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之下 卷二》 第01章[04.10] 【正文开始】 「等等,你想送她走,这事压根就没问过翟姑娘吧?」今夏正色道,「翟姑娘愿不愿走你都未有把握。万一,她醒了仍是要回养家去,怎么办?」 看向床上的翟兰叶,杨岳怔怔的。 「还有,你连她为何要投河自尽都没弄明白,就这样让她走,万一她到了姑苏仍是要寻死怎么办?」今夏又道。 杨岳不安道:「不会吧……」 「她的心思,谁又知晓呢。」今夏听着外间的雨声道,「还得过些时候天才会亮,你把她弄醒,有些事儿总得弄明白才能去做,否则我们也是白忙一场。」 杨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却道:「你去唤她吧……我块头大,只怕会吓着她。」 今夏暗叹口气,遂行到床边,轻碰翟兰叶,唤了她好几声,岂料她总是不醒。今夏无法,拿大拇指用力在她人中掐下去,听得她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翟姑娘,你醒了……」 生怕吓着她,今夏语气尽量轻柔地对她道。 室内昏暗,翟兰叶用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今夏,却未认出她来,迷惑道:「姑娘是?」 「我是六扇门的,翟姑娘你方才投河,被我们救了上来。」今夏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上,「翟姑娘,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你们何苦救我,就让我这么去了不好么……」翟兰叶低低叹道。 「好端端的,为何要寻死?姐姐你生得这般好的相貌,多少人羡慕还不来及呢,怎得还想不开呢?」 「这相貌又有何用……」她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怅然若失,「我等了他三年,一直等着他来接我,可终究他还是看不上我……」 他!莫非就是那位京城里的那位公子? 敢情翟兰叶不是被人欺负了,而是为情所伤。 「还有人会瞧不上姐姐,这眼界也太高了吧……」今夏留意她的神情,不做痕迹地谨慎打听道,「是谁?这般没福气?」 翟兰叶却低垂下头,只是一声不吭。 眼见套不出话来,今夏也不气馁,仍旧劝道:「姐姐,我年纪比你小些,但在公门这些年看得事儿也不少。我劝你一句,不管是他看不上你,还是你看不上他,都是你们之间没这个缘分。缘分这东西,咱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你说你就为了这么个东西投河自尽,也犯不上是不是?况且,这东西有时候也说不准,这时候不来,或许过几个月、几年,说不定它又来了,你这会儿着急着投河,是不是太冤枉了……」 翟兰叶止住她的话道:「你不必再劝,你要说的话我都知晓。我既已死过一次,自然要看得开些。你安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今夏放了心,在屏风后听见的杨岳也安了心。 「既是如此,那姐姐可是还要回养家去?」今夏问道。 「我这样的人,若不回去,还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么。」翟兰叶低低,手绞着衣裳,「你们一定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与青楼女子原是一样的。」 「没有没有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今夏连忙道,「我和大杨都没这么想过,真的。」 「大杨?」 「你投河,是大杨把你救上来的。」今夏朝外间唤道,「大杨,你进来吧……」 杨岳捧着灯,转过屏风,缓步进来。翟兰叶认出他来:「你,你是那日替陆大人送香料来的人?」 「其实他也是六扇门的捕快,只是陆大人看我们职位低微,常使唤我们跑腿打杂而已。」今夏故作轻描淡写地替陆绎撇清,然后看着她复认真道,「是大杨把你救了上来,他一直很担心你。」 「多谢你,兰叶无以为报。」翟兰叶望着杨岳。 被她这么一看,杨岳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脸都涨红了:「不、不是……翟姑娘,我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我、我、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被人欺负……」 今夏替他道:「他不放心你,生怕有人欺负你,生怕你还会寻死。所以救了你之后,就和我商量,想把你偷偷地送走,离开这里,离开你的养家,到别处重新过活。」 「真的可以么?」 翟兰叶绞着心口处的衣裳,语气中隐隐透出期待。 今夏迟疑着试探问道:「姐姐,你当真不想回去?」 翟兰叶摇摇头:「若是能选,谁会想过我这种让人待价而沽的日子。况且,在翟家一日,又怎离得了他……」 听了这话,眉头深皱的杨岳望向今夏,今夏已知其意,暗吸口气,心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姐姐,你先歇会儿,我与他仔细商量一下此事。」 今夏绕出屏风,烦躁地在室内来回踱步,在扬州本地要想藏得住人,自然最好是找上官曦帮忙,但眼下他们刚劫了沙修竹,加上与修河款一案有牵连,不能再给人家添事。可翟兰叶这事凭她和大杨根本压不住,须得找个压得住场的人…… 头儿,不行!他不光会把翟兰叶送回家,回来还得打断杨岳的腿。 刘相左,也不行!那家伙是个怕惹事的,根本不用想。 陆绎…… 今夏深吸口气,回想着陆绎和自己说过的话「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会,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显然他知道翟兰叶背后的人,并且他不愿插手此事。 见她停下脚步立在当地,杨岳满怀期待道:「怎么,你想到法子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 今夏朝他道,拉开门就闪身出去。 一道闪电裂开,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炸雷。 雨声下得愈发紧。 第02章[04.10] 陆绎睡得并不安稳,翻了个身后,夹杂在雨声中的某种声音让他敏锐地睁开双目,无声无息地翻身而起,进入戒备状态…… 门栓正被一点一点的被挑开,技艺竟然不错,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尽数挑开门栓后,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一个身影挟带着蒙蒙水汽,飞快闪身进来。 几乎在同时,早已等候的陆绎迅速且猛力将来人压制在墙上,一柄雪亮的短匕首架上她的脖颈…… 四目相对,距离如此之近,彼此都有些怔住。 「你……」 「嘘……大人,您小声点,我有事想找您商量。」 今夏本来想打手势,但碍于匕首,动弹不得。 陆绎收起匕首,退开一步,狐疑地盯着她:「想找我商量事情,用得着鬼鬼祟祟溜进来么?」 「我也是没法子了……」今夏话才说一半,愣愣地看着陆绎将手覆上自己的额头。 他的手是暖的。 「还好,烧已经退了。」他收回手,紧接着又瞪了她一眼,「若是早用我的药,根本就不会发烧。」 那药肯定不是一般的贵!今夏心中暗忖。 「大人,不能点灯。」眼看陆绎去拿火石,今夏连忙阻拦。 「……」陆绎默默放下火石,无奈地调侃道,「你是要商量做贼,还是挖煤?」 心里着实忐忑得很,今夏犹豫了片刻,才不安地朝他道:「大人,翟姑娘夜里投河,被大杨救了回来,现在……在我屋里。」 陆绎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没有方才的轻松:「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翟姑娘的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卑职记得,可……总觉得若是把她送回去,她迟早还会再寻死,到时候就未必还有人能把她救回来。」 陆绎冷哼一声:「是杨岳舍不得送她回去吧?」 「大杨可不是被美色所惑的人……」今夏忙解释道,「他就是觉得翟姑娘特别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让他往城郊西边去,刚被东洋人屠过的村子,可怜人要多少有多少。」陆绎冷道。 「话是这么说,可总不能把翟姑娘再往火里推,是不是?」 「她在火里面呆了这么些年也好端端,这会儿要你来操什么心。」 今夏默然垂下头,她意识到自己想说服陆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身为锦衣卫,又是陆炳之子,他的心肠早就坚硬如铁,怎么可能给她说动。 「翟姑娘背后之人,是京城里头的大人物,是不是?」她轻声问。 陆绎不答,只道:「你最好让杨岳对她死了这份心,她不是他能碰的人。」 「大杨对她没有非分之想,他没那么多银子,也知道头儿不会同意他娶个扬州瘦马。」今夏对杨岳很是了解,叹息般道,「他只是想要她好好的,这样他才安心。」 「各人有各人的命。」陆绎简短道。 今夏颓然道:「卑职知道了,我会劝他把人送回去的。」杨岳平日是个老实人,可当真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拖不动,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外间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陆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面上的忧愁之色,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软,心中还未作计较,话便已出口:「等等!……你来寻我,心中原是如何打算的?」 听他话语,似乎还有转机,今夏忙道:「我是这么想的,翟姑娘原就和周显已一案有牵扯,咱们可以说她身上有疑点,由大人您出面把她扣住,不把她送回去,拖上一拖,看看她养家有什么动静,若是没动静,再想法子……」 「这可是得罪人的活儿,你怎得不找刘大人?」 「刘大人那点耗子胆,知道翟姑娘养家是扬州知府小舅子,他肯定颠颠地就把人送回去了,哪里敢扣人。」今夏也知道这事其实是在为难陆绎,「况且,翟姑娘身后还有更大来头的人物,大人您……」 「把人扣住能扣得住几日,终还不是得送回去么。」 陆绎皱了皱眉头,默然不语。今夏在旁估摸他是在想法子,也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雨声,只觉得点点寒意从外间沁进来。 足足过了好半晌,陆绎才开口吩咐道:「让杨岳去找上官曦,说是我的吩咐,让她把翟姑娘秘密送到姑苏去,记着一定要掩人耳目。」 「这事我也想过,但是又怕拖累上官姐姐,毕竟乌安帮也被牵扯在此案中。」今夏道。 「不妨事,有我在,便是找他们麻烦也是走个场子而已。」 今夏心下稍安,感激地望向陆绎:「多谢大人……我、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您日后有事尽管吩咐,我绝不推辞!」 陆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让杨岳去联系,你守着翟兰叶等人来接,别再出岔子。」 「卑职明白。」今夏点头,退了出来。 掩上门,陆绎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今夏回到屋内,先把杨岳叫出来,低声将此事向他说明。听闻是陆绎的安排,杨岳不免有点诧异,且还有点疑心:「陆大人说要把她送到姑苏?」 「翟姑娘的事情非同一般,她的背后不仅仅是养家那么简单,我觉得陆大人考虑得甚是周详,她留在此地迟早有一日都会被找出来,姑苏虽非长久之计,但现下也只能先走这步。」 杨岳踌躇良久,重重点了点头:「就按陆大人说的办。」 「还有件事,」今夏拉住他,沉声道,「这事上,陆大人肯替咱们周全,咱们已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我想好了,将来若是走背字,东窗事发,咱们俩把这事扛下来,绝对不能连累他。」 「这是自然。」杨岳忙道。 今夏也不再啰嗦,到里屋将翟兰叶换下来的衣物交给杨岳:「把这些衣服丢到河里去,最好是再弄上点血迹……」 第03章[04.10] 杨岳明白她的用意:衙门里的官差找着衣裳,若是马虎点的,过一阵子没找着人说不定也就结案了,这样自然是最好。将衣服包好,杨岳不待天亮,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去寻上官曦。 今夏回到翟兰叶身旁:「已经安排好了,天一亮就有船接你去姑苏……姐姐,你真的想好了,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姑苏……」翟兰叶苦笑了下,「我只怕不够远,怎么会反悔呢。」 今夏见她决心已定,便不再相劝,点了点头:「趁着天没亮,你要不要再歇会儿?」 翟兰叶听着外间密密的雨声,想起此前自己在家中听雨的心境,已是全然不同。离开养家,离开日日游湖任人赏估的日子,离开他的掌控之中,她既忐忑,又有种莫名的快感。离开他,远远地逃离,让他知道她并不是永远低伏着乖乖等待他的人。 递了杯茶水给她,今夏踌躇片刻,才开口道:「姐姐,你马上要走,走之前有一事我想问个明白,是关于周显已周大人的。」 周显已……翟兰叶静默了片刻,轻轻道:「你问吧。」 「你既然心里有人,何苦又去招惹周大人呢?」 「我……周大人,是我对不住他,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走上绝路。」翟兰叶说着,不由坠下泪来。 「周大人是因为凑不齐银两来娶你,所以才……」 「不是的,他后来拿了银两来,是我回绝了他。」 「啊?」 翟兰叶望向今夏:「事已至此,我便实话告诉你。在周大人初到扬州之时,我就接到吩咐,让我投其所好,与他交好。」 「谁的吩咐?」 「你不必问,我也不能说……」翟兰叶摇摇头,接着又道,「周大人为人甚好,对我始终以礼相待,我心里对他是极敬重的。后来他便说已经写信回家筹银子,待家中的地卖掉,便可娶我。」 「他对你倒是真好。」今夏叹道。 「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便告诉了老爷。老爷告诉他,已有别家公子要娶我,让他死了这份心。谁知,次日他便带了银两过来,我自是不能嫁他,便狠狠心回绝了他。谁知那夜……那夜他就悬梁自尽了。」 今夏心中已有了点底,周显已次日便带了银子,显然不是家中卖地所得,这银子很可能就是修河款的一部分。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修河款足足有十万两,剩下的银子究竟去哪里了? 「你们俩的窗子……」她试探问道。 翟兰叶未料到她连此事都知晓了:「是啊,从我的小楼就能看见他所住之处,若是用望远筒,看得更加清晰。他那时公务繁忙,要去河堤勘察,无法日日相见,我们便时常在窗口遥遥相对。」 「所以那夜,他是故意开窗,让你看见他悬梁自尽?」 「我……我也未料到他竟会……」翟兰叶复用手绞住心口处的衣裳,颦眉垂泪,「是我错了,他恨我原是应该的。」 「你对他……他坟边有个香袋,是你的?」 「连香袋你们都找到了!」翟兰叶对于办案手法并不熟悉,显得很讶异,「是我的。自从那夜……就是周大人死后……我总是做噩梦见着他,后来老嬷嬷说是他在惦记我,让我剪一缕头发埋到他坟边,也许他就安心了。」 「香袋和周大人身上衣裳的针脚出自同一个人,」今夏已愈发明白,「不是你?」 「不是,是我屋里的老嬷嬷,」翟兰叶难堪道,「那衣裳……周大人以为是我缝制的。」 今夏不知道该说什么,翟兰叶弃了周显已,自己转而又被人弃了,周显已悬梁自尽了,她自己也投河…… 天蒙蒙亮时,杨岳回来,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今夏已将翟兰叶做男子打扮,随着杨岳一块儿将她送上船。见船头站的是阿锐,今夏也放心许多,心下暗暗钦佩上官曦做事稳妥,只是不解阿锐看她时为何目光凶狠。 「上官堂主说姑苏那边有个绣场,她去了可以当绣娘,只是会累些,日子也清苦,不知她过不过得惯。」杨岳看着翟兰叶钻进船舱。 「等风声过了,你可以逮个空去瞧她。」今夏看着船稳稳驶开,「乘夜航船,夜里上船,天亮就到了。」 杨岳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船慢慢消失在眼界之中。 两日之后。 萝卜、菠菜、蘑菇……还有香椿…… 今夏蹲在灶间,仔细地翻捡着菜筐,又转头朝灶间驿卒笑道:「哥哥,鸡卵能不能也给我两个?」 一盏茶功夫之后,驿卒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挑了一小箩筐菜:蘑菇、春笋、豆腐片、萝卜、鸡卵……好在这些菜也值不了几个钱,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您这是要办桌素斋?」驿卒问她。 今夏笑眯眯地点头:「是啊,今日宜斋戒,有十万功德呢,你也吃素吧。」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特地查了书。」 今夏端着小箩筐,踢踢踏踏地出了灶间,径直往陆绎所住的小院行去。这处小院原就有独立的小灶间,只是陆绎此番下扬州,随身未带家仆,故而从未用过,但灶间里面锅碗瓢盆都是一应俱全的。 打来井水,将菜都认真洗过、择过,又把豆腐泡过三遍井水去腥气,紧接着把春笋切片,和蘑菇一块儿煨汤。今夏揉好面,盖上湿布饧着,闻着菌菇清香,心中甚是满意……请陆绎吃饭,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最直接的感激法子。 苦于囊中羞涩,食材方面她着实为难,身上的几个铜板屈指可数,别说是大鱼大肉,就是果蔬也难置办一桌,自然只能去官驿的灶间领份额。为此,她特地查了书,查明今日宜斋戒,于情于理都最适合请客吃饭。 眼看天色渐渐沉下来,却不知为何,陆绎还未回来。她随手拿了根洗净的小红萝卜,边咬边朝外探头探脑…… 正巧,月牙门外,也有个人在探头探脑。 「大杨!」她认出他来,赶忙唤道。 「方才到你厢房找你,就猜你说不定在陆大人这里。」杨岳跨进院来,一下子就闻见了香,「你拿春笋和菌菇熬汤呢?」 「是啊,香吧?待会儿还得加豆腐皮进去。」今夏喜滋滋道,「你来得正好,我要拿熟猪油煮萝卜,这萝卜要不要先滚一滚?」 第04章[04.10] 「不要,那样就太烂乎了。」 杨岳进了灶间,习惯性地卷起袖子,净了手,把白萝卜拿过来咚咚咚切成大小均匀的块儿。 他一来,今夏就可以撂挑子了,靠着门框,嘎嘣嘎嘣咬着小红萝卜,口齿不清道:「面我饧好……要做春饼……你记得要薄薄的……」 「知道了。」杨岳揭开湿布,用手戳了下面团,试了试软乎度,侧头道,「你要请陆大人,弄成素席,不大好吧?」 「陆大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我就算倾家荡产弄来全鸡全鸭,他也未必稀罕呀。」今夏振振有词道,「我的荷包虽然经不起考验,但我的忠心是无须考验的。请他吃饭,就是个心意,他怎么会不明白。」 此时月牙门外,有人缓步进来,她并未察觉。 「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头儿有事交代?还是……街面上有什么动静?」今夏问杨岳道。 「听说找着衣裳了,」杨岳面容沉了沉,但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大概正派人到河里捞人吧。」 「那就好,顶多再折腾两天,估摸就消停了,东洋人还在附近打转,他们也分不了多少神。」今夏探究地看着杨岳神情,「你想她了吧?」 杨岳低首笑了笑,没接她的话:「……我怀里有你一封信,你自己来拿。」他手上全是面粉,不好探入怀中。 「我的信?!」今夏奇道,把红萝卜叼嘴里,探身过去,轻巧地用手夹出一封信来。 「在给我爹爹的信里夹着,估计是你娘托人带给你的。」 说话间,今夏已经取出信纸,歪头细看,信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弟弟袁益所写,但所写之事…… 她足足有半刻钟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我娘到底许了人家多少嫁妆?易家这么痛快就应了!」 杨岳之前已然看过,笑道:「看来易家老三对你颇有情义,大概是惦记着小时候你帮着他揍黑太岁的事。」 今夏犯愁地推了推额头:「这点事儿,小爷我都不记得了,他犯不上以身相许吧。」 「夏爷,你先吸口气,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杨岳稳稳当当地揉着面。 她警惕地望着他:「好事?坏事?」 「这得看你怎么想了,反正我觉得算好事。」 「你说吧……」今夏直觉不妙。 「谢霄,你的谢家哥哥,跑到我爹爹面前说——」杨岳故意顿了顿,「他打算娶你,想给你娘写信提亲。」 「……」 这下,今夏连红萝卜都不嚼了,呆呆定在当地。 杨岳挪揄她:「找个人算算,你近日是不是走桃花运?」 过了好半晌,今夏才长叹口气:「这事……小爷我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她身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淡淡的。 「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今夏闻声,欢喜转头道:「陆大人,您回来了!我准备请你吃饭呢,您快里屋落座。」 陆绎瞥了眼她手里的小红萝卜:「吃这个?你当喂兔子么?」 「哪能,我专门给您整治了一桌素斋。你千万别误会我是为了省钱,我特得查过黄历,今日宜斋戒,有十万功德。」今夏说完便有点后悔,觉得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怎得,觉得我平日作孽太多?」陆绎挑眉,语气不善道,「所以该多积点功德?」 今夏干笑两声:「大人您想多了,卑职只是……平日多受您照拂,请您吃顿饭那不是应当应份的事情么。」 陆绎盯她看了片刻,又瞥了眼灶间里头的杨岳,什么都未再说,径直进屋去。 身后,今夏费解地啃了一口红萝卜,拧眉道:「看来,他今儿气不顺呀,也不知道谁招他惹他了?」 杨岳手脚麻利地把豆腐皮下到汤里,滚了几滚,盛到汤碗之中,朝今夏道:「还愣着干什么,正主儿回来了,还不赶紧上菜。」 赶忙取了漆盘,将汤碗放上去,今夏小心翼翼地端到屋内,看见陆绎眉间微颦正伸手倒茶水…… 「大人,今日不顺心?」她将汤碗摆放好,试探问道。 陆绎斜睇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是不是有人招您惹您了?」今夏分外真诚道,「肯定是他们不对!您先喝口汤消消气。」 他又望了她一眼,开口淡淡道:「那倒也不是……近日你好事成双,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大人您就别笑话我了!」今夏正愁这事,烦恼道,「谢霄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怎么可能嫁给他,这不是添乱吗……大人,这事您可别让刘大人知道,千万千万!」 陆绎端着熟猪油炒萝卜跨进来,萝卜色如琥珀,上面洒了葱花,还有点点虾米,在烛光下晶莹剔透。 「谢霄可是和爹爹说,你已经应承他了。」他朝今夏低语道。 今夏愈发觉得头大,急道:「我跟他说此事再议,这怎么能叫应承!你说……他那人看着挺齐乎的,怎么就少根筋呢!」 「你不想答应人家,直接回绝就是了,何必说再议呢。」杨岳不解。 「当时那个情形你不知道……」眼下,今夏又不能提劫船那晚的事儿,实在没法解释了。 陆绎已施施然自己盛了碗汤,汤勺在青花碗中慢条斯理地轻轻搅动:「那日,我记得你还说这是件好事。」 没想到连陆绎都搀和一脚,今夏真是欲哭无泪,辩解道:「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那时候我烧晕晕乎乎的,他说什么我也没往心里去呀,这事儿我怎么可能答应……我家在京城,他在江南,让我嫁这么远,我娘也不能答应呀!再说……他身旁还有个上官姐姐,两人可是之前有过婚约的,而且上官姐姐对他情深意重,我怎么能从中插一脚。我若是真嫁进去了,成日里和上官姐姐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双刀那么厉害,万一那天她想不开,不就把我削成片片的,我象是会找死的人吗……」 第05章[04.10]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陆绎对上官曦似颇有意,连忙朝他道:「大人,我对上官堂主很是敬重,对她绝对没有不满,您千万别误会啊。」 陆绎摆摆手,显然并不介意:「你想得够长远的……接着说!」 「接着说?」今夏楞了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这事我不能答应,我娘也不会答应的,明儿我就让他灭了这念头。」她的手用力往下一斩,斩钉截铁。 杨岳提醒她:「谢霄那人可好面儿,你别让人下不来台。」 「放心吧,我有数。」 虽然嘴上这么说,今夏还是颇感烦恼地推了推额头。 「那行……对了,我得去把春饼烙出来。」杨岳惦记着灶间,急急忙忙地折回去。 今夏看陆绎喝了小半碗汤,似还有滋有味,复振奋精神,打叠起十分殷勤,笑问道:「大人,要不要我再给您烫壶酒?」 「你还备了酒?」陆绎倒没想到。 「上回给您归置屋子的时候,我在圆角柜里头找着两坛子酒,还没启封,您要不要尝尝?」 陆绎挑眉道:「明明是你请客,怎么还得喝我自己的酒?」 今夏厚着脸皮道:「酒的好劣之分太明显了,不像做菜,只要手艺好照样好吃,我又没法给您现酿酒去。这个啊……是谁的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吃好喝好,对不对?我给您烫酒去啊……」 「慢着……那酒是果酒,不用烫。」陆绎偏头想了一瞬,「果酒味淡色美,要用玻璃杯子才好。」 「我上哪儿给您寻玻璃杯子去?」今夏犯愁地看着他。 陆绎也看着她,片刻之后,轻叹口气:「那就罢了。」 见他举箸挟菜,今夏转身去圆角柜取酒坛子,心中暗道富家子弟实在太讲究,真难伺候。正想着,听见陆绎又道:「这萝卜,是用猪油炒的?」 今夏捧着酒坛子,陪着笑凑过去道:「对!你看这色泽,漂亮吧!大杨炒这菜是一绝,有这一盘菜,我都能吃三碗白饭下去。」 陆绎慢吞吞问道:「你不是说素席么?怎得还用荤油?」 「用荤油才好吃……」 「十万功德怎么办?」他问。 「别管那些了,大人您又不缺!」今夏深感他真是太难伺候了,「这菜真的好吃,您凑合着吃不行么?」 眼看她有点起毛,陆绎只得垂目,微微一笑:「行,凑合吧。」 一会儿功夫,杨岳把春饼烙好,连同卷料、蘸酱都端了过来。今夏帮忙摆好,这春饼的卷料她颇用了些心思,原想一样一样说给陆绎听,但被方才几盆冷水一浇,估摸着他也瞧不上眼,不由殷勤之情消减大半。眼看菜已经上齐,替陆绎斟上酒,她便准备和杨岳寻点灶间的边角料吃去。 「大人您将就着吃,卑职告退。」 似没想到她要走,陆绎微微诧异道:「你还要去哪里?」 「大人,我也饿了,我和大杨吃饭去。」她扯了扯杨岳,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儿走。 「这么一桌子的萝卜,就留给我一个人吃?真拿我当兔子喂。」陆绎没好气地招呼道,「都坐下,一块儿吃!」 「这个……不妥吧,身份有别,我们哪能跟您坐一桌吃饭。」今夏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也有点挪不动脚,「要不,您先吃,我们在旁伺候着,等您吃完了我们再吃?」 陆绎瞥她一眼,简短命道:「坐下,吃饭!」 也是个识相的,今夏嘻嘻一笑:「既然是大人的好意,那我等就不推辞了。」 杨岳推辞道:「爹爹还未歇息,我还得回医馆去,请大人包涵。」 陆绎点头道:「你去吧,帮我给杨前辈带个好,等我得了空就去瞧他。」 今夏把杨岳一直送到月牙门外,原本想说什么,踌躇了片刻还是道:「算了,明儿我自己跟头儿说去。」 杨岳叮嘱她道:「别喝酒,在陆大人面前失了态可不好。」 「晓得了……小爷喝酒什么时候失态过。」 今夏催促他赶紧走。 「启禀堂主,人已经安全送到,俱已按照吩咐已安排妥当。」 一身利落短衣的阿锐垂目向上官曦禀道。 上官曦立在船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过了好半晌才似发觉阿锐的存在,缓声问道:「你,回来了。」 阿锐抬目看向她,只觉得短短两日不见,她竟消瘦了几分,忍不住开口道:「堂主,你……发生了什么事么?」 上官曦摇摇头,目光扫过渡头上来来往往忙碌的帮众,淡淡道:「我想到湖中散散心。」 不用多余的话,阿锐接过原来船夫的摇橹,示意他下船去。 一叶小舟,两抹人影。 上官曦独立船头,径自怔怔出神。阿锐在船尾默默摇橹,目光却从未稍离她。 行至湖中时,月已上中天,明晃晃地倒映在水中,时而破碎,时而聚合。 阿锐放下船橹,朝船头行去,才行至一半,便听见上官曦吩咐道:「舱里有两坛子酒,你拎过来。」 船舱内暗沉沉的,他伸手摸到那两坛子酒,掂了掂,坛子颇重,里头沉甸甸地晃荡着酒水,迟疑了下,他才将酒坛搬出去。 月光下,可看见酒坛封泥完好,坛身上还沾着些许泥土。 第06章[04.16] 上官曦取出帕子,俯身沾了湖水,慢慢擦拭着坛身上的污垢。阿锐怔了片刻,他随身没有帕子,便撕下一方衣角,沾了湖水,帮着她擦。 光洁的釉面淡淡映着月光,白皙的手指在其上轻轻摩挲着,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把你的刀借我一用,好么?」她问道。 阿锐并无二话,从腰间抽出那柄鲨鱼吞口的短刀,调转刀柄递给她。 她用刀细细地在坛口沿划开一条小缝,然后才启开封泥,酒塞一打开,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一闻便知是上好的酒。 「这酒香么?」上官曦似随口问道。 阿锐「嗯」了一声,又点点头:「是好酒。」 「是好酒,没错。」她微微一笑,「这是我爹爹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女儿红——女儿红是在姑娘出生时埋下的酒,等到出嫁时才会刨出来喝的酒,阿锐心里咯噔一下,快手快脚地把酒塞复塞了回去,沉声道:「这酒不该动!」 「它已经用不上了,与其埋在地下,不如现在就把它喝掉。」 上官曦要格开他的手,他却纹丝不动。 「堂主!不可!」阿锐牢牢摁住酒塞,不让她再揭开,「我虽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您再难过,也不该把出嫁时才能喝的酒拿出来糟践。」 「我不难过。」上官曦淡淡笑道,「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是不是我做的不好,所以即便他回来了,他对我也……」 「您就是对他太好了!」阿锐恼怒道,「好得让他以为理所当然,应当应份,他何时为您着想过!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一帮之主,根本配不上您……」 「住口!」上官曦愠怒,「我不许你在背后非议!」 阿锐骤然停了口,双眸深处透着痛楚,半晌才低低道:「您别难过,您将来,会嫁得如意郎君,比少帮主好百倍千倍……这酒,我绝对不会让您动的!」 说话间,他拎起酒坛就进了船舱,舱内角落里正巧有几块油布,平常雨大的时候拿来盖在船蓬上。他割下油布,蒙在酒坛上,用绳子密匝匝地捆结实,复拿回船头。 「你这是……」 上官曦话音未落,便见他将两个酒坛齐齐抛入水中,很快酒坛就没了顶,咚咚咚咚地沉入湖中。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阿锐吃痛,也不哼声,目光诚恳地近乎哀求:「等到你寻得如意郎君,成亲之时,我就潜到湖底把酒捞上来给您。」 上官曦恼道:「我若终身不嫁呢。」 「不会的,您这么好的女人,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人来照顾您,一定会有!」 即便月色清淡,仍可看见他半边脸红肿起来,上官曦再说不出话来,缓缓坐下,埋头抱膝…… 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舷,她的抽泣声夹杂在水声之中,阿锐默默地听着。 一张薄薄的饼皮铺好,先洒上一层花生碎,挟上炒得丝般发亮的红萝卜,挟上油炸过的豆腐丝,挟上金黄的蛋丝,加上蒜末葱白,最后再洒上一点用小火炒透的浒苔,小心翼翼地把它卷起来。今夏满足地叹息着,把一头一尾都封上口,正待咬下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把她刚卷好的春饼拿过去。 「……」今夏瞠目。 陆绎正在端详卷饼,皱了皱眉头:「看着全是萝卜,这样也能吃?」 「当然,好吃着呢,您尝尝!」她热情地催促。 他试着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又皱了皱眉头:「味道有点怪。」 今夏托腮看着他嚼,想了想道:「是不是浒苔的味道,您吃不惯?」她把盛浒苔的碟子,递到陆绎鼻子底下。 才闻了一下,陆绎就皱起眉头:「就是这个。」 「您瞧,您这就不懂行了吧,这浒苔可是春饼的点睛之笔,不过可能这是南边人的习惯,所以您大概一时吃不惯。」今夏自己拿了张薄饼,往上挟菜。 「南边人的习惯?」 「是啊,头儿小时候在福建住过好些年,所以大杨做菜也随南边人口味,他们也不管这个叫春饼,而是叫润饼。」今夏道,「等习惯了这味儿,就能觉出好儿来。」 陆绎垂目,暗自思量:下江南之前,他看过杨程万的卷宗,记得他分明是江西人,怎得小时候会在福建住过好些年? 「您再吃一口试试。」今夏快手快脚地包好自己的润饼,咬了一大口,鼓励地看着陆绎。 看她吃得香甜,陆绎便又吃了口润饼,颦眉道:「萝卜味太重,我还是吃不惯。」 「您也太挑嘴了。」今夏不满地侧眼看他,「您这样的,小时候肯定不招人疼。」 陆绎挑眉,好笑道:「莫非,你小时候特招人疼?」 「那当然了!我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长辈就喜欢好养活的。」今夏颇有些得意,「我娘说,她到堂里挑人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好在吃饭,我吃得最欢,她一眼就瞧中我了。」 「堂里?……你是被收养的。」陆绎有点愕然。 今夏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润饼。 「你多大时被收养的?」 「我也不知晓,我娘说我那会儿正换门牙,大概是五、六岁模样。」 「五、六岁,你该记得些事才对。」陆绎眉头皱起,「你是被拐子拐卖的?原来家住何处……」 「等等、等等……」今夏止了他的话,用手拨开鬓边的几缕发丝,额际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瞧见没,我头上受过伤,小时候的事情模模糊糊,七零八落的。」 第07章[04.16] 目光盯在她的额际,陆绎一时静默,半晌后才问道:「还能记得多少?」 「记得有条很热闹的街,人很多,还有好多灯笼,像是在过节……有一对石狮子,我把手探到石狮嘴里玩石球,滚来滚去地玩……」她费劲地想,「别的我都不记得了……」 陆绎静静地看着她,握杯的指尖因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您是不是想帮我找家人?」今夏猛然意识到这点,欣喜地探身凑上前,「我在六扇门喜欢出差也是因为这事儿,我总想,说不定到了某个地方,我会觉得特眼熟特亲切;或者遇到某个和我长得特别像的人,是我哥、我姐、我娘、我爹、我舅、我姨、姨夫……」 「姨夫?」 她实在迫得太近,两个润饼都快贴一块儿,陆绎不得不把身子微微后倾。 「甭管是谁了,只要是长的像我,一个也不能漏过。」今夏热诚地看着他,「大人,我知道锦衣卫的能耐,你们的情报网连高丽、琉球都有,若是您能仗义相助,说不定我真的能找着家人……不过,我觉得我家人是高丽人的可能性不大,您觉得呢?」 「你真的想找家人?」他谨慎地问。 她连连点头,分外诚挚地看着他:「您帮我吧!下回,我还请您吃饭!」 「就这满桌子的萝卜?我还得吃第二回?」陆绎哼了哼,「我若没猜错的话,这些萝卜你都从官驿灶间拿的,自己一个铜板都没花吧?」 「……」今夏讪讪地直起身子,「这个……请客吃饭,不在花多少钱两,重在心意!这点大人您肯定懂的。」 「食材是从灶间拿的,菜是杨岳做的,酒是我自家的,我倒是想看见你的心意,可在哪里?」 今夏瞪大眼睛,反驳道:「菜都是我洗的,而且这个汤也是我做的,大杨正好来了搭把手而已。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做菜,可大杨手艺比我好,我不就是想让您吃好点么。还有您手上的润饼,还是我卷的呢,这可都是心意呀!……我再给您卷个大的啊!」 她边说边动手,陆绎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已开始熟练地洒花生碎,只得道:「那个,萝卜少放点。」 「放心,我知晓,多给您放点豆腐丝,再来点蛋丝……」 卷好一个拳头大的润饼,今夏喜滋滋地放到陆绎面前的碗里。 「您肯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再敬您一杯。」她拿了酒杯就想斟酒,不料却被陆绎眼疾手快地将杯子取走。 「你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不许喝!」他沉声道。 「您是怕我撒酒疯吧?放心,我打落地起就没喝大过。」 陆绎冷瞥了她一眼:「我让你上周显已小楼的那夜,你就因喝酒误了事。」 「……」今夏语塞,「那、那是意外。」 「那夜是谢霄请你们吃酒吧。」他看着她,直截了当道,「以后在外头也不许吃酒,免得误事。」 「……嗯,行,我一定听您的。」今夏存心要讨好他,从谏如流,「那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茶盅乐颠颠地凑到酒杯前,碰声清脆。 她压根不看陆绎喝没喝,只管自己咕咚咕咚把茶水全灌下去了。 「大人,您这一天累了吧,我给您按按肩揉揉腿?」今夏殷勤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不要!」 「大人,要不我帮您把头发散下来,通通头,可舒服了!」 「不要!」 「大人,我帮您把床铺了吧?」 「不要!」 「大人,我帮你烫个脚吧?」 「……不要!」 黑漆素几搬到杨程万面前摆好,再将研好墨的砚台摆上,紧接着再递上信笺、狼毫笔,因是阴天,室内暗沉沉的,杨岳把灯台也挪过来。杨程万摆摆手,示意不用。 「爹爹,谢霄这事儿您打算说么?」杨岳试探问道。 杨程万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杨岳又道:「我看今夏对谢霄没那意思,再说这是扬州,离京城也太远。」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你插嘴。」杨程万沉着脸道。 「我、我……就是……」 被爹爹一瞪,杨岳支支吾吾半晌,觉得不合适,却也不敢再说,正在旁直挠挠脖子,就听见有人叩门。 「头儿,你好点了?」正是今夏的声音。 这丫头,来得还真是时候,杨岳替她开了门。今夏连蹦带窜进来,脸上笑眯眯地。 「嘴都快咧成三瓣了,什么好事?」杨岳奇道。 「哪有!」今夏抿抿嘴,片刻之后仍是咧着笑开,朝杨程万道:「头儿,您好点没?腿还疼么?」 杨程万瞧她喜逐颜开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那一瞬他有点晃神。 「头儿?」今夏诧异地唤他。 他回过神来,搁下笔,问道:「几日没露面,又有何事瞒着我?」 「没有!那银子不是还没找着么,刘大人现在急得跟热锅上的黄蜂一样,逮谁蛰谁,回回见着我都好一通训,也就见了陆大人不敢吭声。」她歪头叹了口气,「周大人为何而死,倒是大概弄明白了,可银子却是一点着落都没有,真是邪门。」 第08章[04.16] 「他为何而死?」杨程万问道。 今夏便将翟兰叶与周显已之间的事情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杨程万听罢沉吟许久,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听说翟兰叶失踪了?」他问。 今夏谨慎地「嗯」了一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多说。 「你没找过?」杨程万接着问道。 「找了,没找着。」今夏瞥了眼杨岳,「听说在河里找着她衣裳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人害了……对了,头儿,我有件好事得告诉您!」再让杨程万问下去,肯定会出破绽,她赶紧转移话题。 「何事?」 「是关于我的家人,就是亲生父母。」 闻言,杨程万背脊一僵,眼底闪过复杂的锋芒,但很快被他掩饰下去,压抑着情绪,淡淡问道:「怎么,你有线索了?」 「没有,不过我昨日和陆大人聊起此事,我听陆大人话里话外,像是肯帮我找亲生父母的意思。锦衣卫耳目众多,情报比六扇门齐全得多,他肯帮我这个忙,说不定……」今夏话未说完,便看见杨程万脸色铁青,额上隐隐青筋凸起,「头儿,你……你怎么了?」 「跪下!」 听出杨程万语气中隐含着滔天怒气,虽然不明究里,今夏半分没敢耽搁,立时就跪了下来。 「爹爹……」杨岳也不明白为何他骤然发火,「若陆大人肯帮这个忙,这不是好事么?」 「你也给我跪下!」杨程万怒瞪向他。 杨岳老老实实跪下。 杨程万重重训斥道:「一个没脑子,两个也这么没脑子!我这些年,是白白教养你们了!陆大人是何许人,他是锦衣卫!我再三交代过你们,与锦衣卫往来,必须谨慎提防,且不可与锦衣卫来往过密,不然的话,让人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再者,陆绎是何等身份,他是陆炳长子,你又是什么身份,你不过是六扇门中的小小捕快,他差遣你做事,说话有礼有节,那是他面上的功夫,说得难听一点,在他眼里,你和一条狗没有任何分别。你倒好,给个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没皮没脸,没羞没臊……」 「爹爹!」杨岳觉得他这话实在说得有点过了,以前纵然今夏做错事,但从未见爹爹这么重地骂她。 「你闭嘴!」杨程万怒瞪他一眼,「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今夏也好,你也好!说话做事都给我谨守本分,再让我知道有这种越逾之举,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记着了么?」 「记着了。」杨岳道。 「记着了。」 今夏一滴眼泪砸到青砖上,迅速渗了进去。 杨程万望着她,胸脯起伏难定,却再难说出话来,半晌才道:「都出去吧。」 今夏低着头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杨岳踌躇了片刻,也跟着退出去。 门刚刚被杨岳自外头掩上,杨程万浑身脱力般靠到瓷枕上,满眼尽是方才不敢显露的焦灼之色。 「今夏……夏爷、夏爷……我的小爷……」杨岳寻到蹲在墙角抹眼泪的今夏,好言好语地哄她,「我爹爹肯定是这些日子给憋坏了,天天呆屋子里头,还得喝那么些药,换谁都是一副暴脾气,是不是?」 「可我……想找父母也没错呀,他以前从来不拦我的。」今夏抽泣道,「我没错呀!」 「是、是,没说你错!找父母当然没错,这些年我们不都帮着你在找么。」杨岳摸摸她脑袋。 「那头儿干嘛这么凶骂我?」她越想越发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肯定是怕你吃亏,锦衣卫又不是一般人,是不是?」 今夏吸吸鼻子,抹抹眼睛转向他,哽咽问道:「我是不是特没皮没脸啊?」 「……不是,不过我觉得……」杨岳斟酌着语句,「这些日子,你确实和陆大人走得太近了些,他那种身份,还是远着点好,你说呢?」 「我就是觉得,他人其实挺好的。」 「再好他也是锦衣卫,他爹爹又是陆炳。仔细想想,说老实话,他那身份,想巴结他的人多了,在他眼里,咱们俩就也就跟小狗小猫似的,大概觉得有时候逗着还挺好玩。」杨岳劝她,「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今夏埋下头,半晌不吭声,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来,用衣袖胡乱将脸擦了擦,泪痕犹在。 杨岳摸摸她脑袋,叹了口气,领着她到灶间外:「你先洗把脸,我早起做的饼你包两个带走。」 今夏点点头,自去水缸边,舀水洗脸,接了包好的饼揣怀里,在杨岳不甚放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出了医馆。 走了半条街,她都没想起来自己该去哪里,恍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该去找谢霄。 墨汁在砚台中已微微有点发干,修长的手指持着狼毫,悬在纸上半寸,却久久未落下。清风自窗外拂入,轻掀书页,沙沙作响。陆绎微凝着眉,全神贯注思量着什么,完全不为所扰。 他的记性甚好,自京城临走前看过的卷宗,尚历历在目——杨程万,字邵君,江西临江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擅使刀、剑、长枪,轻功可飞檐走壁,擅长追踪术。嘉靖二十七年,因腿疾难愈,辞去锦衣卫经历一职,任六扇门捕头。 此番下江南,要求六扇门由杨程万随行,其实是陆炳的意思,包括到扬州之后让杨程万找沈密沈大夫治疗腿疾,也是陆炳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其中缘由,陆炳却对陆绎闭口不谈,只说杨程万早年在锦衣卫中也算是一名得力干将,不忍心见他晚年凄楚,所以要陆绎好生相待,把他腿疾治好是正事。 杨程万,江西临江人,他怎得会在福建住过多年?陆绎细回想杨程万的口音,并听不出有福建口音。 杨程万的腿疾从何而来,爹爹并不说。 陆绎直至到了扬州,才在杨程万无意之中得知他的腿竟然是在诏狱被打断。 诏狱!那是爹爹说了算的地盘,莫非当年便是爹爹要打断他的腿?可今时今日为何又要自己对杨程万以礼相待?这些令人费解的事,陆绎不能问陆炳,因为他知道爹爹不想说的事情,即便是到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还有今夏,袁今夏……他干脆搁下笔,烦恼地捏了捏眉心。 女捕快虽然少,但不是没有,便是锦衣卫耳目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善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练得,这并非稀奇事儿。他在京城时就知道杨程万手底下有这么个女徒儿,不以为奇,不以为异。 但她是被收养的,他未料到。此刻深悔那时候没有多调一份卷宗,眼下身在扬州,要调阅京城中的档案卷宗,不是不能,而是要费些时日。 热闹的街道,一对石狮子…… 第09章[04.16] 他不胜烦忧地靠回椅背,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石狮子,在大明朝比比皆是,她凭着零星记忆想寻家人,无异于海底捞针,谈何容易。 何况,寻着了就是好事么?他觉得未必。 上次写信要求调阅「爱别离」刑具下落一事,尚未收到回复,他转头望向窗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复在砚台上滴上几滴水,研了研,蘸墨写信。 正写着,一只白鸽扑哧着翅膀,堪堪停在他窗台上,咕噜咕噜地叫着。似经过长途飞行,鸽子原本洁白光亮的羽毛灰扑扑的。 「总算是等来了,动作越来越慢。」陆绎皱眉搁笔,轻柔将鸽子抱过来,解下鸽腿上的细筒,取出其中细绢纸卷成的纸条。他并不着急看纸条,先起身将鸽子放入竹笼之中,添了米食和水,看鸽子咕咕咕地吃起来,这才复坐回桌旁,展开手心的纸条。 沿着河边走,眼前是一派欣欣向荣,柳条青翠青翠的,绿得娇娇嫩嫩,还有各色树木,有的今夏也叫不出名儿来,都绽着花儿,风过时,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人身上,地上,还有的顺着河水飘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今夏觉得这句诗倒是应景得很,慢吞吞地踱着步,想着也许迎面而来的,擦肩而过的,又或者那远远桥上的过客,说不定其中便有一人是自己的亲人,只是各人都不知晓罢了。 她正一径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声唤——「亲侄女!」 今夏转头循声望去,丐叔大步朝她走过来,兜头兜脑都是湘妃色的细小花瓣,显得十分喜庆,手里居然还握着一根鸡爪,边走边啃…… 「现下要饭居然还有鸡吃,叔,你发财了?」她眯眼看鸡爪,倦倦问道。 「鸡爪你也眼红,又不是鸡腿……还有一根,你要不要?」丐叔去翻布袋。 今夏反而从怀中掏出杨岳给的饼,递给他:「这个给你吃吧,我一脑门子烦心事儿,没心思吃东西。」 丐叔奇怪地瞥了她一样,接过葱油饼:「怎么了?案子的事?」 「案子,算是一桩事儿吧。对了,上回暗器那事儿,你说没准能有解毒法子,找着法子了?」今夏问他。 「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找你!解药已经有点头绪了,就是想找个受伤的人试上一试,你上次不是说有人受了这伤么?」 「对,正好我有事,您跟我一道去吧。」 今夏领着丐叔往谢家去,边行边问究竟是谁在试解药,丐叔的嘴却是紧得很,半点口风也不露。 到了谢家,叩门之后,来开门的家仆也认得她,说老爷与少爷拎着香烛元宝出门去了,去了何处并不知晓。见今夏颇着急,便好意告诉她,上官堂主每日此时都在城西渡头清点货品,若是有要紧事,可以去寻她商量。 今夏只得领着丐叔,直扑城西渡头。 渡头上人头密匝匝的,今夏寻了又寻,才在近处的凉亭中看见上官曦的身影,似乎有人正在向她禀报着什么。 「上官姐姐!」 她扬声唤道,脚堪堪踏上凉亭台阶,斜侧里转出个人来,正好挡在她身前,正是阿锐。 「……我有要紧事得找上官堂主,真的很要紧。」她连忙朝他道,阿锐冷冷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压根没有让开的意思。 丐叔立在台阶下,眯着眼睛看阿锐,一手还百无聊赖地挠着痒痒。 「阿锐。」 上官曦淡淡唤了一声。 阿锐这才默不吭声地侧开半个身子,今夏这才步上凉亭,朝上官曦有礼道:「上官姐姐,我……」 她话未说完,就被上官曦以手势制止:「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找你们……我刚刚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那位姑娘失踪了!」 「什么!」今夏顿时愣住,「她何时失踪的?」 「到姑苏之后的第二夜,她就失踪了。绣场的人找了近一天,也没找到她,这才赶紧送消息给我。」 「是被人掳走么?」今夏紧张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清楚。」 「从房间、脚印应该看得……」 今夏说到一半便收了口,绣场的人又不是捕快,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是她太强人所难了。她发狠地咬着嘴唇,若是自己在姑苏就好了,至少能看看现场是什么样,判定她究竟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 到姑苏第二夜,若翟兰叶是被人掳走,那么此人找到她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多半是出了内鬼! 今夏早就想过这事若是被揭开来,她和杨岳两人顶了,不能连累陆大人。现下,当听见上官曦说:「此事,就请你禀报陆大人。」 「姐姐,不瞒你说,」今夏作歉然状,「这事并非陆大人的意思,而是我和杨岳怕你不肯担风险,所以故意借陆大人的名头骗了你。」她先把陆绎从此事之中择出去。 「你……」上官曦目中有着明显恼意,「这么说,我是被你们耍了?」 阿锐也冷冷地盯着今夏。 「不是不是,我和大杨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求助于姐姐你。做法上,确实是欠妥当,对不住你,我们心里也愧疚得很。」 上官曦望着今夏,目光中带着疏远的冷淡,久久不曾说话。 今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转头看了眼亭外的丐叔,深吸口气才对她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要紧事,贵帮那几名被东洋人所伤的弟兄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上官曦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今夏只好陪笑接着道:「我这边有位大夫,有望调配出解药,只是需要一名伤者来试试解毒效验,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上官曦已冷冷打断道:「本帮事务,无须外人劳心。」 「不是,我只是……」 「袁姑娘,你现下还不是本帮少夫人。」她重重道。 今夏楞住,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忙道:「那什么……那是误会,姐姐,我没想当少夫人,我今儿过来原就是想和谢霄说明白的。」 第10章[04.16]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上官曦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今夏要追上前,却被阿锐伸臂拦住。 「堂主不想见你,请你回吧。」他道。 「不是,这事她误会了,我向她解释解释她就能明白,明白么?你赶紧让开呀!」今夏心里急,说着就去格阿锐的手。 阿锐目中闪过寒光,手上暗运劲道,猛得发力,反而将今夏震得退开两步。 「你怎么听不明白人话呀!」 今夏抢步上前,为了逼开他,以手为刃,直取他的面门。 阿锐左臂下沉,随身一转避开她的掌风,使今夏落了个空,与此同时,他顺势擒拿住她的右手,往前一带,左手已牢牢钳住她的咽喉。 要害被制,今夏动弹不得。阿锐的手似生铁一般,钳得她脸涨得通红,险些透不过气来。 亭外,丐叔手里拈了一粒小石子,牢牢地盯着…… 片刻之后,阿锐骤然松开手,寒着脸道:「再来骚扰堂主,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说罢,他转身离开。 今夏喉咙生疼,捂着脖颈,咳个不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着他走远。丐叔把小石子丢到一旁,慢悠悠踱到她面前。 「怪丢人的!叔,让你看了个笑话。」今夏估摸着咽喉处肯定青舯了,一碰就生疼生疼的。 「不丢人不丢人,那小子那身功夫,估摸可着整个扬州城,连你叔都算上,最多找出三个能占他上风的。」丐叔歪头看她脖颈上的伤,啧啧道,「金刚缠丝手,肯下苦功练这手的人可不多了。」 「很厉害么?那我也去练。」 「你道是想练就能练的么,这功夫我听说不外传,再说过于刚猛,姑娘家也练不了。」丐叔继续啧啧,「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竟然能练成这功夫,不错不错!」 今夏不满地瞥他:「叔!您别光顾着惜才了,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我这一日,还没碰上一件顺心事儿呢。」 「心疼,心疼……我把鸡爪给你啃啃?」 「算了,咱们去沈氏医馆,那里还有两个伤者。」 今夏复看了眼上官曦消失的方向,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脖颈,转身往沈氏医馆去。绕了半个城,好不容易到了医馆,在堂前一问医童,才知道那两名伤者已于昨日咽了气,因怕传染给旁人,连停尸都没有停,直接就下葬了。 「来迟一步!就差一日……」 今夏烦地直搓额头,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乌安帮的事情,就算谢霄说了不算,谢百里说了肯定算数,她和丐叔又去了一趟谢家,只可惜家仆仍是说他们还未回来。 「唉!今儿真是诸事不宜,我就该看了黄历再出门。」今夏叹着气。 丐叔想了想:「东洋人不是屠了个村子么,我去村里转转。」 「行!我晚些时候再跑趟谢家,若是他们首肯了,我再去寻你……对了,我怎么寻你?」今夏问道。 「你住的官驿斜对面有关帝庙,你在西面墙上给我留话,后面画根鸡腿,我就知道是你了。」 「鸡腿是吧,行!」 辞了丐叔,今夏拖着脚步往回走,跑了大半个扬州城,肚子早就饿瘪了。她往怀里一摸,才想起杨岳包的饼送给了丐叔,不由懊恼,早知道该留一半才是。 回到官驿时,今夏先进灶间找吃的,此时已过午后,饭点未至,灶间自是冷锅冷灶。她翻来翻来找出两个冷馍,就着茶水嚼嚼咽下去,权当是一顿饭了。回厢房途中,经过陆绎的小院,她想起头儿的话,低头默默走过,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不得不折回头去。 廊下竹笼里,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愈发显得院子静得出奇,莫非陆绎不在?或是在午睡? 「陆大人?」她轻声唤道。 此时陆绎正在书案前,闻声微挑了下眉,身子后倾,便从窗子看见今夏在院中东张西望…… 「陆大人?」今夏又唤了一声,仍旧没听见回应。 房门关着,又像是虚掩着,自己是推还是不推呢?她纠结着。 若是陆大人在房内,自己就这么推门而入,算不算越逾之举呢? 若陆大人不在房内,自己推门而入,算不算是私闯? 若是头儿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呢?怎么作才算是安分守己呢?她望着那扇门,继续纠结。 这门若是推不开……其实推不开反而是好事,既不越逾也很本分……那为何还要去推它,干脆就当它是关着的不就行了么,她绞尽脑汁地纠结。 陆绎闲闲地看着——今夏在廊下呆呆发愣,脚尖还使劲往鹅卵石间隙里蹭,踌躇了大半晌,然后,她竟然低着头转身朝外走。 她怎么了? 他不得不开口唤住她:「袁捕快!」 今夏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看屋子,见房门仍旧关着,于是她又向屋顶瞟了瞟…… 她到底在想什么?迟钝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哪里还像个捕快的样子。陆绎皱皱眉头,重重咳了几声。 如此,她才循声看到窗口,见到陆绎时,怔了怔:「大人,原来您……」话说到一半,她觉得不妥,便停了口,也不进门去,只行到窗前,规规矩矩地朝陆绎施礼:「卑职参见经历大人。」 确是不对劲!陆绎眯了眯眼睛,仍斜靠在太师椅上未动挪,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今夏脖颈处那两处乌青。 「你和谁动手了?」目光闪过寒芒,他沉声问道。 「哦,这个……是个误会,不要紧。」今夏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有事要向大人您禀报。」 不待陆绎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第11章[04.28] 「上官堂主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她压低声音道,「那位姑娘在到姑苏的第二晚失踪了,至于是她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的,并不清楚。」 陆绎面沉如水。 今夏接着道:「我疑心是乌安帮内出了内鬼,所以对上官堂主说,此事是我和杨岳冒了您的名头,其实您并不知情。看她的样子,是信了。她若是向您提起此事,您只管装着不知情就行。如此,方不至于连累您。」 陆绎双目中情绪复杂,淡淡问道:「所以,你是被她所伤?」 「不是……我、我和她手下的阿锐切磋了几招……」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跟他切磋?」陆绎没好气道,「直接让他把你打一顿还快些。」 今夏低垂着头,又开始习惯性地用脚尖蹭地砖缝,蔫蔫道:「他功夫那么好,我也没想到。 「自不量力!」 「大人教训得是。」她低低道。 她往日里的低眉顺目都是装出来的,陆绎不是不知道,但今日这般模样,光是听声音就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他盯了她半晌,干脆直接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啊,我没事……对了,还有件事,就是昨日……我、我、我特别、特别没有分寸,」她明明垂着头,却还是说得结结巴巴,「就是请您帮我找生身父母的事情,我、我我知道是越逾了,现下也知道错了,大人您不用将此事放、放、放在心上……我以后不会再这样没有分寸……」 看着她,陆绎沉吟片刻,才故意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事,我昨日不过是随口问问,并未应承一定会帮你找。」说话间,他看见今夏抬眼飞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泽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原来如此,那、那……那就正好。卑职告退。」 今夏默默转过身,还未举步,便被人拽住,逼得她回转过来,竟是陆绎探出窗口抓住了她。 「明明心里盼着我能帮你,为何还要这样说?」他恼道,「话说得都快哭出了吧?」 他话音刚落,两滴豆大的眼泪就从今夏双目中啪嗒啪嗒落下来。 「你……」陆绎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叹了口气,「先进来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今夏直摇头,闷声不吭。 「快点进来,这是命令。」陆绎只能道。 今夏迟疑了下,往前迈了一步,手脚并用就开始爬窗户。 这丫头,是不是整个脑子都不转了?陆绎无可奈何道:「……门没关,从门进来。」 「哦……」 今夏这才绕到门口,推门的时候仍旧犹豫了下,才轻轻推开,迈进门来,谨慎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陆绎行到桌边,自己伸手倒了杯茶,然后将她看了又看,才道:「说说你为何性情大变吧?」 「我哪有性情大变?」今夏想想这话似乎不够恭敬,又改成,「卑职没有性情大变。」 「你何时变得……对我这么恭敬?」 「我、不,卑职心里一直对您就很恭敬,但是因为出身粗鄙市井,常常言行失当,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多加原谅,以后卑职一定谨言慎行。」 陆绎饮了口茶水,看她片刻,点点头道:「你是被人教训了吧?」 今夏警惕地摇摇头:「没有,是卑职自己反省的。」 「刘大人?不对,他的话你听不进去。那么,就是杨捕头了,你今儿去过医馆了?」 今夏支支吾吾:「我是去过医馆……但是、但是这事和头儿没关系。」 对她的话恍若未闻,陆绎接着慢悠悠道:「你一定是和杨捕头说了什么,然后被他重重地责骂。说了什么?翟姑娘的事情还是寻找生身父母的事情?」 今夏仍是否认:「不是,没有!」 「若是翟姑娘的事情,以杨捕头的性情……」陆绎思量片刻,「恐怕就不止是责骂这么简单了,况且此事我估摸你也没胆儿告诉他。」 今夏只能不吭声。 「那么,就是寻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了。他怎么责骂的,怪你不该与我走得太近,连这等私事都来劳烦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简直像亲眼目睹一般,今夏也没法再反驳,只得道:「头儿教训得对,卑职已经知错了,幸好……幸好大人原就未曾将此事放心上。」 陆绎冷哼一声:「你做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模样,难道还要我上赶着巴结你么?」 今夏没听明白他这话,只顺着道:「卑职不敢。」 「杨捕头一句话,你唯恐避我不及,」陆绎起身,行到北面窗边,一声喟然长叹,「枉我在桃花林救了你,又数次帮你……」 听他这么一说,今夏觉得自己真是里外不是人,只能先上赶着安慰他:「大人,我没有……」 「你出去吧。」他淡淡道。 「大人,我……」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道。 今夏没法子,边往门口退去边道:「那行……我真的觉得您人特好,大人,您别恼了……也别伤心啊……」 待听见她将房门掩起的声音,陆绎这才回过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看来,是时候去探一探杨捕头的伤势了。 第12章[04.28] 天刚擦黑,杨岳替爹爹点上灯后便退了出来,坐在石阶上默默发呆。石阶缝青苔暗绿,沾染在他衣衫上。近处几株狗尾巴草,在晚风中轻轻摆动着。 他不由地想——他和今夏,是不是就像这狗尾巴草一样,拼尽全力地活着,拼尽全力地让自己活得乐呵呵的,但是,不管他们再怎么拼尽全力,终究还是野草,风过,他们就得对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正胡思乱想着,一袭竹青暗云纹直身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抬眼,赶忙站了起来施礼:「卑职参见陆大人。」 陆绎轻描淡写道:「我今儿晚饭吃得早,出来散散步,正好也来瞧瞧杨捕头。」 「多谢大人惦记着。请大人稍候,我进去告诉爹爹。」 杨岳忙进屋告知杨捕头,又赶忙出来请陆绎进屋坐。 「前辈请安坐,是言渊来得鲁莽了。」陆绎一进屋,便连忙按住要起身的杨程万,「千万莫要起身,否则就是晚辈的不是。」 「您看我这样子……礼数不周,还请大人恕罪。」 「前辈说得那里话。」陆绎撩袍,落坐在杨岳搬来的圆凳上,笑道,「方才我已问过沈大夫,他说您的腿恢复得不错,只是还需时日静养。」 「唉,老胳膊老腿的,其实没甚打紧的,还让大人费心。」杨程万道。 「这是爹爹的吩咐,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寒暄罢了,杨程万迟疑片刻,才问道:「这些日子,我那小徒儿给大人添麻烦了吧?」 陆绎微微一笑:「还好,毕竟年纪还小,莽撞些,做事难免出些差池,凑合着偶尔也能使唤。她的功夫是您教的?拳脚我不甚清楚,但轻功和您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呀。」 杨程万汗颜道:「这事……这孩子性子活泼,练功难免偷懒,我想她是姑娘家,将来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所以对她也难免纵容了些,让大人见笑了。」 陆绎笑道:「前辈言重了……对了,听说她是被收养的。」 「是……这事说起来……」杨程万直摇头,「这孩子看着挺机灵,其实一点都不懂事,怎么能用这事打扰您呢。」 「言重言重,谈何打扰,她既是您的徒儿,我自然会帮着尽力找一找。」 「不不不,大人,这事您就别管了。」杨程万话说到此处,转头朝杨岳道,「你杵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做些茶果,煮壶茶来。」 杨岳应了,只得出屋去。 杨程万看向陆绎,沉重道:「其实夏儿的身世,我早就查明了,只是一直不愿告诉她而已。」 「哦?」 「大人,不知您可否听说过十年前京城一起绑架案,贼首顾小风绑架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董夫人和他儿子的尸首十天之后才被人在山中发现。」 陆绎点头:「我曾听人说起过此案,后来顾小风死在京城之中,赎金却不知所踪。」 「不错!当时案情错综复杂,据我调查,顾小风绑架董夫人,是因为他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别人手中。他是被迫而为,至于那笔赎金,一直都没有追回来。」 陆绎不解:「那么,这案子和令徒有何关系?」 「顾小风有一双儿女,今夏就是那个女孩。」杨程万重重道。 陆绎怔住:「她……是顾小风的女儿!」 「所以我不愿告诉她,生身父亲竟然是贼寇,知道这些,除了心里难受,没别的好处。」杨程万叹口气道,「现下她的养父母对她很好,我实在不愿她再动别的心思。」 「前辈用心,她若知晓,定然会感激的。」陆绎叹道。 「世道弄人,当年顾小风是贼首,谁想得到他的女儿会成了捕快呢。」杨程万朝陆绎道,「请恕我冒昧,此事也请大人守口,不要让她知晓才是。」 「前辈放心,我自然不会说。」 今夏已是又跑过一趟谢家,可谢家父子竟然还未回来,家仆想起今日似是谢夫人的祭日,他们很可能去了庙里,大概还得住一夜才回来。她原是想来医馆找杨岳蹭顿饭,但翟姑娘失踪一事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她究竟身在何处也不得而知,究竟该不该告诉杨岳呢? 进了医馆之后,她还未到后厢房,便被正端着茶果行来的杨岳喊住。 「小爷,莫进去,陆大人在里头呢。」 今夏一愣:「他来作甚?」 杨岳摇摇头:「我也不甚清楚,大概就是来看看我爹爹的伤势吧。」 今夏总觉得陆绎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已是入了夜,他怎会平白无故走这么一遭:「你听见他们都说什么?」 「无非就是些客套话,爹爹还问你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他也就客气了几句。」 「什么叫客气几句?」今夏不解。 「就是说你功夫差了点,行事莽撞了点,年纪小了点,所以差池多了点。」 「……这、这叫客气,这分明是来告状的吧。」今夏大惊。 「他的语气尚好,听着也不像是告状,再说……小爷,沙修竹都在你手上丢了,他说这些话已经给你留了面儿。」杨岳安慰她。 今夏顺手拿了个茶果塞嘴里,便嚼边叹道:「就算给我留了面儿,头儿听了也肯定不舒服,弄不好还得教训我一通,我不能进去。我今儿一天真是走背字,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大杨,下碗面给我吃吧。」 「行,你等我把茶果端进去。」 「再卧个鸡蛋,行不行?」今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行行行。」 待杨岳把茶果送进厢房内,回了灶间便给今夏下了碗鸡蛋面,面条鸡蛋都是现成的,下起来快得很。今夏吃起来更快,一会儿功夫连面带汤都吃得干干净净。 「你这日就没正经吃过饭吧?」杨岳收拾了碗筷,摇头道。 第13章[04.28] 今夏靠着门框看他打水洗碗,心下暗想:翟姑娘的事情还是暂且不说得好,免得他心里没着没落的,等有了进一步的线索,再说不迟。 「我走了,别跟头儿说我来过。」 她出了医馆,站在街上,抬眼处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屋瓦上白亮亮的一片,当真称得上是月色甚好。 身后有脚步声,想是自医馆里出来的人,她并未在意,正举步欲走,便听见有人道:「这般月色,辜负了岂不有些可惜。」 这声音,一并连这话都熟悉得很。 今夏转过身子,见陆绎正瞧着她,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 「卑职参见经历大人。」她规矩施礼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与此同时,她暗忖着,千万莫叫她查案去,今儿时运不佳,实在该寸步不出门才对。 他微眯了眼,将那轮月儿看了又看,才道:「若是到湖边赏月,该有另一番滋味,不如,你随我出城走一遭吧。」 「这个……不是卑职想扫您的兴致……」今夏不得不道,「若是为了查案,卑职也就不推辞了,这个赏月……我今儿走背字,已经倒霉整整一日。您说我自己走霉运也就罢了,万一连累了您,那可就是大罪过。」 「你不是有金甲神人护佑么,怕什么。」 陆绎施施然道。 「……」今夏没法接他的话,只能继续推脱道,「可是我还得去谢家一趟。」 「正好,我也想拜会一下谢老爷子。」 陆绎手一抬,示意她带路。 「……」今夏行了几步,转头对陆绎诚恳道:「大人,我仔细想过,其实不去谢家也没甚打紧,还是陪您赏月比较重要。」 「如此甚好。」 陆绎赞同地点头。 虽说天黑就关了城门,但两人身上各自的腰牌,要出城去都倒都不是难事。当下出了城,陆绎脚步越行越快,一开始今夏还跟得上,但渐渐就感到甚是吃力。 这哪里是赏月,简直比抓贼还累……今夏心中暗暗叹气,双目还得紧盯着前方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衣玦飘飘之人。 不过,他的轻功可真好,尤其在这样的月色里。 水边易起雾,原本皎洁的月光渗入雾中,也变得朦朦胧胧起来。竹青身影在薄雾中疾行,今夏胡思乱想着,书中写仙人御风而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一只沙鸥从她近旁骤然腾空而起,将她骇了一跳,眼看着它会同其他伙伴一块儿隐入夜色。等她回过神来,目力所及,已经失去陆绎的踪影。 「陆大人!陆大人……」 她试着喊了几声,但四下里一片静谧,并无人应答,便叹了口气,循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前行。 再往前是一大片河滩,极目望去,四下无人,仅有一条废弃老旧的小船搁浅在滩上。 今夏跃上船,百无聊赖地随意坐下,看着江水映着月色,波光粼粼,远处停泊了一艘座船,隐隐可见灯火。能乘座船的除了官家,便是富商,现下这时候想必座船之上正是歌舞升平。 身侧不远处的深草似有动静,草叶呼哧地摇晃了几下,并非被风所吹,她骤然警觉起来,轻轻一纵,自船上跃下,双目紧盯,缓缓靠近草丛…… 「嘎嘎嘎……」几声粗噶的水鸭子叫声自草丛深处传来,一只水鸭子冲出草丛,翅膀几乎是擦着今夏脸颊飞过。 原来是它,今夏暗松口气,正欲折返回去,突然被人擒住右手,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人拽入草丛之中。 「你……大人?」 草叶噼噼啪啪没头没脑地打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上,她勉强才分辨出此人竟是陆绎。 「嘘……」 陆绎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却未松开她的,继续往深处行去。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才停住,拨开眼前茂密的草叶,示意今夏望去——眼前是一个残缺的木盆,不知道被谁丢弃在此处,水鸭子衔来各种树枝草茎,在木盆内垒出了自己的小窝。此时窝中有四只小小的鸟崽儿,可看见它们身上细细小小的茸毛,它们脖颈交缠,正自安眠。 一只小雏鸟在梦中张开嫩嫩的喙,打了个呵欠,继而又将头挨着其他雏鸟,甜甜睡去,月色皎洁,安详如斯。 今夏禁不住满足地轻声叹息,看见陆绎伸手要去抚摸小雏鸟,连忙把他的手拦回来。 「不能碰,你一碰,雏鸟身上就有人的气味,她爹娘就不要它了。」她压低声音,很认真地对他道。 陆绎垂目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目中透出些许好玩:「我就轻轻地摸一摸。」 「不行,千万不能碰!」 她把他的手紧紧攥住,摇摇头。 「就一下?」他故意道。 「一下也不行!」 她听见不远处传来水鸭子焦急地嘎嘎声,应该是心系雏鸟却又不敢接近,便硬拖着陆绎原路退了出来。 待回到河滩上,她才发觉陆绎的衣袖被自己攥得不成样子,赶忙松了手,歉然道:「一时情急,大人您别见怪。」 陆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旋身跃上那条搁浅的小船,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看见那条船了么?」他指向今夏看见的那艘座船。 今夏站在船侧,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可知晓船上的人是谁?」 第14章[04.28] 「不知道……」今夏刚说完这句,忽然猛地明白,「莫非,就是京城来的那个人。」 陆绎微微一笑:「你可知,他为何要来扬州?」 「因为周显已的案子……不对,人都死了,他还来做什么;为了翟姑娘,也不对,从翟姑娘的话里听得出他压根就不在乎她。」今夏不解,「他是为了修河款来的?」 陆绎摇头:「你们才是为了修河款来的,而他不是。他是为了享受。」 「享受?」今夏愈发不解,「享受扬州的风土人情?」 「不,享受把人踩在脚下。」 陆绎淡淡道,目光冷冷地看着那艘船。 不知怎得,今夏觉得冷飕飕的,静默了片刻,才问道:「他想把谁踩在脚下?」 过了很久很久,陆绎都没有回答,久到今夏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冒失的问题,也不指望他会回答时,她听见了他清冷的声音。 「我。」 今夏足足盯他看了好一会儿,想知晓他是不是在顽笑,半晌后道:「我觉得大人你多虑了,把您踩脚底下,那他肯定会被令尊削成片片的。」 「我爹爹有那么凶么?」陆绎侧头瞥她。 「凶不凶我不知晓,可是个人就得护犊子呀。你爹爹平常威风八面,怎么可能让人糟践你。」 陆绎微微一笑,他发觉今夏满口「你、你、你」,浑然忘记先前那般拘谨。 「我爹爹很威风么?」 「那当然了……」今夏双肘靠在船舷上,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一回,你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来了六扇门,我当时躲在后堂偷着看了几眼,就发觉外头一阵风来,起初微微荡荡,向后渺渺茫茫,那叫一个走石飞砂,凋花折柳,倒树催林……」 「这是猪八戒来了吧?」陆绎打断她。 今夏呆楞一瞬,指着他惊讶道:「大人,那可是咱们大明朝的,你怎么能看!」 「贼喊捉贼,说得就是你这样的。」陆绎挑眉,探究地看着她,「说老实话,你把这书看了几遍?」 「我身为堂堂六扇门的捕快,怎么可能看,你别套我话啊。」 「到底几遍?」 「也就……两、三遍吧……」 「嗯?」 「五、六、七八遍。」今夏谄媚一笑,「你也看过,是挺好看的吧?」 陆绎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常看的是第几回?」 「就是孙行者找二郎神帮忙的那回,行者谢了他,二郎却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我原先并不喜二郎神,觉他听调不听宣着实矫情,但看了这回,就对他一改偏见,喜欢得很。」今夏道。 「这是六十三回,二僧荡怪闹龙宫,群圣除邪获宝贝。」 她不由惊喜道:「对对对,你记得真清楚。」 「我也来考你一考,看你记不记得。」陆绎沉吟片刻,念道,「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这词今夏再熟悉不过,随即接口念道:「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这是第八回开首的《苏武慢》,对不对?」她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陆绎含笑:「杨捕头说你练功偷懒,原来都看杂书去了。」 「头儿这么说我的?」今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大人,你也看杂书,可功夫怎么还那么好?」 陆绎慢悠悠地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头,再指指自己:「天资不同。」 「……你就直接说我比你笨一点,我能接受。」今夏瞪着眼睛道。 陆绎从谏如流:「你比我笨,且不仅仅是一点而已。」 今夏微侧着头,慢吞吞道:「都是官家人,话说得太白,不好。」这话恰恰是还在站船上时,陆绎对她说过的话,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虽还是一样的月色,却又已是大不相同。她刚刚说完,自己便撑不住笑出来。 陆绎生性内敛,自小便被教养喜怒不宜外露,此时见她笑得前仰后合,又回想起前情种种,禁不住也低头微笑。 夜风渐大,江面上波浪起伏。 今夏尚笑个不停,陆绎陡然警觉抬头,往东南方面望去,随即跃下小船,拉着今夏潜入深草之中。 「有人?」论耳力与目力,今夏皆比不上他,只得问道。 陆绎仍在侧耳细听,片刻后低声道:「是东洋人,东南方面,百步之内,正往这边来。」 「……我早就说过我今天走背字。」今夏立马附耳贴地,听地面上的动静,半晌后抬头,倒吸了口冷气:「估摸足有三、四十人!应该就是那群官府找不到的倭寇!」 该怎么想法子通知官府出兵剿了这群倭寇呢?眼下夜深人静,又是荒郊野外,等她回城去报官,官府再派兵,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风过,草动,今夏隐约间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只言片语,只是她听不懂东洋话,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陆绎凝神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今夏疑心他是听得懂,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焦灼地望着他。 无须多言便明白她的意思,陆绎将她拉近些,附耳低语:「他们说上次得的画荷叶的银盘子很好很好,今儿去了要好好搜罗,别漏了好东西。」 去了要好好搜罗——他们这是要去打劫还是屠村?今夏面色发白,他们此番想去的又是哪个村子? 第15章[04.28] 陆绎此时所想,与她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他曾看过扬州地图,包括城郊村落的位置图。他双目紧闭,脑中复将地图调出来,一江一水,一村一落,根据他与今夏此时的位置,细细地在周遭寻找,距离此地最近,也符合东洋人行进方向的村落是——兰溪村! 「西北面,距离此处不到一里地,是兰溪村。」陆绎朝她耳语,「你去村里报信,官府给各村乡里都发了烟火弹,一旦发现倭寇,点燃烟火弹,官兵就会赶过来。」 今夏紧张地点着头。 「西北面,一里地,记着了?夜里头你辨得清方向么?」他问。 她用力地点头,用嘴型无声地说:「我可以。」 陆绎点头道:「去吧,小心点。」 今夏刚欲动身,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事:「你呢?」 「我在这里拖住他们,但不知晓能拖住多久,所以你必须要快!」 「……他们有二、三十人,而且不乏剑术和暗器高手,你……」虽然知道陆绎功夫很高,但今夏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危险。 「我知道。」陆绎将她面上的担忧看在眼底,调侃道,「你的功夫若是长进点,能拖住他们,我就把你留下来了。」 他虽是顽笑话,今夏面上却立有愧疚之意。 「快去吧。」他催促她。 「大人,您小心!尤其是使袖里剑的。」 今夏叮嘱过他,正好此时一阵风过,草叶晃动,她借着这刻在草丛中俯身快步前行,如此方不容易泄露行藏。 她倒还算机灵,陆绎微微一笑,但很快收敛心神,东洋人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他并不急于动手,俯低身形,耐心地等着这群东洋人走过去,同时默默数着人数:三、六、九……二十四、二十七……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五。 五九人头,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对于他来说,若要在同时解决他们,显然是太多了些。 好在,大概在内陆一直如入无人之境,这行东洋人时不时谈天说笑,走得稀稀疏疏,警戒之心很低。 队尾的最后一个东洋人从陆绎面前不远处行过,口中尚抱怨着小油壶快空了,待会进了村子还得寻些油来灌满。东洋刀十分锋利,但缺点便是养护麻烦,每日都需用油保养,否则很快就会生锈。 在他继续往前行出第五步时,陆绎出手了。 如一只在静谧夜空中无声地滑翔的苍鹰,陆绎跃出草丛,飞扑向落在队尾的东洋人,一手紧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颚,用力一扭,东洋人于顷刻间丧命,身子软软瘫倒在陆绎身上。 他抱着尸首滚入旁边的草丛,轻轻放下,抽出尸首所携的东洋刀,再次飞纵而出。 此时的最末,有两人并肩而行,其中一人口中还哼哼着东洋小调。 调不成调,戛然而止,东洋刀顺畅无比地滑过他的咽喉,旁边一人尚未反应过来,剑柄已击在他太阳穴上,那人闷哼一声,陆绎反手掠刀,从他的咽喉割下去…… 行在前面的那个东洋人,听见动静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就被后者咽喉处喷射出的温热鲜血溅了一脸。他哇哇叫着,一边拔刀一边抹脸,刀还未来得及拔出,一股凉意自天灵盖倾泻而下,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听见叫唤声,多名东洋人发觉有异,纷纷回首,见有人来袭,数枚暗器齐齐朝陆绎打来。 陆绎携刀就地滚入深草之中,暗器有的打在刀身上,叮当作响,有的没入草丛之中。 眼前尸首横陈,皆是一刀致命,竟然有人在无声无息间做到,东洋人对陆绎不敢小觑,对着草丛连射出数枚暗器,皆如泥牛入海,草丛中死一般寂静。 为首东洋人朝旁边二人呼喝着,那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拔出长刀,紧紧握在手中,一步一步挨近草丛…… 月色如霜,草叶似刀。 两人已近草边,东洋刀胡乱劈着草丛,草叶、草茎横飞,青草的香味和血腥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氛围。 草丛里没有人,只见零落的暗器。 突然之间,一个人影从右侧草丛揉身扑出,东洋人紧张之余来不及细看,暗器疾射而出,几柄东洋刀也往那人身上招呼,刀砍下去才发觉此人竟是之前行在队末的同伴。 就在这刻,陆绎飞纵而出,刀身映着月光,雪般亮白。最靠前的东洋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刀快如鬼魅,自左向右,眨眼间割开两人喉咙,一人左肩重伤,血突突地往外冒。 暗器分几路朝他打来,他顺手抓过死尸为盾,左闪右避,身手矫健之极,最后将尸首朝东洋人抛去,借着这瞬,身形朝后掠去。他身后不足七十步,便是一片老柳林,进了里头,有了遮挡,便好行事得多。 这群东洋人自打进了内陆,烧杀掠抢,除了躲开官府,何尝吃过这等亏。当下,为首东洋人也看出陆绎的意图,手掌疾抖,三枚暗器自袖中激射而出,直奔他背心要害。 听得身后暗器破空之声,陆绎在飞掠之中,将东洋刀往背后一挡,铛铛两声,暗器被挡落地。 「追!」为首东洋人恼怒道,拔刀紧追在后。 其他人纷纷操起长刀跟上。 在进入老柳林的前一瞬,伴随着尖锐的啸声,陆绎看见了西北角的夜空升起一簇烟火,鲜艳的海棠红,亮得惊心动魄。 比他预料还要快些,这丫头,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劲道奔到村子里的吧。 陆绎掠进了老柳林,眉间皱着,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这片老柳林在江边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树身都是一人合抱不过来的粗壮,若是冬日,便是光秃秃的一片,甚是萧索,但现下正是春日,柳条千千万万,绽着细芽,在夜风中来来回回摆动着,如同天然的幕帘。 月光穿过柳条,时明时暗,地上树影交织着人影,斑斑驳驳。 一名矮胖的东洋人不耐烦地用手拨开不停在他脖颈、耳根挠痒痒的柳条,一手持着长刀前进,忽然听见有人用东洋话严厉地说:「笨蛋,他就在你左边!」 矮胖东洋人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左侧,确有一人,与此同时,心口传来一阵凉意,他缓缓低头,看见自己的匕首不知何时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陆绎拔出匕首,把他的手往老柳树杈处一搭,看上去就像他扶着树在休息一般,鲜血泊泊涌出,淌过衣服,渗入树根。 目光穿过柳条,可以看见江面上有数十条船正往这边驶来,从船身轮廓,便可辨出是官家的兵船。 第16章[05.05] 很好,他们所说的枕戈待旦倒也不是一句虚话。 感觉到身体正在缓慢地失去控制,陆绎深吸口气,探手到肩胛,拔出嵌入皮肉中的那枚袖里剑,这麻药的毒性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斜里又有两名东洋人行来,疑惑地往陆绎这边看了看,方觉不对,其中一人率先持刀挥砍过来。 陆绎侧头闪过一刀,寻空隙将手中袖里剑往前一送,仅凭指力将它镶嵌入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定在当地,喉咙耸动,却发不出声来,口中沙哑地嘶嘶作响,片刻之后颓然倒地。 「他在这里!这里!」另一东洋人不敢贸然上前,先呼喊同伴。 立时,数十名东洋人朝这边聚拢过来,分别在陆绎周遭的不同方位。 陆绎又看了眼江面,兵船距离此地还有段距离…… 「看见刚才的烟火,还有江面的船吗?」他用东洋话清晰道,「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已经在官府的围剿圈里,今夜,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 闻言,东洋人脚步一滞,有数名都不由自主转头去看江面,果然看见正驶过来的数十条船,不由吃了一惊。 为首东洋人倒是颇有胆气,呼喝道:「明朝的官兵都是豆腐做的人样,大家根本不用害怕,先杀了他!」 陆绎冷笑一声:「你心中惧我,不敢近前,倒叫旁人前来送死,你道他们不知晓么?」 旁边其他东洋人本已持刀欲冲上去,听了这话,心下生出不甘,皆又停了脚步。 为首东洋人见状,恼怒道:「他是在挑拨离间,存心拖延功夫,难道你们听不出来吗!」 这话说得确是没错,此时陆绎确是在用拖延之计,等着兵船靠岸。他能感觉到自己四肢渐渐麻痹,脚上似有千斤重的坠子拖着,若这帮东洋人一拥而上,他非但毫无胜算,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 「你们……」为首东洋人见无人上前,愈发恼怒,「一群笨蛋!」 说着,他持刀大步向前,紧盯着陆绎:「无耻的支那人,受死吧!」东洋刀高高竖起,朝陆绎用力劈下。 陆绎就等着这刻,旋身躲开他这一击,人已至侧边,手中匕首准确无误地架上他的脖颈,停了一瞬,冷冷地扫了眼其他东洋人,然后轻巧地划开。 血溅上柳条,腥味浓重。 「还有谁想上来受死?」 他淡淡地问,悄无痕迹地将背靠到树上,方才这一击,已是他竭力所为,希望杀了为首之人,能够将其他人骇退。若再来一人,他实已无把握应付。 还真是有吓不住的,一名年纪轻些的东洋人持刀冲上来,哇哇叫着冲上来。 陆绎深吸口气,勉力撑住身体,试图尽力一搏……那人冲到一半,陡然间惨叫,持刀的手软软垂下,连刀都掉在地上。 其余东洋人见状,不明究里,不敢再上前来。老柳林外有人用东洋话呼喝道:「官兵来了!快撤!」 当下,他们再顾不得陆绎,连地上同伴的尸首也不要了,哗啦啦一下全撤了。 陆绎微松口气,抬眼望了眼不远树梢处。 从河边一路飞奔至兰溪村,看着烟火燃起,村民也开始撤离躲避,今夏惦记着陆绎的安危,马不停蹄地又往河边赶过来。长这么大,今夏还从来没有这般拼命地飞奔过,总觉得抓贼时就够卖命的了,直到现下她才觉察出以前还是有所懈怠,深悔往日没有好好练功,要不然自己还能奔得再快些。 到河滩边,除了地上几具东洋人的尸首,看不见陆绎,也看不见其他东洋人。 今夏蹲下来,查看了尸首上的伤口,皆是一刀致命,且其中三具看得出是被偷袭,应该是被陆绎所杀。 此外,河滩上、草丛中还有不少袖里剑,看得今夏心中一紧。 仔细查看足迹,是往老柳林方向而去,她顾不得许多,循着足迹就追入林中。 老柳林中,看不到人影,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寂静之中。 「陆大人?」今夏慢慢地走着,目光四下搜索,生怕漏过藏身在树影间的人,「陆大人?陆大人,你在这儿么?」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夜风穿过柳条的沙沙声。 「陆大人!」 她看见有人影靠着树,连忙急步上前,手伸到一半,便已看清那人是东洋人打扮,手搭在树杈上一动不动,脚底下是一滩发黑的鲜血。她弯腰低头,看清那人的致命伤是心口上的致命一刀。 左侧还有一东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咽喉处的半截袖里剑在月光下雪般铮亮,他的四肢还在微微抽搐,不知道究竟死了没有。 今夏倒吸口气,往后退开几步,正待转身,却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肩膀上。 「我在这儿。」 低低的,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飞快转过身,看见了树影深处的清隽眉目——他还活着! 「陆大人!」 她堪堪接住他垂下去的手,冰冷之极,心下一紧,再细辨出他苍白的脸色:「你受伤了?! 「背上划了个小口子。」他轻描淡写,虚弱的语气却掩饰不住疲惫。 「我看看……是袖里剑……」今夏心猛地往下一沉,「上面淬毒了,是不是?我、我、我知道中毒之后会让人身体麻痹,你是不是觉得动作慢了许多?」 陆绎缓缓点了点头。 「那、那、那、那就对了,你、你别紧张啊!会没事的!」她自己紧张地结结巴巴,居然还在安慰他。 陆绎看着她,轻声道:「你冷静点。」 「嗯嗯嗯嗯……」今夏深吸了口气,定定神,觉得还是不够,继而又深吸了一大口气,「你放心,我、我、我很冷静!有我在这里,你、你、你放心,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我、我、我……对了!东洋人身上一定有解药,我去搜他们的身!」 第17章[05.05] 她先扶着陆绎靠坐在树干上,这才跳起来想去搜那些东洋人的尸首。 「……」陆绎伸手去拽她,却没拽住,「……你小心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今夏连声应着,手上已经开始搜靠树上的那具尸首,什么金簪子、银挑子、长命锁……等等丢了一地,就是没找到瓶装或是盒装的解药,焦急道:「怎么尽是些没用的东西!」 尸首的衣服、腰带、鞋子、连同刀鞘都被她搜了个遍,却是连一点解药的影子都没有。 她转向地上的那个东洋人,现下也不管他到底死没死,直接就去搜他的怀里揣的东西,丢了几件金银首饰出来…… 猛然间,以为不死也处于晕厥之中的东洋人睁开双目,双唇微启。 「小心!」 陆绎在旁一直关注着,此刻看得分明,紧急在地上抓了土块就投掷过去。 同时,从高处也有一物激射而出。 两物同时奔向那东洋人的口部。 东洋人本是欲想用含在口部的细针袭击今夏,针未出口,却被土块塞了满嘴,紧接着又是一物,顶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真正咽气了。 今夏楞了一会儿,用手拈起最上面的物件,细凑了凑,是个鸡爪子。 「叔!」她仰头急唤道,「……别躲了!」 近旁树上传来几下嘿嘿的笑声,紧接着,一个人影翩然落地。陆绎只看他落地的姿势,便知道此人功夫极高,并不在自己之下。借着月光,见他衣衫褴褛,须发半百,却是个落魄乞丐。 「叔,人命关天,快来!」今夏急道,「伤他的暗器上有毒!」 丐叔半蹲下身子,眯眼看了下陆绎,问道:「急成这样,你男人?」 「您孙子!」 今夏没好气地更正他。 陆绎看着丐叔,微微一笑:「多谢前辈方才出手相助,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尽礼。」 「小事小事,何足挂齿。」 丐叔不自在地摆摆手,陆绎如此彬彬有礼,倒是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夏仍在东洋人身上搜,这次她连尸首束起的头发都解下来,仍是毫无发现,急得团团转,口中自言自语:「怎么回事?他们身上不可能没有解药!」 丐叔刚想说话,她已经风一般地冲出老柳林,去搜外头的其他几具尸首。 「这丫头,慌脚鸡似的。」他摇摇头,看向陆绎,迟疑了片刻问道,「你爹是陆炳?」 陆绎点头。 「你真是他儿子?亲儿子?」丐叔又问。 陆绎仍点头。 丐叔摸着胡子,紧皱着眉头,狠狠道:「你大爷的,你真是我孙子!」 陆绎看着他,没做声。 丐叔细细端详陆绎的眉眼轮廓,摇头啧啧道:「你这长相……跟我一点都不像呀,我告诉你啊,男人还是长得英武才行,才有霸气,懂么……比方说,背宜圆厚,腹宜突坦,嗯,就是像我这样……」 他侃侃而谈,陆绎也不打断他。 今夏急步返回来,眉头皱得像铁疙瘩,显然她在河滩上的那几具东洋人尸首上也同样没有搜到解药:「我想不明白,他们身上怎么会不带解药?难道他们就没有误伤过自己人?」 陆绎勉力撑起身子:「寻不到解药也不要紧,我方才已服过紫炎,想来应该没事。」 今夏扶住他,感觉他身子沉甸甸的,显然他自己已无法控制肢体的麻痹:「紫炎能解蛇毒,但未必解得了东洋人的毒……叔,你不是说有大夫已找着解毒法子,但需要伤者试药么?快带我们去呀!」 丐叔听了这话,面上却有几分尴尬之意,也不带路,只顾踌躇。 「叔?」今夏不解地看着他。 「亲侄女,不是我不想带你们去,这其中有个缘故……」丐叔为难道,「那个大夫行医有个规矩,官家人她不医。」 今夏只楞了一瞬,立时道:「那正好啊!」 「正好?」 「他又没穿官服,我把他腰牌一解,谁能知道他是锦衣卫。」今夏边说话,边就要去解陆绎的腰牌,却被他按住手。 陆绎淡淡道:「既然大夫有规矩,我也不愿勉强,今夏你送我回城。」 早知他骨子里颇有傲气,但眼下岂是逞强的时候,今夏急道:「不行!回城也没有,这伤口会一直溃烂下去,上次送到医馆的两人前两日都死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陆绎连说话都颇费劲,把头搁在她肩膀上。 「不行!」今夏又急又气,干脆利落道,「既然有大夫已找到解毒法子,这就是命里有救!您歇着,别说话,这事交给我来办!」说罢,她怒目瞪向丐叔,眼中是满满地正气凛然。 丐叔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讪讪道:「又不是我不想救他,是那大夫,她……我也没法子呀……」 「就按我说的做,只要把腰牌解下来,谁能知道他是官家人。」 「这不是骗人么?要是让她知晓我骗她,那、那、那……」 第18章[05.05] 今夏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人命关天,再说了,这怎么能叫骗呢!我又没让你说‘他不是官家人’,这才叫骗。」 「啊?」 「只是不说而已,当然不能算是骗。」 「那,她要是问了怎么办?」 「问了就我来答,叔你不用说话,日后你也权当不知晓,把事情尽数推我身上,只说是我骗了你就行。」 「哦。」丐叔听得愣愣的。 「别愣着了,快走啊!」今夏催促他。 当下,丐叔将陆绎负到背上,施展轻功,一路疾行。今夏紧紧跟上。 仅仅从耳畔刮过的风,陆绎也能判断出他们此时的速度,背负一人还能如此之快,这位乞丐不仅轻功了得,连内力也十分深厚。 「多谢前辈。」他道。 丐叔足下不停,口中叹道:「怪道都说,一当上爷爷,干得都是孙子的事,老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行了莫约半个时辰,丐叔方才慢下脚步,最后停在一处竹林外。 今夏环顾周遭景致,后知后觉地惊道:「这里,是不是城西,挨着桃花林?」 「桃花林还在前山,这里是后山。」 丐叔放下陆绎,自怀中取出个小葫芦,拔了塞子,往手心倒了些粉末,然后像女人点妆一样往面上轻扑,连同脖颈等等,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扑了粉。 「你们也都把这粉扑上。」他把小葫芦递给今夏,「这林子里头全是蛇,不扑上粉,让它们咬上一口可够受的。」 「又有蛇!」 今夏对那条赤红大蟒仍旧心有余悸,手脚麻利地给自己上了粉,又倒了些在手心里,轻轻抹到陆绎的面上…… 这粉无色无味,有点像是珍珠粉末,抹上去肌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微光。陆绎似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闭着双目,由得她在脸上抹粉。倒是今夏,也不知怎得,手触到他面上肌肤时,心中升起种莫名的异常感觉,动作便不由自主地有点迟缓。 「丫头,你这可是占他便宜。」丐叔打趣她。 今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手脚,却看见陆绎唇角微微勾起,似在微笑。 「你笑什么,我真的没想过占你便宜。」她索性双手都用上,把他一张俊脸连揉带搓,「我只是想把粉涂均匀。」 丐叔在旁嘿嘿直笑。 待都涂好粉,丐叔复背上陆绎,缓步朝竹林中行去,再三叮嘱今夏:「跟好我,最好一步都别踏错,否则掉蛇窟里头,涂了粉也没用。」 「知道了。」 今夏深吸口气,跟在他身后,几乎每一步都踏在丐叔的脚印之上,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风过,随着沙沙声,竹叶噗噗而下。 地上是不知晓堆积了多少年的厚厚落叶,弥漫着淡淡的腐烂竹叶的味道,表明此地人迹罕至。 月光洒下来,竹影和人影交织在一起,还有某种游动的物件。 今夏缓缓抬头,就在她眼前不足两尺处,一条小蛇绕在竹身上,蛇身碧青如玉,上半身在空中缓缓扭动着,似在享受月光的沐浴。 再把头仰高点,在她眼界之内,至少有十几条青蛇,有大有小,或盘或立,姿态悠闲。 她身上的汗毛嗖一下全竖起来,轻轻唤道:「叔……我看见蛇了。」 「只要不碰到它们就没事。」丐叔冷静地回答她,「她一直都夸它们很乖的。」 「现下看着是挺乖的。」今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她是谁?这些蛇都是她养的?」 「你们得唤她沈夫人。」 今夏眼睛看着蛇,紧紧跟在丐叔身后,口中没忘记问道:「沈夫人?她和沈密沈大夫是亲戚?」 「说起来,她算是沈密的堂弟媳妇,但她与沈密从未谋面。」丐叔叹了口气道,「她是望门寡,定了亲,下了聘,没想到夫君却死于船难。」 「……叔,你怎么认得她的?」今夏问。 丐叔沉默了片刻,才尴尬道:「我被蛇咬了。」 今夏噗嗤一笑:「原来是美女救英雄,了解了解,不丢人,叔!」 说话间,他们已不知不觉穿过小半个竹林,隐约能听见山泉潺潺的流水声,再往前豁然开阔是一大片平地,种着不知名的花草,一栋简朴的木屋清冷地伫立在月光下。 丐叔先朝今夏低声道:「你安分点,她不喜欢呱噪多话的人。」 「放心吧,投其所好是我的强项。」 今夏不放心地勾头去看陆绎,见他仍是双目紧闭,探了探他鼻息,呼吸浅浅,这才稍稍安心。 丐叔颇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看了一会儿木屋,转头朝今夏讪讪道:「现下天色已晚,你看灯都熄了,她肯定已经睡下,要不我们等天亮……」 「人命关天啊叔!你就不要顾着怜香惜玉了行不行?!」今夏咬牙切齿地瞪他。 「……好、好……」丐叔复转过头,重新清了下嗓子,朝木屋朗声道:「沈夫人,在下陆庭于,我把伤者送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今夏急得都想直接去敲门,才看见木屋内有烛火亮起来。 第19章[05.05] 「你看你看……」丐叔唉声叹气,「她睡眠一直不好,唉,咱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呀。」 「叔,你还真是个情种。」 今夏伸着脖子,足足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木屋的门被自内拉开,一个中年妇人捧着油灯出来。她的衣裳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容平和,丝毫看不见被夜半叫起的倦意或不耐。 丐叔忙上前:「深夜叨扰,实在抱歉得很,实在是无奈之举。沈夫人,这个人背上的伤就是被东洋人暗器所伤。」 「陆大哥不必与我见外,把人带进来吧。」沈夫人温和道,说罢便转身进屋去。 丐叔忙将陆绎背进去,今夏也跟着进去。 在沈夫人的指引下,陆绎被放在一张竹床上,沈夫人低首查看他的伤口,今夏捧着油灯帮她照着…… 「他何时受的伤?」沈夫人问。 今夏忙道:「大概在半个时辰之前。」 沈夫人皱了皱眉头:「你们是不是给他用过什么药?」 「……没、没有。」今夏连忙道,「我在东洋人身上搜不到解药,对了,他自己身上有解毒的药,紫炎,他应该是服了一颗。」 「紫炎!」沈夫人转头看向丐叔,问道,「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有紫炎?」 「……我、我……」 丐叔只能看今夏。 「他家里头是在京城里经商的,颇有些家底,紫炎是他家从黑市上买来的,为得就是放身上以防万一。」今夏说得很顺溜,「这药,有什么不对么?」 「药不对症,甚于毒药。」沈夫人看向今夏,问道,「这位姑娘,你又是何人?」 「我是他的丫鬟。」 「她是他的情儿。」 今夏与丐叔同时道。 话音刚落,今夏暗叹口气,迅速瞪了眼丐叔,想努力把话圆回来:「原来我是丫鬟来着,后来我们家少爷就看上我了,就、就那什么……」 「他看上你?」沈夫人似有点意外。 「嗯,对。」今夏接着道,「一开始他也没看上我,我就使劲诱惑他,后来他终于把持不住,就从了我,跟着我私奔到江南。」 丐叔福灵心至地在旁补充道:「这丫头的故事还挺励志,我听了也特别感动。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呀,好不容易到了江南,结果又碰上倭寇,你就救救他吧。」 沈夫人盯着丐叔看了片刻,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颦眉道:「他若未服紫炎,我还有七成把握,现下,两种毒性在他体内,要解可就不易了。」 「求您试一试吧,沈夫人。」今夏焦切道。 丐叔也劝道:「试一下,随你试药,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 闻言,今夏恼怒地横了丐叔一眼:「他一定不会死的!」 沈夫人思量片刻,颔首应允道:「把他抬到临水的后屋去,我先去调配药材。」 所谓的临水,正是靠着山中的一处温泉水,隔着窗子,可看见月色下雾气氤氲。 「陆大哥,你先把他的上衣脱下来,我要替他清洗伤口。」沈夫人又转向今夏,「你去打一盆泉水来。」 今夏忙不迭应了出去。 丐叔上前替陆绎将衣袍脱下来,不经意间,陆绎怀中的两份信函掉了出来,官家信函制式与民间不同,一望便知。他忙手忙脚地用衣袍覆上去,一并包裹起来,偷眼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也正看着他。 「这个……那个……」他支支吾吾。 「陆大哥,你趴在地上作甚?」沈夫人淡淡道,「快起来吧,再到外屋多拿几盏灯进来,这里不够亮。」 「好好好。」 估摸她并未留意到,丐叔心存侥幸,把衣袍放到一旁,便去外物取油灯。 见他出了屋子,沈夫人瞥了眼那堆衣物,并不动手翻检,又望向陆绎,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外头温泉边,雾气扑到面上,带着些许刺鼻的气味,今夏拿了水瓢,低头近看那泉水,竟是铁锈色的,用水瓢拨了拨水,水下影影绰绰似有什么物件也跟着扭动起来。她吃了一惊,硬着壮着胆子拿眼细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水中竟也有小蛇,莫约手指头粗细,一条条随着水波荡漾,惬意之极。 此地还真是个蛇的福地洞天,今夏深吸口气,尽量不去惊动到小蛇们,一小瓢一小瓢地把泉水舀上来,满了一盆便赶紧捧去给沈大夫。 「沈大夫,水打来了。」她恭敬道。 沈大夫点点头,卷起自己的衣袖,从铜盆内掬水来净手,三下两下之后,取出来轻轻甩甩手,仍吩咐道:「把水倒了,再打一盆来。」 「马上就来。」今夏二话没说,把水端出去倒了,复打了一盆泉水来。 沈夫人仍是用这盆泉水来净手,然后仍道:「再打一盆来。」 于是今夏又去打了一盆,然后眼睁睁看着沈夫人仍旧用这盆水来净手。 将手洗净,取过旁边洁净的布巾仔细地擦着手,沈夫人曼声道:「再去打一盆。」 「行!」今夏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麻利地端着盆就奔出去。 看着她的身影,沈夫人微微一笑,转向丐叔道:「这丫头年纪虽轻,倒有几分耐心,要不然,就是对情郎用情颇深。」 第20章[05.05] 丐叔嘿嘿笑道:「你只管折腾她,没事,她皮实着呢。」 沈夫人偏头瞧他,面色微沉道:「莫非,在陆大哥眼里,我是个刁钻之人?」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丐叔连声陪笑道,「我是说,你怎么做都对!真的真的,要不你差遣我,我也是做什么都愿意的。」 沈夫人盯了他一瞬,然后道:「若是我让你把衣衫都脱了呢?」 「……」丐叔双手护在胸前,神情紧张,「这个这个……不太好,有伤风化……不是不是,主要吧,我身子骨弱,脱了怕受凉。」 说话间,今夏已经又端了一盆水进来,饶得是春寒料峭,来来回回几趟,她鼻尖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放下铜盆,她先关切地望了眼陆绎——他此时赤着上身,趴在竹榻,双目仍旧紧闭,人应是在昏迷之中。 「沈夫人,水打来了。」今夏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笑道。 沈夫人这回没有再净手,看着她道:「你这么来来回回地跑,必定颇有怨言,心里在暗暗骂我吧?」 「怎么可能!」今夏瞪大眼睛,反驳道,「我像那么不懂事的人么?您这样不世出的高人,肯定得有些派头呀,别说多打几盆水净手,您就是再多洗几次脚,或者连澡一块儿洗了,再换上七八套衣裳,也是应当应分的。我心里头就剩下对您的崇敬了,怎么可能有怨言!」 她满脸真诚地看着沈夫人。 沈夫人不太舒服地噎了下,转向丐叔:「我久未出门,外头的世道是不一样了。」 丐叔忙道:「不是,她这样的,搁外头也算是难得一见的。」 沈夫人俯身自木柜中取出一卷布裹,在桌上展开,烛火下,一整排的银器具亮得灼眼,有大小各异的银刀,刃口薄如冰片,还有银镊子、银剪刀、银凿子,甚至还有一柄银锯子…… 「陆大哥,你帮我到竹林里抓条蛇回来。」沈夫人指着旁边的草篓子,吩咐道。 丐叔应了,拎着草篓子出去。 沈夫人把铜盆端至榻边,取了一方干净布巾,沾了水,从陆绎背上的伤口擦下去。 这泉水并非一般的水,淌过伤口时,周遭的肌肤立时泛红。今夏在旁看见陆绎眉间紧皱,应该是十分疼痛。 用泉水将伤口反复清洗了几遍,直至周遭肌肤红得反复要滴出血来,沈夫人这才取过一柄小银刀,刀刃锋利之极,将伤口切开,再从伤口深处切下一小片肉。 血,一下子涌出来。 今夏只是在旁看着,心里都一阵阵发紧,又看见陆绎在昏迷中双手攥握成拳,想是疼痛难忍,忍不住伸手过去覆在他手上,却被他一下子紧紧握住。 沈夫人聚精会神地将切下来的肉放在一个银盘子上,正好丐叔抓了蛇回来,她打开草篓子,让小青蛇慢慢游出来。 有血腥味诱引着,小青蛇扭着身子,径直朝银盘游去,绕着那小片肉游了几圈,然后一口咬下去,几下就吞入腹中。 看着蛇吃下去,沈夫人似松了口气,又仔细端详那青蛇的变化。 只见青蛇将肉吞入腹中之后,原本鳞片青翠如玉,光华流转,慢慢地,鳞片上的光泽暗淡下去,青翠也一点一点褪去,呈现出灰白色,直褪到尾尖,剩下小指头长的那么一小截便不再褪了。 整条小青蛇变成了小灰蛇,唯独尾尖仍旧青翠,在空中扭动着,显得有几分有趣。 「行了,把它送回去吧。」沈夫人将小蛇仍旧装回草篓之中,目中有慈爱之色,「过几日,它自己将毒消解了,褪下皮鳞,就能回复原来的模样。」 今夏忍不住插口道:「您的意思是,蛇能消解这毒,是不是他就有的救了?」 沈夫人淡淡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他岂能和我的蛇比,能不能救和能不能活,这是两件事。能救的未必就能活,这都得看他的命。」 今夏的手此时尚还握着陆绎的手,她重重地点着头,望着沈夫人道:「他能活,他有这个命!」 沈夫人看了她片刻,问道:「有些事,我须得事先说明——方才你也看见了,蛇对抗此毒,尚需要褪去一身鳞片,人想要解此毒,其痛楚不亚于蚀皮噬骨,他若受不住,要自寻短见,可就怪不得我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寻短见,更不会怪您,您只管用药就是。」今夏斩钉截铁道。 沈夫人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小柄短笛,凑到唇边,一种怪异的曲调自笛身传出来。说它怪异,是因为它似有调又似无调,忽高忽低…… 今夏心道这高人的毛病还真不是一般得多,诧异地看向丐叔,刚想低声询问曲子这么难听可否需要喝彩捧场,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令人汗毛直竖的沙沙声,而且这个声音居然还有点熟悉,这才是令她觉得毛骨悚然的最重要原因。 笛声一停,她还没来得及倒抽口冷气,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蟒首从窗口探了进来,通身赤红,在夜里,双目简直就像是烧灼的火炭,闪闪发光…… 「桃花仙!」今夏在心中嚷出这三个字,然后她不由自主地挨向陆绎,这下子,换成她下意识地紧攥住他的手。 赤蟒扭动了几下蟒首,沈夫人缓步上前,摸摸它光滑冰凉的鳞身,叹道:「开春以来,没听见外头有人告状的,你挺乖的,是吧?」 蟒首居然还点了几下。 「你这厮脸皮太厚了!前几天还把我们堵在桃花林里,差点喂了你的徒子徒孙。你这也好意思说自己乖!」今夏腹诽。 摸了几下之下,沈夫人从怀中掏出个小铜匣子,打开匣盖,递到蟒首面前。 今夏尚在诧异之中,便看见赤蟒一口咬住铜匣子,用力之猛,都让人担心铜匣子会被它咬瘪掉。而它喉咙间发出的嘶嘶声,也表明它此时极为痛苦。 沈夫人近乎是心疼地看着赤蟒,但仍是等了好一会儿,看见蟒首已不再用力,软绵绵地搁到自己怀中,才将金匣子取了下来。 方才还是空空的金匣子中,此时有液体流动的声响。 今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沈夫人是在取这赤蟒的毒液,只是不知这赤蟒是否自幼被她养大,竟然会如此乖巧,蛇毒析出对它而言何等痛苦,它竟然心甘情愿地咬住金匣子。 沈夫人将金匣子放到一旁,对赤蟒好生安抚了一番,才放它去了。赤蟒仍从窗口退出去,但并不游入山林,而是潜入了温泉之中。 取蛇毒不易,作为毒液,这蛇毒在黑市上贵重堪比黄金,今夏是知道的。当下看见沈夫人从柜中捧出一个瓷罐,从罐中拿了两枚龙眼大的药丸出来。一枚捣烂并掺入一小滴赤蟒毒液,然后敷到陆绎的伤口上。 另一枚用温水化了,端给今夏。 「他若面色发青,呼吸急促,便喂他喝几口。」沈夫人吩咐道。 今夏小心翼翼地接过碗,紧张地注视着陆绎的面色。 第21章[05.09] 赤蟒的一小滴毒液,对于一个常人来说,立时会让血液凝结,断然是不可承受的。沈夫人之所以用了毒液,便是因为陆绎的体内还有紫炎,不得不如此,但毒液在他体内,仍是会让他脉搏跳动缓慢,全身掉入万年冰窟之中,究竟能不能撑过来,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不多时,今夏便已感觉到陆绎的手冰冷冰冷的,低头望去,他的手掌血色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紫青。 她紧张地去看他的另一只手,发现同样如此。 这淡淡的紫青,从他的四肢开始逐渐往上蔓延,直至腰际、胸口……今夏端着碗,紧张地望向沈夫人:「现下能喂他喝药么?」 「且再等等,等他面色发青时再喂。」沈夫人道。 「哦……」 今夏口中老老实实应着,心中却是焦灼不安,她就在陆绎近旁,已能听出他呼吸中的滞涩艰难,万一……她不敢想下去,只能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丝丝突如其来的异常。 他脖颈处的肌肤也开始泛出紫青,呼吸不仅仅是艰涩,而是愈发微弱,甚至若有时无。 「沈夫人……他……」今夏的声音不自觉地打着颤。 沈夫人凝神细察片刻,朝丐叔道:「陆大哥,你可否输些真气给他,帮他撑一撑?」 丐叔二话没说,往地上盘腿一坐,一手抵上陆绎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陆绎体内,随之,紫青虽未消退,但他的呼吸仿佛一缕细丝重新被接起,渐渐回复平稳。 呼吸虽稳,但却止不住紫青继续往上蔓延,今夏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下颌发青,朝沈夫人急道:「现下可以让他喝药了吧!」 沈夫人淡定道:「再等等……不急……」 当陆绎的嘴唇也开始泛出紫青,听见他因痛楚而牙齿间发出的咯咯声,今夏再忍不住,用勺子舀了汤药就往他口中送去。 沈夫人倒未制止她,只示意丐叔可以撤掉真气,并伸手替陆绎把脉。 因抵御寒毒的本能,陆绎牙关紧咬,银勺顶在陆绎唇边,但怎么也送不进去。今夏试着想让汤药慢慢自唇齿间慢慢渗进去,汤药却尽数溢出,根本喂不进去。 「怎么办?他不喝……」她急道。 「把他的牙撬开!」此刻,丐叔显得很果敢。 今夏不解:「怎么撬?」 丐叔看着她,片刻之后,龇开他一口白亮亮的牙。 今夏连连点头,把碗往前一递:「叔,你来!」 丐叔往后急退,惊道:「那怎么行,我、我……还是童子身。」 「我保证,喂过药,你也还是童子身。」今夏劝慰他,「你就当是亲个嘴而已,根本不妨碍你当童男。」 「不行,亲个嘴也不行,这个和我童子身是一块儿的,不能拆开零卖。」丐叔义正言辞地拒绝。 手一直抚在陆绎的脉上,沈夫人忽得眉头一皱:「陆大哥,再给他输真气!你,不管用什么法子,把药喂进去,要快!」 再没功夫可以耽搁,今夏楞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大口汤药,俯身到陆绎唇边…… 外头,月光落在一池温泉水中,赤蟒甩动着尾巴,搅得水波迭起,团团雾气升腾,直至竹梢才慢慢消散。 给爹爹烫过脚,又替他把全身擦洗了一番,铺好床铺,服侍着他躺下,杨岳又出屋来,到院中井边打水。他来回数趟,直至把医馆灶间的两个大水缸都装得满当当的,然后又洗净手,取了面粉来和。春日里蘑菇最鲜,明早想给爹爹做蘑菇青菜包子,现下就得先把面发好。待做完这切,把灶间归置整齐,他这才擦擦汗,习惯性地在石阶上坐下来。 一轮明月当空,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外头梆子声响了三下。 竟已三更了,他站起身来,心中想着该回屋歇息才对,却不知怎的,双脚直往外走。出了医馆的后门,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他又来到那夜救下翟兰叶的河岸边。 夜深人静,河边自然是四下无人,他默默地站着,回想着自遇见她之后的一幕幕情景,她卷起珠帘那瞬的惊艳,她颦眉说话的楚楚动人…… 也不知她现下在姑苏过得如何? 既然是绣场,想来是需得每日伏案刺绣,定是极劳神的,也不知道她能否习惯? 若是能到姑苏看上她一眼,便是远远地只看一眼也是好的,可惜……杨岳长叹口气,转身欲回医馆,却在眼角瞥见巷中有一方茜色衣角飘过。 茜色衣料,薄而柔软,显然是女子所穿。 杨岳眉头一皱,三更已过,一个女子怎么会在此时游荡?捕快本能驱使,他不自觉快步跟过去。 这条巷子并非他来时所走过的巷子,由于两旁房屋的缘故,巷子曲曲折折,幽幽暗暗。有时候杨岳觉得那女子分明就在不远处,可拐过一个弯,却又见不到人影。 若非还能听见前头的脚步声,他说不定会以为自己追的,只是一个鬼魅。 左转右拐,直至巷尾,杨岳刚拐过去,阴暗中看见那女子与一人相拥而立。原来是一对来此地幽会的男女,他不由觉得自己多事,只看了两眼,也不愿出言警示,转身便想悄悄离开。 走出十几步,他突然想到今夏之前给自己形容过的「爱别离」,仔细回想那对男女姿态,女子也是扑在男子怀中,被男子用双臂搂抱着,两人一动不动…… 自己的脚步声不算轻,若是幽会偷情的男女就该十分警觉才是,怎得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杨岳越像越不对,迅速折回身去。 那对男女仍在原地。 一动不动。 杨岳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女子旁边。 风过,吹开一片浮云,复露出月亮。 月华洒落在那男子的面容上,肌肤光滑细腻,双眼黑亮,却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杨岳缓缓抬起手,触碰到男子面容,所触之处冰冷坚实,竟然是用陶瓷烧制而成的一张脸。 这种诡异的人偶,阴气森森,饶得是捕快,杨岳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迅速缩回手又去看那女子…… 一看之下,他踉跄退开数步,惊骇地几乎喘不上气来。 第22章[05.09] 那女子,赫然就是翟兰叶。 她双目闭着,脸上是紫黑的,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她此时应该是姑苏,怎么会在这里?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定是幻觉!杨岳用双手猛力搓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还未等他双手放下,后颈处被人重重一击,他顿时晕厥过去。 感觉身上未消散的痛楚,陆绎皱皱眉头,缓缓睁开双眼。有阳光透过竹制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也落在伏在他榻前的那人身上,明亮而温暖。 他挪动了下身子,发现自己的左手被那人握着,正想抽出来,便看见有人跨进门来。 「你醒了!」 今夏喜道,放下手中的托盘,走过来先把伏在榻边睡得香甜的丐叔使劲摇晃了一番。 「嗯、嗯嗯……」丐叔揉着眼睛,先吸鼻子,「有吃的了?」 「叔!我让你看着他,你怎么能睡觉呢?」今夏不满道,「万一伤情有变化怎么办?」 丐叔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没事没事,我的手一直按在他脉上,他要断气了我肯定知道……沈夫人也说他撑过那关就没事了,你看,这不就醒了么。」 陆绎想撑起身子,今夏忙上来相扶,放好方枕,让他靠坐在竹榻上。 「大……」想起此间是沈夫人的地盘,她连忙改口,「哥哥,你饿了吧?我煮了神仙粥,吃一碗如何?」 陆绎不说话,只看见她,发现她面有倦容,且嘴唇上还有一处明显的伤。 见他不说话,今夏挨近他,小声道:「沈夫人不待见官家人,所以我说您是富商之子,我也不能唤您大人,实乃形势所迫,您千万别计较啊。」 「你这儿怎么了?」他侧头看她的嘴唇。 距离如此近,她唇瓣上的伤看得更分明了,似有牙印痕迹,倒像是被什么物件咬了。 今夏本能地捂住嘴,然后道:「这个……昨夜里,我到泉边打水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正好磕石头上了。」 旁边的丐叔正自己动手舀粥来吃,闻言啧啧了两声。 陆绎仍盯着她看:「可上面怎么还有牙印?」 「就是磕上去之后,我自己的牙,就磕嘴唇上了,嘿嘿嘿……」今夏不自然地干笑两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挺好笑是吧?嘿嘿嘿!」 丐叔吃了口粥,又啧啧两声,点头应和道:「好笑,真好笑。」 今夏舀了碗粥,吹了吹热气,递给陆绎道:「哥哥,这是神仙粥,你尝尝。」 陆绎望了望,极为普通的一碗小粥,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神仙粥?吃了就升仙的那种?」 见他尚能说顽笑话,身体该是没有大碍了,今夏笑眯眯地点点头:「你尝尝就知道了。这粥是用糯米,生姜,加上河水,在砂锅里头煮一、二滚,然后放六、七个带须大葱白,煮到半熟的时候加小半盏米醋调匀。但凡我家里头有人生病,我娘就煮神仙粥,养人得很。」 「这是你煮的?」 陆绎接过碗,尝了一口,有股生姜的辛辣味道,除此之外淡而无味,比起他吃过的莲子粥、牛乳粥、山药粥等等自是差了许多。 「嗯,我熬了大半个时辰,应该是够稠。」今夏一宿没睡,揉揉眼睛,期盼地看着他,「如何?好吃吧?」 「……还不错。」 他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大概也是因为腹中饥饿,竟把整碗粥都吃下去。 见他吃得干净,今夏欢喜得很,又想给他再盛一碗,正巧沈夫人缓步进来。 虽然一屋子人,她也没有多余客套言语,径直行到陆绎面前给他把脉,片刻后淡淡道:「体内尚有余毒,一时半会儿也逼不出来,只能等它自己慢慢消解,大概需要一年功夫吧。」 今夏吃了一惊:「他、他、他体内还有毒?一年里都动不了了?」 沈夫人瞪她一眼:「谁说动不了,只不过这一年内他的体质会比较弱一点,容易发烧,其实发烧是好事,是他自身在消解余毒。」 「哦……那,这余毒还有别的妨碍么?」今夏关切问道。 「别的方面,」沈夫人沉吟片刻,看着她认真道,「这一年里不宜有繁衍子嗣,否则对孩子不好。」 「……哦。」 今夏楞了半晌,脑子里也没想明白这话她为何盯着自己说,倒是认真想了下陆绎到底究竟成亲了没有。 「对了,沈夫人,我给您专门煮了一砂锅的竹叶粥,干干净净摆在外头桌上,您可看见了?」眼看沈夫人就要出去,她赶忙道。 沈夫人淡淡道:「他既然已经醒了,你就不必再费力讨好我。」 「瞧您这话说的,我是那种过河就拆桥的人么?我就是看着您特亲,跟我娘似的,不不不,您还年轻得很,像我姨,我呀就是忍不住特想对您好。」今夏边说着,边把丐叔正吃的碗夺了下来,「叔,别吃了,到外头陪我姨吃饭,一个人吃饭多孤单。」 丐叔扭扭捏捏:「不好不好,我这一身又脏又臭的……」 沈夫人瞥了他一眼,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陆大哥,快出来吧,你看不出这小两口是想单独呆着么,你还杵在这里。」 「啊?……哦、哦哦……」 丐叔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跟着沈夫人出去了。 瞧这式样,沈夫人嘴上没再拒绝,是承了自己的情,今夏喜滋滋地转身,又给陆绎盛了一碗粥。 「哥哥,再来一碗?」她殷勤道。 陆绎摇摇头:「不了,你吃吧……小两口是怎么回事?」 第23章[05.09] 今夏压低声音,指指外头,笑眯眯道:「蒙她的,她以为咱们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嘿嘿嘿,她居然还真信。」 说罢,她自己乐得不行,却看见陆绎面上无甚表情,不由怔了一下。 「你恼了?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陆绎瞥她,淡淡陈述道:「这事,可是你占我便宜。」 「我哪有!」今夏刚说罢,似乎就想到了什么,顿时脸上不自在起来,连语气也变得讪讪的,「……真没有,您多心了,咱们是来疗伤的,把伤治好才是最要紧的,对吧!」她边说着边转过身,囫囵吞枣地把一碗粥全咽了下,匆匆忙忙收拾了碗筷出去。 陆绎见她跨出去没两步,端着碗筷居然又回来了。 「怎么了?」他问道。 今夏轻手轻脚地放下碗,小声道:「沈夫人和我叔正用饭呢,我叔那个别扭劲儿,我都看不下去了……我总觉得他们俩有点古怪,你觉着呢?」 「有什么古怪的,不就是他心里惦记着人家,却又不敢说出来么。」陆绎不以为然。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的。」 今夏支着耳朵,努力想听外头他们俩究竟在说什么,可惜沈夫人说话声音原就轻,加上她耳力平平,实在听不见什么。 她索性凑到陆绎榻前,好言道:「哥哥,我知晓你耳力好,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陆绎拒绝。 「别逗了,你们锦衣卫若不听墙角,哪来那么多内幕消息。」今夏怕他动怒,忙又补上一句,「其实我们六扇门也是,有时候还得趴房顶上。我就是耳力没你好,要不我就自己听了。」 陆绎拿她没奈何,侧耳细听片刻:「……沈夫人说,去年在桃花林里头埋了几坛子酒,让你叔有空去取回来……」 「还有呢?」 「……还让你叔去竹林里挖‘黄泥拱’,晚上配着咸肉蒸……」 「黄泥拱?」今夏楞了下,继而恍然大悟,「那是最鲜的春笋呀,一出土就得吃,多搁一会儿都不行……还有呢?」 陆绎又听了片刻:「都是些家常琐事,不想听了。」 今夏干脆拖了方小竹凳在榻前坐下,热切道:「家常琐事才最见真情,接着听接着听……我叔说话了么?」 「只听见他嗯嗯嗯。」 「瞧他这点出息!」今夏怒其不争,叹息道,「还有呢?」 「沈夫人问他是怎么认得我们,他说……」陆绎斜睇她,「因为你被狗咬?」 今夏支肘撑在榻上,不好意思道:「那不是一般的狗,我说过的,那叫雪山狮子,长得跟熊一样,再说,我也没被咬着。」 陆绎微微一笑,继续侧耳细听。今夏也闭起眼睛,试着倾听那屋的声音。 「……他说过两天砍些竹子,搭个大点的凉亭,有的药材需要阴干,也方便些……沈夫人说此事不急……」 他说着,却未听见今夏应答,朝她望去,才发觉她鼻息浅浅,竟已趴在榻上睡着了。昨夜又是东洋人,又是赶着报信,然后陆绎中毒,今夏一直提着心,现下陆绎毒也解了大半,性命无忧,她顿时松懈下来,困意着实挡也挡不住。 陆绎停了口,静静望着她的眉眼——自相识以来,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安静,想来昨夜定是累极了。 他尚记得竹林外,她往他脸上抹药粉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腹轻柔地顺着她的眉弓抚摸下去,然后是她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唇瓣上那处殷红的伤痕明显之极,他微微颦起眉头,指腹来来回回在其上摩挲着,最后探身过去,轻柔地吻住…… 今夏再一次回到了那条街上。 喧闹而繁华,她孤独一人,仓皇四顾,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寻谁。 她试着往前走去,从人缝中能看见杂耍艺人将浸油点火的火叉高高抛起,上面装得铁片圆环随着每下动作而哗哗作响。 火光在半空跳动着,明亮而刺目。 斜刺里骤然有人伸手抓住她,铁钳般的手,硬得掰都掰不开。 她拼命挣脱着,想喊,喊不出声来,身子直直地往下坠落,仿佛是坠入一个无底深渊……她骤然睁开双眼,剧烈地喘息着,阳光透过竹窗洒进来,咫尺之间,陆绎静静注视着她。 「又做噩梦了?」他看着她仓惶未定的双目。 原来是梦,今夏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境:「……做梦而已,没事……我怎么睡着了?睡了多久?」 「睡了还不到一盏茶功夫。」 「哦……」 她使劲闭了下酸涩的双眼,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陆绎皱眉道:「困了就睡一会儿。」 今夏起身,使劲伸了下胳膊和腿,笑道:「没事,我不困,洗把脸就好。」 陆绎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从临水的那扇门口出去,片刻后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应该是她在掬水洗脸…… 然后,水声停了,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静得他不禁有点担心。 「今夏?」他试着唤了一声。 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然后走了进来,神情不安,手里似拿着一样物件。 「怎么了?」他问。 第24章[05.09] 今夏一直行到他面前,才把手中之物亮给他看——是一枚薄薄的叶状金饰。 「您还记得这个么?」她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兰叶形状,我认得,这是翟兰叶的耳饰。」 「在此地出现?」 「对,我在温泉水里发现的,大概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今夏眉尖紧蹙,定定看着他,两人心中所想皆是一样——莫非,此间的沈夫人与翟兰叶失踪有关? 如此一想,此地便十分危险,今夏不禁要担忧陆绎的伤势,万一沈夫人是早已知晓他的身份,而在疗伤时暗中动了手脚,那岂不是害了他! 「你能走么?」今夏低声问道,「我还是先带你离开此地吧。」 陆绎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不急,既然此物在此地,不妨先找到她。」 今夏还是觉得不妥,颦眉道:「我先送你离开,然后我再回来找。」 闻言,陆绎抬眼望她,目中带着笑意,看得今夏一愣。 「怎得了?我的追踪术虽然及不上头儿,不过在六扇门里头,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她以为他信不过自己的能力。 陆绎微微一笑:「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信不过我,怎得,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弱不禁风,还得先把我送走。」 「不是……你不是还伤着么,再说你身份尊贵,万一出了差池,你爹爹肯定得把我削成片片的。」 「你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怕我爹爹?」 「哥哥,这不是一回事嘛。」今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他颦起眉头,「我是我,我爹爹是我爹爹。」 这等连细枝末节都算不上的事情,他偏偏这般认真,今夏着实有点弄不懂,只得解释给他听:「你是你没错,可你也是你爹爹的儿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可是一辈子都不会改的事情。」 陆绎不再说话,只皱眉看着她。 今夏还欲说话,丐叔自门口探了个头进来,瞅瞅屋内状况,嘿嘿笑道:「小两口吵架了?」 「叔,你有事?」 「亲侄女,陪我到桃花林里头挖几坛子酒,我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 「哦,可是……」今夏不放心地看了眼陆绎,「他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照应着,不妥吧?」 「我不需要人照应。」 陆绎别开脸淡淡道。 丐叔也道:「他已经没事儿,横竖死不了,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可是……」今夏又不能说她担心沈夫人对陆绎不利。 「别可是了,」丐叔笑道,「哪里就那么黏糊,一时一刻都分不了,走走走,一盏茶功夫就回来了。」 今夏被他推搡着往外走,仍不放心地转头去看陆绎,正巧他也复转过头来看她,她连忙冲他做口型。 ——「千万小心。」她口型的意思。 陆绎望向窗外,可以看见今夏提了把锄头踢踢踏踏地跟着丐叔往桃花林方向去。出院门时见她又回头看过来,他立时迅速自窗前挪开,片刻之后,不由暗自轻叹口气。 「叔,你别老小两口小两口地叫唤,陆大人心里肯定不自在得很……」今夏满脸不愉之色,叨叨道,「等回了城,我还得接着当差,万一他心里不痛快找我茬,那我还怎么混。」 丐叔回头瞅她一眼,笑道:「他哪有不痛快,我看他心里美得很呢。」 「虽然他的心思我猜不透,但肯定不是美得很,说不定……委屈?哎呀,我不管了,随他怎么想吧。」今夏拖着锄头,叹了口气。 桃花林中地上覆了一层桃花瓣,望过去,头顶是粉粉的一团团云,地上也是粉粉的一大片。锄头被她拖着走,在花瓣上犁出一道清晰的沟来,突然听见一声金器相击的脆响,声音不大,今夏却停住脚步,蹲身弯腰,在锄头旁边的花瓣里翻捡着…… 一枚小巧的金饰,赫然躺在花瓣之中。 「发财了?」丐叔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探头啧啧道。 今夏捡起金饰,神色凝重,望向丐叔:「叔,我能信你吧?」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我这个人可担不了什么大任。」丐叔接着瞅那枚金饰,「怎么,这玩意儿有古怪?」 「这东西我已经在一位姑娘身上见过,就在前两日,这位姑娘失踪了。」今夏颦眉接着道,「而是这是第二枚,还有一枚我之前在水边找到。」她取出另外一枚,两枚金饰并排摆放在她掌心中,从做工款式,都显然是出自同一个耳饰。 丐叔摆弄了下金饰:「……水边……桃花林……你不会是疑心她的失踪与沈夫人有关吧?」 「我可没说,查案只能看证据。」公事公办的语气。 「小丫头片子,翻脸就不认人呀!」 丐叔作势要扇她后脑勺,今夏缩脖躲过,忙道:「我哪有,我这不是正跟您商量的么?沈夫人,她一个人躲在山里头,周遭又养着那么多蛇,是有点古怪,对吧?」 「她这是有苦衷的,唉……你们年纪轻,哪里知道这世道的艰难。」丐叔叹了口气,「沈夫人,她从来只救人,不曾害过一个人,这点我可以担保,只是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您是我叔,又是陆大人的爷爷,我哪能不信您呢。」今夏低头看金饰,「不过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奇怪!」 「……水边……桃花林,应该是蛇。」丐叔捻起一枚金饰,细细端详,「像薄薄的叶子,也许是夹在蛇鳞里被带过去的,小蛇蛇鳞太小,夹不住,只有那条赤蟒!」 他话音刚落,今夏已循着赤蟒游走的痕迹一路找寻过去。 「丫头,你等等我!」丐叔急忙跟上。 第25章[05.09] 赤蟒体型颇大,它游走过的地方杂草倒伏,花瓣碾压成泥,极容易辨认。今夏身上撒过药粉,也不用惧怕那些小蛇,循着痕迹,快步追踪。 一直到靠近山坳边缘的桃树旁,浓重的腐臭味弥漫在周围,是尸臭。 今夏掩鼻,探头往山坳下望去,顿时眉头紧皱——这处浅浅的山坳里至少有三具以上尸首,从衣裙便可辨认出是女子,腐烂程度不一,尸首上还有小红蛇出没。 「这味……」丐叔也探头往下看,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缩回头,倒吸口凉气,「都烂成这样了,我看算了吧,丫头。」 「两具烂得比较厉害,还有一具看上去比较完整。」今夏沉声道,「我要下去看看,叔,你……」 她话未说完,丐叔已经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不行,真的不行……我对这个……别的我都能忍,但腐尸这个味道我真的受不了……」他边说边退。 今夏没好气道:「说实话,叔,你身上的味也不比这个差。」 「别拿我和这个打比方啊,我虽然是个乞丐,但也是有忌讳的!」丐叔一身正气。 「行了行了,您洪福齐天……您在上头等着吧。」 今夏把锄头抛给他,自己轻轻一跃,落到山坳之中。丐叔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杵着锄头,眉间皱得像铁疙瘩一般,看着她检验尸首。 最为完整的那具尸首,面朝下躺着,穿戴茜色衣裙,甚至还没有冒血水。今夏尽可能小心地,不去惹恼那些小蛇,慢慢地把尸首翻过来,然后轻轻撩开覆在尸首面部的黑发…… 翟兰叶,果然是她! 顾不上考虑太多,今夏查验了她身上的几处伤口,分别在胸部几处要害,正是与「爱别离」拥抱的痕迹,但是她发现茜色衣衫上的血迹并不多。 若翟兰叶是活着的时候被「爱别离」所拥,鲜血自胸膛奔涌而出,会迅速浸透衣裙,留下大幅的血迹。但眼前的茜色衣裙上,胸口几处要害血迹仅仅只是染红伤口周围,因此,翟兰叶很可能是死后才被安放在刑具上。 如此多此一举,又是为什么?今夏想不明白。 丐叔居高临下,看着小红蛇在尸首上爬来爬去,而今夏就站在其间怔怔出神,加上尸臭着实严重,忍不住喊道:「我说,亲侄女!看完赶紧上来,你还准备呆着过年呢?」 被他一喊,今夏回过神来,也不回话,蹲身在尸首旁,想要查验出翟兰叶真正的致命伤。 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迹都太少,显然都不是,今夏看向翟兰叶的脸,她的面色青紫,眉目蹙起,显然死前极为痛苦。 莫非是……今夏试着抬起她的下巴,观察颈部,果然咽喉处的皮肤上有两块明显的乌青。手探过去,摸她的脖颈,肌肤之下,喉骨已然粉碎。 翟兰叶竟是被人生生掐碎喉骨而死。 今夏本能地想起自己脖颈处的淤青,一股凉意从背脊升起——难道是他? 「叔,你下来!」她仰头朝丐叔喊道。 丐叔直摇头。 「有正经事,你只要看一眼就行,就一眼!」 丐叔仍是摇头。 「你不下来,我就把尸首给你扛上去了!」今夏弯下腰,当真准备去搬尸首。 「好好好……我下来,就看一眼啊!」 丐叔憋住气跃下来,今夏指着翟兰叶脖颈处的伤给他看,他还真就只看了一眼,转身就跃回山坳之上。 「你……」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今夏只得喊过去,「你看清楚没有?」 「看清楚了,不就是金刚缠丝手嘛,跟你脖子上一样,你的命比她大。」丐叔喊回来。 真的是阿锐! 可他为何要杀翟兰叶? 杀了翟兰叶之后,为何还要把她放入「爱别离」中? 阿锐和「爱别离」究竟有何关系? 这些谜团纷沓而来,今夏立在原地,望着脚下的尸首,一时找不出头绪。 因为丐叔觉得今夏身上所沾染的腐尸味道,实在是爷能忍而叔不能忍,所以两人是一前一后回到沈夫人的木屋。 「得赶紧让那孩子从头到脚洗干净,要不然晚上蒸的咸肉你肯定吃不下去。」丐叔朝沈夫人道,「桃花林边上山坳里头,有好几具尸首,都烂得不成样子。这孩子脚底下也没个准,居然就摔下去了,身上那个味儿……我知道你爱干净,让她在院子外头站着呢。」 陆绎闻声,自窗口望出去,隐约可见今夏立在院外正拿着竹枝逗蛇玩,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想到她面上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让她进来吧,自己打水洗干净,把衣裳也都洗了,我找身衣裳让她换上。」沈夫人打量着丐叔那身褴褛衣衫,好笑道,「陆大哥,你居然也有嫌弃别人的时候,稀奇事儿。」 「其实我也特别爱干净,我每天都给自己干搓一遍。」丐叔嘿嘿陪笑道,转头把今夏唤进来。 沈夫人返身回屋,从自己的旧衣箱里翻捡出一套丁香色的衣裙,这衣裳是她年轻时侯的,在箱底放了好多年,倒未想到竟还能再用上。她的手指轻轻摩挲过衣料,回想起苍茫往事,一时有些怔忪,半晌方回过神来,起身将衣裳送去给今夏。 虽然有屏风遮挡着,但听见门响,刚除下衣裳的今夏还是吃了一惊,迅速跳入大木桶内,喝道:「谁啊?」 「是我。」 听到是沈夫人的声音,她方松了口气。勘察尸首过后,她已经能初步判断出此事与沈夫人无关。被丢弃尸首的位置在桃花林边缘山坳处,周遭人迹罕见,显然抛尸之人就是看中此处僻静,且有蛇出没。不出几日,蛇会将尸首啃食干净,除了翟兰叶之外的其他几具尸首已辨不出身份。 如此销尸灭迹,倒是方便,只是抛尸人未料到赤蟒竟然是有主的蛇,将蛛丝马迹带到温泉边。她与陆绎又正好来到此地疗伤,循迹找到了尸首。这一切,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 沈夫人拿着衣裳转过屏风来,交代道:「待会儿记得把衣裳洗了。」 今夏趴在木桶沿上,眼睛望着她手中丁香色的衣裙,喜道:「这是给我换的?」 第26章 「借你的,你可得仔细着穿!」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我一定当心。」今夏笑眯眯地点头道,「这裙子看着就让人喜欢。姨,你可真好,简直就是我亲姨!」 沈夫人把衣裙放到旁边的凳子上,皱眉道:「又是叔、又是姨,哪个真跟你有亲?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能矜持点。」 「行,听您的,那我矜持点。」今夏从谏如流,眼睛瞥到沈夫人手里还握着两个鸡卵,奇道,「……这个,姨,您打算给我吃的?」 「给你洗头发的,一个姑娘家,头发很要紧,要好好养护才行。」沈夫人懒得纠正她,把鸡卵交到她手上,不满地盯着她的头发,「瞧瞧你这头发,都快晒枯了。」 「用鸡卵洗头……」今夏连连摇头,「这么败家的事情,我娘要知道,肯定得打死我。您还是还是留着吃吧。」 「别啰嗦,赶紧洗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这个太糟蹋东西……」今夏象捧宝贝一样捧着鸡蛋。 沈夫人也不和她废话,干脆利落地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兜头朝她浇下去,趁着今夏还没回过神来,自她手中取过鸡蛋,在木桶沿一敲…… 湿滑的蛋清包裹着发丝,柔软的双手轻轻揉捏着,今夏舒服得几乎快闭上眼睛。 替她揉捏了几下,沈夫人便收了手,让她自己照样子按摩头发。 「怪不得您的头发又黑又亮,看着跟缎子似的。」今夏边按边道,「我都舍不得洗掉。」 掬水将手洗净,沈夫人看向她,淡淡问道:「你真是个丫鬟?难道没替家里夫人、小姐洗过头发?」 「……我,我没伺候过夫人小姐,我只负责伺候我们家少爷就行。少爷他……他不爱洗头。」今夏想了想道。 沈夫人也不驳斥她,在她脱下来的衣裳中,轻轻拎出一块制牌,问道:「你怎么会有六扇门的制牌?」 「……」今夏张口结舌,片刻之后才解释道,「这事说来话长,是这样,我有个恩人是六扇门的捕头,他对我有再生之恩……」 「编,接着编!」沈夫人点头道。 今夏艰难继续道:「……为了感念他的恩德,所以我请人打造了这面六扇门的制牌,随身携带,让自己时刻不忘恩公的大恩大德。」 沈夫人赞许地点头:「接着往下编。」 「其实这面制牌是假的,您看做工粗糙得很,含铜量都很低。」今夏诚恳道,六扇门经费有限,能抠门的地方绝不放过。 沈夫人慢悠悠地拎起另一块牌子:「这块可比六扇门的有分量多了,沉甸甸的。」 她手中所拿的,正是陆绎锦衣卫的制牌——今夏一看,恨不得把脑袋直接栽进水里头。 「你是不是还有个恩公是锦衣卫?」她慢条斯理地问。 今夏愁眉苦脸地将她望着,使劲地咬着嘴唇,半晌才顽强答道:「是啊,姨,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两人对望了好一会儿。 眼看着今夏忐忑不安的模样,沈夫人才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道:「你先洗着吧,我找你叔说会儿话去。」 「……姨!」 沈夫人行至屏风处,不忘转头叮嘱道:「待会冲头发记得用温水,别烫出一脑袋的蛋花花来。」 「哦……」 今夏应了,想着不知道丐叔会如何应对,心里愈发没底,胡乱把头发冲了冲,又快手快脚地把身上洗干净,擦干了去穿衣裳。 外头静悄悄的,并未听见什么争执声。 她挽着半湿的头发,放轻脚步在木廊上走过去,先去了陆绎所在的屋子。站在屋子外头听了片刻,里头静悄悄的,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她试着探头进去…… 陆绎靠在竹榻上,歪着头也正看她。 「鬼鬼祟祟的,作什么?」他不满道。 见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今夏这才蹑手蹑脚地进来,溜到他旁边:「哥哥,沈夫人来过么?」 陆绎摇摇头,目光打量着她。 「没来?」今夏怔了怔,赶紧向他飞快道,「出事了,我洗澡的时候,沈夫人居然发现制牌,不光是你的,还有我的。我虽然撒了个谎,但估摸着她压根就不相信。所以,在她发难之前,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这衣裳是沈夫人的?」陆绎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 今夏点头,复道:「咱们得赶紧走!你走得动吧?」 陆绎仍旧没听见她的话,靠着竹榻,接着问道:「你平日里怎得不穿这样的衣裙?」 「这衣衫虽是好些年前,可你看这料子,肯定很贵,我娘哪里舍得给我买。再说,我整日在外头野,买这么贵的衣裳,脏了破了岂不心疼。」今夏解释着,不由低头爱惜地抚摸下衣裙,「回头还得洗干净了给沈夫人送回来……这衣裳该是十多年前的吧,这样的衣料和款式,沈夫人肯定是大家闺秀。」 他微微笑道:「你穿着,倒也有几分姑娘家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姑娘家。」今夏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不是讨论衣裳的时候,「我说,沈夫人已经发现咱们是官家人,咱们得赶紧走呀,哥哥!」 「不急,就算发现了,她衣裳尚能借给你穿,心里能有多恼?」 陆绎不急不慢道。 今夏呆怔了片刻,想想觉得有道理:「她说找我叔去,会不会先拿他开刀?」 正说着,丐叔就从门口踱了进来,一身崭新的行头,头戴浩然巾,身着玉色十二幅深衣,脚踏云头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也洗得甚是干净,看上去几乎算得上「清秀」二字。 「叔?」今夏诧异地问了声,疑心此人会不会是丐叔双胞兄弟。 第27章 「亲侄女,我这回被你害惨了!」丐叔一开口就是抱怨,「你怎么没把制牌收好?」 「我收好了!谁想得到她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今夏理直气壮道,「这是不能怪我……她把你怎么了?」 丐叔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摊摊手:「看我这样子还看不出来么?」 今夏还真看不出来,转头与陆绎交换下眼神,陆绎摇头,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打量良久,今夏灵光一闪,顿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的童男身被破了?」 话音刚落,丐叔一脸愕然,紧接着她的后脑勺就被陆绎摁了下——「你是个姑娘家,不许说这种话!」陆绎教训道。 「知道了,哥哥……」今夏把头抬起来,试探地问他,「那我该怎么问?洞房?」 陆绎思量片刻,点头道:「这样可以。」 于是,今夏乐不可支地看向丐叔:「叔,你洞房了?」 「你大爷的!」丐叔忍无可忍,上前作势欲打她,「有大白天洞房的吗?再说,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够洞房的吗?!」 今夏笑得整个人差点从竹榻上滑下去,陆绎把她拽回来。 自然是不能当真打她,丐叔咬牙切齿道:「笑,你接着笑,信不信我把昨夜的事仔仔细细说一遍?」 今夏忙忍住笑,急道:「你答应过的,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所以,你这小兔崽子别逼我,惹急我,什么都给你抖搂出来。」丐叔故作凶狠道。 「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冷不丁,陆绎问了一句,声音就在今夏耳畔。 今夏慌里慌张地跳起来,挠挠耳根,讪笑道:「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对了,有件要紧事,我找到翟兰叶的尸首了,就在桃花林边上,再晚一步就让蛇给啃干净了。」她收敛笑意,换上一脸正色。 「怎么死的?」他问。 「尸首上有‘爱别离’造成的伤口,但出血量少,并非致命伤。她的喉骨事先就被人捏碎,脖颈上的乌青……」今夏扬起自己的下巴,「和我脖颈上的一样。」 丐叔插口道:「出手位置和手法,都是一模一样,金刚缠丝手,你想必听说过。」 陆绎拖了今夏坐下,偏头仔细端详她脖颈上的青紫,皱眉道:「我听说过,但身旁没有练这功夫的人……是谁伤的你?」后一句话是问得今夏。 「阿锐。」今夏答道,「……送翟兰叶去苏州的人,也是他!」 丐叔啧啧道:「他对丫头动手那天,我在旁看着,那小子功夫不错,可着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三、四个来。」 「他腰上总别着一把短刀,莫非是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来历?」今夏费解道,「这功夫什么来历?」 「出自大内。」陆绎淡淡道。 今夏楞了楞,看向他:「……莫非,他是被安插在乌安帮的耳目?」 陆绎瞥她一眼:「你疑心,他与我是同谋?」 「不是,当然不是!」今夏连忙解释,「锦衣卫耳目众多,你也不可能个个都认得,也许他是别人的棋子呢。他若当真来自大内,‘爱别离’又是出自大内的刑具,那也就说得通了……」 将此事与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她愈发觉得有关联:第一次看见「爱别离」是别过上官曦和阿锐之后,在七分阁与谢霄吃酒时看见的;第二次就是桃花林,卖鱼的小哥也许是阿锐派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他装扮的…… 「桃花林里的‘爱别离’,也许就是他放进去的。」她若有所思道。 陆绎却摇了摇头:「桃花林的那次,不是他。」 「那会是谁?」今夏顿了下,紧接着诧异问:「……你怎得知道不是他?」 陆绎神色淡淡的,就是不回答。 「哥哥,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今夏急道。 丐叔在旁幸灾乐祸:「忍着,千万别说!就让她干着急。」 「叔,你到底哪头的?」今夏不满道。 「反正不是你这头的。」 丐叔得意地晃着脑袋踱出门去。」嗤……」今夏瞪了眼他的背影,复转过头,看着陆绎,焦切问道:「到底是谁?」 陆绎沉吟片刻,才慢吞吞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那遮遮掩掩的事情也得告诉我。」 「我哪有遮遮掩掩的事情?!」 「方才你不让前辈所说的昨夜之事。」陆绎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事?」 今夏一下子被噎住,飞快把目光移向不知名的某处,口中讪讪道:「没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而已……」 陆绎施施然道:「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勉强你,可我不愿说的事情,你也莫来勉强我。」 「……」 「其实这事,我若想从前辈口中套出来,也并非什么难事。这交易,对我来说不划算,还是罢了吧。」他继续道。 丐叔究竟守不守得住秘密,今夏也没多大信心,不由发急道:「别呀!我、我、我……」 陆绎微微挑眉,好笑地看着她。 在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今夏最终还是觉得查案更要紧,以壮士断腕的气魄痛道:「成交了!」 第28章 「我看,还是算了吧。」 「别呀,哥哥,成交成交……不过,你得先说,你说完了我再说。」今夏谨慎道。 「为何不是你先说?」 今夏十分诚恳地如实道:「我虽然也不愿承认,可我也许、大概、可能、应该是比你笨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得防着你诓我。万一我先说了,你却随便找件事情来搪塞我,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听罢,陆绎含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你这话实在很有道理,行,我先说吧。」 说起此事,便要从那日的沈氏医馆说起。 陆绎自杨岳口中得知今夏去了城西桃花林,他当时虽不知桃花林是凶险之地,但对谢霄此人却一直心存提防。 寻常约人谈事儿,在城内酒楼茶馆,若想掩人耳目还可以约在船上,谢霄究竟为何要将地点定在城郊桃花林。待杨岳入内,他便行到院中,唤了名医童问桃花林所在。 医童的回答令他吃了一惊。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当下他顾不得多想,便先往桃花林赶去。 到达桃花林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今夏的马,马身上有着官家烙印,十分明显,一望便知是她的马。这匹马被孤零零栓在一株树旁,显然主人已经进了桃花林。 这些六扇门的人,脑子不够用,胆子倒是忒肥。 他立在桃花林外,此地人迹罕至,加上昨夜才下过雨,无须费劲便可以辨认出今夏的脚印。 无人迹,无虫蝇,加上目力所及桃林深处弥漫的薄雾,都彰显着毒瘴的厉害,他不敢小觑,先从怀中取了枚紫炎含入口中,这才循着今夏的足迹往里头走。 走了一小段,从足迹深浅可看出,她曾立在当地犹豫了一阵,也不知是否因为发现蹊跷之处。陆绎皱了皱眉头,继续往里行去。 薄薄的雾气,扑在手背上,带着令人不适的冰凉。 鼻端,沉浮着某种经年累月的腐烂气味,足以让人闻之欲呕。 如此人迹罕至之处,如此浓烈的气味,即便是寻常人也该察觉出异样吧。看见今夏的足迹还在继续往里延伸,陆绎实在是不知该怎么想。 再往里行片刻,他辨认出不远处桃树下有一抹人影,艾绿衣衫,正是这日今夏所穿的衣裳。 他加快脚步,穿过几株桃树,终于看见今夏,她倒在一株桃树下,面色发白,眉头紧皱,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他将她扶起来,想给她喂一枚紫炎,刚送至她嘴边,就发现她口中已经含了一枚紫炎。 她怎得也有这药?陆绎一怔,继而想到杨程万以前曾是锦衣卫,说不定是他留给徒儿救命用的。 就在这刻,距离他左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桃枝被折的声响。 还有人! 陆绎立时放下今夏,足尖轻点,飞掠过去。 那人轻功不弱,在桃树间灵活穿梭,隔着薄薄的雾气,陆绎能分辨出此人是一名男子。为了避免中调虎离山之计,他不敢离开今夏太远,眼看那人就要消失在雾气之中,他折下一截桃枝,运劲激射而出…… 身后劲风来袭,那人闪身躲避,桃枝擦着他的耳畔掠过。 几个腾挪之后,他消失在陆绎眼界之中。 陆绎没有再追下去,返身回到今夏所在的桃树下,探了探脉搏,见她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看来仅仅只是中了毒瘴而已。 他试着唤了她几声,又推了她几下,她眼皮都未睁一下。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她口中喃喃自语。 待陆绎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心中暗自好笑,看着还是个小丫头,还是六扇门捕快,竟然也会去偷看。 她一直在昏迷之中,陆绎也拿她无法,只得俯身将她抱起来。 「太上老君八卦炉,文武火煅炼……待炼出丹来,我身为灰烬矣……」她嘀嘀咕咕着,眼皮费劲地撑了撑,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转瞬又昏过去,手紧紧地揪住他肩部衣衫。 「以为自己在八卦炉里?」 陆绎所含的紫炎同样发挥着效验,五脏六腑同样感受着火般烧灼,他不由地笑了笑。 堪堪行出桃花林外,今夏尚未醒来,他便看见疾驰而来的谢霄,眉间微蹙:根据杨岳所说,是谢霄约他至桃花林…… 他尽可能轻得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放到近处一块大石旁,然后自己翻身跃上旁边的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之间。 从他这个方位,可以清楚地看见今夏,若是谢霄欲对她不利,他也可及时出手。 谢霄很快就上了山,看见今夏在林外大石旁,面上似松了口气,急急赶到她身旁。 「今夏!今夏!丫头!……这丫头!今夏!……快醒醒!」 陆绎皱着眉头,看着谢霄左右开弓在今夏脸颊上一阵拍打,暗叹了口气。谢霄的紧张模样不似伪装,眼看着今夏的脸都快被他打肿了,看来此事是有人假借谢霄的名号而行。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他极目望去,辨认出马背上的人正是杨岳,再低头看去,今夏已能微微睁开眼睛。 「是你?」 她认出了面前的谢霄,同时用手揪在谢霄的衣袖。陆绎看着,忽想到刚才抱她时,她也是这样,虽在昏迷之中,手指却本能地紧紧揪住他。 见她醒来,谢霄这才松了口气,又去握她的手,似在探脉搏。 陆绎皱皱眉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应该探脉搏,这个少帮主做事还真是少根筋。 「还好,你中的瘴气较轻。我说你也是,傻呀还是呆呀,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里头,你也敢闯……」谢霄径直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稳稳将她背了起来,往山下行去。 山下,还有杨岳接应,今夏已无危险。 第29章 直至他们走远,陆绎才从树上跃下,趁着紫炎的药效未过,他又进了一趟桃花林,但之前那人显然已经离开,林中再未见到其他人影。 究竟是什么人?他也没有头绪,直至他过后回到官驿,见到高庆等人时,他才发觉了有点不对劲。 高庆一身锦衣卫青绿外袍加长身式罩甲,正在后院与手下另一名锦衣卫切磋功夫。两人使得都是绣春刀,刀光闪闪,打得十分专注。待旁人发觉陆绎施礼时,高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连忙停手转向陆绎欲施礼,不料对手却来不及刹住刀势,刀锋堪堪自高庆耳畔劈过。 立时,他的耳廓上鲜血流出。 那锦衣卫十分惶恐,单膝跪下道:「卑职该死,大人恕罪!」 「小伤而已,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妨事,下去吧。」高庆不在意地摸了下,转向陆绎歉然道,「卑职鲁钝,让大人看笑话了。」 陆绎不做痕迹地瞥了眼他的耳朵,叹道:「便是寻常切磋,也该小心点才是。」 「大人说得是,是卑职大意了。」高庆连忙应了。 「去上点药,晚些时候到我房中来,我还有事要吩咐。」陆绎道。 「明白了,卑职告退。」 高庆退下,陆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试场。 方才比试的青石板上,经过一夜雨水的冲洗,连表面细微处的凹凸都很干净,即便高庆等人在上面比试过,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陆绎的目光渐冷…… 方才他留意过,高庆的皂皮靴面上刚刚才刷过,刷得十分干净,而从青石板上来看,他不仅刷了鞋面,连鞋底都刷过了。 显然,出于某种原因,他非常细致地整理过自己。 桃花林薄雾之中,那截激射而出的桃枝,正是擦过那人的耳畔,而偏偏如此巧合,高庆就在他眼前,耳朵被不甚弄伤,位置同样是左耳。 他想遮掩什么,对于陆绎来说,已经很明显。 高庆知道今日杨程万在医馆治疗腿伤,所以卖鱼的小哥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杨岳。这几日,与今夏杨岳的同进同出,加上两人言行间心无城府未有掩饰,高庆能够很清楚地推断出杨程万在疗伤,杨岳走不开,今夏会替他去。 可他究竟为何要将今夏骗至桃花林中? 若是想杀她,原因又是什么? 陆绎一时不能得出答案。 当擦过药的高庆复回到他面前时,陆绎收敛起目中的怀疑,仍旧如寻常一般,毫不隐瞒地将桃花林之事说了一遍,并且要求他们尽力将那位卖鱼小哥寻出来。 「大人是觉得此事与本案有关?」高庆问道。 陆绎点了点头:「袁捕快初来乍来,在本地不会有什么仇家,若有人想加害于她,应该是因为本案的缘故。你以为呢?」 「卑职以为大人说得是,只是袁捕快还与乌安帮少帮主从往过密,那人又是冒谢霄的名号,说不定此事与乌安帮也有牵扯。」 陆绎看着他,接着道:「有此可能,到医馆处传话的卖鱼小哥,街上人多,应该有人见到过他,你们就从此处着手。至于桃花林的那人,我并未看清面目,身量上……倒是与你差不多,轻功不错,你也留意一下。」 「卑职明白。」 「还有,若是冲着本案而来,你们自己也都小心着点,别跟六扇门那些人似的,傻乎乎地被人骗。」陆绎淡淡道,「锦衣卫可丢不起这个脸面。」 「卑职明白。」 「去吧……等等,听说扬州雪酒颇为出名,你让灶间的人送一壶过来,」陆绎自袖中取了银两递过去,「我昨夜没睡好,喝点酒安安神,想早点歇下,夜里你们就不必再过来了。」 高庆不接银子,笑着推辞道:「一坛子雪酒而已,大人您也太和我们见外了,哪里还使得着您的银子。不过,恕卑职多句嘴,若要安神,还是果酒的效验更好。我自家存了一坛子,没启封的,您若不嫌弃,我就拿来给您尝尝。」 陆绎也不与他多客套,笑道:「如此,甚好,偏劳你了。」 「大人哪里话,早就想孝敬您,只愁平日里没机会。」 高庆笑着退了出去,不多时果然取了两坛子酒来,一坛子果酒,还有一坛子雪酒。 「这酒只怕没法和京城里头的好酒比,您就当个玩意儿,不爱喝就扔了它。我另备了雪酒,算是扬州这儿的风味。」他道。 另外,灶间的人也将酒食都送了来,比平日精致了许多,一看便知是高庆特地吩咐过的,弄不好还是他特地让外头酒楼做好送的菜。 陆绎看着,微笑道:「劳烦你了。」 「扬州这地界,小曲儿也颇有风味,大人若想听,卑职可以寻个人来给您唱曲解闷。」他意有所指道。 「唱曲就算了,我不好这口儿。」陆绎淡淡一笑。 「那大人您慢用,卑职告退。」 高庆退了出去,颇周到地自外把门拢上。 陆绎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落座,举箸挟菜,随意吃了几口。酒坛子在旁边,他并没有启封,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喝酒。 外间天色阴沉,可以预想到夜间将会有场大雨,而他将在房中熟睡。 若高庆还想对今夏下手的话,今夜将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今夏讶异地「啊」了一声。 「那夜你闯进我房中,是因为你以为高庆会对我下手。」她瞪圆了眼睛。 陆绎淡淡「嗯」了一声:「锦衣卫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事实上,雷声初起时,我就已经在等他。」 今夏回想那夜,除了自己的噩梦之后,并无其他异常:「他来了么?」 第30章 「没有。」 「所以,」今夏犯疑地皱起眉头,「他那晚也喝多了?或者他改主意,不想杀我?」 「不,当时是我判断错误,他根本不想杀你,否则他就不会喂你吃紫炎。」陆绎道。 闻言,今夏愈发一头雾水:「你是说,在桃花林里喂我吃紫炎的人,是他?那骗我去桃花林的人又是谁?」 陆绎慢吞吞道:「也是他。」 今夏楞了好半晌,才道:「哥哥,你逗我呢?」 「不是我逗你,是有人在逗你玩。」陆绎顿了片刻,「你在七分阁的窗下,在桃花林里看见爱别离,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特地让你看见它。」 「为什么?」今夏一肚子疑惑。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逗你玩。」陆绎平淡道。 今夏恼怒道:「谁?高庆?弄个刑具,再弄几具尸首,就是为了逗我玩?……他脑子有病吧!还是幕后有人主使他?」 「有一个人,自视极高,他认为天底人都在他股掌之间,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他而言,能杀人并算不得什么,只有玩弄才有意思,就像猫抓到耗子,并不急着吃掉,而是尽情嬉戏。」陆绎语气透着不加掩饰地厌恶之情,「还记得那艘船么?这个人就在船上。」 今夏怔了下:「就是你所说的,那位想把你踩在脚下的人。」 陆绎点了点头。 「他的目标既然是你,为何还要来惹我?」 「你是说,他应该来逗我玩?」陆绎斜睇她。 今夏语塞,只得赶紧表述忠心:「当然不是,能替大人分忧,是卑职的荣幸。」 听了她的话,陆绎的神情倒看不出有几分欢喜,只道:「说老实话,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何想逗你玩,也许高庆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让他觉得逗你会是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我是那只耗子?」今夏皱皱鼻子。 陆绎看着她,似想到了什么,面上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高庆是他的手下,弄不好就是来盯着你的,现下他受了重伤……」今夏狐疑地看向他,「岂不是正中你下怀?」 「你以为他受重伤是凑巧?」陆绎冷哼一声。 这下子,今夏盯着他足足楞了好半晌,才道:「他受伤,莫非是你安排的?」 陆绎冷冷道:「近身盯我的行踪,本就合规矩,我没杀高庆,已经是留了情面给他。」 「他……」今夏脑子有点乱,「这么说,劫沙修竹一事,你是知情的?你知晓多少?」 「整件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你说我知道多少。」 陆绎淡淡然。 今夏顿时如遭雷击。 「你、你、你……」她结巴了半晌也没说下去。 陆绎解释道:「上官堂主帮了我一些忙,我放了沙修竹,就算是报酬吧。」 「怎得不早说呢?!」今夏总算顺过气来,又是懊恼又是沮丧,「我岂不是白白挨了一刀!」 「我怎知你竟然会对那位少帮主如此情深意重,居然肯为他挨一刀。」陆绎道。 「怎么是为了他!我明明是……我是怕被你责罚,早知如此,我、我……」被人蒙在鼓里耍着玩的感觉实在糟糕透了,今夏闷闷不乐,忽得想到自己其实也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将怎么下,持子的人又怎么会告诉棋子。 见她低垂着头,静默许久,陆绎勾头细察她神情,片刻后问道:「你现下,莫非是在心里抱怨我早先未说出实情?」 今夏闷声道:「卑职不敢。」 瞧她这般模样,自然是口不对心,陆绎也不劝解,只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恼了。先前你以为是你戏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情,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职怎敢戏耍大人。」 「你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受伤,试图瞒天过海,说到底,戏弄的人不就是我么?」陆绎慢条斯理道,「我不与你计较便罢了,没想到你反倒与我斤斤计较起来。」 今夏怔了怔,觉得他说得倒也有理,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职岂敢与您计较。」 陆绎颇有风度:「如此,你戏弄了我一次,我也戏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既然陆绎没打算追究她弄虚作假一事,她也就顺坡下驴,点了点头:「扯平了。」 「那么……」陆绎将身子欺近了些,「现下,你可以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夏往后退了退,还是不甚自在,干脆起身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门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伤,大人您应该有所耳闻吧?」 「没听说过。」陆绎答得很干脆。 「没听说过也没事,现下我告诉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摩挲着,脑中似在思量该怎么说,「昨天您中东洋人镖上的毒,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个疗伤的法子,外敷的同时,若发现异常,就得赶紧喂汤药。当然沈夫人的医术是没话说,您看您现在都好了六七成了。」 「嗯?」陆绎等着她往下说。 第31章 今夏只得接着道:「当时外敷的药里头掺了蛇毒,应该就跟拿刀子剐肉一样疼,您虽然是条铮铮铁汉,没怎么叫唤,但牙根咬得紧紧的,汤药怎么也喂不进去。所以我就让我叔,嘴对嘴喂你……」 陆绎皱了皱眉头:「嗯?」 「没想到我叔视贞操重于生命,当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后面的话,今夏说得飞快,「当时情况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于是我想起了我娘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说过能帮一把是一把;头儿说见死不救枉自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伤、人人有责……」 「我都快死了,你还有空想这么多?」 「嗯,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着嘴唇看他,「是我给您喂的药。」 似乎未料到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陆绎望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嘴喂我喝药?」 「大人您千万别误会,真的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额头,「……您得想想,我是个姑娘家,论理,我更吃亏些,对吧?」 陆绎慢吞吞道:「理是这么个理没错……若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娶你过门,我也可以考虑下。」 今夏连忙举手制止:「您千万别考虑,我压根就没想过要高攀您。这事儿,我原本就不打算让您知道,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要是因此逼着您娶我,那这种行为简直等同于讹诈!」 极为难得的,陆绎被她说愣住了。 今夏继续义正言辞道:「我身为六扇门捕快,出门在外,岂能见死不救,岂能挟恩图报!对吧,咱们都是公门中人,这点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样的。」 「你高看我了……」陆绎斜靠在竹榻上,手撑着头,「你真不要我负责?」 「真的不要。当然,这事您也不能讹我,什么我趁您受伤占便宜之类的话您可不能瞎传。」今夏不放心地叮嘱道,「若传到我娘耳朵里,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陆绎哼了一声,也不应答,瞥了眼她的嘴唇问道:「你那伤,是我咬的?」 「是啊,当时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桩!」 她摆摆手,不欲再谈论下去。 「昨夜里,若受伤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会这么做?」陆绎最后问道。 她怔了下,思量片刻,颦眉道:「必须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应分高低贵贱亲近远疏……」话未说完,就被陆绎打断。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会儿。」 今夏歪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您恼了?所以我不想把这事儿告诉您,徒增烦恼,是不是?其实您没吃多大亏……」 「出去!」 「……那你歇着,想开点……」 今夏一步三回头地安慰他。 直至她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门,陆绎才忍无可忍地长长呼出口气。 竹笋的鲜味渗入咸肉之中,浓郁的肉汁同样渗入鲜笋之中,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正是最好的搭档。 今夏挟了片咸肉,咬一小口,紧接着便扒拉一大口饭,仿佛这样方才不至于糟蹋着天赐美食。 「你怎得不给他盛点饭,端过去?」丐叔边吃边问道。 今夏摇摇头:「我方才问过了,他说没胃口,不吃。他现下还在气头上,还是躲着点得好。」 「他恼什么?」丐叔莫名其妙。 「昨晚的事,他非追着我问,我只好告诉他了。」今夏叹气之余,菜倒是一口都没少吃,「他果然就不舒服了。」 丐叔还是不明白:「他占你那么大一便宜,他该偷着乐才对,为何要恼?」 「叔,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他肯定觉得我占了他那么大一便宜,我该偷着乐才对。」今夏唉声叹气。 沈夫人颇诧异地看着今夏,问丐叔道:「外头的世道,成这样了?」 丐叔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丫头脑子有问题,你别理她……你真偷着乐了?」后一句问得是今夏。 「怎么可能,我有什么可乐的,嘴还被咬成这样。」今夏面上可疑地浮起两片红云。 「说实话!」 今夏又扒了一大口饭,才支支吾吾道:「真没有,我就是觉得、觉得……我也没吃什么亏。」 闻言,饶得是沈夫人那般端庄持重,也忍俊不禁,轻捂着嘴笑出来。 「丫头!这么想就对了!」丐叔重重一掌拍她的肩上,「那孙子虽然比我差点,可也勉强算是一表人材,你不吃亏。」 今夏被他拍得差点一头栽到桌子上,艰难地抬起身来继续吃饭。 「姨,我会作豆腐,赶明儿得了空,我来做豆腐给你尝尝。」今夏朝沈夫人殷勤道,「我家有独门秘法,做出来的豆腐可香了。」 沈夫人并未立刻答话,顿了顿才道:「你不必再来,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啊……」 「……」 今夏一惊,而丐叔则是大吃一惊。 「你要去哪里?」他急急问道。 沈夫人搁下竹箸,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嘴,看向丐叔道:「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现下他们来了,又是官家人,将来难保清净……」 「不会的,我可以担保……」今夏连忙道。 第32章 「我不是怪你们,」沈夫人截住她的话头,不让她再说下去,「既然陆大哥带你们来,说明咱们之前有缘分。但我有我自己的规矩,这里我是不会再住下去了。」 知道沈夫人的性情,丐叔懊恼不已:「都是我的错,我实在不该……你要去何处?」 「许多年都没回老家,我想是时候该回去了。」沈夫人目光落在今夏身上,似想起无限往事,「这衣衫领上的云纹还是姐姐绣的呢……」 丐叔皱眉道:「可是你老家还有人么?再说这些年那里都不太平,你一个妇道人家……」 「陆大哥,你说,哪里有真正太平的地方,」沈夫人微微一笑,「我反正是一个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闻言,丐叔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静默不语,面上满是焦切。 今夏在桌子下连踹了他好几脚,竟像踹在泥塑木像上一般,他丝毫未有反应。 「吃过这顿饭,你们就走吧,我需要收拾东西了。」沈夫人朝今夏道,「我会再开个方子给你,以后他发烧时,可以煎汤药给他喝。」 今夏只好点点头,想到周遭的蛇,不由担心道:「您走了,那些蛇怎么办?」 「周遭村民每年定期会赶野兽入林中给它们吃,而且我也会把制蛇药的方子分发给他们,可以驱蛇,也可以解蛇毒。」 此事沈夫人已经考虑颇周全,显然是去意已绝,今夏又不好问她究竟为何一定要走,只得默默低头吃饭。 今夏再次回到陆绎房中时,木托盘盛着粥和两盘小菜。 「大人,起来吃点吧。」她在桌上放下托盘,朝他道,「您先慢慢吃着,我回城里雇辆马车来接您。」 陆绎原是闷闷不乐的,抬眼见今夏神色倒比自己还要忧郁几分,不由开口问道:「怎得?有人给你脸色看了?」 「不是……」今夏踌躇了片刻,还是照实道,「沈夫人要搬走了,应该就在这几天。」 陆绎很敏锐:「是我们的缘故?」 今夏点了点头,揣测地看着他:「她一个人隐居在此,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现下我们闯了进来,又是官家人,她……其实,我才不会去查她的底细。大人,你也不会吧?」 陆绎沉吟片刻,沉声道:「我会。」 「你……」今夏懊恼地叹了口气,「难怪她执意非走不可,我叔都后悔得快把自己埋地里去了。」 「即便她走了,我也还是可以查明她的真实身份。」陆绎淡淡道。 「大人,你!你为何一定要这样紧紧相逼?」今夏有点恼怒,「无论如何,她也救了你一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应该查明白她的底细,这样将来她若当真碰上坎,我也可尽点绵薄之力。」陆绎道。 闻言,今夏怔住了:「……还是您想得周全。」说着,她也似想到什么,掏出腰间的钱袋,用手掏了又掏,总共也才掉出四、五个铜板来,不由懊恼地皱了皱眉头。 看到她这般穷,陆绎似乎心情也好了许多,调侃道:「你打算拿这几个铜板去雇马车?」 「马车找官驿安排,不用花钱的,」今夏一枚一枚地数铜板,「沈夫人这一路用钱的地方肯定很多,我是想……」 「几个铜板你也拿得出手?」陆绎哼道。 今夏也十分懊恼:「唉,早知道就在身上留点银子了……」 「我这里有。」陆绎示意她去拿自己的外袍,薄责道,「身上就摆几个铜板,若遇到事儿需要应急的时候怎么办?连顿饭钱都不够。」 被训得没法回嘴,今夏讪讪应了,把外袍递给他。 陆绎掏了些碎银两并几张银票出来,思量片刻,挑出一张银票递给今夏:「拿去给沈夫人吧。」 银票上的数额,让今夏啧啧了好一会儿,不忘称赞陆绎:「大人!太仗义了!……真好!有钱……」出去的时候她口中尚咕哝着。 陆绎不知道今夏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沈夫人把银票收下,只看到她笑逐颜开地回来,知道要拒绝她大概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儿。 眼下他行走无碍,也不要今夏再去雇车,起身穿好外袍,吃过粥后,便辞过沈夫人与丐叔,与今夏一同出了竹林。 此地是城郊,要回城还需走上一段路,若在平日,自然是无妨的,但今夏担忧他毕竟才受过伤,难免体力不支,若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岂不糟糕。于是她提议了好几次,拦一辆马车将他载到城中,却都被陆绎否决。 他似乎就愿意这样慢慢地走着。 良久之后,已经能看到城门的时候,今夏这才骤然想起一事——翟兰叶已死之事,是否要告诉杨岳? 以杨岳的憨直性格,此事对他而言必定是个极大的打击,今夏自然是不想说;可杨岳以为她在姑苏,肯定会想法设法去瞧她,此事终究是瞒不了多久;更何况上官曦那边…… 对了,还有阿锐! 今夏转头望向陆绎,不安道:「大人,阿锐那件事,上官曦她还不知情吧?」 「不急,」陆绎平静道,「上官曦对阿锐甚是信任,她不会相信阿锐有问题,我劝你别引火上身。」 引火上身,今夏很清楚他所指是什么,一旦阿锐发觉自己底细被揭,怕是不会放过她。 「那么此事该怎么办?乌安帮运送官银一事不知是否与他有关?」既然阿锐也卷在其中,今夏觉得押送官银一事不会这么简单。 陆绎淡淡扫了她一眼:「快了。」 今夏没听懂:「什么快了?」 「水落方可石出,那十万两雪花银也快了。」陆绎似不愿过多解释,径直越过她朝城门行去。 回到官驿,才堪堪跨入小院,今夏一眼就看见杨岳正坐在石阶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杨?」她忐忑唤道。 听见她的声音,杨岳抬眼,紧接着起身快步上前,口中道:「你去哪里?他们说你昨夜压根没回来。」 第33章 「嗯,在城外遇上点事儿,耽搁了。」介于整件事情解释起来着实麻烦,况且其中还有今夏不愿提及的事情,她便含糊带过。 陆绎瞥了她一眼。 杨岳这才看见陆绎,连忙施礼,却难掩面上的紧张神色。 「你怎得了?」今夏奇道。 「哦……我昨夜里遇上件奇怪的事情。」杨岳语气中透着恐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 「什么事儿?」 于是,杨岳将他昨夜所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然后紧张地盯住今夏:「你觉得这事是真的吗?我醒来的时候人在河边,我总觉得是梦。」 今夏直愣愣地看着他,她怎么也没想到阿锐在把翟兰叶抛尸之前居然还来吓唬杨岳,半晌她不自觉地转头又看了陆绎,然后才讪讪地道:「……应该是梦吧,没事,梦都是反的。」 杨岳甚是困惑:「我后来沿着那条小巷去看过,尽头处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是梦?」 「也许是你太担心她,所以,那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夏安慰他。 陆绎旁观片刻,摇了摇头,径直走了。 杨岳立在原地出神,今夏也不敢惊扰他,就陪着他站。良久之后,杨岳又望向她,探询问道:「你也觉得是梦。」 纵然心虚,今夏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也是!」杨岳深吸口气,转身走了。 身后,今夏暗松口气,却是愈发担心起来——如此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尸首安放到「爱别离」上,只是为了吓唬杨岳,这显然是一个警告!警告杨岳不该对翟兰叶动心。可翟兰叶明明说他不愿带她走…… 自己虽然不要,可也不许别人染指。 今夏皱紧眉头,思量着:这一切的幕后操作者,应是个性情乖张之人。用「爱别离」这样极致的刑具,再三让自己看见,他究竟想说什么?仅仅是为了逗自己玩吗? 这晚,今夏没忘记将沈夫人所借的衣裙脱下来洗净,待次日晾干,她仔细叠好包好,快马加鞭一直到沈夫人处,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她站在空空的屋子里,虽然才在此间待了短短一夜,却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些许怅然来。昨日还在此间与丐叔、沈夫人说说笑笑,现下却已是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夫人这般不世出的高人,想来已是再见无日。 缓步踱到陆绎疗伤的那间屋子,看见他躺过的床榻,今夏不由自主红了红脸,再转头看见竹榻旁的小几上摆了个白瓷小罐。 整个屋子空无一物,白瓷小罐分外扎眼,显然是被故意留下来的。 今夏打开来看,内中是一颗颗药丸,还有一个小纸卷,展开来看「一分为二,外敷内服,可解东洋奇毒」。 沈夫人竟猜到了她会回来,特地把解药留给她。今夏心中暖流涌动,只觉得双目潮乎乎的,使劲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恢复平静。 她收好白瓷小罐,里里外外她复查看了一遍,再无其他发现。沈夫人甚是爱洁,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干干净净,连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纤尘不染。 却不知这样的她,是怎生认得丐叔,又是怎生结为挚友?着实让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马回城,刚到城门,便被两名锦衣卫拦住马匹。她认出此二人正是高庆的手下,论起品阶,比她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马施礼。 「袁捕快,请随我们走一趟,去见一位大人。」他二人语气间倒是颇客气,并不在她面前摆架子。 今夏怔了怔:「见谁?」 「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马,领着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当下寄了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发,只管划船,自然也是他们的人。 今夏又问了几句,这二人口风甚紧,只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时,那晚陆绎曾经指给她看的那艘楼船出现在眼界之内,静静泊在湖心,小船破开波浪,正是朝着楼船而去。 是他!京城来的大人物? 想把陆绎踩在脚底下的人,究竟是谁,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楼船之下,两名锦衣卫却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缆梯,小船便复划开去,竟是将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们……」 今夏手抓着缆梯,喊也喊不回来,转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跃入水中。凭着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边,并不在话下。 这般想来,她心中无惧,顺着缆梯往上爬去。说来也怪,这缆梯并非从甲板上垂下,而是从楼船的三楼处垂下来。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过扶栏,翻身落在三楼船板上。 落足之时,脚底软绵绵,她低头望去,地上铺着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紧挨着一片,密密匝匝,将她看得见的船板都铺满了。虽说皮货只在关外时兴,但在关内的价钱依旧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脚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顶得上家中一年的花销。 「真是个败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摇头。 踩着灰鼠皮,她踏入舱房,里面静悄悄地,事实上整条船看上去都很安静,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也许就是因为地上铺着皮货的关系。 她谨慎地往前走,在层层帷幔之中,原本采光就不甚好的舱房显得愈发暗沉。 「有人么?」今夏试探着开口。 无人回应,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听见「嚓嚓嚓」打火石的声音,很快帷幔深处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个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够清晰的看见人影的动作,他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灯芯,火光更亮了几分。 「卑职参见大人。」她朗声道。 仍是无人应答,那人影将簪子插回头上,又从身前案上取过茶壶,开始倒茶,随着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今夏复朗声道:「卑职参见大人。」 第34章 他仍旧对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着帷幕端详片刻,总觉得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正待撩开帷幔,上前看个究竟,却见他站了起来。 不仅站起来,手中还端着那杯茶水,随着咔咔咔的声响,他绕过案几,朝她径直行来,所行之处,帷幔一分为二,往两旁分开。他不走过来还好,一走将今夏骇了一跳,那姿势,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飘过来,鬼魅般怵人。 她往后瞥一眼,确定下退路还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后一道帷幔分开,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递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铜铁所制而成,骨节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灵活,茶杯被牢牢地钳住,纹丝不动。 他竟然是个假人! 他微垂着头,今夏勾头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洁,是用瓷土烧制而成,倒是颇为精致。 头一遭见到这么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细究地入神,压根就没有接过茶杯,骤然间,铜铁手松开茶杯,热滚滚的茶水溅了一地,他猛然抬起头来,黑洞洞的双目正对上今夏,将她骇得踉跄退开一步。 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惊,猛地回头,正对上陆绎微皱的眉目。 「大人?!」 「你怎么在这里?」对于在楼船看见她,陆绎似心存忧虑。 今夏如实道:「我回城时,在城门口遇见高庆的两名手下,他们说有位大人要见我,就把我送到这里,他们自己却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闯来,陆绎暗松口气,但转念想到不知此间主人要她来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颦起双眉。 「大人,你看这个人偶,是不是很像那个……就是那个。」今夏拽拽他衣袖。 陆绎自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这人偶论做工与机括,都比「爱别离」要精细得多,但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暗叹口气,将衣袖从今夏手中拉出来,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凉凉的,微有点汗。 是惊吓到了? 他低头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紧盯着人偶,使劲咬着嘴唇。 正在此时,原本静静站立的人偶骤然动了起来,往前一冲,然后咔咔咔地沿着来路倒退回去。同时,屋内的帷幔叙叙升起,今夏抬头望屋子顶部,一根根圆管不知由什么机括控制,正慢慢转动着,卷起帷幔。 数人从屋子那头涌进来,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脚踝,纤细,白皙,如一朵朵娇嫩的小花绽开。 最后,才有一人,缓步朝他们走来。 「卑职参见左侍郎严大人。」陆绎朝那人躬身施礼。 左侍郎严大人?严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过神,连忙躬身施礼:「……卑职参见严大人。」 严世蕃语气温和道:「不必多礼。言渊,你遣人送来的秋鹰图,我验过了,确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鸾那厮私藏起来,怪道我寻了好些年也寻不到……还不看座!」后一句是对着侍女所说。 侍女搬过两张红木圈椅,请陆绎与今夏落座。严世蕃则靠坐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旁边原本空无一物,侍女们转过一圈之后,茶几上摆上了温热的茶,各色茶果等等。这一连串事情做下来,连一丁点杂音都未发出。 今夏借着饮茶,偷眼细察严世蕃,说来也奇,严世蕃作为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却是到了扬州才头一遭见着他。 按京城里的传言,严世蕃长得短颈肥白,是个大胖子。但此时今夏看来,皮肤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肤色还要白上几分,却身量匀称,应该比陆绎略矮些,但怎么也不能算是个矮胖子,至于肥头大耳等等传闻,更是挨不上边。 他单目有疾,虽然双眼都睁着,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浑浊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几分诡异。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来看。」严世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职不敢。」 陆绎没看她,朝严世蕃道:「她只是个六扇门的小捕快,举止粗鲁,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里多有碍眼,不如还是遣她下船吧。」 闻言,严世蕃笑道:「不急不急,这小姑娘虽是粗鲁了些,不过倒还有几分意思。我听说她查案颇有些能耐……小姑娘,你过来。」 今夏起身,谨慎地往前只行了两步,距离严世蕃四、五步处便停住不动。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这幅模样,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么来?」他笑眯眯地,显得兴趣盎然,甚至还特地将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么也没想到严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严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么话能在他面前讲,什么话不能讲,这个尺寸的拿捏,今夏着实心里没底,又怎么敢贸然开口。 陆绎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这里,腿都发抖了,指不定心里怕成什么样,哪里还说出子丑寅卯来。」 今夏正好顺着他的话,做讪讪状道:「卑职、卑职岂能将大人等同于案犯,万万做不到呀。」 严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侧的侍女:「她!你来说,不许再推辞。」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纪不过二八,明眸皓齿,生得甚是秀美。 「你过去,让她细看。」严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触及侍女身上时,今夏没有漏过侍女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和陡然僵直的背脊,显然她很怕严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触对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她已经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对着严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着无阻和惊慌。今夏望着这个侍女,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个秘密,也许都会成为她被重重惩罚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挡之下,今夏看见她皓白手腕上的几道浅浅的痕迹,包括手腕内侧,她的双手曾被人分别捆住。若她能脱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还有更多痕迹可寻,可看出她究竟受过什么折磨。 第35章 可眼下,光是看着她的眼睛,今夏连话都不忍心问她,更不用说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处都细细地摸了一遍,又捧起来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么了?」严世蕃问道。 今夏暗吸口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这位姑娘擅长茶道,刺绣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来她恐怕还做错过事情,也许是翻了火炉、也许是砸了珍贵的茶碗,受到过责罚。还有,她所住舱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妆台的右边……」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伤,这句话今夏没有说出口,包括受责罚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说错。 严世蕃听罢,让侍女退了回来,才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会不同,特别是掌心上茧的位置,和手指上的茧都会有所区别。」今夏如实道,「绣娘经常用针,她们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会有一层硬茧,这和习武之人手上的老茧是一个道理。这位姑娘拇指与食指上并无硬茧,所以我可以判断出她并不长用针线。」 「擅长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点点水,从颜色可以判断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烫伤,微微泛红,当然这也可能是她在灶间帮忙时被烫的,所以我仔细闻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间的油腥葱蒜等杂味。」 严世蕃的表情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受责罚一事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她手腕上的伤痕。」 那侍女在严世蕃说到「手腕上的伤痕」时,喉间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惊慌失措地直立着。 「大人英明。」今夏恭敬道。 「最后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窗子在梳妆台的右边。」严世蕃将茶碗往旁边一递,那侍女连忙躬身接过。 「这位姑娘右边的发鬓抿得一丝不乱,比左边发鬓更加整齐,这个季节,借着窗外日光梳妆时,常常会发生这种事。」 严世蕃看着她,那目光几乎算得上是赞许:「因为她们借日光梳妆打扮,这点我倒是疏忽了。」 陆绎在旁一直静静听着,目光只是偶尔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言渊,此番协同六扇门办案,有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严世蕃转向陆绎,笑道。 陆绎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时也麻烦得很。」 「女人嘛,就该麻烦,不麻烦就不叫女人了。」严世蕃呵呵呵地笑起来,摆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时候,笑声带动着胸腔的震动,声音闷闷的,使人会觉得笑声之外他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扬州的雪酒我喝不惯,从京城带了好几坛子,言渊,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陆绎回答,严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随即便道,「秋露白,对吧?」 「大人好记性。」 陆绎语气间虽带着笑意,今夏却听出与他平日说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转头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严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杨程万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许你们在外饮酒吧?」 他连头儿都认得,今夏心下微凛,口中道:「卑职不善饮酒,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不久前,在七分阁临水的二楼,小姑娘你和乌安帮的少帮主两人喝了快两坛子雪酒。」 七分阁,临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见的「爱别离」,脸色变了变,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严世蕃却已经转向陆绎,笑道:「你得习惯她们这种小把戏,初时总是说自己不善饮酒,然后,你得用整整两坛子才能把她灌醉。」 陆绎笑了笑,道:「还是大人明察。」 随着严世蕃随口一声吩咐,更多的物件儿被侍女们搬上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空荡荡只有帷幔的屋子,变得满满当当。烛台、屏帷一盖都是上品,自不必说,今夏与陆绎面前的小几竟是象牙所制,上头摆放着玉制酒器,晶莹剔透,光泽温润…… 美则美矣,只是实在太过奢靡了。今夏暗叹口气,转头看见侧旁的铜制汉壶,内插大枝桃花,花瓣娇艳,显是新鲜采折而来。 片片桃瓣粉红可人,她望着眼里,心中想得却是被弃尸桃花林的那几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来的是果品,宣德窑青瓷里盛放着灵谷寺所产的樱桃,个个饱满殷红。 严世蕃拈着樱桃柄,将樱桃送入口中,樱桃尚未咀嚼咽下,紧接着端杯饮下一口酒,樱桃的甜酸混杂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让它们慢慢在舌尖徘徊,细品,半晌之后才缓缓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丢下樱桃核,似随口一问。 不知他问得是自己还是陆绎,今夏并未贸然开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陆绎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问道。 严世蕃怎么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见他手中亦端着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着,神态间颇有慵懒之意,却是陌生之极。 严世蕃笑道:「说起来,周显已在京城当户部给事中时,可没少上折子骂我。我不理他吧,他还接着骂;我还是不理他,他还骂;后来我没忍住,干脆就举荐他当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闻言,今夏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严世蕃居然会举荐一个孜孜不倦骂他的言官,而且还是工部都水清吏司这种油水颇肥的差事。 陆绎却不以为奇,淡淡笑道:「若卑职没有猜错的话,让他负责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 闻言,严世蕃面上漾开笑意,就像一个孩子想起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带着少许的兴奋,朝陆绎道:「你可知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要把这笔修河款一文不少地全用在修河上,哈哈哈……」 今夏想着周显已那具腐烂的尸首,她看见陆绎也在笑,但她笑不出来,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有何好笑之处。 「生怕银子下拨时层层盘扣,他在京城直接就把银子领了,自己掏钱把十万两修河款运到扬州。」严世蕃回想着,面上仍带着笑容,「在船上我就安排了人,想邀他赌钱,不过还算他有些定力,我还算佩服他。只是后来到了扬州,见了美人,他果然就走不动道了,可惜呀可惜……」 原来周显已一步一步都踏在严世蕃的设计中,今夏暗自思量:乌安帮负责押送修河款,如此说来,在船上布局想引周显已赌钱的人,很可能就是阿锐。 陆绎摇头道:「也没甚可惜的,像周显已这样的人,平素里自以为两袖清风,看旁人都是污浊不堪。轮到他时,他自己根本把持不住,最是可厌。」 「说得对!他若当真把持住了,我敬他是个人物。」严世蕃叹口气道,「可惜啊,只用了美人计他就把持不住了,我后头还好些个法子都没使呢,可惜了了。」 后头还有好些个法子没使——今夏听得不寒而栗,想来,便是周显已未对翟兰叶动心,再往后,严世蕃不知还要使什么法子对付他呢。 对于严世蕃而言,周显已就像一只笼子之鸟,由着他随意逗弄,直至死在笼子。 「还有法子?」陆绎似饶有兴趣。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严世蕃遗憾地摆弄着手中成对的樱桃,「怎么也得轮着来一遍才够好玩,可惜呀,才到爱别离他就顶不住了。」 第36章 爱别离、爱别离……今夏骤然意识到,他故意让她几次看见爱别离,其实就是在提示她。 为何要提示她?也是因为觉得好玩? 又或者,在他眼里,自己和周显已一样,也是他打发日子聊以遣怀的游戏玩偶? 「小姑娘……」严世蕃唤了她一声。 今夏自出神中,猛醒过来,望向他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严世蕃微微歪着头,那枚不能动的眼睛定定看着她,幽幽问道:「你方才为何不说实话?」 「我,没有啊,卑职怎敢欺瞒大人。」对于他的突然发难,今夏不明何意。 「方才你说,她的左边发鬓没有右边发鬓梳得齐整,是因为窗子在右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说出来……她的右手有伤。」 说着,严世蕃伸手,轻巧拽过那名侍女,稍一用力,侍女整个右边衣袖尽数齐肩脱落,雪白的膀子上,两道狰狞的猩红鞭痕清晰可见。 手指的指背轻轻划过细腻的肌肤,肌肤在战栗下起了一层小疙瘩,今夏咬着牙根,不用看那侍女的表情,也知道她所受的折辱。 「你虽然是个姑娘,但身为六扇门的捕快,对这等房中之乐不会不知道吧?」严世蕃语气上扬,目光中颇有逗弄之意,拾起侍女的手,在手腕处的伤痕上轻轻抚摸着。 「这个……卑职孤陋寡闻,请大人恕罪。」 今夏明明知道他所谓的房中之乐是何事,却不得不按捺着恶心,恭敬回答。 陆绎并不插话,仰脖喝下杯中酒,旁边的侍女忙挨上前替他斟满。 「不妨事,你还是个小姑娘……其实也不小了,」严世蕃呵呵呵地笑,扭身朝陆绎道,「可以好好调教一番。」 今夏听见陆绎笑了笑,并未接话。 这席,从日渐西沉吃到月上中天,还没有结束的征兆。也是直到今日,今夏才见识了传闻中严世蕃的酒量,这样一坛子一坛子累积起来,他至少喝了六、七坛酒下去,简直就是个酒缸。陆绎饮酒不及他多,但估摸着也喝了两、三坛酒,看着歌舞伎在身前轻歌曼舞,神态间悠然放松。 随着酒越喝越多,他言语间虽还算有条理,但举止已是愈发放荡不堪,侍女被他拽入怀中肆意轻薄。 今夏在席间如坐针毡,明明知道此人万万不能得罪,还是忍不住起身道:「卑职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请大人多多包涵。」 「来人!」严世蕃带着醉意吩咐道,「带小姑娘到客舱休息。」 「大人,卑职……」 今夏话未说下去,便被严世蕃打断:「你区区一个六扇门捕快,公务能有我工部左侍郎多么?休在我面前谈公务,今晚,你二人就歇在船上,明早爱走便走,休扫了我的兴致。」 「……」 她望向陆绎,后者悠悠笑道:「严大人一番美意,你莫要不识抬举。」 连他也这么说,今夏牙根一紧,虽不情愿但仍是恭敬道:「多谢大人,卑职告退。」 今夏才出船舱,严世蕃推开原本揽在怀中的侍女,朝陆绎努努下巴,笑道:「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还算坐得住,比我料想的时候还长些。」 「这般不识抬举,亏得大人宽容。」陆绎摇头叹道,「我也是看在家父的面上,才对她宽容几分。大人您也知晓,她师父杨程万受伤前是家父得力手下。家父颇念旧情,此番还让我找名医为他疗伤。」 此言话中有话,严世蕃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当下笑道:「这种没长开且尚不解风情的小姑娘我可没兴趣,你瞧瞧我这类,哪一个不比她好……你随便挑,不必与我见外,我保证今晚让你最喜欢的那个陪你。」 陆绎笑着连连推辞:「不行不行,她们可都是大人的宠眷。」 「不必与我见外,」在严世蕃目光示意之下,两名裸足少女半挨半靠到陆绎身旁,「你送来的秋鹰图,着实合我心意,不如你也挑两名合心意带走,日日红袖添香,岂不好。」 陆绎将手放到侍女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揉捏着,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后才望向严世蕃道:「大人……实不相瞒,卑职此番来还有一事想起大人帮忙。」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尽管说便是。」 似乎要说的这件事情对他而言颇有些艰难,陆绎先让侍女斟满杯中酒,满饮而下,才道:「大人您知道,家父让我来江南办理此案,是想让我借此……借此往上再走一步,但眼下修河款迟迟未找到,圣上已有不愉……」 他看着严世蕃,面上笑得颇为尴尬。 严世蕃并不接话,只缓缓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着。 陆绎只能继续往下说:「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帮卑职一把,您一句话,也许……」 「一句话?」严世蕃耸耸肩。 「您知道,卑职人微言轻,自到扬州以来,就发觉扬州地界上的官员对此案并不关切,线索少,且能派用的人手也极为有限。扬州知府方大人是令尊门生,若大人能帮卑职略提一句,说不定这十万两修河款很快就能有眉目。」陆绎这话说得极尽卑躬屈膝之能,连带目光也十分诚恳。 严世蕃盯着他,静默片刻,继而大笑道:「好说好说,不就一句话的事情么,你我两家相交日久,关系甚笃,这话还用得着你说么。」 陆绎似松了口气,面露喜色,道:「多谢大人,待卑职高升之日,绝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对了,那秋鹰图既是真品,想必其他藏画也不会作假,卑职明日就让人将书画尽数送上船,请大人费神奖赏。」 「知我者也。」 严世蕃呵呵呵地笑,复揽过侍女入怀。 今宵月色正好,在歌舞声乐之中,两人直喝到四更天,方才散了席。 「大人,这边请。」 裸足少女提着小巧精致的玻璃灯笼在前头为陆绎引路。陆绎踏着狼皮褥子,跟着她下到二楼,直至停在一间舱房前。 侍女伸手替他推开门:「大人,请休息,里头已按主人的吩咐安排妥当。大人若有任何需要,拉铃绳即可。」 陆绎点了点头,迈进房内,听见身后侍女体贴地替他将门关上。他回头看了眼门栓,思量片刻,并不栓门。 这间舱房内,圆桌的锦缎桌布上原就点着灯,半明半暗间,可看见雕花床上床幔低垂,内中似有人影。 第37章 「我保证今晚让你最喜欢的那个陪你。」——他尚记得严世蕃所说的话,不由皱了皱眉头。伤口初愈,过多酒水的摄入让他身体传来一阵阵不适,他连掀开床幔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疲累地在桌边坐下歇息。 烛火爆了一声,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今夏住在哪一间舱房?会是在自己的隔壁吗?…… 正想着,有人来敲他的门「咚咚咚」。 「谁?」 「大人,可安寝了?我给您送解酒的汤水。」门外的人有礼道。 陆绎暗叹口气,起身行到床边坐下,边脱靴子边道:「进来吧。」 侍女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将托盘上的玉碗放到桌上,复退了出去,关上门。 陆绎望了眼玉碗,懒得过去拿,脱完靴子撩开床幔,便预备装醉躺下歇息。床幔刚一掀开,他就怔住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他,再熟悉不过,只是眼睛里头的那股恼火劲儿已经很久没看见,现下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很想笑。 「怎么是你?」他偏着头看她,顺便伸手替她将落在面颊上的发丝掠到一旁。 她似不能动弹,却也不说话,费劲地皱着眉毛,不知道努力想做什么。 陆绎顺着她的目光望下看,发现她的手臂虽然动不了,但手指一直在划拉,便把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掌心上。 「有铜管。」她在他掌心写到,铜管一端在这头,铜管另一端的人便可借此窃听此间的声音。刑部有几件特殊牢房便装了铜管。 陆绎明白她的意思,却不以为意,甚至连找铜管在哪里都懒得找:此间是严世蕃的地盘,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若存心避之,反而会让他更加疑心。 「我知道。」他在她手心写,「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中冒出怒火,手指划得他掌心痒痒的:「应该是软筋散,这个混蛋!」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她往里头挪了挪,然后和衣在她身侧躺下来,仍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上。 隔着衣服,仍旧能感觉到他的身子有点发烫,今夏不放心地用手指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因为那些酒?」 「没事。」他简短写道。 今夏使了好大的劲儿才算把头侧过来,看着他倦然的面容,颦眉复写道:「严世蕃是个混蛋!」 掌心痒痒的,陆绎合拢双目歇息,感觉着她写的每一个字,笑着将头点了点。 「他欺负你了吗?」她划拉着问。 陆绎想起之前的卑躬屈膝,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在他面前都不像你了,憋屈得很。」她继续写。 他思量了一会儿,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示弱。」 示弱。 兵法有云,当敌方比己方强大之时,无法克敌制胜,就需要通过示弱来麻痹敌方,使得敌方掉以轻心,然后再伺机而动。 似在认真考虑这两字的含义,足足过了好半晌,今夏的手指都没有动,倒是陆绎好玩般地用手指搔她手心痒痒。 「他为何把我弄到你床上?」她想起这事,划拉着问道。 陆绎如实回答她:「他说,会让我最喜欢的那个来陪我。」严世蕃能看穿,说实话,他并不意外,因为他只是稍加掩饰。看穿这点,在眼下而言,只要陆严两家在面子上不撕破脸,就不是什么坏事。何况,他从来就不想和严家撕破脸,下下之策,他向来不用。 这句实话,让今夏红了红脸,随即她觉得可能是软筋散的副作用,所以让人脑子容易胡思乱想。 「你看中的姑娘他舍不得,所以拿我来凑数。」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陆绎默了默,转头睁开双目望她,用手写道:「我没看中的。」 那不都一样么,都是拿她来凑数,今夏也默了默,然后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尴尬地望了眼陆绎。 「饿了?」他开口问。 今夏点了点头,这事不能怪她,严世蕃这条船上古古怪怪的,她一直都提防着,压根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又已过了四更天,自然是饥肠辘辘。 「我让她们拿些吃食过来。」陆绎欲起身,却被今夏拽住。 她很紧张,手指划得有点重:「他们会在吃食里掺东西的。」 陆绎用手回答:「软筋散都吃了,还怕什么。」在她手心写罢,他就半坐起身,拉了拉床柱边的铃绳。 「想吃什么?」他开口问。 横竖陆绎在身旁,今夏胆子也肥了些,眼睛亮晶晶道:「吃什么都行?」 陆绎点头,目光中颇有鼓励之意。 「我要吃……面!牛肉面!」她颇激动。 这时侍女叩门进来,陆绎吩咐要一碗牛肉面,侍女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端了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进来放到桌上。 今夏赞叹:「看来灶间一直炖着牛肉汤备用,真方便呀。」赞叹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问题,自己服了软筋散,身上压根一点劲儿都使不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如何能吃面。 她正犯愁,陆绎已将她扶坐起来,端过面碗,用筷子缠起面条,吹了吹热气,然后道:「张嘴!愣着干嘛。」 「……」虽然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是以陆绎身份之尊,怎么也不能让他来喂自己,今夏忍着腹中饥饿道,「还是先放着,等我能动弹了再吃吧。」 「快点,我手都酸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此时今夏实在是懊悔之极,早知道就要个枣泥糕或者桂花糕,再不济来个硬馍馍也行,怎得偏偏要了碗面条,弄得这般尴尬。 第38章 「张嘴!」他盯着她。 今夏只得张嘴。 「味道如何?」他问。 她点点头:「好吃。」 还有些话,她没说出来:她长大之后,连娘亲都不曾再喂她吃过,眼下陆绎这般喂她,她既觉得有些拘谨,又觉得自己回到幼年一般,心底深处暖乎乎的。 陆绎慢慢喂,今夏慢慢吃,不知不觉之间,一碗香浓的牛肉面已吃得见底。 「软筋散的时效不会长,你睡一觉,醒来药效大概就退了。」 他仍让她躺下来,自己也像之前那般躺在她身侧,在她手心中写道。 「在这种地方……」今夏本还想说「还像这样躺在一起」,犹豫片刻,还是没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陆绎什么都没说,缓缓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 大概由于发着烧的缘故,他的手异常温暖,今夏想着明日回城后要记得按沈夫人的方子抓药给他喝。 然后她倦倦地打了呵欠,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睡着了。 听着身侧平稳均匀的呼吸声,陆绎侧过身子,望着她。在这条船上,在那个人的地盘上,倒也并非全是让他恶心的事情,他想着。 次日清早,今夏醒时药劲已过,两人预备下船回城。侍女说主人尚在歇息,无法送客,已备下小船送他二人离开。 小船晃晃荡荡地离开楼船,没有再生其他枝节,今夏坐在船舱内,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陆绎颇自然地往她身上一靠,头就搁在她肩膀上。今夏楞了楞,想起他还在发烧,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额头,还是热热的,果然尚在发烧中。 烧了一夜,想来他定是难受得紧。 她身子不敢动,伸长了手将船舱的帘子放下来,挡住湖面上的风。 小船沿着水道进了城,在距离官驿最近的渡口靠了岸。下船后,今夏先按方子抓了药,才回官驿,赶忙去煎药。 此时,一只白鸽在陆绎窗边来回踱步,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已经等了好一阵子。 陆绎抱起它,照例解下小竹筒,然后将鸽子放入竹笼中喂些清水和小米,最后才取出竹筒内的纸条。 认出上面的字迹之时,他就颦起眉头,这是爹爹的字。 陆炳亲自写信给他,而非吩咐他人,说明此事相当要紧。 再往下看去:浙江巡抚兼直浙总督胡宗宪因反复上书请求不要杀掉汪直(倭寇头领),而被弹劾收受贿赂,包庇放纵倭寇。圣上不悦,密令彻查此事。此事稍有差池,胡宗宪撤职入狱,两浙必定大乱。陆炳要他尽快将扬州事宜结案,前往浙江全权负责彻查此案。 爹爹虽未明说,但身为人子,字中涵义陆绎岂能不懂。 好在扬州此案已近尾声,陆绎深吸口气,再次看向纸条上胡宗宪三个字—— 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大明南直隶徽州府绩溪县人。进士出身,先任益都知县、余姚知县,后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边防重镇,整军纪,固边防。而后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临行前立下誓言:「我这次任职,不擒获汪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在赵文华的大力推荐下,擢升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 今夏端着汤药进来时,正好看见陆绎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烧掉。 「大人,喝药吧。」她把药放到桌上。 陆绎端起碗来,略吹了吹,便一气把汤药饮尽。她留意到他的眉头始终皱着,估摸着那张纸条里不是什么好消息,又或许是因为药太苦的缘故。 「对了……」放下药碗之后,他还在思量着什么,然后转头吩咐她,「阿锐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一切要和平常一样。」 今夏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可惜他这个人惜字如金,要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来,并不容易。」 「打蛇打三寸,找到他的要害,就好办了。」陆绎淡淡道。 「他的要害……」今夏回想起上次遇见倭寇之时,阿锐扑倒上官曦,自己却身中暗器,「他把上官姐姐看得很要紧,倒不似作假。」 「是否作假,一试便知。」 今夏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小瓷罐:「这是沈夫人留给我的,说是可以治疗倭寇的暗器之毒。你下次见到上官姐姐,不妨送给她几粒。」 「你为何不自己给她?」陆绎问道。 今夏沮丧道:「因为翟姑娘的事情,她以为我骗了她,只怕是不会再信我。你这等身份,自然是不会骗她的。」 「那倒未必,骗不骗人,和身份其实没什么关系。」 陆绎笑道,竟然开始宽衣解带,今夏愣愣盯着他。 「楞着干什么,替我从衣箱里拿件衣衫出来……」他边脱边低头嗅了嗅,皱眉道,「全是酒味,难怪我觉得头晕沉沉的。」 「你头晕沉沉是因为你在发烧。」 今夏到衣箱里去翻他的衣袍,一转头,看见陆绎,见他连贴身衣衫都脱了下来,脸唰得一下全红了。 衣袍飞过来,兜头兜脑地盖住陆绎,她则赶紧背过身去。陆绎将衣袍取下来,笑着摇摇头,边穿衣衫边叹道:「我疗伤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 今夏咕哝着:「当时情形危急,怎么能一样,你可不能养成这种习惯……」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陆绎哎呦唤了一声,急忙转过身去。 他只穿起一边衣袖,大概是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她。 今夏赶忙过去帮着他将衣袍穿好。 「不能养成什么习惯?」他索性站着不动,看着她的手环绕过腰间替他系丝绦,唇角微微上扬。 今夏站在他身后细心地给丝绦打结:「就是、就是不能在我面前更衣。」 第39章 陆绎转身望了她一眼,不在意道:「你习惯就好,迟早得习惯的。」 今夏尚未想明白什么叫做「迟早得习惯」,就见他理了理衣袖朝外行去,急忙道:「大人,你还在发烧,你不歇歇么?」 「不。」 「我可以一起去。」她跟上去。 陆绎停下脚步:「不,你有件更要紧的事情……把这些衣衫洗了,上面的酒味一丁点儿都不能留下。」 「……」今夏难以置信,「我好歹也是六扇门的捕快……」 「所以我才把这件要紧事交给你。」他叮嘱道,「记得手劲儿轻点,别搓破了。」忍住不去揉她的脸,他转身快步出了门。 不愿今夏跟着自己,故意让她留在官驿中,因为陆绎想去见的人是阿锐。 以阿锐的性格,被任何人看破身份,他都会起杀念。今夏那三脚猫的功夫,压根不是他的对手,陆绎并不希望她去涉险。 今日天气晴好,乌安帮的渡头上船工们来来往往,搬货的,运补给的……陆绎扫了眼,大概能判断出上官曦在何处。 他想见的人是阿锐。 但他要找的人却是上官曦。 看见陆绎来到此地,上官曦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在她与陆绎的私下交易中,见面一向都事先约定,而非这样突然闯来。 「陆大人,来此有何见教?」她探询的目光下,隐藏着警惕之意。 陆绎微微一笑,先淡淡扫了眼旁边的阿锐,才道:「没甚要紧事,只是来江南多日,案子一直不得头绪,心中烦闷。想着上官堂主是扬州人,不知今日可得空闲,带我领略一番扬州风光?」 他竟是来邀她游山玩水,上官曦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一时又不好推辞,思量片刻,含笑点了点头:「我近日杂事缠身,也正巧想出去走一走。只是我人笨口拙,不是个好向导,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有上官堂主相陪,胜却良景无数,怎么还会嫌弃呢。」陆绎笑道。 阿锐面沉如水,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见上官曦备马,他便也跟了过来。 「怎得,这位小兄弟是觉得上官堂主与我在一起不安全?」陆绎故意问上官曦。 上官曦回望了阿锐一眼,迟疑片刻,吩咐道:「你不必跟着,就在堂里候着吧。」 阿锐虽心中不悦,却不敢违逆,拱手退下。 前日在上千官兵围剿下,深入内地的四十余名倭寇已被尽数剿灭,此时的扬州城郊不再人心惶惶,春日暖暖,路上行人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城郊西平山下,陆绎与上官曦信马由缰,听着山上传来的钟声,这钟声是为了被倭寇所杀的僧人而撞。 「你帮里受伤的弟兄情况如何?」他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太好。」 陆绎自怀中掏出小瓷瓶递过去:「不妨试试这药,据说对东洋人的奇毒甚是有效。」 上官曦接过,问道:「大人寻我出来,就是为了此事?」 陆绎笑了,反问道:「怎得,与我单独出游,我一定是别有居心?」 「大人这是哪里话……」 「哈哈哈,顽笑话,莫往心里去。」陆绎笑道,「对了,说起来,今日那位小兄弟对你甚是忠心耿耿,他是打小跟着你的?」 「你是说阿锐,」上官曦摇摇头,「他是三年前我在董家水寨遇见的,正好救了他回来,他就留在帮里了。大概是觉得我有恩于他,所以……他虽年轻,但做事不毛糙。」她耸耸肩,阿锐平常话不多,说实话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她也不懂,只是觉得他做事十分稳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十分倚重他。 陆绎点点头,叹道:「挺好,挺挺老实的,看着和少帮主差不多一般大,性子倒是千差万别。」 想到谢霄,上官曦心中百味杂陈,苦笑道:「谢霄他……此番大人肯网开一面,上官实在是感激不尽,否则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呢。」 「小事而已。」 陆绎以手搭凉棚,佯作遮日头,望了望远处野柳树林,可见有一人影隐在其间。他微微一笑:果然跟来了,看来他心里当真是十分紧张上官曦。 两人缓步上山,庙本就不大,无甚香火,仅剩的几个和尚跪在佛前念经超度亡魂。陆绎在佛前拜了几拜,然后行至募捐箱前,自怀中取了张银票,看也不看数额,便放了进去。 上官曦微微有些诧异,在她想来,陆绎这等高官之子,看尽官场倾轧,多半心无鬼神,便是礼佛也不过是应景而已。但今日看来,陆绎神情虔诚,浑然不似作假。 「大人,心中可是有所求之事?」她问道。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作答,绕大殿信步而行,停在地藏王菩萨面前——巨大的钟下,一尊小小的菩萨像静静而立,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他在蒲团前跪下,又拜了几拜。 上官曦在旁看着,心中愈发不解。 陆绎起身,朝她笑道:「上官堂主,不常到此处来吧?」 上官曦点头道:「平日礼佛,都陪着老帮主喜去大明寺,这里确实不常来,那边的香火也比这边旺。」 「庙再小,供得也是真佛。」陆绎说着,眼角瞥见一人影自外头闪过,遂朝她道,「走了一路,有点渴,我去后头看看可否有水井,你稍候片刻。」 上官曦未及点头,便见他径自大步行出去,秀美微颦,总觉得此行陆绎甚是古怪,但究竟何处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 一拐过墙角,陆绎便飞掠而出,几下腾挪,在寺庙后院截住了来不及走脱的阿锐。 阿锐立在一株银杏树下,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他,风过叶动,连带着他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陆绎却压根不与他说话,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行到井边,自顾自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掬水洗了洗,便转身走了,浑似没看见他一般。 第40章 阿锐有点愣住,不明白陆绎究竟何意,直至陆绎离开,他看到井沿上有一小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行过去近看,他的身子瞬间被定住,井沿上端端正正摆着是一枚薄薄的叶状金饰。 他认得,那是翟兰叶的。 回到大堂,陆绎心情甚是愉悦,朝上官曦道:「时候不早了,大概上官堂主还有许多帮务需要处理,可别为了我耽误了,回城吧。」 上官曦虽是一头雾水,但也暗自庆幸不用再陪着他瞎转悠,遂下山回城。 天下掉馅饼这种事情,今夏向来是不太敢去想的,她向来觉得,天下只要不下刀子,就已经是老天眷顾。 所以她洗完陆绎的衣衫,被刘相左差遣往衙门时,脑子并未想太多。 扬州衙门的人告诉她,近日在户籍调查中,发现有一无名氏在城北租了一间闲置半年的空房,据相貌描述与周显已很是相像。介于此案由六扇门负责,所以把空房地址给她,让她去查找线索。 于是今夏去了。 一间平常无奇的民房,她走进小院,空荡荡的;走进堂屋,空荡荡的;再走进里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架子床,床幔低垂。 此前办案无数,掀开床幔的时候,今夏已经做好看见尸首的准备,可惜没有尸首,而是八口檀木箱子。 箱子上不仅有锁,还有官府的封条。 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今夏揭开封条,用随身的小三件儿开了锁,掀开箱盖——满目白银,一锭一锭,密密挤挤地挨着,她取一锭出去,看银锭底部,铸造纹样清晰在目,正是丢失那批修河款。 来到扬州数十日,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夏深吸口气,缓缓盖上箱盖,开始环顾这屋子。 不留心便罢了,留心之后,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她照原样归置好箱子和床幔,默默退了出去,在扬州城的街道上似漫无目的地逛了逛,最后回到官驿。 陆绎刚回到官驿,便看见今夏抱膝坐在石阶上面带忧色怔怔出神,对自己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洗几件衣衫而已,不用这么委屈吧?」他笑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今夏才猛然回过神来,自石阶上跳起来,急道:「大人,你回来了!我有事……」 「说吧。」 「这里……」虽已在陆绎的小院之中,今夏还是觉得不妥,「进屋说。」 陆绎倒无芥蒂,便随着她进屋内,看着她紧张地关门关窗,不由觉得好笑。 今夏仰头看梁上,低头又去检查床底,确认四下无人,却仍是忐忑不安:「这样说话,会不会被人听了去?」 陆绎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床,诚恳道:「可以钻被子里说。」 今夏望了眼床,默了默,拖了他在桌边坐下,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银子找着了,好事呀。」陆绎不惊不乍,十分平静。 今夏疑惑地端详他神情,片刻之后,复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又说一通。 「嗯,箱子锁得好好的,封条也在。」陆绎边听她说,边点着头,「屋子被人打扫过,不超过一日光景……」 「嘘……」 今夏紧皱眉头看着他,下定决心般,附到在他耳边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她以为陆绎会吃惊,至少应该微微惊诧,但他却异常平静。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柔。 「你知道!」今夏不解,眉间颦起,仔细思量着,「我知道此事与严世蕃有关,也许是他派人将银子藏起来,但我没想到这些银子压根就在钱库之中,这银子根本没丢!你知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扬州知府到管银库的吏司,再到扬州衙门、提刑按察使司……」陆绎顿了下,依旧很平静,「他们都知道银子没丢。」 「这是他们联手做的这个局。」 今夏胸膛起伏不定,愤慨不已。她知道严嵩权倾朝野,但时至当下,她才清清楚楚地体验到权倾朝野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银子为何突然冒出来了? 她低头看向陆绎,想起他在船上所说的话,骤然之间全明白了。 他说,那个人想把他踩在脚下。 他在她的手心上写「示弱」。 今夏缓缓在陆绎面前蹲下来,想到他不得不在严世蕃面前卑躬屈膝,这比让她自己卑躬屈膝还要难受得过。她抬眼望着他:「所以,在船上,你……」 「不仅如此……」陆绎淡淡道,「我还把仇鸾的那套生辰纲送给他了。」 这些官场上的事儿,今夏似懂非懂:「那倒是,嗯,物尽其用……所以,这案子就算结了?」 陆绎微微一笑:「结了。」 一种巨大而无人的沮丧感笼罩着今夏,她低低道:「我还从来没办过这样的案子,爱别离上那几具女尸,就这样白白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人来寻她们。」 「……终有一日……」 他未再说下去,脑中想起的是庙里看到的那尊佛像。 那一日,究竟还需多久,他不知道。 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他也不知道。 入夜,陆绎独自一人在屋中研墨,写折子。 第41章 夜风拂过窗外,连带着烛火也猛得摇曳了一下。 「我等你很久了。」陆绎头也不抬,边写边淡淡道。 外间,夜色寂静,除了风穿树叶的沙沙声,并未有其他声响。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黑影自屋顶翻身跃下,如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冷冷望向窗内的陆绎。 「进来坐会儿,桌上有茶,等我写完这份折子。」陆绎蘸了蘸墨,继续低头写公文。 阿锐立在当地,片刻之后,推门而入,果然就在桌边坐下来。 屋内静悄悄的,良久之后,陆绎方才搁下笔来,吹了吹刚刚写好的折子,笑道:「修河款一案总算是结了,你会回京城么?」 阿锐冷冷望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 「若是听不懂,你就不会来这里。」陆绎叠起折子,起身道,「以你这身功夫,在乌安帮三年,不觉得委屈么?或者你舍不得走?」 阿锐紧盯着他。 陆绎继续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规矩也算知道一点。叛帮者,三刀六洞是少不了。只是不知像你这种潜伏在乌安帮的锦衣卫,上官堂主会如何处置你?」 阿锐目中带着杀意。 「不过你放心,我若想说,今日早就说了。之所以等你来,就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陆绎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施施然撩袍坐下,倒了两杯茶,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给阿锐。 「我从不与人谈交易。」阿锐冷淡道。 「很好,对你而言,今日是个良好的开端。」 陆绎笑容温和。 阿锐望了眼他推过来的那杯茶,并不去接,也不动它。 「听说王恩当年的脾气也不甚好,你与他倒是有几分相似。」陆绎抿了口茶水,叹了口气,「当年他奉命保护大理寺左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前往大悲寺进香,不料中途被贼人暗算,董夫人和儿子被贼人劫走。」 听着,阿锐面色愈发阴沉。 陆绎接着道:「王恩身受重伤,被指责失职,他带伤欲追踪贼人,却因伤势过重而昏迷过去……」 阿锐死死盯着他。 「你在病榻前守了三日,可惜令尊还是撒手西去。」陆绎最后道。 沉默了良久,阿锐才缓缓问道:「你怎知王恩是我爹?」 「金刚缠丝手,一脉相承,你爹爹当年并未收徒,若非你还在世,我还以为这门功夫已经绝迹。」陆绎轻轻转了转茶碗,「你当年无故失踪,想不到却是跟了严家,到江南来当卧底,可叹可笑,王恩若知晓,在地底怕是不得安生。」 「此言何意?」阿锐刚说话,就觉察出不妥,随即又道,「你休要来挑拨我。」 「挑拨?笑话!」陆绎冷道,「你若不想知晓,当年绑架董夫人的人究竟是谁,你尽管出这个门去。」 「贼人是顾小风,我早就知晓了。」 「哼!顾小风不过是区区草寇,真正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你可知晓?」 阿锐一愣:「幕后之人?」 陆绎淡淡道:「大理寺左少卿董栋有一位好友,沈链。沈链因弹劾严嵩获罪,被贬至保安州为民。走的那日,董栋去送他了。」 阿锐等了好一会儿,陆绎也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去送他?」他忍不住问。 「你应该很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陆绎点头,「顾小风绑架董夫人,得到的许诺便是事成之后接替你爹爹的职位,当锦衣卫。」 阿锐楞了许多:「所以,我爹爹的死也在他们计划之内。」 「这根本不需要计划,你爹爹要么因伤辞职,要么因渎职被撤职查办,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陆绎颇同情地看他,「我不懂的是,你怎么会轻易离开京城,宁可留在江南当卧底。」 「爹爹走后,突然间有很多债主迫上门……」只说了一半,阿锐就停了口,愤而起身,警惕地盯着陆绎,「你以为,故意这样说,我就会中计?!」 「我以为,你也许还没有愚钝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陆绎道。 「哼……」 阿锐转身出门,身形腾挪,转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屋内,陆绎看着阿锐未饮的那杯茶,眼神复杂。 自找到修河款之后,刘相左写了折子递上去,一行人留在扬州等着圣上的批示,日子闲得不能再闲。 今夏原本想去城外打只野鸡给头儿补补身子,可惜运气不好,转悠了大半日也没找着,便采了许多槐花回来,想着让大杨做槐花饭。回医馆时,正好在门口遇见谢霄。 因为阿锐的缘故,还有上官曦对自己尚有不满,今夏一直也没敢往乌安帮去,此时碰见谢霄,想起那事还得跟他说明白,连忙招呼他到医馆来。 「怎得好几日不见人影,你忙什么呢?」谢霄边走边问。 「哥哥,你坐,我有事跟你说。」今夏把他按在后院的石凳上,正色道,「头儿都跟我说了,就是你想向我娘提亲的事儿。」 谢霄也是一脸正色:「我也正想这事呢,京城的规矩我不太懂,聘礼得多少才合规矩?」 「不是,哥哥,咱们现在不是谈聘礼的时候……」今夏正待往下说,便听见杨岳自身后行过来。 「小爷,你娘又来信了。」他把一封信递给她,伸手接过她身上的背篓,用手拨了拨里头的槐花,自言自语道,「够做两、三顿了。」 今夏展开信纸,草草看了一遍,皱紧眉头,紧接着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满道:「我娘怎么能这样,这不是骗人嘛!」 第42章 「怎么了?」谢霄奇道。 杨岳边拨拉着槐花边笑道:「我看,你娘是铁了心要让这门亲事成。」 「什么亲事?」谢霄愈发一头雾水。 原来今夏的娘为了促成今夏与易家三公子的亲事,在根本不知道今夏生辰八字的情况下,硬是编了个与易家三公子十分匹配的八字,此番来信就是让今夏记牢此生辰八字,千万莫要说漏了嘴。 听杨岳解释后,谢霄这才明白过来,看着今夏欲哭无泪的模样:「你跟你娘提我啊,我对生辰八字不计较的。」 对了,事情得一样一样来,先解决眼前这码事。今夏深吸口气,定定心神,伸手重重拍上他肩膀:「哥哥,你真是仗义,不过提亲这事还是算了。我仔细想过,一则我家在京城,你在扬州,我娘肯定舍不得我嫁这么远,我也不好意思叫你倒插门;二则,我这人就爱当捕快,你是江湖人,我是官家人,这也实在多有不便……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哥哥你一番美意,我铭感五内,亲事不成,咱们仁义在。」 待她说完,谢霄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原来,你喜欢书生模样的?」 「当然不是了,我娘那边我还得想法子。」今夏犯愁地看向杨岳。 杨岳把她的脸别过去:「别看我,我可不是你娘的对手,马上就回京城了,你赶紧自己想法子吧。」 「让头儿跟我娘,就说我还小,不急着成亲,再等两年如何?」 今夏说着就要往杨程万所在的厢房走,却被杨岳拽住。 「陆大人正在房里呢,你待会儿再进去。」他道。 「陆大人在里面?!」今夏奇道,「他找头儿干嘛?」 杨岳摇摇头。 今夏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准备凑门缝里瞄一眼,门就被人自内打开——陆绎正站在她面前。 「陆大人……」鼻尖差点撞上去,今夏连忙往后退开一步陆绎反手将门复关上,这才望了她一眼,道:「听说你喜事将近,我该恭喜你呀。」 「什……什么喜事?」 「你娘都开始替你合八字了,下一步就该纳吉了吧。」他挑眉道。 「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今夏头一遭觉得头儿的嘴实在太不严实了。 陆绎施施然步下石阶,从她身旁擦过,口中道:「可惜啊,我刚刚才申请把杨程万借调到北镇抚司……」 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今夏身上就是一凛,跟在他身后急问道:「为何要把头儿借调到北镇抚司?」 「杨程万的腿伤至少还得养上二个多月,借调过来,他便可好好养伤,六扇门也没话可说。」陆绎朝石桌行去,「你和杨岳是他的手下,也一块儿借调过来了。」 「大人想得真周全!」今夏喜道,「这么说头儿可以留着扬州养伤?」 「当然可以,只是……」陆绎顿了顿,似有犯难之事。 「只是什么,大人尽管说,可有卑职效力之处?」今夏连忙问道。 「我很快将去浙江,原本想着手下无人,你闲在此地也是闲着,带在身边打个杂倒也还凑合。」陆绎淡淡道,「不过听说你好事将近,或许你心急着要回京城成亲呢。」 「怎么可能!」巴不得有借口不用回京,如此天赐良机,今夏怎么能放过,忙赶着向他表忠心,「大人既然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卑职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的亲事呢?」陆绎问。 「卑职身为公门中人,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她义正言辞。 陆绎停住脚步,侧头瞥了她一眼:「不后悔?」 「绝不后悔……」今夏停了一瞬,忍不住多问一句,「去浙江,有补助么?」 见陆绎行到近旁,杨岳忙起身垂目施礼。谢霄向来是不待见他的,当下挑高眉毛,直直地望向他。 陆绎竟会撩袍坐下,且就坐在他对面,这点却是谢霄始料未及的。 「坐吧,不必拘礼。」陆绎朝杨岳道。 身份有别,杨岳不敢入座。 陆绎微颦起眉:「要我仰头看你?」 杨岳连忙坐下。谢霄看着,在旁「嗤」了声,翻了个大白眼。 今夏倒不用陆绎吩咐,自发自觉地就在仅剩的石凳上坐下来,心里头还在惦记着补助的事情,双目颇为期盼地将陆绎望着。 陆绎只装着没看见,朝杨岳道:「我问过沈大夫,杨前辈的腿恢复得甚好,但要想日后免除旧疾复发,还得好好将养着,避免长途劳顿。所以我已经将杨前辈借调到北镇抚司,你们只管在此地好好将养,不必担心六扇门的事情。」 杨岳闻言大喜,道:「多谢大人想得周全。」 谢霄在旁,听了此事,便道:「既然留在扬州,不如就住到我家去,我爹爹早先就说了好几回这事。现下案子已经破了,你们也不用避讳什么了吧。」 「这个……」杨岳踌躇道,「会不会太打扰了,毕竟是养伤,多有不便。」 谢霄大手一挥:「没事,有杨叔陪着我爹爹,我爹爹心情还能好些呢,你就权当是在帮我,行不行?」 「这事我不能做主,还得问过爹爹。」杨岳道。 陆绎静静听了片刻,此时方道:「养伤,重在心境愉悦,医馆内病患进进出出,自然不能算个好地方。杨前辈与谢帮主是多年好友,少帮主的提议,我觉得甚好。」 没料到陆绎会帮着他说话,谢霄楞了楞,没吭声。 今夏在旁道:「大杨,我看挺好,头儿留在谢家养着,咱们一块儿到浙江去。」 第43章 「去浙江?」杨岳不解。 「陆大人要去浙江办公务,我跟着去打杂,你也一块儿来吧。」今夏心里还有一层考量,杨岳留在扬州,只怕迟早会知道翟兰叶已死,想着让他换个地方才好,「陆大人,还有补助,对吧?」 陆绎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有,每月四两银子。」 「四两啊!」今夏直朝杨岳使眼色,这钱若不赚岂不是太亏了。 杨岳提醒她:「你还去浙江?莫忘了你娘催着你回去呢,易家老三等着跟你……」 今夏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让他等着去吧,小爷赚银子要紧。」 「你娘……」 「我娘深明大义,不会拦着我赚银子。」想起陆绎还在旁边,今夏没忘记补上一句,「何况是为陆大人办事,就算没银子,咱们也义不容辞是不是?」 陆绎侧头望着她,面上似笑非笑。 「大人,你渴了吧,我去给你泡壶茶啊。」今夏笑眯眯朝他道,转身就朝灶间去。 谢霄看得直摇头,不解地问杨岳:「她在衙门就这么混日子的?逮谁巴结谁?」 杨岳笑道:「那倒不是,她在六扇门里人缘颇好,倒犯不上这么费劲。」 「她?人缘颇好?!」谢霄一脸地不可置信,「你诓我的吧?尽帮着她说话。」 「真的,给个烧饼她就帮忙巡大夜,管顿饭她就能帮忙出远差,都挺稀罕她的。」 闻言,陆绎虽未说话,但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谢霄啧啧摇头:「这丫头真是穷疯了吧!」 杨岳接着笑道:「尤其到了天热的时候,都抢着跟她巡街守夜,连上头开会都喜欢叫上她。」 「这是什么缘故?」谢霄不解。 「她特别招蚊子,你想,炎炎夏日,一屋子的人,蚊子哪个都不咬,就叮她一个人,比用艾草熏七、八遍都有用……」 杨岳话音未落,就听见今夏清脆的嗓音。 「大杨,你又歪派我!」 她在桌上把茶盘放下,先给陆绎倒了一杯,然后依次给谢霄、杨岳,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陆绎不接茶,瞅着她问:「你真为了一个烧饼就去巡大夜?」 今夏理所当然地点头,然后嘻嘻笑道:「也不是因为烧饼,因为夜里头才逮得到大贼,你知晓吧,在六扇门,凡是有点名头的大贼都是有赏格的,我巴不得天天巡大夜。」 「是,就你精,旁人都是傻子。」谢霄嗤之以鼻,「你就不嫌累?」 「哥哥,那不是贼,那可都是银子,捡银子你会累么。」她晃晃脑袋。 陆绎皱皱眉头:「管顿饭你就出远差?」 「出差都是有额外补助的!我又不傻。」 她认真地看着他,意思已是不言而喻:白花花的银子,她怎么可能不要。 陆绎默默转开目光,暗暗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出今夏所料,对于她去浙江一事,杨程万很是不快,重重责备她为何不事先与自己商量就擅自答应陆绎。 「你娘接连来信,就是要你赶紧回去,那边亲事已经谈妥当,你这样让我向你娘如何交代?」杨程万道。 我就是不想成亲才不愿回去!今夏暗地里吐吐舌头,面上只做为难状:「我都已经应承陆大人了,再说,咱们现在借调到北镇抚司,陆大人现下就是咱们顶头上司,他开了口哪里还有我说不的余地。」 「我明明和他说过,你亲事已定,要回京成亲,他怎么……」杨程万皱紧眉头。 「他……肯定是公事为重,哪里会考虑这些小事。」 今夏替陆绎辩解道。 「再说,浙江倭寇闹得凶,万一有个闪失……」杨程万转向杨岳,吩咐道,「你跟着夏儿去,把她看紧了!」 杨岳犹豫道:「可是爹爹你的腿……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都快好了,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杨程万颇担忧地看着今夏,「倒是她,你一定要把她盯牢了,别毛毛躁躁地出什么事。」 今夏总觉得头儿话里有话,忍不住问道:「头儿,之前我独自出门办差也是常有的事儿,怎得这回您这么不放心?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杨岳也觉得他似有点小题大作:「是啊,爹爹,她跟着陆大人呢,又不是一个人办差,不会有什么事的。」 「正是因为……」杨程万盯着他们的目光就像看着两个二傻子,顿了一瞬,深吸口气才接着道,「你们以为陆大人是什么善茬,好伺候的么!若是惹恼了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今夏没敢接话,心里默默地想:一桌子萝卜陆大人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挺好伺候的。头儿这么不待见陆绎,会不会和陆炳有关?莫非当年头儿还是锦衣卫时,与陆炳有隙? 「孩儿明白了。」杨岳习惯性地点头称是。 今夏赶忙做恭顺状:「我也明白了。」 杨程万扶了扶额头,自言自语地低语道:「若真能明白就好了……夏儿,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怎么给你娘回信。」 「哦。」 今夏应着就朝外走,杨岳本也要出去,却被爹爹唤住。 第44章 听见外间今夏的脚步声渐远,杨程万才对杨岳沉声道:「知道为何我一定要你跟夏儿一块儿去么?」 杨岳点点头,老实道:「看着她别闯祸,若有危险地儿也不让她去。」 「不仅如此,」杨程万道,「最要紧的是,莫让她和陆绎太接近。」 楞了片刻之后,杨岳恍然大悟:「爹爹,您是担心陆大人对她……不可能,陆大人是何等身份,怎么可能对她用强。」 杨程万干瞪着杨岳,觉得这儿子傻得像捡来的:「我是担心夏儿口没遮拦,还有你也是!对陆大人,要恭敬,除了恭敬还是恭敬,明白什么意思么?」 「……」杨岳觉得爹爹说话愈发云山雾绕,「您到底想说什么?」 「恭是恭而有礼,敬是敬而远之。」杨程万重重道,「牢牢记着这句话!看紧夏儿。」 杨岳点头如鸡啄米。 「对了,爹爹,谢家兄弟又提让您去谢家养病的事,说是与谢叔一处作伴,彼此都不寂寞。」 杨程万思量片刻,还是摇头道:「我终是个外人,住别人家中多有打扰,算了吧。」 殊不料次日,谢家派来一顶大轿,几名轿夫皆是彪形大汉,在谢霄吩咐下,径直将杨程万抬上轿子。杨程万苦笑不得,拗不过他一番好意,便不再坚持。 过了两三日,圣上的谕令就到了。 刘相左及其下属皆有嘉奖,陆绎升为从五品镇抚。 又过一日,又有谕令,将陆绎升为正四品佥事,前往浙江巡视。 短短两日之内,他竟然连升三级,前来道贺的扬州大小官员差点把官驿的门槛都踩烂了,可惜只有驿卒招待茶水,压根见不到陆绎。 今夏这几日倒有大半功夫是在替陆绎退还大小官员所送礼品,在陆绎筛选过后,哪些人的礼品可以收哪些人的礼品不能收,一一地给人退回去,整个扬州城她赶着马车绕来绕去,估摸着马的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刚过晌午,她紧赶慢赶,惦记着饭点赶回来,刚刚停好马车,进官驿后院角门,就又被人复拉上马车。 「大人?怎么了?」她看着陆绎,奇道。 「上次沈夫人给你的药,你带着么?」陆绎先进了马车,放下车帘后才低声问她。 今夏点点头。 「出城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道。 「谁?」 「到了你就知晓。」 今夏楞了楞,遂不再多问,驾车根据他的吩咐往城西驶去,最后停在了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之外。 穿过这片竹林正是沈夫人的住所,她诧异地想:莫不是沈夫人她回来了? 跟着陆绎往竹林里面行去,也不知沈夫人走时用了什么法子,原先竹林中的那些蛇已少了许多,偶尔见到一两条,也是意趣阑珊地盘在高处,压根就不理会底下的行人。 直进到竹林深处,陆绎径直进了沈夫人的屋子。 今夏跟在其后,见屋内仍是空荡荡的,显然沈夫人并未回来,直行到里间,才看见竹床上躺着一人,面目不清,待她近前细看,不禁吃了一惊。 「他、他……他是阿锐?」 陆绎面沉如水,点了点头。 今夏不可置信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眼前,躺在竹床上的阿锐盖了件陆绎的外袍,光看面部便有多处伤痕,已经红肿溃烂,若非今夏尚从细微处辨认,压根看不出他是阿锐。 今夏稍稍掀起一点外袍,阿锐身上也有多处伤口,皆与面部伤口一样溃烂,虽然已经清洗过,但仍甚是可怖,令人难以直视。她皱紧眉头,蹲下身子仔细检验那些伤口,发现伤口都不深,没有任何致命伤,最重要的是伤口处有毒。 伤他的人简直是在故意戏弄他,在他身上划满刀口,却无一刀取他性命,存心是要他慢慢伤口溃烂,受尽折磨而死。 「这是东洋人袖里剑上的毒,和大人你前番时候所中的毒一样,只是这么多伤口……莫非他是遇上仇家了?」今夏费解,从怀中掏出沈夫人留下来的药,正想给他上药,却被陆绎拦住。 「我来。」他接过药去,「沈夫人是说这药内服外敷,对吧?」 今夏点点头:「对。」 「你去烧点水。」 陆绎将她打发出去,才掀开外袍,给阿锐上药,其间阿锐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待今夏烧好水进来时,阿锐身上的伤已经尽数上过药。今夏把药丸在温水中化了,用小木勺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下去。 能做的都做完,今夏长呼口气,问陆绎道:「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绎眉间深皱:「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了。」 「莫非这附近还有东洋人?上次没剿清?」今夏猜度,「可凭阿锐的功夫,若只有一两名东洋人,不该被伤成这样……大人,你说你找到他,你一直在找他么?」 在某些事上她实在是非常敏锐,而在某些事上又迟钝得惊人,陆绎望向她,实话实说道:「我和他谈过一次,之后我以为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但他一直没有来,然后我听说上官曦也在找他……」 今夏望了眼阿锐,转向陆绎:「和他谈什么?」 陆绎却不愿再多说:「我猜测,是严世蕃发觉了什么,对他下了手。只是我不明白,严世蕃怎么会有东洋人的毒?」 「他,和东洋人有勾结?」今夏骇然,「勾结倭寇,他的胆子也忒肥了吧!」 陆绎默然不语,盯着竹床上昏迷不醒的阿锐,一切都要等到他醒了才能有答案。 今夏支肘托腮,也看着阿锐,忽得想起一事:「大人,咱们明日就动身去浙江,他怎么办?」 第45章 「带走。」 陆绎早已想过,虽说严世蕃已离开扬州,但扬州仍有他的耳目,阿锐断然不能留在此地,只能带他走。具体安排他也已考虑妥当:「明日你雇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专门装那些礼品,命杨岳押车,到时候就让阿锐藏在这辆车中。」 今夏顿时明白了,车中有众多礼品,丢一件也是个麻烦事,闲杂人等为了避嫌是不会靠近马车的,加上有杨岳押车,更加妥当。 「他……伤得这么重,死了怎么办?」阿锐身上脸上密密匝匝足有上百道伤口,远远超出此前陆绎的伤,今夏担心他熬不过去。 陆绎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道:「他心里有仇人,这样的人,命总是要硬几分。他的心里还有意中人,惦记着她,他就舍不得去死。」 今夏听着,看着陆绎的侧面,突然很想问他:那么,大人你的心里有什么? 这个问题在她唇舌间绕了绕,终是碍于身份有别,不敢造次,没有问出口。 守着阿锐直到傍晚时分,也不见他有什么起色,今夏心中有些焦急,因今夜谢百里专门为她和杨岳备下践行宴,若是她不去,拂了谢百里的好意,着实不妥。今夏踌躇再三,不得不向陆绎说明缘故。 「他要替你践行?」陆绎斜靠在竹椅上,微微挑眉,「怎得,真把你当儿媳妇了?」 「怎么可能,他就是看在头儿的面上。」今夏总觉得陆绎语气怪怪的,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 陆绎也不看她,自顾自继续道:「说不定他放心不下,想让谢霄陪着你走一趟,这才是他真正用意。杨前辈大概也求之不得吧。」 「怎么可能……」 「未必不可能……」陆绎哼了一声,瞥她,「这两桩亲事,你到底挑哪家?」 「哪家我也没打算挑呀,谢霄这边我都跟他说明白了。」今夏忙道。 「这种事,你能说得明白才怪。」他没好气道。 「真的,真的说明白了。」眼看天色暗沉下来,今夏估摸快赶不上开席,心里着实急得很,「大人,我能去了么?回头我多带点吃的给你,好吧?你爱吃什么?」 「你看着办吧。」 陆绎爱理不理,摆手让她走。 这夜,谢府的情形是今夏始料未及的。 原本,谢百里只是想设个家宴,算是给今夏和杨岳践行,可没想到晌午时分谢霄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师门的信。 谢霄与上官曦师出同门,是南少林寺俗家弟子。眼下浙江倭寇横行,民不聊生,直浙总督胡宗宪上山拜见了少林寺方丈,方丈遣弟子下山保护百姓,俗称少林僧兵。与此同时,方丈书信给众位少林俗家弟子,请他们前来浙江相助,共抗倭寇。 此书信一到,谢霄一看就坐不住了,连忙唤来上官曦,把书信递给她看。 上官曦看罢,什么都不说,只问道:「老爷子知晓了么?」 谢霄烦恼地皱皱眉头:「我就是想先找你商量这事,我刚回来没多久,老爷子肯定不答应;你又是堂主,帮务也放不下,老爷子更不会不答应了。」 「不管怎样,去还是不去,都得让老爷子知晓。」上官曦朝他道,「像三年前的不告而别,你以为老爷子还受得了第二次么?」 「……我知道了。」谢霄明白她的意思,「我去找老爷子。」 谢百里看过信,一直沉着脸,未有任何表态,只吩咐家仆去将上官曦的爹爹上官元龙请到府中来。上官元龙一来便进了老爷子的内室,门关得紧紧的,不知在商量什么。 两个小辈不知长辈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能在外间花厅中等候。上官曦倒罢了,谢霄却是坐立难安。 「早知就不该听你的,你瞧,把你爹爹也叫来了。」他烦恼道,「他们俩在一块儿,肯定想着怎么把咱们看得牢牢的,最好栓在他们裤腰带上,哪里也别去,这样他们最省心。」 正巧杨岳扶着杨程万也来到花厅,听见谢霄抱怨,杨程万问明缘故之后,长叹口气。 「杨叔,您为何叹气?」上官曦问道。 杨程万看着他们,又看了眼杨岳,苦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现下还年轻,又怎么会懂,等将来,你们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明白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谢霄凑到杨程万跟前,「杨叔,您跟我爹爹是多年的好兄弟,您倒是说说,我爹肯不肯让我去浙江?」 「为人父母者,哪一个舍得让让自家孩子去涉险的,」杨程万答道,「况且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谢霄沮丧道:「那就是不会答应了。」 杨程万轻叹口气,正要再说话,却见谢百里与上官元龙走了出来。 「爹爹!」 「爹爹……」 谢霄与上官曦都赶忙迎上前。 谢百里并不理会谢霄,径直走向杨程万,笑道:「说好今夜替孩子们践行,咱们老兄弟几个也好好喝一盅。」 「爹、爹……」谢霄跟在谢百里身边,「您倒是先给句话,别老让我猜行不行?」 谢百里转头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急什么,老子还偏不让你去了!」 「您怎么不讲理!我这些日子……」 谢霄急了,话未说完就被上官曦拽住,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上官元龙看在眼中,便将上官曦唤到身边,问道:「曦儿,你怎么想的?」 上官曦如实道:「师门有命,曦儿义不容辞,只是帮里事务无人接手,我担心的是这点。」 谢百里听在耳中,没好气地朝谢霄道:「你看看人家。」 「人家怎么了……」谢霄不明白老爷子怎么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我也担心帮里,可这事情,总有分个轻重缓急吧……」 第46章 「你还是别说话了,你一说话我脑仁就疼。」谢百里打断他的话,见酒席都已齐备了,独独不见今夏的踪影,问杨程万道,「今夏那孩子,怎得这么忙?好歹是个姑娘家。」 「别等了她,咱们先吃。」杨程万道。 「那怎么行,今儿就是给他们践行的,再等等。」 正说着,今夏赶了回来,一进门便被杨程万薄责了几句,她连忙向众人陪不是。 一时众人入席。 今夏以前从未见过上官元龙,未料到今日践行小宴竟会将他请来,心中难免诧异。再看旁人,谢霄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虽未说什么,但面上神情郁郁显而易见。谢百里强打精神,眉间沟壑却有掩不住的愁绪。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杨岳。 杨岳如此这般给她解释了一通。 今夏啧啧心道:这直浙总督胡宗宪的脑子还真好使,倭寇在沿海流窜,靠衙门里的官差肯定是扛不住,让少林寺和尚下山打倭寇,这法子真是妙极了。 「谢霄出门三年,回家还不到一个月,谢老爷子哪里舍得他再走。」杨岳低声与她交头接耳。 「这就叫忠孝两难全。」今夏叹道,「想想还是我娘深明大义。」 看着一桌子的菜,长辈没有人动筷,他们这群小辈自然是不敢动分毫,今夏中饭就没吃,饿到现下已经是饥肠辘辘,能看又不能吃,对她而言实在是种极大的折磨。 谢百里命家仆斟酒,杨程万不能喝酒,便以茶代替。 「今日原是给杨岳今夏两个孩子践行,」谢百里端起酒杯,神色严肃,「但我刚刚收到一封信,浙江倭寇流窜,百姓流离失所,霄儿和曦儿的授业恩师请他们到浙江共同抗倭。我与上官兄方才已商议,就让这两个孩子去浙江……」 「爹爹!」 谢霄未料到谢百里竟会应允,惊喜交加。 谢百里瞪了他一眼:「怎得,欢喜成这样,巴不得离家远远的吧?」 「爹爹,我是没想到您真肯让我去浙江,您当真肯?」 「抗倭是国家大义,何况师门有命,原不应违。」谢百里叹道,「你的性子难道我还不知晓么,便是勉强你留着家中,你也呆不安稳,早晚生出事端来,倒不如就放你出去。」 此时,上官曦方颦眉道:「帮中事务,该如何是好?」 「我与你爹爹商议过了,少不得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再出来照看照看。」谢百里哈哈一笑,「胳膊腿儿虽比不上当年,好在还能动弹。」 「爹……」上官曦望向上官元龙,面有歉疚,「帮务繁杂,我担心你们太过操劳。」 上官元龙笑道:「乖囡儿,你爹爹我在家享了几年清福,现下也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 谢百里也笑道:「就是,咱们不出山,倒叫这些小辈看轻了去……你看,杨兄这两个孩子就规规矩矩的,乖得很。」 今夏与杨岳听了夸赞,暗自好笑。 杨程万笑着接话道:「如此也好,明日让他们一块儿启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今夏心中咯噔一下:车上还有阿锐,若是与上官曦同行,万一被她察觉,可是个说不清的事情,只怕要闹出事来。她心中正想着该如何推脱,便听见谢霄开口。 「杨叔,不是我驳您面子,同行虽然可照应,但陆绎那是官家人,现下听说已升了四品佥事,我们是江湖中人,与他同行实在多有不便。」即便已经救出沙修竹,但谢霄始终对陆绎心存芥蒂。 上官曦也为难道:「帮中事务还需要交代,少说也得一、两日后才能出发,明日怕是赶不及了。」 杨程万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必介怀,你们只管便宜行事。」 听他们如此说,今夏方才暗松了口气。 诸事落定,谢霄想着要去浙江,又能与众师兄弟痛痛快快一块抗倭,心中畅快,喝了好些酒,又说了好些话哄谢百里欢喜。 谢百里明知儿子是存心说好听的话,却也受用得很。 这父子二人不吵架拌嘴,旁人也轻松许多,这顿饭吃得宾主皆欢。 谢霄和谢百里喝了甚多,散席后便早早歇下了;上官曦送上官元龙回去,杨岳也陪着爹爹回屋歇息。 今夏因惦记着明日事宜,又碍于杨程万在场,不敢多喝,只抿了两口雪酒。散席后她到灶间好言好语问人讨了些干净吃食,便急急出门往竹林赶去。 轻车熟路地穿过竹林,她快步进入竹屋,在堪堪走进房门的那瞬,放轻了脚步。 屋内,一灯如豆,安静如斯。 阿锐仍旧和她走时一样躺在竹床上,未动分毫。 今夏的目光落在陆绎身上,他靠窗而坐,支肘撑额,双目合拢,似在养神,又似已睡着…… 「大人?」她试探地唤了一声。 静静的,他没有任何反应,眼角眉梢都不曾动过。 她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到桌上,咬着嘴唇犯难地看着陆绎:食盒里头的饭菜要趁热吃才好,可是他看上去很累,是否应该叫醒他呢? 烛光微弱,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凑到陆绎面前,近得连他有几根眼睫毛都数得清楚。 不期然间,他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你是在偷窥我?」大概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 今夏连忙站直身子,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是……大人,我带了饭菜来,你趁热吃吧,凉了伤胃。」 第47章 陆绎瞥了她一眼:「有酒味,你在谢家吃饱喝足了?」 今夏心虚地抿了抿嘴:「今晚都挺乐呵的,我就喝了两口而已,有头儿在,我也不敢多喝。」 陆绎起身,先望了眼竹床上的阿锐,见他依然如故,才懒懒舒展下身子。 「都挺乐呵……」他语气不善,「有什么好事么?」 「谢霄和上官曦接到师门的信,请他们去浙江抗倭,谢老爷子也点了头,谢霄乐得不行,冲老爷子说了几箩筐的好话,估摸着把这十几年欠的好话都补上了,把老爷子也乐得不行。」今夏笑道,「后来他们俩全喝大了。」 陆绎斜眼睇她:「我看你也挺乐呵?」 谨慎揣摩了下陆绎这话的意思,今夏正色道:「没有,我一直惦记着您没吃饭,脸上虽然陪着笑,其实心里特别着急。」 明明知道她说得未必是实话,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陆绎还是受用得很,盯着她望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俊不禁。 今夏见状,也是嘻嘻一笑,揭开食盒,给他张罗吃食。 陆绎才吃了两口,似想起什么,问道:「谢霄他们,不会与我们同行吧?」 「不会,上官堂主还有帮务未交割清楚,他们大概还得迟一、两日才能启程。」 陆绎这才未再说什么。 听见上官堂主四个字,竹床上的阿锐虽还在昏迷之中,但手指不宜察觉地颤了颤。 「您对上官堂主……」今夏歪头看着陆绎,好奇地问道,「真的没别的心思了?」 陆绎用筷子夹了个肉丸子,直接塞入她口中,皱眉问道:「你觉得,我对她该有什么心思?」 今夏边嚼边想,边想边嚼,分析给他听:「上官堂主虽然是江湖中人,不过论相貌性情,都是难得的,您要是说瞧不上她,或者半点没动心,可就有点矫情了。」 「我矫情?」陆绎眉头一皱。 今夏赶忙安抚他:「这肉丸子炸得真香,您也尝尝……大人,您不会是已经定亲了吧?」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 陆绎没好气地直接把她噎回去。 看来这个话题今日不宜,今夏知趣地转了个话题:「去浙江的路线,是经由苏州府往嘉兴府……」 「不,先到宜兴,由宜兴往湖州府。」陆绎打断她道。 今夏一愣:「先往宜兴?」 「嗯,我外祖母在溧阳,我顺道去看看她老人家。」 「哦……明白了,那卑职先回城安排马车。」 次日,辞过杨程万后,今夏在马车上才将阿锐之事告知杨岳,但因为翟兰叶之死尚要瞒着杨岳,故而也不敢细说,只说阿锐被人所害身受重伤。 杨岳不解:「为何不把人交给上官堂主,带他去浙江做什么?」 「他中的是东洋人的毒,大概是陆大人想等他醒了,问个究竟吧。」今夏含糊答道,「陆大人行事,哪有咱们多问的余地。」 杨岳始终觉得一头雾水,后来看见阿锐面目全非的模样也骇了一跳,好在他惯于守本分,也未再多问。 如此一路南行,过了江,经由镇江,再到溧阳,两日后到了宜兴。 这两日杨岳给阿锐换过药,断断续续喂他喝了些粥汤,阿锐始终未见清醒,一直在昏迷之中,好在伤口已在慢慢愈合。 陆绎的外祖母家是此地的大户人家,今夏立在外头,瞧着眼前的青瓦白墙,觉得说大户人家多半还是小瞧了,他家怎么也算得上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吧。 小厮通报之后,连忙就有管家模样的人急急奔出来,引着他们一行人、连同马车进了宅院之中。今夏与杨岳被安排在一处小院歇息,陆绎则径直入内院去了。 在此地歇息了一夜之后,预备上路时,今夏才发现又多了两辆马车,比原先的要精致许多。 「我的一名表妹要回乡扫墓,正好与我们同行。」陆绎淡淡道。 今夏怔了怔:「您还有表妹?」 「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有表妹。」 正说着,一名芊芊少女由老嬷嬷扶着出门来,旁边还随伺着两个丫鬟。 「大哥哥。」她朝陆绎施了一礼,轻声道,「去年年下,二哥哥就带了蔷薇露和玉簪粉来给姐妹们,说是大哥哥特地备下的。」 陆绎微笑道:「不值什么……来,这两位是六扇门的捕快,袁今夏和杨岳,此番协助我办公务,这一路他们都会同行。他们身上都是随身带刀的,你见了莫要心惊。」 今夏瞅了眼自己身上的朴刀,默了默。 这一路往南,山路颇多,曲曲折折,马车行起来并不快。 杨岳给昏迷中的阿锐喂了些米汤下去,又给他的伤口换过一遍药,才爬出马车外,与驾车的今夏并肩而坐。 「他怎样了?」今夏低声问道,他们这辆马车殿后,距离其他三辆马车尚有些距离,倒也不怕被人听见。 「伤口倒是愈合得很快,就人总不醒,会不会是这里头受了伤?」杨岳用手指了指头。 「不会,我检查过他的头部。」今夏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不过万一有牛毛针之类的暗器,说不定没看出来。」 杨岳道:「我想,还是该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嗯,等歇息的时候我找时机和陆大人说。」今夏道。 第48章 闻言,杨岳楞了下,想起爹爹的话,遂道:「……还是我去说吧。」 听出他语气有异,今夏瞥了他一眼:「你怎得了?这几日我就觉得你古里古怪的,好像老防着我。」 「哪有。」 杨岳不自在地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做专心驾车状,岂不料他这幅模样落在今夏眼中更显心虚。 「快说,爷没耐性你是知道的。」今夏伸手作势欲挠他腰眼。 「别闹,待会惊了马可不得了。」 今夏睇他:「……是不是头儿吩咐了什么,你不敢告诉我?」 杨岳不做声,专心致志地赶车,今夏也不迫他,歪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过了半盏茶功夫之后,杨岳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爹爹说了,叫我看着你,让你离陆大人远点。」 今夏一怔:「头儿是怕我得罪他?」 「爹爹也没说特别清楚……」杨岳抖了抖缰绳,「我估摸他的意思,一层自然怕你无意中得罪了他,还有一层大概是担心男女有别,怕你被他占了便宜。」 「头儿就是容易想太多。」今夏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前头努努嘴,「你瞧人家表妹知书达理如花似玉,怎么可能瞧得上我。」 「说得也是。」杨岳附和着,随口问道,「那位表妹叫什么来着?」 没好气地转头瞪了他一眼,今夏才答道:「淳于敏,她是陆大人的外祖母的娘家大哥的二公子的女儿。」 「啊?」杨岳一下子没听懂,在脑中捋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她是陆大人外祖母的侄孙女,如此说来,她也是大家闺秀呀。」 「还用说,服侍她的老嬷嬷比我娘都气派。」今夏啧啧道。 正午日头正烈,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家山野小店打尖,但小店中唯有大饼和野兔肉,做得粗粝,莫说淳于姑娘,便是随伺的丫鬟嬷嬷也都皱了眉头。 见表妹食不下咽,陆绎便让店家复去做些清淡点的菜肴端上来。今夏在旁无趣,自取了大饼到店外边,边看着车夫给马匹饮水边撕饼吃。不多时,整张饼便已囫囵吞下,究竟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只管个肚饱。 给马饮过水,两名车夫自她身旁经过,径直进小店去。今夏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眼他们的背影,眉间微微颦起。 一根兔腿从旁递过来。 「兔肉是老了些,你多少也吃点吧。」杨岳道。 今夏摇摇头:「你吃吧,天热,我吃不下……你看见那俩车夫没有?」 杨岳也不勉强她,缩回手来,点头道:「看见了,是练家子吧?」 「不是一般的练家子,」今夏拧眉,「瞧他们走路的模样,哪里像个人下人。」 「兴许大户人家的车夫是比寻常车夫要气派些,再说,淳于姑娘出远门,外祖母派几个身手高强的人护卫着,也是情理之中。」杨岳转向她,「怎得?你疑心他们有问题?」 「就是觉得不像车夫……你待会记得提醒陆大人一句,对他二人多加留意。」今夏叮嘱他。 杨岳点点头。 说话间,有人自身后行来,今夏心有所感,扭头看去,正是陆绎,身旁还跟着淳于敏。 陆绎对杨岳吩咐道:「淳于姑娘因车马颠簸,脾胃虚弱。我看这店家的饭菜也寻常得很,你善厨艺,能不能料理两个小菜,好歹让她多吃几口。」 「大人过奖,卑职只担心山野之地,只怕食材上……」杨岳颇为难。 「你先去灶间看看,不要你做山珍海味,可口就好。」陆绎温和地坚持。 杨岳只得去了。 剩下一个今夏在原地,只能干看着他们两人,偏偏陆绎也不开口。 「……那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杨待会儿若做的不好,大人您也别怪他。」今夏朝淳于敏也是一笑,「淳于姑娘也请多包涵。」 淳于敏温婉笑道:「袁姑娘说得哪里话,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该请你们多包涵才是。」 寒暄客套是今夏的拿手活,当下笑道:「山路崎岖难行,天又热,怪不得姑娘,便是我们也无甚胃口。」 「你们当捕快,成日东奔西跑,甚是辛苦吧?」淳于敏问道。 「分内之事,都是应当的。」今夏笑道,「其实,这一路行来尚好,若是遇上大雨,那才真叫辛苦。」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远远天边滚过一阵闷雷。 陆绎斜睇了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转身仍入内去。淳于敏朝她笑了笑,也跟着进店去了。 今夏眯眼,手搭起凉棚,朝远处眺望,果然看见天际处云层乌压压的。 「也许只是过路的云,不一定会下雨吧。」她喃喃道。 吃过杨岳所做的山珍小菜,一行人复启程,才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原本就崎岖的山路泥泞不堪,愈发艰涩难行。马车时不时陷入泥坑之中,今夏所在马车因载物最多,车上还有个阿锐,故而是马车中最沉的一辆。 今夏与杨岳忙活着将粗毯铺在车轮下,再策马推门,淋得像落汤鸡一般。饶得是这样,还是有些坑实在难以逾越,幸亏陆绎让前头一名车夫来帮他们推车,这才顺利前行。 除了他们这辆,其他几辆马车状况也好不了多少,连陆绎都亲自来推马车。除了淳于敏,因陆绎坚持不让她下马车,其他众人皆是全身湿透。 终于在日暮时分到了镇上,住进客栈之后,各自先回房中梳洗更衣。 今夏才换好衣裳,边想心思边擦着头发,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后她便怔了下——已换过一身竹青直身的陆绎立在门口。 「大人……」 第49章 她原想问他有何吩咐,转念想到自己方才思量的事情,连忙伸手把他拽进来,径直把门关上。 见她秀发半湿,又见她紧张地关门,陆绎颇好奇地静观其变。 「大人,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今夏正色道,「不知道大杨向你提过没有,淳于姑娘所带的两名车夫有古怪。」 「有什么古怪?」听闻是这事,陆绎兴致不高,淡淡问道。 「那两人都是练家子,而且功夫不弱。今日帮我推马车的那人,内力明显要强过我一大截,着实不像寻常看家护院的武师。」 「那么,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人?」 今夏皱眉忐忑道:「那就保不齐了,会不会他们像阿锐那般,也是严世蕃的人?」 陆绎叹了口气,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会留意他们……你这整日就在想这事?」 「当然,我越想越觉得他们可疑,大人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今夏说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陆绎手里还端了碗汤,「……这是姜汤?」 「嗯。」陆绎点头。 「大人您还特地端姜汤给我喝,您真是太客气了,卑职何德何等……」 今夏满心欢喜,一边客套着一边就去接姜汤,却见陆绎缩回手去。 「不是给你的,是让你替我端去给淳于妹妹,她是姑娘家,我不好进她屋子。」陆绎吩咐道,「你快端过去吧,姜汤趁热喝才好。」 「……卑职遵命。」 同样都是姑娘家,但身份地位不同,果然是云泥之别,今夏暗叹口气,把半湿头发随意一挽,接过陆绎手中的碗,就去给淳于姑娘送姜汤。 待她复回来时,陆绎已经离开,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好端端地摆在她桌上。她楞了一瞬,估摸着是杨岳给她送来的。 「还是自家人好。」她心里虽这么想着,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客栈人多眼杂,虽然请店家专门将载着礼品和阿锐的马车停入库房之中,杨岳还是不甚放心,用过饭后便匆匆赶到库房,寻思着他若还是昏迷就将他偷偷背上楼去,让陆大人请个大夫来看看才行。 当他掀开车帘,再挪开特地遮挡住阿锐的几个礼品盒子,看见阿锐时——他的双目已经睁开,定定地盯着马车顶棚,一眨不眨。 「你醒了!」杨岳喜道。 听见他的声音,过来好一会儿,阿锐才缓缓把目光挪到他脸上,望了片刻,然后冷笑一声。他面上的伤尚还结疤,一笑,疤痕牵扯着面皮,愈发显得怪异之极。 杨岳倒不在意,安慰他道:「你身上的伤基本都已愈合,只怕你现下觉得痒得很,不过不用担心,再忍耐几日,待痂都掉了就没事了。」 「你……」阿锐干涩艰难地发声。 见状,杨岳忙先将他扶起,喂了些清水让他喝下。 尽管嗓子润泽过,阿锐目光中的冷嘲却丝毫未减,看着杨岳道:「你,救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杨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那夜,巷子里的事,你莫非都忘了?」阿锐冷冷地看着他。 杨岳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什么巷子?什么事情?……」 「难不成你都忘了,翟兰叶,爱别离,你都不记得?」 面上血色褪尽,杨岳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可置信地缓缓问道:「你是说,那不是一场梦?是真的?」 阿锐大笑,面上疤痕扭曲狰狞:「当然不是梦,那是我费劲安排的,就是为了让你看见翟兰叶死在‘爱别离’怀中,你怎么会以为它是梦!」 「她死了?!」杨岳一时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她真的死了?那不是梦?」 这下子,轮到阿锐微微愣住,从陆绎找到翟兰叶的金饰起,他就以为自己杀翟兰叶一事已经败露,没想到杨岳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杨岳神态间已显出癫狂之态,也不再管阿锐是不是伤者,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力道之大,差点让他窒息。 见他喘气艰难,连话都说不出来,杨岳才略松开少许,凶狠道:「快说!你快说!」 阿锐冷笑道:「真正的凶手是你自己!」 话音刚落,杨岳就重重地给他当头一拳,打得阿锐头晕眼黑,面上数道伤痕迸裂开来,鲜血渗出,甚是可怖。 「说!到底是谁!」杨岳怒吼道。 「呵呵……若非你执意将她送走,她也不至于会死。」阿锐抿了抿嘴角的血,冷笑道,「她是谁的人你都没弄清楚,就敢把她送走。」 「她是谁的人?!说!」 阿锐嘿嘿笑着,却又闭口不语。 胸中满涨着怒气,杨岳又「砰砰」给他两拳:「说!她是谁的人?到底是谁杀了她?!」 「你何必如此,其实她也没受什么苦,」阿锐已满脸是血,笑着,缓缓伸出自己的手,作势在咽喉处一掐,「女人家的喉骨很脆弱,轻轻一捏,就碎了。」 「是你杀了她!」 杨岳连想都不用想,双目充血,两手掐在他的脖子上,死死的,用尽全身力道地掐下去…… 「大杨!」今夏不知何时冲进马车内,一记手刃斩在他手臂的麻筋之上,迫他松开手,「你疯了吗!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任意杀人!」 从杨岳手中脱身的阿锐软绵绵地倒在一旁,不受控制地连连咳嗽。 「他杀了翟姑娘!他杀了她!」杨岳如受伤野兽般嘶吼着,「我看见她的那晚,不是梦!不是梦!她真的死了!」 第50章 终于,他还是知道了!今夏怔在当地,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神情落在杨岳眼中,他顿时明白了:「你,早就知晓了!」 今夏艰难地点了点头。 「何时知晓的?」 「……你告诉我,梦见她死在巷中的那日我就已经知晓了。」 杨岳深吸口气,定定地盯住她,目中有悲伤有愤怒有失望等等诸多情绪交织。 「你为何不告诉我?!」他怒道。 「我就是怕你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今夏也是满腹无奈,「这件事情牵扯太大,我不敢告诉你……我……」 「你、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明白知道我对她……」有泪自杨岳眼中滚出,烫得灼人,「你怎么能瞒着我!怎么能!」 「我错了,大杨,我错了……」 今夏恳切地望着他。 杨岳静默了好一会儿,不再理会她,转头复看向阿锐,一手已从靴筒内抽出随身匕首,身子欺过去…… 「大杨,不可!」今夏急唤道。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剩下这件事!」杨岳低沉道,「是他杀了她!」 「大杨,你不能杀他!真的不行!」 阿锐身上想必还隐藏着许多秘密,今夏也急了,探身去夺杨岳的匕首,但他牢牢握住,纹丝不让。 一把匕首在两人之间,刀光雪亮,映着阿锐漠然的面容。 「大杨,莫忘了你是捕快,怎可私下杀人!」今夏抢不下匕首,口中苦苦相劝。 「我只知晓,他杀翟姑娘!」 杨岳狠狠道,双目通红,他气力原就比今夏要大,现下猛得一用劲便将匕首夺了回来。 「大杨!」 今夏抢不过匕首,只能护住阿锐。 正在此时,马车侧板被人以猛力生生地卸下来,一人立在马车外,掌风浑厚,击向杨岳背心——此人正是今夏疑心许久的车夫之一。 「大杨小心!」今夏疾声喝道。 感觉到背后劲风,杨岳欲侧身躲避,却已来不及,背后重重挨了一掌,喷出口血来。 见杨岳被袭,今夏再顾不得阿锐,顺手在近旁抓了件礼品盒朝车夫砸过去,随即揉身扑出车外,连环掌直取车夫。 她此番原是来寻杨岳,兵刃皆未带在身侧,加上内力有限,比不得那车夫内功浑厚,与他拼掌着实占不得上风,不一会儿便甚感吃力。 「大杨!快走,去禀报陆大人!」她朝杨岳急道。 杨岳正欲走,门口处却又进来一人,正是另外一名车夫。 「岑寿,住手!」他喝道。 正在与今夏交手的车夫,也就是岑寿,以掌风逼得今夏退开数步,才停手冷道:「他们方才要杀车上的人。」 今夏听得一愣:难道他们是来保护阿锐? 门口处的车夫扫了眼今夏和杨岳:「你二人为何想杀他?」 「是这样,岑福,」岑寿复开口,解释得清楚了些,「男的要杀人,女的想拦,不过没拦住,故而我才出手。」 今夏扶住受伤的杨岳,恼怒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岑福与岑寿对视一眼,片刻之后,岑福自怀中掏出一块制牌,亮给今夏看——上面赫然是一个「锦」字。 「你们是锦衣卫?!」今夏一惊,继而便是懊恼,他们行路步态说话口音皆露出蛛丝马迹,自己早就该看出来才对,「你们是从京城来的?陆大人认得你们?」 「我们奉大公子的命令,暗中保护。」 大公子,应该指的是陆绎。今夏暗暗心忖:他们称呼陆绎为大公子,显然并不仅仅是锦衣卫中的上下级关系,应该与陆家关系密切。此事陆绎瞒她瞒得甚紧,说不定也叫这二人暗中监视她,大概还是信不过她吧。 岑福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知晓你们是六扇门的人,暂时借调到大公子手下,本不该互相为难,但他意图杀人,此事我须带他去见大公子,请他定夺。」 「他、他是因为意中人死在阿锐手上,一时激愤,才会想杀阿锐。」今夏忙道。 「我会向大公子禀报。」岑福转向岑寿,「人在这里不安全,你悄悄把人送到你房中去。」 岑寿点头。 说罢,岑福走过来欲架起杨岳,却被杨岳甩开。 「我自己会走。」他面无表情道。 岑寿在旁冷哼了一声,岑福也不着恼,淡淡道:「那自然更好。」 「大杨,你觉得如何?」方才他吐了血,今夏很是担心。 杨岳摇摇头,并不吭声,径直出门去,岑福随后跟上。 第51章 今夏迟疑片刻,终还是不放心,快步跟了出去。 眼看着岑福带着杨岳拐过楼角,今夏忙跟着行到楼梯上,迎面正遇上欲下楼用饭的淳于敏,两个丫鬟随伺在旁。 看见今夏的一瞬,淳于敏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 「淳于姑娘,你没事吧?」今夏好心问道。 见她欺近,丫鬟急急忙忙护住淳于敏,受惊地喝斥今夏:「你、你、你快走开!你怎么一身都是血啊?」 今夏低首望去,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时沾染了许多血迹,斑斑点点,确实甚是可怕。她回想片刻,应该是杨岳吐血时不慎沾染上的。 「……这不是我……」她话未说完,淳于敏身子一软,已然晕厥过去。 丫鬟顾不上与今夏多言,急急将淳于敏扶回房去。 原来这位淳于姑娘还有晕血的病症,今夏扶了扶额头,心下难免有三分歉疚。待她接着朝陆绎屋中行去,却见岑寿掩门出来,正立在房门外。 此举不言而喻,陆绎并不希望有人打扰。 今夏靠着墙思量片刻,估摸着碍于头儿的面儿,再说阿锐也还好端端地活着,陆绎应该不至于对杨岳太过苛刻,于是她便先回房换衣衫。房中,仅有的两套换洗衣衫湿的湿脏的脏,她踌躇半晌,只好先拿出沈夫人所借的那套衣裙换上。 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半晌,直至听见隔壁房间的响动,想是大杨回房了,她连忙窜过去。 「大杨……」 她的手刚刚触到门上,欲推门而入,就听见里面「咔嚓」一声,杨岳把门栓上了。 「大杨,你还在生我的气啊?」今夏懊恼问道。 里头是杨岳闷闷的声音:「走开!让我静一静。」 杨岳平日性子温和憨厚,但却是个一根筋,他若当真着恼起来,连杨程万都不会与他硬来,只会等到他心境缓和之后再作商量。当下,今夏也不敢再劝,只道:「那你自己静一静,但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房间里头,再无动静。 今夏慢吞吞地回了自己房间,呆坐在桌旁,也不知该干什么,只支棱着耳朵留意隔壁房间动静,就怕杨岳一时钻了牛角尖做出自残之事。 大概过了一盏茶功夫,有人敲她的门。 今夏有气无力道:「谁啊,门没关,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岑寿,仍是一脸的冷然,跟棺材板没啥两样。 「大公子让你过去。」命令的口吻,生硬得很。 今夏原就心绪不快,见他摆出官架子,平地里生出一股恼意,身子纹丝不动,问道:「他找我有何事?」 见她这幅模样,岑寿着实恼火:「大公子找你,自然是有事,你不过是个小小贱吏,怎容得你多问。」 「我好歹是六扇门的人,只是暂时借调过来,为何不能问?」她冷哼道,「大不了,你去告我黑状啊!」 「……你还横起来了!你知不知晓,你方才上楼的时候,把淳于姑娘给吓得晕过去。淳于姑娘是何等身份,我告诉你,就这一条罪过就够你在大公子面前吃不了兜着走!」岑寿怒气冲冲地斥责她。 「砰」得一声,今夏拍桌而起,嗓门一点都不比他小:「她只不过是晕血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方才把杨岳打得口吐鲜血,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知晓杨岳的爹爹是谁么?他是六扇门赫赫有名的捕头,我告诉你,就着一条罪过就够你在六扇门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岑寿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什么你!」今夏余怒未消,道,「亏你也算个男人,冲我嚷嚷,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挑软柿子是不是?你捏一个试试,看我不炸了你的手!」 胸中气闷难平,她不愿与岑寿呆在一个屋子里,抬脚就朝门外走,在门口处正正撞上陆绎。 也不知他在门外站了多久,究竟听到多少,今夏楞了一楞,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愤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见身后的岑寿恭恭敬敬唤了句:「大公子。」 是,他是他们的大公子,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她将脖子一梗,朝陆绎干脆道:「你去告黑状吧!爷我不伺候了!」 说罢,她咚咚咚下了楼梯,消失在陆绎的眼界之中。 一弯溪水从山间蜿蜒而来,穿过小镇,供镇上的人淘米洗衣,再哗啦啦地奔向下一站。今夏出了客栈,过了桥,沿着溪水而行…… 此时,大雨已歇,日头西沉,余晖把溪水酿成酒红色,晶莹剔透。今夏行到石滩上,捡了块溪边的大石,爬到上头看日头,眼看着它从山那边落了下去,余晖消失,周遭笼罩上一层苍苍茫茫的灰白。 心中怅然若失,她坐下来,抱住双膝,愣愣地看着脚下溪水。 「唰。」从侧旁传来一声轻响。 她转头看去,距离她约十几步远的溪边,不知何时多了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一身半旧蓝灰道袍,头上束着髻,面皮侧着看不分明。 他正在垂钓。 「天快黑了才来钓鱼,此人怎得这么古怪?」今夏心忖,又多看了他两眼。 那道士转过头来,也看向今夏,继而愉悦一笑——他双目湛然清明,旁若无人,笑容真挚,宛若孩童,纵然相貌寻常,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脱俗之气。 今夏性情良善,也无迁怒旁人的习惯,当下一肚子的气虽然还未消,但见他笑得这般好看,便也勉强呲了呲牙,作出笑模样来。 「你是哪个观里?」她喊过去。 那道士笑眯眯地指了指鱼杆,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今夏便不做声,抱着膝盖歪头看他垂钓。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直至将周遭的一切完全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可以看见镇上一家家的灯火亮起来,橘黄的,温暖的,看得今夏心里酸酸的。 第52章 她想回家了,想着爹偷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包猪头肉;想着娘一边给她缝补磨破的衣裳一边絮絮地念叨她;想着弟弟趴在自己肩头不屑地指出纸上的错别字;连家中那股长年不散的豆腥味她此时此刻都甚是怀念…… 吸吸鼻子,她深吸口气,残酷的现实就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把那副伤春悲秋的柔肠先高高搁起来,考虑一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方才一时气愤,冲着陆绎撂下狠话,往后再怎么办? 万一,他当真去告黑状,端了她的铁饭碗,又该怎么办? 今夏惆怅地叹了口气,就算她把这事往好处想,陆绎不至于去告她的黑状,可她如此顶撞,他来日必定是要给她小鞋穿的。 …… 如此才好?她愈发烦恼。 「小姑娘,我请你吃鱼,好不好?」大概是今夏太出神了,此前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冷不丁的,那道士无声无息地从她身侧冒出来。 今夏吃了一惊,瞠目看着他:「你是谁?」 那道士摊摊手:「我就是个道士。」 「道士也得有个名号吧。」 道士低头想了片刻:「我穿蓝衣,道行不高也不低,名号不妨就叫蓝道行吧。」 这人倒是有趣得很,今夏顿了顿,唤道:「……小蓝道长。」 「这个称呼也行,既亲切又朗朗上口。」蓝道行很欢喜,旋身从大石跃下,招呼她道,「快来吃鱼!」 看他跃下时身姿翩然若蝶,轻功竟是极好,今夏跃下大石,走过去,才看见所谓的鱼竟然是一条条风腌过的小鱼干。 「这是……你钓的鱼?从溪里钓的?」她提溜着鱼干问他。 蓝道行摇头,认真道:「我是个道士,虽说不必戒荤腥,但也只能吃三净肉,怎么可能钓鱼给自己吃呢。」 「那你刚才不是在钓鱼?」今夏诧异道。 蓝道行把鱼竿递给她。 鱼线上压根就没有绑鱼钩,却垂着一个银制小铃铛。今夏摇摇铃铛,不响,再一看,里面没有铃舌。 「这玩意儿放水里做什么?」 「用它,可以感知水底的暗流。」 「水底的暗流?」 蓝道行立在溪边,望着在夜色中泊泊流动的溪水,答道:「你莫看这溪水面上平静,水底下却是激流暗涌,这些鱼儿逆流而上,着实不容易呀。」 看不清他的脸,今夏听着,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却又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有些鱼儿游不上去,沉在溪底,尸首层层垒起,托住其他的鱼,让它们得以顺利前行。」蓝道行静默了一会儿,转过来笑了笑,忽然换了话题,「这鱼干是不是太咸?其实把它裹在饭团里味道还不错。」 「……」 一阵夜风拂过,山林间树木摇曳,沙沙作响。 蓝道行侧头往山林方向望了望,收起鱼竿,朝今夏笑道:「我去镇上讨些饭做小鱼干饭团,你来么?」 今夏摇摇头,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去面对陆绎。 他也不勉强,反倒笑得愈发愉悦:「如此也好,将来有缘的话,我再请你吃。」 今夏点头,拱手作别:「道长保重。」 石滩上这般崎岖难行,眨眼间蓝道行却已行远,背影很快隐没入夜色之中。 方才蓝道行打了个岔,现下她独自一人,烦恼复翻腾上来,捡了一把小石子在溪面上打水漂玩。 「咚、咚、咚……」小石头跳跃过溪面,最后沉入暗处。 一把小石头扔完,她转身正欲再去捡一些,却看见有手伸过来,掌心摊开,内中是五、六颗光滑润泽的鹅卵石。 她抬首看向它的主人,怔住…… 陆绎翻捡着自己掌心的鹅卵石,自顾言语道:「打水漂的石头得挑扁平的,这样才能弹起来……这个不行,太圆了……」 今夏愣愣地看着他,迟疑开口道:「大人,你、你……你不恼么?」 此时,陆绎方抬眼瞥了她一眼,奇道:「我以为,是你在恼我。」 「呃,我确实是……」今夏讪讪道,「你不会真的想去告我黑状吧?」 陆绎把挑出来的小石头一股脑放到她掌中,挑眉看她:「后悔了吧?就知晓你会后悔。你倒是痛快,逞一时之勇,若不给你台阶,我看你怎么下来。」 不知怎的,听他这么说,今夏眼中不由自主弥漫上一层水雾,连近在咫尺的陆绎都变得模糊起来。「我不是故意想吓唬淳于姑娘的,你不能因为这事怪我,」她低下头,咬着嘴唇,「我也不知晓她有晕血的……」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揽入他的怀中,陆绎一手紧搂在她腰上,另一手扶在她脑后,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 「以后若难过了,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些许叹息。 这般亲密的举动,今夏便是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意识到她与陆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那刻,她懵了。 尚有一滴小泪珠挂在眼角,她却已经浑然忘记方才为何伤心,怔怔靠在他肩上,反复思量着他的话,半晌之后,她猛然抬头,双手用力一撑,挣开陆绎的怀抱,往后退开。 「你、你、你……我虽然只是个小吏,你不要以为可以随便轻薄我!」她恼怒道。 第53章 陆绎往前迈步,靠近她微微皱眉道:「明明是你先轻薄我的,你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我!」今夏又急又惊道,「我何时轻薄过你?!」 「在沈夫人家中,你亲口向我承认的。」他手指顺势抚上她的嘴唇,借着月光,歪头细细研究,「上面的牙印已经消了?这么快……」 「那那那那是为了喂你喝药,怎么能算是轻薄呢!」 他迫得这般近,今夏不得不再往后退去,却因心慌意乱被石滩上的乱石绊住,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幸而陆绎眼疾手快,复将她捞回怀中。 她正欲挣开,就听见陆绎低低道:「别动!」 以为有什么异常情况,她本能地定住身体。 下一刻,陆绎微侧着头,温柔地,亲上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些发烫,先是落在她的唇角,轻轻地抿了抿,这让今夏感觉到瘙痒,她的背脊迅速僵直。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略微移动,吻住她柔软的唇,反反复复辗转吮吸,力道一点点地增加…… 对此事的陌生,让今夏慌张地几乎都快站不住了,连手都不知该搁在哪里。 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陆绎轻轻离开她少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今夏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连怎么吸气呼气都不会了,就像夜里所有的星星都偏离轨迹,每一颗都变成流星,在空中到处乱窜,完全没有秩序和章法可言。 「你……」她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绎接过她的话,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想过,将来与我相伴一生生儿育女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这个样子。」 这话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今夏觉得眼前的事情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会是打算娶我回家吧?」 陆绎点头:「我正是这么想。」 「……」 今夏试着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呲牙。 「你当真?不是为了占我便宜?」她皱着眉头,「我娘说了,但凡只想占便宜又不肯成亲的男人都是登徒子、浪荡子、无耻淫贼!」 陆绎继续点头:「你娘说得很对。」 饶得他如此,今夏还是满腹疑虑地看着他,紧接着,把石头都丢了,手伸到他面皮上又捏又掐…… 「你在做什么?」陆绎面皮被她扭得奇形怪状,完全弄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陆大人不会这样,你肯定是易容改装,想来诓我的!」 今夏言之凿凿,手在他面皮上扒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扒拉下来。 这辈子还没被谁这么扒过面皮,陆绎当下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奇怪了……你、你真的是陆大人?」今夏讪讪收回手。 「这下肯相信了?」 今夏仍旧摇头:「还是不对,你怎么可能……这事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得好好查一查。」 陆绎已经没脾气了:「你打算怎么查?」 「您今晚会不会吃错了什么东西?」今夏思量着,「说不定那家客栈藏着什么奇人异士,您听说过降头师吗?还有苗蛊……都是很邪门的玩意儿,能让人身不由己,我得去查查。」 话音才落,她转头就走,走得还很快。 剩下陆绎孤身一人在石滩上,摇头叹气。 这晚,今夏把客栈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除了发现账房先生与对门买豆腐的寡妇很有些暧昧,后头厨子偷藏了半斤猪肉之外,别的啥都没发现。 也许自己忽略了什么细节,她熄了灯,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忽得又想到陆绎微微发烫的唇瓣,顿时红了脸,把头拱进了被窝里。 这事若是真的…… 不可能。 也许,说不定,是真的? 不会,怎么可能。 …… 她埋着头,石滩上陆绎说话的样子复浮现出来,心下隐隐觉得,他是在说真话。若是真的,自己肯不肯嫁他呢?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用思索,她心里便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回答:自然肯的。紧接着,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何时对陆大人起了这个念头? 往昔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她眼前,林林总总,他与她之间一点一滴的改变。她意识到短短数十日,自己对他的信赖已经远远超过相处数年的旁人,她不知晓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可它让她不愿离开他。 若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她睡着了。 次日清晨,她很早醒来,在客栈前后转悠了两圈,找到了在灶间忙活的大杨。 杨岳沉默着在和面,旁边笼屉里有包子、花卷、烧卖、猪蹄卷等等各种琳琅满目正在发酵的面点。灶间厨子乐得清闲,把粥煮好便出去晃荡。 「大杨,你在忙啊……」今夏讨好地凑过去,热心道,「来来来,我来帮你和面。」 第54章 杨岳用手肘挡开她:「不用你,爪子脏得像猴。」 听他口气像是不恼了,今夏大喜,连忙道:「谁说的,我刚洗过了,干净着呢。」 「烧火去吧,水烧开就能上笼了。」 「行行行。」 今夏乐颠颠地去烧火,一边烧火一边偷眼看杨岳的脸色。 「大杨,你昨儿挨的那掌,现下觉得怎么样?」她问。 「没事了。」杨岳道,「昨日我气血攻心,也亏得那掌把心头淤血逼出来,算是好事吧。」 「……那就好。」 杨岳顿了半晌,低声问道:「你是在哪里看见她的?」 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今夏答道:「在桃花林边上的一处山坳里,和其他几具尸首在一块。」 杨岳点了点头,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说,是我害了她,我若不送她去姑苏,她也不会死。」 「这事怎么能怪你!」今夏没料到阿锐竟会说这种话,恼怒道,「明明是他……大杨,他存心这么说,就是想激怒你,你莫要中了他的计。」 用干净的木梳在荷叶夹上压出花纹来,一个一个摆上笼屉,杨岳语气平和道:「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她身后的那个人,扳倒他,才算为她报了仇。」 「你能明白就好。」今夏长松口气,紧接着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人可不是寻常人物,你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我知晓,昨日陆大人已吩咐过。」 听他提到陆绎,今夏的脸刷一下顿时红了,幸而原本灶膛的火气就把她的脸烤得热扑扑的,脸上的异样并不十分明显。 待各色面点蒸好,今夏捡了几个到盘中,又盛了粥,端到客栈堂中,与杨岳用早饭。 此时众人也陆陆续续下楼来。 最先下楼来的是岑福与岑寿,两人仍旧是车夫打扮,看情形是打算这一路都这么改装。 岑福率先过来,朝杨岳有礼笑道:「昨日的伤如何?身子可还有不适?」 杨岳起身相让:「已不碍事了……坐吧,我早起做了好些点心,不嫌弃的话,就凑合吃一点。」 岑福也不客气,拉开长凳就坐下,还顺便招呼岑寿也坐下。 哥哥招呼,岑寿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坐下来。他的侧旁便是今夏,昨日两人才吵过一架,他被今夏呛得没话说,今日相见自然是装着没看见。 岑福见状,打圆场道:「岑寿,昨日之事,虽是情有可原,你也该向杨捕快陪个不是才对。」 岑寿朝杨岳草草一拱手:「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不敢不敢。」杨岳还礼。 岑福接着吩咐道:「还有,听说你昨日对袁捕快说了些很是失礼的话,气得她跑了出去,此地人生地不熟,她又是个姑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怎过意得去。」 「我对她说失礼的话?哥,你当时没听见,根本是她在骂我。」岑寿不服道。 今夏瞥了他一眼,不理会,只管朝岑福道:「岑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昨夜之事,我早就忘了,不必再提。」 「袁姑娘果然好性情。」岑福又朝岑寿道,「你瞧瞧你这肚量,还比不上人家。」 被自家哥哥埋汰,岑寿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一声不吭,只管伸手盛粥。 今夏拿了个荷叶夹,习惯性地往里头添些小菜,塞得鼓囊囊的,浑似个肉夹馍一般,才搁下竹筷,正准备吃,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把荷叶夹拿走了。 「喂……」今夏怒了。 夺食是她平生三大恨之一,剩余两恨尚且空白,为日后留着。 她转过头,见到来人,刚刚燃烧起来的气焰顿时自觉自发地消于无形。 陆绎姿态悠闲地咬了口荷叶夹,嚼了嚼,问杨岳道:「此间有烟熏肉吗?切了片端一盘出来。」 杨岳应了,起身往灶间去,陆绎制止了欲起身的岑福岑寿,自己在杨岳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就在今夏旁边,与岑福岑寿聊了几句今日所走的路线以及路上歇息的站点。 而今夏这边、这边……不知怎么,他往她身边一坐,她就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又想起昨夜的事情,脸就一阵阵地发烫,他们在说什么她压根完全听不见。 「昨夜睡得好么?」陆绎转向今夏,闲谈般问道。 今夏费了好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嗯?」 「我问,你昨夜睡得好么?」陆绎颇有耐心地复问了一遍。 「好。」今夏看陆绎神情风轻云淡,似乎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便生出些许疑虑,「你呢?……我是说,您睡得好么?」 「不好。」陆绎道,「头昏沉沉的,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 难道是生病的缘故?今夏试探问道:「头昏沉沉的?那昨日的事也记不清了吧?」 「什么事?」陆绎问她,一脸坦诚,「很要紧么?」 「没没没,没什么要紧的,我就是随口一问。」 今夏暗暗咬牙切齿,抓了个包子,叼着就跑了。 第55章 众人用过饭各自回房整理行装,今夏拎着个小包袱,蔫头耷脑地正欲下楼,却被人唤住。 「我的扇坠找不到了,你过来帮我找找。」 陆绎站在房门前,唤了一声,转瞬便复进房去,她连回绝的余地都没有。她左看右看,除了自己再无旁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扇坠?! 今夏拖着脚步往他房中行去,心中暗自嘀咕着,从来也没见他用过扇子,扇坠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刚进陆绎房中,还未看见他人,便听见身后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她还未反应过来,温热的气息逼近,整个人已被揽入陆绎怀中,他的唇重重地压住她的,滚烫而炙热,带着强势的掠夺,完全不同于昨晚的温柔…… 腰被他紧紧揽住,后背抵在门板上,包袱不知何时已落地,今夏几乎是不能思索,双手本能攀住他的肩膀。而陆绎愈发紧迫地贴着她,隔着衣袍,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 过了好久,就在今夏觉得自己双脚发软就快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终于松开她些许,唇瓣细细啄吻着她,挪到耳边,声音略带沙哑道:「你早间担心我忘记的要紧事儿,是不是这个?」 心跳如鼓尚未平复,今夏微微喘息着,没忘记摇摇头。 「那是什么事儿?」 他与她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清晰地感受他的鼻息,温热,弄得人痒痒的。 今夏抬起头,踌躇了半晌,问道:「你说要娶我的事儿,是认真的么?」 「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陆绎深看着她,缓缓道,「也从来没对别的姑娘有过这样的念头。」 今夏望了他半晌,昨夜里辗转反侧纠结之事,终于有了答案,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沁出笑意来:「所以我才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会……当然了,我知晓我身上的好处多得很,不过你看上的是哪点好处?」 「这事我也还没想明白,到底看上你的哪点好处?你容我好好想想这事……」 陆绎好笑地退开一步,做思量状,今夏略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算了,还是别想了。」片刻之后,今夏诚恳劝他道,「感情的事儿本来就是糊里糊涂的,还是莫细想的好。你只要心里知晓我有诸多好处就行了。」 陆绎从谏如流地点了点头,反问她道:「那我的诸多好处,你可知晓?」 「当然了!我一直都觉得大人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娘肯定喜欢你得紧……」她顿了下,惊道,「不好,我娘正撮合我和易家三公子,这事可怎么办?」 「这事儿也不难办,只是——你自己想嫁给谁?」 陆绎低垂眼帘,理了理衣袖,隐下眼中的期待和不安。 「我还是想……」眼下,今夏确定了他的心意,心底满满地甘甜,笑眯眯道, 「嫁给你。」 陆绎抬眼,双目之中,光彩斐然,面上极力淡然笑道:「如此甚好,你不必担忧,此事我来解决。」 「你来解决?」今夏先是一喜,紧接着便不安地叮嘱道,「哥哥,你可别把易家三公子直接抓到北镇抚司里头去啊。」 「怎得,现下就开始替他担心了?再说,我看上去有那么简单粗暴吗?」陆绎瞪她一眼。 「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今夏话音未落,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大公子,外间马车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是岑福的声音。 陆绎应道:「知道了。」 然后,是岑福脚步走远的声音。 今夏弯腰去捡方才落地的小包袱,背上肩膀就欲走:「又该出发了。」 她的手还未触到门,人就被陆绎拉了回来。「等会儿,不急,你把方才那句话再说一遍。」他低首朝她道。 「哪句?别把易家三公子弄到北镇抚司?」 「不是。」陆绎慢吞吞道,「是你想嫁给谁的那句话。」 今夏楞了楞,认真地慢慢道:「你想娶我,我心里欢喜得很,我也特别特别想嫁给你。」 望着她笑眯眯的脸,陆绎不禁低俯下头,正要吻上她时,冷不丁她凑上前,在他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我可以这样的,对吧?」她笑得眼睛眯起。 「嗯……」陆绎歪头看她,「其实你私下里想了好久吧?自从那夜在沈夫人家中之后。」 今夏志满意得地嘻嘻一笑,转身出门去。 因昨日之事,担心杨岳与阿锐再起冲突,岑寿与杨岳调换了马车,岑寿负责运载礼品和阿锐的这辆马车,而杨岳则被调到载着丫鬟和老嬷嬷的马车。 今夏坐在车辕上,望着前头陆绎的身影,越看心里越美滋滋的。 行了好长一段路,旁边驾车的岑寿终于忍不住,斜眼睇她道:「你到底在傻笑什么?」 「山青水秀,爷看着喜欢,不行啊!」 今夏伶牙俐齿地顶回去。 「一个姑娘家,整天‘爷、爷’的,也不嫌膈应。」岑寿看她不顺眼得很。 「这有什么,我出去办案子,人家才不管我是不是姑娘家,官爷官爷叫着。」今夏满不在乎道,「再说,六扇门里头,男人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和他们比,我一点不差。」 说到此处,行在前头稍远处的陆绎回头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显而易见。 今夏心情大好,看着陆绎的面子上,之前与岑寿的过节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与他闲扯道:「哥哥,你昨日那掌,生猛得很,你学得是什么功夫?」 第56章 「说了你也不会知晓的。」岑寿冷淡道。 「你得先说,我才能知晓我到底知晓不知晓,对不对?」今夏话绕得像在说绕口令。 岑寿哼了一声,不吭气。 好在今夏对他原本就不感兴趣,转而又问道:「你家大公子是自小习武吧?」 岑寿斜了她一眼,警惕道:「打听大公子作什么?」 「仰慕!仰慕已久。」今夏一脸诚恳。 「哼,我为何要告诉你。」岑寿还真是油盐不进,「京城里头仰慕我家大公子的人多了,我有那闲工夫一个一个跟人说去。」 今夏晃晃脑袋,暗自心想:你不说就算了,难道我不会自己问他么,你家大公子的性子可比你好多了。 马车颠簸,车内传来阿锐几声咳嗽。 不待岑寿有所动作,今夏已掀帘进了马车。 不知是否因为余毒未清的缘故,阿锐身上的伤口虽都已在愈合,并没有溃烂的迹象,但是他自醒来之后,四肢一直使不上力,连咀嚼食物也甚是费劲。陆绎给他把过脉,除了脉象虚弱,也看不出其他异样。 最要紧的一点,阿锐整个人浑然没有一点想活下去的迹象,激怒杨岳之后,他再未说过话。 有人喂他吃食,他便木然地吃下去;若无人喂,他也绝对不会表示饿了或渴了。 他只是木然地躺着,要么合目休息,要么双目直直地看着虚空的某处,没有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什么。 若说以前的阿锐像一柄随时出鞘的刀,那么现在的他只是一块半截埋在土里的腐烂木头。 今夏探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样子和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分毫都未曾挪动过。 「想喝水吗?」她问道。 浑似没看见她一般,阿锐连眼珠都不曾动过,定定盯着车篷顶。 既然他不吭声,今夏也不勉强,凑过去端详了下他面上的伤疤,自言自语道:「你现下的样子,若上官姐姐见着,不知认不认得?」 听见她提上官曦,阿锐的眼珠总算动了一动,今夏没有忽略这细小的变化。 「你想回去见她?」她接着往下说,故意唉声叹气道,「不过可惜呀,莫说现在你像个废人一样根本回不去,便是能回扬州去,你也见不着她了。」 闻言,阿锐双目迅速对上她,目中恨意凛然。 「她、她……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是用尽全身气力。 今夏不答,却不急不缓和他聊起来:「上官姐姐原来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我也才知道,你知晓么?」 不等阿锐回答,她又接着道:「现下沿海一带倭寇闹得凶,上回不是还跑到扬州了么。对了,那次你也遇见的,还为了上官姐姐受了伤……你身上中的也是东洋人的毒,是被谁害的?」 阿锐狠瞪着她,并不言语。 「你不肯说,我也猜得出来,虽说是你杀了翟姑娘,可在那人眼里,你们俩也没甚区别。翟姑娘是一枚弃子,你也是一枚弃子。」今夏慢悠悠道。 听到此处,阿锐下颚微凸,牙关紧咬。 「唉,上官姐姐赶到浙江抗倭,也不知是不是很危险,她若弄成你这样子,可怎么好……你瞪我做什么?」 「不许你咒她!」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今夏这才低首正色看他:「胡总督请了南少林的和尚下山抗倭,方丈书信给俗家弟子,请他们赶往浙江抗倭。不光是上官姐姐,还有谢霄,我在谢府连送行席都吃过了……上官姐姐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晓?她在做什么事,你又在做什么事,你在这里心里想着她有用么?能帮她挡刀还是能帮她挡剑!」 将嘴唇紧紧抿住,阿锐目中有质疑有犹豫,却再无言语。 因昨日大雨,道路泥泞,这一路行得甚慢,直至日上中天都没有找到可以歇脚的小店,连茶寮都没见着一个。 一行人中陆绎、今夏等人皆是在路上颠簸惯的,倒不觉得如何,但淳于敏并丫鬟嬷嬷却吃不消这般劳累,陆绎寻了一处稍稍干爽的地方,让她们下马车歇息透气。岑福则奉命先往前头探路。 碍于身份有别,今夏心里虽然甜滋滋的,言行间却丝毫不敢造次,连多看陆绎两眼都生怕被旁人看出端倪来,反倒对他愈发疏远。 「袁姑娘,这是我家姑娘让我送来给你的。」一丫鬟行过来,手上托盘上摆着一杯水。 「多谢你家姑娘,我带了水囊。」 今夏推辞道。 「这是滴了玫瑰露的清水,有助于提神醒脑,姑娘特地让我送过来的。」丫鬟口齿伶俐,很会说话,「姑娘说,昨日她在袁姑娘面前失态,听说还差点让人误会袁姑娘你,姑娘实在惭愧得很,还请袁姑娘原谅。」 「不不不,晕血嘛,我知晓这毛病,怪不得她。」今夏忙道,见丫鬟仍殷勤地捧着托盘,只得把那杯水拿过来一饮而尽。 既然淳于姑娘这般知书达理,她也须表现下自家的宽广胸襟,行到淳于敏跟前,笑道:「多谢姑娘的水,昨日之事,不必介怀。」 「袁姑娘快请坐。」 淳于敏嫣然一笑,忙命丫鬟取了绣墩,请今夏坐下。 今夏瞧她面色苍白,大概是山路颠簸的缘故:「淳于姑娘不常行远路吧?」 「见笑了……」淳于敏惭愧笑道,「大概是昨日下雨的缘故吧,马车有点颠簸。你们平素在外办案,若是遇上大风大雨,想来必是辛苦得很。」 今夏摆摆手:「大风大雨其实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最怕是遇上塌方,那才叫走背字呢。」 不远处岑寿听见她的话,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却看见身旁的陆绎看着树林无缘无故地微笑,他循着陆绎的视线往林子里头望了又望,什么异常都没有,着实叫他费解得很。 不多时,便看见岑福折返回来,面带忧色,翻身下马,急行至陆绎面前禀道:「大公子,前头不到二里地塌方了,没法过去,恐怕我们得折返回去,又或者另寻一条路。」 第57章 塌方!今夏扶额,居然真让她给说中了。 岑寿没好气地瞪了眼她,目中含义不言而喻,嫌弃她是个乌鸦嘴。 陆绎神色间波澜不惊,自取了地图查看,片刻后道:「折返到方才的路口,然后朝东南方向走,再往前就到玄音观。」 「咱们要去道观?」今夏忍不住探头问道。 「玄音观原是道观,因香火好,来往的人多,渐渐在山脚下就形成了一个镇子,镇子也叫做玄音观。」陆绎侧头看她,忽而一笑,「半仙,说句吉利话来听听。」 「……」今夏笑嘻嘻的,脑子都不带转一下,出口便是,「步步高升,早生贵子!」 也没料到她竟会说这话,陆绎也怔了怔,继而大笑,连连点头道:「说得甚好。」 岑福与岑寿就候在一旁,他兄弟二人本是陆家的家生子,打小便认得陆绎是大公子,知他性情沉稳,喜怒内敛,难得见到他笑得这般畅快。两人对视片刻,一人了然,一人诧异,心下各异。 淳于敏对陆绎并不相熟,在此次同行之前,也只在陆绎探外婆时打过一、两次照面而已。但陆绎的事情,她却自家人口中听说不少,文才武略如何如何出众,做事有条有理,性情又是难得沉稳,不像寻常官宦子弟那般跋扈。此番同行,陆绎对她也甚是照顾,言谈举止温文有礼,她却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生疏隔阂。这时见到陆绎大笑,眉目间光华尽绽,并无平日所见的收敛,她不由也怔怔了,望向他身旁的今夏…… 改道玄音观,从地图上瞧,虽是绕了些远路,但路却好走了许多,马蹄踢踢踏踏,行起来快了许多。 这一路过去,路上的人愈行愈多,到了天快黄昏,已接近玄音观时,简直就是被人群簇拥着在往前走。 今夏环顾四周,心下着实诧异,探头问马车旁一位胖乎乎起劲赶路的大婶:「大婶,您也是往玄音观去?」 因走路而走得脸红扑扑的,大婶气都喘不匀,顾不上与她攀谈,只点了点头。 「咱们同路,要不您上来歇口气?」今夏招呼她坐到车辕上,岑寿斜睇了她一眼,没吭声。 大婶犹豫了片刻,身子一挪,坐了上来,边抹汗边朝今夏谢道:「多谢了……哎呀……还是你们马车舒服,你们这是去瞧病的吧?」 「瞧病?给谁瞧病?」今夏奇道。 大婶也是一楞:「你们不是赶着去玄音观找道长的么?」 「找哪个道长?」 大婶见她全然不知道,这才好心告诉他道:「明日是谷雨,这两日镇上有庙会,有一位极有本事的道长来玄音观,在山门外摆摊为人消灾解难,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除了赶庙会,一多半都是赶着去会这位道长。」 「道长?算卦的?」 「不光算卦,他还给人看病、合八字,灵得很。去年我找他算何时能嫁出去,他算得一点都不差,所以今年我还得找他算算什么时候能抱个男娃。」 今夏听得心思也有点活络:「这么灵,那我也得去算算,看什么时候能升职加薪。」 闻言,岑寿鄙夷地盯了她一眼。 「那道长什么名号?」今夏赶忙问道。 大嫂神情惋惜:「那位道长可是高人,来去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名号都不曾留下。」 身为捕快,这几年在衙门里面耳濡目染,今夏见过的十位高人倒有九位是骗子,当下默了默,心下暗忖:说不定是个行走江湖的骗子,不敢留名号,说不定是怕被人追债吧。 往前行了不久,黄昏时分便进了玄音观山下的小镇,由于庙会的缘故,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尽是人,通往山上道观的石径也可看见人头攒动。 客栈生意几乎间间爆满,岑福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家尚有两间空房的客栈,加了价钱,才总算顺利让陆绎和淳于敏住进去,剩下的人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一宿。 岑福将陆绎的行装拿到房间,打点好一切,见陆绎始终不开口,不得不试探问道:「大公子,袁姑娘那边,卑职是不是再找店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给她腾间房出来。」 陆绎思量片刻:「不用……」 今夏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往日错过宿头,野地里随便一裹也照样睡觉。眼下见陆绎与淳于敏住进客栈,不禁叹了叹人家投胎的准头,随即就被客栈不远处琳琅满目的小摊子吸引住了心思。 因人就歇在马车上,马车上的诸样物件都不用卸下来,倒是省事得很,加上岑寿一副极不待见她的神情,今夏索性躲开来,向杨岳交代了一声,美其名曰了解周遭环境,便沿着小街一路逛下去。 虽是个捕快,整日里舞刀弄棒,可今夏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家,看见光润细致的小瓷人、小巧精致的竹编马车等等小玩意儿就走不动道儿,躬着腰一样一样地细看,询价,摇头叹气,然后接下去瞧下一件…… 就这么慢腾腾地顺着小摊走,不知不觉间行至通往山上道观的石径之下,周遭华灯初上,抬眼看蜿蜒上山的石径小道,提着灯笼的行人由上而下,灯火闪烁其间,别有一番景象。她仰头看着,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上山找道长算上一卦,又踌躇囊中羞涩,恐怕香火钱也付不起…… 有人挽了她的手,掌心温厚。 今夏怔了怔,转头看去,正是陆绎。 陆绎神情自若,瞥她道:「逛得这么出神,你错过饭点了可知晓?」 今夏呆住,如梦初醒继而一脸的悔恨:「……你们都用过饭了?」没赶上饭点就意味着得自己掏钱吃饭,这对于今夏来说绝对是人生中不可饶恕的错误。 陆绎点头:「岑福他们,还有杨岳都吃过了。」 今夏听出些许生机:「大人,你还没用饭?」 陆绎不做声,淡淡扫了她一眼,便仰首去看灯火阑珊的蜿蜒山路。 「正好,我陪你啊,一个人用饭多无趣。」今夏笑眯眯地歪头看他,「大人,你想吃什么?」 「你呢?」陆绎反问她。 「我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煮得熟,没有我吃不下的。」今夏很是豪迈。 「失敬失敬。」陆绎睇她。 今夏作谦虚状:「哪里哪里,是六扇门领导有方。」 陆绎往前信步而行,手仍旧挽着她的,口中道:「听说此地的竹鹧鸪很有名,肉嫩味鲜,既然来了,不妨尝一尝。」 近旁便有一家饭店,今夏喜滋滋地随着陆绎踏进去,便见方桌边有一人,蓝衣飘逸,遂上前笑唤道:「小蓝道长!」 第58章 蓝道行抬首,看见今夏,也是一笑:「姑娘今夜可比昨夜有神采。」 说话间,他看见今夏身后的陆绎,也看见相挽的手,微笑着看向陆绎。 「看来我与姑娘有缘,不介意的话,请坐。」他起身相让。 今夏自然是不介意,但却不知陆绎是否愿意,目光询问地望向他。陆绎见蓝道行双目清澈,举止间并不似寻常江湖术士,迟疑片刻,看了今夏一眼,方才坐下:「叨扰道长。」 蓝道行的行囊搁在旁边长凳上,一根细竹竿挑着布幡歪靠着,今夏侧头瞧了瞧布幡上的字,兴致勃勃地问道:「小蓝道长,你还会算卦?」 「行走江湖,混口饭吃而已。」蓝道行笑了笑,伸手将自己的布幡竖起来摇了摇,「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四柱八字,阴阳五行,九星风水我皆略通一二。」 「这么多都懂……」今夏啧啧,「你为了混口饭吃真是挺拼命的。」 「哪里,不瞒姑娘,医术我也略通一二,什么灰甲、牛皮癣、痔疾等等难言之隐,便是家中小猫小狗有了毛病,我也都看得。」 今夏肃然起敬:「道长果然博学多才……当真治得好?不会是骗人诊金吧?」 蓝道行不缓不急,淡然答道:「治得好的是病,治不好的是命。」 陆绎在旁始终一言不发,直至听到此处方才微微一笑,问道:「是命又该如何?」 「命,是骨子里的病,投八卦炉,压五行山,铜浆铁汁,也许就能等到一线生机。」蓝道行答得甚快,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如此一问。 两人四目相对…… 这道士似俗非俗,见识异于常人,倒不能小觑于他,陆绎心中暗道。 今夏嘿嘿坏笑着,小声道:「小蓝道长,你知不知晓自己闯下大祸了,居然偷看!你可知我们是谁?」 「看姑娘这落落大方的气度,还有这位公子通身的气派,该是公门中人吧。」蓝道行神情自若道。 被他夸的很受用,今夏笑眯眯地转头去问陆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落落大方?」 陆绎思量片刻:「用没脸没皮比较准确。」 「……」 今夏呲牙。陆绎伸手揉揉她脑袋,轻而易举地把她镇压下去。 「小蓝道长,给我算个命,我要算前程!」她转向蓝道行,「我想知晓我什么时候才能升职加薪。」 蓝道行笑着点点头。 「等等……你那些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哪个最便宜?」今夏不放心地问。 「姑娘测个字吧,只要五个铜板。」 听闻才五个铜板,今夏顿时一喜,紧接着又担忧道:「……不会便宜没好货吧?」 「价廉物美,童叟无欺。」蓝道行笑如春风。 于是,请店家取了纸笔过来,今夏持笔沉吟片刻,心想自己是六扇门的捕快,便在纸上写了个「捕」字。 她将纸朝着蓝道行推过去。 「捕。」蓝道行看着纸上的字,思量道,「捕,左手右甫……」 「怎么样?年内能升职么?」 见今夏一脸关切,陆绎在旁看着不免好笑。 「左侧为手,手者,拳也,姑娘所做之事免不了要与人动拳脚,甚是辛苦呀。右侧为甫……」蓝道行抬眼看了下她,才接着道,「有水便是浦,浦者,濒也,近水之处方有生机。」 「等等,等等!」今夏不解,「为何要添水,添别的不成么?」 蓝道行笑着指指她的手边,她低头望去,正好是一杯茶水,方才顺手拿来喝的。 「所以姑娘所问升职之事,一来是要与人动拳脚,二来是在近水之处。」蓝道行接着道。 「近水之处?这范围也太大了,是井水、还是江水、或是海水?」 「浦,应是江河入海之处。」 今夏想了想,这番正是往沿海,可不就是近水之处,如此说来年内升职有望。如此一想,她顿时喜滋滋的。 瞧她神情,陆绎岂会不知她在想什么,附到她耳边笑道:「看来这趟你是准备蟾宫折桂去了,恭喜呀。」 今夏心情甚好,也不理会他的取笑,怂恿道:「道长是奇人,算得真准,大人,你也测个字吧。」 「我……」 他尚在迟疑,蓝道行已经微笑着将笔递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也罢,我就当是陪你。」陆绎笑了笑,接过笔来,寥寥几笔便写了一个字。 今夏望去,纸上赫然也是个「捕」字。他与自己用同一个字,此举多少有些故意为难蓝道行的意思,大概他还是觉得蓝道行是个江湖骗子吧。 蓝道行看了看字,不慌不忙,面上微笑不变,问道:「公子所问何事?」 陆绎沉吟片刻,对上他双目,慢慢道:「未竟之志。」 蓝道行点了点头,低首仍去看字:「捕,左手右甫;艮为手……从艮卦来看,公子行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说则说,一切必须审慎抑止为是。」 陆绎淡淡一笑:「道长说得虽是,却含糊了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这话搁谁身上都可用。」 第59章 「公子莫急,再来看右侧,甫者,有车才是辅,如今偏偏缺了车……」 「等等!」今夏奇道,「方才你说我的甫添水,是因手边有水;为何他的甫就该添车呢?他的手边可什么物件都没有。」 蓝道行笑道:「这位公子与姑娘不同,他是朝上之臣,为臣者,君之辅佐也,他本就该占个辅字。只是眼下,缺了车,这便是公子未竟之志的缘故。」 似听出些许弦外之音,陆绎面色渐渐凝重,问道:「何为车?」 「可长驱直入,可以一当十,最后……」蓝道行顿了顿,才含笑接着道,「还可以弃车保帅。」 他二人这番对话,今夏听得云山雾罩,只觉得双方神情各自有异。 过了好半晌,陆绎才道:「敢问道长从何处而来?」 蓝道行双目看着他,笑着缓声道:「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今夏一怔,斜月三星洞,这不是《西游记》中孙悟空拜师修行之地么?这道长看笑话也就罢了,还在陆绎面前说这般顽笑话,只怕陆绎轻饶不得他。 陆绎闻言,并未着恼,接着问道:「师从何人?」 蓝道行不答反问:「你说,流沙河中没有水,只有沙,还住了位卷帘大将,怪不怪?」 听得此言,陆绎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想来是高人,可惜我无缘识得。」 蓝道行笑了笑,搁在茶杯旁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叩了几下桌面,总算未再说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伸手取了桌上的两张写了「捕」的纸,瞧了又瞧,然后望向今夏笑道:「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问问姻缘?」 「想啊。」 今夏忽意识到一件大事,把陆绎写得那张「捕」字端端正正摆到蓝道行面前,倾身低声问道:「小蓝道长,你再帮我瞧瞧,他以后的老婆是谁?他会纳妾么?会纳几个妾?」 话音才落,她就被陆绎扳着肩膀,摁回长凳上。 「你想得够长远的。」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事,我当然要问清楚了。」今夏咕哝着,「万一,你是想着三妻四妾的人……」 「什么三妻四妾,我何曾想过……」陆绎微恼道。 「两位、两位,」蓝道行忙打圆场道,「我看这位公子不似贪恋美色之人,姑娘不必忧心。这样吧,除了测字,我再送你们一对姻缘石,如何?」说着,他从随身行囊中掏出来,花纹斑斓的小石头编在红丝绳中。 既是送的,今夏笑眯眯地接了过来,端详片刻,怎么瞧都觉得上头的小石头寻常得很。陆绎拿在手中把玩着,也不说究竟要不要。 「有什么用?」今夏问道。 「莫瞧它不起眼,这可是在宋城月老祠前开过光的。」蓝道行笑着补充道,「可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今夏瞅瞅陆绎,他也瞥了她一眼。 「道长说得这么好,你收着就是,看我作什么?」陆绎道。 「也是,我娘老说有枣没枣打三竿,那我就收着,说不定真的灵验。」今夏朝蓝道行笑道,「谢谢小蓝道长。」说着,她自怀中摸出五个铜板,恋恋不舍地付给蓝道行。 正巧,店小二将蓝道行所点的路菜包好送了过来,蓝道行收了铜板,整理好行囊,起身向陆绎今夏告辞,便径直飘然远去。 陆绎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神情若有所思…… 「怎得?觉得他有古怪?」今夏问道。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 今夏仔细回想了下:「道袍半旧发白,靴梆磨得起毛,头上发髻束得一丝不乱,他是个真道士,至少是做了一阵子的真道士,否则衣衫靴子不至于这般合身。只是他说话行事,确是古怪得很。」说着,她便将昨夜蓝道行把铃铛系在鱼线上一事告诉陆绎。 听了这段,陆绎陷入思量之中,忽听今夏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我知道了,斜月三星洞,就是一个‘心’字,他原来是心学门人,难怪行事与旁人不同。」今夏了然道。心学,作为儒家的一门学派,为明朝王守仁所创建,与宋朝朱熹的理学对立,强调心则是理,知行合一。 「你认得哪些心学门人?」陆绎问她。 「哪里认得,只是听说唐大人、徐大人似乎和心学有点关系。还有京城里头,隔三差五就有光着身子满大街跑的,抓到衙门里就说他自己是心学门人,要从心所欲什么什么的,压根没法和他说理,只能打一顿大板。」今夏摇头叹气。 陆绎扶额,半晌后又问她道:「昨夜遇见蓝道行的事情,你可对旁人提起过?」 今夏摇头:「没有。」 「好,关于他的事,莫再向第三个人提起,便是杨岳也不要说。」陆绎沉声道,看见今夏疑惑的目光,「先莫问我缘故,将来我弄清楚了再告诉你。」 既然他这般说,今夏便不问缘由,点了点头。 「我只问一句,」她不放心地拿起姻缘石,「这东西还能不能收着?」 陆绎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今夏喜滋滋地将姻缘石系在腰带上,却见陆绎将姻缘石收入怀中。 「你怕被人瞧见,是不是?」她取笑他,「堂堂锦衣卫正四品佥事,一表人材,还系块求姻缘的石头,生怕人笑话吧?」 陆绎理了理衣袍,淡淡道:「我是担心与人动手时不小心碰坏了。」 「……」 未料到他竟是爱惜之意,爱惜姻缘石,自然便是爱惜与她这段缘分,今夏顿觉得自己及不上他,讪讪一笑,将自己的姻缘石也在怀中放好。 这夜诸人睡下,直至夜半无事。 三更刚过,听得四下寂静,陆绎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跃出,潜入夜色之中。沿着山形高高低低,一路飞掠而过,来到玄音观山下的溪边石滩。 第60章 月如霜,一人半旧蓝衫,背对着他,鱼线仍旧垂在溪水之中。 陆绎缓步上前,一言不发,也看着暗沉沉的溪水。 过了好半晌,蓝衫人转过头来,正是蓝道行,笑着看向陆绎:「陆大人怎知我在此地?」 「你的手在茶水边叩了三下,是让我三更过后到水边来的意思吧。」陆绎淡淡道,「今夏提过,你在溪边以铃铛垂钓,我猜这水边应该就是溪边,而非井边。」 听罢,蓝道行微笑片刻,似有所感,转而面色肃然,整理衣冠,朝陆绎拱手道:「在下奉何心隐之命,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这是书信。」他自怀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书信,递给陆绎。 果然是何心隐,流沙河中没有水,却有个卷帘大将,河字去掉水,加上单立人,便是「何」字。陆绎早已隐隐猜到,但心下仍是不甚相信,直到展开书信,读罢后方才看向蓝道行。 「你可知何心隐为何让你来见我?」他问道。 蓝道行道:「自然是知道才来,我自幼在道观修行,无父无母,既没有牵挂,也不至于牵连他人。」 陆绎思量道:「进宫一事,安排起来要费些功夫。圣上生性多疑,得等缺了人才能补进一个。」 「小道静等大人安排。」 「你……之前所说的车,指的就是你自己吧?」他尚记得蓝道行的那些话。 蓝道行笑了笑,不答反问道:「大人觉得小道可否?」 陆绎不答,只看着溪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既甘愿当我的车,以一当十,长驱直入,那么我自然也会尽力保你周全。」 「陆大人此言差矣。」蓝道行正色打断他,「此事要顺利,就不能牵扯到任何人,否则必被严世蕃抓住把柄翻身。大人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所说的,陆绎怎会不知,当下静默了片刻,淡淡道:「你这般想,甚好。」 蓝道行俯身将身侧的鱼竿拿起,连鱼竿带鱼线,干脆利落地掷入溪中。只听得溪水作响,片刻后归于平缓的流水声。 接连又行了几日,即便听了今夏的话,但阿锐似乎并不相信,仍是不愿进食。岑寿不愧是北镇抚司出来的人,扶起阿锐,钳了他喉部,手法娴熟地硬是把米汤灌进去。今夏在旁看着,赞叹之余,总觉得这手法应该是在北镇抚司里头灌毒药练出来的。 终于,他们到达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不仅有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还有宋嫂鱼羹、西湖醋鱼、蜜汁火方、叫花鸡等等让人仅闻名就食指大动的名菜。 若在往日,来到这等美食荟萃的宝地,杨岳必是心情激荡,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兰叶之死的阴霾,连话都少得很,更别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见杨岳日日沉默寡言,便想着带他去吃几道好菜,毕竟是他兴趣所在,说不定能让他打起些许精神来。远远瞧见杭州城门时,她便按耐不住问岑寿道:「你家大公子来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晓?」 岑寿斜睇了她一眼:「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样,若是知晓,待会进了城应该就有一顿接风宴,菜品想来必定不俗。」今夏双目晶晶发亮。 岑寿哼了一声,教训她道:「虽说你们是六扇门的,但既然现下借调过来了,还跟着大公子,就别露出这等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模样,平白地给大公子丢脸。」 今夏闻言,也重重哼了一声,讥讽道:「昨儿的烤猪蹄,一盘子总共六个,也不知晓是谁,一口气就啃了三个,弄得别人都沾不到边,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她故意把大世面的「大」字拖得长长的。 被她这么说,岑寿脸不禁一红,昨日的烤猪蹄又香又弹牙,他一直没禁住口,多吃了两个,没想到就被这丫头瞧在眼里记在心里,着实可恶。 今夏见他闷不吭声,便勾了头去瞧他:「那会儿,你怎么不惦记着是不是给你家大公子丢脸呀?」 「你……」 「你什么你,民以食为天,想吃点好吃的,不丢人。」今夏扮鬼脸,「你家大公子才不会介意呢,你还端着臭架子,矫情!」 说话间,马蹄哒哒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进城门。 城门外,莫说前来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个街面上,连走动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见,商铺只开张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会这般萧条,不知何故,众人皆十分诧异。岑福不等陆绎吩咐,便寻了路旁尚开张的商铺询问:「请问,这街上的人怎得这么少,城中可是有变故。」 「今日正午在北门外斩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热闹去了。」商铺老板道,「等过了正午,就慢慢热闹起来了。」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赶上这档事儿,陆绎一怔,继而翻身下马,上前问道:「监斩官是何人?」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商铺老板见他们都是官家打扮,也不敢怠慢,「听说有两浙总督胡大人,还有御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陆绎思量片刻,疾步上马:「走,去北门!」 此时的北门被拥挤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里三重外三重。汪直身为倭寇头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占地为王,招募了许多日本人,拥有火枪和战船,可以说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区倭寇横行,与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关的。此番汪直被捕,两浙百姓无不纷纷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数,皆对汪直恨之入骨。 陆绎等人赶到北门时,看见的正是群情汹涌的百姓,口中痛骂汪贼,恨意溢于言表,令人胆颤。 将淳于敏和丫鬟嬷嬷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寿与杨岳守着,陆绎本想让今夏也留下,但转眼间就找不着她人影。 「今夏呢?」他皱眉。 「马车刚停下,袁捕快就窜出去了。」岑寿指了指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不可思议地啧啧道,「这丫头是泥鳅变的吧,这样她都能钻进去。」 陆绎暗叹口气,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头开路。 岑福颔首领命,自怀中掏出锦衣卫的腰牌,原本拥挤的人群,见到这个铜制腰牌,无不纷纷避让。陆绎缓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头,行刑台前丈余处,方才停下脚步。 数队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台四周,严阵以待。 此时已是初夏,正午将近,日头将刑台晒得热烘烘的。陆绎眯眼望去,为首的监斩官正是胡宗宪,他身侧还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着官袍,却立在距离胡宗宪最近的地方,眉头紧皱,甚至不快的模样。 胡宗宪面如沉水,刑台下百姓的叫骂声潮一波又一波,他浑然充耳不闻。陆绎等人近台前来,他倒是留意到了,只是陆绎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过照面,故而不识的,只知是锦衣卫。 第61章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车,送上刑台之时,百姓们的愤怒之情达到顶峰,纷纷怒骂,更有甚者,带了秽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掷,弄得刽子手一时不好近前。 秽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须发上,臭味四下溢开,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后转头看向行刑台上的胡宗宪,唇边嚼着一抹冷笑…… 对上汪直的目光,胡宗宪目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眉间紧皱。 两人对视良久。 今夏挤到陆绎身旁,诧异道:「他盯着胡大人做什么,莫非胡大人许诺要保他无事?所以恨他言而无信?」 陆绎不语,只摇摇头。 正午时分已到,胡宗宪侧目躲开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捻出斩立决的令牌,往刑台上抛去…… 令牌落地有声,周遭顿时静了下来。 「爹爹……」汪直儿子哀哀唤了一声。 「孩儿莫怕,黄泉路上,有爹爹陪着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宪,转而望向周遭百姓,朗声道,「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尽是哗然之声。这些百姓久居于此,受尽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斩了这个倭寇头子,岂会相信他的话,只当是汪直垂死挣扎胡言乱语。 行刑台上的胡宗宪闻言却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挥手:「斩!」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百姓中爆发出欢呼喝彩之声。 「一个倭寇头子,居然说他死之后,会苦了两浙百姓……」今夏费劲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于此,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有功?」 陆绎不动,低声朝她道:「胡宗宪旁边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个师爷?」今夏眯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黄面皮,胡须细长,面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师爷,他是徐渭徐文长。」陆绎淡淡道,「当年我爹爹打算请他入幕,却被他拒绝。没想到,他竟到了胡宗宪的帐下。」 今夏啧啧道:「如此看来,果然不是一般人,连你爹爹都没瞧上。」 陆绎瞥了她一眼。 今夏赶忙改口道:「其实都是缘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呀,让你爹爹看开些。」 陆绎没搭理她的话,接着道:「徐渭此人虽无功名,却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诗词书画,还有兵法……」 说到此处,今夏已意识到了什么,往行刑台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宪离开。 「斩汪直的时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脸的不痛快。」徐渭若是个看重名利之人,当年就不会拒绝陆炳的入幕之情,今夏忆起他面上的忿然之色,「难道,汪直此案另有隐情。 陆绎转向她:「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偏头瞧她,顺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鬓边挤乱的发丝。 汪直父子的尸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冲洗着行刑台,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去。陆绎等人也回到马车边。 淳于敏久居闺中,何尝见过这等场面,虽未亲眼看见行刑,但光是听周遭的声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离开马车。听到陆绎回来,连忙掀开车帘,紧张问道:「人斩了?」 陆绎点了点头,见她脸色煞白:「受惊了吧?」 淳于敏连忙摇摇头:「没有。」 「咱们最好先去吃点东西压压惊。」今夏在旁好心提议。 岑寿难以理解道:「刚看完斩首,你怎么还惦记着吃?」 陆绎转向她,面上似笑非笑,问道:「你饿了?」 「哥哥,我一受惊吓,就特别容易饿。」今夏满脸诚恳,不容人质疑,「我想淳于姑娘大概也是这样吧。」 「你道人人都像你么。」陆绎挪揄了她一句,才道,「走吧,先吃饭再找地方落脚。」 今夏笑眯眯地正欲跃上马车,眼角处晃过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身量高大,魁梧厚实。她转身定睛看去,此人不是谢霄却是谁,离开乌安帮后他复蓄起胡子,根根如短针,很有些气势。 「谢家哥哥!」今夏连忙唤道。 与谢霄在一起的,还有上官曦,仍是那般秀美大气;另外还有一人,人高马大,一顶黑斗笠压得低低的,瞧不清面目。 瞧见上官曦,今夏比看见谢霄还要欢喜,提高嗓门唤道:「上官姐姐,你也来了!」 清脆的声音传入马车内,阿锐岂能听不见,全身一震,竖起耳朵留意听外间动静。 「袁姑娘。」上官曦朝今夏温婉一笑,继而向陆绎拱手施礼。 杨岳也过来与他们拱手见礼。 于周遭嘈杂人声中,毫不费力地辨出她的声音,短短几个字,对于阿锐而言,如惊雷如烈焰如没顶洪水,脑中完全无法思考。仅仅隔着马车隔板,两人相距如此之近。他曾经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却未料到在自己一心求死之时,竟然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谢霄看见今夏倒还欢喜,只是看见陆绎在旁,便没好气,瓮声瓮气道:「你们走得比我们早,怎得今日才到?」 「路上下大雨,又塌方,还有……」今夏不便说因为淳于敏同行,为了照顾他,所以行路放慢了许多,「总之是一言难尽。你们呢?是特地瞧热闹的?」 「我们那里有这等闲心,刚进嘉兴就遇上倭寇,撵了他们一路,昨儿才在城外收拾掉,就顺道来看看倭寇头子长什么模样。」谢霄傲然道。 「撵了倭寇一路?听着就好生威风!」今夏笑道,「哥哥,记不记得初见时我就唤你作大侠,你果然有大侠风范。」 谢霄听得甚是受用。 陆绎在旁轻轻瞥了一眼今夏,并未说话,将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未说话的黑斗笠人,忽然淡淡道:「看来,你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第62章 那人闻言,怔了怔,将斗笠取下,声音生硬而戒备:「陆大人,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沙修竹,当初陆绎一脚踢断他腿骨的情景尚历历在目,尽管后来陆绎故意放了他,他仍对陆绎十分警惕。 陆绎对他却有赞许之意:「你是随他们来此地抗击倭寇?如此看来,你当初在船上说劫生辰纲是为了边塞百姓,倒是一句实话。陆某佩服!」 听他这么一夸,沙修竹反倒不自在起来,讪讪道:「陆大人言重了。」 「既然都是旧相识,正好大家一块吃顿饭去吧。」今夏热情道。 上官曦婉拒道:「不了,庙里的师兄们就在不远歇脚,我们还得过去和他们会合,马上要离开杭州了。」 「对了,我记得离开扬州时阿锐下落不明,可找着他了?」今夏故意问。 「还没有。」上官曦叹了口气道,「我爹爹说会帮着我继续找,你们是官家,若有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诉我。」 「那是自然。他若知晓姐姐在此地,说不定也会赶了来帮你。」 「他若在此地……」上官曦似有点愣神,过来片刻,才半是叹息半是伤感道,「他若在就好了。」 马车内的阿锐听着,手指死死扣在车壁上,双目痛楚地紧闭上。 今夏略有些失望:「啊,你们就走了?那以后该去何处寻你们呢?」 「眼下倭寇四处流窜,我们也是居无定所,只跟着庙里的师兄们走。」上官曦笑了笑,「说不定,那一日咱们就又碰上了呢。告辞!」 谢霄、沙修竹也拱手作别。 今夏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人群之中,那般洒脱豪迈,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远了,还看。」陆绎轻道,「这般舍不得么?」 今夏壮怀激烈地叹道:「我也想去抗击倭寇,好生痛快!」 陆绎点头赞同道:「你的功夫虽然三脚猫了点,不过给和尚们当个伙头军倒是可以,他们应该不嫌弃三顿吃萝卜。」 「……」 今夏默默无语。 住进客栈,推开窗子,杨柳晓风拂面,今夏舒展下身体,趴在窗边看西子湖上的一叶叶小舟,回味着刚刚吃过的佳肴,不得不感叹杭州天堂之名不虚。然后,她轻盈转身,看向躺在床上的人,道:「老规矩,你若还是不肯吃,我就去唤岑寿……」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阿锐生硬道:「我不吃米粥,我要吃饭。」 「……总算开窍了。」今夏笑道,「你现下知晓我没骗你吧。」 接着,阿锐道:「给我请大夫,我不想这么一直躺下去。」 「行,我会告诉陆大人。」今夏答应地很爽快。 「你告诉他,只要能让我身体复原,我会把我所知晓的都告诉他。」阿锐目中有冷意,「他让我这么半死不活地拖到现在,为得不就是这个么。」 今夏很好奇:「你到底知晓些什么?说来听听。」 阿锐冷眼瞪她:「除了陆大人,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你这人还真是挺见外的,不晓得你这次失踪,乌安帮会不会有人会满城地寻你。」今夏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这才晃晃脑袋出门去。 陆绎刚刚才换上飞鱼袍,今夏一进屋便被抢眼的大红晃了眼,怔在当地,不知他何故要换上这袭官袍。 「你来的正好,帮我把绦带系上。」陆绎自然而然唤她道。 「哦……」 今夏取了挂在一旁的绦带,自后绕过他的腰间,仔细系好。 甫一系好,陆绎回转过身来,双手圈上她的腰身,略紧了紧,皱眉道:「明明这一路上都用好饭好菜喂着你,顿顿不拉,怎得一点也不见长肉?」 今夏隔开他的手,作恭敬状:「卑职为大人效力,每日殚精竭虑,也是很伤身的。」 「所以……」陆绎等着她的下文。 「大人不妨试试每天再加顿宵夜。」今宵诚恳地提议。 陆绎忍俊不禁,正欲说话,便听得门外岑福恭敬道:「大公子,胡总督派了轿子来接您,我让他们先侯在栈外了。」 「知道了。」 今夏奇道:「胡宗宪?他知晓你来了杭州了?」 「我们已用过饭,又落了脚,他若还不知晓,这两浙总督不当也罢。」陆绎理理衣袖。 「对了,阿锐那边……」今夏忙将阿锐所提之事告诉他。 「他身上的病症古怪得很,应该和东洋人的毒有关。我已让岑寿去打听此地有没有擅长解毒的大夫,尤其是针对东洋人的毒。」陆绎似早就料到。 今夏也叹了口气:「沈夫人倒是解毒高手,只可惜现下也不知晓她人在何处。」 「不急,我已让人调查沈夫人的身份,她不是回老家去么,待身份查出来,自然就知晓她去了何处。」陆绎不放心地叮嘱她道,「晚间我恐怕回来得迟,此地倭寇猖獗,比不得扬州,你切勿乱跑。」 「我有分寸的。」 想起初识时她瞒着杨程万一头扎进寒意森森的河水中寻找生辰纲,陆绎便觉得她这个分寸委实有点让人信不过,道:「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偷溜出去,惹出事来,那可是要扣银子的。」 「……」 第63章 看着今夏的神情,陆绎顿觉放心多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淳于敏倚在窗边,看着西湖美景,顺口念道。 丫鬟往她身上披了件披风:「姑娘,仔细风大受凉。」 老嬷嬷将自家带的被衾铺铺好,换下客栈的被衾,又将衣物整理妥当,朝淳于敏道:「连日在马车,总算到了杭州城,可以好好歇歇了。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我去让店家备热水。」 「不急,你们也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淳于敏柔声道,「我也想略靠靠。」 「好,姑娘先歇着,有事唤我们。」 看着老嬷嬷与丫鬟都退了出去,淳于敏才轻轻叹了口气。她们是祖姑母家中的家仆,虽说祖姑母待她亲厚,服侍她的丫鬟嬷嬷都是厚道人,可她毕竟是投靠了来的,在丫鬟嬷嬷面前也客气得很,并不敢多使唤她们。何况这趟出远门,想来她们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她坐回桌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看,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这一路行来,她隔着马车,看表兄行事、他手下人行事、特别是那位女捕快……虽然有时觉得女子这般舞刀弄枪着实不成体统,可更多的是让她觉得新鲜好奇。 原以为那女捕快是女子中的异类,但今日隔着车帘她又看见那位「上官姐姐」,那般英姿飒爽,那般不让须眉,着实让人羡慕。 伸手想去倒杯热茶,提壶里却一点水都没有,她刚想唤丫鬟,又停了口,心道不过是唤店小二来添水,这点小事,自己又不是做不得。这般想着,她仔细理了理发鬓和衣衫,便轻轻开门迈了出去。 因为不愿让人发觉阿锐的缘故,陆绎让岑福包下客栈的一处小院,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打扰。淳于敏入住时并不曾留意此间格局,只管低头垂目跟着走,现下跨出门后,便怔了怔,犹豫地向前行去,想着也许马上就能遇见人。 行了好几步,拐过墙角,也未遇见人,她迟疑了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接着往前走。正在这时,她听见旁边房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是个男声? 难道有人生病了?会是谁?她忐忑不安,手指紧张地扣着窗棂,试探着往里头看。 什么都看不清,而那人还在呻吟,听上去像是在作痛楚的挣扎。 住在这个小院内都是一路同行过来的人,若置之不理,实在说不过去,淳于敏鼓起勇气行至门口,叩了叩门,轻声道:「我进来了。」这才推门进去。 几乎在她推门的同时,在床上挣扎着想起身的阿锐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 「啊!」 淳于敏骇了一跳,楞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应该上前把他扶起来。 「你……没事吧?」她试探着走上前,由于阿锐背对着她,她只能胡乱猜测着,「你不是岑福岑寿吧,那么,你是杨捕快么?」 阿锐艰难地翻身,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想去够床沿,手背上赫然是几道狰狞的刀疤。淳于敏本已伸手去扶他,看见那手,吓得连忙缩回去,抬眼间看见阿锐的脸,顿时吓得惊叫出声,不由自主地退开数步,身子又撞到桌椅,跌倒在地。 今夏在灶间正熬药,听见这边动静,拿着搅药的竹筷子就赶了过来。 同一时刻,岑寿、杨岳皆听见动静,赶至阿锐房间。 杨岳将阿锐复扶回床上,手法虽重了些,但总算是公事公办的做派。 「淳于姑娘,您怎么在这里?」岑寿本欲上前扶起她,但想到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而男女有别,恐怕多有不便,只得扎着手干站着。 今夏连忙将淳于敏扶了起来,顺道替她拍拍衣裳上的灰尘。 「他、他、他……他是谁?」淳于敏惊魂未定,「他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当然是人。」今夏拿着竹筷子朝床上点,分析给她听,「你看他的脚,脚趾头都是全乎的。鬼没有脚,所以他是人。」 岑寿在旁翻了个白眼。 闻言,淳于敏心神稍定:「那……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嘛,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若不介意,咱们到院中喝杯热茶,慢慢聊。」今夏把筷子抛给岑寿,「灶间的药煎成一碗水即可,你可仔细别糊了。」 「你……」 碍于淳于敏在场,岑寿敢怒不敢言,没好气地拿着筷子去了灶间。 院中有一亭,小而精致,今夏领着淳于敏坐到亭中,又去端了热茶来,给她压压惊。 淳于敏抿了几口茶水,便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何人?怎得那般模样?」 「姑娘,您知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对吧?」今夏不答,反倒笑眯眯地问起她来。 淳于敏点点头。 今夏这才接着道:「其实在京城里,六扇门和锦衣卫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此番与陆大人同行,也是因为正好缺人手,被借调过来,要不然锦衣卫的事,即便是六扇门也是从来不会过问的。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淳于敏微怔:「你是让我别问吧?」 「不愧是大家闺秀,果然是冰雪聪明。其实姑娘不知晓,反而对姑娘您更好。锦衣卫的事情终归是知晓的越多就越危险。」今夏小小吓唬了下她,然后往回找补,「您看,您是陆大人的妹子,身份尊贵,我们也得把您保护好是不是?以后那间房您就别进去了,那个人您就当没见过,跟旁人也别提起这事,这样我们才安心,陆大人也放心,是不是?」 被她绕得有点晕,不过大概意思淳于敏还是听懂了,就是让她不要问不要说,权当没发生过此事。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今夏欢喜,接着又叮嘱一句:「您的嬷嬷、丫鬟,也莫要对她们提起才好。」 「我知晓。」淳于敏抿了口茶,柔声细语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虽帮不上忙,总不会故意去坏事。」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她这般知书达理,倒让今夏无端地生出些许愧疚来,也不好立时抛下她就走,便闲谈道,「淳于姑娘老家在何处?」 「我是浙江新河人。」 「新河……」今夏在脑子里把地图搜了一遍,「那还要行些时日呢。老家可还有人在?」 「大伯家还在城里住着。」 第64章 「哦,你大伯是作什么营生的?」 今夏捕快本能,与人闲聊也习惯性一句一句地问。好在淳于敏性情好,敬她是公门众人,也就一句一句地如实回答。两人聊的时候不长,今夏就把淳于家五服内的亲戚都弄明白了。 丫鬟寻声找了过来:「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姑娘饿不饿,苏杭点心最是有名,我让店小二送些来给姑娘尝尝?」 「对对对,我在京城就听说杭州的桂花糕、龙井酥做得极好,别处再做不出那般味道,只可惜一直没尝过。」今夏眼睛一亮。 淳于敏笑道:「那正好,让店家送些过来,咱们俩一块尝尝。」说罢,她便转头吩咐丫鬟,丫鬟却不甚欢喜,斜瞥了今夏一眼,方才去了。 「我家大杨精通美食,我去把他也唤来。」 说着,今夏便去把杨岳拖了来。初时,杨岳不知何事,懵懵懂懂跟着她走,待见到淳于敏也在,连忙停了步。 「到底什么事?」他问今夏。 「当然是好事,杭州的桂花糕和龙井酥,你不是一直想尝尝么?」 若是平素自然不妨,只是淳于敏怎么说也是位大家闺秀,杨岳觉得多有不便,回绝道:「以后再说吧。」 正巧,丫鬟端着托盘进小院来,一碟桂花糕、一碟子龙井酥,还有一碟子定胜糕。 「淳于姑娘都不跟咱们见外,你一个大男人扭捏什么。」今夏把杨岳拉入亭中,摁着他坐下,喜滋滋地看向糕点,禁不住赞叹道,「大杨,你看!南边的东西就是秀气,桂花糕都切得这么精致。」 别的不提,单单说桂花糕,便是杨岳在京城没见过的,每块都切做五瓣花朵形状,由上至下分为两层,上层晶莹透明,下层雪白如凝脂,只是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杨岳端详着,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正欲伸手去拿,想起淳于敏还未动,忙相让道:「姑娘先请。」 淳于敏含笑让道:「杨大哥不必客气。」 两人还在相让,今夏在旁早已嚼得香甜,点头道:「好吃,糖放得也不多,一点都不腻。」 杨岳方才拿了一块,咬一口,仔细在口中品味:「……好心思,我原以为下面是酥酪,没想到是用椰浆,椰子清爽,桂花香甜,难怪吃在口中一点都不腻味。」 淳于敏未料到他一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会精于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赶紧学会了,回京城咱们也有的吃。」今夏三口两口吃完桂花糕,紧接着又拿了块龙井酥。 杨岳摇头道:「你道这椰浆是容易得的么,便是学会了也没用。」 院门口,店小二领进一大队人来,有担着箱子的、有拿着提盒的、还有抬着轿子的……两顶小轿子在队伍最末端,堪堪挤进院子里。原本就不大的一个小院,顿时被他们填得满满当当。 今夏费劲地把龙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为首之人,带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似个主管的模样,转头瞧见杨岳今夏等人,连忙笑着拱手道:「两位官爷,路上辛苦了。」 这般阵仗,今夏还真没见识过,拱手回礼,斟酌答道:「……还好,也不算太辛苦。你们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陆大人与诸位官爷原道而来,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来送些日常用品。」木瓜头巾呵呵笑着,面皮上满是和气,叫人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今夏还未作答,便见岑寿匆匆赶了过来。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岑寿一开口便是喝斥。 木瓜头巾将方才对今夏所说之话,又朝岑寿说了一遍,也不待岑寿回答,便转身命众人将物件都送进去。 「等等,等等……」岑寿赶忙制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这东西我们不能收,你们都拿回去吧。」 木瓜头巾笑道:「陆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谈公事,我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你们放心收下便是。」 听他话中意思,陆绎是知晓此事的,岑寿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该如何是好?何况对方是两浙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这会儿工夫,木瓜头巾已率着一众人等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的物件和两顶小轿。 「这轿子里头有人吧?」 今夏实在好奇得很,绕过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开轿帘,手指触到轿帘的那瞬,轿帘被自里撩开,一名穿着妃色衣衫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出轿来,朝众人微微一笑,有着闭月羞花之娇态;而另一顶轿子,下来一位丁香衫子的女子,同样的朱唇玉面,袅袅娜娜。 「你……你们又是什么人?」岑寿皱眉问道。 「奴家怜怜。」 「奴家思思……我们是来服侍陆大人的起居日常。」 两人异口同声,难得连声音都若黄莺出谷,甚是好听。 「你们赶紧回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们。」岑寿平素就不耐烦与女子纠缠,何况又是这等娇弱女子,打不得骂不得,愈发叫他头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来,便已是陆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们回哪里去?莫不是要我们露宿街头?」怜怜作娇怯状道。 说话间,两人已自发自觉地朝内行去,岑寿连忙拦在前头。 「大公子没点头,你们俩不许踏进来。」他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肠,不让我们进去,是要我们在这里罚站么?」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寿也不看她模样,面无表情道:「总之就是不能进。」 他们三人径直纠葛不清,亭子里今夏看着直想发笑;淳于敏长这么大何尝见过这般媚态百生的女子,说不好奇是假的,只顾睁大眼睛瞧她们;唯独杨岳皱了皱眉头,附到今夏耳边低声道:「阿锐在这里,这两人若当真住进来,可麻烦得很。」 「我知晓,所以岑寿不会让她们进去。」 眼看怜怜的手就快攀到岑寿肩上去,岑寿这辈子还没对女人动过手,不好动武,只得将身子避让开,今夏看得直摇头,清了清嗓门,高声唤道:「两位姐姐,何必与他计较,过来坐坐,吃杯茶如何?」 怜怜和思思转头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第65章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线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为捕快,在烟花之地来来往往是常事,与这些女子们打交道更是轻车熟路。当下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了怜怜的胳膊:「姐姐还看不出来么,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担心陆大人回来责罚。你们呀,就放他一马,在亭子里歇歇脚,等陆大人回来了,还怕进不去么?」 岑寿听了她这话,重重哼了一声,好在也知晓今夏是在替他解围,未再多说什么。 怜怜略想了想,娇嗔地看了岑寿一眼,总算放过了他,与思思一起随今夏行至亭中。 「大杨,赶紧给姐姐们煮一壶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杨岳会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随着怜怜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今夏替她们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尝与这类女子应酬过,淳于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尴尬地朝她们笑了笑。 「我姓袁,在陆大人手底下跑腿打杂的。」不待她们说话,今夏转个头,拉了拉怜怜衣袖便开始夸,「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着又软又滑,颜色也鲜亮,衬得姐姐人比花娇……」 稍远的拐角处,岑寿背靠着墙,听着今夏与那两名女子说得热闹,不由皱紧眉头。正巧见杨岳端着茶盘路过,一把抓住他,没好气道:「你们……那两个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你们还上赶着献殷勤,六扇门好歹也是官家,你们做事也该有个样吧!」 杨岳扶稳茶盘,皱眉道:「你别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晓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就该知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这趟来要查的就是胡总督,她们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这般费劲心力,为得不就是从她们口中套些话出来么。」 岑寿微怔,嘴硬道:「区区两个烟花女子,能知晓些什么,何必浪费功夫,撵出去干净。」 杨岳原本是厚道人,这些日子却因翟兰叶的事情心中一直郁郁寡欢,连带说话不甚客气,当下道:「要撵你去撵,方才是谁直着她们躲着走。你若有那个本事,今夏也不用费这个劲了。」 「你……」 岑寿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击,杨岳却已端着茶盘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套出些什么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冷哼道,转去灶间端了煎好的药,向阿锐房中行去。 才一进屋,岑寿就发现阿锐整个人又滚到地上了。 「你这是滚上瘾还是怎么得?」他摇摇头,把药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着去扶阿锐,「吃药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没意见,就是痛快点,别让爷我费劲。」 阿锐艰难地扶着床架子,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费劲全身气力,还是只抬起了一点点,最后仍是颓然倒地。 「镜子,我要照镜子。」他沙哑道。 岑寿看他眼下那模样,满是刀疤,也就勉强能辨出个囫囵的人样来。饶得在北镇抚司见多识广,他心下还是生出点滴不忍来,粗声粗气道:「一个大男人照什么镜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动弹了,再自己寻摸去,爷可不是给你使唤的!」 「给我照镜子!我要照……」阿锐重复着,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着他。 「别使唤爷,听见没!」 「我要照镜子,照镜子……」 从淳于敏被他骇得跌坐在地,阿锐心下便已生出隐隐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么模样?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淳于敏一样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被他不停重复的单调话语逼得烦躁不安,岑寿怒气一起,双手将他半拖半扶到客栈房间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别后悔。」 阿锐望着镜中人,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他想去摸自己脸上的伤,可是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岑寿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劝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镜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脸上有几道伤,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对不对?女人才会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无妻呀!」 阿锐却似下了什么决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前撞去。 岑寿原本半拖半扶着他就够吃力的,冷不丁他这么一挣,整个人失去重心也跟着往前倒去。两人砰地撞在镜子上,只听得一声脆响,镜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哗哗落了一地。 今夏正与人聊到胡总督的脾性,就听见阿锐房间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玻璃哗哗落地的响声,动静大得让她想装若无其事都难。 听见这响动,淳于敏不知出了何事,只怕方才那个怪人闹出事来,心里惶惶不安。 怜怜和思思自然也听见了,诧异道:「想是什么人失手砸了东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话道,「说不定就是方才拦着你们的那位,粗手粗脚得很,我去看看,别砸了金贵物件……对了,我瞧你们衣裳上绣的花样甚是新巧,淳于姑娘也善刺绣,正好可以向两位请教请教。」 说着,她暗中朝淳于敏使了个眼色,淳于敏虽明白她是要自己与她们应酬,但她从未做过这等事,方才只是坐了听她们说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于敏独自陪着怜怜和思思。 「我……我其实也绣得不好。」淳于敏斟酌着,细声细气道,「杭绣名满天下,还得请两位姐姐多指点才是。这上头是我绣的花样,绣得不好。」她取自己随身的帕子出来,帕子下角绣了朵玉兰花。 怜怜和思思是何等样人物,初始一看淳于敏的模样便知晓她是大家闺秀,后来又得知她是陆大人的表妹,大户人家出身,只怕心里头瞧不起她们。眼下见她主动开口,对她们又是有礼有节,并未有轻视之意,再加上她毕竟是陆绎的表妹,两人本就有亲近之意,当下接过帕子,与她有说有笑起来,竟是毫无罅隙。 离了怜怜和思思的视线,今夏连忙奔至阿锐房中,见杨岳已经事先赶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岑寿手上被玻璃划了两道口子,阴着面,甚是难看。 看见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问道:「出什么事了?闹这么大动静。」 「你问他!」岑寿没好气道,「闹着要照镜子,我就扶他照了,谁曾想他一头往镜子碰过去。」 「……你!」今夏听得恼火,「你缺心眼呀?他伤还没好利索,你让他照什么镜子。」 「亏得是没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没准这一屋的物件都得让他砸了。」岑寿忿忿道。 甫刚回来的岑福跨进门来,看见玻璃渣子也是诧异,却先问道:「外头院里一地的箱子和提盒,还有那两位姑娘是哪里来的?怎么好像和淳于姑娘很熟悉的模样?」 「哥,你回来的正好。」 岑寿把事情向岑福哒哒哒说了一遍,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淳于姑娘是什么人,居然被她带得和两个烟花女子说说笑笑,这事可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块,没救了你。」 第66章 比起岑寿,岑福确是稳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回来再作处置,可也别散了一地,你好歹归置归置,先放一旁。至于那两名姑娘既然是胡总督送来的人,就得以礼待之,总不能驳他的脸面,袁姑娘留她们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脑袋:「小爷做事,自然妥当……大杨,你去前头看着点,淳于姑娘若是应付不了,你也好帮衬着些。」 杨岳没多言语,径直去了。 床上阿锐双目紧闭,由于心情激荡,面上的伤疤愈发狰狞,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晓你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没法再去见上官姐姐,所以你心里懊恼得很。」 「滚开!」阿锐低低道,「你们都滚开。」 今夏不理会,接着道:「眼下你身上余毒未清,陆大人已经在给你找大夫,待余毒清了之后,伤口肯定也会痊愈。你犯不上这时候就自暴自弃吧。再说,你原本也不是潘安卫阶之流。男子汉大丈夫,要么能文,要么能武,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阿锐未有反应,倒是岑寿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将就着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说,若你在便好了。想来她这一路遇过不少艰险,所以才特别惦记你。你也知晓你们那位少帮主是个不顶事的,他只要不闯祸你就得烧高香了。这么个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为了激起阿锐对上官曦的保护欲,今夏把谢霄贬得狠了些。 想到谢霄在扬州时屡次闹出的事,阿锐皱紧眉头,默然不语。 岑福适时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给你打听擅长解毒的大夫,我已打听过,倭毒虽然凶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只要好好吃药,将养些时日,必可恢复。」 阿锐沉默着。 「你把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寿道。 岑寿不满道:「为何是我?」 岑福不理会她,转向今夏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他好好歇息。」 他们还未迈出门槛,就听见阿锐闷声道:「等等……告诉你家大公子,别收胡宗宪的东西。这是个圈套,有人想害他。」 月上中天,陆绎方才回来。 一进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点着灯,人挨着人,只听得内中传来「梅花、斧头、铜锤……」 「大……」倚在亭外瞧热闹的岑福最先发觉陆绎,却见大公子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把下面两个字咽回去。 陆绎缓步行至亭旁,其余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压根就没发现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挂着笑意,手法娴熟地翻牌面、砌牌,一副庄家架势。今夏旁边是淳于敏,手里严严实实遮着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倒叫他有些惊讶,不知今夏用了什么法子竟会把她也给拖下水。另外两名姑娘,看着面生,穿着华丽,神态举止略显轻浮…… 发完牌后,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仅用指腹在牌面上摩挲凹处排布,便知晓自己手中是什么牌。 「发了财,莫忘了欠我的银两。」有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弄得她耳朵直痒痒。 「……嗯?」 她一转头正对上陆绎含笑的双目。 其他人此时方才看见陆绎。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错事一般,连忙把牌往桌上一搁,轻声唤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怜怜和思思见状,再看陆绎身姿气度,忙绕开桌子,向他施礼道:「奴家参见陆大人。」 「她们是?」陆绎看着今夏。 「回禀大人,这两位姐姐是胡总督派来服侍大人您的。」今夏尽心尽责地替他介绍道,「这位是怜怜姐姐,人如其名,我见犹怜;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哦。」 岑福上前补充道:「胡总督还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大公子没有发话,我等不敢擅动,现下都搁在那边……大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待将陆绎引至稍远处,确定亭中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岑福才禀道:「阿锐方才说,让大公子莫要受胡宗宪的东西,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要加害于您。我们想细问,他却又不肯言语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开口。」 陆绎沉吟片刻,才道:「我知晓了。眼下天色晚了,你让店家给这两位姑娘另外开两间上房,离我们这小院越远越好,那些东西也都搬到她们房中去。」 「卑职明白。」岑福本欲走,停住又道,「那个……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她们推牌九事出有因,是为了……」 「我知晓。」他话未说完便被陆绎打断,「你去吧。」 「您别怪她们。」 岑福说完这句,才领命走了。 怜怜和爱爱见陆绎并未撵她们走,反倒因为小院中房间不够,而另开上房给她们住,便顺从地跟着岑福走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陆绎此时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望了今夏一眼,终是没敢违背陆绎的意思,低垂着头默默回房去了。 现下亭中独独剩下今夏和陆绎。她一脸的坦荡荡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开口,便呵了呵气去挠他痒痒。 「怜怜姐姐,思思姐姐,你叫得倒还挺亲热。」他抓了她的手,不许她闹,没好气道。 今夏笑道:「两位姐姐漂亮吧?你看着,是不是心里也痒痒的?人家还向我打听你的喜好,对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说,我家陆大人于女色上并不十分要紧,只是对财物看得比较重。」 「……我对财物看得比较重?」陆绎挑眉。 今夏谨慎地挪开一步,提醒他道:「我没乱说,在扬州你明知我付不起,还逼着我付船的租金,还有,动不动就要克扣我的俸银。」 陆绎欺身过来,轻柔道:「你这就叫贼喊抓贼。那夜在桥头,是谁死乞白赖地非要朝我讨二两银子,你不记得了?」 第67章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谁死乞白赖了,你们砸了我的摊子,我当时持理力争,所以你才乖乖把银子给我。」 「我那是嫌你吵唠,想赶紧打发了你。」想起当时桥头的情形,陆绎也不禁笑了笑,手随意取了块牌九玩弄,接着问道,「你跟她们耗了这大半日,套出些什么了?」 六扇门的办案手法他多少也知晓一点,因三法司限制颇多,六扇门办起案来也比锦衣卫和气得多,能套出来的事儿绝对不会威逼恐吓。像今夏方才那般与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让对方放下戒心,想来应该套出了不少事儿来。 「这事不急,稍候再说。」今夏想起阿锐,忙拉着他往阿锐房中去,口中嘀咕道,「这位爷今儿把镜子给撞碎了,挺大一面镜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这败家子的腿打折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阿锐与岑寿住在同一间客房。 此时地上的镜子碎渣岑寿已经都打扫干净,眼下靠着椅子,一双脚高翘在桌子上,合目眯瞪着。听见陆绎的敲门声,他猛地惊醒,差点跌下来,连忙过来开门:「大公子。」 床上的阿锐倒是一直醒着,听见陆绎来了,缓缓把头转过来,不待陆绎开口,便哑声道:「让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脸啊你!」岑寿忿然。 陆绎淡淡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岑寿不敢违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锐,转身出门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没忘记替他们将门严严实实地关好。 听见外间并无脚步声徘徊,阿锐才缓缓道: 「他之所以没有在扬州为难你,就是想放你到扬州来,让你作胡宗宪的陪葬。」 他所说的「他」,自然是严世蕃,陆绎心知肚明。 「胡宗宪明明是严党,他为何要他死?」 「胡宗宪是赵文华的人,他一直对赵文华非常厌恶。」 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慈溪县城骢马桥南人,嘉靖八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国学时,严嵩为祭酒,他认嵩为义父,被委派为通政使。 陆绎不清楚严世蕃为何厌恶赵文华,也许是因为赵文华胆敢越过严嵩,私自送百花酒给圣上;也许是因为赵文华对严世蕃之母百般献殷勤;也许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对赵文华看不顺眼。 「他为何认为我站到胡宗宪一边?」陆绎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他想给胡宗宪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这事,就死定了。」 陆绎面沉如水。 圣上看似一心修道,但当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讳的事情,一则是边将结交朝臣,例如夏言,虽身居首辅之位,说斩就斩了;还有一则便是勾结外敌,这也是碰不得的罪名,触者满门抄斩。 严世蕃这一手确实够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宪与倭寇往来的证据。陆绎深吸口气,接着问道:「他身边,可有与胡宗宪十分熟悉亲近之人?或是与倭寇熟悉?」 「确有一个人,但我也不知晓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阿锐顿了顿,「在扬州时,此人混迹倭寇之中,会说东洋人,为我们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灭后,我发觉此人出现在他的船上。」 「那人样貌你可还记得?」 「若是见到应该能认出来。对了,袁姑娘也见过他,还审了他几句。」 今夏正拖了刚回来的岑福到一旁算账,推牌九的本钱是岑福的,说好了输了算他的,赢了就对半分。 「你居然还赢了?」岑福把铜板一股脑倒进钱袋里,除了本金,另外还赚了三个铜板。 将三枚铜板仔细地收到钱袋,今夏对自己的财运也很是满意:「老天保佑,财运亨通。」 岑寿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铜板?!我算是知晓什么叫‘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今夏刚想回嘴,就听见陆绎开门出来,沉声唤道:「今夏,到我房中来。」 「啊……哦……」 陆绎接着命道:「岑福,备笔墨纸砚,再让杨岳煮点醒酒汤送来。」 「卑职明白。」 岑寿在旁忙挺直身躯:「大公子,那我呢?」 陆绎看了他一眼:「你啊……没你的事儿,睡觉去吧。」 岑寿顿时蔫下来,无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两个姑娘推牌九也就罢了,你是怎么拖着淳于妹妹也和你们一块儿?」陆绎进了房,脱了外袍,径直抛给今夏。 「我问她会不会推牌九,她说在家时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衣袍兜头盖住,扯下来不满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点,别老在我面前脱衣裳?」 陆绎披上宽松的家常衣袍,舒展了下身体,下一刻,他伸臂将今夏揽入怀中,头往她肩上一靠,温热气息就在她耳边:「换衣衫也叫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换一遭,那咱们俩就算扯平了。」 今夏脸一红,推开他怒道:「想得美!」 陆绎笑道:「好好好,这事以后再咱们细谈,先说说你今晚从那两位姑娘身上套出什么了?」 这事还需要细谈!今夏觉得自己脸皮实在比不上他厚,面色一肃,正色道:「虽然没有明说,不过她们俩肯定是胡宗宪的女人。她们俩对胡家家宅的事情知晓甚多,只可惜大多数都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哥哥,胡都督把自己女人都送你这里来了,对你可谓是一片深情厚意呀。」她偷眼看陆绎的神情。 陆绎神色波澜不惊,道:「接着往下说。」 「家宅中能养这么多女人,再加上她们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胡总督不会是什么两袖清风的人物,干净不了。对了,你爹惦记的徐渭徐文长,我也问了两句,他可真是胡宗宪眼前的红人呀,连那些女人都羡慕他在胡宗宪心目中的地位。」 「怎么说?」陆绎倒了杯茶,推给她。 今夏笑道:「这其中还有个故事呢,说是有一日胡宗宪召集了手下将领在议事厅讨论军务,旁人绝不能入内。谁想这位徐文长连门都不敲就闯进去了,滴溜溜转悠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又走了。这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个半死,胡宗宪居然没和他计较,压根就不提这事儿。她们这些女人那叫又羡慕又妒恨,后来有一位最得宠的也想去试试,结果被侍卫挡在院门口,连院子都进不去。」 陆绎不以为然:「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不足为奇。」 今夏耸耸肩:「至于外头的事情,徐海、汪直什么的,她们都不甚清楚。不过有件事我觉得算一条线索——她们提到去年中秋佳节,胡宗宪的心情非常好,家宴之时还曾向她们提过年底带她们去普陀山朝拜。」 第68章 「去年中秋?」陆绎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这些年因为闹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岛,几乎没人敢冒险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说了这话,而且还是在年底,至少说明那时他对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诧异道,「为何汪直还未被抓,他就有这么大的把握?」 说到此处,正好岑福叩门进来,托盘中放着笔墨纸砚。 「此事稍候再说……」陆绎起身,将纸铺好,问今夏道,「你既然入了六扇门,杨捕头就应该教过你识别人面,画出草图吧?」 「自然教过。」今夏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心里记得清楚,只是画的不太好,平日里画得也少。」 「不要紧,能画出来就行。阿锐说你们曾经一块儿抓过一个会说东洋人的汉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皱眉想了想:「时日隔得有点久,我担心记得不甚清楚。」 「不要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笔。」 陆绎示意岑福研墨。 那日在船上的情景,今夏闭目凝神,仔细回想那人在船头求饶的模样。 想着,她持笔蘸墨,在纸上开始作画,一笔一划,颇为认真。 陆绎、岑福在旁等着,也不打扰她。 足足过了快一顿饭功夫,今夏才搁下笔,细瞅自己的画,又不放心地拿回笔描画描画,这才总算起身,长吐口气道:「画好了。」 陆绎绕过去一看,半晌没说话,默默摸了两下今夏的头。 见状,岑福也绕过去,看见画的那瞬,就呆住了:「……这是,夜叉吧?」 纸上人物,倒是画得颇为细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只可惜鼻歪眼斜,五官没一处呆对地方,三庭五眼全都乱了套。 「胡说,哪有这么丑的夜叉。」陆绎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不要光看外形,要看神韵。我觉得画人,模样倒在其次,关键是要传神。」今夏侃侃而谈,片刻后犹豫道,「要不,我再多描几笔?」 「别了,我怕夜里做噩梦。」陆绎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重新铺了张纸,道,「你来说,我来画吧。」 「你也会画?」今夏奇道。 陆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比你要强些吧。你只管说便是。」 「此人脸型上宽下窄,生得一双羊眼露四白,腮边长短淡黄须,鼻头尖尖短人中,」今夏边说边侧头看陆绎作画,惊奇道,「你真的会画?比头儿画得还好。」 岑福在旁笑道:「别的倒罢了,论起画人,京城里许多画师还比不上我家大公子呢。可惜大公子只有办公事时才画一回,其他时候不见他动笔。」 陆绎眼都不抬,边绘边道:「整日都是你们几个大男人在边上,看都看烦了,哪有画的兴致。」 今夏凑近,谄媚笑道:「大人,回京城后,不如有空拿我练练笔?我娘答应要给我作新衣裳呢,肯定好看。」 陆绎歪头看她,微微一笑,并未回答,转头仍是接着画人像。 「你不吭声我可就当你应承了。」今夏拿眼瞄他。 陆绎仍是不做声,慢条斯理地描绘着,最后放下笔,问她道:「如何,像不像他?」 今夏瞧了瞧:「大概有五成相似了,只是眼睛还得再小些,眉毛稀疏些,鼻翼再大些,嘴角是往下弯的。」 陆绎点了点头,又取了张纸重新画过。 今夏在旁看着他持笔时专注的神情,暗暗扯了扯岑福,悄声问道:「你家大公子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岑福好笑道:「怎得,现下才发觉大公子的诸多好处?」 「……我家大杨还会做饭呢,他肯定不会吧。」 「君子远庖厨,大公子怎么会学这些。」 「哥哥,你别逗我了,锦衣卫里头哪里还有君子。」今夏眼看岑福皱眉,忙拍拍他肩膀补道,「这年头这世道,当君子哪还活得下去,都挺不容易的。」 岑福谨慎地躲开她的手,不安地看了陆绎一眼,暗自庆幸后者连头都没抬。 「画好了,你来瞧瞧。」陆绎忽得唤今夏。 今夏凑上前一看,喜道:「就是他,就是他!简直一模一样,城头贴的告示都没你画得好。」 待墨迹干透,陆绎将画交给岑福,吩咐道:「此人会东洋人,在沿海这带肯定呆过很长时候,你去查查他的身份,越快越好。」 岑福收好画,领命离开。 「怎得突然想起要查他?」今夏觉得奇怪,在扬州不查,反倒到了浙江来查。 「阿锐说,他在严世蕃的船上看到此人。」 今夏惊诧道:「阿锐身上中的是东洋人的毒,莫非就是被他所伤?没想到此人狠毒至此。莫非他是为了报那日船上被擒的仇?」 「我只担心,不仅仅如此……」陆绎没再说下去。 「阿锐说,这是一个圈套,有人要害你,指得是严世蕃?那么此人与严世蕃有关系?」 官场上知晓得越多,危险就越多,陆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眼下情况不明,他并不愿意她过早卷入其中,只道:「慢慢总会查清楚的。」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今夏心生诧异,细察他神情。 第69章 「怎得,你莫不是在疑心我?」陆绎扫了她一眼,笑道。 今夏正待说话,正好杨岳叩门端着醒酒汤进来,陆绎吩咐他道:「你去看看那两位姑娘,让她们冷了饿了只管和店家说,一应开销都有我来付账。」 杨岳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多问,望了今夏一眼,便领命出去。 「哥哥,你是打算明日将她们送回去么?」她问道。 「为何要送回去?」陆绎挑眉,「胡总督一番盛情,驳他的面子终归不好。」 「你还真打算收下,你……你莫忘了阿锐说这是个圈套,让你别受胡宗宪送来的东西。」今夏皱了皱眉头,「莫不是,你当真看上那两位姑娘了?舍不得送回去?」 陆绎欺近她,似笑非笑道:「你现下,可是在吃醋?」 「我……我才没有。」今夏口中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看脸蛋还是看身材,自己都及不上那两位姑娘。 下一刻,她被陆绎径直揽入怀中,他的口气简直称得上是满意:「幸而你还会吃醋,今儿我看你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我还以为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 今夏挣了挣,没挣开,坦然道:「就算我是在吃醋……那个,你不会半夜偷偷溜到她们的房间去吧?」 陆绎搂着她,头舒适地埋在她肩胛处,闻言禁不住笑开,连背脊都笑得直抖。 「你笑什么,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今夏伸手掰他脑袋。 「喜欢半夜溜到别人房间去的人,好像是你,不是我。」他略抬头,看着她笑道。 「我什么时候……」今夏话才说一半,就想起上次为了翟兰叶之事,自己半夜偷偷摸进他的房间,只得讪讪停了口。 陆绎不依不饶道:「心虚了吧?」 「什么心虚,我那时候是有正经事,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身不由己、万般无奈、那个……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今夏义正言辞,面皮却泛着红。 「说实话,那时候你就对我有企图了吧?」陆绎逗她。 今夏脸通红,用力推开他:「怎么可能!……哥哥,你喝多了,赶紧喝了醒酒汤,早点歇息吧。」说罢,她快步出了房门。 陆绎靠在桌边笑了笑,心下暗舒口气:今夜总算是将她糊弄过去了,只是她那般聪明,又是个刨根究底的性子,不知还能拖多久。 次日一早,就听说出事了。 一具黑黝黝的棺材被停放在距离东城门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就在路中间。毕竟是个晦气的物件,虽然挡在路中间,但来来往往的百姓也没人敢去挪动它,都是绕开来走。直到有细心的人发现,棺木近旁的尘土尽数被血浸湿,透着紫黑,这才有人赶着去报了官。 「后来呢?」今夏咬了口三鲜包,盯着店小二,「棺材撬开后,里头是谁?」 店小二用汗巾子抹了抹汗,生怕惊动周围其他客观,压低嗓门道:「听说是胡都督的养子夏正,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完全没人样了。胡都督亲自赶过去,把棺木给运回府邸,正满城请有经验的收殓师傅,要把尸首缝起来才好下葬。」 坐在旁边的淳于敏何曾听过这些,脸惊得煞白。 陆绎沉默不语,这显然是倭寇的复仇,胡宗宪斩了汪直父子,所以倭寇也将他的养子残忍肢解。 「岑福,你备些礼金,随我往胡都督府上走一遭。」他吩咐道。 今夏忙道:「我也去。」 陆绎摇头:「你留下来。」 「好歹我会验尸。」今夏争取道。 淳于敏转头惊诧万分地看着她。 「他眼下是丧子之痛,怎会容忍我们去验尸。」陆绎叮嘱她,「你就呆在客栈,等我吩咐,不许生事。」 今夏没奈何,垂头把剩下的半碗血糯粥一股脑全吃下去。待陆绎与岑福离开后,又趁着岑寿去喂马,她朝杨岳道:「大杨,咱们去城外瞧瞧。」 杨岳一猜就猜到她的心思:「你想去看那具棺材摆的地方。」 「总得让我瞧一眼吧,这么大个案子。」今夏不去看看案发所在,浑身上下不舒服,「那些人放下棺材就跑了,现下肯定没抓到,咱们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杨岳犹豫道:「不好……陆大人刚刚才吩咐你……」 「就去看一眼而已,我没生事呀。」今夏催促他,「大杨你赶紧的,这城外进进出出都是人,去得越迟,线索可就越少。」 杨岳向来是拿她没法子,边起身边道:「说好了,看一眼就回来。」 「你们……」淳于敏想拦今夏。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今夏拉上杨岳,两人一出门就没影儿了。 刚刚喂过马匹的岑寿回到桌旁,只见到淳于敏一人,诧异问道:「淳于姑娘,他们人呢?」 淳于敏只得如实告知。 「六扇门的小捕快,哼,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岑寿摇摇头,哼了哼。 城门之外,棺木摆放之处因渗着鲜血,颇为显眼,寻常百姓也都因忌讳而绕着走。今夏在血迹旁蹲下身子,手指蘸了点渗血的尘土,细细揉搓了下,皱眉道:「这人死了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杨岳从地上的痕迹,丈量了棺木的大小。 棺木末端血迹最多,且地上有较深的痕迹,今夏在周遭来回走动,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块马蹄铁来,聚精会神地观察地面,几次停住,半蹲下来仔细查看…… 第70章 「棺木不是抬过来的,是从马车被推下来。」今夏指着地上的深痕,朝杨岳道,「从血迹来看,能淌这么多血,应该是人刚死就拖过来了。以马车的脚程,杀人之处距离这里不会超过两里地,大杨,我们过去看看。」 杨岳忙拉住她:「还是先禀报陆大人吧。」 「就两里地而已,咱们先过去偷偷瞧一眼,然后再回来禀报。万一倭寇已经走了,让他们白跑一趟,岂不是要怪我们多事,咱们就去看一眼,又不和他们交手。」 杨岳拿她没辙,叹口气道:「……又是看一眼。」 今夏拽着他走,,扬扬手中的马蹄铁:「大杨,你也留神看地上,是一辆双轮马车,卸棺木的时候,马车后倾斜,马匹蹬腿的时候后蹄铁掉了。」 两人循着黄土路上时断时续的线索,往东南方向直追下去,果然还不到二里地,就看见了一个村落。 很寻常的村落,三三两两的炊烟,鸡鸣犬吠,去井边挑水的农家,还有孩童在路上追逐嬉戏,一切都再寻常不过。 「不像有倭寇在此地呀。」杨岳朝今夏低声道,「你会不会跟错车,走岔了。」 今夏颦起眉头,接着查看地上的车辙和马蹄:「不会错,肯定是这辆马车。」 车辙最终拐进了一户农家,她隔着篱笆墙望进去,看见那辆马车,一匹枣红马安静地待在马厩里吃着草,左后蹄果然没有蹄铁。 一个中年农妇自屋里出来,瞧今夏和杨岳朝里头张望,奇道:「姑娘,你有事吗?」 见到这个农妇,杨岳愈发肯定是弄错了,拉着今夏就要走,朝农妇笑道:「没事,没事。」 「大嫂,捡了块马蹄铁,不知晓是不是你家的。」 今夏不肯走,朝农妇笑道。 农妇一愣:「马蹄铁?」 「是啊,你瞧瞧你家马儿是不是掉了块蹄铁。」今夏绕到篱笆门外头,扬起蹄铁给她看。 农妇也不去看,摆摆手道:「不是我家的,你走吧。」 「走吧走吧……」杨岳也拉着今夏走。 今夏未再坚持,顺从地跟着杨岳,直至走开十余步后,才暗暗长吐口气悄声道:「大杨,你也发现不对劲了?」 杨岳说话时连嘴唇都不动:「你问话的时候,周围三、四间屋子都有人探头出来看,这里压根就是个贼窝,咱们赶紧走。」 「这村子老弱妇孺全都有,怎么会藏身这么多倭寇。」今夏想不明白。 「别想了,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么。」 「得有七、八个吧?」今夏步子虽然仍是不紧不慢,却觉得背脊冒寒气,她的眼前,几位农妇正飞快地把路上嬉戏的孩子抱走,「这是预备灭口的架势吧,咱们打,还是跑?」 「得回去报信才行。」杨岳道。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同时猛地发足疾奔。 才跑出不到几丈,迎面有暗器破空射来,两人皆被逼停下脚步,而身后数人也已追了上来。 今夏与杨岳背靠背站着,前有三人擅长暗器,后有七人持刀而立,「还想跑!」其中一人恶狠狠道,「杀了他们!」 「等等!」看似小头目模样的人制止住,朝今夏他们喝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不是把官兵也引来了?」 「大哥,不管有没有引来官兵都得杀了他们。」 小头目手一抬:「不急,横竖他们逃不掉,先问清楚。」 今夏揣摩他的意思,没弄明白是问清楚之后就打算放了他们,还是问清楚之后再杀了他们? 「误会误会,一场误会!」今夏陪着笑道。 「怎么,非得见点血才肯说实话么?」小头目递了个眼色,擅暗器者手一抖,从袖底激射出三枚暗器,分打今夏、杨岳上中下三路。两人各自旋身躲开。 旋身之间,杨岳腰间露出六扇门的制牌,被小头目收入眼底,狠狠道:「原来你们就是官府的人!那就不必再与你们客气,杀!」 「等一下!」今夏疾声道,「你们为了报汪直的仇,绑走夏正,将其肢解,难道以为胡都督会放过你们么!大批官兵即刻就到!」她想让他们有所忌惮,速速离去,她和杨岳才好脱身。 小头目冷笑道:「胡都督当日将夏正送来,就该想到有今日。他杀了老船主,难道还想养子能活着回去么!」 夏正是被胡宗宪送至倭寇处?!今夏愣住。 「上!杀了他们,免得回去报信!」小头目一挥手。 使刀者挥砍上前,今夏侧身避过,擒住对方手腕,试图夺下刀来。这些人不是==并非武林高手,出招也没个章法,但下盘甚稳,气力也大,大约是常年在海上的缘故。今夏反被他手肘一格,正击在胸口,顿觉得气闷,仍摒气疾手点在他麻筋上,硬是抢下刀来。 杨岳也夺了柄刀,且飞腿踢翻两人。 今夏杨岳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齐刷刷地朝小头目攻去。擒贼先擒王,拿了小头目,他们有了忌惮,才有可能全身而退。且这般近身搏斗,暗器容易误伤,料他们也不敢轻易将暗器出手。 两柄刀堪堪砍向小头目,忽然从旁边伸出一柄东洋刀,雪般铮亮,牢牢地格住他二人的刀。力量之大,震得今夏虎口隐隐生疼。 东瀛浪人! 小头目朝东洋人叽叽呱呱说了一串东洋话,今夏和杨岳一个字没听懂,就看见小头目挥了挥手,其他持刀者皆退开些许,独独那名东洋人迈步上前。 「他这是打算一个单挑咱们两个,胆子被惯得够肥的。」今夏知晓这些东瀛浪人习得是什么剑道之流,沾此在沿海横行,十分嚣张跋扈。 杨岳用仅能让今夏听得的声音道:「没必要和他硬拼,脱身要紧。」 「嗯……」 第71章 两人作势拉开架势,预备与东瀛浪人应战。 东瀛浪人持刀缓缓踱了几步,看他二人的目光就像在看毫无反抗之力的牛马之流。 下一刻,今夏毫无预兆地将马蹄铁掷出去,正砸在东洋人的脸上,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她与杨岳飞掠而出。 脸上被砸出血来,东洋人气得哇哇直叫,小头目也怒了,数枚暗器破空而出,朝些许落后的今夏激射而来。 今夏反应已算快,避开一个,用刀挡开一个,却仍被两枚射中腿部,疼得跪倒在地,无力再跑。 白刃如虹,东洋刀向她劈下。 杭州城内。 岑寿已不知晓在院中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淳于敏见他这般焦躁不安,忍不住开口道:「我在这里很好,还有丫鬟和嬷嬷陪着。你若有事,尽管去办便是。」 「淳于姑娘说得那里话,我没什么事儿要办,大公子原就要我照顾好姑娘,不可怠慢。」岑寿忙有礼道。 「你……是在担心袁捕快他们吧?」淳于敏揣测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岑寿就一肚子气:「大公子命他们呆在客栈,这下好了,跑得人影不见,待会儿大公子回来叫我如何交代。」 淳于敏思量道:「我记得袁姑娘说去看一眼就回来,想是东城门远,所以还未回来吧。」 「那丫头嘴里哪有实话,说是去东城门看一眼,说不定逛西湖去了。」岑寿没好气道。 正说着,陆绎与岑福迈进院来。 「谁去逛西湖了?」岑福笑问道。 「袁……」岑寿支支吾吾道,「袁姑娘和杨兄弟出去了。」 「他们去逛西湖?」陆绎问道,他原还想着难得来趟杭州,该抽个空带她逛逛西湖才是,没想到她倒自己溜了去。 「不是,他们说要去城门外瞧一眼,也不知怎得,现下都没回来。」 陆绎皱起眉头:「何时走的?你怎得不拦着他们?」 「他们趁着我去喂马的时候溜走的,」岑寿冤枉道,「……大公子您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溜了。」 岑福见陆绎眉头深皱,温言开解道:「他们头一遭到杭州城,年纪又小,爱新鲜热闹,逛逛街忘了时辰也是寻常,我现下就去沿路找找,大公子您不必太担心。」 陆绎对今夏却了解得很,想当初在桃花林差点送了命,她都敢接着往里头闯,现下她若在城外面发现了蛛丝马迹,肯定会一路追踪下去。唯一的安慰是,好在杨岳和她在一块,若遇到危险,还可相互照应。 「岑福,跟我去东城门。」 陆绎淡淡吩咐道,顾不上与淳于敏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岑福责备地盯了岑寿一眼,赶忙跟上。 「今夏!」杨岳折返回来,架开东洋刀,搀扶起今夏,心中焦灼不已。 由于暗器上淬毒的缘故,今夏感觉到四肢正在慢慢麻木,对方那么多人,眼下她又受了伤,要与杨岳脱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岳来不及考虑太多,将今夏负到背上,侧身躲开一柄砍过来的刀,踢翻两人,就预备砍杀出去。 「大杨,把我放下,赶紧去报信。」今夏朝他急道,「你背着我,咱们俩的命都得撂在这里。」 杨岳似完全没听见,刀紧紧握在手中,只听得「当、当」两声,单刀击飞两枚暗器。 东瀛浪人脸上的伤还滴着血,手持长刀,冲杨岳直接劈下——刀锋堪堪触上的一瞬,不知从何处飞来数柄长竹竿,砰砰砰砰,接连击倒数人,连东瀛浪人也不例外。 杨岳还来不及转头去看,便有一辆马车驰到身侧,一人唤道:「快上来!」 当下形势由不得他多想,杨岳负着今夏跃上马车,听今夏惊喜交加地唤了一声:「叔!你怎么在这里?」 丐叔顾不得和他们多说,双手把持着缰绳,只道:「坐稳了!」 他手中攥着数枚石子,激射向试图拦截马车的人,眨眼功夫,马车冲出包围。 几名东洋人刚要往车上射暗器,却被小头目匆匆拦下,发狂大叫:「谁也不许动,我婆娘和孩子在马车上!」 杨岳将今夏放下来,今夏朝沈夫人艰难一笑道:「姨,真好,又见着你了。」旁边还有一位紧紧搂抱着孩子的农妇,孩子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你何时又认了个姨?」杨岳奇道。 「你别管,赶紧给我姨问个安。」今夏脸色苍白地笑道。 杨岳拱手道:「多谢两位相救。」 沈夫人微微一笑,先查看今夏腿上的伤,手法轻巧地把两枚袖里剑拔了出来,接着取了药丸,内服的,外敷的,一一处理妥当,马车颠簸对她而言毫无影响。 「姨,她是谁呀?」 今夏喝了点水,朝农妇努努嘴,好奇问道。 沈夫人道:「她是村子的人,昨日她孩子被蛇咬了,我正好经过此地,便留下来给孩子瞧病。今儿这么巧,就碰上你们这档子事儿。」 后边有马蹄声,杨岳撩开些许车帘,看见正是那名小头目满面焦灼地追上来,奇怪的是,他的身后并无其他人,竟是孤身一人追来的。 沈夫人也看一眼,朝农妇道:「你娃他爹追来了,你放心,到城门外不远的地方,我就把你们放下去。」 农妇点点头,目中似有哀求之意,又不敢多言。 第72章 「这孩子命是保住了,这些药丸你收着,每日研磨半粒覆在伤口上,直到伤口消肿为止。」沈夫人交给她一小包药丸。 农妇千恩万谢地收了。 今夏身上虽有伤,仍掩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们村子里头那些男人是倭寇,你们可知晓?」 「他们是几年前外出找营生做的,一开始他们也不说,我们也不知晓究竟是什么营生,只晓得来钱多,后来才知晓是跟着汪老板下海。这是掉脑袋的大事,谁家也不敢对外说,都只说自家男人在外头做贩卖生意去了。」农妇低声道。 「他们绑了夏正,你们可知晓?」 农妇摇摇头:「夏正是谁?」 杨岳叹口气道:「这些事,他们不会告诉家里人的。」 城门已在眼前,丐叔停下马车,后头追来的小头目也不敢近前,远远勒住缰绳,伫马望着这边…… 「官兵很快会到,你们女人孩子,能躲还是躲一躲吧。」今夏在农妇下马车时忍不住劝了一句。 农妇神情有点发愣,仍是点点头,下了马车,抱着孩子给沈夫人磕了个头,才朝自家夫婿缓步走去。那小头目接到了她们,扶上马背,朝马车这边盯了一眼,才策马离开。 马车内,今夏撑了撑身子,朝杨岳叹道:「一个村子的男人都去当倭寇,这事儿谁想得到?咱们今儿真是掉贼窝里去。」 杨岳回想起来,一身冷汗:「下回你再说看一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两位前辈,不知有没有看见今夏?」 甫一听见这声音,今夏就把眼一闭,头一偏,径直作昏睡状。杨岳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掀开车帘跃出去,施礼道:「陆大人,我们在这里。」 陆绎看见车内今夏的身影一动不动,掩不住语气中的紧张:「她怎么了?」 沈夫人道:「腿上受了点伤,好在并未伤筋动骨。」 「你们遇上什么事了?」陆绎看向杨岳,语气已有责问之意。 「我们、我们就是……」 「我亲侄女都挂了彩,险些连命都送掉,你这么凶神恶煞地还打算问罪么!」丐叔开口就训斥他,顺手把马车的缰绳丢给陆绎,「赶紧的,进城找个地方喝口茶给我们压压惊。」 岑福见状,上前喝斥道:「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大公子无礼!」 「嘿!你这娃娃哪里冒出来的,我管教自家孩子,你管得着么?」丐叔示意陆绎,「乖孙儿,晚上罚他睡马厩去,要不然你爷爷我气不顺。」 陆绎哭笑不得,自然也没法和岑福解释清楚,只将缰绳递给他:「两位前辈与我有恩,不得无礼。」 岑福接过缰绳,不敢再多问。 马车进城,一路上杨岳将所发生之事一一向陆绎作了禀报。陆绎眉头深皱,吩咐岑福赶紧去向胡宗宪禀报此事。 到了客栈,陆绎探身到马车内,将今夏抱出来。 因觉得这事着实不好交代,今夏依然在装睡。丐叔探头过来看了眼:「刚才还挺精神的,怎么这会儿就蔫了?是中毒的缘故?」 沈夫人笑了笑,道:「东洋人的毒只怕还没有这么强的功效。」 靠着陆绎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今夏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却正正对上陆绎的双目,她赶紧复闭上。 「你若真困就睡,这么装不累么?」陆绎抱着她边行边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今夏偷眼看他神情,想知晓他是不是着恼。 刚进小院,一直不安等着他们回来的淳于敏看见今夏被陆绎抱着,先是一愣,紧接着关切问道:「袁姑娘怎么了?受伤了?」 今夏大窘,赶忙挣扎下地:「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为了证明自己当真没事,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挨到沈夫人身侧,扶着她笑道:「姨,我们这边还有个人,得请您去看看。」 「你这孩子事儿还真多,」丐叔直摇头,「像你这么会生事儿的,得弄个太医院跟着才好。」 「叔,太医院哪里比得上我姨。」 今夏挽着沈夫人,引着她往阿锐房中去,转头望了陆绎一眼,满满的欲语还休:我这趟也算是颇有收获,您大人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 阿锐房中,沈夫人为阿锐把过脉,皱了皱眉头,又取了银针试探他的穴道,连着试十几处穴道才停手。 「如何?」陆绎问。 阿锐也紧盯着沈夫人。 「能治,」沈夫人简短道,「只是……」 「前辈但说无妨。」 「中毒之后,他身上经脉受损,毒虽已解,但要使经脉回复,需每日用金针刺穴,由此刺激经络,让经络慢慢回复。」 「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少则数日,多则月余,要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而定。」 陆绎问道:「不知前辈可否能留下来替他疗伤?」 「正是此事为难。」沈夫人抬眼看他,不避不让道,「我离开扬州,便是不想与你们官家有瓜葛。当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阿锐眼中原本已有些许光亮,听了这话,顿时暗淡下去。 第73章 「姨……」今夏未料到她这般干脆地拒绝。 「可是他并非官府中人,前辈可否再考虑一下,」陆绎劝道,「诊金方面我可以加倍。」 沈夫人摇摇头,朝一旁的丐叔道:「我们走吧。」 今夏瘸着腿,蹦跶着追上前,急唤道:「姨、姨……等等……」 「你这伤口,再换两次药就好了。」沈夫人停住脚步,看着今夏,「你该知晓,我并不欠你们的,想治什么人,全凭我自己做主。」 「是是是,姨,当然都听您的!」今夏陪着笑,扶着她朝外走,边走边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当晚辈,肯定一个不字都不说。我和大杨今儿的命是您和我叔救的,您总得让我们好好谢谢你们吧,我家大杨最会做饭了,姨您就赏个脸,和我们一块儿吃顿饭,我叔也得喝杯酒,压压惊是不是?」 沈夫人瞥了眼丐叔。 丐叔立时做出一副妇唱夫随的模样,恭顺道:「我都听你的,酒什么的……我不在乎。」 沈夫人忍俊不禁,笑了笑。 今夏趁机踢了踢杨岳,杨岳会意,忙道:「两位稍坐,我现下就做饭,很快、很快就好。」说罢,他就急急赶去灶间。 「先说好了,用过饭我就走。」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姨,您稍坐一会儿,我给您煮一壶好茶来。」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没奈何地拉住她:「你别闹腾了,伤口若是裂开,又要换一次药。」 今夏呲牙道:「好像已经裂开了。」 待沈夫人重新给今夏换过药,陆绎才将她送回房中休息。 将她放到床上,陆绎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知晓她的伤口沈夫人已处理过,没有大碍,可此前听杨岳那番讲述,她今日着实惊险万分,若非正巧遇上丐叔,说不定现下她早已……他不敢再往下想。 今夏脑中转的还是怎么才能留住沈夫人一事:「沈夫人这事,怎么办才好?」 「她的事怎么办我不知晓,不过你私自出行,是要扣银子的。」陆绎悠悠道。 今夏不满道:「哥哥,能不能别老拿银子说事儿,伤感情。」 陆绎靠过来,近到她都能数清楚他的睫毛时才低低道:「你,能不能听点话?」说这话时,他眼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水泽,她看着,心里隐隐不安。 「你真的很担心我?」她问。 也不知为什么,她虽然知晓陆绎喜欢她,可总觉得并不真实,想他多半是觉得自己有趣或是好玩,喜欢自己便像是喜欢小猫小狗一般。加上陆绎平常对她也是戏弄调侃,玩闹一般,她并不曾想过他当真会为自己担心。 陆绎不语,目光挪开些许,手轻轻掠着她前额的头发。 「不用担心,我命大得很,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有金甲神人护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这样,倒叫今夏心中愧疚得很,觉得还不如被他狠狠责骂一通,只得胡言乱语地安慰着他。 闻言,陆绎微微笑了笑,过了半晌,才道:「就算是为了我,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行不行?」 「……嗯,我知道了。」甚少听他说这般软话,今夏心里也不好受。 陆绎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要将心中的不安遣走。 今夏岔开话题道:「沈夫人不肯留下来给阿锐疗伤,这事怎么办?」 「她对官家排斥得很,看来是没办法。」 「哥哥,你是堂堂锦衣卫四品佥事,怎得会没法子呢?」 「沈夫人于我有恩,」陆绎叹了口气道,「锦衣卫的手段,我不想对她用。」 「……我叔若是开口的话,说不定沈夫人会肯替阿锐疗伤。」今夏犯难道,「只是,不知晓我叔肯不肯帮这个忙?对了,上回我叔肯帮你,因为你们是爷孙俩,要不,咱们就说阿锐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陆绎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替我爹谢谢你。」 心里头装着事儿,便是身上有伤,今夏也躺不住,待陆绎一走,她便一瘸一拐地跑到灶间看杨岳做饭。 「润饼?」她看杨岳正在烫面团,「这回陆大人出银子,你可着好材料做,用不着这么省。」 杨岳笑了笑:「你看沈夫人像哪里人?」 「她往东南走,应该不是浙江就是福建。」 「我猜是福建人,方才见店小二给她端茶时,她不喝龙井,要的是安溪的铁观音。」 今夏抚掌笑道:「还是大杨你机灵,知晓投其所好。 待杨岳将诸样菜肴齐备,布置妥当,请沈夫人和丐叔入席。今夏腿虽伤着,热诚倒是不减半分:「姨,你们是不是头一回来杭州?杭州美景甚多,西湖、雷峰塔、灵隐寺……要不多留两日,我领着你们去逛逛?」 「腿都瘸着,还这么贪玩。」丐叔道,「丫头,我记得你也是头一遭来杭州吧?还领着我么去逛。」 沈夫人看见润饼果然怔了怔。 「你怎得会做这个菜?」她问道。 杨岳道:「我爹爹爱吃,在家时也常做,只是这个浒苔不易得。」 今夏在旁笑眯眯道:「姨,你若爱吃大杨烧的菜,就多住几日,让大杨天天烧给你吃,我保证不带重样的。」 沈夫人知道她想法设法劝自己,笑着摇摇头,也不理会她,接着问杨岳道:「你爹爹是福建人?」 「哦,那倒不是,想是他早年间吃过,一直记着这个味道。」 第74章 沈夫人笑了笑,动手取了饼皮,挟菜道:「我也好些年没吃过,真没想到在这里能吃到……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是六扇门的捕头,杨程万。」 听到这个名字,沈夫人神情骤然定住。 杨岳并未留意到沈夫人神色有异,尴尬笑道:「您大概没听说过他,他腿上有伤,也不会派大案子给他,我没出息,爹爹的本事只学到皮毛……」 今夏却已留意到沈夫人神色不对,试探问道:「姨,你听说过我师父?」 「……没、没有,应该没有。」沈夫人回过神来,「只是这名字听着有像一位故人,请问‘程万’是哪两个字?」 「鹏程万里,里面的程万。」杨岳答道。 「哦……同音不同字,是我弄错了。」 沈夫人低首将饼皮慢慢卷起来,不知为何,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今夏看在眼中,心下不免生疑,只是记挂着阿锐的伤势,顾不得这层,想着还得赶紧想法劝沈夫人留下才行。 「姨,您是不是有什么故人在京城里?要不我帮你找?我好歹是六扇门的捕快,虽说没官阶,可人面还是有的,找个把人不成问题。」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转头看着她,也不言语,就是盯着她看,时候长得让今夏有点发毛。 「叔、叔、叔……我姨怎么了?」 丐叔也不明白,嗅了嗅碗盘:「你们不会在菜里头给她下药吧?」 今夏气结:「叔,你这脑袋就是个摆设,也就我姨才不嫌弃你。」 此时,沈夫人方才缓缓开口,神情认真问道:「袁姑娘,你为何总唤我‘姨’?」 「……」今夏愣住,「就是、就是看着您特亲。」 「她看谁都特亲。」丐叔适时地插上一句。 今夏不满:「你是我亲叔吗?」 「你是我亲侄女吗?」 「您别忘了,您还有个亲孙子在这里。」今夏清清嗓子,继续办正事,「他方才在楼上就和我说,特别希望您多住些日子,好好孝顺孝顺您,这样回了京,向他爹爹也有个交代,向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叔,您看他一片孝心,要不您委屈委屈,成全他吧!」 丐叔听得很受用,却半点没往心里去,笑道:「你这娃娃真是会说话,我觉得,他应该请我进京城,然后和他爹爹一块儿来孝顺我,这样才有诚意,是不是?」 「行!」今夏豪爽道,「我这就让陆大人写信给他爹爹,让他们在京城备好三进三出大宅子,您多留几日,等回信到了就接您进京城。」 杨岳在旁连连咳嗽,示意今夏别乱说话。 丐叔提醒她道:「丫头,你还没嫁过去呢。」 说话间,陆绎缓步踱进堂来,温和道:「今夏,前辈若是主意已定,你就不用再劝了。阿锐那边,我再想法找大夫就是。只是现下不太平,两位前辈再往南走,一定多加小心。这里除了一点盘缠,还有我的一封亲笔书信,若是遇到为难之事,希望此信能替前辈解围。」他将一方木盒递给丐叔。 「你写了封信?」丐叔要打开盒子,却被陆绎按住手。 「将来用得上的时候再看吧。」陆绎自嘲笑了笑,「我也知晓我人微言轻,不过幸而有个爹爹,旁人多半还肯看他的面子,所以我偶尔也不妨狐假虎威。」 今夏猜不透陆绎用意,正自心中疑惑,却听见沈夫人道:「我们不走了,就留下来先替他疗伤。」 「姨!」今夏惊喜道,「您,当真肯留下?……为什么?」 丐叔也不解:「为何又不走了?」 沈夫人平静如斯,淡淡解释道:「孩子们一番盛情,菜做得又好,不妨多住时日便是。」 陆绎亦没想到沈夫人会突然改变主意,笑道:「如此甚好,我让店家给两位前辈安排两间上房。」 「不用了。」沈夫人看向今夏,「何必破费,我与这孩子挤挤就成。」 今夏再次愣住。 沈夫人自自然然道:「你腿上还有伤,住在一起照顾你也方便些,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姨。」 「那我……」丐叔转向杨岳,深情道,「你睡觉不打呼噜吧?」 「……」 趁着沈夫人给阿锐施针,今夏瘸着腿将陆绎悄悄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查出沈夫人的身份了?」 「嗯?」陆绎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腿,「你怎得就不能好好歇着?」 「你莫瞒我了,若是不知晓她的身份,你何必写什么书信。」今夏道,「他们遇上倭寇,你的书信能管什么用,必定是官家找她麻烦时,让她把书信拿出来解困。」 陆绎暗叹口气,不知该埋怨她太聪明,还是庆幸她太聪明。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飞鸽传书。」他只好如实道来,「沈夫人她是……福建泉州原先有个林家,六代行医,沈夫人是林家的小女儿,闺名林鹭羽,十几年前许给沈煅,还未来得及过门,沈煅便出了事。」 「沈煅是何人?」 「你不记得沈煅,应该记得沈链,沈煅是他弟弟。」 「沈链!」今夏惊讶之余,明白了些许,「沈链被严嵩所害,连两个儿子都死了,如此说来连他弟弟也没逃得了?难怪沈夫人是望门寡……不对啊,哥哥,沈夫人既然没过门,就应该住在娘家,难道她娘家也被牵连了?」 陆绎长叹口气:「此事倒还不至于牵连她娘家,只是她娘家还有个姐姐,她姐姐的夫婿是夏长青。」 「夏长青?」今夏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 第75章 「夏长青是夏言的长子。」 前首辅夏言之子,今夏这下子全明白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夏言死后,林家也被抄了家,当时林鹭羽因寄住在外婆家中,逃过此劫。」陆绎看向今夏,「所以沈夫人肯搭救你,我已感激不尽,不愿再多为难于她。」 「真没想到沈夫人身世如此坎坷。」今夏轻叹口气,「不过,她为何突然又答应留下来了?」 陆绎摇头道:「我也不明白,难不成你那些花言巧语起了作用?」 「花言巧语……那叫舌灿莲花,哥哥。」今夏呲牙,「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岑福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向陆绎禀道:「大公子,官府派兵过去,村落里的人已尽数逃走,追出数里也只抓到些老幼妇孺。」 陆绎点头。 「胡都督也亲自去了,还找到了夏正被肢解的那间屋子,凶器是一柄钝镰刀。」岑福叹了口气,「……是活剐,想来夏正受了不少罪。听说回来的路上,胡都督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是被抬回府里的。」 「现下呢?」 「我打听过,说是急痛攻心,人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 今夏不解:「既知有今日,他何必把夏正送去。斩汪直之时,他就该知晓夏正是死定了。」 陆绎回想昨日胡宗宪的神情,。难怪他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与自己觥筹交错、欣赏歌舞之时,想必他一直悬着心,等待着夏正的死讯传来。 「夏正何时走的,你可查清楚了?」陆绎问岑福。 岑福点头道:「是去年中秋前,夏正前往舟山,当时汪直的养子毛海峰正在舟山。之后,夏正再也没有回来过。」 「去年中秋!」今夏提醒陆绎道,「昨夜两位姑娘就曾说过,去年中秋胡宗宪的心情甚好,说过年要带她们去普陀山,莫非与此事有关?」 陆绎静默不语,眼风扫过屋脊处,看见黑影一闪而没,淡淡笑了笑。 「天色不早,都去歇些吧。」他道。 岑福恭敬退下。 今夏也转身蹦跶着往回走,才走了几步,全身骤然腾空,已被陆绎轻松抱起。 「我不回房,我要去看看阿锐!」她比划方向。 「他在施针,衣衫都脱了。」 今夏不解:「不碍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 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是锦衣卫四品佥事,居然如此迂腐。今夏颇费口舌地向他解释看到不穿衣衫的男人是不会长针眼的,她当捕快以来,活的死的都看过,压根没事。结果陆绎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只问了她一句:「若是有个女子不穿衣裳站我面前,我是看还是不看?」 「当然不能看!会长针眼的!」今夏义正言辞。 「你知晓就好。」 陆绎施施然地走了。 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时候,今夏还在试图想出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却不能看的道理来,绞尽脑汁而无果。 「姨,您辛苦了。我给你捶捶腿?烫个脚?……」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来的今夏:「你就坐在那里别动,对我好就消停点,免得伤口又得换药,更麻烦。」 今夏只得不动,笑眯眯道:「还是我姨知晓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长一张嘴就够了。」 沈夫人净了手,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将发髻拆下来,把头发慢慢梳通。今夏靠着床框,看着她梳头,笑道:「您头发保养得真好,跟缎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边梳头边问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张罗着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晓自己何时出生?」 「我是我娘从堂子里抱回来的,所以具体的日子我也不知晓。」今夏如实道。 「哦……」 沈夫人复转过头,也不看她,只一下一下地梳头,过了良久,才听见她问道:「那年抱你回来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岁光景。」今夏回想着,笑道,「我娘说,堂子里的小孩就数我最能吃,她想着肯定好养活,就把我带回来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紧紧地攥着,尖齿深深嵌入肌肤,沈夫人定定坐着,头也不敢回,呼吸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么了?」今夏问道。 沈夫人深吸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没事……只是没想到你是个可怜孩子。」 「才不可怜。」今夏笑道,「那条街的孩子就数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没人敢动我一手指头。」 第76章 她满脸幸福地回想着儿时战绩,沈夫人悄悄回头望着她,目中无限温柔。 「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聋子吃了听得见……」 几个小孩子在灵隐寺前边玩边唱。 旁边,一位身穿灰衫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扶着一位比她更老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白发老妇双目浑浊,手中竹杖哆哆地戳着石阶,已是看不见路,全靠灰衫老妇人来引路。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发白,脚步蹒跚地慢慢地沿着石阶往上走。 到了灵隐寺,灰衫老妇寻到一位小沙弥:「小师父,我们要找大和尚为我家相公做场法事。」 小沙弥双手合什,施了一礼:「两位施主,我师父和诸位师叔日前并不在寺中。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吧。」 白发老妇失望道:「请问你师父何时能归来?」 「岑港官兵死伤过千,师父和师叔赶去超度亡灵,恐怕短期之类不会回来。」 「岑港……」白发老妇口中喃喃着,转向灰衫老妇,「谁啊,谁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妇叹了口气。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发老妇喃喃着转身,竹杖哆哆嗦嗦地点着地。 小沙弥只道这两位妇人的亲人也在军中,眼下倭寇横行,军中死伤甚多,想来她们也担忧家人的安危。他叹了口气,返身回到庙中,跪在木鱼前喃喃念经。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会儿吧。」灰袍老妇寻了块石头,用衣袖掸掸干净,小心翼翼地扶白发老妇坐下。 不远处,孩童们还在唱着:「……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 白发老妇痴痴地听着,突然道:「五儿也爱吃豌豆糕,家里没有,我得去给他买……我要回家了。」 「好,咱们这就回家。」灰衫老妇顺从答道。 「回徽州,回歙县。」 「……娘。」灰衫老妇没料到她这么说,楞了楞。 「这些年,委屈你了……」白发老妇的手摸索着抚上灰衫老妇的脸,「五儿白白做那么大的生意,你也没享过一天福。」 「娘,您别这么说……您坐一坐,我去讨些水给您喝。」 灰衫老妇匆匆背过身,抹去不愿让白发老妇发觉的泪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听见身后动静不对,回头一看,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蒙面人,手持利剑,朝老妇刺去。 「娘!」她惊恐大叫。 老妇目不能视,虽不知晓发生何事,但从儿媳妇的惊叫声中也有所察觉。她非但不惊不躲,反倒面露笑意…… 剑锋堪堪刺到老妇的一瞬,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支细细长长的竹枝,上面竹叶青翠,看似柔弱,却生生将两柄长剑格挡开来。 一人蓝衫蹁跹,轻飘飘地落在老妇身前,对蒙面人笑道:「两人贵姓?」 「哪来的野道士,滚!」 蒙面人自然不会理会他,长剑一抖,绽出数朵剑花,朝蓝道行攻去。只见长剑雪亮如银,竹枝青翠欲滴,竹叶纷纷,片刻后再分开时,两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划开…… 「还不走?」蓝道行笑道,「我奉劝一句,脸也就罢了,若是裤腰带被割开来,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暂交手之后,蒙面人已意识到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彼此对视一眼,转身纵身跃走。 「娘、娘、娘……」灰衫老妇扑向白发老妇,连声唤道。 白发老妇一动不动,身上虽未受伤,却已是呼吸全无。 蓝道行转身,探她的脉搏,长叹了口气:「寿数已到,还请施主节哀顺变。」他伏身背起老妇的尸首,往山下缓步行去,灰衫老妇蹒跚跟上。 客栈小院的内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过,今夏尚来不及招呼他吃点东西,就见他一脸肃色地快步拐过内堂,径直朝陆绎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脚不便,撺掇杨岳上去听听墙根,杨岳直摇头。 过了一会儿,岑福方才出来,今夏忙招呼他来用饭,关怀备至地替他盛了饭送至面前。 「出什么事了?」她殷勤地将整碟子四喜烧卖推过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瞒她:「赵文华,你可知晓?」 「工部尚书赵大人,谁能不晓得。」 岑福点头:「赵大人因筑正阳楼不利,被贬为庶民。」 「正阳楼?」今夏想起来,「是圣上的新房子吧,听说去年就动工了,还没修好?怨不得圣上着急上火。不过,严大人怎么不帮着劝两句,帮干儿子一把?」 赵文华认严嵩为义父,是严党的重要干将,在朝中横行多年。去年虽因私自向圣上进献百花仙酒而得罪了严嵩,好在又送了许多重礼补救回来。莫非严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于援手? 或者,这是严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听了这事怎么说?」今夏问岑福。 「大公子说——‘哦’」 第77章 「就这样?」 「就这样。」 岑福已开始吃烧麦。 今夏在旁一径出神,连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严世蕃定然看出赵文华的异心,便是严嵩念旧情饶了赵文华,以严世蕃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陆绎独自一人在房中,眉间若蹙,也在仔细思量着——赵文华被贬一事,若如阿锐所说,那么说不定就是严世蕃所筹划,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赵文华是胡宗宪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贬,胡宗宪朝中无人说话,一旦被弹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无疑,这很有可能是严世蕃的第二步棋;至于第三步棋…… 正如阿锐提醒,他若帮了胡宗宪,那么通倭的罪名也会有他一份,胡宗宪罪名落实,他便逃不了干系,到时便是爹爹也难说上话。 让陆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严世蕃为何认为他一定会帮胡宗宪? 自入浙江以来,他所查的证据,皆是对胡宗宪有弊无利,加上他与胡宗宪也无交情,根本没有理由帮胡宗宪。 入夜,陆绎在桌旁,半披素袍,点灯夜读。 窗棂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开窗,正看见蓝道行人影飞掠而出,停在不远处屋脊上等着他。 拢好衣袍,熄了灯,陆绎跃出窗外,追上蓝道行。 两人皆是轻功了得,一路腾挪跳跃,飞檐走壁,月影般无声无息,直至杭州城内一处偏僻的老宅内,蓝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刚刚去世。」蓝道行简短道。 陆绎眉头一皱。 蓝道行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寿终正寝,不是被人所杀。不过,你所料也没错,确实有人想杀她们。」 「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宪去年特赦汪直母亲之后,特地拨给她们婆媳俩住的宅子。」蓝道行看着陆绎眼色,耸耸肩道,「这处宅子已经被封多时,胡宗宪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敢回来的……走,我带你去见她。」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点灯,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内,汪直之妻,汪杨氏平静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见陆绎进来也丝毫未有惊慌之色,似乎这世上已再无能让她动容的事情。 「蓝道长是个好人,帮着我给婆婆置办了棺木,让她入土为安,我心里很感激他。他说,有人想问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杨氏开口问道。 陆绎点头:「正是在下。」 「你想问什么,说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过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沉吟片刻,才问道:「这处宅子是胡宗宪让你们住的,看这桌椅,那时他对你们很好呀。」 汪杨氏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平平道:「那时是很好,他把我婆婆从牢里接出来,给她请了大夫瞧眼睛,还送了好些人参肉桂,让她补养身子。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圣上决定开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来了?」 「他很多年没回来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赏格贴得到处都是,他连上岸都没法子。在他砍头前,我上一次见着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杨氏半仰着头,目光并无焦点,似沉浸在回忆之中,「胡宗宪总哄着我婆婆,说我相公就快回来了,马上就能一家团圆了,我婆婆欢喜了许久,眼睛不好使还纳了好几双鞋,让人给我相公送去,就盼着他回来。」 「你相公有来信么?」 「有,搬进这宅子后,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总说要来看我们,还说陪婆婆一块儿过年。」汪杨氏的手往虚空处指去,「婆婆还阉了火腿、腊肉,就吊在那里,说是等过年的时候给相公吃。」 「你认得你相公的信?会不会是胡宗宪请别人代笔,故意骗你们?」陆绎问道。 「不会,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会写,若是旁人写信,不懂得这些避忌,一看便知晓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宪骗了。」汪杨氏平静地叙述着,此时已不见悲伤。 「后来,你们为何离开这所宅子?」 「去年中秋刚过,大街小巷都在说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宪也还总送补品来,还让我们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直到小峰送了信来,我才知晓胡宗宪翻脸了。小峰担心胡宗宪会对我们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们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陆绎微一思量,就明白过来,「是毛海峰吧?」 汪杨氏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小峰,听说他现下在岑港,胡宗宪大概也要他死……这位公子,我知晓你是官家人,你能见到胡宗宪吧?」 「可以。」 「那就好,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汪杨氏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报!」 原本立在堂外的蓝道行听见此话也转过身来,望向汪杨氏。 过了半晌,陆绎才轻轻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汪杨氏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起身道:「蓝道长,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蓝道行望向陆绎,见陆绎点了点头,想是已无话可问,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帮我送这位公子出去吧。」 汪杨氏颤颤巍巍地拐过内堂,虽无灯火,但她对此间甚是熟悉,摸索着往前走着,寂静的夜里,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月色清冷,陆绎缓步行至中庭,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你打算怎么办?」蓝道行问道。 「她虽是汪直之妻,但是……」陆绎摇摇头,「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蓝道行点头:「此事不难,只是胡宗宪那边不见得肯放过她,今日那两名杀手,若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胡宗宪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着我,大概是担心我知晓太多。」陆绎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现下才想起要杀她们?」 「或许毛海峰将她们藏得好,他一直没找到。我若非在乱葬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第78章 「还是不对……」 陆绎颦眉: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一开始就存心欺骗她们,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杀了她二人,胡宗宪非但没有,反倒还继续送补品安抚她们。除非是…… 「怎得?」蓝道行问道。 「汪杨氏所说,虽是事实,但以她这些日子的经历,恐怕话中的偏颇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陆绎道,「她的丈夫、儿子都死在胡宗宪手下,现下婆婆也死了,养子正被围剿,她对胡宗宪定是恨之入骨,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转告的那句话。」 「你觉得胡宗宪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个养子。」陆绎叹了口气,「夏正尸首被送来的那日,你若见过胡宗宪,就知晓夏正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了。」他尚记得吊唁时看见胡宗宪头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动不动,抚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世道,都在比谁的儿子死得快么。」蓝道行叹道,「胡宗宪若是汪杨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说明他没有勾结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关系并不一般,这事儿捅到上头,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你当心点,我瞧胡宗宪这两浙总督来之不易,他可不愿挪地方。」 陆绎笑了笑:「你自己也当心。」说罢,他翩然跃上屋顶,足尖几下轻点,人已行远。 蓝道行独自在中庭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入内,经过汪杨氏屋子时,侧耳细听片刻,却听不见呼吸声,心下一沉,推门入内,看见汪杨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柄带血的剪子,脖颈处涌出的鲜血将灰衫染得暗红。 原来她所说的回家,竟是这般…… 蓝道行伫立着,深闭起眼,长叹口气。 夜阑人静,鼓靠着鼓,锣靠着锣,月亮爷靠着沙罗树,牛郎织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脸慈爱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脚;丐叔一脸嫌弃地踹了脚打呼噜的杨岳;阿锐面无表情地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四下寂静无声。 月明星稀,陆绎仍自窗口跃入屋中,刚一落地,便发觉不对,左右两侧各有劲风袭来,饶得他反应甚快,双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两柄长剑自他眉梢险险掠过。 他未用兵刃,仅凭步伐精妙,在两柄长剑之间避让躲闪。数招之后,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顺势将一柄长剑夺过。 陆绎旋身站稳,也不急着出剑,借着月光打量来者。 打斗声惊动左右,门外岑寿急急赶来:「大公子,可是有事?」 「来了两位客人。」 陆绎说着,手腕轻抖,长剑激射而出,剑穿过其中一人的肩膀,钉入窗棂,那人惨叫出声。 另一人见状不妙,持剑想逃,岑寿破门而入,见状拔出绣春刀,刀剑相击,迸出火花,叮叮当当,打得好不热闹。 由得岑寿去对付,陆绎也不理会。 门外,岑福赶了来,今夏瘸着腿也赶了过来……「大公子,您没事吧?」岑福忙道。 「没事。」陆绎回头看见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还真爱凑热闹。」 看见陆绎没受伤,今夏就安了心,探头去看被钉在窗上的人:「他们是谁?」 「你看呢?」陆绎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问她。 今夏大乐,点了灯,搓搓手上前道:「看着虽然面生,不过搜个身大概就能知晓了。」 这边有岑福相助,岑寿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认得他,他是胡宗宪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认出。 陆绎扫了两人一眼,面上丝毫未有惊讶之色:「你们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么?今日怎么有兴致到我房中来?」 两人沉默不语,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寿在诏狱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钳住他们的喉部,让他们动弹不得。 「这样就要寻死?真是两条汉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啧啧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点呢。」陆绎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转向黑衣人道,「两位对胡总督一片赤胆忠心,在下很是欣赏。你们也不必急着寻死,我有句话请你们带给胡都督——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罢,他示意岑福放了两人。 两名黑衣人见陆绎果然放了他们,拾起剑,从窗口跃出去。 「就这样放了他们?也太便宜他们了!」岑寿忿忿然,「敢来动大公子,活得不耐烦了吧,胡宗宪是吃了豹子胆,他就不怕老爷吗?」 今夏好心解释给他听:「人若死在这里,胡宗宪肯定告诉你家老爷,是倭寇干的,说你家大公子壮烈殉国,说不定还给他封个抗倭英杰,抚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还真看得起我。」 陆绎顺手替她拢了下头发,因为是从床上赶过来,今夏头发都是披散着的。岑寿看着自家大公子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将他的头别开来。 「平常不见你反应这么快,今夜怎得比我还早赶过来?」岑福问他,岑寿的房间比他的还远。 「阿锐说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时还不信,后来察觉不对才赶过来。」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这么好!」 陆绎道:「阿锐受伤之前,功夫就在你们之上,不奇怪。」 门外,淳于敏的丫鬟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下子就看见了窗棂上的血迹,吓得哆哆嗦嗦,声音也直发抖:「是不是死人了?」 「没有。」陆绎沉声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说明缘由,别吓着她们。」 岑福领命,见岑寿还杵在当地,便连他也一并拖了出去。 陆绎低头看见今夏的脚,鞋袜都没穿,烛光下,白皙地晃眼。 「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赶来看我。」他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脚裹起来,微笑着看她,「看来你真的很担心我。」 第79章 「那是……不过,哥哥,你究竟查到什么了,逼着胡宗宪非得杀你不可?」今夏扳着他的脸,「不许骗我,不许瞒我。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好撞上屋子里的黑衣人。」 陆绎赞许道:「说说看,我哪里露了痕迹?」 「你的靴底沾着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还有地上……」今夏指着窗子,比划着,「你从窗子跃进来,滑身躲过偷袭,然后再一转……再清楚不过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陆绎说着,身子欺过去,就势吻住她。 被他一亲,今夏脑袋就有点糊里糊涂起来,又总觉得什么事情没弄明白,过了片刻,猛得推开他,大怒道:「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胡宗宪要杀你……不许对我用美人计!」 想不到她还是惦记着这事,陆绎抿了抿嘴唇,偏头看她道:「美色当前,颇有定力,看来袁捕快年内升职有望。」 见他继续东拉西扯,今夏更加确定他有事故意瞒着自己,眉间蹙起:「怎得,我就这般让你信不过?就是不能告诉我?」 「不是……」 陆绎叹了口气,便将今夜见到汪杨氏之事告诉了她,只是隐去蓝道行的身份。 今夏听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觉得此事实在是一团乱麻,叫人无从判断,只得道:「那,胡宗宪到底有没有通倭?」 「你觉得呢?」陆绎照例反问她。 「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将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说明胡宗宪是用计,并没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后,胡宗宪还往她家送东西,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场误会,他还想将汪直放出来,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许胡宗宪是为了稳住倭寇,不然他们动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们,那么他还是没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呱啦呱啦,分析出千头万绪,「不过最要紧的一件事,今晚胡宗宪派人刺杀于你,显然心中有鬼,说明他还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场之上,无风也能起三层浪,他或许对我有所误解,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也是有可能的。」陆绎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着他:「哥哥,我怎么觉得你在帮他说话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处的,他又派人追杀汪直家眷,现下还来杀你,这些事情层层叠叠,至少能证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绝对有问题。」 「此案证据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细查。」 陆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门外忽得响起叩门声,随即是沈夫人的声音:「今夏,你在里面么?」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开门,被陆绎拦住,他自己去开了门。 沈夫人立在门口,拎着她的鞋子,也不进来,口气不善地责备道:「今夏,你是个姑娘家,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大半夜的呆在男人屋子里成何体统,赶紧回来。」 「啊,哦……」今夏有点楞住。 陆绎面上倒是平静得很,还将鞋子递过来给她。 今夏穿了鞋子,带着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后回了房。 陆绎掩上门,既有点舍不得,却又暗松口气:她再呆下去,刨根究底的,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次日清早,杨岳盛了白粥,端给今夏,问道:「昨夜里发了什么事?」 今夏拿了个三丁大包,边吃边诧异道:「你睡得也忒死了,昨夜里闹那么凶,竟是一点不知晓么?」 杨岳很是郁闷:「我早就听见动静,想赶上去,可被你叔摁住了。他说陆大人对付得来,用不着我多事,说什么也不许我上去。他功夫那么好,劲道又大,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摁得动都不能动。」 「想不到我叔还挺聪明的,不用看就知晓陆大人肯定没事。」今夏赞叹了几句。 杨岳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夏附耳过去,正欲告诉他,忽见店小二领着一名小厮进来。 「在下奉胡都督之命,将此物呈给陆大人,并请陆大人过府一叙。」 「胡都督?!」 今夏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小厮,昨夜刚闹那么大阵仗,今早胡宗宪就像没事一样派人上门,还要请陆绎过府一叙,真当旁人都是呆子不成。 岑福迎上前,安全起见,启了匣子看一眼,才皱眉合上。 「大公子,胡总督派人请您过府一叙。另外还送了……」 听见岑福声音略顿了顿,陆绎拉开门,看见旁边还有一名小厮,手中捧着个宽宽的长匣子。 岑福已知晓匣子内是何物,当下伸手打开给陆绎看。 匣内有两柄长剑,还有两条血淋淋的胳膊,看得出是昨夜来偷袭陆绎的黑衣人的胳膊。陆绎皱了皱眉头,示意岑福将匣盖合上,向小厮叹道:「我昨夜已放了他们,胡都督这又何必。」 胡宗宪昨夜派人杀他,应该是听到赵文华被贬后,生怕自己对他不利,急病乱投医。眼下又斩了属下的胳膊来求和,希望自己不计前嫌……看来,夏正惨死,加上赵文华被贬,朝中弹劾折子堆如雪片,这些事情让胡宗宪方寸已乱。 「胡都督原是要送上他二人的首级,但徐师爷说陆大人是胸襟广阔之人,既放了他们,定不愿见他们以命谢罪。」捧匣小厮道。 「徐师爷?」陆绎微挑起眉。 「是,徐渭徐文长。」 陆绎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随你去便是。」 岑福不放心道:「大公子,让我与岑寿随行吧。」 「不必,我既然赴约,自然信得过胡都督。」陆绎摆手拒绝,入内更衣。 见陆绎一身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行至内堂,今夏不安道:「你当真要去他府里,你莫忘了……」 陆绎拦了她的话:「不妨事,我心中有数。」 第80章 「我和你一道去?」 「你腿还未痊愈,一瘸一拐在胡都督面前未免太失礼了。」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今夏泄气地咬咬嘴唇。 之前吊唁夏正时,陆绎已来过一趟胡府,只不过仅在外堂停留了一盏茶功夫便告辞了。今日由小厮引着,一路往里走,直把他带至后花园。 正是初夏十分,园中数株石榴树正值花季,花开似火。 胡宗宪沉着脸,负手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身侧石桌旁坐着徐渭,手抚茶杯,亦是不言不语,一径出神。 听见脚步声后,胡宗宪转过身来,看见小厮身后的陆绎,面色稍稍放松,由于昨夜之事,他一直担心陆绎不肯赴约,眼下看见他来了,想来此事还有商量余地。 徐渭也看向陆绎,因见他经昨夜一事,竟还敢孤身前来,目中便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言渊啊,」胡宗宪大步迎上前,面上笑道,「你肯来便好,我只担心你因昨夜之事误会了我,不肯登这个门了呢。」 陆绎笑道:「既是误会,卑职又怎会挂怀。」 「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般胸襟,我们这些老家伙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胡宗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入座。 陆绎却不忙坐下,转向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徐渭,施礼道:「这位,便是人称青藤居士的徐渭徐师爷吧?」 徐渭不卑不亢地还礼道:「文长参见陆大人。」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言渊之幸也。」 「文长愧不敢当。」 胡宗宪倒未料到陆绎对徐渭这般敬重,当下招呼他们入座。家仆奉茶之后,他让他们尽数退下,后花园中不许任何人入内。 眼见家仆都退了出去,陆绎知晓胡宗宪要说正事,但先开口的却是徐渭。 徐渭问道:「陆大人今日孤身前来,自然是信得过都督。那么我们说话也就开门见山,不必忌讳。昨夜,陆大人让人带回的那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指得是什么?」 陆绎一笑,却并不明说,只道:「我知晓因赵文华被贬一事,而且现下朝中又有许多人弹劾胡大人收受倭寇贿赂,私通等等,胡大人心境想必苦闷得很,所以我让他们带话安慰大人。」 听出他不愿明说,想是对自己仍有顾忌,胡宗宪便干脆道:「我知晓言渊你此番来两浙身负要事,就是要查明白我到底有没有私通倭寇,是不是?」 「职责在身,请大人见谅。」 「不必请我见谅,你今日肯孤身前来,我对你也就不再隐瞒。」胡宗宪手一挥,「文长,你把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都告诉他吧,究竟是不是通倭,由他来定夺。」 徐渭重重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两浙海防图展开,请陆绎来看。 「陆大人应该知晓,从八九年间,沿海就时有倭寇出现,但一直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倭乱是到了近些年才愈演愈烈,只因倭乱的背后有两个人在操控。其中一个是徐海,去年被我们用计降服,已投水自尽;还有一人便是汪直。」 「汪直与徐海不同,他在海上多年,被尊称为老船主,兼并了几十股海上势力为他所用。」徐渭的手指在图上数处点了点,「这些势力里,以东洋人为主,还有沿海渔民、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汪直在一日,尚能让他们服服帖帖,一旦杀了汪直,他们失去控制,就会更加麻烦。」 「我与都督研究许久,只能设计诱汪直上岸,然后加以控制,凭此操控海上势力,平定倭乱。结果……」 说到此处,徐渭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大事将成之时,御史王本固横插一杆,将汪直抓入牢中,后来的事,陆大人你应该都知晓了。」 后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陆绎自然知晓:汪直被抓,朝廷上一片喊杀之声,独胡宗宪上书请求不要杀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可惜无人认同。朝中纷纷指责胡宗宪放纵罪犯,必有内情。也因为此事,陆绎才会奉命往两浙调查。 此时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说的话——「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对应起来,真相已然就在陆绎面前,他很清楚胡宗宪并没有说谎。 「将夏正送至毛海峰处,是汪直的要求?」陆绎问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宪的痛处,他深闭起眼,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我害了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这些年为了请他上岸,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折损得又岂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个蠢笨如猪的王本固,何至于此!将都督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陆绎低头看着海防图,沉默片刻,之后道:「我想到军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宪尚在揣测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陆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状况,然后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虽说胡都督为了汪直,费数年心力,但若无有力证据,只怕朝中人还是会误解都督。」陆绎道,「何况圣上那边,也须得呈上详尽的回禀。」 胡宗宪点头道:「此事不难,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与毛海峰对峙,你若有兴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带你去。」 「如此甚好,多谢都督。」 胡宗宪却仍是忧心忡忡:「难得言渊你处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担心的是……京城里面,那些言官恐怕不会消停,我在朝中无人帮衬,只怕圣上偏信小人之言。」 陆绎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圣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会叫我来走这一遭了。」 「所谓孤鸟难鸣,这朝中无人,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陆绎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严嵩严大人那里……」 胡宗宪话才说一半,便被陆绎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展开给胡宗宪看。 第81章 「都督可认得此人?」 「罗文龙!」 胡宗宪一下子就认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属?」 「是个叛徒,原来曾帮我接近徐海,后来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块儿去了。」胡宗宪狠狠道,「此人对我记恨在心,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你怎得会有他的画像?」 罗文龙的身份完全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严世蕃既然要对付胡宗宪,必要会找一个与胡宗宪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证据也好,制作伪证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据我所知,此人现下就和严世蕃在一起。」陆绎注视着他。 胡宗宪足足楞了好半晌,如梦初醒的同时,一脸的大祸临头:「他在严世蕃身边,莫非是他挑拨严世蕃来整治我?严家何等势力,我岂非是无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严家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圣上说了算。」陆绎好意提醒他。 胡宗宪听出他的言外之音:「贤弟的意思是?」 陆绎笑道:「都督不妨静心想一想,也许就有转机了……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物件,言渊一直没动过,闲时让人来抬回去吧。眼下这时局,让人钻了空子,说闲话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宪又是美女又是财物相送,为得便是要收买陆绎,让他在折子替自己美言几句,而眼下看来,此事万一落人口实,陆绎便会怀疑收受贿赂,而他自己只会下场更惨,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胡宗宪叹气道:「我马上派人去办此事。」 「多谢都督体谅,言渊先行告辞!」陆绎拱手辞别胡宗宪,转身离开。 徐渭朝胡宗宪道:「我送一送陆大人。」 说罢,他快步追上陆绎。 心中对徐渭甚是尊敬,陆绎放慢脚步,与他缓步同行。 「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的东西,先生还是让人接回去为好。」陆绎道。 徐渭点头:「说的是,让陆大人为难了。」 「言渊好奇,当年我爹爹请先生出山,先生拒绝了,为何胡都督请先生,先生就答应了呢?」陆绎问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绍兴人,两浙倭寇横行,我怎好袖手旁观。」 陆绎微笑:「先生高义,非名利可取,言渊佩服。」 「都督在两浙多年,针对倭寇操练兵马,手下颇有几员得力干将。」徐渭道,「我担心的并非仅仅是都督的乌纱帽,而是一旦两浙总督换人,军中必然要大换血,等于数年心血付之东流。如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乱。」 他停住脚步,转向陆绎,深施一礼,陆绎忙要去扶,他却不动。 「文长这一礼,并非为都督一人,而是为两浙百姓。」 「言渊明白,必当尽力而为。」 陆绎扶起他,沉声应道。 经过沈夫人的两次施针,阿锐的伤势已有明显好转,虽还无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进食,省却了岑寿许多麻烦。 这日沈夫人照例替他施过针,收拾了医包出来,又唤了今夏去换药。 「今日这药怎得不一样?」今夏诧异问道。 沈夫人将药敷好,用布细心替她包扎起来:「我在里头加了一味药,愈合起来不容易留疤。」 「还是姨对我最好了!」今夏笑道。 丐叔晃过来,打着呵欠插口道:「那是,她天不亮就赶我出城采药去,跑了好些地方才总算找着的。」 「还是现采的药?!」今夏倒未料到沈夫人让丐叔采药去,心中不免受宠若惊,「姨,不用这么麻烦,我这伤又不在脸色,留疤也没人瞧得见,没事。」 沈夫人皱眉道:「你是姑娘家,哪都不能有疤。对了,你手上这是……被蚊子叮的?」 今夏满不在乎地挠挠:「嗯,我特别招蚊子,这屋子里只要有我,比熏艾草还管用。我们衙门的人,夏日里都喜欢和我呆一块儿。」 听着她的话,沈夫人怅然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水泽,低低道:「……和姐姐一样……」 「嗯?和谁一样?」今夏奇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夫人收了心神,勉强笑道:「没什么,我以前也遇见过这样的,回头采点药,弄个香袋挂身上,再配一些方便涂抹的药汁给你。」 「很麻烦么?」 「不麻烦。」 沈夫人起身,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快步离开。 今夏坐着没动,看着沈夫人背影,朝丐叔叹道:「叔,我姨真是菩萨心肠,我被蚊子叮几口而已,她就难过成这样!」 丐叔也觉得有点奇怪:「天没亮就让我给你采药去,采回来又蒸又碾,然后是配药,折腾了好些时候,对我都没这么上心过。你说你那点小伤,至于嘛。」 「叔,你不会是吃醋吧?」今夏狐疑地看着他。 「是啊,我就是吃醋。」丐叔坦荡荡地承认,「她最近成日围着你转,给你换药配药,等她闲了吧,我想陪她出去逛逛西湖,可她惦记着要去买布料,说你成日穿得没个姑娘家的模样,这样不行,说是要给你做几套衣衫……」 今夏张口结舌:「她、她还要给我作衣衫?!」 「你说她现下是不是满脑子只有你的事?」丐叔很有几分委屈,「我靴子破了,她都没发现。」 第82章 「没事,我让大杨帮你补靴子。」 今夏一面安慰他,一面心中犯嘀咕,忽听见外间岑福的声音,知晓陆绎回来了,连忙蹦跶着出去寻他。独留下丐叔一人,摇头叹道:「都说女生外向,真是一点不错。」 陆绎正在吩咐岑福:「我明日一早要动身去岑港,你替我准备好行装,因此次是往军中,行装越少越好。」 「胡宗宪为何让你去军中?」 今夏瘸着腿蹦跶出来,诧异问道。 「是我提出来的,到军中去方便详尽了解沿海倭寇的局势。」陆绎答道。 岑寿也迎了出来:「大公子,您要去军中,我随您一起去。」 「不用,军中比不得别处,我只带岑福一人。明日,你护送淳于姑娘往新河城祭祖。」陆绎吩咐道。 今夏忙问道:「我和大杨呢?」 「你们走官道往新河城,过些时日,我过去与你们会合。」陆绎说罢,便先回房更衣。 众人散开,今夏尚在原地颦眉思量,丐叔过来挪揄她:「丫头,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舍不得我乖孙儿呀。」 今夏白了他一眼,不理会,蹦跶着往陆绎房中去。 「大人,莫非你应承了胡宗宪要帮他?」 她连门都来不及敲,直接推门进去问道。 陆绎披上家常衣袍,侧头问道:「你为何这么想?」 「你往军中去,必定需要胡宗宪的首肯。反之,他既然答应让你往军中,必定是相信你会帮他。」今夏眉头紧皱,「今早,他邀你过府,是为了胁迫你么?还是……」 陆绎温和笑道:「你不用再猜,都不是,他并未胁迫于我,只是我想详尽了解现下沿海倭寇的局势。」 今夏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你不查他私通倭寇之事了?」 「去军中正是为了此事,若他只是想用计引汪直上岸,加以控制,那么与汪直死前的话对应得上。我就是想证实这点。」 「证实?」今夏何等聪明,立时猜到,「他亲口对你说,他是对汪直用计?」 陆绎点头。 「这只老狐狸!」她狠狠道,「我明白了,他见杀你不成,拦不住我们查他的底细,所以又准备了这套说辞来骗你。哥哥,你可不能中他的计!」 陆绎好笑道:「之前,你不是也猜测他对汪直用计么?」 「我是这么猜过,可……你莫忘了,昨夜他还想杀你,今日就对你和盘托出,可信么?再说军中都是他的人,刀枪环立,他一道密令,便可让人害你性命,我觉得实在危险得很。」 「会,眼下他的靠山已倒,严家也指望不上,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在我身上,他只会拿我当救命稻草,哪里还舍得害我。」陆绎捏捏她的脸颊,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你们一路往新河城,路上须得谨慎小心。好在你还瘸着,倒也惹不出什么事来,我总算放心些。」 今夏朝他呲牙,得意洋洋道:「……我姨说了,伤口已经愈合,再过两日我就能行动自如。」 「沈夫人的医术果然非同一般。」 「那是,我姨对我真是没话说。」今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叔说,她还特地上街裁布料,想给我做衣衫。还有,今儿她就看见我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处,居然难过得掉眼泪,你说怪不怪?我娘都没这么心疼过我。」 听了这话,陆绎确实觉得奇怪:「是不是她觉得与你特别投缘?」 「我也不知晓,可总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没底。」 今夏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来,陆绎就已经觉得奇怪,眼下她又无缘无故对今夏这么好,更让他觉得诧异。他仔细回想,问今夏道:「我记得,沈夫人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你和杨岳请她吃了顿饭,席间你们可是说了什么?」 「说了润饼,福建特色什么的……」今夏努力回想,「大杨说因为头儿也喜欢吃,对了,她听了头儿的名字后,说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头儿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说我可以帮她寻故人,然后……然后她的样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与杨前辈有关?」 「会不会头儿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说。」今夏猜测道,「所以她看我是头儿的徒儿,对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应该对杨岳更好才对。」陆绎问道,「她对杨岳如何?」 「……夸他菜做的好,别的好像就没有了。」 陆绎偏头看她,作思量状:「如此说来,应该是她看上你天资聪慧,伶俐可人。」 闻言,今夏着实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里哪里。」 入夜,沈夫人至灶间熬药时,正巧遇见杨岳在里面揉面。 「还没用饭?」她问。 杨岳笑了笑:「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么,我想烙些饼备着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备着。」 「还是自己烙的饼瓷实些,再说今夏也爱吃这个。」杨岳边揉边答道,「往日我们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饼带在身上。」 「你对今夏可真好。」 第83章 将药材放入药罐中,沈夫人边舀水边看向他。 杨岳笑道:「自家人嘛,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俩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就跟我亲妹子一个样。」 「听今夏说,你爹爹对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个亲闺女估计也不过如此了。」杨岳回想道,「家里若有好吃的,总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们两家是邻居吧?」沈夫人拿银挑子慢慢搅药,似顺口问道。 杨岳也没甚提防,答道:「一条街上的,我记得刚搬过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时候她个头虽头,气势倒是很足,爹爹特别喜欢她,还叫我买桃花糕和她分着吃。」 「那时你多大?」 「也就六岁光景……」杨岳看药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边,便热心道,「前辈您去歇着吧,我来看着火就好,等药熬好了,我再唤您。」 沈夫人嘱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记着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间之前,拐角处翩然闪过一方衣角,陆绎波澜不惊地朝迎面而来的丐叔一笑,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次日清早,诸人的行装该搬上马车的搬上马车,皆收拾停当。 今夏坐在车辕上,探头看陆绎在不远处似在吩咐岑寿,然后他行到淳于敏的马车旁似又说了几句,接着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这边走过来,杨岳看见前头马车动弹了,忙一策缰,马车哒哒哒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杨,你等会儿,那个……陆大人肯定还有话要吩咐。」 杨岳只得勒住缰绳。 陆绎行过来,朝杨岳简短道:「路上小心点,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连一句话都没有,不由气恼,双目直望着他…… 马车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错而过,陆绎微微笑着,动了动嘴唇,似对她说了两字,却并不出声。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气恼顿时化为乌有,心里甜滋滋的,将身子探出马车又瞧了好多眼。只觉得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温润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给他好几回。 直至马车拐过街角,陆绎才收回目光,此时岑福才与一位军士牵着马过来。 陆绎自岑福手中牵过马来,翻身跃上,持缰策马:「我们走!」 马蹄翻飞,三骑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飞驰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经把关于俞大猷的资料拿给陆绎过目。 陆绎看罢,提醒他道:「这位俞将军是实打实凭着战功升迁,想必对我这个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会待见。你记着,到了军营,便按军营的规矩行事,且不可摆架子,言语进退都须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时在外头打着您的名号招摇过。」 「这位俞将军所率领的又叫俞家军,皆经过他亲手操练,与别处不同。到了军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盘,咱们行事也须谨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谁敢给咱们脸色看?」 陆绎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一日之内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军正驻扎在此地,还未至军营,沿路便遇到许多溃败下来的官兵,轻伤者扶着重伤者,蹒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见陆绎翻身下马,不知为何事,连忙也跟着下马。 陆绎一言不发地将马匹让给伤者,岑福不敢再多问,将自己的马匹也跟着让出。随行的那名军士见状,陆绎的官阶比自己高出许多,绝对没有他走路自己骑马的道理,只得将自己的马匹也让了出来。 炎炎烈日,陆绎与溃兵一同走回大营,途中得知岑港位于舟山之西,其地山岭逶迤,山径崎岖狭隘,岙口众多,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此番进攻,倭贼将诸条道路皆堵了起来,只留下一条路,且艰险难行。明军进攻别无选择,从隘道鱼贯而入,快至尽头时,被倭贼抄了后路,前后夹击,明军大败,死伤过半。 陆绎微微皱眉,如此容易被倭贼前后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数,为何还要冒险强攻? 步行了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到达了俞家军的军营,等候通传之后得知俞将军尚未回营,他们只得在帐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一位身穿军袍的虬髯大汉大步进营来,身上还负着一员重伤兵,营内有官兵迎上去,接过重伤员,他才大步往大帐行来。 「将军!」帐前候着的小军士忙恭敬唤道。 俞大猷嗯了一声,看向陆绎与岑福,目光诧异,与陆绎一同前来的军士忙上前说明,并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宪的亲笔来信,陆绎见俞大猷皱着眉头看完信,然后抬眼复望向自己。 「陆佥事,对吧……那个,还没用饭吧,祥子,你先带他们用饭去,然后安置下来。」他吩咐小军士,又朝陆绎道,「待我处理过军务,再为陆佥事接风洗尘。」草草说完,他便一头进了大帐。 见俞大猷对陆绎这般怠慢,随行军士尴尬解围道:「刚刚打过一场大战,想来俞将军甚是疲惫,还请陆大人多多体谅才是……我还得赶回去向都督回禀,就先行告辞了!」 陆绎点头。 他正要走,大帐的帐帘被人猛地一掀开,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将他擒住。 「将军、将军……这是做什么?」军士领口衣袍被拽住,险些气都喘不过来,忙告饶道。 「猴崽子,露一面就惦记着跑!」俞大猷面有怒色,「我问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时派兵增援?!」 「将军,您又不是不知晓,现下各地倭患频起,人手根本调不过来。前几日台州告急,戚将军刚刚才赶过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松松,让我喘口气先。」 第84章 俞大猷烦恼地松开手:「这些话我听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将军,您就多体谅体谅,,」军士整整衣袍,复拱手道,「卑职先行告退!」 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俞大猷连看都没有再看陆绎一眼,径直回了大帐。 随陆绎在外头办事,还从未被人这般无视过,岑福面色已不太好看。 「两位大人请随我先去用饭吧。」 被唤过祥子的小军士年纪尚幼,只知陆绎是个佥事,但究竟是何身份也闹不明白,领着他们用饭。饭菜也未吩咐灶间单做,而是从大灶中烧出来,粗糙得很,但总算是有荤有素,想来与一般官兵无异。 岑福自己倒不挑嘴,但见陆绎也吃这等粗食,不免忿忿得很。但碍于陆绎事先的嘱咐,并不发作。 「小兄弟,我看你年岁不大,怎得如此受俞将军重用?」陆绎吃了几口,温颜问旁边伺立的小军士祥子。 毕竟还是个孩子,听陆绎说自己受将军重用,祥子心里很是受用,用力挺了挺胸脯,答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不小了。」 陆绎好笑地看着他:「属什么的?」 「回禀大人,卑职属猪。」 这下连岑福都笑了:「才十四岁,还说自己不小了。」 「回禀大人,十四岁也不小了,将军说再过两年,就让卑职上船学着用火铳。」说这话时,祥子面上发着光。 陆绎笑问道:「怎么,喜欢火器?」 祥子连连点头。 「跟着你家将军好好学,说不定将来有机会,还能进神机营。」陆绎笑道。 祥子却连连摇头:「卑职就跟着俞将军,哪里也不去。」 岑福笑着摇头朝陆绎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眼看他们就快吃完了,祥子请灶间师傅再为自己备一提盒饭食:「将军刚回来,还没用饭呢。」 岑福见提盒内的饭菜与他们所吃无异,不由问道:「俞将军也吃这个饭菜?」 祥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倒是未想到俞大猷当真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岑福看向陆绎,后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诧异。 用过饭,祥子带他们到所处之处,也不帮着安置安置,就赶着去给俞大猷送饭,一路小跑着走得。 「这孩子……」岑福摇摇头,展目打量了下屋子,又叹了口气,「大公子,要不您到外头转转,我先把屋子归置齐整了,您再回来了。」 这屋子简陋得很,只有简单的家具,四面土墙,未加任何修饰。 陆绎倒不介意:「不必了,在军中自然一切从简。」 岑福用铜盆打了水给陆绎净面净手,饶得他比岑寿沉稳许多,此时也有些忿然:「将我们晾在一旁,这位俞将军好大的架子,说起来,大公子你与他官阶相同,他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 打来的井水冰凉沁人,布巾覆在面上好不凉快,陆绎过了片刻才取下布巾,道:「虽说都是四品官阶,但他可是手握兵权,确是比我有分量多了。」 「那他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岑福道,「您瞧在大帐外头打发咱们的样子。」 「你再去翻一遍俞大猷的资料,」陆绎叹道,「他若是个处事圆通长袖善舞之人,就不至于这些年管了那么多闲事,又被整了那么多次,吃了那么闷亏。」 俞大猷,字志辅,又字逊尧,号虚江,福建人。嘉靖十四年中武举人,被任命为千户,守御金门;嘉靖二十一年官升署都指挥佥事;嘉靖三十五年以战功先后升任都督佥事、大猷署都督同知。 然而,与他升迁经历相比,他在官场吃亏的经历更为丰富。 空有一身领兵才学,却得不到重用。从最早,兵部尚书毛伯温对他十分欣赏,曾夸奖过他,却不用他;后来毛伯温将他推荐给宣大总督翟鹏,翟鹏也对他十分欣赏,可仍是不用他。后来在王江泾大捷中,明明是打了胜仗,功劳别人领,贬了他官;而后他又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虽然战败,但倾尽全力十分英勇,最终的结果却是被圣上免去世袭百户,责令安分守己,否则砍头示众……可以说,从嘉靖十四年来,俞大猷在官场里吃了无数闷亏,背了无数黑锅。 「对咱们都这样,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场上肯定吃不开,不被整才怪。」岑福环顾下屋子,虽说还算干净,可确是简陋得很,「他现在还能带兵打仗,我都觉得奇怪。」 「他现下能带兵打仗,是因为他确实有才能。」 陆绎将布巾抛给尚看屋子不顺眼的岑福。 岑福将布巾在架子上晾好,转身问道:「他算是胡宗宪的人么?」 「恐怕谁的人都不算。」陆绎侧头想了片刻,「如今朝堂之上,你想找出个没派系的人不容易,他算一个吧,一门心思就是打仗,什么派系全然不管。你想,王江泾大捷他协同张经,被赵文华认定是张经的人,罢了他的官;没多久他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被曹巡抚认定是胡宗宪的人……赢了他被贬官,输了他背黑锅,这种事你干不干?」 岑福笑道:「卑职自问,这点可比不上俞将军。」 「不只是你,恐怕我也做不到。」陆绎道,「……听说他武艺了得,擅长荆楚长剑,若有机会能切磋一番,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眼下岑港还未攻下,恐怕他没心情与大公子您切磋。」岑福道。 事实上,俞大猷不仅是没心情,连空都抽不出来,军务繁忙,足足过了两日,经通报之后,军士才领着陆绎进了军中大帐。 「启禀将军,陆佥事已带到。」军士朝正低头扒饭的俞大猷禀道。 之前虽料想过军中将领忙于战事,可能不修边幅,但看到眼前这位俞大猷将军,陆绎还是微微一怔,俞大猷身上仍旧是之前刚回营的那身装束,衣袍沾有硝烟,衣未换,面未洗,连脖颈上所染上的鲜血都尚在,只是已经凝固结痂。 俞大猷没起身,挥手让军士出去,又挥了挥手示意陆绎坐下,随意之极。 「稍等片刻,我先把饭吃了。」他边嚼边朝陆绎道。 陆绎道:「将军请便,我不着急。」 第85章 俞大猷果然没再理会他,紧接着吃他的饭,连菜带饭,连汤带水地往下咽,那架势就像是三年整没吃过饭的人。陆绎连看都不忍看,偏偏垂目时还能听见他用饭的动静,着实叫人难过得很。 总算这个过程不算长,没一会儿功夫,帐内回复平静,俞大猷将碗筷一推,用衣袖胡乱抹抹嘴,朝陆绎勉强笑了笑,道:「见笑了!我们行军打仗的人,有了上顿没下顿,不习惯细嚼慢咽。你看现下天暖和起来了还好,天冷的时候,羊肉饭一出锅就结一层白花花的羊油,那饭吃得,比嚼蜡还受罪。」 陆绎淡淡一笑:「以前到关外时,我试过这滋味。」 一直以为他是呆在京城的公子哥,未想到他还曾去过关外,俞大猷顿了顿,多看了他一眼。 「不知胡都督信中是如何说明,」陆绎也看着他道,「言渊虽不才,但此番来军中,也希望能尽些许绵薄之力。」 俞大猷哈哈干笑两声:「陆佥事您是贵人,都督也有所交代,这样……」 他的手指向紧靠着桌边的青花小缸,里面密密匝匝装满了各种作战地图、卷宗,手再往上一挥,桌后的书架堆着层层叠叠的资料、战报,谕令等等。 「都督发了话,让我配合陆佥事,本将自然不会违令,至舟山以来的所有作战资料尽数在此,请陆佥事一一明察。」俞大猷站起身,想了想又接着道,「来日的作战会议,若陆佥事有兴趣的话,我也会派人请您列席。」 陆绎正欲说话,俞大猷却已起身,朝他一拱手:「陆佥事您慢慢监察,我军务在身,还得上船去一趟,不能相陪,还请见谅。」 「……将军请便。」陆绎只能道。 再无一句多余的话,俞大猷大步出了营帐,示意祥子看好陆绎。大帐之内,陆绎苦笑片刻,暗忖胡宗宪的那封信只怕是帮了倒忙,俞大猷显然以为自己是来监军。 他起身,随手从青花小缸中抽出一轴地图,在桌上铺陈开来,凝目细看…… 次日清晨,俞大猷回到大帐后看见祥子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遂上前将他晃醒。 「……将、将军,您回来了……」祥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四下张望,「陆佥事呢?」 俞大猷皱眉道:「你怎得连个人都看不住?」 「我一直看着他,陆佥事整夜都在这里,后来我……」祥子懊恼道,「我大概是太困了,就睡着了。」 「他一整夜都在这里?」 「是啊,他说想尽快了解与倭寇的作战状况,所以一整夜都在看这些东西。我劝他去歇息,他只说不累。」祥子道,「要不我去他屋子瞧瞧,或许他已经回去歇息了。」 俞大猷行至桌旁,目光缓缓扫过桌面,卷宗资料多而不乱,最上面摆放着的是岑港的海战图…… 「他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倒问一些,可都是些琐事,问我多大了,老家在何处,我就照实说了。」祥子细察俞大猷脸色,「……将军,不能说么?」 「还有别的么?」 「别的……」祥子努力回想,终还是摇摇头,「没了。」 俞大猷思量片刻,想这陆绎毕竟是锦衣卫,便是要查探些什么,恐怕也不会如此直白。 即便熬了一夜,陆绎回到屋中,虽感疲倦,却是毫无睡意。一夜的资料看下来,岑港的状况比他预想中还要糟糕几分。 岑港崎岖狭隘,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何况毛海峰作困兽之斗,于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时,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个战况对于明军来说极为不利。想必胡宗宪那边给俞大猷的压力也甚大,否则俞大猷不会冒险行隘道向倭寇发动攻击。 岑福劝他歇一会儿,陆绎脑中始终想着海防图,冷水激面,洗去面上倦容,换了套半旧衣袍,想着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围绕一绕。陆战如此艰难,若从海上进攻说不定能有转机。 两人一路行过军营,纵然陆绎是一身寻常衣袍,并未着飞鱼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侧目。锦衣卫不招人待见,他向来是知晓的,但官兵的目光与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们的厌恶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更不会刻意躲避。 行至营门附近,见有数骑飞马而至,穿得正是锦衣卫的飞鱼服,为首之人翻身下马,立于营门,命军士通告俞大猷速来接旨。 听闻有圣旨驾到,军士飞奔通报,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锦衣卫朗声道。 「臣接旨。」 俞大猷接过圣旨,原本就黑的面皮,又多了一层霜色。 宣过圣旨,锦衣卫并未看见陆绎,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两句好自为之的话,转身复上马,很快离开。 「将军……」 祥子见将军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小心探问。 俞大猷攥紧圣旨,头痛不已搓了搓前额,命道:「把人都叫来,游击将军以上统统都叫来!」 「遵命!」 祥子赶紧去码人。 「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岑福倒吸口气,「看来圣上真是着恼得很。」 陆绎暗叹口气:「现下你该明白,为何胡都督提议我来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晓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诛笔伐者甚多,圣上已有不耐。他让大公子您来此地,就是想证明岑港攻不下来事出有因,绝非是因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们替他说好话?」 「这是一层,但还有一层……」陆绎轻声道,「圣上现下这般恼火,绝不是咱们几句话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来,这黑锅就得有人来背……」 闻言,岑福楞了楞,骤然间恍然大悟,也压低嗓门道:「俞大猷不善交往应酬,况且眼下战事吃紧,他得罪咱们的可能极大,正是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陆绎轻叹口气:「这就是官场,俞大猷虽是一员良将,但和胡宗宪自己的乌纱和性命比起来,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此时正好手攥黄布的俞大猷转过身来,远远看见了陆绎,面上虽无表情,眼底却有着对这位摆明了是来监军的锦衣卫掩饰不住的厌烦。 「我想从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将军可否方便派条船?」陆绎缓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么都不知情,笑了笑道,「当然,若将军能同行就更好了。」 第86章 刚刚接到圣谕的俞大猷眼下连客套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道:「我马上要开会,陆佥事要出海,我会派条船,让祥子跟你去。」 「多谢将军。」陆绎也不勉强。 俞大猷微微颔首,正欲离开,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贼寇,望陆佥事保重……莫要连累我等!」 「将军多虑了。」陆绎浅笑以对。 俞大猷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岑福着实恼怒:「什么叫做不要连累我等?!」 「往好处想,至少俞将军说话很直接,咱们不用猜他心里想什么。」陆绎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么想?」 「仗还没打完,官场上的事儿暂且搁一边。」 陆绎淡淡道。 站在营门口等了好半晌,陆绎与岑福二人才等到连喘带呼哧赶来的祥子。 「将军说,让您上大福船。」祥子给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补上一句,「这可是将军的旗舰,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当上宾待。」 陆绎笑了笑:「那要多谢你家将军。」 大福船,配备官兵一百二十余人、大佛狼机八架、鸟铳二十门、神机箭一百枝、喷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陆绎巡视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军严谨,火器皆被擦得干干净净,连鸟铳的铳筒内都被仔细擦过,弹药火药库看管严格,一丈内不许闲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缓缓驶出军港。 这日天气晴好,海面上无雾气阻挡视野,可看见岑港就在不远处,它的港口呈三角状,与海防图上所绘一样,而海防图上看不出来的是,港口两边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筑,远远便可看见石壁上的炮筒……陆绎一望便知,要经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陆路更难。 「你家将军从海路进攻过几次?」他问身边的鸟铳手。 「至舟山后,海路进攻过五、六次。」鸟铳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纵深太长,船一驶入便受到三面夹击,船被火炮击沉了好几艘。」 陆绎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转身问喷筒手:「喷筒应该是船上射程最远的,有多远?」 「大概数十丈。」 「数十丈,那么可以攻到岑港内的倭船。」 「是,但喷筒杀伤力有限,仅能让倭船的帆燃烧起来,不足以克敌制胜。若倭船在海上,船烧起来,他们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们只需上岸灭火。」喷筒手也很是烦恼,「若是能把倭船引出来就好了,可惜他们狡猾得很,无论怎么叫阵,都缩在港口里。」 「如此……」陆绎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祥子,「所以你家将军后来就只能从陆路进攻?」 「将军也是没法子啊,船沉了好几艘,上头拨的银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够,更别提再造战船了。」 海路没法打,陆路打不下来,圣上还要撤职查办,连陆绎光想想都觉得头疼,俞大猷被逼到这份上,肩上的担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与此同时,在军中大帐内的俞大猷确实已经是穷途末路,面对众位参将、游击将军,他也顾不上是不是丢面子,取出圣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总兵而下,全数撤职查办!」 最末一句念完,众将面面相觑,皆有乌云罩顶之感。 收起黄布,俞大猷看向众人,似在等着他们说些什么,但等了半晌也没人吭声,只好开口道:「圣上的意思,你们都知晓了,岑港的状况,你们也一清二楚……说吧,谁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说出来,只要能攻下岑港!」 众将低垂着头,四下无声。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击将军犹豫着开口道:「将军……」 「你有法子,说!」俞大猷鼓励他。 「不是,卑将是在想,咱们营里不是来了位陆佥事么?听说他是陆炳的长子,陆炳颇受圣上看中,咱们能不能请陆佥事替咱们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实话实说,把咱们这里的状况告之圣上,让圣上再宽限数月?」 俞大猷捏捏眉头,没好气地反问他:「他跟圣上有交情,可跟咱们没交情,你凭什么让他帮我们说话。送东西是吧,银子全买了火器都不够用,你是送他鸟铳,还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游击将军叹了口气。 「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皱眉道:「将军,咱们已经攻打过数次,以岑港的地势,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点一点往前挪。」 其他众将皆不吭声,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说得是大实话,但事实却比这句实话更加残忍,以俞家军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愿意拿命来填,一个月内非但攻不下岑港,连人都得全搭进去。 看着地图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还有一个月,我们就接着打!但绝不能白白让兄弟们去送死,你们回去各自拟定详细的作战计划,明日一早送给我看。谁的作战计划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会为他请功!」 「卑将领命!」 众将离开,独独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随俞大猷多年,随他多次出战,对于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过。 「将军,仗要接着打,可咱们也得想想后路……」王崇古劝道,「打不下来有打不下来的缘故,总得让圣上知晓,咱们不能老是替上头背黑锅。」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陆佥事在此时来到岑港,绝非凑巧,将军,你再仔细想想。」 「我早就想过了!」俞大猷掏出怀中胡宗宪的亲笔信,「你看看,都督这通篇信里,写得都是要我们如何如何待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差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这些作战资料,只要他想看,尽数给他看。今早他说要出海转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给他坐,你说说,我还能做什么……我全身家当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两银子,就算双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变成个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第87章 看罢胡宗宪的亲笔信,王崇古听俞大猷说得激愤,不由苦笑。 「要不,回头我寻个机会,和陆佥事吃顿饭,探探他的口风。」他道,「有些话,将军你不方便说,我来说会好些。」 俞大猷叹了口气,自腰间掏出些散碎银子,塞他手里头:「整点菜,别还没吃就让人瞧不上了。」 「这点银子我还有,您留着吧。」 王崇古笑着把银子塞回来,担心他推脱,赶紧走了。 往南行了两日,在沈夫人照顾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连阿锐也能慢慢走几步,他的内力也在逐步恢复之中。 这日打尖时,今夏凑到岑寿旁边,好言好语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图给我瞧瞧。」 岑寿避嫌地躲出三丈远,连声道:」没有没有没有。」 「在客栈启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图交给你,我都看见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寿没好气地把地图从怀中掏出来给她,嘀咕道,「真不知晓大公子看上你哪点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过地图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道:「他自然是觉得我哪里都好,你的眼光又怎么比得上他。」 岑寿说不过她,寒着脸自顾去取水。 这地图是锦衣卫内部所用的地图,比起六扇门的,更加精细,一川一河皆历历在目,连不起眼的村落都会标注出来,今夏一拿到就爱不释手,在树荫下细细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还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陆绎此时是否已经到了岑港。 淳于敏不让丫鬟跟着,独自行到今夏旁边,柔声问道:「袁姑娘,咱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到这里了。」今夏挨近指给她看,「再往前就得过河……你看,新河城在这里……」 淳于敏边看边点头。 「官道好走,应该过两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图,顺手从怀中掏出烙得金黄的圆饼,递给她道,「尝一个,大杨的手艺,比外头的饼好吃许多。」 「多谢。」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淳于敏与他们相熟许多,也不再见外,拿了饼一点一点撕着吃。 杨岳行过来给今夏递过水囊,见淳于敏也在吃饼,笑道:「粗粝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惯么?」 「嚼着很是香甜,手艺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台面,」杨岳谦虚道,「姑娘过誉了。」 同一片树林的不远处,也有歇脚打尖的人,今夏嚼着饼,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们好几眼,面上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马车边。 「叔,我姨怎么也不下来透透气?」她问丐叔。 丐叔没好气:「还在给你缝衣衫,马车颠簸,针都戳了好几回手,就是不肯停。」 他话音刚落,车帘内便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别信他,我不过是不愿闲着,缝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车帘:「姨,饿不饿,我拿点吃的过来?」 「不用,大杨放了好些干粮在车上,饿不着。」沈夫人手中针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间你记得来试试,只怕就有的穿了。」 今夏看着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嘱咐道:「不着急啊姨,您别累着眼睛。」说罢,她放下车帘,将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见那边的人了么?」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连头都不用转,就知晓她说得是那些人:「早看见了,都是些逃难的,眼下沿海倭寇闹得凶,背井离乡的比比皆是。」 「这一乱就难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顾着我姨,当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这里,谁也占不到便宜。」 歇过之后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又以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者居多,推着独轮车的,或是拉着板车,竟都是举家外出。岑寿打听后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宁海,这些老百姓都是出来逃难的,其中许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没想到,两浙都乱成这样了。」今夏坐在车辕上,极目望去,前头官道上密密匝匝尽是人,竟是看不到头。 马车在人潮中艰难前行,直至午后才到达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情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气——人多如潮,河反倒成了堤岸,人潮在河前受阻,上游走走,下游走走。 河边的树荫下也坐着许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树下是人,树上是蝉,树身上贴着一张张招贴,留言的、寻人的,浆糊顺着树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纸,和着蝉鸣之声,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种情景,莫说今夏他们,便是连丐叔也未见到过。 「有船家吗?」今夏立在车辕上,往河边张望。 杨岳用手搭了凉棚,也在张望:「这么多人要过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况咱们有马车,还得找条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面上看,只有一、两条船在摆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马牵上去都勉强得很,马车肯定是过不去。 岑寿挤到渡口去询问,半晌后才回来,眉头皱得像铁疙瘩:「军中紧急调配粮草,征用了好些船,这里就剩这两艘小船了……听说别的渡口也一样。」 「那没法子,只能在这里等。」今夏思量着该办的事儿,「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把马车卖了,等到了对岸再重新雇马车。」 要往新河城去,只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寿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将淳于敏并丫鬟嬷嬷一起请下马车,寻了处树荫让她们歇脚。杨岳将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马车。阿锐已经能自行走几步,只是面上伤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给他寻了顶黑纱帷帽扣在头上。 来回几趟,马车上的行装也都搬下来,岑寿将马卸下,张罗着去找个买家,让众人在树下等着他。 第88章 「姑娘,喝点水吧。」丫鬟从水囊里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于敏手边,同时不安地瞥了好几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阿锐。 淳于敏接过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这种逃难的景象是她见所未见,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毕竟经历过大乱,沈夫人心无旁骛地缝着衣衫,丐叔也不知晓从哪里折了片芭蕉叶,在旁替她扇着,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真真是风小些怕她热,风大了又怕她烦。 今夏是个闲不住的,在树荫下,边乘凉边看树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过河,望随后赶来。」「武儿,兄决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贴浆糊还在往下滴,人已不见所踪。林中看招贴寻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如读碑文。 「今夏……」 杨岳轻唤了她一声。 今夏转头,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几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长棍的僧人朝渡口这边快步行来,僧人后面还有几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们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没想到在此地能遇见他们,又惊又喜。 听得上官两字,阿锐身子顿时绷得僵直,双目透过黑纱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见上官曦的身影。虽然明明知晓自己眼下这幅模样,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认不出自己,但阿锐还是立时别开脸侧过身子,避闪着不敢再看。 这厢,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谢霄迎过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与谢霄也看见了她,显然也是未曾料到,两人都楞了楞。谢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头,到了今夏面前皱眉问道:「你怎得在这里?也逃难出来了?」 「我们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后的淳于敏。 杨岳也迎上前朝他们一拱手。 谢霄草草拱手,眉头皱得愈发紧,语气不善道:「此地危险,你们赶紧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见上官曦也是眉间紧蹙,「你们也要过河?现下就两艘小船来来回回,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摇头,低声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闻言一凛,看向谢霄,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是一路追下来的,现下他们很可能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此地甚是危险,你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上官曦沉声道。 「他们既然乔装打扮,你们可分辨得出来?」今夏与杨岳对视一眼,低声问道。 上官曦摇头:「我们在路上看到他们杀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测他们已经混入难民之中。但东洋人长相与我们并无二致,甚难分辨,寺里的师兄们也甚是烦愁。」 此时可看见武僧们分散开来,缓步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的逃难百姓,只是从衣着上无法辨认,而从面孔上要辨认又实在太难,看了几遍都毫无收获。 「你是什么人?」谢霄看见一旁遮着面的阿锐,拽着他问道,「为何要遮面?」 阿锐想挣脱,无奈内力未完全恢复,谢霄手似铁钳,完全挣脱不开。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紧张,愈发烦躁不安。 今夏连忙上前解围:「哥哥莫为难他。他是和我们一块儿的,锦衣卫,面上受了伤,不愿见人。」 谢霄这才松了手,楞了楞:「锦衣卫?」 「他也是被倭寇所伤,身上面上都被划了好些道道,幸而捡回一条命。」今夏补上。 闻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锐两眼,见他全身裹得严实,想是自惭形秽不愿见人之意,不由心生怜悯,轻轻叹了口气:「倭寇忒得狠毒。」 隔着黑纱,阿锐飞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触到她的目光,连忙垂下头去。 「我来帮你们找!」今夏道。 谢霄道:「我们和他们交过手都认不出来,你就别跟着裹乱了。」 「哥哥,我可是受过训练的捕快,你认不出未必我就认不出。」今夏转向杨岳,「你照顾淳于姑娘,沈夫人那里有我叔在。」 杨岳不放心道:「你当心些,认出来后悄悄告诉他们,莫要贸然动手。」 谢霄朝着今夏迈了一步:「放心,我跟着她,寸步不离。」 聚集在这个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将扶老携幼者排除在外。虽说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带着一家老小出来打劫,委实是个拖累。大部分东洋人惯用的东洋刀颇长,在剩下的人里头,仔细看是否有行装特别的人…… 如此一来,很快让她察觉出蹊跷来,有好些个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这些过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寻常百姓衣物身上背着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并无异处,可仔细一想,便觉得其中漏洞百出:其一,若是逃难者,即便砍柴也是临时烧顿饭,够用便好,决计不会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资,河对岸的樵夫不会过河来砍柴;其三,这些柴禾他们并不叫卖,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会遭至凶狠的目光。 今夏垂着头,目光偷偷扫过樵夫脚上所穿的鞋,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从而漏出马脚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樵夫脚上穿得是东洋人才会穿的分趾靴子,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樵夫定是东洋人所扮。 而东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谢霄性子急,今夏担心一告诉他,他就会露出马脚,便佯作没有找出线索,摇着头缓步回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开口,谢霄便道:「我早就说过,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远,谢霄也不计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边,双目继续盯着人群巡视。 上官曦正欲出言宽解,便听见今夏以极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面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垂头叹气,目光切不可以张望,以免打草惊蛇。」 虽听得一楞,但上官曦很快会意,先叹了口气。 「那些担柴的樵夫有问题,他们的靴子是分趾靴,只有东洋人才会穿这种靴子,东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里面。」今夏继续道。 上官曦身上一凛,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时记起今夏的话,低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数了下,一共是十八人,两人为组,每三组成犄角之势,守望相助。」今夏继续低低道,「他们旁边有许多寻常百姓,你们若要动手,一定要趁其不备,速战速决,否则很有可能会连累无辜人卷入。」 上官曦颦眉,长长地叹口气,这次的叹息不再是佯装,而是眼前的情况确实难办:「我和师兄们商量一下,袁姑娘,你也一道过来如何?」 第89章 「好……」 今夏刚刚应承,便察觉有人在拍了下自己肩膀,转头一看是阿锐。 阿锐的耳力甚好,又一直留意着她们,方才今夏的话他已尽数听见,此时也不说话。今夏楞了楞,才试探道:「你……也一道过去?」 他点头。 「他……」上官曦见他行动间尚且不是很便利。 阿锐哑声道:「我和倭寇交过手,对你们有用。」 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些许请求之意,倒不似锦衣卫高高在上的做派,上官曦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他却将头垂得更低。 「好,你们一起过来吧。」上官曦道。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为首的广湛大师兄说明缘由之后,才向他们引见了今夏和阿锐。 「大师兄,这位是六扇门的捕快袁姑娘;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压根没问阿锐姓甚名谁。 「叫我阿金就好。」阿锐及时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过手,身上的伤便拜倭寇所赐。」 广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谢两位施主仗义相助。」 今夏连忙拱手道:「大师兄言重了,你们南少林弟子,心系百姓,出山抗击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这才叫大慈悲。」 广湛笑道:「施主谬赞,愧不敢当。」 因所谈之事不能让倭寇察觉,当下广湛安排几位师弟负责警戒,今夏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位图给他们看,同时低声道:「此事最难之处,便是容易连累无辜百姓。他们一共有十八人,须得同时制服,不知师兄们可有把握?」 谢霄到此时方知晓她早已发觉却不动声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广湛沉吟片刻,问道:「你方才说,猜测他们的东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拿刀,胜算会大得多。」 「我们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树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个,等号令同时动手,这样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势,也来不及相互救助。大师兄,你以为如何?」 广湛摇头道:「人数不够,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们这边也只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个,而且我还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着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对二都不成问题。 「还有我。」阿锐闷声道。 「阿金是吧……」广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勉强涉险。」 「我可以的。」阿锐伸出一直隐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数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他缓缓收拢手指,沉声道,「我的手已经恢复知觉,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暂的静默,不知是由于他的伤,还是他的话。 「大师兄,我正好担心自己无法单独对付倭寇,让他帮我吧。」上官曦开口道,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某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没由来地特别想帮助他。 广湛点头:「如此也好。」 谢霄看向今夏:「你那两三下花拳绣腿,就别让倭寇捡便宜了,帮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晓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们,加上腿上还有伤,虽行走无碍,但与人动起手来还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争辩。 谢霄朝广湛道:「我这边还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个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内,广湛数了数人头,摇头道:「还差两人。」 「我把我叔和大杨唤过来。」今夏道。 谢霄先反对道:「杨岳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么一点点,不行。你叔,就那个老乞丐?他会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个就能顶两,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转头去看,正巧看见岑寿折返回来,面露喜色,「还有一位高手,你们且等等,我去把他唤过来。」 马车没卖出什么好价钱,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处理掉,岑寿正自懊恼,又看见今夏不好好呆在树下,反而到处溜达,不由更加恼火。待今夏至他面前,不等今夏开口,他便先道:「不是让你们在树下等我,你这样到处转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气不顺,若在寻常,她必定三言两语顶回去,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但眼下有求于他,少不得陪着笑脸。 「说得是,是我太鲁莽了。」她一脸诚恳道。 岑寿愣住,自与她相识以来,还没见过她这么好说话的模样:「你……中邪了?」 「哥哥说得那里话……」今夏拉着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广湛大师兄对哥哥仰慕得很,让我请你过去一见。」她没忘记把丐叔也一块拉上。 「仰慕我?不能够吧。」 岑寿倒是看见了南少林的那群武僧,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得会想见自己。 待将岑寿和丐叔带到广湛面前,确定倭寇听不见,今夏才将事情缘由向他们说了一遍。 丐叔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推诿,笑呵呵朝今夏道:「我就知晓你这丫头鬼鬼祟祟准没好事。」 「此事……」 第90章 岑寿有点犹豫,临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护好众人的安全,莫要节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么好,独自对付一个倭寇,应该不成问题吧?」今夏误以为岑寿的犹豫是担心对抗倭寇。 谢霄在旁,冷哼道:「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们只管抓朝廷的叛党,倭乱于他们又有何相干。」 「老四,不可胡言。」广湛看出岑寿为难之色:「想是施主有为难之事,不要紧……」 此时,一直负责警戒的一名武僧匆匆赶来道:「大师兄,河面上又多了几条渡船。」 广湛极目望去,果然又多了二、三条渡船,但也都是小船,想是官府知晓此地难民甚多,特地调派渔船帮忙摆渡。 谢霄急道:「大师兄,不能再等了!」 上官曦也皱眉道:「万一让他们过了河,失了踪迹,且不知晓要祸害多少百姓!」 「不行,眼下人手不够,动起手来会连累无辜百姓。」广湛仍是摇头,「老人孩子太多,若无速战速决的把握,不能动手!」 「大师兄!」谢霄望着河面上的船,急得不行。 岑寿在旁,众人模样皆落入眼中,踌躇片刻,决然道:「算我一份!」 今夏喜道:「多谢你了!」 广湛朝他拱手道:「多谢施主相助!」 杨岳得知后,二话没说,让今夏老实在树下呆着,由他来替她。 「大杨,我……」 今夏试图争取,沈夫人在旁不容置疑道:「腿还没好利索,你再胡闹,信不信我让你下不了地。」 「姨……」今夏拗不过他们俩,只得妥协,「好好好,我老实呆着。」 一时间诸事安排妥当,约定好以广湛哨音为号,众人齐齐动手,制服倭寇。 今夏不能动手,只得靠在树上,佯作用衣袖抹汗,实则在观察几路人马的状况——谢霄、杨岳、丐叔并几名武僧为一路,慢腾腾地往距离河边最近的倭寇行去,其中丐叔最为神态自若,边行边与杨岳说说笑笑;上官曦、阿锐和广湛大师兄率的师兄弟们为一路,阿锐始终沉默着,与上官曦保持着一定距离,朝东边树下的倭寇行去;最后一路由岑寿和其余武僧,他们负责西面的倭寇。 不消半盏茶功夫,丐叔一路皆已就位,每人都与自己所盯的倭寇相距甚近,确保两三招内可以克敌制胜。 丐叔悠闲地靠着树,望着河面,颇有心情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嗯嗯……」他示意杨岳接词。 杨岳楞了楞,压根就是不过脑地往下念:「……人、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丐叔很陶醉地听着,接着用手点了点谢霄,示意他接下去。 当下谢霄全身如紧绷的弓弦,那里有心境来吟诗,皱紧眉头摆了摆手:「这里又不是长江,吟什么诗呀。」 丐叔嗔怪道:「你这孩子,忒得扫兴……」 大事当前,怎么摊上这么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谢霄头疼之极。 这幅情景落在今夏眼中,倒是放心得很,丐叔如此这般打岔,想必近旁的倭寇不会发觉他们的真正用意。 让人担忧得是西路,其中有几名年轻武僧不甚会掩饰,目光犀利,时不时就盯一眼伪装的樵夫。今夏看着西面的樵夫已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暗暗将手伸向捆扎好的柴禾堆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拔刀相向。 她担忧地看向广湛一路,总算他们这路也已就位。 广湛毫不拖延,一手紧攥住长棍,另一手以指嘬口,柔和悠长如鸟鸣的哨音响起。 上一瞬还靠着树,闲吟诗词的丐叔已经一脚将樵夫身侧的柴禾堆踢飞出去,柴禾散开,一柄东洋刀从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来。倭寇正欲起身发难,他一拳击在倭寇喉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倭寇喉间格格作响,不可置信地倒地。 上官曦原本为了降低倭寇的戒心,背向而站,当下猛然转身,亮出隐在两胁的双刀,对方尚被刀光晃眼,性命已经被取走。 岑寿的绣春刀仍在腰间,手中却多了柄三寸来长的短匕首,无声无息地捅进倭寇背心,那倭寇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栽倒在地。 谢霄与杨岳这边也干脆利索地制服了最近的倭寇。 出意外的正是西面的倭寇,因那几名年轻武僧的眼神让他们有了戒备之心,动手之后,四名倭寇很快闪过武僧攻击,并且抽出了刀来,边打边退。 人群骚动,这些百姓深受倭害,对东洋人恐惧莫名,见状纷纷四下逃窜,混乱不堪。广湛等人便是要赶过去相助,一时间却被百姓所阻碍。 南少林的武僧这阵子因接连大胜倭寇,在沿海名头甚是响亮,这些倭寇深受其苦,知晓不是他们的对手,交手之时也一直在伺机逃走。眼看百姓慌乱,正中他们的下怀,随手抓过一名妇人,将东洋刀架到她脖颈上,逼着武僧退开…… 生怕他们伤着妇人,武僧一时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架着妇人退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今夏他们歇息的地方,旁边还拴着三匹马。那倭寇看中马匹,拖着妇人快步往这边来。 今夏猜出他们的用意,飞快解开马匹的缰绳,狠抽几下,马匹受惊,飞奔而去。 近旁再无马匹,倭寇见状大怒,推开妇人,疾步去追马匹。不巧淳于敏与丫鬟原本躲在树后,不想与倭寇撞了正着,倭寇想都不想,挥刀就砍。雪亮的刀光闪过,淳于敏与丫鬟两人皆倒在地。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锦衣之下》卷一 作者:遇见猫 02、《锦衣之下》卷二 作者:遇见猫 03、《锦衣之下》卷三 作者:遇见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