰着急了,稍一思索说:“第一,不能让央金知道这事。第二,央金培训结业后很快要返回贡嘎,即刻想办法,在她走前把婚事办了,否则就完了。” 中午吃饭时,央金询问婚事进展,达瓦吱吱唔唔,可这个老实人心中的答案已写在脸上了。央金脸色骤变,达瓦急忙解释,谁知央金却瞪着杏眼说:“大人,别为难了,我就是个热巴,你去找个贵族小姐吧。”说毕挣开达瓦的手,一甩走出了门。 旁人看到这个女人竟敢对译仓大人无礼,都吃一惊。消息不胫而走,成了轰动新闻,还不断有人补充、续写。娜仁看央金脸色不对,上了心,下午上复习课准备考试,央金未到,娜仁请个假到马厩一看,不见了央金的马,立刻牵过自己的马纵马追去,终于追了回来。事情已经明了,怎么办? 还是却杰主意多,他先批评了央金不该逃学:“你说不在乎,可心里还是在乎,不然跑什么?别忘了,你是八品武官,擅自行动,该当何罪?你带兵训练,有人随便跑了,你如何处置?”却杰几句硬话总算把央金的情绪压住了,接着又说,“这些老贵族,就是死要面子,说服不顶用,只有一个办法,给他面子。” 众人不解怎么给面子,都探询地瞅着却杰。 “我们藏人是很重视媒人和婚礼主持人的身份的,俗话说:老爷来做媒,和乞丐也结婚。可是这样的媒人,以达瓦现在的官职,不好找啊。”却杰皱着眉头说,“我倒考虑了两个人选,可凭我的面子怕说不动。” “你快说吧,大家想办法。”娜仁着急地说。 “最好是请大人做媒,再由宫中副总管塔布做主持人。如果他们能答应,这可是给足了面子。” “我去说。”旺秋站起来应道。 “大人那边呢?”却杰问。 “我一块去说。”旺秋很有把握地说。 “大人现在仲麦村,他在家盖的宅子,快完工了。”却杰说。 “旺秋,你说成了,姐姐给你说个媒吧。”娜仁一边说一边用眼瞥瞥却杰。 旺秋附在娜仁耳边说:“我可不找小男孩,倒是姐姐该上上心,我看大哥早等急了。” 娜仁抿抿嘴,坦然一笑。 达瓦家这两天门庭若市。起先不少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这个年轻有为的译仓,但又恐人家瞧不起自己,不敢开口。如今听说达瓦连热巴女也要娶,陡然增加了自信,纷纷上门提亲。这天又有人提亲,老达瓦让进屋内,只觉来人谈吐不凡,仪态雍容,忙问所提哪家。 “老人家,我提的这位姑娘,现任藏南民兵副大队长、朝廷勅封八品武官,叫央金。” 老人一听有些不悦,说:“娶一个热巴女,我家祖祖辈辈还从无此例,再说达瓦现在的身份,怕别人笑话呢。” 来人哈哈大笑说:“老人家,晚辈读过几本书,得知朗达玛灭佛后,藏南一带战乱不断,百姓苦无宁日。有一农民,为人仗义勇敢,率领本乡子弟抵御外兵,确保一方平安,百姓拥他为首领,这位农民就是贵先祖,对吧?” 老达瓦没想到来人竟熟知自己家世,很是惊讶。 “老人家,这世上谁也不低,谁也不高,全凭个人修为,只说这央金,一个女子,统领数千民兵,咱藏人历史上可曾有过?况两个年轻人相爱日久,我看老人家就成全他们吧。” 旺秋在一旁说:“老人家,这位就是当今第巴大人,给你儿子做媒来啦。” 老达瓦一听是当今第巴,先是一愣,随即就要下跪行礼。桑结扶起正要下跪的老人,很快就谈妥了这门亲事。 婚礼那天,热闹非凡,塔布主持婚礼,却杰当伴郎,娜仁当伴娘。因央金没有娘家人,程序也就从简了。早上达瓦一行到加波日山迎亲,旺秋充当娘家“阻拦者”,在半山腰拦住后,由男方队列中出来一人唱歌,内容是祝福吉祥之类,若唱的不满意就得一直唱下去,听说有的唱好几天才能通过。旺秋点名要却杰唱。却杰本不擅此道,唱得众人哄笑,最后只好灌了两大碗酒才算过关。逗得旺秋大笑不止。 一行人接了央金,返回达瓦家,大开筵席,老人和媒人上坐,梅朵、哲木兰、其其格、佳莫、大毛、小红和培训班学员都来了,上过贺礼后就座,老人觉得很风光,不住地感谢第巴大人。 坐在另一桌的佳莫,瞧着第巴大人那股子热肠古道的劲儿,一种莫名其妙的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演出成功后,她为自己的巧妙表白暗暗得意,可发现桑结并无特别的反映,反而将自己的真情视为什么创造性表演,气得她故意同他怄了两回气,他也不恼,还挺认真地听取。她搞不明白,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捏着小拳头,咬牙切齿恨起了这个扁头第巴。可没过一会儿心又软下,她终于明白,自己爱桑结,一爱他的才华,二呢?可能正是爱他的傻劲儿吧。她知道自己完了,心想,我迟早会被他“毁掉”的。 席间,桑结发现其其格闷闷不乐,待培训班考核结束,就特意让央金到汗王府请其其格帮助她们培训信鸽,汗王无可无不可,其其格高兴地答应了。桑结特意安排达瓦去贡嘎一带视察农业技术推广和果木药材培植的情况,其其格也带着乌云,背着画夹,随同达瓦、央金一块上路。 其其格嫁给达莱汗有十来年了,极少迈出拉萨,这次随达瓦、央金沿江东行,一路景致如画,顿觉心情舒畅。达瓦沿途不断停下与百姓交谈,一行人对农业的发展和农村的变化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什么庄稼?”乌云指着一格一格的一块地问,这回出来她高兴的像一只鸟。 正和达瓦聊天的中年农民说:“这是稻子,前几年从四川引进的,咱这里气温低,一年只产一季,但籽粒饱满,香甜好吃。”看乌云还不大明白就说,“去了皮儿就是大米。” 乌云天真地问:“大哥,那你们能常常吃到大米?” 农人大笑:“几位是大户人家的吧。这东西稀缺,交一斤顶二斤半青稞,哪舍得自己吃,年景好了,留下一点儿,过年吃一顿就不错了。” 周围的几个农民也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能看出他们颇为知足,尤其对农忙季节严禁派差这一条新政令最为满意。内中一位上岁数的老农兴致勃勃讲起自家境况。老人有三个儿子,按照习俗,同娶一妻。老三才十七八岁,尚未圆房,兄弟相处和睦,育有一子一女。老大老二务农,老三好动,在外出差。老人说,有的富户出钱顶差,这也好,劳力多的穷户还能挣个现钱。 “老爷,你在圣城,见过第巴大人吧?” 达瓦点点头。 “都说第巴是扁头,主意多,有他管事,我们老百姓该干啥干啥,日子错不了。” 听了老人的话,达瓦几个人都笑了,其其格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正说着话,老人的儿媳妇和老三抱着两个孩子送饭来了。媳妇老老实实,见了生人还腼腆,就像是两个丈夫的妹妹,毫无忸怩之态。 老三看着央金打量起来,央金笑了笑,对方突然问:“你是大队长吧?” “小兄弟在哪儿见过我?” 老人端详了央金一眼解释道:“这孩子迷上了民兵,前年去报名,因年岁小未录取,前些日子听说民兵扩编,又打算去,当民兵也顶差,去就去吧。” 听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女队长,几个农民不由围了过来。 “你叫什么?小兄弟。” “多杰。” “好,你去报名吧,录取你了。” 多杰跳起来叫:“谢谢大……大队长。” “就叫大姐吧。” 众人都笑了。 央金叫随从将带着的午餐取出铺开,与大家分享,还没等对方让,就从老人儿媳那里拿过一块糌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其其格也捏过一块放入口中,嚼了没几下皱起眉,央金一见大笑,说:“王……你怕是还没吃过这种粗面糌粑吧?你看大嫂吃的团子里还掺着野菜呢。”其其格能看出农民的生活是艰辛的,但那种合家融融的景象却触动了她,暗暗叹了口气。 第58章 布达拉 当年,胸怀复兴西藏抱负的五世达赖追寻松赞干布的足迹,从执政的第三年即1645年4月起至1648年4月,用时三年,在红山的废墟上修造了一组颇具规模的宫堡群,墙体全部刷白。最高的日光殿为达赖喇嘛起居、会客之所,内驻宫中各办事机构、仓库、防御设施等等,从那时起,布达拉宫就成了全藏政治中心,权力的象征。 为了使这座建筑,更鲜明的体现五世达赖的核心理念,桑结升任第巴之后就萌生过一个宏伟的念头。一晃十余年,终于在1692年2月,第巴府一道政令,布达拉宫二期工程破土动工。这之前,他以五世达赖的名义给康熙上奏说:为了宏扬佛法,普化众生,打算改造扩大布达拉宫。朝廷为此特派一百多名能工巧匠,皇帝还特意赐赠了两幅金丝银线织就的华丽围幔,至今尚在。 这在当时是一项极其巨大的工程,工棚遍布拉萨,到处是工地、作坊,号子嘹亮有力,炉火昼夜不熄,每天投入的劳力达万人左右。几名工程总管根据第巴大人交下的图样施工。在原有宫堡两侧清理出大片地基,覆盖整个山顶;削平正面山崖,宫墙从山脚一直砌上去;在全山略靠西的位置,砍平凸凹的山石,也清理出大片地基。接着,根据第二张图纸,要在延伸部分的地基上扩造宫室。依据第三张图纸,在略靠西的那片地基上建立一组高大的碉楼群。 总管们面对图纸心里起了疑惑。藏地多山,故建筑并不严格要求对称,但两侧延伸出去的房屋,在选址、外形等方面好像很随意,甚至显得凌乱。而中间那部分,竟高达7层,从正面看,显得很突兀。他们不敢想象完工后会是什么样子。那段日子桑结经常到工地视察,于是他们推举代表向大人陈述了这些疑问。桑结答复说:“图样是根据达赖佛爷入定时看到的形状所绘,就按图纸修建吧。”众人一听,无话可说。 听说是第巴大人主持的工程,况且报酬从优,工匠们都很踊跃。仅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整个建筑就依山而起,定于1694年4月21日举行开光典礼。几位总管望着墙体直皱眉,虽经细工打磨非常光滑平整,但石头颜色斑驳不一,显得凌乱驳杂。桑结召集负责修建的总管们开会,要求准备大批的白颜料和“宫墙红”颜料,高碉楼涂红,其余皆白,务必在典礼前完工。 除了少数工匠做一些收尾、清理工作,数千民工和所有运输工具,日夜不停地将颜料从各地运往红山后坡,再捣碎、碾磨。大工头估摸着颜料差不多了,可离最后的期限只剩四天,来不及刷呀。大毛负责维持工地秩序,经常四处转转,发现几位总管愁眉不展,问明原因后,拍拍脑袋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转了个圈子,大毛又转回来说:“我刚才想起一件往事,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几个人围上来请他讲。 “那年收复拉达克,在普兰打了一仗……” 讲完故事,大工头眼珠转了转,一拍大腿说:“好,咱们试试。” 说干就干,大毛拿木桶放进白颜料,兑上水,提到一座二层房顶上,两个人各拿一把细枝扫帚站在下面,上面往下倒,二人紧刷,一会儿刷了一小片。几个人合计,决定就用这个办法,接着又仔细商议了施工程序、操作方法、所用工具等。当天下午召集各队小工头开会分配任务。 红山后一里许有几个很大的坑,是取土留下的,现已积满水。第一队的任务是用牲口把水运到坡下存放颜料的地方。第二队负责按比例调好颜料水并送到宫堡后门。第三队将颜料水分送到所有建筑平台上。第四队分两拨,一拨从平台往下倒,另一拨每个窗户两个人悬空在下面刷。 一切准备就绪时,己到了4月20日傍晚。 工程总管不无担忧地说:“大毛啦,时间仓促,怕是做不太细致。” “老总管放心,我去和大人说说,会体谅大伙儿的。” 总管发了个狠,晚餐每位民工一大碗羊肉汤,两块烙油饼,糌粑、酥油茶不限量。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大会战开始了。随着天色暗下来,火炬一支支点燃,整个工地连大水坑、运水道,火光通明,从远处望,红山仿佛被大火燃烧一般。 第二天,刚蒙蒙亮,就听到了红山方向传来的螺号声,人们穿上节日盛装走出家门。突然,喧闹声一下子消失,整座城市像无人一般沉寂。啊!那是什么?红山之上那是什么?它是那样壮丽雄伟,那样高大威严。好白呀,就像是冰雪堆砌,白得耀眼。那通体的红呀,慑人心魄,沉稳如山。霞光穿透薄云正投射到最上端的金顶,刹时,反射出万道金光。这哪里是尘世间的宫堡,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神宫啊!这才是菩萨住的地方啊!所有人都匍匐在地,顶礼膜拜。“唵嘛呢叭咪吽”的诵咒声由小到大,如飓风刮过松林,似海潮由远及近。 突然,人群疯了似的向前奔跑,张开双臂扑过去。 开光大法会非常隆重,在法号、唢呐和诵经声中,两幅巨大的佛像唐卡从白宫顶部缓缓垂下,长长的风马旗,林立的经幡,广场成了五彩的欢乐海洋。 面对数万人群,桑结嘉措激动地宣示:“新的布达拉宫建成了,它将成为西藏最为神圣的地方。如果说白宫代表的是高原雪域和世代生活其上的芸芸众生,那红宫就代表着万众信仰的佛教,鲁格夏热是藏土第一怙主,观音菩萨化身——伟大的五世,是这块土地上的最高统治者。” 几位工程总管望着新矗立的庞大建筑群发呆了,原来显得缺少章法的布局,竟是如此错落有致、浑然一体,尤其是色调搭配,红白两色,对比强烈却又互衬和谐。他们连连赞叹着这有如神来的构思。 数千民工劳累一夜后,躺卧在后山坡和运水道、大水坑旁酣睡。此刻,他们跪倒一片,向着高耸在蓝天下的神宫叩拜,为自己用血汗造下的善业功德自豪、喜悦。 为表示答谢,第巴府大宴全体工匠,每人一碗羊肉,一碗青稞酒,细糌粑、酥油茶不限。总管和大工头一齐来给大毛敬酒,大毛调皮地冲第巴大人挤挤眼,其实这个主意是桑结出的,这是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发明的“泼洒法”。在建筑红宫时,他还巧妙地运用避雷原理,使布达拉三百年未遭雷击,其设计令今天的建筑专家亦赞叹不已。 通宵达旦,拉萨成了歌舞的海洋。 第59章 流言 噶尔丹自上次乌兰布通兵败求和后,过了两三年,自觉羽翼又丰,按捺不住野心,再行挑衅。先是,他派使进京,提起陈年旧账,要求清朝交出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活佛,朝廷当然不允。再是,员外郎马迪奉朝命出使西北,在哈密被噶尔丹手下杀害。此事刚过,朝廷又得密报,归化城掌印大喇嘛受噶尔丹煽动,互相勾结,欲作内应。康熙速派人将大喇嘛抓至京城,当着诸王、大臣、王公、喇嘛,将其凌迟处死。 对于噶尔丹的反复无常,康熙大为震怒,深知早晚不免一战,乃暗使土谢图汗假降以诱其进兵。土谢图汗遣人往厄鲁特,称因抢夺美人之事,屡遭皇帝斥责,惊恐不安,愿双方合力共图大事。噶尔丹信以为真,率数万骑兵驰往喀尔喀。康熙得报,派大将军费扬古统兵出宁夏断其归路,自率六军迎敌,并命东三省出兵夹击。行前下诏,内云:“各路大兵,分道并进,务期剿荡,为塞外生民除患。” 噶尔丹原本以为朝廷不备,当可一举掠下喀尔喀,兵行至克鲁伦河,突然发现河南岸大兵云集,旌旗蔽日,中间黄伞龙旗,知道中计,趁夜色拔营逃遁。第二日,众军渡河追击。噶尔丹狂奔五昼夜,在宁夏昭莫多峡谷遭遇费扬古伏兵,进退失据,局面危殆。准噶尔骑兵果然训练有素,并不慌乱,看山谷前方巨石堵道,然两侧地势不高,遂列队纵马斜剌上冲,杀向清军。清兵据险死守,推下滚石,又连放火枪,才将将杀个平手。 这准骑不愧百战精兵,迅速调整战术,全军分为两部,一部继续催马仰攻,一部下马杀进敌阵白刃格斗,费扬古眼看不支,督兵死战,幸好此时后队将子母连环炮运到,随着炮声轰隆,只见山谷烟尘弥漫,血肉纷飞。战斗持续五六个小时,中午时分,山谷一片死寂,日光透过扬尘惨淡照射着一堆一堆倒毙的人马。这一仗,数万准骑几乎全数葬身谷底,最后只逃走了噶尔丹及三两千残兵。 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厄鲁特,僧格与固始汗小女阿明达热所生之子阿拉布坦即刻纠集人马占住老营。老营回不去,噶尔丹只得在阿尔泰山以东来回游荡,康熙遣使召降,却倔强不至。 桑结嘉措闻知此事,闭目仰面,久久不语。达瓦轻轻推门进来,他知道大人正为近来突然冒出的“第巴暗助噶尔丹”谣言烦恼。 “大人召属下有何训示?” 桑结似乎未注意到达瓦的进来与问话,自语道:“性空缘起,缘起性空,老同学啊,你忘了佛爷的一番嘱咐,自寻绝路。”后才转过身对达瓦吩咐,“你去安多传佛爷法谕,和硕特各部修缮器械、整备人马,然不得擅自出境行动,噶尔丹若南下,务将其人马拦住,不放一人一骑。同时通知藏北民兵作好拦截准备。” 达瓦迟疑了一下道:“学生追随大人数载,深受教诲,今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桑结没说话,只拉达瓦坐下。 “大人,那年噶尔丹兵犯安多,后经调解退军。学生作为副使,佩服大人谋略高明。现今噶尔丹穷蹙,观朝廷之意,还是欲使其归降,若大人于此时出面相劝,学生以为成算甚大,既拉了老友一把,又可取信于朝廷,更使那些恶意流言不攻自破。” 桑结拍拍达瓦的肩膀,他很赏识这位年轻人的才干。 “你说的我也想到过,甚至还想过亲自去劝说,但是流言的出现使我改变了主意,再三思虑,决定不同噶尔丹方面发生任何联系,稍有不慎会危及藏土安宁。”桑结有一点不便明言,那就是隐隐感到皇帝已然对自己产生了猜疑。 “学生明白,这就去做准备。” 过了年,康熙率军第三次亲征,对于噶尔丹这样的一代枭雄,结局只能是或死或降,否则皇帝睡不好觉。噶尔丹也着实让人刮目,手下二三千人马,缺吃少穿,没个固定地盘,但居然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占据着喀尔喀以西方圆千里的一大片草原。春天,皇帝率军队渡过黄河抵达宁夏,声威所至,形势陡变,阿拉布坦和回部也相继起兵助剿,噶尔丹部粮草难继,局面危困,不断有人逃离或投降清军,到后来已是庐帐俱无,掘草为食。 康熙让降将返回劝说,噶尔丹也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夜深之后,他叫过小儿子塞卜腾,并唤来一名跟随多年的亲兵,嘱其二人连夜南行,逢人只说去拉萨朝圣。“儿啊,但愿佛爷慈悲,第巴念及故交,收留下你。走吧,一路小心,阿爸为你祈祷。”说至此,一生厮杀的硬汉也止不住泪水潸然。可他不知道,第二天,塞卜腾和亲兵就被回部人马抓获送到清军,好在康熙也未难为孩子,赏了一个虚衔,编入了察哈尔旗。 这是噶尔丹的最后一天,他打发走仅剩的300多人马,帐中只剩一个死活不肯走的女儿和堂弟。 “我听说,皇帝已下旨,只要投降,不会为难大哥。” “如今弄到这般结果,还有何面目去投降。”他目光呆滞,似自言自语,边说边一口吞下毒药,然后走出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景物逐渐模糊,那个从少年时代就萌发的宏图抱负,犹如一缕轻烟飘入灰色的云层,逆势崛起,缘起性空……告别了这个世界,终年46岁。堂弟将其尸骨焚化,携噶尔丹骸骨及其女儿出逃,途遇阿拉布坦,绑至御驾前,蒙诏特赦,从宽发落。 大漠平定,六军凯旋。皇帝高兴,回京路过归化城,御制平定噶尔丹纪功碑,一式两通,分立于小召寺和席力图召,至今犹存,并游览了昭君坟等名胜,又将噶尔丹后来占据的土地也纳入版图,喀尔喀扩充为55旗。 这一年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 桑结最近更是寝食难安,他越来越预感到离揭开真相的日子不远了,必须通知洛追有个准备,千万不敢在这时出丝毫的差错。他把写好的信交给旺秋时,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男装,俊俏中透着雄纠纠,不由多打量了几眼,旺秋脸一红,说:“大人,这身装束还行吧?” “好,好,真精神,跑在路上没人能看出是个姑娘。对了,昨天你哥哥说提了一门亲事,想带你去会个面,不巧,要去达旺,就等回来吧。” “大人,请告诉我哥,我是不会去会什么面的。” “听说小伙子在经商,很能干,家在旁多,有一个牧场。你也二十几了,该成个家。” “大人,你嫌我老了吗?”旺秋嗔笑道。 “看你这丫头,说哪里话?”桑结用手指冲她点了点。 “大人,你告诉我哥,我早有意中人了,让他别瞎操心。” “你呀你,还用我转告?你早该说明白,让你哥嫂去说说。” “大人,其实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就满足了。” 桑结摸摸扁头,自问:“谁呀?” “我走啦。”旺秋飞快瞥一眼,一蹦一跳下楼了。 旺秋持有第巴府公文,沿途有指定馆舍可吃住换马,十多天后抵达旺。 洛追看完信面色凝重,半天才问:“临来大人说了什么?” 旺秋想了想说:“也没说什么,噢,说让我在这儿玩两天。每次都是匆匆忙忙,这回大哥带我好好逛逛。”旺秋当然记得十几年前洛追同桑结到家的情景,知道他和哥哥是好朋友,所以毫不拘束。 “旺秋,累了去休息吧,还在老地方,又来了两名阿尼,与你年岁差不多。明天正好学僧们有一个活动,你也参加。” 晚上,洛追将信又看了几遍,放在灯上烧了。他几乎整夜未睡,14年了,每天揪着心,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可当事情快要临头了,却毫无解脱之快,反更觉焦虑、紧张,犹如面对一张黑色大幕,不知拉开后会上演什么戏。谣传他也听到一些,大人一定处境困难,信中仍未点明人选,会是谁呢?到时候会如何揭示真相,以什么方式迎请呢?又怎样向僧俗各界解释呢?他觉得脑子里真成一锅粥了。 第二天一早,洛追带着四名学僧四名阿尼和旺秋来到一处田庄。路上。洛追对旺秋讲,这里人们世代信奉宁玛,僧人娶妻生子,从事生产,大寺虽是黄庙,有的方面也要顾及当地传统,比如推广果木蔬菜培植,帮助了农户,寺里也能得到布施。此次去的田庄,主人是大寺老施主,今天是应邀去做启耕法事的。 主人在地头迎接洛追一行,另有家眷、雇工等20余人,插了两根旗幡,偎桑的干柴已点燃。先由洛追领众僧唪经,然后八名学僧绕柴堆走圈诵咒,洛追在圈外手持法铃摇出节奏。旺秋忽然觉得这不像法事,倒像舞蹈,与锅庄相仿,舞步活泼自由,四名阿尼甩袖飘洒,四名学僧间或模仿出劳动的姿式,脸上扮出吃力的表情。一会儿,庄园里的人也随节奏击掌加入行列,出身农家的旺秋对眼前的一切倍感熟悉亲切,也情不自禁跳起来。 中午,主人在庄园斋饭供养,洛追介绍说,“旺秋现正在加波日医校学习,哥哥就是全藏知名的金针塔布,众人顿生敬慕。只见主人拉洛追到屋外说了些什么,饭后,洛追小声对旺秋说:“主人的太太卧床半年多,想请你给诊诊。”旺秋故意噘嘴说:“都怨大哥介绍的,空手出来,怎么诊啊?”一边说一边随主人来到寝室,推开门扑鼻一股异味,主人不好意思地赶紧让丫环端出尿盆。旺秋扫了一眼,接过来仔细察看,还凑上去闻了闻,又用小姆指一蘸同大姆指搓了搓,连屋子也未进,对主人说:“太太病在殖脉,隆气郁结,为何不及早诊治?” “唉,这里没有个正式的门巴,虽有僧医、游医,女人的病检查不方便,开点药也不顶用。”主人无奈地说。 “不用着急,按方拿药,我教给丫环熬药、用药的方法,每天晚一次早一次。” 主人拿上药方骑马到镇上老贡布商铺去抓药了,洛追领着一行僧徒来到了庄园附近的一小片林子旁。旺秋不知何树,洛追告她这是核桃树,是寺里帮田庄栽上的,四年了,今秋就能结果,又向旺秋介绍:“主人叫边巴,40岁,是这一带最大庄园主,少时在桑耶寺出家,有文化,我们还一起到川西跑过马帮,这些年试验新农具,移栽新品种,他都带头,你看这犁,就是我二人共同琢磨制作的。” 原来高原无霜期短,播种要早,但耕地还未开化。所以,传统方式是用两头牛拉一个犁,犁头用青冈硬木制做,耕地非常费力,但好处是可以翻开冻土便于撒种。洛追动员两户庄园买了铁犁,却未坚持使用。原因是铁犁虽锋利,但只能划开冻土却不能翻土,犁一过,划开的冻土又像盖子一样盖住下面,无法撒种。这个问题不解决,精耕细作必然大打折扣,他决心改进农具,最终制成了比较实用的犁。 旺秋蹲下打量犁头,只见犁板宽大,中脊较高,两侧各铸有两片立刀。 “大哥,立刀是碎土的吧?” 洛追点点头,又领大伙儿到处转了转。 院子很大,收拾得井井有条,东侧一大片闲地,是菜园。 不大一会儿,边巴就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洛追让学僧阿尼和丫环一起观摩药材加工。那时藏药往往是连根带须,旺秋一边讲解一边示范,最后嘱咐丫环文火炖半个时辰。旺秋待人亲切随和,大家都愿意和她交谈,问的最多的是圣城的吃、穿和布达拉宫,总之对什么都好奇。 “阿佳,刚才的诊断是依据《蓝琉璃》中提到的尿诊吧?”一名小学僧问道。 旺秋笑着点点头,“你们学过?” “师父说今年开始学习医方明,所以简单介绍过。阿佳,你在加波日医校一定见过第巴大人吧?” 旺秋觉得这学僧有趣,就继续讲下去。这引起了洛追的注意,原来是洛桑。 “见过,他经常给我们讲课。” 洛桑好奇地问:“第巴大人讲课?一定很严厉吧?” “不,对人很和蔼。” “阿佳,人们叫他扁头第巴,真是扁头吗?”根柱傻傻地问。 旺秋大笑,“那等你见了他,好好看看吧。” 根柱一吐舌头。 这时丫环出来说药熬好了。旺秋进去让丫环看着擦洗了一次,叮嘱明早续水加热后再擦洗,一付药用二天四次。第四天上午,边巴特意赶来大寺向旺秋道谢,说擦洗两天已感到病痛有所缓解。镇上人听说了,当天下午就有好几位妇女找到寺里,旺秋一一给她们诊断开药,答应以后还会来。 十年后,她果然来了,再也未走,将她全部的学识都奉献给这里的众生,死后立庙塑像,成了这一带妇女儿童的守护神。 康熙皇帝的一道圣旨到了拉萨。 桑结嘉措接旨后谢恩站起,感到不寒而栗。流言可以不理它,让它止于智者,但当它左右甚至转化为皇帝的意志时,就变为一潭深不见底的漩涡,或是一片不晓厚薄的冰面。这个散布流言的人太可怕了,他从不凭空捏造,而是模棱两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利用事物的表象,混淆视听,不动声色、不露山水地进行推导,即使最后证实是虚言,他的诚信也不会受到怀疑。 皇帝在圣旨中明谕: 1、济隆喇嘛在乌兰布通战役中阴助噶尔丹,应将其交付朝廷,明正法典。 2、特派京城旃檀寺、东黄寺、崇福寺大喇嘛丹巴色尔济、阿齐图、巴扎尔前往拜见达赖喇嘛,勿阻相见。 3、班禅与达赖道法不二,勤修不倦,诵经行善。特召班禅喇嘛进京陛见,同时赏黄金200两。 桑结清楚,以上三条必须有个明确交待,事态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复杂得多。就拿第一条来说,两军交战,济隆正在噶尔丹军中,后来济隆持信代为求和,噶尔丹则在夜间逃走。本是济隆力劝未果,后受噶尔丹欺骗、利用,被当作缓兵工具。若硬说成济隆对噶尔丹不加劝阻甚至怂恿,并助其潜逃,从表象看,好像也能说通。虽然两种解读都很难甚至无法取得济隆口述以外的证据,可皇帝连起码的求证之意都没有,就独断认定,倾向性是明显的。解释吗?有口难辩,只能招致进一步的猜疑。桑结忽然想,要能去京城同皇帝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该多好呀。唉,可目前只好…… 第一条是这样答复的:济隆衔命,然劝阻不力,有负圣恩,故返藏后革去住持大喇嘛之职,发往偏远之处,目前正在其家乡养病,若仍需解送进京,当遵旨,并恳请大皇帝恕其死罪。 对于第二条,桑结考虑事出突然,各项准备尚未就绪,若对来使以实相告,陡生混乱,于是暗派塔布预作安排,隔日亲领三位大喇嘛前往帕崩卡。三人登石到得洞口,甘珠尔撩开缎帘,只见达赖佛爷身披法衣面壁而坐,丹珠尔悄声道:“佛爷入定已深,请勿前往打扰。”三人返京后将所见上奏皇上,康熙仍是存疑。 第三条影响最大。皇帝已然对佛爷的在世和自己对朝廷的忠心产生了怀疑,于此时召班禅佛爷进京,其动机、目的何在?结果更难预料,或许黄教内部的团结由此瓦解,进而藏土安宁不保。“菩萨在上,我桑结对班禅佛爷向来尊重,出此策实乃万不得已呀。”他暗自祷告,密派宫中基巧堪布诺尔布赶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 三十出头的五世班禅,举止干练,待人亲切,虑事深远,沉稳明慧。 诺尔布拜见后献上哈达,五世班禅特起立将哈达回赐,并让座。 “堪布一路辛劳,师父可安好。” “谢佛爷垂问,安好。小僧此次拜见是因皇帝钦使已到圣城,传旨邀请佛爷进京,第巴大人遣小僧前来询问佛爷之意。” “全凭第巴大人意思。” “大人认为佛爷朝谨大皇帝本是好事,但虑及佛爷尚未出痘,故还是以不去为宜。” “堪布代我谢大人关爱美意,我自当遵办。” 过了几日,钦使到扎寺宣旨。五世班禅亲笔回书,曰:“皇上宠召,理应趋赴,但国俗大忌痘疹,不能上副皇上之意。”痘疹即天花,在当时几是不治凶症,一旦染上即性命攸关。 在给康熙皇帝的回奏中,桑结写道:“臣庸流末品,蒙皇上俯念达赖喇嘛,优封臣为土伯特王,臣正思仰答皇恩,焉敢违圣旨而附逆贼噶尔丹乎?况臣之荣显安乐,皆皇上所赐,臣苟背皇上而向他人,必当寿数夭折。总之,谨遵圣旨而外,更无异词。” 钦使同三位大喇嘛走了,但桑结知道,事情还远远未完,或许只是刚开了个头儿。 其实,在平定噶尔丹一战出征之前,康熙接到多尔济密报,言第巴命各部整备兵马,用意不明,于是马上忆起了上次乌兰布通战役,当时有人以济隆在噶尔丹军中,故疑其不加阻止甚或怂恿,兵败后又施缓兵计纵其逃去。当初因无实据,未加追究,现在噶尔丹又跃跃欲试,前后联想,恐非妄测。不久又有传言,谓噶尔丹欲投达赖、第巴避难,紧接着各地纷纷上报,漠西、安多、内外蒙古风传达赖喇嘛久已脱缁,人心惶惑,莫知所从。噶尔丹一战刚刚结束,康熙终于由疑转怒,加急快递带着大皇帝严词责问的圣旨日夜驰奔拉萨。 有关钦使前来传旨的消息,多尔济第一时间就掌握了。 下人发现,十王爷又恢复了在室内绕圈子的习惯,但这回有点儿不同,一是双臂不停舞动,二是口中念念有词。每到吃饭,总要催促几次,哲木兰拽他才肯去。她凭直觉认为,第巴大人说什么也不像个阴邪之人,丈夫不过是胡乱猜想,她知道劝说无用,干脆不加理会,自己一心用在学习佛经上。 有一次,她问正在转圈子的丈夫:“外面传言很多,你说万一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样啊?” “什么‘万一’,迟早会知道,至于结果,我哪能晓得,这事以后在家中千万不要再提,更不可在旺秋面前说起。” “用不着你说,我知道。” 哲木兰也觉奇怪,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担心起第巴大人的命运了。 旺秋父母去世后,哲木兰又提起旧事,塔布老大不情愿,桑结知道后说“好事嘛”,于是哲木兰在家摆了两桌席,请了梅朵、佳莫等亲友,塔布一家三口和其其格是自然要来的,算是个简单仪式,此后旺秋改口叫哲木兰为阿妈,称多尔济阿叔。旺秋常去探望阿妈,她为人朴实厚道,手脚勤快,深得府中上下好感。 哲木兰有一次在侍女金花陪伴下,登上加波日山看看医校,正碰上桑结下课。桑结赶忙趋前行礼说:“不知王妃前来,怠慢怠慢。” “大人客气,闲着无事,听旺秋讲这里风景好,来转转。” “王妃说的对,是该出来多走动走动。” “大人身为第巴,精力、才华非常人能及,今春我去观看了商神庙开光典礼,听了您的开示,讲的真好。” “王妃过奖。” “大人啊,您别这么客客气气,我不过也是一个普通女人罢了。” “怎敢。”桑结边说边抬起头,不禁一愣,哲木兰目光中流露出那种只有女人才具有的真诚、执着。 多尔济得知妻子在加波日山见到桑结,再联想她这段时间的变化,终于悟到,单就隐匿佛爷圆寂一事,即便暴露真相,也已不足以致命,当线人报告了桑结与济隆的秘密谈话后,他清楚,机会等到了。可过了两三年没有动静,这次钦差到拉萨时,他本以为有场好戏看,最后却还是失望了,于是又开始转圈子,转得哲木兰头晕。 旺秋自认了亲后,与哲木兰甚是相得,时间一长无话不谈,有时天晚了就住在府里。多尔济对这位干女儿倒也不慢待,有时还说笑几句,但旺秋觉着这个阿叔好像戴着面具,看不透。道布登见了面点头哈腰,每离开时,那双贼眼总要在旺秋身上扫两眼,旺秋虽是气恼,又说不出口。 那天,旺秋来通知阿妈达瓦和央金邀请她参加婚礼。哲木兰高兴地答应了,她很愿意同这些正直、诚实的朋友交往。“旺秋,你的婚事呢?”哲木兰拉着她的手关心地问。她也喜欢这双手,厚实、柔软、温暖,她记得小时候,奶妈的手就是这样的。 旺秋叹了一口气说:“阿妈,我不愿意随便嫁个人,如有中意的,能嫁求之不得,不能嫁,我宁愿陪伴着对他的爱度过一生。” 哲木兰没想到这个老实孩子会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她不由想到自己,婚后夫妻还算恩爱,可后来这些年丈夫变得性情古怪,对这个家好像失去了兴趣,对自己也是言不由衷,乏味的生活快把人闷死了。 旺秋见她发愣,问:“阿妈,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哲木兰盯视着说:“我猜你已经有中意的人了,是不是?” “是,已经有了。”旺秋干脆地回答。 哲木兰拍拍那双丰满的手说:“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就对阿妈说,我给你做主。” 后来旺秋又一次去,哲木兰若有所思地说:“想想你上次说的也对。我认识一位师父,慈祥柔和,善解人意,每句话都能说到你的心里,你从他湖水一般的目光中,能感受到他对你细致的体贴和深刻的关怀。其实只在一起呆了三二天,可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想过,只要能在他手下做个弟子,每天听他诵经就心满意足了。” 哲木兰的这一段隐情,在心中憋了好几年无人可诉,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女人是瞒不住心事的。 旺秋觉得挺有意思,“阿妈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告诉旺秋,我一准把话给传过去。” 母女二人相拥而笑。接着是沉默,只见哲木兰咬着嘴唇,似在下天大的决心。 中年妇女更是瞒不住心事。 声音很低,“阿妈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他是达旺寺池巴……” 话还未说完,旺秋耳畔一声轰鸣,身子抖了一下,视线也有点模糊了。 “阿妈,你是说洛追大哥?” 这回轮到哲木兰耳畔轰鸣、视线模糊了。 “阿妈怎么认识的?” “前几年,去达旺办事认识的。” “阿妈不知,第巴大人、洛追大哥和我哥是同窗好友,当年号称‘哲蚌三高足’,大哥尤擅歌舞,故有个‘央热喇嘛’的美号。” “他会歌舞?” “上个月,我去达旺,还和大哥一块到镇子上跳锅庄呢,一上场,他就像个小伙子。他在哲蚌毕业时,写了本书叫《彩琉璃》,专讲歌舞……”旺秋突然停住,空气仿佛凝滞,二人都意识到讲出了不该讲出的话,双方慢慢抬起头,互相凝视,然后手紧紧握在一起,心照不宣。 越是秘密,女人越是渴望与人分享。 可是这一切,侍女金花听到了,通过总管很快传递给多尔济。 “上回三拳没有奏效,那就接着再来三拳,不信……”一边转一边嘟嘟囔囔,“利用老喇嘛这件事,上下夹击,推倒这堵墙,趁黄教混乱,群龙无首,到那时就……哈哈,等着瞧吧,唉,只是那个侄子太不争气。”想到这里,多尔济双手握拳,在空中停了半天。 他精心拟了一份奏章,内容是针对上次圣旨中责问的三个问题: 1、济隆活佛已回到功德林寺,仍主持寺务,说他并无怂恿帮助噶尔丹之事。 2、上回在钦使面见五世班禅之前,第巴暗遣人通知以未出痘为由拒绝大皇帝之请,班禅佛爷只得照办。 3、达赖佛爷从十四年前闭关之时即已圆寂,第巴却一直欺瞒朝廷与僧众。 对于第三条,多尔济特附上证据,有道布登在怡和堂帮工时偷抄的药单和女修这些年提供的情报及采集的物证等等。 奏章通过汗王府转奏渠道,快马送往京城。 第60章 遇险 旺秋从达旺回来,立即将洛追的密信送往第巴府。 “小妹辛苦了,大哥请你吃顿饭吧。”桑结亲切地说。两人来到八廓街上,头一次单独和第巴大人吃饭,旺秋忽然觉着有点不自然。 “旺秋啦,我常和你哥哥来这家饭馆吃饭,四川辣面,很好吃。”二人进去坐下。旺秋显然吃不惯辣,才吃了半碗,半张着嘴,鲜红的舌尖一吐一吐,露出两排整齐亮白的牙齿,圆脸粉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大人笑什么?是不是嫌我丑。” “不,不。”桑结发觉自己有点分神,招手要了一壶红茶。 这次让旺秋在达旺多住两天,是想让她不经意间观察一下三个候选人,从信上的暗语中,洛追领会了这层意思,特意安排两次活动。所以吃饭时,达旺之行的感受自然成了桑结和旺秋的话题。 旺秋回忆了头一天去庄园的过程后说:“随行有四位学僧四名阿尼,阿尼都有三四十岁吧,学僧才十三四岁,一个矮胖的叫根柱,很好玩。” 桑结明白其他三人正是候选人。 “四个孩子一口一个大姐,问这问那围着我转,其中一个还问到第巴大人严厉不严厉。” “谁呀?” “叫,叫洛桑。” “噢!?”桑结顿感一阵心动。 “第二天,大哥领着我们跑马,四个孩子都很踊跃,看来以前经常练习,骑术很不错。快到中午时,大哥让他们四人进行比赛,我也在终点观看。” 桑结认真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但表情很轻松。 “四匹马冲过终点线时,黑马快出半个马头,可大哥判白马胜。我不解地瞅着大哥,他却一本正经在表扬白马骑手,骑手看来也知道自己并非第一,想说明,大哥连连摆手不让讲。我心想这不过是游戏,别太认真,所以也没说什么。” “黑马骑手是谁?他也未说什么吗?” “马停下后,我才看清是洛桑。他开始好像要讲什么,走了两步站住了。回寺的路上,我悄声对他说‘明明你快嘛,为什么不向师父说明?’” 桑结不等口中茶咽下就问:“他怎说?” “你猜呢?他又提起第巴大人。” 桑结连咽茶的功夫都没有,含着水听。 “这孩子说,他们上半年学习了第巴府下发的达赖佛爷的《敏珠林开示》。” “这有什么关系?”咕一声咽下了茶水。 旺秋撅着嘴,想了一下说:“我记不大全了,总之是这么个意思——世间万事万物,均为因果大法一环,绕不过,躲不过,故生活中处处是修行,不怒不喜、不求不弃、不拒不溺,修一颗顺缘守戒之心。” 桑结用手指敲着桌面说:“一个孩子能认识到这一步,也算难得。哎,咱们一边说一边喝。” “大人呀,好不容易跟你出来一趟,唉,吃的辣、喝的苦,一辈子也忘不了。”旺秋皱着鼻子说。 “这是红茶,越喝越有味道。你接着说。” “他还说,对,有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修行就是‘接受’,接受生活,都能接受,自然心安。我问他不合理的也接受吗?他点点头说,不贪、不嗔、不痴,是没有条件的。我说,生活中人们高兴或不高兴、满意或不满意,不也是在表达吗?他仰头想了想说:表达可以,不然何以叫‘有情’?但修为必须顺缘,更不可以杀伐断缘,否则,被断掉的那一段迟早还会出现。” 大概就是这一刻,桑结心中对灵童人选不再犹豫。 桑结仿佛在自言自语:“是呀,即便像朗达玛那样的恶王,佛家也不主张‘断缘’了事。你也知道贝吉多吉的故事,灭佛期间他正在密窟中修行三昧,距成佛只剩四十九日,一妇人将洞外之事相告,他怒不可遏,设计射杀了朗达玛并逃脱。虽然他受到人们称颂,但自感违犯杀生大戒,求得高僧加持诵咒后,终生隐于岩洞中密修,最后只得吉祥金刚果位。其实那妇人乃观音菩萨化身的度母,是来试其定力的,不想他嗔心未泯,功亏一篑,只好待再世轮回了。” 旺秋直视着桑结,崇敬地说:“大人,您什么都懂,我愿意永远做您的学生,只要每天能看到您,就满足了。” 桑结觉得最后这句话耳熟,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场合听到过。 结了账,二人走到街上,太阳刚刚落山,仲夏的暖风吹拂着旺秋发烫的面颊。她心想:真希望和大人就这样散步,一直走下去,没有目标,走到白发苍苍,走到…… “你回来时,洛追没说什么吗?” “除了那封信……差点忘了,大哥说去年雪顿节他们演的《诺桑王子》是洛桑改编的。另外,我总觉得他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的眼神。” 桑结察觉旺秋睥睨着靠自己很近,不由退了退,抬头看了看星空说:“时间真快,又要到沐浴节了。哎,旺秋,我想起一件事,近来事多,我恐怕顾不上去讲课,你帮我带一带新生。” 洛桑十四岁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听说今天集上有热巴表演,内中还有个汉人会变把戏,所以吃罢早饭就拉上根柱向镇上跑去。集上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没有去贡布家的商铺,知道前晌铺子很忙。原来洛追为了方便群众,与老贡布商议,设一个收购点,有人送来猎物或药材,平价收购,再由铺子统一出售给过往商队,集日这天送货的人多,老贡布讲信誉,生意挺红火。 镇子南头围了不少人,二人挤过去,果然是热巴表演。先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弦子伴奏下唱歌,洛桑一听,曲调很新,优美抒情,不像当地的那般粗犷,歌词是: 情人啊抛弃了我, 爱上另一个姑娘, 当心摔断双腿, 她家有高高的院墙。 唱完后,一位妇女提着几个图案漂亮的卡垫向观众兜售。 趁着换节目的当口,洛桑拉过小女孩问:“小妹唱得真好听,是什么曲调?” 小女孩见有人夸奖,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才学会的,这个调子叫朗玛,圣城那边刚流行的。” “小妹叫什么名字?” “卓玛。” 下一节目就是变戏法,只见表演者拿出一个空盆,让大家看了看,放在地上,然后用一块红布盖住盆口,嘴里不知说些什么,一揭开布,盆里出现三个鸡蛋,观众轰一声,接着又变出另几样东西,最后竟变出半盆水。 洛桑只顾看,待回头时不见了根柱,于是四下寻找。这时旁边过来一个中年人,说:“小师父是大寺的吧?刚才有一位小师父也在找人,比你矮点儿,胖胖的。” 洛桑一想定是根柱,忙问:“他在哪儿?” 中年人说:“你跟我来,小师父往那个方向走的。” 镇子本不大,往南走不远,周围就显空荡了。正是初秋,一片片庄稼等待收割,前边就是达旺河,河水翻着白沫,日夜奔流不息。 那汉子边走边东张西望似在寻找,忽然回过头叫道:“快过来,在这儿呢,在摸鱼。” 洛桑小跑几步来到岸沿儿,距河面有十几米,是个比较陡的斜坡,他看见一个穿僧衣的人正蹲在河边往水里看。他也没顾上细瞅,一边唤着根柱的名字一边蹴噜下去,待到跟前一瞧才知不是根柱,却好像在哪里见过,正要起身返回坡上,那人忽然手指水中喊:“快看那是什么?”就在洛桑扭头下望时,只觉那人用膝盖轻轻一拱自己的屁股,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穿僧衣的人会合岸上中年汉子迅速离开,消失在人丛中。 水深又凉,僧衣浸水加倍沉重,洛桑憋着气乱扑腾,好不容易冒出头,刚想张嘴喊,一口水呛进又沉下。四周仿佛是无边的暗夜和浊水,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刹那间,阿婆和师父的面容掠过又消失了,半昏迷着顺水漂下,也就二三十米远吧,洛桑的手忽然碰触到一样东西,本能地一把抓住。 此处渔民多用枝条编织一张网下到河水窄处,枝条经水泡后下坠,以此捕鱼。洛桑抓住的正巧是这种网的网沿儿,自己也弄不清怎么挣扎的,终于从水中冒出头,喘了半天气,才睁眼四下望了望。天空湛蓝,秋阳灿烂,似乎谁施法术把他又拉回到这个明朗朗的世界。这里地形隐蔽,从路上只能望到河心,洛桑也无力叫喊,自己慢慢爬上岸,伏在地上吐了一滩水,把衣服拧了拧,吃力地上坡向贡布家走去。 快中午了,还不见洛桑人影,大家急得团团转。老贡布让根柱再讲讲分散开的经过。 “看热巴表演,人多,一挤找不到他了,这时一个中年人过来说:‘你叫根柱吧,你的同伴正找你呢,比你高、瘦对不对?’我一听准是洛桑,忙问去向,那人向镇子北边指了指,结果找到现在也不见人。” “留下热热看铺子,咱们分头去找。” 老贡布往南走了没多远,发现浑身湿漉漉的洛桑,正脚步不稳地走过来。他上前扶着,快步拉回了家。热热看见洛桑的样子惊叫一声,老贡布示意不要声张,让洛桑进屋换掉湿衣躺下。这一觉,直睡到快傍晚了才醒过来。看见孩子无大碍,老贡布才放下心,让热热端来酥油茶给他喝下,又让他吃了几块小点心,才缓过了劲儿。大家急问事情缘由,热热急得掉泪。老贡布让别人出去,单独问了洛桑此事的经过,最后嘱咐他不可外传。 天黑后,留下贡布看铺子,老贡布亲自去送洛桑。分别时,热热紧紧拉着洛桑的手,好像怕他跑了或又出什么事。洛桑很喜欢这个小妹妹,胖胖的脸蛋,滚圆的小手,脆脆的嗓音,每次放假都会准备一大堆吃食,大眼睛一眨一眨,总看着自己笑。这天晚上,洛桑有个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身边这个小热热,好像长成大姑娘了。 洛追加措听完老贡布的叙述后,只觉天旋地转,双腿瘫软,差点儿栽倒…… 第61章 圣旨问罪 多尔济的第二封密奏已呈放在乾清宫御案上,皇帝一览之下,龙颜顿怒,但还是决定先听听朝臣的意见再作处置。首席大臣索额图、明珠,会同大学士阿兰泰、陈廷敬及礼部、理藩院议定: 1、达赖喇嘛圆寂已是不争事实。 2、前次京城三大喇嘛奉旨往视,明知已故,谓之尚在,欺君难恕,拟秋后绞杀,家产充公,亲属没为奴。 3、济隆喇嘛纵噶尔丹逃窜,殊为可恶,宜押解进京,斩立决。 4、第巴桑结嘉措对达赖圆寂长期隐匿,通好噶尔丹且阻班禅进京,应予惩处。但在处理第巴桑结的问题上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废王号,撤职查办;一种认为,先加严词切责,听其申诉,再作处理。 5、再召班禅朝见。 可谓肃杀之气,溢于言表。 数日后早朝,康熙颁下口谕,由阿兰泰据此拟旨。内容如下: 1、朕已得实据,达赖喇嘛久已脱缁,前所差三大喇嘛,不明实情,从宽免死,均革去主持之职,抄没家产,徒众分遣各寺。 2、旨到即押济隆喇嘛进京,既然第巴代为求情,朕自当宽宥其身命。 3、责第巴匿达赖之丧,阻班禅之行,今达赖身故,以班禅主喇嘛之教,继宗喀巴之道法,命第巴遵旨,使班禅成行。 可以看出,康熙对第巴的处理很慎重,采纳了第二种意见,听听对方怎么说,再作决定。 圣旨很快送达拉萨。这回桑结接旨后,却产生了一种忽然而至的轻松。是啊,这15年自己何尝不是天天如履薄冰,好啦,总算熬过去了。可心情马上又沉重起来,轻松?面临的麻烦事多着呢。 桑结命人带来济隆喇嘛,由钦差派其随员先解送京城。为不使钦使生疑,由诺尔布陪同一块往见班禅,宣读圣旨。五世班禅接旨后,安排客人歇下,陷入沉思。正巧多尔济以探望师父的名义来到扎寺,他已得知圣旨内容,知道自己的密报发生了作用,想尽快得知班禅这次能否成行。 多尔济为达目的,设计了两套方案,一是正在进行的,利用噶尔丹事件直接扳倒桑结,引起黄教混乱,再见机行事。二是抬高班禅,取代达赖,他在密奏中不显痕迹地流露出一鳞半爪,皇帝果然中了道。自己父子两辈与两世班禅均有深厚交往,第巴不倒也被架空,若三大寺不服,黄教分裂,正好乱中取利。 “佛爷,皇帝两次相召,在本朝还是从未有过的隆恩,可喜可贺,这回京城之行,无论从何角度看,均是大好事,佛爷有什么需弟子效劳之处,尽管吩咐。”多尔济说出的话很“正面”、很在理。 五世班禅略带惊讶地说:“多谢王爷好意,我还没有作出决定,进京朝觐关系藏土全局,须听从第巴大人意见。” “佛爷说的是,弟子敬佩师父虑事周全。” 召见五世班禅的圣谕中,并未明讲五世达赖的状况,却流露出对第巴上次阻拦班禅进京的不满,并有尊班禅为黄教首领之意,这让五世班禅惶然,他明白,稍一不慎,将引发内部“地震”,后果不堪设想。他当晚即派人去请示第巴。 桑结深知康熙的用意,更能预料到此时班禅进京,会给藏区甚至蒙古地区造成怎样的局面,可是不退让一步,惹恼皇帝,降罪下来,又承担不起,于是向班禅使者指示,让班禅仍以未出过天花婉拒眼下赴京,答应3年后再前往朝见。若皇帝急于一见,敢请御驾亲临安多塔尔寺,班禅也赶赴那里与皇帝会见。 五世班禅遵从第巴之意亲书一信,内中就入京一事说,圣旨下来后,“第巴亦曾遣使相促,但臣所学者浅,不能有功于道法,且未出痘疹,是以不往,并非第巴阻止”,并说现在每日闭关静坐,不宜远行。 这封信既重诉了不能赴京受召的原因,解除了对第巴的误解,又婉转拒绝了皇帝让自己主掌黄教之意。康熙看过后也就作罢。 桑结知道该是披露五世达赖消息的时候了,除了其他因素外,皇帝连番召见班禅的动向也促使他立下决心,保不住会不会再次召见,或者干脆下旨遥封,但只要灵童一坐床,自然会打消皇帝那个念头,允诺班禅三年后再赴京应召,也是这个考虑。 桑结请钦使向皇帝上呈一封密信,其中说道:“众生不幸,第五世达赖喇嘛已于水狗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五岁矣,前恐唐古特(即西藏)民人生变,故未发丧,今当于牛年十二月出定坐床,求大皇帝勿宣泄!至班禅因未出痘,不敢至京,济隆当竭力致之京师,乞全其生命戒体。”信中还说,随后将遣一特使进京向大皇帝详作解释。 可派谁去呢?这件事能否圆满解决,人选是个关键。思量再三,桑结决定派塔布前往。桑结已疑心上次与济隆的谈话被人窃听,故这次在家中约见塔布,并命大毛在四周布置便衣游哨。 家人回避后,桑结开门见山说明了意图:“塔布啦,你在宫中任职,诸事知晓,请你作为特使进京向大皇帝说明佛爷相关情况,释开疑虑。事关重大、任务艰巨,你是一个忠诚热血之人,雪域众生的命运就托付你了。” 桑结说到此离座下拜,塔布赶紧上前扶住,慨然允之。 “塔布,你向皇帝主要讲三个问题。一是为何没有发布佛爷圆寂的消息。当时黄教刚上台执政,教派之间关系尚未理顺,各项施政举措有待落实,特别是拉达克收复战刚结束,数千蒙古兵驻在境内,若公布消息,恐生变故。这些情况你也经历过。” 塔布点点头。 “皇帝必定会问,后来上述各项逐步解决,为何仍不公布,一拖15年。” 塔布仔细听着,觉得这个问题确是不好解释。 桑结长叹一声说:“其实我一片好意,反被皇帝误会了,相距万里,奏章上几句话又难以说清,这回你正可当面陈述,一扫多年的误解、流言。” 桑结站起在屋内踱了几步,缓缓道:“因果乃宇宙大法,人们据此可上溯过去,预知未来。观察问题,只须将相关事件依时间列表即一目了然。塔布,咱们不妨列个表看看:水狗年,佛爷圆寂;两年多后,噶尔丹以缉凶为由兵出安多;再两年多后,外蒙土谢图汗抢夺札萨克汗之妻,后者兵败引准噶尔骑兵为援,噶尔丹乘机大掠喀尔喀,与朝廷发生乌兰布通战役;又三年后,双方第二次交手,发生昭莫多峡谷伏击战;前年,皇帝亲征到宁夏,去年噶尔丹兵困自尽,此事才算告一段落。”这是桑结的表列分析法。 塔布边听边在脑中将上述片段往一块联缀。 “在三次交手的间隔,噶尔丹动作不断,可以说这15年几乎从头至尾贯穿着噶尔丹与朝廷之间的争斗。” 塔布似有所悟。 “对于噶尔丹的最后失败,在朝野一片称贺声中,有一点人们似乎忽略了。试想,当初噶尔丹手握数万剽悍骑兵,以建立蒙古大汗国为旗帜,不能说没有号召力、诱惑力,若内外蒙古或起而响应或被潮流挟裹,今天会是何种结局?而十数载内,噶尔丹从安多到内蒙古再到喀尔喀,竟无一骑相助,所经之处,唯有抢掠牧民牛羊以为食,最后坐困待毙,试问为何?” 塔布两眼放光,恍然大悟地说:“对,朝廷运用文武两手,借助佛爷安抚内外蒙古,致使噶尔丹始终孤军作战,不败待何?” 桑结给塔布续上热茶,颇有感触地说:“我听说当今皇帝曾讲过这样一句话:一座喇嘛庙,能抵十万兵。不愧一代圣明之君呀。” 桑结又踱了几步,猛然转过身子,激动地说:“塔布,这十几年中,我们以佛爷的名义派出多少使者、发布多少法谕,你心中有数,皇帝需要佛爷帮他收拢人心,后来这些年,是形势已经不允许发布有关佛爷的真实消息,皇帝责我匿丧,可正是匿丧才帮了朝廷大忙呀!” 桑结长出一口气接着说:“当然还有另一层考虑。我太了解噶尔丹了,他的野心恐怕不止建立一个大汗国,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在哲蚌学习多年,绝对清楚拿下西藏有如囊中取物,原来我想局势稳定后,过个三四年就公布佛爷圆寂的消息,一拖这么多年,谁能不生疑心?可噶尔丹在安多一用兵,我就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有佛爷在,他是不敢胡来的,这是我们阻止准噶尔铁骑踏入的唯一办法。” 塔布如梦方醒,站起走上前,紧紧握住桑结双手,“桑结呀,难为你的良苦用心,雪域众生应该感谢你,连大皇帝也应该感谢你。唉,可就怕朝廷不明白你的一片忠心。” “塔布,这正是要你向大皇帝奏明的第一件事。来坐下,奶茶味道如何?这还是我跟其其格学的呢。”桑结有意缓一缓。 “第二件呢,你向皇帝奏明这些年来,我们在各方面采取的重大举措,现在生产发展了,民众负担减轻了,教派团结合作,藏土安宁。请大皇帝放心,我们会坚持当年佛爷对顺治大皇帝的承诺,并希望大皇帝有机会来这片高原藏土看看。” 桑结又站起来,步子加快,紧抿双唇,过了一阵,走过来,双手按在塔布肩上说:“塔布,你先冷静听着,别急着发问。下面是要你奏明的第三件事,非常重要,关系到黄教和全藏命运。” 说要冷静,但塔布的心已咚咚地跳开了,他已经意识到桑结要说的问题,既然公布真相,接下来谁是灵童?找到没有?在哪里、怎么找的?等等等等,自从15年前知道了佛爷已经圆寂,他就在不停地考虑这个事情,并非单纯好奇,是他对黄教和老朋友未来的担心、关心,桑结不提,说明自己不该知道,那就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桑结的语调很平静,“塔布,我给皇帝写了密奏,定下灵童坐床的日期……”尽管有心理准备,塔布听到这里,脑袋还是一阵轰鸣,下边的话竟没有听清楚。桑结知道对方心理受到的巨大冲击,停下话头,冷静冷静。过了好一会儿,桑结似乎语带歉意地说:“塔布啦,这么多年一直没跟你提起过,决不是不信任你,因为……” 塔布突然站起打断了桑结的话,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说:“桑结,不用作任何解释,我明白你的处境,你这也是为了我好。说吧,我会冷静的。” 桑结感谢菩萨保佑,给了他这么好的同学、助手。他将寻找灵童的前后过程详细说给塔布,最后强调:“要奏明是依五世达赖的指示寻找灵童的,符合仪轨,确有灵异,十五年来秘密供养,学修精进。还有,塔布,我已经预料到,公布真相后会出现的猜测、质疑、发难,别有用心的人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兴风作浪,所以,务必请大皇帝颁旨认可,明令册封。切记。” 室内的空气沉滞、压抑,桑结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冷风立即灌满屋子。一点一点滤去15年压在心头的重负,两个人都有一种胸腔里空荡荡的轻松。 “夜长梦多,真相一宣布,灵童坐床越早越好,回去尽快准备一下,大毛带卫队随你去。旺秋是我和洛追之间的密使,是个好姑娘,你一走半年多,上回提到旁多那个小伙子,如果行,可以先订下。” “我那个妹妹,想法稀奇古怪,管不了她。我在想,洛追这15年真不容易,他也该轻松轻松了。我走前,再去帕崩卡看看。” “佛爷法体保存完好,真是幸事,不然如何向僧众交待,多亏你呀。” “桑结,如果说我和洛追担的是一座山,那你担的是整个藏土高原。请老同学放心,请第巴大人放心,塔布此去,纵然千难万险,决不负所托,说服不了皇帝,塔布就跪死在午门。” 两双泪眼相对。 这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刚出正月,塔布一行顶着从唐古拉山口冲过来的厉风出发了。桑结一动不动站在宫顶平台上目送,任由寒风吹乱头发和衣衫。 “大人,下去吧,会冻坏的。”一身男装的旺秋奉召进宫,听说桑结在宫顶,也跑了上来。 桑结好像没发现身边有人,仍然眺望着早已看不见的人影。 旺秋不由自主紧紧靠着桑结,挽住手臂,也默默眺望着远方,她似乎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如果自己的渺小身躯能帮助大人支撑一下,她甘心情愿付出一切,她甚至想就这样一直站下去,两个人冻成雪人、冰人。 “大人,下去吧,看你,连袍子也没有穿。”旺秋轻声说,摇了摇桑结的手臂。 “旺秋,上来啦,看把你冻的。”桑结忽然生出一种奇异幻觉,面前这张通红的脸蛋,仿佛是彤云雪峰之中,一朵盛开的美丽鲜艳的格桑花。桑结爱怜地笑笑,说,“你穿上这身衣服真好看,象个英俊少年。旺秋,一晃,从第一次看到你,有十几年了吧,要是小妹愿意,咱们就结……” 旺秋顿感天旋地转,天天想,夜夜盼,当幸福忽然降临时,那种滋味笔墨难以描述。她扑上去抱住桑结,低声叫着:“真的?大人、大哥、大……”思维一时有点儿错位了。 “当然真的,你要愿意,我和塔布说一下,咱们结拜为兄妹,举办个仪式,请亲友们……”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旺秋差点儿跌倒,瞬间她想,自己嘴说只要每天能看见他就满足了,可内心深处何尝不渴望能与他肌肤相亲,朝夕为伴,难道此生只有兄妹缘分?真若如此,我宁愿选择原来那个理想——每天能看见他就满足,以后呢?我会拉着他的手,同时转世到下一轮回…… 进入室内,桑结从侍从手中接过茶壶倒了一碗递上,“旺秋,你脸色不好,没事吧?来,坐下喝口茶。” 旺秋果断一摆手,“大人,请交待任务吧。” 看旺秋那架式巴不得立刻上路,桑结只得说:“这是交给洛追的信,你告诉他,你哥哥去京城了,你一路小心。”边说边伸手去试试旺秋衣服的厚薄,旺秋一退闪开,说一声“没事我就走了”,扭头噔噔噔下了楼。 桑结从窗户望下去,只见旺秋从宫门值班喇嘛手中接过皮袍,戴上拉萨年轻人刚流行的四沿皮帽,跨马扬鞭,很快拐上一条弯道,从视线中消失了。 自从那天在街上一起吃饭,桑结就意识到这个小妹妹的目光中,有了一种让他心跳的东西。他努力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以及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的,显然徒劳,倒是那张纯朴清秀的脸庞总是在眼前晃动。说实话,他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但宫顶平台那一幕来得太仓促,他还未想清该不该以及如何将原有的感情转换成……他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况且梅朵因为多年来只生了一个女儿,主动劝过他再娶,可是这种事除了要有感情,还需要一份儿闲情逸致。 桑结在婚姻上比较保守,怕旺秋把事情挑明,于是想出了这个认兄妹的有点儿俗套的办法,但看来效果不佳。他站在窗前瞧着旺秋,跨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浑身透着健美。他突然想,真要是同这个小妹妹结婚,能生出夫妻之间那种男女情欲吗?他猛地拍了扁头两下,心里责备自己怎么也胡思乱想起来啦,眼下正是关键,前景难料,要考虑的重大事项太多了,唉。 第62章 劫匪 旺秋走出宫门上马后,一个每天坐在台阶下的乞丐,也慢慢站起身离开。 天气很冷,可旺秋却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她怪怨起自己来了:“还没听完人家讲的话,就扑上去叫哥哥,不害臊!”她恨自己沉不住气,应该装出点儿矝持才对。停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真的该多好啊,我情愿伺候他和梅朵姐姐一辈子,想着想着脸红了。一阵寒风扫过面颊,旺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用鞭杆狠狠拍了小腿几下,又怪起自己不害羞不害羞,怎么总是胡思乱想。 午饭端上桌半天了,哲木兰知道,自己不去叫,丈夫的圈子还会转下去。房间的门未关严,她刚要推开,只听传出一段对话: “你认准啦?” “错不了,是夫人的干女儿。” “好,找总管领赏去吧。” 一拉门,见哲木兰正站在那里,多尔济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那个人低头一闪走开了。 “有客人?谁呀?” “一点小事,一点小事,又误了吃饭。”口气显然在应付。 饭后,哲木兰眼皮一个劲儿跳,心想,昨天旺秋悄悄告我要去达旺走几天,今天那个陌生人口中居然提到此事,背后捣什么鬼?看来不简单,要小心。她想找个人追上去提醒或帮助旺秋,找谁呢?苦思一夜,想去告诉第巴,又觉得不妥,想来想去,佳莫为人机敏仗义,可以相托。 于是,第二天一早,哲木兰找到佳莫和小丽,简略地说,昨天旺秋独自出远门去达旺,她不放心,请二位追上做个伴,叮嘱此事万不可对别人讲,佳莫何等聪明,也未多问,答应下来。哲木兰掏出银两务要对方收下,去马站租两匹好马,并为两人办了沿途吃住换马手续,才放心回府。 佳莫和小丽快马加鞭向达旺方向追去,算一下也就差一天路程,可以在第三日或第四日追上。佳莫武功不凡,是在拉达克时跟从一位阿富汗巴米扬的佛门高手学的。小红小丽也有一身功夫,佳莫叮嘱不可外露,其实行家从佳莫的舞蹈动作中能看出一二,只是桑结不谙此道。 第三日傍晚,旺秋心不在焉地又想起那件令人沮丧的事情,错过了客栈,只好往前再走二三十里。冬日天短,说黑就黑,前边一片小树林,旺秋加一鞭准备快马通过。一进树林,光线更暗,旺秋觉着一股风从身后蹿来,眼角一扫,两个黑影正迅速逼近,右边那人伏在马背上已贴近自己。旺秋急忙拔出短刀向右侧砍去,那人身手敏捷且早有防备,右手持一牛皮小盾挡住刀锋,几乎同时,左手去抓旺秋后腰带。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后边唰的一声,那人收回手向外侧一斜身,皮袄左肩被撕下一大块,左边那人发出一声暗号,二人分别隐入两旁树林中。 旺秋惊出一身冷汗,停马回首,近前的竟是佳莫和小丽,佳莫止住说话,小丽眼尖,从地上拾起掉落的牛皮小盾,三人冲出小树林。 天大黑,三人才住进一家客店。旺秋道谢后只说是要去看望哥哥的好友洛追喇嘛。佳莫解释说,是哲木兰不放心,让她们来做个伴。旺秋灯光下拿起小盾查看,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收了起来。这一夜,佳莫几乎未合眼,天光放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出了这件事,三个女孩子格外小心,早歇晚走。一路上三人分析猜测那二人的来历,却道不出个结果。佳莫隐隐觉着问题不简单。 旺秋抚弄着那根软绳金爪,不住夸赞佳莫好身手。 “那人本事也算了得,逃过了金爪。”佳莫说。 几日后,平安到了达旺。 洛追一看三人同来,感到奇怪,待听了经过,早已是心惊肉跳。他让人烧了一桶热水,叫佳莫和小丽先洗澡,然后领旺秋到他寝室。 旺秋讲了桑结派她来之前送塔布赴京的情况。 “旺秋啦,你向哲木兰讲起过来我这里的事情?”洛追让口气尽量缓和。 旺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洛追将各个环节一串,大体弄清了事情的过程,心想:他们急红眼,不顾一切地下手了。 旺秋掏出信件,洛追一看顿感紧张,信中暗示今年底灵童坐床,可仍未暗示灵童是谁。他让旺秋去洗个澡好好歇息,他不想责备她,这个单纯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事情的重大、复杂。他关好门,又看了一遍信,最后放在油灯上烧了。 佳莫和小丽头一次来,对什么都好奇,第二天洛追领她们到各殿添油拜佛,她们对寺庙的宏大甚感惊讶。几位学僧又一次看到旺秋,很高兴地围过来,同佳莫、小丽很快也成了好朋友。 中午吃饭时,旺秋问:“大哥,怎么没看见洛桑?” “噢,阿婆前一阵身体不好,捎信给洛桑,他回去看看,按说该回来了。” 旺秋想了一下说:“大哥,你讲过那是一处悬挂在半山腰的地方,让我们也去转一趟吧。” “也好,你们接上洛桑一起回来。” 次日一大早,三人出发,洛追让旺秋带上给阿婆的细面、酥油、茶叶,叮嘱她顺便也给阿婆诊治一下病情。 曲珍八十一岁了,一过新年,明显感到体力不支,经常整日躺卧在炕,于是请去达旺赶集的村民给央热喇嘛捎信让洛桑回来一趟,她真怕见不到孩子了。 贡布和根柱陪洛桑一同回去的,到乌坚岭寺时已近黄昏,阿婆正迷迷糊糊睡着。曲珍这几天总做同一个梦,梦见洛桑被人接走了,住进一个很高很大的宫堡中。每次醒来,她都呆坐半天,东想西想,把许多事情混到一块了: ——桑结走那年15岁,听说住进山上大寺庙里;赶生一过年正好也是15岁,梦见他也住进山上大庙中。这么一样? ——桑结兄弟小我几个月,一过年也是八十一了,想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要是真走个对面,怕也认不出了。 ——他一走再未回来,真狠心,托阿爸和仁钦捎信让我去,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就是想死也不去赶着看你。 ——他们两个都是15岁,论模样,赶生比他强多了,也比他心细、会说,谁家的姑娘能找上赶生,可是好福气。别说,他们两人不知什么地方,还有点相似之处呢! ——那年腊月,我看出了他的心思,憋了好几天,有天晚上吃过饭,奇怪,并没商量,一同走向村外跳锅庄的场子,一同拉住对方的手,互相攥着,快到时,他却猛然停住,然后往回拽我,小声说:“阿佳啦,改日再来,我肚子好痛。”我使劲扭了他两下。快到家门时,他上来一把拉住我,喘息着说:“阿佳,我、我……”可谁能料到,没过几天,那两位经师从圣城来了。 ——这么些年了,他还记得我吗?男人变心的故事太多了。我要见了他得问清楚,那天晚上你说“改日”,“改日”干什么? ——听人说,见了他得不住地磕头,这个弯子我怕是转不过来,不见也罢,其实就像现在这样挺好。近来身子骨不行了,离开世间后,让仁钦给他捎个话,就说……对,像却央师父那样,在下一轮回的路上等他…… 洛桑三人看见阿婆在梦中哭了,摇醒了她。曲珍睁开眼,一把抓住洛桑,情绪半天才平稳下来。“孩子,刚才作了个梦,你被别人接走了,住进一个好高好大的寺院里,阿婆看不见你,一急就哭了。” 洛桑靠在曲珍肩头说:“央热喇嘛说啦,再有一年,学习就结束,我还回咱们乌坚岭,天天陪伴阿婆。” 根柱在一旁说:“阿婆,我听一个喇嘛说过,白日梦很灵验的。” 洛桑白他一眼,说:“走到哪儿我也要带着阿婆,”瞅了一眼正给阿婆揉背的格桑,又忙说,“还有师姐。” 格桑叹口气说:“谢谢啦,我怕是福浅承受不住。” 看见三个孩子,曲珍觉得精神了许多。 一天后,旺秋三人也赶到乌坚岭,这回可热闹了,小寺一下来了六个年轻人,顿时充满欢声笑语。晚上,一伙人到寺外平坦地方又唱又跳,附近村里几个年轻人也加入进来。佳莫初见洛桑,就觉得他气质不俗,目光很特别。跳了一会儿,佳莫发现洛桑很有天赋,动作虽不够规范,但活泼生动,善于即兴发挥。 “洛桑,你跳的什么舞?” “对对舞,本地的,一男一女跳。” “有一套程式吗?” “说吧——也有,但跳起来很随便。” “你按程式教教我,好吗?” “佳莫阿姨,我正要向您请教呢,央热师父讲起过,您是宫中歌舞团团长,还和第巴大人同台演出。刚才您一下场,就能看出不愧是舞蹈专家。” 在佳莫要求下,洛桑按程式跳了几遍,佳莫很快就掌握了,“你们看,双人对跳,过于程式化显得呆板,太随意了又不够默契,可以改编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洛桑很佩服。后来经佳莫改编的对对舞风靡拉萨,至今仍是年轻人最喜欢的舞蹈之一。 洛桑和一位村姑对唱了几段门巴拉伊,歌词风趣诙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月出东山,照耀如同白昼,跳着跳着,小丽发现村里几个年轻人不见了,问旁人,都笑而不答,佳莫已看出端倪,拉了小丽一把。这种狂欢,对佳莫和小丽来说,是全新的,这样的经历给她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晚饭前,旺秋给老人把脉,安慰说:“没事。上年纪了,遇事别太激动。” 曲珍点点头,握着旺秋的手问:“听说第巴大人叫桑结嘉措?” “是的。听我哥说,还是达赖佛爷给起的名字呢。” 曲珍自言自语说:“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大家去周围观看风景,佳莫留下陪老人说话,她是个有心人,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个小庙和达旺寺、桑结、佛爷还有其他什么人之间似乎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第三天,一行人返回达旺,曲珍送出寺门,直到望不见了,才对搀扶她的格桑说:“你看,赶生被人接走了吧,白日梦很灵验的。” 第63章 真相 康熙皇帝在乾清宫西耳房单独会见了西藏特使塔布,只有那位接受各地密报的御前侍卫在侧。康熙皇帝深知,形势敏感而严峻,一步不慎,就会动摇蒙藏大局。 “坐吧,勿拘礼,将藏土实情告朕。”他对这位使者的文质彬彬颇有好感。 “遵命。” 康熙招招手,“上茶,上奶茶,朕也爱喝。” 这一细节,使塔布不再那么紧张,也窥到大皇帝威严背后人性的一面。塔布先从15年前五世达赖圆寂时藏区内外的形势说起,最后,对这一段总结道:“邦之新立,主上年幼,历来为治国者大忌,况榻侧有人环伺,第巴年轻望浅,秘不发丧也是确有苦衷。望大皇帝体谅。” 康熙大为惊异,这使者汉话虽不流利但也能达意,且知识丰富,条理清楚,心想,不可小觑边远之地呀。 “朕闻你与第巴还有上次来的洛追池巴,并列哲蚌三高足?” 这回是塔布大吃一惊,暗想这等小事皇帝如何得知,忙答:“学子戏言,有污圣听,在下较桑结和洛追差之远矣。” 康熙多才多艺,故由此谈到藏区文化、宗教、歌舞、教育,塔布则顺势将话题引到西藏经济文化的发展方面。康熙专注地听着,示意塔布用茶,待塔布饮了一口,突然发问:“依你说,后来藏区安宁,第巴声望甚高,那为何仍隐匿不报?” 塔布放下茶杯,站起,上身笔挺地跪下,朗声道:“达赖佛爷圆寂两年之后,噶尔丹即兴兵安多,尔后十余载兵犯北疆,大皇帝率神武之师于去年始剿平,期间,朝廷多次行文,命达赖佛爷传下法谕安抚安多及内外诸蒙古,终使噶尔丹势孤而败。……” 听至此,康熙深深点头,说:“毋需再言,朕明白了。起来说话。” 塔布只是跪着不起。 “朕听到传言,说第巴暗通噶尔丹阻止班禅赴京,可有此事?”康熙皇帝的口气缓和多了。 “受五世达赖委托,第巴统管全藏政教事务,包括班禅佛爷在内,均须听命第巴,若欲阻止,实无需去求助噶尔丹。况噶尔丹正与朝廷作对,第巴安能不辨是非与之联络?噶尔丹放话阻止班禅佛爷,意在切断朝廷与西藏联系,依小臣之见,若不是以为达赖佛爷仍在,恐噶尔丹早对西藏下手了。藏人笃信佛教,行善戒杀,自不会去侵害别人。只望大皇帝将留驻之蒙古人遣返原地安置,以断后患,恕小臣直言。”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慷慨激昂,总算释去康熙心中疑团,且使他对塔布另眼相看,示意侍卫扶塔布起来坐下。 “第巴信中说,灵童已十五岁,详情你可知晓?” “回禀皇上,小臣行前,第巴确言灵童当初依黄教成例寻到,一直供养在安全之处,事涉机密,小臣不知详情。然确定前世转身,关系黄教根本,也关系藏土安宁,以小臣对第巴所知,断不敢有所虚言。第巴再三恳请大皇帝下诏册封,一来扬朝廷之威,二来也断坊间误传。” “好吧,容朕考虑数日再作答复。这几日你不妨各处转转。” 塔布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如释重负,刚要谢恩退下,只听皇帝又问: “你可是人们传说的‘金针塔布?’” 塔布又吃一惊,忙答:“劳烦皇上垂询,‘塔布’正是在下,‘金针’实不敢当。” “朕也喜阅医书,只是一知半解不足道。听说特使擅‘尿诊’?” “略知一二。” “此中有何诀窍?可否向朕道来。” “小臣尽所知而言,恳请大皇帝勿怪罪。” 康熙笑着点点头。 “佛家讲人体由风火水土识五蕴合成,前四蕴皆有其味,患病乃因四蕴失衡所致,故排出尿液味道有异,据此可断病因,若再细诊,需行医多年累积经验,非三言五语能说明。” “尿诊之术还有何妙?” “不见病人亦可断病,能诊出男女、长幼、贵贱之别。” 康熙甚为赞赏。 接下来数日,塔布随理藩院官员在京城观光,特意到几处药店察看,与怡和堂范老板药店格局相同,对一两处大药堂的规模、布局、行医方式,留下深刻印象,临走还买了一套银针。 塔布临行前,圣旨下来了,有三条内容: 1、“将济隆胡土克图并其弟子,发正阳门东城下龙泉庵,交步军统领及近庙官兵看守,该部酌量支给饮食”。 皇帝两番下旨,解济隆进京,若不作任何处置,面子上过不去。龙泉庵大约在今前门东侧老火车站处,位于市内繁荣地段,所谓处理也只是做个样子,两年后放济隆及弟子返藏了,其转世一直延续下来,至今无断。 2、康熙明白了班禅是无法取代达赖喇嘛地位的,所以对于召班禅赴京之事,表示“此所奏亦无庸议”,放下了。 3、批准第巴寻找的五世达赖转世灵童坐床,是为六世达赖。 批是批了,还要敲打几句,给自己找个台阶。朝会上,康熙说:“第巴悚惧悉遵朕谕,奏辞甚恭,自陈乞怜畏罪矢誓,此亦敬谨之至矣。”又对大臣们说,“第巴既如此奏恳,事亦可行,即此可以宽宥其罪,允其所请。第巴必感恩,而众蒙古亦欢悦矣。” 但对于重新安置达莱汗的要求却是置若罔闻。 塔布谢恩,将随钦使返回。康熙起身相送,执其手曰:“达赖喇嘛与我朝交往六十余载,并未有隙,尔转告第巴,朕惟愿率土之人,共享安乐,嗣后行事宜益加恭顺,朕不计过往,嘉惠如初。” “小臣定当转告,容小臣先代第巴谢过皇恩。” 康熙笑曰:“只是此一分手,怕是没有机会与特使切磋医术了。” 塔布跪下道:“蒙大皇帝恩宠,塔布没齿难忘,以后但有所召,纵隔万里,亦必当星夜驰来。” “起来吧,朕能看出你是忠义之士,朕散散步,送送你。” 桑结请求皇帝册封六世达赖,固然是为了灵童能够顺利坐床,然而他或许未意识到,此举开创了一个先例,对于藏区安宁,有着重大意义。 元明时期,朝廷对西藏上层的册封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对世俗首领、贵族的册封,若非“世袭罔替”,当受封者死亡后,其后继者须向朝廷“请袭”另加册封,否则自动失去前人爵位。第二种是对活佛册封、上尊号,均为一次性,活佛圆寂后,其转世灵童自动获得前世封号,只须报备即可。 桑结请求康熙批准灵童坐床,突破了以往朝廷只是事后“确认”一下的程式,从此蒙藏大活佛的每一次转世都须经皇帝审批才具有合法性。 桑结焦急地等待着塔布带回来的消息,他设想了三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一是皇帝不批,这是最差的结果,将陷自己于极大的被动;二是不置可否,仍有回旋余地;三是得到批准,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每每一想到大皇帝听信流言,对自己抱有成见,桑结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即使批准了,还有一个如何向僧俗各界解释的问题,为此,他正苦苦打着腹稿。 “大人,译仓大人回来了。”侍从进来禀报。 桑结暂时放下心事迎上去。进来的达瓦风尘仆仆,胡茬老长,面孔黑红,行过礼后却不坐下,用手指指门外,桑结望过去,只见其其格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 “王妃快请进。”桑结有点惊讶。 “谢大人。” “王妃尚未回府?” “学生先来拜见老师。” 桑结请二人坐下,侍从端上奶茶。 达瓦喝了两口说:“大人,这回王妃为央金她们训练的信鸽非常成功。” “有劳王妃了。” “这些年多亏佛爷和大人关照,这点事不足挂齿。” 达瓦介绍了其其格如何指导信鸽的挑选、饲养、锻炼、训练等环节,并提出三级信息站的设想。桑结饶有兴趣地问:“何为三级信息站?” 其其格答:“军事信息的传递,一要安全二要迅速,所以应分级传递。由拉萨传到德庆、达孜为一级,由德庆传曲水、达孜传扎唐为二级,由曲水传贡嘎、扎唐传琼结为三级。这样,拉萨的消息一天之内就可到达琼结总部。” 桑结不住地点头,又询问了扩招民兵的事情。汇报中,达瓦和其其格还不断插入途中见闻及一些趣事。达瓦看看天色不早,于是先行告辞,“大人,有关农事生产方面详情,容明日禀报。” “也好,回去好好休息,迟一二日也不妨。” 达瓦道别退下。 其其格喊一声,乌云背着画夹从楼下上来。 乌云兴致很好,脸红扑扑的。 每年王公们从草原来朝圣,都会带几名歌舞手沿路消遣,桑结很欣赏蒙古歌舞,节奏感强。此刻他发现,眼前这两名蒙古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好像在舞蹈。 “时间真快,乌云姑娘二十出头了吧。” 乌云正将画夹放到桌上,听了此话,侧过脸来,目光幽幽。 一股怜悯之情涌上桑结心头:是呀,她只是名侍女,谁会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就连自己也从未和她谈谈心聊聊天。她家在何方?还有何人?在这高原异域,生活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作何感想?她的婚姻谁关注过……怜悯转为自责。若设身处地,他们也不容易呀。 “大人,请看,这是王妃一路上画的。” 画幅不大,有一幅画的是田园风光,绿油油的农田延伸到画外,远山被雾带缠绕,隐约现出红墙金顶的古寺,上方是几只展翅的大鸟。 桑结赞道:“留白恰当,意境深远,富有诗意。” 第二幅是人物画,在农田边的一棵大树下,一位妇人正给两个坐在树根休息的家人盛饭,两个小孩子在旁边玩耍。 桑结对其其格的人物画最为佩服,认为远胜自己。“王妃真乃神笔,三笔两笔将人物画的逼真形象。就说这妇人,虽是低头盛饭,那满脸笑容却跃然纸上。”说到这里抬起头,正与其其格目光相遇,他猛然觉得,此刻其其格脸上的笑容竟与画上那妇人的笑意一样,刚才中断的一个念头又浮上脑海。 接下来观看了几幅,其中有民兵训练的,一位女官显然是央金,惟妙惟肖。三人边看边笑。 太阳快落山了,桑结命侍从从街上打来饭菜,乌云在楼下和侍从一起用餐。楼上只留桑结和其其格二人。相识这么多年,二人还是头一次单独在一起吃饭。桑结点的是辣面、小油饼和辣子鸡丁、笋片炒腊肉。可能是有点儿不自然吧,开始二人只顾低头吃。桑结从眼睛上方瞅过去,只见其其格才半碗下去,已是面色发潮,吸溜不已。这次出门,其其格和乌云都是藏式装束,头发盘起,其其格身着紫花藏袍,前束五色邦典,显得格外俏丽,全然不像三十出头的模样。 其其格发现桑结在“偷看”,乜斜着问:“大人看什么?是不是这身打扮不合体?” “不、不,很好,很合体。”桑结由衷地称赞,这时,那天晚上梅朵讲的汗王的那件事在脑中一闪而过,又不禁叹了一口气。 “大人叹气为何?” “能看出,你这次出去很高兴,其实你们原本早就应该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开心地来来去去。” 其其格微皱双眉,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 桑结直起腰,严肃地说:“其其格,我们交往多年,今天说几句知心话,可行,你采纳,不妥,只当我未说,你别往心里去。” 话来得突然,其其格觉得心跳加快,不知这“知心话”是什么。 桑结缓缓地说:“人,生存在异地,最好的方式是尽快融入进去,这对彼此都好,如果总是客居,好比有堵墙,自己不方便,双方也容易产生误解、猜疑。” 其其格专注地听着,已经品出话中含义了。 “和硕特入藏整整50年了,可一直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庭院里,安多那边是有家回不得,难怪汗王郁闷啊。我痛感未能设身处地解决好这个问题。老管家巴雅尔临走时还嘱托我照看汗王,过去总想用个简单方法处理,实际是在逃避责任,毕竟老汗王对黄教有大恩啊。” “老师,您尽管直说。” 桑结在选择适当的说词,“其实,老汗王辞世后,朝廷就未再加封王号,‘达延汗’、‘达莱汗’的称号是达赖佛爷赐封的,如果汗王肯辞掉王号,表示效忠佛爷,我会划拨足够的庄园、牧场,还可以让他担任官职,进入上层社会,和其他贵族一样对待。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其其格扑通一声跪下,“谢谢第巴大人……”泪珠滚了下来。 “快请起,回去找个合适的机会提起,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 第64章 请战 看到旺秋与佳莫一块从达旺返回,后面还跟着小丽,桑结不免诧异。这一趟走了20多天,旺秋觉得好像走了一年,无时不思念着桑结,一见面发现他明显消瘦,一阵心疼,但想起走那天的情景,又有点赌气,故意不冷不热的,瞧见桌子上有半碗茶,端起咕咚喝下。 桑结一见,敲敲脑袋,连声喊:“上茶、上茶,加冰糖。” 侍从送上茶,桑结歉意地说:“三位一路风尘,歇歇喝口水,有话不妨慢慢说。”转过脸时,正遇佳莫投过一瞥,顿感那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已洞穿自己内心隐秘,很快,那目光又转换成莞尔一笑,分明表示:莫怕,天大的事情我与你共同承担。 桑结这才注意到,佳莫和小丽也是男装,只是再打扮也难掩女儿气,倒是给妩媚平添了几分刚劲,心中赞道:好个巾帼佳人!不由多打量几眼,佳莫掠了一下垂下的鬓发,用余光飞快一瞟,心想:哪有像他这样盯着人看的。 上次钦使来时,桑结承认了五世达赖圆寂,尽管对外未讲,但已是满城风雨,传言四起,只是谁也不敢在第巴大人面前提起而已。这几日,佳莫细细将达旺之行梳理一遍,她直觉桑结同洛追之间一定有个大秘密,旺秋只是传信之人,未必知晓。什么秘密呢?佛爷圆寂的事情看来瞒不住了,接下来呢?灵童?以桑结的精细不会不虑及,难道灵童在达旺?多尔济暗布杀手劫持旺秋是为什么?显然是为了获知灵童是谁,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么做要达到什么目的?佳莫同多尔济没有直接交往,只是在一些场合见过几次,觉得这人像个藏戏演员,戴着面具,看不透。他想干什么?佳莫感到事情复杂,她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桑结受到半点伤害。 屋里有炭火,三个女孩子脱下皮袍皮帽,洗了一把脸,坐下边喝茶边讲述了这一趟经过。只是依洛追的要求,小树林中的一幕未提及。 “大人,那天我走出不远,正遇佳莫和小丽在郊外游玩,听说去达旺,她们没去过,就一块做伴去了。”这是三人路上编的说词,旺秋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下了。桑结当然不信,一走二十多日,连个招呼也不打,定有隐情。只是洛追信中对此竟无一言,心想,过后找旺秋个别问问。 “大人,此事不怨旺秋妹妹,是我一时贪玩,也未向宫中请假,请大人责怪。” 桑结装作轻松一笑,“这么远的路,有个伴儿也好,平安回来就好。佳莫啦,你和小丽不常出门,这一趟都晒黑了。” 旺秋想留下与桑结说几句知己话,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可看看佳莫,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佳莫刚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准备向桑结提出,虽然冒昧也顾不得了,可看看旺秋并无退下的意思,两人一时僵住了。 旺秋找话说:“大人,这回一路同行,我发现佳莫姐姐有一身好功夫。”刚说出口又赶紧捂住嘴:来时,洛追叮嘱过,这个细节也勿提。 桑结真吃了一惊,转过脸,用目光在问:是吗? 佳莫接上说:“路上聊天,我说起小时曾随一武师学过几天,不过是比划个样子,哪会什么功夫,大人勿见笑。” “一路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吧,有话改日再说。” 三人告辞。 桑结觉得思绪很乱,目前可以认定的是,佳莫此行一定另有原因,再往下,他就茫然了。桌上有一条围巾,他拿起看看,是佳莫落下的。 桑结在两名随员的相伴下回到宫中住所。这些日子外面不平静,根据图布提议,桑结全家暂时搬到宫里。到得门口,随员退下,桑结刚转弯准备登梯,只见走廊里立着一个黑影,宫中侍从喇嘛过来禀报,说是佳莫小姐有要事求见,已等候多时。桑结很奇怪,问有何事?佳莫只说来取落下的围巾,暗中只见她双目炯炯,有如两道光柱。 “那好,进来说吧。”他推开一间屋子的门。 桑结拨亮油灯,请对方坐下。 从达旺回来后,佳莫内心一直没有平静过,她明白洛追隐瞒小树林事件,是怕桑结着急分心,可桑结若忽略了达旺方面存在的危险,万一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佳莫不仅具有一般女子的聪明伶俐,少年时王宫中的生活阅历,使她面对问题时,能够大处着眼,统观全局,并且善于识别人。 桑结示意对方开口。 佳莫正襟危坐,以少有的严肃平静地说:“大人,我觉得有一件事不该瞒着您,尽管洛追池巴是一片好意。” 桑结虽然料到佳莫的达旺之行有些蹊跷,还是吃了一惊,不由皱起了眉头。 “在离浪卡子不远的一片树林中,旺秋遭遇了劫匪。” 桑结直直地瞪着佳莫。 “正好我和小丽赶到,劫匪逃跑了。” “那么说,你不是在拉萨郊外遇到旺秋一块走的?” “这个瞎话编得并不高明,当时我就看出大人对此产生怀疑了。” “那好,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 听完佳莫的叙述,桑结不由一身冷汗。那两个杀手是何人所遣,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对手的这一招,无疑击中了桑结的要害。他自言自语道:“洛追会有办法的,可他不该瞒着我。”等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应该感谢佳莫,于是抱拳道:“桑结在这里多谢小姐了。” 这话听在佳莫耳里,像是戏里的台词,有点儿别扭,心想:看他那一本正经的傻劲。 “小姐,多谢你实情相告,我会设法补救。天不早了,请小姐早些回去安歇。” 佳莫不知从哪儿上来一股火,头一仰说:“第巴大人,小姐我的话才说了一半,怎么?不想听了?急着让我走?” 桑结赶紧坐下,“哪里哪里,请说请说。” 佳莫收回了冷笑,她看出对方还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纸。 “大人,我想的不知对不对,杀手的目标并不是旺秋,他们或许是想从旺秋口中得到什么,他们的目标是旺秋要去的达旺寺。” 桑结不敢出气了,他真怕佳莫再说下去点破真相。 “杀手的动机我不知道,可达旺寺的防护不能出一点纰漏,”说到此,佳莫站起、抱拳,“小女子多年受大人关照,愿前往效力。” 事来的突然,桑结托腮支唔道:“难得你有此心意,我会尽快吩咐洛追加意防范。” “大人,多一人多一份力量,况小女子自幼习武。我与旺秋、小丽同去,再向央金借几个兵,敢对布达拉大护法班登拉姆起誓,决不负大人所托。” 桑结不敢直视对方,脑子却飞快转着:如果答应,无异承认了灵童所在,这当中会不会套中有套?上次为什么哲木兰找她?她们之间……还有那个女修……不知不觉,额头渗出了汗粒,不过据这几年交往,佳莫人如冰雪,决不是那种人。 “佳莫啦,你的提示很重要,我立向央金发令拨兵护寺。今晚所说万勿外泄。”说着起身相送。 “大人,您不信任我?”边说边向前挪步。 桑结不由后退着说:“不,不,你别……” 佳莫双臂一前一后伸出,“尊敬的第巴大人,杀手的出现,说明达旺寺的秘密已经被人察觉发现,对手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形势千钧一发。我猜想大人连日在为西藏大局安危操心布署,可达旺方面万一发生意外,将全盘皆输!且大人百口莫辩。” 桑结一震,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佳莫了。 “大人还在犹豫?迟一个时辰作决定就多一个时辰风险。我清楚你此刻在想什么。大人,你收下我,这样总可以放心了吧?” “你说什么?”桑结惊呆了。 “大人想到哪儿了,我是说佳莫甘愿卖身为奴。” “佳莫,你,你,怎么啦?你并不欠我,何出此言?” “欠,欠,上一世就欠下了……”佳莫身子滑下去,紧紧抱住桑结双腿,略带含混地说,“大人、桑结……你就是我的主人,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相信我……桑结,我不能看着你毁灭……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桑结手足无措,慌忙去扶,双手被佳莫两只手一把抓住,刹那间过电一般颤了一下。那手,十指修长,柔若无骨,却隐隐有一股男人般的力道。 门开了。旺秋正拉着个头已追上自己的小江央来找大人吃饭,室内的一幕使她们目瞪口呆,足足有十几秒钟,江央怯怯地说:“阿爸,您和佳莫阿姨在排练?” 佳莫松开双手,软软瘫倒在地上。 桑结让旺秋和女儿扶起佳莫坐下,他陷入沉思,佳莫的一番话确有道理,一旦达旺失手,天啊!……派兵保护?把几个学僧接到圣城?干脆现在就宣布?……他清理一下混乱的思绪,感到上述设想都不妥,弄不好适得其反。另外三大寺这一关必须过,得不到三大寺首肯,灵童的合法身份就缺少完整的确认,陡留后患。 “阿爸,吃饭啦,都等着您呢。”即使不开口,江央的一双眼睛也能将全部心意准确表达出来,她只要一开口,那铜质的嗓音定会吸引周围人侧耳。 桑结如梦方醒,摆摆手说:“吃饭吃饭,哎,佳莫一块吃。” “大人,您想好没有?” “一边吃饭一边谈,好吧。” “小丽还在宫外等着呢。” “怎么不早说?江央快去请小丽姐姐上来。” 堂姐热那和阿朵端上饭菜,有奶茶、奶渣糕、油炸小点心、榨菜和必不可少的辣酱,因为有客人,梅朵特地切了一盘煮熟后风干的羊肉条。要是平时,这一桌女人早唱开戏了,可现在,谁也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天崩地陷?担心、恐惧。 一动不如一静,以静制动。桑结心中想着,脑袋不由一点一点。江央见状,做个鬼脸,向座上扫了一眼,她知道阿爸正在或已经作出一项决定。 草草吃了一点儿,桑结示意别人继续用餐,自己进入书房。取出一块羊肩胛骨,法事如仪,烧烤时,不停诵文殊菩萨七字真言:嗡阿热巴匝那滴。只听一声脆响,卦成。桑结匀匀气,用手巾擦拭卦骨,他皱皱眉,卦面是不多见的“双纹并行,”且一深一浅,什么意思呢?他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 几个女人吃完饭,默默地坐着,江央毕竟是孩子,沉不住气,冒出一句:“阿妈,刚才阿爸和佳莫阿姨排戏呢。” 梅朵看着佳莫“哦?”了一声。 佳莫一时不知该怎么说,颇觉尴尬。 旺秋凭直觉早看出佳莫也在爱着桑结,不免生出醋意,心想,有这么个美人儿在追,怨不得在我面前装傻,认什么兄妹。 这时桑结推门进来,招招手,把旺秋、佳莫和小丽叫到另一间屋里。都坐下后,桑结严肃地说:“我决定采纳佳莫的建议,交给你们三人一项重要任务。佛爷辞世15年了,塔布陪着钦使已经进入安多,是来宣布皇帝批准灵童坐床圣旨的。” 三个人低着头静静听着。 “灵童就在达旺寺……”话还未说完,三人一齐抬起头,惊讶地盯着桑结,好像要从脸上读到灵童的名字。 “记住,和谁也不能说出去。灵童是谁你们不用问,任务是保护达旺寺安全,重点放在那四名高年级学僧身上。” 佳莫尽管事先想到过,心还是咚咚直跳。 “明日天亮前,佳莫和小丽出发,直奔达旺,在离寺稍远的地方住下,每晚前去暗中保护。” 佳莫和小丽使劲点点头。 “旺秋,你明天去告诉哲木兰,说你要去达旺。” “大人,为什么要说出去?上回我就奇怪谁走露了消息。干妈不是那种人,另一个在场的就是侍女金花。” “好,那就一定要让金花听到。” 旺秋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旺秋,你后天一早出发,当晚住曲水民兵中队,次日赶到贡嘎或琼结,找央金,请她精选50名民兵随你前去,向你洛追大哥说明来意,住在镇上或寺里,日夜派岗。你们一明一暗,没什么要事不要接头。佳莫的行踪只告诉洛追一人。” 桑结想了想又补充道:“现在已近九月,此去,恐要两个月左右,我这就去给旺秋开具公函,再准备银两给佳莫带上。你们等等。” 正欲转身,三人同时站起走上前,佳莫激动地说:“大人请放心,佳莫和小丽决不辜负大人重托。” “我也是。我们走后,请大人放宽心多保重。”旺秋想哭。 桑结显然也被感染了,动情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妹,还未歇脚又要辛苦,自己也要保重,这天大的事就托付三位了。” 不知怎么,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到一起,桑结扭过脸冲小丽点了点头。 第65章 血手印 又是黎明前那个时刻,两个矫捷的身影纵上骏马,像两道闪电,穿透团团棉絮般浓雾疾驰而去。隔一日,旺秋上路,桑结在二楼窗后目送。她穿一身土黄色衣袍,满头细辨用一块红帕拢在脑后,在秋阳照耀下,就像一株成熟的沉甸甸的麦穗。 央金阅过第巴府公函后久久不语。 旺秋着急地说:“央金姐,拨给我50人,饭后上路。” “先别急,”央金拍拍旺秋,“眼下正是非常时刻,你在圣城当更有体会。大人在函中说,要保达旺寺万无一失,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重要任务。可我明他暗,处处被动,要想个办法才行。” 多年的民兵工作,使这位三十出头的康巴女子遇事沉稳练达。 “旺秋啦,明早走吧,山里天黑的早,我还有许多话对你说呢。” 央金写了封信,天黑前由信鸽传到曲水,次日早上,再由曲水传到拉萨。 吃过饭,二人出来散步,贡嘎中队部虽然只是几间简陋的土坯房,但到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有队长室、会议室、信鸽室、兵器室,还有一排轮值民兵的宿舍、厨房。与之毗邻的是一座寺庙,规模很小,只有五名僧人,因专供黄财神,拉萨富户和过往商人都来朝拜。 央金介绍说:“小寺池巴是个开明人,每年都布施中队三五十两藏银,寺里有什么活计,民兵就替他们干了。” “大队长,50名骑兵已做好准备。”一个大孩子似的民兵跑来报告。 “知道了,告诉他们明日早饭后出发。”说毕摆摆手,大孩子跑开。 “这孩子叫多杰,去年扩编时招收的,很机伶,做队部传令兵。” 看着这一切,旺秋不住口称赞。二人随后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晒了一天,温乎乎的。央金拉着旺秋说:“我每年在这里住一半时间,别的没什么,就是只我一个女人,没人说话。” “央金姐,这里离拉萨不远,一天多就到,何不常回去看看?” 央金叹一口气,“别提回去,那样的公婆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要不是达瓦那点官俸省吃俭用,他们在拉萨连个院子也买不起,可那臭架子端的……旺秋啦,宁可找个普通人家,你看娜仁嫁给乌力吉,日子过得多舒心啊。千万不能找贵族当官的……哎呀,也不全对,像第巴大人,就是个例外。” 旺秋在央金手背上捏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你当别人看不出来呀?” “瞎说什么呀你。” “梅朵姐跟我说过,她们只有江央一个孩子,愿意大人再续一房,让我……说说……” “姐,梅朵姐真的让你跟我说说……” 央金笑着在旺秋手背上使劲捏了一把,“想疯啦?人家只是让我帮着物色,没有指名。你要愿意,我去说说?” “你说的对,攀个高门大户……” “不,不,大人可不是那种人,就是有点书呆子气。” 旺秋低下头,“大人不会看上我的,他恐怕心里早有人了。” “你说的是她?这事看缘份吧。” 天黑了,二人回屋,央金讲了自己的计划。自去年民兵扩编,还一直未进行过大型演练,利用这个机会,她要搞一次以达旺为目的地的徒步行军,一举两得。 “信鸽明日可到,大人若批准,我会尽快率大队赶往达旺。” 次日一早,旺秋率50名骑兵先行出发。 一夜之间,皇帝批准五世达赖灵童坐床的消息传遍了内蒙古、喀尔喀。塔布随钦使从北路进入草原,不断遇到各部蒙古王公、头人加入行列,欲入藏顶礼五世法身、朝觐六世达赖,在归化城停留休息时,队伍已有数里长。塔布同钦使和代表皇帝主持灵童坐床仪式的章嘉二世大活佛商议,劝阻一干人众暂时勿入藏,但无济于事。塔布与大毛计议,决定从卫队中选一得力干员连夜飞马报信,请第巴大人预作布署。 那年,到达旺迎请五世达赖回拉萨的经师圆寂后被追封“章嘉”法号,立塔供奉。后来,那个在五世达赖辩经的大法会跑上台子的小孩,因机缘殊胜,被四世班禅确认为二世章嘉,后拜五世达赖为师,受沙弥戒,取法名阿旺罗布,驻锡安多郭隆寺。康熙年间,蒙藏事务繁多,身边需要一位合适人选,类似今天的顾问。二世章嘉修持稳重、虑事深远,故康熙授予他驻京扎萨克大喇嘛之职,协理佛教事务,后封“国师”,主持安多郭隆寺、漠南多伦寺、五台山镇海寺和京城嵩祝寺四大法台,赐印、“赏黄”,备极礼遇。后圆寂于多伦大寺,舍利塔至今犹存。这次代表皇帝主持典礼创一先例,尔后大活佛转世不仅要朝廷册准,且须派员主持。 一行刚进入安多,尾随队伍已达十数里长。宿营时,活佛请塔布过来,低声说:“菩萨化身年少,尚未入宫坐床,务请雪域护法严加守卫。”塔布谢过提醒,回帐后与大毛合计,近日确有些现象反常,常见人数不等的骑兵匆匆驰过,似乎在向一个地方集中。 “大毛,这一新动向要及时让大人知道,活佛的话是明显的暗示。” 大毛立即再派一名小队长带着塔布的亲笔信星夜出发。 很快,桑结就接到了头一个信使的报告,证实了外面传说的皇帝批准灵童坐床一事,心头一块大石总算放下。接着,他决定尽快向僧俗各界特别是三大寺,说明匿丧原因及灵童寻找经过,不然,钦使到后一宣布,必将造成混乱。 如何解释呢?几天来他颇费思量。这时,侍从禀告敏珠活佛求见,由于五世达赖生前与活佛过从甚密,所以桑结也一直与活佛保持着良好关系。仁钦七十岁了,身板硬朗,气色很好。以往桑结曾问过五世达赖当年在达旺的经历,仁钦只是笑笑,说佛爷为避难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自己年幼,又过去这么多年,不肯细说。 桑结赶紧将活佛迎入屋内,命侍从端上酥油茶,摆手让侍从退下。 “老僧欲往色拉扎仓,路过这里,特来拜望大人。” 桑结一直以“师父”称呼仁钦,忽然想,事情已然明了,何不求教于师父。 “师父,佛爷之事您想必已听说。” 仁钦点点头。 “佛爷临走时嘱咐我,有疑难之事可求教师父。刚才我正为如何向僧俗两众解释而犯愁,请求师父赐教。” “大人当年这么做必有这么做的理由,说明即可,何必犯愁。” “师父如何说得这般轻巧?” 仁钦笑道:“这些年,大人做事一秉佛爷初衷,为民着想,众生得益,怎会怪怨大人?尽管放心。”一边喝茶一边说,“谢大人信任,以重事相问,老僧也是替大人着想,冒昧问一句,接下来的事可否准备好?若不方便就……” 桑结接过道:“不,不,此事虽未宣布,但对师父无可隐瞒。灵童在14年前即已找到、确认,就在达旺。” 仁钦猛吃一惊,稍顷,又深深地颌首,“大人,你的选择绝对符合佛爷的意愿,菩萨会保佑的。” “这方面,师父可有什么指教?” 仁钦想了想说:“尽管皇帝已经批准,还有两个难点,一是取得黄教内部认可,除了重点说服三大寺,关键是请班禅佛爷出面,若能接受灵童为徒,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听到此,桑结不住点头。 “相比较,第二点更难。”仁钦不由晃了晃头。 桑结紧张地听着。 “一般灵童二三岁、三四岁入寺坐床,可现在灵童已十四五岁,怕是难以适应,所以请大人妥善安排,万万不可出一点儿岔子。” “谢谢师父指教。” “我已在敏珠林作了布置,要求僧人和宁玛信众唯大人之命是从,去色拉切巴扎仓也是要求僧众勿信传言,听从第巴大人之命。” “谢谢,谢谢。”桑结单腿跪下,用额头在活佛膝盖上连磕数下。 送走师父,桑结迅速分析着眼下的形势。他在这方面受过良好训练,在哲蚌学习“五明”时,其中一门课是讲逻辑、思辨,经师讲课活泼,经常出一道类似智力测验的题,比如一个人面临若干情况,他应如何处理解决才能达到既定的目的。桑结差不多总是最先完成。 很快,桑结把一团麻似的问题,梳理出了眉目。他叫来随员,用手指冲对面民兵总部勾了勾,随员心领神会,出去下通知。不一会儿,甘丹次旺、图布、达瓦和却杰几个来到府里。 “塔布估计已进入安多,他传来消息,皇帝批准五世佛爷的灵童坐床。”这消息虽在意料之中,一旦说出,还是让人感到震惊。 “塔布同时报告,大批蒙古王公随队而来,要想个应对办法才是。” “大人,其实您什么也不用担心。西藏过去是个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问问这雪域众生,哪个不感谢您……”甘丹次旺眼中噙着泪花,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大人,甘丹将军说得对,谁敢为难您,民兵不答应,僧俗两众也不会答应。”图布坚定地说。 达瓦、却杰齐说:“大人,您发令吧。” 桑结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滚烫滚烫。 几个人正在研究,塔布派出的第二个信使赶到。 果然,围绕新达赖坐床一事,局面之严峻复杂远超出预料。 傍晚散会后,趁天未黑,甘丹和图布率数十卫兵赶到一百里外的旁多。第二日,连同尼玛一行急急赶往当雄,同时撒出传令兵召集人马。与乌力吉、娜仁见面后,研究了具体布署和分工,不到中午,3000骑兵已经集中。午饭后,甘丹和乌力吉率2500人马直奔与安多交界的唐古拉山口。尼玛率300骑前往当雄以北180里的桑雄拉山口。图布率200骑赶赴当雄以北80里的乌玛塘山口。娜仁前往纳木错基地,带200名留守骑兵向两处山口运送粮草,协防乌玛塘,同时通知热振寺,派出僧人严守果拉山口。 数日后,侦骑回报,钦使及追随队伍三天后将抵山口。 甘丹召集中队的正副队长开会:“根据第巴大人指示,此次行动的任务不是打仗,是迎接钦使一行入藏,而将其余人等劝说返回。据探,蒙古各旗王公的眷属、随员、护卫,总共不下四五千人,还有为数不少的僧俗人众。大人说啦,人家远道而来,要客气。看来得想个什么办法。”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人都混在一块,怎么分开?” “还不能硬拦,要客气,不听怎么办?” “干脆……唉,不说了。” 乌力吉作了个手势,大家静下来。 “这几天我们隐蔽得很好,大家看到了,数目不详的安多骑兵不时探头探脑,如果到时局面出现僵峙,防止有人煽动硬冲。第巴大人一再强调不能出现伤亡。” 大家沉默了。是啊,在这片土地上,朝圣者是应该受到最大尊敬的。 次日,乌力吉带两名随员前去迎接钦使,向塔布通报情况,设法顺利通过山口。 唐古拉山口海拔5500多米,为入藏第一关隘。当时交通只有骑马或徒步,山口狭窄,不足30米,两侧山峰对峙,确是形势险要。甘丹指挥士兵撬下巨石,滚至道上封堵,远看宛如一道石墙,内有活石可移动,仅容双马并行。 这一天,桑结一早来到哲蚌寺。由于事务繁多,快一年未来了,望着熟悉的殿堂僧舍,心中默默祈祷:哲蚌啊哲蚌,你的孩儿来了,望菩萨保佑顺利。 上午的说明果不出敏珠活佛预料,未遇到多少障碍。 桑结回忆了五世达赖最后一段时间患病和治疗的经过。这么多年了,仍记忆犹新,每到动情之处,潸然泪下,哽咽难言。 “各位前辈、同修,当时拉达克收复战刚刚结束,蒙古重兵屯驻拉萨,为不发生变故,佛爷命我暂不将他的消息传出。” 有人发问:“佛爷明示时限了吗?” “没有。佛爷临走时只说:大法无常,诸事随缘。”停顿一下,桑结接着说,“之后不久,噶尔丹兴兵作乱,喀尔喀新近归附清朝,尚不稳固,为争夺人心,朝廷借重佛爷威望,法喻所到之处,内外蒙古无不恭敬遵行。形势如此,不得不继续瞒下去。当初,皇帝也因我瞒报而动怒,几欲怪罪,后奏明上述缘由,也终取得谅解。” 说到此,许多人点头表示赞同。 “15年来,桑结时刻不忘佛爷教诲,为佛教兴旺和雪域安宁尽心竭力,不敢说诸事完善,然午夜扪心,自觉无愧。” 对此,大家更是有目共睹。 忽然一人问:“大宝可安好?” 桑结双手合十答:“大宝安好。” 又介绍了法身安放保护的经过。 “僧俗如何瞻拜?”一人问。 “布达拉宫内设灵塔殿,专为安置历辈达赖喇嘛灵塔,佛爷的金身宝瓶尚未完工,故择日置大宝法身于大昭寺,供众生瞻拜,待完工再装瓶移入宫内灵塔,愿佛爷永佑我黄教昌盛、众生幸福。” 众人再无发问,算是认可了15年前那桩既成事实。 但下午一进大经堂,桑结就从一些人的目光中读出异样。 除了具体地点、姓名,桑结将寻找、确认灵童的经过详细作了介绍。 一阵沉默。哲蚌首座活佛根敦击掌表示赞同,几位老喇嘛也跟着表了态。但三大寺议事有个协商的传统,首座有时也不能个人说了算。 终于,情绪爆发了: “寻找前可曾观湖?” “佛爷可曾有过暗示?” “最后确认,为何不请乃琼护法问明神意?” “佛爷为三大寺明定了僧额,后来为何又加削减?” “何时公布灵童?” …… 场面有些混乱,桑结意识到这是三大寺某些人对失去部分特权的不满,他正迅速思索对策,只见甘丹寺池巴恰巴活佛站起大声说道:“各位大德提出许多问题,第巴大人已经作了回答。既然诸位认同了大人上午的解释,对于特殊情况下寻找确认灵童就不能以惯例要求,还有的提问不在今日话题范围内,放到以后再议。” 甘丹寺是宗喀巴亲自主持修建的格鲁首寺,并自任池巴,圆寂后塔葬于寺内,后世池巴被奉为大师化身,享有无比尊崇的宗教地位。 大堂内静默了片刻,又出现骚动,发问的角度出现变化: “尊敬的五世生前开示,转世灵童的寻访、确认,必须经由三大寺完成。大人在特殊情况下寻访也就罢了,现在情况恢复正常,应由三大寺来主持灵童的确认。” “对、对……”有人附和。 “大人方才说,灵童在某处秘密供养,请求大人立即公开真相,以释群疑。” “刚才大人讲明,一俟准备工作完成即公布,请各位相信大人。”色拉寺切巴扎仓一位喇嘛道。 “我等自然相信大人,只是市面流言四起,人心不稳……” “有人说,灵童已接入宫内……” …… 下面有人交头接耳。 桑结正在为难,一侍从近前禀告:“老总管益西求见。”正奇怪间,四名喇嘛用一木箱将益西抬进,桑结忙下座帮着将老人扶出。桑结自小在宫内长大,与益西有着深厚感情,每次来哲蚌都要顺道看望老人。近一年未见,老人身体很衰弱,喘了半天气,向在场者合十道:“在座活佛大德,老僧今来是给各位看一样圣物。” 侍从捧过一个匣子,老人打开取出一方细白布,两手抻开向场内展示。布有今天两张a4纸大小,由于不住颤抖,众人看不出那布上写画的是什么。侍从过来替老人抻展,原来是两个暗红色的手掌印。 “佛爷走的前一天,大人同塔布医官施用放血疗法。第二天凌晨,他清醒过来,命我化开盆中凝血,在这块白布上打上双手血印。佛爷说,这是向雪域僧俗众生下的最后一道法谕:众生听从第巴,一如我在之日。”稍顿,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佛爷的法谕,“众生听从第巴,一如我在之日。” 益西老人坐下喘了喘,又说:“今天知道佛爷走啦,所以把它交还第巴。” 桑结跪下接过那块打着血印的布,睹物思人,泪如雨下。 这天从哲蚌寺回来,桑结连夜给五世班禅写了封信,内说达赖佛爷已于15年前圆寂,因奉佛爷遗嘱及后来出现的情况,一直没有宣布。今年派塔布进京向大皇帝解释,已批准灵童坐床云云。 桑结回忆了在大经堂的一番说明,虽然基本达到预期效果,但还是不够放心。他明白,现在有些猜疑和不满一时难以消除,但只要灵童顺利坐床,别的问题都可以逐步化解。他将打上血手印的那块细布,放在观音菩萨唐卡下方,焚香祷告,心潮起伏。第二天,他命石匠将手印拓在宫内石壁之上,然后凿刻下来。 这已成为布达拉宫中一件圣物,至今完好留存。人们认为,若有幸将自己手掌与“佛手”相合,必得大福报。 其实五世达赖很早就意识到,以往灵童从坐床到20岁授比丘戒,这期间的教务一般由三大寺、经师、总管来掌管或辅佐。甘丹颇章政权成立后,上述办法不再完全适用,需要一个集政教于一身的忠诚可靠之人,主持过渡期权力。当年他着力培养桑结嘉措,主要也是出于这一考虑。晚年任命桑结为第巴,开创了尔后200余年的摄政制度,桑结成为首任摄政王。 对于年轻第巴的忠诚、才干,他是放心的,可是别人,特别是三大寺会听从吗?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临终前,特以蘸血手印,表示托付之重。益西好几回走到轮回的边缘,可还未完成佛爷交办的事情呢,他咬牙一次次支撑过来。可自那天在哲蚌经堂交出手帕回去后,他就陷于阵阵昏迷中。 “不能走,还未拜见佛爷呢……问清住的地方……过去伺候佛爷……”老管家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侍从喇嘛将状况呈报上去,桑结告知回去做好准备,翌日一早进沟见佛爷。 天一亮,宫中一顶大轿来到甘丹颇章宫接上老管家,桑结、塔布及随从在娘热沟口等候。太阳刚露头,一行抵达帕崩卡。时入九月,满沟秋色。 侍从将益西置于箱内抬上巨石,停在洞口。两名侍从上前扶起老人,一阵风过,白发飘拂,袍服晃荡,仿佛里边只剩一具骨架。在内外洞接连处的卡垫上,益西跪下,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边的光线,他望见佛爷远远地坐在那里。 “佛爷啦,老益西来拜见您,这些年虽然没在身边伺候,可没有一天不思念您呀。 “放心啦佛爷,那付手印交给第巴大人了,您没白教导疼爱他,桑结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菩萨会保佑他。 “佛爷啦,您常说一轮回只为一事,因因果果,事事相联,所以要一世一世的轮回。今天能见您一面,再无牵挂了,我下一世还会来伺候您。” 益西抬起头,眯着眼四周看了一会儿,说:“第巴大人,我想到跟前看一眼,瞅瞅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没有。” “阿伯,就叫我桑结吧。”桑结说罢点点头,甘珠尔、丹珠尔扶老人进去。 其实洞很浅,因法体缩小,才感觉洞很深似的。 “丹珠尔,佛爷那串红木珠儿呢?” “在匣子里放着,大人说,过些天要将佛爷法身安置大昭寺供众生瞻仰,换一串新的。” “桑结啦,我跟了佛爷一辈子,那副旧红木珠串是佛爷最心爱之物,换了,他会不安心的。” 桑结过来一边答应一边搀老人出洞。 在洞口,老人艰难地俯下身,向洞内重重磕了三个头,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桑结命侍从送老总管先回,他与塔布商议法身的修饰事宜。他们仔细察看了一遍,保存完好,只是缩小到如十四五岁孩子般大小,所幸头部变化不大,双目仍是睁着,神色依旧。 甘珠尔和丹珠尔给五世达赖换了一套新内衣,塔布取出顺治皇帝赏赐的湖缎袈裟,比试一下,太过肥大,想了想说:“只好做一副木架,从头套下去,再穿上袈裟,方能撑起来。”桑结点点头,将带来的颜料调和,涂在法体脸部,看起来丰满红润一些,又找出那串旧红木佛珠挂在手上。 出得洞来,正午的秋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桑结不禁忆起小时随五世达赖在此游玩的情景。“塔布啦,你看,夏日的肥叶如今纷纷飘落,人的一世何尝不是如此。这大千世界都是佛祖化现,用草木的轮回来喻示人生的轮回。世间没有永恒,所以诸相皆空。我想好啦,灵童受比丘戒后,我就辞官到这娘热沟来住。” 甘珠尔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岩洞说:“大人,那女修不见了,也不知何时走的,这15年好像没见她说过话,真是个怪人。” “你们两位也不容易,立了大功。过几天我要宣布,贡嘎活佛不再兼职,塔布任宫中总管,诺尔布和甘珠尔任副总管,丹珠尔任六世达赖喇嘛侍从领班。” 两位喇嘛对第巴大人感激不尽,纷纷拜谢,只见丹珠尔眉角显出一点不自然。塔布拉桑结到一旁低声说:“目前宫中,论资历当属诺尔布,此人做事沉稳老到,社交甚广,贡嘎活佛在,他不会攀比,若我任总管……唉,你再考虑考虑。” 桑结小声说:“我自小生长在宫中,与他接触很多,说不出他什么不是,但总觉得看他不透。有一件事印象很深,那年我才十四五岁,陪佛爷到德仲温泉洗浴,益西总管也去了,让他代管宫中事务。回来后发现宫中丢失了几件珍宝,佛爷叫他过去问话,我在里屋门缝看到他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搧自己嘴巴,到底怎么回事,我始终也不知晓。后来我偶然听到宫中喇嘛谈论到他时,好像很害怕似的。”一顿,又说,“塔布啦,眼下正是新旧交替的关键时期,宫中总管可以代达赖喇嘛发言,如果和第巴府不是一条心,你想想,会造成什么后果。用别人我不放心呀。” 塔布默然。 侍从在草地上摆出带来的午餐,生起火煮奶茶。桑结叮嘱甘珠尔二人最后这些天不可大意,有人来朝拜只许在岩洞下边,不准攀石上去,明日命大毛派卫队前来维持秩序。 回去的路上,二人沉默不语,走到唐白庙下时,桑结指着说:“路过这么多次还从未上去过,走,塔布,上去看看。” 庙很小,只有一间屋子,正中是唐白塑像,泥皮脱落,只能依稀辨出他哀苦的面容与和善却执着的眼神。好像墙上有画,看不清了。桑结双手合十祈祷守护神的护佑。塔布在一旁顶礼后说道:“该修缮了。”后来桑结出资重整庙宇,还画了那年和五世达赖秋游娘热沟的壁画。 下坡骑上马继续前行,桑结又想起女修和佳莫,心乱如麻。 隔了一天,桑结得报,老总管益西圆寂了。桑结和塔布、诺尔布赶去主持了火葬,将骨灰收于匣内,命人在甘丹颇章后山建造了一座灵骨塔。 侍从说:“老总管回来后就一直迷迷糊糊,一会儿说和却图汗打仗,一会儿又说在京城东岳庙玩耍,反正是回忆过去的经历,最后说晚了15年,怕赶不上伺候佛爷了……” 桑结想起这么多年来老人对自己的关爱、帮助,不觉热泪盈眶。 第66章 策零敦多布 多年前毒杀佳莫父亲德勒南结的那个呼穆乐,作为多尔济的代表,一直在安多各王爷之间联络走动。他根据多尔济前几日送来的密信,拜见了七王爷扎什巴图尔。 “七王爷,整个拉萨,不,整个西藏像是一锅煮沸的奶茶,人们都在等着,等第巴交出灵童,可第巴不见了,有人说他跑了,有人说他去找个什么孩子来顶数。七王爷,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机会,看来还得咱和硕特收拾局面。十王爷请各位王兄尽快召集人马,以朝拜新达赖为名,向唐古拉山口集中,统帅当然是您七王爷,到时候如何行动、以何名义行动,总管道布登自会前往山口联系。” 已经七十出头的扎什,身体健壮,雄风不减,答道:“父王当初若听我的意见,哪会有今日局面。老十也算有心人,好吧,我率本部5000人从小路直插山口,其他各部分散走。” 远在天山南北的厄鲁特首领阿拉布坦,长着和他叔叔噶尔丹一样的一双锐利的鹰眼。经过二三年恢复,他手下已有了一万多精骑,通过设在各地的耳目,对西藏、安多局势了如指掌。他当然不肯放过眼下这个时机,便派他的同父异母兄弟策零敦多布率一支朝圣团进入安多,欲随钦使入藏,一为就近观察形势,二为熟悉地形、线路。 阿拉布坦曾与桑结、塔布在哲蚌同班,甚为莫逆,他的计划是,一旦和硕特动手,就以相助第巴的名义挥军入藏。为此,他命一万精骑向若羌移动,其中七千人马靠近喀拉米兰山口,准备从后藏插入,三千人马从茫崖镇直取格尔木,切断后路。届时,不仅西藏,连安多,他也可以一并拿下。 八月的安多,天苍苍野茫茫,是个令人遐思怀古的季节。但塔布却提不起兴致,一路忧心忡忡。黄昏,队伍在距离唐古拉山口一日行程处扎下大营,利用备饭的间隙,塔布出帐走走。这里没有拉萨每天都出现的晚霞,落日挥发着黄色的光芒,在努力散尽最后的余热,四处弥漫着草香和原始的气息。 一个侍从走近,低声说:“大人,乌力吉将军到来。” 塔布赶紧返回,将乌力吉请入帐内。 来不及寒暄,双方开门见山先将情况进行沟通。吃过饭后,塔布说:“一会儿再商议办法,我先领你去拜见钦使,顺便把想法对他说说。” 乌力吉换上朝服,随塔布前去大帐。 “参见钦使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奉第巴大人之命特地前来恭迎。” 钦使打量一眼,来人是七品武官,虽处边野,言谈举止倒也得体。 “谢过第巴大人。来使可知藏内迎旨之事是否准备妥当?” “回大人,塔布大人已提前遣使入藏通知大人行程。第巴大人已命上下准备多日。”见塔布使个眼色,乌力吉就势道,“禀大人,依黄教惯例,达赖佛爷法身须入塔安放,目前灵塔完工尚需时日。至于灵童坐床,仪式盛大隆重,须预备之事项繁多,更非一二个月内可办妥,况藏土乃贫瘠之地,骤然涌入数千之众,怕是难以照顾周全。故第巴大人恳请大人劝说各路王公返回。” 钦使苦笑道:“来使可问塔布大人,这一路好言相劝,只是难以奏效。明日即入藏,大家再好好想想办法吧。” 乌力吉和塔布告辞回帐,请来大毛共商对策。帐外呼呼刮着风,乌力吉又披上一件袍子,八月的夜晚已是寒气逼人。 一个侍从进来禀道:“大人,策零敦多布求见。” 塔布闭上困倦的双眼,招了招手。 原来过了格尔木,策零带十余随从就追上了大队,当天宿营时找到塔布,拿出阿拉布坦亲笔信。塔布一看来人是老同学的兄弟,自是多几分亲近。策零个头不高,一对鼠眼透着机灵,二十多岁却显得老于世故。 “哎呀,不知大人有贵客来。”策零一进帐,先扫了塔布和大毛一眼,又看了一眼乌力吉。听了塔布的介绍,他又忙抱拳作揖道:“幸会、幸会,久仰、久仰。”略一停顿,又表情夸张地呼道,“大人,这可是菩萨安排?在下今天有幸拜见收复拉达克三位英雄,实乃万幸。”还未等别人反应过来,又似笑非笑地说,“贵客初到,必有要事相商,若不方便,在下先行告退。” 塔布伸手往下按了按说:“策零不是外人,听听也无妨。我等正为劝阻大队人马入藏,苦于无策。” 这些天来,策零一直密切注视着周围的情况,他早就发现了安多骑兵的可疑动向,如果他们随这数千人涌入拉萨,西藏又将落入和硕特之手,他一直在思谋着对策。此刻,他作着苦苦思索状,喝了两口茶,忽然放下碗,老鼠眼一转,低声说:“三位大人,在下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塔布三人不由自主将头靠过去,待听毕,竟不约而同叫一声好。 次日上午,塔布已将计划告之钦使,钦使听后也连连称好。下午时分,大队人马终于到了山口之下。众人望去,只见石墙封路,不免惊诧,纷纷找到钦使询问。 钦使说:“诸位王公稍安,这位是西藏民兵副总指挥乌力吉将军,现本官请他即刻上去探问清楚。” 太阳拖着疲惫的光芒缓缓下坠,王公们不耐烦了,聚在一堆议论起来: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们几千里地来朝圣,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 “达赖佛爷是我们全体信众的佛爷,不能由他说见就见、说不让见就不见。” “那年我跟着阿爸阿妈见过佛爷,给我们全家摸顶,说以后一定到我们家乡宏法。我们等啊等,阿爸阿妈咽气时还提到这事,让我接着等,说佛爷一定会来的,可没想到……”这正是五世达赖从京城返藏时,在安多遇到的那位小王公。他说不下去了,对着山口方向跪下,号啕起来,发誓要叩拜新达赖,请佛爷去阿拉善草原广播福田。 “诸位王爷,依在下之见,这山口我们是过不去了。”说这话的正是七王爷扎什巴图尔。 “此话怎讲?” “诸位难道不知?大皇帝对当今第巴瞒报佛爷之事,极为不满,这可是欺君之罪。据钦使身边人讲,虽然批准了灵童坐床,但对第巴决不会姑息,第巴畏罪,故封路以阻钦差。” “这不是造反吗?” “第巴我见过,温厚之人,不会吧?” 一时间众议纷纭,乱成一片。 扎什在一旁冷笑着,悄声吩咐呼穆乐:“明日山口一让开路,我率4000人马冲过去,你带1000人守住山口,各路王公尽管放行,安多其他骑兵一律挡住。” 二人目光碰了一下,心照不宣。 起初,呼穆乐动员了好几位王爷的兵力,扎什不欲别人染指,允诺将来与十王爷共管西藏时,加官重赏,让他在山口阻挡。回到帐中,扎什颇有深意地说:“你我相识多年,这次若助我一臂之力,成功后本王决不亏待你。你不是看中我帐下侍女云霞了吗?那今晚就……不,还是事成后吧,本王说话算数,定然赏赐于你。”看着呼穆乐连连谢恩,扎什心中暗暗得意。他知道多尔济手中无兵,到时候,4000铁骑突袭拉萨,一举……老十若识趣,分他一杯羹,否则连他也…… 夜色在向四面八方扩散,钦使派人传话,今晚山下安歇,明天再行交涉。多日奔波都疲倦了,不一会儿,营地上鼾声大起,势如滚雷。 后半夜,大毛带几个卫兵巡查,发现各营岗哨无不东倒西歪沉入梦乡,一来是熬了一宿太累,二来明日入藏,精神不免松懈。约定的时刻到了,此时正是黎明前那段时间,大毛发出暗号,只见一个个身影蹑手蹑脚走出帐篷,然后迅速向山口走去,半路遇到乌力吉带人下来接应,等一行人过了石墙,天光已开始放亮。计有钦差大人、章嘉二世、路过拉卜楞时请的嘉木样活佛、塔布、策零敦多布及侍从、随员共五六十人。 太阳出来了,王爷们一个个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帐外,到钦差大人帐内一看是空的,四处找不到,于是惊慌起来。 “静一静,诸位王爷静一静,”七王爷要抓住最后一个机会,“我们千里迢迢是来朝拜佛爷的,钦使大人能过去,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咱们众人一齐往上走,看能怎么样。” “对、对。” 在一片附合声中,人们你拥我挤地开始上坡,七王爷向呼穆乐使了个眼色。 走了没多远,猛然传来震耳的锣鼓号声,大地似乎微微晃了晃。众人惊疑,不由停下脚步抬起头,只见山口两侧山峰上,排着密密麻麻的士兵,扎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身着五品武官朝服的甘丹次旺将军,越过石墙,站在一块前伸的大石块上,朗声宣告:“奉第巴府之命告示如下:今五世佛爷金身灵塔尚未修造完毕,灵童坐床,事务繁巨,正在筹措,故请朝圣僧众返回,敬请体谅为盼。”接着,甘丹又抱拳拱手大声说:“各路王爷,一路辛苦,第巴大人命下官代向各位王公大人致意,待大典时再邀请各位光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甘丹望见远处尘头四起,冷笑道:“请大家速速返回,若有人硬闯,下官身为朝廷命官,有责守护藏土安全,到时伤了和气反而不美。” 2500士兵举起兵器齐声高呼呐喊,在晨光照射下,那如林的刀矛明晃晃耀眼。 下面的人群开始松动。忽然一声婴儿清脆的哭啼声传来,内中一人慌忙说道,定是劳累过度,婴儿早产了。边说边往回跑,众人也顺势纷纷下坡,陆续打道回府。七王爷率数百骑兵到山口下兜了一圈,一看对方严阵以待,也只好罢手。 早产的母亲,正是阿拉善王公洛桑金巴的儿媳。王公得孙甚是高兴,取名阿旺多尔济。后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到阿拉善宏法,阿旺多尔济拜在门下为徒,并写了一本传记——《仓央嘉措秘传》流传于世。 钦差一行到拉萨后,向桑结宣读了圣旨,询问了相关事项,并安慰一番,然后即启程回京。塔布引策零来见,讲了路上设计过关的经过。桑结表示感谢,对于老同学的这位兄弟热情招待,让他到各处随意玩玩转转。他对于山川地理、风情民俗都甚感兴趣,还参观了几处宫中寺庙和布达拉宫,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西藏的财富集中在拉萨,拉萨的珍宝集中在寺庙和贵族富户手中。 过了数日,告辞时,策零对桑结和塔布说:“来时,七王爷手下就多方刁难,这次随钦差入藏,更是大大得罪人家,若从安多返回怕是多有不便。” “兄弟之意呢?”桑结问。 “不如从这里向西北方向一直走去,绕过安多可达南疆。” 桑结和塔布笑了。 塔布说:“兄弟不知,由此往西北,一过尼玛,人迹罕至,骡马难行,到喀拉米兰山口近二千里地,沿途无处可补给养。不如再想想办法。” 策零心中暗喜,来之前,阿拉布坦特意要他探明到喀拉米兰山口的路径,于是坚持走西线,并说再吃苦也比被老七抓住强,顺便可观赏沿途风景。桑结也只好答应了,让策零带上给尼玛宗政府的一道公函,帮助准备所需物品,与塔布合赠藏银120两,还有一封给阿拉布坦的问候信。 策零一行过了尼玛后,发现道路果然艰险,山峰陡峭,悬崖绝壁自不必说,有几处地方几乎无路可行,要反复寻找,仔细辨认,才能发现一条不知何年有人走过的模糊的羊肠小径。待到山口时,随员只剩下一半。策零回首望着刚走过的莽莽山川草丛,得意地笑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详细记录了走过的路线。 20年后,正是这个策零敦多布,率万名准噶尔锐骑,由喀拉米兰山口插入藏区,直抄拉萨后路,终结了和硕特蒙古在西藏75年的历史。 第67章 他叫洛桑 洛追正趴在床上撩起后背衣服,一名侍从将布巾在热水中捞起拧干刚给他敷在腰部。这时,值班喇嘛进来禀道:“大喇嘛,有一香客要求见您,正在佛祖殿外等候。”他闭着双眼,好像没有听见,侍从做出一个不会客的手势,值班喇嘛正欲转身出门,只听洛追像说梦话般哼道:“让客人稍等,我这就过去。” 侍从无奈地把热布巾挪开,二人扶他坐起。难怪一个月后,当第巴桑结率大队到曲水宗江塘镇迎接灵童时,半天竟没认出这位老同学。五十出头的洛追加措,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网络形皱纹,眼眶被挤得向里凹去。年轻时落下的腰椎病经常发作,严重时整个身躯动弹不得,就靠怡和堂范老板开的草药,熬好后热敷,起些缓解作用。 在客堂落座后,洛追合十顶礼,说明自己因病迟到,向客人表示歉意。对方是位四十出头的妇女,听口音是本地人,衣着还算体面。 “不知女施主有何事要见老僧?” 那女人好像在盘算怎么答复。 “师父就是央热喇嘛?” “正是。让施主见笑。” “寺里可有一位叫洛桑的小僧?”她直勾勾盯着洛追。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发生了几起意外后,只要一听什么事沾上洛桑的边儿,洛追就心惊肉跳。听到对方打听洛桑,他不由紧张起来。 “请问施主与洛桑是……?” “啊,我叫热丹,是洛桑的姑母。” 洛追迅速回忆了一下,从未听洛桑提起过有位姑姑呀,也没听曲珍她们说过。“很对不起,洛桑不在寺里,他随师兄们外出做法事募集布施。您有什么话,等他回来转告。” 洛追说的是实话。上次旺秋在小树林的遭遇,使他意识到达旺寺已经成为对手的目标,反复惦量,决定采取一个大胆行动,四位学僧分两组,各由一名可靠僧人带领,到偏远之处暂住,以避耳目。洛桑和根柱去的是达旺西边一个叫卡加的村子,住在村边一座宁玛小庙里。秋收刚过,他们每天同庙里的老阿尼去地里捡麦穗,或帮农户放羊、晒粮食。卡加距达旺有约四十里山路,洛追悄悄嘱咐贡布,让他收购山货时多往那里跑跑,注意观察动静。 这位姑妈有点不耐烦了,“央热啦,你也是门巴人吧?咱们门巴可是最看重姑舅亲的。实话告诉你吧,他爸死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我这个当姐姐的,我女儿17岁了,这回来是把洛桑接回去入赘成亲的。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这可是洛追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定了定神,心平气和地说:“老妹啦,洛桑在这里出家五年,已经是黄教僧人了,按黄教规矩不能娶妻成家,你为女儿另外找人家吧。” 姑妈大怒,口出不逊:“我家自古信的是宁玛,他爸也是,他小时候在的那个乌坚岭寺也是,什么时候变黄啦,啊!?你为了当池巴戴上那顶黄帽,我可不能叫我侄子去信别的教派,把他……”听到这儿,洛追一激动,不小心扭了腰,胳膊肘撑到桌子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姑妈一看,站起身往外走,说明日再来。 第二天,姑妈没来。天擦黑,旺秋率50名骑兵到达,杰布为队长。旺秋掏出信,简要说明来意。洛追看过信想了想,觉得眼下还没有必要把声势搞大,提议让50名民兵先住到离寺100多米外的一所院内,那里刚完工,准备作尼庵的。旺秋也同意看看情况再说,洛追派人去安置民兵的吃住。 “大哥,别撑着啦,趴到床上去吧。”旺秋说着从包里掏出银针,又取出一张自己描画的人体局部穴位简图。遂将银针扎下,半个小时后,洛追感到腰部轻快,旺秋嘱咐行针须半个时辰,每天一次。洛追让侍从退下,两人交流了有关情况,旺秋告之佳莫已隐藏于附近,央金过几天可能会率大队民兵过来等等。交谈中谁也未说出“灵童”二字,仿佛一旦出口就会引爆炸弹似的。 洛追谈到昨天洛桑姑妈的到来,抓抓头皮道:“旺秋啦,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姑姑的提出成亲,这在当地也是常有的事,可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不会有什么……我都想糊涂了。” 旺秋也深感意外,皱皱眉道:“大哥啦,不管她什么目的,咱们小心为好,大人说,也就剩最后一个多月了,咬牙顶着,过一天少一天。” 侍从送来糌粑、酥油茶,旺秋脱去袍子,里面是一件枣红色衣服。灯下,旺秋吃得汗流涔涔。 “那一年去你家,还不到10岁吧,转眼这么大了。听说拉萨女孩子结婚晚些,在农村你这个年龄早成家了。” “我才不急呢,嫁不出去就来这里做阿尼啦。” “别装着满不在乎,能看出小妹有意中人了。” “大哥,你能看出来?” “当你说到他时,整个人都变了。” 旺秋惊讶地放下碗,“他?他是谁呀?” “你要真有心就去找他说,不行也没关系,依我看他会答应的。” 旺秋的脸一下子飞红,“大哥啦,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不说啦,明早你安排一下,民兵对外就说是来这里收购物品的马帮,都不要随便行动。” 第二天,那位姑妈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相貌粗野的男子,开口就讲:“央热啦,前天看你不舒服,话没说完,成亲的日子都订下啦,今天我就带走我侄子。” “老妹啦,门巴有句谚语:山有山的规矩,水有水的规矩。格鲁派戒律严格,虽说可以还俗,必须本人自愿,并说出充足理由。” “好、好、好,你把他叫出来,问他。” 洛追陪着笑:“不是告诉你啦,他们出外化募去了。” “什么地方?”那男子插问。 “僧人出游哪有一定去处。” “我不管,”姑妈急了,“后天我再来要人,到时候莫怪我不客气。” “敢问施主家住何处,一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 “达让村。”男子头也不回。 洛追一听,心扑通通猛跳一阵。原来达让就在卡加以西七八里,紧靠今不丹边境,当地人称之为“布鲁克巴”。 晚饭时,洛追讲了自己的担心。 “大哥,我想了一天,记得有一次大人说过:世间事因因果果没有偶然。这姑妈的出现恐怕不简单。”刚说完,旺秋想起昨天洛追那几句话,不好意思起来,心中暗恨自己怎么说着说着又提到他。 “大哥,来时和佳莫约好,单日天黑后在镇北头碰面,重要情况及时沟通,今天是单日,我想把这两天情况对她说说,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行吗?” 其实这是桑结提出的要求,旺秋这回有意避开了“大人”二字。 “应该让她了解这里状况,佳莫是个聪明人,听听她的意见,替我问候她。” 旺秋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光线昏暗,旺秋第一眼没认出佳莫和小丽,二人都是村姑打扮。佳莫和小丽住在前边几里远的一个偏僻小庙中,只有两名阿尼,她们假称夜间出来看护东家马帮行李。听了旺秋的介绍,佳莫沉思了一会儿果断地说:“凭直觉,这个姑姑背后一定有文章,万不可大意。这几天晚上寺院周围未发现异常,可镇子上外地人比较多,请洛追大哥一定留意。” 达旺镇每年有两个大集,一是正月过年,一是现在的秋收之后。大集时,要请喇嘛做法事祈福,然后演藏戏,还有物资交流,年轻人的歌舞也是少不了的。通常要五六天甚至七八天。 次日,旺秋跟着洛追到镇上,因为明天就要开集了,家家门口立着长短不一的经幡,挂着风马旗,一片喜庆。两人来到贡布家的商铺,一家人正忙着收购皮毛、药材、酥油、粮食等物。还不到一年,热热长高了不少,一条绿丝带盘住头发,穿一件黑灰色衣服,显得大方利索,看到央热喇嘛和旺秋,热情地打着招呼。 贡布使个眼色,三人来到后屋。 “昨天我去卡加转了转,洛桑和根柱正在山坡上捡麦穗,还好,没事。两个人着急,想回来赶大集看戏呢。”贡布想了想又说,“往年布鲁克巴也有人来赶集,今年好像人来得特别多,路上碰到好几拨。” 洛追再三嘱咐贡布多注意镇子上的情况,出来同老贡布和热热打过招呼就回寺了。 洛追检查了明天法事的准备情况,回来同旺秋吃过饭,天已大黑。这时,侍从慌忙走进来禀道:“池巴大人,有两位女子说有要事求见。” 洛追与旺秋对视一眼,同时站起,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果然是佳莫和小丽,她们不该在此露面呀? 待侍从退下,佳莫顾不上说别的,“大哥,旺秋,情况紧急,刚才……哎呀,小丽还是你说吧。” 原来,天黑后,佳莫与小丽一前一后在镇子上察看,拐角处两个男子在低声交谈,被小丽无意中听到: ——队长,找到了两个,在镇子以东70里的卡门村。 ——有没有叫洛桑的? ——没有。我们装作聊天,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洛桑的去处。 ——其他小组呢? ——西边的还没回来。 洛追一听呆在了那里。 “大哥,你怎么啦?”旺秋发现洛追脸色不对,一摸,双手冰凉。 洛追长出一口气,“看来那个姑妈在这里缠住我们,他们却遣人四下寻找。你们三位都是第巴大人派来的,可以告诉你们,洛桑和根柱正是在镇西40里的卡加村。事态证明了我的判断,回来再讲,现在马上想办法把洛桑他们平安接回。” 很快做出了行动方案:由寺里两名得力喇嘛带路,中途留下10名民兵埋伏接应,旺秋带30名民兵绕到村后,截断通往布鲁克巴的道路,5名民兵藏身小寺外,5名随佳莫、小丽进那座小庙。 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行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对着镜子,他把胡子往短铰了铰。几十年来,他始终保持着注重仪表、衣着讲究的习惯,他深知这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每逢重大活动,他只要受到邀请都会参加,对任何一位来宾,包括随员、侍从均礼貌周到,除了必要的寒暄、应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他那对锐利的目光却尽力搜索着别人不易察觉的细节。 有一件事他印象太深了,终生难忘: 在与小藏巴汗的最后一战中,蒙古方面只有两千多伤病疲兵,而对方数万人马分三路夹击日喀则,老汗王冒着全军覆没的巨大危险,虚张声势,周旋拖延,暗派七公子扎什和图布仅率数百精骑,直扑敌后康马庄园,将小藏巴汗在温泉生擒,导致对方全军崩溃。事后众将请教原因,老汗王的回答令人大感意外。原来,老汗王进入王府后,命人仔细搜检所有物品,发现盒内有种藏药粉末,密访当地门巴,得知是治疗皮肤病所用,然后综合各路情报,断定小藏巴汗所在位置,果然四两拨千斤,一举扭转战局。 正是老汗王的这一举动,启发他终生。 正是通过捕捉细节,他对三大寺高墙后的情绪了如指掌。 正是通过捕捉细节,他是外部第一个掌握五世达赖圆寂信息的人。 正是通过捕捉细节,他判断出灵童所在位置。 正是通过捕捉细节,他竟然锁定灵童人选。 也正是这种非凡的能力,在上回桑结任命贡嘎活佛代理宫中总管时,他从旁边一个人的复杂目光中,捕捉到极为宝贵的信息,经过试探,成功了。 年已半百的他,依然身板笔挺、动作敏捷,容貌不显老,只是须发开始上霜。他离开镜子,又踱到墙上那两幅画跟前。 如果读者您也善于捕捉细节,此刻,您一定会发现他目光中少见的柔光。 前些天,他到汗王府去了一趟,暗示达莱汗,若近期时局有什么变故莫慌乱,有个心理准备。达莱汗木木地听着,半晌说了一句:“十叔到时看着办吧。” 他在家中很郁闷,妻子哲木兰是个大大咧咧、无甚心计之人,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这位侄子又一付半死不活的样子,叹口气起身告辞,扫了一眼房间,墙上两幅画映入眼帘,走近细看,一幅标题为《辩经》,另一幅写着《难言》。 “这是贤侄媳画的吧?可否借我拿回观赏?” 达莱汗摆摆手,他对这些毫无兴趣。 回家后挂在墙上反复欣赏,他涉猎广泛,颇具眼光,《难言》画得好,题目更妙,道出画中人或者说画者本人的切身感受。侄子那档子事,他早有所闻,不禁对其其格生起一片同情怜惜。《辩经》中两名僧人的激烈交锋,不正反映了画者内心的不平静吗?他收回目光,坐到椅子里,微睁着双眼,一边喝茶一边将构思的方案最后梳理一遍。 开始,他没料到皇帝会批准这个桑结一手操办的灵童坐床,消息传来,他清楚只剩最后的机会了,宫中传来话,第巴正在为黄教内部取得共识而奔走,尚未公布灵童姓名。必须抓紧机会,一旦公布出来,作为信仰达赖喇嘛的蒙藏民众,你给一座金山也不会有人去干,就连自己,作为一名黄教信徒也决不敢再起那种念头。 方案由五个环节构成: 1、先由孩子姑妈出场闹事,搅乱局面。 2、请求不丹小法王就近协助擒获一名“妖僧”,事成之后,允诺将达旺地区奉送。 3、由呼穆乐在安多招募数名武士潜入达旺秘密行动,捉拿“妖僧”。 4、散布灵童出身门巴,信奉宁玛,且与表姐订婚。 5、命呼穆乐知会七王爷不可松懈,一有消息即杀向拉萨。 他很满意,觉得万无一失,屈伸了几下手指。考虑道布登在达旺露过面,改派副总管阿巴代前往达旺协调指挥。 对于女修的安置,多尔济也颇费一番思量。钦使一入拉萨,就通知她悄悄撤离,秘密接入府中,独处一个小院。对哲木兰说,是从安多来朝圣的一位堂妹,丈夫死了,要住一个时期,命府中上下人等呼其为姑姑。 第二日,他去小院探望。 “夫人这些年辛苦了,由于您的努力,使大皇帝及早识破当今第巴隐瞒达赖已死的阴谋,现钦差已入藏问罪,奸人终有恶报,不妨拭目以待。” 说话间,多尔济打量着对方,不觉惊奇。略经梳洗,仿佛换了个人,尽管已40多岁,但身段性感,面容姣好,目光如波,风韵不减,脸部稍显黑红,给原本所具气质平添几许自然、粗犷。多年的封闭,使她对新环境本能地警惕、狐疑,态度沉默,有时举止古怪。 “夫人,真不好意思,还未请教芳名。” 她想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感到陌生,“硕林拉青。” 多尔济一震,“夫人,当今克什米尔硕林大公与您……” “是我叔父。” “失敬失敬,没想到夫人乃贵邦公主,能如此坚韧,实属不易,敬佩、敬佩。” “王爷,不谈这些。”硕林抬起脸,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夫人,当初的承诺,本王爷定会兑现……” 硕林木然地摆摆手,站起送客。 “也好,夫人休息调整一段时间,以后慢慢谈。拙妻将身边金花拨来侍候,不用客气,我会常来拜望夫人。” 望着她回身进屋的背影,多尔济自语:“不简单,堪称人上人啊。” 道布登30岁尚未成家,原先还算安份,自当了总管后,一双色眼只在丫环们身上巡睃,收买金花为其通风报信后,二人便勾搭上,哲木兰一不在,便溜入房中厮混。自金花到小院服侍硕林后,不再方便。这一日道布登路过小院,见门半开,又动了那心思,推门进去,院中无人,房门虚掩,便轻轻推开向里张望。房间布局类似汉地的一明两暗,中厅空荡荡。 道布登正疑惑,发现有热气从侧屋门缝散出,踮着脚过去,从门缝往里瞧,屋内一片热气蒸腾,不时还有水声。片刻才看清是硕林正坐在木盆中洗浴,锅里还在烧水,金花在一旁伺候,她面向里,展露着一片白花花的脊背,看得道布登骨酥。大约是感觉到凉气,让金花关严门。道布登一慌神弄出响动,还没跑出两米,不提防硕林一个健步,竟光着身子将他扑倒,紧紧掐住喉咙,若不是金花拉住,险些…… 第巴府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流言,飘荡在圣城大街小巷,随风钻入每一个大门和窗户。甘丹颇章政权刚成立时,不包括僧人,拉萨人口仅数千,这些年逐步发展,已有上万,此刻却象座空城,寂静得令人恐怖,达瓦和却杰分明感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看,看得这座二层小楼正一点一点矮下去。 事情已然明了,没有什么可顾忌遮掩,他们将听到看到的消息如实向大人禀告。半个多时辰了,桑结不停地在室内走动,眼里喷着怒火。 有几条消息破坏性、煽动性极强: ——桑结嘉措已被钦差革职待罪; ——所选灵童是一个门巴宁玛僧人,已同他表姐结婚; ——各路蒙古王公正源源而来,若雪域不再受菩萨庇护,将把五世大宝移供草原。 有几条消息令人十分忧心: ——三大寺内部躁动不安,幸亏首座活佛和部分僧人一力维持,若不明真相僧人冲出寺门,后果不堪设想; ——楚布寺内有谣言说派人监管,是桑结假五世达赖之名擅自为之; ——发现成群的人涌向娘热沟方向。 面对最后一条消息,桑结陷入沉思。这么多年来,除每年雪顿节琼结宗歌舞队到帕崩卡表演外,人们为了不打扰佛爷清修,少有人去,现在突然冒出这么多人,不管动机如何,都容易发生意外。 “却杰,命大毛率卫队迅速赶赴娘热沟口,任何人不放入内。另外,飞鸽传信,近郊民兵前往指定地点,以备不测,曲水民兵集中待命。” 却杰出去后,桑结转向达瓦:“达瓦,事情明摆着,有人唯恐藏土不乱,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怎么看?” “大人,依下官之见,所有谣传都是为了阻止灵童坐床,这确是最恶毒的一招。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三大寺,万勿上当。我已派出府内干员分赴三大寺,随时反馈情况,看来问题最严重的是哲蚌寺,控制不住会立即波及全藏黄庙。” 桑结赞赏地说:“达瓦啦,分析得很准确,措施也及时。你再讲讲下一步该如何做?” 还未及开口,派到哲蚌的府吏匆匆赶回,讲述了那里一触即发的局势:寺内僧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寺门处堵着许多喇嘛。流言不知从何而来,一会儿一条,好像有人提前编好似的。 ——第巴同敏珠活佛关系密切,前些天还有人看见他去第巴府; ——听说找的灵童是山南达旺人,敏珠活佛正是那里人; ——山南是宁玛教区,有的说那个灵童已结婚,有的说订婚,反正破了戒; ——众僧合力,到第巴府,要求派三大寺代表对灵童察看确认; ——是啊,三世达赖喇嘛转世在归化城,万里之遥尚且专门邀请三大寺代表前往确认,现近在咫尺,察看有何不可,果然灵异,岂不更好; ——听见没有?昨夜乃琼大神作法,吼声传出老远,沙图(即沙子上的图)乱糟糟的,连助手也说不清。 府吏找的是达瓦的同学——梅林扎仓的堪布助理希格。希格说:“昨天就闹了起来,多亏根敦活佛压着,昨日上午根敦活佛召集各堪布、活佛开会,没说几句话就喘不上气抬回去了,一直到现在没露面。今天一早,看看局面要失控,根敦的领班侍从旺堆传出活佛法喻,命寺内陀陀僧守在寺门,擅出者一律剥夺僧籍,永不准再回哲蚌。尽管堪布等职事僧在外叫喊,根敦不理。”希格让他转告第巴大人,尽快采取措施。 “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请你再跑一趟,查问这两天有哪些有身份的人去过寺里。” 府吏走后,桑结扭头问达瓦刚才那个问题,这时却杰返回,桑结示意他坐下一块讨论。达瓦有些迟疑,看到桑结鼓励的目光后说:“大人,下官以为应尽快宣布灵童姓名,以绝流言,澄清疑惑。” 桑结沉思着点点头,“达瓦,你说的有道理,是该提前了。” 此时已是下午,桑结命却杰去通知乌力吉,布署近郊民兵进城日夜巡逻执勤,飞书曲水民兵连夜赶赴圣城,飞书守护堆龙大桥的萨迦民兵小队,抽调人员监视楚布寺。布置停当,又命一随员去请塔布,他正在宫中监造五世达赖灵塔和灵童坐床所需物品。 不久塔布就到了,桑结介绍了情况之后,意味深长地说:“塔布,你记得那个汉族说书人讲的‘夜长梦多’的故事吧?达瓦说的对,到宣布灵童的时候了,我决定今晚到哲蚌寺宣布,明日在大昭寺广场向僧俗各界宣布。还有两个决定一并宣布,已经写好了,你们看看。” 一份是布达拉宫正副总管任命的决定,另一份是立达旺寺池巴洛追加措为活佛。 “好,好,大人的任命布局长远。今晚请允准下官同去。”达瓦神色坚毅地说。 桑结点点头。 “塔布,你作为宫、府迎请灵童的特使,明天就出发。” 塔布担忧地问:“去哲蚌用不用多带些人?” 桑结笑说:“不用,不用。哎,达瓦,你让人去外面打三份面,要多放辣酱。” 达瓦出去后,桑结又说:“我今晚写封信给洛追,你们商量个办法,若贸然告之,怕那孩子接受不了,”停顿一下,“他叫洛桑。” 后四个字,虽是压低了声音,听在塔布耳中,却似回音一般,嗡嗡作响。 第68章 交锋 这天下午,卡加村外小庙前,几个人正在拉着石滚碾压青稞麦。两个村民打扮的人从东边过来,快到小庙前了,其中一个喊了一声“洛桑”。几个人停下手中活计,洛桑答应着上前几步。 “大寺的人让我们顺便通知你们回寺去,明天就开集了。”说完又向西走去。根柱和洛桑高兴得直蹦,那个与洛桑和根柱同来的喇嘛望着刚才那个带话人走远的背影,好像在想着什么。 山区的夏秋季节,几乎夜夜有雨,佳莫她们才走出不远,雨就时大时小地下起来。中途,佳莫将十个民兵安置在了路边放羊人避雨的岩洞内。山路泥泞,有的地方只好牵马步行,天快亮时,雨停了,带路喇嘛指着一处山洼说那就是卡加村。佳莫同旺秋商量了一下,由一位喇嘛带着旺秋和30个民兵绕到村后,自己这一组先在这里停下,等天明再行动。 此刻的佳莫被眼前神奇的景象迷住了。山洼里是一片浓浓的白雾,一阵风过,白雾就薄一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一层层地揭,先是显出村庄模糊轮廓,太阳一露头,清晰地展现出来。 多杰眼尖,向不远处一指,佳莫发现小庙就在前方100多米的不远处,于是让带路喇嘛去通知洛桑三人。带路喇嘛过去了,不一会儿就在齐胸高的围墙后用劲招手,佳莫命其他人等候,自己带小丽和多杰跑过去。 围墙后除了带路喇嘛,还站着一位老阿尼,就是这座小庙里的,她说:“刚才雾大的时候,有个邻村村民过来说他阿爸死了,要做个超度法事,请他们三人去了。”稍顿,“不远,顺着路往西五六里地即是,隔一道坡就是布鲁克巴的森村。” “有抄近的路吗?”佳莫问。 “从村北小路插过去能近一半,只是中间要过一道河,刚下过雨,水有没腰深。”老阿尼说。 告辞阿尼出来后,佳莫让多杰通知山坡上的民兵,留一人看守马匹、武器,其余八人过来会合,抄小路追赶。出村不远就是那道河,二十来米宽,一摸,水冰凉。顾不得了,男人们脱光衣服,两个强壮的背着佳莫和小丽,过了河。佳莫命令所有人小跑追赶。 旺秋在村子后面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就派个人去分手的地方探看。那人回来报告说,那里一个人都不见了。旺秋想,肯定是情况紧急来不及联系,看前边山路马匹难行,就当即让喇嘛带20个人拿上武器随自己徒步顺大道接应。 这边泥泞的山间小道上一溜儿走着四个人,雾还没有消散,周围寂静之极。 “怎么还不到呀?” “你不是说只有五六里吗?” 两个孩子已经满身是泥,气喘吁吁。 那个村民只管在前边走,偶尔说一句:刚下过雨、山路难走、快到了,等等。 “听口音,你是布鲁克巴那边的?”喇嘛有些疑惑。 “离得近,口音差不多。” “孩子累了,歇一会儿吧。” “天不早了,你知道,上午就得背到场子。” 正说着,只见前方路边上坐着十来个人,见他们过来,有个人起身问:“你们是不是从达旺过来的,开集了没有?”那村民说:“不是。”话没说完就急匆匆要走,又有人问:“戏班子是哪里的,是镇上的还是错那来的?”没等他回答,又有人上前拉他们,边拉边说:“别急嘛,歇一会儿再走。”那村民着急地说:“家里死了人,等师父们去做法事呢。”说完又继续往前走。 根柱和喇嘛正跟着那村民走,后面传来一下微弱的咳声,两人扭头看去,大吃一惊,只见给佳莫带路的喇嘛嘘了一声,挤挤眼,二人会意,不做声,四个人继续前行。走了不到二里地,开始下坡,那个村民指着前边的山口说:“到了。就是这里了。”这时,从两边的棚子里走出十几个士兵,一名将官模样的人问道:“带来啦?”村民点点头指指后面。 将官掏出一张纸抖了抖,摸了摸小胡子得意地说:“奉法王手谕,捉拿妖僧洛桑。” 刚才那个村民凶巴巴地走向两个孩子,“谁是洛桑?站过来。” 将官倒是大度地说:“别吓着孩子。不用怕,跟我们走一趟,过几天就放回来。” 两个孩子一边退一边摇头。 “我叫多杰。” “我叫根柱。” “我们不知道谁是洛桑。” 喇嘛刚想上前,一把明晃晃的刀已横在胸前。 “不说?认出来可就不客气了。”将官一摆手,过来两个士兵,正是昨天顺便捎话的“村民”。本来这次来卡加村,洛追是给洛桑起了个临时名字的,昨天被人猛一叫,没反应过来顺口答应,暴露了身份。 这二人上前仔细瞧了瞧,冲将官摇摇头。将官一把抓住今天带路的“村民”——一个小军官,吼道:“怎么回事?” 小军官上下打量,觉得一人面生,指着多杰说:“一开始上路不是他……”想了一会儿,大叫一声,才意识到怎么回事,遂将途中遇到的事情向将官说了一遍。将官叫德木扎,是布鲁克巴的一员大将,法王允诺他,只要捉住妖僧,就封他为达旺总管。 “追!”德木扎率50名士兵跑步追去。 佳莫等人到底体力消耗太多,不久就被追上了。 将官一伸手,“交出来。” 佳莫让众人退到路旁,和小丽走上前。 “我这小妹想与将军比试比试,若输了,把人交给你。” 德木扎没料到,在这旷野之地竟遇上如此俊俏的两位佳人,忙说:“好好好,小妹若输了,连你二人一齐交给我。” 那群士兵在后面哈哈大笑。 德木扎抡起手中大刀呼呼作响,小丽同佳莫对了一个眼色,拔出双刀迎上。一个刀势沉重,劈来如雷鸣电闪;一个刀走飘忽,舞动如漫天飞雪。两旁人众,一边看傻眼一边揪着心。忽见小丽一个跃起,足有半人多高,双刀齐齐向对方头顶砍去,德木扎举刀相架,火星乱迸,手臂发麻。 这一招叫“沉香劈山”,是双刀对阵长兵器的绝杀招,关键是抓准瞬间机会,立夺其命,若一旦被对方架住双刀,身体悬空,前胸无遮,几乎必伤无疑,故不肯轻出此招。今小丽出此险招是有备而来。 德木扎感到这一刀有些份量,略向后仰,前腿后收,只听嗖一声,一条绳索犹如贴着草皮飞蹿的细蛇,把他的两个脚腕紧紧捆住,随着绳索一提,结结实实一个屁股蹾摔倒在地,大刀扔出好远。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双刀早已架在脖子上。几个民兵跑上前将其绑住。 那群士兵不知该如何办,乱成一团。 佳莫学着德木扎刚才的样子,一伸手,“交出来。” 小丽揪住他的耳朵,举刀说:“快点,不然切下一只喂狗。” 德木扎只好喊过小军官先放回三人。 佳莫对刚才假装村民的那个军官说:“这位兄弟,我们无意伤害将军,为了避免发生不愉快之事,你去告诉手下退回,不准跟踪,你牵两匹马跟我们走,到前边,我就放你和将军回去。” 半路遇上旺秋率领的接应人员,多杰逗那个小军官:“真不好意思,今天你阿爸上不了天葬台啦。”众人大笑。又走出一段后,才放德木扎回去。 “慢慢走吧,骑不得马。” “回去用热水敷敷。” “怕是要肿几天。” “哈哈……” 傍晚,一行平安返回达旺寺。 天渐渐黑下来,20多人出布达拉宫,骑马向西行去。 哲蚌寺事先已得到通知,第巴大人将莅临,听见外面大锣敲响遂打开寺门。甬道及大经堂内,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只见八面旗牌前导,随后二人各捧一匣,桑结和达瓦身着朝服,身后有数名随员。 桑结嘉措威严地向下扫视一眼:“诸位活佛、高僧、同修,大皇帝已下旨批准五世佛爷转世灵童坐床,然近日有奸人制造谣言,公然对抗朝廷,居心叵测。三大寺竟有人轻信,致使群情汹汹,尔等修行三学,定力安在?” 桑结一挥手,两名侍从从匣中取出皇帝圣旨和五世达赖血印手帕,盛于盘中高高举起。经堂内鸦雀无声。 桑结一字一顿郑重道:“现在我向格鲁僧众宣布:伟大的五世转身在山南错那,俗名洛桑,灵异着着,确认无疑。”外面秋雨淅沥,此时隐隐传来这个季节少有的雷声。 “乃琼巫师何在?”桑结厉声道。 那巫师哆哆嗦嗦站出来。 “白哈尔大神乃雪域首席护法,非达赖佛爷和第巴府不得迎请,尔竟敢擅自请神,胡言乱语,致大神发怒,该当何罪?来人!杖一百,逐出神庙。” 巫师哭嚎求饶,被拖下受罚。原来前些日子,这巫师显受人指使,在一次例行降神仪式中,暗示五世达赖已不在世间,掀起一场风波,桑结当时出于种种考虑,对这位藏土第一大巫隐忍未发,此刻局势危殆,不得不痛下决心,果断出手。 “根敦活佛可在?” “大人,活佛身体不适,未来。”旺堆上前低声回禀,目光有些异样。 桑结示意达瓦宣布散会,会后他随旺堆去看望活佛。旺堆先推门入内禀报,不想却马上惊慌返身,说“活佛方才圆寂了”。事发突然,众人一片慌乱。桑结向跏趺而坐的活佛法身深深顶礼,献上哈达,只消几眼,已判断出活佛是昨天这个时候辞世的。他心里明白,要不是隐瞒活佛圆寂的消息,恐怕哲蚌寺昨天就乱了。想至此,桑结心里一阵悲凉。他嘱咐执事堪布一定要做好活佛的善后事宜,临走时紧紧抓住旺堆两手,双方心照不宣。 当晚,桑结提笔给五世班禅写信,告知灵童已在错那转生,经占卜,九月十七日为受戒吉日,敬请佛爷届时前往浪卡子为灵童剃度取名云云。 多尔济在第一时间获悉桑结在哲蚌寺公布了灵童,果是洛桑,他明白必须在消息传到达旺之前,采取最后一套方案。就在桑结写信的同时,他的密使连夜出发了。 次日一早,大昭寺广场法号法鼓齐鸣,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第巴大人向聚集的僧俗民众宣布了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消息,,出示了皇帝批准其转世灵童坐床的圣旨,并宣布塔布为宫、府迎请灵童的专使,即日起程,坐床日期将请乃琼巫师降神确定。达瓦宣读了第巴府对宫中正副总管的任命,以及立洛追加措为达旺寺活佛、封旺堆为乃琼大巫师的决定。 事后桑结刚回到宫中,即接到府中干员报告:前天十王爷管家道布登陪同女主人哲木兰到哲蚌强巴殿,为其母升天周年布施祈祷;宫中副总管诺尔布也有事前往。 巧合?虽早有预感,但得到这一报告时,桑结还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洛桑回到寺里的第二天,那位消停了几日的姑妈又来寺前叫喊,还带了不少人。从卡加村回来,洛追问过洛桑,洛桑想了想,说是有个姑姑,只记得她很凶,阿爸死后她曾来家与阿妈又吵又嚷,闹过几回,后来这些年再无来往。听说这个姑姑要他同什么表姐成亲,洛桑连连皱鼻摆手。依照师父建议,洛桑在客堂单独会见了姑姑,明确坚决地表示无意与表姐成亲。 “孩子,修行也不妨碍娶妻成家呀,这种事多啦。” “可是我修的是格鲁黄教,不允许娶女人的。” “那么说你改教啦?不后悔?咱家祖辈可都是信宁玛的。” “不后悔。”说完,洛桑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姑妈是决不会罢休的,因为早有人向她许诺,若亲事成了,会送上100枚尼泊尔银币的礼金。为此,这位姑妈几乎夜夜作怪梦,不是笑醒就是哭醒。 这一日,洛追发现大寺周围围观起哄的人明显增多,其中多有生面孔。 “我们门巴一代一代传下宁玛,不能改了规矩。” “要说咱雪域,宁玛是正宗,他们那些个教派才几年呀。” “黄教不让娶女人生孩子,怎么往下传啊?” “所以他们拉咱们宁玛的人入他们教派。” “听说她侄子同意成亲的,寺里不让,不放人。” “按老规矩,这姑舅成亲是谁也不能阻挡的。” “咱们找央热喇嘛去评理,看他怎么说。” 在达旺地区,特别是门巴人中,姑舅成亲相当普遍且受人看重,通常若一方提出,对方没有特殊理由是不能回绝的。过去,发生过因对方回绝而把人抢走的事,这种作法居然在当地能得到谅解。后来“抢亲”逐渐演变成一种仪式、娱乐。 洛追万没料到,洛桑身上竟真上演了一出“抢亲”的戏。 下午,寺前广场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发现通往布鲁克巴的路上,骑马的、步行的,缕缕不绝。 “大哥,我觉得不对劲。”旺秋担忧地说。 “大哥,旺秋说的对,白天人群中那些议论,有的不怀好意,是在挑拨、鼓动,我想……”佳莫也学着旺秋叫洛追“大哥”。 “小姐请讲。” 佳莫逗趣地说:“小姐嘛——无话可讲,倒是佳莫有个想法。” 洛追笑着点点头,他很佩服佳莫的智勇双全。 “大哥……” 还未等佳莫开口,忽然寺外喊声大作,一个侍从慌忙进来禀告:“大人,外面有人要冲入寺内抢人。”顾不上讨论了,几个人赶到观音殿台阶上向寺外观望。 秋日天短,不知不觉天色已发暗。 “大哥,天黑前一定要把人群劝离寺院,否则容易发生意外。”佳莫小声道。 姑妈换了一件红袍,头上裹着形状奇怪的缀有松耳石的头饰,脖子上挂一长一短两串佛珠,她不停地向周围人讲:“昨天去恭请卡门河守护神,刚才庙里传来神谕,大神发话了,说今天是火牛年迎亲吉日,要是受阻,明年河道不畅,怕是要发水。” 有人喊道:“寺里凭什么不放人,走,找央热喇嘛去要人。” “他不放就抢。” “对,走哇。” …… 场面混乱起来,天已渐黑,点起许多火把,人群在向寺门移动。 寺门开了,洛追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高声说道:“诸位乡亲们,听我说,大家都知道,格鲁派是不允许本派僧人娶妻的。今天上午,我特意安排孩子同他姑妈见面,孩子已当面明确回绝了这门亲事。他姑妈啦,你说是不是呀?” 洛追在这一带是很有威信的,人们逐渐安静下来。 有人小声说:“就怕河神不高兴,明年……” 洛追解释道:“如果两个年轻人同意却被阻,守护神会不高兴,事情根本就没成,何来的高兴不高兴?大家若不放心,我明日去庙里祷告。” 显然有人不愿意看到事情就这样结束。 “那孩子懂什么?还不是别人说了算。” “我知道孩子原本是宁玛僧,他们凭什么拉去入了黄教。” “我看孩子是不敢说,咱们去给他撑腰。” 后面有人在故意往前挤,人群逼近了寺门。 佳莫知道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可一时也找不到办法。寺内僧人纷纷涌向门口,一旦动起手,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佳莫和旺秋、小丽极力劝阻众僧。 洛追更清楚,黄教在这片土地扎根不久,有人利用这一点,互相勾结、煽动来实现他们的阴谋,他迅速思考着对策。正在这时候,一个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从达旺寺侧后没有围墙的地方走出一个人,火把明亮,洛追一瞅之下惊呼道:“洛桑,你回来,回来!”洛桑可能没听见,缓缓的步子显出几分沉稳。 洛追明白,倘若现在上前去拉,立刻就会爆发冲突。 全场很快安静下来,只见洛桑口齿朗朗地讲道:“我就是洛桑,今天的事因我而起,也应该由我而熄。为此,我作出两个决定:一、我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去答应这门亲事。阿爸死后,这位姑姑是怎么对待阿妈和我的,她心里最清楚。今天是10年后头一次见面,却提出成亲,要是换成你们,会答应吗?二、达赖佛爷和第巴大人主张教派平等,这些年来,达旺寺和我师父央热喇嘛为镇上和村民办了多少好事,大家伙儿心里没数吗?我来大寺学习是自愿的,可为了避免误解和冲突,我从明日起仍回乌坚岭寺。大伙儿回去吧。” 洛追来不及想别的,脱口而出:“洛桑,你回来……” 洛桑回头望了一眼,抬腿准备向镇子走去。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片沉重杂沓的脚步声,透过树林间隙,从一条龙似的火把能估出人数不少。所有人都呆了,扭着头张望。先跑过来十几个骑马的,旺秋眼尖,已看出来的正是央金,忙跑过去急促地说:“出事了,你先让民兵围住寺,隔开那些人,一会儿再细说。” 500民兵迅速在寺院和人群中拉起一道人墙,佳莫手急眼快,早就几步蹿出去,将洛桑连扯带挟拉了回来。 还未等人群散尽,洛追又一次瘫软下去。 众人将洛追搀扶进寺。旺秋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央金说:“大人批准了这次训练计划,一路上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今晚原本宿营在勒门镇,可心里不踏实,连夜赶来,上了前面那个山包就望见这里火光一片,我是命令士兵跑步过来的。” “谢谢你和兄弟们啦,我叫寺里安排吃住。”洛追像刚害过一场病似的,声音非常虚弱。 “不用了,一边行军一边吃饭,这是总部要求的。防止夜间发生意外,明日再调整部署。” 洛追吩咐旺秋去陪陪洛桑,又让根柱过来。根柱讲了刚才寺内的情形:“正当前边闹哄哄的时候,我们听到寺侧未完工的围墙外有人在悄悄靠近,一个人命令说,等人群一冲入寺门,就翻过去趁乱动手抓人、放火……声音有点熟,好像是布鲁克巴那个小军官。当时我很害怕,想来向师父报告……洛桑抓住我说,不能因自己而毁了大寺和师父,让我别动……他走了出去。”根柱结结巴巴,话也说不连贯。 洛追跪在室内菩萨像前合十,口中连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师父,”根柱叫道,“忘了件事,洛桑出去后,等人群散去,那个小军官也带人走了,可有几个人影翻墙进来了。” “几个人?”佳莫问。 “看不太清,三四个?四五个?” 大寺后半部分是几排僧舍,随山势递高,旺秋将洛桑和根柱送入一间僧房,在外加锁后离开。后半夜,如钩西坠,月色迷离,两个黑影从两侧接近那间僧舍,将门锁扭断摸入,同时从屋顶平台跳下二人放风接应。但脚跟尚未站稳,身后又闪出两个人影,内中一人扬臂一甩,丝绳缠住对方脖子,另一人像只猫,跃起踹向对方后腿弯儿,趁其上身后仰,顺势将匕首插入脖颈。那二人未及发出声响即送了命,尸体被拖到附近坡下。 进屋的二人很快返身出来,显然未得手,又不见接应者,遂向两端张望,见有人影晃动于是赶过去。在一片草地上,四人捉对厮杀起来。 与佳莫对打的是一个小个子,异常灵活,二人兵器都是双节棍,但听得互相敲击,有如钟磬,待细观似金刚作法,僧尼双修。佳莫不由大惊,这“参佛双节棍”乃师父自悟所得,他如何也会? 小丽的对手是一壮汉,舞动一根等身长的铁棒,他大概瞧出对方是个女的,格外来了精神,抡得呼呼直响,密不透风。小丽腾挪闪转,窥测破绽,偶用双刀挡架,觉出对手力大无比。壮汉大约有些急躁,一连几个弓步直刺,将小丽逼到坡脚下,待收棒再刺时,小丽做出反击架式,扬手飞出一刀,壮汉冷不防急用铁棒拨挡。但见小丽犹如一只伏地金鼠,往对方脚下就势一滚,手中柳叶刀同时往上一挺,将壮汉从裆部直豁到心口。这招叫“滚地单刀”,也是女子双刀对阵长兵器的一个致命招数。 小丽送个暗号,佳莫突然将手中双节棍与对方的缠死在一块,然后双方甩掉兵器徒手打斗。佳莫使出“金刚点灯”,十指如匕,直戳过去,对手还以“闭关静修”,抵挡得严丝无缝。小个子发现同伴倒地,急于脱身,竟使出鱼死网破甚至会两败俱伤的招数——护法推山。正待出手,却见佳莫双手合十,开合有度,打出各种降伏手印。背后又生出两臂,由慢到快抡圆,同时手心手背不停翻转,手心透亮,纹路毕现,明暗交替,仿佛有千条手臂充盈大千,六字真言反复由远及近、由低到高,波浪式滚来。 这一招叫“千手观音”,乃巴米扬门派独门绝技。该派创始人巴米扬活佛,依据参佛作法的仪轨举止,悟得整套佛门健体、防身、技击套路,在武林独树一帜。由于“千手观音”须是处女修练,故当初只传授佳莫和小红、小丽,师父叮嘱此招关键在“迷其眼,乱其智”,然后乘机击败对方。 小个子眼前幻象丛生,只觉千臂如轮,更闻咒声似雷,不由脚步错乱,拳法无章,被佳莫一脚踢翻,小丽随即扑上,立掌向其脖根砍去。 “姑姑莫下手。”小个子叫道。 小丽猛地抽回手,怒道:“谁个是你姑姑?” “姑姑可是拉达克佳莫公主?” 佳莫惊问:“你是何人?如何知晓?” 小丽松松手,小个子喘了几口气,说:“我师父叫吐鲁花。” “大师兄?”二人齐叫。 小丽松了手,听小个子讲述。 巴米扬活佛10年前圆寂,掌门传给大弟子吐鲁花,去年一病不起,自感时日不长,遂派徒弟巴利陀寻找师妹佳莫才仁接任掌门。他路过安多时被召收去藏地灭除妖僧,心想正好借机寻找师姑,不想在此相遇,刚才双节棍对打时就有些疑惑,后一看“千手观音”套路才敢确认。 得知师父和师兄状况,佳莫二人不免唏嘘感叹,一阵难过。 佳莫问:“师兄遣你来可带有信物。” 巴利陀取出一枚大戒,佳莫一看果是掌门凭证。 佳莫让小丽通知央金危险已经解除,三人围坐在草地上,小丽拿来一些吃食。 “巴利陀,你的双节棍打得不错。” “哪里哪里,徒儿与师姑交手多有得罪。” “你怎么看出‘千手观音’?” “师父说曾见你们演练,所以略知一二,也只是给徒儿讲过招式,果然是法力无边。” 佳莫详细询问了巴利陀来藏经过,得知在安多是一个叫呼穆乐的蒙古人招收他们五人的。 “在达旺你们听谁指挥?” “来之后住在客店,不让露面,今天下午那个头目来给我们交待任务,说抓不住活的就杀掉。天一擦黑来了个人领我们找到那间僧舍,谁知屋内有暗道。” “头目叫什么?他的主子是谁?” 巴利陀回忆着,“听他手下人称呼他什么总管,像是蒙古人,别的不清楚了。” “什么长相?” “40岁左右,没有胡须,细高个儿,一对小眼睛,噢,对啦,他一说话总爱眨眼。” 佳莫又问了呼穆乐的长相,觉得好像面熟,接着告诉巴利陀说:“哪里来什么妖僧,这是有人搞阴谋,企图破坏藏土安宁,幸亏没造成后果。” 巴利陀吐吐舌,责怨自己糊涂。 “事情过去就不说了,你代我们三个师妹问候大师兄,小红已结婚生子没来,这位师姑叫小丽。” 巴利陀连连点头说听师父说过。 佳莫想了一下说:“我这里有事,怕短时回不去。” “师姑回不去,也可先托付别人,我等徒儿凭大戒认掌门。” “也好,你先回吧,一路小心。这里有些银钱你拿去使用。” 巴利陀接过银钱和小丽牵来的马,向两位师姑磕头告别。 天光渐渐放亮,俯视达旺镇,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睡意正酣。 第69章 预演 这位姑妈的一再出现,使洛追本能地感到后面还会有麻烦,当时,他就写了一封信,让贡布尽快送到拉萨。这么些年来,洛追忠实地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每次去信只是汇报相关情况,从不涉及其他,现在真相就要明朗,他第一次提出建议:请加快运作,夜长梦多。 太阳快落山时,贡布赶到第巴府。桑结阅信后,非常感谢并理解老同学的良苦用心。他吩咐贡布好生休息,明日中午取信返回。 为了灵童顺利坐床,桑结可谓绞尽脑汁。 有两个问题需要迫切解决。头一个是坐床典礼的仪式。一世、二世达赖是后来追认的,年代也早,且不说。三、四、五世达赖是在未当政时,作为一个教派首领举行坐床典礼的,加之当时的环境、条件,仪式很简单。现在黄教执政,达赖喇嘛不但是教派首领也是全藏政教最高统治者,坐床仪式要符合新的身份、地位。 根据桑结的设想,一是全藏僧俗各界全民参与,包括萨迦法王、敏珠活佛、达莱汗,以及其他民族、宗教等各方面的代表。二是仪式的气氛要隆重、热烈、喜庆。三是拉萨以外的地方也举办庆祝活动。为此,近几天他几乎每天都同达瓦、却杰等人研究商议,分配任务,详细到每一个步骤、细节。 以后历辈达赖喇嘛的坐床典礼,大体沿用了这一程式。 第二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困难。 历史给第巴大人出了一道空前绝后的难题: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三四岁的幼童,而是一位十五岁的英俊少年,况且他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又有宁玛背景……桑结已经有所考虑,所以让塔布只率几名随员前去,众多仪仗队在浪卡子等候,并嘱咐塔布与洛追设法将灵童带离达旺,到浪卡子再宣布。又考虑灵童尚是俗身,若宣布后难以接受、适应,发生抵触,势必陷于极大被动,除解释说服外,特请五世班禅为其履行出家手续,断其退路。 桑结在给洛追的复信中强调了几点注意事项,命央金率500民兵一路护送。同时命副总管诺尔布和领班侍从丹珠儿,带上灵童袍服和一应物品前往浪卡子恭候,同时恭迎五世班禅。此前,四世、五世达赖曾拜四世班禅为师,五世班禅拜五世达赖为师,开创了两大活佛互为师徒的先例,故桑结特邀五世班禅为灵童剃度。 贡布20岁了,体格健壮,眼神机敏,且很有经商头脑,每次来拉萨总要抽空到八廓街转寺,顺便考察市场,所以他收购的农副产品,在拉萨货栈很容易出手。他采购的物资回到当地也很受欢迎,且价格从来公道合理,故这些年生意逐渐做大,提起山南贡布商铺,几乎无人不知。 这天上午有空,贡布在街上转了几圈后信步走进怡和堂。范老板正在接待两个女孩子,一个十一二岁,另一个还要小点,长着一对杏仁眼。 “小姐,夫人用药后可否减轻?” 十一二岁的回答:“阿妈说不甚疼痛了,只是还有血。” “小姐,我再开一付,加两味药,回去安慰夫人,莫性急。” “多谢阿伯。”岁数小点儿的付了钱拿上药。 范老板瞧见贡布坐在一旁,忙上前招呼:“哎,贡布你是错那的吧?菩萨保佑,佛爷已在你们那里转身啦。” 贡布一惊,张开嘴不知说什么。 “你不知道?灵童叫洛桑。”范老板颇觉奇怪。 听着这话,那两个女孩子也在门口站住了。 贡布的嘴大大地张着,心想,洛桑?叫这个名字的多啦,怎么可能正巧是他,便说:“我出来有些日子了,当时消息还未传过去吧。” 岁数小点儿的捂着嘴笑道:“小姐,你听,山南的,舌头打不过弯儿。” 贡布向她们背影望去,心想难怪一首民谣唱道: 围绕大昭的八廓, 窗户比门多; 窗户后面的姑娘, 骨头比肉软和。 贡布常来这里,范老板帮助介绍内地几位朋友收购贡布商铺药材,所以若有灵芝、老参等稀罕物,贡布会留下卖给怡和堂,范老板给价也很慷慨。今天贡布是想同范老板商讨能否在当地开展药材粗加工,增加农民收入,提高采摘积极性。二人说了一会儿,看看天气近午,贡布起身告辞,往第巴府行去。 到第巴府后,桑结让贡布装好信,嘱咐他:“你直奔浪卡子,若央热喇嘛一行还未到,就沿东行大道经哲古错一路迎过去。”然后,又叫侍从提来一袋糌粑和一壶酥油茶,让贡布吃饱喝足再上路。 “阿爸——”随着清脆的喊声,一个女孩儿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龄小点儿的。 待贡布抬头一瞅,双方都愣住了,小点儿的小声说:“小姐,山南的,他怎么在这里?” 贡布赶紧站起向大人的千金点头弯腰致意。 桑结过来说:“这位是一个朋友的孩子,来看望我,这是我女儿,不必客气。” 贡布在往回赶的路上,不断忆起大人的千金,印象太深刻了,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咧咧嘴笑了,自言自语道:“对,就和寺庙里玉石或象牙雕刻的度母一样。” 贡布走后,江央说:“刚才给阿妈拿药,在药店碰到那个小伙子。” “阿妈吃药了吗?好些不?” “刚吃下,正在休息。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姑妈让你赶紧回去。” 江央和侍女尼雅一蹦一跳地走在桑结左右。 客人是旺堆,一见到桑结就急切地说:“这些天正跟随庙里一位退休的老巫师学习降神,过几天就正式接手了。大人在布告时说,灵童坐床日期由乃琼降神来定,小僧想先征询大人的意思。” “九月是来不及了,十月有几个吉日?”桑结问。 “小僧已查看,初三、十五、二十五三天。” “初三有点紧。”想了想,桑结说,“那就定在二十五这天吧。” 旺堆匆匆告辞而去。 塔布是半夜赶到达旺寺的,从寺门到僧舍,两个老同学互相扶着,像喝醉了酒一样。洛追没有拨亮灯,呆坐了足有半个小时。塔布理解洛追此刻心情,断断续续地说道:“桑结来时让我说,他感谢你,格鲁感谢你,雪域众生感谢你。他已在大昭寺前宣布,立你为达旺活佛。” 这些话就像一阵小风吹过,洛追一边听一边摇头摆手。 “灵童的名字也宣布了。” “谁?”洛追猛抬起头,目光似乎含有惊恐。 “洛桑。” 说得很轻,可听在洛追耳朵里犹如两响巨雷,他预感到,雷声后面将是暴风雨。 又停了片刻,塔布讲了设定的计划。 洛追双眉紧锁地说:“计划很周到,可这第一步就不好办。就算你走得快,消息二三天后也会传过来,让他不知情,又要带离这里能办到吗?” “桑结留了一手,宣布时只说是转生在错那,没讲具体地点。” 洛追点了点头,接着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塔布疲惫已极,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诵经时,塔布跟着洛追在经堂转了一圈,根据暗示,塔布从侧后对洛桑留意瞧了几眼。他的个子比同龄者略高,皮肤有些苍白,一头卷发,斯文秀气,两只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神情。他念经很认真,同别人一样,抓紧间隙喝奶茶,用剩下的少半碗拌上糌粑揉成团儿吃。 中间休息时,僧人们出来活动。 “师父,师父安好。”背后传来问候声,塔布扭头一看正是洛桑,不由往后缩了一缩。再看洛追,已是慌乱无措,身子竟有些发抖。 洛桑合十问安,诧异地说,“师父面色不好,可是不舒服?”洛追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出话,幸好钟声响起,众人纷纷返回经堂。 “洛追,你这么紧张失态可不行,要露馅的。” 领经的翁则喇嘛大声说:“请圣城来的布达拉宫总管塔布宣布重要事项。” 塔布站在台上,宣读了第巴府封洛追加措为达旺寺活佛的通告。经堂内立刻响起赞颂的经声,洛追加措热泪盈眶。 即使在藏传佛教中,能够被公认现世成佛者也为数极少。诵经毕,全体喇嘛对活佛行叩拜礼,由当天执事僧为代表敬献哈达,洛追为每一位僧人摩顶赐福。瞅见洛桑也排在队里,洛追不知该怎么办了,明知对方身份再去摩顶显然不妥。塔布附在洛追耳边悄声说:“我还未宣布,所以你也不知道。”摩过之后,洛桑合十道谢,两眼射出喜悦的光芒,这还是他第一回由活佛摩顶呢。 消息传出后,附近村民歌舞庆贺,排成长队请活佛摩顶,寺内也做法事祝贺。人们依习惯称他为央热活佛,传承至今,央热活佛仍为达旺寺最大活佛,在尼泊尔、不丹、锡金、印度都颇有名气。 这几天,达旺镇很热闹,除了当地出了首位活佛外,不少人找旺秋看病,民兵们则请求佳莫、小丽教他们武术。 “洛追啦,我来三天了,说话就入九月,得快点想办法呀。”塔布焦急地说。 洛追沉思了半天缓缓道:“我想再请个人帮着出出主意。” “谁?” “佳莫,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 “桑结说过,此事除你我不要外泄,不过时间紧迫,也只好权变,我同意,佳莫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女子。谁去说?” “当然你啦,你是手持第巴府通令的总管。” “好,我去说。” 塔布发现洛追的情绪终于有些放松了。回到屋子,塔布正准备去向佳莫说这件事,央金推门进来,还模仿戏中人物的动作,作揖一鞠躬,“下官拜见总管大人。” “别开玩笑啦,有事吗?” 央金关上门,故作神秘地说:“我打算给旺秋提一门亲事,她都二十好几了。” 塔布何尝不着急,况且他一直对这个小妹疼爱有加,只是女孩儿大了,摸不准她所思所想,便说:“央金啦,你也能看出来,现在哪有功夫考虑这事,回去再说吧。” “塔布大哥,大家都忙,只好抓个空档向你露个信儿,先心里有数。” 塔布好奇地问:“谁呀?” 央金故作无谓的样子答:“第巴大人呀。” “唉呀,你不是说提亲的事么,怎么又讲到大人。” 央金斜视着塔布,嘴唇的张阖有点夸张,“我正是想把旺秋给大人提说。” 塔布似触电一般叫道:“不可,不可。” 央金见对方不假思索就否决,颇为不快,“那你说说怎么个不可?” “我说呢,给她提过几门亲,连面都不见,原来长了这个心眼儿。死丫头,昏了头了,不想想自己……配不配……”塔布没看着央金,好像在自言自语,“央金啦,我现在顾不上,回去再……” 央金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不屑地说:“总管大人,原本我以为您……现在看来与达瓦他爹妈一个样,讲门第,要面子……用不着解释。”说完甩门走出。 塔布刚才正考虑找佳莫的事,央金的话一下子让他有点恼火。他来到寺里临时诊所,旺秋正为几个老僧和村民扎针,他招招手,旺秋扎好后走出来。 “刚才央金找我提你的亲事,这不是你的意思吧?她那个人办事不动脑子……” 既然事已明了,旺秋一咬牙,“哥,你说央金姐提的那事行不行?” 塔布大惊,指着妹妹羞红的面孔结巴道:“你真……你怎么长了这个心眼儿?你量清自己身份,死了这个心吧,人家可是全藏的法王……这些年蒙大人不弃,待你我如兄妹,你……竟敢胡思乱想……” 旺秋脸色由红变青,“哥,央金姐没说清楚,我不是要嫁过去,我去他家当佣人作侍女总可以吧,你当总管了,怕丢人就别认我这个妹妹。” 塔布的脸也青了,“好,好,现在没时间扯这事,回去再说。”一着急,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就转身走了。径直来到佳莫这里,叫上一起去找洛追。 三人坐下,塔布望望左右,压低声音说:“佳莫啦,到如今,此事不需向你隐瞒了。大人日前已在圣城宣布了灵童,就是洛桑。”佳莫双目大睁,接着长出了一口气,并无特别惊讶或是慌乱的表现,仿佛塔布的话只不过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而已。 洛追接着说明了请她来的用意。 沉思良久,佳莫开口道:“洛追大哥,过去寺里组织过僧人去拉萨吗?” “去过几次,组织僧人和村民雪顿节去圣城表演藏戏、歌舞。” “他去过没有?” “他很有歌舞表演天赋,还改编过《诺桑王子》的剧本,只是大人为避耳目,不同意他去。” “二位大哥,我有一个想法,你们看可行否。” 佳莫讲了她的计划,洛追和塔布不住点头,连口称妙,经过仔细研究,决定尽快进行。 下午,洛追把洛桑、根柱、另两个大学僧和十几名小学僧叫到僧舍南端的草地上,由佳莫组织活动,只见学僧们都在交头接耳。洛桑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佳莫。 “来,站好队。你们在说什么?” “阿姨啦,镇上人都在传说第巴大人宣布啦,达赖佛爷转生在咱们错那,灵童叫洛桑。”一名学僧回答,说完,大家都向洛桑望去。 佳莫飞快地瞅了一眼洛桑,他很平静,多少有一种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 “都看我干嘛?叫洛桑的多的是,要不你赶紧改名也叫洛桑。”他指着一个小学僧说道,大家哄笑。 佳莫想:他态度谈定,对权势并不希求甚至不在意。 洛追走上前,先介绍了塔布,又介绍说佳莫是宫中歌舞团团长,此次来是要挑选几名学僧参加燃灯节的藏戏演出。孩子们一听,兴奋地跳着、叫着,洛桑则投来好奇、热切的目光。塔布和洛追随即离开。佳莫让大家围成一个圈子跳锅庄,她和小丽也加入进来。几圈过后,佳莫示意停下,问:“咱们当地的特色舞蹈是什么?” “对对舞!”一齐回答。 “谁示范跳一跳?” “洛桑!”又一齐回答。 佳莫招招手,洛桑起初有点不好意思,但下场后,不一会儿便投入进去。佳莫想:转换角色还算流畅。 小丽在一旁模仿着,边跳边问:“对对舞是要两个人跳吧?” “对,要一男一女才能配对对。”小僧们答。 小丽欢笑着过去和洛桑跳起来,以她的才华,稍一用心,那姿式在外行看来颇有模样了。 众小僧在外围击掌唱曲。佳莫发现洛桑在尽力地配合小丽,舞姿灵活、到位,却未直视对方,而是侧目望着遥远的什么地方。洛桑那眼神让佳莫揣度了好几天,后来在浪卡子她突然悟到,那一对眼睛不正是卡加村的清晨吗? 只几眼,佳莫就看出小丽的舞姿缺乏激情,过于程式。小丽也觉得自己跳得不带劲,停下来让洛桑指点。旁边一个小僧喊道:“小丽姐姐,对对舞是情人舞,不是情人跳不好,不用学。” 小丽听了一脸飞红。 佳莫让大家站好,她跳了一段舞蹈,然后要求每个人模仿动作,看谁掌握得快。这是西亚一带流行的双脚交替快速踢踏的舞蹈,孩子们都是头一次见,学习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洛桑独自在一旁练习,他不像别人光盯着双脚,而是抬头面对着雪峰,双手叉腰,双脚由慢到快一遍遍练习,掌握了基本步伐后,腰肢即兴微微摆动,双臂自由地屈伸。佳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想:稍加点拨,他将达到舞者的最高境界。 最后,佳莫让每个人演示一次,并作点评。表扬了洛桑,同时指出几点不足。 当天晚上,三人商量了下一个步骤。 次日晨诵后,佳莫和小丽召集十几名学僧,“我先介绍剧情,然后你们分配角色表演一场,以此确定参加演出的人选。” 剧本是前些时候桑结根据历史写的故事,交由佳莫改编、润色,还未完成。这个剧本后来经洛追改编,取名《卓娃桑姆》,成为藏戏八大传统剧目之一,至今流传。 剧情大如下: 孔雀国国王有两个妃子,小妃聪明贤慧,遭大妃嫉妒。大妃只生二女,得知小妃快临盆,暗使人监视,若生男就除掉。小妃因难产而死,宫女卓娃桑姆偷偷将生下的男孩带出宫中交给一户农家收养。卓娃经常出宫送去衣食看望孩子,自称是他姑姑。孩子大写之后,与其他农家子弟一样砍柴放羊。国王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没有继承人而焦虑。卓娃看准时机,向国王如实讲述了15年前的往事,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国王下令接儿子回来继任王位。 佳莫讲到这里停了停,众学僧听得入迷,齐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放羊孩子当了国王,他宽恕了大妃,虔诚地信仰佛祖,还将佛教推广到其他国家。他就是历史上着名的阿育王。” 佳莫接着道:“今天就表演最后一幕,卓娃桑姆去接孩子回宫登上王位。洛桑,你来演未来的阿育王,我扮宫女卓娃。小丽,你给其他孩子们分一下角色。洛桑,今天不是正式演出,我不作任何规定,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情感、想法来表达,这样更真实。其他人也一样。” 稍事准备,演出开始了。地点在一间大屋子里,小丽成了导演,安排演员上场。 第一场是姑妈劝阿育王进宫。 洛桑和几名小学僧扮成放羊娃上场。接着是佳莫上场。 洛桑跑上前说:“姑妈啦,这么热的天气,别总来啦。”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为姑妈擦汗。佳莫惊诧他入戏这么快,而且从眼神、动作中她能感到一种真情实意的流露。 “姑妈今天来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其他放羊娃都凑过来听。 姑妈讲述了往事,催促道:“孩子,不,未来的国王,请随侍女卓娃回去,满朝文武大臣都在恭候您呢。” 其他放羊娃都流露出惊喜羡慕。 洛桑的表情在复杂地变化着,他扶起正要下跪的侍女,像是自言自语:“姑妈,如果您是讲故事开玩笑也就罢了,本来这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是真的,我实在不敢想象怎么去适应那种生活,我都觉得可怕。我喜欢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和脚下的青草碧湖,每天日落时分我们赶着羊群回家,阿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晚饭,尽管是粗面糌粑和稀薄的奶茶。待东山顶上升起那弯弯的月亮,我们和意中人跳对对舞,大家围起圈子跳锅庄。姑妈啦,一只鸟被装进金丝编织的笼子里,它还是想念树上搭的窝,渴望自由的飞翔。” 佳莫震惊了,她用计“套”出了洛桑的真实想法,她还震惊,这孩子随口而出的话,竟如诗句一般优美,她忽然想,要真有这么个小侄该多好。 小丽发现佳莫有点走神,咳了一声。 “孩子呀,你的一番话把姑妈都快说服了,如果你能选择,姑妈不反对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可如果不允许你去选择,该如何面对呢?” “姑妈啦,难道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吗?况且我选择的是低贱的生活。” 佳莫换成女巫的声调低沉地说:“孩子,你放眼看看,同是众生,有高贵有贫贱,有美女有丑妇,这皆是前世作业,今生兑现。铁律轮回是无法选择的。”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佳莫又说,“你想过没有?你追求的那种田园生活离不开邦国的安宁,如果王位空缺,国家必陷入混乱,溺众生于苦海。” 洛桑点点头,“姑妈所言有理,可为什么非要我去填补呢?” “想去填补的人多的是,可菩萨慧眼选中了你,而且从你出生那一刻就已确认。” 看着洛桑惊讶的样子,佳莫缓缓地说:“个中缘由待以后慢慢讲与你。你若仍执迷不悟,造下罪业,菩萨不容。”佳莫思忖,这些狠话不如借演戏说出,真到那时反不好出口了。 小丽示意,洛桑随姑妈回宫。 下一场戏是文武朝拜,新王登基。 洛桑换了一件新袍服坐在上面,由根柱扮司仪官宣布开始朝拜。 先是那几个放羊娃跪拜,嘻嘻笑着作鬼脸。接着是佳莫、小丽和几名大学僧扮作卫士、宫女跪拜,除了佳莫别人都忍俊不住,连洛桑自己也差点儿笑出来。最后是两个人戴着大臣面具出来跪拜,洛桑看着其中一人身影极熟,正要问,只见二人摘下面具,洛桑大惊,呼道:“师父、总管大人,快请起,怎能……小人、徒弟担当不起,这……” 洛追站起,稳稳地说:“洛桑,别忘了你是新国王呀。” “师父,这不过是在演戏。” “洛桑啦,把世间的事情搬上舞台不就是戏吗?” 塔布站起说:“新国王一举一动关系邦国福祉,望以众生为念。” 洛桑一脸茫然。 第二天,佳莫通知四名大学僧和两名较大的小学僧入选。看着别人都兴高采烈,洛桑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当晚塔布感激地说:“佳莫啦,多亏你想出的妙主意,大人面前我一定为小姐请功。” 佳莫忧虑地说:“两位大哥,后面的事情恐怕不会太顺当。” “今天是九月初五,我看隔日出发,怎么样?”塔布问。 洛追点点头。三人研究到夜深。 经过旺秋几天来的精心治疗,洛追能骑马上路了,一行人初七早晨出发。洛桑很关切师父的身体,想问问又止住了,他觉得师父这几天好像总在躲着自己。 “洛桑哥!”是热热正向寺门小跑过来,一缕晨光投射在她身上,洛桑望过去,忽然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小妹妹长成大女孩了,一对眼睛好似两颗成熟的杏子,闪烁出少女才有的那种不易察觉的眼波,一时呆住。 “洛桑哥,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因为不让张扬,洛桑小声说:“我们跟着圣城来的官儿去参加燃灯节藏戏演出。热热,你有事吗?” “阿妈让我来看哥哥回来没有,再告诉你那个姑妈早没影儿了,还说明天是集日,专门烙了红糖酥油饼,那你吃不成啦。” “明天吃不成了,回来再去吃,谢谢阿妈啦。” “洛桑哥,你们走多长时间?还回来吗?” 洛桑大笑,“当然回来啦,年底前就能回来。” 热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洛桑哥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直直地盯着。洛桑用手背拭去她眼眶内打转的泪珠,“热热,你今天怎么啦?我从圣城回来立刻就去你家吃饼,给我留着啊。” “洛桑哥,我给你留着,一直留到你回来……”热热一扭身跑了,她就像迎着满天朝霞依依飞去的一只小鸟。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看见过对方,她是跪在道旁仰视,他则是远远地了了一眼,没敢走上前去。饼,热热一直给他留着,当得知他的身份后,她对家里人说:“我不配伺候佛爷,这饼是给洛桑哥留的。”后来热热成家了,仍住在镇上,不肯搬离,她把饼挂在门上,过段日子换一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临终时还叮嘱女儿要一辈一辈坚守下去,“他那天早上走之前说过一定回来的。” 女儿又传给女儿……只是后来不再挂真饼,改挂一张画的饼了。当地人把这种饼叫热热饼,香甜可口,若读者去达旺旅游,一定要品尝品尝。据说那块画着饼的牌子至今还挂在热热后人的房门前,因为与六世达赖佛爷有关,牌子后来刷成黄色。 这里的人们至今仍深深怀念着六世达赖喇嘛。当地人说,怪不得那天晚上雷电轰鸣,原来打闪是给六世佛爷来到世间照路呢,串串雷声那是为六世佛爷的鼓乐送行。他出生在藏南错那宗的达旺地区,具体地点已很难考证,乌坚岭一带的人们将传说中他的出生地,视为朝拜的圣地,尽管那里只剩下一堆石头废墟,却至今经幡林立、风马旗飘扬。 离开达旺,一行人向北行去,旺秋带50名骑兵殿后,央金率500民兵间隔半天路程。时令仲秋,但见平畴沃野,林木萧疏,经过夏季消融,雪峰间或露出坚硬的铁色肌肉。学僧们都是头一回出远门,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快活,洛桑心想,要是阿婆也跟着出来该多好。 队伍和贡布相遇后,贡布第一眼见队伍中有洛桑,不免一惊,心想莫非真的是他?可瞅瞅周围人的神态又不像,一问才知是去圣城演戏。因往后要不断与桑结联络,洛追建议塔布留下了贡布。一行人继续前行,由哲古错西行300余里即浪卡子,估算可以按时赶到,佳莫提议抓紧赶路,以备往后要有时间应对意外。 “旺秋,到拉萨后我干脆直接去找梅朵姐姐,把这事定下来,大人不会有意见的。” 旺秋瞧瞧四周,小声说:“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大家好像都很忙,央金姐,这事先放一放吧,不着急。” 有三分之一路程是沿着羊卓雍岸边走的,洛桑由衷赞叹,果然不愧雪域第一圣湖。这湖不是一望无际的一片碧水,而是曲曲折折,山环水绕,布局错综,树草繁茂。往往是前方峰崖壁立,可一拐,又是一汪绿水。湖中有孤岛,也有大片高地,怪石嵯峨,芦花摇曳。湖水澄净,倒影如画,仿佛将天地宇宙缩聚于此。难怪为高僧观湖、众生转湖的第一去处。 秋天的羊卓雍,少了几分神秘,犹如卸妆的清纯少女,在她面前,任何邪思杂念荡然无存,与她对视,亿载不过刹那,瞬间即是永恒。 一路上,由佳莫伴随学僧。九月十二日下午,队伍在湖畔达隆寺扎营。佳莫向独自在岸边眺望的洛桑走过去。 “佳莫阿姨,羊卓雍真是神奇,往这儿一站,喜怒哀乐顿消,您有这种感觉吗?” “有,一时间烦恼不见踪影。洛桑啦,你的情根很深,这正是修行的基础,见景生情,是止观双修的第一步。” “师父讲过,这叫‘喜乐轻安’,进而修到‘寂静轻安’,最后达到‘等持无别’的佛菩萨境界。阿姨啦,你刚才讲到‘情根’,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我想,佛家把众生称为‘有情’,实际上是‘众生皆有佛性’的另一种说法,不知对不对?” “洛桑啦,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精进修习,会得大圆满。你的对对舞跳得很好,我想把这个舞蹈略加规范,在拉萨推广,也可上台表演。”可刚说完,佳莫就察觉到此话不妥,便没再往下说。洛桑听了却兴致很高,说一定积极参与。 第二天一大早,佳莫和小丽到湖边散步,雾中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在岸边徘徊,细瞧是洛桑。只听他轻轻吟道: 此刻默思上师尊面, 恰似眼前茫然一片; 倒是那情人的脸蛋儿, 栩栩在心中浮现。 佳莫拽了小丽一把,二人返回。佳莫在心中叹口气:这孩子果然才华出众,然情思太重,只怕以后……虽然她知道诗中的“情人”是指羊卓雍而言,依藏人习惯也可理解为“女神”。 当天下午,一行抵达浪卡子,这是宗政府所在地,属河谷地区,经济相对发达,市面也较繁荣。住宿地早已安排好,塔布上午派人通知央金,天黑前会合。按原计划,只等五世班禅一到,灵童的宣布和剃度就在这里举行。但佳莫提议临时改到前面20多里的桑丁寺。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那里更适合。” 塔布和洛追合计一下同意了佳莫的提议。十四日天未明,仪仗队先行赶去,大队人马日出后上路,同时派人前去恭迎通知五世班禅,并由贡布禀告第巴大人。 桑丁寺紧靠羊卓雍西北角,甚至可以说,寺的一部分就建在湖中,山水环绕,风景优美。午饭后,佳莫约洛桑来到湖边,并有意把话题引到《阿育王》的演出。 “佳莫阿姨,您写的剧本真感人,就是放羊娃当国王有些不可思议,一下子转不过弯儿,特别是师父和塔布大人装扮大臣下跪行礼……” “嗯?怎样?” “我觉得很别扭,当时的表情和动作肯定不符合小丽姐姐导演的要求。” 佳莫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可马上就要面对现实了。她看出塔布和洛追在尽力回避着洛桑,不得已面对时,竟难掩惶恐之态,而奇怪的是,自己心理虽也有些变化,但基本能以平常心待之。佳莫拉洛桑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下,她坐在较低的一端,她懂这是规矩。天气暖洋洋的。 “洛桑,放羊娃命运一夜陡变,这类事情历史上不乏先例。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佳莫望着湖中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岛讲述着…… “确是一个动人的传说。” “是15年前刚刚发生的故事。” 洛桑颇感惊讶,“15年?那,那个公主应该还在圣城吧,今年才二十多岁。”停顿一下又说,“阿育王是由下而上,公主却是由上而下,更其不易,该吃多少苦呀。” 佳莫盯着不远处一棵还剩几片黄叶的杨树道:“众生烦恼何来?皆因将事理由简看繁。佛祖超度众生,方法就是把事理由繁看简。阿育王由下而上,好比是披上一件袍服,并须依新的身份行事,公主由上而下,无非是卸下一件袍服,少了一个身份,相比之下,公主其实比放羊娃更容易些。你想想是不是?” 洛桑点头笑说:“是这么个理。阿姨析事合理且每有创意,可惜相距遥远,我若也在拉萨,当拜阿姨为师。” “洛桑啦,阿姨随便说说而已,哪敢为人之师。身份、名号即经中所指的‘相’,若参透‘诸相皆空’之理,万事复有何难?” 洛桑心生喜悦,用力向湖中投去几块石子。 佳莫适时转移话题,引洛桑讲述自己的身世,最后他讲到:“阿婆叫曲珍,听说佛爷小时在达旺避难就住在她家,可她从来不对别人提这事,具体我也说不清。” 听完洛桑叙说,佳莫突然感到,灵童转生在达旺恐非偶然,这前世今生、因因果果,一时难以理清。不知不觉,太阳西下,秋风阵阵,地上落叶沙沙作响。 小丽寻佳莫吃饭,发现二人均面湖沉思,走上前对洛桑道:“小小年纪有何心事?” 洛桑抬头一笑,“小丽姐,我正回想刚才阿姨讲的那个故事。” “什么故事?你给姐讲讲。” 洛桑才复述了没几句,小丽大笑起来,用手指在洛桑额头点一点道:“那个公主就在你身边呢!” 佳莫挽小丽缓缓起立返回。洛桑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如梦醒一般追上去。落霞满天,从后看去,那两位女子的身影好似贴在锦缎上的剪影一般。洛桑默默道:“可敬的佳莫阿姨,该几番浴火,才换来这般潇洒。” 他隐隐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而且是针对自己的。 当晚商议时,佳莫提议明天就宣布,留两天缓冲时间,十七日班禅佛爷就到了。塔布和洛追表示同意,并请佳莫多做安抚、开导工作。佳莫瞅那二人心神不定,仿佛明日将要天塌地陷。 第70章 乃琼降神 九月初二,是乃琼护法例行降神之日,一大早,桑结率领达瓦、甘珠儿一众宫中人等前往问卜。略带寒意的晨风驱赶着连日来的烦恼,遥望山根下树丛掩映的刚扩建的乃琼庙,桑结不禁忆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时的乃琼庙只有几间土石平房,二三十名喇嘛,供着一位叫白哈尔的护法神,隶属于哲蚌寺。五世达赖从山南返回后,哲蚌寺派出一名叫龙夏的与五世年岁相仿的小僧伴读,他机敏好学,后担任哲蚌林芝康村吉根(负责人)职务。 有一年,龙夏因病在乃琼静养,当时三大寺正为五世达赖是否亲自去北京朝见皇帝争论不休,忽然有一天,乃琼喇嘛报告说白哈尔附身龙夏。五世达赖在益西的陪同下前去察视,那龙夏正发颠狂,口中呜哩呜噜,看见五世佛爷竟如不识,益西问其侍从所言何意?侍从答:“大神说要返回天宫,若有疑难请速问。”益西忙言:“佛爷正有一事难作决断,可否一问?”侍从说:“哲蚌乃佛爷母寺,正合卜问。”益西见佛爷点头示意,于是上前卜问了进京之事。 侍从传话之后,又将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武士袍服披在龙夏身上,他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口中不停发出尖叫,侍从用竹笔在沙盘上作着记录。约半个小时后大神离身,龙夏才渐渐停下,恢复正常,仿佛一下子认出了眼前的五世达赖,赶紧跪下拜见请罪。 “龙夏啦,白哈尔大神怎么说?” 龙夏站在沙盘前左右审视、上下细看,然后跪下道:“禀佛爷,大神说北行大吉,宜年后即动身。” 白哈尔的神喻坚定了五世达赖进京的决心。后来从北京返回后,五世达赖有感乃琼大神在凝聚黄教共识和支持他进京一事上发挥的重要作用,特封乃琼大神为黄教首席护法,从而也成为全藏地位最高的大护法。在以后的岁月中,其地位日益隆盛,在认定大活佛甚至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及其他许多重大事项决策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降神在藏土有悠久传统,苯教尤擅此道。莲花生大师在传播佛教过程中吸纳了这种沟通人神的形式,故受到宁玛信众笃信。然格鲁派当初对此不屑一顾,五世达赖第一个请白哈尔降神,为格鲁派开了先河。 数年后,又一个重要关头,白哈尔大神帮了五世达赖的忙。 时值吴三桂起兵反清,五世达赖在给皇帝的奏书中明确表示反对这场战争,但当朝廷提出要安多蒙古骑兵经藏入川时,他不得不犹豫了,他不能不从长远来考虑西藏的未来,于是告知乃琼寺迎请大神指示迷津。仪式结束,五世达赖询问结果,龙夏只回答了一句话:“切记小邦弱族生存之道。”原来龙夏陪读时,经师讲过这个问题,看来是想提醒提醒。五世达赖受此启发,婉拒了朝廷的要求,但在协助朝廷击败三桂余党甘肃提督王辅臣时尽了全力,最终也受到褒奖。 后来桑结问过五世达赖,“阿伯啦,我听有的僧人说,格鲁不应学宁玛这些东西,不是佛教正宗。”五世达赖从容说道:“这是莲花生大师传下的,怎能说不是正宗?它能在宁玛信众中长期流传,自有它的道理。现在格鲁执政了,要经常发布命令和做出重大决定,通过巫师的神喻,有时比第巴府甚至我本人更有说服力。乃琼巫师要学识丰富、消息灵通,还要有判断力,在对待吴三桂的态度上,我们做得稳妥,就多亏了龙夏的提示……” 想着想着,已到了寺门,众喇嘛出外迎接。这还是桑结十五年来头一回请乃琼巫师降神,一来是确定灵童坐床吉日,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是借这一仪式表示白哈尔大神认可了灵童的合法身份。 今非昔比,乃琼巫师的降神仪式排场复杂多了。由于白哈尔大神事务太忙,有时遣其手下大将前来附体,故降神时是全套武将装束,威风得很。桑结等人恭候在护法神殿外。时刻一到,只听鼓乐齐鸣,在一大群侍从和喇嘛簇拥下,巫师衣着光鲜奔跑而来,同时手舞足蹈,不时大吼几声。 巫师及属下对第巴大人视而不见,直冲入神殿,登上神座。伴奏的神乐突然变调,鼓钹疯狂敲击,唢呐尖利吹响,节奏越来越快,令人惊恐畏怖。助手上前帮助穿上盔甲,套上战袍、披肩,挂上护心镜,最后抬来五十六斤重的金盔扣在头上,盔顶插一把鹰羽,挂着三面小战旗和骷髅头像。助手将衣冠勒紧,巫师顿时面红眼赤,呼吸急促,随从助手急忙下跪,将神灵迎入巫师体内。 问卜者此时须赶紧进殿顶礼,提问请示。 桑结在助手引领下,快步上前致敬献哈达,问道:“伟大的五世转生在山南达旺,俗名洛桑,正在奉旨坐床的路上,恭请大神明示大典吉日。” 巫师头顶重盔走下神座,脚步踉跄,拔剑挥舞,话语含混,不一会儿轰然倒下,被抬到后厅卸去衣甲。过后,记录的助手,将答案誊写在纸上呈给第巴大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十月二十五日。 这时,满面仍通红流汗的旺堆,从后厅转出来叩见顶礼,“大人,十月二十五乃燃灯节,实为大吉之日。小僧在此预祝灵童坐床顺利,扎西德勒!” “达瓦,将乃琼护法之神喻传抄全藏,一体知悉,各地同时庆贺。” 桑结又转向旺堆,“降神辛苦,赏银百两。届时还有劳护法前往保佑新达赖法驾。” “大人放心,这是自然。” 诺尔布和丹珠儿于九月十四日赶到桑丁寺,商定先用“通知”的方式告知六世达赖本人,再视情况用“公布”的方式公之于众。十五日晨诵结束后,众僧纷纷走出经堂,洛桑瞧见佳莫在不远处低头徘徊,赶过去请安,自昨日得知佳莫身世后,他不禁生出许多敬佩。佳莫正好说:“洛桑啦,师父正找你呢,在祖师殿。” 洛桑应了一声就跟在佳莫后面,向祖师殿走去。只听他一人边走边吟出几句诗: 前往上师座前, 求他将我指点。 只是神思不定, 溜回女巫身边。 佳莫心一惊,莫非他察觉到什么?片刻之后,他会怎样面对?不过她还是回头笑了笑,给了他一个亲切的鼓励。 祖师殿正中供奉着头戴桃形尖帽的格鲁宗师宗喀巴像,是黄教的神圣殿堂,往日这里光线较暗,今天却点上百盏油灯。进去后,只见几个人面向祖师像而立,中间是塔布大人,一侧是师父洛追,佳莫站到他后边,另一侧是两位没见过的僧人。洛桑下意识站到中间塔布身后。然后,他随着别人一同向祖师顶礼致敬,献哈达——从佳莫手中接过的。其他人转过身后,塔布介绍了副总管诺尔布和宫中的侍从领班丹珠儿。 “洛桑,今天我代表第巴大人宣读重要通知。”塔布咳了一声掏出一张纸,继续,“伟大的五世离开众生十六载,转生于错那宗达旺镇乌坚岭,灵童已十五岁,俗名洛桑,经寻访确认无误,即行坐床,为第六世达赖喇嘛……” 洛桑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在梦中一般,待到那五个人一齐下跪时,他才猛醒过来:“师父、大人……你们这是何来?” “洛……不,佛爷,刚才通知中已经宣布您是六世达赖佛爷……” “我不明白怎么会是我?第巴大人又不认识我,怎么会选中距圣城遥远的乌坚岭的一个孩子?你们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找错了人?佳莫阿姨,这是不是在排戏?” “这是真的。”几个人异口同声说。 “大人、师父,你们起来呀……我就是洛桑,不是什么……你们认错人了,我回僧舍去。”可刚出殿门,过来几位喇嘛不由分说将他拥入旁边一个布置华丽的房间。 洛桑离开后,几个人商议,马上召开全体僧人大会,正式宣布,另外委托佳莫加力开导,后天五世班禅就要到了。 消息一公布,全寺上下一片欢腾,立即举办盛大法会庆祝,唯有根柱,惊奇地张大嘴巴,晕晕乎乎不辨南北。 就在其他人惊奇的惊奇、欢呼的欢呼时,洛追的侍从喇嘛过来报告说,佛爷将自己反锁屋中,拒换新衣,中午也未进餐。塔布、洛追赶紧前去,在门外呼唤,洛桑只是不理,二人只好跪下。片刻,佳莫赶到了,侍从在门外禀告说:“佛爷,有一叫佳莫的女子求见。”好半天,洛桑才打开门,一见跪着的两个人,大惊,赶忙扶起。 佳莫使个眼色,洛追和塔布往旁边一站,她独自跟洛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小女子佳莫才仁拜见佛爷。”说着跪倒在地。 洛桑一见不由捶胸顿足呼道:“阿姨啦,连你也这样?……罢罢,我们单独见面时能不能像过去那样?不行就……” 佳莫想了想,点点头说:“也好。”随即站起来。 外面传来震天的锣鼓和欢快的唢呐,室内却是长时间的沉默。 “阿姨啦,你早知道了吧?” “这次到达旺以后才知道的。” “排那出戏也是为了这事吧?” “是的,是一次预演。” “可那毕竟是演戏,不是真的。” “正因如此,你才坦率地讲了真实想法,我也才敢于直率地劝解。其实该说的前几天你我都说了,不是吗?” “那,阿姨现在来是……” “我是来劝聪明的洛桑接受现实。” “我实在搞不明白,第巴大人远在圣城,如何挑选了我?” “第巴大人极富才华,对人平易真诚,能选中你,自有因缘,决非偶然随意。明日你师父洛追活佛将把这其中因因果果,详细说与你听。” “可别人见了我,这礼节让人受不了。” “慢慢就习惯了。以你的智慧能够找到一块自由的空间。” “说到智慧,我有什么才干能治理这块土地?” “学习,特别是向第巴大人学习,以你对歌舞藏戏的领悟力,定然能学会的。” “不一样啊。” “若把这片苦心,用到佛法方面,只在今生此世,决意成佛不难。” “阿姨啦,这首诗作的真好!” 气氛轻松了一些,看看已近黄昏,洛桑提议再去湖边走走。 “洛桑啦,一天没吃饭吧,听话,吃了饭再去。”说着招呼侍从上饭。 洛桑仿佛刚发现,不大的寝室内,四壁全用黄缎装裱,被褥用具都是崭新的。他还不知道,偌大一国除了皇帝,只有达赖喇嘛可享明黄。此屋后被称为达赖寝宫,作为一处圣地,至今受到信众朝拜。 不一会儿,食物端上来了。望着一桌精致的食物,洛桑从旁观者的角度开始感受到达赖喇嘛的尊贵。在洛桑请求下,佳莫也陪着吃了点东西。 走出房间,视力所及之处,不论何人,均下跪叩头,洛桑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待明白这是针对自己时,浑身犹如扎了千万根刺,拉着佳莫向湖边狂逃而去。 望着湖面上渐渐升腾的雾气,洛桑忽然想,白天的一切不过幻觉,一觉醒来,又都恢复到昨天,我仍是那个洛桑,说好回去吃热热烙的饼呢,过年还要去看望阿婆……想到这里,不禁嘴角掠过一丝轻松调皮的笑意,一边吟诵一边比划着: 若是披上袈裟, 就成活佛喇嘛, 羽毛金黄的鸭鹅, 莫非早修成菩萨? 佳莫侧过脸心想:不历经一番实修苦炼,他恐怕很难找准自己的位置。 “阿姨啦,昨天在这里我说穿上衣服容易卸下难,看来穿上也不容易,或许更难呢。” “洛桑啦,你年龄尚小,许多事以后慢慢体会吧。黄教掌权,离不开世间法,依我这些年体验,世间法千头万绪,倘若简单来讲,中心就是个穿衣脱衣的问题。”见洛桑不解,佳莫接着说:“就以脱衣来说,难与不难且放一边,有的衣服是穿上就脱不下的。” 洛桑面露惊讶道:“那我就不去穿。” 佳莫微微一笑,“今日上午一宣布,你就穿上了,你看看身后。” 洛桑扭头,这才发现一大群侍从站在佳莫示意的距离之外,手捧各种物品以备随时听召。 “如果我就是不当呢?” “先是像我这般劝解,接着像你师父那样恳求,往下就没有这般客气了,最后是锁入野寺深宫,任你喊叫,无人晓得,但仍以你的名义发布法谕。” 听得洛桑毛骨悚然,斜眼一瞥,却只见佳莫平静地注视着湖面,眼波闪烁,就像映着月光的湖水。“如果真落到阿姨说的那种结果,还不如现在就……” 佳莫截住话尾说:“那明天就会宣布,六世达赖喇嘛因病圆寂,并着手寻找确认他的转生灵童。”言语中透着一股漠然冷气。 洛桑像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紧紧抓住佳莫双手,“阿姨啦,你说得我好害怕哦。” 佳莫立刻换上笑脸,拍着对方手背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猛地抽回双手,两个人一下子都表情愕然,呆立着,远远望过去,仿佛两尊塑像。 第71章 一梦 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乌坚岭寺,达玛她们听到过一些师父的陈年旧事,所以并没有向阿婆透露。 近一段时间,曲珍总觉得昏昏迷迷,觉多,梦也多,其实是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一闭眼就仿佛回到六十多年前那段时光,时间不长就醒了,然后呆呆地回味,她惊讶于每一个细节都能记得那么清楚,等一会儿困了,一闭眼居然能接着刚才的梦作。就这样,几天下来,作了一个又长又完整的梦。 曲珍自己也感到奇怪,这么多年了,还从未如此全部细致地回忆过。她谨记师父却央的话,把那一段刻骨铭心的体验“安于一境”,“伏藏”心中。眼看这一轮回将平静地结束,现在却感到“心动”,怎么回事?是不是表示俗寿已到尽头?还是师父临终时开示的“甚深净境传承”? 她清楚记得昨夜做了一个新奇的梦,梦见一位在山上岩洞中修行的老僧,许多人排队问卜吉凶,轮到她时,趋前一瞧,似乎颇为面熟。老僧说:“你这一世修行圆满,将进入三善趣中较高位阶,若欲得罗汉果位,须将伏藏之秘密掘出心中,不占心境,以甚深净境进入下一轮回。” 曲珍记得自己在梦中摇了摇头说:“活佛啦,曲珍不要什么果位,下一世还做人,带着这一段厮守了一辈子的感情去找他。活佛啦,请开示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他手中有何信物,他……他的相貌我不会认错吧?”梦做到这儿一下醒了。曲珍心想,他也八十出头了,还能走动吗?也成天在炕上躺着?别看达旺集那么多人,他只要在里边,我一眼就能认出,刚才还问活佛,用得着吗?她又摸了摸口袋,那张纸还在。 …… 那天晚上我正打酥油茶,月亮刚爬上屋顶,明晃晃的,他像猫一样轻轻走到我身后一把抱住腰,我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真好看,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哎,咱们去村外跳吧,然后……” 我的脸一下红了,“桑结啦,快过年了,这几天哪有工夫。” 我又趴在他耳朵上说,“好兄弟,等两天,啊,姐愿意。” 他抓过我一只手,用嘴一个个嗍着五个指头。 “桑结啦,你不嫌脏啊?”我揪了揪他耳朵。 “真甜。”他说着,另一只手伸过来,我叭地一声打开他的手,“姐不高兴啦。” 他笑了笑后退一步,直勾勾看着我,“看什么?” “曲珍姐,你说我明天就跟阿叔阿婶说我不走了行吗?” “可是……你留在这儿行吗?” “怎么不行?我脱下这身袈裟不就行了吗? 唉,我们那时还小,不懂他那身袈裟的意义。第二天,他的经师来了,带走了他。我哭了多少天,常想,如果他的经师没来,我们该……唉,不想啦,等着下一世吧,真要留下,他那身子骨干农活儿,怕不是好样的,像阿爸做个咒师还行。 说不想怎么又想了……曲珍自己也笑了。 “师父啦,天快黑了,都一天没吃东西,喝碗粥吧。”格桑端着碗走过来。 曲珍喝下粥,四周看了看说:“赶生该回来了吧,好长时间没回来了。” “师父啦,现在才九月,腊月才能回来的。” “唉,我就怕这身子等不上他。” 屋内灯光幽幽的,照着墙上那幅唐青嘎瓦唐卡像。 “该给却央师父做荐福法事啦……” 话未说完,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72章 仓央嘉措 第二天,洛追将寻找灵童并确认的过程从头至尾很详细地给洛桑讲了一遍。听完。洛桑拉着师父的手感动地哭了。 “洛……佛爷……” “师父,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单独在一起还是像过去那样称呼。” “也好,也好。”洛追只好答应下来。 “这几年,多亏师父教导,洛桑才有点长进,这次远离家乡,实在舍不得师父。” “我听说,您今后的经师将由第巴大人担任,跟着他精进修习会大有成就。方才讲了大人与您前世的关系,他会尽一切力量辅助您的。” “师父,您五明精通,学识渊博,我真希望还能得到您的开示。” “洛、洛桑啦,如果说第巴大人是一座山峰,我不过只是一个土丘而已。” 听了师父的讲述,洛桑的心理发生了奇妙变化,他准备或者说已经开始接受这个至高无上的身份了。 洛追让侍从请来塔布,塔布一进屋先合十顶礼。 “总管大人不必拘礼,咱们来个约定,除了公开场合,仍按平时的称呼,旺秋姐姐是我的好朋友呢。” 洛追使个眼色,塔布喏喏。 塔布是来通知五世班禅明日莅临并举行受戒仪式的。 二人退出后,丹珠尔领几名侍从进来替佛爷更衣,崭新的紫绛色僧袍,系由河南彰德府生产的细布面料加工制成,外罩明黄缎面马褂,足蹬绣有雪山狮子的缎面云纹靴,腰束嵌玉桃红丝带。 “领班啦,根柱随我几年了,把他留在侍从班中吧。” “是,佛爷。” 丹珠儿等人退出后,诺尔布进来大礼叩拜。他是专门来给新达赖喇嘛讲解各种礼仪的,身材较胖,圆圆的脸,留着两撇小胡须,表情丰富,举止恭顺。一一讲解后,诺尔布问:“佛爷心中有事?今后老僧将在宫中服侍佛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洛桑轻叹一声:“事情来的太突然,就是现在我与副总管大人讲话,仍觉得如梦如幻。看得出,别人见到我无不紧张惶恐,其实我更怕见到别人,手足无措,浑身冒汗。” “佛爷能做到现在这样,已诚属不易,若换成别的孩子,怕不知会怎样。” “明日就要见班禅佛爷,接着要见第巴大人、举行坐床大典,我都不敢想这一关一关怎么过……” “老僧能理解佛爷此刻心情,若是给一段适应过程,会更加从容一些。” 洛桑又叹口气,“说是说,来不及了。” 诺尔布眼睛滴溜溜一转,似不经意道:“佛爷至今仍是俗身,不受佛律约束,尚可回旋,若明日一经受戒,那就不好说了。” 洛桑好奇地问:“黄教不是也允许还俗吗?” 诺尔布下意识四下望望,向前挪挪低声道:“佛爷年轻,又一直生活在山南,怕是对全藏情况不甚了解,既然问到,老僧当以实相告。” 洛桑感激地点点头说:“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西藏佛教有四大派别,就实力而言,却相距悬殊。历史上曾经掌权的萨迦和噶举,被赶下台后只保留了主寺和零星属寺,实力微弱。藏南是宁玛传统教区,信众虽多,但力量分散,形不成一个中心。其余广大地区属黄教势力,一个普通黄教僧人若退寺返乡务农也倒罢了,若想加入别派却不容易,每个寺均有僧额,第巴府会稽查的。地位高的僧人活佛若欲改投门庭,将在社会上难于立足。我听说第巴大人正在制定—个法令,全藏所有僧俗官员必须从格鲁派中遴选。” “是不是第巴大人很严厉?” “不不不,大人礼敬属下,亲切和蔼,才艺过人。治理一方土地,有时不严厉也不行啊,您说是不是?” “听说大人擅长藏戏、歌舞?” “大人是宫中歌舞团团长,还亲自上台演出呢。” 一位地位高高的第巴,懂得歌舞,还参加表演,洛桑一听顿时生出几分亲近。 诺尔布准备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又回身跪下,洛桑不知为何,正欲发问,诺尔布抬头道:“佛爷切记,人们在您跟前下跪或顶礼时,把头颈伸过来,就是祈求您摩顶赐福。佛爷应满足众生请求,每给人摩顶一次,也会给佛爷增加一份福田。” “这摩顶可有讲究?” “佛爷,这正是老僧今天要讲解的最后一项礼仪。” 洛桑不由对这位副总管做事的灵活、到位,暗暗赞赏。 “是摩顶,而不是摸顶。”诺尔布站起身,一边说一边用手悬空做来回抚摩的动作。 洛桑也照着比划。 “摩顶的同时要口诵吉祥祝福咒语。给活佛高僧摩顶时可将经书置于头顶,给一般僧人摩顶时可使用法器,给妇女摩顶时可垫一块哈达,给孩子摩顶直接用手就行。当然这并非固定不变,视情况而定。只要能传导法力,其他方式也可以,比如前世佛爷路经安多,信众太多,只好手持长哈达一端,侍从手持另一端,从信众头顶擦过。” 洛桑专注地听着,没想到看似简单的摩顶,竟有这么多名堂。 诺尔布说完跪下,“请佛爷为老僧摩顶,一来是实际演练,二来老僧能获佛爷头一个摩顶,也是莫大福分。” 摩过后,诺尔布带着极大满足告辞而去。 屋内剩下洛桑自己了,他试着在室内来回走动,模仿着戏中大官出场的步子,一会儿他笑了,觉得这分明就是在演一出戏。他按照诺尔布说的,有事就拍拍手,果然手一拍,就进来一名侍从喇嘛,低头、吐舌、弯腰,两臂前伸,恭听吩咐。 “根柱,你不是根柱吗?换了衣服差点儿认不出来了。过来呀,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我整天闷在屋子里,你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况。”一边说一边过来拉根柱。 根柱头也不敢抬,连连后退,“洛……”他叭地用力搧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佛爷,不敢开玩笑,让副总管大人知道了是要挨罚的。” “不怕,我去跟他说。” 根柱跪下了,“过去是小僧不知道,现在不能也不该再像从前那样了,佛爷饶了我吧,不然我会下地狱的。” 洛桑长叹一声,刚才的那点兴奋一下子消失了,望着脚下与自己同窗数载的小伙伴,好似陌生人一般,他鼻子发酸,俯身去扶根柱,不想那根柱竟如触电似的,惊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出了门。洛桑慌张地望去,只见诺尔布倒背双手,目光严厉地注视着几个侍从喇嘛。他只好回屋,呆坐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好像忘了一件事,好半天才一拍脑袋想起,于是拍拍手,对进来的侍从说:“我想见师父。” 晚上,五个人商议明天受戒仪式的细节。 议定后,洛追说:“天黑前,佛爷召见我,提出一个要求,说这次去圣城要带上阿婆。”马上又补充说,“阿婆叫曲珍,是达旺那边一个小寺的阿尼,八十岁了,敏珠活佛的姐姐,佛爷父母去世早,他是跟着曲珍长大的,感情很深。” 诺尔布皱着眉说:“佛爷此行是去坐床,带上这位老人怕是不大方便。” 洛追无奈道:“我也劝佛爷,答应他典礼过后再接来,他就是不听。我清楚佛爷,平素脾气很好,可拧劲一上来,谁也没办法。那年,他头一回从达旺寺放假去看阿婆,和贡布两个人一匹小马,一百里地连骑带跑一整宿赶回去,当时他才10岁。” 塔布想了想道:“临来时,大人一再叮嘱,灵童15岁了,不比小孩子,方法上要灵活,务必保证顺利坐床。我看就带上老人吧。” 诺尔布应道:“这样也好。第巴府已发布乃琼护法神喻,十月二十五是坐床吉日,时间上来得及。” “可是谁去呢?”塔布说。 洛追说:“这些年我和老人很熟,多有交往,别人去还怕说不动她。” “洛追啦,辛苦你了,叫旺秋跟上,每天扎针不要停。”塔布说。 洛追看看佳莫,佳莫会意,“总管大人,我和小丽也去吧,我们认识阿婆,多个人多份照应。” 塔布点点头。 这是洛桑知道自己是五世佛爷灵童后的头一个夜晚,他失眠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独自来到羊卓雍湖畔,月光隐晦,雾气迷漫,一阵风吹来,他竟像驾云一般向湖中飘去。突然,风住了,他向湖心坠去,惊叫一声醒来。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10年后,这个梦境那么真实地重现了一遍。 第二天天已大亮,太阳才吃力地爬上东山,一露脸,立时将万道金光射向羊卓雍,粉红色的烟云氤氲,犹如神秘的童话世界。 除两名侍从陪同洛桑留在寺内,其余人都列队道旁恭候班禅法驾。同时迎来格鲁两大活佛,这在桑丁寺是破天荒的,所以全寺上下早几天就开始清扫庭院,擦拭佛像,今天所有僧人一律新衣,按照扎什伦布寺习惯,熏香唪经。浪卡子宗政府官员也早早前来迎候,附近民众换上节日盛装也聚集在寺前广场。待远处传来呜呜的法号声,寺内外经声大作,法鼓唢呐齐鸣,经幡佛旗有节奏地摆动,民众载歌载舞,热烈的气氛达到高潮。 五世班禅在客堂落座,侍从奉上酥油茶,塔布敬献哈达后禀告了各项准备工作。 “坛场既已筑起,不妨只在今日就举行仪式,途中第巴大人传话,希望灵童身份的确定程序尽快完成。” 塔布躬身道:“那就有劳佛爷了。” “总管大人,那我先去拜见灵童,请命人布置坛场,我随即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会意。班禅活佛的崇高地位是由四世奠基的,而班禅系统在格鲁派乃至在西藏政教合一政权中的地位、作用、身份究竟如何,则是由五世班禅确立并形成了后辈遵循的惯例。五世班禅在其75年生涯中,经历了极其复杂甚至是险恶的政治风云,几次关键时刻,他都苦心孤诣作出了时人或许难以理解但后人却感念不已的正确选择。 洛桑正在床上打坐,听门外侍从说道:“佛爷,班禅佛爷前来拜会。” 洛桑对五世班禅敬仰已久,跳下床刚说出“请”字,只见贵客已站到门口,恭谨地合十顶礼。进屋后,互相敬献哈达,行碰头礼。一个年少才俊,一个中年老成,两双手情不自禁紧紧握在一起。 望着身体健壮、约摸三十六七的五世班禅,洛桑笑了笑说:“佛爷啦,我还以为您是位白胡子老头呢。” 五世班禅爽朗地大笑,一见之下,他对面前这位充满灵气、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颇有好感,但直觉也告诉他,这是一位有独立见解,不易按传统要求重新塑造的达赖喇嘛。他招招手,侍从端着几只大木盘进来,上面摆放着金银、绸缎。 “佛爷,初次拜见,这是本僧和扎什伦布众僧的一点心意。” 可对于洛桑来说,长到15岁,别说拥有,就是见也未见过这么多耀眼夺目的贵重物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洛桑手足无措时,五世班禅将礼物放在桌子上,“本僧先告辞,稍顷举行仪式,佛爷请准备一下。”说毕,退出。 仪式在丹增大殿举行,乐器吹奏,旗幡招展,寺僧面朝外绕大殿数圈诵经。洛桑身着俗装,坐在一顶小轿内,头发已由剃度师剃去,只中间留下一撮。他感到紧张,真希望师父、佳莫或旺秋、小丽,来个人聊聊天,可副总管大人说这段时间要静思,不可与外人接触。他隐隐感到以后不会再有过去那种自由自在的时光了。 大殿内光线很暗,稍停才适应,中间十几个僧人围一圈,看见洛桑进来,闪开一道缝,丹珠尔领两名侍从手捧匣子随着一同进入圈内。洛桑低头瞧见一座圆形的一尺多高的台子,上铺一块黄缎,这就是曼陀罗,俗称坛场。密宗修习时,为防外魔侵入和内魔搅扰,以土筑坛,可方可圆,迎请诸佛菩萨护佑,登坛修法可获圆满。后来重要人物的即位或剃度也在坛场举行。 在诵经声和法号声中,洛桑看见五世班禅全套法衣披挂整齐,手持燃香,念念有词,向四方合十顶礼迎请十方诸圣,数十名喇嘛举着绘有佛菩萨、度母、护法神像的唐卡,将坛场团团围住,原先那十几名围成一圈的僧人悄然退下,仿佛有人指挥似的。经声、号声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上千盏酥油灯几乎同时点燃。大殿内立刻充满金色、柔和、神秘的光芒。 司仪官由诺尔布担任,只听他朗声宣布: “五世达赖喇嘛转生灵童,已经寻访确认,前日再经乃琼护法指认无误,今由五世班禅喇嘛为灵童剃度授戒。” “请灵童进入坛场。” 丹珠尔轻触一下,洛桑上前,在黄缎上跪下。 “一。剪发。” 五世班禅用剪刀将留下的头发剪去,对洛桑说:“你已经出家为僧。” “二。换衣。” 侍从帮助洛桑脱下俗装穿上袈裟,套上黄缎马褂,戴上黄色桃形尖帽。 五世班禅道:“你已经是黄教僧人。” “三。取法名。” “洛桑仁钦。仓央嘉措。”接着,五世班禅极其郑重地宣布,“从此刻起,你就正式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 “四。授戒。” “今为你授沙弥十戒:1、不杀生;2、不偷盗;3、不邪淫;4、不妄语;5、不饮酒……” 每授一戒,洛桑则回答“遵行”。授戒毕,五世班禅语重心长地说:“格鲁历来对戒律要求甚严,守戒要求发大愿心皈依,皈依佛法僧,皈依上师、本尊、空行母。切记,切记。” “五。六世达赖佛爷退坛拜师。” 五世班禅在众人恭祝声中,登上大殿法座,洛桑退出坛场立在下面。接着,两位大活佛互敬哈达,互赠礼品。洛桑向五世班禅磕头行拜师礼,五世班禅下座磕头还礼。 塔布代表布达拉宫和第巴府向五世班禅赠送了礼品,并在桑丁寺熬茶,给每一位僧人发放布施。宴会的时候,浪卡子宗本专门让人从冰库中取出羊卓雍特产风干牛羊肉,切成薄片。洛桑连吃几片,赞不绝口。因此这风干的牛羊肉以后作为贡品,每年都要给宫中送去,成为定例。 寺内是庆贺大法会,寺外是欢祝的歌舞,一直到深夜。 次日早饭毕,塔布入禀:“第巴大人传来话,行营已扎在拉萨城郊东嘎寺,请示佛爷何时启程。” “不急,我想等阿婆来了一齐前去。师父不是已经去接了吗?” 塔布退下后,洛桑抓抓头,他觉得自己开始变了,刚才说话那神态、口气仿佛是另一个人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洛桑终生难忘的。先是给寺内僧人及随同人员摩顶,一开始他是完全按照诺尔布教的方式,可进度太慢,天黑了还未结束。这期间由侍从不断喂茶,后来他竟手扶椅子把手打起盹来。诺尔布让余下的人依次上前用前额碰触洛桑的手,这一夜洛桑连衣服也未脱就被抬到床上沉沉睡去。可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向羊卓雍,向桑丁寺涌来。 乌坚岭寺永远是老样子。其实它也在慢慢变老,却央父亲盖的那两间房子还在,墙体已发黑,一下雨,更明显,一块一块像是老年斑。天色微明,房檐上还滴哒着昨夜的雨水。 达玛都60多岁了,看师父还在沉睡,轻轻带上门,与甲娃和格桑披上厚厚的毡袍,开始念早经。直到大上午,曲珍才醒。格桑把她扶起,喝下一碗酥油茶,用手帕擦擦嘴。达玛发现师父最近经常张着浑浊的两眼,四处张望。她召集师妹说:“师父虽不说,能看出她是思念洛桑师弟了,我看也别等集日捎信了,格桑啦,你去借匹马,明天一早就走,不等天黑就能到大寺,你对央热喇嘛说说,给赶生放几天假。” 格桑点点头,出去借马,下午回来又和两位师姐趁天晴磨了一袋糌粑面。干活时格桑讲:“去村里找马时正遇上一个云游咒师,说五世达赖佛爷的转身找到啦,就在咱们错那,也叫洛桑。他还说谁家有十五岁的叫这个名字的孩子,快去大寺报名查验,说不定是灵童呢,真要是啊,全家都搬到圣城享福啦。我还想呢,咱们洛桑不正是15岁吗?” 两个师姐听后笑笑,谁也没在意。 秋日天短,吃过饭天就黑了,三人坐在卡垫上念诵平安吉祥咒,这是师父要求的功课,几十年如一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在这荒僻的山野显得动静很大。格桑跑出去,不一会儿,朝正向外走的两位师姐喊:“央热喇嘛来了。” 洛追他们昨天下午赶到达旺寺,立即安排庆贺法会,考虑到曲珍的身体情况,抓紧特制作了一顶小软轿。做好小轿,就立即出发了,走了一整天。 曲珍被吵醒,听说央热喇嘛来了,吃力地坐起来,打过招呼后眯着眼四处瞧。 洛追说:“阿婆啦,洛桑没有回来,我们是特地来接你去看望他的。” “这孩子,他跟上你们一块回来不就行啦。” “他本来想回来看你,可寺里安排他去拉萨演出藏戏,所以接上你老人家顺便也去圣城逛逛。” 曲珍好像一下清醒许多,“来了就说话,快坐下,这三个姑娘上次来过,长得真俊。格桑啦,烧上奶茶,端上糌粑,跑了一天饿了。” “阿婆,我给你把把脉。”一会儿,旺秋扭头对洛追说,没什么,就是体虚。佳莫、小丽帮着把带来的糌粑、酥油、肉干搬回来。 “央热啦,阿婆不糊涂,他一个小徒弟说句话,你们就这么远连夜赶来?有什么事你就实说吧。” 路上,洛追与佳莫商量过,在乌坚岭寺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实情,因为老人会对这件事做何反应,无法预料。所以洛追说:“阿婆别多心,孩子是一番心意,再说仁钦师父也几次托弟子接阿婆去看看。” “赶生还回来吧?” 曲珍猛一问,洛追一下子结结巴巴了,“回,当然回来。” “央热啦,天不早了,你们也累了,吃完睡吧。”停了一下又说,“我呀,身子弱啦,可一时半晌还死不了,洛桑一回来,你就打发他来看我,我等他,能等上。” 第二天,几个人一起劝,连达玛她们也加入进来,可老人干脆什么也不说,闭着眼,打起了呼噜。眼看一天要过去了,洛追急得团团转。 吃晚饭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阿婆”,格桑出去一看是贡布,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洛追感觉又出了什么状况,没让贡布进屋,直接拉到院角。 “师父,塔布大人让我告诉你们,洛桑,哎呀,佛爷在桑丁寺不走,说一定要等阿婆去了才肯去拉萨。大人还说,第巴大人已在城郊东嘎寺设下行营等着呢,催师父带上阿婆尽快上路。” 也由于连日劳累,洛追听完,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晃,贡布赶紧一扶,才没有跌倒。缓了一下神儿,洛追又叮嘱贡布:“你就说是从达旺来看阿婆,别的什么也不要说。” 趁着贡布问候曲珍并和大伙儿说话的机会,洛追示意佳莫出来。 天色昏暗,山里的风寒气逼人。佳莫听了洛追转述,紧紧抿着嘴唇,她能想象出此刻的塔布和桑结该是何等心急如焚,一旦错过定下的吉日,哪怕一天,都将在这片高原雪域引起何等的震动。 她迅速地在脑海中回忆、对接一些零散的片断,并在当中寻找因果,作出推测,不知不觉向寺外走去,洛追下意识跟上。她忽然停下,低着头好像在看什么东西,又猛然抬起头,说:“央热活佛,我听到过阿婆和五世佛爷的一点传闻,想必师父更了解,白天我问过达玛,她们还未将五世佛爷圆寂的消息告阿婆。事到如今,只好从这里下手了。” 佳莫细说了她的设想。 “行,咱们试试吧。” 大家都睡下了,佳莫换了格桑,同老人睡在一屋。 “阿婆,听说您老人家十六岁出家,能坚持修行到今天,晚辈实在是敬佩。”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依我们宁玛修习,只要能够‘心安一境’就可成就大圆满了。” “阿婆,我也听说过‘心安一境’,只是不明白,心安,心安,到底安什么?” 曲珍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看着屋顶缓缓说:“安心安心,有什么安什么,因人而异吧。” 佳莫心中佩服老人的精明。稍停一会儿,她又说:“阿婆啦,其实我们此行来接你去拉萨不是为了洛桑,这只是个借口。” 曲珍惊奇地扭过头问:“什么?不是洛桑要我去,那是为什么?” “是敏珠活佛委托央热喇嘛来接您去的。” “难道是我兄弟病重?” 佳莫连忙否认,因为假称别人生病是很犯忌讳的。 “那是为什么?孩子你说吧。这个央热也真是,他怎么不自己来说呀。” 一直在门外听着的洛追,这时掀开毡门帘跌撞而入。 “阿婆啦,”洛追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头,“达赖佛爷圆寂了。” 佳莫收回了目光,缩了缩身子,二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来临,时间好慢啊,二人都快绷不住了。 “什么时候啊?”那声音平静得瘆人。 “十五年啦。”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什么?十五年了?我算算……那年他六十六……我想起来啦,那年我病了多半年,差点也……” 洛追张开口,佳莫立即示意不要催问。 “央热啦,快起来。我看算了吧,他都不在了,我去干什么呀?” 佳莫接上道:“阿婆,佛爷的法身在安置到多宝灵塔之前,要放在大昭寺供众生瞻拜,阿婆去尚能最后再见一面。” 曲珍木木地盯着屋角,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合:“去看看?瞧瞧他老了是什么样……”不一会儿,发出微微的鼾声。洛追和佳莫俯过身子,昏黄的油灯一闪一闪,两行泪水从老人眼角溢出,填满了脸上纵横的沟壑。 次日一早,老人郑重表示今天就随央热喇嘛上路。洛追决定让格桑跟随老人,以便照顾。—切准备就绪,寝室门开了,老人在弟子搀扶下稳稳走出,一绺阳光正投射过来,满头银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身上穿着那件压箱多年的蓝色僧袍。转变太快,加上这身打扮,所有人一下子都愣了,曲珍却笑说:“都楞着看什么?走吧!”脸像一朵怒放的秋菊。 第73章 摩顶 洛桑在桑丁寺住了多日,还不知道寺内活佛是个女的。那天给寺僧摩顶后,老池巴特地请六世达赖佛爷给本寺小活佛摩顶。一会儿,两个喇嘛抬过一口箱子,里面坐着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眉目清秀。在这片藏土佛域,女活佛极为罕见,之前,洛桑听说过,可这还是头一回见到。 洛桑在小活佛头顶轻轻抚摩着,“小妹妹,你叫什么?” 小女孩瞪着好奇的忽闪闪的眼睛,大概是在想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人。 老池巴上前,对小女孩道:“这是达赖佛爷。” “达赖哥哥,我叫多多。” 老池巴赶紧合十说道:“失礼,失礼。” 洛桑笑问:“多多,在这里习惯吗?” 小女孩咬着手指头,瞅了瞅池巴,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 老池巴和蔼地说:“佛爷问,你就说吧。” “这里吃的好,穿新衣服,可是没有小孩玩,还有,还有,不让我睡觉。” 洛桑不由大吃一惊。后来他才得知,小女孩是五世多吉帕姆活佛,为修练金刚亥母瑜伽法,终身不得卧睡,只能坐眠,还有其他严格的修习。离开桑丁寺时,洛桑又专门去看望多多,两人互献哈达,洛桑送给她一块很大的碧玉,多多回赠了一块绣着花草的红手帕。临走,多多拉着洛桑的手问:“达赖哥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洛桑紧紧握着小女孩的手连声答应“会来会来”,可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头也不敢回,匆匆走了。多年后,洛桑又路过桑丁寺看到多多,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位正在法会讲经的面孔冷峻的女活佛就是当年天真活泼的小多多。 正是由于这段法缘,以后历辈达赖喇嘛与历世多吉帕姆活佛之间,均以兄妹或姐弟相称,多吉帕姆的地位也因此大大提高,后来成为少数几个由清朝中央政府监督转世的大活佛之一,传承至今。当地人都说,女活佛就是羊卓雍女神的化身。 羊卓雍的转湖节在每年的六七两个月,可今年都快入十月了,湖畔却还热闹非凡。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每天还在增加,五彩的风马、旗幡,仿佛让季节回到了春天,不计其数的牛羊骆驼挤满了山坡。人们在热切等待着一生一世难得遇上的机会。 桑丁寺的老池巴着急了,又一次向塔布请示:“大人啦,外面人越来越多,不满足他们的要求,这支队伍会一直追随到拉萨的,况且入冬天寒,要冻坏人的。” 塔布也明白,请求活佛摩顶,这是众生即施主的权利,只要条件允许,是不能也不应该拒绝的。他开始是因为考虑洛桑的安全未答应,可现在人潮之众已是势不可挡,于是召来央金,由她率民兵维持秩序保障安全,再由洛桑给信众摩顶。因为多杰之前见过达瓦,所以安排他持信飞报第巴府,说明这里的情况,推迟起程。 翌日,太阳一出,洛桑穿戴齐整来到寺前空场,由多名侍从拥到早已摆好的法座之上,四面围着黄缎帐幔,座前是一方用土堆起的台子,信众将依次跪在上面接受摩顶赐福。望着没有尽头的蛇形队伍,洛桑深感惊讶,他们历经艰辛,就是为了得到我片刻的抚摸?他或许没有意识到,学作佛爷的第一课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使命感。 众生相形形色色。大多是低头弯腰进来,翻着眼皮窥视一眼佛爷尊容,面带敬畏之色,摩顶时,洛桑能感到对方的喜悦之状,然后带着天大的满足离去,可能是怕有所冒犯,没有人和佛爷说话。 噢,有几个例外。 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进来,跪下后,将孩子向佛爷面前送过去,可离开后没走几步,她突然尖叫一声。央金立刻握刀挡在洛桑前面,原来她想起自己还未摩呢,满脸通红,屏气低声恳求佛爷慈悲,洛桑也怪自己粗心,笑着冲她招招手。这回未垫哈达,年轻的妈妈感到天大的幸福突降,惊喜得身子抖了起来,连连磕头,出帐后竟发出长长的呼叫,弄不清是哭还是笑。 进来一个看不出年龄的老者,拄着一根棍子,衣衫破烂,他的腰弯得很低,始终不敢抬眼向上看看,一边蹭着步子一边自言自语:“那年,路过一个活佛,喇嘛们嫌我脏,不让靠前,能碰一碰活佛就行,保佑下一世……”他说着跪在土台下边,抱住洛桑双脚,用额头连连碰触。侍从过来把老人拉开,洛桑这才发现他竟赤着脚,于是脱下靴子让侍从递给老人。老人抬起了脸,几近失明的双目闪出一丝光亮,侍从搀住又要下跪的老人送出帐外,人们只见老人提着靴子,疯了似的哭喊起来。 “佛爷,寺里已备好午餐。”摩顶还没结束,丹珠尔进来禀道。 洛桑伸了伸腰说:“把饭端来,就在这里吃。”侍从提来一大堆吃食,洛桑连吃也顾不上了,由侍从将奶茶递上喝几口,再把糌粑团送到嘴边吃几口,遇有小孩或老人,洛桑命侍从拣一两样食物递过去。 太阳带着倦容落下去了,夜色和寒气一起笼罩着羊卓雍。队伍没有散也无人拥挤,人们静静地望着前方。大碗的酥油灯排列在黄缎帐幔中,给这茫茫大千点燃了一束柔和明亮的光炬。 洛桑走下法座时,差点儿摔倒,双腿几乎没有知觉,两臂沉重,手掌发胀。按习惯,达赖喇嘛夜间睡觉时,寝室内要安排一名侍从喇嘛伺候,洛桑就让根柱过来了。经过这些天,根柱也逐渐适应,不再那么紧张。 “根柱,明天一定按时叫醒我。” “是,佛爷。” 次日晨,洛桑一出门,发现天阴了,说不上是雨点还是雪粒,落在脸上冰凉凉的。来到空场上,他惊诧不已,一眼就看出,等候的队伍昨夜基本未动,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叫苦,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等待着。 洛桑继续为每一位信众摩顶,看到人们兴奋地离去,自己也欣喜不已。快中午时,下起了雨加雪,一个顶着毡片的人进来,跪下后才看出是个年轻女子,摩顶后她没有起来,而是从怀里往外掏着什么,“佛爷,摸摸它吧。”洛桑一看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摸了一把笑了。女子从进来一直没有抬头,听到笑声她仰起脸来,四目对视的刹那,给两个年轻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温馨记忆。后来有一回,仓央嘉措在宫中回忆起这次摩顶的经历,脑海中又浮现出抱着小猫的俊俏少女,心中默默祈祷菩萨保佑她们。 洛桑正吃着侍从递过来的糌粑团子,这时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摩过顶后她慢慢抬起头,有点胆怯地说:“洛桑,不不,佛爷啦,我是你姑妈呀。”洛桑大吃一惊,这才仔细瞅了一眼,厌恶地说:“我没有什么姑妈,你走吧,以后再不要来找我。” 那姑妈看样子还想说什么,央金一把将她提起推搡出去,正色说:“你受人挑唆,大闹达旺寺,本该追究你,赶快走远点回家去,再不老实送你进牢里。” 下午,从湖心吹来大片彤云,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速度太慢,天寒地冻,这样下去不行……洛桑忽然想起诺尔布讲的五世达赖在安多摩顶的故事,他把想法对诺尔布讲了,诺尔布连称佛爷慈悲,并马上出帐着手安排。 人们背向湖面跪成一排,因为其中夹杂有牛羊猫狗,足有十数里长。诺尔布指挥人想把牲畜赶到后面,洛桑制止道:“不要,这些生灵也是众生。” 洛桑依次摩过去,侍从在一旁接过人们敬献的哈达和奉献的其他物品,这种场合有人难以控制情绪,有的呼号,有的痛哭失声,有的伏地磕头久久不肯起来。队伍中出现骚动,有的人被挤到后面,眼看佛爷走了过去,不顾一切扑上前,或抱住脚,或拽着袍子拼命吻。洛桑停下,让诺尔布把数条哈达连结成一长条,一端栓在自己腰上,侍从揪住另一端站在人群后侧,哈达从人们头顶擦过,无数双手伸上去,不一会儿系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手帕。 夜幕徐徐,大雪纷飞,洛桑由两名侍从搀扶,在泥泞的地上蹒跚而行,一步一个脚印。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前伸着两只手,五指微叉,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诵念着咒语,脑子也开始麻木,起伏的人影就像是—幅幅动画。 轿子在山路上颠簸,曲珍几乎一直在打着瞌睡,醒来时,两眼发直,很少说话。 “阿婆,你看,这就是羊卓雍。”小丽骑在马上说。 曲珍想,羊卓雍,多么美丽的名字,多么神奇的一片水呀,桑结兄弟那年回圣城也是走的这条路吧。 快到达隆寺时,洛追让佳莫先行一步,通知塔布提前安排一下。这天中午,一行在雨雪交加中到达浪卡子,安歇下来后,天阴得更加厉害。下午,佳莫冒雪赶回,向洛追报告了行动计划。 一行在雪中又出发,好在湖边的道路还算好走。雪山隐没在云后,湖水失去妩媚,树木不见了,村寨消失了,佳莫放眼望去,不觉心动,仿佛又回到卡加村那个大雾的早晨。 桑结走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曲珍默默想着。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桑结跟着经师就走在前边,她正在后面追赶,终于快追上了。时间就像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哈达,把中间几十年剪掉,然后将两个断头连接上,要真能这样多好啊。哎呀,可是那样的话,他才十五岁,我已是八十的老太婆了。曲珍不禁暗笑。 自从却央师父讲了“心安一境”的修法后,曲珍只是努力遵行,数十年如一日,再深一步她没有想过,记得师父最后那段日子开示过“境由心生”,嘱她细加领会。轿子摇摇晃晃,雪花从篷缝中不时飞入,朦胧中,曲珍觉得胸腔一阵剧烈抖动,那颗仍然16岁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顿觉年轻了……其实这世界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桑结淘气,拉着仁钦小弟跑出去玩了,也不知吃饭回来,我去喊他,晚上到村外跳锅庄,我答应他…… 想到这儿,曲珍脸上浮起红晕,格桑惊奇地发现,师父一时间似乎年轻了许多。 天刚擦黑,一行人进入桑丁寺侧门。安顿好老人后,塔布和洛追商议下一步行动,决定让曲珍休息两天后再与洛桑相见,但还是先不告诉洛桑的身份,怕老人情绪波动,出现意外。 次日,天一亮,洛桑带着十几名侍从来到昨日摩顶的地方。岸边空空荡荡,那么多帐篷和人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只见各种物品堆积得如一座小山,还有满坡的牛羊。 洛桑问一位看守的老喇嘛,“东西为什么没带走?” “佛爷啦,这些东西和牛羊,是施主们奉献给您的。” 洛桑惊问:“那他们怎么回家呀?” “有的还留着一些钱,大部分乞讨回去。” “那他们回家以后怎么生活呢?” “他们都说多亏菩萨保佑,有了青稞和牛羊,这回得到佛爷摩顶,菩萨还会保佑的。”在西藏,一个人能接受达赖佛爷摩顶,将成为家族的荣耀,这段佳话会辈辈流传下去。 惊讶、感动、震撼,洛桑说不出内心是一种什么感受,他觉得自己的躯壳变得轻飘飘,倒是身上这件袍服显得沉甸甸的。呆了一会,洛桑让侍从把哈达接的长长的,他要拽住一头从牛羊头上掠过。侍从刚接好,他就顺着草坡往下打滚,侍从大惊,忙去拉他,他却说:“牛羊、青草都是众生,也应该给它们摩顶。” 佳莫、小丽、旺秋和央金远远望着,别人不解,佳莫轻声说:“佛爷悟性极高,真正是慈悲为怀。” 洛桑看见她们了,高兴地招手让她们过来。给牛羊摩完顶,望着湖水,洛桑又让人找来两只船。 “佛爷想玩水?”央金问。 洛桑笑而不答。 “我猜是想给鱼摩顶。” “佳莫阿姨,你怎么知道我想……” 众人笑着上了船,洛桑忽然想起忘了拿哈达,佳莫提示只须把手放入水中即可。据说从此以后,羊卓雍的水草更加丰美,这里出产的牛羊肉、酥油、羊毛和独有的细鳞鱼、无鳞鱼,至今还在全藏享有极高声誉。 即是今天,这里还流传着不少与六世达赖有关的故事,其中一个流传甚广。传说有一天,一个喇嘛看见两个猎人拖着一只刚打死的狼,于是走上前说:“狼固然是恶物,但这是由于它前世造下罪业所致,不如让我给它摩顶,消除罪业,来生投入三善道。这样,你们也做了一件善事。”两个猎人答应了。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年轻喇嘛原来就是六世达赖佛爷。这个传说也因此逐渐演变成了当地特有的超度死狼仪式。这个仪式上,人们抬着装饰过的狼尸沿湖巡游,由喇嘛念经,表演歌舞,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布施,感谢猎人除害,也感谢他们帮助恶狼消除罪业、早日解脱。 第74章 桑丁寺凶案 曲珍总算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吃过饭,由格桑陪着散步,看到寺院妆扮一新,如过节一般,她便合十问一位小喇嘛:“小师父啦,寺里要办什么大法会吧?” “阿婆是路过借宿的吧,好缘分啊,新的达赖佛爷这几日正住在本寺呢。”小喇嘛的表情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神秘。曲珍颇感惊讶,觉得太巧了。 晨雾渐渐飘散,羊卓雍撩开面纱,真美呀,美得你只能默默注视,任何形容词都显得多余。曲珍闭了闭眼,她觉得再多看几眼就要融化进去了。但那颗心不停地颤,她在心里琢磨,新达赖是他转生的,那他们……应该去看看,说不定会捎来他的口信或什么东西。这个愿望一出现就不可遏制,她向格桑说:“格桑啦,咱也去见见达赖佛爷吧。” “师父啦,听说达赖喇嘛是最大的活佛,人家肯见咱们吗?” 曲珍听了叹口气,不说话,只坐在湖边石头上呆望着远山。 格桑突然尖叫:“师父,那不是洛桑吗?”边喊边向靠岸的船跑去。洛桑跳下船,拉住师姐又蹦又跳转着圈圈,待瞧见曲珍坐在不远处时,他松开师姐,一声长啸:“阿婆——”奔了过去。场面很感人,可佳莫的心却扑通扑通直跳,她叫过小丽,吩咐她先回寺把情况报告给塔布大人和央热活佛。 “师姐,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快黑的时候。” “那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洛桑有点迷惑。 “师弟啦,穿着这么好面料的衣服,怎么弄的都是泥土。”格桑拍打着洛桑的身上。 曲珍一直抓着洛桑的手,怕又见不到似的,眼睛却瞅着湖心发楞。 “阿婆有心事?不高兴?” 格桑附耳小声说:“师父听说最大的活佛也住在寺里,想去拜见,又怕人家不见。” 洛桑刚开口:“师姐,那就是……”只听佳莫一声轻咳,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才改口道,“阿婆,咱们先回去再说。”一行人遂起身回寺。 进屋后,两名侍从小喇嘛立在门口随时听候召唤。 曲珍这才打量起洛桑,“赶生啦,这多半年长高了,也胖了点儿。央热喇嘛说你们要去圣城演戏?” 洛桑不自然地道:“是啦,我说过无论到哪儿都要带上阿婆的。” “师弟啦,这面料真好,有钱施主才穿的。” “师姐,你喜欢就给你,我去再要一身。” 格桑退一步摇摇头,忽然问:“师弟你出家啦?”又笑道,“师弟剃发后真好看,像藏戏《苏吉尼玛》中的小喇嘛。”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洛桑头上摸了一下。 曲珍不高兴地说:“格桑啦,不是对你说过嘛,不要去随便摸男孩子头顶。” 格桑低头连称:“是,阿婆。” “不怕啦,师姐,让你摸。” 洛桑笑着抓住师姐的手放到自己头上,格桑赶紧把手抽了回去。 下午,洛追和塔布去拜会洛桑。 “佛爷啦,我和央热活佛商议的意思是,先不对阿婆说明,怕老人激动,待到拉萨后再说。” “佛爷啦,我和总管商议,是不是明天启程,第巴大人已在东噶寺等候多日了。” “大人、师父,你们安排就是了。” 天麻麻黑,格桑从侧门到寺外坡下解手,返回院子时一名喇嘛称有位大人找她,遂跟到寺院角落的一间屋子里,屋里没什么陈设,一盏小灯像一只贼眼一般一闪一闪。 “你是陪着老太太从达旺来的格桑?” 格桑吓了一大跳,这才看清灯后暗影里坐着一个人,怯怯地回答:“是,老爷。” “你认识洛桑?” “是的,他是我师弟。” “有人看见,你白天在屋里摸了他的头顶,是吗?” 格桑楞了一下,稍一回忆说:“我与师弟从小玩耍惯了,因为看他刚剃了光头,开玩笑摸了一把。” “格桑啦,你听说新的达赖佛爷住在本寺吗?” “听说了,老爷。” 暗中人影把灯往前挪了挪,伸长脖子问道:“你知道佛爷是谁吗?” 格桑觉得这声音阴森森的,摇了摇头,“小尼不知。” 那个人影狞笑道:“告诉你,就是洛桑。” 格桑惊叫一声:“洛桑?!”随即,这个瘦弱的女孩像中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几日来的一连串事情在她脑海里飞快的掠过后,格桑顿觉双腿发软,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几乎站立不住。 “你刚才承认摸了佛爷头顶。” “老爷啦,小尼实在是不知情。” “一个小阿尼竟去摸佛头,菩萨会怪罪的,雪域要遭大殃啦!” 格桑吓得发抖,情不自禁跪下:“求求老爷……” 暗影中的人缓和了一下口气:“本来你是要下地狱的,念你是无心闯的祸,就用造下恶业的那只手来替你赎罪吧。” 格桑面如土色,胡乱地把两只手往怀里揣。 传来哼哼几声冷笑,人影对一旁那个喇嘛说:“明天把这个女鬼扔到路上,让千人唾万人踹,死后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入善趣。” 格桑绝望地哼叫一声,倒在地上。 灯后的人厉声道:“伸出那只手。” 格桑伸出。 “不准对任何人说起此事,别人问,你就说犯了佛门大忌,受到了护法神的惩罚。”接着一摆手,那个喇嘛拎起事先备好的一把利斧,咔嚓剁下去,随即掏出一块布草草包住了伤口。 夜深了,还不见格桑回来,曲珍睡不下,焦急地坐着等。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央金和一个民兵抬着一个人进来,近前一看正是格桑,面色苍白还溅有血迹,再一看左臂,曲珍着魔似惊恐地喊叫起来。 稍顷,得到通知的塔布、洛追、佳莫、小丽和旺秋等人赶来,塔布和旺秋迅速给格桑洗净伤口上了药。央金禀告了经过,是在巡视中一个民兵被绊倒,才发现了昏倒在地的格桑。塔布示意今晚不要惊动其他人,也不必询问格桑,央金带人暗中去查找作案现场。洛追提议由佳莫陪伴曲珍,格桑挪到他住的外屋,由旺秋和小丽看护。 第二天一早,央金在搜查寺院角落一间废弃的屋子时,发现了那只断手和凶器。塔布和洛追叫上佳莫商议处理这个突发事件,三人意见一致,认为对手制造凶案,是为了搅乱佛爷心智,惊吓阿婆,达到破坏坐床——起码不能如期坐床,从而造成混乱的目的。 洛追愤愤道:“这些人真可恶,竟敢将矛头对准至尊的佛爷。” “不,央热活佛,我觉得这个人的矛头是在对准第巴大人。” 佳莫此言一出,塔布和洛追先是一惊,片刻,二人也点头赞同。 塔布攥着拳头说:“央金已找到现场,我看此案不难破。” “大人,我看此案不必去破。对手在通过制造问题分散我们注意力,我们只要全力保证佛爷如期顺利坐床,就是最大胜利,当务之急是尽快与第巴大人会合。” 正说着,央金进来报告,在一间僧舍内发现一名喇嘛中毒身亡。 塔布和洛追对视一眼,向佳莫投去赞许的目光。 “央金姐,请加派民兵保护阿婆的安全,我和小丽轮流每夜在暗中守护佛爷,请二位大人放心。” 几个人议定推迟一天启程。 当洛桑得知格桑的惨痛遭遇后,其心情之震惊可想而知,奔过去看望时,格桑还在昏迷中,他看着仍在浸血的伤口,眼里迸发着火星。这时,塔布、洛追和佳莫进来,塔布禀告说:“佛爷,出了这个意外,我和央热活佛商量了,咱们推迟一天启程。” 洛桑有点惊奇地问:“大人,明天走?这件事呢?师姐的手被砍掉就算完事啦?” 洛追在一旁说:“佛爷啦,此事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事情不查清,不抓住恶人,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事后,洛桑也为自己顶撞师父深深懊悔,表示了歉意,可当时他无法控制自己。 佳莫使个眼色,三人一同退出。 洛追提议佳莫再去劝劝佛爷。 可佳莫说:“现在只有阿婆能说服佛爷,该把真相告诉老人了。” 目前来看也只能如此,塔布和洛追都点点头。 佳莫和旺秋来到曲珍的住处。说到格桑,曲珍讲:“我早晨过去问过,她说不清,看来也不愿讲,只是含糊地说,怨自己不该摸了佛头,惹怒神灵,自作自受……” “阿婆啦,格桑的行为是不知情开的玩笑,有人以此为借口欲达不可告人的目的。” 听得曲珍云里雾里。 “阿婆啦,六世佛爷已找到,现就住在这座寺院。” “昨天一早就听说了,这是多大的福缘呀,可人家能见咱这山野老阿尼吗?” “阿婆您已见过啦。”旺秋说。 “见过?没有啊,在哪儿?” 旺秋拉过老人的手说:“第巴大人已贴出通告,灵童15岁,错那宗,名叫洛桑,这回知道了吧?” 曲珍眨眨眼皮疑惑地说:“你说的是我们家赶生?孩子,可不敢开这种玩笑啊。” 佳莫拉过老人另一只手,一本正经地说:“阿婆,旺秋说的是真的,这天大的事谁也不敢开玩笑,佛爷此行就是前往圣城去坐床的。” 曲珍猛然抓紧二人的手,目光惊慌地说:“真的!?”又摇摇头,“不、不、不可能……” 佳莫赶紧上前给老人捶背,旺秋揉了揉人中和虎口穴位,曲珍呼吸均匀些了,只是目光呆滞。佳莫让老人靠在自己身上,捋着老人的胳膊和手背慢慢说:“那个塔布大人就是旺秋妹妹的哥哥,原打算到拉萨后再向阿婆说明真相的,没料到发生了格桑这事,来得太突然,一时理不清也难免。阿婆啦,我们先恭喜啦,藏土众生也会感谢您的,抚育了这么有出息有才华的新一代达赖喇嘛。” 佳莫一番诚恳的话语打动了老人,停了片刻,曲珍不解地问:“第巴是尊贵的大人,他如何晓得在偏远山野有洛桑这么个孩子,又是怎么选中他的呢?” 这时,洛追和塔布也进屋了。当洛追加措从十五年前一五一十讲到眼下时,曲珍仿佛是在听一部古老的传说故事。洛追说完,半晌,曲珍才说:“央热啦,孩子能有今日,多谢您十多年来的关照,其实不用说他心里也知道。” “阿婆啦,不用谢我,应该感谢第巴大人,所有这些都是他一手主持的,我不过是遵命行事。” “这么说来,第巴大人与孩子有甚深缘分。” 塔布接上说:“第巴大人八岁入宫,与五世佛爷情同父子,又是佛爷开创事业的继承者,这一殊胜因缘必将传续下来。” 这么一说,曲珍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与这位第巴大人的关系很亲很近,她真希望能尽快见到他。 第75章 重逢 东嘎寺距拉萨不足二十里,寺内房舍较多,周围的大片空场上搭建了许多帐篷,旗幡风马密密麻麻,远眺俨然一座新城。桑结已来了数日,随来的有章嘉二世活佛、嘉木样活佛、三大寺代表、第巴府官员,还有萨迦法王、敏珠活佛等其他教派代表,以及达莱汗、多尔济、特邀的几位蒙古王公,加上各自随员近千人。五世班禅随后也赶到。 桑结算是旧地重游了,特地召见了当年同住一宿的那位喇嘛。 “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必拘礼。”桑结请他入座。 “当时我就看出,阁下非寻常之人。”相视大笑。 “自当了这个第巴,最大苦恼就是不了解下情,上次你反映移民成为变相属民的问题,坐在第巴府是不会知道的。我回去后,又作了多方察考,发现这个问题并非个别现象,寺院有,一些庄园也有,为加强管理,去除弊端,在秘书处特别成立了新机构索南勒空,各宗也设下属机构,专门管理移民和新垦地的田赋税收,头一次就在各寺清理出近万人口。” “大人治理有方,百姓有口皆碑。就拿大道旁和各城镇设立的移民招收安置站来说,方法简便实用,有效防止了移民流入寺院、庄园。”说到这儿,那人不禁笑了。 桑结好奇地问他笑什么。 那人道:“民间流传大人在乃东微服私访时闹了个笑话,可有此事?” 桑结想起来了,不禁拊掌大笑。 原来索南勒空成立后,桑结微服下去检查移民安置情况。到乃东后,发现宗政府门前未设立安置站,他凑到一堆人旁边,只听有个人说:“第巴大人要来乃东私访就好了,别处都设安置站,这里就不设。” 穿一身普通衣服的桑结问:“为什么?”那些人一看是个过路人也未答理他。 桑结又说:“第巴府明令宗政府设安置站,他们怎敢违抗?”几个人一看他是个书呆子,更不理他。 内中一人说:“既有明令,你去跟宗本大人说去呀。” 桑结一拍腿站起来就要走。 “你真去呀?”一个人附耳对他说:“宗本大人自家的庄园就雇着流民。” “那更要去!”桑结上来了劲。 那人外号叫皮嘎,是个乞丐,说道:“刚才给你透了信儿,你得请我们几个吃酒。”吃饭时,皮嘎要打赌,说,“明日中午以前若仍未设安置站,你再请客,若设立了,你还得请。” 桑结不解,皮嘎满脸正经解释:“输了自然请,赢了表示庆祝,所以还得请。” 桑结一想有道理就答应了。几个人暗笑,遇上一个呆子。 故事讲到此,二人大笑,桑结说:“第二天午前设起安置站,那几个人打听到我的身份躲了起来,后来是我派了差役抓到饭馆去的。” 喇嘛笑道:“现在流行一个歇后语:第巴打赌——输赢都请。” 正说着,贡布快马带来了塔布的书信,详细汇报了近日桑丁寺发生的事情以及启程时间。桑结算算日子,再有几天佛爷法驾将临,但强压的激动再也抑制不住了。 阿伯啦,十五年了,桑结无一日不思念,不管多么惊心、多么艰险、多么欣喜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都淡化了,唯有这份思念却与日俱增。 活佛转世的仪式,桑结参加过多次,可阿伯的转世灵童是什么模样呢?该有相似之处吧?我在心中不断描画着,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 阿伯临终前的托付,我一刻也不曾忘怀。阿伯啦,放心吧,我待他会像自己的孩子,您如何关爱、教导桑结,我将全部奉还,加倍奉还。 阿伯啦,曲珍阿婆也来啦,几十年前的事情,桑结只是略有耳闻,放心,桑结会像对阿妈一样待她老人家。 知道真相后,曲珍没有像别人担心的那样情绪大起大落,但却使她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几十年的生活混合成一个万花筒。 这是真的?还是作梦? 这是真的?还是凑巧? 她忆起赶生小时候,她一抱起就不再哭,还把小鼻头往她脸上蹭。她忆起……她忆起……莫不是他深情相恋,转生来到我身边?他为什么不给个暗示?也可能是我没有意识到?正巧他们都是15岁,她又陷入回忆,竭力在搜寻、比对,不知不觉,曲珍对洛桑的感情发生了一点儿极其微妙的变化。 洛桑还像过去那样,一推门就进来了,一边叫着阿婆一边往曲珍身上蹭,他是来说格桑这件事的,却发觉阿婆今天没有抚摸他,还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同时好像是在偷眼上下打量他。 “阿婆,你怎么啦?来回看什么?” 曲珍立即发觉自己的失态,把目光收回来。 “洛……赶……我听他们说啦,可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便了,十五年的缘分到头啦,我不是什么阿婆啦,我只是一个叫曲珍的老阿尼。” “阿婆!你怎么这样说呀?!”洛桑叫起来,他觉得阿婆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 曲珍像是自言自语道:“经历过一回啦,那年他正好也是十五岁,也是去圣城,可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他倒好,把你打发来了,自己为什么不来呀,这回到了圣城我要问问他。” 听得洛桑直抓头皮,不知所云。 格桑苏醒过来一眼看到坐在对面的洛桑,惊恐地尖叫一声,当洛桑伸手去安抚她时,竟如被烙了一下,伏在床上直磕头。 这一幕正被前来的塔布、洛追、佳莫几人看见,三人不禁心中一阵难过。佳莫招招手,示意洛桑来到院里,轻声道:“格桑受了惊吓,缓一缓方能平静下来,佛爷就先别过去了。” 洛桑感到很郁闷,叹口气离开。 洛追和佳莫向曲珍介绍了前前后后的情况,最后说:“现在时间紧迫,可佛爷因格桑之事不肯离去,请阿婆务必劝说他。”一顿,又说,“十月二十五是乃琼大护法降下的神喻,这一天正是宗喀巴大师圆寂日,举行大典有着承嗣法统、接续香火之意,延误日程,毁约神灵,雪域遭殃,佛爷也将大不利呀。” 曲珍点点头,没说话。 晚饭刚过,曲珍就劝洛桑尽快动身,佳莫在一旁又是给二人端茶又是不停为老人掐肩按背。 “阿婆啦,道理我也懂,只是师姐这事实在……” 曲珍平静、认真地说:“佛爷啦,你跟我多年,应知宁玛真谛,何谓‘心安一境’?就是一生认准一件事坚持下去。心无旁骛,自然也就不会滋生烦恼,阿婆从十六岁到今天,就是为等待一个人,若因缘未到,下一轮回再接续。” 洛桑听呆了,“等一个人,谁呀?不是我吗?” “是你,又不是你,借用一个相同的名号而已。” 别说洛桑,就是一旁的佳莫也听呆了。 “佛爷啦,菩萨选中你,不知是多少轮回积下的殊胜因缘,这就是你这一世唯一的事情,老尼深知佛爷才情出众,按说是好事,可安心不易,莫说格桑断一手,就是老尼断一手,你也只须前行,勿需旁顾。佛爷若不答应,我明天就领格桑回乌坚岭。” 老人的态度是不容争辨的,洛桑无奈地点点头告辞。佳莫送出,低声说:“格桑的事情关系到佛爷今后的安全,我已想出查追的办法……” 初冬的月光一无遮拦地洒向人间。 “佛爷怎么啦?这么看着我。” 洛桑仰头长叹一声:“阿姨啦,这世上恐再无才貌如佳莫者,谁若有幸娶到阿姨,当是无边的福分。” 佳莫口中应道,谢佛爷美言,暗想诚如阿婆所说:才情出众,只怕安心不易。 但因为要处置信众布施的牲畜和各色物品,一行人只好再推迟一天。洛桑、塔布等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还是贡布有经营头脑,提议在湖边划出一片草坡,放牧这些牛羊,作为布达拉宫和第巴府专用牧场,所需各项费用,即从布施物品中支出。洛桑当即决定把贡布留下筹办此事。后来浪卡子宗政府将羊卓雍东南一大块草场划出,当地人称为“嘎木林”,一直维持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其运用传统手艺制作的牛羊肉干称为羊卓干索,系藏餐上品。 格桑经过调养休息,情绪也稳定下来。晚上洛桑去看望她,格桑下地提掌顶礼道:“菩萨保佑佛爷吉祥,小尼与佛爷结过一段法缘,实为万幸,纵使断手断脚亦无憾。”洛桑为她摩顶赐福,又安慰一番才走,临走时吩咐小丽留下照料,说过几天由贡布送回乌坚岭寺。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由桑丁寺启程,前往拉萨。 桑丁寺一下子安静了,僧人们从清早开始打扫收拾,只有六世达赖下榻的那间僧舍没有动,门前照旧插挂着旗幡风马,成为后人膜拜的一处圣地。一整天,贡布请十几个喇嘛帮忙清点物品,小丽则陪着格桑在湖边散心。羊卓雍好像也累了,无一丝波纹,静静躺着休息。日暮时分,二人才返回寺里。 天刚黑,寺僧都已安歇,只听贡布在屋外叫小丽去帮他对对账,一会儿便可回来。夜风甚急,小丽裹着袍子出得门来,待二人拐过前边墙角,一个黑影从屋顶轻轻落下。 黑影贴墙站立片刻,推开虚掩的房门,见一人正卧在床上,两步蹿过去,一手去捂嘴,一手持着雪亮的匕首直捅咽喉。说时迟那时快,床上的人迅速一闪,黑影扑了个空,顺势一个“反手夺刀”,同时一只膝盖狠狠顶住黑影后背,另一只手锁住其脖颈。这时,埋伏在四周的十名民兵冲进屋捆绑住刺客。 小丽点亮灯,提起刺客审视,那人目光惊慌,显然还没有从突然打击中回过神来。小丽留下两人看押刺客,其余八人出外巡视,刚刚出去的贡布和格桑已返回,靠在门口呆呆地注视着。 “说,谁派你来的?”小丽目光如剑。 那人看到对手是个小女子,不由抿抿嘴、向一侧歪歪头。小丽嘲笑地说:“你们从安多潜入五个杀手,那四个早进了地狱,等你等了多日了。” 那人吃惊地回过头来,心想她怎么知道?头目明明讲他们完成任务已领重赏回家了,难道……不容他多想,小丽又接着说:“如实招来,我一定会向第巴大人求情,从轻发落,如若不然,今晚就把你装进牛皮口袋沉入湖底。” 听得格桑的心呯呯乱跳,心想那么俊俏柔情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像是满脸挂着冰霜。 刺客忽然抽搐起来,“松、松……肚子疼……” 怎么回事?小丽脑子飞快转着,那人看着极痛苦,嘴角渗出了血丝,赶紧吩咐,“松绑,摁住他。”贡布也过来帮忙。三个人都摁他不住,伏地打滚。不好!这是中毒症状。“喂,你来之前吃什么了?”小丽急问。那人恍然大悟,愣了一下喊道:“酒,酒里放了毒,他们真狠,下地狱……”一个民兵拍了拍他肩膀说:“兄弟,你上坏人当啦,告诉我们‘他们’是谁,替你报仇。” “他叫阿、阿巴……”话未落音,一口鲜血喷出,死了,半睁着眼。 第二日,小丽带着贡布、格桑悄悄回拉萨。 出了桑丁寺,一路美景,洛桑哪里肯坐轿,骑在马上一路观赏。 傍晚到达冈巴拉山口下扎营。佳莫独自纵马沿盘山道上到山口。这里是前后藏天然分水岭,是通往后藏、阿里地区的主要通道。山势陡峭,隘口狭窄,易守难攻,有十几个民兵廵逻,半山腰有二三十顶帐篷,是萨迦民兵一个小队的驻守营地。太阳正落向天边,给雪峰镀上一层暗红色,长风呼啸,佳莫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察看良久,方下得山来。 启程的第二日,渡过雅鲁藏布江,夜宿于曲水镇。 按计划,第三日傍晚抵东嘎寺。 东嘎镇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家门口插着旗幡,煨桑的浓烟含着松柏木的清香。 到了离镇不远的地方,洛桑才坐进明黄大轿,他感到忐忑不安。一方面,第巴大人与自己前世非同一般的关系,使他觉得像是去会见一位久违的长辈亲人。可另一方面,第巴大人的威赫名声,又使他觉得像是一个小学生去面见一位严厉的老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轿子进镇了,初冬的寒气压得烟雾飘散不开,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虚幻,道旁百姓伏地迎接,法号、唢呐声中喇嘛在唪经,寺门口有一大群人,像是高僧、官员,冲大轿顶礼致敬。他肯定在里边,哪一个是他?未及细瞅,轿已进寺。 按仪程,当晚,第巴大人将拜见新达赖喇嘛,余众明日依次拜见。 洛桑稍事休息,塔布匆匆进来禀告说第巴大人已候在殿外。洛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塔布和洛追请他坐下,不要紧张。 四周油灯不太明亮,只见一个身影迈进殿内,解开外面皮袍递给侍从,那一脱一甩,动作干脆利落,再从侍从手中接过哈达快步走上前。跪下后,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条五彩大哈达朗声道:“第巴桑结嘉措叩拜伟大的五世转生灵童,恭祝六世达赖喇嘛吉祥如意。” 按礼仪,洛桑走下法座,接过敬献的哈达挂在对方脖颈上,叫回赐。 洛桑按照塔布事先所教说道:“大人一路辛苦,请坐。” 桑结慢慢站起,缓缓抬起头,瞬间,四目相接,久久对视,没有一句话,也不用说话,他们在用眼神倾诉、交流。 ——阿伯啦,十五年,十五年啊,孩儿好想你啊! ——大人啦,洛桑此行最想见到的就是你,想从你身上领略前世的风采,窥望前世的身影。 ——你看他宽宽的额头,和善聪慧的目光,多像阿伯呀,还有嘴角…… ——大人泪眼晶莹地端详着我,能看出大人对前世的思念是多么深沉刻骨。他一准是想从我脸上看出前世佛爷的特征,从而将我同前世的身影叠合起来。 ——阿伯啦,记得你说过不要让后世再过奔波艰辛的日子,我会给他一个优良的环境,培养他成为世代受众生热爱传颂的伟人。 ——看着大人热泪盈眶,我真想扑上去,让因果相续,恩情代传吧,我不会辜负前世转生托付的重任。 ——阿伯啦,孩儿今天终于又见到你啦,我们以后又在一起啦,孩儿高兴呀。以后我也会在黄昏时分领他登上宫中平台,眺望群山,观赏落日,也会晚上给他讲故事讲过去的岁月,困了,就由他在卡垫上睡觉,像我那时一样……哎呀,不对,身份正相反啦,阿伯啦,你看我想到哪儿去了。 ——大人目光闪烁陷入沉思,大概是回忆与前世在一起的时光吧,以后我一定让他给我讲这些故事。 ——阿伯啦,今天是个开始,以后日子长着呢,如你有何开示,就通过灵童暗示给我吧。 ——大人情绪安稳下来了,果然头扁扁的,怪不得都叫他扁头第巴,村民们说他是个好人,有时还让人捉弄一下子,打赌总是输,可他一穿上官服,那神态仪表,还是有点让人怕。 桑结作个手势,塔布赶忙请洛桑坐回去。 “佛爷也一路辛苦,请早安歇。明日各方人士要拜见您,人多,一折腾就得一天,对于一位少年活佛,未免枯燥些,可这是个必要的仪式,大家都是真诚的,头一次会面,请佛爷沉稳,拿出达赖喇嘛的风范来。” 听着这几句入情入理又贴心知己的话,洛桑眼圈一阵发热。 第二天,由诺尔布安排众人依次拜见新达赖喇嘛,程序是一样的。来者跪拜,恭祝佛爷吉祥,敬献哈达。洛桑则起座回赐哈达,为其摩顶口诵祝福经咒。 洛桑走神了,他忆起在羊卓雍湖畔为民众摩顶的场面,那可是真累呀,饭茶顾不上吃,浑身污泥,可面对那一张张质朴、虔诚、期待的面孔,他一次次落泪,一遍遍感动,那个光脚老爷爷、抱小孩的妈妈、怀揣小猫咪的少女……他敢说再过多少年,只需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们。 可今天这程式化的接见太呆板了,那些人的面孔似乎也是程式化的,他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他承认,到最后连一个面孔也没记住,不,有个例外,他是一位蒙古王爷,叫什么记不住了,只觉得他目光意味深长,有一种洞穿力。 座椅旁是一张矮桌,上面摆满了各种精致点心、果脯和羊卓肉干,侍从手捧南粤佛山细瓷扣碗随时上茶。过后,洛桑回忆好像那天一口也未吃,一碗也未喝,结束时,他双臂搭在两名侍从肩上,连迈步都困难了。 这天晚上,在一座偏殿内,昔日哲蚌三高足相聚在一起,回想起十五年来,面对大局跌荡起伏,社会上流言蜚语,内心的担惊受怕,真是感慨万千,如今这一切都成过去,三人紧紧将手握在一起,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在殿外一直探头张望注视的佳莫和旺秋,此时也激动地拥在一起。 二人拉手进去,“给大人请安。” 桑结一见忙起身回礼,“二位此次劳苦功高,桑结深表谢意,塔布总管特别提到佳莫小姐智勇双全,只可惜朝廷不设女官,不然我真要上表求职。” “大人啦,央金不是女官吗?”旺秋问。 “我猜想,因为从藏人名字上不易区分男女,所以他们把央金也当成男子了,不然何以发下的官服都是男式的。” 众人齐笑。分手才一个多月,可在两个女人眼里,桑结明显消瘦憔悴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大人,你瘦多啦。”旺秋一边说一边上前拽拽桑结的后衣领。 塔布不住使着眼色,旺秋假作看不见,“大人有白头发啦?” 塔布怄了两眼,又不便发作,鼻孔呼呼出着粗气。 佳莫道:“旺秋说的是,大人看来神情疲惫,多注意身体才是。” 桑结看着佳莫,原本细白的皮肤略显黑红,穿一身藏青袍服,束一条深绿腰带,右臂袖子褪下掖进腰带,露出雪白的内衣袖子,盘在顶上的浓密黑发,由几条缀有松耳石和玛瑙的细带束住,松散垂在脑后,英武中透着几分潇洒。 “大人!”外面传来央金响亮的嗓音,只见她拽着达瓦走了进来。 “大人,他做不了主,你发个话。” “什么事呀?”桑结摸不着头脑。 “大人,我们藏南步兵请佳莫和小丽去做教练,不给也得给。” 桑结笑着说:“此事由却杰分管,我也做不了主。” “刚才我们还议论朝廷不设女官,不然大人要给佳莫上报呢。”旺秋说。 “那好,把我这个八品官给佳莫,这总行了吧。” 桑结踱了几步说道:“我们的步兵确实需要加强武功训练,回去和却杰商议一下,也要征求佳莫的意见。” 央金还想说什么,达瓦说别干扰大人们议事,拽着央金走了。众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大笑。不久后,第巴府下令,佳莫才仁担任藏南民兵武术教练,按八品官待遇,小丽担任助理教练。 晚上众人离开后,桑结去看望洛桑。 “佛爷,今天的客人们都说,佛爷虽年少,但举止得体,待人亲和,有幸获佛爷摩顶,皆大欢喜。”桑结知道,当前要多给这位少年鼓励和安慰。 这一天,洛桑处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现在见了桑结竟如见了唯一亲人似的,撅着嘴委曲地说:“大人啦,还夸我呢,有一阵都快坚持不住了。” 桑结怜惜地理解地笑笑,伸出手想拍拍对方的肩,刚伸出猛然又停住,那样做是不合礼仪的。他的心情平稳多了,可角色的转换一时还没有调整过来。桑结刚想宽慰几句,洛桑又说:“大人啦,以后这样的场面多不多?” “不会多的。你还小,入宫以后,以学习佛经和各种知识为主。我们在这里还要住半个月,佛爷有什么事,可随时差人叫我,我这里有什么安排,会禀告您的。噢,听说阿婆来了,明天我去拜访。” 桑结怎么也未料到,这趟拜访认了一位阿妈。 第二天,曲珍正和仁钦、佳莫闲谈,侍从报告第巴大人来访,二人赶紧起身相迎。 “老人家身体好吧,桑结特来请安。” “阿佳啦,这就是雪域大法王第巴大人。” “你们都坐下吧。仁钦啦,他是不是你说过的你桑结哥哥拉扯大的那个孩子?” 仁钦颇为尴尬,忙起身解释:“大人,阿佳所言‘桑结’实指五世达赖佛爷,因当年佛爷用过此名。” “这位大人,听仁钦说你也叫桑结嘉措?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晚辈原来叫仲麦克珠,前世佛爷改名为桑结嘉措。” 曲珍对仁钦道:“看来,他还没忘记啊,知道留下个纪念。”又招招手说,“孩子,来,往跟前靠靠。” 仁钦不好意思地说:“阿佳年岁大了,大人勿介意。” 桑结笑着摆摆手,坐到老人跟前。 曲珍微微扬着头,目光投向岁月的深处。 “他十五岁那年,在我家住了半年多,我和他同岁,月份大些,当时仁钦还不到十岁吧,就同一家人一样……唉,这些事不细说了,后来经师把他接走了,他走前答应一定回来的……我就等,没想到一等就等了几十年,等了一辈子。他要是还活着,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婆,见了面该多有意思呀。” 敏珠活佛的面颊上挂着几颗泪珠,佳莫扭过脸悄悄抹泪,桑结的双手情不自禁与老人紧紧抓在一起。 “孩子,听仁钦说你七八岁就跟着他啦?” “八岁那年,阿伯把我接到宫中,从此再也没有分开。” “那么说,孩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阿婆啦,你也是阿伯的亲人,我们一个思念,一个等待,等待用了一生,思念也会到永远……” “孩子啊,说的好,咱们是他在这世上的两个亲人,你要不嫌我这个老婆子,我也认你做孩子,接上,把这个缘分接上,他知道了准会高兴的。” 桑结眼眶噙着泪水,一刹间,最后那个夜晚的情景栩栩如前,自己仿佛同时置身两个时空中。他滑到卡垫上,伸出双臂,伏在老人腿上,“阿爸,阿妈——”压抑十五年的感情有如井喷,二人相拥而泣。 仁钦和佳莫早已掩泣不已,良久,上前劝开二人。 “孩子,阿妈不明白,你阿伯的消息为何隐瞒了十五年呀?” 桑结抹抹眼泪,盘腿坐在卡垫上说:“一是阿伯考虑这是黄教掌权后面临的第一次政权交接,为稳妥,嘱咐孩儿推迟到适当时机再发布。二是蒙古诸部局势不稳,皇帝借重阿伯声望平抚各部,因此才拖延下来。” “那他的身子保存的还好吧?” “阿妈放心,还与生前一样。” “那好,那就好。我一辈子没离开过达旺,这次出来是想见三个人,一是见你阿伯,二是见你,不过心里没底,你们当大官的能看上山里的老阿尼么?现在见啦,还认了亲,高兴啊。” “阿妈啦,还有一位是谁呀?”对于佳莫这明显有意的改口,敏珠活佛注意到了。 曲珍故作神秘地说:“你们恐怕猜不到,我先不说。” 三人破涕为笑。 尔后一些日子,桑结几乎每天去看望阿妈,人们发现,他们到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桑结习惯地坐在垫子上,双臂伏在床沿上,恍惚间,他觉得又回到少年时和阿伯在一起的时光。曲珍问的可细了,衣食住行样样问到。有一回忽然问他喝什么茶。 桑结想了想说,阿伯爱喝一种粗砖茶,说那味道熟悉。 一句话触动了曲珍,“是啊,我知道他不会忘记那段日子。” “阿妈,你在想什么?”桑结发现,老人目光异样,一眨不眨,沉浸在回忆中。 “那时候穷,过年过节或来个客人才能喝上粗砖茶,打茶可是个累活,每天打到半夜,我打,他就在旁边看着,第二天一家人围着喝奶茶,好香啊,能喝下一锅。” 有一天,桑结发现老人戴在手腕上的珠串很眼熟,拿过来反复摩挲。 “几十年的旧东西了,有什么好看的。” “阿妈啦,我记得阿伯好像也有这样一串,整天拿在手中,最后走的时候还在手中握着呢。” 老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半天没说话,桑结抬起头,瞅见老人的眼眶湿润了。 “本来就是一对啊。走那天早晨我去放羊,他不舍地跟在后面,我看到经师在山坡下等候,催他返回,就摘下一串送给了他,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以为过一段日子他还会回来的。” 问了这么多天,直到启程的前一晚,曲珍才小心翼翼地问:“桑结啦,他最后得的什么病,是怎么归西的?” 初冬的寒风在窗外呼啸,月亮和星星都躲在云层后面,不忍再听到那伤心的复述。听到后来,曲珍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桑结放声哭起来。 第二天,桑结把乃琼巫师带到了洛桑面前,介绍后,旺堆伏地叩拜,“禀佛爷,白哈尔大神已降喻旨,十月二十五为大吉之日,宜举行坐床大典。另昨夜大神梦喻,六世佛爷已受沙弥戒,大典之后将开始修习密法,故请务于入宫前接受灌顶,以护金刚之体不受妖魔侵扰。” 过后,桑结择吉日为洛桑进行了四级灌顶中的初级灌顶,亦称“瓶灌”,通过净五官,现五佛,启五智,达到调伏贪、瞋、痴、慢、疑五毒的目的。仪式结束后,二人在院内散步,虽然才几天时间,洛桑已对面前的这位第巴大人生出由衷的亲近感,不禁好奇地发问:“大人啦,我听说了你和阿婆的故事,你们以前……” “此中因缘非一两句能说清,以后慢慢说与佛爷。” 第76章 灵童坐床 这一天是藏历第十二饶廻火牛年十月二十五,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这一年,仓央嘉措十五岁,桑结嘉措四十五岁,多尔济五十二岁。才过午夜,东噶寺正门大开,霎时,火炬照亮了半边天,在唪经声、法号声中,五世达赖转生灵童踏上了通往布达拉的最后一段路程。 洛桑不住地掀起轿帘,从缝中向外张望。啊,向往已久的圣城拉萨就要在眼前了,怎么能不好奇兴奋呢。开始四周黑乎乎的,随着天光逐渐放亮,周围景物显出模糊轮廓。洛桑发现道路两侧房屋树木增多,吹来的风也较先前柔和些了。 “丹珠尔,快到了吧?” “佛爷,一过那个山坡就到了。” 从山上望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洛桑不禁好奇地问,“那一大片是什么?” “佛爷,那是拉萨的房屋。” 洛桑大惊,心想这该顶多少个达旺镇啊。 距城边还有数里时,洛桑发觉家家户户门前插着经幡,风马旗在房子树木之间扯成了一张无边的大网,煨桑的烟气呛人。当道路两旁的人们远远瞧见大轿时,都齐刷刷跪在道旁迎接。开始,洛桑只以为这是百姓在迎接官员、活佛,并未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洛桑先至大昭寺,向佛祖十二岁等身像顶礼朝拜,供灯,此像系文成公主由汉地带来;再拜寺内供奉的莲花生和宗喀巴像;再登二楼,礼拜历史上第一位统一西藏的君主松赞干布——象征达赖喇嘛集政教两权于一身。 从大昭寺出来,洛桑登轿,再向布达拉宫进发。猛然间,几声嘹亮的唢呐声响彻云霄,接着,鼓号锣钹震天价响起来。整个城市成了五颜六色的欢乐海洋。靠广场一侧,是三大寺和附近各寺院上万僧人,一律新袈裟,面部庄严,经声如涛,内中有红衣喇嘛数百,是专从多吉扎和敏珠林赶来的宁玛僧人。另一侧是市民和附近村民,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载歌载舞,大轿走过时均停下跪拜,人浪起伏,犹如舞龙,以此表达着僧俗两界众生的喜悦。 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门口都燃烧着煨桑的香木,广场上有一座哲蚌寺僧人堆积起来的小山似的柴架,燃着后,滚滚浓烟直冲天际,人们蹦跳着大声喊唱起来。洛桑不经意间发现街道两侧划着白灰线,中间铺满了花花绿绿的绸缎布条。后来他才知道,路两边的白灰线是吉祥线,在两条灰白线中间走安全,不受魔怪侵扰;而那些布条都是市民们扔上去的,坐着佛爷的大轿从上面经过,这些绸缎就会沾上佛爷的福慧灵气,拿回去供在家中就能保佑全家平安幸福。 圣城拉萨在为自己歌舞庆贺,上万僧人在为自己唪经祝福——洛桑开始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或者说达赖喇嘛的无上尊贵了。当布达拉宫出现在眼前,就要迈入成为它的主人时,这一信念在他的心里更趋明显。以后的日子里,常有人教导说,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菩萨点化,寓有深意,他接触过的物品都带有佛光灵气,众生对他只能是膜拜服从云云。开始洛桑感到惊讶,逐渐半信半疑,到后来似乎也相信了。 这支千人队伍足有数百米长,最前面的是手持各种法物法器的仪仗队,后面是乃琼白哈尔大神神像及代言巫师,接着是乘轿的新达赖喇嘛,其后则是第巴桑结和众活佛、官员及随从等人,一路行来,场面非常壮观。 太阳露出地平线的那一刻,队伍正好到达布达拉宫宫门,洛桑在侍从的扶持下出轿,不由眯眼向上望了望:白宫十分耀眼,红宫则给人气势威严的感觉。 入宫后,在桑结的引领下,洛桑先向五世达赖所立的“当今大皇帝万岁牌”敬献哈达,合十致意,接着在甘丹央孜殿,向历辈达赖的护法本尊吉祥天女班登拉姆唐卡像敬献哈达、供品。礼毕抬头一瞧,洛桑不觉心惊肉跳,只见那天女相貌丑陋,眉目狰狞。桑结在一旁解释,说天女神通多变,二十一度母均为其化身,云云。 接下来是坐床大典,在宫中最大的司西平措殿举行。该殿680平米,高6米,由48根巨柱支撑。每一根柱子都从上至下包裹着簇新的图案精美的薄毯,其间垂挂着数不清的幡、幢,一律明黄,尤其是两侧悬挂的金线织绣的华丽围幔,使洛桑觉得仿佛走进了一座金光流溢的帐蓬。 洛桑在侍从的伺候下戴上桃形帽,披上黄缎法袍,被搀扶登上高高的法座,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腿了,好像是飘浮在半空中,一切都像一个梦一般不真实。洛桑坐上法座后,在司仪诺尔布的主持下,依照桑结嘉措早先结合五世达赖的法谕和历史惯例拟定的仪式,逐步举行。整个仪式简朴庄重,共有六步: 1、由第巴桑结宣布:经寻访,确认洛桑为五世达赖的转生灵童。 2、由哲蚌寺新任首席活佛喜饶宣布乃琼护法对灵童的确认。 3、由扎什伦布寺强佐隆素代五世班禅宣布已为灵童剃度授戒,取法名仓央嘉措。 4、由章嘉二世活佛代表清朝,宣读皇帝批准灵童坐床的圣谕,呈上皇帝赏赐的明黄大哈达一条、小金佛一尊、玉珠一串,及其他诸多礼物。 5、宫中总管塔布和第巴府译仓达瓦,呈上已拟就的奏章,请新达赖喇嘛过目,然后盖上达赖金印,交由章嘉二世活佛代呈皇帝,上表谢恩。 6、与会者敬献哈达、礼品,恭祝达赖佛爷吉祥。 六步礼成,洛桑正式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其实,仪式进行中,洛桑一直处于虚幻状态,由着别人去说什么,做什么,众多的面孔,都是同样的五官,有一阵他竟觉得只有面孔,没有五官似的,第巴大人虽是例外,但相距他也好像很远很远。 最后,诺尔布突然宣布:“请佛爷开示。” 这么一说,洛桑冷不防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中,不免有点紧张,遂将求助的目光向桑结投去。桑结仿佛满不在乎地将目光一划,洛桑心领神会,定了定神,眼光在大殿内绕了一圈,这时飞速掠过他脑际的,是平时很少去回想至今也未完全弄清楚的几次惊险场面,忽然,涌上灵感,似有所悟,便脱口而出: 具誓金刚护法, 保佑十地法界, 妖魔若敢作乱, 大展神通消灭。 待他吟毕,下面众人先是一阵静默,接着爆出一片赞美之声。桑结也向他投去欣赏的一瞥。下午,在宫前广场上,各地戏班子和歌舞队,表演了精彩节目。薄暮时分,篝火狂欢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才断断续续离开。 坐床仪式过后,桑结让人将诺尔布叫来,严厉诘问:“诺尔布,佛爷坐床仪式并无开示一项,你是如何司仪的?” 诺尔布满脸的不自然,浑身哆嗦,一边连连认罪,一边辨称:“听说当今佛爷才华过人,一时兴起,在下也是好意。” 桑结的语气更加冷峻:“你在宫中多年,当知鲁莽行事的后果。此事可大可小,我知你并非轻率之人,有何隐情,如实招来,念你我同事多年,定当从轻发落,不然将你终身打入水牢。” 正在这时,丹珠尔求见,禀告说:“佛爷请大人过去一下。” 桑结盯着直冒虚汗的诺尔布,说:“今天事多,最迟明日,你原原本本如实交代。” 诺尔布一边斜着眼偷看桑结,一边诺诺退下。 桑结随丹珠尔来到六世达赖佛爷的寝宫。原来洛桑回到寝宫后,由于刚才的紧张,仍然微汗不止,便说:“丹珠尔,你说我刚才表现得怎样,我太紧张了。” “好,好。”丹珠尔只低着头答道。 “怎么个好,你说,没关系。” 丹珠尔眼珠一转,“佛爷,不妨请第巴大人来说说。” 洛桑点点头,“对,对。请大人来。” 桑结过来安慰鼓励一番后,又匆匆告辞,去处理其他事务了。 当天晚上,由丹珠尔打开后门接应,贡布和小丽将格桑送入宫中。 第二天,洛桑由塔布和洛追陪伴,在寝宫召见全体侍从喇嘛,领班丹珠尔让侍从在走廊站成一排,按顺序依次进去。洛桑向每一个人询问姓名、年龄、家乡何处及何时入宫等等,然后摩顶。侍从们对新主人的如此关护无不感戴。 同时,在旁边一间密室内,格桑正仔细听着每一次传来的声音。寝宫开着门,密室的门留有一道缝,寝宫的任何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直到最后一人离开,格桑也未做出任何反应,守在身边的桑结、佳莫、旺秋和小丽,一齐用询问的目光瞧着她,格桑困惑地摇了摇头。桑结略一回想,急步走入寝宫问道:“诺尔布来了没有?”丹珠尔这才发觉把副总管忘了,狠狠拍了一下脑袋。塔布立刻命甘珠尔带人寻找。不一会儿,甘珠尔飞跑来向桑结耳边低语几句,桑结不易察觉地一颤,让洛追留下陪着洛桑留在寝宫,自己先行赶去,塔布提来药箱和佳莫、格桑等人随后跟上。 诺尔布的住室在三楼,众人进去时,只见床上被褥凌乱,他捂着心口侧倒在地上。桑结命侍从将诺尔布抬上床,然后离开。塔布端起桌子上一个茶杯,仔细观察剩水的颜色,闻了气味后摇摇头,小声对桑结说:“水中下了蛇胆粉。” 桑结看了一眼诺尔布,对塔布说:“速喂解药,缓一时是一时,他嘴里有东西。” 蛇胆粉剧毒,下毒的方法多是将粉末填在大姆指甲缝中,端水或酒时,只须把指甲一浸,毒药就会迅速渗入,即是当面下毒对方也难以觉察,且色、味甚微,一般人辨别不出。 喂下解药后,诺尔布额头出了汗,脸色也稍缓。 桑结厉声道:“诺尔布,前世佛爷待你不簿,你竟敢行此大逆之事,具誓护法正等着抓你入铁围地狱。” 诺尔布伏地不住磕头。 桑结缓和一下语调说:“你我相交多年,当知我为人。若能如实道出,我以全藏大法王名义起誓,亲自为你举办护摩法事,超度你灵魂不坠三恶趣。” “多谢……大人。”声音微弱。 “你投靠的谁?” 诺尔布稍一犹豫才说:“小僧……这些年……与十王爷……多尔济走动得……多,他,他让小僧……将宫中之事密报于他……答应……以后提升……小僧……为宫中……大总管。” 塔布追问:“密报过什么?” “大人恕罪……密报过……大人……与济隆活佛……谈话……”说至此,脸色又逐渐变青。 桑结制住塔布继续追问,他明白对方时间有限,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一一问清。佳莫用手轻轻触了一下桑结后腰,桑结扭头看去,只见格桑冲他点了点头。 “诺尔布,我们已查清,剁手之事系你所为,那个行凶之人可是你灭口所杀?” 诺尔布满脸惊恐,用手捂着心口说:“大人……不是……小僧所为……我……不知那人……已死,我……不认识他……他是……桑丁寺一个……劣……僧……” 桑结紧问,“谁给你布置的任务。” “他……说要……搅乱……哪怕……哪怕推迟……一……天也好……”诺尔布呼吸困难了。 “‘他’是谁?” “阿……阿巴……”诺尔布倒下了,表情极痛苦。 眼看诺尔布将提供更多信息,却支撑不住死了,众人都甚为遗憾,只有佳莫若有所思一直未说话。桑结单独留下了她,旺秋掩门时流露出一丝女人特有的“小嫉妒”,佳莫只作未见。 “佳莫啦,谈谈你的高见。” “大人也会开玩笑啦。其实他告过什么密,知道当然更好,未及说出,已经过去就算了,他把最主要的东西已透露出来了。” “你指什么?”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他们的人,看样子,他不知情。” 桑结仰头思索一下说:“是不是那个阿巴什么?” “他是明的,而且在宫外。” 桑结大惊,“你是说宫内还有他们的人,谁?” 佳莫斜睨一眼,“大人啦,我若知道是谁,咱俩还用在这里费口舌吗?” “根据什么?” “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不可说不可说’,大人留意即是。” 桑结本是心思细密之人,只是近来忙于坐床典礼的筹划,还未定下心来,此刻凝凝神,顺着佳莫的思路去思考,确有道理,情不自禁伸出双手去抓对方双肩。这是他对洛追、塔布等至交好友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当他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收不回来了,于是迅速伸开手掌在佳莫肩上拍了两下,赞道:“佳莫啦,可惜呀。” “大人何意?” “唉,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立刻任命你为第巴协理官。” “大人,我不做什么官不官的,倘能一辈子追随在大人左右就心满意足了。大人,我知道你每晚有读书写作的习惯,佳莫愿为你添油拨灯,续水熬茶,累了,为你掐肩捶背,闲步叙话……” “佳莫啦,这不是协理官,是丫环。” 佳莫笑道:“大人说对啦,怎么样?明天我去对梅朵姐姐说,然后就搬到府上。” 桑结觉得佳莫的神态不像开玩笑,正想说什么,塔布推门进来,说佛爷想问问结果。佳莫甩过一个眼色,桑结明白那意思是目前不宜多说。 隔了一日,宫后坡下架起大堆木柴,将盛有诺尔布的木箱置于其上。在号声经声中,桑结身披法袍头戴桃形帽登上法座,佳莫第一眼竟未认出来。法事如仪,但点燃后,只见黑烟冲顶,火苗却起不来,桑结打出火院手印,口诵“金刚火力摧恐怖咒”,接着又打出虚空网印,改诵“众护法相助力摧恐怖咒”,片刻功夫,只听“啪、啪”几声巨响,火苗随之而起,一下子吞没了整个柴堆,观者无不失色,连桑结也心中暗惊。 正巧丹玛森康女巫应第巴之请前来会见六世达赖,到得此处,桑结忙走下法座请大神对方才的异常给予指点。丹玛森康是纳木错、羊卓雍等十二圣湖女神的总代言,由哲蚌寺供养,故也是达赖喇嘛守护神,除了达赖母亲外,她是唯一能进入达赖寝宫的女性。 “大人,几声爆响我听到了,这说明死者生前有话未说完,不愿带着罪业坠入恶道,今蒙大人为其护摩,已净余业升入善道,菩萨保佑。” 众人释然。 接下来数日,又有五世班禅、蒙康熙放回的济隆活佛、萨迦法王、阿里头人、藏北头人、藏汉商户及印度、尼泊尔、西域商人等为六世达赖举行庆祝会,洛桑由桑结或宫中两位总管和丹珠尔相陪依次参加。 曲珍来拉萨后一直住在宫里,这一天,桑结没有陪洛桑赴宴,特地请老人来家中。桑结一家已由宫中搬回原来的住处,并且准备过些天搬到仲麦府邸,那里距城内仅数里之遥,来去也算方便。梅朵和江央执家人之礼拜见了曲珍,曲珍拉着江央的手一再夸赞。梅朵恳请老人留在拉萨:“阿妈啦,您若觉得宫中不方便,就来家中住。等过几天搬到仲麦村后,环境比这里还好呢,很清静。”曲珍笑着说:“能和你们成为家人已经很知足了,老尼一辈子住在山野,在这拉萨城还是不习惯,过些天就回去了。” 经过多日来与曲珍的交流,桑结更详实地了解了洛桑的状况,他决定自任他的经师,哲蚌活佛雅布多仁为副经师,另选派三大寺获有格西学位的高僧十余人担任助理,分别教授各门学科。考虑到洛桑对新环境的适应需要有个过程,桑结特意留下洛追,让他协助自己授课半年。 第77章 佛珠 五世达赖的灵塔已造好,安置于红宫灵塔殿内,五世班禅为灵塔开了光。 这天一大早,桑结、佳莫、小丽、旺秋、贡布和敏珠活佛一众人等陪着曲珍前往大昭寺瞻拜五世达赖法身。 桑结请工匠对法身进行了整饰,将腮部垫高,涂上一层油粉,盖住黑黄的肤色,也使面部显得丰润。由于身体收缩,特制一副衬架,上面套着顺治皇帝当年赏赐的湖缎袈裟,头戴桃形尖帽。于昨夜移置大昭寺前殿,加设一道护栏。 没想到消息刚传出,广场上已聚集了数百人,昨夜就开始飘雪花,人们不顾地上泥泞磕着长头,然后纷纷涌到殿前瞻仰,将洁白的哈达挂在护栏上或递交给里面两个侍从喇嘛,许多人都是含着热泪离开的。 曲珍来了。由桑结和佳莫一边一人搀扶着。昨晚安放法身时,桑结已经来过,他给阿伯敬献了一条长长的哈达,挂在脖子上。法身前是一个供桌,点着五盏酥油灯,每两灯之间放一大盘,堆满供品。殿前两侧摆着旗、伞、幡、幢,殿角扯着风马旗,在寒风中飘扬。 曲珍感觉像是在梦中到了天宫,香花彩旗,仙乐悠扬,高大的殿堂,熙攘的众生。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东张西望,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左顾右盼,他们终于互相看见了,拨开人群,扑向对方。像是分别了许久许久,又像是刚被挤散好不容易寻到,先是仔细地互相端详,接着相拥而泣,很快又笑了,拉着手转圈圈,噢,是在跳锅庄,少年动作调皮,少女舞姿端庄,他们的目光再没有一刻分离过,跳着跳着,向远处灌木丛生的山坡跑去…… “阿妈,您怎么啦?”佳莫关切地问道。 “阿婆,看着脚下的石头。”旺秋刚说出这句话,一想,不对呀,她怎么叫阿妈呢? 云层再厚,报时喇嘛也能准确判断日出时刻。这时,布达拉宫顶上,法号呜咽,唢呐凄厉,海螺哀婉,经声如泣。大片的雪花缓缓直落,犹如无数条哈达从天垂降,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顶礼朝拜的人浪就像起伏的潮水向前涌去。 人们都被这种氛围所感染,曲珍却感到疑惑,这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昨晚她整宿未睡,靠墙坐着,感觉桑结兄弟就坐在对面,他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她就自己说,一直说到天明,她告诉自己,见了面不能哭,也不用多说什么,叫上他回去就行了。 进了广场,桑结等人本来准备先行礼拜再到殿前,却见曲珍径直往前行,只好省了礼拜,紧紧跟上老人。 “这么多人,一大早来拜佛?” “阿妈,这么多人都是来朝拜阿伯的。”桑结解释。 “孩子,他们都认识你阿伯?” 桑结一时语塞,还是佳莫来的快,“阿妈啦,认识,不光他们,这雪域众生都认识他。”曲珍并不糊涂,只是在她的概念里,还没有将“桑结兄弟”与“达赖喇嘛”完全对等起来——或许在她深层意识里就不可能也不愿意这么做。 对面不断走来瞻拜过的人,小声议论着佛爷十五年双目未闭的奇异。桑结一行人不断绕过伏地跪拜的人慢慢走,路滑,贡布扶着敏珠活佛。曲珍眯着眼用力张望。 “好闺女,在哪儿啊?” 佳莫一指,“阿妈,到啦,前面就是。” “那像是一道墙呀?” 旺秋赶紧插嘴:“阿婆,不,阿妈啦,那是挂的哈达。” 旺秋和佳莫的目光在一瞥中碰撞了一下,旺秋有点儿得意。 好不容易挤到护栏前,除了曲珍,其他人都下跪叩拜。献哈达时,仁钦活佛再也控制不住,仿佛哽咽又仿佛太冷,只听他声音颤抖:“佛爷啦,小弟仁钦来看你啦……”一语未毕,已是老泪纵横。看着活佛如此动情,佳莫等人无不暗自垂泪。 “仁钦啦,阿姐还没看着呢,你哭什么?” 曲珍双手扶着护栏,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殿内昏暗的光线。 桑结附耳说:“阿妈你看,那就是。阿伯坐在法座上,穿着缎面袈裟,生前就是这样子。” 曲珍这回看清了,久久凝视着,法身距护栏也就二米左右。 来之前,佳莫主动向桑结提议,掌握好时间,防止老人太激动发生意外。 “桑结兄弟,阿佳来看你了,那年你一走,快七十年了吧,可在姐眼里你一点没变,宽宽的脑门,圆圆的眼,一高兴嘴角就上翘,还皱皱鼻子,洛桑也是这个样儿,一个人似的……” 佳莫轻轻瞅过去,老人微微侧着头,目光柔和,面色赧红,像在对着睡熟的孩子说话。可能是这份情感蕴积得太久,或许是想倾吐的话语太多,曲珍接下来的话,只见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声音了。雪花落在银白的头发上,洒在那件蓝细布做的僧袍上,她浑然不觉,仿佛宇宙间只剩下她和他。 “还是老喽,走那年才十五岁,正是洛桑现在的年龄。阿佳也老啦,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啦。老看着我干嘛,没什么好看的啦。你要就是为了看阿佳一眼,这回也瞧见了,合合眼吧,直睁了十五年,你不累呀。” 一阵风卷着雪花扑来,待人们睁开眼时,发现佛爷的双目已经合上了。人们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跪下一大片,磕头礼拜。 “太不可思议了。”佳莫心想,给桑结使个眼色,两人上前劝老人,“阿妈啦,咱们回去吧,天太冷了,别冻坏了身子。” 可曲珍像个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对两人的话毫无反应,只有白发和蓝袍在风中抖动。一会儿,只见她又对着五世达赖的法身说:“桑结兄弟,你听见我说话啦?阿佳就问你一个事,走那天你说一定会回来看阿佳,可等到你……也未等到啊。你捎过信儿让我来,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啊……”说到后来,曲珍的声调已是悲怆的哽咽了。 风渐渐紧了,隐隐传来哲蚌寺低沉沧凉的法号声,这是母寺对儿子的告别。 桑结含泪劝道:“阿妈,别责怪阿伯,他也是身不由己呀。我不是说过嘛,您赠送的红木佛珠,他现在还拿在手中呢。”桑结命殿内侍从喇嘛将湖缎袈裟的袖子捋起,露出手中握着的那串红木珠。 一见这红木珠,曲珍一下子跪坐在雪地上,嘴中不停念叨:“他没忘记我,他没有忘记阿佳……”然后又猛地站起来,向护栏内伸出双臂,自己那一串红木佛珠在枯瘦的手腕上晃动,涕泪俱下,“桑结啦,我的好兄弟呀,阿佳没有白等你一辈子,只要你心中有阿佳,我情愿再等你一世。洛桑来了你该放心了吧,阿佳是来接你的,兄弟,咱们走吧,回达旺那个家看看,告诉阿爸阿妈咱们回来了,再回乌坚岭,咱们在那儿住下,任它千轮百回,永不分离……桑结啦,你听见了吧,阿佳在前边走,路远又下着雪,你可跟上啊……”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叫在大昭寺广场上空回荡。佳莫、旺秋、贡布和小丽早哭成了泪人儿,桑结搀扶着老人与另一旁的仁钦更是泣不成声。广场上人越聚越多,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道,默默注视着她们。 回宫后佳莫悄悄问桑结,当时为什么不打开护栏让老人进去。桑结叹口气,只说了一句:“有碍格鲁教规呀。”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曲珍才苏醒过来。室内只有洛桑一人,能看出已坐等多时了,还不时打个盹。见阿婆醒了,洛桑赶紧坐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阿婆,可急死我了,这下好点儿了吧。” “是赶生啊。唉,没事啦,看你困的,回去歇着吧。” 洛桑习惯性地扭扭身子说:“不,我就这么陪着阿婆。” 曲珍抽出一只手拍拍洛桑的手背,目光木然地盯着屋角,平静地说:“赶生啦,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身份不一样啦,菩萨保佑,这身份求不来也推不掉,往后听第巴大人和你师父他们的话,努力修习吧,阿婆过几天就回去了。” 洛桑点着头,听到后来又摇摇头。 曲珍抬起眼望着洛桑缓缓道:“赶生啦,什么事也要随缘,不可由着自己的意。你回吧,你在这儿别人不方便来,连我也觉得不自在。” 洛桑一惊,自己从小跟着阿婆长大,都十几岁了,每次从达旺放假回去还同阿婆挤一个床睡呢,今天怎么啦?阿婆好像是个陌生人似的。兴许是太累了吧?洛桑迷惘地慢慢退出,由丹珠尔陪着回寝宫去了。 半个时辰后,曲珍在一楼的僧舍内充满了欢声笑语。梅朵和江央来了,央金来了,依照桑结授意,佳莫请来了其其格和乌云,旺秋请来了哲木兰,还有小丽和格桑。 在会客室,桑结瞧着快一年未见的其其格,他惊讶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风姿楚楚,只是没有了十年前的天真活泼,头一次学画时,是在一个春日下午,桃红柳绿……情景历历,给一个青年男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今天,其其格一身藏装,标准的拉萨贵族少妇打扮,端庄典雅,桑结不由多看了两眼。 “给大人请安。”其其格嫣然一笑。 桑结发觉自己走神了,忙忙说道:“免礼免礼,王妃免礼。” “上回大人吩咐的那件事,已转达汗王,是从学生角度说的。” “汗王意下如何?”桑结紧问。 其其格侧过头望着窗外,片刻方才收回目光,看着会客室墙上一幅唐卡发呆,托着腮若有所思。桑结不解地问:“王妃,可有为难之处?不妨说与我。” 其其格转过身子,不由一声长叹,别人不理解她的苦衷——她是在故意拖延谈话节奏,哪怕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大人,汗王那人你也了解,没有主意,无可无不可,光凭他我看能接受,可他说这事要与十叔商量,学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正巧大人忙于新佛爷坐床,故未敢打扰。” 桑结皱皱眉说:“也怪我未加深虑,一步一步来吧,莫着急,我看十王妃通情达理、性格直率,可否先与她透透气。总之,请王妃费心啦。” 走到门口时,桑结轻声说:“其,王妃,近日还坚持作画否?”其其格能体会出这句话中包含的关切,只说出“偶尔”两字,强忍泪水,低头匆匆离开。 在另一间接待室,洛追正扶起下跪非要拜师的哲木兰。刚才,当哲木兰突然出现在面前时,洛追半天也没认出来。 “达旺一别数载,师父一向可好?” 洛追一下想起来了,笑道:“那时我就察出女施主气度不凡,决非商贾中人。” 旺秋在旁介绍了哲木兰的身份后,洛追合十道一声“得罪”。 哲木兰诚恳地说:“上回虽只匆匆一晤,但师父的点拨让弟子终身受用,今日得会当再续法缘,务请受弟子一拜,收入门下为徒。”说着即跪拜。 洛追顿感措手不及,赶忙去扶,那哲木兰只是不起。旺秋劝道:“阿妈如此诚意,还望大哥成全啦。”洛追知道这女子颇有慧根,于是点头答应。 哲木兰说:“今日太仓促未备礼物,改日请师父到家再行供养。” 曲珍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老人一高兴,精神也好多了。大家说说笑笑很开心,日头快落山时才告辞老人离去。 这几天,佳莫陪着老人,小丽陪着格桑。佳莫知道老人累了,想早点打发她躺下,曲珍却无睡意,和衣靠在背垫上,“孩子,阿妈住不了几天,说说话吧。”佳莫把被子搬到老人床上,搭在两人腿上,也靠着。 “我这一走,不知怎么,倒对他放心不下。这些天我细细地瞅着,这孩子学问本事是有,可心眼太实,怕他以后上当吃亏。也不怨他,他阿伯那人就是个实心眼,还能教出……” 佳莫以为是说洛桑,到后面才听出老人放心不下的是桑结,大感意外,安慰道:“阿妈你看这些年雪域的变化,大家都佩服第巴大人的治理才能。” 老人微微摆了摆头说:“和这没关系。”但没继续说下去,停了一下转了话头,“孩子,你快三十了吧,女人到这个年龄不成家又没有出家为尼,说明什么?” 佳莫快出不来气了。 老人拍拍佳莫的手背,“说明你心里有人呀。”见对方低头不语,接着说,“女人的心事瞒不过女人。当年我去乌坚岭出家,却央师父一眼就看出来啦。孩子,我看出来啦,从你随他改口叫阿妈,更确信了。我同仁钦悄悄议论过,你能干聪明,遇事有主见,和他再般配不过,要真能成了,这孩子就多了一个臂膀,还多了一个,不,多了好几个心眼啦。” 两个人都笑了。曲珍瞅着佳莫,等对方说话。 佳莫满面含羞低着头,抓着老人的手说:“阿妈啦,要是真能去伺候桑、第巴大人,那是前世修下的福,只怕大人……” “孩子,别担心,阿妈明天就去对他讲。” 也可能是幸福降临得太突然,佳莫整夜难眠。 第78章 红教宁玛 曲珍的深情让桑结想起在心里放了好多年的往事,这几日一遍遍在脑海里浮现,其人其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些是益西老总管所讲,一些则是仁钦阿伯所讲。 朗达玛灭佛后的一百多年间,在藏南地区,佛法的星火一直未熄灭。后来,这一支教派被称为宁玛(古老的意思),因信徒着红色袈裟也称红教。敏珠林寺原来是一座宁玛小庙,在贡嘎县境内,由五世达赖出资扩建后,成为着名的宁玛大寺。 扩建还未动工时,五世达赖吩咐甘丹寺一位堪布会同错那宗宗本,请几位宁玛高僧来主持工程。名单报上后共五位,为首是觉拉寺主仁钦森格,五世达赖呆住了,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个名字上,“莫非他是小弟仁钦?”一个多月后,五位高僧来到拉萨。当益西引领他们进入大殿时,五世达赖的心呯呯跳起来,是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哎呀,转眼离开达旺35年了,仁钦该有40了吧。” 五人依次行礼、敬献哈达,五世达赖分别回赐哈达,赐座上茶。五人循礼始终低着头,最前边是一位老者。哪一个是呢?他只顾把眼望去,竟忘了讲话。益西咳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坐端讲话。大意是,请几位高僧对寺院外观、布局及内部装饰、塑像、壁画等,提出设计构想,再请工匠绘图动工云云。 话毕,益西准备引五人退下,五世达赖顾不得了,“觉拉寺主仁钦森格留下……问几句话。”不等其他几位走出门,五世即上前将跪伏在地的人扶起,只一眼就认准了,“仁钦小弟,果然是你!”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 “在下只是一个宁玛小僧,不敢承受佛爷厚爱。”仁钦仍低着头,很紧张。来前,父亲贡洛一再叮嘱,不可与达赖佛爷兄弟相认,家中的事也不要提起。可是他内心是多么想见到、多么想亲近“桑结”哥哥呀。35年啦,当年“桑结”哥哥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浮现。他可以成家但却没有,他刻苦修行并研读黄教典籍,他说不清这股劲是哪来的,后来才明白,他不能给“桑结”哥哥丢脸,待学修有成一定要到圣城拜见哥哥呢。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他又惴惴不安起来,因为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荡:“那时他还小,可现在是威名赫赫的达赖佛爷、最高法王,几十年前那点事人家还记得吗?宫中规矩一定很严的,要谨慎。” “仁钦啊,你不知道我多么思念你们呀……” 仁钦觉得佛爷好像在抽泣。 “仁钦,你忘啦?天冷,咱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睡,半夜饿醒了,阿妈煮一碗糌粑面粥,你一口我一口抢着喝……我一刻也没有忘啊……什么佛爷,我还是‘桑结’哥哥,你是我永远的仁钦小弟……” 两双颤抖的手绞在一起,两对噙满泪水的眼久久对视着。 益西在殿角看到这感人的一幕,悄悄退下。 五世达赖拉仁钦坐下,迫不及待地问起这些年家里的情形。听说婶婶去世,眼圈又红了,当得知婶婶临终还惦记着自己时,竟号啕起来,仁钦也垂泪不止。 “贡洛大叔可安好?” “阿爸做什么事都认真、热心,人们都呼他‘大咒师’,托佛爷福,身体很好。” “仁钦,怎么又叫‘佛爷’啦?” 仁钦为难地说:“佛爷地位尊崇,在称呼上不能私情逾礼,否则以后不敢再面见,其实不管称呼什么,佛爷永远是仁钦心中最敬爱的‘桑结’哥哥。” 沉默片刻,五世达赖轻声问:“阿佳可好?”那神态仿佛正捧着一件珍贵瓷器。 “佛爷离开的第二年,阿佳出家了。” “噢,在什么地方?”似有略略一惊。 “在达旺南边百十来里,叫乌坚岭,一个小尼庵。” 五世达赖不由自主的倾过身子,生怕听漏一个字。 “开始那几年,阿妈在,我也小,姐姐每年回来两三次帮助下地干活儿和打茶。阿妈过世后我进觉拉寺学习,阿爸又不常在家,她也不常回来了,近些年岁数也大了,很少走动。” “阿佳身体可好?” “托佛……她身体很好,我去过两次,有四位阿尼,你知道宁玛都是穷庙,不过生活还过得去,吃穿不愁。” “仁钦,你抽空回去一趟,去看望阿佳,说‘桑结’小弟请她来圣城,这里附近有一宁玛尼庵乃朗寺可供修行,如……不愿意……长住,来看看也好啊。还有大叔,也好想他,请他来吧。”五世达赖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仁钦答应敏珠林寺开工前回去一趟。 约一年后扩建完成,开光时,五世达赖特地前来参加典礼。法事告成,敏珠林代理池巴仁钦森格请五世达赖向大众开示。五世登上法座,缓缓道:“我们格鲁参加典礼,一是祝贺,二是感谢。感谢宁玛同修在乌云遮日的黑暗时刻,坚持信仰坚持传承,使佛法在雪域得以不坠,当大法弘传的因缘到来,加快了传布的速度。不但格鲁,各教派和众生都应该感谢宁玛,尊重他们。” 在非常的时空条件下,宁玛被迫采取秘密形式,传承范围在家庭内部,最多不超出家族圈子,多是父子、叔侄、兄弟之间传授,在传法布道的仪轨方面,吸收了若干苯教传统的祈祷、禳解术和密咒。这些特点也使得宁玛没有统一组织和系统理论,因此后起的教坛新贵,对这个一直站在圣坛一角衣着寒酸的山乡小伙子颇为不屑。 五世达赖在开示中继续说:“新兴教派包括格鲁中有些人瞧不起宁玛同修,这实在是对佛教的无知。佛祖再三讲法门八万四,什么意思?从投胎转世到一个轮回结束,众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是在因果循环中造业修行,途径不一,但条条道路通极乐。《金刚经》中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诸位要用功领悟。还有,宁玛的延续使莲花生大师早期的许多重要开示、仪范、事迹得以传承,比如大圆满法,现已被各派所吸收,就是一例。当然,宁玛要发展也需向其他教派请益。” 五世达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在开示的最后部分,他说:“当法难降临时,为什么宁玛能够生存下来?值得认真思考。地理位置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它扎根民间,扎根在这块土地上。它不像有的教派、寺院、僧人,依附于某个势力集团,因此不受时局动荡转换的影响,当别处的佛教消声匿迹时,它仍能薪火相递,代代相传。那年我在处理唐白事件时就在色拉寺讲过,什么是大乘佛教?大乘就是大众,大乘佛教就是大众佛教。宁玛做到这一点了。我十五岁时,因逃避藏巴汗抓捕,曾在山南生活过半年多,对此深有体验。正因为在家庭内部传承,所以无需高谈阔论,更不会冷冷冰冰,而是带有浓浓的人情味,温暖贴心。” 典礼结束后,五世达赖在寺内住了几天,一是推荐仁钦为敏珠池巴,二是就招收僧徒、学修方法、管理制度等方面进行商议。当天下午,二人在寺外散步,仁钦不等佛爷发问就说:“这次回去没见到阿爸,听说他去洞嘎朝圣了。我去乌坚岭了,阿佳还是老样子,身体挺好,那天她们刚从邻村做超度法事回来,听说咱们见了面,她开始都不敢相信,她打听您的身体,我转达了您的邀请,她好半天没说话。” 五世达赖停下,似乎脚步声会打扰仁钦思考似的。 “开始她好像同意了,后来又摇摇头,再后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最后一边笑一边哭。怪不得门巴有句谚语:活佛也猜不透女人的心啊。”仁钦忽然觉得此刻说这句话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静默之后,他又接着说:“晚上我住下,阿佳和我说起了过去那些事,说阿爸阿妈,还说到你在的那段日子,一直说到天快亮了。我一再劝她跟我上路,她反而平静了,说:‘你回去转告他,阿佳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山林小庙里,每日念平安吉祥经,祈祷桑结兄弟、达赖佛爷健康长住、雪域安宁。’” 七月的雅鲁藏布,江面开阔,水流湍急。 五世达赖不言一语,只是再也抑制不住,一任热泪奔流。 自从敏珠林寺建成后,仁钦每到圣城必去拜见五世达赖,平时也常有书信往来。 有一次,五世达赖说:“仁钦啦,我想让你到哲蚌寺密宗扎仓去授课。”稍顿,“目前宁玛僧中,对红黄教义均有甚深学修者不多,法门众多,但不是各自封闭,彼此必有相通之处。格鲁长期受压,与众生交往受到限制,小藏巴汗当政时更是被束缚在寺内。我想请你讲一讲生活中处处是修行的道理。” “佛爷,小僧也要向格鲁学习,不要叫授课吧,互相交流。” “也好。可胜利者能看到自己存在不足非易事,交流未必都会顺利。” 果然,对于仁钦在哲蚌的讲课,有的格鲁僧人很不服气。听完开示后,马上就有人发问:“法师,你刚才是讲生活就是修行?” “是的。人的一生就是在修行。” “吃饭穿衣呢?” “当知寸布粒米来之不易。” “睡觉呢?” “人由五蕴和合而成,土为安息,可维持五蕴平衡。” “和老婆睡觉呢?” 经堂中一片哄笑。 “在家修行,难免男女之事,然同样重在守戒,故佛祖只说‘不邪淫’。男女交合作为一种修行,亦有次第高下之分,譬如莲花生大师娶二女为妻,最终证悟无念、无别之心,一般众生亦能由此体验去除杂念、心安一境的快感,增强修行的信心。” 这时,下面已经开始七嘴八舌: “我们也信宁玛,体验体验和女人睡觉的快感。” “娶两个老婆就可以当大师,哈哈。” “宁玛算什么教?居然来讲课!” “我们格鲁今天站在台上,靠什么?不听他的。” “下去吧。” …… 仁钦看到自己的满腔热情和认真态度,竟换来这样的回报,很气愤也很失望,于是大声吟诵着宗喀巴弟子、哲蚌寺缔造者江央曲结一首诗中的几句离开了经堂:“采集百花酿成蜂蜜,汇聚百家创出新宗,伟大的宗喀巴,向你致敬!” 这次交流虽遇挫折,但也有100多名高僧自愿跟随仁钦离开哲蚌。 返回敏珠林后,仁钦痛感宁玛教义缺乏系统,现有的《喇嘛漾提》和《如意藏》等七大藏论,内容庞杂曲晦,影响传播交流。后经过梳理精简,他写出了《宁提撮要》,成为宁玛普及读本,并制作了西藏佛教护法神、地方守护神谱系。后来在本寺的一次法会上,仁钦开示道:“莲花生大师的成功,是由于他对藏土原有宗教的改造、吸纳,而不是压制、消灭,体现了佛教的宽容、慈悲。正是大师组建的这支护法神大军,充当了众生与佛菩萨之间的中介,以密宗实修为特点的西藏佛教才真正成熟、完备,才能深入普及到世间。大师还传授了圆光法,人神之间通过巫师进行沟通,使众生感到佛菩萨虽然高高在上,却并非高不可攀,次第修行便可达极乐世界。” 几年过后,宁玛法会上僧尼诵经如歌,绕佛似舞,柔婉优美,令观者耳目一新。仁钦的名声很快在拉萨河谷鹊起,色拉寺池巴贡嘎活佛经与各扎仓堪布商议,决定请仁钦前来传法。这一天,全寺僧众列队欢迎,法乐奏鸣,仪式隆重,活佛请仁钦坐在大经堂法座之上。 “——宁玛能够在灭法期生存,正是秉持莲花生大师化异为同之精髓,吸收了信众熟悉且易于接受的苯教诵咒、禳解之术和火葬习俗。” “——达赖佛爷颁布的《十三法典》,以遵行佛教戒律为总要。如果众生视生活为修行,事事守戒行善,雪域岂止安宁,那就真正成为雪域佛国了。” 几番开示,众僧无不欣喜。贡嘎活佛代表全寺挽留仁钦,并支持他组建扎仓。仁钦以跟随他的原哲蚌寺的100多名高僧为骨干,创建了强大的切巴扎仓,后来他因此被尊为“色拉滚钦”,意即色拉大贤。五世达赖因此特封其为敏珠活佛。 消息传到藏南,宁玛信众奔走相告,无不欢欣鼓舞。觉拉寺池巴同僧众一致决定,将寺里珍藏的莲花生大师从邬仗那(今阿富汗)带来的马头明王神像和金刚橛送给切巴扎仓,年近七旬的老贡洛主动要求给儿子送去。 仁钦非常感谢乡亲们和父亲的支持、鼓励,念及老父亲还是头一回来圣城,要留他多住些天,可第二天一早贡洛却执意要走,“仁钦啦,阿爸住下去定会惊动佛爷,让他为难的。” 老人背着一小袋糌粑面上路了,过了仲麦村是一小片树林,路边停着一顶深灰色普通藏布小轿,几个人站在轿旁。贡洛刚走过没几步,后面有人叫“大叔”,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一个人正从轿中钻出。他未在意,接着前行,“大叔”,后面又叫,他四周张望,并无第二人,“莫非叫我?不认识呀。”正迟疑间,那人走过来,拉住老人双手,激动地说:“大叔,不认识我啦?” 突然面对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僧人,老人实在想不起来:“多有得罪,打搅师父啦。” “大叔,我是‘桑结’呀!” 贡洛眯着眼瞅着,“是,是,是桑……”话还未说完,脸上的表情和伸出的手臂猛然僵住了,仿佛一尊雕像。接着,老人好像缓过呼吸,全身颤抖着,低头慢慢跪下。 五世达赖大吃一惊,喊叫着:“大叔哇,快起来,‘桑结’承受不起呀!” 老人的身子有如铅块一般拉扶不起,五世达赖也随着慢慢跪下去,几位侍从欲上前搀扶,益西止住,示意一齐下跪。 “佛爷啦,万万……老僧全家……下地狱……”当贡洛发觉佛爷竟也跪下时,顿觉惊恐慌乱,伏地叩头。 益西爬起去扶贡洛,“老人家,您不起来,佛爷也不肯起来呀。” 几名侍从上前将二人搀起,在林子里放置两个卡垫,贡洛不肯坐,益西恳切地说:“老人家坐吧,佛爷对那段时光始终念念不忘,多次提起,今天是专门过来迎接您老人家的。” 贡洛坐下后,益西和侍从退到林子边上。 “大叔这些年……可好……” “嗯,嗯,好……托佛……” 五世达赖抓着阿叔粗糙的大手,反复摩挲,两人泣不成声,半天,五世达赖才强忍激动的情绪,说明要接大叔到宫中的意思。 贡洛抹抹泪,倒冷静了,“昨天我从外面观看了,拜了36个长头呢。想想啊,佛爷能在我们家住半年,这是多少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啊,知足啦,太知足啦,宫中我就不去了。” “阿佳她……好吧?” “唉,看我这记性。听说了仁钦的事,她可高兴了,专程到达旺,知道我要来圣城,她一再叮嘱让仁钦努力修行。” “阿佳没说……来?” “我说了。曲珍的脾气你也知道,她不来,再说也没用。” 五世达赖一时发呆,若有所失。 “天不早啦,我上路吧。”贡洛略一停顿又说,“雪域今天富裕安宁,众生都感谢观音菩萨保佑,每天祈祷佛爷平安。”一边说一边站起要下拜。 五世达赖上前一把扶住说:“那年要不是大叔相救,早就没有了‘桑结’,您的大恩大德,永当铭记。” “别这么说,是缘分吧。”贡洛像个老父亲一样,端详着久别的孩子,“其实,仔细看,你没什么大变,还是那时的样子,”用手掸了掸“桑结”身上的土,“这次来是又想见你,又怕见你,好,好,总算见到了,大叔高兴,也放心了。” 望着大叔远去的背影,五世达赖久久站在那里,泪水模糊了双眼。 相传,莲花生初入藏土,骑一匹红色健马,手持佛门神器金刚橛,驰骋雪域,无坚不摧,以十二女仙为首的众妖终于皈依大法,藏土获得安宁。故大师的护法神,称为马头明王,被认为是观音菩萨猛相化身。金刚橛是一种带柄的三棱尖锥形器物,通体雕有各式精美花纹,更加神奇的是,不但插石如泥,还能钉住人和各种东西投在地上的影子,从而使真身不得动弹。 后来,五世达赖将贡洛到色拉的那天即十二月二十七,定为朝拜金刚橛的节日。马头明王成了色拉全寺第一护法,金刚橛被视为镇寺之宝。 第79章 舍弃 曲珍好多天没睡过这么一个好觉了。佳莫帮着老人穿上衣服,洗过脸,端上滚热的酥油茶和几盘小糕点,格桑和小丽也过来一同吃。佳莫看着老人的神情笑道:“阿妈啦,放心吃饭吧,吃完我陪阿妈去看那个人。” “那个人?谁?”三人都奇怪地问。 “阿妈啦,你说这趟出来要见三个人,已经见过前世佛爷和第巴大人,还有一位呢,你自己也忘啦?” 老人好忘,佳莫一提醒,曲珍才猛地想起,随即不住口赞道:“这孩子真是精细有心之人,他要能……”看到佳莫撒娇的表情,老人没再说下去。 小丽好奇地问这第三位是怎样一个人。老人仿佛正在将一个个历史碎片对接拼图,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孩子们,也好,给你们讲讲吧。” 曲珍断断续续讲述了师父却央和明珠的故事,室内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心中都充满感动、震撼、压抑……格桑虽跟随师父多年,也是头一回听说。 雪已基本停了,天还阴乎乎的,嗖嗖的风吹起团团雪粒扑打在人们身上脸上,四周群山像是披上了入冬来头一件保暖的薄衫。贡布陪着敏珠活佛过来也一起去,路上,曲珍对仁钦附耳说了佳莫的婚事,让他今天务必把话传过去。 唐青庙修成有几十年了,看上去狭小破旧,连塑像也烟熏得面目不清,后来桑结在原址进行了改造扩建,至今保存完好。 “师爹啦,我叫曲珍,是却央师父的徒弟,特来看望你。 “师爹啦,师父守住了承诺,修行圆满,已成正果。 “师爹啦,怨徒弟眼慢,上回错过了。后来听说了您的故事,每听到一段我就向师父禀告一段。 “师爹啦,您太不容易了,您的故事像风一样吹遍了藏土高原,师父很高兴,她没有白等……”可能是要说的话太多,反倒不知说什么好,几颗清泪顺着面颊叭哒叭哒掉下来。 “阿妈啦,跪时间长了腿痛,刚才让小丽把香火钱、灯油钱都孝敬了。你看后面还有人等着上香呢。”佳莫轻轻地一边说一边往起扶。 “我也就是想来看看师爹,其实他们早到一起啦,我记得师父咽气前说她会在轮回道口的菩提树下等师爹,两个人拉着手一起去见具誓护法,要求来世作一个普通的人,若护法不允,哪怕是再作贱民,也一同顺着那条道走下去,决不返顾,永不分离……”曲珍说不下去了,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众人无不垂泪,佳莫抽泣不止。 走出小庙,曲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旁边的人说:“这回好了,不用再受罪啦,师爹也是立庙的护法神神了。” 下午,洛桑没有应酬,来看望阿婆。曲珍拉着他的手说:“上午去看望了你师公,阿婆的心愿都了啦,明天就要回乌坚岭了,你不用惦记着。” 洛桑一听有些着急:“阿婆,别走了,就住在这儿,咱们天天在一起。” “赶生啦,阿婆不是说过吗?凡事不可强求,求就是‘贪’,于人于己都无益。各人有各人的归宿,出来这么长时间,我还真想咱们那个小寺呢,那里就是阿婆的归宿,下一世也不离开。”曲珍说着,抬眼望了望那个遥远的地方。 洛桑知道阿婆主意已定,又想挽留多住几日,可曲珍去意已坚,摇摇头不再多说话了。停了片刻,曲珍说累了要歇息,洛桑黯然退出。 洛桑出去不久,桑结进来了,仁钦跟在后面,向曲珍点头示意。 “来,孩子,挨着阿妈坐下。”曲珍慈爱地说。 “阿妈,我听敏珠活佛说你们上午去了唐青庙,年头多了,是该重新好好整修。” “那我就替师父、师爹谢谢你啦。孩子,刚才仁钦跟你说了吧?” 桑结脸一红,低下头来,像是寻找地缝似的。 曲珍笑道:“真不愧是你阿伯教出来的,跟他一个样。这么大个人还臊啊,听阿妈的,娶了她,她可是个好帮手啊。” 桑结怯怯地问:“阿妈,你问过她啦?” 曲珍拖长声音回答:“问过啦,人家等你都等到快三十啦。” 正巧,这时佳莫推门进来,桑结竟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佳莫也是脸色飞红,不过很快恢复常态,亲亲热热坐到曲珍另一侧。她怕老人当面提出此事,场面尴尬,忙把话头引开。说话间,得知老人次日即上路,明知不可能久留,二人还是诚意相劝多住几天。 “这耽搁的时间也不短了,他又不认识路,找不到我别再走岔了。” 佳莫向桑结投去深情的一眼,用目光向对方表明:我也会像阿妈那样的。 桑结当晚即做了安排,准备了两顶小轿,敏珠活佛也一同返回,央金率四名民兵和贡布护送。同洛桑来的达旺学僧中,两名大的愿意留下,先安排在哲蚌学员班学习,两名小的仍随曲珍回达旺。 次日一早,桑结陪老人来到宫中日光殿五世达赖生前寝室。环顾四周,气息犹在,探手衾被,余温尚存。曲珍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回头说:“你阿伯的被子从来都是草草一叠,还得让别人重新收拾。”退出门时,曲珍又留恋地望着室内的每一样物件,轻轻道,“桑结兄弟,这回是真要离开啦,一会儿随姐上路啊。” 天气晴好,阳光照射着地上一片片残雪。该出发了,可洛桑抓着阿婆不肯松手。 “赶生啊,阿婆也舍不得你,可你看大家都等着呢。” “我怕再见不到阿婆……阿婆不喜欢赶生了?……” “赶生听话,松开手,阿婆还有一件事没办呢。” 曲珍掸掸衣服,缓缓跪下冲布达拉宫合十顶礼,“高踞狮子宝座的第六世达赖喇嘛,请接受老阿尼曲珍一拜,菩萨保佑你吉祥如意。” 曲珍拜毕,起身入轿。桑结果断一挥手,轿子启行。 稍顷,洛桑猛醒过来,欲追扑上去,被洛追和佳莫拉住,“阿婆……我去看你……”这听上去还是个孩子的声音,揪扯着每一个人的心,随风飘向远方。 若干年后,洛桑去乌坚岭寺看望阿婆,可那时曲珍已圆寂多年了。 冬日天短,太阳刚一落山,夜色就像潮水般从东方天边漫过来。 距桑雄拉山口约二十里的一处大拐角后面,突然出现一支约两千人的骑兵队伍,一律干草包裹马蹄,中速前进,几乎没有声响,显然是傍晚前隐蔽在拐角后大山洼里的,否则早被山上民兵游哨发现了。山口以北二十里设一号观察点,十里处设二号观察点,各有民兵十余人,一旦发现敌情,白日放烟夜晚燃火报警。 两千骑兵悄悄通过一号观察点,竟未被发现,略加速接近二号观察点,正巧有个民兵出帐解手,望见下边山道上黑乎乎一队人马,大惊,正欲叫喊,早被后面蹿出的两个人捂嘴摔倒,与此同时,帐中十余民兵也被一伙蒙面人俘获。骑兵很快通过桑雄拉山口,夜空如锅,大山沉沉,后边的观察点显然无法察觉前边岗哨上的民兵被偷袭。 被俘的二号点民兵中有一个叫让琼的,天生一付娃娃脸,五官似乎还未完全长开,平时就不停转动的眼珠,透出一股机灵劲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没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而是一直在不露声色地细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发现烧茶的锅下尚有一点余烬,于是趁人不备,将一块酥油投过去,又抓几把干草扔上。霎时火苗熊熊,看押他们的士兵想上前扑灭,可被控在一角的民兵们不顾一切与他们扭打起来,只听呼地一声,整个帐篷燃烧起来,双方连滚带爬冲出来。一时间,后面的观察点,一个接一个燃起报警火炬。但即便如此,待警报传至民兵的大后方时,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骑兵已通过了一半多的路程。 民兵队长尼玛多日来一直坐镇乌玛塘山口大营,得到警报后不禁大吃一惊,敌情不 明,且来得太突然。不及多想,她立命山上民兵滚石阻路,急率五百人跨上战马,于山口下方截击敌骑。 那队骑兵想必已料到前方得到警报,做好迎敌准备,考虑到夜间行动于己不利,遂减速行进,待夜幕被掀开一角时才逼近乌玛塘山口。山上游哨向大营发出暗号,尼玛得知敌骑人数约两千,心下稍安。同时暗语发令:放敌人再靠近,弓箭伺候。可是那两千骑兵在弓箭射程之外停下了。 民兵都是头次实战,有人紧张得发抖。山上的指挥官是娜仁,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山下,心想,这应该是一支蒙古骑兵,可看样子服装杂乱又不像……正在疑惑,只听山下阵中传出响亮的一长两短口哨声。啊!多么熟悉的声音呀,是乌力吉?这是怎么回事?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山道上突然爆发出雷鸣似的欢笑声,那些骑兵都纷纷跳下战马,摆手向他们打招呼。山上的人都愣住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喊叫着跑下来,双方抱成一个团儿。 在大帐中,甘丹次旺主持开会。尼玛和娜仁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准备挨训,却听见老将军呵呵一笑道:“头一回嘛,难免。新达赖喇嘛坐床后,安多的局势稳定了,第巴大人命我们撤回,我和乌力吉也是临时起意,试试咱们的布阵防守到底如何。” 乌力吉接道:“这次演习是老将军策划的,不光试你们,也试我们。” 将领们仔细分析了这次行动中的各个环节,特别查找防线上的漏洞,随后又来到山口现场。甘丹指着满地石头说:“你们看,大块的石头不是滚下山崖就是靠在了山道的外侧,路上这些石块根本挡不住敌骑,这是我们阻敌的主要手段,必须想办法解决。” 乌力吉补充道:“即使敌骑下马格斗,他们是由上向下俯冲,山道狭窄,又多北风,如何有效阻敌,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多。” 晚上吃饭时,甘丹忽然肚子剧痛,不由放下碗捂着腹部,众人惊问其故,半晌,甘丹淌着满头大汗解释说,自从十几年前普兰一仗受寒后,就落下这个病根,只是今年以来显着加重。服药后略有缓解,次日一早,乌力吉率卫队百人护送甘丹返拉萨。分手时,甘丹反复叮嘱要查找原因,不可忽略任何一个细节,说明年天暖后他会再来。 然而,老将军却未能如愿,回拉萨后病势加重,桑结和塔布珍断为肠绞痧,已是晚期,两个月后病逝。弥留之际,桑结握着这位从小交好的老友双手,泪流不止。甘丹无力地喃喃道:“承蒙五世佛爷和大人的厚爱,才有老夫的今天,我走啦,去追随……北路防守……”在老将军这一轮回对世间的最后一瞥中,桑结从中读出的是隐隐的担忧与不安。甘丹将军去世后不久,转眼新年就快到了,在给大昭寺街角大旗杆换旗幡时,桑结命人将甘丹生前使用的长矛插入长杆内,以祈祷老将军的英灵永佑雪域平安。 多尔济府上的下人们发现,近来王爷很少在屋里转圈了,而是在庭院或是河边背着手漫步。多尔济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事情就这么结束了?”随即又自答:“是啊,看来好像就这么结束了。新达赖顺利坐床了;桑结嘉措还是第巴,仍然大权在握;手下那帮人也都各在其位,施政的路子不会有什么更动;各部蒙古王公纷纷前来朝贺,连七哥也来了……” 他还记得老七临走时说的几句话:“弟兄七八个挤在安多日子不好过,为一块骨头都能急红眼。我这次来,看西藏变化不小,你们不管咋说,有碗安稳饭,那个事我看先放一放,要不就算了,还给人家的东西,再往回要就难了。”连七王爷都这么说,是该好好考虑往后的日子了。 这次为阻止灵童坐床,可说用尽各种办法,甚至不惜痛下杀手,结果呢?幸亏行事机密果断,未让对方抓住把柄,否则第巴决不会放过自己。在东嘎寺和典礼上他两次见到新达赖,他真佩服桑结从哪找到这么一位俊秀有才的孩子,看来菩萨是站到他们那边的,莫非就依七哥所说? 他好像没有察觉到天都快黑了,仍在河边那一片掉光叶子的柳树林中来回走动。为了目睹、参与新达赖喇嘛坐床盛会,数万人不辞千里迢迢,其中不乏从甘青滇康跋山涉水而来。那些日子,在通向圣城拉萨的所有道路上,无论大路小路、平道山道,都是望不到头的磕着长头的人流。想想,这无疑是人类史上最为壮观的场景之一。 朝圣的人在这树林间和周围山坡下,搭建了无数各种颜色的帐篷,他奇怪这数倍于拉萨的人口,个把月中吃饭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带的食物毕竟有限,大昭寺前尽管每天施粥,也远远供应不了这么多人。很快他发现,拉萨城附近的所有家庭都倾其所有地进行施饭,就连自己的妻子哲木兰也每天提着糌粑、酥油和茶叶去布施。并且,即使有人饿着肚子,也决不会去碰触那些放生羊、放生鸡。 很多人已经一无所有,但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忧愁,他们成群结队到各寺院拜佛,晚上青年男女尽情歌舞欢乐。许多人带着朝拜圣城、亲临盛会的喜悦踏上千里返程。多尔济不禁感慨,这片高寒的土地竟哺育出如此慷慨好施、精神豪爽的民族。 这个时候,树林里的帐篷已经不多了,多尔济与一位刚从河边洗涮完衣服的中年妇人聊了几句,得知她们一家是从金沙江以东俄洛过来的,一路上看到河谷地带土地丰饶,官府允许移民,他们就打算不走了。 多尔济知道,对这些人来说,这都是桑结嘉措的政策所赐。桑结嘉措主持制定的吸纳移民政策,以及新技术的推广和新品种的引进,扩大了耕地面积,提高了作物产量,不出数载,使拉萨附近的沿江一带堪称富足。有些朝廷入藏办事的官员就曾记下了他们的见闻。一位名叫焦应旗的官员写道:“……山水环秀,土田沃衍,树木浓荫,民居稠密……上建寺院,为活佛所居,层楼翠阁,几数百重,金光绚丽,美不胜述。”另一位叫王世睿的官员写道:“墨竹工卡……蛮寨蛮寺,若绘若画,其淡远浮动之势,浑如仙岛。且人勤耕稼,稻畦绣错,一如内地。” 多尔济本以为,不管什么原因,桑结隐瞒五世达赖消息十五年,藏人不会答应,可结果呢?未引起社会任何波澜。他的脑袋点了两下,似乎明白其中原因了。夜风吹得树枝发出哨音,他缩了缩脖子,回去了。 回到府中,哲木兰告诉他说,他刚出去汗王府就来人了,请他明日过去议事。 他知道议什么事。前些天,汗王同他说过放弃名号,接受优待的事。他吃了一惊,深感突然,他问谁的主意,汗王说是小妃,他只说回去考虑一下,没有讲别的。他心里明白,这决非其其格的主意,分明是那个扁头第巴通过她的嘴来传话,虽然是政敌,但是他佩服桑结的才智,也相信他的为人。 这天晚上,他久久难眠,在脑海中模拟了一场与桑结的辩论: 多——大人,汗王小妃已转达了阁下之意,敢问大人如此慷慨,初衷为何? 桑——王爷,一地之内,若有不相统属的异己势力,必为隐患,故愿与王爷坦诚相交,也是为王爷长远考虑。 多——大人,当年父王一路血战,助五世佛爷建立甘丹颇章政权,顺治帝在册文中尚有“庶邦君长”之称,请问大人怎样解释? 桑——王爷所言不差,老汗王对格鲁有似海深恩,故其在日,全藏军政悉由掌握,然老汗王在晚年却将诸子送返安多,王爷可知其中之意? 多——愿闻大人赐教。 桑——王爷熟读经史,想必知晓,历代册封有及身和荫子两种,若系后者,必明示“世袭罔替”。老汗王深知朝廷之意,故做出上述安排,实为过人之见、明智之举。至于后来王爷随大公子又返西藏,另当别论了。正因种种因缘,五世佛爷对老汗王十分尊重,画像于宫中,供藏民万世膜拜;大公子来投,慨然留之,并奉上王号;圆寂之时,尚叮嘱桑结善待汗王后人。 多(沉思良久)——大人待人宽厚,又如何保得后任第巴不会苛待? 桑(略沉思)——王爷应知“大法无常”的道理,我若空口许诺乃是欺人,但下官敢保,任何人只要举止本分、持戒守法,当获菩萨保佑。王爷在藏地久居,当知五大第本家族,他们均为古代王候名臣后裔,世代享受贵族尊荣即是前例。 多——大人言之在理,容某再加细思。 “辩论”结束了。多尔济披衣坐在床上,望着一轮冰月,思绪回到少年时代……自己跟着大哥,在偌大安多竟无立足之地,兄弟寡情,唯利是瞻,三年多里,真是受够了冷眼,吃尽了艰辛,最后像一群叫花子一般投到五世达赖门下。每次回忆这一段日子,多尔济都不禁眼眶发热。许是痛心遭遇印象太深了,他从小即立下铭心之誓,这世间谁也不可信、不能信、不敢信,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旦交出便再无周旋后退余地。 翌日蒙蒙亮,多尔济照例在院中舞刀半个时辰,这已坚持多年了。 饭后骑马赴汗王府。寒暄后,达莱汗问道:“十叔,上次讲的那件事考虑得如何?” 多尔济还未回答,只见其其格从书房掀帘而出,不好意思地说:“十叔见谅,已调好颜色,多画了几笔,来晚了。” 多尔济瞧过去,只见其其格素面淡妆,乌云蓬松,一条粉绸随意绾绕,别有风韵,只说:“不妨不妨,一会儿当去观赏。上次那两张实在画得好,今天带来归还。” 其其格洗了手,接过侍女端来的奶茶给多尔济递上。 “贤侄媳乃聪慧之人,上回请贤侄媳侧面探询对方态度,不知第巴大人诚意如何?” “前数日,去宫中探望六世佛爷的阿婆,第巴大人表示只要二位王爷同意,他会亲到府上面议,条件一定从优。” “贤侄啊,你的意见呢?” 达莱汗今天的气色不错,一边捻着佛珠一边说:“这么多年,咱们就像是悬在半空,两头够不着,汗王名号早已架空,那些个特权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在人家眼里总是个外人,不尴不尬,日子也不好过。十叔啊,我看咱们别硬撑这个架子了,其其格说的倒是个办法,落到实地,做个庄园主也比这么着强。” 看多尔济低着头沉思,其其格讲起上回去贡嘎的一路见闻:“其实不说,十叔也能看到,咱们刚来时藏地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这些年变化真大呀。” “嗯,贤侄媳说的有理,只是这汗王名号系父王以命搏来,若要将其去之,总该与安多诸位叔父商议一下吧?” 其其格不提防有此一说,皱皱眉道:“十叔之言,侄媳不敢从命。这么多年,咱们顶着个王号,可那些叔父何曾尊重过一分,再说他们又不在西藏居住,与他们何干?十叔何必徒自生事?” 好一个伶牙利齿,多尔济一边暗想,一边将脸转向达莱汗问:“贤侄,你说呢?” 达莱汗本是无主见之人,听此一问,点点头说:“十叔说的也是,那就烦十叔辛苦一趟,若叔父们没有什么异议,也好与第巴大人商议。”说毕,打个哈欠,微阖眼,继续捻佛珠。 “贤侄媳,可否欣赏近日大作?”他这才注意到,其其格穿的是鄂尔多斯束腰长裙,愈显身材苗条迷人。 “十叔只管去看。”其其格淡淡地说。 多尔济进书房向桌上一瞧暗吃一惊,那幅画正与自己昨夜林间所思一样,画的是崎岖山路上匍匐朝拜的人。他拿起仔细端详,一共画了十几个人,男女都有,年龄不一,最前边是一双趴在地上的双腿,最后面是山路拐角处伸出的一双正在顶礼的双臂。寓意很明显,第二个人是全画重点,从衣饰判断,分明是一位年轻的贵族妇女,正朝向前方,双臂高举,但面部空白,没有画出五官。 多尔济大惑不解,拿着画出来询问其其格。 “拿不准该怎么下笔,特别是眼神,才能表达她那一刻的心情,所以先空下来。” 多尔济表示画好后一定过来欣赏。 走出汗王府,多尔济回忆着刚才达莱汗说的“悬在半空”,心想,不上不下,看似难受,若换个角度可以理解为能上能下,总还给人一点希望,着什么急,他才刚安稳住,不妨再等等瞧。不觉间,他的左手慢慢屈伸了两下。 过了几天,梅朵请朋友们到新家来作客。其其格给主人献上哈达与贺礼后,向桑结使个眼色,二人到另一间屋子坐下。其其格讲了那件事的进展情况,桑结劝她莫性急,“这就犹如一顶帽子,既不保暖又不遮阳,可戴惯了,忽然摘下来不习惯,要有个适应过程。” 其其格觉得这个比喻非常贴切形象,情不自禁双手打了个响指,那姿式很优美、潇洒。桑结还是头一回瞧见,好奇地笑笑。其其格却脸红了一下。在她家乡,女孩子打响指是冲情人示意的一种方式,当然,有时也用来表示称赞、夸奖。刚才显然是后者。屋里炭火很旺,其其格起身摘下披风,露出一身铁灰色紧身装,愈凸显鹅颈蜂腰修腿。 “大人,麻烦你一下,帮忙解开包头的带子。” 桑结大约是头一次做这事,笨手笨脚半天才解开。露出绾住头发的粉红绸带,其其格一边拢拢头发一边说:“大人,我实在不明白,这顶无用的帽子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汗王是个名号,在佛经中称之为‘相’,有太多的世人就是舍不下这个东西,带着余业进入轮回,最终害了自己。真要做到不容易呀,若说‘破相即佛’也不为过。” “老师,学生还想请教一事。” 桑结收回欲迈出的脚步,只见其其格从怀中抽出一幅画,正是那幅朝拜图,审视片刻,深深地点点头。 “学生请教,她的表情、眼神该如何下笔,曾在路边仔细观察,但总觉得把握不准。” 桑结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停下,在那幅画上写下“舍弃”二字。 这幅画其其格画好后送给了桑结嘉措。桑结将其装裱后挂在墙上,许多人争相观赏,成为传颂一时的佳作。八年后多尔济派道布登去劫掠桑府时,特别叮嘱带回这幅画,然而翻遍了也不见踪影,至今下落不明。 第80章 佛母 曲珍一行途经敏珠林寺时,歇息了三天。仁钦每天陪阿佳出来散心,日头暖洋洋的,照着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坑洼的小道上踯躅而行。 “仁钦啦,我怎么看寺里稀稀拉拉没几个僧人啊。” “阿佳你知道,咱宁玛世代在家修行,要兴盛宁玛一派,还需要入寺为僧,不能再那么随便了。但每年秋冬有二三个月时间放假,僧人回家参加秋收,帮农户做活或作法事募化些布施,再加上寺里有少量田地和果园、菜园的收成,生活基本够了。” 二人放上垫子坐在一块石头上。 “寺院开工那年,桑结哥哥召见我们几个管事的,我不敢抬头不敢说话,浑身被汗湿透。他还是认出了,在大经堂就抱住我,说起小时候天冷挤在阿妈被子里睡觉,饿了抢着吃阿妈熬的糌粑糊糊……” 两位老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记得你说他来过这里?” “是。建成后,他来主持的开光法会。开示中,他讲格鲁僧人除了学经文作法事,还应多接近众生。” “黄庙僧人也化缘?” “偏远寺院和小寺院也要化缘,像三大寺那样的大寺院不用,上门布施的施主多着呢。后来第巴又搞过一次裁减僧员,敏珠林五百僧额未动,听说三大寺还有人觉得不公,其实是因为咱们不吃官粮。” 仁钦本来要送阿佳回去,被曲珍劝阻了。临走的前一晚,老姐弟俩清楚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直说了一宿的话。说一会儿打一会儿盹,醒来接着说,有时一个打着呼噜,另一个还在说,间或还会因为某个事情的细节争论起来。 不知不觉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仁钦觉得有一件事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阿佳啦,那天在大昭寺前殿,我听出你似有怪怨他的意思。”说到这儿,偷眼看了看,只见曲珍抓着被子,长出了一口气。 “阿佳啦,你怪怨错了,其实桑结哥哥一直在思念着你,只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身不由己呀。他病重时我去看望他,他讲起有一年蒙古骑兵逼近圣城,危在旦夕,他一夜未睡写下一首诗,分别时拿出交给了我。我念,你听听: “曲珍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那天我没有走, 上路的是桑结的躯体。 …… 可怜天下僧人啊, 哪一个不是把最难舍下的舍弃。” 曲珍默默地听着,她也明白桑结兄弟的难处,不过在感情上,一个女人总要说说,有时是故意说说气话。“仁钦啦,那时你还小,在他走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已经互相表白,他决定第二天就向阿爸阿妈说不走了。可没想到经师来了。他说一定回来找我,还把他当夜写的一首诗送给我,几十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子。” 仁钦接过来,纸已发黄,字迹尚清楚,多亏了藏纸柔韧性好。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 拼却这一身僧衣, 跳下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读着读着,当年桑结哥哥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仁钦唏嘘不已。 “你就收起来吧,留个纪念。” 一缕晨光射入室内,能看清对方的面孔了。 曲珍拉着仁钦的手说:“兄弟,好兄弟,阿佳也舍不下你,轮回路上,阿佳和你桑结哥哥等着你,你还是我们的好兄弟……”两位老人抱头痛哭,“仁钦啦,有机会对洛桑说明,阿婆是有意冷落他,为了他好,他会明白。” 仁钦点头。 曲珍是让人抬进乌坚岭寺尼舍的,第二天试了试勉强能站起来了,于是领着三个徒弟来到却央师父灵洞前,焚香顶礼后,向师父禀报了在圣城拜见师爹的经过,“师父啦,徒弟总算完成了这个心愿,祈祷你和师爹这一世幸福圆满。师父啦,徒弟这回找到了他,把他带回来了。这一路看去,咱藏土雪域真大真美呀,可转来转去还是舍不得乌坚岭。我也要去见具誓护法了,这一世没什么可牵挂,只是忽然想起师父曾讲过的那位汉人师父,好像姓赵。求菩萨也保佑他吧。” 曲珍慢慢站起,环顾着四周的山山水水,然后握着那串红木佛珠坐进离师父不远的一处岩洞,达玛将一块毡片挂在洞口。 达玛按照师父吩咐,每天在洞外摆两碗奶茶。头两天,曲珍喝了,第三天开始喝一碗,第五天半碗,第六天一口也未喝。七天头上,达玛、甲娃和格桑掀开帘子,只见师父面目如生,跏趺而坐,双手合十圆寂了,手腕上挂着那串红木珠。三人大哭一场,用碎石堵上洞口,请石匠再用整石封住,上刻“阿尼曲珍灵骨洞”,做了一场超度法会。 消息传到宫中,洛桑伤心欲绝,两日未进饭茶,他还小,以后对阿婆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佳莫等人无不伤心,桑结书写了“佛母”二字,让工匠刻在一方粗玉石上,专门派人送到乌坚岭寺,嵌在灵骨洞上方。 曲珍的灵洞后被当地人称为佛母洞。 十二月初一,在红宫尊胜殿,六世达赖正式举行了拜师礼。此后规定,每日授课,经师先拜达赖喇嘛,尔后达赖喇嘛以弟子身份拜经师,弟子违规,经师可以处罚。格鲁严格的学经制度,即使对教主也不例外,桑结考虑到洛桑的特殊状况,特意在学习、生活方面放宽了一些限制。 桑结会同副经师雅布多仁和洛追为新达赖的学习,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桑结希望洛桑二十岁受比丘戒后即亲政,自己退休,一意着书立说。 学习分为两大门类,一门为佛经,以显宗五论为主:俱舍论——佛学总论;因明学——逻辑、方法;戒、定、慧三学——大乘佛教核心理念,主修戒律、《现观庄严论》和中观般若学。视进展程度初步涉学密宗。另一门类课程以藏语文法为基础,并学天文历算、医药占卦、歌舞绘画等等。 洛桑每日黎明即起,在螺号的呜呜声中,穿过曲折的回廊,迈下陡立的楼梯,经过数不清紧闭的房门,天光费着九牛二虎之力,钻进狭窄的碉窗,一切都是幽暗、模糊,充满着怪异、神秘,这和从外面眺望布达拉宫,感觉完全不一样。 进入学经堂的第一件事是向守护神班登拉姆焚香顶礼,保佑一天平安,他久久注视着神像,心里说:天女姐姐啦,你知道洛桑此刻的心情吗?他在想什么? 接着是晨诵,而且要像普通喇嘛一样,边念经边用手捏糌粑团吃,喝酥油茶。 一天下来很累,但正是这种深入、系统的学习,给他打下了扎实的功底,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文学史上不朽地位奠定了思想、知识基础。 只要没什么事情,每天傍晚桑结总要和洛桑在宫顶平台上散散步。洛桑对自己的前世很好奇,桑结正在写作《黄琉璃》,于是在闲谈当中,将黄教历史特别是五世达赖的功绩讲给他听。有一回,洛桑突然问,“大人,您以前也经常和前世佛爷在这里散步吗?” 桑结若有所思地答道:“是的。” “他一定也给大人讲过许多故事吧。” “是的,佛爷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些?” “大人啦,您一口一个佛爷,我觉得好别扭。”稍顿,“大人啦,你怎么称呼前世佛爷的?” “就是称呼佛爷。” “我问私下呢?”洛桑直勾勾盯着对方。 桑结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洛桑挤挤眼说:“大人八岁进宫,平时不会也叫佛爷吧?” “就我们俩人时,我叫他阿伯。” 洛桑立即接道:“好,以后我也叫你阿伯,私下,私下。” “不妥,不妥。”桑结摇着手。 “我知道大人与前世情同父子,自我们在东嘎寺相见那一刻,我就时时处处能感受到大人对我特殊的关爱,大人不希望把前世结下的因缘延续下去吗?” 太阳快落山了,又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桑结望着雪峰心中感叹,在这平台上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黄昏啊,他转过身拉着洛桑的手动情地说:“只要佛爷刻苦修习,能像前世佛爷那样造福众生,我就没有辜负阿伯的重托。” “阿伯,以后你就叫我洛桑好吗?”在暮色中,晶亮的眼睛扑闪扑闪。桑结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但在以后多年的相处中,他一次也没有那样叫过。 “阿伯啦,拉萨的黄昏真美,天上五颜六色,不像乌坚岭,日头一下山天立刻就黑了。” 桑结侧过脸,琢磨着洛桑双眸中的神色,他忽然想起洛追和佳莫也提起过。这是一种什么眼神呢?猛然想到一个词,差点儿叫出声来,对,没错,是——蒙眬。 从平台下去时,洛桑紧紧依偎搀扶着桑结,桑结不由心头一热:是啊,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搀扶阿伯的。 桑结看出洛桑对新的环境感到生疏、孤独,于是特许达旺来的两个学僧在假日到宫中来陪伴。一个叫阿旺,一个叫色朗,后来学员班毕业时,二人学业均优,阿旺分到色拉寺,色朗留在哲蚌。 多少年后,拉昌汗劫掠桑结府邸时,个别色拉寺喇嘛也参与分赃,阿旺得知后,堵在寺门口,痛斥这些喇嘛的不义之举,惊动了活佛、堪布和众僧。有人想贿赂阿旺,被他严词拒绝。面对越聚越多的僧人和村民,他大声疾呼:“僧人首戒就是贪,明目张胆去抢掠,比贪更甚。色拉乃全藏首寺之一,今日若允败类携赃入寺,有何面目立身雪域?我今躺于寺门,若想进就踏我而过,今日我死,明日寺门则塌。”立此重誓,令在场之人无不心惊。 贡嘎活佛赶来问清原委后,深知此事处置不当关系极大,当场怒责那些破戒贪僧,命将赃物交出,由寺里暂时代管,为首者当下逐出寺院,余者重罚。 作为一个普通喇嘛,阿旺的正直和勇气印证了他平素严谨的修持,受到僧俗两界高度赞赏。七世达赖时期,官府在色拉后山峭壁之上修造了一座华美精致的小庙,取名普布巧寺,迎请阿旺为第一世活佛。后来,阿旺先后担任六世班禅和八世达赖的经师,朝廷赐予呼图克图称号,该寺直到文革前,还一直享有盛名。 另一位学僧色朗的故事,容后面再叙。 第81章 名分 太阳不高了,桑结骑马从宫后小路回仲麦村,身后跟着家中新雇的男仆,叫格楚,十六七岁,憨厚中透着机伶。他每天的任务就是随大人往返这三里左右的路段,他骑的那匹老马,还要驮着大人的衣物、文具和一罐辣酱。 格楚纳闷,今天大人为何慢悠悠的,好像有什么心事,但他不可能料到,桑结今天将决定一件终身大事。 几番下决心,桑结终于准备向梅朵提出佳莫的事情。每次回家,他环顾着崭新的三层碉楼大院,心里总难免空荡荡、冷清清。上辈兄弟二人,伯父赤列第巴只有堂姐一个女儿,一直寡居无儿女,自己是个独生子,结婚多年只有江央一个女儿。梅朵多次主动提议再娶,他知道妻子是出于诚意。堂姐似乎比他们夫妻更着急,有一次她逼问桑结,甚至说若是梅朵不同意,她就找兄弟媳妇去理论。 看看已近村庄,桑结的心扑腾扑腾乱跳起来,他不知该怎样开口,梅朵不反对这事,但具体到佳莫她会否同意?他早已设定,妻子和女儿的首肯是前提。不想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拍了马背两下,快步进村。 梅朵和江央正坐在火盆边取暖,看见丈夫进来,示意女儿先回自己房间。 “夫人今天看来兴致很高?” 梅朵笑盈盈道:“喜事嘛,告诉你个好消息,人家托人提亲了。” 桑结暗想,莫非她早已知晓?也罢,省得我难堪了。 梅朵瞅着丈夫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嗔道:“想给你个猛一欢喜,你也不问问她是谁?又犯呆啦。” 桑结不好意思地说:“梅朵啦,其实今天我也是想跟你提这事的,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你倒先说了。” 梅朵也是一惊,以为央金向桑结说了,心里还隐隐有点儿不愉快。可待二人都把话说开,方才明白弄岔了,梅朵为刚才误会了央金不由一阵惭愧。真奇怪,接下来,二人突然发觉一时无话可说了,室内陷入沉默。 央金一到拉萨就向梅朵提了此事。梅朵满心欢喜,有旺秋这么个朴实厚道又吃苦能干的人做帮手,她心里踏实,这两天她甚至计划着,旺秋进了门就将家务交给她。那些天她知道丈夫太忙就暂时没提。可今天丈夫说得却是佳莫。佳莫?这可是个非凡的女子,她的聪明、美丽和气质,几乎无可匹敌,无疑对丈夫的事业会有助益,但是女人那种本能的“小嫉妒”和莫名的恐惧感,搅得梅朵心绪不宁,然而平心而论,应该承认她是个正直、善良且单纯的人,可是若居家过日子呢? 旺秋托央金做媒?桑结最初不敢相信,他是觉察到她有点那个意思,但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还是当小妹对待。她应该告诉哥嫂吧,可这些天并未见塔布有何异常,莫非她瞒着家里,这丫头胆子不小。 最后还是梅朵打破了沉闷,“大人,喜事碰到一块儿,你选谁我都没意见。”停了一会儿见丈夫没反应,“大人,要不两个都娶过来吧?” 梅朵除了某些场合,很少这样当面称桑结为“大人”,待她转过脸,泪水快控制不住了,桑结抓住妻子双肩,“一切都你说了算,要不,回话……” 梅朵捂住丈夫的嘴:“桑结啦,咱们再想想吧,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真的,你必须娶……” “也好,过了年再说吧,不急。” 这一夜,二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一夜还有人睡不着。 晚饭后,旺秋到哥嫂住处说了央金提亲之事,请兄嫂出面正式与对方沟通,按习俗举办婚礼。塔布开始没太注意听,待意识到后,先是愣了半天,才说:“在东嘎寺不是对你说了吗?你怎么还……” “哥哥啦,央金姐说这事使得,她说梅朵姐听了后满口答应呢。” “不行,说不行就是不行。” “哥啦,你怎么……” 开始吵起来了,拍桌子瞪眼,嫂子劝也劝不住。“叭”一记脆响结束了争吵,旺秋跑了出去,塔布气的浑身直颤,这一夜他在考虑明天该怎么去善后,旺秋则已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次日,塔布夫人前往仲麦。 “夫人啦,旺秋不懂事,不知高低,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起先瞒着我们,她哥哥知道后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塔布是个实心眼,这两天气得躺在床上,让我来给夫人道歉。” 梅朵原以为旺秋嫂子是来提亲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嫂子,父母不在了,该你们兄嫂拿主意,行或不行谈不上道歉,再说塔布和我家的是多年老同学,说什么高低就不对了。旺秋是个好孩子,你们多劝劝,别难为她。” 当晚,梅朵向桑结讲了。 “怪不得今天看着塔布不对劲。” 梅朵心想,这也好,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了,便说:“佳莫家中没有别的人,我琢磨请洛追大哥权充女方代表,商量一下这事怎么办,定个日期,你看行不?” 桑结用力握着妻子的双手,“梅朵,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在窗外偷听的江央调皮地一笑,她对佳莫阿姨的好感似乎更多一点。 年前来不及了,正月有传召大法会等一系列活动,最后双方商定,在二月初一举行个定亲仪式,待天暖后再择日成亲。 小红、小丽都为佳莫感到高兴,小红备下几样酒菜以示庆贺。小红的儿子叫小毛,三岁多,每次佳莫和小丽的到来,都使他很开心。这次达旺之行,因孩子小没让小红去,听小丽绘声绘色的讲述,小红真感到遗憾。佳莫抿了一口酒,说:“大人已同意我去藏南大队做教头,我上报你们俩任助理。春耕一过就动身,孩子再大点,小红也去。” 小红和小丽对视一眼,不解地问:“小姐啦,不是说好天转暖就定日子成亲么?” “难道咱们什么也不干,坐等那个日子?”佳莫淡淡一笑,她心里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感觉:这喜事来的太顺当了,会不会…… 小红捅捅小丽,“小丽,你呢?该你啦。” 小丽故意绷着脸说:“我不像那个人,小姐还未婚自己倒先嫁了,小丽还记得王爷和夫人的托付,等小姐安下身来再考虑,或者就干脆跟着小姐啦。” 看着二人嘻笑打闹,佳莫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桑结不得不承认,这几天,幸福的暖流快把自己淹没了,佳莫那俊俏的模样,不可阻挡地占据了脑海中几乎所有空间,作为一个已婚男人,他为自己的某些想象感到脸红,连侍从都发现大人经常走神。 “大人,”侍从进来禀报,“佳莫小姐求见。” “什么?”桑结情不自禁叫出了声,接着招了招手。按照习俗,此时二人会面似乎有点“那个”。 “大人,打扰你一会儿。”佳莫穿着一件宽松的蓝布皮袍,戴着拉萨流行的金线绣花女帽,坐下就说,“两件事。以往前世佛爷在时,正月初一宫中都要演戏,这个活动停了十几年,今年演不演?演什么?请大人定夺,我好安排。” 桑结沉思片刻说:“按说,达赖喇嘛未亲政之前应集中精力专心学修,外界活动以不参加或少参加为好。他尚年少,现在学习刚步上正轨,外出多了,怕启动玩心,故今年不准备让他参加大法会和酥油灯会。新年的朝拜还是要举办的,辩经的僧人在宫中密院选两个,演出呢,简单点儿,跳一段金刚舞,你可以请洛追帮忙排练。” 佳莫起身拨了拨火炭,褪下皮袍两袖,摘掉帽子,倒了两碗奶茶。 “还有一件事呢?” 佳莫郑重其事地说:“旁观者清,我提一个建议供大人参考。” “佳莫啦,你怎么今天一口一个‘大人’,叫名字就行啦。” “我还不习惯,况且这是在第巴府。大人,灵童已顺利坐床,我觉得大人应该去一趟京城,向皇帝谢恩。” 这女子有如此见识,果不一般。桑结暗想。 “难得你有这个想法,我何尝不曾动过这个念头。这些年朝廷对我颇多误解,虽经塔布疏通,但相距遥远,消息阻隔,能否完全释疑还很难说,是应该亲见大皇帝面陈一切,况人说当今圣上英明,亟盼一瞻风采。”桑结顿一下,接着道,“可这片雪域看似平静,其实危机就在身边,老汗王那几个儿子身在安多,恐怕心中无一刻不惦着西藏。这一趟达旺之行,你想必目睹许多事情,他们互相勾结暗中与咱们作对,使用了最为狠毒的手段,只是没有直接证据,不好动手。我若去京城,往返至少半年多,就怕出什么事情呀。” “那大人该有个长远之策才是。” 桑结向前俯了俯身子,将汗王自去名号,然后封为贵族的方案向佳莫讲了一遍。 “其其格可有回信儿?” “还没有。” “按说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人这一步棋高明。”佳莫由衷地赞道。 “待这件事办妥了,没有后顾之忧,我一定去一趟京城,到时候带上新夫人一起去。” “想得美,看你得意的。不怕别人听见呀。”佳莫娇嗔道,边说边起身套上袖子。桑结赶紧过去帮忙。 “大人,你能永远对我好么?”佳莫悄悄问。 桑结点着头,连说:“当然,当然。” 佳莫温情一笑,告辞而去。 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家家户户打扫卫生,准备丰盛的食品,街上飘着各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佳莫就像个小姑娘一蹦一跳,她幸福得想呼喊,胸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东方微露晨熹,随着布达拉宫吉祥螺号吹响,新的一年到来。全拉萨,不,全西藏的人都在这一刻起床了。 洛桑在根柱和另一侍从帮助下,穿上崭新的绛色僧袍,外套黄色丝绣袈裟,戴上桃形帽,足蹬云龙缎靴,首先来到护法本尊班登拉姆画像前,敬献哈达供品,然后发三大愿:恭祝大皇帝万岁;祈祷佛法昌隆;盼望庄稼牧草丰盛。今年依第巴大人之请,又加一愿:希求各级官员施政得当顺利。之后登上宫顶,坐在狮子宝座上,接受第巴、三大寺代表、扎寺和萨迦代表及够品级的活佛、官员三献哈达,敬奉礼品。洛桑逐一给每个人摩顶。 接下来是辩经,辩经后是表演金刚神舞,共二十人,由佳莫从宫中喇嘛中选十人,又从嘎丽寺选十名阿尼,穿同样衣服,戴同样面具。观者发现,今年的表演与过往不同,舞步时而刚劲有力,时而飘洒柔美,令人不禁时时叫好。 洛桑小声对根柱说:“你看出来没有?这是咱们达旺寺的招式,后十个人一准是阿尼,不信,一会儿让他们摘下面具。” 根柱偷眼瞧瞧四周,低声喏喏。 舞毕,演员正要退下,丹珠尔上前请他们留步,回头再瞅,洛桑作了个让他们摘面具的手势,于是让演员都摘下面具,果然有十个阿尼,引来宾客一片惊叹。洛桑夸奖舞跳得好,并问导演是谁,只见洛追和佳莫走出队列,洛桑向根柱斜眼一瞥,得意地皱鼻一笑。丹珠尔见佛爷喜欢此舞,启禀佛爷为一干人摩顶。轮到佳莫时,洛桑小声说:“阿姨怎么不来看我?”佳莫失色,匆匆而过。当五十多岁的师父跪在面前时,洛桑感到自己双手在颤抖,“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拉萨的正月似乎天天在过年,宫中也放了假,洛桑本以为可以像在达旺寺那样出宫去玩耍,问身边的人,却都只是摇头,问到总管副总管,回答都是“要听第巴大人吩咐来安排”,可多日不见大人身影。每天从早到晚,洛桑站在宫顶向下眺望:袅袅的桑烟、五彩的旗幡、日夜不停的人流、歌舞。 初三那天,斜对面的药王山人头攒动,次日一早再望去时,洛桑不禁目瞪口呆,一夜之间,整个山变成了一支无比硕大的花朵,矗立在天地间。听了侍从的介绍,他才知道昨日是庙会,人们登山插幡挂旗,期盼新的一年健康平安。 “丹珠尔,那是什么声音?”洛桑侧耳听着一种充盈天际的轰鸣问道。 “回禀佛爷,那是大昭寺广场传召法会上众僧在唪经。” 有天晚上,他问陪在身边的塔布:“总管啦,那冲天的火光是怎么回事?” “明天法会结束,今晚照例要焚朵玛驱鬼。佛爷你听,那是全城的人在呐喊助阵呢。” 望着望着,洛桑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是站在云端俯视着人间,不禁怅然。夜深了,他还不肯下去,火苗渐小,驱鬼的人群散去,留下年轻人围起圈子开始彻夜歌舞。其中一个女孩子看似面熟,他想探身看清楚些,不防脚下踏空,竟从高高的平台栽了下去。听得一声大喊,两名侍从惊慌地奔到跟前,洛桑半天犹觉心跳不止,一边擦汗一边还在想着梦中那个女孩是谁?热热?羊卓雍那个抱猫咪的女孩?他惘然叹口气。 新年甫过,尚未出正月,多尔济即带道布登等十几名随从前往安多。自年前从其其格处得知第巴桑结的态度后,他反复权衡思量,决定采取一个大胆行动。 途经当雄,多尔济拜会了小旗主,一眼能看出,这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人,五十来岁,一身松弛的皮肉,肚子有如一只瘪了的口袋,双目无神,谢完了头发,依靠当初规定的各户每年送上的一份供奉维持生计。 多尔济献上哈达后使个眼色,道布登送上五十两藏银,小旗主的眼睛这才转了几下,连说:“十王爷,如此重礼,实在是……” “收下吧,我看你日子也不好过。” 喝茶时,多尔济询问了有关民兵的情况:“听说这里成立了民兵大队?” “说是要扩充到五千,大营设在乌玛塘山口,看样子,第巴大人对咱安多的人还是不放心呀。” “请问旗主现在任何职务?” “唉,别提了,任职?谁现在还拿我当回事,队长是乌力吉和娜仁两口子,还有个旁多的,叫尼玛,都封了个几品官。” 多尔济语重心长地说:“世道变了,你也别总摆什么旗主架子,他们过去毕竟是老旗主手下的人,多交几个朋友,民兵里也要有自己的人,有个什么事好照应,对不对?” 小旗主连连点头。 “想开点吧,别说你了,就连我以及汗王,不也是挂个空名没人搭理吗。” 小旗主叹口气:“十王爷,有些话不敢对别人讲,你说要不是老汗王,佛爷和第巴能有今天吗?看看现在咱这样子,惨不惨?” 多尔济安慰道:“眼下咱们安份过日子,别想那么多,佛经上不是说‘大法无常’吗?兴许能等到时来运转那一天,你这个旗主还能抖抖威风呢。” 小旗主嘴角歪歪,干笑了两声。 第二天途经乌玛塘时,多尔济发现山口下方平整出一大片空场,能容纳一二千人,一个三十多岁看上去很干练的女子正在指挥着施工。多尔济与道布登低语几句,下马向那女子走去,道布登则沿一条小路向山上走去。 “姑娘,我是经商路经此处,随便问问,开出这片空场作何用处?” 那女子正是娜仁,随口答道:“奉宗本大人命,在此修造一座大客站,过往商旅可在此食宿,以后就方便多了。”身边跑来她的女儿,一个快五岁的小姑娘。 多尔济连声称好,又指前方不远处,有人在山壁上好像在浅浅开凿一条通道,问:“那可是在修路?坡度如此陡恐难行走。” “夏天雨多,若漫坡流下,客站势必积水,正在修的是水道,还有几条,都是为了将水引走。”娜仁遮掩的很自然。 二人说话间,道布登沿山路爬了不到三十米,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人拦住了他,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不等他回答,连说:“去哪儿?干什么?回去。”小伙子目光锐利,动作机敏,正是娜仁的兄弟格日勒,是为山上秘密施工放哨的。 道布登边退边说:“随便转转,随便转转。” 这条藏北主要通道,多尔济走过多次,但这回他像只机警的猎犬,仔细搜索,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在桑雄拉山口,他又看到有人在山壁上凿石。这决不是为了行人通行的,引水?也不是。那为什么呢?他隐约觉着,他看到的只是部分表象,后面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进入安多后,多尔济逐个拜望了各位兄长或侄辈。他谈了西藏第巴的那个建议,大多数人的态度是:事不关己,不感兴趣,怎么办,你们自己看着吧。 老七听了后,半晌才说:“老十啊,你跟那帮人说什么,一群废物,要不是我在这儿顶挡着阿拉布坦,他们早完蛋啦。唉,你见过我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有本事的,你看着吧,以后这安多恐怕落入阿拉布坦掌中,西藏也是迟早的事。他叔叔是一味依仗武力,而这家伙阴毒得很,更难对付。” 第二天送行宴上,扎什说:“要讲呢,人家第巴的意思也不差,你们有个安稳日子,藏人也放了心。可那样一来,父王在西藏的那点儿根就全拔啦,这盘菜以后就只能看着别人吃了。”说到这里停了停,七王爷压低眉毛一字一顿地说,“再等二年呢也不晚,反正对你们是一样,你和大侄子决定吧。” “七哥的意思小弟明白,我也是这么想的。另外,这次来的途中,发现他们在乌玛塘和桑雄拉两个山口施工,我判断有可能是修筑工事。听小旗主说,藏北民兵计划扩充到五千人马,其中大半都是父王留下的那三千骑兵后代,都跟着人家跑啦。” “人家有防范,看来这个第巴也不是好斗的,再加上图布当了民兵的头儿,更不好对付了。” “七哥,你在那边有人没有?” 扎什摇了摇头,又一伸脖子说:“这二年我这里跑过去一些牧民,有的还欠着债,我正想追回呢。” 多尔济一摆手:“依小弟之意,不妨派人去同他们联络,债务就免了,让他们做个眼线传递情报,要能加入民兵更好。” 老七捋着胡子点点头说:“好,好主意,还是十弟虑事长远。” 多尔济最后一站是探望二哥察汗丹津的儿子罗卜藏丹津。 看来数这个侄子日子好过,位居青海湖四周,土地肥沃,开垦了整片整片农田,人烟较稠密。才一接触就看出对方圆滑得很,从他嘴里一句干脆、实在的话也掏不出来,其实罗卜藏早有独霸安多的野心,只是碍着七叔一人而已。 多尔济住了两天就告辞了,只说顺便拜访一位朋友,向北而去。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道布登等随员也未提前透露,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京城。 其实自从其其格转达了桑结嘉措的方案后,多尔济就没有一天不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接受方案,达莱汗有汗王名号,是主要优待对象,或许得到较高的贵族封号和较多的赏赐。可自己呢?严格讲,不过一介平民而已。就算第巴照顾,从地位和实际利益来说恐怕也要相差很多,难道我多尔济就一辈子做个小庄园主?他想拖下去,除了观测局势变化伺机而动外,还有个想法。那个侄子身体状况他清楚,他没有儿女,一旦出现不测,汗王系统自动中断,如果自己能够继承,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极为有利的,可是那个扁头第巴肯这么做吗?肯定不会。到时候只剩自己孤单一人在这里怎么办?更不会有好日子过,别说什么图谋大事了。另外,自己阻挠灵童坐床的那些事,万一泄露,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多尔济做出决定,一定要给自己弄到一个名份,这是唯一的办法。 后来的事实证明,多尔济迈出的这一步,为他实现设定的目标打下了基础。 第82章 药王山 二月初一,仲麦村像过节一般热闹,桑结邀请全村村民、要好的朋友和第巴府干员到家中作客。按习俗,佳莫本人未出席,作为女方代表的洛追和小丽无疑是今天最受尊重的贵客。村中一位长辈代表男方向对方敬献哈达、呈上聘礼,正式提出求婚,洛追回献哈达,答应求婚,收下聘礼,订婚礼成。接下来是客人赴宴,院内狭小,桌子摆在外面的空场上。 众人正欲动身,只听“夫人!”一声尖叫,一女子分开人堆直挺挺跪在院当中,梅朵细瞧,竟是旺秋,不觉大惊,“旺秋?你,这是怎么回事?”同时示意阿朵快去扶起。谁知旺秋只是不动,“夫人,旺秋有一事相求,夫人不答应,今天就长跪不起。” 客人们都不上席了,围着观看,场面颇尴尬。桑结正在二楼客厅招待女方代表,一会儿要在这里单独开席。小丽瞅着未来的新郎对自己十分殷勤客气,暗中不禁得意开心地笑了,心想,大人这般表现,回去要向小姐禀告让她奖励奖励我才是,想着想着,兀自笑出声来。这时,只见格楚慌慌张张跑上来对桑结附耳说了几句话,桑结立即向客人拱手致歉匆匆返身下楼。 塔布直跳脚,欲强拉旺秋,梅朵怕闹出不好看,正好说歹说地劝着,桑结过来了,皱皱眉一挥手,二人退下。桑结当然明白旺秋此来是因婚姻受阻,自己若太认真,反触她伤心,不如来个“装傻”,大而化之,于是以藏戏中人物的动作和口吻说:“哎呀,小妹这是为何?有事但说无妨,为兄与你作主。” 听了这几句“装腔作势”的话,旺秋真想大哭:“大人,民女有话对夫人说。” “好,好,夫人啊,就请小妹室内一叙,我尚要招呼宾客入席,失陪。”桑结是唯恐旺秋当众说出要嫁给他的话,那样会使大家都难堪,于是示意梅朵赶紧扶旺秋进屋。亲友中也有人知道央金给旺秋提亲之事,以为她要挑明此事。不想旺秋进屋后却说道:“夫人,旺秋父母双亡单身一人,情愿到府上为仆,侍奉夫人,望夫人一定收留。” 谁也没想到旺秋说这话,一时僵住了。梅朵向正要发作的塔布使了个眼色,上前去扶旺秋:“好妹妹,哪里话,先起来再商量。”旺秋只是不起。 桑结让堂姐和格楚招呼客人入席,与夫人低声议论了几句,梅朵才对旺秋说:“我与大人商议了,什么仆人不仆人的,让人家笑话,你就先住下,有什么事慢慢再说。”旺秋这才起身,由阿朵带到房间里休息。 这一切,小丽在二楼看得一清二楚,回去后对佳莫说了,佳莫默默不语。 哲木兰饭毕上楼拜见师父,前些日子她请洛追到家中正式举行了拜师礼。此刻,想去安慰义女,听梅朵说她情绪不稳,便决定先不去,改日再来。 桑结送走客人,一扭身发现其其格和乌云正站在身后,刚才挨桌敬酒时,其其格一直未说话,还笑得挺神秘。 “王妃可还有事?” “一是向大人道喜,方才人多也未及说话。二是回禀大人,他已启程去安多了。三是蒙老师指教,学生将画完成,请老师过目。”说毕让乌云拿出那幅名为《舍弃》的画。 桑结接过,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又让乌云站在几步开外举起再看,看着看着,猛然双手一拍叫道:“好,好,太好了。你看那少妇双眸清澈,无一丝杂念,平静祥和,充满向往之情,仿佛菩萨就立在她面前。” “全仗老师指点。” “我是说得出,却画不出,你准确表达出来了。” “老师喜欢就留下吧,算学生交的一篇习作。” “这怎么成?……”话未说完,二人即跨上马,轻磕马刺,一溜小跑。直到望不见那个娇健的身影,桑结才若有所思地返回。 晚上,梅朵去探望旺秋,二人拉着手紧紧靠着。 “好妹子,这里就我们俩,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跟姐说,没关系。” 旺秋先是抽泣,继而小哭,后来竟抱住梅朵大哭起来。该怎么劝说呢?梅朵甚感为难,像什么“你还年轻,好男人有的是”这类话,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本来是个订婚喜日,桑结的屋子里却不见什么欢乐气氛,梅朵忧心忡忡地说:“我看你抓紧把佳莫迎娶过来吧,这样旺秋就会断了念头,过段时间她会想开的。” 桑结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你不晓得,为了顺利迎请灵童,这半年多其他工作都放下了,有许多重要事情应马上就着手,不能再拖了,一结婚势必分心,我给佳莫解释一下,过一个月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就办婚事。” 这时的江央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但对白天发生的事还不能完全理解,她带着同情、好奇,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地在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想进屋劝劝旺秋阿姨,又不知如何说。 旺秋就这样在桑府住了下来,她手脚勤快,样样活计都会干,时间不长就颇得上下喜爱。这一段日子桑结太忙,经常回来很晚,旺秋让别人都去歇息,自己一直等到他回来,送来洗脸水,端上热饭菜,她默默做着,几乎不与桑结说话。 没多久,村民知道了旺秋是个门巴,后来邻村的人也找上门来看病,有时忙得顾不上吃饭,江央和尼雅就做帮手。 “旺秋阿姨,学做门巴难不难?”江央很乖巧,改口了,不叫姐姐了。 “做个门巴特别是做个好门巴不是一件容易事。” “都说阿姨医术高明。” “差远了。” “阿姨,你说咱们藏区谁的医术最高?” 旺秋茫然望着远处说:“第巴大人。” 江央张大嘴巴:“阿爸?从没见他看过病人呀。” “他每天都给成百上千的人看病。” 江央偷眼瞅着,很同情旺秋阿姨此刻的心境,因而对她说出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表示理解。 梅朵二三年前得一病,尿中带血,小肚下坠,吃了范老板多付药,虽有好转,仍不时隐隐作痛。旺秋也把过脉,知道这是藏区妇女的一种常见病,村妇没有医治条件,又要劳作,多有年纪轻轻即死于此病者。 一天,江央提出请旺秋阿姨领着她去药王山为阿妈的健康祈祷,梅朵正想让旺秋出去散散心,就答应了。 药王山上的医学院正在放假,山路上静静的,两侧是上个月刚换的旗幡风马,几个人一路就像行走在五彩的长廊中。江央和尼雅兴奋得边跑边唱,山势陡峭,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坐在大石上歇息时,不经意向下一望,吓得两个小女孩心惊肉跳,只见崖壁下是滚滚的拉萨河,河水冲击巨石,被激起一团团白色的浪花。 到了山上,三人焚香礼拜了药师佛后,旺秋引二人到旁侧一个院内,打开一间大屋,江央和尼雅不禁惊叫起来,满墙挂的都是图,细看大都画的是赤身人体。 “学医首先要了解人体结构,这是医学院的教室,这些图就是课本,知道是谁画的吗?”看二人摇头,旺秋接着说,“是第巴大人设计,请画工帮忙,共同画的。” “噢,想起来了,阿爸在书房画过。” “所以我说第巴大人每天都在为千百人治病。” 江央和尼雅对这个话题感到很新奇,问这问那。 “一两句说不清,这是咱们藏区从未有过的新方法。” 下山后,江央回望这座险峻神奇的山峰,依依不舍。此时的她,绝没想到,数年后自己会在这里出家为尼。 这次药王山之行以后,江央对学医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见旺秋阿姨一有空闲,就去请教问题。她藏文功底好,领悟也快,旺秋诊断时,她在一旁认真学习,后来成了旺秋的助手。 桑结经常请洛追来家作客。洛追不但舞跳得好,歌唱的也动听。江央跟着学唱了两支歌曲,一首是《漂亮的天鹅姐姐》,另一首是《高高的东山顶上》。听着婉转舒缓的曲调,江央问:“阿伯啦,这歌词是不是写一个小孩的悲伤?” “是的,前一首是写孩子思念他的母亲,后一首是想念他的阿婆。告诉你吧,这两首诗是刚坐床的六世达赖在十岁左右时写的。” 江央惊呆了,半晌说道:“写的真好。阿伯啦,佛爷现在多大了?” 洛追笑道:“不大不大,过了年才十六岁。” “啊!?”江央又惊呆了。以后她每次经过布达拉宫时总会想,他现在正做什么呢?整日在宫中不闷得慌吗? 让桑结紧张、要在他和佳莫的婚事前解决的事情,其实就是六世达赖坐床后各级官员的选拔任命。新官制已颁布,俗官主要从各级贵族中产生,同时规定可以从社会其他阶层中挑选合格人才。只是另加了一条限制:俗官必须是格鲁派的信仰者,意在避免施政中产生不必要的教派争执。僧官则一律由三大寺派出,但须经第巴府任命。这对黄教僧人了解社会、接触众生大有助益,也可以吸引社会上和其他教派中的精英归附三大寺,有的别派寺庙甚至自动换帽归黄。 不难看出,这其中隐含了桑结对三大寺的安抚与让步。 第巴府下又设立了一个新的机构——拔昔勒空,专管新垦土地的粮税征收工作。为了摸清家底,桑结制定了一个全藏人口、土地普查方案,准备交由新机构去实施,但由于牵扯人力物力财力数目庞大,故一直未执行。正巧,康熙为示恩新达赖,每年从康区藏汉贸易重镇打箭炉税收中,拨五千两白银作为赏赐。有了这笔费用,普查得以开展。这个项目由达瓦负责,选派有经验的官员和哲蚌学员班学员,结成若干小组分赴各地。在这次大普查中,涌现了一批青年俊才,其中尤以隆素和颇罗鼐为出色。 隆素出身后藏一户普通农家,自幼出家在扎什伦布寺,由于学经刻苦,辩才出众,受到五世班禅赏识,委任司库,在职清廉,办事公道,后被提拔为日喀则市府长官。 要说颇罗鼐,还得从桑结的得力助手却杰说起。却杰的祖父原本是个小庄园主,追随小藏巴汗,因与索南群培相熟,暗中归顺了五世达赖,甘丹颇章政权成立后,得了些赏赐,扩大了家业。老人有两个儿子,为了不散财,命二子合娶一妻,生有二子,却杰是老二。后却杰又与大哥合娶一妻,生下一子,即颇罗鼐,娶妻时却杰尚年少,故二人仅相差十来岁。颇罗鼐机敏有干才,后被桑结任命为拉萨市长,辅佐六世达赖,颇有政绩,后被朝廷封为“多罗郡王”。 第83章 和硕亲王 到京城后,道布登轻车熟路引多尔济至理藩院,秘书接过文状,只见上书:固始汗十公子贝勒多尔济朝觐大皇帝密奏藏中情事折。秘书不敢怠慢,马上转报主官。主官出来例行询问后,即命秘书备轿送二人至西华门。 还是那位御前侍卫,瞅了一会儿,认出道布登,一脸的高深莫测才缓和些。道布登赶紧奉上一串上好翡翠佛珠,待侍卫揣入袖中,再呈上文状,禀道:“大人,这便是家主老汗王十公子。”多尔济上前施礼说明来意。侍卫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问了几句话,然后让他们先回旅舍等候通知。临走,多尔济掏出礼单请侍卫代呈皇帝。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理藩院官员通知多尔济,说宫中传话召见。 康熙在偏殿召见多尔济,急切想知道新达赖坐床后藏区的形势。只见来人仪表堂堂,举止儒雅,全不似那般王公旗主莽撞粗放,先有了几分好感。 多尔济跪拜道:“恭祝圣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远道而来坐下说话。”边说边向太监招招手搬来圆凳,“记得前年朕正与噶尔丹交兵,汝遣属下前来禀报重要情事,足显忠诚之心。” “小人父子皆蒙朝廷大恩,效忠皇上本是份内之事,此心至死不改。”口气极诚恳。 “这次来有何事上奏?” “自御驾亲征剿平噶尔丹逆贼,喀尔喀、厄鲁特诸蒙古均诚心归顺,安多诸王公各守领地,并无滋扰,眼见是万民齐颂,千里昇平,无不感戴皇上洪恩。在下要禀告的,乃是藏区武装力量的状况。”口气虽平缓,但这举重若轻的手法更令听者心惊。 “嗯?不妨从实道来。” “藏区地广,自建民兵维持治安本属合理,然值此承平之日,反扩充民兵,似无必要。据在下粗算,不计八大总管手下民兵,只第巴直辖就有二万余众,以藏区人口推算,比例之高,前所未有。” “做事总要有个目的,组建如此一支军队,第巴意欲何为?你可曾有所耳闻?” 多尔济惶恐道:“在下只是将所见据实上奏,皇上自有明断,第巴大人之意实在不敢妄加揣度。”稍停又说,“据闻,其兵力分布以北路为重,在下此次途经几个山口,见其正在施工,至于作何用处,难以知晓。” 康熙沉思有顷,点点头:“朕知道了。”接着又问,“朕听章嘉二世活佛说起灵童坐床还算顺利,那孩子也聪慧灵秀,你可曾听到什么说法?” “启奏圣上,在下参加坐床典礼见过灵童,确如活佛所言,只是坊间……” 康熙一挥手:“说下去,朕不怪你。” “第巴大人将五世达赖圆寂瞒报十五年,在下以为,即使确有难言之隐不便公布,但总该对陛下有个说法,然直待陛下责问方道出实情,这些已过去,或情有可原,只是突然出现转生灵童,又居住在极偏远之地,对其来历人们私下难免有些议论。” 康熙警惕地问:“有何枝节?” “百姓只是揣测,并无实据,后来第巴大人做了解释,也就无人再说了。” “达赖喇嘛为蒙藏众生所瞻,兹事体大,汝等当一力维护。” 多尔济跪下叩首:“多尔济身为黄教信徒,必谨记陛下喻旨,一力维护。” “起来说话吧,西藏距中原,路遥道险,消息阻隔,汝能将所见所闻及时上奏,朝廷得以知晓实情,难得如此诚心,前次已准你可直接上奏,省去往返费时。” “启禀皇上,虽蒙赐爵贝勒,然奏章仍须由汗王代呈,内中周折,多有不便。” 康熙点点头又问:“你家汗王状况如何?从不见他有表章上奏。” “汗王身体多年有恙,恐无心力。” “这次远道而来,不妨多住几日,四处转转,走时向理藩院禀告一声。” “是,陛下。” 多尔济启程前,由礼部官员持圣旨,特赐“和硕亲王”金印一颗。亲王的身份,不但可单独直接向皇帝上呈奏章,而且意味着排进了汗王继承人序列之中。他此行目的达到了。路经安多和返回拉萨后,他并未张扬此事,而是打定主意拖一拖,等等看。 多尔济刚到拉萨的第二天就去看望硕林拉青。 “夫人,这半年多可好?”多尔济看出硕林拉青经过这段时间调整,身心基本得到恢复,见她房间的墙上挂着几幅画,不禁多看几眼,赞道,“听金花和府中人说起夫人剑术了得,不想还善书画,真乃多才多艺,佩服佩服。” 硕林见过礼后道:“多谢王爷关照,一切还好,这些技艺都是小时在宫中所学,荒疏多年,现在只能拾个大概而已。” “夫人在这里可有亲人?” 硕林何尝不思念女儿,只是不希望让女儿见到半年前的模样,她想了想,没有说出在帕崩卡见过佳莫的情节,只说:“有一个失散的女儿,想必仍在这里,不烦劳王爷,待我自去寻找吧。” 多尔济将硕林拉青接到府中后,曾为以后如何安置颇伤脑筋。自得到亲王封号后,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以前模糊的现在逐渐清晰,以前虚幻的变得现实起来。他想,这位夫人在未来的布局中说不定有用呢。 “夫人近来与硕林大公可通过音信?” 硕林自嘲道:“看我这付样子,有何脸面与家人联系。” “夫人莫自弃,我当初对夫人的承诺迟早会兑现的。小姐的下落我会帮着打听。” 其实多尔济从京城一回来就听阿巴代讲了桑结与佳莫订婚之事,且订婚已半年多尚未迎娶,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他要把走后发生的事情理一理,再考虑下一步。向达莱汗那边他也回了个话,先是讲了五哥和八哥去年相继病亡,“我把那个事情说了,侄子辈倒无所谓,怎么都行。就是老七和老九想不通,总觉得父王拼死拼活得来的封号,不忍心放弃,我也不好硬戗着,不行就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七叔、九叔结实吧?”达莱汗问。 “你七叔还硬朗,那个九叔呀……”多尔济摇摇头。 “十叔这一趟走的时间不短。” “贤侄啊,咱们这岁数再出远门不容易了,所以这回顺便看望了几家亲戚和老朋友,又特别去甘南,瞻拜了嘉木样活佛,一晃就是半年多。贤侄身子还好吧?” 大妃在一侧不断给汗王捶着后颈,听了答道:“自打过了年,他就不想吃饭,找范老板诊了两回也断不出什么病,你看这瘦的,半年没出门了。” 其其格为每个碗里续上热茶,说道:“十叔这一趟辛苦了。汗王、十叔,我们可以一边等七叔、九叔态度转变,一边先同第巴大人谈判,这样对我们更有利,况且谈起来非短时能奏效,两不耽误。” “贤侄啊,这不失一个办法,不妨试试,听听藏人的意见,心里更有底。” 达莱汗点点头:“也好,过一阵恢复恢复,我见见人家。” 进入三月,春播大忙已过,医学院开学了。旺秋作为助教,几乎每天上课,桑结也常去授课辅导。这一切,梅朵看在眼里,不禁发愁,“桑结啦,你和旺秋这般出双入对,若让佳莫知道,我怕人家会多心。我看趁洛追大哥在,定个日子,把事办了吧。” “好,明日请洛追大哥来,你们定吧。” 洛追没有正式讲课,只是每天课余工夫陪伴洛桑,不使他寂寞。洛桑经过了开始阶段的剧烈冲击后,心绪逐渐平息,不习惯的东西不知不觉习惯了,比如每天早晨起床,他会把胳膊一伸,等着侍从替他脱下睡袍穿上袈裟。吃饭、喝茶、洗脸、漱口,什么都有人伺候,总管副总管也是毕恭毕敬,只有在经师们面前还有些约束,尤其是对第巴大人,既从内心感到亲近,又情不自禁有一种敬畏之感。他发现第巴平时对人挺随和,有时还不分上下开个玩笑,对自己却不苟言笑,但从其一举一动中不难体察出细致的关爱。 他不止一次望着根柱辛劳殷勤的背影发呆,心想,多少年了我们曾是无拘无束在一起嘻哈打闹的伙伴,可一夕之间,却出现了天壤差别。他心中那种最初的虚幻感还没有完全消除,好长的一出戏啊。 为了求证也是为了安慰自己,有一天洛桑又问:“师父啦,你再说说那天晚上打雷打闪的情形。”其实在桑丁寺时,洛追早对他细说过了。 “整个过程,老僧已向佛爷禀告,请勿怀疑。” “确是打了六道闪电?”洛桑不舍地追问。 洛追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郑重地说:“六道闪电不但你父母和阿婆看到,我在当地询问,村民也都看到了。老僧出家数十载,又蒙前世佛爷收为弟子,岂敢妄语破戒?” 见洛桑仍面有疑色,洛追徐徐道:“灵童的确认关系雪域安危,第巴大人不能提前告之也是情非得已,老僧也仅提前数日得知。事情突然,佛爷一时不解或可体谅,然‘惑’乃五毒之一,望佛爷定慧双修,早证圆满,此乃众生之福也。” 洛追到桑府商议婚事时,将上述情况告知桑结,江央在外屋听到,对这位少年佛爷生出许多同情。洛追上次来时给她讲了藏戏《诺桑王子》,还教她唱了其中几首歌,戏也是佛爷改的,歌词也是佛爷写的。在她脑子里,佛爷同别人一样,是一位聪明活泼的少年。 梅朵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洛追也同意,并询问了迎请的细节。 “拉萨这地方,迎亲仪式很隆重,说道也多,有的延续二三天。不过佳莫情况不一样,没有父母娘家人,我看就简单些吧。你知道桑结成天公务繁忙,他也没工夫闹上几天。” “夫人说的是,到时候我把新娘送来,摆几桌喜酒就行了。” “哎呀!忘了一个人,她阿妈可能就在城里。”桑结双手一拍头叫起来。 “什么?她阿妈?从未听说呀?”梅朵大为惊讶。 桑结看着洛追:“帕崩卡那个女修,记得吧?还有哲木兰提到她家突然出现的一位堂妹。” 洛追似有所悟,梅朵更是云里雾里。 几天后,哲木兰来请洛追去家中做一场法事,为她亡母去世周年超度转生。法事结束后,洛追说:“老僧几次来府上,对上下人等多有打扰,想请大家都出来当面道声谢。王妃看可否方便?” 哲木兰自然高兴都来不及,随即让旺秋出去通知,下人皆知夫人的师父乃前世佛爷弟子、山南最大活佛,于是欢欢喜喜排在室外等候依次摩顶。金花兴冲冲拉上硕林也站在人群中。轮到硕林时,哲木兰特意介绍这位是丈夫的堂妹。硕林抬头一瞥,暗吃一惊,心想这位活佛分明在哪里见过?遂猛然想起帕崩卡。 洛追不经意地拿起一本经书覆在对方头顶,缓缓说道:“夫人慧根不浅,若发心向佛,定获大功德。” “多谢活佛开导。” “听夫人口音,似不是本地人氏。” 哲木兰忙说明她是从安多而来。 “夫人城中可有亲人?” 硕林一愣,摇摇头,合十顶礼后退下。 其实,洛追也明白自己这句话问得唐突,只是不问怕没有机会了。 旺秋在院中瞧见哲木兰的儿子正拿一个牛皮小盾玩,不觉心中一动——这是当时蒙古人常用的一种兵器——她心里闪过一种怪怪的感觉。 桑结和佳莫的婚期只好推迟了。不征求父母的同意,婚姻是不合法的,会找来麻烦。旺秋知道后,也同情起佳莫来,自己搬到药王山医学院去住了。 桑结决定找佳莫谈一谈。 节令已近四月,春风拂面,暖气熏人。 “佳莫啦,这事情怨我一时疏忽,后来才想起,弄得现在……” “大人,不说这些。你何以得知我阿妈的下落?” “唉——”桑结长叹一声,讲述了将五世达赖法体放置帕崩卡岩洞后神秘女修出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猜测。 “大人何以见得那女修是我阿妈?” “她每天早晚磕头一百零八次并绕巨石三圈。两位守护的喇嘛将情况告知我,因一直未发现什么异常,开始我也只是好奇而已,况那一带闭修者很多。她本是多年坚持风雨不误的,可有一天出现了反常。” 佳莫像听一个新奇的故事,神情专注。 “记得有一回你去米钦热寺挑选阿尼演员吧?” 佳莫点点头。 “那天早晨她正磕头,待你过来时,她却伏在石上不起来,你过去后,她又继续磕。傍晚该磕头的时间她没有出来,你离开后她才出来。” “大人,这样的细节你们也注意到?” “不小心谨慎如何瞒十五年。过后我猜测是你阿妈,而且是奉某个人指示而来的。不用说,你知道他是谁。” “大人能说说她的身材长相吗?” 桑结摇摇头:“说不上,穿件破旧僧袍,极少与人讲话,大多时候呆在旁边一个岩洞中。我发布佛爷圆寂的消息后,第二天她就消失了。本来打算跟你讲的,可忙于迎请灵童,你又要去达旺,怕你分心,这一阵忙得头昏,忘了。”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按大人所说,她应该也只能在他的府上。” “有一回哲木兰不经意说起她家突然来了一位从未谋面的堂妹,我就动了疑心。正巧洛追前几天去王府里做法事,借机问她这里有无亲人,她像是否认了,可能有什么顾虑。” 佳莫突然得知失散十五年的阿妈出现了,真是悲喜交加,猛一仰头说:“不用再去打探,我直接去找她。” “不妥。”桑结双手压了压说,“抛开别的不谈,就她的个性讲,可称得上毅力超人。这十五年她生活在一个特殊环境中,恐怕会生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念头,她不承认拉萨有亲人,你贸然去见怕不妥当。” 佳莫从心里佩服桑结的沉稳细致,点点头表示同意。 桑结作了个怪模样说:“就是婚期不知要推到何时了。也罢,我给你找了个差事,有点儿事做,顺便等等机会。” 原来灵童进城那天,达瓦提前安排了艺人在一侧表演歌舞,桑结发现这些人虽然很卖力,但节目缺乏排练,显得杂乱,加之经常听到遇有谁家过事,艺人们争抢表演以致发生纠纷的传闻,桑结准备整顿整顿。 这些年,随着拉萨的繁荣,也汇聚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除了朝圣者,还有流浪汉、乞丐、妓女、艺人等,影响着圣城的秩序。其中艺人是个素质较高的群体,社会也离不开这个职业。桑结想起几年前红宫建成后,他把各地来的二十多位画师留下,组织了一个画师行会,藏语称为吉朵,遇有任务或居民有请则去绘画,收入稳定,内部相互切磋技艺,还设立了类似今天职称的等级制,给予相应待遇。行会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画家,一直沿续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来修复文革中被破坏的寺庙、古建时,行会成员重操画笔,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是西藏有史以来第一个社会自治团体。 桑结交给佳莫的任务,就是仿照画师行会,将各地来的流浪艺人组织起来。 告辞时,桑结帮佳莫穿上外套,忍不住在她脖颈上亲了一口,佳莫霎时脸红了,乜斜道:“大人也会这个?” 桑结在她身后随口吟道: “白昼美貌无比, 春夜肌肤如玉, 我的知己红颜, 胜比百花艳丽。” 佳莫忽然想起儿时在外婆家吃一种皮苦瓤甜的水果的感受。 后来,在小红、小丽协助下,经过一段运作,艺人们组织起来,按门类分为三个吉朵:歌舞、锣鼓、藏戏。各选出领班,平日练习,遇有庆典给官府支差,贵族大户也常请去助兴,演出秩序良好,报酬稳定,生活有了基本保障。 成员来自四面八方,带来了不同风格的艺术,融合、借鉴、引入,提高了艺术水准,也形成了新的风格。比如从汉地引来扬琴、京胡,从西域引进手鼓、串铃等,吉朵艺人创造出优美舒缓的演出风格,深受河谷地带民众喜爱,称为“朗玛”。后又从克什米尔、南亚传入欢快热烈的音乐舞蹈,也受到民众特别是拉萨青年的喜爱。 文艺吉朵这种形式一直保持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涌现了许多藏、汉、蒙、回族艺术家,最后一任领班是回族艺人阿麦热,建国后曾到北京参加演出。在专业吉朵带动下,拉萨周边农村出现业余的吉朵,农闲时自娱自乐,大规模庆典时往往召他们支戏差。 第84章 斗法 拉萨城南沉寂多年的召底康沙神庙这几天突然热闹起来。 当初阿里活佛因对教义的歧见、争执,招致意外死亡后,五世达赖封他金刚大力护法神(藏语称多吉秀丹),其神庙建在山南日乌曲林,欲让脾气暴烈的活佛在优美的环境中怡神养性。城南的召底康沙正是大神未搬入日乌曲林之前的暂时驻地,后来保留下来作为大神和代言神巫过往圣城的歇脚处。 神巫叫代冬,是当年阿里活佛的侍从小喇嘛,现年四十来岁了。多年来,他无论在山南还是在圣城临时歇脚都很低调,默默无闻。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公布后,人们发现他来往拉萨的次数明显多了,喜饶接替根敦成为哲蚌首席大活佛后,他连每次逗留的天数也增长了。昨天,神巫的助手突然放出话,说多吉秀丹大护法要降神。这个信息很快传遍全城,市民们都很好奇,都想知道沉默了几十年的大神会作出什么预言、开示什么吉凶祸福? 这天,召底康沙神庙的院子里、墙头和屋顶上都站满了围观的人,还有许多人只好站在门外的街上。等了一个时辰还没动静,许多人不禁焦躁起来,这时,只见助手出来宣告:“大神久不来此院,环境生疏,需作准备,故请众生明日再来。”人们只好怏怏而去。 翌日,来的人比昨天还多,等候不久,听见神殿内传出锣鼓声,接着传出降神时发出的响动。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停止,又只见助手一人出来,宣告:“大神久不降临,刚才是演示,明日正式举行。”人们又只好怏怏而去。 第三日来的人更多。不一会儿,法器大作,腿骨号、羊皮鼓猛烈急促响起,人们紧紧盯视着,大气也不出。只听殿门咣当一声推开,二十多名侍从跟着巫师疯疯癫癫跑跳而出,最后出来三名助手,两人手持一条长哈达,将跳到院中的巫师缠住脖子,两端系在双手拇指上。只见巫师随着几乎狂乱的音响,身体大幅抽搐扭曲,表情极为痛苦,作出各种垂死状。另一助手持一杆,上挂写有大师宗喀巴名讳的法铃,他掌握节奏,用法铃一触巫师头顶,一声铃响,就表示降神结束。显然到了高潮,忽然,神巫喊叫起来,众人开始未听清,竖耳细听,喊的大意是:甘丹颇章主事背离了格鲁宗。 虽说是神喻,但如此明确地将矛头对准第巴大人,还是令在场人众大吃一惊。正在这时,法铃响了,代冬立刻恢复了常态,并连连表示大神多年来头一回向众生开示,时间长,说的多,自己很累。仿佛刚才的一切,他什么也不知道。 此事很快传到第巴府,几名干员很气愤,要惩处那个神巫。桑结解释道:“阿里活佛的观点代表了部分人的看法,过去只是碍于五世佛爷的威望和根敦活佛的劝阻,他们不再明言,但内心不服,现在跳出来借降神发泄发泄,且不去管他。” 谁知第二天降神时,神巫将矛头转向乃琼护法白哈尔大神:“东嘎寺迎灵童、宫内坐床大典,只有三大寺代表和班禅佛爷有资格参加,萨迦法王是五世佛爷特许,白哈尔昏了头,竟许可敏珠林喇嘛参加,我们把那个叛教的家伙赶出乃琼,大家跟我走哇!”就这样,神巫代冬领着一帮弟子和随从杀气腾腾直奔乃琼寺,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乱嚷嚷一片。 消息传到乃琼寺,旺堆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在西藏还从未听说过,情急之下,他命手下僧人将南大门紧闭。代冬一伙到后,撞大门撞不开,只得在外叫骂一阵悻悻而返。 桑结得报后,心中一惊,半天沉默无语,他对事态的发展之快颇感意外,心想,一个神巫若背后无人支持决不敢如此妄为,但局面刚刚稳定,他又不能为此惹出内部争端。不想那代冬甚是嚣张,竟接二连三借降神进行煽动并带人去乃琼“夺位”,事情眼看要闹大。 敏珠活佛参加六世达赖的坐床典礼,是桑结邀请的,代冬不过是借题发挥,目的是夺取乃琼神巫的位置。桑结虑及此事,感到不能不出手了。乃琼神巫是专门为达赖喇嘛和第巴府在重大问题上降神代言的,责任重大,有时甚至可决定雪域的命运,这远非事件表面那般简单。 这天,桑结率几名随员和一队卫兵来到召底康沙,代冬正准备降神后再去闯关,不防大人突然驾到,赶紧出迎。进了院子,没等坐定,桑结就开门见山:“代冬啦,你是活佛大弟子,我们还同在培训班学习过,修行多年,做事如何这般不知轻重?敏珠活佛是我请的,你竟妄言乃琼,这就犯了一戒。乃琼寺是达赖佛爷和第巴府请神之处,你有何资格进驻,几番冲撞惹怒白哈尔大神?五世佛爷为多吉秀丹找下一片清幽之地供他静修,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仍给你留作歇脚处,每年只能在夏冬两次大祭时回来,今天就动身返回,否则逐出神庙。” 代冬自知无理,自然不敢说什么。随后,在卫兵监视下,代冬和随从收拾收拾当天就灰溜溜走了。因为这些年南城居民将多吉秀丹奉为守护神,所以代冬回去后,又请一女巫在平时降神。旺堆恐代冬不甘心趁机闯寺,命人将南大门紧紧关死,另开小门出入。三百多年过去了,这扇门再未打开过。 这一日,多尔济又来到硕林的住处。 “夫人,手下已探明小姐的下落。” “谢谢王爷,她在何处?” “下人发现,最近城东流浪艺人聚集地出现了三位年轻女子,很是招人眼目,经打问,她们多年前来自拉达克,我猜她们或许是夫人的亲人。” 硕林心想:莫不是佳莫和小红小丽,难道沦为卖艺人? 在道布登和金花的陪同下,硕林站在远处望过去,不错,正是她们三人,只见一些人围成三个圈,她们分别在圈里向众人不知说着什么,手还在不停地比划。她的目光长久落在佳莫身上,离开时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如今快三十了吧,长高了,模样没变,那脸庞,那明朗的五官,和她阿爸一样,两个侍女也长成大姑娘了,这些年她们是怎么度过的呀。想到这儿,她不由一阵酸楚。她该嫁人成家了吧?思绪一阵纷乱。 她没有贸然上前,特别是在这种场合,于是悄悄退回。她想,应该事先侧面多了解了解,多尔济答应进一步帮助打探。隔了没几日,多尔济兴冲冲来到小院,一进门便高声道:“夫人,好消息,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呀。” 硕林正弹奏六弦琴,这是从南亚传来的一种比较复杂的乐器,在当时的西藏没有几个人掌握,遂起身见过礼,询问何事。 “夫人,这可是天大喜事,下人们打探确实,小姐与当今第巴大人已于数月前订婚。” 硕林一时呆若木鸡,半晌才问:“此事当真?敢请手下再细细……” 多尔济笑道:“夫人勿疑,二月初一在第巴府邸举行的仪式,刚才说起此事,你嫂子还去了呢,当时我正出门不在。夫人该与小姐相认了,好好商议商议吧。”那目光意味深长。 “嗯,王爷说的是,”硕林点着头,“只是再住府中怕是不便了。” “也好,让道布登去号一处院子,添置些家俱,你们母女在一起方便,金花跟过去伺候,生活费用自会按时送去。” “那就多谢王爷了。” 这天,三个吉朵正式成立,选出了各自的领班,民间艺人头一回有了自己的组织。第巴府请全体人员便餐,大家情绪振奋,佳莫三人看着一个多月来的工作成果很欣慰。为使群众团体规范健康地运作、发展,桑结特为艺人吉朵制定了条例,对宗旨、人员、活动、报酬等方面作出具体规定。吉朵开始是为官府的庆典捧场助兴,由于讲信誉、水平高,后来贵族大户过林卡、办宴会也都请来表演。 佳莫、小丽和小红刚走出饭店,只见一陌生人过来说:“那边有一位夫人请三位小姐过去说话。” 三人拐过一个墙角,果见一位中年妇人站在那里,佳莫不由停住,呆了片刻,突然伸出双臂,“阿妈?!”奔过去母女相拥,很快又松开手,互相上下打量起来,接着又相拥而泣。 半晌才松开,小红小丽赶紧上前:“给王妃请安。” “阿妈,你一走……这些年你……”佳莫不知该怎么说了,看阿妈使一个眼色,忙道,“这里不便说话,走,到我们住的地方去。” 一进屋,母女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小红小丽在一旁也不住垂泪,上去劝解了半天双方情绪才平静下来。硕林用手帕擦擦哭红的眼睛说:“难为你们一直跟着小姐,得好好谢谢你们才是。以后别叫‘王妃’了,大家都是一家人。” 看二人为难,佳莫说:“以后就叫‘夫人’吧。” 二人点头。 硕林稳稳神说:“一别十五六年了,要说的话慢慢说吧,我看见你们好像是同一群卖艺人在一起,怎么回事?”一说起眼前具体事,气氛不再那么压抑了。佳莫讲述了奉第巴大人之命组织艺人吉朵的经过。小红小丽一个劲儿夸小姐办事能力强。 硕林听了点点头:“嗯,这是好事呀。” 哲蚌寺的学员班放假,阿旺和色朗到宫中来看望洛桑,一见面,洛桑就是一连串问话:吃什么?在哪儿住?学习什么?课余做什么?能不能上街?等等等等,好像憋了满满一肚子话。二人介绍时,他仔细听着,有时听得眉飞色舞,对什么都感兴趣,不禁说道:“真羡慕你们,我要能去学员班多好啊。” “佛爷身份不同,其实大体和咱们在达旺寺的学经安排差不多,只是更严格些,大型法会也多。”阿旺答道。洛桑能够看得出来,不到半年时间,两位过去的同学谈吐举止有了不小的变化。 色朗安慰道:“佛爷在宫中自有经师指导,必当大有精进,一般学员哪有这个条件。” 洛桑叹一口气:“唉,我现在是每天都与几位老经师在一起,太闷得慌,哪有你们自由。不讲这些了,哎,讲讲拉萨的街上好玩不?” 第巴大人向他们交待过,不许多讲街市上情况,所以二人只是含糊带过,色朗挺认真地说:“和咱们达旺镇差不多,只是店铺多些人多些而已。” “正月传召大法会你们参加了吗?”话题是跳跃式的。 二人回答参加了,并讲述了壮观的场面。 “那些天,我每天只能在宫顶眺望,唪经声犹如气浪一波一波涌来。原以为别管哪一教派,只要信奉佛祖就行,现在感到格鲁派纪律严明、组织有力,是一支强大的僧人队伍。可是我觉得离这支队伍太远了。” 阿旺和色朗互相看看,他们也感到洛桑在变化,可能他自己还未觉察。 话题又转到生活上:“几个学员住一间僧舍?” 阿旺解释,这次寺里安排学员按籍贯住到康村,又将哲蚌寺内部组织结构作了介绍。 “寺院池巴是达赖喇嘛。”色朗说。 “我?” “是的。佛爷还是色拉寺池巴呢,不过寺务都由首席大活佛代理。首席下设学经、戒律、总务几位协理。实际活动的单位是扎仓,三显一密共四个,相当于四个寺院。扎仓又分为若干康村,依地域划分,设有小佛堂,有的康村人多,下面再设密村,允许亲属组合在一起,老病之间可互相关照。” 洛桑一边听一边想象着:雄伟的寺院、盛大的法会、温馨的康村…… 几个月的生活使色朗体验到,一个庞大的寺院犹如一个小社会,有它的辉煌,但在角落里也有默默的辛酸。入寺后,二人被分配到山南康村错那密村。在那里,色朗意外地发现多年前丢失的一位叔公。小时常听爷爷讲,有一年冰雹那个猛呀,把庄稼打成了光杆,全村几乎都出去乞讨。叔公十来岁,走丢了,再也未找回来,爷爷临终对这个小弟弟仍惦念不已。 叔公年近花甲,瘦骨嶙峋,听着侄孙讲述家中状况,不禁涕泪横流。 “那年走失后,我就随着人流来到拉萨东郊一座小庙出了家。蒙古人从雪山下来,被小藏巴汗围困在附近,老汗王派人送信让伏兵速来接应,是我带的路。途经哲蚌寺,叫图布的队长请堪布把我留了下来。” “叔公啦,这么多年,怎么不回去看看或者捎个信儿,免去家人挂念。” “其实,后来凭口音和记忆,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家乡,我想菩萨保佑进了哲蚌,自己努力学出点儿名堂,也给家人增光,可慢慢明白……难啊。” 后来色朗明白,即使进入哲蚌这样的全藏首寺,真正出人头地的很少。同样的资历同样的修为,家庭背景对一个僧人的出路致关重要。富余家庭可以向扎仓多做布施,向僧众施饭施茶,为自家子弟聘请高僧教学辅导,即使谋到康村内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执事,有机会一外放就可任职。穷僧不但请不起经师,还要做些杂役以换取补贴。这并非不公平,是由前世黑白业决定的,而且佛祖也给穷家子弟留下上升的空间,比如有的活佛就转生在普通人家,一些家境贫寒的僧人,由于根利,再加上刻苦习修,也有考取较高学位甚至格西的。 叔公说他年轻时,扎仓好几位经师都是农家出身,待人和蔼亲切。上个月叔公去世了,临终前拉着色朗的手说:“进了学员班,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会有出息。这几十年我也想家,总算见到了家里亲人……” 火葬对僧人属高等级方式,但亲属要支付不菲的费用,色朗无力拿出,只好采用天葬方式。头一天康村组织众僧诵经祈祷转生三善,次日天不亮,色朗将赤身的叔公用氆氇包裹住背上,并将全部遗物——打着补丁的几件衣袍、一床被褥、一只木碗、一条糌粑袋、一串木制佛珠,放在一个袋子里,由阿旺帮助背着向附近天葬场走去,快到时,由天葬师接过,背上天葬台,然后按习俗将尸割碎,焚烧遗物,召请神鹰吃净。 望着山顶青烟袅袅,色朗知道叔公灵魂升天了,合十顶礼,祝愿叔公来世投到更好的人家。 山路弯弯曲曲,拐过一处山角二人不由一惊。他们还从未俯视过哲蚌,它庞大的身躯历经二百多年暴风骤雨,威严地屹立在山脚,它是格鲁崛起的支柱和见证。色朗想,在这巨大光环的背后,有多少像叔公这样信仰坚贞、默默修习又默默离去的普通僧人呀。 当然,关于叔公的话题,色朗没有对洛桑讲。 接下来的几天,洛桑感到很郁闷。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人们不是都说在这片雪域,达赖喇嘛至高无上嘛?不是说对我的话都须遵从嘛?好,那我就试试。他叫过两位侍从,都在二十左右,命其中一个将他的被子散开叠起,再散开再叠起,如此一百次,命另一个用碗从净水桶中舀上水,端到宫顶平台泼下去,再舀一碗端上去泼,往返一百次。 二人各将一百零八颗的长佛珠挂在墙上用来计数,然后按吩咐默默做起来。洛桑坐在一侧瞧着,好像在等待什么重大结果,他不时观察二人表情,都很平静,做的一丝不苟,并无怨色。待两串佛珠都数到一百,二人停下。 洛桑小心地问:“你们做的很认真,可是心中有没有埋怨我?” 二人大惊,伏地连连磕头,“这是佛爷在教化点拨我们,怎敢有其他想法。” 洛桑给二人摩顶,扶起他们。“昨天听丹珠尔说,外面正过萨嘎达瓦节,纪念佛祖诞生、得道、圆寂,人们都围着大昭寺转经,转一圈顶平时转十万圈,这可是大功德,你们带上我也去转经。” 两位侍从吓得连连后退,弯腰吐舌。 “哎呀,行不行?说呀。” 二人声音发抖地说:“佛爷,小僧不敢。” “去把你们领班叫来问话。” 丹珠尔赶紧过来,一听佛爷要出宫,低下头说:“禀佛爷,出宫之事小僧不敢作主,请问二位总管大人。” “那好,把总管大人请来。” 塔布进来施礼道:“启禀佛爷,出宫大事须第巴大人允准方可。” “总管啦,我出宫只是为去大昭寺转经朝拜,去去就回,第巴大人公务繁忙,别打扰他了吧。” “依例佛爷未亲政前须听从第巴大人安排。这是为了佛爷专注学经,心无旁骛,方能精进修为,是大人一片苦心,望佛爷体谅。” 洛桑默然。 转眼半年过去了,桑结请各位经师谈谈佛爷学习情况。经师都认为佛爷悟性极佳,许多难题一点即通,尤其热衷学习文法医药、音乐舞蹈、法事仪轨。多仁经师反映,佛爷学经成绩不错,但似乎不甚感兴趣,有时分神,注意力不集中。“大人,您请看,有一天上课,佛爷边听边写,以为他在抄经,课后我拿来一看,却是一首俗体诗。” 桑结接过一瞧,甚为惊讶,这是民间谐体诗,但用词优雅、工整: 纸上写的经文, 难禁日晒雨淋。 若要牢牢记住, 就须铭刻在心。 再看那字体流畅活泼,稍远端详,犹如一队婀娜少女踏着舞步而来,桑结忍不住啧啧连声。多仁老经师见状,赶紧道:“此诗乃佛爷开示,老僧愚钝,惭愧惭愧。” 第二天,洛追就要返回达旺。傍晚,桑结邀上塔布作陪,一同来到过去常去的那家饭店。抚今忆昔,三人不胜感慨。话题自然是洛桑,塔布讲了那天洛桑想要出宫以及近来的状况。 洛追忧心地说:“他随我学习五年,寺规哪有宫中严格,如今一下子关进去,他无法完全适应,设身处地,他想出宫的心情可以理解。” 饭菜上桌了,三人默默吃着。 “桑结啦,有几句话我想了多日,对否,供你参考吧。他毕竟在宫外生活了十五年,在管理上不可一味严格,有紧有松,适当放宽。” “洛追的意见请大人三思。”自从妹妹那件事后,塔布见了桑结总有点拘谨。 桑结掏出经师给他的纸:“你二位看看,我有预感,这将是一位与众不同的达赖喇嘛。你们说的对,要换个教育办法。” 六世达赖将藏族优美的舞蹈动作融入书法艺术中,字体偏瘦,远观仿佛是一幅群舞图,酣畅淋漓,故深受人们喜爱,流传至今,称为“仓央体”,与桑结创造的“莲花体”,并为藏书二美。 最后,话题转到了桑结的婚事上。 “我已将女修之事告诉了佳莫,尽快找个机会,让她母女相会。” “看来我这个媒人吃不上喜宴了。”洛追此话可有两解,不想一语成谶。事后,塔布思谋,莫非他早有所察,是在暗示桑结? 桑结却似乎未向深处去想,只说:“塔布啦,去看看旺秋,安慰安慰她。洛追啦,你回去时顺道去探望敏珠活佛,代我问候他。” 三人走到街上,各想着心事,一只鹰盘旋在半空。 第85章 色拉寺开示 西域新疆一带,阿拉布坦的日子红红火火,但他却从不张扬,很稳,时时注意着周边,特别是东方的动向。这一年,完全建立在军事占领下的金帐汗国,瓦解成几个小汗国,被俄罗斯大公伊凡四世和伊朗萨非王朝相继征服,这些蒙古人有的投降了新主人,有的迁移别处发展,有的投奔准噶尔。但他心里明白,要想在广阔的西域立教,最重要的棋子还是拉萨,所以决定派兄弟策零敦多布再走一趟。 “大哥,又有三百多蒙古人不愿改信异教投奔来了。”策零敦多布说。 “我就知道那些金帐汗的公子哥儿守不住祖业,一个一个都垮了,有的入了异教异族,真丢大汗的脸啊。”阿拉布坦趁叔父噶尔丹兵败自杀,收拢人马成为部落首领,虽表面归顺清王朝,但心中却一直做着和噶尔丹相同的梦。 “目前形势对我们有利,西边的奥斯曼就像一个喘气都困难的老人,俄罗斯内乱连年不止,被迫停止了东进,伊朗的阿巴斯看起来占了不少地盘,可人家不服,现在连自己的后院也收拾不过来。东边的大皇帝对咱们是鞭长莫及。这周围方圆数千里之内无人可与准噶尔匹敌,大哥实现抱负的机会到了。” 可阿拉布坦却紧皱着眉头问:“策零啊,叔父比我魄力大、能力强,你明白他为什么失败吗?” 论率兵作战,策零狡诈多智不愧准噶尔头号悍将,若论政治头脑则远不及乃兄。只好诺诺,一时无法作答。 “叔父尝言:给我五万精骑就敢挑战任何一个帝国,若有十五万军队则纵横天下。可挑战大清却失败了,在胜负的天平上,一个实际已不存在的人发挥了关键作用。” 策零惊讶地问道:“谁?” “他一道法谕,内蒙古和喀尔喀无一骑敢明助我部,你想,数万人马远在几千里之外,给养无着,疲惫不堪,岂有不败之理?” “大哥是说西藏的达赖佛爷?” 阿拉布坦站起,在帐中徐徐踱步,语气坚定地说:“欲争天下必先统一诸蒙古,统一诸蒙古就须拥达赖喇嘛以号令。” 策零瞪大眼睛说:“大哥的意思是先拿下西藏?”右手不由一攥。 “你也不想想,那样做是在走叔父的老路。” “大哥你就直说吧。” “我们只有耐心等待。” “如果一直没有机会呢?” 阿拉布坦茫然望着远处说:“那就是菩萨让我们死了这条心。” “可是……”策零不甘心地捶了一下膝盖。 阿拉布坦转过身神秘地一笑:“兄弟呀,只要耐心,机会总是有的。嵩祝寺的喇嘛从京城传来消息,固始汗的那个义子、老十多尔济拜见了皇帝,被封为和硕亲王,这里边恐怕不简单。正好,新达赖坐床咱们没赶上参加,兄弟你再辛苦一趟,去找我那个老同学,一是朝拜佛爷表示祝贺,二是告诉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三是明讲达莱汗、多尔济也是厄鲁特的人,多年不见去看望看望。另外,不用说,山川地势,风土人情,都要留意。” “好,大哥放心。只是不知那个第巴怎么想,能和大哥一条心么?听说是他怂恿叔父出兵的。” “哼哼,这个传言是叔父自己造的,无非是想传递一个暗示,壮自己声势。我在哲蚌学习多年,藏土广袤,人口稀少,所以藏人有一套生存之道,从对待吴三桂的作法就可看出,桑结嘉措深谙此道,以皇上为最大靠山,在各种势力之间巧妙周旋,他决不会支持叔父,但也设法保全以牵制其他王公,否则,叔父败回时,他只须以佛爷名义在安多布兵拦截,恐怕一个也逃不回来。” “大哥,我记得最后叔父曾派亲信给第巴送去一信,他遣卫队长大毛面见叔父,劝归降朝廷,以佛爷名义力保皇帝赦免并优待,后见叔父无降意遂告辞。叔父送行时说:‘第巴大人之意我已心领,只是孩子无过,也跟着吃这般苦头,或许有一天还望大人收留。’大毛回答:‘来时大人有话,若小公子投奔,他会代老同学收养。’听说叔父当时就哭了,命小堂弟给大毛磕头。看来这第巴也是个仁义之人。” “是啊,后来皇帝恨叔父不降,竟欲罪及全家,大堂姐出嫁多年也不放过,多亏第巴说情才未追究。所以啊,我有个预感,只要这位老同学在位,我们恐怕就没有机会。” 第二日,策零动身。 僧人出任一地或一个部门的行政长官,这无疑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僧官培训班设在色拉寺,学员是从三大寺挑选的,年龄多为三四十岁且修为出众者,培训班由贡嘎活佛和达瓦负责,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学员们的思想比较活跃,提出的问题五花八门,上报桑结后,他经过梳理,准备分为几个专题进行讲解,并要求三大寺堪布和哲蚌学员班青年僧人及第巴府官员也前来共同听课。 初春的拉萨,柳枝泛青,苞蕾欲绽。 桑结入色拉寺后先到护法殿顶礼了马头明王和金刚橛,然后进入大经堂登上法座,面对黑压压的人众徐徐开示。他先简单回顾了元朝时的萨迦政权和明朝时的噶举政权,接着说道:“这两个政权的实质,是打着教派旗号的世俗政权,虽然有若干宗教色彩,但首领是大贵族,所以他们依靠的中原王朝一垮,也跟着倒台。 “伟大的五世创建的甘丹颇章,它的最高统治者是佛法,是佛祖派到这片雪域的大怙主观音菩萨化身——格鲁大活佛达赖喇嘛。第巴府是秉承达赖喇嘛旨意管理行政事务的最高机构。所以,甘丹颇章是政教合一、以教领政的政权。僧俗并治、僧官为首的新官制,正体现了甘丹颇章政权的性质,有利于施政举措的贯彻执行。” 辩经是格鲁宗的一项优良传统,不但体现了释门弟子平等的理念,也是学经的重要途径。对第巴开示的讨论,很快就演化为辩经的方式。只见两个或数个僧人先是在经堂争论,然后不约而同跳到殿外,边走边辩。看吧,经堂内,台阶上,过道中,广场的各个角落,整个色拉寺成了一个大辩经场。 色朗和阿旺在达旺寺学过辩经,还被公认为口才不错,但马上就被眼前火爆场面所震慑—— 普通僧人在同活佛辩论; 年轻僧人在同白发苍苍的格西辩论; 一个人在同多人辩论; 多人和多人形成两个阵营在辩论。 飘拂的袍袖,飞甩的佛珠; 激昂的神采,宏亮的嗓音…… 特别是那种真理在握的自信和勇气,使两位年轻僧人明白了二百多年来,三大寺何以培养出一代又一代优秀僧才,成为格鲁宗也成为今天甘丹颇章政权的支柱。 后来入宫时,二人将上述所见及感受说与洛桑。 “那你们演示一下,让我也开开眼。” 依根柱提议,来到宫顶平台。蓝天白云下,群山环绕中,两个年轻僧人拉开架式,意气风发,精彩之处,围观的侍从们鼓掌叫好,引得塔布和甘珠尔也上来观看。 洛桑看得呆了,渐渐周围一切变的模糊,只剩两个辩经的绛色身影。啊!辩经,这不正是僧人的舞蹈吗!它刚劲有力,又任意挥洒。受此启发,洛桑后来将其所悟汇入书法艺术,既有柔美也具阳刚,当他笔下写出一行行藏文时,犹如在描绘着僧俗共舞、男女锅庄…… 培训班的课程有各项行政法规、施政程序、语文知识和藏区历史地理四大块,学时为半年,最后一个月考核,合格者分配职务。 针对学员提出的疑问,桑结又作了第二回开示。 “有人认为,有佛经中的戒律就够了,不须再定什么法令,这就把世间法和出世间法混在一起。寺院管理和僧人自律靠的是出世间法,而治理一方众生则要靠世间法。上次讲的‘以教领政’是指世间法的制定、执行,以出世间法即佛法为指导,二者一表一里不可分割,但又有差别。比如,佛法首戒杀生,故《十三法典》中没有死刑。又如,佛教认为贱民由于前世罪业太重,不在三善趣中,可世间法要求,在基本道义上,将他们与其他人一体对待。” 经堂里鸦雀无声,都在认真地听讲、思索。 桑结抬头望望天花板接着说:“也可以这么说,出世间法管的是灵魂,世间法管的是这一轮回的肉身。” 阿旺和色朗过后议论,许多深奥的名词、概念,从第巴大人嘴里讲出来却通俗易懂。 “我们在座诸位都是佛门弟子。佛法说到底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益众生。利益可分两种,一种是世间的,即现世轮回中的福祉安乐,另一种是出世间的,即灵魂获得最终解脱。前者可视为‘有’,后者可称作‘空’,‘有’是暂时的,‘空’是终极的。空空有有,有有空空,各门派争论了多少年,是宗喀巴大师用‘性空缘起’的道理讲清了这个问题。‘性空’是三千大千世界和佛法的本质,‘缘起’则是现世中不停变换的存在方式,是‘有’。‘性空’是因,‘缘起’是果。” 人们仔细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桑结接过侍从端上的茶呷了几口。 “‘性空缘起’是出世间法。而‘缘起性空’则是世间法,比如格鲁派和噶玛派的斗争,不会等对手垮台我们才奋起,五世佛爷和班禅佛爷看准小藏巴汗所作所为必亡无疑,故起而抗争,最终取得胜利。这需要主事者大智大勇,远见卓识,绝非盲目举动。‘空’则通,通则达,达则无碍,所以它是万物万事生成、创新、发展的动力。” 当阿旺、色朗将第二次开示转述后,洛桑说:“我能想象出大人讲话时的神态和语气,可惜我不能去听。” “大人会讲授给佛爷的。”阿旺说。 “不一样啊,效果大不一样。” 色朗兴奋地说:“大人开示后,热烈的讨论、争执持续了好几天呢。” 洛桑若有所思地说:“佛教传入藏土一千多年,‘后弘期’至今也八百年了,出现过的教派有数十,各种教义学派难以尽述,越来越庞杂、艰涩。我看,越讲越深奥的人,或是他不懂或是他照搬,真懂的人才能浅显讲出。” 二人不住点头:“佛爷说的太对了。” 洛桑挤挤眼:“你二位也学会奉承了?”其实他清楚,这两位老同学都是正直之士,对自己礼数周到、尊重有加,决非谄媚之辈。 “此话只有佛爷可讲,我等小僧若讲出去,恐怕在学员班就呆不住了。” 这天,桑结从色拉出来,向八廓东街行去,多日未见佳莫了。老远瞧见小红和小丽在忙碌,小毛跟在后边一跑一颠。瞅见桑结,二人忙过来行礼。 “在忙什么?” “回大人,在萨嘎达瓦节启动仪式上,歌舞吉朵作了表演,市民都很喜欢,按第巴府要求,正排练新节目,准备在放生日到药王山和龙王潭演出。”小红回答。 “你们做得很出色,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别的好说,只是服装不统一,看着不……” 桑结点点头,答应尽快解决,四下望望,又问:“佳莫呢?怎么不见她。” 二人对视一眼,小红有点吞吐,只说小姐有别的事没来。佳莫叮嘱过先别露出和阿妈相会的事,等谈妥婚事再讲。 因忙于僧官培训班的讲课,有多日未见佛爷了,桑结告别小丽小红,又向宫中走去。 洛桑正在一进大门的院子里活动,高兴地迎上叫着“阿伯”。桑结不禁眉头一皱,洛桑意识到不妥赶忙改口。桑结询问了近日学习起居情况,洛桑一一作答,招招手,侍从搬来卡垫,二人在院中坐下。 洛桑一本正经地说:“大人啦,弟子近日听人开示,内有不明之处,请示下。” “佛爷不妨说来听听。” “小藏巴汗欲武力消灭不同教派,不惜做出背叛佛祖之事,前世佛爷和四世班禅以老汗王为援,消灭了噶玛政权,为何称之为‘缘起性空’?” 桑结疑惑地扭头问:“佛爷听何人所示?” 洛桑扑哧一笑:“大人啦,我是听阿旺和色朗说的,他们说大人讲的好极了,通俗易懂,唉,什么时候也让我去听呀。” “佛爷,你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 “噢,我想到朗达玛因灭佛毁法历来受到贬损,他勾结笨教势力杀兄夺位,这是否也算‘缘起性空’?如果算,这里是否有对错、善恶之分?” 这孩子慧根大利,确是不凡。桑结心想着,正欲伸出手习惯性地去拍对方肩膀,猛然意识到这是在大院里,遂抽回手,颇尴尬。洛桑看在眼里,暗笑。 “我们暂且将‘性空缘起’称为顺势而动,将‘缘起性空’称为逆势而动。后一种情况有成功也有失败。个中原因很多,但根本在于‘缘起’者对是否通达无碍的判断。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在佛家眼中,这不过是因果大法的示现,是时空链上不可躲绕的环节,无所谓对错、善恶。” 瞅着洛桑惊奇的表情,桑结接着道:“世间法同出世间法是相通的,比如,我们用世间法来观察你提的问题。朗达玛其兄赤松德赞从印度请来莲花生大师,佛教正式传入西藏。朗达玛能够得手,一是因为笨教旧势力不甘失去原有的地位,且在民众中有较大影响,二是赤松德赞为扶持佛教,给予僧人多方优厚待遇,使僧人成为社会中高高在上的特权阶层,招致国人反感。故朗达玛的‘缘起’,得到‘性空’容纳。” “大人讲的通透,弟子受教了。只是佛家不会消极被动地等待‘缘起’吧?” “当然不会。试想,我们每天都在修习,每天都在向众生宏传佛法,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人还不信佛法,有人信而不坚,即是虔诚者也要不断精进勿使退转,这不就是‘逆势而动’吗?不就是‘缘起’吗?但这离不开出世间法,正因大法无常,故以从容之心看世间变幻如行云流水、花开花谢。” 洛桑忽然想起在东嘎寺时,央热活佛作的那个比喻,师父虽是自谦,但他对第巴大人感到由衷地敬佩。“阿伯啦,”洛桑附在桑结耳根悄声说,“好长时间没给我讲故事了。” “僧官培训班还有一节课,讲完后,我计划请人教佛爷汉话,和朝廷官员打交道方便,汉文书籍很多,看看有益处。蒙古文字也要学,总之,授比丘戒前,万勿懈怠,亲政以后就没那么多时间学习了。” “大人,你说什么?亲政?我什么也不懂,怎么行?还是你……” “好了,好了,今天只是说说,心里明白就行,那是以后的事。” 侍从们远远望着,只见佛爷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愁眉苦脸,搞不清怎么回事。 桑结对色拉寺的第三次讲课作了周密慎重的准备。 “各位同修、学员,部分僧人将走出经堂进入官府,这是格鲁立宗三百年未曾遇到过的局面,有各种议论是正常的。 “宗喀巴大师的两个次第论,以‘三士道’讲明了修行的次序、过程、方法。诸位知晓,下士道是众生为求现世安乐而皈依佛法,虽是初发心,但这是修中士道、上士道乃至修佛的必经阶段。所以大师开示,满足众生利益其中包括着对世间暂时安乐的希求,因为这是众生肉身得以依托并进一步上升追求中士道修行的基础。 “满足众生当下轮回的利益,就要求官员施行善政,提高生活,差役有度。从佛法来说这就是修下士道。” 桑结一气讲了不少,停下边喝茶边观察下边的反应。听众中特别是青年僧人利用间隙小声议论起来,这时传出一个较大的声音:“我觉得下士道即世间法,是为满足众生安乐。” 桑结放下茶碗,皱一下眉,用手指了指下边:“这位同修说对了一半。”大家都回头看,说话僧人正是色朗,色朗见状,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桑结接着讲道:“僧人为官,按官府条例公正治事,是世间法部分,引导众生勤修善业,在求今生乐的同时,更重在求后世乐,这属出世部分,二者相辅相成,原本一体,可见下士道包含着世间、出世间两部分。诸位,不可将为官为僧、在世出世截然分开,僧官在处理俗务同时,还须引导教化众生一心向佛,只有后一条达到,方可说称职。” 桑结示意休息一下,僧众对大人的开示都欢喜赞叹。课间,桑结命人唤来阿旺和色朗,亲切地鼓励二人努力学修。 接下的开示中,桑结讲到方法问题:“当众生处在下士道修行阶段,如何聚集福慧资粮以提升层次呢?这要靠重视实修的密法将敬重三宝的意识贯穿于生活之中,宁玛宗在灭佛期能生存下来,就是这个道理,五世佛爷在敏珠林曾专门为此作过开示。 “当初各教派戒律不修,世人眼中,僧人仿佛就是卦师或咒师。故宗喀巴大师强调显宗修习,规定先显后密、显密双修,并在格鲁寺庙内特设显宗班和密宗班,为今三大寺显密扎仓前身。大师显密并重,认为由显入密乃成佛必由之路。但何为密宗?由于密法庞杂且教派不一,迄未统一。 “尊敬的五世曾蒙难山南,对宁玛教法有甚深研习。宁玛密法系前弘期莲花生大师直传,乃密法正宗,后受苯教影响,滋生流弊,五世佛爷对照发获的伏藏经书,请教宁玛大德,并参照其他各宗密法,去芜存真,创格鲁密宗,自成体系。 “有的格鲁僧人,贬低宁玛,重显轻密,将学习、借鉴他派的作法称之为‘教派混合’,这是门户偏见。他们不想想,许多密法经咒仪轨,流传多年,民众笃信不疑,你若排斥、拒绝,如何践行三士道修法,又怎么去普度众生呢?举个例子吧,藏人多不识字,可他们却想念经念真言来修行积德求今生来世安乐,将经文真言刻在嘛呢筒上,一转就相当念过若干遍,这对他们坚定信仰、虔心向佛无疑是大有助益的。僧官们要在众生的节庆活动中,加进僧人诵经等法会仪式,并且使这种仪式生动活泼。” 讲课结束后,大经堂内仍是静默无声,但每一个人内心都在激荡着。 洛桑听了色朗和阿旺的转述,点着头说:“僧官的任务是什么?一句话,就是助众生修行下士道并向高一次第提升,包括两方面,一是政务实施,二是密法实修。你们看,这就是大人化繁为简的功力。” 二人也谈到,有的高僧对诵咒禳解这类密法颇为不屑。 “他们一辈子在寺院里,对经文烂熟,可对民间来的东西或许欠缺了解。许多咒语其实最初是人们表达某种意愿的诅咒语或祝福语,逐渐固定下来,词汇上作了增删修饰,配以手势,被认为具有神力。比如,你过河乘船前,请法师念咒保平安,会感到内心踏实,遇到意外不会慌乱。如有人诅咒翻船,不一定翻,但你心里蒙上阴影,导致做某件事时出现纰漏,故与那次诅咒有着因果关系。不屑一顾说明有的人对密法的认知停留在表面。” “佛爷说得好。”阿旺沉思道,“另外,这恐怕与考核制度也相关。以辩经这种方式来说,就看你背诵的程度如何,连引经发挥的空间都很小,那些高僧堪布都是通过这种方法考上格西的,自然对经文之外的东西,特别是对从别派借鉴学习来的东西存有成见。” “阿旺,你说的有道理,为何不向第巴大人上陈?” 阿旺与色朗对视一笑:“佛爷啦,我们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员僧,沾佛爷的光,第巴大人对我们另眼相看,不然哪有机会上前说话。” “先不说这些了,哎,说说外面有什么新闻和好玩的事。” 二人又对视一笑。阿旺站起身在平台上走了几步,念道:“高高的东山顶上……”又念,“漂亮的天鹅姐姐……”色朗接着背诵《诺桑王子》剧中几首诗。 “你二位今天这是怎么啦?”洛桑不解地问。 色朗解释:“佛爷坐床后,坊间不知怎么流传出佛爷以前的诗作,现在圣城人人争诵,艺人们还配了曲子唱呢。” “真的?!”洛桑兴奋起来。 “当初师父就极力称赞过佛爷巧借民歌体裁,形成一种新的风格,看来深受人们喜爱。” “开始也没想很多,只是套着谐曲调子填词,现在想来,只要是真情流露、通俗易懂,人们就会欢迎。以后呢?有的诗或许在用词上可以雅致点。” “近来,市面上又传出佛爷一首新诗,我们还是头一次听到,挺不错的。” “色朗你念念。” “马颈铃儿叮当, 绕着柳林飘荡。 须待阿妈睡熟, 招手你再轻上。” “不错呀。哎哎,可这不是我作的呀。” 阿旺笑道:“那倒没关系,说是佛爷所写,可以流传更广嘛。” 色朗想了想说:“根柱啦,你在佛爷身边,以后多留意,佛爷一有诗出口,你就记下来。” “是,师兄。” 谈到诗,洛桑很开心。 当然,阿旺和色朗并没有将听到的说六世达赖如何如何神奇的那些话讲出来。 第86章 婚变 硕林与佳莫母女相见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到了多尔济那里,他心里明白,他又多了一张牌。这天,多尔济来到硕林新搬进的小院。 “敢问夫人,小姐的婚事是否已定下日子,老夫这里好准备贺礼。” “我这当娘的还未发话,她定什么日子。” 多尔济抬眼试探性地瞅着她,说:“这样也好,以前的恩怨就算了,做了第巴夫人,夫人也可母以女贵啊。” “我没那么下贱去沾那个光。我以克什米尔公主嫁到拉达克,为一国王妃,如今沦落到这等地步,还要靠王爷的银两度日,她阿爸又死得不明不白。”硕林抬起头冷笑道,“还有,王爷,这十五年怎么过来的,你知道。” 其实前些天,达莱汗让其其格传过话,已和第巴大人面谈过一次,对方开出的条件甚为优厚,还特别提到十王爷有才华,愿意做官的话,可封为第巴府副秘书长。多尔济一度动摇了,自己已是五十出头,眼见桑结大权在握,为子孙后代计,顺势下这个台阶吃敬酒吧。 可昨天阿拉布坦那个兄弟策零的到访,又搅乱了他的心绪。策零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很明白。他说去年代表其兄入朝纳贡,皇帝封其兄为准噶尔汗王,奏对中,察觉出皇帝对第巴大人心存疑忌,谓其在位二十有年,“众蒙古以第巴为达赖喇嘛传戒之人”,凡令下“皆缄口不敢议”。又说已去拜访达莱汗,沉沉无生气,且无子嗣,建议多尔济与其兄多加联络。说话间,似无意提到准噶尔现有精骑七万,和硕特本系厄鲁特一部,凡事当齐心协力云云。 多尔济不免心中激荡,所以策零告辞前,他特意说:“将军,承蒙汗王如此看重,汗王乃当今英雄,甘愿效劳,惟命是从。在下有一妹,四十有零,寡居多年,尚称端庄,愿献汗王以伺左右,俟备妥嫁妆再行送去。”策零告辞后,多尔济为自已的突发奇想颇为得意,一来交好阿拉布坦,日后是个靠山,二来也就势把硕林这块“烫山药”甩掉。 收回思绪,多尔济挺起大拇指,“夫人志向远大、坚忍不拔,实乃女中豪杰,本人钦佩之至。为助夫人大业,筹划多日得一策,愿夫人闻之。” 多尔济的计策可称为——美人双城计:将硕林嫁予阿拉布坦,是赤裸的政治联姻;将佳莫许配第巴桑结,既有松懈麻痹对方之意,也为“万一”留个后路。 “夫人,拉达克乃四战之地,东是藏区阿里,南为克什米尔,北是蒙古准噶尔部。本人已与大公联系,只要蒙古人一动手,他即率兵配合,南北夹击,阿里距卫地遥远,鞭长莫及,可谓胜算在握。” “叔父那边没问题。请问王爷,蒙古人怎肯为此出力?” “这些年来,夫人有所不知,周边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准噶尔首领阿拉布坦,雄据天山南北,方圆万里,精骑十万,中原大清皇帝封为汗王,然其心决不在一隅。我素与汗王交往,彼此又是世交,前些时其弟来藏,我提起夫人志向,他极为敬佩。夫人恐怕想不到,汗王兄弟对你是仰慕已久。” 硕林惊奇地问:“他们兄弟怎么知道我?” 多尔济卖关子:“他提到夫人年轻时有个绰号,”看硕林着急的样子,接着道,“叫冰山……美人!” 硕林鼻孔出着气:“男人啊,就这记得清楚。” “他父亲曾向令尊大人提过亲,只是当时准噶尔还不成气候,未蒙应允。” “王爷今天提此事何意?” 多尔济起身踱了几步,左手用力屈伸,猛转回身盯视着硕林说:“夫人若肯下嫁阿拉布坦,不但夫仇可报,也必当加冕女王。” 对于这个突然的提议,硕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片刻,多尔济缓缓道:“此事并不急迫,夫人不妨从容考虑。” 搬入多尔济买下的新院子后,硕林与女儿一室,小丽同金花一屋。 晚上躺下后,硕林问:“真快呀,一转眼小公主快三十了,这些年可有个如意之人?” 佳莫早就想和阿妈谈论婚事,可阿妈一直闭口不提,也没有机会说,今见阿妈主动说起,兴奋得抱起忱头钻到阿妈床上。她把与桑结订婚的前后经过细细讲述一遍,原以为阿妈一定会很感兴趣地问这问那,可半天没什么反应。 “阿妈?!”佳莫撒着娇。 “你想好了,嫁给那个第巴大人?” “他在别人眼里是第巴大人,在女儿眼里是傻桑结。哪天我把他带来拜见您?” “我见过他多次了,从外表看是个不错的人,性格也稳重,听说还很有才气。” “阿妈在哪里见过他?” “你别管。” “阿妈不说我也知道,在帕崩卡。” 硕林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早就对阿妈有所觉察了。” “他怎么知道?” “阿妈,这个以后再说吧。既然见过他,也觉得他还不错,那我们的事情……” “那么说,这些年我的情况你已知道了?” 佳莫在暗中点了点头:“都过去了,女儿理解阿妈,别再提了。” “那好吧,你让他还给我一样东西,我就答应你嫁给他。” “什么呀?” 硕林冷冷地说:“让他还给我十五年的岁月。” “阿妈,你……”佳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阿妈去帕崩卡,又不是他叫你去的。是谁叫你这么做的?那个人害了阿妈。”佳莫气愤了。 “去帕崩卡不是谁叫我去的,是你阿爸,他死得不明不白。” “这和桑结有关系吗?” “那你就去证明和他没关系。” 第二天,在第巴府二楼办公室,佳莫细诉了与阿妈相见的前后经过。 “阿妈简直不通情理,我看是气迷心窍了。”佳莫边说边喘着粗气。 望着那略显凌乱的长发和忧愁的面容,桑结不禁一阵怜惜:“我倒是能理解你阿妈,多年自我封闭,嗔心郁结,让我们帮助她逐步化解。” “大人,你不知道,阿妈的脾气非常固执,我……” 桑结过去握住佳莫一只手轻轻搓揉着:“你安排个日子吧,我去拜见丈母娘,我有信心。” 佳莫甩掉桑结那双传递着亢奋情绪的手,瞟过深情又调皮的一眼。 “别愁了,说说别的吧,我忆起曲珍阿妈说过,娶佳莫既是娶个妻子也是得到一个助手。老人的眼光是对的,上回你劝我面见大皇帝,结果让别人走在了前头。” “谁?” “你应该能料到。京城传来密报,他于今春进京,居然受到皇帝召见,授予‘和硕亲王’封号。” “大人从中读出什么?” 桑结踱步道:“一、破格召见,二、破例封王,三、朝廷未通知第巴府。佳莫啦,事至如今,有些事也无须瞒你。济隆活佛在京时探得,正是由于藏中有人编造附会、误导圣听,使皇帝疑我阴助噶尔丹,若非后来塔布据实以奏,以理辩争,恐后果不堪。据描述,告密之人正是他的管家道布登。” 佳莫捶了一下桌子:“大人,他此行受到如此礼遇,我猜测他可能又提供了中伤大人的所谓情报。” “我也这样想的。西藏距京师遥远,我掌政事多年,看来皇帝是不放心,希望有个告密者来牵制,这种作法只能坏事,还不如朝廷明着派个人来监督。” “此人阴险,居心叵测,将来必为藏中大患,大人务必警惕,设法消除。” 桑结又提到那个计划,“达莱汗颇有意,多尔济起初态度含糊,现在更是推三阻四。” “本来我是依你所言,打算今年去京城的,可现在人家刚去咱们再赶着去,反显缺乏诚意,计划让塔布再去一趟,与朝廷通好。” 沉默了一会儿,佳莫发现侧墙挂着一幅水彩画,走过去一看,画的是一队朝圣礼拜的人,标题是“舍弃”。舍弃,舍弃,她心中默默念两遍,半晌才说,“画得太好了,特别是眼神和面部表情,刻划的如此生动逼真细腻,且寓有深意。大人,是你画的吗?” 桑结摇摇头:“其其格画的。标题是我写的。这幅画是对我们藏人灵魂的写照,是对佛教信徒核心理念的开示。” 佳莫体味着这句话的涵义,轻轻点着头。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大人,我阿妈也会画水彩画,还会弹六弦琴呢。” 二人又坐回原处,佳莫吩咐门外侍从提来一壶热茶,她给桑结斟上一碗端过去。 “大人也有白头发了。”她抚弄着桑结浓密卷曲的头发。 桑结猛然紧紧抱住佳莫双腿,头部贴着她腰胯来回摩挲着。 “大人近日在忙什么?” 桑结松开手臂,说起在色拉寺讲课的情形:“常人看来,眼下一切都好,殊不知平稳下边是暗礁重重。最可虑的是黄教内部的分歧。”看着佳莫疑惑的目光,接着说,“主要分歧还是在对宁玛的态度上。五世佛爷多次开示,可有的人听不进去,多吉秀丹巫师竟欲强力驱逐乃琼巫师,不可小觑,背后定有一股势力在支持。哲蚌的态度又将影响甘丹和色拉二寺。我若远离藏土,就怕形势有变,这也正是我迟迟未下决心面朝大皇帝的原因。” “第巴府能变动三大寺池巴吗?” 桑结摇了摇头:“三大寺池巴由各扎仓堪布商议推荐,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不能贸然更改。不过我已拟好一个调整方案,今后由扎仓堪布推荐二至三人,经第巴府从中选定并委任,任期五年,不得连任,吉索、协教、大翁则等大执事及各扎仓堪布均由第巴府任命,并有任期限制。这样也能给寺内带来活力。” 数日未见,小别重逢,两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诉说,直至落日摇摇,凉意暗袭,二人仍浑然不觉。 “还有一事让我犯愁,就是六世佛爷的教育培养。”桑结叹口气,接着叙说了洛追临走前的建议。 佳莫很坚决地说:“洛追大哥说的对。谁规定的达赖喇嘛只能一天到晚在宫里不能出来?谁又规定的达赖喇嘛除了念经作法,对他事不闻不问?真要那样,如何治理雪域、如何利乐有情?” “其实前世几位佛爷早做出了榜样,正是他们千辛万苦踏遍高原走出藏区,黄教才得以传播到辽阔的大漠南北和西域。佳莫啦,你的话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从明年起要改变六世佛爷的学习方法,让他走出去。” 二人携手下楼。 初秋的天空澄净而深邃,西山尖上的一抹余光还未褪尽,几颗星星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嘻嘻窥视着这对亲昵的情侣。佳莫仰起头,两粒漆黑的眸子一扫,星星们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大人请先走。” “不不,我送送你。” “这么吧,咱们同时走,谁也不用送谁。” “那好。” 佳莫从桑结手中拿过帽子给他戴上:“风凉”。 桑结将她的发辫理了理。 双方你叮嘱我,我宽慰你,又缠绵片刻方分手。 江央和尼雅进城给梅朵抓药,天晚了想等上阿爸一同回家,正巧在暗中瞧见这一幕。自从洛追教她几首佛爷所作的谐体诗后,她也产生兴趣,当晚就写出一首: 他把帽儿戴上头, 她将辫儿甩向后。 一个说你珍重, 一个说你慢走, 一个说且莫忧伤, 一个说不久聚首。 桑结读了后不住夸赞,发现尼雅捂嘴偷笑,追问下才知原委,本想嘱女儿不要传出,不想已迅速流向坊间,只是作者成了“仓央嘉措”。 后来诗歌传入宫中,洛桑读之再三,对阿旺和色朗说:“你们留心一下作者是谁。上回大人给我讲诗歌的最高意境,引用汉人一句话:诗中有画。这首诗达到了这个水准,而且超越了,不但是一幅画,还是一本书、一出戏。哎,咱们就按这首诗排一出小品剧怎么样?” 三个人一面编创情节一面排练,桑结偶尔步上平台看到这个场景,不觉心中一动。 “大人啦,我们正在把这首诗排成一出小戏,我让阿旺他们打听打听作者是谁。” 桑结接过一看,正是女儿江央写的那首,便问:“佛爷从诗中观出什么戏?” “诗中二人是中年人,相爱极深,诗中描绘的是分手情景,是从旁观角度写的,笔法细腻,作者可能是位女性。” 桑结心中一惊:“佛爷据何而言?” “唉,只是凭感觉。” 佳莫当晚回去就把桑结的意思说了,硕林明白迟早免不了一见,就点头了。桑结告知家中,梅朵特地为他做了一身新衣。时间定在一天傍晚,佳莫先在外面迎候,临进门前,返身又为桑结整了整衣袍。 “阿妈,我领桑结来拜见您了。”佳莫兴奋地叫着。 “放肆,大人的名字是你直呼的吗?”硕林瞪佳莫一眼,遂转向桑结,“拜见第巴大人。” “夫人何必如此客气,桑结特来拜见夫人。” 硕林让座后,佳莫端上两碗奶茶。 “大人,我已听女儿说了你们的事情。大人能看上小女,这是我们的荣幸。” “夫人气质非凡,令人仰慕,还望夫人玉成。” “大人过奖,你看我比娘热沟里那个女修如何?” “夫人,过去的事情容以后细谈,我对佳莫小姐是一片至诚。” 硕林站起身踱步,桑结也起身,一抬头瞧见墙上挂的四幅画,不禁赞道:“这帕崩卡四季图是夫人所画吧,真乃佳作。” “大人也懂水彩画?” “桑结幼时曾从印度柴布大师学画,只是所学甚浅。” 硕林猛地回过头:“那么说,我与大人同出一门了?” “怪不得看这技法熟悉,夫人果得大师真传。” 不料硕林话锋一转:“大人堪称才貌双全,只是小女无福,我已将其许配他人了。” 桑结一时楞住,只听佳莫一声尖叫:“阿妈,你说什么?!你从来没说过呀,你把我许配给谁了?” “许配给谁,当娘的用和你商量吗?” 佳莫扑过来,目光流露出震惊和愤懑。桑结赶紧拉住说:“小姐冷静,我猜夫人是戏言。”转过身说,“夫人,听小姐说,这些年夫人一直在追查那件事,其实我也一刻没有放松过,相信最终会水落石出。夫人请想,那天在第巴府院内,我当众要求达拉克王在数日内将事件前后经过据实报上,可第二天就出事了,这必是幕后黑手怕被供出,故设计毒杀以切断线索。然事后想来,我也有做事不密之责。” 佳莫在一旁急冲冲地说:“阿妈,你说过的,只要能证明他与阿爸的事无关,你就同意我们的婚事。” 硕林一脸冷漠道:“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这仅是一面之词。也罢,那边男方尚未下聘礼,待抓住真凶,查明事因,我便成全你同小女完婚。” “夫人,事发之后,我们多方查证,那两个挑夫,十有八九是蒙古人,并依目击者所述绘有图像,遣人密查,一直未曾松懈,估计凶手早有准备,当下即潜逃出境。我也曾派人进入安多暗访,尚无结果。夫人也晓得,这些年藏中事务棘手缠身,令桑结焦头烂额,现在大局平稳,即加派人手尽快查清。然贼人或可远遁或可隐匿,时日不敢确定。夫人通情达理,还望体谅。” “大人不愧好口才。为验你诚意,以三年为期,如若届时仍无结果,我将小女许与他人。” “阿妈,你还讲不讲理呀?你要不同意,也休想让我嫁人!”佳莫脸都气青了。 “夫人所托,桑结定当加倍努力,可刚才所言也请夫人三思。” 桑结未让佳莫相送,就告辞而去,走到门口,只见小丽站在暗影中,走上来小声对桑结说:“大人勿介意,自与夫人重逢就发现她性情大变、喜怒无常。” “你安慰安慰小姐,争吵无益。” “是,大人慢走。” 桑结没料到,第二天佳莫和小丽一早就来到第巴府,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不用问也能想象出昨夜发生了什么。 “快请坐,小姐何事?” “大人,不坐了,请开具公文手续我即刻赴琼结。” 看桑结发楞,小丽忙上前解释小姐的意思是到央金那里帮助训练民兵。 桑结顿了顿说:“也好,出去走走,心情会好些。看样子还未吃饭吧,来人,打三份面条,一大盘风干肉,两碟腌菜。” 吃饭时,桑结又拿出那罐辣酱,小丽一瞅抿着嘴直摆手 “佳莫,不需多说什么了,我想,过段时间,你阿妈会回心转意的。” 临别时,佳莫说:“大人放心,我会调整自己。你千万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桑结目送二人,骑马跑出好远了,只见佳莫高高举起手臂扬了扬鞭子。 秋风阵阵,苍鹰盘旋。 第87章 喜好鼻烟的神灵 深阔丰沛的拉萨河从圣城之南贴城而过,这位宽厚仁慈的母亲,每年总要发几次脾气,甚至是暴怒。夏日雨季,但见猛浪滚滚,从雪山呼啸而下,堤岸冲毁,民居被淹,大昭寺广场顿成水洼。一千多年来,河堤年年修,却是经常毁,耗费大量物力财力,同时也形成了一支修堤的队伍——热结巴。 春夏补堤护堤时有数百人,甚至达千人,雨季过后大部分返家,但仍留下一部分人无家可归,成为拉萨流浪人群体的核心。他们人数众多,身份复杂,直接关系到圣城的商业、治安和清洁卫生。人口稀少的雪域城市的运转、发展,也离不开这一笔人力资源,但管理起来难度很大。 为此,在管理社会治安的机构——协尔邦之下,设立了一支巡捕队,队长是大毛手下一个小队长,叫伦波。但几年下来,治安状况仍没有大的改观,近日,又连续发生了几起打架偷盗和调戏妇女的案件,甚至街头出现了几具尸体。 八廓街东面有一大宅,叫噶玛厦,原属小藏巴汗,没收后,五世达赖将其改为神殿,从色拉寺选派了一个神巫,作为拉萨土地、财产的守护者。当地官员和巡捕队经常前去求神灵保佑,遇到难破的案子也去求大神指点。 有一次,热结巴聚众闹事,围攻市政厅——郎子辖。大毛亲自带卫队弹压,总算平息了事件。巡捕队欲查办为首者,但没有线索,于是伦波去噶玛厦请神指示。巫师降神后,助手对伦波说,“大神暗示,为首者年在半百,喜抽鼻烟。”据此,伦波很快将其抓获,此人名叫朗卡脱美,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鼻烟味。 朗卡为人耿直,遇事敢当,很受热结巴拥戴,在拉萨流浪群体中是个领袖人物。他被捕的消息传出后,整个拉萨骚动起来,很快引起桑结的关注。他唤来大毛和伦波,说:“你们平息闹事维持秩序是对的,可你们查明聚众原因没有?”见二人摇头,又接着说,“不查出根源,以后还会发生类似事件,这正是巡捕队费了不少力却绩效不彰的原因。” 桑结命伦波带出朗卡,经亲自询问,了解到热结巴不满是因为治河官克扣了粮饷,再深查,果然朗卡所言不虚。桑结严惩了贪官,发还了粮饷,对朗卡颇有好感。询问中还了解到,朗卡是康巴人,年轻时到拉萨朝佛再未回去,每年参加护堤队,汛期一过,便浪迹街头做些零工维持生计。 桑结在哲蚌时学习过建筑学,红宫的设计展现了他的杰出才华。他曾多次勘察过拉萨河堤岸,也一直想着拉萨河防汛的问题,后来依据建筑学原理,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城区南边河道中,有两块孤洲,其中正对着城区的这一块,因形状似一足印,故名仙足岛,大水一下,都被吞没。仙足岛北岸不远即老城中心大昭寺,此段地势低洼,水害多发生于此。多少年来的治水办法是加高加厚护堤挡水,但往往不敌洪水冲刷。 桑结的方案是在仙足岛迎水的西端,利用地形用石头砌出一个鱼嘴状的分水墙,通过分流以减轻对北岸的冲击。桑结根据上述构思画了一张示意图,特请朗卡来第巴府商议。听了桑结介绍,朗卡一边回味,一边用粗糙的大手在图上比划着,有顷,只见他双眼放光:“好办法,行,真是个妙主意。大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他激动地差点去抓第巴大人的手。 “有一次去察看河堤,瞧见一条大鱼逆流而上,尽管水很大,堤坝晃动,鱼却不会被冲翻,这与鱼的身体形状有关,在哲蚌学建筑时,一位印度老师讲过这叫流线原理,我想试试这个办法看行不行。” “大人,那些原理我不懂,可我觉得这办法准行。” “朗卡啦,汛期刚过,护堤队还未解散,把人留下,先开采石料。你有经验有威信,命你担任大工头,协助新任治河官在明年雨季前完成工程。具体方案咱们抽时间再议。” 在最后定稿的施工图中,仙足岛的形状酷似一条数百米长向西奋力游动的大鱼,脊背贴近北岸,大部分流水则经“鱼腹”贴南岸直泻而下,这样的设计可以大大减缓流水冲击北岸城区的压力。 这在当时西藏无疑是一项巨大工程。第二年春末夏初完工时,远眺就像是两道石砌长城屹立河中,在西端交汇成一浑圆“鱼嘴”,高达一丈,从西往东逐渐降低,“鱼嘴”后面用大小石块填为实心,也由西向东,坡度依次平缓。为使工程牢固,石墙和填充的石块,均用荆条拧绳编网绑住、拢住。 完工典礼那天,岸边举办了盛大法会,鼓号声中,大昭寺高僧唪经诵咒为工程加持,祈祷平安。第巴府在寺前广场施饭一顿,然后府中官员率数百热结巴前往噶玛厦谢神,后面跟着许多乞丐、艺人、流浪者、妓女等。以往噶玛厦的信众多为中上层市民,现在下层人们也可以进去拜神,大家高兴得又唱又跳,动作狂放,场面火爆。 雨季到来,工程基本经受住了头一次洪水考验,后来历年修补完善,三百年来,拉萨再未发生大的水患。由于长年土石淤积,仙足岛已高出河面许多,现成为着名的游乐风景区,但若细心察寻,仍可见当年石墙遗迹。 汛期过后,除留下少数人长年护堤外,许多人又开始上街晃荡,桑结同朗卡商议把这些人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背尸队,把无人认领的尸体背到附近天葬台。有大型节庆活动时,他们则负责清扫街道、更换旗幡、排队迎送,每次活动都给予适当报酬,虽不能彻底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但城市治安、卫生比以前有所改观。 又过了一年,朗卡脱美长期操劳因病去世,桑结嘉措亲自主持了超度转生法会。时隔不久,人们发现在噶玛厦东边盖起一座规模较小的神殿。第巴府一位官员当众宣布,由于朗卡脱美一生行善礼佛,其灵魂已进入噶玛厦神殿成为大神侍从。大神封他为热结巴和各色乞丐、流浪人等的保护神,这座新殿叫热结赞康。巫师是一位中年女性,据说是朗卡生前的相好。 热结赞康作为以热结巴为代表的底层群体的保护神,使它一下子就有了大批信众,他们遇有危难前去求助,既是一种心理寄托安慰,也可凝聚力量,维护本身权益。逐渐地,朗卡也成为附近居民守护神,因他生前的嗜好,人们拜神时总要在供桌上放一些鼻烟,据说这样能有求必应。 这一期的药王山医学班插进一名新生,细高个儿,不爱说话,见着谁都点头笑笑,吃穿同别人一样,只是每天下课就离校,不在山上住。偶有人问起,则回答说密宗院有事务须处理。 这一天,新生刚进教室坐好,就有旁边同学小声告诉他,上午的总论课由第巴大人开讲。那同学边说边作出紧张状,果然室内很安静,一个个都坐得规规矩矩。 大人走进课堂,后面跟着助教旺秋,拿着挂图教具。一眼就能瞧出大人气色不佳,其实刚才旺秋还在劝他休息两天改日再讲。她听说佳莫阿妈的事了,知道大人近日心情糟糕,她真想奉献出一个女人全部的关爱、抚慰,可她又怕自己的好意受到别人无端的猜测,只好默默存在心里,每天早晨拜药王时一遍又一遍为他祈祷。 桑结也察觉出气氛太紧张,这不利于教学,上一届也出现过类似状况,他记得讲了一个笑话,缓和了情绪,以后再上课就好多了。 “同学们,今天是总论第一节课——讲故事。” 大家偷偷地互相瞧瞧,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从别人那里得到证明。 “明朝后期,漠南土默特部在诸蒙古中最强,占据了安多。首领俺答汗有感蒙古内部征战不休,欲以宗教信仰收拢人心。当时安多有笨教、红教、噶举、黄教等诸多教派,一时拿不定主意。安多高寒,俺答汗患上腿疼病,召诸教派善医者诊治,苯教一喇嘛称若斩一匹马,豁其胸,将腿伸入,病可愈,虽旁边一喇嘛力阻,不听,试了试,病情丝毫不见减轻。又有红教喇嘛自称能诵咒通神,包医百病,然诵念多时也无效果。这时,不知何派一喇嘛献一秘方,说需将活人剥开肚腹,将腿伸入方可止疼。” 听到这里,下边出现一阵骚动,还有同学小声惊叫起来。待安静下来后,桑结仍是不紧不慢地讲道:“俺答汗疼痛难忍,竟欲答应,还是刚才那位喇嘛上前制止,并向俺答汗保证说,他不用杀人就能医好腿疾。俺答汗竟说,若是治不好就用你的肚子暖腿。” 同学们都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屋子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个喇嘛先用净水给俺答汗洗腿,观察病势,然后用一方膏药贴于患处,约半个时辰后,俺答汗的疼痛减轻。三天换一次药,到十天头上,腿疾痊愈。” 听到此处,学生们一个个笑逐颜开,松开出了汗的手。 “俺答汗欲送重金,那人却说,我黄教济世利民、普度众生,不须答谢。汗王于是决意信奉黄教,并要留那位喇嘛在军中。可那喇嘛却说,我不过黄教一普通僧人,汗王果有诚意,往南翻过雪山,我教主在圣城拉萨修行,可前去迎请。并嘱咐他,此疾系腿受风寒,须注意保暖云云。言毕告辞。” 旺秋示意休息片刻,陪桑结到院中散步,让侍从端来酥油茶。同学们活动了一下,早早回到教室静坐,急着想听到下文。 “俺答汗很快就派出使者,一到拉萨就听当地僧人说,格鲁教主已预见你要来,说你家汗王虽然年高,却是真心事佛、颇有佛缘之人。那使者甚感惊讶,虽未能面见,但带回一封复信,内云一俟处理完手头事务必定前往拜会。汗王很高兴,特在青海湖畔建造颇具规模的仰华寺,以备客人下榻。寺建成后又遣出第二位使者,同时派出千人携礼品在唐古拉山口迎候。” 顿了一下,桑结继续讲道:“这次,使者见到教主,教主答应他明年正月主持传召大法会后即前往安多。次年春天,教主启程的消息传来后,汗王特命土默特诺颜汗和鄂尔多斯车臣汗率三千人携各色礼品上万种前去恭迎,俺答汗则于数十里外迎接。待见到后,只见教主并不像有的教派法王那般威仪赫赫,而是衣着朴素,举止有度,仅带随从数十人。入寺坐定后,老汗王只把一双眼凝视着来客,客人显然觉察到了,微微一笑说:‘汗王腿疾可好否?’汗王猛然意识到来客正是两年前那位黄教喇嘛,马上匍匐在地,誓言将永远尊奉黄教,后来还为其奉上‘达赖喇嘛’称号。” 同学们都会意地笑了,桑结停下缓缓气,又说:“一世,二世则是后来追认的。大家都知道,故事里说的这位黄教教主就是达赖三世索南嘉措。他为俺答汗、各位台吉官员和王妃授法,劝说汗王废止了杀牲祭祀和夫死妻殉等恶习,获得了蒙古上层及民众普遍拥戴,黄教由此迅速深入大漠南北。” 看到桑结有些气喘,旺秋几次示意快到下课时间了。 “同学们,故事讲完了。自大师起就将医术视为普济众生的利器,历辈达赖喇嘛都深通医道,故黄教僧人必修的五明中即有医方明一科。开办医学班就是为了培养精通医术的僧人,望各位学修精进。” 下课后,学生们纷纷议论着,都为前辈的精神所感动。那位新来的插班生还呆坐在教室,似乎仍沉浸在故事里。整个听课过程中,他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未离开老师,但大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一眼也未瞧他。他为故事情节所吸引感动,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故事既是讲给大家的,更是特意讲给自己听的。 诸位不难看出,这位插班生其实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每天下山都由旺秋陪送,根柱在山下牵马等候。 这天下山路上,他问旺秋:“旺秋姐,大人身体好像有些虚弱。” 旺秋半天吐出两个字:“累的。” 老远望见阿旺和色朗也在山下,原来今天学员班休息,所以他们就随根柱一块来了。几个人相见又说又笑,旺秋在一旁严肃地说:“马上直接回宫。”洛桑吐吐舌头,一同跨上马,加一鞭,马儿快跑起来。 以往都是阿旺和色朗讲,洛桑听,今天却是洛桑兴致勃勃讲个没完,吃饭时,洛桑接着讲那个故事,讲到俺答汗要剖人腹暖腿时,侍立一旁的根柱情不自禁摸了摸肚皮,三人见状大笑。望着洛桑一扫往日的愁闷,朋友们都替他高兴。 “我理解大人一片苦心,他在故事中告诉我,黄教能有今天,正是历代前辈踏遍冰峰雪山走出来的。《黄琉璃》中记载,三世由于常年奔波,身体欠佳,当得知明朝皇帝召请入朝时,已是病势沉重,但他拒绝了劝阻,迈着艰难的步伐,最终倒在进京的途中。” 室内很静,酥油灯花一动不动,好像也在专心听着故事,金黄的光芒映照着洛桑轮廓益显的脸庞,阿旺他们觉得,正是从那一刻,佛爷开始变得成熟了。 布达拉宫西侧有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寺院,名叫南杰盘德林,是五世达赖出资建造的。五世达赖建造此寺的初衷是将其打造成一座黄、红二宗长期交流沟通的平台,故除聘有格鲁高僧,还请了多吉扎寺的德尔端等几位红教大喇嘛,希望两派互相借鉴,增进了解,丰富教义。久而久之,引得众多宁玛信众也来此朝拜。后来遭劫,被夷为平地。 南杰盘德林寺的住持大喇嘛圆寂后,第巴府下令将布达拉副总管甘珠尔调来任住持。甘珠尔努力协调黄红关系,维系两宗信众团结,深受各方赞许,后遭多尔济排斥,遂隐入雪山闭修多年,被宁玛信众奉为活佛,一直转生至今。在当代甘珠尔活佛推动下,欧洲好几个国家都建起了宁玛寺院。 忙完色拉寺这几次讲课后,桑结嘉措在西藏现有大盘布局上,又走出以下几步棋,以期确保西藏地方的安定,延续五世创下的基业: 一、任命塔布为西藏常驻京都代表,办公地点设在章嘉活佛驻锡的嵩祝寺内。 二、任命济隆活佛担任布达拉宫总管一职。 三、仿经学之格西学位制,设医学、算学之学位:医学的初级学位称门勒巴,高级学位称俄穆齐,算学高级学位称菊勒海齐。 四、在甘珠尔和众僧的合作下,拟将多部经咒作为黄庙僧人必修之课,另外还纳入了几种法会仪轨和占卜术。为此,桑结请来敏珠活佛帮助审定,询问敏珠活佛的意思。 活佛说:“对于所选经咒我无有意见,大人的心意我也明白,只是,作为一种学修之法,似可提倡,但不宜强制。” 桑结踱步良久道:“活佛所言确有道理,那就将条例中关于惩治的规定取消。” 活佛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场改革得到大多数黄教僧人的拥护和遵行,尽管个别寺院坚持己见,但没有因为分歧而导致分裂。然而,鸡蛋一有裂缝,蚊子就可以下嘴。多尔济一下子又找到了攻击对方的招式,他准备享受一下亲王的特权。可自己单独上折,份量嫌轻,若能拉上一个人,合力出拳,不愁不把那个扁头第巴击倒。他想到了实力强大的准噶尔汗王,阿拉布坦。 很快,道布登就携密信路经安多时带上呼穆乐一同前往准噶尔大帐。呈上密信诉说来意后又道:“亲王听说王妃前不久归西,愿尽快送其妹献给汗王,以示两家同心。” 阿拉布坦请客人退下,叫来策零商议。 策零不解道:“大哥,第巴不是你的老同学、好朋友么?这么做……” “我早就觉得多尔济这个老家伙不甘寂寞,咱们不下手,他也会下手,与其让他得逞,不如咱们拿下。况且我早就说过,有我这位老同学在位,我大事难成啊。” “他可是近水楼台呀。” “你不想想,他手下无兵无将,靠什么?还不得靠咱们,到时候……”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第巴呢?” “嗯,这个老同学要是乖巧点,我不会难为他。” 1699年(康熙三十八年)夏,阿拉布坦遣属下彭苏克随道布登、呼穆乐进京参奏。奏折中云:“黄教乃诸蒙古和藏中百姓共同尊奉者,今第巴阳奉黄教,阴事宁玛,供养德尔端等红帽喇嘛,其行不端,有乖道法,在下恐僧俗生疑,漠北动荡,是以参奏。” 康熙览奏后,在便殿召见了使者,先是表扬:“尔主历来请安纳贡,克恭克顺,朕亦加眷顾,恩施频及。”接着话锋一转,针对奏折中“有乖道法”一句谕之曰:“依朕看,休息兵戎,令宇内升平,始云道法。若以护法为辞,必生衅端。” 康熙大约嗅出,有人或以“护黄”为名铲除异宗,接下又云:“今天下太平之时,惟令各行其道,若强之使合,断不可行。”最后说,“朕当喻第巴,谨守教规,勿自坏法门。” 多尔济和阿拉布坦的“双风灌耳”,被康熙“太极”了。 可以看出,此时的康熙念及太平局面来之不易,采取息事宁人态度。 但一次次的告密,无疑是对桑结一次比一次更甚的伤害。 第88章 宗加鲁康 初春的拉萨,到处都弥漫着年年相似却又年年不同的春的气息。 这一天,桑结正在第巴府考虑对洛桑的施教方法,侍从进来通报,说佳莫回来了。桑结赶紧下楼到门口相迎,只见三个人刚从马背下来,眨眨眼,才认出确实是佳莫、小丽和央金,尤其佳莫和小丽,一身村姑打扮,一脸风尘仆仆,若半途遇之,恐不敢相认。 桑结让侍从端来洗脸水,再去请却杰、乌力吉过来,听取佳莫三人关于这半年多来民兵的训练情况。老朋友们相会,有说有笑很是热闹,看看天已近午,却杰使个眼色,招呼大伙儿:“走,吃灌肠去,我请客。”众人会意,又特意过去拉上了达瓦。 几个人一走,会客厅里只剩下了桑结和佳莫,二人久久对视。朝思暮想,但此刻相会,却全然没有了那份喜悦。 沉默片刻,桑结才说:“我以为你过年会回来,后来央金捎口信说你不回来,我拉上旺秋,过去给夫人拜了个年。”有些感伤。 佳莫木然地听着,仿佛对方是在谈论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夫人每日关在家中弹琴或作画,有时到王府坐坐,遇到过旺秋几回,她们也算熟悉,旺秋还给她治过脚上的冻疮。” 佳莫还是木然的听着。 “你怎么啦,佳莫,是不是不舒服?”伸过手来,一摸,“你的手好烫。” 佳莫抽回手,莞尔一笑:“大人,没事,可能是奔波一路,累的。” “拜年那天,我几次要提咱们的婚期,可一张嘴她就堵回,看来夫人还不肯点头。佳莫啦,回家后万不可与夫人发生争执,多体贴她,了解她的真实意图。” 佳莫犹豫一下说:“大人,如果最后我们的事情成不了呢?” 桑结显然被这句话所震惊,他猛的站起来,走上前,将佳莫从座椅上轻轻拉起,上下打量:“何出此言?难道夫人已放出什么话?” 佳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桑结突然情绪激昂:“说呀!好,好,我这就去。” “大人去哪里?” “去给夫人下跪,求她,一直跪到她答应。” 佳莫看他上来了倔脾气,拉住说:“我只是随口说说,大人勿当真。” 桑结猛地一把搂住佳莫,两人耳鬓厮磨着:“佳莫呀,以后可别再随便说这种话了,你走后我每日思念你,从咱们头一回见面一直回忆到现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忆。” “真的?不是哄我?” “当然真的。我还占过一卦呢,卦上显示将有再婚之喜。” 这时,外面传来却杰、央金他们的说笑声,二人赶紧分开,桑结这才发现他们还未吃饭呢。 刚才达瓦、却杰等几个人在饭馆吃饭,还谈起这件事。央金大咧咧地说:“不管佳莫她阿妈同意不同意,先把婚事办了算啦。”达瓦认为不妥,央金当场就没好气地又数落起他来,不屑的说:“老贵族要面子,穷讲究。” 小丽幽然长叹一声:“我家夫人一走十几年,早不回晚不回,可好赶上小姐的婚事,真是不巧。” 央金见空气沉闷,提议道:“一会儿上去我给大人出个主意:抢婚。” 众人大笑,乌力吉凑趣道:“要换成我或是却杰就这么干了,只怕大人放不下身架。” 出门时,小丽给桑结和佳莫买了一坨糌粑和两三种油炸果子。 每年的四月至七月,圣城的大型法会和节庆活动接蹱纷至,是神佛、众生狂欢的季节。萨嘎达瓦节又到了,洛桑扮成普通僧人,由丹珠尔和根柱相陪,来到宫后的一片水塘旁,但见四周丘陵起伏,杨柳成林,杂草丛生。 “这是什么地方?”洛桑没想到距后门不足二里之处,竟有这么一块荒凉之地。 “少爷,”这是出宫后对洛桑的称呼,“这是当年修建红宫挖的水塘,叫鲁康,平时无人来此,今天是放生节,会热闹一天,所以大人命小僧陪少爷来游转。”丹珠尔答道。 “对于僧人,游转也是学修。今天就要向你请教这鲁康的来历。” 丹珠尔自幼即进宫中,对附近名胜风物颇熟,于是讲了一个故事: 前藏的墨竹是一处丰饶美丽的地方,守护神是龙女墨竹色青,她是笨教的雪域八大龙神之一,世世代代受到当地民众信仰。传说她偶到人间展露艳容,女孩儿有幸遇见会益加漂亮,男子若有不轨行为必受重罚。 有一天早晨,五世达赖对侍从讲,昨夜梦中见一条小蛇,于瑟瑟寒风中卧在一棵枯树上,不知何意。遂请来着名卦师占卜解梦,根据卦意,五世达赖在一次大法会上郑重宣布,封墨竹色青为拉萨河谷地区守护神,主管雨雪丰歉。同时下令整治宫后沼泽地,在水面中间一块陆地上,盖起一座神殿,安置龙女。鲁康就是龙宫之意。 故事挺富传奇,三人边讲边顺一条小路登上水中孤岛。 岛上神殿很小,塑像已面目不清,供桌上落满尘土,墙上挂着一片片蛛网。 洛桑叹口气道:“那么美丽的龙女姑娘,太委屈了,应该有一座高大宽敞的殿堂。”随后走出神殿,站在岛上四处眺望,又不禁感慨道,“若将池塘再往大往深挖挖,除去杂草,栽上花木,该是多么优美的一处园林呀。” 这时,人陆续多起来,乞丐和艺人早早坐于道路两侧,一见有人过来就连说带唱请求布施。据说在这个吉祥日布施一个人就等于平时布施一万人,所以施主格外慷慨。放生鸡羊的多在药王山,来这里是放生鱼的,或在岸边或租只牛皮船到池心,把买来的盛在牛皮袋里的鱼倒进水中。 中午时分,一家家人围坐在草地上野餐,不认识的人也相互敬酒,说说笑笑,还有中老年者乘着酒兴唱起歌来。红日西斜,人们醉熏熏地返回城里,一群年轻人留下,直玩到很晚才散去。 第二天,桑结进宫问起昨日出游有何感受。洛桑想了想说:“丹珠尔讲了鲁康来历。我也放生了几条鱼,野餐时还向阿叔阿伯们敬了酒,真的很开心,只是对前世佛爷梦境那一段不甚理解。” “你进宫不久,许多事还不了解,不能光靠别人讲,关键是自己用心体悟。我跟随前世佛爷多年,每遇难题,他从不直接说出,而是让我去思考,说出答案后,不正确他再纠正。” 洛桑点点头。 “那个梦境是极有深意的。既然当地民众虔诚信仰墨竹色青,那就不能因她是笨教之神而排斥她,把她吸收到护法神的队列中,是引导、巩固当地民众虔诚信佛的捷径。你想是不是?” “阿伯啦,你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我想起上回阿旺他们讲起你在色拉开示,有的僧人对学习宁玛仪轨不能接受,是不是和这个也有关系?” “是的。有的活佛高僧总爱拿宗喀巴大师当初如何如何来同今天对比。他们经书读的多,知识丰富,但对佛法的‘善巧方便’却未能领会。鉴于当时寺风败坏,大师为振兴佛法,自创一宗,严肃戒律。对其他教派并未全盘否定,还吸收了不少好的东西,出于形势需要,那时更多地是强调标新立异,打出一面旗帜,凝聚内部,吸引信众。但是格鲁掌权后,面对雪域、草原的广大信众,宏传佛法就要学会运用多种方式,包括他们熟悉且诚信的方式。这并不违背黄教教义,大师在下士道修法中指出,要满足众生世间的物质和精神利益。善于吸收,佛教才能不断丰富,或者说才能探寻到佛法的本来面目。这样做也是对其他教派信众的团结。你在山南长大,当知宁玛信众数量甚大,虽然松散,却是维持雪域安宁的重要力量。” 宁玛出身的六世达赖对第巴大人的一席话深有同感。同一年,色拉寺切巴扎仓举办金刚橛节日时,他仍以普通僧人身份前往朝拜,发现该扎仓僧人对马头明王的供养规格低且不够规范。后来,他依据在达旺寺跟随央热活佛所学,写了一本册子,指出马头明王非一般护法,乃是观音六变身之一,应以敬菩萨之礼供养,并对法会仪式及应诵咒语作了详细开示。书名为《色拉遮院马头观音供养法及成就诀》。后应信众请教,他又写过一本名为《答南方西藏人所问之马头观音供养法》的册子。 桑结最后叮嘱:“佛爷目前还是以学经为主,我会适当安排出宫活动,以增见识。医学班只学总论部分,余下在宫内学习。” 说到医学班,洛桑道:“阿伯的故事讲的真好,同学们都紧张的连气也不敢喘。” “佛爷明白讲那故事的含义吗?” 洛桑用力点了点头:“明白。” 八月初的一天,丹珠尔特请佛爷到宫后鲁康一游,洛桑没有多问,心想出去转转也好,叫上根柱,换了衣袍,一同前去。可他才走出不远,就发现原来的小路变宽,也变平整了,越走越觉得周围景物同上次不一样。待到跟前时,洛桑惊呼一声:“天哪!这……”竟呆立了半晌。 池塘显然扩大了许多,清理了污泥,水面俨然小湖,碧波荡漾。池边的杂树乱丛不见了,辟出一大片草地,还种上了各色花木,金黄的秋菊正迎风怒放。一架石桥通向小岛,旧房子被一座高大宽敞、富丽堂皇的两层亭楼式建筑取代。 “这是什么地方?” “回佛爷,那是龙女墨竹色青的神殿。”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春天来时,佛爷喻示,神殿陈旧,环境杂乱。第巴大人下令进行了整治,不知佛爷中意否?” 洛桑惊讶地扭头说:“丹珠尔,那天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你怎么告之大人?唉,如此工程,要多少农民支差呀。丹珠尔,以后再不得这么行事。” “是,佛爷。” 后来洛桑曾向大人提起此事,桑结笑道:“佛爷勿介意,其实我也早有意重新整修。前世佛爷封龙女为护法,是表示对农牧生产的关心,各地常有信众前来朝拜,当初力量所限,匆匆筑就,是该为龙女打造一处体面殿堂了。另外,佛爷正在青春年少,应有一处活动场所,此处僻静,是个理想之地,像骑射、琴棋书画等课程,都可以在这里进行。” 三人顺着小桥登上湖心岛,神殿下层主供龙女,塑像金碧耀目,细看乃一清秀端庄的少女,两侧有雷、闪、水、旱、雹诸小神,洛桑焚香顶礼。二楼是一明亮雅致的大厅,四面皆可远眺。 “楼上是佛爷学经习修之地,小间可供临时休息。” 望下去,楼后有一小小庭院,花竹正茂,美不胜收。洛桑心想:大人真是体贴细心呀。站在窗前放眼望去,但见秋阳灿烂,万里无云,恍如置身仙境。 “佛爷,此林卡尚未命名,请佛爷赐名。” “好,就叫‘宗加鲁康’吧。”意即幽静美丽的龙宫。 谁也未曾料到,这里后来发生的一场爱情悲剧,不但深刻影响了当时的政局,其余韵更是至今绵绵不绝。 第89章 心动 雪顿节一大早,丹珠尔领着洛桑和根柱爬上哲蚌寺对面山坡上。 “少爷,你看寺旁那平整的坡面,一会儿佛像就铺在那里。”待丹珠尔一扭脸,却发现洛桑半张着嘴正在呆望着,似乎没听见他说话。所以次日当桑结问洛桑巡礼哲蚌寺的感受时,他左思右想,最后吐出一个字——大。 此刻,正俯视着山脚的洛桑,感到一阵阵眼晕,太大啦!超出了目力的承载,是对想象力的挑战。他觉得立足不稳,体内五蕴仿佛被那无数张着嘴的门窗吸走,只剩一副空壳,轻飘飘的。他下意识地与根柱紧靠在一起。 天光由青变白,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 丹珠尔转了一圈,过来说:“少爷,开始了。” 洛桑疑惑地四下张望,没发现什么异常。根柱轻轻拽了他一下,作出一个侧耳谛听的动作。噢,听见了。呜呜的法号声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因为他分明感到了脚下的颤动,抓着根柱肩头,不然,恐会让法号吹离地面。 起风了?没有呀,那直灌双耳的风声从何而来?这声音淹没其他所有音响,充盈天地,无所不在。你看那旗幡风马都被吹得飘动起来。 “出来了。”丹珠尔指着。 只见寺门洞开,锣鼓钹突然爆响,一队僧人跑了出来,他们扛着一卷什么东西?好家伙,有四五十米长,顺着小路向寺西侧那片平整的坡顶跑去,弯弯曲曲,像一条巨龙。道边不断有人挤进队列帮着扛,但跑不了几步就被僧人挤出或拱出,一个摔倒在地的汉子爬起来,高兴得又喊又蹦,许多人挤不进去,就跳高去摸。这两列僧人显然经过训练,步伐匀整、速度划一,拐弯处线条流畅。 洛桑这才发现,满山遍野都是人,远处的人就像爬满山坡的大蚂蚁一样。 队伍上到坡顶了,正有序地做着准备工作。当第一道太阳光芒射出时,大卷徐徐展开。那队僧人庄严地站成一列高声唪经,两侧的法器同时奏响。 这是一幅长四十多米、宽约三十米的释迦牟尼彩锻巨幅像,底色为蓝,金线勾边,在阳光下夺目灿烂。当佛祖慈祥面容完全展现时,只见四名僧人手持唢呐,站在最高处吹响嘹亮欢快的曲调。下边众生无不踊跃,顶礼膜拜,气氛达到高潮。 这时,洛桑也虔诚地拜了下去,他是头一回参加如此盛大隆重的法会,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对黄教的真谛产生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光线由坡顶移到坡底大约一个小时,“晒佛”结束,依旧卷起送回寺中。在法会仪式后,各地前来的藏戏班子和歌舞团轮番上演,答谢僧众一年来刻苦的修行和对众生的关护。依照第巴大人的安排,接下来,丹珠尔引洛桑进寺巡礼。 其实到最后,洛桑连哲蚌寺的门户都没摸清楚。寺内道路纵横,房宇成片,说是迷宫也一点儿不夸张,经常是拐几个弯就找不到来路了。他只记得佛殿中的强巴铜像好高好大,央热师父讲过,能看上一眼,福报无双。大经堂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进去就如同进了树林子,四壁全是画,光线幽暗,看不甚清。前方正中摆放一个高大的法座,旁边另有一较低的法座,这种摆法还未见过,他问丹珠尔缘故。 “少爷,旁边的法座是高僧活佛开示讲经时所坐。” “正中那个呢?” “哲蚌的池巴,名义上是达赖喇嘛,所以这是专门留给佛爷的。” 洛桑听明白了,不住点头,不过走出大殿没多远时,他才猛拍了一下脑袋,心想,我怎么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那个座位不就是给我留的吗? 桑结正是察觉到新达赖尚未完全进入角色,才安排他走出来、融进去。 回宫,洛桑在讲了对雪顿节大场面的体会后,提出一个疑问:“阿伯啦,我原以为像哲蚌这样的大寺,一定会表演气势磅礴的金刚神舞,可是没看到。下午返回时路过大昭寺,正在表演,围观者甚众。同是黄庙,这是为什么?” 桑结对面前这个少年的敏于观察深为赞许,“这同上回色拉讲课又有联系了。跳神原为宁玛所有,前世佛爷将其引入格鲁,作为一项重要的修行方法,并把动作、程序规范化,统称为金刚神舞。可有的人抵触,不屑去跳,也只好由他,其他黄庙都开展了,连三大寺的下属寺院也有。各行各的法门吧。” “在达旺经常观看跳神,多为表现护法神驱魔镇邪。这半年在拉萨也看了几场,但却不见班登拉姆的身影,这是为何?” “班登拉姆乃历辈达赖喇嘛守护神,只在宫中供奉,外界至今不识其真面。” “阿伯啦,我想让她出宫到众生中去,她也应该守护普通百姓,总呆在宫里她不寂寞呀?” 这二人无疑是当时西藏最具奇思异想的人,一个无任何框框,常提出匪夷所思的构想,一个深谋远虑,善于规划、运作。 “前世佛爷曾想将神舞引入宫中,除悉心研究外,还请外派舞师演示,并派僧人出外学习,确定了‘金刚橛’和‘八大法行’两套节目,没料到,竟受到内部一些人的强烈非议。甘丹颇章初立,担心发生意外,就停止了。” 听到此,洛桑暗想,原来达赖喇嘛也有办不到的事,遂问:“阿伯看我所言之事可行否?” “好主意,这是佛爷入主宫中后,倡办的头一项重大活动,务要成功,以杜闲话。”经过近一年的密切接触,桑结发现六世达赖与其前世在若干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个提议的落实,包括策划、设计、编排,是由桑结、洛桑二人同佳莫共同完成的。内容之神奇、构想之大胆、形式之新颖,可谓空前,开创了金刚神舞的一种新套路,只是没有让班登拉姆直接出面。 十月初一,大昭寺贴出布告:将于十五日举办吉祥天女节。初五又贴出布告:达赖喇嘛封吉祥天女班登拉姆的女儿白巴东赞为圣城妇女的守护神,届时白巴东赞将代母巡街赐福众生。这一封神引起了拉萨市民的极大好奇心,盼着节日来到。 十三日,将新塑的白巴东赞神像请入大昭寺,置于回廊明亮处,然后由拉萨大贵族家太太小姐前来陪伴,象征性地为其梳洗打扮一番。 十四日,济隆总管、丹珠尔率数名喇嘛,前来供祭,感谢女神一年来对达赖喇嘛的守护保佑,并献上特制的食物,外形似巨蛋,表皮是糌粑糊成,内中放进许多各式各样的小食品。 十五日,太阳刚一露脸,盛装的白巴东赞被请到一辆精致的花轿上,围绕转经路而行。前面是大昭寺僧人,旗幡锣号开路,中间是以歌舞闻名的木鹿寺僧人,拥着神像用专门的唱腔吟诵经文。后面是那些大户的太太小姐们,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边舞边唱着悠扬动听的祈祷歌曲,互相衬托,仿佛高低二重唱。 走出没多远,成群的善男信女以及孩子跟在后面,越拉越长,路旁、房顶、树上,围观者人山人海。队伍行进到八廓东街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原来,白巴东赞出来巡街,想顺便同情人约会。她的情人就是噶玛厦大神。当初,二神谈情说爱时,班登拉姆觉得还算般配,后来听说噶玛厦当上了热结巴和乞丐的保护神,嫌太掉面子,就生生拆散了他们。 只见一个人戴着噶玛厦护法面具向人群奔来,队伍中一个人头戴白巴东赞面具跑着迎上。巡游暂停。二神相会,格外动情,彼此端详,互换戒指,一个轻轻抚摸,一个低语倾诉,双双起舞,难舍难分。片刻,乐器奏响,经声复起,女神只得继续前行,大神在后追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之态,二人表演得逼真活现。围观者无不感动,不少妇女甚至抹起了眼泪。 江央在小姐的行列里,一路上高兴地唱呀跳呀。她看过很多次跳神,但这样近距离参与进来还是头一回。特别是在东街观赏二神相会的表演时,她被深深吸引了。跳神插进故事,使人感到新鲜、亲切,拉近了众人与神灵之间的距离。 当扮大神的演员追了一程,最后停下来返回时,江央拉着尼雅出了队列,“他演得真好,咱们看看是谁。”只见演员蹦蹦跳跳进了大昭寺,二人尾随跟上。那人登上偏殿的台阶,边走边摘下面具,才发觉有两个小姑娘在瞧着自己,扭过头友好地一笑,说:“小姐,赶快回去吧,不然分不上果子了。”说完就进去了。 二人小跑折回。 巡游队伍到大东头一片空地上,举行了一场驱邪法会,最后一个项目是破开巨蛋,把各种小果子抛向人群,谁能得到一块真是莫大的福分,最后连蛋皮也被分抢一光。以后每年十月十五日,都要举办吉祥天女节,这一天是拉萨妇女最开心的日子。 妇女们早把扮演白巴东赞的演员团团围住,待摘下面具,众人不由交口啧啧称赞,好身段好漂亮哦!七嘴八舌一问,才知她是嘎丽寺阿尼,叫白珍。 回家的路上,江央还对那个演大神的演员念念不忘,问尼雅:“尼雅,你说那个小伙子是不是个喇嘛?” “不像吧,喇嘛怕是演不出来,我看他是街头的热巴。” 这天晚上,江央第一次失眠了,那个热巴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细高的个儿,头发卷曲微黄,面皮白净斯文,眼神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吉祥天女节刚过就到了十月二十五日的燃灯节,哲蚌放假一天,正好这天也是洛桑坐床两周年的日子,阿旺和色朗早早就进宫来。每逢这个季节,各地来拉萨的香客最多,草原上的王公们也多赶在大雪之前来朝圣,三大寺还要准备腊月、正月的各项法会,所以阿旺和色朗有一个多月未来宫中了。 几个朋友见面,话题直奔十天前的吉祥天女节。 “一听这个法事活动的名称,就猜想肯定很有意思,请求半天,康村的长老就是不允,还说不知谁出的花点子,干扰‘八正’。” “那天洛扎密村一个同修正好出外办事看到了,回来后给大伙儿讲天女节,唾沫星儿乱飞,也讲不清这个节庆的来龙去脉,只是说同别处跳神不一样,一个男神和一个女神谈起了情,还一个劲夸这一对演员跳得好。” 二人正说得带劲,只见根柱捂嘴发笑,一问才知,那男演员正是洛桑,大感意外。 洛桑讲了这次活动的创意、编排,“我和根柱提前到噶玛厦神殿,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观看那一幕,原来的演员是宫中一名僧人,临出场时,紧张得不行。” 根柱补充一句,“身体都发抖。” 洛桑接着说,“不容迟缓,我只好换上衣服、戴上面具替他出场了。” “事出突然,佛爷表演时,我哪有心情欣赏,害怕得直出虚汗。”根柱作出惨状。 “大人知道了?”阿旺问。 “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好当场拆穿。回宫后,大人脸色严肃,半晌未言语,同去的几个侍从禀明了当时状况,大人才缓和些。” 用茶毕,洛桑让根柱去牵来几匹马,一行驰向宗加鲁康。 没想到宫后荒野中竟有如此精致一处林卡,阿旺和色朗惊叹不已。角落立有一个箭靶,几个人各射了数支。色朗说:“在达旺时,经常跑马射箭,来了两年都忘了,佛爷能随时来习练,真好。” 洛桑笑道:“我倒是想随时能来,不行啊,大人早安排了时间表。” 几个人进神殿,参拜了龙女色青,登上楼四处眺景。初冬的正午不算冷,有三三两两游人从城里来观览。 “明年开春一暖和,这里的人就开始多了”洛桑说,“下去再跑跑马吧,我也有多日不骑了。” 大家玩得高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二人告辞直接返寺。洛桑破例,乘马送到前门,让其他侍从牵马回宫,目送二人走远。此时但见金乌西坠,暗潮东来,根柱发现佛爷不急于回去,只得侍立等候。 洛桑张望一下,低声说:“根柱,咱们到街上瞧瞧。” 根柱仿佛头上响了一个炸雷,惊恐地瞪着眼摇头,半天才说出“我不敢”三个字。 “今天是个机会,转一会儿就回来。” “佛爷,我怕,怕……” “看一眼就回来,怕什么?记住叫‘少爷’别露了嘴。”说着,一把扯上就走。 没多远就到了八廓西街。此刻营业的多是杂货铺、饭馆、茶馆,有的已在门口点上了大碗灯。这是二人头一回逛街,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奇,下意识地随人流走着。前面送来一股扑鼻的香味,洛桑感到肚子一阵咕噜,再看根柱,不住地咽着口水。走到跟前一看,一口大锅正炖着羊肉,掌柜的将烙干的糌粑饼剁成丁放入,煮一小会儿捞上来,再切上几片肉。 据老板说是他的一位喇嘛亲戚,在直隶正定府吃过一回当地的风味——牛肉罩火烧,回来传授的,生意挺火。洛桑走上前刚要示意来两碗,根柱使劲拽了两下:“佛、少爷,带钱了吗?”洛桑一楞,摸摸身上,下午出游换了衣服,其实不换衣服,兜里也没钱。他看着根柱,根柱缩了缩脖子摇摇头。 二人只好继续往前走,背后两个食客议论道: “这两个小僧不象本地的。” “寺院早闭门了。” 走着走着,行人稀少了,偶然碰上几个转经者,二人停下脚步,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很阴,一个星星也没有,像一口大黑锅。毕竟是两个孩子,又饿得厉害,开始着急了。不远处有一个店铺,门口那碗灯的火苗忽悠忽悠的,二人也没看清就走了进去。店屋不大,有两个人坐在角落不知说着什么。 老板娘三十多岁,看上去精干麻利,瞧见进来两个僧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马上说:“二位小师父可是要喝酒?” 洛桑大惊,连忙摆手,“阿佳啦,能不能给碗茶喝?” 老板娘用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一瞅,暗想,二僧一主一仆,看那僧衣面料,决非一般僧人所有,听口音是外地人,莫不是想……她给根柱倒了碗奶茶,对洛桑说:“师父请,找个年轻人陪你喝喝茶。”洛桑身不由己的跟了过去。来到后院,老板娘一边喊道:“阿波啦,陪客人喝喝茶!”一边推开一扇门。 洛桑事后回忆,当时想也未想,竟鬼使神差般走了进去。屋里一盏小油灯,一个女孩子坐在床上,冲他招手,“过来呀,”说着伸出手臂去拉,洛桑本能地退了两步。女孩子这才正眼瞅了瞅,“噢,是位小师父呀,这是头一回吧,别那么文诌诌的。”说着,女孩贴上前,搂抱纠缠起洛桑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洛桑像是受了惊吓般极力挣脱,女孩忽然停住问,“老板娘跟你讲好价钱没有?你带了多少钱?” “什么价钱?我没钱。”洛桑叫了一声扭身冲出小屋,根柱见洛桑惊恐失色地跑出来,大吃一惊,哪顾上问,跟着跑到街上。周围是漆黑一片,两个人害怕了。 “少爷,遇到歹人了?” “别问了,没事。” 又往前走几步,只见路旁有一黑呼呼的高大建筑,洛桑定晴一看,正是噶玛厦神殿。 “咱们走到东街了,穿过去就是大昭寺。” 两个人是跑回去的。快到时放慢了脚步,这才觉出浑身是汗。 宫门口几个侍从正四处张望,丹珠尔眼尖,迎了上来,一句也没有问。倒是洛桑沉不住气,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说,他和根柱是去送阿旺他们了。 “我猜想佛爷也是去送他们了,知道可能会晚一点儿,没关系。” 根柱低着头,不敢看领班一眼。 吃完饭,躺下了,洛桑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呯呯直跳,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回味着这趟不寻常的经历。他想到那个叫阿波的女孩儿,看样子她的年岁同自己差不多,难道每天就做那种营生?这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那口炖着羊肉的大锅。 第90章 达莱汗之死 小丽急急忙忙进来,小声说:“小姐,我看见夫人去王府了。” “走,咱们过去。” 从琼结回来后,佳莫渐渐冷静下来,经过一番长考,和小丽商议,决定先找机会进出十王府,寻找线索。 二人到多尔济府上,被门丁拦住:“二位小姐,不知到府有何事呀?” “这位阿伯啦,我家小姐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就是曾在府上住过一段时间的……” 小丽正在解释,正巧道布登走过,“哎呀,是小姐吧?夫人在客厅正与王爷闲谈,请进请进。”又对门丁说,“这是‘姑姑’的千金。”小丽听着那尖声细气的嗓音,不由抿嘴偷笑。佳莫突然想起洛追讲述的那年哲木兰去达旺时,随员中有一人说话怪怪的,心想,想必就是这个管家。 从早晨起,多尔济就合着眼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偶尔端起碗喝口茶。昨晚六世达赖私逛夜市的举动,他很快就知晓了,感到讶异和震惊,今早派人去东街那家酒店设法核实情况,还未回报。其实,年轻的达赖喇嘛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最近一年来,这位佛爷多次出宫,或参加法会或入寺学习,开始他甚为迷惑,很快悟出这是那个第巴对小达赖的精心培养。他不得不承认,桑结嘉措做事确是富于创新、敢于冒险,后来他还通过几个途径得知,让六世达赖乔装化名出宫,除身边几名侍从外,连三大寺也不知情。吉祥天女节那天佛爷居然戴上面具下场跳神,他得知后,眯着眼寻思了半天又摇了摇头。这种作法虽不符身份,但讲出去却算不上多大过失,这个年轻人会编剧、善诗歌,还能演出,真乃多才多艺,他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正琢磨着,下人禀报,“姑姑”求见,多尔济才如大梦初醒般站起迎客。 “夫人这一向可好?” 硕林叹口气:“什么好不好的,无非打发日子罢了。” 多尔济故作试探状问:“小姐婚事如何,订下日子没有?”见对方默然,又道,“小姐嫁去虽作如夫人,但那第巴大人才艺出众,仪表堂堂,不负令爱一生,莫错失机会。” “其实我已答应他了。”硕林木然地说,多尔济听在耳中不禁心里一惊,“但有一个条件,他身为第巴,必须抓住杀害我丈夫的真凶,并以三年为期。” “不知可有头绪?噢,但凡第巴大人上心的事,应该能办到。”说着下意识地将手指屈伸了一下。 硕林忽然感到了心房的颤抖,她猛然忆起十七年前,那只从轿帘中伸出的毛茸茸戴着大钻戒的手,也是这般屈伸了一下。莫非他冒充汗王?但他让道布登安排我去帕崩卡,这是为什么?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她暗想着。 “夫人刚入中年,来日方长,遇事放宽肚量。上次说的那件事,准噶尔汗王又捎来信,巴望夫人成行,以慰渴慕,望再思。” “王爷的好意领了。对方既是汗王,这里也理应由汗王出面为妥。我去帕崩卡是汗王亲口所命,按说早该有个交待,只是王爷总说汗王身体不爽、头脑昏沉,至今未见,望王爷安排一下,这么大的事总要汗王点头方可。”硕林分明是装着一肚子明白,故意试探、敲打对方。 多尔济也不傻,表面应付着,心中念道,这“汗王”虽是个虚衔,有时却也离不得,还有点儿作用。这时,道布登从外面进来,好像要说什么事,硕林见此便起身告辞。 道布登刚才出府正是听取耳目的查报,没想到回来时遇到佳莫和小丽。佳莫和小丽借口找人,在多尔济府内注意看了看。说是王府,也只是比一般富人的住宅高档一些,但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连别人不注意的角落也纤尘不染,可以看得出主人是个做事缜密细致之人。 佳莫二人没有去惊动哲木兰,待转到客厅时,硕林正好出来,佳莫只说是来找她,三人一同向门口走去。这时,多尔济出屋看见,在后面招呼道:“小姐不妨屋内坐坐。” “找阿妈有点事,以后当再来拜访。”佳莫回头笑笑说。 但就是这一瞥,她发现多尔济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眼神。 硕林母女走后,多尔济听了禀报,在室内转开了圈圈,不过转了不久就停下了,他得出了三个结论: 一、这回达赖出宫系瞒着第巴的私行; 二、私行看不出有何特定目的,只是年轻人的好奇,故老板娘为其介绍酒女,他只是盲目跟去又很快跑出,没做下什么事情; 三、这位佛爷看似文弱,其实敢于行动,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他吩咐道布登让线人继续关注达赖的一言一行,并发下重赏。他像是在看戏,但他知道,高潮还在后面。 桑结一进门,梅朵就察觉出了他脸上多日不见的笑意,“桑结啦,什么事啦这么高兴?”连江央也看出了,附在耳边悄声说:“阿爸啦,是不是佳莫阿姨那边……” 桑结一阵大笑,摆了摆手,接过妻子捧上的茶,边喝边道出了缘由。 经过两年来的努力,特别是其其格从中发挥作用,与达莱汗的谈判终于有了眉目,大致有以下几条: 一、达莱汗放弃汗王名号,率藏区的固始汗后裔及属下所有蒙古人归附达赖喇嘛,尊重、服从第巴府的权威,若有不愿者一律离开西藏。 二、第巴府为其向朝廷请求封赏爵位,准许世袭。 三、现有府邸明确归达莱汗所有,另赐大庄园一座,牧场一处。 四、与其他贵族一体对待。 五、交出顺治皇帝赐给老汗王的印册。 六、余人待遇另行商定。 “汗王答应了?” 桑结点点头:“依其其格的意见,拟就条款,尽快签署。” “王妃说得对,你呢?” “我当然巴不得立刻就签。梅朵啦,我说一句在外不便讲的话,一旦签下协议,我敢保西藏百年安定。” “真的?”梅朵瞪大了眼,又看看江央,“阿爸在家里讲的话,不能出去对别人说。” 江央很懂事地点了点头:“阿爸,如果签不成协议呢?会怎样?” 梅朵刚要批评江央不会讲话,桑结爱抚地摸着孩子的头说:“这么考虑问题是对的,要想到万一办不成会有何后果,及早作好两种准备。” 江央受到大人鼓励,自信地笑了,忽然仰起头问:“阿爸,吉祥天女节那天扮大神的人是谁呀?” 天女节那天,梅朵怕累着没去,听堂姐、尼雅她们回来讲得天花乱坠,此时她也接着女儿的话说:“都说他跳得好,那个女的也跳得好,听说是嘎丽寺的。” “会不会是哪个寺里的喇嘛?” “那天人很多,我也没看清,不会是喇嘛吧,大概是朗玛吉朵的人扮演的。” “你说的是佳莫阿姨她们那个演出队?” “嗯,吉朵里人才不少,那天的乐队里就有他们的人。” 不知是什么心理,驱使江央后来特意借故找小丽玩,去了几次吉朵,但没有见着那个人,为此惆怅了一阵子。 “哎,孩子把话岔开了。你刚才说其其格主张立刻就签,那为什么没有签呀?” “汗王的意思嘛,还是想找十王爷把事讲明白,毕竟与他有关系,自家人别因这件事闹别扭。汗王身体不大好,看来他是诚心的,说的也有道理,我就依他了。最后其其格做主,不管谈的是什么结果,一出正月就签协议。也就是多等几天吧。” 看来桑结很轻松,吃饭时还让女儿倒了一碗葡萄酒,他近来对这种又甜又酸的口味很感兴趣。他没料到,事情往往在一夜之间就会发生变化。但他预测对了,尔后雪域风云多变,人心不稳,八十年后才平息下来。 转眼到新年了,时间进入1700年,康熙三十九年,洛桑进宫第四个年头。 其其格瘦了,多日来为汗王延医熬药,衣不解带。正月里一天,多尔济和哲木兰前来探望侄子,寒暄之后,汗王使个眼色,其其格拉上哲木兰到别屋说话。 汗王靠在床上,半盖着被子,低烧总是不退,说话有气无力:“十叔啊,年前我已经同第巴大人谈的差不多了,你看看协议。”说着,递过文书。 多尔济细细读了两遍,暗思:这份协议一旦签署,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掌握了,多年来的抱负雄图统统化为流水,便说:“贤侄,签字之前,是否知会安多方面,省得日后落埋怨。” “我看算了吧,其实这就是我们两家的事,与他们何干?况且你去年也通知过他们了。” 多尔济眼珠转了转说:“我看还可以再提些条件,贤侄应该担任副第巴。” 汗王惨笑道:“你看我这身子骨还经得起折腾吗?平心而论,条件够优厚了,算是给子孙家人留点儿基业吧。” “那依贤侄之见就这么定了?” “十叔啊,就这么定了吧,已经说好出了正月就签字,你回去也准备准备。大人又说了,十王爷有才干,愿意做官,他一定妥善安排。”声音越来越低,似乎睡着了。多尔济见状起身告辞,同哲木兰返回。 送走多尔济哲木兰,其其格进屋给汗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端来一碗奶茶。 “不行了,说几句话就觉着累。” “刚才和十叔说的怎么样?” “那十叔阴阳怪气,说要给我讨个官职,看样子不太痛快,不过也说不出什么来。” “那就莫再犹豫,这件大事解决了,你也放宽心养养身子。”其其格说至此有些吞吐,“汗王,我想在协议中再加上一条,”见汗王抬了一下下巴,才又说,“归附后,从蒙俗或从藏俗,各随其便。”说完盯着汗王。 汗王长出一口气点点头,拉过其其格的手:“你年轻轻嫁到府中,虽吃穿不愁,可我清楚你一天舒心日子也没有过。我快走到头儿了,说实话,订这个协议,就是为了你和大妃,她是个没主意的妇人,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嫁过来这么多年,丈夫还是头一回这般贴心知己地和自己说话,其其格心一酸,不由泪水涟涟。这时,达莱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当年皇帝赐给爷爷老汗王一颗印,传给阿爸又传给我,一直未用过。阿爸当年说如需盖印,则用另一方,并传下话:真印不可露面。”见其其格十分好奇,指着一个非常隐秘的角落,“在那个衣箱里边就是,你打开看看,没有我了,你千万把它藏好。” 其其格打开衣箱,瞧见一个牛皮匣子,打开后,是一印一册,拿起印,沉甸甸的,看了看印面,果然崭新的,未用过印泥。反复看,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扭过头问达莱汗:“为什么不能露面?”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其其格暗想,这汗王真是个糊涂虫,正打算再细察看,丫环在门外禀报大妃前来,于是急忙放回原处摆好。 正月二十五,传召法会结束后,照例是三天游艺活动,因见汗王今天精神好些,其其格和乌云前往观看散散心。她们前脚刚走,一顶小轿抬到汗王府门前。门丁以为是哲木兰前来,不想下来的是十王爷,忙迎入。 “贤侄好心情。”见汗王正在院内散步,多尔济也过去陪着。 “十叔没有去游艺会上看看?” “我惦着贤侄病情,过来瞧瞧。” “那个事一定,心情放松,病也轻了,今天让其其格她们都去玩个痛快。” “我也想通了,就依贤侄,这把年纪图个安稳吧。” 二人正说着,一个丫环过来请汗王用药。 达莱汗皱皱眉:“算了,我看用不着再喝,一闻见那味儿就够了。” “不可不可,贤侄身子亏损日久,还是要继续调理为好。” 返回卧室,见丫环端来药,道布登上前接住,多尔济先接过吹吹气,待不烫了递上。达莱汗一口气喝完,躺下,趁达莱汗躺下多尔济为他盖被时,道布登迅速将药碗揣入怀中,二人对视一眼就告辞出来。 这天后半夜,达莱汗开始觉得不舒服,第二天白日病情似乎转轻,故未在意,只是发现身上出现几个小斑点。第二天夜间病情突转凶猛,待叫来范老板时已是奄奄一息。听府上人员讲了前后经过,范老板摒退左右,轻轻撩起汗王衣服,腰间一圈黑斑赫然入目,暗吃一惊,于是不动声色让家属准备后事。 待范老板出得王府,只见一顶小轿停放门口,暗中突然走出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先生可是怡和堂范老板?汗王病情如何?” “回王爷,小人进去时汗王已是弥留,故未施医用药。”范老板看清了来者。 “先生可知是何病?” “汗王已是无药可救,小人只好请家人准备后事,王爷此刻进去,怕是汗王已归西了。致于何病,小人自思人已无救,故未细察,还望王爷宽恕疏忽之罪。” “有劳先生了,人既已死,怪有何益。我这贤侄心量小,长年抑郁,加之受凉,饮食不当,故早早辞世,说来心痛呀。” 范老板行医一世,精于世故:“王爷所断甚是,小人经点拨也觉确是这等病因。” 这时府内传出哭声一片,多尔济带十数人赶将进去,门口留二家丁把守。范老板不由摸摸脖子,心想,若晚出一步,怕是出不了这个门了,但觉冷汗顺着后脊梁沟滑下。 大妃已是哭的泪涕俱下,其其格尚是镇静,可毕竟首次遭逢这等事,也是有点儿手足无措,府中上下乱作一团。多尔济等不及丫环通报就冲了进去:“贤侄情况如何,昨日还好好的,不会有事吧?” 56岁的达莱汗走完了这一世轮回,想到这位侄子命运多蹇,多尔济也不由挤出几滴眼泪。汗王的双目睁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多尔济用手去合,却合不住。 “十叔应清楚,他想看到什么。”其其格在一侧冷冷地说。 多尔济竭力回避着:“其他事情都放一放,来人,将汗王裹住,准备长柜。” 道布登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捆白布,依蒙俗,除头部外,将达莱汗全身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找来一长柜,放置其中。这一切都弄完了,多尔济才似不经意地说:“一个下人办事回来,正碰上范老板,得知贤侄病又犯了,我这才赶来,没料到还是晚了。唉,贤侄这一辈子可怜啊。” 其其格思绪纷乱,一时也无暇去细想,只是觉得这个晚上有太多凑巧和奇怪的事情,匆忙瞥了一眼,衣箱仍放在那个隐蔽的角落。不知不觉天色微明,待灵堂草草布就,道布登指挥下人将长柜置于木架之上,已是天光大亮。 “十叔忙碌一宿,回府歇息吧。” “自家的事客气什么,这里事务尚多,不忙着回去。” 匆匆早餐毕,其其格命管家向第巴府报丧。一会儿管家返回,悄声说:“十王爷手下把住府门不让出进。”其其格大为惊讶,正待询问,只见多尔济一摆手,“道布登,你代劳一趟吧。”这一幕来的突然,待其其格忽然意识到什么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装作不在意,考虑着下一步的计划。 桑结在办公室刚坐下,侍从呈上两份公文。一份是藏北民兵大队送来的,邀请前往现场视察刚修筑好的工事,另一份是达瓦草拟的有关活佛转世的规定。原来东嘎寺那位喇嘛旧交年前来圣城办事,特地面见桑结反映了一个情况。寺内活佛圆寂后,寻找的灵童系前世活佛的侄孙,僧俗难免微言云云。桑结深感事情重大,委派达瓦下去调查,发现此类情况并非个别,一旦泛滥,黄教的根基将被动摇。此刻,正与达瓦和相关执事议论此事。 “随着黄庙财富不断累积,对下面活佛的转世要制定一套办法,防止滋生弊端……”刚讲个开头,一名随员慌张进来禀告,汗王府来人紧急求见,正在会客室立等。 桑结匆匆赶往会客室,“先生是……?”觉得来人面生。 那人赶紧作揖:“大人,在下是汗王府新任总管道布登。” 桑结不及多想:“汗王有何指教,请示下。” “大人,汗王昨夜,”道布登故意停顿一下,做出痛苦状,“病情复发,去世归西了。” 桑结足足呆站发楞了一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告诉达瓦,由他主持会议。我马上去汗王府。” 随员瞧大人脚步不稳,脸色不好,忙叫来一顶轿子抬过去。 多尔济和大妃在门外迎候,见过礼引客入内,其其格、乌云等人在灵堂跪迎。桑结向亡者行过礼,近前瞧去,但见面孔灰暗,隐隐现出黑斑,欲掀衣察看,却已是白布紧裹。 “大人,只是双眼合不上。”大妃叹道。 其其格立起说道:“汗王想看到什么,大人想必知晓。”意味深长地望过去。 桑结神情坚定地点点头,心想决不能让数载心血弃之东流,现在就将事情挑明、敲定,遂说:“二位王妃,还有十王爷,下官与汗王经多次商议,拟就一个文本,已定在近日签署,内容诸位已知,这是汗王生前最后一个心愿。下官提议,今天就在灵前签字,请汗王亲眼目睹心愿的实现,安心地合上双眼,各位以为如何?” 其其格拉着大妃:“大姐,汗王不在了,你就作主签吧。” “我作主?”大妃望望十叔懦懦道。 多尔济上前一拱手:“大人,汗王生前曾讲起商议之事,但细节在下并不了解。这么吧,天已近午,家中举丧,不便留大人用餐,待我浏览一遍,下午定当前往第巴府拜访,若无甚出入,当场签署。大人以为如何?”看其其格张嘴要说什么,接着又说,“二位贤侄媳戴孝在身,不便出门,我为代理义不容辞。” 趁多尔济出送桑结,其其格急忙奔回汗王卧室,打开衣箱,伸手一探,可牛皮匣子早已不翼而飞。 下午,多尔济如约前往第巴府,对于协议条文他没说出什么,却在别处节外生枝。 “大人有所不知,我那贤侄与大人谈判的事情知会安多方面后,诸王子多不赞同,认为老汗王出生入死搏得的名号,不愿舍弃,还是贤侄目光长远,一边安抚一边用汗王名号下谕,总算无有异议。贤侄临终前,将在藏之蒙古人事宜托付于我,并将当年皇帝封赏的金印金册一并转交。今贤侄已亡,若我以平民身份与大人签约,恐安多诸王子不服,必生歧议,甚或扰乱雪域安宁,望大人三思。” 桑结嘉措愤怒了,这是明目张胆的勒索!他强压怒火,决定采取一个非常措施,于是冷静地说:“其实此事只关系你与汗王两家,别人已离藏土,他们说什么勿介意,谅他们也不敢生事,改日再签也不妨,我与你这就去为汗王送一程。” 等到了汗王府才得知,他上午一离开,尸体就拉入山谷深处匆匆埋葬。看着多尔济假意责怪着下人,桑结明白中了对方的缓兵计,本来是痛下决心准备开棺验尸,快刀切除这个“毒疮”的。但实在难以相信,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一颗残忍狡诈之心,现在看来,只好先“冷冻”一段时日,观察观察再说。 其实多尔济早就买通达莱汗身边一个侍女,让她弄清印册所在,并趁着昨夜府中混乱盗出,且一开始就许诺,若事成当保其为总管夫人。所以道布登与金花相好多时,几次提出娶金花为妻,多尔济始终不允,就是给那侍女留着位子。后来当那侍女果然风风光光做了汗王大总管夫人时,金花不禁妒火攻心,越思越恨,竟闯出一桩大祸。 很快,多尔济的又一份密奏送达清廷: “臣多尔济惶恐伏地,谨向朝廷告哀,固始汗之孙达莱汗于今年藏历正月二十七日病逝。汗王无子嗣,故将在藏之蒙古人诸事托付于臣,为善后事宜,臣几番造访第巴府,皆因身份卑微,未蒙大人召见,眼见日后境遇维艰。” 阅至此,康熙在奏折边批了“讨封”二字,接着看多尔济的密奏: “上年亲蒙大皇帝召见,隆恩不敢稍有忘怀,谨将所闻所见据实禀告,以广圣听。 “自六世达赖佛爷入宫后,雪域佛法昌盛,众生安宁,一如既往,无有异常。只是灵童少年坐床,天性难泯,若不约束清规,严格学修,恐难领军黄教,悦服诸蒙古。近听闻二事,令臣忧虑。 “其一:跳神乃藏区法会仪式。去年十月十五日,拉萨举办吉祥天女跳神、巡游大法会,六世达赖佛爷亲自下场扮神与‘女神’共舞。 “其二:去年十月二十五日,六世达赖佛爷携一随从,日暮后私离宫中,游逛夜市,出入酒家。 “臣以为,头一件事倒无可厚非,后一件却干系极大,黄教素来严谨,设若传出,势必引起全藏哗然,致于动机,臣揣测系年轻人好奇,未必真做下什么事情。 “臣有今日,全赖皇帝所赐,敢不披肝沥胆,以效忠悃。” 最后是:“臣多尔济顿首”。 这一日退朝后,康熙留下几位近臣,出示了密奏,想听听大臣们的意见。索额图和隆科多主张降旨切责第巴管束不严,明珠则认为达赖喇嘛身份特殊,关乎蒙藏视听,不宜将事挑明。康熙点点头:“明珠所议比较稳妥,此事只宜弭于无形。” 对于多尔济讨封,康熙也是莫衷一是。此时,康熙想起老太监王仁传顺治皇帝遗言那档事,便说:“若朝廷再行封王,恐造成事权不一,既然前两位汗王名号皆由达赖喇嘛所赐,多尔济乃老汗王嫡子,不妨援引此例。” 康熙本意,也只是笼络多尔济制衡第巴,恐其坐大,并非让二人势均互斗,故晓喻隆科多:“待汝料理完回部首领一事后,转赴西藏,慰问已故汗王遗属,顺便向第巴传朕口喻,务要对灵童严加督导,另外以理藩院名义建议第巴,援引成例,推恩功臣之后,加封汗王名号。” “皇上圣明。”几个臣子拜退。 桑结很快得到塔布密报,大为震惊。猛忆起,诺尔布出事那晚,佳莫的暗示。莫非宫中有人走露消息?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会是谁,而且洛桑私逛夜市,自己竟然不知。 他很快冷静下来,随即做出决定:吩咐济隆留意宫中人员状况;佛爷年轻好奇,偶有违规或情有可原,况性格敏感,不能说破,加意观察、引导;以六世达赖喇嘛名义赐封多尔济为拉昌汗。 对于多尔济,桑结尽量往好处想:他追求这个有名无实的虚号,或许是为了在接替谈判时,可据此讨价还价多得些实利罢了。但当赐封汗王的法旨下达后,多尔济环视着蓝天雪峰,他清楚,以前所为只是铺垫,蕴酿多年的计划,终于正式迈出了第一步。虚?虚就是性空,性空方能缘起,化虚为实,才显英雄手段,他的目光充满自信。从理论上说,他继承了固始汗的所有权益,在达赖喇嘛面前,他与第巴至少可比肩而立,而且第巴一职的任免,须加盖两颗金印方才生效。 他似乎料到了事态的发展,因此自那晚进汗王府后就再未回旧宅。 隆科多进藏后,除了例行公事外,特意会见了六世达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回朝后在康熙面前颇多称赞。 汗王府也叫甘丹康萨宫,从固始汗住进已有五十多个年头,历经风雨,外观陈旧。多尔济决定新建一座王府,显示新气象。选址在大昭寺西边繁华之处,造成后取名班觉热丹宫。后来,一位欧洲传教士多次受到拉昌汗接见,他曾在书中描写过这座王府,“精美异常,十分坚固,还有对称分布的格子和阳台。它有三层楼那么高,用砖石坚固砌成。”上世纪八十年代毁于拆迁。 受封后,多尔济首先拜谢了六世达赖,后又分别拜会第巴桑结和三大寺池巴,发放了布施,接着又前往日喀则拜见恩师五世班禅,熬茶放布施,同时发帖遍告安多、准噶尔、内外蒙古。又仿和硕特传统缝制了汗王衣冠。谢恩表章已托隆科多代呈皇帝。此后多日,王府中连日灯火彻夜,广宴宾客。对多尔济一改低调的反常举动,桑结冷眼旁观,他清楚,这是汉人故事中的“反客为主”之计。 第91章 格桑花谢 洛桑依旧每日在师父督导下学习经书和辩经。在医学班听了几回课后不再去了,桑结安排他在宫中继续课程,并让画工仿画一套人体图挂在经堂。阿旺和色朗在哲蚌也开始了医方明课程,一次来宫中,洛桑得知他们尚未使用挂图,内容则偏重具体的诊断疗法,于是领他们到经堂观看。二人一瞧,顿感新奇不已。洛桑依照桑结所述,结合挂图,比比划划,给二人讲了起来。 “大人将佛法揉进医药学作为指导,开创了独特的理论。追查病因是诊治的前提,这正是大人理论中最具创意的部分。不但大千世界由地水火风组成,人体亦由四蕴和合,并形成肉身不可缺少的另一蕴——识。疾病的根源就在于外界的四大元素或人体内五蕴失去平衡,而二者则交互影响。” 指了指另一幅图,洛桑继续说:“大人认为,人体有36条连接脉,以肚脐为中心,分为三部分,各12条。上12条主脑,对应佛法中的‘痴’,属四蕴中的水土,失衡则寒,病在‘培根’。中12条主命,对应佛法中的‘嗔’,属四蕴中的火,失衡则热,病在‘赤巴’。下12条主殖,对应佛法中的‘贪’,属四蕴中的风,失衡则气,病在‘隆’。” 这些见解,阿旺、色朗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 “概括地说,疾病系由烦恼而生,包括前世的业力。故预防、治疗疾病,首在敬佛行善、除灭三毒,再配以药物治疗和咒力禳解方可痊愈。” “大人讲的真好,根本还是要修身修心。”二人不住口赞道。 桑结嘉措的医学理论中,尤以重视环境和关注心理最富特色,既使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另外,他要求医生必须具备“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将行医视为“六度”修为,并视咒力,为一种心理疗法。在59幅唐卡图中,专门有一部分表示季节、气候、起居、饮食、心绪等对身体的影响。 出了经堂,几个年轻人信步登上宫顶的西部。色朗二人惊奇地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片没有封顶的地方,裸露着岩石,上面立着一座几近废墟的建筑。洛桑指指说:“下面有一岩洞,是松赞干布与文成、尺尊二位公主密修之处。上面是观音堂,朗达玛灭佛时放火焚山,只有这座神殿因供着观音幸存下来。修造红宫时,大人特意保留下这两处古迹,供后人瞻仰。” 洞中有藏王及公主塑像,三人入洞顶礼焚香。出洞,又向神殿废墟拜了拜,行到东侧平台,宗加鲁康遥遥在望。 “佛爷可经常去?” “常去,骑射还是一门要考核的功课呢。现在尚未开冻,暖和了咱们再去玩。” 话题又拉回到吉祥天女节。 “有一次大人问我,藏人在这高寒之地生存下来靠什么?我未答全。你们知道吗?” 二人对视一笑:“佛爷想考我们呀?大人在培训班讲过,前世佛爷说的——四靠,对不对?” “唉,我这个佛爷,对佛法却……不提啦。记得有一回大人讲,歌舞是众生的法会,法会是……” 根柱一旁补充:“僧人的歌舞。” “对、对,讲的真好。前些日,大昭寺活佛来宫中,说自从天女节后,去朝拜白巴东赞的妇女源源不绝。我想如果再有合适的故事,我们一起来编写、设计一个跳神舞会。” 佳莫和小丽还是每天到朗玛吉朵,经过专门训练,艺人们技巧得到提高,各类法会和节庆活动经常参加。宫里的歌舞团解散了,需要时,请吉朵的艺人去演出。佳莫不常去第巴府,回到家同阿妈也没什么可说的,连小丽也看出她的神情忧郁,时常发呆。 “小姐,刚才大人捎话让你过去呢。” 佳莫拍拍身上的土,拢了拢头发笑了:“小丽你看,我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热巴婆了。” 小丽也笑了,过来帮着整了整衣服。 一进屋,佳莫学着戏中的动作:“热巴女佳莫拜见第巴大人啦。”二人大笑。佳莫知道桑结近来烦心的事多,有意调解一下气氛。 “佳莫啦,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据塔布报告,上次与道布登同去京城的,一个是阿拉布坦下属彭苏克,另一个是安多蒙古人,叫呼穆乐,原本在多尔济府中,所述相貌与那年去你家中的挑夫颇为相似,或许是犯下亊后躲到安多,我已加派人手去追查。” “呼穆乐。”佳莫将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桑结又讲述了达莱汗之死、多尔济封王等事,倾吐后方觉心中轻松一些。 佳莫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大人,这个人野心大得很,且老谋深算,留下必是后患。桑结呀,你是个透明的人,他却披着层层铠甲,动起刀枪你恐怕不是对手。不可再拖延,现在就——”说着立起手掌猛推出去。 桑结拉过佳莫的手,叹口气:“我何尝不想驱逐他们,以绝后患,只是……佳莫啦,你是我可以无话不讲的人,前世佛爷临走前叮嘱我三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协调好同老汗王后人的关系。此事牵扯面极广,处理不当,我们落个忘恩负义之名,他却博得同情,届时蒙古诸王公心生不满,雪域恐不得安稳了。” “桑结,你刚才说其其格和大妃不是同意吗?那就先同她们签署,将他一军,起码也可削弱他的力量。” 桑结眼睛一亮:“好主意!” 佳莫一咧嘴:“捏得好疼。” “看这手皴的。”他轻轻吻了一下。 这天下午第巴府开会,拟定了活佛转世条例,要求严格按传统仪轨进行,强调不得在同一家族内寻找灵童,且找到灵通后,均须上报第巴府审批后才能最终确认。关系雪域众生的这件大事总算先定下了规矩。 回家的路上,天又阴了,已是三月,可寒意未消,格楚拿出皮袍给大人披上。桑结望望模糊的天空,有几个细细的雪粒钻到脖领里,他的心情如同这天气一样。 一家人围着炭火吃饭,江央觉得气氛太沉闷,想说点什么,一看阿爸的神情,还是打住了。这时,门突然被撞开,阿朵扶着一个人差点栽倒,语不成句地说:“乌、乌云……” 三个人噌地站了起来,桑结跨前几步扶起一看惊叫道:“乌云姑娘是你?发生了什么事?其其格她……”只见乌云衣袍不整、头发凌乱、目光惊慌,定定神看清了眼前的人,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哭起来。 “大人、夫人,你们救救王妃,求求你们了……”边说边伏地磕着头。 梅朵和江央忙上前搀起乌云,“莫慌,慢慢说。” “今天十王爷宣布,要在三天后娶进王妃……” “什么!你再说一遍!”桑结猛地吼了一声,把众人吓一大跳。 听乌云又重复一遍后,梅朵轻声问:“那王妃的意思呢?” “夫人啊,王妃怎肯嫁给那个人。她已被看守住,出不来。王妃让我恳求大人、夫人出面收留她,做女仆、做下人,做什么都行。” 屋内一片死寂,桑结伸着两只手,毫无目的地在地上转。 “大人,王妃哭着说,请看在师徒一场的情份上收下她吧。” 桑结欲哭无泪,长嚎一声,双手捶着头。 乌云冷静点儿了,“我是借口替王妃买东西偷跑出来的,还得赶快回去。夫人,您慈悲宽厚,可怜可怜王妃吧,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梅朵点点头,“看看大人的意思吧,你别急。” 后来桑结回忆往事时承认,他一生中最感突然的两件事都是关于女人的。此刻,他头重脚轻,脑子一片空白,转过身死死盯着乌云:“那你就先回去吧,不要惹人生疑。此事容我细细想想,务要宽慰你家王妃……” 乌云是骑马来的,江央和阿朵送到大门外。雪花无声地落在大地上,伸手不见五指。江央暗暗地流着眼泪,她能觉出阿爸的心碎了。 无须言语,读者诸君一定能够想象出,桑结这一晚是怎样度过的。 梅朵也一夜未眠,天快明时,她一下坐起来:“那个人也太霸道了,他凭什么这么做?桑结,你若不便出面,今天我带上堂姐、阿朵和格楚把其其格同乌云接过来,看他敢怎样?” 看看窗外,雪不厚,已经停了。吃饭时,听说去接其其格,全家上下兴奋不已,瞧那劲头,就像是出征似的。江央小声问梅朵:“阿爸同意了?那我也去。”说着和格楚去牵马。院里的人喊马嘶惊醒了一夜发呆的桑结,他站起来愣了一下又坐下:让他们去吧,隔不多久就会传来格楚他们归来的欢呼声,看到其其格和乌云破涕为笑。 院门打开了,“将士们”正要出发,桑结才大梦初醒一般一下子弹跳起来冲出去。大家都回头望着他。“梅朵啦,先回去,我再想想。”只见桑结嘴唇枯焦,不停地翕动着,语气虽硬,却分明透出万般无奈。 “再想想?明天就……” 桑结把梅朵拉回屋里,他知道,依当时蒙古习俗,一个男子死后,他的近亲可优先将其妻妾纳入帐中。“梅朵啦,我何尝不想把她们接过来,这内中情由我们知晓,可在别人眼里,就是第巴大人与蒙古汗王在互争一个女人,成何体统?况且佳莫的事还在那里悬着,他强纳侄媳,从习俗上也能说得过去。你们去或许能接回来,可他必将事态扩大化,煽动草原上的王公们寻衅滋事,到那时,恐怕众生再无安宁之日。” “那就这么算了?” 堂姐热那早不耐烦了:“梅朵啦,少跟他罗嗦。格楚,你牵空马跟在后面,今天要让老家伙尝尝娘子军的厉害。” 热那穿一件枣红皮袍,浓密的发辫盘在头顶,用一条枣红丝带拢住,足踏皮靴,手持一根粗大马鞭。江央不由打量起来,发现姑姑竟是这般英武、洒脱。梅朵还是心有不甘,“那、那我们去提出接人,跟他商议,请他尊重王妃的意愿。” 桑结目光幽幽地说:“恐怕此刻汗王府早已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了。” 梅朵一时呆若木鸡,半天才吐出一句:“要是央金在就好了。” 往日第巴府活跃的气氛不见了,大人脸色难看得吓人。侍从照例用一托盘将当日的文函送来,大气也不敢出就退下。 桑结扫了一眼,一份是阿里总管次仁的呈文,内说,一个时期来发现准噶尔侦骑多次入境活动,已采取应对措施云云。桑结不禁暗想:这个阿拉布坦也是个野心莫测的人物,派人同道布登共同上京告状,显见双方已有勾结。大面上同学长同学短,其实全无情义。另一份呈文是药王山医学院邀请第巴前去给毕业学员开示。他心想,此事请济隆活佛代劳吧。旺秋一直住在山上,多日不见,不知她近来可好? 最下边是一张大红纸,汗王府送来的婚礼请柬。桑结抓起使劲攥着,用力摔到地上,扶着墙壁走到窗前。犹记得头次府中相见,也是这个季节,转眼快二十年了,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大人,以后请不要称王妃,就叫我名字吧。” “是、是,王……其……” “老师受学生其其格一拜。这块玉是那年随阿妈去五台山,一位大喇嘛送的……” “大人对我们下人,说话别这么文诌诌的好不好?嘻嘻。” 桑结猛回过身,室内空荡荡的,意识到出现了幻觉,摸了摸腰间,那块玉还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闭上双目,仰天长叹。 随着敲门声,侍从进来禀道:“大人,佳莫小姐求见。” 桑结赶紧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大人,或许还来得及。” 桑结一怔,没明白什么意思。 “我刚才去见了夫人。大人,这事若是出在草原部落也就罢了,可这是藏区,他在此生活了数十年,难道不懂‘入境随俗’的道理?这同强霸妇女有何区别?禽兽不如!”她捡起那团纸,口中喷出“无耻”二字。 桑结木木地听着,各种情感在撕扯着他。 “桑结呀,如果我是第巴,知道我会怎样做吗?” 桑结伸长脖子,眨着眼,像刚睡醒的样子。 “立命分管司法的府中大员却杰,以侍女状告女方不情愿为由,传唤当事双方询问,若所告属实,当依《十三法典》第十一条‘联姻离异法’,判决婚姻不成立,立刻还女方人身自由。这么做合情合理合法,也是对他的一个震慑。” 一阵长长的沉默。 “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是蒙古人的习俗,怕影响波及各地王公?我记得大人讲过三世达赖佛爷劝说俺答汗废除陋俗,促成黄教在蒙古传播的故事。大人是不是可以从中受到什么启示?” 桑结若有所思点点头。 远处传来一阵阵唢呐锣鼓声。 “他把所有的朗玛吉朵都请去了,明摆着是向我们向你示威。大人啊,你说话呀。” “此人老奸巨滑,就像个鬼影,晃来晃去,我们却抓不住他。我也想帮助其其格,而且绝无将其救出纳室之意,可不管你怎么说,外界都会那么看,到时百口莫辩。他一定会大做文章,你可知道?准噶尔和安多方面无时不在对我虎视眈眈。你看看这份公文,次仁写来的,他们内外勾结,只等制造出兵的借口。唉,中了他的缓兵之计,我们晚了一步。唉。” “既然官方不宜出面,那我和小丽今晚设法救出她们,与你无涉。” “佳莫啦,果真那么办,用不了一个月,安多方面就会向我们开战了,大面上我们还理亏。” “那就不管啦?”佳莫瞪圆了眼。 门外响起嘈杂之声,桑结开门一看,府中干员齐聚于此。 “大人,佳莫小姐的主意我们都赞同,大人只要说句话,不,只要点一下头,我立刻升堂审案,给那老家伙一个下马威。” 多年后,桑结在回忆到这一幕时,不禁想,如果自己当时点了头,结果会怎样呢?然而此刻,他却抬起眼严厉地说:“却杰,明早随我去当雄巡视。” 次日尚未天明,一行人顶着寒风向北行去,半路上,桑结病倒,到当雄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来。 第92章 巴姆 五月的拉萨,天天都是艳阳高照。 在宫顶平台上,几个年轻人刚习练了辩经,满头大汗坐着歇息。 “又一个多月没来了,你们光顾着自己高兴,别忘了老朋友,说说有什么新鲜事。” “我们天天念着佛爷呢,你不知道,这四五月份,圣城几乎天天在过节,我们场场诵经作法,忙得不可开交。萨嘎达瓦节还未过完,贡堂寺的跳神会就开始了,这不,过几天就是煨桑节。” “还有呢,”阿旺接着说,“五月底六月初,有个转山节,主要是转宫后的娘热沟,朝拜前世佛爷闭关的帕崩卡岩洞。”说着,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 “哎,”色朗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佛爷让我们留意可以加入歌舞法会的故事情节,贡堂寺的女神叫贡堂拉姆,我打问来历,人们也说不大清,但似乎很传奇。大人知识渊博,佛爷不妨问问。” 洛桑很感兴趣地点点头,“叫贡堂寺?” “对对,在圣城东边不到二十里,整个一面山坡全是各色野花,美极了。” 桑结从当雄回来后,惦记着洛桑,次日就进宫看望。 “阿伯!”洛桑一眼看去惊讶道,“你病了?” “噢,没什么,刚从藏北回来,有点累。” 别人不敢说,但都能觉察出大人瘦了,也明显老了。 桑结询问了近况很满意,他也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不再是原来那个体格单薄的少年,而变成一个身板壮实的青年了。 “阿伯啦,色朗他们上个月去东边贡堂寺做法会,回来讲贡堂拉姆女神的故事,他们讲了半天也讲不清,阿伯啦,你给我讲讲。” 洛桑的请求,勾起了桑结对头一次去塔布家的回忆。 当桑结讲到赵文成被驱赶到南岸时,洛桑觉得赵文成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猛然忆起:他不就是阿婆的师父却央的汉人师父吗? “阿伯啦,后来卓尼去找那个汉人了吗?” “若依卓尼姑娘的性格,她会去寻找的,哪怕是找到白发苍苍,可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桑结望着远处的雪峰,接着讲下去—— 卓尼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几乎昏厥,姨妈看着心疼,只好劝道:“卓尼啦,寺里人太多,咱们上街走走。”二人来到寺前广场,卓尼觉得除了头顶上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周围什么也不存在了。姨妈说些什么,也根本未听见。忽见周围人群躲闪让开一条道,锣鼓吹打,一顶大轿行来,姨妈见状忙去拉卓尼,不想卓尼动作迟缓,差一点被轿夫撞倒。只见那轿在前边停下,两名侍从手持黑色绳索奔过来,拉住卓尼扯到轿前。轿帘掀起,一个肥头大耳的喇嘛圆睁双目,用手指着卓尼大叫道:“巴姆,巴姆!” 卓尼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姨妈醒悟过来,忙跪到轿前恳求道:“活佛啦,她是个好孩子,没有过错,放过她吧。”伏地连连磕头。 “施主请起,你看她印堂发青,五蕴散乱,双目深凹,人行鬼步,若不将她魂魄索拿,必殃及家人、邻里,今被本僧路遇识穿,也是施主福报善缘。”胖喇嘛一副悲天悯人之态。 呼地一声,围观人群后退数步,卓尼发现姨妈的眼神充满恐惧,天哪!怎么回事? 回家之后,姨妈将巴姆一事说与她。卓尼先是大惊,继而大笑,根本未放在心上,但她很快就发现,不管自己如何解释,甚至助人行善,可村民甚至过去的好友都用异样目光瞅她,疏远她,更有人见她就唾。 她不知道,那天遇到的是全藏闻名的萨迦大法王。历代法王都练就一双“毒眼”,若是鬼魂进入哪个女人身体,他能一眼识破,一经认定,终生无法摆脱。“巴姆”即“女鬼”之意,要在萨迦寺登记,立一个假身,寺内施“锁魂术”镇伏。 今后可怎么办呀,姨妈请求贡堂寺大喇嘛指点。 大喇嘛无奈地说:“萨迦法王的确认,谁也更改不了。” 姨妈不甘心地问:“可有补救的办法?” “人死后,可举办一场护摩法会,除尽今生余业,驱走鬼魂,以一个干净灵魂进入后世轮回。” 姨妈转告了卓尼。数日后,卓尼告诉姨妈,请大喇嘛过来有事相求,她的巴姆身份是不允许进寺庙的。 “师父,我已听姨妈讲了,我想现在就做护摩火祭。” 大喇嘛尽管定力甚坚,还是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姨妈闻讯过来,“傻孩子,不是跟你讲了吗,那是……以后做的法事。孩子你放心,我现在就把法会费用一并付清,到那时候寺院会做的。” “师父,肉身不过是这一世的‘相’,若能以洁净灵魂转生,有何不舍?” 大喇嘛像拨浪鼓一般摇着头,“这,这,这断缘之事,老僧可,可是万,万,万不敢做的,要,要下地,地狱的。” “唉——”姨妈恳求地说,“师父啦,你也见过那些巴姆过的是什么日子,孩子还小,才十几岁,往后这一辈子可怎么过呀。师父啦,一定想个办法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啊。” 大喇嘛使劲闭了闭眼,猛一睁开,“施主想必知道止贡提吧。” 姨妈点点头。 “该寺的天门法术,施主想必听说过,”见姨妈又点点头,接着道,“止贡活佛是老僧幼时学伴,你去求求他,或许能有办法。” 讲到这里,桑结顿了顿,将目光投向岁月深处。那年塔布讲完这个故事后,给自己的印象太深了,他就任第巴后,头一件事就是请五世达赖“封神”。赵文成被封为赤村一带守护神,掌管农业,神号“赤宗赞”,在坟旁建一庙,塑着主人年轻和老年两尊像。卓尼被封为贡堂寺护法神——贡堂拉姆,每年四月十五举行跳神法会。 “阿伯啦,止贡活佛有办法吗?”洛桑忽闪着眼睛问。 “有。可是卓尼拒绝了。” “为什么呀?”洛桑瞪大眼睛问。 待听完整个故事,洛桑足足呆了半晌道:“阿伯啦,卓尼为了灵魂不惜舍身,真是太感人啦。” “佛爷啦,灵魂对于我们藏人是最最重要的,这并非不珍惜今生,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们无限眷恋这片雪域高原,无限热爱并不懈追求美好人生,所以珍视灵魂,不使它蒙上罪业,必要时甚至可以舍弃一切,以求世世转生在这片土地上。” 桑结的这番话,同样令洛桑感到震撼,沉思有顷,“阿伯啦,是不是可以说,佛教是众生情感和理念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 “以我多年修学的体悟,其实佛法并未讲任何道理,只是告诉众生悟道的方法而已,故佛祖将佛法比喻为度人到彼岸的船。” “什么方法呢?” “每个人从身边的生活中去寻找,没有相同的方法。所以佛祖说,‘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 “阿伯啦,学佛究竟何益?或者说,如何引导众生走上修习之路呢?” “就世间法而言,佛法将娑婆世界所能达到的最高道德境界神圣化、绝对化、日常化,引导众生毕生追求,以冀娑婆变为极乐。一辈未达,世世追求;如若作恶,自有报应,概括之,即‘因果轮回’四字而已。” “阿伯所言,洛桑当谨记。我想借鉴吉祥天女节的思路,将贡堂拉姆的故事,改编进跳神法会的表演中,行不行?” 桑结赞许地点点头。 尔后几天,卓尼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洛桑的眼前,尤其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不知回忆了多少遍——贡堂镇距止贡提有一百多里崎岖山道,次日尚未破晓,姨妈揣着大喇嘛书信,领着卓尼上路了,身后是一名侍女,还有两个家丁赶着一百只羊。 “别那么丧气,有大喇嘛介绍,咱们苦求活佛,菩萨会保佑的。” 听了姨妈的安慰,卓尼的精神好了一些。 第四日一早,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姨妈一打听方知,这两日恰逢止贡属寺羊儿岗,六年一届的噶珠节跳神大法会。 羊儿岗位于止贡山沟沟口,一侧倚山,但见石壁凌空,另一侧下临清澈湍急的雪绒河。寺前空地是经过按仪轨整修的跳神坛场,卓尼她们下午到达时,早已是人山人海。 姨妈张望一会儿,向着一位年轻喇嘛走去,“小师父啦,我们是专程从贡塘前来求见活佛的,这么多人,不知去哪里找。” 年轻喇嘛上下打量一下说:“求见活佛的人多啦,等过了法会吧。” “我们等一两日不妨的。” “现在是夏日神舞法会,从沟口往沟里跳,会期要一个多月呢。” 姨妈同卓尼着急地对视一眼,“小师父啦,这一百只羊和包里30两银钱,是献给活佛的心意,务请指点。” “那就多谢施主啦,只是活佛正在舞扬,神灵附身,按规矩这一个月是不能用俗务打扰的。” “活佛也跳神舞?”姨妈问道。 “看,出场了。” 顺着喇嘛的手指望去,两位盛装舞者下场了,都戴着不知是狼还是狗的面具。 “那个红衣红发的是扎日山女神,青衣黑发的是守护神,活佛装扮的,都是雪狮化身。”年轻喇嘛当起了讲解员。 能看出,守护神舞技高超,既有对女神的体贴柔情,又不失大神的阳刚威猛,舞着舞着,竟似顶天立地般高大。姨妈和卓尼专注地看着,仿佛忘了自己的事情。 这时,停歇片刻的乐队再次奏响。许是山壁的回音效果,大法号格外雄浑,羊皮鼓声似暴雨突降。“施主啦,下一场是守护神捉妖镇鬼,最骇人的。” 果然,十几名鬼怪下场了。面具造型不一,极其丑陋,衣服破破烂烂,一扭动,露出赤裸的身子,卓尼发现原来是由女人扮演的,不禁脱口道:“这是些什么妖怪呀?” “噢,小施主,这是表演擒拿女鬼巴姆,不使他们危害众生。” 刹那间,卓尼觉得浑身冰冷,有无数绳索缚住身体。姨妈也脸色陡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哆哆嗦嗦掏出信,“小师父啦,我们有急事要拜见活佛,这是镇上大喇嘛的亲笔信。” 其实这位僧人正是止贡大活佛的侍从,瞥了一眼书信,说:“既是如此,等一会儿,今天法会结束后,容小僧上禀。” 姨妈一听,不住哈腰致谢,拉着卓尼到不远处坐下。 太阳快落山时,法会散了,村民纷纷回返沟外自家的帐蓬。参加表演的僧人阿尼分别在临时搭起的棚内卸装。姨妈和卓尼眼也不眨地盯着“守护神”,只见他摘下面具,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年轻喇嘛上前说了几句什么,他扭过头望望,点了点头,这才看清,是一位体格强壮的中年人,方方正正的脸庞,两道浓眉,双目炯炯有神,深沉又透着慈祥。年轻喇嘛小跑着过来说:“施主啦,活佛看在师兄面子上,让你们过去,这可是头一回破例呢。” 卓尼跪在姨妈后面,胸中一团乱麻,头也不敢抬。 活佛反复瞧着那封信,沉默半晌。姨妈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抱着活佛双腿哭喊,“活佛啦,发发慈悲吧,她不过一时想不开……她还是个孩子呀……” 天色暗下来,众僧早已回寺,耳边只剩下河水冲击石壁的涛声。 活佛示意侍从扶起姨妈在一旁坐下,说:“就是这个孩子吧,抬起头。” 卓尼惊恐地慢慢抬起脸。 “孩子起来吧。”活佛抬手示意。卓尼缩着身子,仍跪在地上。 “施主啦,孩子是个好孩子,但眼神飘忽,容貌痴呆,显见是鬼魂入于体内,庆幸的是,为时尚短。开天门乃我止贡独门大法,只是从未施于巴姆身上,也罢,今天一试,救下这可怜的孩子。萨迦法王那边,我自会求他法外施恩。” 姨妈一下滑到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卓尼则全身伏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其他法事都是超度亡灵,唯有天门法是在人活着时,洗净灵魂的罪业。据说,施法过程中,被施法者的头盖骨会出现一个小穴,灵魂得以超度,死后,灵魂从小穴直接转入三善道。 侍从已在棚内点燃酥油灯,备好法器。 “孩子,施法时,你务必配合……” 话未说完,姨妈急叫,“卓尼听好了哇。” 活佛沉稳地继续道:“诵经时,你须仔细回忆鬼魂的面目,以待我辨认,击掌三声,天门洞开,灵魂由小穴出来,我即诵降魔咒,将纠缠于你的鬼魂锁拿,原来洁净的灵魂重返穴内,恢复本性,你可听明白了?” 那侍从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竟似忘了活佛在场,一再叮嘱卓尼,说话也有点结巴了。姨妈嘴唇动着,却说不出话来,瘫软似的。 “可听明白了?”活佛又问一句,极有耐心。 卓尼缓缓抬起身,跪在地上,不解地说:“活佛啦,我想了半天,实在不曾有什么鬼魂纠缠之事,我一个女孩儿家见识浅,活佛啦,求求再说明白些好吗?” 活佛长长地“嗯”了一声,“鬼怪变化多端,也难怪你小女子辨识不出,其实,师兄在信中已说明了。” 姨妈冲口而出道:“卓尼啦,妖魔就是那个赵文成,是他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人不像人,快按活佛说的去做,把他的魂镇住,你就解脱了。” 雪绒河的咆哮伴随着一阵可怕的沉默。 只见卓尼犹如扛着百斤重物一般,艰难地站立起来,全然不见了刚才那种神态。 “谢谢活佛好意相救,不用麻烦做法事了。” 言毕,扭身向黑暗深处走去,身后传来姨妈错愕的嘶叫声:“卓尼——你回来,你疯啦,傻啦,你给我回来……” 侍从拍打着晕乎乎的脑袋,追上几步喊道:“小姐,噶珠节六年才一次,下回未必有此机缘呀。” 活佛很快恢复了常态,微闭双目,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知怎么,很快在镇上传开,隔几天就会出来一个古怪离奇甚至恐怖的版本。有一回集日,不知谁喊了一句:巴姆来了。不大功夫,街道上空空荡荡。其实那天卓尼根本没有出门,她从止贡回来后,就一直躲在家。眼看着家中佣人、雇工一个个告辞,秋天,一地庄稼没人割,最后从远处雇来几个人,才算草草收回家。 “姨妈啦,我搬到村后山上去住,不然,这个家就垮了。” 望着瘦弱憔悴的外甥女,姨妈无奈地同意了。 山不高,在半腰搭了间草屋,隔段时间,姨妈送来些吃的用的。很快,冬天到来,一次,因下雪难行,隔了半个多月,姨妈才上去,卓尼昏昏沉沉睡着,身上滚烫。喝了姨妈烧的酥油茶,费力地说:“姨妈啦,求求你打听准他的下落,我的魂好去找他呀。”姨妈垂着泪点了点头,懊悔当初自己的作法。 托人打听后知道,赵文成没有走远,就在河南岸赤村,靠给人帮工维持生活,他为人老实忠厚,做活勤快细致,村民都喜欢他,慢慢人们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很同情。 卓尼听了后,觉得生出一种道不清的盼头,每日向南眺望,希冀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感到风中有了温暖气息时,她开始咳血,像是有什么预感,于是每天一边在山上来回奔跑,一边拼力呼喊,咳出的鲜血喷向山坡。村民从远处发现,原本只长荒草的山坡上,隐约现出五彩斑点。 姨妈本想天暖和了,再去一趟止贡提,恳求活佛想个别的办法,没想到这次上山是最后一次了。 “姨妈啦,扶我到外边坐坐吧。” 卓尼眯着眼向东面望去,“别跟爹妈说,”姨妈点点头,“就说我得病死的。” 姨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 卓尼摆摆手,向河南岸深情地瞅着,脸上忽然现出一种瘆人的微笑,“姨妈啦,我就要去南岸找文成了,别忘了做那个法事,谢谢姨妈的关照……” 卓尼终于走完了这一世轮回,姨妈不由痛哭一场。 法事定在四月十五日,清晨雾气很大,待一阵春风吹过,村民们惊讶地发现,山坡上长满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鲜花,于是纷传,说化身巴姆的卓尼是花神,是来护佑贡塘镇的。套上一身新衣,打扮成新娘子一般的卓尼,被抬上头一天搭起的高高的柴架。大喇嘛率全寺僧人,隆重举行了护摩火祭,当火柱冲天而起时,村民们都跪了下去,院墙里传出姨妈哭嚎:“孩子,过河当心,一路走好啊……” 火祭那天,赤村不少人也去了,一开始还不敢告诉文成,但时间一长他还是知道了。从此,每年的四月十五日,他都要沿着河岸向东奔跑,站在贡堂村对岸整夜痛哭。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几十年过去了,由一个青年变成须发皆白的老人。临终前,他请求村民按汉地习俗将他葬在宝瓶山下,起一个坟,那里地势高,能了见对岸,并拜托人们,她要是寻来了,就领到坟上,他攒了一辈子话要对她说,说不完就来世接着说。直到今天,每逢四月十五夜深人静,赤村人仍能听到岸边两个人如泣如诉地互道衷肠。 第93章 修行即脱衫 转眼到了年底,梅朵接到乌云送来的一份请柬,是其其格亲自写的,孩子要过满月。梅朵拉乌云坐下,关切地问:“这一年来,王妃可好?” 乌云叹口气:“迎娶的头天晚上,王妃哭了一宿,想死的心都有。也快,一混就是一年,什么好不好的。这回生了个胖儿子,王妃总算露了笑脸,请老朋友们都过去热闹热闹,她一年没出门,老念叨你们呢。” 这一天人到的很齐,娜仁和央金也来了,大伙儿围着孩子,你抱抱我抱抱夸赞不已。 “叫什么名字?” “叫丹衷,我起的名字。” 央金努努嘴,“他对你还好吧?” 其其格一下收起了笑容,“不提他也罢。”说着,那泪珠儿竟在眼眶里滚动起来。 多尔济老来得子,自是十分得意。他觉得今年很顺,在外加封汗王,呼朋唤友,府内打发大妃回了额济纳旗娘家,迎娶了心仪已久的其其格。虽然其其格态度冷漠,他却不在意,始终疼爱有加。 佳莫和小丽来过王府几次,一直未找到那个人。这次孩子过满月,侍从都会到场,是个机会,所以二人格外留意。 宾客很多,只有私房密友在后室陪佳莫母子,大多客人在前边大厅。佳莫以找阿妈为由来到前厅,侍从们都很热情地为客人端茶倒水,道布登尖着嗓子在指挥着。这时,一个人匆匆进来在多尔济耳边低语,多尔济向他吩咐着什么。佳莫与小丽对视一眼,小丽快步退出大厅。 那个人走出大厅没多远,只见迎面过来一女子说道:“大叔啦,请进大厅,要开宴了。”那人一愣,不知道是谁,这时旁边走过一侍从,说:“小丽姐可能不认识,这位是府里副总管阿巴代。”小丽赶紧陪个笑,副总管眨眨眼,急急走了。 情况得到核实,经过前后串联思索,佳莫和小丽确认当年巴利陀讲的那个黑手,正是刚才出现的汗王府的副总管阿巴代。 吃完饭后,孩子也睡了,众人起身告辞,其其格笑着说:“以后有什么热闹事一定告我,快闷死了。”说着暗暗拽了拽梅朵的衣服。别人走后,其其格拉过江央,说:“这一年长高不少,越长越漂亮了,又沉稳懂事,真是个好孩子。”梅朵使个眼色,江央就拉着乌云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一阵儿,其其格轻声问:“大人近来可安好?” “他还是老样子,让我捎话问候你,他早就催我来看望你,不放心,觉得对不住……” 其其格拦住话头,“梅朵姐,千万别这么想,大人处在他的位置有他的考虑。如果之前尽快签了那份协议,结果就不会是今天这样,怨我,那天大人事多,一时顾不上,我却在家里等,若径去第巴府就好了。” “王妃能理解就好,那天乌云走后,他一夜未合眼,我带人要来接你,他没有同意。不管怎么说,有孩子了,就这么过吧,以后常出来玩玩,心情慢慢就好了。” 又一阵沉默,梅朵告辞,送出门外,其其格握着梅朵双手,“梅朵姐,请回去转告第巴大人多保重,有何事尽管吩咐,其其格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谢,谢谢,我替桑结谢谢王妃。” 一过新年,到了1701年(康熙四十年),洛桑十九岁了。 “阿伯啦,我想参加大法会辩经。” “好吧。辩经是每个活佛、僧人应该掌握的实修方法,你做做准备。”桑结观摩过洛桑与阿旺和色朗及宫中几位高手的辩经,觉得可以放出历练历练了。 大法会辩经这天,在高台上正中坐着甘丹寺池巴恰巴活佛,两旁坐着第巴和三大寺活佛。一侧坐着已通过其他考试,只等辩经通过即可被授予格西学位的高僧。场下每一个僧人都可向他们发起挑战。 场面很活跃,往往高僧刚一下场就有人站出挑战。虽说问答不出经文,但有的问题问得生动活泼,答得机智灵活,引得众僧阵阵喝彩。也不乏火爆场面,交锋激烈,旁听者都觉得喘不过气。 前几位都通过了,最后轮到一位老僧下场,看那年纪总在七十左右,须发皆白,尚未坐稳,只见宫中喇嘛队列里一位年轻僧人迫不及待站起,从姿式上看,是作为答方。桑结不觉有些紧张。 老僧手一指问:“小同修,请问如何修行?” 若常规回答则是:发心、守戒、六度、定慧即可。然后一般都是再从“发心”入手,引向三士道。看似平常,可以老僧之经验,这个问题问下来,不难发出刁钻之问难倒对方。桑结晓得这暗中的机关,不禁捏了把汗。 洛桑事后回忆,站起时也很紧张,动作稍慢就没有参加的机会了。听了老僧发问,不知为什么,佳莫在羊卓雍湖旁一番话忽然在脑海闪过,自己就顺手脱去罩在外面的皮坎肩。 众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要比划什么动作,嫌坎肩碍事。可那年轻人并未舞动双臂,也未说什么,依然站在那里。老僧以为对方刚才未听清,又问一遍:“小同修,请问如何修行?” 年轻人听罢,又将僧袍脱去,直挺挺立在那里。 下边众僧开始嘁嘁喳喳,台上的活佛们也皱着眉不解地望着。桑结则在思索着内中涵义,表面很平静。 老僧沉不住气了,厉声喝道:“小同修,老僧在问你如何修行?” 再看那年轻人,又将内衣脱去,只剩一件类似今天背心的小衣。 场子里顿时没有声音了,齐齐投过疑惑的目光,台上的人也一时愣住,桑结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老僧这回愤怒了,指着对方大吼:“老僧几番问你如何修行?你不答辩,却只管脱衣,究竟何意?” 年轻人环视一下四周人们的表情,直视着老僧,徐徐脱下那件背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冬日的阳光照射着静静的辩经场和那具不算强壮却白净的躯体。恰巴活佛面对这戏剧性的一幕,显得有些无措,桑结会意地点点头,吩咐一名侍从下去,让年轻人穿上衣服坐回原处。老僧站在那里,气得身体一颤一颤说不出话来。 辩经就这样结束,桑结对这场特殊的辩经作了开示。 “年轻僧人用动作而不是语言进行答辩,诸位或许不大习惯,其实汉地佛教公案中多用此方法。 “法体本净,脱胎时都是赤条条,但只要来到这娑婆世界就必定着相,试想,在家或为儿女或为父母或为兄妹,走出家门则或为僧俗,或为农民工匠,或为堪布宗本,无不是着相,即今日考取的格西学位和我这第巴职务亦是。着一相犹如穿一衣,我们每个人身上均套着数十件无形的衣服。 “人之善恶自不宜以‘衣服’之多寡判断,但若执迷诸相而生妄念,则遮蔽自性,衣服变为缚人绳索。设若能心安一处而不住于相,则绳索化为纱丽。” 桑结说至此,在场诸僧已大体了然,那老僧也恍然大悟,洛桑更是对阿伯上述开示佩服不已。停了一下之后,桑结继续: “人生即修行,依世间法与依出世间法修行有何区别?我每到哲蚌学员班,学僧多有发此问者。 “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认为修行在于营造一个良好环境,再通过学习、引导、教育不断提升境界;后者认为众生烦恼,是被相所迷之故,所谓修行,就是求诸自心,‘莫向外觅’,离相即佛。前者用加法,后者用减法。前者是塑造,后者是还原。刚才那位年轻僧人用脱衣来比喻、说明了上述道理,不失为一个创意。” 全场向年轻僧人投去赞佩的目光,他脸一红低下头。在哲蚌队列里的阿旺和色朗内心感到由衷地喜悦。过后,各寺僧人纷纷互相打听年轻僧人,二人当然不能对外讲,可深感莫大的自豪。那位老僧像个老顽童一般,做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向对手伸出大拇指。以前从未遇到这种状况,恰巴活佛请老僧讲几句对第巴大人开示的领悟。 老僧作着脱衣状,“着衣越多者,越易着相恋相,修行难度越大,倒是草根民众,没有锦衣绣袍,少为相累,距本性反近。故汉地禅宗六祖曾言:下人有上智。是也。” 恰巴回头瞧瞧,桑结作鼓手状,点点头,于是宣布老僧辩经通过,授予格西学位。老僧作舞蹈状欢喜上台,返身时,两行泪如断线珠子般滚将下来。 回到宫里后,洛桑忐忑地问:“阿伯啦,我那样做可不可以呀?” 还在辩经场上时,桑结就感到心潮涌动,他联想到“拈花微笑”的典故。众弟子问佛陀何为佛法?佛陀拈花微笑曰:不可说不可说。在场者只有迦叶领悟其意。由于语言表达佛理的局限性,若能巧妙运用其他形式来象征、比喻,被认为是更高境界,故汉地禅宗历来崇尚此法。今洛桑以脱衣喻理,无师自通,暗符佛理,确是根器不凡。当然,他不想给这个年轻人太多表扬,只说:“不错,不着一字,却喻理深刻,显见佛爷平时学经能领其要旨,不过熟诵经书仍是基础,不可忽略。” 洛桑点着头问:“阿伯啦,我当时那么做了,可有的问题也未及细想,听了阿伯开示才真正明白,只是阿伯说修行是还原,这句话不知该怎样理解。” “还原即离相,离相才能众生平等,这就是大乘认为众生是佛的道理。” 桑结暗想,这是个不寻常的青年,不可以寻常之法教之。 进入三月,天气渐暖。洛桑到宗加鲁康活动时,发现游人明显增多,特别是每到傍晚,一群青年男女在湖畔欢笑歌舞,好生羡慕。他知道不能擅自行动,憋了好几天才提出外出的要求,甚至做好了大人不准许的精神准备。 桑结稍一思忖说:“这样吧,每隔五天,你下午到林卡练习骑射,傍晚可以和年轻人们玩玩,不要太晚了,让根柱陪你去吧。” 没想到大人挺痛快答应了,洛桑高兴得差点上前抱住他。 很快到了活动日,看看天色不早,让侍从将马匹、弓箭等送回宫中,在神殿草草吃了带来的晚餐。正是月中,四周刚显蒙胧,那一轮明月,仿佛是被人甩上了半空,天空变成深蓝的颜色,好像乾坤倒置,湖水悬在了头顶,树木、丘陵镀上银色,湖水犹如铺上了一层碎银。洛桑还是头一回欣赏这里的月色,不禁赞叹起来。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前来,有的唱着歌,有的吃着东西。神殿在湖南岸,开始时,女孩子们集中在湖东侧,男孩子在西侧,有互相喊叫对话对唱的,人到的差不多时,都聚到北侧空场上。跳的也是锅庄,不过和村民们跳的不太一样,显得优雅整齐一些。 洛桑一蹦,拉着根柱向楼下跑去,刚要出门,根柱突然停住“哎呀”一声,洛桑双脚滑着步回过头,“佛……少爷啦,穿这身僧衣去能行吗?怕不合适吧?”洛桑愣了,捶着头,天哪,怎么把这个细节忽略了。二人呆立一阵,无心再观看,怏怏而回。 第二天,根柱正擦洗楼道,丹珠尔过来说:“来了个达旺的人,叫贡布,你去见见。”根柱刚要走,丹珠尔又问:“佛爷认识吗?”根柱点点头。 “那你去告诉佛爷一声,不然以后知道了会怪怨你。” “谢谢领班提醒。” 这是洛桑几年来头一次见到家乡来人,拉起叩首的贡布,一口一个贡布哥地叫着。 “佛爷啦,万不敢这么叫,小人担当不起。” “咦,当了佛爷就没有哥哥了吗?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洛桑把他认识的能想到的人问了个遍。 “央热师父是咱们那里第一位大活佛,很受百姓敬重,各地香客很多,连境外也常有人来朝拜。” 说到达玛过世,洛桑忆起大师姐多年来对自己的关爱,不禁眼圈红了。 “格桑师姐呢?” “还好,还好。” “贡布哥,下回再来带上热热,让她也开开眼,好好玩几天。” 贡布含糊地答应着。回去后,他对家人讲了见到洛桑的情况,热热在一旁听着,没说一句话。几年后,她随朝圣的人群来到拉萨,正赶上举办小召法会,听有人喊佛爷驾到,也跟着跪伏下去,大轿在不远处停下,她偷眼望去,看见他啦!没变,长高了,像个大小伙子。人群散了,她还在伏地哭着。她想把那一刻永远保留在记忆里,可不知为什么总是很模糊,只留下了那一领明晃晃的袈裟。她终于明白了,她心中思念的是那个永远的洛桑。 洛桑正好托贡布给他和根柱一人订做两身俗装,并叮嘱只须普通面料即可。根柱讲明了原委,让他莫多虑。又到活动日了,洛桑叫上贡布,三人一块去宗加鲁康。见贡布迟疑,洛桑想了想说:“这么吧,以后也不要称呼‘少爷’了,能玩得更随意,况且我也学不来少爷的架子。” “那该叫什么?”根柱小心翼翼问。 洛桑脱口而出: “住在布达拉宫, 我是六世仓央。 设若到了林卡, 你就叫我洛桑。” 吟毕得意地一瞥,根柱冲贡布无奈地挤挤眼。 当时拉萨城内外有二十来处林卡,每到黄昏,打扮整齐漂亮的少男少女纷纷涌去。宗加鲁康位置偏僻,因而来这里的多为大户贵族家的孩子,几乎都乘马前去,带着一二仆从,拿一些吃食和衣物,有的还雇几名热巴艺人伴奏助兴。 洛桑三人毕竟是头一回来,不敢贸然下场,坐在不远处观看。开始是围成一个圈儿跳锅庄,有的人跳的有些模样,有的能看出是在凑热闹。瞅着根柱和贡布跃跃欲试的样子,洛桑拍拍他们的背,二人立刻加入进去。 洛桑以他的舞感和乐感,稍一观察就发觉这里锅庄的风格不一样。果然,那二人刚跳了没几步,就感到达旺锅庄在这里不服水土了。全场舞者好像得到统一号令似的,每个人转到身后时都会用臀部拱他们一下,拱着拱着把二人拱出了圈子,众人大笑,还夹着“呼——呼——”的尖叫,那笑声中虽有揶揄,却绝对是友善的,这是藏人特有的幽默、风趣。 二人面带窘色跑了回来,却看见洛桑正在发呆。洛桑不经意间,观赏了一场姿态各异的翘臀舞,其中有几个女孩儿,那姿式颇为优雅,不禁吸引了洛桑。 “你们注意到没有,咱们村里的锅庄,一个曲调,一种节奏,一套动作。城里的曲调、动作变化虽不大,但节奏快慢鲜明,这或许正是城里人心态情感的表现吧。” 跳完一场,所有人都休息了,有的坐在树根下吃东西,有的互相追逐嘻笑,仆从们将火把点燃。这时,一个大男孩儿跑过来,问洛桑他们:“哎,听口音你们是外地的吧?哪儿的?” “山南的。”贡布答。小伙儿作出一副惊讶状,仿佛三人是从天边来的。 “我叫日东,八廓西街的。你们头一回来?” “我们头一次来玩,大哥多多指教啦。”贡布知道,东街是穷人区,西边多是富户。 那日东让人一捧,越发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你们是想来掐花?”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揪一揪的。 “掐花?”三人不知何意,面面相觑。 日东翻了一下眼珠,“难怪难怪,”又放低声音,“找情人呀。” 三人一听,忙不迭摆手,根柱竟不禁躲在了二人后边。 日东颇不以为然地说:“别怕,好追。”正要传授经验,见大家都开始聚拢,站起身,“下一个节目你们更不会,坐这儿看吧。” 这次,人们没有围成圈,而是分成人数相等的两堆,男女都有,侍女们也大多加入,然后各自退后数米,一字排开。先由其中一边的人拉着手,原地边跳边唱,当唱到对方某人名字时,那人站到队前。再由另一边照此法点出对方一个人。 这二人要合作表演一个节目,往往由随来的艺人伴奏。然后二人扯着手,本队的人抱住他(她)的腰,站成一溜——拔河,输的一方,点出的那人就归到赢方了,最后以双方人数多少定胜负。 贡布和根柱每看到拔河时,最为兴奋,不住地拍掌加油。洛桑却在留意观看被点者的表演,所跳舞蹈,步伐舒缓,双臂动作富有变化,尤其长袖的甩动,最能表达对异性的追求,有的活泼俏皮,有的情意绵绵,非常传神,而且曲调也很优美。他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拉萨一带流行的朗玛歌舞。 他发现有一个女孩子反复被双方点名表演,她不像其他女孩儿,没有刻意地打扮,如黑漆一般闪亮的长发随意地拖在脑后,穿一件深蓝长袍,丝绦束腰,露出两只粉红长袖,舞姿优美,花样也多。脸转过来时,看不大清,只觉两颗眸子有如两潭湖水,波光潋滟,顾盼生辉,听到男孩子喊叫,她会侧过脸,嘴角一翘,调皮地笑笑。 有一次,她又被点名,只见她跑到场边对伴奏艺人说了句什么,乐曲节奏快了,她随着拍子跳起来,另一方那个男孩子,显然不知跳的什么舞,只好呆站在旁边。洛桑看了几眼大为诧异,这不是达旺的对对舞吗?她怎么也会?虽是一个人跳,看那动作还蛮像回事。当晚洛桑回忆时还后悔自己欠缺勇气,假如当时下场对跳,准把这一群公子、小姐们给震惊了。 散场了,日东又过来,“看到了吧,那个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林卡的小公主,要是在别的林卡,你说上几句甜言蜜语,再送点糖果,就能掐一朵,但这些对她可没用。” “你追过她?”贡布问。 “哪能轮到我,开始是色拉寺贡嘎大活佛的侄子追,前些时换成了察绒家的公子,这两天宫中大总管济隆活佛的侄子又在追,我看他更没戏,跳舞像个鸭子似的。” 都骑着马,说走一下就走光了。 三个人在暗影中从宫中后门进去,贡布同根柱睡在一起,他觉得那个“小公主”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第94章 林卡情缘 又到活动日了,洛桑和根柱早早找到一个便于观看的地方坐下。日东过来,两边看看,说:“怎么少一个人?”根柱答跑生意去了。日东今天穿一件深灰色氆氇长袍,镶着白缎边,头发梳得油光,戴一顶金花皮帽,这在当时拉萨是很时尚的装束。 “哎,你看你们俩,光秃秃的像个僧人,姑娘能喜欢?” 洛桑只好说这是山南地区的习惯。 她来了。跟着长一对杏仁眼的侍女和牵马的家丁。一袭黑衣,系一条邦典,乌发盘在头顶,用五色丝带拢住。身材苗条,脖颈修长。身后一片晚霞如千朵桃花,好似一幅无边的背景图,给她原本象牙色的皮肤涂上一层胭脂。 小伙子们打着五花八门的招呼调情送爱,她一律还以亲切友好的微笑,那似乎总眯缝的眼睁开时,犹如一下子拉开了幕布,双目分明就是一个舞台。洛桑歪头想了想,大概属于汉人故事中描写的“凤眼蚕眉”吧。 围起圈圈了,洛桑指点根柱:“这里的锅庄是三步一顿,掌握好这个节拍,另外,动作有个基本程式,幅度也比较大。”二人在场外细看一阵,下场去跳,果然跟上了步子。能感觉出这些人出身不一般,但女孩子穿戴并不奢华,给人素雅、洒脱之感,小伙子们虽是大呼小叫,个别出口油滑,但举止倒也文明。 在一旁观看的洛桑忽然忆起传召法会上的辩经,心中叹道:“人啊,脱了那件衣服与常人何异?可有人却偏偏苦苦追求,真不知所为何来。” 到下一个节目了,洛桑二人同日东分在一拨。没几个回合,她又被点出来。可能是刚才跳热了,解下了邦典,束一条粉红丝带,打着桃花结。只见那“杏仁眼”走到两排人中间向对方大声下了“战书”,意思是,我们小姐跳一支舞,若对方小伙子能够配合对跳,算小姐输,不用拔河就过去,若对方无人会跳,就算输一回合。接着跑到场边请艺人换曲。 一听就知道是对对舞的节奏,上回她只是随意跳了几下,今天却像是正式表演,虽是独自在跳,一招一式也有板有眼。对对舞要求动作刚柔相济,发力猛,收时轻,比如抬起腿,看似狠力下跺,待跺下时却似踩着棉花。使观者产生一种揪心、失衡的感觉。 半天无人应战,后来上去两个人,瞎扭一气,被众人哄笑撵下。 “这叫什么舞?”日东小声问洛桑。 “对对舞。” “你会?” “跳过。” “下场试试怎么样?”日东推了一把。 “好。哎,借给我帽子戴戴。” 洛桑把帽沿压得很低,分开旁人站到中间。“杏仁眼”和几个女孩子嘻嘻地笑,以为又出来一个捣蛋鬼。洛桑只一瞟即随她的招式跳起来。她心中一惊:这对接天衣无缝,显见是个行家,于是格外打起精神。日东在后边看傻了,没想到这小子有两下子。 对对舞讲究男随女跳,即女方节拍快,男方要跟上,女方变换动作套路,男方也须配合。只见女方开始由慢到快,不断变换套路,洛桑则从容应对,不出纰漏。 女孩儿想—— 他是何人?舞跳得如此纯熟? 洛桑想—— 一个拉萨女孩,能把对对舞跳得这般标准,真有点不可思议。 女孩儿想—— 就算他是山南人,但套路掌握如此精通,必是经过专门训练。 洛桑想—— 她的动作规范工整,肯定得过高人指点。 女孩儿想—— 他的恢谐幽默颇似洛追大伯。 洛桑想—— 她的调皮风趣仿佛央热师父。 后来他们才知晓,原是同门弟子。 舞中甩胯扭臀的动作和双方追逐的样子,逗得大家高笑不已。连日东也瞧出,那小子有几处看似笨拙的模样,正是为着烘托对方,其实双方配合非常默契。看到后来,全场鸦雀无声,仿佛四周一个人也不存在了,只有一对青年男女在火光下欢快地舞蹈。由于双方互不认识,动作中略去了调情缠绵的元素,尽管如此,仍看得众人如醉如痴。 结束了,洛桑和根柱正要离开,过来几个人拍拍洛桑的肩夸他跳得好,洛桑也为自己今晚的表现高兴。刚走出不远,忽然想起头上的帽子还未归还,忙寻日东。根柱用手一指,只见日东正和一个女孩儿向一棵大柳树暗影中走去。 “日东,帽子。” “送给你吧。” 听到喊声,“杏仁眼”回头望了一眼,忙拽旁边的人:“小姐,你看那人有点眼熟。”小姐望着也觉好像见过,快到家时才猛然忆起,他不正是在天女节那天,扮演噶玛厦大神的热巴吗?躺下后她回放着表演的过程,这是头一回与人合作,对方动作活泼,善于临场发挥,这是不是洛追大伯说的随心所欲的境界? 洛桑也是回味了半天才睡着。舞蹈中要注视对舞者的身姿变化,所以自己外表看似自如,内心却很紧张。她一身黑衣,凸现两只素手十指修长,动作柔软、优雅,尤其指花的细腻变化,绝对是她别出心裁设计的,央热师父也教不出来。 根柱发现佛爷这两天有点异样,在境子前把仅有的两身俗装不停地换穿,有时还自己对着自己发笑。 洛桑今天穿一件茶色长袍,腰扎黄丝带,戴着日东送的金花皮帽。刚进入林卡,瞧见她正与几个姑娘在说话,看见自己后,她抬起头,迎上来说:“你这几天没来?” 洛桑有点慌乱:“是、是,还要做生意的。” “杏仁眼”说:“我知道,你们朗玛吉朵现在生意可好了。” 朗玛吉朵?洛桑摸不着头脑,便没应声。 “听口音,你是山南人?”她问。 “是的。”根柱接答,他怕洛桑讲的太具体,容易暴露。 “这位热巴哥哥,你跳的对对舞真好。” 根柱刚要发话,洛桑揪他一把,他觉得这个身份不错,况且她叫出“哥哥”二字时,是那么亲切自然,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也无法拒绝的。 “小姐才跳得好,可是专门从师学艺?” “这里各处艺人都有,各地舞蹈见过、学过一些,跳不好。以热巴哥哥的技艺,肯定跟从高师学过?” “我们那里人人都会跳,这位哥哥跳得更好些,哪有条件拜师。”根柱怕他道出央热师父的名字。 “我们藏人都会歌舞,可像小姐这样的有心人不多。我看小姐跳朗玛,第四步反跳时,有一个侧扭头的动作,眼神随之一甩,很是生动活泼,另外对对舞,你的手指动作,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恐怕不是你师父教的吧?” 她瞪大眼,半张着嘴,流露出惊讶、佩服的目光。 中间休息时,“杏仁眼”向洛桑走过来:“小姐请二位过去坐坐。” 洛桑一下没反应过来,抬头瞧见她正笑着招手。 “没带吃的吧,来,尝一尝。”她拿出两个圆饼,立着切开,夹进几片薄簿的红肠,又抹了点红色的酱,递给二人。 年轻人跳了半天早饿了,拿过就咬,啊!真香。 “这是我姑姑做的肠,可好吃了。” 啊?洛桑觉得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再看根柱,早已是呲牙咧嘴,吸溜不已。“杏仁眼”掩口偷笑。她赶忙表示歉意,说:“这是阿爸一位经商朋友,从四川带来的郫县辣酱,我以为你们也会爱吃呢。” “你阿爸是商人?”洛桑随口一句。 不想那“杏仁眼”猛地呛道:“你阿爸才是商人。”说得洛桑摸不着头脑。 洛桑忽然想起什么:“小姐,再过几天,是贡堂寺跳神法会,听说把女神的故事编成歌舞加了进去,一定精彩,你去看吗?” 她很感兴趣:“去,一定去。天女节我也去了,那个扮大神的人跳得真好,他到大昭寺换衣,摘下面具时我看到了,不过没看清。”说着 ,直视洛桑。 洛桑有一种被识破真相的感觉,找话搪塞:“还未请教芳名,也不知家住何处?” “杏仁眼”很不客气顶道:“哎,你问这些干嘛?打听太多了吧。” 她发觉对方窘迫,解释说:“在这里所有人都一样,而且互不打听对方,大家都认识,很友好,又不必那么熟悉,我觉得这种关系最好,这是歌舞塑造出的这片雪域高原上的一种人际关系,所以你别有什么误会。” 洛桑不住点头,没想到她竟讲出这一番有哲理的话。 休息过后没再玩那个点名游戏,而是由洛桑和她分别教练大伙儿学习对对舞。结束后,她跑过来问,“热巴哥哥,你说跳神法会是哪天?” “四月十五、十六。城东十几里,认识路吧?不然我叫这位兄弟去接你。” “哎,你这个热巴心眼不少,变着法子打听人家。”她赶忙制止“杏仁眼”继续说下去,随后摆摆手就离开了。 只见“杏仁眼”和几个女孩子嘀咕一阵,边走边回过身一齐喊道: “山南的小伙你别多情, 林卡的规矩你还不懂, 就算明日街上相遇, 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 拉萨河谷的四月,是个暖风花香能醉倒人的季节。 十四日,洛桑和根柱等四名侍从喇嘛,佳莫、小丽和旺秋提前进入贡堂寺。桑结是次日来的,一到就叮嘱佳莫等人,如果央江来,由她自己去玩,不得张扬。 贡堂寺坐落在一面山坡之下,面临拉萨河水,风景优美。许是水土格外丰厚,寺后山坡每到四月,鲜花竞放,姹紫嫣红,远看,犹如寺院一道艳丽的花屏障。 难怪洛桑等人一到,个个发出惊叹之声。大家不约而同跳下马向坡上跑去,近前细观,不但株密茎长,且花朵肥大,行到深处,竟如坠入花海,不辨方向。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采了一大捧,佳莫和旺秋头上插了数朵大花,小丽戴着一个花圈,人花相映,斜阳夕照,坡下香客和寺僧望着仿佛自天而降的三位仙女,都发呆了,一位老阿婆竟然跪下,边磕头边说看见度母下凡了。 “三位度母啦,且慢摘下花,”洛桑先是调侃,接着认真地说,“这遍野鲜花,是山川大地对佛菩萨的供奉,我们不妨将采摘的花朵放于神像之前,佛祖一定喜欢,经中记载,佛祖说法时,手中还拈着一朵花呢。” “好啊,少爷的想法确是新颖,其实这朵朵鲜花最为纯洁,正代表了虔诚之心。”佳莫赞许道。 回到贡堂寺,进到殿内,洛桑久久注视着贡堂拉姆神像。 “少爷在想什么?” “卓尼和赵文成都被封神,进入阿修罗善道,算是修成正果了,可只争取到一年相聚一次的权利,又联想到却央师太的故事,人们要是能够没有任何障碍的相爱,该多好啊!”边说边上前在神像头上插了几支野花。 洛桑的这一席话触动了佳莫的心事,她心灵深处那份敏感高贵的自尊,使她泰然直面任何严峻挑战,但对于那种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式的流言蜚语却难以忍受,每思之,神情黯然。 插在香案之上的鲜花,烘托着庄严的法相,殿堂顿时充盈着活泼的气氛。其他人看到,也纷纷效仿,翌日,成千上万的信众将汪洋花海移在寺内外堆起高高的花山。远望整座寺庙,只露着闪光的金顶。众人望着这雪域上的奇观,跪下顶礼,祈祷佛祖护佑,风调雨顺。由于是六世达赖喇嘛倡导,贡堂寺的鲜花供佛节年年举办,至今不废,而且这种方式也渐渐传开,经常有善男信女捧一束鲜花献于佛菩萨之前。据说你若有缘,还能瞅见菩萨微微一笑。 翌日晨,人们早早起来,给贡堂拉姆“梳洗打扮”,披上崭新的红绸袍子,等候情人的到来。这当儿,桑结领着府中几名侍从到来,说也怪,与旺秋、佳莫虽多日不见,但彼此都很平静,像一般老友那样打着招呼。 昨天晚上,达瓦就率随员到赤村,检查各项准备工作。百姓们都同情赵文成、卓尼二人的遭遇,当知道今年要抬着神像过河参加法会时,兴致高涨,半个月前就对神像作了“整容”。头天晚上,给大神穿上锻袍,连座下宝马,都打扮得焕然一新,抬神的十二名壮汉则守护在神旁一宿。 四月十五日,太阳一露头,队伍就出发了,全村每户出一男人,或吹吹打打,或高举旗幡,热热闹闹渡过河将大神送去会见情人。这天的贡堂寺也充满节日气氛,鼓号齐鸣,众僧唪经,贡堂拉姆已在寺门迎候,围观群众人山人海。 “赤宗赞来了!”人们喊着。 那十二名汉子虽已累不可支,此时却作出奔跑状,表达急切的心情。 二神相见了。先是互相打量、端详,然后把二神靠在一起,表示相拥依偎,抬女神的僧人将神像前后轻轻摆动,以示喜极而泣,观众会意地笑起来。中午,众人入寺斋饭,二神被请到偏殿稍事休息。 下午,一个简短的法会仪式结束后,由周围几个寺院赶来助兴的僧人进行跳神表演,戴着各式面具,装扮成佛经中的护法天神、阎王小鬼及各种动物,表演生动,场面热闹,引来阵阵掌声、喝彩。二神像并肩坐在观众席正中。 这次跳神,经洛桑和桑结、佳莫商议,由贡堂寺僧人在场地两侧,一边诵经,一边整齐划一地做出礼佛或打手印等动作,使场面更显隆重宏大。 重头戏是二神跳舞。洛桑戴着赤宗赞面具,身披五花彩袍,小丽戴着贡堂拉姆面具,身披大红袍。为了使这次歌舞法会别开生面,桑结还特意请来朗玛吉朵艺人伴奏伴唱。为此,洛桑特为男女主人公写了两首情歌。 二人下场后,牵手跳起舒缓的朗玛舞步,女神低下头,好像在羞涩地说着什么。这时场边咏唱: “在这人多的地方, 请不要对我过于殷勤。 如想表达你的爱意, 瞅个机会瞟瞟眼神。” 男神停住脚步,稍微歪过头注视着对方,二人原地踏着舞步。这时场边咏唱: “我深情地望她一眼, 她会意地微微一笑。 在那长长的睫毛下边, 是两颗温润的黑色玛瑙。” 接着,二神男前女后边行边跳,节奏稍快。男神不时向后招招手,仿佛在说:小妹快跟上。女神则弯腰前伸一臂,好像在说:哥哥等等我。然后男神挽住女神跳起来,那喜悦缠绵之情惟妙惟肖。观者中不时传来掌声笑声。 这时,场上舞者和乐器稍一停顿,接着响起密集的竹板声、小鼓声。只见二人跳起当时人们尚未见识过的一种舞蹈。二人或是对面或是同向,目光平视,双臂或叉腰或相交,上身笔挺,但看那双腿,或前踢或后踢,或左摆或右摆,不停换着各种花样。随着鼓板声加快,二人速度也相应加快,且动作整齐一致,那四条腿竟如生在一人身上似的,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当晚,赤宗赞和贡堂拉姆的神像被面对面安放在神殿内,轻轻掩上门。春夜寂寂,灯花摇曳,二神似乎在互相诉说着别后的思念,倾吐着海誓山盟的情话。与此同时,一位衣袍破旧、须发苍白的“老人”,绕着寺院围墙踉跄奔走,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唱着什么。赤村村民告诉别处来人,这老人正是晚年的赵文成,因大昭寺喇嘛不准过河,他风雨无阻,天天在南岸奔跑呼叫,一直到最后爬也爬不动。今天是法会,破例允许老人来北岸,他要把积压多年的话说出来喊出来。天快亮时,“老人”才停下,原来是由朗玛吉朵一位年轻艺人装扮的,沙哑的嗓子,凄凉的吟唱,感动得帐篷里许多人彻夜难眠。 因府中有事,桑结连夜赶回去了。 十六日清晨,贡堂镇和寺前广场,笼罩在煨桑的浓烟中。赤宗赞告别送他出寺门的贡堂拉姆,好像在互相叮嘱着对方多加保重,期待来年再聚。赤村村民抬着大神缓缓向河边渡口行去,大神频频“回首”以示不舍。女神则不时侧侧身子遥遥“眺望”。 这时戴着面具的演员,出场跳最后一段告别舞蹈。 一下场,洛桑就发觉对方不是小丽姐,换人了,不过也无暇多想,按演出顺序,二人先跳了一段“吉祥九步”,表示感谢佛菩萨的眷顾,动作大方庄重。接着大神向河边方向舞动,欲行又止,恋恋不舍,女神则追随过去,扯住大神袍袖,依依难离。大神回身安慰、劝解,又往前赶,女神作出难舍难分状。 洛桑看神像离寺已远,心想表演该结束了,不防贡堂拉姆追了上来,看那样子是要再送一程,只好再作流连状,舞了几步。洛桑指了指她身后方向,提示她该回去了,却见“女神”没有反应,伸手去拉时,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洛桑觉得那手柔若无骨,十指修长,猛一激凌,松开了手。是她?不可能吧。略一走神,只见“女神”靠过来,以朗玛舞姿,将悱恻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的人跟过来瞧热闹,纷纷叫好,喊着再来一段。洛桑也不禁暗中喝彩,同时向河边舞过去,作出惜别之状。没想到“女神”舞步紧随,继续追送。 洛桑停下,欲中止演出,刚要摘下面具,只见“女神”双臂大幅度一摆,接着一条腿高抬,看似猛力的轻轻跺下。洛桑明白,按规矩,这是在邀请对方跳对对舞,而且女方邀请,男方是不可以拒绝的,只可以在对舞中暗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然后再换人。 两个年轻人在河滩草地上忘情地跳起来,洛桑从她的几个细小动作中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一段结束,二人同时停下。洛桑摘下面具,她也轻轻摘下,顽皮地一笑,好像在说:你没猜到是我吧?她浑身冒着热气,象牙色的皮肤就像是刚打过腊一般明亮。 洛桑还是感到了吃惊:“没想到是小姐,跳得真好,吉祥九步我不熟,若不是随着你的步点,我肯定跳乱了。” “热巴哥哥,我听说那两首情歌是你写的?太传神了。” 她想起刚才与他在舞中扮演的角色,脸一红,害羞地笑了:“热巴哥哥,家里来人接我了,我先回去,面具请你交还寺里。” “杏仁眼”和那个家丁牵马过来,洛桑若有所失地望着她走远。 这一夜,两个年轻人都失眠了。 终于,又盼到活动日了,洛桑和根柱一进林卡,就看到已经来了不少人,正围在一起,热烈议论着贡堂寺的歌舞法会,有的人唱起那两首情歌,有的人在模仿着踢腿舞的动作,引起一阵阵哄笑。 洛桑仔细瞧了半天,没有她,自己也无心进场,不由东猜西想起来,她病了?家里有什么事?也可能晚到一会儿?他捶了捶脑袋,或许那天她只是觉得扮神好玩,根本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他又忆起握手瞬间的那种感觉。他摆摆头,可怎么也摆不脱这些念头。根柱瞅佛爷今天无精打采,也不敢问,坐一旁陪着。到散场了,她也没有出现,洛桑带着莫名的失落感,拖着脚步离开。 其实她早来了,推说不舒服,坐在一棵大树暗影下。她细细观察着,瞧见他用目光寻人未果,一付郁郁寡欢的样子,连场子也未下,她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望着他垂头丧气地走远,她一把拉起“杏仁眼”往回走。眼角的笑意,轻快的脚步,还有那不知所云的一串串话语,少女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 好不容易盼到下一个活动日,不想一早总管派人传下通知,上密院在小昭寺内的主体大殿完工,宫中喇嘛全部参加开光法会。自然,达赖喇嘛是不可缺席的。开光法会上,洛桑留意察看,密院喇嘛果然神情端肃,僧纪井然,不禁生出莫大敬意。 上下密院原属甘丹寺,五世达赖时,归宫中直辖,是全藏高级密宗学府,近年区外各地喇嘛前来求学者日渐增多,且诸蒙古各寺堪布、活佛均需入藏学修,房舍拥挤,故将上密院移至小昭寺内,下密院建在木鹿寺附近。 洛桑听说过密院修习极为严格,从凌晨即开始,光着脚走过一段乱石,冬天亦是,除中间休息,每日还须修习四个时段,风雨无阻。一个僧人不经过数年这般修炼,是没有资格报考格西的。他问过桑结:“阿伯啦,修行首在发心、虔诚,如此苦修,可有必要?”桑结回答:“他们为普度众生,先自刻苦修行,赢得世人的信任、尊重,他们是格鲁的脊梁。” 法会结束回宫后,看看天色不算晚,洛桑很快换了衣服,拉着根柱从后门前去林卡,老远就望见她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地方发呆。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竟暗喜,她肯定是找不到我才这一幅落落模样,看似不在意,内心却很在意的。他躲在树后,颇为得意地欣赏着。 散场了,她懒懒地站起走过来,他却装作未看见似的转身欲出林卡。 “热巴哥哥?!”她在后面惊叫一声。 他返身故作惊讶:“哎呀,小姐也在这里玩。” “刚才没看见你呀?”她满脸疑惑。 “噢,有点事,刚到就散了。” 顿了一下:“白天你来玩么?” 洛桑作思考状:“白天怕是没时间。” “再有几天节期就过了,不少人转了山还会来这里划牛皮船玩林卡,你明天能来吗?”她眼巴巴地瞅着。 洛桑装作与根柱商议的样子:“这两天活动多,怕是来不了。” “杏仁眼”不耐烦了:“不就是少参加一次吉朵活动少赚点钱嘛。” 她制止住,说:“这几天我每天过来,就在湖东侧。”说着指了指湖东。 洛桑真要感谢菩萨保佑了,一回宫中就听丹珠尔说,总管发话了,明日放假一天,让大家转山玩林卡。 第二天正巧贡布来圣城采购,三人随众僧先去药王山转山,然后赶往宗加鲁康。其他僧众有去转经的,也有走亲访友的,但规定了统一返宫时间。一路上洛桑询问了师父近况和家乡的事情。一进林卡,洛桑只管向湖东侧张望,果然见她和几个女孩子在玩,身后搭建了一顶小巧漂亮的帐篷。三人先进到神殿,上楼歇息。快到返宫时间了,根柱下楼找到一个正要回宫的僧人,托他向领班请个假,说还要朝拜龙女色青,晚些回去。 湖水四周,帐篷连成排,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幡随风起舞,西斜的日光投射到湖面,起伏的水波泛着金光,一只只牛皮船在荡漾,不少都是阖家出游,连续玩数日,准备回城的,已开始收拾行李了。 换了俗装,洛桑向湖东侧走去,根柱和贡布在不远处等着。 “小姐,那个热巴来了。”“杏仁眼”眼尖。 她正整理东西准备回家,听侍女这么一说,急忙跑出,与他几乎撞上,二人都不好意思笑了,接着互相打量,竟如久违一般,“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洛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旁边几个正哼哼着歌的女孩儿凑过来:“哎,这是谁呀?像个小喇嘛。” “别瞎说,这就是我说的扮演大神的朋友,那两首歌就是他写的。” 一个女孩儿说:“那天我也去了,听吉朵班子唱得真好听,可是我们就唱不出那个味儿,你教教我们吧。”说着,她唱了一段,“我深情地望她一眼……” 洛桑略一思考说:“这是按我们家乡山南口音写的,用拉萨话来唱很难唱出原味,不信你们用山南口音唱,就有了那个味儿了。” “你教我们说几句山南话。”几个女孩儿都来了兴趣。 “我深情地望她一眼”,洛桑用家乡话说一遍,那几个模仿一遍,然后再唱一遍,有个人模仿得怪声怪调,大家一阵阵哄笑。 “姑娘们走吧,别打扰人家学习山南话。”几个女伴冲她挤眉弄眼走了。 她提议:“热巴哥哥,咱们划牛皮船吧。” 把渡河工具改造来娱乐游戏,这是拉萨人的新时尚,牛皮船当然制作精巧,可容四人,一根绳拴着船,另一端绑在岸边树上,由船在水中自己漂,不玩了一招手,有人将船拉回岸,按时计价,当时算一项贵族活动。 洛桑怕水,有点犹豫,只见她轻盈跳入船中,贡布和根柱想劝阻来不及了,他扶着她的手,蹲着蹭进船里。 贡布已经想起她是谁了:“根柱啦,佛爷认识那位小姐?” “不认识,只是在林卡一块跳过舞。” 贡布终究年长几岁,在详细问询了情况后,心生不安,暗想,也可能现在没什么事,但照此发展下去,天哪!可千万别……更何况她是……他不敢想下去,觉得想一想都是罪过。贡布的担忧也感染了根柱,二人远远坐下各想心事,这种事不好说也不敢说。 小船来回摇荡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刚才你一说我恍然明白了,当今佛爷擅作情歌,满街传唱,可我总觉得声调中欠缺点什么,佛爷也是你们山南人,口音应该一样的。”洛桑心头一紧,仿佛有人用鼓槌在背上擂打一般。 接着,她又说:“你听我学着唱一首,那个韵味像不像: “我和她在密林中幽会, 不怕有人偷窥。 鹦鹉你若是看见, 千万闭住那张巧嘴。” 他在唱,洛桑只能转头望着远处景色,以此来平抚内心,听她唱完,他才回过头。啊!可那一瞬间,就似中了定身法。她正定定地瞅着自己,目光炙灼,只对接了一秒,觉得浑身血液烫得快燃烧了。他低下头喘了几口粗气,悄悄抬眼,只见她已侧过脸一动不动望着湖面,目光温柔多情,半张着红唇,露出整齐的白玉一般的牙齿。 “我好看吗?喜欢我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嗓音带着“气声”。 晚霞正从她的侧面映照过来,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圆润的耳廓,颈后茸茸的毛发,清晰可见。岸边的景物远去了,模糊了。 洛桑深情地望着她,徐徐道出蕴积已久的心里话: “在这金色的盆地, 我们誓言永不分离。 你就好似唐卡上的度母, 莫非出自第巴大人妙笔。” 听到最后,她的心猛一颤,偷瞧他的表情,才知是一句比喻的俏皮话。 这时,湖面上已没几只船了,他们招招手,船便向岸边靠去。 “你明天能来吗?” “实在是有事来不了,嗯,四天以后再来吧。” “那好,咱们换个地方,这里熟人多。知道药王山吧?北边有个甲玛林卡,早点去啊。” “好,记住了,早些去,甲玛林卡。” 靠岸后,洛桑先上去,回身伸出手拉她上来,她双手握住,一抬腿跳上岸。贡布和根柱迎上来,神情有点不自然,洛桑装作无事一般冲她摆摆手,同二人回返,她则走向东侧帐篷,走了没几步,洛桑回过头,正巧她也回过头,俩人对视一眼,她嫣然一笑。 回到宫中,洛桑脸上仍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贡布忽然一下子跪下,洛桑大惊。 “佛爷,我来时,央热活佛一再叮嘱请佛爷用功读书,刻苦修习……”他只能这样从正面去说,再说下去怕冲撞了佛爷,他不敢。 洛桑本是精细之人,可此刻胸膛被不可言喻的美妙感充塞,对贡布的举动未加细思,扶他起来后说:“贡布啦,麻烦你明天再给我订做几身俗装,鞋帽配上套,面料要好一些的。” 贡布喏喏,根柱发现他的面色苍白。 第95章 黄雀 平心而论,多尔济是真爱其其格的,他早就欣赏她多才多艺,聪明美丽,一朝珍宝到手,怜爱之情可想而知,故对她的冷漠毫不介意。 自达莱汗死后,其其格隐隐觉得内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多年来一个藏在心里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待她看清那个人时,自己也吃了一惊。无须回避了,她敬重他的为人,佩服他的才华。他虽位居高官,但待人真诚,心口如一,毫无做作,他努力修持,不恋名利,不受“相”染,和他在一起,即使做个下人、侍从,也是件愉快的事情。这么多年,她对他没有多想深想过,只是把与他的每次会面当作一次欢乐的节日。 没想到汗王刚一死,多尔济就控制了汗府,限制了她的行动自由。当他宣布大妃返回娘家时,她明白自己的命运了。 “王妃,你愿意嫁给那个人吗?”乌云关切地问,相随多年,她明白王妃的心思。 “愿意不愿意又能怎样?来不及了。” 乌云还是头一回见到好强的王妃,流露出任人摆布的神态:“王妃,试试吧,或许有一线机会。”其其格叹一口气:“那就去求求老师收留下弟子。”乌云听着一阵心酸,以采办物品为由,策马去了仲麦村。 翌日,其其格犹如打坐一般,不吃不喝,乌云则出出进进,坐立不安。 天黑了,仍不见动静。 “王妃,以第巴之权力,做成此事不难,是不是……” “乌云,不要乱猜测,大人想必有他的难处,有他的道理。” “那就甘心啦?” “事出必有因果。我记得大人讲过,学法在灭三毒,三毒其实为一毒,即痴。痴心过重必致强求,即贪,强求不来,则易生嗔,于事无补,徒生烦恼而已,静心顺缘吧。” 乌云还是头一回从王妃口中听到这一大套佛理,只好闭住嘴。 自从有了孩子,其其格虽然还是冷冷的,但开始有了些缓和。多尔济每日总要过来瞧瞧孩子,看出其其格态度有了些许变化,有时坐下聊聊。 这一天,他抱着孩子左右端详,问乌云:“你说是像阿妈还是像阿爸?” 乌云不冷不热地说:“但愿孩子长大了像阿妈。” 待乌云抱着孩子出去玩,多尔济在床沿坐下,握住其其格的手:“夫人,婚后一年多,好像未见开颜一笑,不知有何心事?能否说说。” 其其格心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把那件事提提,看看他怎么说? “汗王,我们数十年客居在此,总不是个办法呀,现在又有了孩子,一想到他将来的日子,我怎么笑得出来?”见多尔济无语,接着说,“达莱汗在日已拟定的那份协议,你考虑得如何?不会忘了吧?” 多尔济作出一经提醒忽然想起的样子,在屋里踱着步子。 其其格何尝不知道他也是个当世少有的才艺出众的人物,而且说不清楚,他在某个方面明显比桑结强,但是他们的人品却无法相比。有时二人同衾,她感到他的皮肤并未裹贴着骨肉,像是逼真的一件仿皮外套,他的真面目藏在里面,也可能终生都不向外显露。 “汗王,藏人开出的条件够优厚了,你现在以汗王身份可享受最高待遇,如还有何要求,尽可与第巴大人直陈,这个事如解决了,大家都可安心在这里住下来,我母子也就踏实了。” “嗯,是个好事,有些细节我再斟酌一下,另外我封汗王后也应该去一趟安多,若兄侄们都没意见,就把协议签了,你看呢?”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又在拖,毫无诚意,还有什么可拖的呢?她搞不明白,也懒得再同他说。多尔济走后,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印和达莱汗说的话。印上有什么秘密吗?她下意识四下望了望,她知道他会严密收藏起来,但她要想法子找到细细看看。 虽则拉萨事务繁忙,但训练民兵、军事部署的事情桑结一刻也没有放松。上回,桑结去北路巡视时,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根据民兵实际状况,决定将全部兵力集中于乌玛塘,原来布署在山口以北的兵力撤回。桑雄拉设第一烽火站,两山口之间,每10里设一烽火点,采取打地堡等措施,要求务必保证雨天能点出明火。 “第一烽火站要派出得力人员,只要桑雄拉能及时发出信号,这一仗,我们就有了百分之七八十的胜算。”对藏北这条战略交通要道,图布一刻也未放松过,从官位上退下来后,偶尔到拉萨参加重大军事会议,平日则协助尼玛和娜仁研究山口防御事宜,去年终于有了重大突破。但是能听出,老将军的口气一点儿也不轻松。 兵力收缩,使乌玛塘成为最后决战的战场。 阻敌骑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封路,可上回那场“实战”却暴露了问题。巨大的石块沿坡呼啸而下,越过窄窄的山道滚到崖下,石块小了又不顶用。最终,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用几股牛皮绳拧成两条数十米长的粗绳,两条绳下端绑着一个用皮条和荆条编成的两米多长、椭圆形的“筐”,封路时,用“筐”兜住大石块底部,然后将两条粗绳徐徐放下,快到坡根时,下边有两人用快刀割断绳索,巨石稍一滚动便停在道中了。 方案定下了,但每一个细节都不敢忽略,反复试验、改进,才完成,细到石块的大小、形状、位置,都须提前做好工作,以便可用。为了掌控石头下放的速度、力度,甚至还将坡面做了修整。饶是这般,去年桑结视察时,还是发生了意外。演练是在夜间进行的,前边环节都顺利,最后割绳时,两边只差了几秒,石块未到达预定位置,差点在坡根“搁浅”。 桑结依据建筑力学,对坡道进行了测量,改进了设计。石块在2米见方上下,重量约四千斤,凿成不规则形,易于滚动。铲出两条并行的坡道,其中一条在离坡根四五米时,切成垂直状,石块滚下正停在山道内侧,另一石块使其停在山道中线靠外侧一些,前后错开,以加大阻截面。 “大人,外侧尚有三分之一宽度,是否再准备一块大石?”尼玛问。 “放置巨石,你们演练多次,当知不但费力且要求配合精准,真打起来,军情万变,也不可能如此从容,故此还是将原定的三块减为两块吧。” 众人听至此均惑然不解。 “大人啦,千里防线,只剩此一处投石封路,如何不增反减?” “大叔啦,你说说吧。” “大人提出虚实结合战术。封路三分之二为实,三分之一为虚。你们看,”图布从帐后拽出一个东西,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空心球,由荆条、树枝编架,“这是假石头,可以做得更像些,放在外侧三分之一处,敌人马匹若躲绕,因路窄,必发生拥挤坠崖。” “好主意。大叔啦,这假石头不妨多做些,前后多摆几个,内中放置拒马架,若是夜间,更是真假难辨。”尼玛说。 “大人想到啦。大人还准备让娜仁带几个人,向藏南民兵学习步兵格斗和拒马架的制作方法。” 娜仁兴奋地说:“大人何不请佳莫和小丽前来教授,另外,烽火点白天也可用信鸽传递消息,想请其其格教教我们。” 却杰在一旁向娜仁用力使个眼色,娜仁停住了话头。 会后,却杰透露了近来有关佳莫和其其格的情况,三位将领气得直跺脚。 晚上,图布去帐中看探桑结:“大人,我们听却杰说了,别的话不说了,只是大人你身系全局,千万不能倒下。” “大叔啦,谢谢各位,桑结我懂得轻重,没事的。” 图布眯着眼回忆道:“当年我跟随老汗王时,他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印象,可这些年看来,此人之野心奸诈不亚于老七,这两个人单手拍不响,就担心二人联手。” “大叔所言甚是,我也正是虑及此,对他多有隐忍,但求维持个平安也就罢了。不瞒大叔,那年在达旺,几名歹徒欲劫灵童,事后查明,均系在安多的老七招募派遣,坐镇指挥者正是多尔济副总管阿巴代,佳莫和小丽已制定方案擒拿此人。” 图布一挥拳:“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绝后患。” 桑结苦笑道:“我差一点就同意了,可思之再三,那样做了,恐怕会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老七?” 桑结摇摇头,用右手食指向上方指了指。 图布眨着眼沉思片刻:“大人是说朝廷?” 桑结叹口气:“是啊。有些事一下子说不清,也不便说。这事先放一放,再等着瞧瞧,你知道就算啦,阿巴代这个把柄抓在我们手里,必要时可以抛出去。” 图布点点头。 接下的数日,桑结视察了两处烽火点和乌玛塘山口内侧的大广场,对后者的创意颇为赞赏。 “大人,这是娜仁副大队长的主意。把这里建成一处市镇,为来往客商提供服务,一举三得。娜仁你说说吧。”尼玛说。 “这一举三得,一呢,是数百弟兄以做生意的名义可常驻于此,民兵成了常备军;二呢,便于获取八方各种信息;三呢,赚了钱可补充民兵开支。现在已经开始见效了。” 桑结听着,不禁鼓起掌来。 娜仁又领大人察看了广场后坡背面几处挖好的山洞,里边堆放了不少武器、柴草,临战前可以驻进许多人员、马匹。往营地的路上,桑结问近来可有什么新的情况。尼玛想了想正要说什么,只见前边围着一圈人,能听见有人在哭喊。近前一瞧,几个人正殴打两个人,别人劝不住。尼玛下马后喝住,经询问,原来这两个人拖欠了主人债务,从安多逃到藏北,因在当雄有亲戚,就前来投奔,不想主人竟派人追来讨要。 桑结伸手要来欠据看了看说:“他二人所欠自应归还,可你等却出手狠毒,将人伤成这样,法度何在?” 那几个看对方非等闲人物,遂请求桑结作主,说要将二人带回。一听说要被带回,那二人趴在桑结脚下,恳求收留。桑结皱皱眉吩咐娜仁,先替二人付清欠债,又让二人站起后说,既愿留下,这里活计不少,只要用心放牧,三四年可偿清所欠,二人千恩万谢。后又经询问,得知这两人,一个叫赛汗,一个叫宝音。 “你家主子是谁?” “七王爷。” 那几个人跟娜仁取了欠款,出门一打听,原来刚才那位大人正是第巴大人,又赶过来点头哈腰地道谢。 “诸位回去请转吿七王爷,以后做事厚道些。” 几个人连声答应,跨马离去。 尼玛上前道:“方才大人询问近况,我也正想说这事。这两年,从安多方面不断零零星星有人过来留下不走,其中有人是负债而逃,对方常来寻人索债,为此,与我们也闹过几次纠纷。” “对过来的人,你们要留点意,能劝返的尽量劝返。”桑结意味深长地说。 “大人放心,尼玛明白。” 回拉萨的前一晚,桑结写了一信,叫来却杰,命他次日前往准噶尔将信交给阿拉布坦,又密谈叮嘱一番。 此时的阿拉布坦已俨然是中亚之王,继统一厄鲁特蒙古后,又武力征服南疆回部,将其头目玛罕木特父子抓获,囚禁伊犁。接着挥兵西向,击败哈萨克,臣服吉尔吉斯,兵锋所向,无人敢捋其缨。在世界宗教史上,噶尔丹和阿拉布坦叔侄,对阻截伊斯兰势力东扩,发挥了关键作用。鉴于叔父噶尔丹的惨败,阿拉布坦对清廷,大面上还算恭顺,常伺机而不敢妄动,但却杰送来的书信却给了他一个借口。 得知多尔济与阿拉布坦联名状告自己后,桑结深感藏土面临的严重危机,对手不动声色,在安多之外又勾结一股势力,他必须及时、巧妙地应对、化解。经过长时间考虑,他给阿拉布坦写了一信,除了赞颂一番外,提了一个具体请求:“最近得报,有叫呼穆乐者,现在安多七王爷处。该人原系十王爷多尔济府中执事,多年前因犯命案逃逸至今。”接着,看似不经意地提到,“和硕特原系贵部所属,故恳请老友协助缉拿归案,感激不尽。” 看完信,阿拉布坦不禁大喜,当即说:“我同第巴大人多年老同学了,这件事一定尽力,请你转告,我明白他的意思,放心。” 却杰走后,策零不解地问:“这点事,第巴也专门派个人来?” “他是想让咱们给老七找麻烦,这样老七就没有力量去帮助多尔济了。咱们呢,就利用这个机会给老七点厉害看看,灭了老七,其他那几个王爷不足虑。朝廷要问起来,咱也算师出有名啊。” 半年多后,老七扎什巴图尔派人以朝圣为名到拉萨,向多尔济报告了安多态势:准噶尔以索要凶手为名,不时挑衅,双方多有冲突,七王爷败多胜少,人畜被掠不说,连朵斯库勒湖一带牧场也被侵占。 多尔济没太费力就猜出了个中缘由。这是桑结从中挑事,以图毁我联盟,断我外援,索凶说明他已查出德勒南结的死因和呼穆乐的踪迹。看来这个扁头第巴正在不动声色一步一步收网,而且万一呼穆乐就擒,还关系到硕林拉青,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她知道的事情也太多,捅出去,那可就…… 但随即,他冷笑几声,想出个一箭双雕之计。 第二天,硕林拉青即被请入汗王府。 “王爷,不,该称呼汗王了,不知唤我何事?”硕林还是头一回走进这刚完工的汗王府。 “这些日子本王忙于一些琐事,未能拜望夫人,近来可好?” “我真佩服汗王在这藏人之地立身有术,至于我嘛,没什么好说的。” “夫人也只是看到今日,这数十年备尝艰辛,苦心经营,一言难尽啊。” 停顿片刻,多尔济起身摒退侍女,左手屈伸了两下,决心将话说明。 “对夫人的承诺,本王一日不敢或忘,记得上回曾向夫人介绍过周边几股力量的态势,藏中但有风吹草动,安多骑兵由唐古拉山口直趋拉萨,同时准噶尔就近出兵阿里,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不用费太大劲,夫人定将登上王位,且辖区比原来大得多,到那时,本王恐少不了仰仗夫人之处呢。”多尔济状极自信、诚恳。 硕林幽然一声长叹:“汗王计划本是不差,但观这藏区一时恐难起波澜,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有个女儿,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多尔济作神秘状,左右瞧瞧,近前低声道:“夫人对外少有交往,怕是尚不知情,这雪域看似平静,其实正在蕴酿一场大动乱。” 硕林身子不由一耸,睁大了双眼。 下边的话语,低得旁人无法听清了,只见硕林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张开来,面露不敢相信的惊讶神色。 “此事万不可对人言,向佳莫小姐也勿提起。” 硕林点着头,呼吸还是不大匀畅。 “夫人,我早说过,这里的事情交由我来办理,你尽管放心,可近来准噶尔和安多七王爷却起了冲突,打的不可开交。这两路人马动起了手,必将破坏咱们的计划,不可坐视啊。” “他们为什么要打?” “具体缘由不说也罢,关键是有人挑唆。是谁?正是桑结嘉措。此人不是个简单的书生,对眼下这盘棋也看得很透。” “那汗王何不派人去调解双方?” 多尔济把身子向后仰了仰说:“阿拉布坦何许人也?乃狮虎之人。一般人根本说不上话。想来想去,只有一人,若肯前去,定能成功。” “谁?” 多尔济盯着硕林:“夫人,你。” “我?” 多尔济站起边走边说:“夫人乃这一大计划的一方当事者,说话份量自不同于常人,甚至可以与之订立盟约,明确责任,划分利益,使其专顾阿里,从安多抽身,如此则大事可成。” 看对方想说什么,多尔济摆摆手:“夫人且莫说,不妨先回去考虑考虑,我听夫人一个答复。即使去了说不成也无关系,只当出去散散心。” 应尼玛、娜仁邀请,佳莫准备去当雄,可这天回到家,却见硕林正在收拾行装。 “夫人要出门?”小丽问。 硕林似没听见,又从柜中翻出一件衣服。 “阿妈啦,人家问你话呢。” 硕林停下手:“我出门办点事,走两三个月吧。” “阿妈去哪里?” “甭问那么多。” 次日,硕林带两名随从上路了。 仅隔一天,佳莫和小丽出发,小红这次也同去。和桑结辞行时,佳莫对桑结讲了阿妈出行之事。 “夫人去往何处?” “她未说。” “你到当雄后,传我的命令,让尼玛派人尾随,确定她们去的方向后速回报。” 当派出的人传回消息后,桑结略一思忖,顿感事情不妙,飞马告佳莫,刻不容缓,追回夫人。小红、小丽率四名精干民兵,从格尔木一路西奔,直追到准噶尔汛地,但还是晚了半天多。 佳莫特地返回拉萨报告了情况。 桑结若有所思地说:“夫人怕是回不来了。” 佳莫惊问何故? “你先回去吧,等我的推测证实了再告你。” 果然,二十多天后,硕林捎来信,她已嫁给阿拉布坦,成为准噶尔王妃,女儿愿意就来同住,若不来,她的婚事不管了,自己作主吧。 分手时,桑结抓着佳莫双手:“佳莫啦,没料到拖这么长时间,让你不上不下,我于心何忍。”话未说完,眼眶竟噙上了泪水。 瞅着桑结孩子似的依依之态,佳莫侧过脸,泪珠滚滚落下:“大人啦,你知道佳莫的心,我愿意等,就怕到那时,大人不要我这个老婆子了。”桑结再也忍不住,泪水大滴大滴濡湿了佳莫的衣袖。 原来硕林一路西行,但见绿野连天,果然天山好牧场,准噶尔兵强马壮。见到阿拉布坦后呈上书信,说明了来意。 “不忙不忙,王妃一路风尘,先歇息下来再说。”他万没料到朝思暮想的大美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一对眼珠子如膏了油一般。待硕林离帐后,随来的一名侍从向阿拉布坦掏出一信,说:“这是我家汗王密呈大汗的书信。” 阅毕问:“王妃此来,你家汗王是如何交待于你的?” 侍从答道:“汗王只是吩咐我二人办完事自行返回便是。” 阿拉布坦早已按捺不住,朝策零挤挤眼,大步冲入硕林帐中。半个多时辰后,硕林披头散发,一边穿着衣袍一边大骂多尔济,阿拉布坦光着膀子,不停地揉着被咬红的几处印痕。 “你们女人就是死心眼,你那事要瞅机会,在他那儿也是等,在我这儿也是等,何况到时出兵帮你的还是我,你住在我这里不是更直接吗?你想是不是?” 硕林被强暴,恼恨不已,过了几天,前后思量,此身漂泊,无有居所,万事只得隐忍,而且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于是答应留下,给多尔济和女儿各写一信,着人捎去。 “大哥,和老七停战啦?”策零问。 “大停小不停。多尔济信中说要演大戏,王妃向我透露了内幕,咱们等着瞧。也别全停,做个样子给我那老同学看看罢了。” 接到硕林拉青的信后,小红、小丽高兴得直蹦:“小姐,我马上把这消息告知大人,尽快把婚事办了。”小红眉开眼笑。 佳莫却摆摆手,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 “小姐啦,还等什么呀。”小丽怂恿着。 “谢谢你们的好意,眼下外面的传言搅得大人心神难安,现在去说,只会对他干扰分心,是不是?等等再说吧,对别人不要提起,目前这种状况我也习惯了。” 小红和小丽默默点点头。 第96章 流言蜚语 甲玛林卡紧靠药王山,面积不算大。前些日子转山的人多,这里挺热闹,四月节马上要结束,这两天少有人来,风马旗幡寂寞地在风中飘着,显得很幽静。 洛桑在宫后跑马,根柱看出佛爷今天心不在焉。在神殿吃完午餐后,他吩咐侍从先回宫中,自己还要同根柱再跑几圈,回去晚一些。 二人跨上马后,洛桑在前,猛加一鞭,飞马掠过宫墙。根柱原以为要从大门入宫,一见佛爷纵马向南边药王山奔去,急了,狠抽两鞭追上:“佛爷要去哪里?” “今天去甲玛林卡玩玩。” “佛爷,大人只说可以在宫后林卡游戏,这样做行吗?” “大人既然允许了,不过换个地方玩,有何不可?” 根柱欲再劝,洛桑已打马前行,他只好在后跟上。 看样子她二人也刚到不久,她还正用手帕搧着脸上的热气呢。没有说话,他小跑着过去,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对视,一个温情脉脉,一个深情款款,仿佛是分别很久的一对情人重逢。 另两个人目睹这一切,全明白了。一个紧张兴奋,一个如临深渊。望着他们相拥相偎向一条小山谷走去,“杏仁眼”近前一步问道:“小兄弟,你家主人叫什么?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根柱鼻子出着粗气,心想,这个小丫头居然呼我小兄弟,便没好气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说过不要打听人家情况吗?”说毕很不屑地扭过头去。 “杏仁眼”有点气急败坏地说:“少耍贫嘴,我家小姐可是真心的,如果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向家里去说?”女孩儿心细,她早从小姐的举止中看出些端倪,曾暗示对方不过一名热巴,大人和夫人会同意吗?今天来的路上,小姐隐约吐露了真情,表示了决心。 根柱故作油滑地说:“小妹啦,年轻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切莫认真。” “不说实话,你们就是骗子。” 根柱赶忙合十:“菩萨莫怪,这小妹是出口失言。小妹啦,那敢问你家小姐叫什么,家在何处?” “现在还不能说。”“杏仁眼”撅着嘴答。 二人一时无语,根柱到远处独自坐下。一是单独与一女子相处不自在,二是怕话多了说露嘴。天空飘来几片薄云,四匹马悠闲地在一旁吃着青草。 山谷是药王山西侧一道沟壑,宽处有十数米,窄处仅几米,一条浅溪摇头摆尾唱着小曲穿过,溪边草木繁茂,挺立着十几株杨树、柳树,两边坡上散布着各色野花。 走了一段,他们停下,彼此上下打量着,好像是初次相见。他这才发现,她穿一条淡绿裙子,上身是一件黑红格相间的衬衣,系细布邦典,披白纱巾,犹如一株亭亭荷花。他穿着贡布刚订做的一身黑色衣袍,金丝滚边,绣着暗花,大红缎带。 “好看吗?” “热巴哥哥,你今天怎么像个公子哥儿啦,我喜欢原来那个。” 她努努嘴,又像忽然发现了什么,盯着他的帽子来回看。 金花帽广为藏族年轻人喜爱,拉萨河谷的样式是,男子帽沿宽大,沿帽一圈,分成四瓣,呈下垂状,女子帽则瓣小,其余相仿。山南一带的样式有所不同,其中一瓣很长,呈上翘状,凸显青春、俏皮。洛桑所戴正是山南样式。后来,这种山南样式也在拉萨流行开,被称为仓央帽。 这是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在克服了最初的紧张拘束后,他们立即被强烈的幸福感冲撞得站立不稳。她注视着地面,抚弄着纱巾,移步缓缓。洛桑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但愿这条山谷没有尽头,我和她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他们就这么走着。沉默了好长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一片祥云飘过,洒下一阵细雨,她跑几步躲在一株大柳树下,转到背面,露出头,斜视着他,下巴微微一抬。他眼前一亮,啊,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他原地站着,一边欣赏,一边用诗“画”了下来: “暮春四月草萋萋, 情人谷中花露雨。 柳丝半遮芙蓉面, 藕荷裙子格格衣。” 只见她从“画”中走了出来,分花拂柳,步履盈盈,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迎了上去。好漫长的距离啊!昌果拉雪山亲眼目睹了这世上最优美的对对舞,拉萨河水有幸聆听到这世上最动听的朗玛歌。他们平视着对方,此刻,纵使地缝开裂,沙石滚落,也阻挡不住他们迈出最后一步,伴随着她带着“气声”的呻吟,顷刻之间,天旋地转,倒海翻江。那一刻,护法神掩面躲在一旁,布达拉宫轻轻地发生摇晃。 佛祖慈悲,请宽恕吧。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历经了无数个轮回,他们才清醒过来。雨早停了,金色的晚霞覆盖在山谷上空。他捧着她的脸:“我们早就认识。” 她用手指点了他额头一下:“瞎说,谁早和你认识呀?” 他望着天空:“上一世,邻家有一小妹,后因家穷送她入寺,我不甘心,在一个夜晚携她私奔了。” “你好坏,瞎编的。” “我们前世肯定有一段情缘未了,故留待今生再续。” “那下一世呢?” “你我若愿意情缘永续,就请发下誓来。” 她跪下去,合十顶礼,郑重地发誓:“慈悲的观世音菩萨,我愿与身边这个人世世恩爱,永不分离,今生若不能嫁给他,宁可削发为尼。” 洛桑不由一惊,发誓道:“若我可以娶妻,就选择身边这位小姐,世世轮回,情缘永续。” 她扭过脸:“你说‘若可以娶妻’是什么意思?” 洛桑有些支唔:“小姐啦,能看出你的出身非寻常人家,我一个穷热巴,怕……” 她蹭地站起,拉起他:“走,明天,不,今天,你就到我家去提亲。” 洛桑大惊:“小姐啦,莫性急,我一定会遵守誓言,此事还须好好商量。” 他们坐在溪边一块石板上,雨后的晚风有些凉意,她偎在他的怀中,疲倦似的闭上眼睛,他摩挲着她的双手,又将一根根手指送入口中吸吮,吮到第三根时,她猛地抽回:“你不嫌脏啊。”他饱含深情地吻着另只手的手背,又是一阵沉默。 “我该回家了,不然阿妈会问的。” “我还不知道小姐的芳名。” “下回在宫后林卡吧,我会带你去,指给你看我家的房子,到时再告诉你。” “小姐,真不巧,有些事必须去办,我要离开拉萨两个月,雪顿节才能回来。” “这么久?” “正好可以和家人商量一下,你先别和父母说,管好那个小丫头的嘴。” 二人起身回返,她低头侧着脸问:“你以前和别的姑娘约会过吗?” “没,没有。家里穷,为了让我识个字,从小送到寺里,十几岁了才回去。” “怪不得呢,我第一眼就瞧你像个喇嘛。”她没有注意对方表情变化,“等成了亲,我跟阿爸说,让你当个热巴头儿。”她皱皱鼻子俏皮一笑。 当沟口二人终于望见两个开始显得模糊的人影出来时,情不自禁扑了上去。 要分手了,二人无言对视,“杏仁眼”轻轻拽了拽小姐衣襟。 她把他的帽子正了正:“帽子戴到头上”。 他理了理她的头发:“辫儿甩到背后。” 这个说:“请你珍重”。 那个说:“请你慢走。” “分手的日子莫悲伤”。 “过不久就会聚首。” “你也知道这首情歌?”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杏仁眼”说:“这本是我家小姐作的,谁知传着传着,说成是达赖佛爷作的了。” “噢——”洛桑这才明白。 在模糊的天光云霞中,布达拉宫的剪影显得格外庞然。洛桑头一次真切体验到,它的神圣威严,不仅是昭告众生,也是对宫中主人的提示、警醒。 他就像是在暗影中溜进宫门的一样,摸入寝宫倒在床上。此时,他来不及回忆那些个甜蜜时刻,留待用一生去慢慢品味吧。他异常清醒地认识到,也承认,自己“出轨”了。 先把过程梳理一遍。应该说是从贡堂寺法会开始产生情愫的,那晚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对一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有些好感而已。在林卡划牛皮船呢?彼此已经眉目传情。他解释为偶然一块玩玩,年轻人嘛,难免会互相有点意思。这次呢?双方有意约会,那么亲密,还立下誓言。如果以前还能自己欺骗自己,今天再也骗不过去了。 夜间照明的那盏小酥油灯,一摇一摆,像是在嘲笑他,室内华丽的黄缎装饰,像是要垂下来将他紧紧裹住。事情倘若败露,会面临什么?这可是破了法条啊,一阵强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此刻,他还未意识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后悔的念头冒了冒,可随即又一闪而过。接着是侥幸的念头,幸亏相互没有留下姓名、住址,我不再去林卡,她也找不到我,时间一长,不就过去了吗?就跟上回逛夜市一样。 这么想着想着,睡着了。 洛桑说有两个月不能去林卡是真的。桑结安排他五月上旬闭关十天,然后参加五月十五煨桑节大法会,接着就是一个半月的夏日安居,直到六月三十日雪顿节才恢复原定的修习课程。 第二天一早,根柱出现时,面如死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偷眼瞅佛爷,却见他依旧兴致盎然,不禁捏了一大把汗。洛桑无事一般,照常上课诵经,可是还没到中午,他就明白了昨夜那个侥幸念头不过是又一次自己骗自己。想到接下来十天的闭关静修,不由吟道: “若遂情妹心愿, 法缘就此了断; 纵是深山修行, 难收意马心猿。” 这两个月对洛桑而言,不是什么度日如年、望眼欲穿、备受煎熬、寝食难安,一类字眼可以形容的,当他终于走出经堂时,已然形销骨立,鬓角隐约可见几丝白发。多仁经师检查弟子默写的经文时,只见扉页题诗一首: “压根没见最好, 省得神魂颠倒。 或是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没有人敢去问他,更没有人敢把宫墙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宫墙外的,是流言。 散布流言的时机,真是选择得再妙不过了。夏日安居期间,你们都在寺院静心修习,足不出户,那我放胆在寺墙外传播消息,一个多月时间已经搞得尽人皆知,形成一个印象,你再澄清、解释,不但费时费力,而且不可能完全擦洗干净。 同时,一封密奏也上报到朝廷,内中说到六世达赖:“穿起俗人衣服,任意而为。白天在龙王潭内射箭娱乐,饮酒唱歌。还到拉萨近郊去游玩,与年轻女子恣意嬉戏,放弃戒行。”最后说,“臣下不敢断言,六世佛爷所为系第巴大人纵之,然毕竟有失督导之责。此事若传扬出去,恐诸蒙古生疑,望大皇帝明察。” 不久,朝廷特派钦使入藏,在颁给第巴桑结的圣旨中,提到对六世达赖喇嘛请严加管束,以使修习精进,毋负朕意及众生期许云云。 桑结清楚是有人唯恐西藏不乱,捕风捉影,小题大做,用心险恶。他决定不去理会那些流言,并决定暂停佛爷去宗加鲁康的活动。 可当他告知洛桑这个决定后,洛桑顿觉这个世界变得一片灰暗、绝望。他能想象得到,她在多么热切、焦急地等着和他会面,要不就让根柱给她捎个信儿。但当根柱听到佛爷的意思后,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第97章 拒受比丘戒 从表面看,每天的日程按部就班运行,一如既往,实际上整座布达拉宫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除了轻轻的匆匆的脚步声,几乎无人说话,像是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偶有人不小心碰出响声,竟如炸雷一般让人惊吓不已。 洛桑面对经师坐在卡垫上,师父的诵经和讲解,听在耳朵里就像是沙沙的秋风,再过一会儿,那风声也消失了,只看到经师的嘴在一张一合。有时他实在坐不住了,会突然站起身,如梦游一般失魂落魄地在经堂中转悠。多少年后,回忆宫中生活时,他对老经师表达了由衷的歉意:“那时我正年幼,少不更事,讲法时常常坐不住,走来走去。每当这种时候,我那皤发皓首的经师总是站起来,手执卷宗随在我的身后规劝道:‘您圣明!劳驾请别这样!请坐下来好好听。如果尊者您不听的话,第巴就该责骂我了。’每当他这样双手合十,规劝我的时候,我也就乖乖地坐下来。师父坐在我的面前,继续讲解未完的功课。后来为了这种心慌不安的学经活动,我流下了凄然之泪。” 这一切当然逃不出桑结的视线:“佛爷,我听说了您的近况,有何想法,尽可示下。” 洛桑请求恢复五天一次的林卡活动,他眼里充满渴望。 前些天桑结严厉询问了几位贴身侍从喇嘛,特别是根柱。 这几年在宫中耳濡目染,根柱成熟了不少,身材壮实,圆圆的脸,憨厚中透出机智精明,他以对佛爷的无比忠诚,时刻在细心保护着洛桑。 “大人,佛爷按照宫中规定,去后面林卡练习骑射、参加娱乐,每次都有小人和其他侍从跟随,并无看到什么异常,请大人追查流言出处,严惩那个对佛爷不敬者。” 根柱来了个以攻为守,桑结未再细追下去。 桑结已经做好下一步安排,明年洛桑二十岁了,依律当受比丘戒,成为一名正式的僧人,然后着手逐步将权力移交,顶多一年半载,实现达赖喇嘛亲政,也就避免了那些流言。后来当桑结说明了受戒亲政的计划,洛桑甚感突然:“阿伯啦,我、我怕是做不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如果是个农民,二十岁也该当家了。还有半年时间,停下其他活动,是为了集中精力学习主持大法会的仪轨,望佛爷勿分心,受戒时间定在明年二月。” 经桑结如此解说,洛桑心下稍安,可是她怎么办呢?看来一时没有机会,最多等上半年,再向她解释也不迟。如此,经师们发现,佛爷又能够专注地听课了。 在甲玛约会后,她觉得自己心理发生了奇妙变化,什么变化呢?说不大清,总之是周围的事物一夜之间变得更顺眼更美好了。两个月是有点漫长,可只要有个日子就有盼头,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甚至没事找事,省得闲下来又会因回忆而发呆。 “杏仁眼”发现小姐每逢回忆时,那脸部就是活生生的“舞台”,能依据表情判断出她在回忆哪一幕。“小姐啦,是不是又坐上牛皮船啦?”她脸刷地红了,“杏仁眼”模仿着,上身一晃一晃,好像正对着耀眼的晚霞,眯缝着双目。 也快,两个月一下子过去了。她每天去林卡,开始还下场跳舞、游戏,后来就坐等,只要有个人影在远处一出现,就不由去细细分辨,再后来,去了就是呆坐,等散场,人走光了,她才懒懒地回家。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开始,她想他一定是事情未办完,后来又想他大概出发了,正走在路上呢,这两天她兴奋起来,心想他应该快到了。 “杏仁眼”早就开始嘟嘟了,“小姐,你太实在了,连他个姓名地址都不问,你看藏戏里多少男人始乱终弃,他……” 每说到这里,她都制止说下去,“他不是那种人,决不是那种人。” “杏仁眼”急的直跺脚,“小姐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她望着远处缓缓说:“知道,从他的情歌中知道,从他的对对舞中知道,从他那说不清什么神色的目光中知道,我相信这一切不会是假的。” “杏仁眼”攥着拳头,侧脸长叹。 十月十五日又到吉祥天女节,她抱着很大希望能再次看见他。当巡游队伍到噶玛厦神殿时,一个戴面具的舞者迎上表演。“杏仁眼”欲追上察看,她从后面拽住说:“别看了,那人不是。”回去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飘零,回想着去年的时光,她觉得仿佛那是上个轮回。 十天之后是燃灯节。桑结特许洛桑着便装前去观灯。 太阳一落山,宫中的金唢呐首先吹响,紧跟着,各寺庙法号法鼓齐鸣,各家各户门前屋顶的酥油灯陆续点燃,若从高处鸟瞰,拉萨一片灯海。大昭寺前搭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摆放着一排排大碗油灯,木架上展示着用酥油捏制的人物、花鸟,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引来众人围观。 “小姐,大人也来了。” 桑结在济隆活佛和宫中几位大喇嘛陪同下正在观灯,还不时比比划划。 “小姐,你看那是谁?”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果然是他。刹那间,她有扑上去的冲动。她控制住自己,定睛细看。他还戴着那顶金花帽,穿一件墨绿色衣袍,系一条枣红色宽带。白净的面庞染上一层淡黄,明显瘦了,凸现两只大眼,在油灯映衬下,闪射出——对,朦胧,她终于想到这个词——朦胧的光芒。他距阿爸很近,好像还互相交谈了几句,她的心不由一阵狂喜。还未等她想好该怎么办,由于人多拥挤,眨眼间就瞅不见他们了。 这天晚上,她作了一个分析:他一定是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出她的身世、姓名,然后设法接近阿爸,再寻找时机提亲。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呢,看他瘦成那个样子,想必是……可等了几天,阿爸那里没有动静,她沉不住气了,一天吃饭时,她大胆出击:“阿爸,在大昭寺观灯时我离你不远,身边都是谁呀?” “噢,宫中几位喇嘛。” “有一个年轻人,高高瘦瘦的,和你还说了几句话,他是谁呀?” 阿爸像是在回忆:“人很挤,又不认识,哪能记住是谁?” 她鼓足勇气说:“阿爸,阿妈,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不过——他是个热巴,你们能接受吗?”说完低下头。 在当时,女孩子敢如此表白是少见的,“杏仁眼”偷眼瞧着主人的表情。当父母得知女儿连对方姓名、住址、家世一无所知时,恼火可想而知。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他?”阿爸问。 “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有些男孩子就是这样,你还当真啊。”阿妈说。 阿爸看女儿难过,安慰道:“我倒不讲究什么家世门第,可现在连人也找不到,你说怎么办?别再想了,他要是躲你呢,说明他不是真心的。” “上个月,察绒家的提说起热振活佛的侄子,我在街上见过一回,人挺不错,那几天看你心事重重,没向你说。”阿妈热心地说。 她扭扭头,低声说:“阿妈啦,别人我不。” 快到年底了,培训班结业,阿旺和色朗分别被安排在色拉和哲蚌修行,特来到宫中告知洛桑,在走廊上遇到了丹珠尔。丹珠尔背靠着日光殿寝宫门,向二人招招手,待他们过来后低声道:“佛爷近来情绪好转,二位在谈话中千万别露出宫外的事情。”二人连连点头。 多日不见,进得宫来,几人相见,谈笑甚欢。洛桑得知二人所在不远,以后又能经常相聚,很是高兴,摆摆手,当值侍从退下。 “刚才领班说的话,我听到了,正好门开了一道缝。你们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讲呀?” 二人对视一眼,支唔难言,在洛桑一再追问下,不得已约略讲了讲外面的流言。 色朗担忧道:“佛爷可千万别说出是我们讲的。” “佛爷别为这些说三道四所困,今年夏天我参加了驱雹法会,和村民又唱又跳,天快亮了才返寺。佛爷地位不一般,难免一举一动有人议论,别放在心上。” 二人见洛桑神思飘忽,又劝慰一番,早早告辞。 洛桑说不出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忽然变得轻漂,犹如一颗小草被拔了根,没有依附和着落。周围的人发现,这半年来佛爷的情绪大起大落,不断变换。最近,佛爷沉默了,从早到晚在苦思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表露出一种大事若定的神态。 转眼到了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 去年的流言没有像它的制造散布者希望的那样,掀起什么风浪,人们开始有点吃惊,慢慢也相信了,而且后来觉得也没有什么,即使身为达赖喇嘛,歌舞林卡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刚一过年,这流言又有新内容了,似在影射六世达赖寻花问柳、招蜂引蝶,言语暧昧,诱人联想。 这是多尔济极为阴险也极为高明的战术,他“温水煮蛙”,让藏人对他的流言逐渐信任、接受,然后抓准时机,重拳出击,用哪怕是最不经推敲的流言也可将对手逼入墙角。桑结刚开始不理会,但没想到两年之后,果然中了此道儿。 正月的一天,桑结进宫拜见佛爷。 “佛爷,我已作好安排,一出正月,请佛爷前往扎什伦布举行授戒仪式。”桑结欲尽快进行,以免滋生意外。 “大人,”这是在私下场合,洛桑头一次这样称呼,“受比丘戒意味着什么?”洛桑明知故问。 “如果说沙弥戒是针对幼僧初入佛门,比丘戒则意味着一个成年人正式成为佛门弟子了,需要遵守更多更严格的律条约束。” “大人,这几年,虽然您和经师勤加教诲,但弟子愚钝,在经法修习上无甚长进,不敢领受比丘戒。” 太意外了! 桑结竟呆了半晌,“佛爷,您这是何意?如有话不妨直言。” “大人,受戒之后,还能去林卡游戏歌舞吗?” 桑结万万没料到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暗想,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我的态度不能含糊。“佛爷,更多的道理不讲了,受戒之后,你要担起治理雪域一方的重任,以这样的身份是不适宜去林卡游戏歌舞、结交异性的。” 洛桑低头沉思有顷,毅然抬起头,直视着对方,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地说:“很抱歉,大人,洛桑不去受戒。” 桑结极力控制着自己,同样直视着对方,声音不大却很威严地说:“佛爷,你必须去。” 当晚,桑结给五世班禅写去一信,说了洛桑的情况,请他一出正月即前来圣城给达赖佛爷举行授戒仪式,并多加开导规劝。次日让济隆总管通知洛桑,仪式改在宫中举行,班禅佛爷不日即启程前来。 可隔了一日,洛桑主动找到济隆活佛:“总管大人,我反复思考,哪有让师父千里迢迢来给弟子授戒之理,我决定前往日喀则,请总管禀告第巴大人。” 桑结得知后颇觉意外,于是到宫中商议具体行程。洛桑提出,此行微服简装,不用仪仗,也勿张扬,便于沿途察看风情。济隆向桑结使个眼色说:“佛爷所言不差,为了出行方便,可否由宫中出具证明,就以考察队的名义,如何?”桑结点点头,最后议定,由根柱带两名侍从,宫中副卫队长顿珠喇嘛任考察队长,率两名卫兵随行。 当天,桑结给五世班禅写信说明了情况,请提前做好准备。济隆召来顿珠,叮嘱他一路晚走早歇注意安全,并依最近线路的行程,安排了沿途住宿地点,要求每到一处住下后,立即遣人快马向宫中报告。 考察队一行出发后,按预定计划,通过堆龙大桥南行。第三天,曲水宗政府送来顿珠的报告,一切顺利,今早已从曲水出发,济隆瞅瞅地图,下一站该是茶巴拉镇了。 第四天傍晚信使到达,济隆阅信后,脸色陡变,顿珠报告,佛爷不听劝阻擅改行程,由曲水以西到达嘎渡口乘船过雅鲁藏布,当晚宿于江塘镇。济隆不敢怠慢,连夜报告第巴大人:“大人,佛爷这样做是……不会有什么事吧?” “济隆啦,我们让年轻人钻了空子,只说去扎寺,没有说走哪条路啊,现在他们走的南路,也可能是想在外面多逗留几天。下次信使一到,你立即带来见我,若他们穿过冈巴拉山口,沿雅鲁南岸西行,说明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两天后的后半夜,白地镇信使几乎半睡半醒赶到宫门。一直坐等的两位大人拆信阅后,脸色沉重。顿珠说:“佛爷不肯穿过山口沿江西行,一意南下。” 南下再从浪卡子西行也可以,但绕这么个大圈子,总该打个招呼说一声吧,佛爷太任性了。济隆瞧第巴大人很生气,宽慰道:“也就是多耽搁几天吧,只要不误授戒法事,别的都好说。” “别把事情想得简单,佛爷是位与众不同的人,常会做出与众不同之事,他的态度突然转变,我的心有些不踏实。” 天刚透亮,两只信鸽在寒冷的晨风中,扑楞楞直钻蓝天,分别向曲水中队和贡嘎中队飞去。信鸽放飞不久,桑结又叫来大毛:“你带十名卫兵飞赴浪卡子,估计佛爷正在这一带,你的任务是护送西去扎寺,如果佛爷执意不肯西去,你就……”下边的话,声音很低,见大毛惊恐的样子,温言解释道,“不必顾虑,这是对佛爷最好的爱护和保护。” 这边,出曲水县城不远,洛桑命队伍停下准备渡河,顿珠刚要询问,他一摆手:“走南路,好几年没到羊卓雍了。” 渡过河,在桑丁寺盘桓了两天,触景生情,回忆往事,竟恍若隔世。湖面是厚厚的冰雪,白花花一片,远望湖心,隐约有一圈发绿,春水正在欢快的努力的荡开冰层。用不了多久,就会荡成满湖绿水,啊!洛桑感到自己就像笼子里的鸟刚刚被放飞一般,又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他伸开双臂大口呼吸着凛冽而清新的空气。他本来想去看望那位小姑娘——女活佛,但怕暴露身份,未去。 考察队继续前行,在经过浪卡子时,洛桑在前飞马驰过。众人惊讶,只好先跟上。顿珠赶上后,气喘吁吁道:“佛爷,为何不在县城投宿,明日正好由大道向西。”洛桑只简单答复了一句“想去达隆寺看看”,又打马南行。 当晚在达隆寺住下后,顿珠打发人快马回报,又不敢多问,心下惴惴不安。 “根柱啦,你看月色多美,咱们出去走走吧。” 根柱也对佛爷的举动不解,一边散步一边劝他说:“佛爷,明天就返回浪卡子吧,路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你以为我还会回去吗?” “佛爷要去哪里?”根柱大惑。 “一旦受了比丘戒,想退戒也难,实话告诉你,这次出来就不回去了。我不作达赖喇嘛了,不想作也作不来,我只作一个自由的普通人,作原来那个洛桑。对,根柱,你从现在起就叫我洛桑吧。” 根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脑出现意识休克,洛桑那张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像一张纸,五官就像是画上去的,嘴一动一动还在说着:“我们收拾一下,后半夜就走。去什么地方我也没想好,反正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我要作一个浪迹天涯的热巴,去宗加鲁康带上她,在朗玛歌声和对对舞中度过此生,然后下一轮回……” 话还未说完,只见根柱慢慢站起来,他这才发现,当这个伙伴在自己面前不再弯腰时,个头和自己差不多,但身板却壮实得多,月光下仿佛一堵墙似的。 “佛爷,你在说什么?你知道刚才你说了些什么?我根柱不过一个普通僧人,要说舍弃,并不比你少,但我能在佛爷身边伺候,我无比地欢喜,这是前世修下的大功德。你的逃离摧毁了我,更摧毁了众生对佛教的信念。你很浪漫,可是你太自私了。” 洛桑呆住了,这些年唯唯喏喏的根柱,竟讲出如此理直气壮的话。 见洛桑一愣,根柱继续说:“佛爷啦,脱下袈裟,一走了之,可曾想到后果?来圣城之前,我们排演《阿育王》,佳莫阿姨一番话,可还记否?佛爷真要如此行事,莫说对不起苦心栽培的第巴大人和央热师父,只恐在这雪域高原也无立足之地。” “根柱,别说了,我是觉得对不住第巴大人和央热师父,还有班禅佛爷,可是我不愿受比丘戒,你不走不勉强,那我……” 根柱顺着洛桑的目光扭头望去,只见几个人影正在走近,刚要迎上却被挡住,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央金拜见佛爷,天不早了,请回寺安歇,奉第巴大人之命,明日护送佛爷西行。” 次日一早,大毛也赶到,拜见过后,说明来意。 洛桑淡淡地说:“我向第巴大人说过不受戒,西行去扎寺有何意义呢?” 大毛冷冷地说:“若佛爷执意不去,我奉命在达隆寺或另找一处岩洞,为佛爷安排一个合适的闭修所在,静候佛爷觉悟。” 洛桑猛然忆起那年在湖边佳莫的一席话,顿感不寒而栗,心里清楚,不走不行了。 五世班禅接到大毛的通知后,按当年欢迎五世达赖的规格着手准备。全城清扫刷白,插满经旗风马。六世达赖到的这天,居民穿上节日盛装,载歌载舞,扎寺数千僧众,手持燃香、幡幢,更是远远列队,在法器齐奏中夹道迎接,场面极其隆重。 在寺内大殿,两位佛爷见面如仪,五世班禅意欲趁热打铁,当日举行授戒仪式,却遭到仓央嘉措委婉而坚决的拒绝。洛桑留住了几天,与五世班禅面谈数次,毫无悔意。最后启程回拉萨那天,洛桑甚至提出,请师父将已授的沙弥戒也收回。 五世班禅颤抖着说:“佛爷啊,如此说来,是老僧不配为你之师……” 洛桑见状赶紧跪下,磕了三个头道:“违背上师的意愿,实在感到惭愧。”说毕,匆匆告辞,返回拉萨。 洛桑回宫后,将自己反锁室内。 顿珠向第巴大人和总管禀告了途中情况,大毛呈上五世班禅一封密信。信中叙述了拒绝受戒的经过,最后有一句话耐人寻味:“以老僧观之,达赖佛爷决非乱性,实有钟情,望大人细察。” 桑结将信交给济隆,两人沉思起来。 “济隆活佛,你记得不?在哲蚌学习时,那个汉人老师讲过为美人弃江山的故事。我也一直在想,佛爷不肯受戒到底什么原因。若说为歌舞,这不是理由,顶多是不能随意出入林卡罢了。若说为了寻欢作乐,有这身黄缎僧衣保护,岂不是更方便安全?” 济隆点点头:“对,班禅佛爷说的有道理。可这个人是谁呢?” 首先询问根柱,佛爷有没有同某一位女子关系密切。根柱作出回忆状,回答林卡姑娘很多,佛爷同她们跳舞,并未注意到和其中哪一位关系密切,况且玩完就散,彼此连姓名也不知晓。退下后,根柱吓出一身冷汗,以为大人已经有眉目了,有一阵他想说可以去林卡指认那个女孩儿,可又怕会给人家带来不幸,再说,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洛桑这次回来大变了,公开声明不再上课,无论做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时还穿上俗装在各屋晃来晃去,强扯着侍从嘻哈打闹,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式。 有一次桑结来看望,洛桑忽然问:“大人啦,当达赖喇嘛可以有情人吗?” 桑结严肃地说:“不可以。” “那找一个明妃呢?” “佛爷,您应该知道,明妃是时轮双修中的异性同修者,不是情人。” 桑结告诉宫中侍从,对佛爷所作所为不去管他,也不准外传,他真心希望经过一段时间,洛桑能开悟,“烦恼即菩提”,是要经过一番锥心大痛的。 第98章 芍药花会 佳莫从当雄回来了,当天就来看望桑结,可他的模样把她吓了一大跳。 “大人,你、你是不是生病?还是劳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佳莫啦,坐下、坐下,图布大叔那里怎样啊?”桑结摸着长长的灰白胡茬说。 “我当然要汇报藏北民兵的情况,可是请大人先说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定遇到了难解的问题。” “佳莫啦,我现在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好在你我可以无话不谈。” 桑结将洛桑拒受比丘戒及近来的表现细细叙说一遍,佳莫对洛桑的变化深感震惊,凝眉有顷,徐徐道:“佛爷是纯性之人,即使心迷,决不会乱情,班禅佛爷所说乃中的之言啊。” “可此事却难以查证。” 此时已入四月,暖风阵阵,落日滚圆,桑结让侍从上街去传来两份面条和一盘小点心。佳莫站起在屋内踱步,只见窗台上摆放着几盆花,正是含苞欲放,色泽甚艳,芬香扑鼻,却叫不出花名。 “大人,这是什么花?” “此花名芍药,是去年一位朋友从川地捎来几块根茎,说开放之后,花瓣硕大,且易饲养,只是高原气温低,大约只能开放十日左右,我先栽几棵试试。” “大人,”佳莫回身一把抓住桑结,“我有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接着,佳莫凑向桑结,悄声讲了她这个设想的概略。 “妙、妙,妙啊!多谢夫人。”一时高兴,桑结学着戏中的动作抱拳作谢。 佳莫笑说:“你呀,就和孩子一样。” 饭食送上,桑结打开一罐葡萄酒,倒了两碗,说:“我想起阿妈和敏珠活佛,他们说这世上谁娶了佳莫,谁就会得到一个得力帮手,果然不假。”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将设想的每个环节及细节作了反复推敲。 谈完,佳莫正想说民兵训练的事,桑结却不无怜惜地说:“天晚了,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民兵的事情改日再谈吧。” 佳莫使劲抿着嘴,扭过头,小跑几步离开了。 第二天,一个消息很快在拉萨上层传开:四月十二日,第巴大人将在家中举办赏花会,广邀贵族名流参加,下午还有朗玛吉朵演出和歌舞狂欢。这无疑是一大盛事。 十二日一早,路上就轿马不绝,附近村民也前来观看。村前村后遍插经旗风马,花花绿绿,一派节日景象。 桑结在客厅忙着应酬,梅朵招呼着家眷。大锅里的奶茶翻着水花,烤炉里的糕饼香味诱人。总管是堂姐热那,指挥着阿朵、尼雅、格楚和来圣城办货的贡布,还有几位请来帮忙的乡邻,旺秋也来了。江央多日来,神情恹恹,无精打采,独自坐在楼上。佳莫和小红、小丽组织安排朗玛吉朶的演出,安顿好后,三人先上楼看望了江央,然后也下手帮着烧茶、倒水。客人多,院外的场地上都摆了桌凳。 多尔济也来了,他在道布登陪同下,同主人和各位宾客不停地打着招呼,他不露声色地观察着,看看这个场合,谁到了,谁没到,似乎是不在意地听着各种议论。他很留意第巴府的人,达瓦等人都到了,唯独没有却杰,他知道却杰是干什么的,心想,这个第巴可真是一刻也不放松啊。 “菩萨保佑,活佛一向可好?方才瞧见令侄了,一表好人材啊。”多尔济走向坐在角落的喜饶活佛。 “汗王安好,今天很精神呀。” 多尔济拍拍身上的衣服说:“我这也是入藏随藏。哈哈。” “我那侄子只知歌舞,不提也罢。汗王近日忙什么?” “唉,我不去安多就是为躲避弟兄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过个清闲日子。前些时有个侄孙要出家,这本是好事,没想到我那侄子提出请求班禅佛爷授沙弥戒。开始我未答应,侄子不高兴了,说我是佛爷弟子却不肯代求,看来我还得跑一趟。” 旁边一人说:“说到受戒,咱们达赖佛爷该受比丘戒了吧?” 又有人插话:“听说前些日子佛爷去扎寺了,大概是受戒去了。” “不可能,佛爷受比丘戒,宫中是要办庆祝大法会的。” 多尔济作回忆状:“这倒是,没听说呀。” 关于六世达赖拒受比丘戒,桑结与五世班禅统一口径,对外只说去看望师父,真正知情者只有极少数人,但这其中显然包括多尔济。 外边也很热闹,家眷们互相问候着,哲木兰正和双手沾着一手面的旺秋说话,打听着央热师父的情况,并说要给义女找个婆家,旺秋作无奈状,但也只好听着。 在稍远处,桑结正同其其格说话,这还是其其格婚后,他们头一次见面。 “王妃这一年多还好吧?” 其其格微哂道:“王妃这一年多不好。” 桑结惶恐道:“那日乌云来说,我何尝不想……只是……” “大人不用再说,我理解大人的难处。” “不管怎么说,桑结对不住你。” 一句话,其其格只觉热泪上涌。 “老师,你如何瘦成这般?” “唉,一言难尽。” 暖风拂面,春意盎然,新绿铺满山山岭岭,山洼里三五一堆的野桃树,花团锦簇,各色杂花像喝醉了酒,在春风中摇头晃脑。其其格盯视着不远处一株桃树,目光幽幽地说:“老师还记得学生头一次学画吗?也是在这个时节,一晃多少年了。” 桑结点点头,怎能不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两颗清泪落在发白的胡须上。一旁的其其格如鲠在喉,差一点情不自禁伸手去擦拭。 这一幕,佳莫和旺秋都瞅见了。 吉朵的乐器响了,客厅里的人纷纷走出。其其格振作一下说:“大人的心事,我清楚。我试探过了,他根本不想签那份协议,大人不要对他抱任何幻想。想必梅朵姐姐转告了吧,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愿意为你做一切,这颗心永远属于你。”说完转身向人群走去。 桑结像是自言自语:“谢谢王妃,谢谢其其格。”说完闭目仰头轻叹一声,随即也向人群走去。 芍药畏寒,所以太阳老高了,才从室内搬出来。院里摆了一排木架,半人高,十二盆花依次放在上面,有紫、红、粉、黄、白几种颜色,花瓣大如碗,薄如纸,仿佛一触就会破。搬出前刚浇的水,有的花瓣上还有水滴在滚动。许多人是头一回欣赏,这一株株娇嫩的花朵,引得人们不住啧啧称赞。 接着是吉朵艺人表演几出折子戏,中间穿插轻松逗笑的说唱表演,并不时向主人和观众送上几句吉祥祝福的词儿,场面很热闹,其中说到“第巴打赌,输赢都请”这句话时,满场哄笑,一种幸福感、怜惜感、自豪感,同时涌上四个女人的心头。直到太阳偏西,表演才结束,贵客们陆续告辞回去。热那指挥收拾场地,准备年轻人的歌舞晚会。 晚霞犹如碎金撒满天空,盛装的青年男女开始下场,三十多名吉朵艺人在场边一字排开,那场面,多少年后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江央啦,下去玩玩吧。” “阿姨啦,身上软,没劲。” “要不,阿姨陪你在外边坐一会儿。”佳莫让尼雅搬来两个凳子,她同江央出来,坐在走廊上,又对尼雅说,“尼雅,这里有我,你去玩吧。” “小姐,那我下去啦?”尼雅问一下江央,见她微微一点头,又高兴地对佳莫说,“谢谢阿姨。”说完,一对杏仁眼忽闪着跑下楼去。 这一天下来,可把贡布累得够呛,把院里打扫干净后,坐在场边休息,热那同几位村民和宫里来帮忙的喇嘛,正收拾院外的桌凳。所以尼雅下楼来招呼他也去玩时,贡布无力地摆摆手。 尼雅不但打扮得漂亮,而且其歌舞颇得洛追、佳莫真传,姿态优美大方,且格外透着活泼俏皮,引来众人注目。 这时,几位喇嘛挤过来观看,其中两位还跃跃欲试。贡布不经意望过去一眼,当收回目光时,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心中一惊,中间那人不是根柱吗?天哪!他猛然一惊,绕过去,隔着人从身后拽了拽,根柱扭头一瞧,叫了一声贡布哥。贡布不由分说将他扯到远离人群处,低声说:“根柱啦,你怎么来了?就你来了?佛爷他……”贡布紧张得语不连贯。 根柱摸不着头脑,“贡布啦,今天大人这里客人多,宫中总管让我们几个来帮忙的,他怎么会来呀。没事吧?”原来快下午时,济隆总管看看天色,叫来丹珠尔、根柱和另四名侍从喇嘛,吩咐他们说,今日第巴大人府中举办赏花会,客人多,请宫中去几个人帮帮忙,就让几个年轻人去了,待他们走时还不忘叮嘱,说年轻人跳舞时他们也可以下场玩。 贡布略一思忖,说:“根柱,你今天必须听我的,怎么回事,以后再跟你讲。你现在离开这里,马上回宫。” “不行啊,总管吩咐要随领班一块走的。” “那好,我给你找一间屋子,你进去歇着,他们走时我喊你。” “到底怎么回事呀?” 贡布不回答,推着根柱向院门南侧一间盛放杂物的房间走去。 “贡布哥啦,你讲明白呀,这是要去哪里?”这句话的声音显然有点高了,那口气也与场内气氛不大吻合,许多人侧过脸来。 二楼走廊里的江央懒懒地望着远处跳舞的圈圈,提不起精神,对佳莫说:“阿姨啦,风好冷,我回屋了。” “那你先回,我待会儿过去。”佳莫应了一声,但眼睛始终留意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时,只见尼雅急匆匆退出场子走了过来。刚才她在侧脸的一瞬,尽管篝火明灭,还是一下子认出了他。她心想,哼,这次你休想躲过。可走到跟前后,她大吃一惊,不禁惊叫一声:“你、你是僧人?” 根柱面对“杏仁眼”的突然出现,惊讶之余有一种原形毕露的感觉,张着嘴,呜噜呜噜不知所云。 “尼雅啦,咱们找个地方说话,这里不方便。”贡布知道事情暴露,赶紧请求尼雅。 可尼雅一点儿也不理会,“好啊,你身为僧人,装扮俗家,出入林卡,诱骗女孩。”尼雅捏着小拳头,恨不得杵到对方脸上,“那天在甲玛,你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骗子。你哪个寺的?告诉大人,饶不了你。”说到这里,尼雅竟高声问道:“哎呀,你主人呢?那么说他也是个喇嘛?来了没有?”边说边回头张望,“问你呢?他来了没有?”说着还双手一把揪住根柱的僧袍。此刻,根柱和贡布吓得就差跪下磕头了。 这一切,佳莫在二楼廊下看得一清二楚,对整个亊件已明白了七八分。她快速下楼,站在他们三人身后:“住口啦,你们三人到一楼小会客室去。”然后一声尖细口哨,小丽从场边跑过来。佳莫命小丽把守在会客室门口,并说:“任何人,包括大人,没有我允许谁也不得进出。” 果断采取了第一步措施后,佳莫出门,立在院中间,顿时觉得双腿都站不稳,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她紧走几步扶住墙。菩萨保佑吧,怎么会是这种状况?桑结会作何反应?若打不开这个结,处置失当,后果呢?太可怕了。 桑结忙活了一天,正在厨房就着奶茶吃烤饼,看见佳莫进来,忙放下碗,抹抹嘴,投去询问的目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那件事怎样了?” 佳莫望着那张在灯影下颧骨越发凸现的脸庞,在心中喊道,桑结呀,一定要坚强,还有我呢,咱们共同面对。先是一怔,随即说:“大人,一个女孩子认出了根柱,他们现在小会客室等您询问。” “好啊,果然找到线索了,走。” 外面很黑,佳莫挽着桑结手臂。不能让他突然面对,他会受不了,还是说吧,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想到这里,她停下脚步,鼓足勇气说:“大人,你一定要镇静。” “你说,怎么回事?”桑结觉得佳莫今天好像变了个人。 “那个女孩你认识,就是尼雅。” 暗中看不清桑结的表情,只觉他的身子剧烈抖动一下,若不是佳莫紧紧抱住,就瘫倒在地上了。 这边的小会客室里,唯有尼雅还蒙在鼓里,经过一番推理,她仿佛恍然大悟地说:“贡布啦,你和他们认识,是一伙的吧?装的挺老实。” 贡布的衣服早被汗湿透了,连连摆着手:“尼雅啦,可万万不敢随便说呀。” “他藏在哪儿了?说!” “他,我不知道,我,总管让来……”根柱青着脸,抖个不停,语无伦次。 贡布到底老成些,他已看出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心想得先给根柱提个醒,不然到时真得把他吓傻了,于是说:“都别吵了,等大人审吧。根柱啦,这位姑娘你还不认识吧?她叫尼雅,是大人府上的侍女。” 根柱眼前一黑,当即栽倒在地。 这时门轻轻推开了,佳莫搀着面色苍白的桑结走进来,扶坐到椅子上。 “大人啦,我来问,你听,好吧?”佳莫像是哄小孩似的,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帕擦擦桑结头上的冷汗。然后转过身,态度虽温和,口气却是不容置疑地对跪在地上的贡布和根柱说:“你二人起来,今晚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用不着怕成那个样子,大人不过是询问个事情,必须老实回答,若有隐瞒,那就交给却杰大人去处理了。” 二人哆哆嗦嗦站起来。佳莫又转向小丽,说:“先带他二人下去,尼雅留下。” 尼雅这才发觉,事情好像很严重,也有些紧张了,如实讲了前后经过。 第二个是根柱,知道瞒不住,也不该再瞒,一五一十说了。 桑结插问:“前两次问你,为何不说,嘴还挺硬。” 根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大人,小僧也是为佛爷好,希望时过境迁,事情过去就算了。请大人治小僧欺瞒之罪。” “治什么罪,起来吧,回宫后注意点。” “是,大人。” 小丽敲门进来,说宫中领班前来问根柱何时回去。 桑结摆摆手,示意根柱回宫。 最后又问了问贡布。事情很清楚了,下一步怎么办? 桑结脑子很乱,抓住佳莫双手说:“我听你的。” 佳莫说:“事情刚弄清,我们都要冷静下来,好好梳理,明天再议,不行就后天,总要想出个妥善的办法。” 篝火渐渐熄了,年轻人都返回各自的家。 桑结和佳莫可能未料到,尼雅揪扯根柱的一幕,还有一双眼睛看到了。 第99章 执意 江央和尼雅正在院子里跳绳,看女儿今天情绪不错,桑结把她叫到书房。墙上挂了十几幅画,看样子都是新作。其中一幅画的是大红芍药,江央反复观赏,忍不住叫道:“阿爸,这幅画太逼真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将花瓣贴上去的呢。” 有一幅人物画,画的是一老僧在给一位年轻僧人讲经,颇为形象。江央看了几眼,走过之后,又忽然返回身细瞧,觉得那年轻僧人面熟。她特意跑出去喊来尼雅,指着画上的年轻僧人说:“你看是他不是?多像啊。”尼雅瞅了一眼,低下头不吭声。 桑结摆摆手,尼雅退下。 “阿爸,你画的这个年轻人是谁呀?”江央目不转睛地瞅着。 “一个熟人。” “他怎么穿着僧衣?是个喇嘛?” “是,他是个僧人。” 江央的思绪有些乱了,再三端详,又说:“就是他,错不了。燃灯节那天,他在你身边,本想等你离开后上前,可犹豫一下,就再找不到了。” “女儿认识他?” 江央鼓足勇气说:“就是上次女儿提到的要好的那个人,可他说他是热巴呀。” “他不知为什么隐瞒了身份,现在你知道了他是个持戒的格鲁僧人,应该断掉以前的念头,对你对他都好,这不难吧?” “那他为什么骗我?” “也说不上骗吧,年轻人都难免有时会忘情。他不再露面,说明他也晓得这种感情不会有结果。” “他决不是那种男人,不会骗我,他说过永远和我好。”这时她忽然想起,在山谷中起誓时,他说的“若我可以娶妻”的话,看来他是个僧人不假。“阿爸,既然你同他熟识,何不去问问他到底怎么打算?” 桑结长出一口气:“江央啊,你让父亲在一个僧人和女儿之间牵线传递消息?” “那我自己去问他。” “他每日在经堂修习,如何能见你?” “我相信他是真心的。阿爸,就算他现在是僧人,不是也可以还俗吗?对了,阿爸的保护神唐白不就是……” 桑结拦住话头:“一般僧人可以,他却不能,就是一般僧人,也不是那么随便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能?” 桑结指了指那个方向,“他不在寺院,而是住在宫中。” 江央一想,怪不得他去宗加鲁康呢,“在哪儿都一样,阿爸不去说,我自己去。” 桑结严肃地说:“宫中是达赖佛爷所居之地,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随便进入。” 提到达赖佛爷,在江央脑中又浮现出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不让进,我就在外面等,再不行,我就去求见达赖佛爷,他的那些诗歌写的多好啊,我相信他比你们这些当官的都要通情达理。” “女儿啊,你该知道阿爸对你最为疼爱,怎能眼看着你去做一件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不可为而强求之,最后只能害了自己,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应该会理解阿爸的用心。” 江央望着阿爸瘦削的面庞缓缓道:“阿爸,女儿曾在这个人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我只求见他一面,听他一个表态,哪怕他只摇摇头,我立即扭头就走,绝不会有半点留恋。” 从芍药花会那晚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后,桑结同佳莫几经商议,确定了解决方案。头一步先从江央方面入手,估计她在得知对方身份后,只能接受现实。为了不伤害江央,为了不让事态过于突然,才安排了上述场景,可谁知话不说到最后一步,陷入其中的江央很难明白阿爸的意思。 第二天,佳莫来到仲麦桑府。 “江央啦,昨天大人和你说了?” “阿爸说他是个僧人。想了一宿,我还是那个要求,阿姨啦,年轻人相好一场,总不能由别人在中间说一句不行就算了,我只求见他一面,他若不愿意或有为难之处,我也决不勉强。” 佳莫不由生出敬意,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重情又明理。她决定直接说出事情真相,“江央啦,若换成别人,你的要求应该满足,可是他不是一个普通僧人。” “阿爸说他是宫中喇嘛,那有什么可特殊的,我想,会写情歌的达赖佛爷,一定能理解、支持年轻人。” “孩子,”佳莫直视着对方,抓着她的两只手,“你说的那个热巴青年,其实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犹如投下一颗深水炸弹,江央只觉瞬息之间,五蕴仿佛炸出躯壳,好半天才定下神:“阿姨,你是怎么知道的?” “据大人说,佛爷在宫中近来反常,不认真学习佛法,连比丘戒也不肯受,后来从侧面了解到他可能是钟情于某一位女孩儿。为了查清楚,赏花会那天,特意把他的那个伙伴,也就是侍从根柱,派到府中帮忙,结果被尼雅揪住质问,这才弄清事情真相。” “阿姨啦,这都是听我阿爸说的吧?我不信,不可能。他身为佛爷,怎么可能参加天女节和贡堂法会演出,又怎么会出入林卡同年轻人游戏?让阿爸来向我解释。” “事出仓促,来不及细说,过后大人会向你解释的。你要不信,叫来根柱你问问他。” 拍拍手,门外的小丽从隔壁唤出早已等候的根柱和尼雅。二人一进来就低着头站在屋中间。 “尼雅,你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江央劈头就问。 “不不,”尼雅摇着头,又指指根柱,“听他说的。” “你一个小喇嘛胆子不小,敢带着他出来东跑西转。他到底是谁?你实话告诉我。” 根柱跪下:“小姐恕罪,我不敢说,那天已向大人交待了。” 佳莫摆摆手,二人退下。 “这个根柱,稀哩糊涂也没说清楚。” “我再请一个人,他说,你总该相信吧?” “谁呀?” “济隆活佛,你该认识吧?” “活佛是宫中总管,也是我爸同学,来过家里。” 佳莫出去请来济隆活佛,一会儿二人一前一后进来。 “活佛安好。”江央合十问候。 活佛笑眯眯地拉江央一块坐下,细细端详一番:“事之发生,必有因果,况互不知情,都无过错,能做到五蕴散乱而复位,余业自净,说来还是一桩善事啊。” 江央并未像人们料想的那样,她的平静反而让济隆、佳莫和在门外的父母、旺秋、小丽感到提心吊胆,好像在面对一颗不定时炸弹。时间过得真慢,令人窒息,好久好久,她才声音微弱地说:“阿伯,那么说,这是真的了。” “孩子,你一定在想,他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而是同一般青年没什么两样,其实这正是佛爷的殊胜之处。你阿爸会将他的不同寻常细细说与你听。来,孩子,你合上双目。” 江央合眼盘腿坐于卡垫之上,活佛坐在对面,口诵“嗡嘛呢呗咪吽”六字真言,相继打出降魔印、施无畏印、禅定印,以加持定力,不散心神。 晚上,梅朵、佳莫、旺秋、小丽和江央,聚在会客室,聆听桑结的叙述。梅朵刚知道这件事时,吓得不轻,看到女儿的平稳,才算放下心。 叙述从五世达赖圆寂说起,讲到灵童的寻找、确认、坐床,中间穿插许许多多曲折、艰险、生动、有趣的故事。听着听着,江央情不自禁紧紧依偎着阿爸,摩挲着那双细瘦的手,她被深深地感动,阿爸为这片高原藏土,倾注了多少心血啊。方才听到的二十年中一幕一幕的场景,犹如一部惊心动魄的历史大剧,现在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名演员,她已经找准了位置,她要让世人晓得,桑结嘉措的女儿是出色的,决不会给阿爸丢脸。当故事讲到佳莫、小丽和旺秋时,江央会投去羡慕的眼光。 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在场的人都没有一丝倦意,故事讲完了,可所有人都仍沉浸在故事里,没有人说一句话。半晌,江央才对佳莫说:“阿姨啦,我们出去走走吧。”佳莫点点头,与佳莫起身,出门。众人看着二人出门,这才放下心来。 江央挽着佳莫手臂向村外走去。昨夜的春雨还未完全停下,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不远的色拉寺隐身在云雾缭绕中。 “江央啦,你的心情挺平静,大家还担心你……” 江央自嘲似地说:“我还以为遇到了一个情投意合,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呢,没想到他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说实话,前些时候我因为思念而忧伤、痛苦,当确知他的身份后,只感到震惊,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 布达拉宫方向的雾气很浓,旭日费了好大力才将光线穿透,望着那仿佛顶天立地般的宫堡,江央真切体会到了何为咫尺天涯。 “阿姨啦,想起有一回在林卡跳舞,散场后,我和尼雅好奇在后面跟着他,他走进宫后墙的暗影中,就再不见出来,我们还等了半天呢,现在明白他是从后门进宫去了。哎呀,你看怎么又说起这些了。”江央不好意思地笑了。 佳莫理解地点点头。 “听阿爸讲述的时候,我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去找央热阿伯,到那里住一段时间,不能总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来吧。” 返回的路上,佳莫紧紧抓着江央双手,低声说:“阿姨能看出你是个明理的了不起的孩子,不要遗憾,你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你爱过他,他也爱过你,这就足够了,一辈子享用不尽。” 江央微微侧过脸去,她不想让佳莫看到快要溢出的泪水,只是轻轻说:“阿姨,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几天后,也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桑结、梅朵、佳莫、小丽连同家人送江央上路,来到宫前广场,江央庄重地站下,合十顶礼,在泥泞中跪拜十八次,口中轻轻说道:“小女子江央,恭祝雪域怙主观世音菩萨化身达赖佛爷莲足永驻、快乐平安。” 言毕,向送行的人挥挥手,跨马随旺秋一头钻入雨幕中。 这天,洛桑正在宫中强令几名侍从戴上面具扮演藏戏中人物,一侍从进来说:“禀佛爷,一女子自称佳莫,求见佛爷。”洛桑一听,摆摆手遣走侍从,赶紧收起佯狂,出见客人。 “佛爷安好。”佳莫合十顶礼,恭献哈达。 洛桑一边回赐一边怨道:“阿姨为何这么久不来看我?” “佛爷要静心修习,佳莫一个民间女子,怎敢无故打扰。” “你看我还像个佛爷吗?”洛桑面露颓然之色。 洛桑到这般地步,令佳莫暗暗吃惊,她想看来不必绕圈子了,只有一针见血,或许能惊醒他。 “阿姨此来有何事?” “听说佛爷近来心绪不宁,特来看望,佛爷的心病我已知晓,”稍一停顿,“想必是钟情于某一女子,望实言相告。” 洛桑心中一惊,“阿姨如何知晓?” “那女子正是去年贡堂法会与你歌舞之人。” 洛桑大惊:“阿姨怎会知道?” “你与她约会甲玛,可有此事?” 洛桑无言以对了,呆呆的,半晌才道:“她与你说的?” “我们早就认识,不然小丽怎会将面具借与她?” 洛桑小心地问:“她是谁?叫什么?现在……” 佳莫长叹一声:“年轻人交往互有好感也属正常,只是佛爷要把握住自己。她知道你的身份后,已明确表示中断这一段感情,出外朝圣去了。” 洛桑一听,浑身犹如散架一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叫江央卓嘎,是第巴大人的女儿。” 犹如闷雷乍响,瞬间眼前一黑,洛桑瞪着眼,摇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佳莫推开门招招手,根柱、尼雅和贡布进来,齐齐跪下。 洛桑指着尼雅:“你……” “她是大人家侍女尼雅。” 听着三个人的讲述,洛桑目瞪口呆。 “贡布、根柱,这都是真的?” 二人一个劲儿磕头,表示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半句。 三人退出后,洛桑倒平静了:“阿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次日,洛桑入宫后头一次召见第巴:“大人,昨天佳莫阿姨已将事情相告,我并不知姑娘是大人女儿,我们真心相爱,誓言相守,今特请大人成全,洛桑感激不尽。”说着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昨天桑结听了佳莫所叙,今天又被六世召见,以为他会有所改过,没想到洛桑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感意外,略带恼怒地说:“佛爷当知自己身份,何况小女已拒绝此事,快请起吧。” 洛桑抬起脸,盯着桑结,缓缓道:“大人,我不作达赖喇嘛,这总可以了吧?只是大人莫嫌洛桑是个穷小子。” “你、你,如何这等执迷不悟……”桑结浑身颤抖,语不成句。 洛桑却再磕一头:“洛桑已决意退戒还俗,大人抬抬手,放了我吧。” “佛爷入宫数载,当知这名号决非想得即得、想辞即辞,若违菩萨之意,后悔莫及。” 洛桑站起,点着头说:“大人,大毛前次去达隆寺,我已知其意,你要如何处置,请便吧。”说完竟将佩刀拍到桌上,又从墙上摘下一条哈达甩过去。 桑结气得颤抖不已,一股冷峻之气瞬间掠过脸面:“真没想到,你,你居然……” “第巴大人,你好狠心啊,今天我才知道,你爱的要的是‘达赖喇嘛’,我的死活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一旦我消失了,你会再去寻找一个灵童,对不对?” “佛爷好自为之。” 没想到洛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桑结先是一怔,随后撂下这么一句话,铁青着脸,一甩袖出去了,出得门来,似乎踉跄几步。 洛桑一直坐到天黑,根柱不忍,将晚餐送进去,有心劝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 夜雨淅沥,布达拉宫淹没在浓雾之中。 洛桑扶着门框,无目的地迈出门,东倒西歪似醉酒一样,这条走廊好长啊,就像一道幽深狭窄的山谷,尽头有一盏灯忽悠忽悠的,近前一瞧,原来是自己每日都要焚香礼拜的护法神龛,他站住了,与女神对视一会,自言自语道:“天女姐姐,这是为什么呀……”慢慢跪下祈祷,泪流满面,双臂用尽全力上伸,绝望地哭喊道: “男神同女神在天上欢娱, 小伙在鲁康追逐少女。 噢!班登拉姆,我的护法哟, 神佛比众生其实只多一张面具。” 这声声呼叫,在宫内每一间屋内荡着回响,墙体微微发颤,仿佛已包不住那膨胀气浪的猛烈冲撞。 接下来的数日,洛桑经过了复杂的心路历程,千奇百怪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最后他选择了其中一个,嘴角流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宫中又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上佛爷不再像以前那样嘻哈胡闹,可根柱总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有一天,洛桑在院子里转悠,无意间发现东侧有一小门,原来是宫中不洁之物由此运出。天黑后,他换上便装,避开巡逻人员,一个人溜出此门。去哪儿呢?这时他想起上次的经历,于是快步奔向八廓东街,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酒馆。老板娘一眼认出了他,招呼道:“怎么?今天就一个人?喝酒呢?还是找个姑娘?” “上回那个女孩儿还在吗?” “噢,你说阿波呀,在呢,跟我来。上次她说你没带钱,今天带了吧?” 洛桑一摸兜,糟糕,又没带。 “没关系,一看就是个阔少爷,下次多给她一些。” 屋里还是老样子,阿波盖着被子躺下了,两条露在外面的胳膊,就像两条吐着芯子的白蛇诱惑着屋子里这个少年。 “咦,好像见过,噢,想起来了。”说着,阿波把被子掀了一下,露出了光着的身子。洛桑还是头一回目睹女性全裸的肌肤,只觉心跳加速,血脉贲张。这时,阿波忽然从被中伸出两条腿,勾住洛桑的后腰,紧紧夹住,一边伸出右手捏捏左手,一边作出一种怪模样。洛桑喘着粗气:“又忘带了,你要多少,下次一定给你。” 不防阿波一脚踹过来,“我见过你这种占便宜的,说的好听。”话未说完,直勾勾盯着对方腰带看。洛桑下意识一摸,是块佩玉,忙解下递上。这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阿波其实也不懂,只是觉得晶莹光润,不由满心欢喜,作出媚态,伸手去拉对方的手:“你摸摸,是你的玉光,还是我的身子光。” 阿波不解地瞅着他,赶紧把桌上的那块玉抓到手中:“舍不得啦?你刚才摸了一下,摸一下也算干了。”望着这个出卖肉体的女孩,洛桑感到一阵恶心,遂抻抻衣服,甩门而走。从那个侧门进入宫中后,他先是有一种恶毒报复的快感,但很快,心头更多的是涌上对她的歉疚。 后来,他虽同几个女孩子有过交往,但没有同任何一个女子发生过肉体关系,在放荡的外表下,他始终保留了一份纯情,这就是仓央嘉措,他在不知不觉中做到了“心安一境”,用特殊的方式习法修佛。后来人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凡是他曾去过的人家,都用黄颜料涂抹墙壁,以示家中女孩有幸同六世达赖有过交往,至今保留。 从阿波处回来后,洛桑安生了几天,不久,又跃跃欲动。他想,僧人不是戒酒么?好,我偏去尝尝。仍旧是天黑后从那个小门溜出去。这回他带上钱了。街上酒馆不少,他随便进入一家。头一次他还有点犯怯,掏出一个尼币递给老板娘,这可是个大数。 “客人要多少酒?” “来一小碗就行,钱够了吧?” 老板娘端来酒和两样小菜,还找了一把零钱。 洛桑先闻了闻,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冲鼻腔。他记得小时候,过年节,大人们喝酒,他用舌头舔过,很辣。他小口抿了抿,舌尖立刻发麻,皱着眉饮了几口,放下碗四顾,有六七张桌子,十来个客人,能看出多来自下层,有个人连小菜也未要,只听叭叽叭叽,喝得津津有味。 这时,酒馆进来两个说唱艺人,男的弹弦子,女孩儿嗓音清脆,歌词耳熟,细听,唱的是:“在这人多的地方,请不要对我过于殷勤……” 洛桑不由扭过头,一看之下,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曲停下,他过去将一把零钱放入女孩儿的木壳壳中,轻声说:“冒昧问一句,小妹可曾在山南达旺镇表演过?” 女孩儿惊讶地点点头,好像也忆起了对方。 “你叫卓玛,‘小心摔断你的双腿,她家有高高的院墙’。”洛桑随口唱出当时那首歌中的两句。 这个叫卓玛的女孩儿简直惊呆了。 洛桑将二人请到桌旁,把酒菜都推给那中年男人。卓玛讲了近况,自热巴队解散后,她跟阿伯一路靠唱曲得些布施来到拉萨,她家是江孜县的,从小学会织造毛毯、卡垫手艺,通过唱曲、卖卡垫来维持生活。 “大哥哥,你挑一个吧,别推辞,刚才你给的钱够买两个了。” 阿伯从包袱中掏出十几个卡垫,洛桑一一看去,做工、图案均极为精美,不住称赞。江孜卡垫与波斯毛毯、土耳其地毯,并称世界三大名毯,享誉全球。其实宫中卡垫也多出自江孜,但在图案、颜色上追求华丽,不似眼前这些,给人清新、灵秀之感。 “小妹刚才唱的情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哥住在圣城还不知道?现在到处传唱当今佛爷写的情歌,我会唱好几首呢。” “因为是佛爷所写才传唱?” “不是啦。每一首都写的那么实实在在,老百姓听得懂,又写的跟真的一样,就像在眼前似的。”卓玛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说明了。 “大叔啦,你们每天都来这里唱吗?” “白天做活儿,晚上出来叫卖。” “那好,只要有空儿,我就来听卓玛小妹唱歌。” 分手时,洛桑挑了一个漂亮的卡垫,底色为天蓝,一只天鹅振翅飞翔。 “大哥哥,这是我按佛爷那首歌织绣的:漂亮的天鹅姐姐。” 回到宫中后,洛桑反复欣赏着卡垫,回味着卓玛说的那些话。 隔了数日,洛桑又来到这家酒店。老板娘叫仁增旺姆,是位精干利索的三十出头的女人,上次她就看出这位客人,气质不俗,身份非常,这次自然笑脸迎上,端上一碗好酒和四样小菜。 不一会儿卓玛和阿伯来了,卓玛清澈的眼睛四处一扫,停留在洛桑脸上,启齿一笑。先唱了两首坊间小调,接着又唱了上回那两首歌。洛桑随声合之,当唱到“我深情地望她一眼,她会意地微微一笑”时,卓玛投过一瞥,二人目光正好相遇。 洛桑付了两块尼币,要了不少吃食,把零钱都塞给了大叔。 这一切,老板娘都看在眼里。 第100章 千手观音 沿途的所见所闻和达旺镇的一切,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江央,都是新鲜的。 央热活佛听旺秋述说了事情的原委,深感震惊,依照桑结信中的意思,安排二人在尼姑庵吃住,并随众阿尼修习功课。 听说旺秋来了,附近村民不断有人上门求医。江央也懂一些医术,主动做帮手,看到村民解除了病痛,感到从未有过的喜悦。除此之外,她们要参加寺院各种法会,收割青稞时,随法师驱雹,还要做各种农活募化布施。半年之后,江央和刚来时大不一样了,体格壮实,脸色粉红,浑身透射出青春健美。而每次的歌舞晚会,她无疑是场上的明星,每逢镇上集日,后面总是跟着一群群年轻人,她也乐于同大家交往,和贡布一家更是成了好朋友。 刚来达旺时,央热领着江央到寺内各殿参拜,在大门口,指着莲花体寺名匾额告诉她,这是第巴大人亲笔题写,江央感到很亲切。达旺寺殿堂众多,主殿有二,前边是供奉释迦摩尼的佛祖殿,后面是观音殿,却是空的,江央心想,可能是塑像尚未完工吧,也未多问。 转眼快到年底了,寺内要准备节目参加明年雪顿节演出,这是桑结的主意,让达旺寺带头展现生动活泼的金刚神舞。江央听说后决定找央热活佛报名参加,找来找去,发现活佛在观音殿正坐着发呆。 “阿伯,你怎么在这里?” “这几天,我正考虑准备节目的事。” “阿伯啦,我要报名参加。节目你想好了吗?” 央热指了指空荡荡的殿堂,“这么多年了,我还未想好呢。江央啦,你是个聪明孩子,帮阿伯想想。” “我?”江央疑惑地说。 央热递过一个卡垫,让江央并排坐下,冬日的阳光从敞开的殿门和窗棂照射进来,亮堂堂的。 “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在佛教中最受信众崇拜。”活佛徐徐道,像是自言自语,“在这片高原雪域,人们敬仰观音菩萨,还因为他是众生的第一怙主,化身达赖喇嘛。”江央顿觉内心有呯然之感,央热继续,“菩萨对于达旺寺,就更有特殊意义了。这座寺院就是遵照前世佛爷法喻修建的,他还赐给本寺金佛一尊和用鼻血绘的拉姆像一幅,已成镇寺之宝。而当今佛爷在此修习五载,由这里前往圣城坐床,可说是其母寺。所以我想,这里的菩萨像,应该与别处有所不同。” “阿伯想好了?” “想是想好了,只是如何塑像却甚感困难。” “阿伯不妨说说看。” “《观世音陀罗尼经》中说,菩萨为普度众生发誓言:‘若我当来堪能利益安乐一切众生者,令我即时身生千手千眼具足。’发是愿已,应时身上千手千眼悉皆具足。”略停,央热接着说,“故千手千眼相被认为是最具大悲相,我看过一些图,所画皆不如意,自己一时又想不出,所以这座殿堂空了多年。这次编排节目,我想表现这个主题,从中寻找一些灵感。” 这次谈话后,江央觉得自己有责任协助阿伯实现愿望,可经过多次设计、演练,总感不甚理想。功夫不负苦心人,一天,江央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想起佳莫阿姨讲过,为击退歹徒,她和小丽运用“千手观音”的功法,她曾好奇地问过小丽。江央一点一滴回忆小丽的讲述,想着想着睡着了,还作了一个有趣的梦,梦见许多僧人模仿着小丽说的动作在挥臂抡拳,她一下子醒了,望着皎洁的月光,梳理着梦境,顿时,一个灵感产生了。 次日一早,江央说了昨晚形成的构思,洛追大呼,“啊呀,这真是菩萨显灵了。”于是二人将动作及细节又作了研究,立即着手排练。 小丽讲的千手观音功法,是她站在佳莫身后,四臂迅速交替抡圆,形成一个旋转的飞轮状,让对手视觉上感到似有千百条手臂在舞动,不但威慑其心理,手中暗器也可随时甩出。依照这个思路,一纵队僧人站成一条直线,手中各持法器,按口令依次作出抡臂动作,效果出来了,活佛很高兴,不住嘴夸江央。后又经过对服装、道具、造型的不断改进,愈趋完美。活佛请来雕塑师,让他反复观看演出,据此塑造。考虑到演出的观赏性,洛追又组织阿尼参加表演,加入若干舞蹈动作,表现了菩萨怜悯拔苦之心和三十二相、八十好。 半年之后,这个“千手观音”在雪顿节演出时,全城轰动。在布达拉宫广场表演时,桑结陪着洛桑在二层阳台观看,僧人们阳刚的动作,表现了菩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阿尼的舞姿优美庄重,令人耳目一新。领头的那个演员好生面熟,二人对视一眼,都未点破,洛桑只说了一句:“多谢菩萨的点化。” 雪顿节之后,旺秋和江央未再返达旺,江央立志作个女门巴,随旺秋在药王山学医。 达旺演出队启程前,名为“千手观音”的塑像也最终完成。开光典礼那天,先是细雨霏霏,不久云开日出,万里蓝天,艳阳高照。随着一声撕绸裂缎般的唢呐声,人们仰头望见年过六旬的央热活佛站在高高的寺顶拼尽全力吹奏。那声音嘹亮,欢快却透出悲悯,绵长辽远,就像巍巍的雪山,摄人心魄。 这尊“千手观音”塑像遂成为达旺寺三宝之一,后来大昭寺仿塑一尊,逐渐流传各地,成为观音菩萨诸多塑像中最为殊胜最受膜拜的一种。 洛桑第三次来到酒馆时,刚一进门,老板娘就将他叫到一旁,悄声道:“少爷肯来这个小酒店,我猜是想尝尝鲜吧?”见洛桑一脸的不明白,老板娘又解释说:“哎呀,就是找个情人啦。”洛桑一听马上摇摇头,老板娘又说,“少爷看卓玛姑娘怎样?我看她挺喜欢你,给你们——”两手做一个牵线的动作。洛桑大惊,赶紧摆摆手。 卓玛唱歌时,洛桑这才注意到,虽然她穿着粗布旧衣,没有任何头饰,却有一种天然朴实之美,经久耐看。后来,有一回阿旺和色朗进宫,谈论起情歌的创作,对佛爷擅长描写少女容貌很佩服,洛桑若有所思道:“你们观察过没有,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女人都是美的,就像那漫山遍野盛开的格桑花。” 卓玛显然发觉大哥哥今天的目光有些异样,停唱后,她让阿伯慢慢饮酒,自己拉上洛桑说陪她买点东西。洛桑闻到炖羊肉的香味,知道来的八廓北街,越走人越稀,灯光愈暗。洛桑觉出卓玛的靠近,先是手无意中碰触,后来不知怎么就牵住了,再后来,十指相交,紧紧握在一起。走到东头,卓玛停住,指着一间小屋说:“这就是我家,进来坐坐吧。” 借助小神龛上豆大的灯光,可以看出这是一间破旧的小棚屋,室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洛桑坐在炕沿,卓玛套上一件衣服问好看吗?其实洛桑根本看不清什么颜色,但还是忙点头说好看。这时,卓玛走过来,立在洛桑两腿之间,抚弄着他的衣领,他不由双手款款抱住,彼此能感到对方的心跳。 一股草木混杂着汗酸的女人的气息钻入洛桑的鼻孔,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呀,洛桑不由吸了两口气。卓玛笑了,“大哥哥,喜欢我吗?”说着一下子抱住他的头,“我喜欢你,你想怎么做都行。” 洛桑有一种被水淹没的感觉,他使劲划水,最后抓住一个网状的东西才爬上岸。他尽量温和地说:“卓玛啦,哥哥心里有人了,就这样不挺好么?” 卓玛后退一步,撅着嘴,片刻又笑了,“大哥哥啦,我和你说着玩呢,我只是一个穷热巴,清楚自己的身份,小妹可不是贪图你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卓玛啦,你永远是大哥的好朋友。” 两个人用力地握了握手。 虽然每次上街洛桑都很小心,但时间一长还是露馅了。 第四次去酒店时,一进门,老板娘就冲他怪模怪样发笑。洛桑明白她的意思,随口几句: “与小妹邂逅相见, 是酒家妈妈牵的线。 若真有了风流情债, 怕要给你找来麻烦。” 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卓玛没来,洛桑独饮闷酒,多喝了些,不觉两眼发涩,沉沉睡去。快破晓时,老板娘唤醒他,走出门才发现,大约是后半夜下起了雪。天微明,宫中巡逻人员见一行脚印从侧门进来,大吃一惊,沿走廊寻找,最终在佛爷寝室外看到一双湿了的靴子。瞒不住了,情况立刻上报。 桑结一大早匆匆入宫,站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佛爷令人失望,数载心血白费了。” 洛桑看来对一切早有心理准备,只坦然说道: “大人对我指责, 只得承认过错。 小伙儿我的脚步, 确曾到酒家去过。” 桑结起身走时,说了一句:“玉之不雕,如顽石也。” 洛桑当然是再也出不去了。桑结开始考虑他的“后事”,一连数日,苦苦思索,可他心里非常清楚,此事非同小可,处置不当,大局动摇,且如何向朝廷交待? 大约十来天后,一个下午,桑结正与达瓦等人研究明年各大寺院的预算,侍从禀报敏珠活佛求见。活佛已七十多岁,行动不便,桑结每年总要去探望一二次。桑结心想,活佛今来莫非有要事?遂迎入,落座后,其余人等退下,活佛开门见山:“老僧近日听到一点关于佛爷的传言,究竟如何,大人能否相告?说来佛爷由阿佳抚养长大,老僧自觉不是外人,没有妨碍吧?” “哪里哪里,活佛莫见外。”桑结命人提来一壶热茶,斟上,将洛桑近况据实道来。 活佛听罢深感震惊,“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桑结长叹数声,又不敢将那些想法告诉老人。 “那年在敏珠林分手时,阿佳还一再叮嘱要关照好佛爷,老僧未能尽责,实感惭愧,事到如今,只好将一段往事告诉他,或许能使他震悟。” “什么事?活佛请讲。”桑结那神情竟似溺水之人抓住了什么东西。 二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待桑结走出第巴府时,侍从们竟发现大人脸上出现了多日不见的轻松。 当然,宫内宫外围绕六世达赖发生的一切怎能逃过多尔济的眼睛?他将缮写完的密奏阅读数遍,飞马送往京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想象着当朝廷钦使来到宫中,见到当今达赖佛爷蓄长发,着俗装,一付颓废公子模样时,会作何想,呈报皇帝后,皇帝又会作何处置。看来自己梦寐以求的局面很快就会出现,所以在去看望小儿子时,他甚至不禁忘形地说道:“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来啦。” 其其格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暗生不祥之感。 多尔济预计的不差,若按以往程序,一切都会如愿实现,然而历史拐了一个小弯儿,致使他的苦心经营顿成泡沫。 原来去年冬天,康熙去遵化孝陵扫墓毕,未返京城却冒雪一路北上,沿途冰河铁马,皇帝似心事重重。行走多日,远望前方水汽蒸腾,雾绕其上,近观乃一大热泉,不由勒住马缰,举目四顾,但见八峰耸峙,怪石林立,二水交汇,穿山而过,不禁称奇。 所以多尔济的密奏到京时,康熙正陪同太后,率阿哥、格格及诸王公大臣,出京来此避暑。一行人首先被一块块似人、似驼和象蛤蟆等物的巨石吸引,尤其是东山上条石挺立,奇景罕见,康熙后来在诗词中特写此景道:“君不见,磬锤峰,独峙山麓立其东。” 期间,皇帝亲自勘察山川地理,规划设计了热河行宫,所在即今之河北承德。于次年破土动工。这是清王朝前期一项极其重大的政治、军事举措,主要是为遏制沙俄东侵,控制辽阔的漠北地区,雍乾两朝继承了这一方略,乾隆曾指出,建行宫意在“备边防,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寓怀远之略”。后来陆续在六十八年间,兴建十二座规模宏大的寺庙,以示对西藏和诸部蒙古的尊敬、示诚、安抚、团结。乾隆时,彻底平定了不断滋事的准噶尔部,皇帝特命在行宫丽正门匾额上,于原来满汉蒙藏四种文字旁,加刻维吾尔文,所寓深意,不言而喻。 直至金风乍起,康熙皇帝銮驾返京,章嘉二世活佛才将有关蒙藏事务的奏章一并上呈御览。对于多尔济的密奏,康熙显然很注意,反复阅之。 “……前此,臣曾上奏,当今达赖喇嘛不喜读经,却留连歌舞,当时臣亦认为不过年轻人好玩而已,自会逐渐安稳,然事态近日却令臣不胜震惊,原来六世达赖在歌舞中结识一女子,互结同心,为此,故违戒律,拒受比丘。事还不止于此,据闻,此女子乃第巴桑结嘉措之女,街谈巷议,众说纷纭,有传言竟说,此系第巴欲长久握权故施之计,甚而有言称当今佛爷并非前世达赖转世真身云云。微臣不明就里,仅据实上奏,望圣上明断,维系黄教不坠,以安众生。” 康熙召近臣会商藏中之事,所议对桑结多有不利,后又征询章嘉二世意见,活佛曰:“老僧以为,第巴行事,并无对大皇帝不忠,骤然罢黜,必致生乱,至于当今达赖佛爷,可遣使者亲视并就近观察体相,以断真伪。” “何人可遣?” “郭奔大喇嘛善察。” 于是朝廷命郭奔为使者前往西藏。 第101章 烦恼即菩提 早饭毕,洛桑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昭寺金顶。 根柱轻轻推门进来:“禀佛爷,大人和敏珠活佛求见。” 敏珠活佛?洛桑进宫后虽只见过两回,但对阿婆的这位兄弟,一直心存敬重,听说他来了,赶紧转过身子招手请进。老活佛进来,献上哈达欲施礼,洛桑赶忙扶住。桑结命根柱守候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其余侍从远远退下。 寒暄之后,活佛笑眯眯地说:“佛爷啦,外面到处在传唱你写的诗歌,连老僧也能背出几首,近日有何新作呀?” 洛桑无奈地摆摆手。 “有呀,前几日我责备了佛爷,他顺口就说出几句,单从文字上看,还挺不错,我让根柱记下来了。”桑结说。 洛桑觉出第巴大人今天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这里有一首诗,请佛爷过目,看写的如何?” 洛桑此刻本无心去读什么诗歌,碍于活佛情面,只好拿过来瞧瞧。纸张已发黄发脆了,字迹还清楚,没想到读了两行就被吸引住。 “那是谁家的姑娘, 打茶就像是跳着锅庄。” ——每一个字母都在跳动,是啊,我藏家儿女一生都与歌舞相伴。 “好熟悉的身影, 有如春风里亭亭摇曵的白杨。” ——多生动,多形象啊。让我想起格桑师姐和热热打茶时,肢体一俯一仰的情形。依据诗中的角度,他应是从侧面“偷看”。 “噢,那是阿佳曲珍, 柔软的双手仿佛是香甜的酥糖。” ——这感觉跟我一样,每次我瞧见她的手指时,总会产生含入口中的欲望。 “凝眸含羞在想着什么, 绯红的脸蛋好似刚爬上树梢的月亮。” ——多美的画面,多美的意境啊。作者的年龄好像不大,因为诗意很纯情。 “罢罢,说什么诸相皆空,说什么大法无常, 拼却这一身僧衣,跳进苦海与她地老洪荒。“ ——咦,他也是个僧人?唉,他尚能“拼却僧衣”,我却连“跳进苦海”的自由都没有。今天,大人和活佛让我阅读这首诗,内中有何用意? “写的如何?”看洛桑读完了,活佛问道。其实桑结和敏珠活佛二人一直在细察着洛桑读诗时的神情,从他面部的变化探测他的内心,能看出他很欣赏这首诗,反复阅读了数遍。可以说计划的头一步达到了。 “写的太好了。我记得第巴大人讲过‘诗如画’,这首诗不但如画,而且如歌、如舞……”讲起诗歌,洛桑情不自禁站起身,边走边比划,滔滔不绝,“至于作者呢?不仅文法水平高,而且感情丰富、细腻,是个有胆魄敢追求的人。”这最后一句显然是想刺桑结一下,二人听了,会意地对视一眼。 洛桑忽然像想起什么,“活佛啦,这位作者是谁?他最后与阿佳……” “不急不急,佛爷先喝口茶。”敏珠活佛慢悠悠地说。 桑结拉开门,吩咐根柱换一壶热茶,又低声问根柱有人来过没有。 “回禀大人,刚才领班来问中午是否需要备饭。” “这还用问?传话备饭。”桑结皱皱眉, 活佛望着洛桑急切的目光,讲起尘封已久的往事:“看来是佛祖的旨意吧,写这首诗的次日,他的经师找到他,把他带走了。” 洛桑的表情中混杂着惊讶、惋惜和痛苦,仿佛是自己的遭遇一般,“后来呢?” “有一年,蒙古人的军队进来,包围了那个僧人所在的寺院。当时甘丹颇章政府还未成立,那可真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啊。寺内僧人很勇敢、镇定,做好了面对任何不测的准备。那个僧人也同大家一样,诵经打坐,平静如常。夜幕降临,他想到或许天亮之后,劫难将临,这一轮回就此结束,于是提起笔,给远方的阿佳又写了一首诗,在当时情况下,他也知道阿佳不可能看到,故可以看成是他最后的倾诉,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洛桑的情绪随着故事情节紧张、起伏,“后来呢?” “事件的前后始末,以后请第巴大人给佛爷细讲,总之是菩萨护佑,化险为夷了。” 洛桑急不可待地问:“那僧人现在可安好?诗呢?” “佛爷着急啦。”活佛侧头冲桑结一笑。 这张纸较新,而且质量很好。瞧着那清秀灵动的字体,洛桑叫一声,“莲花体?”并抬眼向桑结望去。 活佛点点头,“正是,大人所创莲花体,正是师承了这位僧人的书法。” “大人,你认识这位僧人?” 桑结微微点了点头。 洛桑甩甩头,还是搞不清其中的关系,捧起纸轻声念道: “曲珍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那天我没有走, 上路的是‘桑结’的躯体。” ——这位僧人年纪轻轻却根器不凡,已懂得“离相即佛”的道理。噢,僧人也叫桑结,和大人同名? “或许是经师看出了什么, 开始几天总讲‘佛心无住’的道理, 后来,连自己也叹起自己太不争气。” ——看来,若想“佛心无住”,就须“心安一境”,否则那颗心总要东张西望安不下来,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这位小僧做到了,或许还未意识到。前两段用的小孩口吻,让人感到真实、亲切。 “如若时光就这样淡淡流淌, 思念会化为一道潺潺小溪, 可桑主则那位首领却要掐断黄教的生机。” ——小溪是一种境界。第三句转折得自然、有力。 “曲珍姐,明日就是大劫, 甘丹颇章要面对万名铁骑, 既披上这身袈裟就要将这份责任担起。” ——噢,这是一位哲蚌寺僧人。很勇敢,有正气,只是前边那首诗说要“拼却这身僧衣”,与这一段第三句似有抵触。 敏珠活佛见洛桑凝思,问道:“佛爷是不是觉得刚才念的最后一句与前边‘拼却僧衣’不相一致?” “我正是这样想的,请活佛开示。” “谈不上开示。‘拼却僧衣’是离相之举,这是出世间法。可我们躯体毕竟生活在世间,所以离相就不像脱去一件衣服那么简单,每一相都代表一种身份、地位,如在世间离相,则须将得到的身份、地位奉还,也就是将该做的事情做完。所以这一段最后一句仍是离相之举。” 洛桑认真咀嚼,似有所悟。接着看。 “一世有长短,万事随缘去, 此刻我孤灯独坐待天明, 却猛悟出‘得成于忍’的真谛。” ——记得大人讲过,“忍”是一种洞穿一切、不为所动的心境。这位僧人身处危境,不忘修为,可敬。 “姐莫听什么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可怜天下僧人啊, 哪一个不是把最难舍下的舍弃。” ——经师讲过“舍下即佛”,可真要舍下太难了,我、我实在是舍不下呀! 或许是因为与自己心灵某一点的契合,洛桑将最后一段反复读了数遍,特别是念到末一句时,热泪止不住流淌。桑结和敏珠没有打断洛桑的思绪,让年轻人多想一想,他们清楚,石破天惊的时刻就要到了。 “活佛啦,这位僧人和阿佳,后来……” “那次分手后,他们互相再未见过面。” “为什么没有见面?”洛桑不解地问。 “他们一个‘得成于忍’,一个‘心安一境’,这一世功德圆满,下一世再续前缘。” “如果这一世就走到一起,岂非更好?” 活佛停顿一下答:“还记得刚才议论的那一句吧,他清楚,自己那身袈裟穿上,就脱不下来了。” 洛桑大惑,“活佛啦,他到底是谁呀?” “让第巴大人告诉你吧。” 桑结表情庄重,一字一顿地说:“他就是佛爷的前世——五世达赖喇嘛。” 仿佛猛然敲响的洪钟大吕,把洛桑一下子震晕了,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榻上,茶水泼洒了一地。半晌,他扭过头,直直地盯着活佛。 敏珠明白其意,郑重地说道:“佛爷,大人所言是真,桑结是他当时的化名。” 又是一阵静默,之后,洛桑问道:“那么,阿佳是谁?” “诗中已经写了,”桑结站起来解释,“不过藏人女子叫曲珍的甚多,你可能没有想到,这个曲珍正是你的阿婆。” 洛桑觉得浑身血液冲向了脑门,两眼一黑,失去知觉,倒在床上。 桑结叫来根柱,只说佛爷太累需要休息,要他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敏珠收起诗稿,又守候一会儿,二人离开。 半夜时分,洛桑睁开眼,脑袋生疼,恍惚忆起白天的事情,竟如做梦一般,喝了碗酥油茶才清醒一些。他把自己知道的片断努力拼成一幅图画,可发现有太多的缺口。天亮后,他眼巴巴盼着大人和活佛来,可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盼到。 次日一睁眼,只见大地一片洁白,纷纷扬扬的大雪仍下个不停。远处几个黑点在移动,走近一看,是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还背着一个小的,在宫前虔诚伏地顶礼。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起来后满身是雪,掸一掸,默默地走了,不知去到何方。来朝拜的人每天都有,可过去好像没太在意,甚至视而不见,今天这情景却给了洛桑极大的触动。 傍晚,济隆总管前来,说:“敏珠活佛在白宫老经堂等候佛爷。” 宫中总有数百房间,大多数洛桑没有光顾过。白宫原为密院所在,密院搬出后,有的房间空了出来,老经堂系密院原来开会的小礼堂。根柱在门口守候,洛桑走过来,根柱低头弯腰,微微做出请的手势,将洛桑迎入。 室内光线朦胧,洛桑与敏珠活佛见过礼后落座。活佛道:“闻佛爷能歌善舞,老僧今晚特请佛爷观赏一段歌舞,还望赐教。” 看戏?但洛桑还未反应过来,乐器就响了。他这才发现,前边挂着一大块幕布,幕布拉开后,墙上还挂着一大块布,上面画着布达拉宫远景,近景是一座耸立着金顶的寺庙,一人扮作老僧一动不动地跏趺而坐。 “阿婆送佛爷来圣城的第二天一早,到大昭寺看望老佛爷,这是他们分手五十年后的‘重逢’。”敏珠活佛当起了戏剧的解说员。 这时,幕布的另一侧走出三个人:大人和旺秋搀扶着一位化妆成阿婆的人——看出来了,是佳莫阿姨,慢慢走过去。 “那天也下着雪,宫中和哲蚌、色拉二寺奏着哀乐为伟大的五世送行。” 背景布后面,响起缓慢、呜咽的法号声。 这是一出哑剧,“阿婆”逼真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凝神注视、喃喃诉说,以及最后撕心裂肺的呼叫…… 看到最后,洛桑早已泣不成声,不停地低声呼唤“阿婆,阿婆……” 三人退场后,忽然响起欢快的旋律,“阿婆”以少女装束,手里拿着打茶筒,迈着舞步出来,冲着那边招手,一个少年僧人从老佛爷“法体”后面闪出,少女作打茶状,少年则在一旁配合表演,表现的是头一首诗中描写的打茶的场景。少年由小丽扮演。最后二人在对对舞中牵手退下。剧终。 洛桑站起来,缓缓地但却步伐坚定地走上前,向桑结弯腰一躬,说:“弟子迷失菩提,有负大人苦心教导,望允准从明日起,闭修十日,痛切自责。” 桑结激动地泪花闪闪,忘情地抓住洛桑双手,刚叫出“孩子”,又改口:“佛爷,我知道,我相信会有这一天,前世佛爷和阿婆会高兴的。菩萨保佑,以佛爷悟性,五日即可。”这一晚,桑结与洛桑彻夜长谈,桑结将其其格的《舍弃》送与佛爷,洛桑又改称桑结为“阿伯”了。 次日一早,桑结即接到塔布传信:郭奔大喇嘛不日即将入藏。 第102章 众生就是本尊 色拉寺背后的乌孜山顶,有座叫色拉朱康的黄色小庙,是宗喀巴闭关静修之地,因大师在这里创建了新兴的格鲁教派,故被视为黄教圣地,尔来三百年矣。 济隆总管为佛爷在庙中择一静室,挂上黄帘,命丹珠尔率四名侍从守候山门,传送茶饭。丹珠尔问:“佛爷,请哪位本尊?”洛桑缓缓将那幅《舍弃》挂在墙上说:“众生就是本尊。” 头一天送进去的茶饭都原封不动退回,第二天开始少许进食,而且侍从们发现,佛爷不再打坐,似乎在跳一种什么舞。原来,头一天洛桑坐静,但觉无明如雾,三毒似火,备觉煎熬,第二天冥想中,深感烦恼遮蔽自性,悭风力摧慧灯,顿觉周身大困,不知不觉四肢作挣扎状,旋起身扭动、摇摆,良久,微汗,竟有廓清雾氛,接淋甘露之感。 他这才体验到,为什么密宗大师修到深处,会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这既是对本尊的供奉,也是领受本尊的加持,更是驱魔固本、排障自净的大修行、大功德。他又忆起阿妈病重时,阿婆领几位师姐做法事的情景,不觉心生欢喜。 第三天,侍从们发现佛爷动作渐趋激烈,有时呈疯狂状,且面部狰狞,大惊,报到第巴府。桑结闻之,嘱咐不得干扰,只是私下对敏珠活佛感慨道,此乃灵魂度脱“中阴”时所呈状态,即使深修之人也需十天半月方能达到,佛爷果然根器大利,第三天便通过“中阴”进入三善之趣。 第四天,侍从发现佛爷表情平和,舞姿妙曼。洛桑则感到通体有如茧壳层层脱落,本性自显,大千豁然。 第五日,佛爷闭目静修,已不见喜怒之色。 出关时,佛爷目光坚毅,步履沉稳。 洛桑深感金刚神舞对修行之妙,出宫后他自创一套舞步,教习众僧,名曰布达拉神舞,至今独步全藏,布达拉宫中还保有一幅跳神图的壁画,描绘极为生动传神,实在是一场活生生的歌舞盛宴。 当桑结与佛爷相会时,二人都觉恍如隔世。 “佛爷啦,闭关数日,好好休息几天。” “不,阿伯啦,弟子该受比丘戒了。” 桑结大为感动,思之再三,决定由喜饶活佛亲授:一来哲蚌乃达赖喇嘛母寺,二来也希望藉此缓和与活佛的关系。这对喜饶来说,是一件极为光彩的事情,后来,他虽仍对桑结的若干举措存有成见,但对六世达赖却一力维护。同时,桑洁给五世班禅书写一信,细述缘由,以求谅解,并确认其与六世达赖的师徒关系继续保持。班禅回信,表示理解桑结的良苦用心,并遣扎寺总管代表自己出息了授戒仪式。 受戒后,宫中举行庆祝大法会,由第巴府向全藏发出告知。 数日后,郭奔大喇嘛到拉萨,先会见第巴,说明来意,转达了章嘉活佛的关切。次日入宫拜见六世达赖,只见佛爷虽很年轻,但待人亲切,举止有度,间或论及佛法,谈吐不凡,背诵如流,全不似流言所传,且已受比丘戒,颇生好感。当郭奔大喇嘛说起观察体相时,洛桑坦然笑道:“好说,大喇嘛只管细察。”于是褪尽衣服,跏趺裸坐。郭奔前后左右细察一番,合十顶礼道:“佛爷果然圣体圆满,瑞相天然。” 郭奔回朝后,对六世达赖多有赞誉,并说经细观“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康熙再问,能否验证确系五世达赖转世。郭奔回奏:“五世达赖圆寂后,第巴依例寻找、确认灵童,此间过程已上奏朝廷,望大皇帝明察。”康熙也只好作罢。但多尔济走出的这一步,使矛盾逐渐公开化了。 转眼进入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 传召大法会期间,三大寺与拉昌汗联名上书六世达赖,表示佛爷已满二十,且受了比丘戒,请求亲政云云。回到宫中,洛桑不解地说:“这些人也真是,阿伯干的好好的,我又从不曾理政,提出什么亲政。” 桑结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佛爷是该逐步过问政事,接过这付担子。佛爷答复他们,就说接受上书,但交接要有个过程,而且第巴一职仍需保留,以协助处理事务。” 次日,洛桑宣布了上述答复,又有人提出:“现任第巴是以五世佛爷和达莱汗的名义共同任命的,若留任或选任他人,需六世佛爷与拉昌汗再行任命。” 桑结当机立断,提议道:“请佛爷同三大寺共商第巴人选,然后请佛爷和拉昌汗依例共同用印,上奏朝廷,以示郑重。” 会商结果是,三大寺同意在交接期间保留桑结嘉措第巴职务,待佛爷亲政后,另行再议第巴人选。此事系在法会上提出,总要有个结果向大众交待,所以最终写成正式文告,洛桑盖上顺治皇帝所赐金印。可文告送到汗王府请用印时,多尔济却推托道:“既然眼下第巴人选未变,也不需上奏朝廷,就算了吧。” 多尔济的态度引起三大寺一些人生疑,社会上很快出现了对此的种种猜测。洛桑对此也甚为不解,桑结于是将围绕这颗印的故事说与他听,最后讲道:“前世佛爷也是只知印文,未见其印,故临终还提到,让我留意。” “那这么多年,他们不用印么?” “从老汗王时到现在,他们从未使用过真印。” “使用假印?”洛桑大吃一惊。 “佛爷未曾翻阅过历年文告?不信,一看便知。” 二人到文档室查阅,那方汗王印一瞧便知是私刻的,做工甚糙。 “所以我在法会上提出双方用印,他躲闪回避,后来行文到了汗王府,他又推脱,更证明这里面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那天哲木兰也去了大昭寺广场,后来又听到一些传言,不免絮絮叨叨责怪丈夫。这一天来逗小孩子玩,对其其格说起这事:“老头子联络了几个活佛,吵着要换第巴,说好文告上双方用印,达赖佛爷盖上了,他却不肯拿出,惹得街面上说什么的也有,有的说咱家根本就没有那印,还有人说皇帝压根没给过老汗王印。我这心里真是不得清静。” “大姐,”其其格仍沿用进府前对哲木兰的称呼,“你没问问汗王?” “问过,一问他就唬着个脸,不叫多管闲事。” 其其格又联想到达莱汗死前的话,断定那方印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会是什么呢?自己也看过,好像看不出什么来。心想,看来大人也未见过,应设法将印文告诉大人,弄清真相。可以判断出,印一定在他的书房内,他从不允许别人进入那间屋子。 多尔济发觉其其格近来态度温和,有时还陪自己在院内散步。有一次散步后他要到书房,不想那孩子也吵着、伸着小手要跟过去,于是抱了进去。房间挺宽敞,架子上摆满了书,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璧上挂了几幅蒙古字书法,漂亮潇洒,有跳跃感。 “王妃,你喜欢哪一幅?” “我不懂。” “藏文字书法中,有第巴创立的莲花体,还有刚流行的仓央体,我比较欣赏后者,也试图将蒙古书法自创一派。汉人讲究书画一家,你有绘画基础,练习书法应该不难。” 以后每隔三两日,其其格即来书房习练,不久即大有长进。有一回,二人书写完毕,共同挂于墙上,多尔济大加赞叹,其其格也觉眼前一亮。这哪里是两行文字?分明是两队青年在舞蹈,男子动作刚健,女子姿态婀娜。 每次来,其其格有意让孩子在书房内跑动玩耍,她很快发现,有一个角落是不允许近前的。今天,趁他欣赏书法,她决定再行试探,一边收拾纸笔,一边靠近那个角落。却冷不防他从后边将其拦腰抱住:“王妃不必动手,叫侍女打扫即可。”回屋后,她仍心跳不止,他那像猫一样毫无声息的出人不意的动作,使她产生一种恐惧感。 一天傍晚,多尔济正在其其格刚完成的两幅画上题字,道布登匆匆赶来,附耳低语。只见他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小院,她抱着孩子随后出来,仓促一瞥,有个人影在墙角一闪,隐约听得有“宫中”二字。其其格忽然想起此时书房未及上锁,便扭身返回进屋,直奔那个角落,蹲下伸出手,摸到一个硬币似的东西,一摁,犹如开了一扇门,墙角出现一个洞,再探进手,拿出一个匣子,印就在里边。 当其其格抱着已睡着的孩子,快步走出书房时,不防一出门险些撞上一个人,吓得她低叫一声,原来就是他,走到面前了,竟一点儿动静不曾听到。 “王妃这是……” 其其格应付道:“孩子一个玩具找不到,以为丢在书房了。” “改日再题字吧,今天太晚了。” “好的、好的,改日吧。”其其格竭力控制着紧张的情绪,边答话边向院门走去。 多尔济只是觉得她刚才有点异样,不经意回过头又望一眼,遂说:“王妃,站住,过来过来。”其其格猛一哆嗦,如钉在那里动弹不得。原来他回头时发现其其格背后袍子一角掖在了裤子里,显得衣衫不整,本意是想帮她整一整,可走过去却发现她脸色苍白、惊恐。 “王妃,来,我帮你把后面袍子拽出来。” 手刚伸过去,其其格触电般后退一步,“不用不用,回屋我自己来。” 如此明显的反常,怎能逃过多尔济的眼睛,“王妃不舒服?我送王妃回屋。” 多尔济此时还以为袍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待回屋拽开衣裙,才发现什么也没有,但撩开的一瞬,他瞧见其其格背部似有红印,欲再看时,其其格突然挣脱开,两手揪住衣服两角,背部用力在内衣上蹭。多尔济扑上去就将她脸朝下摁到床上。“退下。”吓呆的乌云颤抖着退出。撩开一瞧,虽然有些模糊,仍能看出是一方印文,稍加辨认,便知正是那方印记。 “王妃呀,这是做什么?若是好奇,不妨明说,看看也不打紧。印到背上,说明是想让别人也看到。成婚后待你如何,没有亏待你吧?你告诉我谁指使的,要让谁看,只要实说,我看在孩子份上,就过去了。说吧。” 此时的其其格突然出奇的平静,“实话告诉你,没有人指使。” “那你准备让谁看?” “让这片雪域高原上所有人看。” 多尔济恼羞成怒,“是不是那个扁头指使的?” 其其格淡淡一笑,“老师是个正人君子,除了这一套,他哪儿都比你强。” “哼哼,早就看出你和扁头不清不楚,有那个意思。” “胡说。”其其格怒喝一声,差点儿翻过身来。 “来人。”进来几个仆役,“把她手脚捆在床柱上。” 仆役们愣了一下,但只得照办。 “说吧,”他拍拍其其格的背,“不说的话,我连皮带肉给你刮去,看你还想不想叫他看。” 片刻的静默之后,多尔济拿过一把利刃,突然用力向其其格背上一剁,其其格“啊”地惨叫一声,几个仆役吓得直往后退,乌云躲在院子角落里已抖作一团。 “过来,看见背上的红印没有?轮着刮,用点力,我说停再停。” 几个仆役过来。 肉翻皮飞。血流如注。 但其其格咬着牙没有再哼一声。 “汗王,王、王妃她已经不行了。”一个仆人面色死灰地说。 “今晚的事谁说出去,我就照这样刮了他。明日送到山里埋了,就说病死的。” 那几个仆役不由都缩了缩背,连连点头说“是”。 屋里人离开后,乌云壮着胆从门边溜进去,望着王妃惨不忍睹的样子,掩嘴痛哭。 “乌云——”尽管声音很微弱,还是把乌云吓一大跳,忙扑上前,“王妃,是我,你……” “他们走了?” “嗯,这里就我自己。” “乌云,我们姐妹一场,”声音极其微弱,乌云只能俯耳去听,“孩子托付你了。” 乌云流着泪,用力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务必转告老师,”其其格已是气如游丝,“两行蒙文,一行汉文……” 乌云不明白欲再问,其其格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其其格惨死的消息通过旺秋传来,一下子把桑结击倒了。 他躺了整整三天,几乎水米不进,目光呆滞,有时会忽然说出一句:“那天不该拦住她们。”梅朵害怕,便把旺秋、江央、佳莫、小丽都叫到家中陪伴,得知事情经过后,众人无不愤怒、难过,泪流满面。可唯独桑结一滴泪都未流,还是江央能够理解,说阿爸的泪水都流到心里去了。 三天后,桑结晃晃悠悠站起来,面无血色,嘴唇脱皮,愈加显老。 他和洛桑为其其格做的护摩火祭,是在宫顶平台举行的。 阳光和煦,无风无云。 旗旌幡幢围成一个圆圈,扯着一道又一道五色风马,圈中垒起一人高松柏木架,上置铜盆,燃着粗捻酥油灯。 “护摩之火,有内外之分,也可结合运用,今纯用内火,但见盆内火苗直立升高,即是芳魂归来,施法中,火苗跳动,余业自净,待火焰平稳,即魂入三善趣矣,施法者亦心有应验。佛爷与我同做,用心体会。” 二人披挂衣冠坐于大卡垫之上,济隆活佛挥旗,法器奏响,二人口诵咒语,打出相应手印,细观那火苗果然出现变化,洛桑内心隐隐有感。 法事毕,桑结一招手,济隆抖开一张大纸,四名侍从各执一角将纸立起,桑结持一大笔,饱蘸颜料,狂挥乱舞。洛桑正在惊疑,总管请其退后远观,凝视片刻,不禁叫好:画中远景是一派春光,近处是一对青年男女正低头作画,女的似在运笔,男的似在指点,极为传神。待画完,桑结拿过画,看也未看,放在灯上点燃,火舌卷动,纸灰随烟袅袅散去。 “阿伯啦,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王妃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不知从哪个方向去理解。” 法会结束后,桑结的心情显得轻松一些。 “王妃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说明关系重大,而且只有她才能获取。” “那会是什么?” “佛爷请想,当前拉萨街面上,什么话题最热?” “阿伯啦,这我怎么知道呢?记得阿旺和色朗上回来时,讲到汗王的印,说现在外面围绕这事嚷成一锅粥。莫非那句话与印有关?” “请佛爷请出金印,不妨对比作个分析。” 金印取出后,桑结在纸上盖了个戳记,然后说:“佛爷请看。” “满汉蒙藏应是四行文字。他那个是三行,可怎么还有两行蒙文呢?” “可以肯定,汗王的印上有一行汉字一行蒙古字,另一行是什么?王妃在藏地生活多年,应该熟悉藏字,且藏字形状与别种文字差异很大,不致看不出来。” “阿伯你看,满蒙文字很相象。” “问题就在这里。当初,满文字是参照蒙古文字创制的,二者形体相似。王妃情急之下,不及细辨,误认了。再者,皇帝系满族,印上岂有不用满文之理?” “汗王印上没有藏文?”洛桑自言自语。 “佛爷细思这意味着什么?当初朝廷的用意不是很明显么?” 清朝印章制式极为严格,最高等级刻有满汉蒙藏四种文字,既昭示国家主权所在,又表示持印人权限所及。册封达赖喇嘛金印即属此等级,确认其全国黄教的领袖地位。 洛桑推敲着字眼:“也就是说,从印文上看,汗王权力不及西藏。” “是的。但考虑到老汗王的功劳,以及他的军事力量,朝廷还是认可了他在西藏的掌权地位,所以封为汗王,然而册文中未提‘世袭罔替’,印文中又无有藏文,老汗王是心里明白的,所以晚年将诸子分封安多。拉昌汗不过是一个客居的王公,根本没有资格干预藏中事务,不敢亮印,正说明他心虚。” “阿伯啦,那么说,他鼓动三大寺联名上书,扬言撤换第巴,乃非份越轨之举,我们何不以此为由将其驱逐出藏?” 桑结很欣赏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见识与胆略,沉思良久,缓缓道:“驱逐倒是痛快,可此人身后有三股力量,不可忽视啊。” “哪三股?”洛桑专注地听着。 “一、他多次向朝廷密奏藏中之事,多加臆测,诬构陷害,貌似忠贞,骗取信任。若骤然行事,恐使朝廷生疑;二、若仅以此理由驱逐,他必挑拨生事,说我挟私报复,招致安多及诸部蒙古不满;三、这些年,他以护教自诩,三大寺内有人受其蒙骗,操之过急,须防内部不稳。” “那该怎么办?” “一定要除掉这个隐患,他连佛爷都敢说是假的,还有何事不敢为。我们对他再三争取,仁至义尽,可他却野心勃勃,手段残忍,从长计议虽然时间长点,却可避免许多麻烦。” “阿伯言之有理,我看这个计划就叫‘亮印’吧。” “好!这是问题的要害。” 午饭时,洛桑拿出一个小罐子,“听说阿伯爱吃此物,这是托贡布捎来的。” 桑结一看,是郫县辣酱,问道:“听谁所说?” 洛桑刚欲说出“小姐”二字,忙打住了,赶紧用话岔开:“刚才阿伯教导我,施政要首先了解众生所做所想,整天坐在宫中如何亲政?阿伯微服私访的故事比我的诗歌传的还远呢。” “是啊,五世佛爷就多次说过,黄教能有今天,是靠两条腿走出来的。” 洛桑似有所悟地说:“甘丹颇章的稳固,也离不开两条腿,我要接着走下去。” 桑结抓住洛桑双肩,用力一按。 这天下午,佳莫和小丽正在叹息其其格的事,一个侍从进来说:“二位小姐,汗王府来人说明日请吉朵班子,给汗王六十大寿助助兴。” “好啊,答应他。”佳莫答,又回头对小丽说,“明日我们都去。” “一想起……就……真恨不得……”小丽两眼冒火,手指骨节攥得嘎叭嘎叭直响。 第二天吉朵出发时,佳莫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小丽赶忙扶着坐下,“小姐在家休息吧,我带着去。”佳莫摇摇头,过了片刻,脸色才缓过来。 王府张灯结彩,鼓乐齐鸣。 看到抱着孩子独自坐在角落的乌云,小丽走过去,二人用力握着手,强忍着泪。 酒宴一直到日头偏西才散。 佳莫瞧多尔济送走客人返回客厅,也随后进入。 “阿伯啦,小女子代母亲祝汗王六十大寿,吉祥如意。” “小姐快请起,这吉朵果然名不虚传,阿巴代呀,传我话,吉朵结帐时,工钱加倍。” “谢谢汗王。”瞅瞅旁边无人,略放低声音,“阿妈临走那晚,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我听得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只记得提到阿爸、安多、准噶尔等等,还说起将来要回家,但我也听不大懂。” 多尔济暗暗一惊,“小姐,夫人所言,是母女之间的贴心话,勿对外人提,省得引起误解。” “汗王啦,这世上,阿爸阿妈是我最亲近之人,该说不该说,我晓得轻重。对啦,前些时候,阿妈捎来信,还说让我常来府上看望阿伯呢。” “唉,夫人真乃细心仁义之人,她知道其实我很寂寞,别看白天热闹红火,回到屋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说这些了,谢谢夫人,小姐有空,就多来看看我这老头子。”多尔济边说边送佳莫出客厅。 一直到返回住处,小丽也没有正眼看佳莫一眼,问她话也装作未听见。 “小丽,你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看不惯你和他说话时那个样子。” “多个朋友多条路,你别小瞧了人家,注意到没有,今天拉萨的上层名流贵族几乎到齐了,班禅佛爷和三大寺活佛都派人来祝贺,达瓦代表第巴府送来贺幅,所以啊,咱们也犯不着得罪他。” 小丽惊讶的扭过脸,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佳莫之口。 吃饭时,佳莫又感到肚子隐隐作痛,放下碗,捂着肚子。 “小姐,怎么了?” “大概是累的,没事,一会儿就过去。” 小丽开始担心,因为近来几次出现这种状况了。 次日,小丽强拉着佳莫去怡和堂,坐堂的是个面生的年轻人,把了把脉,有点犹豫地说:“莫不是有喜了?”二人一听都呆楞住了,小丽差点挥过一拳,“哎,你听清了,我们小姐还未……”年轻人难堪得满面通红,连说对不起,“不过从小姐脉象看,肚中似有异物,还望另请高明。” 佳莫想了想说:“我看大夫把脉甚准,这么吧,烦你将脉象写下,我去请教他人。” 出来后,小丽惶恐地问异物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去药王山,把这张单子让旺秋过目,千万记住,别说是我。” 二人上得山来,四周静悄悄的,不多时下课了,一群阿尼走出教室,满院子叽叽喳喳。旺秋看到二人,紧走过来,三人正说话,只见一位阿尼摇着手,一蹦一跳着。 “江央?”小丽叫一声。 佳莫这才看清,“你怎么穿着僧装?” “我这是入乡随俗嘛。” 旺秋介绍说:“江央很用功,成绩全班第一,又能吃苦,和大家团结很好,身份一直没有公开。” 秋阳直射,在绛红僧衣映衬下,江央的肤色白里透红,浓密的头发随意在头顶盘成一卷,潇洒成熟又青春逼人。 “常回家吗?” “一个月回一两次吧,我每次拉着旺秋阿姨一同回,她总是不肯。” “旺秋啦,你我不是那种争风吃醋的小女人,我们都希望给大人最大的关心和安慰,尤其是目前。我不巧事多,难得抽空去一趟,你该多去看望,大人身体大不如前,瘦多了,梅朵姐姐也一直有病,你就多辛苦吧。” 旺秋默默点点头。 午饭时间到了,四个人和众僧一起用餐,吃的是粗糌粑面,看着江央用手指熟练地将面同奶茶揉成团送入嘴中,佳莫真是感慨不已。 小丽几次示意要说诊病的事,佳莫都摇了摇头,她不想说,怕旺秋觉察到什么。要下山了,小丽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佳莫只好掏出单子说:“吉朵一位朋友不舒服,请一位草医看的,把了脉但说不准病因,将脉象写下,想请人作出诊断,就找来了。” 旺秋接过单子一看,说:“此人命脉沉滞,病在赤巴,火气过旺,瘀结腹中。” 小丽问“瘀结腹中”何意。 旺秋答:“聚热不散,生成异物。” “异物是什么?” “就是肚中长出一肉瘤。” “可有多大危害?” “情况不一,最好能当面诊视,若能送来头尿也行。” “那就不麻烦你了,”佳莫又问,“药物治疗效果如何?” 旺秋沉思着说:“从脉象看,生成日久,单凭吃药,效果有限,须结合大人所倡心理疗法,调理‘培根’,或许可愈。” 佳莫道谢后告别下山,一再嘱咐小丽绝对保密。 小丽只觉心乱如麻。 第103章 赛马 今天是洛桑头回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走出宫门。秋阳晃得睁不开眼,略带凉意的秋风,从领口、袖口钻入,沐浴着肌肤,他畅意地舒展着身躯,回首望望雄伟的布达拉,顿觉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他先来到那家小酒馆,老板娘稍一打量便认出了,表情夸张地打着招呼:“什么风吹来了贵人?快请坐,我这里新近上了几坛赵村葡萄酒,少爷尝尝。” “酒家妈妈,我戒酒了,是想打问那个叫卓玛的姑娘。” “噢——怪不得人们说酒色酒色,不过少爷能惦念着一个热巴女,也算有情有义,可是她和她的扎西大叔有一阵子没来过了。” 洛桑道一声谢离开,他不想费舌解释。私访前,桑结提醒他,除了走走转转,一定要交几个知心朋友,才能了解到实情,并举了东嘎寺那个喇嘛的例子,他很自然想到了卓玛。 顺着八廓北街走到东头,一溜低矮的棚屋,敲了几次门才找到。开门后,中年汉子打量半天才认出来人,赶忙弯腰请进。屋里光线很暗,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大叔啦,这一段时间跑生意不在拉萨,你们过的好吧?还常去酒馆吗?” 大叔叹口气,表情怪怪的,说:“少爷啦,你是好人,我能看出来。请问,卓玛,她是不是在你那里呀?” 这真如晴天霹雳,洛桑一惊,“大叔啦,你……自从分手后,我一直未见过卓玛,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真不在你那里?那她能去哪儿?”大叔慌了。 原来,卓玛每过些日子,拿上织好的卡垫,送到西街南头一家专卖店,剩余的则在酒馆饭店卖唱推销。五六天以前,她去送货,天黑了也不见回来,扎西去店里问,人家说她根本没来过。开始时大叔还思谋着,说不定是去走亲访友,可一直没个音信,也不可能走丢了,莫非遇到什么意外? 洛桑问准了店铺位置,临走摸出一个尼币,安慰大叔别着急,一定能找到。 随着经济发展,消费能力增强,川湘一带乃至京城,不少富人互以拥有一块做工精致的藏制卡垫为自豪,而且还出口到印度、尼泊尔、俄罗斯,甚至欧洲。这极大刺激了以江孜为中心的卡垫手工业,一个好织手,各作坊争着要,身价倍增。 洛桑来到西街南头,路东是大昭寺广场,路西一字排开六七家卡垫商铺,兼营收购、出售、贸易等项,路边还有不少出售的地摊,触目皆是,眼花缭乱。洛桑边转边问,发现地摊上的货较粗糙,店内的档次相对较高,询问得知,各店都与定点作坊签有合同,以保证质量、数量,店员指着挂在墙上的几幅单人卡垫得意地介绍,这是皇宫大内订做的样品。 “还可以订做?” “当然啦,完全按照客户指定的图案、颜色、尺寸来做,价格嘛,至少要翻一倍。” 他到处打听卓玛,半天也没问出个眉目,只好无果而归。 绕八廓街转了一圈,洛桑深切感受到手工业、商业的兴旺。沿街已形成数个集贸中心,除了毛毯卡垫,还有皮毛奶酪市场,金属制品市场,佛教物品市场,茶糖烟酒市场,大牲口市场,粮食药材市场等等,他还看到山南家乡出产的木碗、藏刀、红木佛珠。回到宫中,洛桑向桑结谈起所见所闻。后来,毛毯卡垫作坊也成立了行业吉朵。 传说佛祖因思念母亲,便上天去与母亲团圆,后在世间众生请求下,于藏历九月二十二日返回世间,于是这一天被称为佛降节,是一个隆重节日。节前数日,居民要对房屋清扫刷白,还要连日歌舞以示庆祝。大昭寺和小昭寺更要供千盏佛灯以示迎接。 这一年佛降节前,拉萨街面上就传出一个消息,说拉昌汗从安多请来一位蒙古勇士,节后要在大昭寺广场摆三天擂台,欲与藏中勇士一比高下。这在当时拉萨算个新鲜事,人们纷纷争睹为快。 这天中午,济隆将上午所见向佛爷和大人汇报。 “比试摔跤、射箭、赛马三项。那蒙古人体格强健灵敏,功夫确实了得。上午有两人上去比试,一个是大毛手下的卫兵,另一个像是个康巴汉子,三项都败下阵来。多尔济坐在台子上,甚是骄狂。” 洛桑问:“赛马怎么赛?” 济隆说:“从广场跑到格桑林卡再返回,往返总共十多里。” 桑结凝眉道:“这绝非单纯的比武,多尔济是想借此压下对他不利的舆论,同时在暗示,西藏的事情,谁的武力强大谁就说了算。” 洛桑气愤地说:“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和威胁吗?” “他一个光杆王爷,却有人巴结,就因为他在人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安多那边如何如何,有人就被他唬住了。”桑结道。 洛桑若有所思地说:“下午,我陪二位大人去见识见识。” 下午有三人上前比试,无一项能赢。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蒙古勇士箭法娴熟,准头极佳,那张硬弓,一般人能拉开一半就算不错。洛桑看得非常仔细,同时好像还在用手指掐算着什么。此外,最令人难忘的是司仪官道布登尖利的嗓声,人群中一阵阵哄笑,洛桑也忍俊不住。 回来一入宫门,洛桑便说:“明日做准备,后天我去试试。” “你!?”桑结和济隆异口同声惊问。 把马交给侍从,三人坐在一株松树下。 济隆笑问:“佛爷如何有此想法?” “我要让人知道,藏族勇士不比任何人差。” “那个人不好对付,不必与他争一时之高低。”济隆担心地说。 “佛爷有几成胜算?”桑结冷冷问道。 洛桑思忖片刻,道:“目前是五五,经过明日准备,可有八九成。” 济隆满脸疑惑。 “说说你的‘五五’。” “三项中,射箭不敌他,但赛马一项,我自信白龙马能胜他一筹。” 洛桑说的白龙马也叫汗血马,乃马中上品,通体纯白,无一杂毛,且存世极少,系康熙剿灭噶尔丹时在天山所获,后赐予达赖喇嘛,专供洛桑骑乘。 济隆试探道:“佛爷擅长摔跤?那可是要有气力的。” 桑结的口气还是不冷不热:“说说你的取胜之道。我知道山南人善摔,但对付这个蒙古人,恐怕力有不逮。” “取胜之道就在大人手中。” “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给我讲过当年前世佛爷和益西总管在京城逛庙会的故事,其中讲到他们观看的一场摔跤。” 桑结点点头,“那是老总管讲的,很精彩。” “大人记得不,那个瘦高个是如何摔倒对方大胖子的?” 桑结回忆一下恍然道:“佛爷莫非是想仿照此法?” “正是。我仔细观察了,此人身强力壮,跤法精熟,若缠斗必败无疑。相持时,他双腿前后叉开,在发力的瞬间,后腿前靠,取胜就在这一刹那。” 桑结面露笑容,济隆左右望望,不知就里。 次日一早,济隆领洛桑来到一处闲屋,留下根柱守门,不准任何人靠近。进去一看,除了大人还有佳莫和小丽,洛桑自然高兴,却有些不解。 桑结解释:“我想起她二人那年调包救你时,俘获对方将领所用之法与昨日论及之法颇为相似,特请来帮助。” 佳莫和小丽边讲边演示,洛桑和小丽还对换角色试了几把,以体会要领。佳莫叮嘱道:“此招在武功中叫绝杀,比试中只有一次机会,成功则赢,否则即输,关键在心态。” 桑结问比赛顺序,济隆答都是先比摔跤,再比射箭,桑结说:“那就明日设法先比射箭,麻痹对方。” 上午练完摔跤,下午又牵出白龙马,佳莫试骑几个来回,连称确是好马,速度占优,但转弯稍慢。让小丽骑自己的马作了几个快速转弯,白龙马果具灵性,善于模仿。接下来,洛桑反复演练,细加揣摩。 傍晚时分,安多线人报来一个消息,多尔济请来的勇士叫巴特尔,系七王爷贴身保镖,武艺高强,因与王爷小妾私通,扎什命拉出帐外待斩,呼穆乐进劝:“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拉昌汗身边乏人,何不拨去效力。”扎什本不欲此事张扬,正好做个人情,就把巴特尔打发到拉萨来了。 桑结听罢,叮嘱洛桑比赛时务必注意安全,又与佳莫低声说了几句,而后众人商定了化妆细节。第二天就是打擂的最后一天,拉萨几乎倾城而出。距擂台不远处,搭起一排木架台子,上坐第巴大人、宫中总管和随从人等。洛桑和根柱均为藏北牧民装束,头戴软帽,身穿灰色紧身衣,根柱牵着马拿着弓箭,站在木架附近的人群中。 其其格出事那晚,多尔济得到宫中密信儿,获知朝使郭奔大喇嘛通过观察,肯定了六世达赖的身份,再加上坊间议论用印之事,甚为懊恼,正巧呼穆乐领巴特尔前来,于是想出了摆擂台这个主意。巴特尔连战皆赢,多尔济觉得在藏人面前抖够了威风,今天又想出一个怪主意。开始之前,照例由道布登上台讲几句,最后宣布:“汗王决定,谁若是赢了,这个人可由他任意处置。”这对观众更具刺激性,可巴特尔看来事先并不知晓,面露意外之色。 观众对蒙古汗王的傲慢心甚不平,有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但大约是虑及实力不济,都没有上场。巴特尔在台上来回走动,不时作出挑战性的动作,人群中发出吼声。 桑结作出暗示,洛桑提着弓箭进场。道布登一看,应赛者提弓箭上台,也就顺势宣布先比试射箭。箭靶立在台上,二人站在百步开外。众人不住呼喊,为这个藏北小伙子鼓劲,可赛完,人们只能纷纷叹息。 接下来是摔跤,人们紧张地顾不上喊叫了。 巴特尔不愧跤场高手,臀部下沉,防守严密,对方一有缝隙,即快速出手。洛桑步法灵活,尽力周旋。对方似乎并不急于进攻,那鹰一般的目光盯得让人发毛。洛桑很冷静,他清楚,自己没有实力与对方对峙,时间一长难免不出漏洞,必须主动出击,比对方接招。他做出双臂前抱的假动作,对方果然身体上提准备接招,就在对方双腿并拢的瞬间,他正要猫腰去搂,却不防对手身体迅速逼靠。没有成功,不过还好,对方似乎没察觉出他的意图。 再次周旋时,洛桑扫了一眼“场外指导”,只见小丽一条腿微微后摆,洛桑已知其意。昨天演练时,小丽结合那次擒拿敌将的战例讲解道,如果不易下手,那就在缠斗中待其上身前扑时,身体迅速侧移双脚弹起,用后跟猛磕其腿后弯儿,并约定了暗号。洛桑运用此法,果然取胜。莫说巴特尔跪在地上发楞,连观众也未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四周才爆发出欢呼声。小丽挤挤眼,冲他伸出大拇指,洛桑微微点下头。桑结长出一口气,济隆紧皱的眉头也展开了。 下一场是赛马。当根柱牵过白龙马,全场喝彩。二人在起点等待发令时对视一眼,洛桑发现对手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五官棱角分明,动作敏捷,只是目光中闪过一丝紧张不安。洛桑故意环视四周,招招手,他清楚心理优势在自己这边。可是比赛一开始,这点优势立即消失了。 对方所骑是当地名马——安多马,每年作为贡品选送朝廷。此马训练有素,起跑如箭,一下子快出半个马身,途中跑时,骑手几乎纹丝不动,少有挥鞭动作,那马步伐均匀,频率如一,马脖平伸,一往无前。洛桑一瞧开局不利,加了两鞭,但调整不到位,速度发挥不理想,白龙马奋力跟进,快到转折处时,才略超出。 拐点是林卡前一棵大树,等踏上返程时,洛桑发现自己落后了近一个马身。他这次没有急躁,略夹了夹马肚,他对后半程很有信心。在白龙马的记忆中,还没有落后的记录,因此不用加鞭,马儿自己也会奋蹄急追。观众远远望去,只见白龙马步幅巨大,挟风裹尘,高扬脖颈,渐渐逼平。听见人群中爆发出的呼喊声,巴特尔甩了两下鞭子,俯下身体,向终点猛冲。洛桑也身体前倾,同时脚后跟磕一下马肚,那马立时狂奔,并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 快到终点时,白龙马已超出对手半个多马头,在最后冲刺的刹那,洛桑轻提马缰,二马同时撞线。这个动作那么细小,观众是看不出来的,可经验老到的巴特尔却察觉到了,停下马后,他向洛桑投去感激的一瞥。 回到宫中后,大家纷纷向佛爷表示祝贺。佳莫轻声道:“佛爷慈悲。”言毕,与小丽对视而笑。桑结则走到一旁,低声问:“是不是那个呼穆乐?”佳莫点点头。 第二天,一次最高三人会议在达赖喇嘛寝宫进行。 “原本我想,他不签协议但只要维持现状就相安无事,可摆擂台这件事暴露他已急不可耐。另据安多方面情报,七王爷在大肆整兵备马,资金主要由二王爷的公子罗卜藏丹津提供。”由桑结作开场白。 济隆狠捶着拳头:“必须压住他的咄咄气焰,让他趁早死了这份心。可是大人又说不能动硬的,这……” “大人讲了三个方面因素,不能不顾及。那天打擂时,我看观众也甚为不满,正可利用这一情绪,轰赶他,让他立脚不住,知难而退,不需我们直接出面。” “佛爷这个设想有道理,只是具体形式还要细加考虑。上次佳莫去当雄,对北路防御提出一些建议,我明日前去检视,顺路查问各地差役派遣情况,每年秋收后,这方面问题比较多。这个问题等我从当雄回来再商议。” 后来经反复研究决定,以纪念五世达赖和祈祷雪域安宁为主题,从下一年开始,二月二十三到二十九在大昭寺广场举办小召法会。以后历年举行,至今不废,是由官方主持的仅次于大召法会的大型法事活动。 小召法会在仪程上基本仿照大召法会,只是规模小些。由甘丹寺池巴主持,广邀藏区上层人士参加。头一天在宫前挂出巨幅佛祖和弥陀佛唐卡,称之“晒佛”;乃琼法师降神;成立一支临时仪仗卫队,根据洛桑提议,附近农民、城内热结巴、流浪者及各色人等,符合健康、年龄要求,均可报名,抓阄录取;二十九日“驱鬼”;三十日,举行“亮宝”大巡游,上下密院数百僧人华服盛装,牵着大象,抬着各种珍宝器物,沿八廓转经路展示,以此表示驱走魔鬼后,雪域高原的平安富足。连日歌舞狂欢。全程由大毛率卫队维持秩序,朗玛吉朵配合表演。 小召法会与大召法会仅隔一个月,且内容、形式相似,耗费如此巨大资源,其最初的直接动机,从“驱鬼”活动中可窥端倪。在藏区法会节庆中,多有“驱鬼”仪式,“鬼”被视为不祥的化身,或是无形或以物替代,用轰赶或焚烧表示驱逐。然而小召法会中被驱赶的却是“真鬼”,即由人所扮,这个创举在全藏独一无二。 从小召法会头一天即二十三日开始,拉萨街头就出现了“鬼”,他身穿蓝呢蒙古长袍,头戴三棱尖锥形高帽,外套翻毛白羊皮坎肩,脸上涂得一半黑一半白,一手持不祥之物——黑牦牛尾,一手提个口袋,在城内横冲乱撞,向店铺和行人索要钱物,并不时挥动牛尾以威吓,无人敢拒绝,人们像害怕瘟疫一般唯恐躲之不及。 二十八日即“驱鬼”的头一天晚上,“鬼”钻入大昭寺。 二十九日太阳一露脸,仪式开始。大昭寺院中搭起高高的法台,甘丹寺池巴坐于其上,两侧是强久林寺堪布率领的数十位驱魔高手——该寺在曲水,由五世达赖资助修建,寺风勇猛,以善于捉妖送鬼闻名全藏。 院子周边三层楼的回廊中早已挤满贵族、官员及他们的家眷,院外广场和整个八廓街上则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将身上或家中不洁之物揉入糌粑团中,预备送鬼。法器奏响,众僧唪经,旗幡摇动,风马飘舞。待活佛说法毕,“鬼”从殿中跑出,徜徉院中,只见强久林堪布率众喇嘛上前怒喝:“鬼呀,鬼!拉萨是神佛的地方,没有你们妖魔鬼怪的藏身之处,赶紧从这里滚蛋吧!”偏那“鬼”赖着不肯离去,竟与喇嘛发起争执,最后双方来到甘丹池巴前,请大活佛作裁判。活佛让他们用掷骰子的办法赌输赢,赢者为雪域圣地的主人,输者离开走人,并发誓绝不反悔。 “鬼”掏出的骰子,比拳头还大,每边都是一个点,强久林寺堪布也取出同样大小的骰子,每边都是六个点。掷三次,当然是“鬼”输,于是他绝望地喊道:“完了!完了!我完蛋了,我失败了,拉萨圣城再也没有我们的立身之地了,我要逃到地狱去了!逃到‘鬼’的家乡去了!让我把拉萨的一切灾难和不幸都带走吧!让我把对达赖喇嘛的一切妨碍都带走吧!天啊!”喊毕向甘丹活佛磕头认罪。 于是,强久林寺喇嘛或诵降魔咒,或吹驱邪号,或敲送鬼鼓,或跳金刚舞,将“鬼”降服。这时回廊上的观众纷纷将糌粑团扔向“鬼”,让一切灾难随“鬼”离开得远远的。 “鬼”被押解出大昭寺,击掌声、轰赶声和尖利口哨声顿时响起,整个城市犹如开锅的沸汤,糌粑团伴着口水、鼻涕雨点般甩出,在东街,有的热结巴、流浪人、乞丐干脆把脏物直接扣砸在“鬼”的头上身上。 到广场西南的鲁布旷地上,举行送鬼的最后一项仪式。 在甘丹法台主持下,乃琼降神,为僧俗众生加持护佑,并以金刚箭点燃青稞草,焚烧朵玛,在鼓号声中,仪仗卫队鸣放火枪土炮,“鬼”在众僧押送下,骑上一匹马狼狈北窜。这个扮“鬼”的人逃出拉萨后,头一晚住多底山沟,第二日翻过果拉山口抵达澎波一处庄园,又象征性住几天,随后才返回拉萨。 扮鬼的人虽说是在表演,但亲身经历那种万人唾骂的场面,还是难免不受强烈刺激,但因收入可观,有的穷人也咬牙去干。但由于扮过鬼的人往往受人歧视,有的人心理上留下了终身阴影。 法会结束后,连续多日有热结巴、乞丐、艺人等在汗王府周围或大声呼叫或编唱歌谣,以表达他们的不满情绪。多尔济当然清楚小召法会的用意,因而整日心神不宁,他知道公开较量开始了。正在他苦思对策时,府内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事情。 原来达莱汗身边那个侍女,叫白彦花,因趁乱盗印有功,多尔济践诺将其许配道布登。一个普通丫环,平步成为汗王府大总管夫人,穿金戴银,颐指气使,小人之态尽显。白彦花后来听说金花与自家老公原是相好,不由上来邪劲儿,或是格外显摆,或是刻意刁难,把个金花几乎气疯。 那白彦花本是个精灵鬼儿,渐渐看出,其其格死后,大妃只知吃斋念佛,汗王每日落落寡欢,于是竟仗着有几分姿色,胆大包天,送去秋波。这一段时间道布登正巧常出门,故一来二去,二人居然做出那事,往后愈不避讳,合府上下只瞒着道布登、哲木兰二人。因此,白彦花骄狂日甚,对阿巴代也是呼来喝去,所到之处,众丫环无不屏息敛声,唯恐无端招来斥骂。 一日,金花与几个侍女在花园除草浇水,白彦花见无旁人,命侍女站成一排,从怀中提出一块米黄色大玉,说:“这是汗王刚刚放在我胸脯上的。”说着,她走到边上那个侍女面前,“叫,叫我王妃。”侍女惊恐地抬起头,口中嚅嚅,却叫不出。只听“叭”的一巴掌,侍女只得低头叫了一声“王妃”。接下来,每个侍女都要叫她王妃。 轮到金花时,只见她一脸倔犟,就是不叫,白彦花狠狠在她脖子上拧了一把,顿显一道血痕。看着金花仍不服气的样子,白彦花又说:“今天你要是不叫,哪天我跟汗王求情,把你许配给——”她指了指王府大门。看门的老家丁叫土贵,当年是多尔济身边的小厮,追随至今,年过六旬仍打光棍。这时,听见门外有人走过来,白彦花也就放了金花,自己拿捏作态地出了园子。 数日后,多尔济差遣道布登前去金沙以东康区讨要份银,待其一走,当晚便迫不及待钻入白彦花屋中。自消灭白利土司后,其原辖地便由固始汗委人管理,收入归汗王府支配,老汗王死后,收入由十个儿子平分。多年过去,联系松弛,当地官员逐渐自行支配,只拿出一部分交给汗王府敷衍了事,多尔济每年都派人去讨要,其实名下那份少得可怜。 一天,金花正在院中做杂活,只见侍女包燕撅着嘴从白彦花房中走出。 “想着法儿折腾人,喝个茶,非让取来汗王和小妃原来用的碗,她也配!?”小声说着,回头呕了一眼。 金花听了没做声,摸了摸脖子,即扭身向自己住屋走去。 一会儿之后,包燕端着托盘从茶房走出,金花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看见格根在二门张望,你去吧,我端进去。”格根是护院家丁的队长,与包燕相好。听金花这么一说,包燕自然很高兴的连连称谢,走了。 盘子里两只碗,一只珐琅碗是那年顺治帝赏给老汗王的,另一只是银碗。太阳明晃晃的,金花觉得周围一切都发虚,身子也有点不稳,她停了停,把气喘匀,进了屋。屋里,白彦花衣衫不整,靠在多尔济怀里,仰着脸,吐着鲜红的舌尖,一见金花进来,咯咯一阵怪笑:“汗王啊,金花想嫁人啦,我给她说了一个,她可愿意啦。” “哦,是谁呀?” 白彦花趴在多尔济耳边一说,二人哈哈大笑。 “汗王你就准了吧,人家从小跟你,眼看六十多了还没成家,金花去了亏待不了她。” “嗯,好主意……”二人又大笑。 面对眼前这一幕,金花不再犹豫了,正是恶由心头起,狠从胆边生,遂将姆指轻轻浸入银碗中,上前:“汗王、夫人,请用茶。” “汗王,人家结婚都是喝交碗酒,今天我和汗王喝个交碗茶。” “好,好。”于是二人套着臂弯儿,交叉着端起碗。 金花一看,大惊,又不敢喊,即悄悄转身退了出去。她出门靠在墙上,腿软得连步子也迈不开,一身虚汗把内衣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她害怕了,后悔了,跌跌撞撞回到房间,趴在床上,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自己也喝上一碗。 这边,不到半个时辰,药力发作,先是白彦花满地打滚,接着多尔济也感到肚中不适,强撑着回到寝室,叫人速去怡和堂。很快,范老板到了,进屋时,多尔济正呕吐,把了把脉,观察了舌头、肤色,断定问题不大,从呕吐物的颜色、气味,他已知病因,但不敢冒然道明,只说饮食不周,吃上药休息休息即可。随后,范老板又来到白彦花处,只见床上地上尽是排泄物,恶臭难闻,连翻滚的力气也没有了,翻着白眼,不住的哼哼。把脉观察后,范老板已然明白,无药可救了。 多尔济吩咐阿巴代去范老板的药房将药取回,并叮嘱他一定要问清病因。范老板知道瞒不住,只得告之是蛇胆粉中毒。 天色已晚,多尔济服下药,觉得身上轻松些,将包燕、金花和熬茶厨娘一齐拘到,一问之下,金花都实说了。多尔济震惊之余,庆幸交碗茶只喝了一小口,故无大碍。他闭着眼,看得出,是在强压心头之怒。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慢慢睁开。 “金花留下,别人都退下吧。” 金花知道其其格惨死的状况,怀里已备下药。 “金花,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出手不是针对本王的,”刚说到这儿,阿巴代匆匆进来,附耳道:“药已灌不进去,范老板也说不行了。” 多尔济摆摆手,“明日送进山里埋了,就说得急病死的,谁乱说就割了他舌头。” 阿巴代下去后,多尔济接着说:“你来府上多年,还算勤勤恳恳,也出过力,本王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于你。白彦花死了,若你愿意,本王做主将你许配道布登,如何?” 金花只觉头轰轰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偷偷抬起头,只见汗王和颜悦色,似非戏言。她还不知如何应答,只听多尔济又说道:“只是在这之前,你要为本王办一件事,一俟办成,决不食言。” 金花暗想,我一个丫环,能为汗王办何事?莫非这个老色鬼要……事已至此,她只得应道:“小女子愿为汗王效力,但不知何事?” “起来起来,坐下说话。” “小女子不敢。”金花一颗心咚咚乱跳。 “本王命你坐下,难道还要扶你起来?” 金花吓得一哆嗦,只得起身坐下。 待听完汗王所言,金花更觉头脑轰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04章 悲剧 第二天一早,就从汗王府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第巴桑结收买汗王近侍投毒,幸及早发觉,未引起致命后果,正在服药治疗云云。也是这天一早,阿巴代来到怡和堂,请范老板出具文字,证明汗王因蛇胆粉中毒,服用何种药物等。隔日,范老板悄悄离去返回内地,后来从老家派来一个侄子主持怡和堂。 一时间,街谈巷议,满城风雨,各种说法,无奇不有。 与此同时,多尔济密使持信飞报朝廷。内云:第巴欲擅权妄为,视臣为障碍,必除之而后快,竟买通府中侍女金花,茶中下毒,幸发觉异味,臣得保全性命,目前正卧床服药,以上均有怡和堂药店汉人范老板出具证明。臣毫无胁迫,询之金花,供原与本府总管道布登相好,臣因不晓此情,前不久将另一侍女许与总管,故该女怀恨在心,第巴探之,重金收买,多方利诱,命其对臣下手。现该女在臣府中严加监控,画押所供一并上呈,如需传讯,或钦使面问,或解京过堂,臣谨候圣旨。 最后几句是:微臣命薄,本不足虑,然第巴擅杀亲王,敢问其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康熙阅之,深感震惊,预见藏中或出变故。不多日,第巴府公文送达,内称,所谓投毒一事,系拉昌汗造谣诽谤,抵毁大臣,搅乱雪域,居心叵测,望大皇帝明察,严加处置云云。康熙一时难理头绪,且正准备前往热河山庄巡视督工,只好先放放,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密报皇帝的同时,多尔济又向六世达赖、三大寺和五世班禅发信申诉,要求主持公道。济隆总管将信件呈上,洛桑还未看完就拍着桌子,气咻咻道:“真是想不到,拉昌汗也算条汉子,如何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向对手下毒,最为藏人不齿,他这是公开撕破脸了,看来他从小召法会中嗅到自己在藏中的日子不会长久。”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拉昌汗向佛爷告状了,那佛爷就命人查清此案。” “这明明是在诬陷造谣,我们还真去查呀?” “不但要查,佛爷还须示人以中立、超脱,程序要公正、规范。” 洛桑从活佛的眼中读懂了含义,感动地说:“谢谢,谢谢总管大人点拨。” 翌日,大昭寺前贴出公告,六世达赖下令组成会审团,调查拉昌汗状告第巴桑结指使投毒一案,三大寺各推举两名代表,由宫中总管济隆活佛任首席调查官。 其实,整个调查也就是两次不长的询问、对答。 先去的第巴府,济隆居中而坐,询问时,仿佛从不认识桑结似的:“第巴大人,拉昌汗所告之事可有?” “纯粹捏造,无稽之谈,请会审团提出下毒之人与我对质,情况自明。” “你与汗王可有过节?他总不致无端捏造吧?” “其实并无私人恩怨。他以维护格鲁名义,挑拨教派,离间红黄;虚构事实,捕风捉影,多次告密,悦上以乱下;更有甚者,竟诬称当今佛爷不是前世灵童,幸皇帝明察,阴谋未逞;其余种种,一言难尽。” 对于以上情形,三大寺有的人也不知端详,听第巴侃侃道来,无不心惊。 “念及老汗王恩情,顾及各方面视听,我曾对其允诺,只要自去王号,归顺达赖佛爷,既往不咎,且封官加爵,奈其拒不接受。我则明示,要么留在藏中,安分守己,要么请离开,自寻去处。他感到计穷力孤,竟使出这般手段,无非是想搅混人心,趁乱局图谋再起,甚或勾引外兵。望各位大人明察。” 听者悚然。 告辞时,桑结哂曰:“桑结一生行事,磊落光明,本着佛家慈悲之心,对他并无加害之意,若要取其性命,岂不容易,何用费此周折。” 在场人等无不心服,原来被蛊惑的也恍然大悟。 会审团到汗王府后,先请汗王细述一遍案情始末,询问了下毒者姓名、身份,下毒动机,并验看了怡和堂出具的证明。之后,济隆总管提出要审问案犯,以及命其与第巴对质,均遭多尔济回绝,辩称:“并非信不过总管大人,只是在此环境下,案犯露面,恐生意外,此事已上奏朝廷,若钦使来审或送京审问,自当遵从。” 告辞时,济隆说:“如此一来,汗王所控之事无法查证。” 次日,贴出告示,结论是:由于拉昌汗不肯交出案犯,故其所控第巴收买侍从对其下毒之事不能成立。布告除上报朝廷,还向三大寺、五世班禅分送。对于投毒的谣言,洛桑很是愤慨,后来写下一首诗: 峻岩助狂风捣乱, 把老鹰羽毛卷翻。 狡诈说谎的家伙, 弄得我憔悴不堪。 第巴府内情绪达到沸点,却杰激动地叫道:“我们一让再让,他却得寸进尺,把脏水泼到大人头上了。我这就带卫队去汗王府。”见桑结出来阻拦,他又说,“咦,大人,案件发生,我们捉拿案犯理所应当,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桑结拉住他说:“你听我讲几句,说服不了你,再去抓不迟。你捉来那个金花,取得口供,又怎样?我们无权擅自处置亲王。而他会上报朝廷,说我们以权势逼取口供,反咬一口,京师遥远,一时难以查明,这么做,于事无补。” 达瓦一旁劝道:“大人言之有理,却杰稍安勿躁。” 却杰摇摇头,叹着气出去了。 多尔济没想到六世达赖会这么正儿八经的查办此案,现在舆论都对准了自己,反而愈加被动。那日以后,金花整日被关在小屋内,方知自己上当受骗被人利用,不禁心想下一步会怎样?想都不敢想,更遑论那总管夫人的美梦了。后来,多尔济出藏后将她许配给安多一个部落头人为妾。 哲木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再无可留恋了。一天早晨,她淡淡地告诉丈夫要出远门去拜佛朝圣。多尔济问去哪里?走多长时间?她头也未回,走到门口,亲了亲乌云抱着的孩子。二十几天之后,她终于实现了愿望,由央热活佛授戒传法,在达旺寺出家为尼。 时间真快,其其格往生一年了。这一天,梅朵主持在家中举办了一场小型法会,由桑结亲诵往生咒。江央轻轻地说道:“其其格阿姨啦,我们大家很想念你,为你转生高兴,祝你投生到好地方、好人家,过上幸福的生活。”转头又问,“阿爸,你说阿姨会不会还记得我们,转生到我们身边呢?” 桑结缓缓道:“这种事是有的。” 佳莫也参加了,梅朵瞧她脸色不好,不放心,法会结束后让桑结送她回去。快到住处时,佳莫说要与大人谈个事儿,叫小丽去吉朵照料一下,小丽应一声就走了。两人进屋喝了口热茶,佳莫的脸色有所缓和,说:“大人,你坐下。” “什么事?今天不说了,你好好休息,要不陪你去怡和堂瞧瞧,近来看你精神一直不大好。” “大人,有件事早想说了,可不知怎么开口。”佳莫用力咽了一下,声音显得微弱。 桑结惴惴地问:“什么事呀?那你就说吧。” 佳莫伸出有些削瘦的手,整了整桑结的衣领,“大人,你早些迎娶旺秋吧,这么多年,她一心一意爱着你。” 桑结一把抓住佳莫的手,急切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有这个念头?” 佳莫挣脱开桑结的手,“桑结啦,我们分手吧。”那声音似乎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佳莫,你怎么了,是不是你阿妈……要不是不是你……再不,是不是我……”桑结语无伦次,拼命抓着、摇着佳莫,好半天,才喘着粗气,放开手,愣愣地坐到床上。 佳莫浅笑一下,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大人啦,别胡猜了,什么原因都不是,就是因为我爱你,深深地爱你,甘愿为你作出任何牺牲。” “那为什么还要分手?”桑结从床上蹭一下站起,脑子更乱了。 佳莫的表情义无返顾,“只请大人记住一句话:佳莫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桑结哥哥好。大人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一定要相信佳莫。” 桑结怀疑佳莫精神出了问题,可凭借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又不像。他抓过佳莫手腕,却被猛然摆脱。 “或许世人还未意识到,大人自己更未意识到,但是历史会告诉后人,我们藏人中曾经出现过一位,可以同其他任何民族杰出人物媲美的英俊之才。嗡嘛呢呗咪吽!啊,我佛的珍宝呀,这句神奇的真言,不正是在呼唤着像桑结嘉措这样的人杰吗?珍惜自己吧,我能被这样一个人深爱过,该回了。大人,我默想《舍弃》那幅画,修不执两边的中观无他之法,行毁誉不计的般若无我之道。愿下一轮回……” “佳莫,什么也别说了,我回去和梅朵商量一下,近日就完婚。”佳莫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桑结打断了。 桑结离开时,佳莫相送,表情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泪流在心里。 然而三两天后,正当桑结和梅朵择日准备时,却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拉昌汗与佳莫才仁将于三日后成婚。 “阿朵跟上,我们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梅朵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问什么?回来。”桑结从里屋走出阻止道,只见他身体摇晃,如醉酒一般。 梅朵只得返回,扶丈夫躺下,她联想到其其格,真怕丈夫经受不住这次打击。这时传来旺秋的声音,她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一进门,只听堂姐大声喊着:“她装得真像,是魔鬼,是狐狸精。格楚,阿朵,到时咱们去大闹一场,让大家都清楚她是个什么人。旺秋来啦,你来我就放心了,你劝劝他,让他别想不开。” 梅朵向进屋来的旺秋指了指卧床的桑结,旺秋轻轻走过去,只见桑结瞪着眼盯着屋顶。梅朵忧虑地说:“阿佳的话虽然有点难听,可这事……莫说大人,连我现在还是晕乎乎的。” 旺秋给桑结把了一下脉,“梅朵姐,大人脉象还好,需要安静地休息。”边说边使个眼色,二人出去,掩上门。 最初天旋地转般的震惊,没有持续太久,桑结也奇怪,这次不像其其格那次的痛彻肺腑,但是巨大的谜团,犹如无尽的隧道,他努力睁大眼,却看不到一线光亮。难道她以前的举止作为都是装出来的?难道她的一往情深是在欺骗我?莫非这一切的后面,有什么隐情?他将这些年来的交往,一点一滴作了回忆,尤其细细品味了最后那次谈话,他惊讶地发现,事到如今,他竟仍然坚定地信任她,没有一丝怀疑,只是对她委身于那个人,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他慢慢坐起来,发现天已大黑,暗想:佳莫乃非凡之人,能做出如此惊人之举,必有一时不便明言的惊天秘密,不用太久,她定会告诉我谜底。 听到屋里动静,梅朵和旺秋进来,瞅着桑结气色好转,放了心。 旺秋突然想起,前不久,佳莫与小丽去药王山的事,那个诊断会不会是佳莫的?她将这个疑惑讲出,梅朵似有所悟地说:“你一说我也忆起,给其其格做往生法事那天,她脸色不好,有两次捂着肚子。” “怪我粗心,”桑结幽幽道,“不过……” 吃饭时,桑结说道:“这世上因果,有些一时难以参透,只可静观,不可搅乱。” 堂姐快人快语:“桑结啦,旺秋妹妹等你这么多年,快点娶过来吧。”旺秋低下头,一阵脸红心跳。事情明摆着,谁也没再说什么,塔布一家在京城,事情倒也简单了。 原来,佳莫向桑结说要分手的次日独自去了汗王府。 “阿伯近来可好?” “谢谢小姐,在这种时候还肯来看望我。”多尔济正在愁闷,见有来客,一下子兴奋起来。 佳莫意味深长地瞅着他,道:“怎么?堂堂汗王丧气啦?那我阿妈岂不是白白远嫁准噶尔了。” 多尔济身子凑上:“小姐此来必有要事。” “阿妈派心腹送来口信,由她倡议,成立四方联盟,她代表拉达克,阿拉布坦代表准噶尔,还有安多七王爷和您代表的藏区,让我与阿伯联络并协助您。” “协助我?”多尔济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要与第巴大人成亲吗?” 佳莫先是阴笑,继而狂笑:“汗王,你还真以为我堂堂拉达克公主会去做那个扁头的小老婆吗?何况还有杀父之仇。不如此,怎能套取消息。” “果真?好、好!这么说,小姐定当知晓许多重要消息,既是一家人,但说不妨。”一边说,一边屈伸了几下手指。 佳莫起身欲走,“阿伯啦,来日方长,今天先通个话儿。”嫣然一笑。 多尔济一把拦住:“我这厨娘熬得一手好茶,小姐赏光,喝一碗再走不迟。”一边向候在门外的阿巴代使个眼色。 片刻之后,多尔济将喝下迷药的佳莫抱上床,扒光衣服,肆意蹂躏。他信奉一条怪异的逻辑——对于男人,先占其心,方能得其身;对女人则相反,先占其身,才可得其心。半个时辰后,佳莫醒来,全身赤裸,手脚被绑住,多尔济也全身赤裸,坐在旁边,一边抚摸一边说:“小姐听我把话说完,然后解开绳子,你想怎么处置都行,心甘情愿。”说着拿起桌上一把藏刀晃了晃。 “自从第一眼看到你就断定,小姐不但有美艳绝伦的容貌,还有一颗聪慧灵巧的心,交手几次,更知小姐行事果断,武功超群。菩萨保佑,能得相助,大业必成,可事涉机密,只有结为一体,利害相随,方能同心协力,故出此下策,冒犯小姐,还望体谅在下一片苦心。” 良久,佳莫叹道:“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遂你心愿吧。阿妈那边以后再告知,我回去收拾一下,你三天后去迎娶。” “小姐果然深明大义。哲木兰已走,我就正式娶你为王妃。”多尔济欣喜若狂。 那天佳莫回家后,小丽就发觉她像变了个人,问什么也不回答。吃过晚饭,服下药后,佳莫才将白天的事据实相告。小丽只觉眼前一阵金星乱舞,眼珠子都快迸出眼眶,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顺着墙壁慢慢滑溜下去。足有半个时辰,才倚着墙站起来,冷冷地说:“是不是因为他强暴了你,才答应?” “和这事没有关系。既要连手,总要让人家放心,对于他那样的人,只有做了这事才行。” 小丽扳过佳莫的脸,“你是谁?还是佳莫小姐吗?你怎么……难道你对大人的感情是假的?是欺骗?天啊,你疯了?”说着又瘫倒。 小油灯闪着飘忽的蓝光,佳莫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丽再次站起来,去箱中取衣物。 “你要做什么?” “你去跟那个老家伙吧,我可不去。我走。” “小丽,你我二十年情同姐妹,求你再住一宿,明早或走或留,决不勉强。” 小丽想了想,答应了。 第二天,小丽未走,随佳莫去了王府,但从此脸上再无笑容。 第105章 黑作坊 洛桑收到汗王府大婚请柬时,大为惊讶且百思不解,只是照例给王府送去一份礼物。几天来桑结脸色阴沉,神情低沉,经常坐着发呆,洛桑又不敢多问。几日后又听说大人要与旺秋成婚,甚感欣慰,特送去一份厚礼祝贺。 很快到了满山金黄的季节,但还没有找到卓玛的下落,这使洛桑牵挂不已。这一日,他又拿出那个绣着天鹅的卡垫,回忆着她当时说的话,忽然,一个灵感上来,不禁自言自语说出声来:“我真笨,怎么没有早点想到?!”他计算着,贡布每年这个时候要往拉萨送一趟酥油和毛皮,便吩咐根柱到贡布常去的那家旅店打探,要他人一到立即进宫。没几天,贡布来了,洛桑讲了事情的经过和寻人的办法,贡布和根柱都连连称妙。 贡布穿着洛桑为他特别订做的缎袍,俨然大贾模样,根柱则扮作随从。二人来到西街南头,走进一家店铺,贡布说明要订做一只卡垫,图案是一只天鹅。掌柜要求他再说细些,贡布说是替内地一位官员朋友订做,对方也未细讲,只说有天鹅就行。掌柜的听说是内地官员要,自然很痛快应下。贡布二人告辞,临走时下了定金,还一再叮嘱活儿要做精,货到付款,如满意还有额外奖赏。 接着,二人又去了其他几家店铺,都是如此这般。 等候的这几天,洛桑坐立不安,整天拿出那只卡垫翻看。当第四只送来时,洛桑惊喜地喊到:“就是它。”三个人反复比对,果然几乎一模一样,都很兴奋。 接下来是计划的第二步。次日,贡布来到那家店铺,表示满意,加付了赏钱,要求再做一只,成双配对,必须完全相同,并说因有人近日去内地,要求三日内务必完活儿,赏钱加倍,临走时又放下不少定金。 掌柜当场即对一个伙计低声吩咐几句,这小伙子马上牵出马跨上就加鞭出城向西而去。贡布使个眼色,早已在外等候的根柱跨马跟上。伙计过堆龙桥,又南行十里左右进入一座大庄园。根柱牵马过去,向守门的老家丁打问,得知乃是颇有名气的柳梧庄园。当年,固始汗由康区翻越雪山突袭小藏巴汗,路过此地时,不少上层人物持观望态度,柳梧庄园主却主动将大门敞开,故甘丹颇章成立后,对庄园主封爵赏赐,小藏巴汗投降后即被软禁于此。 根柱见老家丁待人和蔼,就问道:“老阿伯啦,我是圣城东街噶玛厦的,想订做几张大卡垫,听说这一带作坊的活儿好,求老阿伯给指点指点。”说着递上一包鼻烟,老人正欲告之,却走来一个胖家丁,“去别处打问,这里没有,走吧走吧。”语气蛮横。 次日,贡布去商铺催问,掌柜说:“保证明日天黑前货到。”摸准了路线和时间,洛桑才将救人计划告知济隆总管,并与却杰联系,安排人手,策划了具体的行动方案。 第三天日头偏西,贡布和根柱来到店铺坐等。 “老板啦,时候不早了是不是派人早点过去催货呀。” “不用不用,一完活儿,作坊会立即着人送来。” 贡布饮着茶,“哎呀,天色已不早,作坊距离此地不远吧?” “不远不远,不会误事的。” 其实大毛带着四名士兵早就隐蔽在庄园门口附近,瞧见一名家丁背着包裹匆匆向城里方向奔去,即从怀中放出信鸽。安置在市场四周的士兵接到报信,打出暗号,贡布知道是送货的人快到了。 说也巧,这次送货的正是那个胖家丁,待他取出卡垫后,根柱上前道:“大哥啦,你们那里不是没有作坊吗?怎么今天送货来了。”胖子不理会,取了款扭头欲走,却被顿珠率兵封住门口。老板吓得发抖,贡布赶紧安慰:“与店铺无关。” 这时只见一名身着官服的人进来,贡布介绍说:“这是第巴府刑官却杰大人。”随后,胖家丁被带到店铺后面的一间闲屋内,还没审问,一看这阵势,胖子只得一五一十招了。顿珠放出信鸽,三百骑兵从宫中直扑柳梧庄园——此前却杰就考虑到,那庄园主一向恃功自傲,虽说不准成立私人卫队,但手下家丁仆役,各类长短做工人员,总数近百,人皆侧目,故为防意外,多派人马。 随后,却杰和身旁几个侍卫押着胖家丁,也来到了柳梧庄园。此时天已擦黑,大毛率兵围住庄园,监视动静,顿珠押着胖家丁进院。 庄园主情知瞒不住,摆摆手让胖家丁引路前去。 在庄园大院后部,矗立这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推开进去后,掀起地板上一块厚重的木盖,下面赫然出现一间很大的地下室,其中还有套间。一切都明白了。这次一共解救出十七名织工,都是中青年妇女,面容憔悴,身体虚弱,卓玛也在其中。后经一一询问,这些人都是被骗来做工的,时间最长的有三年多了。 这桩事情震惊了整个西藏,震惊了这片雪域上善良的信众。 却杰经过调查,又陆续端掉四处这类黑作坊。桑结采纳了达瓦的提议,命相关官员对每一处合法作坊进行检查并编号,又明令规定商家只能收购、出售带有编号的产品,一旦发现违规,严惩不贷。 在对五家黑作坊处理时,却杰的方案是没收五处庄园的全部土地、财产,大家觉得过重,出现争议。会后,却杰单独对桑结汇报:“经过仔细调查,发现这几家黑作坊的赢利资金大部分流向不明,而且似乎是流往同一个地方,再三询问,都不肯讲,重重处罚,是逼他们交待出来。”这一手果然奏效,五个人的交待指向了同一个人。桑结告诫却杰要严守秘密,各返还一半土地、财产,另一半除偿还织工报酬外,第巴府没收。 隔了两天,洛桑去看望卓玛。一年不见天日,卓玛又黄又瘦,看见洛桑很高兴,把这一年的遭遇讲了一遍。扎西大叔流着泪,不住地念着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也靠卓玛自己救了自己。”看二人不解,洛桑笑着说,“以后再慢慢说吧。卓玛啦,大哥陪你出去走走。”洛桑这几天情绪特别好。 天空落下初冬头一场小雪,空气格外清新。 “大哥啦,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我叫洛桑。” “洛桑哥哥,谢谢你还记得我们穷人,来看我。” “过去我也是穷人,不说了,今天请你吃炖羊肉。” 说着二人来到那家饭馆,吃完,从饭馆出来,漫无目的地走着。 “卓玛,你以后是做热巴呢,还是做个织工?” “我也没想好,干什么都是混口饭吃。” “不能这么想,我看你织工技术不错,好好发展,有前途。你做的那个天鹅卡垫多好啊。” 卓玛急说:“你说怪不怪?有个客人订做卡垫,指定要天鹅图案,我想起你喜欢,就照着做了一个,客人喜欢,竟然还要一个,刚做完最后一个,就被第巴府的大人们救出来了。” 洛桑笑了笑,没答话。当然,后来卓玛知道了那客人原来就是洛桑哥哥,就是六世达赖,她也没有辜负大哥的期望,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织工,至今那一带的卡垫作坊里还供着她的唐卡像。 “洛桑大哥,你看大昭寺广场升起了佛旗。” “听说明天要开个大会,第巴府宣布那几个黑心庄园主的罪状。” “佛旗为什么是五色?” 洛桑过去也未深想过,沉思片刻,说:“红黄蓝白绿五色,绿是草地,是这片土地上繁衍不息的生命。” “嗯,有道理,那另外四色呢?” 洛桑皱着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夏天,你到过草地吧?” “当然了。”卓玛不解地点点头。 “草地上有几种颜色的花?” “有红的、白的,还有黄的,蓝色的——噢,也有。” “所以说,佛旗就像征着鲜花供佛。”洛桑趁机发挥道。 后来,人们在六世达赖像前朝拜时,都要献上五色哈达。若是情侣则会选择不同颜色的哈达,以表达对爱情的理想,祈求这位爱神的护佑——献红色哈达是希求爱情激情似火,献白色哈达是表示爱情纯洁无瑕,献蓝色哈达是象征爱情情深似海,献黄色哈达是追求爱情地久天长。 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雪,洛桑送卓玛回去,转身时,看见两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好像是佳莫和小丽。 第二天就在广场上开了个通报会,几乎所有的拉萨居民都参加了。大会只是宣布了五家黑心庄园主犯有重罪,有待细查,其余事由均未提及。 原来多年来,王府开支巨大,应酬浩繁,但几乎没有进项,眼看坐吃山空,多尔济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通报大会开过后,多尔济知事情败露,本以为却杰会找上门来,却多日不见动静,令他更加焦躁不安,于是试着找那几个庄园主探探风,可几个人都躲着不见,弄的他六神无主,每天在室内惶惶然绕着圈子。 这些佳莫都看在眼里,便上前劝解:“汗王不必过虑,我在街上听到一些说法,桑结和却杰那伙人,巴不得早日除掉咱们,不下手,说明那几家未吐实情,他们没有握住把柄。” 多尔济拍拍佳莫的脸蛋,“哎呀,若不是有王妃在身边开导,这种日子真怕是熬不过去。也罢,那咱们就放宽心。” 佳莫示意,侍女端上酒菜。 小丽自进王府,从未正眼瞧过多尔济一眼,与别人也甚冷漠,每日陪着乌云逗弄孩子打发时光。她奇怪,小姐过去极少饮酒,进府没多久却变得如此贪杯。 不一会儿几碗下肚,佳莫又给多尔济斟上一碗酒,握着他的手说:“汗王上回讲到四方的关系,这真是高明的谋略。这两天我反复细想,觉得其中一个环节,似乎缺了点什么,也可能是有的情况尚不了解……”下面的话欲言又止。 多尔济已有六七分醉意,瞧着佳莫粉若桃花的面颊,忍不住用油腻腻的大嘴上去亲了一口,佳莫擦了擦,娇嗔一笑。 “爱妃呀,你我一体,但说无妨。” 佳莫挥挥手,侍从退下。 “四方之间,利益连环。王爷主西藏,阿妈复祖业,允诺七王爷安多称汗,可是阿拉布坦呢?游戏一场,他能得到什么?” “王妃果然精细。我曾让道布登传去口信,答应将阿里三围划入其势力范围,一来可以让老七免去后顾之忧,二来让他帮我牵制次仁,使其无力东顾。这么一块肥肉到嘴,他肯不干么?” 佳莫“噢”一声,说:“这样圈子就转圆了。汗王手下无一兵一卒,却在调动指挥着千军万马,真乃世之奇才,我与汗王再对饮一碗。” “不管此事最后成或不成,我多尔济年逾花甲,得遇爱妃这般知音,平生足矣。”竟不禁泪花点点。 “怪不得上次捎信之人回来,言语闪烁,似有所指。阿拉布坦也算当世英雄,恐一句口头承诺难保其不生他意。” “依爱妃之见呢?” 佳莫边想边说:“不知能否立下文书以安其心,当然不宜讲得直白,双方会意即可。” “爱妃所言不无道理,今日酒酣,就此安歇吧,明日再议。”多尔济眼中掠过一丝闪烁,稍一顿,随即提议中止话题。言毕,遂搂着佳莫滚倒在床。 次日,二人又谈及此事,多尔济沉思地说:“正如王妃所言,准噶尔、七王爷靠的是手下兵马,你阿妈也有大公相助,我靠什么?虽然要借重七哥,但最终还须得到朝廷的认可。若书之文字,万一泄露,莫说什么事业,连性命也不保啊。并且,我承诺阿里之地,并非明割于阿拉布坦,只是由他夺取,彼此默契罢了。” 第106章 一七零五 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藏历第十二饶廻木鸡年,西藏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六世达赖23岁,桑结嘉措53岁,多尔济61岁。 从去年岁末,桑结和洛桑就开始筹划第二届小召法会,决定实施“亮印”行动。 小召法会如期登场。前六天的内容与去年相同,但是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的紧张,像是要发生某种大事似的,八廓街上彻夜都是转经的人流,热结巴、乞丐、流浪者,一个个情绪亢奋,整宿在外边结队游走,呼喊着什么,满城的狗在不停吠叫。有人期待,有人惶惑,有人惊恐,但都在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二十九日这天的“驱鬼”终于冲决这种复杂气氛的无形外壳,拉萨顿成一座喷发的火山。当“鬼”从大昭寺殿堂跑进院子后,众人在等待观看掷骰子场面,这时却听见大法号短促吹响,佛旗招展,表示要宣布重大事项。只见身着官服的却杰在回廊上宣读了五家黑作坊的罪状和应得惩罚,这立刻激起了听众的极大愤慨,这时,却杰话锋一转:“现已查明,残害众生的幕后黑手,就是顶着汗王桂冠的多尔济。” 人们先是一楞,旋即怒吼起来,还未等掷骰子进行,糌粑团就狂泻而下,强久林寺喇嘛连金刚舞也不及表演,就押着“鬼”向寺外走去,那“鬼”喊着“自己完蛋了”,作着奔逃状。人们这才发现,“鬼”的后背缝着一块布,上面绘有人头像,一看就知所指,遂骂声四起。从这届之后,小召法会都在扮演者的衣服后背上画一个鬼形,表示他只是“背鬼人”。 “背鬼人”逃出院子,立陷群情激奋的汪洋,外面的场面只能用惊骇、恐怖来形容,若不是大毛提前预作防备,怕是非出意外不可。饶是如此,仍不时有拳脚飞来,连强久林喇嘛们也着着实实挨了不少。八廓街早己水泄不通,就这样走走停停,人流犹如熔岩汇聚到鲁布旷地。 今年制做的朵玛特别高大,像一座塔屹立在中央,周围密密麻麻插着幡幢,扯着风马。大毛率直属民兵大队全部出动,围成一个大圈,“背鬼人”被带进圈内,这才得以躺在地上休息。这次的“背鬼人”叫固仁,家住达孜,是直属大队的民兵,因这次表现出色,受到六世达赖赏赐。后来固仁家中世代做此营生,虽很富有,仍不免受歧视。 接下来是最后一场法会。先由三大寺和上下密院三千僧人唪经,场内立即安静。甘丹池巴诵大明咒,宫中喇嘛一百零八人跳起洛桑编导的金刚神舞,舞姿刚劲、活泼,令人耳目一新,尽皆欢悦。舞毕,从布达拉宫方向传来宏亮的大法号声,人们知道是当今佛爷来了。待仪仗队接近会场时,各种法器震天价响起,二十四骑手各举一面五色佛旗,为六世达赖法驾荡开一条通道。各色仪仗后面,一顶明黄大轿缓缓移来,这还是顺治帝赐给五世达赖乘坐的。 这是洛桑坐床后,首次公开以六世达赖名义出席法会,在场者纷纷合十顶礼,不少人激动地跪下。进场落座后,洛桑先诵《吉祥天女咒》,祈求并感谢天女护佑,接下来,领诵《大悲咒》,祝愿众生安乐、雪域祥和,最后开示一偈: 黄边黑心乌云, 预示冰雹将临。 非僧非俗魔鬼, 圣教佛法祸根。 开示毕,锣鼓急促响起,唢呐、腿骨号发出尖利怪异的声音,乃琼护法在数十名侍从簇拥下,手持大刀,旋风般入场,开始降神:只见他披挂盔甲,在场中央跳跃挪移,狂舞一番,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乐器停止,大神退下。大神助手察视沙盘后,奔到六世达赖前,跪下,大声禀报道:“大神降喻,拉昌汗亮印。” 这时,卸甲后的乃琼巫师射出金刚火箭,朵玛熊熊燃烧,火枪、土炮一时间炸开了锅,震耳欲聋,在山呼海啸般的“亮印”声中,“背鬼人”乘马向北飞逃而去。 星星被直冲云霄的声浪吓得躲到云层后面,偷窥这千年古城从未有过的奇景。 阿旺和色朗觉得今夜的洛桑让人刮目,是那样威武高大。 江央随学员班来的,她深情的望着佛爷,激动地又是哭又是笑,巨大无比的幸福笼罩着她。 卓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她终于确认后,默默地跪伏在地,深深顶礼。 阿波也在人群中,她觉得佛爷面熟,但又笑着摇摇头,心想不可能。后来确知了事情真象,她和老板娘商议把酒店刷成黄色,客人骤然增加了不少,至于当时约会的情节,自然由她编排了。 事发突然,来势汹汹,多尔济明白再无法在藏中立足了。大门每日紧闭,但总有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的人,在外面呼喊喧嚣。可是这样被撵走太丢面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佳莫倒是冷静,劝慰道:“这件事显然是桑结在幕后操纵,我们可以答应退出西藏,但要求佛爷必须撤换第巴,利用藏中有人对他不满,顺势除掉,汗王日后……” “好,就依王妃的主意办。” 圣城连日来的混乱,令三大寺的活佛们忧心不已。这不,有人在汗王府围墙上画了个大大的“黑心”,周边抹上一圈黄,要声讨黑心贼,再不出面,保不住有人要登房揭瓦了。这些情况禀告过六世达赖后,领法谕后,三大寺各派出代表前去劝说拉昌汗。 面对三大寺代表,多尔济仰天长叹:“父王浴血奋战,我多尔济一心护黄,想不到有人不容,也罢,莫因我一人搅得雪域不宁,近日即可返回安多。然多年来,我观第巴大人表里不一,他说我黑心黄边,我看他更像是红心黄边,佛爷年少,此人留下必为后患。为黄教计,撤掉第巴,我即动身。” 代表们答应将他的要求禀告达赖佛爷。 佳莫又提出,汗王府修造花费巨大,望予补偿。 代表们入宫禀报,听了多尔济撤换第巴的要求之后,洛桑发火了,这是他坐床后头一回真正动怒:“这两件事能往一块扯吗?他一个蒙古王公,有什么资格干预藏中之事?第巴大人的劳苦功绩暂且不讲,他是由五世佛爷任命,朝廷认可并且加封法王的,多尔济以此要挟,正暴露了他的野心。尔等身为三大寺代表,不能据理驳斥,反替他上达,是何道理?” 思忖半天后,他唤来丹珠尔,命他前往汗王府,商议王府建筑补偿金额,从宫中库银中拨付。 桑结听说此事后,次日来到宫中,表示愿意辞去第巴一职。 洛桑吃惊地问:“阿伯怎有此念头?” “辞职一事,早有此想,并非因多尔济的缘故。算来在任已有二十余年,辛劳半世,唯一欣慰的是,没有辜负五世佛爷重托。佛爷年轻有为,才华过人,亲政之后,必可一展宏图,第巴府中达瓦、却杰等人堪能胜任。年岁不饶人,近年来我常感身体困顿,精力不济,辞官后,准备将几部未完之稿续写成书,这对佛教对众生也是一件大功德。另外,佛爷准我辞职,好歹大面上也算给了多尔济一个台阶,这样也好促其早日成行,防止夜长梦多啊。” 洛桑能够理解桑结的诚意,也完全能听出话中深意,只是情感上颇为不舍。 “那以后还能看到阿伯么?” 桑结大笑:“当然能,以后会常来宫中拜望佛爷的。” “阿伯莫走远,把宫中所属的贡嘎庄园送与阿伯,有事也好就近请教。每每思念阿伯的苦心培育,洛桑无以报答,唯愿阿伯保重。” 二人拉着手,泪眼相对,颇为伤感。 临走,桑结解下袍带所系白松石,道:“今日辞官相别,无以为赠,就送此物为念吧。这还是那年其其格拜师学画送我的,据说系五台山大喇嘛所赠,圣地之物,望菩萨保佑佛爷吉祥如意。” 隔日,大昭寺前贴出布告,内云:桑结嘉措因体况不佳,请辞第巴一职,其在位二十余载,众生安乐,雪域祥和,文化典籍,诸多贡献,虽极力挽留,念其去意甚坚,故准。特赐贡嘎庄园一座。第巴一职,着达瓦暂为代理。 同日,遣使上奏朝廷。 三月下旬,多尔济率家眷、属下踏上离藏之路,启程那天,达瓦代表六世达赖和第巴府前往送行。队伍中有两乘小轿,一乘中坐的是王妃佳莫,另一轿内是手脚被缚且堵住口的金花。小红念及故主之情,也去送行,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洛桑和桑结在宫顶目送,一直等这一队人马拐过山脚,方步下平台。 多尔济出藏,第巴府内事务交接后,桑结派仆从格楚去新庄园主持,自己仍住仲麦家中。旺秋已有半年多身孕,江央代其在医学班执教。桑结离任时再三叮嘱却杰:“民兵,特别是北路民兵的备战,万不可松懈。”桑结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其实,小召法会一过,多尔济即刻向朝廷上奏,内称藏中局势不稳,遭第巴极力排斥云云。动身前,又给五世班禅送去一封告别信,并派道布登加急知会安多方面。 多尔济的奏折直接送到了承德。山庄的正殿澹泊敬诚殿和寝宫烟波致爽殿刚刚完工,皇帝大悦,正忙着作诗,尤其对寝宫的优雅环境赞不绝口:“四围秀岭,十里平湖,致有爽气。”康熙正在兴头,对藏事颇有些不耐,不由对臣下连连感叹,老达赖在日,六十余年无事,如今却三天两头生出事端,于是差遣理藩院官员下去调解。官员请示如何调解,康熙想了想说:“让他们都安生些,就维持目前这种状况吧。”钦使一入安多即得知拉昌汗已被逐出西藏,连面也未见就返回京师。情况上报后,康熙只好静观再作决断。 多尔济是四月中旬到达七王爷大帐的。 “老十啊,当初要是答应第巴的条件……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现在兄弟们就剩你我二人,在这里先住下吧,以后你会知道,从侄辈那里讨碗饭吃有多难。” 岁月无情,当年何等英姿勃勃的七王爷,已年近八旬,垂垂老矣。 “七哥,我不会在此久留,父王开创的大业,就靠我兄弟二人复兴了。” “现在连你这最后一股根都让人家拔了,还谈什么大业。” “就算不谈大业,这安多也非立足之地,南有藏区,北近漠南蒙古,西靠准噶尔,东边即汉人地区,安多正位于当中,再远的不提,咱们知道的厄鲁特、俺答汗、林丹汗、却图汗,哪一个能长久?七哥应为和硕特作个长远打算啊!” “只可惜这些侄子们没有十弟这般目光,什么时候等我一闭眼,用不了多久,这块地方就归准噶尔了。” 多尔济淡淡一笑:“七哥不必气馁,机会就在眼前。” “此话怎讲?” “一路走来,细细盘算,咱们有三大优势,可保大功告成。” 昏昏欲睡的老扎什打起了精神。 “第一呢,有七哥手下一万精兵,第巴的民兵不过乌合之众,远不是对手。第二,我刚被撵走,正可利用藏人的麻痹,乘虚而入。第三——”用手指了指天,解释道,“七哥想必还记得当年为父王测雨的笨教老喇嘛胡图吧,他的孙子得自祖传,善观天象,现在布达拉宫上密院培训驱雹法师,我与他多有结交,故探得今夏拉萨河谷一带多雨,对我进兵极为有利。” “有道理,有道理啊。”七王爷振奋了。 “小弟对藏中山川地理甚为熟悉,自当前驱,七哥坐镇安多即可。一俟战事结束,迎请七哥主掌全藏,小弟随侍左右效力。” 老扎什乐开了花,雪白的须发不停抖动,额头聚成几道深沟。 二人连日密议,无第三人在场。密议中,扎什提出两点顾虑:“一是精锐尽出,准噶尔偷袭怎么办?二是粮草军饷数额庞大,需多方筹集。” 对于头一条,多尔济说:“去年曾托信使捎话,愿与阿拉布坦结为儿女姻亲,他也颇为愿意,只是小儿尚幼,未谈及婚嫁,我想不妨现在就送去,留住彼处,待长大再迎娶其女。他知我在安多,必不会引兵来犯。” 佳莫听得此事后,提议由小丽护送乌云和丹衷前往准部,顺便代为看望阿妈,多尔济答应了。佳莫私下对小丽说:“看来王爷不甘寂寞啊。”小丽嘴中正叼着一朵金黄的迎春花,未答话。佳莫又说:“藏中放眼是高耸的雪山,这里却平展无垠,牧草连天,真想住下不走,唉,也不知大师兄现在怎样了。”小丽仿佛没听见,只顾低头采花。 接下来一段日子,多尔济游走于侄辈之间,动员助饷,并作出慷慨许诺,重点是罗布藏丹津,答应事成之后,将整个藏北划为其领地,罗布藏大喜,捐助出大批银钱物资。 安多草原上空乌云聚集。 第107章 回马枪 夜雨哗哗地下个不停,老人们都说,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水。而且雨期来得早,六月初就开始,农作物的成长、收割都面临威胁,农村房屋普遍漏、塌,商旅受阻。达瓦刚上任就遇此严峻局面,真是焦头烂额。还好去年时,桑结把央金强行调回,给却杰作助手,便于从生活上照顾达瓦,还算有个照应。央金临走时,推荐杰布接替她担任藏南民兵大队长。 布达拉宫发布六世达赖法谕:所有黄教寺庙举行吹云法会,保佑雪域众生平安。 一时间,号声、经声盘旋回荡在高原谷地,上下密院三千僧人在广场唪经作法,宫中喇嘛在宗加鲁康龙女殿前奉献金刚神舞。其他教派,如河谷地区噶举大寺楚布和止贡提,后藏萨迦寺、藏南桑耶寺、宁玛敏珠林和藏北苯教夏日寺、索德寺等等,也举行了大规模法事活动,跳起金刚舞驱魔。 然而,灾害就像一个病源,河谷上空弥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 三天前,一个陌生人来到仲麦村,打问桑结大人家。侍女阿朵正在门口,那人上前便说:“小妹啦,我从康区来,给大人和夫人捎来一信,烦你递进去。”阿朵还未及问话,那人称天气不好,还要赶路,摆摆手上马离去。 梅朵嫁过来二十年,尚未回过娘家,三年前,阿爸辞世,当时丈夫正处于困境,自己身体也不好,故未成行。打开信,是堂兄帕巴写的,告知梅朵说:婶婶病重,希望堂妹回来探视,另请桑结务必同来,许多政教事务还盼指点。信未读完,梅朵的泪珠已如断线一般。 “来人呢?”桑结这才想起该问问送信人。阿朵告说交了信就匆匆走了。再看信,字体甚草,细瞧,不太像帕巴所书。这些年见面不多,可每年总要互通一两封信的。但桑结并未多想,忙安慰梅朵,同时决定全家一块回一趟昌都。 旺秋上个月产下一男婴,取名多吉,全家都很喜爱,江央一有空暇就跑回来看望这个小弟弟。因为医学班快要毕业考试,江央走不开,只好留下。 走的头一天,桑结来到宫中向洛桑告辞。只见桌上铺着一张大纸,字体龙飞凤舞,看样子是刚写完的: 地上一阵狂风, 天上却无彤云。 切莫粗心大意, 须是另找原因。 待桑结说了来意,洛桑幽幽道:“阿伯啦,现在才知道,有你在,我多么省心。阿伯离开三个多月,我真有些招架不住了。” “佛爷有何为难之事?”桑结看出洛桑是瘦了。 “三大寺向第巴府呈文,要求退还原来的属地。阿旺和色朗前几天进宫也说到此事,有些人还闹得挺厉害,扬言要组织僧众去第巴府请愿。”说着,递过一纸呈文,“达瓦他们毕竟刚上手,都请求让你复职呢。” 桑结摇摇头,“不要再提复职一事,他们历练历练也好。” “我想请阿伯这段时间留在城里,他们有个主心骨,就好做事。明天召开民兵会议,次仁也回来了,你去见见吧。” “佛爷这首诗,指的是什么?” 洛桑用手向北边指了指,“当初阿伯许诺那么优厚的条件,他不肯答应,他想要什么不是明摆的吗?被轰走他岂能甘心?安多方面情报,发现每晚都有若干小股骑兵活动。有阿伯在我才放心,这段时间过后再去昌都行吗?” 桑结答应了。 出宫时,刮起嗖嗖的凉风,云彩像一块块撕烂的湿漉漉的棉絮,飞快掠过宫顶。 旺秋留下陪伴丈夫,堂姐、阿朵和两个男仆护送梅朵带着小多吉,于次日晨上路了。 次仁年近半百,驻守阿里已有二十多个春秋,每隔三两年回来一次。根据桑结指示,他组织训练数千民兵,守住了地处偏远的西藏西大门。在会上,他讲述了前不久与准噶尔骑兵的一次大战,虽然自家损失不小,但最终还是击退了敌人进攻。 各大队反映了气候异常带来的困难:农民要抢收晒晾青稞,修补房屋,牧民要搭建、修补羊圈、马棚,等等。桑结要求北路民兵必须至少有一半到位,藏南和直属大队必须要坚持观察哨,并保有少量民兵驻点待命。萨迦民兵派一个中队把守冈巴拉山口,一个小队守住堆龙桥,必要时可撤下铁索上的踏板。 窗外不时传来拉萨河的巨大轰鸣,桑结不无担忧地说:“央金啦,直属大队的水军组建了没有?” “大人,我一来就挑选了二百人,正在训练。” “今夏夜雨大,尼玛啦,沿途烽火点务必提高警觉,人员要按时轮换,保证给养。” “大人放心,桑雄拉烽火点的站长叫让琼,就是那年你们演习时,受到老将军表扬的人。乌玛塘山口的放石由娜仁指挥,我组织山道阻击。” 进入七月,雨势毫不减弱。为加强监视,让琼日夜派出双岗放哨。本来趴在石缝上就能听出老远,可连绵的雨水,像厚厚的幕布,遮挡了目力和听力。 今晚看来要下场大雨,烂棉花套子似的乌云,在头顶翻来滚去,才下午时分,天就开始暗下。让琼瞧着手下八名士兵,心情不由焦虑。大家都太累了,只要倒班就呼呼睡觉,好在尼玛将军答应过三两天就换人。 前半夜是宝音和一名小个子值班。这个宝音就是桑结视察藏北民兵基地时遇到的那个被打的欠债者,他和赛汗由安多逃债过来,遇到桑结帮他还债后,一直在当雄草场帮人打工,二人心灵手巧,又舍得力气,颇得人缘,去年招入了民兵,赛汗在乌玛塘山口娜仁手下的封路队。 “站长,小个子身上发烫,我自己去就行,没事的,你放心。”宝音摸着小个子的额头说,没等让琼答话,他披着毡片出去了。 雨下开了,果然不小。这宝音蹑手蹑脚走到稍远的一处地方,习惯性地四下张望,天空和四周就跟泼了墨似的。他向一个方向打出三声短促尖利的口哨,片刻功夫,不知从哪儿仿佛是渗出的一群影子,有二十多人,一律黑衣,黑头套,手提短刀。这些人悄悄随宝音来到地堡附近,都静静蹲下,只有一个正常打扮的随他进了地堡。 地堡是就着一个石坑打凿的,四面石壁,上覆牛皮顶,冬暖夏凉,有十几平米,是议事、做饭的地方,住五个人,另四人本来住旁边一个岩洞内,因雨季又冷又潮,都凑到一块住,中间生着一个炭火盆。 见宝音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了,让琼猛的一惊,站了起来,慌忙问:“宝音,你怎么回来了?有情况?” “站长,”宝音拉过身后一个人,“这是我一个亲戚,在那边过不下去了,知道我在这儿,冒着大雨跑过来。” 那位亲戚上前点头哈腰,极力作可怜状,然后一屁股坐到刀架前面。 让琼脑中飞快一闪:不对呀,这么大雨,山高路险,半夜找来?正要发问,只见一串黑影迅速窜入,四个人夹住让琼,其他几个民兵被逼向角落,小个子趁人不备冲向刀架,冷不防被那位“亲戚”一脚踹翻。民兵都被捆住双手,蹲成一排。 由于堡内狭小,宝音领来的一半人在地堡里,一半人到附近岩洞避雨。一个像是头目的人冲着让琼等人说:“听听吧。”说着手指冲门口微微一扬。 虽然雨很大,但细听,仍能听出长长马队从山脚下通过的踏蹄声。让琼觉得这无数马蹄就像踩在自己身上,这般恶劣的天气,后面的烽火点很容易出现疏忽,这样下去,八十里山路,到明日黎明,苦心经营多年的北路防线,将全线崩溃,天啊!他不敢往下想了,要设法阻止,一定要阻止。 那位头目看出俘虏的情绪焦躁,安慰道:“弟兄们受点委屈吧,天一亮就放你们走。” 后半夜,人们都昏昏欲睡,油灯也暗淡下来,让琼仍睁着双目,脑子一刻也未停歇。按照刚才马队通过时的速度估算,八十里山道已经过半。头目看碗里灯油快干了,问油罐在何处,让琼站起,示意在上边木架上,头目刚从架上取下,不防让琼一头撞来,罐子滑脱,灯油泼洒了让琼一头一身,罐子摔碎的声响惊醒了打盹的人们。 只见让琼踢翻炭火盆,就势往几块红木炭上一滚,火苗子呼一下蹿上他的后背。头目上前抱住后腰,一股火像魔鬼的舌头似的,一舔,燎了他一大块头发眉毛,手一松,让琼拼命向外冲去。人们都清醒了,十来个蒙古人来不及取武器,先封住了去路,七个民兵不约而同用头用肩用牙,不顾一切冲撞过去,头目拎过一把刀正要砍来,小个子飞身撞去,头目嚎一声,捂着小肚子打了几个滚儿。门口挤压成一团,一个民兵用头肩死死抵住对方,一个民兵用身体将对方压倒,一个民兵用牙扯拽着对方袍袖…… 让琼趁着出现一道缝隙,大吼一声冲了出去。雨快停了,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风一吹,火头忽然变旺。对打的双方都松开对手,爬出洞口,望着那一大团熊熊火花,他们呆住了,刚刚搏斗过的双方,互相靠着肩头,握着手臂,像是一组剧终时灯光照射下的造型。 捆手的绳子早已烧断,让琼张开双臂在山脊上来回奔跑。他笑了,尽管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笑容,他哭了,其实更像是在笑。他看到了,第二个、第三个……烽火点发出了信号。一阵劲风吹来,犹如一支耀眼的火炬,照亮了半边天空,而后渐渐熄灭了。 后来,七世达赖封让琼为桑雄拉一带山川守护神,在一大块平整的崖壁上刻有让琼的图像,路边建有一处焚香的神龛。过往商旅都要在此顶礼,祈求大神保佑其一路平安。 其实这次行动前,多尔济和扎什二人都明白,目标直接是对准桑结嘉措的,对外打出的旗号就是:护法除奸。但在最后该怎样处置这个人的问题上,却有分歧。七王爷认为,权力到手,他一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听话关起来就是。多尔济却坚持一定要除掉这个人,他深知桑结不但有智谋,而且号召力强大。最后,七王爷同意了。 “十弟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好,这一万骑兵就交你指挥了。” “谢谢七哥,您就坐等捷报吧。” 多尔济返回自己营帐后,老七叫来统兵将领海流图,悄声嘱咐道:“这次行动,对外宣称除掉桑结嘉措,可你记住,一定要抓活的。他和多尔济闹不对,和咱们并无过节,此人乃五世达赖大弟子,威信甚高,他若肯合作,事情就好办了。” 多尔济进帐时,佳莫正在呕吐。 “夫人就留在这里养病吧,这次行动不要参加了。” 佳莫摆摆手,“何时起程?” “后日。” “那件事呢?” “刚才和七哥已经议定,除掉扁头以绝后患。” 佳莫点点头,“对,有他在,你坐不稳。”喘喘气又说,“老七只是口头答应,他不会杀他。” 多尔济惊问何故。 “桑结当然不会同意蒙古人统治西藏,但面对既成事实,若让他二者择一,他会选你呢?还是会选老七?” “哎呀,夫人言之有理,没想到老七跟我玩这一手。” “当然啦,他能看出桑结的价值,也是为了防备咱们。” “那该当如何?” 佳莫捂着肚子拿出地图,指划着说:“按照行动计划,突破乌玛塘后,沿羊八井大道奔向拉萨,桑结如在城内,必投贡嘎方向逃走,但现在河水大涨,如我们动作快,在河岸即可将其擒获。如他渡过河,王爷认为他会向何处逃?” 多尔济看看图说:“或是藏南,或是昌都。” “不会去昌都,他知道跑不过蒙古骑兵。也不会躲到藏南,若去那里,无非是多拖延几日而已。” 多尔济不解道:“那会去哪儿?” 佳莫用手一指,“阿里。阿里的次仁总管是他爱将,拥有万名精兵,阿拉布坦尚无法取胜,他奔去阿里,正可东山再起。” “夫人见解精妙。那兵力布置呢?” “王爷知道,通往后藏的两处要道,一是冈巴拉山口,一是堆龙桥。山口有民兵把守,到阿里的路程短,也好走,桑结由此西逃的可能性最大,请王爷带人马守住路口,到时,犹如鹰抓小鸡一般。我和小丽潜至堆龙桥,以防万一。” “夫人需带多少人马?” “不需一兵一卒。” “那——” 佳莫附耳讲了调动楚布寺僧人偷袭的行动计划,多尔济不禁高叫:“夫人智勇双全,真乃巾帼英雄,只是难为夫人要带病征战。” 多尔济怕老七反悔,故第二日即不断催促大队人马上路。大队人马出发后,多尔济和佳莫、小丽经过化妆,混在商队中,于头一天通过乌玛塘山口,在一处岔道分手。佳莫和小丽直奔羊八井方向而去,多尔济去见小旗主。 认出来人后,小旗主大吃一惊,先顾盼左右,遂压低声音说:“王爷好胆大,你看外边的民兵来来往往,万一……” 多尔济呵呵一笑,将即将开始的行动大略告知,小旗主闻之又惊又喜。 “记得上次对你说过,这一天不会太久,怎么样?旗主风光的日子到了,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办成一事,论功行赏,那曲总管就由你来当。” “何事?王爷尽管吩咐。” 多尔济靠过来,附耳,如何如何,话毕,只见小旗主两眼好似玻璃球突然被强光一照,闪射出疯狂的光芒。 图布老将军的帐房里,老伴望望又开始发阴的天气,劝说图布:“你就不要去山口了,徒给大伙增加负担。”可七十开外的老将军,一边费劲地登上靴子,一边不无忧虑地说:“尼玛、娜仁都是好样的,可就是没有经过实战啊。” 这时,帐外有人喊图布大叔,来人是小旗主管家。 “大叔,旗主请您老人家过去。” “我还有事,去不了。” “有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想见见大叔。” “谁?” “小的也不认识,您去见个面,再忙别的事也不迟。” 图布想了想,站起身,嘱咐老伴先收拾着,一会儿就回来。 旗主营帐隔着十几里地,由六七座帐篷连在一起。图布跟着管家下马走进中帐,只见小旗主正陪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人喝茶。那人一见图布,赶紧起身抱拳致意,图布打量一番,觉得面生。 “老将军,不认识啦?我是多尔济啊。” 图布一惊,他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这才依稀看出,忙还礼道:“没想到是十王爷,老眼昏花啦。” “老将军追随父王时,在下尚年幼,此后多年不见,难怪认不出。快请坐。” 图布疑惑地问:“王爷此来召见末将,不知何事?” “我从安多来,七兄特让我代他问候老将军。” “多谢七王爷,一晃多年,他怕是有八十了吧,身体可好?” “身体尚健,随后就来。” “二位王爷此番入藏是朝圣礼佛?” 多尔济一笑:“佛是要拜的,顺便还要找个人。” “王爷找谁?” “桑结嘉措。” “王爷何意?”图布已感到来者不善了。 “达赖喇嘛今天能坐在布达拉宫,还不是靠着父王当年出生入死的打拼,这些不多说了,老将军比我清楚。可桑结主政这些年,打着格鲁旗号,却一力尊崇宁玛,连当今达赖佛爷都是从红教中找的,不出数载,黄教就变色啦。我不过是看着不公,多说了几句,竟落得如此下场,我个人没什么,可不能眼看着父王他们的血汗就这么白白流掉,所以要找那个人评个理儿。” 图布已经洞悉了多尔济的企图,本想严词驳斥,转念一想,道:“王爷与桑结大人之间的事,末将插不上话,告辞了。” “慢着慢着,我的朋友们在后面过不来,请老将军帮忙。” “王爷明示。” “念你是父王一手提拔的老部下,实不相瞒,七王爷手下一万精骑正向此处开拔,若老将军下令命山口守军放弃抵抗,就是大功一件,晚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图布怒睁双目:“你和老七还在做梦啊?菩萨是不会保佑你们的。”说完,正待转身,不妨小旗主一个眼色,几名家丁扑上,老将军寡不敌众,被擒。图布边挣扎边痛骂,但随即被绑住手脚、堵住口,拖到与大帐相通的小帐内。 娜仁多日未回家了,一早将放石队交给副队长,说好当晚赶回。天色不早,娜仁告别生病的阿妈和孩子回返,走出不远,只见旗主一名家丁追上,说图布大叔请大队长过去商议事情。娜仁疑疑惑惑跟在后边,一会儿就进了小旗主的大帐。帐中只有小旗主,示意娜仁坐下。 “大叔呢?不是有事吗?” “不急不急,等一等,大叔有点事出去一会儿。” 看着迅速黑下来的天色,娜仁焦急地说:“我有事先走了。” 小旗主一把拦住,“再等片刻,尼玛大队长也快到了。”一对淫邪的眼睛,放肆地盯视着娜仁的胸脯,一边推着,一边两只手已不安分地抠抠摸摸了。这朵当年的草原之花,虽然步入四十,却容颜依旧。娜仁厌恶地一把甩开,这时听见门帘隔开的套间里似有响动之声,分神之际,冷不防小旗主竟一扑而上,将娜仁按倒在榻上,欲行不轨,娜仁在倒下的同时屈起一腿,膝盖正顶在他小肚子下面,小旗主一声鬼叫,捂着裆部滚到榻下。 “来人,把她绑到帐外旗杆上去。” 娜仁极力反抗,终究寡不抵众,上身连同双臂被几道绳索缠绑在一根茶碗粗的木杆上。此时天已黑,正是草原狼群活动之时,谁都知道,用不了多一会儿,她就会被狼群撕扯吃掉。 这一切,在里套间小帐中的图布都听到了,娜仁面临着巨大危险,急得老人汗珠子直掉。他拱了拱看守,示意要出外解手,于是被解开脚上绳子,押着出帐。刚出帐,老将军只觉得四周漆黑一片,略一适应,才看到娜仁被绑在不远处,正拼命挣扎,嘴也被堵住。附近已有几只狼在转悠。他想,一刻也不能犹豫了,遂作了个下蹲的姿式,两个看守不由退后几步,侧过脸。说时迟那时快,老图布用尽全身力量,噌噌几步,登地跃起,飞身撞向旗杆,只听“咔嚓”一声。娜仁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挣脱绳索,跨上马背,哭喊一声“大叔——”,打马向乌玛塘奔去。 两名家丁刚回过神来,近前一瞅,老人已经断气。回报后,小旗主冷笑几声。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外出,莫说单人只骑,数百人的队伍也会被啃成一堆白骨。 好在娜仁跑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尼玛等人,一碰情况,才知局势恐怕有变。 “我来之前,把阻截队交给格日勒,加强了戒备,应该不会有问题。” 二人决定先到娜仁家歇息,明日一大早,集合在家轮班的民兵火速驰援。 次日天光刚透亮,二人快速集合,近千援兵奔向山口。可没走几步,就远远看见有大队骑兵向当雄驰去。 “将军,是蒙古人。”一名侦骑返回报告。 山口失守?!这个念头在所有人心头闪过。 “追上去截住他们。” 民兵们横转马头,拦腰插上。 “娜仁,你回山口,报信来不及了,把信鸽全部放飞,抄小路回,快。” 娜仁跑上一个小山梁,回头望去,只见两股人马搅成一团。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继续催马。半个时辰后,数百民兵几乎全军覆没,尼玛将军壮烈战死。 娜仁直奔广场后坡,信鸽笼子放置在一处洞内。她走近洞口,忽然发现一个人正蹲坐在地上,四下张望着。“谁?赛汗?你怎么在这里?”娜仁不及多想,喊他过来帮助打开笼子。赛汗走过来,趁娜仁转身时,目露凶光,拔刀猛刺她背部。 娜仁痛苦地惊叫一声,弯腰捂着伤口,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转身瞪着他,“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边说边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赛汗早被她愤怒的目光震慑住,退了两步扔下刀转身狂逃。只见娜仁手臂一甩,一道寒光追去,那个叛徒“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这时,一群鸽子搧搧翅膀,箭一般飞向拉萨。 娜仁艰难地、跌跌撞撞的绕过后坡来到广场,鲜血把后背洇红了一大片。这是什么景象啊!广场上布满了死者的尸体,还有断断续续伤者的呻吟。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真想大声喊叫。她忽然想起了弟弟,四下寻找,口中喊着弟弟的名字:“格日勒!格日勒!” 前边一个人抬了抬头,她奔过去,是弟弟,满头满脸的鲜血。 “格日勒,告诉姐,怎么回事?” “烽火点的信号传来,敌兵已接近山口,下石封路时,牛皮绳忽然断了,滚到了崖下,备用绳也出了问题。天气潮,弓箭发不出力。场子里的弟兄们正在睡觉,匆忙起来,有的连武器也来不及拿,蒙古兵已冲到跟前……” “那个破坏的内奸是赛汗,我已经结果了他。你不要紧吧?” “姐,我不行了……” “信鸽放飞了,但愿大人和你姐夫他们平安脱险,阿妈身体……” 娜仁抱着弟弟的头,最后望了一眼天空,好刺眼的阳光呀,看来天要放晴了。 第108章 谜 这段日子,大毛加强了宫墙内外的巡视,上午时分,只听一群鸽子唿哨而来,有的落在宫墙上,有几只直接落到大毛身上。他赶紧查找,竟无一只捆带字条。按约定,信鸽空飞表明情况紧急,全部空飞?一定是出了严重状况!大毛立即让人通知第巴府,命顿珠集合全体卫队,自己上马急赴仲麦村。 一进桑结家门,他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信鸽全部空飞,我料想乌玛塘战况失利,请速作安排。” “啊?不会那么严重吧?” 大毛急了,“请大人先到第巴府商议,都等着呢。” 旺秋随手抓了几件衣物,向老仆交待几句,自己随桑结一块赶到第巴府。 战事如此突然,大家清楚这几年西藏的状况,知道多尔济一旦进藏,首当其冲的就是大人,因而都为他的安全担心。达瓦建议大人暂避宫中,桑结一口回绝,说绝不能牵连佛爷。却杰提议西走堆龙。大毛摇摇头说:“太冒险,从信鸽飞来的时间判断,恐怕对方已接近大桥。”央金大叫:“那就先过了河再说。” 众人遂簇拥桑结向河边奔去。 到了河边,趁随员找船的间隙,桑结平静地嘱咐达瓦、却杰和大毛他们:“蒙古人进城,卫队一定不要去硬拼,守卫宫中,保护佛爷安全。第巴府照常办公,要善于以理周旋。另外,派人火速通知班禅佛爷,请他出面调节。” 央金写了字条,放信鸽传给杰布,命他率贡嘎中队火速渡江接应。 没想到小红急急赶来,一身戎装,佩一把宝剑,任桑结和旺秋百般劝说,就是不回。仓促间只寻到两只牛皮船,桑结、旺秋、小红和四名民兵乘一只,央金率五名民兵乘另一只。桑结本想再安慰大家几句,怎奈水声太响,只好摆摆手,请岸上各位回去。 牛皮船驶离岸边后,由于水势太猛,船体剧烈摇摆,且被冲得顺流直下,一旦遇有旋涡或拐弯处的礁石,后果不堪设想。船没走多远,岸边一片嘈杂,蒙古兵先头部队已经追到,发现牛皮船后,即沿河放箭追击。 央金当机立断,命两个人留船上,余三人与她跳入河中,抓住另一船的边沿奋力向对岸推送,随后,桑结的船上又跳下二人助推。到中流时,几个大浪砸下,三人不见了踪影。央金清楚,冲过这一段就较平稳了,船上两个民兵死死掌着舵,水中三人均受箭伤。又是一阵密集的乱箭射来,小红不停地用剑拨挡着。待接近对岸时,水中只剩央金一人。另一只船已漂出很远。 “央金姐啦,千万坚持住,快到岸了。”旺秋和小红俯在船沿上嘶叫着。 央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能感觉出身上的血被水冲光了,她的意识中还在拼尽全力推船。其实四肢已僵,视线开始模糊,大人也俯过身喊着什么,只见张嘴,一句也听不见,天好蓝啊,该晴了,她在想说大人保重,我还得返回,达瓦和孩子在河那边等着呢……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声来,遂没入水中。 旺秋和小红哭喊着,桑结一声长啸,热泪洒入冰凉的河水。 杰布已在对岸等候,方才的一幕都看到了,众弟兄无不痛哭。 “大人,今年雨大,又赶上农忙季节,集合速度受到影响,现到八百余人,另一半人员正在陆续赶来。我已挑选一百精壮,备好马匹,立即送大人前去昌都,我带人阻击。” “昌都?去昌都?” “大人,此处正在两河之间。曲水飞鸽传来消息,大队敌骑正顺山道绕过曲水直扑贡嘎,意在截断通往藏南之路。大毛将军放鸽告知,约两千敌骑正经由达孜铁索桥突进,妄图对我们形成包围。大人,眼下正是一个空当,事不宜迟。” “杰布啦,谢谢你的安排。可有通向冈巴拉的小道?” 杰布大惊,“西边到处是蒙古人,大人为何——” 桑结作出制止手势,“来不及细讲了,你尽快安排。” “大人,有一条近道,极荒僻,蒙古人不会知道,只是路径艰险难行。” “就走这条路,请派个向导。” 杰布说的是那条“鬼路”,他派出十名精干民兵护送桑结,立即动身。此刻已近正午,估计天黑前能穿过多一半险径,同时马上飞鸽给曲水中队,让他们在出口接应。 “菩萨保佑,大人一路平安。” “杰布啦,我走后,你立即解散民兵。”望着面前这些身上沾满泥巴的、至今连统一服装都没有的朴实坚毅的脸庞,桑结再也忍不住了,合十顶礼,热泪盈眶。随后,一回头,离开。 望着大人一行在崎岖的山道上隐没,杰布跳上一块石头。几年前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已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青年军官。 “弟兄们,大人让我们解散回家,可我们一走,敌骑分路搜索,很快就会寻到他们。另外,我们也要让那些人知道,闯入别人家园,不会是舒服惬意的,让他们尝尝藏南民兵的厉害。是不是?” “是!”众人同仇敌忾。 果然,海流图率两千骑兵很快就到了,他准备在两河之间的三角夹地兜截擒获桑结嘉措。此时,加上后来渡河赶来的民兵,杰布手下共一千二百人,他们站成方阵,正面迎向奔来的骑兵,大义凛然,毫不畏惧。 看着这个阵势,海流图眯缝着眼睛,嘴角流出一丝嘲笑:这些藏人疯了?不怕死吗?那就让安多马把他们踏成肉泥,看你桑结嘉措能藏到哪儿。随即,令旗一挥,先头马队冲向前去。待相距数十米左右时,只听对方阵中一声尖利的唢呐,前排民兵极迅速、有序地撤向后面和两侧,露出拒马架。马匹来不及急停,顷刻间人仰马翻,后面的又拥上来,乱作一团。此时,又有鼓声响起,民兵奋勇冲上,长枪短刀,一阵砍杀,蒙古军伤亡惨重。海流图不愧沙场老将,急传令,让后军停止前进,这才稳住阵脚。民兵则立即后退,又收缩成一个方阵。 海流图料想阵中还会藏有拒马架,即嘱咐前军放缓速度,若有拒马架,就下马格斗。果然,民兵仍是上次战术,意在逼对方下马,丧失骑兵优势。对方跳下战马,如林的马刀寒光闪闪。民兵立刻分散,二人一组,一盾一刀,配合熟练,有章有法,直杀得对手节节败退。海流图眼看后军阵脚不稳,打一声口哨,两支后备骑兵向民兵侧翼冲去,只见靠后方的民兵又即刻聚拢成一个小方阵,抛出三角拒马架,后备骑兵猝不及防,翻倒一片。 晚霞似锦,残阳如血,双方已搏斗近两个时辰,民兵步步进逼,越战越勇,蒙古兵仗恃人数占优,勉强支撑,均已力竭。这时,在薄暮掩护下,绕道曲水的蒙古骑兵渡河前来增援。杰布分出部分民兵阻挡援军,率余众拼死向前冲去,直杀开一条血胡同,最后终因不敌两面夹击,纷纷倒在血泊中。 海流图找遍了战场,不见桑结,最后断定他东走昌都,即刻命三百精骑追赶,数日后不见人影又返回。 达瓦、却杰他们返回后,组织所有民兵来到宫中保卫佛爷安全。洛桑这才得知情况,深感震惊,更为阿伯的安危焦虑,命人急召三大寺代表商议。而此时,更令他震惊的是,宫前广场已出现成群的蒙古马队。 三大寺代表还没到,丹珠尔却进来禀报。 “佛爷,拉昌汗求见。” “进来吧。” “拜见佛爷。”词甚恭,然眉宇间掩饰不住战胜者的骄狂。 “敢问汗王此次兴兵何意?”洛桑冷冷地问。 “启禀佛爷,多尔济欲效法父王当年护法除奸之举。” “当年小藏巴汗为迫害格鲁,不惜勾结白利土司,在康区灭法毁佛,老汗王与五世达赖联手推翻噶玛政权,乃大义之举,故皇帝赐尔父汗王称号。即便如此,仍赏小藏巴汗一处庄园,令其安居,后因其密谋造反,才被沉入河中。汗王今日之举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桑结嘉措外为格鲁,内实宁玛,长此以往,黄教不黄,教派混乱,僧俗动摇,除之,方可安宁,望佛爷明鉴。” “汗王想必知之,桑结大人乃五世达赖亲自任命的第巴,且由皇帝加封法王,若其举措失当,理应由宫中和朝廷处置,似不宜由汗王来兴兵干预,若如此,今日你来,明日他来,这雪域高原岂不成了任人争夺之地?!” 多尔济哑口无言,恼羞成怒。 济隆递过一个眼色,洛桑会意,这才转换口气道:“既然彼此同为释子,歧见应通过商议消除,汗王既来,不妨与桑结大人相商,我命济隆总管率同三大寺代表居中调解,汗王意下如何?” “尊佛爷命。” 多尔济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恐桑结与老七联手故欲除之,今六世达赖将“谈判权”交给自己,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痛快答应下来。 多尔济走后,洛桑一整天都在为阿伯诵念平安吉祥咒。 却说逃走那日前半夜,桑结一行历尽险阻,终于走出“鬼路”,隐蔽在道口。前来接应的,正是那年演习中出计取胜的庄园主外甥,现已是曲水民兵中队长。下一段由他率手下六人护送。这时,得知冈巴拉山口已有蒙古兵把守,桑结遂示意奔堆龙桥。月光微弱,一行十人顺着山粱背面小路向堆龙桥疾驰而去,避开了大道上来往巡逻的蒙古兵。 后半夜,来到此行最后一站,已经隐隐望见桥头旗杆了。越靠近越令人疑惑,桥头方向黑呼呼的,一片死寂。队长请大人在附近小树林中稍候,自己单独上前打探。突然,数十火把瞬间点亮,封住去路。 “守军何人?” “应该是我问你,来者何人?” 队长这才发现,面前这个黑衣黑巾的人是个女的。 小红第一眼就看出前边那二人是谁了,便小声说:“大人,领头的是佳莫和小丽。” 桑结和旺秋大为诧异。 “大人,我过去看看。”说着,小红一跃上前。 “小姐、小丽,实不相瞒,大人就在我身后树林中,左右相随不过十人,恳请高抬贵手放行。” “果然来了。” “小姐料事如神。”小丽的口吻有些得意。 “小红啦,你们奔波一天还不知道吧?达赖佛爷已命三大寺出面调解双方争斗,请大人在此屋内休息等候下一步安排。”佳莫说。 “当真?” 小丽颇为不满地说:“小姐何曾哄过你。” 小红返回树林告知上述情况。桑结虽然不敢全信,但此时已无退路,若落入蒙古人手中,后果难料,于是答应前去。 这是守桥民兵平时使用的两间房屋,桑结和佳莫进去后,小丽关上门守在门口,旺秋、小红和队长站在不远处,其他几个民兵仍在树林中。 拉萨河实在太累了,阔大的水面汨汨流淌,尽量不发出声响。夏末的虫鸣在这黎明前的暗夜,突然安静下来,生怕打扰了什么。滋润多日的大杨树,轻轻摆着肥厚的叶子,好像在谛听着人间的呢喃细语。修行千年的雪峰,默默注视着脚下的一切,今夜却不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旺秋想进去探视,被小丽阻止。 当地平线上刚泄出一丝青光,小丽在门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都快天亮了,大人这么久未露面,小红欲推门而入看个究竟,刚伸手,不防被小丽一把握住,猛一扭脸,正遇两道冷峻的目光,不由退后几步。 这时,门开了,还未等别人走上前,只见一名蒙古骑兵低头匆匆走出,跨马而去,小丽挥挥手,大声叫着:“请速去向汗王禀报!” 旺秋扑上推门,门却从里插上了。小红过来拽住旺秋,将她拉向小树林,密语几句,随后又告知桑结随从队长:“佛爷已安排三大寺调解,蒙古首领片刻即到。大人正在屋内等候,你们一路辛苦,先回吧。我代大人谢谢各位了。”队长领着手下民兵返回曲水,随后小红与旺秋也挥鞭离去。天光放亮,二人走出好远,回头眺望,见小丽还站在桥头。 ——拉昌汗杀死了桑结大人。 ——在堆龙桥头,由汗妃佳莫才仁动的手。 ——多尔济仿老汗王杀小藏巴汗的办法,桑结大人被装入牛皮袋沉入了拉萨河。 …… 一夜之间,桑结嘉措被杀的各种消息传遍了圣城,并迅速向各地扩散。城里人们纷纷聚到堆龙桥头打问传言的真伪及事件的细节。原以为守桥民兵小队是被蒙古兵驱散了,但有心之人还是通过各种传言“还原”了事件的过程:当天气氛紧张,说蒙古兵快到了,民兵加强守备,撤掉了铺板,并派人回大队告急。天快黑时,从西边过来一群人,民兵以为是来增援的,却没想到这群人呼啦包围上来缴了他们的械,并打出了蒙古兵的旗号,民兵随后都被关进帐篷中。天快亮时,那群人消失了,民兵甚至不知他们是什么人。 各种传言搅得多尔济心神不宁,他需要马上找到佳莫核实情况,可是整整找了一天也不见踪影。直到次日下午,小丽来到汗王府。 “你家小姐呢?”多尔济急问。 小丽慢条斯理地答道:“小姐执行了出发前与你商定的计划,她杀了仇人,自觉已无牵挂,可破了戒律又使她于心不安,决定出家,一世修行以净罪业。” 多尔济闻之一楞,“出家?在何寺出家?” “汗王无须费心,我也不知她去往何处。”说完转身欲走。 “小丽且慢,我与王妃事先是商定了要除掉桑结,可进宫拜见时,佛爷提出事情可以商议调解。本以为他会穿过冈巴拉山口西去阿里,可一直等到天黑也未见。海流图将军报告,在两河之间也未发现他,为防万一他取道堆龙,我又命呼穆乐持信飞报你们,暂不下手,并请三大寺代表也赶往桥头,想必你都见到了吧?可这呼穆乐,至今也不见踪影。” “呼穆乐来时,已将人沉入河中,小姐请他歇息片刻,问了汗王那边情形,送他返回。当时天尚未亮,四周很乱,会不会出什么状况?不妨再找找。噢,不说还忘了,这是逼桑结脱下的袍子。”小丽解开小包袱取出了那件衣服。 “那今后你——” “回家。” “家在何处?” “很远很远。” “小丽姑娘,论才貌你不输王妃,若愿意留下,本王决不亏待于你。”说着站起上前,左手屈伸了两下。 小丽万没想到多尔济会生出此意,本欲发作,想想算了,即出门上马,扬鞭而去。 其实,就在桑结到达堆龙桥的第二天傍晚,嘎丽寺来了两个人,老主持头也未抬地说:“来啦,知道你会来,该安下心了。先安排歇下吧。” 俩人在主持侍从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尼舍。 “小丽,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返回巴米扬。” “也好,我把大戒给你,师父创立的门派就后继有人了。此一去,怕是今生再无相见之日,小妹多保重。” 小丽伏在她肩头抽泣道:“小姐也要保重,我会派弟子来看望的。” 多年后来过一个人,告知了巴米扬门派的结局。 原来,小丽掌门后,该派曾盛极一时,后来因伊斯兰势力大举东扩,佛教势力被迫后移,至于巴米扬门派的下落,有人说进入了天山一带,有人说到了南亚,莫衷一是。史书此后再无记载,终于湮没在历史的烟云中,只有那个白发婆婆掌门人的故事,至今仍在当地流传。 江央当天上午就听到了传言,不知为什么,她没有紧张也没有害怕,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相信阿爸真的会死,并庆幸阿妈带着小弟弟远走昌都,她深信菩萨会保佑他全家的。中午,寺里通知僧众剃发,算了算日子,好像还不到。她本来是站在一边观看,冷不防剃匠一把将其按到座位上,噌地就是一刀,她大惊,忙解释,那剃匠只好连连赔不是。剃光后,江央照了照镜子,觉得也并不难看。 洛桑得到桑结的死讯后,几乎站立不住,无比悲愤,欲哭无泪。 此时,多尔济入宫拜见,装出一付很惋惜的样子,“那日双方交战,情形混乱,弟子怕下属伤害大人,故亲自把守冈巴拉山口,并派干员持信通知堆龙人马。大人果走堆龙,可惜在信使未到之前即被害。” “信使何在?所持之信何在?”洛桑接连发问。 多尔济顿感被动,只好说明信使走丢,至今未查找到。 “汗王所言并无凭据,如何叫人相信?”洛桑言至此,再也隐忍不住,如火山喷发般怒斥,“汗王口口声声自称佛门弟子,可知十戒中何者为首?如此行事,却还要打出护法旗号,敢问汗颜否!?以汗王当初在达旺所行之事,或可瞒常人耳目,然难逃炯炯法眼,大人重权在握,那时若取汝性命,易如反掌,他一忍再忍,是望你知趣而退,维持大局,你却背信偷袭,岂不知: 死后到了地狱, 善恶都要梳理。 或许此生无报, 来世不差毫厘。” 多尔济的眼珠咕噜噜转着,“佛爷所提达旺之事,弟子愚钝,还望明示。” 洛桑鄙夷道:“汗王若果真遗忘,回去问问你府中两位总管吧!” 即不欢而散。 次日,济隆活佛、三大寺代表会同刚刚赶到的五世班禅代表,一同去见多尔济,进行协调,并询问返回安多的日期。多尔济则以地方不靖,余党未除为由,含糊应对,同时在第一时间即以八百里加急向朝廷送去密报,内中对六世达赖身份再次提出疑问。 他在等待皇帝的批复,以决定今后行动对策。 没几天,多尔济就开始排斥、打击桑结过去所用人员,利用手中权力,进行清洗,将第巴府和宫中主要官员全部撤换。济隆回到功德林寺,丹珠尔升任总管——原来早在帕崩卡时,道布登就设法以重金试探过甘珠尔和丹珠尔,发现甘珠尔态度坚决,不为利诱所动,丹珠尔则略显暧昧,后甘珠尔升任副总管,丹珠尔的嫉妒终被多尔济所利用。大毛也被撤职,和小红在八廓街上开了家茶馆,重操旧业。 往日充满生机的第巴府,成了一座空宅子,有的中下级官员也挂职而去,达瓦和乌力吉回了家,却杰不知去向。京城的塔布搬出嵩祝寺,买了一处房子在北京定居下来。他为人和气,又懂医术,附近居民都敬重他,后来人们就习惯地把那个地方叫作金针胡同。桑结的宅院经过劫掠,已经残破,多年后经修葺交由色拉代管,保留至今。院内还画有一幅桑结的人物壁画,宽额扁头,蚕眉凤目,悲悯聪睿,这是一代藏王留给后人的唯一形象。当然,多尔济也没忘派人上药王山抓江央,这些人到得山上来,一看这位曾经的千金已然剃发出家,也只好罢手。 这天,新上任的宫中卫队长来拜见六世达赖,二人一见面都楞住了。 “原来是您,佛爷。” “今后就归巴特尔队长管辖了。”洛桑淡淡一笑,明白自己已被软禁。 巴特尔再拜道:“佛爷那日赛马相助,在下终身难忘,也足见佛爷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在下能进宫伺候,是前世修下的福田,必当尽心尽力。” 没多久,洛桑发现,巴特尔确是一位重情义的正直汉子,对自己的遭遇甚为同情,并将外界发生的事情悄悄告知。 多尔济深知,当年父王的权力,并非仅靠手中的兵马,还来自朝廷和五世达赖的承认、支持。他盘算着怎样取得并巩固权力,同时他给远在安多的七王爷写了一封信,告之藏中局面混乱,至少半年以后才能平稳,到那时再请七兄前来。 过去,为了扳倒桑结,故把他所立的达赖喇嘛作为攻击靶标。现在呢?如果这个年轻人肯合作,不妨让他在布达拉继续住下去。这么想着,多尔济来到六世达赖寝宫。洛桑见其进来,闭眼打坐,不言一语。 “佛爷,近来可安好?若有何所需,尽可吩咐丹珠尔他们去办。” “汗王有何事,就请讲吧。” 多尔济作惊喜状,“昨日弟子请一卦师占卜,羊骨上出现罕见的圆圈,卦师称之为饶迥圈,说当再现六十年前景况,如此循环下去,犹如法轮常转,永不停息。弟子自思,六十年前,正是五世佛爷和父王共建甘丹颇章政权,今日若佛爷肯与弟子共治西藏,契合卦意,定获菩萨护佑,不知佛爷意思。” “诸相缘起,皆由因果。思之再三,还是上次所言,请汗王与桑结大人继续商议。” 多尔济一惊,暗想莫不是佛爷神思恍惚,稍顿又说:“佛爷,桑结大人已经不在,如何与之商议?” “三大寺代表回禀,说汗王确曾派人前去堆龙桥传话,同意继续商议。如今人不在了,但大人当年与你叔侄议定的协议还在,若汗王肯签字,这才叫契合卦意,菩萨定会保佑。” 任多尔济千算,也未料到洛桑来这一手,他侧目望去,那张年轻的脸孔在风霜中正在成熟着。 “汗王,大人在日曾说,若论才干,你不在他之下,若汗王有意,可就任第巴一职。” 多尔济毕竟老谋:“佛爷所言乃长远之策,眼下政务荒废,已命隆素代理第巴,只需宫、府用印即可。” 洛桑这才睁开眼,颇具深意地看着对方,说:“也罢,汗王写好告示,盖上印送来。” 多尔济似乎在推敲着字眼,“有隆素处理日常政务,弟子保护雪域安全,佛爷尽可宽心,闻知佛爷多才多艺,正可去做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岂不是两全其美。” 洛桑大义凛然道:“既穿上这身袈裟,就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巴特尔,对佛爷的人格深感敬佩。 第109章 毒龙 康熙中后期,府库充盈,国力大增。在热河山庄大兴土木的同时,皇帝决定在京郊再建一处大园子,不但要有中式园林,还要有西式景观,于是请来传教士和西洋工匠进行规划设计,务求巨制宏丽,这便是后来的圆明园。 这一日正在审阅建园图纸,理藩院呈上急报,是塔布根据桑结当时提供的情况上的奏折。内中说,多尔济返回安多后,正串连各部筹划粮草,聚集兵马,并分小股向唐古拉山口移动,为防意外,请朝廷派员阻止云云。康熙特派恰纳喇嘛和阿南卡二人,即刻动身,前往调停,阻止战乱。但二人尚未到达,事变已经发生。史载:“两位金字使者抵藏,对于如何杀死桑结一事,拉昌汗闪烁其辞,不知所措。”使者只得返回,将情况上奏。可皇帝始终不置可否,只想息事宁人,遂对目前藏地状况采取默认态度。 两位使者动身后不久,康熙又接到多尔济那封加急奏报,一阅之下,虽颇不以为然,心中还是不免反感,心想:奏中说桑结嘉措“谋反”,若说谋反朝廷,然并未列出任何事实,若说与你拉昌汗对立就是谋反,与理不通。再说这桑结官拜第巴,又有封王诰命,如何说杀便杀?但奏中有几句话打动了皇帝:“……陛下曾称道五世达赖时,与朝廷交好,六十余载无有是非,个中缘由自是大皇帝威德所至,然当时父王主政,达赖喇嘛掌教,事权两造,故不生异心。待当今第巴在位,一手遮天,内红外黄,难免不生出事端,今由臣下护法,当致藏中安宁。微臣忠悃之意,还望圣上明察。” 廷议时,拉昌汗与六世达赖的关系是康熙关心的重点,因此他表示要派员入藏调停,其意在使二人分掌政教,仍是想玩分而治之的老把戏。八阿哥和几位大臣则认为,既为假达赖,扶之何益?莫如放弃。 询之章嘉二世,活佛不禁一震,对曰:“敢问圣上,活佛之真假据何而言?况当今六世,拥有达赖喇嘛名号,众蒙古皆服之,怎可由拉昌汗一人断其真伪?老僧担心,阿拉布坦早蓄异志,若六世达赖落入其手,恐西域、蒙古不再心向朝廷。” 康熙这才深感问题之不简单,随即派护军统领席柱和大学士舒兰为使,出面主持调停。待二人入藏时,已是1706年正月。其实,这一年皇帝还不算老,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八岁登基,五十三岁。 章嘉活佛身为帝师,在话中已透出对拉昌汗的不满,不知康熙皇帝是未听出还是故意置之不理,所以二位使者入藏时携带金印一颗,敕封拉昌汗为“翊法恭顺汗”,正式承认其对西藏的军政统治权。自然,圣旨一宣读,多尔济大喜过望,对调停之事只推说不急,歌舞、盛宴日日款待,表现极为恭顺,暗里着手实施第二步计划。 马上召见海流图。海流图听说汗王火急召见,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有应召,一进汗王府,先恭喜多尔济受封。 “将军请坐,不必拘礼,本王正欲请教将军,这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开门见山,状极诚恳。 “末将听汗王吩咐。” “呼穆乐在日,多次夸赞将军任事忠勇,胆识过人,相处半载,果不虚言。本王今有一肺腑之语,愿与将军肝胆相照。” 海流图不由正襟危坐,受宠若惊。 “家兄老王爷已是八旬,来日无多,他那几个儿子,想必将军知晓,可有一个成器的?你我千辛万苦得来今日局面,设若交到那些败家子手中,产业难保不说,只恐你我最后连个立脚之处也找不到。” 海流图似乎听出点门道,“汗王不妨直言,末将甘愿效力。” 多尔济又低语一番,海流图连连点头称是。 “我们仍称民兵,以免朝廷疑忌,将军就任全藏民兵总队长,切记,约束士兵,不可扰民,但对反抗者要毫不留情。”说着挥起手有力地劈下去。 告辞时,多尔济送到门口,握着海流图双手,郑重道:“愿与将军共享富贵。” 海流图又是欣喜万状,又是感激涕零。 多尔济封王、海流图归顺的消息很快传到安多,老王爷扎什巴图尔就像倒下后正被裁判读秒的拳手,最终没能站起来。临终前,他两眼直直瞪着,大得吓人,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说什么。后来有人问老王爷临终前说什么,儿子们就说是在骂多尔济。另一个损失惨重的是罗卜藏丹津,捐助大批钱粮、马匹衣物,当初说好将藏北划归,待派人去讨时,多尔济一本正经地说,朝廷封我为藏王,怎可将土地私相赠送云云。罗卜藏闻听,气得大骂,却无可奈何。其他几家王爷也都或多或少予以赞助,然当初的许诺于今全不兑现,众人皆怨恨不已。从此,安多力量格局发生变化,老七家很快瓦解、削弱,罗卜藏力量迅速上升,不久,成为和硕特部落首领。 康熙英明一世,可在这个问题上的举措实在令人不解。 多尔济擅自兴兵、捕杀大臣、废立达赖、专权一域,却得到皇帝封王鼓励,这无异于树立一个恶劣榜样,启发他人的野心,也使朝廷招致不满。果然,在康熙晚年,西北爆发大规模叛乱事件,吊诡的是,此事竟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宫廷内的夺位之战。 多尔济这边,得到朝廷的承认,又收了七王爷七千精锐骑兵,最后就看那个年轻人肯不肯配合了。 一天,洛桑通过巴特尔请来济隆活佛,二人上到宫顶平台,看到一个小法场。 洛桑解释说:“今后前途难料,要为大人护摩超度,特请活佛助力。” 济隆诵招魂咒,两个侍从击鼓吹号,洛桑领着根柱等四名喇嘛跳起金刚神舞,一切如法如仪,然后二人双双点燃护摩火,打出驱邪手印,并齐诵往生咒。护摩架是一具半人多高的干柏木架,只见火苗一跳一跳,蓝光幽幽,半天燃不起来,二人再作起法来,内外双运,几名侍从也卖劲地助诵,依然如旧,最后,火力将木架炙烤成一具黑炭架。 洛桑大惊,他记得同大人为其其格作过法事,一招一式并无差错,可为什么效果不一样?他用询问的目光瞅着济隆活佛。 济隆暗暗吃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记得多年前在学员班时,老师讲过,护摩之火若不起,不外两个原因,一是法力不足或仪轨不确,二是那个人其实并未死亡。今日状况显然不是头一条,难道……但这等大事,济隆也拿不准,更不敢贸然出口,只说了一些其它理由安慰佛爷。 对于不合作的六世达赖,多尔济想再做一次努力,这天,来到宫里。 “拜见佛爷。前些日子命丹珠尔禀明,弟子已受封‘翊法恭顺汗’,此乃皇帝命弟子在雪域护法,故今日带来隆素任职第巴的告示,请佛爷用印。” “在我的心目中,第巴永远只是桑结大人,隆素何许人也,他也配?!” 多尔济颇为尴尬,一时竟当面翻脸:“佛爷想必知道,外界对佛爷是否五世转身早有议论,甚至连朝廷也有怀疑,若非弟子一力维护,恐怕早就——” “勿需汗王过虑,是真是假,洛桑我对名位早已不在意了。” 多尔济气急败坏:“佛爷何必如此固执?退一步则海阔天空,况且您还年轻!” “洛桑出自农家,承蒙菩萨眷顾,得以入主宫中。遍查前世,虽历尽艰险,但从无一人向邪恶低头,纵使—— 背后一条毒龙, 管它凶也不凶。 为摘前面鲜果, 豁出这条性命。” 多尔济目露凶光,“佛爷既如此执迷不悟,莫怪本王无情!” “哈哈,多尔济,你有何资格谈迷说悟?!用不着多费口舌!” 走出宫时,多尔济心想,是“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第一步,他在社会上公开散布仓央嘉措非五世转身、是假达赖喇嘛的流言,又亲自前往日喀则,想从五世班禅那里得到支持。 他来到扎寺,问:“师父呢?” 侍从答说佛爷正在后山闭关静修。他跪在洞口,让侍从传话。 洞内多时不闻动静,许久,洞内问:“汗王此来何意?” 洞外道:“仓央嘉措屡犯清规,并非前世佛爷转世真身,师父德高望重,盼支持弟子护法除伪。” 直至日落,洞内再无回答。 他决定摊牌了。回拉萨后,他即刻召集三大寺和其他黄教大寺的活佛、堪布举行会议,想说服这些人同意废掉六世达赖。地点就在当年六世达赖坐床的司西平措大殿。与会者大都听说过种种传闻和当下街面的流言,但当汗王把此事摆到面前,当真要采取行动时,他们无不大惊失色,这在格鲁历史上还从无先例。 场面很富戏剧性,一多半的人自始至终未发言,其余则质疑这种作法,委婉表达不支持的态度,有的人甚至激动地说,外面所传即使是真,那也不过是“游戏三昧”,是一种特殊修行之法,等等。但无一人支持废除。最后,济隆活佛的几句话搏得全体代表赞同,他说:“佛爷少年方才入宫,退一步讲,即便确曾‘迷失菩提’,也只能说是‘错达赖’,而非‘假达赖’。”多尔济满心希望哲蚌寺会支持自己,但他发现一向交好的喜饶活佛,虽未发话,却也面露不悦之色。 多尔济一意孤行,决定孤注一掷。 再说两位钦使,连日欢娱,颇有点“乐不思蜀”。大学士舒兰本是一酸文人,又上些年纪,居然克服高原反应,拜庙逛街,其乐陶陶。这天正兀自摇头晃脑作诗: “饮佳酿兮青稞, 转嘛呢兮八廓, 落彩云兮邦典, ——” 后一句却一时想不出。这时,侍从进来禀报说汗王求见。 多尔济一进来即开门见山:“当今达赖喇嘛为假,他一日在藏,恐致域中一日不宁。为西藏一隅安宁计,敢请二位钦使将其押送进京,交与大皇帝处置。” 二人原是奉旨来作调解,闻听此言,大感意外,多日的酒醉顿被吓醒。多尔济则不惜捏造事实,危言耸听,史载:“桑结嘉措遇害,康熙命钦使到藏调解办理,拉昌汗复以种种杂言谤毁,钦使无可如何,乃迎大师晋京请旨。” 毕竟兹事体大,钦使不敢自作主张,欲上奏请旨。也是事有凑巧,准格尔的策零顿多布正于此时到达拉萨。 原来阿拉布坦探得六世达赖不肯屈从,致使宫府失和,加上假达赖的流言四起,他喜不自禁,心想,这真是菩萨开眼,千载良机,于是命其弟策零前往迎请。策零初时不解,请一假达赖有何益。 “多尔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换成我决不会用此笨法,只须将其安置于隐秘之处,严加守护,不时‘传出’法喻即可。” “大哥高明,可此达赖是假,怕于事无补,徒费心力。” “何谓真假?他多尔济可以说是假,为何我不可以说是真。那皇帝老儿也昏了头,居然相信多尔济鬼话,我看这真真假假,怕是要不太平了。只要能把这个达赖弄到准噶尔,我敢保证,三年之内统一蒙藏,再征战数载,定能夺取中原。” 策零以祝贺多尔济封王为名,一到拉萨即入府拜见,拱手道:“恭喜汗王大业告成,愿汗王勿忘事先之承诺。” 多尔济咬着牙点点头。 策零又凑近低声道:“汗王,家兄得知宫中那人,不过是一宁玛顽僧,伙同桑结破坏黄教,故临来特叮嘱若汗王有何为难之处,尽请明言,如不便安置,我可将其秘密带回准噶尔,妥善置于隐秘之地,永不使其露面。” 多尔济当然知道阿拉布坦一肚子鬼点,怎肯交他手中,不过这正好可以作为向钦使施压的筹码。几日后,钦使听说准噶尔派人来迎请达赖,不禁想起章嘉活佛那番话,深感问题复杂严重,于是只得答应下来,一边进京,一边派出信使八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策零得知多尔济将人已交钦使准备带往京城,次日即告辞,沿途派遣数支游骑,暗中尾随,伺机下手。 第110章 青海湖畔风雪夜 这些天,黄教各寺庙尤其是哲蚌寺,犹如煮沸的酥油一般蒸气腾腾,对拉昌汗诬指六世达赖为假愤愤不平。喜饶活佛召集康村以上执事僧开会,说:“你们务必疏导僧众,保证稍安勿躁,事情还未到最后,或可挽回。” 这时,一个年轻僧人站起,说:“我们不应坐等佛爷受辱,而应该前往汗王府和钦使下榻处请愿。诸位前辈、同修,哲蚌乃历代佛爷母寺,岂有儿子遭人陷害,母亲坐视之理,恳求活佛允准,我错那康村众僧已作好前往的准备。” “噢,你是错那康村的,叫什么?担任何职?” “回禀池巴大人,小僧叫色朗,担任拉岗,负责采购。” “汗王正与钦差大人磋商,我们不妨等等看,不可莽撞行事。” “大人,汗王不可信,他背信弃义,挥兵偷袭,杀死桑结大人,万不可把希望寄与此等之人身上,请速下决断。” 喜饶声音低沉,训道:“色朗,你一个康村小执事,怎敢对汗王如此放肆,若擅自行动,唯你是问。” 喜饶眼看群情激动,难以控制,于是通知乃琼寺,两日后恭请白哈尔降神。 以往都是大神的侍从代劳,今日白哈尔亲临,场面格外隆重。巫师出场时,一色的白盔白袍,熠熠生辉。喜饶活佛拜过大神后,请明示神谕:当今六世可否是前世佛爷转生?只见巫师拿一把白缨长枪,伴随着疯狂的器乐舞动起来,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降神结束后,侍从照沙盘所示,高声念道:“当今佛爷确是伟大五世的转世真身。” 一时间,首席大护法的神喻,传遍圣城和附近村镇。 多尔济闻知大惊,急催二位钦使尽快启程,否则藏中将生大乱。 日期定下后,巴特尔悄悄通知了佛爷。那天早晨,钦使入宫宣布,奉皇帝命,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多尔济派巴特尔为队长,率一支骑兵押送。 洛桑面色平静,缓缓步出布达拉宫。初春的高原寒风袭人,细密的雪花漫天飞舞,成千上万的僧俗百姓伏地送行,广场上堆满了数不尽的白哈达。面对此情此景,泪水早已模糊了洛桑的双眼,他哽咽难语,频频合十还礼,诵念《消灾吉祥咒》,为众生祈祷祝福。放眼四望,他想,她也在人群中吧,还好吗?不禁心中吟道: 在我这短暂的一生, 最难忘你一片深情。 但愿来生少年时, 能与你再次相逢。 道路拥塞,队伍几乎走不动,面对哭喊的人群,钦使唯恐出现什么意外,忙向大家解释,这次是专门迎请大师进京朝觐,决无他意。这样,人群中闪开一道缝,队伍才向西北方向行去。走出好远了,洛桑回首眺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宫顶平台,久久目送。 乌孜山下的哲蚌寺,即使沉默,也有慑人的威严。从寺前经过时,洛桑不由忆起那年雪顿节头一回进寺的情景。这时,队伍忽然停下,只见前边小树林中出来一些村民打扮的人,说要为佛爷送行,钦使恐生意外,不敢逗留,即命巴特尔驱赶。两拨人正在互相撕扯,冷不防哲蚌寺大门洞开,数百名喇嘛冲出,将六世达赖夺回寺中,待押送骑兵去抢,为时已晚。 多尔济闻报,大怒,命海流图率大批军队,拉着土炮前去要人。 双方对峙着,望着面前这座庞大的宫堡群,海流图不敢硬攻,眼看日头偏西,不见一人,只有隐隐的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于是他命士兵将土炮对准西北角几排僧房,高声喊叫:“你们再不放人,我就放炮了!”半晌,仍不见回应。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猛吼,土炮射出的圆石将一片房屋砸塌,接着飞来无数火箭,火苗由小到大烧起来,经过僧众奋力扑救,才没有延烧开来。 天渐渐黑下来,多尔济命人向寺内下了最后通牒,喊话道:“限明天日出前交人,否则将哲蚌变为一片火海。” 夜色中,能隐约看到一队队骑兵开到附近,又拉来十数门大炮…… 喜饶活佛得知情况后深为震惊:“大胆,是谁带的头?” 侍从回禀:“活佛,就是错那康村的那个色朗。要不要按寺规……” 活佛一摆手,“不!让他们去干,看看蒙古人怎么应对,汗王这样做也太过分了。”一顿,又说,“噢,佛爷现在何处?” “刚才放炮,怕伤到佛爷,已从暗道送往甘丹颇章宫了。” “你先去代我问候,就说我正忙于寺务,稍后当去拜见。” 下午的行动,为了保密,是色朗组织本康村僧众完成的。消息传出后,得到各扎仓、康村的全力支持,纷纷动员,阻止对六世达赖的强行押解。 洛桑是被一个高大僧人从马背上抱下来的,抬入寺内后,还惊疑未定,色朗负责掩护,随后赶来向洛桑作了解释。 “色朗啦,谢谢诸位好意,可多尔济怎肯甘休,你们想到后果没有?” “和他们拼了!”周围僧众激昂地说。 洛桑淡笑着摇摇头说:“万事随缘,自前世佛爷与大皇帝结下法缘,算来已过五十年,我倒愿意进京面见当今大皇帝,细陈藏中情由。” 正说话间,炮声响起,众僧将佛爷送入甘丹颇章宫。 自益西老总管亡后,宫内再未住过人,墙壁脱落,地面潮湿。面对孤灯,洛桑蓦然忆起前世达赖的那首诗,今晚的境况与六十年前那晚的境况何其相似,不由万分感慨。这时,门开了,是喜饶活佛。 洛桑赶紧起身行礼,“师父,这么晚了,还劳您过来。” 喜饶活佛还礼后匆匆说:“佛爷,外面情况紧急,兵马正源源不断开来,有人看见运来十几门炮,扬言明早进攻。汗王此举,全然不把三大寺放在眼中,必然惹恼众僧,有人从外面刚回来,据说城里居民和附近村民也有了动静,若不设法补救,明日将有一场大劫。” 洛桑平静地听着,半晌,才问:“师父有何主见?” “我准备领上四扎仓堪布,亲自出寺与汗王商议,请他退兵,佛爷仍回宫中,承认他同老汗王同等地位。这些年,老僧与他还有些交情,谅他能够答应。” 灯花一闪一闪,映照着洛桑略带倦容的面孔,他半眯着眼,平静地说:“师父啦,其实他已经取得了老汗王当年的权位,他还想更进一步,要一个唯命是从的达赖喇嘛,我若是答应,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师父不必同他费口舌了。哲蚌是黄教首寺,不能因我一人受害,众生更不能因我一人而出现伤亡,那样只能加重我的罪业,我知道该怎么做。” 夜风顺着山壁钻入年久失修的缝隙,酥油灯像个红衣少女,不停舞动着。 天光刚刚透亮,威严的法号声回荡在乌孜山脚,随即,所有鼓号一齐奏响,犹如万炮轰鸣。整齐急促的诵经声,好似千军万马挟裹起的飞尘扑面而来。哲蚌寺在抖动,在积蓄越来越膨胀的能量。外边,十几门大炮对准了寺门,数千骑兵把寺庙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利刃在晨曦中泛着青光。 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东方的天际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在雪峰的映衬下美极了。美得连经声都似乎中断了一瞬,骑在马上的士兵也不禁回头一望。 咣当——这时,寺门骤然大开,只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僧人,雄赳赳站在那里,炮手们一时产生了幻觉,那古铜色的胸脯如同一道厚不可穿的铜墙。 海流图战战兢兢地靠上前,凑向多尔济:“哲蚌非寻常寺庙,一旦开炮,死伤惨重,激起民愤,我们怕是以后难以在此立足呀,汗王三思。” 多尔济冷笑道:“将军,如果我们就此罢手撤退,恐怕用不着等到明天,就得从这里滚蛋。” 感觉到阳光刺眼了,多尔济头也不回,猛地举起令旗。 “汗王且慢,看那是谁!”巴特尔一把攥住汗王手臂叫道。 从寺侧的甘丹颇章宫走出一人,迎着满天绚丽的朝霞,他目光坚定,义无反顾,又似眺掠春光,步履轻盈。一瞬间,上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随着寺门那个僧人大喊一声“佛爷——”,经声、鼓号声骤然停下。他听出那个人是谁了,但没有回头,只是向后挥了挥手。走到骑兵队前,他扫了一眼多尔济,然后回过身,缓缓地深深地向他的母寺跪拜下去,顷刻间。鼓号声、经声大起,为自己的儿子壮行。 本来乌力吉召集了失散的民兵和热振寺僧众,计划半途抢回六世达赖,得知上述情况后不禁长叹一声,只好放弃了。 哲蚌寺被炮轰过的那片废墟,至今依然原样保留着,山风吹来,满坡的荒草一摇一摆,仿佛在向后人叙说着那段令藏人刻骨铭心的故事。 洛桑一行顶风冒雪,穿越唐古拉山口进入安多。沿途牧民闻之,纷纷前来,伏于道侧,为佛爷平安祈祷祝福。 一路之上巴特尔尽心关照,有几次在冷辟之处,准噶尔游骑靠近,多亏巴特尔警惕,未出意外,再往前走,一进入汉人区,就可以稍稍放心了。 这一天来到青海湖畔,但见彤云密布,天色阴沉,钦使命扎下帐篷早早歇息。 天尚未黑,军官出身的席柱习惯性的察看四周情况,大学士舒兰则摸着过饱的肚皮,信步出帐,观赏湖景。诗的腹稿还未打出,只见侍从急步赶来禀告:“钦差大人到,宣二位大人速去接旨。” 原来康熙接到二人要押解仓央嘉措进京的奏报后,甚感意外,交付廷议,诸大臣从未遇过此等事由,七嘴八舌。章嘉二世闻之大惊,扶病入宫求见:“圣上,老僧已经听说了。达赖年轻,或有过错,皇帝尽可申斥,令其改过。若以此判之真伪,恐难服人心,致蒙藏动摇。如今使臣误事,竟欲解进京师,请问朝廷如何安置?以何名义供养?”活佛说至此已是气喘吁吁。 康熙这才意识到面对的是一道难题。思之再三,决定“废掉”这个达赖,同时对两位使臣大加申斥,不准解入京城。那怎么办呢?康熙没说,你们自己瞧着办吧。 圣旨中的几句话令席柱、舒兰惊恐万状,曰:“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达赖喇嘛将置何处?!如何供养?!汝等此举将陷朕于两难之地。”二人叩首,连称罪该万死。钦差是上三旗皇帝近臣侍郎赫寿,扶起二人低语道:“事已至此,若二位大人妥为善后,下官敢保圣上不予追究。” 舒兰摸摸脑袋,“难道再送回去不成?” 赫寿捡出另一道圣旨说:“这系同时颁下的废除达赖的圣旨,若送回去岂不生乱?” 见二人迟疑,赫寿笑曰:“亏大学士满腹经纶,只要让他在这世间消失……” 三人交头接耳一阵,彼此会意。 薄暮中的青海湖,苍茫一色,水波淼淼。舒兰邀洛桑湖边观景,一名侍从随后。走出没多远,二人的背影即淹没在浓雾中。 “老夫早闻佛爷擅长情诗,一路匆匆,未尝领教,今日可否让老夫聆听一二?” 洛桑觉得心弦一颤,触景伤情。舒兰趁机作出暗示,那侍从轻走几步,从后猛推,就在同时,一个人影突然闪出,飞起一脚,将侍从踢翻,不等洛桑反应过来,拽着就走。 原来宣读圣旨后,巴特尔发现三位朝臣言行鬼祟,那舒兰一路之上对佛爷不理不睬,今晚却邀去湖边,顿生疑窦,故暗中跟踪。 此时风头渐紧,雪花乱舞,巴特尔见不远处有一寺院,拉洛桑入内暂避。在回廊上,将前后经过一一告知,并坦言了多尔济的暗杀密令。 “巴特尔,谢谢你救了我,可我现在进退两难,你又何苦救我,真不如一死了之。” “外面是何人说话?” 二人这才发觉佛堂中有人,过去一瞧,只见一垂垂老僧坐在蒲团之上,一把雪白的胡须,头顶只剩几根稀稀落落的头发。 “二位从何处来?” 洛桑答:“从藏中来。” “我等的人到了。只是你既为僧人,如何自寻断缘?” “大师,小僧眼下是进不得、退不得,故有此想法。” “僧人修为不执两边,前后既有障碍,孰不知中道才是广阔天地。观面相,当有一番宏法大业待你完成。” “大师所指何处?” “漠南蒙古阿拉善部。” “大师如何知之?” “汝前世曾答应该部王公前往传法,此一法缘须由你来完成。” 巴特尔问道:“只是目前危机环伺,请大师开示,如何躲过当下之灾。” “内地五台山乃文殊菩萨法场,不妨暂避数载。况该处扎萨克大喇嘛与你相识。你二人返回,对朝使只说从此脱下这身袈裟,云游四方,天明即行。暗中收拾停当,悄悄来寺,天晴即走。” 洛桑由巴特尔陪着回到大帐,席柱无奈,只得将圣旨内容对洛桑实话实说。史载,仓央嘉措当即怒斥:“你等与拉昌汗当初是如何商议的?!如今我如不抵达文殊皇帝皇宫的金门槛亲觐皇帝,我绝不返回!”一席话,直叫三位钦差出了一身透汗,惊恐万分,那舒兰简直是在哀求了。 一阵沉默,洛桑又道:“万方有难,我下地狱。既然三位大人有难处,我已决定,舍弃名位,四海云游,明早即启程。”言毕出帐。 剩下的三人互相瞅瞅,赫寿道:“这也算个解决办法,可以交差,不过……”下边的话别人听不见了。 巴特尔为了洛桑安全,始终同住一帐。 快半夜时,风雪大作,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席柱溜出来,蹑手蹑脚靠近洛桑那顶帐篷,只见油灯尚未熄灭,他转到迎风那一面,将打桩的木钉拔起。 第二天一早,侍从惊报:“大人,达赖喇嘛的帐篷倒塌了。”三人装作一惊,又做焦急无奈状,赶紧出门探看,叹息连连,实则心中大喜,心想:这回不压死也会冻死。可清理时却未见尸首,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赫寿召集所有人员宣布洛桑身亡,然后入藏,席柱和舒兰返京,给皇帝的奏折中说:“六世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 原来洛桑与巴特尔回帐拿上衣物后即离开。来到小寺,见老僧正闭目打坐,二人便坐于一侧,后半夜时,只听老僧说道“天晴了”。出去一看,果然风停雪住。洛桑顶礼道:“多谢大师,小僧告辞。”连说数声不见答应,近前一看,已阖然长逝。 第111章 真真假假 多尔济终于如愿以偿,朝廷明令废除了仓央嘉措的达赖喇嘛名号,赫寿并传皇帝口喻,让其寻找五世达赖转世真身。可没过多久,他就感到脚下的土地犹如翻滚的岩浆,人们用各种方法表达对仓央嘉措的怀念,洛桑写的情歌,在城镇、乡村和草原广泛传唱,他的遭遇也引发人们的同情,甚至关于他的结局也流传着多种版本。 多尔济需要尽快找到所谓真正的六世达赖。 旺秋离开后,药王庙住持从僧人中挑选了一名作江央的助手,他和江央是同学,叫曾巴,不但成绩优秀,性格也忠厚老实,大家都清楚江央的家世,关照她,曾巴也深表同情。交往中,江央发现曾巴对自己的家世极力回避,好像也从未回过家。 尼雅嫁给了西街一个商人,日子可算小康,时不时上山看望小姐。 有一天,江央得知,曾巴离开药王山了,为什么?往何处?没人知道。 五月初,大昭寺贴出通告,十五日煨桑节上,六世达赖喇嘛将出席法会并作开示。大家一开始都很惊讶,弄不清怎么回事,很快就传出消息,这位达赖是由拉昌汗刚找到,据说是个真的。江央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出于好奇,那天也去了。 新达赖是傍晚才出现的,加上满城烟雾,瞧不大清楚,人们使劲向前拥挤,心态和表情如同是在观看藏戏中一个演员。江央看着很眼熟,又见药王庙的僧人都在嘁嘁喳喳,再定睛细瞅,不觉一惊,那不是曾巴吗?他怎么……而且她能察觉出曾巴内心的忧伤与无奈。 拉萨人是机灵敏锐的,而且不爱保密,没多久,新达赖的背景和寻认过程就人尽皆知了。二十多年前,十王爷多尔济看上了府中年轻守寡的熬茶厨娘。有了他们的孩子后,取名曾巴,送给东街一对乞丐夫妇,并赠与银钱开了一家小店。厨娘每年都以姑姑名义探望儿子数次,孩子懂事后,渐渐觉得这位姑姑与自己关系不寻常,于是追问乞丐夫妇,看看瞒不住,只好告诉孩子,“姑姑”其实就是亲生母亲。 曾巴与厨娘相认后,自然要询问生父是谁,厨娘只好推脱,说待长大些再告之。就这样又过了三两年,曾巴已感到自己身世蹊跷,周围邻居的目光也变得复杂,十五岁那年,他决定出家,厨娘和养父母劝止不住,只好由他出家在不远处一座小庙。药王山医学班开办后,开始那些年只招收三大寺等大庙学员,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曾巴破例入学,毕业后留在寺内担任小执事。 多尔济重新寻找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过程非常简单:按五世圆寂的时间推算,六世达赖该是二十四五岁,多尔济列出了新达赖必须符合的若干条件,最后的结果是,只有他这个至今未见过面的儿子,是唯一全部达标的人选。 期间过程,外人不在跟前,无从知晓。可但凡歌舞民族都富于想象力,煨桑节后不出数日,吉朵即以说书的形式,演绎了这段秘史。共分四节:一、惊闻身世;二、父子相认;三、晴天霹雳;四、清冷坐床。头一节内容曲折引人入胜。第二节的场面据说也颇为动人。第三节使听众均对“父亲”面露不屑之色。第四节听毕,僧俗众生的态度明朗,也对这位无辜的年轻人明确表示同情。 这是一种特有的机智幽默,还未公开较量,已经先声夺人。 坐床法会只有宫中喇嘛参加,根柱起先对新主人抵触,当他后来探测到曾巴的内心深处时,也不禁投以同情。丹珠尔因根柱与洛桑的关系,派其做杂役,后来曾巴特意将其要到身边做随身侍从。 典礼后,多尔济安排丹珠尔陪同曾巴赴三大寺——只要三大寺肯接纳,新达赖的身份就名正言顺了。没想到,哲蚌寺和色拉寺闭门不纳,甘丹寺虽然勉强开了门,但对曾巴没有按历来的习惯称“佛爷”,只称“阁下”。 多尔济嗅到了浓重的危机意味儿,他清楚,如果新达赖得不到承认,自己将遭到蒙藏全体信众的反对,也会被朝廷抛弃。他果断采取了三项措施。 第二天,一支骑兵驰向敏珠林寺,宣读了汗王府和第巴府决定,削减大部僧人,将多数殿堂没收,移作他用,并任由骑兵在寺内纵马践踏。临走时,一个头目喝令把寺门上的木匾摘下,敏珠活佛上前一把抱住,说明此匾乃五世达赖亲书所赐,不可毁坏。头目张弓搭箭欲射,活佛转身紧抱不舍,一箭飞来,穿透后心,八十岁的老活佛护匾身亡。骑兵乃去。该匾后由寺僧藏于洞内,七世达赖时又取出挂上,原物至今存于敏珠林寺内。 多尔济通过打击宁玛,以示尊黄,其他红教寺庙,如多吉扎寺、香色寺等寺庙均受波及,就连南杰盘德林寺也为逃过池鱼之殃。 多尔济的第二项措施,翻动了五世达赖所立、桑结嘉措致力巩固的整个甘丹颇章政权的基石。大昭寺前张贴出两府布告,指斥桑结嘉措佞红削黄,决定将收归宫中所有、第巴府管理的三大寺属地、牧场一律退还,另外对三大寺和黄教其他主要寺庙,赏赐大量土地,并取消对新建寺庙和僧人定额的限制。这样的结果是,尔后三十年间,新增寺院一千七百座,总数达三千一百余座;新增僧人二十二万,总数近三十二万;属民由原来的极少量,增至六十四万多人。 此外,主要寺院还拥有对僧众和属民的司法权。 如此,仅数十年,原本戒律严明的黄教和甘丹颇章根基受到严重侵蚀,有的现象真可说触目惊心。乾隆年间,为克服藏中寺庙种种弊端,加强管理,出台了两部章程,在《钦定章程》(二十九条)之第十八条中,明确指出:“近查各大寺之活佛,拥有很多庄园,并因享有群众信仰,所献贡物者很多,再加经商谋利,贪财好货,甚不称职。” 物质财富的诱惑,政教合一的体制,使本来神圣的僧职、名号,变成逐利的手段,有的活佛及重要僧职,互为姻亲或同出一族,故在《钦定章程》第一条中又明示,“大皇帝为了黄教的兴隆,和不使护法弄假作弊”,“特赐一金瓶”,规定达赖、班禅、章嘉、哲布和雍和宫大喇嘛等黄教高层大活佛的灵童,必须经由金瓶掣签法来确认。对其他大活佛转世的确认也规定了严格办法。 但争夺没有停息,甚至以极端形式蔓延到布达拉宫。 九世达赖十一岁于宫中暴亡。 十世达赖二十二岁于宫中暴亡。 十一世达赖十八岁于宫中暴亡。 十二世达赖二十岁于宫中暴亡。 厚厚的宫墙,不知遮掩了多少内幕。随之而来的吏治腐败、法度松弛,加剧了社会的不公。 乾隆对藏事多有研究,在《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条)中,道出问题根源:“查旧例,全藏人民均属达赖喇嘛所属,按地方之大小,人户之多寡,各有一定差徭,以供黄教佛事,并备众僧熬茶之用。”然近时以来,“旧例废驰”,“不但任意私为占有,又复施恩于私人,滥行赏赉者甚多。”尤其对乌拉差役,私出牌票,种种加派,“以致百姓差徭加倍,苦累不堪,因此而致流离失所者甚多”。 根绝弊端的办法,章程中指出“藏属人民,应禁止私占”,明显是想恢复五世达赖时的状况,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做不到了。 多尔济的第三项措施,是设法让曾巴得到五世班禅的认可。 他带着重礼前往扎什伦布,向五世班禅献上大片肥沃的农田牧场,然后告知:“五世达赖转世真身已找到,请求师父前往拉萨授戒。”五世班禅默思良久,才说:“老僧可以前往拉萨,但老僧授戒,须保证两件事:一、老僧须察看真身是否果真聪慧灵异,二、汗王须请出甘丹寺池巴主持法会仪式。”又说,“汗王,真身与否,关键在三大寺的态度,甘丹池巴乃大师化身,若能出面,方可服人心。” 1707年,康熙四十六年,甫过新年,五世班禅启程,抵拉萨时,受到汗王府、第巴府、三大寺代表隆重欢迎。随即住进布达拉,通过一个月的接触,对曾巴这位勤奋好学、朴实厚道的年轻人,留下良好印象。得知曾巴曾在药王山学医并执教,交谈之下,脱口赞道:“真乃好门巴。”后来有人据此称之为门巴喇嘛,也有人推测,这其实是班禅佛爷暗示曾巴并非达赖真身。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二月二十五日,曾巴在宫中色喜彭措大经堂,向五世班禅磕头,正式行了拜师礼。三月初八,在大昭寺释迦牟尼像前,由甘丹池巴恰巴活佛主持,班禅为曾巴剃发,授沙弥戒,取法名伊喜嘉措,承认了他的达赖喇嘛身份。 但如果新达赖还是进不了哲蚌和色拉的大门,其合法性将受质疑。经多方疏通,总算达成协议:由班禅佛爷分别为二寺部分僧众授戒,届时,伊喜嘉措可随同前来,但只称其为“阁下”。多尔济闻之,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含糊了事。四月十七日,二寺举行了授戒法会。五世班禅为了表示谢意,共用数十万斤青稞到三大寺熬茶、放布施。 五世班禅直至七月中旬才离开拉萨,期间向曾巴传授了多部显密经典。 拉昌汗为报答,再向扎寺赠送多处庄园。 然而,还未等多尔济喘口气歇歇,安多方面又传来消息:以罗卜藏丹津为首,各位王公联名向朝廷上书,状告多尔济所立达赖并非真身,欺瞒皇帝云云。此刻的康熙和多尔济这两位始作俑者,为这真真假假大伤脑筋。尤其是王公们在奏折中流露出要“护教除奸”之意,令皇帝顿感紧张,于是立派大学士拉都浑赴藏“看验”。 多尔济向钦使说明,转世灵童经五世班禅确认,“实系达赖喇嘛,我始为之安置禅榻,非敢专擅”。拉都浑回京禀报了“看验”始末,议政大臣认为“拉昌所立达赖喇嘛,既问之班禅呼图克图,确知真实,应无庸议。”又建议,“青海众台吉等与拉昌不睦,西藏事务不便令拉昌独理,应遣官一员前往西藏协同拉昌办理事务。”康熙准奏,派侍郎赫寿前往。为避免矛盾激化,对达赖封号,“再阅数年,始议给封。”此为有清一代,特简大臣驻藏办事之始。 三年之后,即1710年,康熙四十九年,根据拉昌汗与赫寿请求,朝廷为伊喜嘉措颁赐印册,正式封为六世达赖喇嘛。 从表面上看,新达赖完成了确认和册封的程序,似乎可以告一段落,其实暗潮汹涌,局势仍然不稳定。1713年,康熙五十二年,皇帝下谕:“班禅呼图克图,为人安静,熟谙经典,勤修贡职,初终不倦,甚属可嘉。着照封达赖喇嘛之例,给以印册,封为班禅额尔德尼。”从此,班禅这一名号被朝廷认可,其后转世均由中央政府正式册封。清政府于此时抬高班禅的地位,显然是希望他协助拉昌汗稳定局势。 第112章 观音洞 在五台山有这么一句话:不去观音洞,枉到五台来。 从台怀镇中心寺庙群南行数里,就是有“露天石雕博物馆”之称的南山寺,再顺山谷东行二里即观音洞。该寺位于一面陡峭的崖壁之上,从寺门抬头望去,但见危岩突兀,古松傲然,绿树掩映下,几座藏式风格殿堂,从山腰至山顶,错落散布,镶嵌其间,犹如一幅巨大的唐卡壁画垂挂而下。寺对面青山如黛,寺门前溪水潺潺,若到秋季,遍野金黄,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故此处为全山十景之一。 观音洞的知名,不仅由于景美,更因为六世达赖在此修行而成为一处佛教圣地。 这年初夏一个黄昏,两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进入台怀镇,远远了见那座高高的大白塔,二人激动不已,久久地匍匐顶礼。镇中有一孤峰耸立,名清凉山,整个被红墙黄瓦所包裹,最高处的寺院是菩萨顶,为五台黄庙首寺。 挂单后,二人到方丈屋拜见住持。 “二位从何而来?” “从藏中来。” 借着油灯,大喇嘛稍一端详,觉得面前这人有些脸熟,一时想不起何处会过。不经意间,又瞅见腰间白松石佩物,暗中毫光闪烁,甚为惊讶,屈指一算,此物离山正巧三十年,莫非来者与五台有大因缘?次日,即遣人向章嘉活佛密报。 洛桑和巴特尔暂居山后腰的慈福寺,系明朝时,一噶举僧人所创建。 隔了几日,洛桑询问安置何寺。 大喇嘛笑说:“不急不急,这里是文殊菩萨法场,按惯例,初到的僧人要登临五峰,谓之大朝台。正当夏季,景色殊胜,差一小僧引领你们前去。” 出镇北行二十里来到东台山脚下,放眼眺望,绿草如茵,杂花竞放,天工造就,美不胜收。约一个时辰登上台顶,只见一小庙,全为石砌。小僧指曰,寺名望海,内供聪明文殊,乃观日出之绝佳处。三人入寺拜毕,沿另一面坡向北台行去。小僧告知,五台之中,南台花草最为佳丽,号称锦绣峰。 上北台,步步登高,不觉放缓了速度,只见层恋叠嶂,羊肠如线,又是一番景象。三人汗流浃背,洛桑的心情从未如此畅快。方达台顶,看到从中台方向一大群人蜂拥而来,巴特尔眼尖,叫道:“中间有个人举着火把。”洛桑暗自诧异,这大白天为何举火把登山?待那群人走近,三人细看之下不觉大惊失色。原来中间那人并非举着火把,而是举着一只手臂,在食指上缠绕着浸过油的棉布,看样子已快燃尽。小僧发觉洛桑迈步上前,一把拉住悄悄道:“师兄有所不知,这叫‘燃指朝台’,功德最是殊胜,前年我也见过一位,晕倒在山上,被抬了下去。” 洛桑摇摇头,心情无比沉重,四天后返回菩萨顶,一见面就向大喇嘛讲述这件事情,对方也颇有同感地点着头,“如此行事者,或出于对佛祖对菩萨的虔诚信仰,或自感罪业深重难消,故燃一指表示以身献佛。佛祖慈悲,利乐有情,众生如此,菩萨何堪。” “大师可否劝阻?”巴特尔问。 “试过,不起作用。” 后半夜了,洛桑还未入睡。那骇人的一幕总是浮现在眼前,从那人的目光中,不难觉察出信仰的坚定、执着,可那满头的汗水和变形的五官,让人不忍、不敢去细细回忆。 次日一早,洛桑红肿着双眼去拜见大喇嘛,“大师,自我摧残,决非正修为,既然劝阻无效,就寻找一种替代的办法。” “说下去说下去。”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他对这位年轻人很有好感。 “在藏中我学习过梵文,早先那里也有自残献神的习俗,后来有人倡议,毛发也是人体一部,可以毛发代之,以后逐渐流行开。大师,我们何不借用此法,既满足信众献身佛法的心理需求,也避免……”洛桑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大喇嘛思索片刻,两眼放光,一把握住洛桑,连称好主意,二人又仔细研究一番。 三天后,在大白塔院内,举行了一场隆重法会。大白塔为藏式塔,通高近六十米,建于元初1301年,距当时有四百年历史,设计者为尼泊尔着名匠师阿尼哥,北京的北海白塔和白塔寺白塔均出自其手。 大喇嘛在开示中提及上回皇帝朝山时的一个故事—— 康熙问:“此处既为文殊道场,大师可否亲见?” 大喇嘛答:“每日拜见菩萨真身。” 皇帝诧之,旋问可否引其拜见。于是大喇嘛引领来到一座藏式小白塔前,曰此即是,塔下珍藏菩萨一绺金发。见皇帝不解,解释道,毛发系身体之一部,故菩萨留下,以示真身所在。康熙颌首,恭敬礼拜。大喇嘛又介绍了其中典故。 开示之后,执事僧宣布:“大喇嘛以身献佛。”还未待众僧回味过来,只见法座前移,小僧捧一托盘,执事持一锋刃上前,众皆大骇。原来是当众剃发,大喇嘛将盛于托盘内的须发恭恭敬敬供于佛像前。众僧会意,齐诵佛号。 剪发供佛是始于五台山的一项群众性法事,传承至今。读者朋友到五台山转大白塔时,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白塔四周的佛龛内就有信众奉献的头发。 又过数日,章嘉二世所差密使从京城返回,大喇嘛得知洛桑身份后惊诧不已,这才恍然大悟,忆起数年前刚任扎萨克,正月初二,在宫中接受达赖佛爷摩顶时见过一面。活佛在信中叮嘱,务必保护好佛爷安全,以待机缘。于是差执事僧引二人前往观音洞,这里距中心不远,位置又颇隐蔽,是理想之处。 沿着二百七十多级台阶蜿蜒而上,主殿观音堂位于一块平台之上,松涛耳畔滚过,白云伸手可及,仿佛置身天外。殿后有两处洞穴,西侧洞内有一眼泉水,无论旱雨,长年不涸,为五台山五大甘泉之一。东侧即仓央嘉措闭关静修之处,洞穴狭小,仅容一人。因藏传佛教认为达赖喇嘛系观音化身,故此洞称为观音洞,久而久之,寺名也叫观音洞了。蒙藏信众进山者无不来此朝拜,若能入洞一坐,被视为无量功德,毕生荣幸。殿前一树,沧桑斑驳,系六世达赖亲手所植,周围是五彩旗幡风马。 转眼到了春节,每年正月,大喇嘛照例组织全山黄庙在万佛阁前广场跳金刚神舞,当地人叫跳布扎,吸引着附近村民和香客。大喇嘛仪仗相当于朝中一品大员,待他坐定后,各寺庙轮流表演,出色者有赏。观音洞僧人一出场,就令观众耳目一新,面具制作轻巧,形象逼真,动作威严庄重,又不乏活泼风趣,舞步整齐优美,不断搏得喝彩。大喇嘛那年曾在宫中观赏过金刚神舞,故一看之下,又惊又喜。法会后重赏了观音洞舞队,并命各寺庙前去观摩学习。所以五台山的跳布扎与正宗的布达拉金刚神舞一脉相传。 每年四月,为纪念文殊菩萨诞辰,青黄僧尼均举办大型法事活动。梵音天籁,佛乐悠扬,村民也扭秧歌、踩高跷以示庆贺。次年四月的法会舞场上,观音洞僧人又带来一个新奇的节目。下场僧人戴着狮子面具,抬着一具狮子模型,依金刚舞步模仿狮子跳舞。后来狮子舞传到各地,不断加以丰富创新,形成舞狮风俗,并发展为以广东、河北为代表的南北两大流派,且东传日本和朝鲜半岛。 大喇嘛毕竟悟性不凡,觉得这个节目与五台山有特殊因缘,于是请洛桑就此为菩萨顶众僧作一次开示。 洛桑坐定,缓缓道:“大师、各位同修:文殊菩萨乃雪域藏土三怙主之一,故小僧来五台圣地学修,感到格外亲切。在菩萨祖庙殊像寺参拜时,见菩萨骑狮像十分雄伟,心生欢喜,闻住持师父呼菩萨为‘文殊狮利’,参悟再三,此乃菩萨与坐骑的合称,二者实为一体,寓意为狮子般的菩萨,赋予了菩萨威武自信的王者之风和敏捷果断的勇猛气概。故结合藏戏和金刚舞的动作,编排了这套狮子舞蹈。” 众僧听罢,皆欢喜赞叹。 一日,洛桑登上山道欲朝黛螺顶,行至半山见一小庙,进去歇脚。殿堂设于数处岩洞之中,前临绝壁,倒是观景好去处。扭头瞧见墙上题诗一首,默读数遍,似有所悟,虽是参禅之语,然字里行间却透出俯视山川、曾经沧海的君临气魄,不由暗暗称奇,因见墨迹尚新,问寺僧,作者何人?答曰师父在洞中。 洞内光线明亮,一老僧卧于石炕之上,有顷睁眼醒来,洛桑上前施礼,但见老人皮肤光泽,双目有神,全不似年近七旬的模样。 “方才拜读了前辈诗作,令弟子开悟。” “悟不悟,全在自心。老僧刚从石门夹山寺回,算来,五十年前那个约定到了,为怕错过,故题诗寺门,期待老友寻来。小师父既寻来,想必有缘。” 洛桑真是丈二和尚了,“前辈啦,小僧尚不到而立,如何有五十年约定?” 老僧定定瞅着洛桑,“观二目,遨游大千;察神态,淡定万物。小师父非常人也,可是来自西藏?” 洛桑点点头。 “那就对了,正是老僧要等之人。可记否?会面地点在京师大内。”目光意味深长。 只片刻,洛桑已将半个世纪的前因后果连接贯通,不觉大惊,“莫非前辈正是传说中的顺……”老人忙做出手势止住。又欲下拜,老人一把扶起,“中和殿曾拜你前世为师,你我彼此该是平辈。自那年南苑一别,无一日不思念师父,今终与小师父相会,足慰此生。犹记师父临别时暗示五十年后五台山相会,这因果轮回果不虚也。” 二人促膝竟日,眼见天色将暮,洛桑告别。 “前辈,噢,该叫师兄,改日当再来拜访。” “不必了,因我那儿子几番进山寻找,搅得众僧不宁,明日即离开此寺,去向未定。浪迹天涯,有缘再会吧。这是一块随身玉佩,送与师弟留念。”说着递过一块玉佩。 洛桑也将自己那块白松石佩物解下,递与老者,互相交换。 走出好远了,洛桑回首,只见老人仍站在那里挥手致意,已显破旧的僧袍在晚风中拂动,最后一道霞光正好涂抹在山门上。 第114章 多尔济之死 “嗡嘛呢呗咪吽” “嗡嘛呢呗咪吽” “……” 从早到晚,彻夜不停,八廓街上,转经的人流成千上万,像潮水一般涌动,伴着远处传来的法号、海螺,六字真言的诵念声似乎要将世界淹没。 多尔济在汗王府中,被这嗡嗡的声音搅得坐卧不宁。 “阿巴代,今日并非节庆,外面是怎么回事?” 阿巴代支唔片刻才答道:“回汗王,今天是那位第巴大人死后一周年。” 多尔济半天没有吭声,他并不笨,藏土上下,尤其是底层百姓,对桑结的感念痛惜之情,他早就有所察觉,坊间流传的桑结私访故事可以编一厚本书了。他还知道,不断有人前往仲麦府邸,向这位藏族的殊胜人物致意。他对触犯众怒惴惴不安,对犯戒杀人心怀恐惧,总是不由想到洛桑的那首诗: 死后到了地狱, 善恶都要梳理。 或许此生无报, 来世不差毫厘。 为了安抚藏人的情绪,也为了替自己赎罪,他于是给色拉寺修了一座一百零八根柱子的大经堂,在旧经堂塑立一尊强巴佛像,常来忏悔诵经,后人称这尊像为赎罪强巴。后又在寺外建一座静修院,取名叫扎西曲林,请了二十多名僧人昼夜诵经做法事,祈祷长寿消业。 厨娘每次去宫中看望曾巴,回来总是说儿子心情不好,这也难怪。从他被册封达赖喇嘛,到后来又被皇帝废掉的十一年中,始终未得到藏人的承认。 仓央嘉措病故五台的消息传出后,多尔济感受到藏人的情绪有了微妙变化,心中暗喜,不料隔年竟风闻,藏人在暗中寻找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于是派出探子,多方打听。数日后,探子回报道:“回汗王,藏人之间互传,灵童将出自理塘,至于究是何人及具体地点均不清楚。”又呈上一首诗说,“此乃被废达赖所作,藏人据此认为这是生前所作暗示。” 多尔济接过读道: “漂亮的天鹅姐姐, 求求借我翅膀, 不会飞的很远, 就去东边理塘。” 读完,心想这怕是其幼时所作,倒也朗朗上口,情真意切。略一沉思,他立即下令,严格盘查过往金沙江行人,派出探子到理塘一带暗访,同时上书皇帝,以江东康区为藏人聚居地为由,奏请将打箭炉以西划归西藏地方政府。 康熙览奏后颇为不悦,以江东康区历为川省管辖,驳回。 读者一阅地图便知,理塘正在打箭炉即康定以西,多尔济的意图不言自明。 达赖灵童将出自理塘的消息传到安多,罗卜藏窃喜,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他着人请来一位叫索南达结的朋友。此人原在拉萨某寺出家,因与池巴不和,离寺游走康区,曾在理塘大寺为僧,后又来到安多,往来经商,见多识广,娶妻生子,半僧半俗,与罗卜藏关系密切。 索南一进门即恭敬执礼。罗卜藏趋前几步,握着对方双手,亲热劲一如亲兄弟。 此次不同以往,索南一住数日,与王爷竟日密谈,罗卜藏晓得这位朋友最是好色,特选府中两名丫环侍寝,索南自是乐不可支。此公后来成为七世达赖父亲,娶妻专纳并蒂花。十天后,罗卜藏的大管家巴彦和索南达结带两名喇嘛,沿甘青川边界,悄悄前往理塘。 人们在习惯上排列黄教寺庙,有三大寺、四大寺、六大寺、八大寺等,若按最后一种称呼,就包含理塘大寺。理塘寺又名春科寺,大池巴为香根活佛,基层单位的执事称格桑,联席会议亦称百花会议。该寺学风严谨,高僧辈出,工巧明、医方明尤负盛名。寺内设各级学僧班,学员统称贝恰娃。 巴彦向大寺执事堪布献上哈达,奉上百金布施,随后到各殿堂礼佛,索南说有事暂时离开。转到偏殿,只听朗朗诵经声,堪布介绍说,学僧按年龄分若干班,各占一间隔开的小屋。巴彦引两位喇嘛似不经意间进入七岁班室内,七八个小僧正在读经,巴彦对堪布耳语几句,堪布让大家停下,要求每人给客人背一段经文。轮到一个叫边巴的孩子时,他不像别人那样背经,而是用川西小曲的调子唱道: “漂亮的天鹅姐姐, 求求借我翅膀, 不会飞的很远, 就去东边理塘。” 两位喇嘛听罢大惊,再细观那个孩子,圆脸翘鼻,聪明可爱,一对扑睖睖的大眼睛,对面前几个陌生人既好奇又有点害怕。当晚四人商议时,喇嘛认为,唱诗的孩子颇具灵异,且五官端正,眼神清澈,年岁也正好,只是不知家庭背景情况如何。索南问孩子叫什么。喇嘛答叫边巴。索南大惊,说正是自己的儿子。又讲述了过程,那年从拉萨初来,人地生疏,生活无着,只好娶妻成家,去年送儿子进大寺,承续自己中断的志向。听罢,两个喇嘛也不觉吃惊。巴彦提出,将孩子带回,由王爷请高僧验看定夺,大家都同意。次日索南去大寺,对堪布说要领孩子回家看看。自然,这孩子再没回来,一路向安多。 罗卜藏对孩子很满意,特请了高僧活佛察验,据索南讲,孩子出生三个月即会说话,并做出摩顶的动作,确是孩子灵异之处。为此,罗不藏即刻召集安多各位王公和寺院住持,宣布了寻找经过和确认结果。众人一致同意,尤其王公们记恨多尔济,巴不得给他难堪。 1715年,康熙五十四年,罗卜藏联合安多诸王公向朝廷上奏,内云:“理塘地方新出呼毕尔汗(灵童),实系达赖喇嘛转世,恳求册封,其从前班禅呼图克图及拉昌汗提请安置禅榻之呼毕尔汗是假。”康熙大惊,遂派人前去调查,双方各执一词,一时真假难辨,又“恐其构衅”,命罗卜藏将灵童先送红山寺,继又送塔尔寺安置,令护军统领彦布率兵驻扎西宁,就近看护,不使双方有所举动。 理塘寻到灵童的消息很快风传全藏,因与原先人们的期待相符,立即得到僧俗各界的认同。多尔济坐不住了,除了痛骂罗卜藏等人外,他只好求助于雪域第一护法白哈尔大神,希望借由神喻,平息传言,确认伊喜嘉措的地位,于是通知乃琼巫师降神。 1716年,康熙五十五年,正月甫过,多尔济邀请三大寺代表和第巴隆素及上层贵族人士,来到乃琼庙。 旺堆已年近七旬,近些年降神都由弟子们代劳,可这一次他却不听劝阻,坚持亲自披挂上阵。一切都照程序进行,当弟子们为他戴上金盔时,老人双目凸出,挤出舌头,呼吸急促。多尔济上前施礼,请大神明示真假达赖。只见旺堆在疯狂的乐器声中,拼尽全力,舞动长枪,发出牛吼一般的叫声,观者无不失色。弟子们不敢让时间拖久,随着一声锣响,乐声嘎然而止,旺堆一口鲜血喷出数尺,轰然倒地。助手也停止了在沙盘上的龙飞凤舞。 “大神是如何说的?”多尔济的眼神中闪烁着凶光。 “回禀汗王,大神明示,理塘寻找的灵童乃六世达赖的转世真身。”助手目光平视,声音洪亮。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多尔济制止了海流图的冲动,脸色阴沉地离开了。 这十一二年,他疲于应对,焦头烂额,可前景难以预料,安多方面有皇帝约束,至少眼下还不敢兴兵,过一日算一日吧。如此则想起汉人那句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日日以酒浇愁。但他万没料到,准噶尔铁骑的阴影已经逼近了。 安多和西藏的风吹草动,尽在阿拉布坦掌握之中。 “老弟,拉昌汗已是嗜酒无用之人,罗卜藏也不敢擅自行动,该看咱们了。” “大哥有何打算?”策零问。 阿拉布坦胸有成竹地说:“兵分两路,一明一暗,我率兵夺取哈密,佯攻酒泉,吸引朝廷及各方注意力。你率精骑一万,由那年你走过的荒辟野径直插西藏腹部,打他个措手不及,待朝廷得知,也对我们无可奈何了。” 却杰此时正在帐下,他是当时听说桑结大人遇害后,翻山越岭来准噶尔请求援兵的。 “汗王,将军,藏人信奉理塘灵童,怀念桑结大人,此次出兵若要取得藏人支持,须打出护送灵童入藏和为大人复仇两面旗帜,一路之上切勿扰民,定能旗开得胜。” “好!老弟,就按却杰大人说的办。” 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年初,策零统兵由南疆喀拉米兰山口入藏,却杰随行,史书载“自远路冲雪前来,士卒冻馁,马驼倒毙”,历经半年,到达尼玛镇时,只剩六千人。稍加休整,由将领托布齐率大队人马经班戈向当雄开去。策零自带三百锐卒,徒步潜行,向拉萨靠拢。与此同时,阿拉布坦兵出哈密,果然,朝廷调集多路人马前去封堵,略略交手,准骑退回原境。 在念青唐古拉雪峰脚下,平躺着与蓝天一色的纳木错,威武的山神和美丽的湖神之间的永世不离、万劫不弃的爱情故事,是西藏最动人的传说之一。这里距圣城不远,且路途较平坦,可托布齐似乎是被景色迷住了,在湖周草滩驻扎下来。他们向农牧民宣称是为拯救格鲁、迎请灵童的护卫军,对于生活困难者放布施救济,颇得民众信任拥护。却杰去找乌力吉,得知已于两年前病故。 多尔济派海流图率兵迎战,并派出西藏民兵相助,怎奈民兵不肯出力,导致海流图连战皆败,只好催促后方增援。托布齐也不乘势南下,只在湖边周旋。多尔济为尽快结束战事,将拉萨城内和周边军队统统调往前线。 策零探知拉萨空虚,从山中埋伏处连夜急奔前往,待多尔济得到消息时,已相距不到五十里。汗王府乱作一团,多尔济慌忙收拾一些物品,带上家眷避入宫中。没多大功夫,三百准骑毫不费力杀入拉萨,策零占据汗王府,看宫中防守严密,只布下游哨监视。 消息传到前线,藏兵立即反戈,托布齐这才发力,海流图抵挡不住,后路已经失手,只好率残兵败将逃回安多,投奔到罗卜藏帐下。 此前双方在纳木错相持时,多尔济曾请五世班禅出面调解。托布齐对班禅佛爷很恭敬,但提出要谈判议和,须拉昌汗亲自前来。多尔济晓得对方不怀好意,怎敢前往,而班禅在身边可谓一道护身符,故留班禅住在宫中,同时向朝廷告急。 托布齐统兵前来拉萨会合,策零命他将布达拉铁桶似围住。五世班禅见大势已去,劝多尔济让出权力,力保其全家平安,多尔济点点头,五世班禅于是在大昭寺面见策零。策零提出,拉昌汗须亲自在投降协议上签字,然后可由班禅带走看管。 多尔济本意并非投降,只是欲通过妥协让步要准格尔骑兵马离开。因此,当五世班禅说了策零的要求后,他才说:“师父,我们住在宫中,他们三年两载也休想攻进来,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派来援军。”多尔济说的不差,布达拉当初设计时,就是一座牢固的军事城堡,高耸山顶,防御设施齐全,内有水井,墙的厚度足以抵御当时的土炮,且储备了大批粮草、肉油等物品。 托布齐数次进攻均未得手,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不知从何处下嘴去啃。策零很着急,他知道朝廷会很快出手干预,一面也顾忌安多那帮王公前来争夺,自己的围兵似铁桶,可被围的城堡也似铁桶,铁桶对铁桶,真是无计可施了。 一天傍晚,一支巡逻小队在宫后墙外警戒,只见宫墙上一扇窗户慢慢推开一道缝,里边的人摆着一块黄布,巡逻队注意到时,里面扔出一纸团,遂迅即关上窗户。巡逻队队长很是机敏,留下两名士兵盯视纸团,待天黑后才悄悄过去捡回。 “大帅,这是从宫中后窗投出的。”托布齐呈上那团纸。 策零阅毕大喜,这是一封内应信,说今晚后半夜,打开后门接应。 “大帅,我怕,会不会是对方的奸计,诱我上钩。” 策零大笑:“现在是人家拖得起,咱们拖不起,咱们想够着打还够不着呢,就算是计,也无非死伤几个士卒。” 前半夜,托布齐指挥人马从正面进攻,声势很大,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半夜,由百名锐卒组成的突击队贴近后墙,更多人马在不远处隐蔽着。果然,那扇后门缓缓拉开,虽发出吱吱声,但宫中夜岗大约太疲倦,睡着了。突击队立即冲入,随后大队一涌而进,没遇到什么抵抗,很快控制了宫中各部位。 策零特请却杰保护五世班禅和曾巴安全,随侍在侧的道布登立即被控制。 天亮后才知道,多尔济住在宫中主体之外一幢独立建筑中,托布齐带兵围住。副总管阿巴代指挥着四五十名士兵,抵住大门顽抗。策零命人从附近高处楼层的窗户中往下放箭,不一会儿,院中躺满死伤者。 此时,仅剩多尔济、阿巴代和一名亲随侍卫。 多尔济,这个到死不服输的硬汉,嘶哑着叫道:“随我冲出去。”阿巴代眼珠来回一转说:“汗王,外面兵多,不如由在下出去讲和,尚可保全…….” “滚开!” 多尔济一脚踹倒阿巴代,与侍卫提刀冲出。 门开了,门外士兵被眼前景象惊呆。只见老多尔济头发披散,脸部肌肉鼓胀,双眉倒竖,嘴唇下拽,分明一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一声,挥刀杀来,片刻,十余人被砍翻,自己也身中数枪,血迹斑斑,那名侍卫已如血葫芦般倒在地上。 士兵们不由后退几步,托布齐竟面露惧色。不远处的策零见状,催马上前,士兵一拥而上,一根长矛刺入多尔济胸膛,鲜血喷出丈余,策零的双手和马头溅满了血点。 他直挺挺躺在地上,拼命睁着双眼。好美的天呀,那么蔚蓝、那么辽远,坚硬的目光中,竟闪现一丝柔和。只见他头一歪,慢慢闭上眼睛,没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想到什么。阳光惨淡,秋风撩乱那满头白发和银须,一个时代结束了。 平心而论,多尔济不愧是一位极出色的谋略家。 第115章 恶果 策零做事雷厉风行,立即采取以下几项重大措施: 一、宣布拉昌汗所立伊喜嘉措为假达赖,囚禁于药王山。 二、请五世班禅为准噶尔官兵讲经传戒,然后遣兵护送五世班禅回扎寺,答应不杀害拉昌汗家属。 三、任命达瓦为第巴,恢复却杰职务,并着其代理宫中总管。 四、派人前往理塘寻找、迎请灵童,未果。 五、为替桑结大人申冤,清算追随拉昌汗的贵族、寺院。 前几项还颇得人心,这第五项做下来,却暴露了策零的狠毒之心。撤职查办,没收财产,倒也罢了,接着是对其本人或家属酷刑拷打、百般凌辱,逼使其交出隐匿钱财,到后来,凡是富户,尽遭劫掠,不断传出嘶叫哭喊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接着夺取寺庙财产,敏珠林、多吉扎和香色等宁玛寺院,更是被一把火夷为平地,僧人遭殴打、杀戮、驱逐,连三大寺亦难完全幸免。一群士兵冲入宫中,见五世达赖灵塔上珍宝甚多,竟欲毁塔抢宝,幸亏达瓦、却杰闻之赶来力阻,才未得逞。掠夺的贵重财物全部装车运往伊犁。 达瓦、却杰目睹现状,倍感失望,后却杰到色拉朱康出家,因精通佛法、才艺双全,信徒众多,被尊为朱康活佛,很有名气。达瓦怕任由策零胡闹,众生更当遭殃,自己在职或许还可起点阻止作用,于是勉为其难留了下来。 康熙闻报后,下令征讨,就近派封堵阿拉布坦的总督额伦特和侍卫色楞统兵数千进剿。策零率兵北上迎战,用诱敌之计,不断败退,清兵果中计猛追。 这一天,追到日暮,不见了敌骑,只见一条大河波浪滔滔,阻住前路。扎营不久,忽得报,后队辎重尽被敌骑劫去。待次日天明,发现周围山头布满伏兵,几番突围,均被强弓硬弩射回,相持十数日,可怜清兵杀马掘草,能食之物都已吃尽,最后全军饿毙,无一生还。时间在1718年,康熙五十七年。 皇帝大惊,朝臣哗然。廷议时多主从缓用兵,皇帝也犹豫了。数日后,西宁大臣送上的一份奏报,才坚定了皇帝出兵的决心。奏报中说,阿拉布坦命策零强令三大寺和五世班禅各派代表前往准噶尔大帐商议藏事。完全是主子的口吻和作派。皇帝深知,若不当机立断,蒙藏危矣。 康熙晚年,不能不考虑立储大计,然遍观诸子,唯有十四阿哥为人宽厚,才华出众,故颇为属意。这次出兵由他出掌帅印,一来是增长历练,二来可建立功业,三来,万一自己……他手握重兵,方可顺利登位。 1719年,康熙五十八年初,皇帝下旨,兵分三路,合围进剿,务求全胜。中路由皇室子弟、平逆将军延信统领,从安多南下。南路由四川提督年羹尧、副将岳钟琪,渡江经昌都向拉萨挺进。北路由靖逆将军富宁安兵出哈密,直指达坂城,牵制阿拉布坦。皇十四子允禵出任抚远大将军,驻节西宁,统领三路大军。 下半年,各路均已准备停当,十四阿哥遣人给策零送去一信,表示愿意谈判,请准噶尔人体面离开西藏。那策零上次获胜,骄狂已极,怎肯撤回,自然拒绝了和谈。 当时中路清兵人数有限,不但地理生疏,且粮草供应也需得到当地王公支持,罗卜藏趁机要求朝廷正式册封边巴为达赖灵童。此举虽有要挟之嫌,皇帝再三考虑,还是答应了:一是达赖之位不可虚悬过久,否则再冒出几个灵童,麻烦大矣;二是可使这次行动获得蒙藏上层及民众广泛支持。 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圣旨到西宁,正式册封边巴为“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罗卜藏本以灵童为六世转身,没想到封的是六世真身,但目的已达到,故不去多想其他。是年,边巴十二岁。 朝廷要护送达赖灵童进藏的消息传出,安多各王公纷纷出人出物相助,哲布大活佛和内外蒙古各旗扎萨克均遣代表护送随行,再加上沿途自发迎接、尾随的信众,足有两三万人,那队伍确是热闹壮观。 策零得报清兵两路前来,命托布齐率一半人马防堵金沙,自率三千正面迎敌,强征藏人运输粮草,面对数倍官兵毫无惧色。清兵都晓得这个策零厉害,不敢贸然进兵,主将延信只是守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八字诀,大营板块缓缓前移。 一天早晨,策零发现士兵都登高眺望,也上去张望,只见清兵后面出现了一支队伍,旗幢风马花花绿绿,唢呐鼓号隐约可闻,众人都猜测是护送灵童的队伍,不待回到营帐,前来支差的藏人跑了个一干二净,再看手下,都面露惶惑之色。策零恐日久生变,即连续向对方发起挑战,延信恐又是诱敌之计,只命放箭死守。 再说南路,由于第巴达瓦放弃抵抗,托布齐孤立无援,兵败被擒,岳钟琪顺利进入拉萨。达瓦又断北路粮草。消息传到军前,士兵更无斗志,那策零果然诡计多端,白日猛攻数次,乘夜色一路狂奔逃回老巢。 天明后,清兵不闻对方营中鼓角,疑其诱敌,直至午时,才有大胆军士过去探视,发现几名重伤者,方知准骑已逃。延信闻之大喜,立派快马向西宁行辕红旗报捷。 是年八月,清军、罗卜藏等安多王公和内外蒙古各旗代表,护送灵童抵拉萨,九月十五日举行坐床典礼。十一月初五,五世班禅为灵童授沙弥戒,取法名格桑嘉措。 延信将策零委任的官员和安插进三大寺的准噶尔喇嘛抓捕,拟将头目斩首,岳钟琪为达瓦求情,得以免死。伊喜嘉措在药王山囚禁的三年中,亏有江央多方关照,未吃大苦,此时朝廷命押解进京,安置于京郊香山实胜寺,离藏时,五世班禅特为送行。 康熙鉴于以往教训,决定废除藏王制,为防止一人专权,改由任命三至五名藏族官员共同处理日常政务,称噶伦。 罗卜藏大失所望,费尽心机,却落得一场空,怎肯就此罢休,于是暗中勾结阿拉布坦,煽动安多王公,密谋造反,有不从者,即攻之。朝廷闻之,初时欲加以规劝,不想罗卜藏挟裹僧俗,与官军对阵,益发猖狂。 1721年,康熙六十年,朝命十四皇子继续坐镇征讨,调年羮尧为陕西提督,军前助剿。这老年确是善战,一路杀去,罗卜藏连败,又被岳钟琪劫营,只得骑了白驼,连夜逃往准噶尔。直至乾隆二十三年,平定准部,将其押回京师,皇帝见他老态龙钟,免了死罪。 安多尚未平靖,已到1722年,康熙六十一年。这一年,康熙六十九岁,从春天起就感身体不适,步履沉重,天凉后到畅春园静养。许是受寒,突然病倒,自觉来势凶猛,恐不能再起,急命隆科多召诸皇子前来,先是四阿哥到,问其他人,隆科多只答“随后即到”。康熙知大限将至,摆手让四阿哥退下,唤来秉笔太监,口述遗诏。此时已是气息奄奄,吐字含混,说到皇十四子时,隆科多向太监复述成“皇四子”。康熙神志尚清,急纠正道:“十四子。”隆科多忙点头:“奴才明白,是四子。”太监迟疑不敢下笔,隆科多瞪一眼,“听见没有?皇上说‘是四子’。”老皇帝气得揪住被子,伸出颤抖的手,未及说出话就驾崩了。按说隆科多与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般远近,然老四平日巴结讨好,故关键时刻,阿舅倒向了老四。 隆科多看了一遍遗诏,命掌印太监盖上玉玺,冷笑着揣进袖中。 片刻,诸皇子赶到,痛哭一场,隆科多宣读遗诏:“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仰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诸皇子不服,寻那秉笔太监,早已不见人影。八阿哥提出十四阿哥未到,大典暂缓,老四只好答应。 当晚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向安多驰去。一是隆科多以朝廷名义请十四皇子速来奔丧。一是四阿哥给年羮尧写的亲笔信。此时安多战事已基本结束,十四阿哥接信后全军举哀,商之年羮尧,欲带十万大军返京。那老年作忠心状说:“请大将军先行,我这里召集人马,一两日内即启程。” 十四阿哥回京后,听了诸阿哥所述,也甚为不平。大家都清楚,老皇帝生前最看重的是十四阿哥。次日会议上,十四阿哥估计大军该到了,提议再等等。老四却阴笑着说:“十四弟啊,我看不必等了,年将军已升任陕甘总督,受封一等公,接替了你的抚远大将军一职,此刻,怕正在开庆祝宴会呢。” 老四登基后,帝号雍正。对诸兄弟逐一迫害,名单上本有十四阿哥,因母后以死相逼,才算高抬贵手,封为守陵大臣,发往京东遵化马兰峪。直至乾隆中期,总算皇恩浩荡,才允许这位白发苍苍的十四叔回京养老。 雍正颇通佛法,继承了尊崇黄教的国策,即位后,将自家府邸雍王府施舍为喇嘛庙,称雍和宫。又将先皇修建的那座中西合璧的大园子,由畅春园改名为圆明园,并在园内建正觉寺、功德寺。何故?因他法号乃圆明居士也。 雍正对西藏事务也甚为关注,一是明确边界,将金沙以东康区划归川省,中甸一带划归滇省,玉树四十族划归西宁大臣管辖。二是派出大臣驻藏办事,留驻一定数量的军队。至乾隆年间,逐步形成达赖喇嘛和驻藏大臣共同治理、下设噶厦政府、遇大事不决奏报朝廷定夺的体制格局。 边巴成年后,律已甚严,谦逊俭朴,颇得众生爱戴。史称格桑嘉措“位极帝师而无纤毫骄慢,教证功德内已圆满,仍从他人听闻经论,曾无暂舍。修证已到高深境界,然举止动静,取水脱鞋皆依戒律而行。富有全藏受用无量,然所着服装每年只换一套。” 社会虽然恢复稳定,但藏人与朝廷却别着一股劲。官方文书称边巴为六世达赖,可西藏僧俗却认为他是七世达赖。 1737年,乾隆二年,五世班禅病逝,俗寿七十四岁。乾隆五年,七世达赖为其灵童取法名巴丹益西,次年举行坐床大典,是为六世班禅,时年五岁。 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格桑嘉措圆寂,俗寿五十岁。其转世由章嘉三世活佛会同三大寺认定,于1762年,乾隆二十七年,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大典,是年六岁。三年后,拜六世班禅为师,受沙弥戒,取法名强白嘉措。1777年,乾隆四十二年,受比丘戒。那时,六世班禅内心非常焦虑,强白已受比丘,很快就要亲政,可对达赖喇嘛序列的认定上,朝野仍不一致,若长期别下去,将成为不安定的引子。当他知悉朝廷将于1780年即乾隆四十五年在热河山庄祝贺皇帝七十大寿时,决定上表请行。 乾隆自然非常高兴,认为班禅佛爷前来,“实属吉祥之事”。除命沿途预作准备,还在山庄外仿照扎寺修造须弥福寿寺,在京郊香山建宗境大昭寺,在城北建黄庙,京城人习惯称为西黄寺,预作下榻之处。派出六阿哥和章嘉三世迎至岱海,赏坐黄轿,免跪拜,至山庄时,特许乘轿入宫门,当皇帝出迎并用藏语问候时,班禅大为惊讶,极为感动。 祝寿大典过后,班禅感到不适,御医诊断为天花,乾隆大惊,嘱尽力治疗,先不告之。当时此病几为不治之症,且传染性强,但皇帝仍前往探视,问佛爷有何愿望。班禅来时从张家口直奔承德,故答曰,返程时愿到京城一瞻。 乾隆作了安排后,先到东西陵祭祖。班禅则在京参观了圆明园、香山、雍和宫及繁华街市后,下榻西黄寺。后病势日渐沉重,皇帝再度看望,尽力挽救,命京城所有寺庙诵经祈祷。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初二大师圆寂,俗寿四十七岁。皇帝率满朝王公大臣前去吊唁,献上哈达,长久祈祷发愿,极其悲伤。火化后,灵骨舍利置金塔中,以盛大仪仗送返扎什伦布寺。西黄寺内建清净化城塔一座,内放大师生前所用之物。该塔至今完好。 这次班禅东行,对清政府与蒙藏地方的联系、沟通,对各民族之间的理解、团结,有着重大意义。时隔不久,乾隆在上谕中将强白嘉措称为八世达赖,等于承认了格桑为七世,仓央为六世,既顺应了民意,也不失皇家体面,将拖了八十多年的一桩公案圆满了结,雪域众生心悦诚服。 后来,布达拉宫内为仓央嘉措塑像一尊,是少年容貌,法冠略偏,两只纯净的眼睛注视着他熟悉的这片土地,透着天真俏皮和一丝迷惘。 第116章 永远没有结尾的故事 达旺寺的僧人们说不准从何时开始,发觉来了一位陌生僧人,看样子年近六旬,须发灰白,独处一小院,很少露面,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时间久了,有人给他起个雅号,叫扁头喇嘛。他似乎每天在不停地写着什么,偶尔同央热活佛彻夜长谈,侍从们听到他时而畅笑,时而痛哭。 有一天,二人又在一起交谈。 “时光真快,回忆那晚你来告知佛爷归西的情景,好似昨天一样,一晃二十多年了。” “活佛近来总是怀旧。” “你我单处,还是叫名字吧。我清楚这一轮回要结束了,寺内得力的人不多,贡布去圣城办货,我已托他拿上我的信去请求喜饶活佛让色朗回来。” “离开堆龙桥,我匿于南杰盘德林,听说了他的无畏,阿旺的行为也确是难得,再加上洛桑,这都是你培养的出色僧才,也可称为达旺三高足。哈哈。” “书写的如何了?” “两位佛爷的传记已杀尾,《黄琉璃》又续了一节。多尔济能够得逞自有其因果,我不记恨,只是他为取悦三大寺,退还土地、属民,却背离了大师的宗旨,或许他也未意识到,格鲁怕是从此要——”他作了一个下滑的手势,“莫非这也有其因果?” “我能观出你心未安,好比一本厚书,上面一页掀起。”活佛审视良久,突然说道。 对方脸红了一下,“堆龙桥头与她有约。” “所以呀,相互一瞥,功亏一篑。济隆活佛早已捎来信,人家已作住持,法号‘无悔’,修成正果了。” “当真?” “我当时未说,是盼你自己参透因果,可是——你比她痴心还重,只好挑明了。” “她今生放弃,那后世无望了?” “果位高者转世时或有挑选低果位的,比如观音、文殊等诸菩萨,那是因有一缘未了,她是寄望下一轮回了。你呀,才华比雪山还高,就是有一点呆气。” 对方似有所悟,刹那心头一亮,自性显现,仿佛那一页纸,叭嗒落下。 旺秋在达旺寺医学班任教,他劝她去昌都照料孩子,她去了一趟又回来,说梅朵姐和孩子都好,她要回来陪伴着他。后来,他又托贡布去药王山探视过江央,知道平安无恙也放心了。他又去过一次乌坚岭,小寺依旧,甲娃也过世了,格桑带着两名小阿尼,与他一起到阿妈灵洞前参拜,瞧着自己当年书写的“佛母”二字,不胜感慨。 不久,色朗回来了,被任命为显宗扎仓的堪布。没过多久,央热活佛圆寂了,俗寿七十五岁。那天早晨,有人听到远处传来金唢呐的声音。隔日,哲木兰无疾而终,众人不胜唏嘘。 他也活到七十多岁,看到七世达赖坐床,他笑了,接着又伤心地哭起来。弥留之际,他握着旺秋的手,嘱色朗:“待央热二世大些时,送到嘎丽寺拜师学经。”他的灵骨塔就在大寺侧后山坡,上书“无怨法师灵塔”。二百多年过去了,塔身早已不存,只剩下荒草掩没的塔基,偶有牧羊人坐在上面小憩,遇有游人寻访,会告诉你,这就是扁头喇嘛的灵塔。 在一队前往拉萨的朝圣者中,加进了一位衣衫褴缕的中年喇嘛,面容黑瘦,刻满了沧桑。尽管足迹万里,他无时不在思念家乡,当终于穿过布鲁克巴山口,踏上朝思暮想的热土时,久久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中午,这支队伍在一个村旁休息,有村民过来施舍茶饭。不远处的小溪旁,一群少女边洗衣服边唱着: “高高东山顶上, 升起一片白光。 心中渐渐浮现, 阿婆慈祥面庞。” 一曲唱毕,又接着唱道: “我深情地望她一眼, 她会意地微微一笑。 在长长的睫毛下边, 是两颗温润的黑色玛瑙。” …… 优美的歌声传来,朝圣者们都在专注的谛听,他不禁心头发热。 这时有人议论道:“听说佛爷去了内地五台山,后来传出各种说法,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一位老太太忿忿道:“不管怎么样,他就是我们的六世佛爷,蒙古人和皇帝立的,我们老百姓不认。”一位老大爷说:“要说呢,现在的也是位好佛爷,待人和气有礼,吃用节俭,听说一年只换一套衣服,还帮助皇帝平过乱,就是名份上颠倒了。”旁边一人点点头道:“这么多年,佛爷也可能归位了,其实名份理顺,百姓的气也就顺了。”老太太喃喃自语:“你们信不信?佛爷还在,不会离开我们,会一直保佑我们的。” 这支朝圣队伍又启程了,走的正是当年那条路。很多次他都好似不经意间微微停留一下,随即又随队伍前进。大家相互并不认识,就这样缓慢地坚定地走着,中途不断有人加入,也有人停下甚至倒下。在这方圆万里的雪域佛国,四面八方的朝圣队伍,就如人体的血脉一般,当他们进入心脏,汇入八廓街时,立即溶入消失了。 他随着人流口诵六字真言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有意到当年常去的那家酒店借口水喝,当年的老板娘也老了,没有认出来。黄昏后,转经的人渐渐稀少,走在西街南头,一阵阵忧伤凄凉的胡琴声吸引了他,扭头一瞧,那不是扎西大叔吗?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从后边门里跑出来喊爷爷吃饭,那模样和卓玛一模一样。 天黑后,他敲开了那扇门,借着昏暗的灯光,老扎西和卓玛好半天才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二人匍匐在脚下,抱住腿,哭泣不止。他扶起二人,又扶起跪在一旁的卓玛的丈夫和孩子。 “小卓玛,叫阿伯。”他疼爱地摸着孩子的头。 “桑佳,快给佛,噢,给阿伯磕头。” “阿伯啦,扎西德勒。” “这些年,我走了许多许多地方,有时我想,真奇怪,唯独这片高原贫寒之地的格桑花最美丽。你们看,这朵格桑花又快开放了。” 小桑佳甜美地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一边喝着羊肉汤吃着糌粑,一边叙说着别后这些年的情况。 “佛、大哥啦,尼雅就住在隔壁,叫她也过来吧。” “尼雅?”他尽力搜索着。 “第巴大人家的侍女。” “好,好。”他点了点头。 尼雅一进门,扑通跪下就是磕头,他拉起她打量着,与当年那个“杏仁眼”却怎么也对不上号。尼雅讲述了小姐这些年的状况。得知江央平平安安,他欣慰了。 “佛——” “就叫大哥吧。” “大、大哥啦,菩萨保佑,历经这么多苦难,有缘之人又走到一起。小姐从未提到过大、大哥,但我明白她一刻也未忘记,深深藏在心里。大哥啦,明天我领你上山,或是请小姐下来,我真怕她高兴得承受不了。说来真怪,大家都为你和大人的命运难过,小姐却说她不相信,果然,大人后来到了达旺,去年才辞世的。她说你会回来,让我见到你把这个荷包给你作留念。” 洛桑打开一看是一把黑润的头发,再三摩挲,强忍着泪放到贴身内衣口袋里。后来大师圆寂,弟子们清理遗物时,还见到这一绺青丝。 “大人是怎么逃出的?” “明天让小姐慢慢给大哥讲吧。” 大叔和卓玛都激动地点着头,向佛龛合十顶礼,衷心祈祷祝福着。 “大哥啦,还记得根柱吧?他现在升为宫中的侍从领班,常去看望小姐,有时也到我家坐坐,他要知道大哥回来,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呢。” 两位女子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同当时的达赖佛爷有过一段密切交往,回忆起来,既有巨大的幸福感,又觉得很有趣,交谈中,二人不时莫名其妙地发笑,他也被感染了,也笑了,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段愉快的日子。 这天晚上,他无法入睡,连日来他看到了听到了现任达赖亲政后,西藏出现的新气象,动荡过去了,雪域正在恢复安宁,众生的境遇也在不断改善,这些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物是人非,不脱因果,不该再去打扰眼前这一切了。 天蒙蒙亮,劳累一天的大叔和卓玛还在熟睡,他轻轻推开门走出。在静静的大昭寺广场,面向雄伟的布达拉宫,不禁淌下两行热泪,深深地叩头祝福,然后毅然向着北方走去,到蒙古大草原宏法,继续实现前世遗愿。 在落日的余晖中,他身披紫色袈裟坚定地行走在茫茫的藏北草原上,身后远处,一位阿尼在伸臂呼唤,再后边,是一位中年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