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不从命》 第1章 上清照虚十二宝印 我死了吗? 傅长宵半阖着眼睛,脑海里不断循环着这四个字。 也不记得以前是在哪儿看过这样一个不知道真假的冷知识,说是人死之后,还能保持三秒钟的清醒。 没想到今天就来了机会让他亲身实践。 死亡第一秒,傅长宵看见自己身上压着一块大如磨盘的铜印。 死亡第二秒,傅长宵听见自己的皮肉骨骼在不断塌陷碎裂。 死亡第三秒,傅长宵的口鼻里溢出大量鲜血,浓烈的血腥味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体会到一种类似溺水窒息的绝望。 傅长宵躺在地上,脑后是湿软的泥土,但却不觉得身下冰冷,因为他的身上无处不在流血。 这股温热将他的神智唤醒—— 我不会又英年早逝了吧? 我擦!不行! 赶紧醒!赶紧醒! 可是任他如何绷紧身体,都无法掀开沉重的眼皮。 身体好痛,又动弹不得。 傅长宵感觉自己又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 傅长宵的潜意识在大声告诫,千万不能再死了! 再死一回,自己就真的要死了! 要死了! 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让傅长宵的求生欲冲到了临界点,终于,他一鼓作气撑开眼皮,剧烈地喘着粗气从床上惊坐而起,彻底摆脱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蒙上了一层冷清。 目光所及,是一间多人病房。 自从遭遇高空抛物,被砸中后脖子后,傅长宵在icu里几经生死,又休养了三个多月,才得以恢复到转入普通病房治疗的程度。 原本他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谁能想到,进入这间病房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做死亡噩梦。 明明再过半个月,他就能出院了。 可偏偏就是在这短短的前半个月,他居然经历了噩梦中那种死亡过程整整三十次! 傅长宵保守估计,自己出院那天,恐怕又得转去隔壁的精神科报到。 病因会写上:创伤性大脑结构异常。 病症则是:长期幻想死亡。 傅长宵脸色难看地靠在床头,伸手从床头桌子上拿起水杯猛灌了两口,冰凉的液体直达胃底,这才稍稍缓解了他心底的烦躁不安。 就在他放回水杯之时,目光朝着桌上一扫,紧跟着瞳孔一震。傅长宵在桌上看见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方鼻钮铜印,长约一寸五分,阔约一寸三分,形制古朴,色调暗沉。 就好像一块毫不起眼的旧秤砣。 然而,印底模糊的刻字却与他后脖子上所残留的血色瘀痕毫无二致。 而且,这铜印看起来,就是他梦中所见的那块巨大铜印的缩小版! 难道这东西就是砸伤他的凶器?是让他连续噩梦好几天的罪魁? 可警方不是说找不到凶器吗? 那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傅长宵皱紧眉头,仔细回忆自己刚刚端水杯的情形,但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关于它的痕迹! 这让傅长宵感到纳闷和恐慌。 但他孤苦长大,深知不怂才能好好活下去,于是伸手拿起铜印,细细打量起来。 这东西应该很古老,锈迹斑斑的表面满是岁月的沉淀,沉淀得十分累人眼睛。 傅长宵只好从床上下来。 他抓着铜印上的印钮,靠近灯光,这上面的字形轮廓虽有些磨损,但相较于他脖子后的瘀痕,字迹还是要清晰得多。 接着,他拿出纸笔,先顺着笔画大概描摹了一遍,然后连蒙带猜,描出了十多个不同版本的字形。 然后再藉由拍照识别系统、古文字软件检索以及书法论坛求助等一系列手段,一字一字的排除、拼凑,最终组合出八个大篆:上清照虚十二宝印。 “还别说,念着颇有些道门的意蕴。” 傅长宵上网一搜,果然没错,这方铜印的形制确是道家法印,就跟传说中的番天印一样,是道士们行使神力的法物。 据网上介绍,这种类型的法物并不只是能够变化大小或者任由道士们操纵自如。 它更准确的用法,是道士们可以凭借印底所镌刻的不同种类的箓文,施展出各式各样的道法,譬如护身通神、炼度济人、消灾驱邪等等。 所以,道家门派一向把它视作符箓一脉的传承根基。 同时,它也是道士们奏达天庭的公印。 大概知晓了这是什么,傅长宵也就不再多看,他关了手机去拿古印。 不料,这铜印甫一入手,印底的刻字竟忽然像活过来似的,一条条横竖撇捺骤然往中间汇聚,瞬间凝成了一点黑芒,但很快,这黑点又倏的蠕动起来,由点划线,笔走龙蛇,转眼之间,又重新组成了一副刻字。 “我靠,这是什么鬼!” 傅长宵看都没看清,甩手就扔,可偏生铜印像长在了他的手上,任他如何发力,都甩不出去! 惊慌之下,傅长宵想去按床头的警铃求助。可就在他伸出手指的刹那,耳廓边突然一凉,就好像被人吹了一口气,“呼”的一声,傅长宵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根本来不及反应,傅长宵就被一股巨大的拉扯力裹住了身体,他整个人随之一轻。 顿时,眩晕、头痛、麻木等不适症状,轮番登场。 周围的一切事物仿如混色的糖块在无限拉长。忽的,头顶出现了一团不断明灭的光芒,那光芒十分耀眼,且闪闪烁烁,直晃得人目眩头晕,胸口发闷。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风雷雨雪的声音,这些声音渐响渐急,就好似春夏秋冬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完成了更迭轮转,扭曲的频率刺得人耳膜生疼,心烦气躁。 就在傅长宵快抵挡不住胃里的翻腾,准备大吐一场时,身体却蓦然一重,他不由自主地朝前打了个趔趄,一把扶住了面前的桅杆,接连大喘了好几口气,才算缓过劲来。 只是。 这病房里怎么会有桅杆! 方才那种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 他猛的抬起头,却是大惊失色。 佛主上帝老天爷,这是哪儿?! 傅长宵瞪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巨大的木质海船上,脚下的甲板泛着一层潮湿的腻黑,一堆脏乱的渔网耷拉在船舷上,隐约能瞧见网绳断口里的纤维,这竟是拿麻线和破布织成的古式渔网! 他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眺望远方,深黯的海面上,一轮明月当空,清冷的光撒落下来,像是松针托起落下的雪,点点片片,照得他心底发寒。 傅长宵激灵灵打了个抖,但他顾不得害怕,立刻举起了手中的铜印,凑近眼前仔细的端详。 只见原本难辨的大篆此刻竟变成了通俗易懂的小楷。 “通灵宝印”四个字随即脱口而出。 铜印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傅长宵连忙把铜印托起,又发现鼻钮也产生了变化,之前圆环状的印钮,此刻被一只似人似鱼的怪物所占据。 这怪物突眼巨口,呈匍匐状,整个形态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张咧开的大嘴,里边尖牙参差,隐隐闪着寒光,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吃人似的,瞧着极为狰狞可怖! 傅长宵小心翼翼地抓住怪鱼的尾巴,然后翻起印底,重新看向了“通灵”二字。 顾名思义,“通灵”就是通于神灵,能与神鬼交流的意思。 可是,这与现下的状况又有何关联呢? 第2章 轿子鬼话 傅长宵揉着眉间,大脑飞速运转,却并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他向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他转身来到登岸的船沿处。 这上边搭着一块木质的跳板,同样是一副久经风霜的残旧模样。 傅长宵不敢托大,他扶正脖子上的颈托,深吸一口气,缓步踩了上去。 “嘎吱嘎吱”,跳桥轻颤。 傅长宵警惕的颠了颠脚下的牢固程度,发觉无碍后,便一个箭步冲下了船。 然而,脚步才刚站稳,原本皎洁的月色却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也就在这时,一阵迷雾自他身后腾空而起,铺天盖地的席卷八方。 傅长宵下意识回头,大船却已不见了踪影。 他暗道不妙,赶紧快步往迷雾外跑,结果,反而一头扎进了渐浓的雾气当中。 就这么黑天摸地的走了七八步。 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竟出现了一条乱石铺就的长街,街道两侧是一些低檐泥瓦的古式建筑。纵然已至深夜,但家家户户仍旧是门户洞开。 莹莹灯火从门内映照而出,把整条长街渲染得一清二楚。 此时街上还有不少挎包提篮的人在行走,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个个盘髻束发,身穿麻衣短打,仿佛演古装剧似的,全无一丝现代化的气息。 傅长宵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这念头方起,傅长宵立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头就往回走。 可刚走了两步。 前方就有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喊住了他。 “年轻人,大家都朝里边去,你怎么要往外走?” 傅长宵一抬头,看见迷雾中走出个拎着鱼篓的老汉,正满脸阴沉地盯着自己。 他强压慌乱,勉强敷衍了句,“头一回来这,不太熟。” 边说边继续迈开步子往迷雾里走去。 然而脚尖刚沾上雾气,里头又乌泱乌泱的涌出许多人,一下子就把他挤在了中间。 他拼命往外挤,奈何寡不敌众。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群裹挟到了长街的尽头。 这里的光线微弱,稍远些更是形同虚无一般,深幽难测,唯有明暗交接处停放着的一顶绿呢大轿,显得格外惹眼。 没一会儿的功夫,轿门前排起了长龙。 来此的行人一个接一个地把随身带来的东西往轿子里送。 奇怪的是,那轿子来者不拒,却不见有丁点满溢。 傅长宵虽然十分好奇,但他更清楚自己绝不能趟这摊浑水,于是默默抑制住呼吸,以图减少自身的存在感,再寻机脱身。 只是他这边还没来得及行动,队伍最前头的一个壮汉却率先窜出了队伍,连带着他身后的四五人也都跟着四散奔逃。 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傅长宵猫下腰刚要溜走,就听见轿子里传出一个慢悠悠的男子声音。 “跑什么,诸位既然来了,不妨做个交易再走。” 这话说的极轻,可傅长宵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凑在自己耳边说的一样,不但清晰的紧,而且还让人打心底里冒出一个念头,那就是感觉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极有道理。 随即,他感到一阵恍惚。 接着,傅长宵便无知无觉地凑到了轿子门前。 “诸位想要离开,其实简单的很,只需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得偿所愿。” 那轿子里的声音慢条斯理,像极了诱骗小孩子的家长腔。 这让傅长宵不禁想起老爸当年装腔作势,哄骗自己的样子。 可转念一想,自打高二那年父母车祸离世,过去了整整八年,凭这声音再如何亲切熟悉,也断不可能是老爸的。 想到这,傅长宵后脖子上的伤疤突然一阵刺痛,他又隐隐觉得轿子内的声音并不熟悉,正当他在疑惑时,旁边“扑通”一下,响起个憨厚遑急的声音。 “大人!小人,小人实在是什么都没有了,求大人宽宏,怜恤小人家中尚有弱妻幼子,放我回去。” 傅长宵扫眼过去,是方才头一个逃跑的壮汉,他此刻正跪在地上求饶。 轿子里传来哈哈一笑,语气温和。 “放宽心,让你付出的代价肯定是你本就拥有,且拿得出来的……就比如,留下你的一截发。” 一截发? 只要一截头发?! 这要求令壮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啊?原来用头发丝就行了吗?” 稍一愣怔后,他笑逐颜开,忙要应承。 但是站在他身旁的青衣少年却急声拦住了他的话头。 “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擅自毁伤,你这蠢笨渔夫,难道想要忤逆亲长?” 说着,也不等壮汉辩驳,少年脸上神色变换,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竟直接向前一步,站进了轿杆里头。 少年俯身靠近轿帘,沉声道: “你要是真的宽厚,不知可否换个条件?” “哦?”轿内的声音陡然森冷,“既如此,那不如拿你手中的剑来换,如何?” 少年闻言冷哼一声,臂腕微抬,不知怎的抻出一把玉头剑,“只怕你要的不是一把的剑,而是我用剑的能力,让我的手再也握不住剑,对吗?” 话音刚落,就见他骤然翻脸,手里的长剑往前一递,刺向了轿帘。 傅长宵被少年的举动吓到,一个不小心扯到了脖子后的伤口,登时疼得浑身发抖。 但为了不被打斗波及,他还是强撑着哆哩哆嗦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队伍后面退。 意外的是,前方那个少年剑速虽快,却始终刺不开轿帘。 下一秒。 他左右腾挪,前后漂移,凌厉的剑锋如奔雷疾飞,可一挨近轿子,就会被一层忽隐忽现的黑光挡住。 傅长宵瞧得分明,少年手上的玉头剑其实也是裹着光的,只是那光芒摇摇晃晃,淡如轻烟,几乎在与轿子上的黑光相接的瞬间就化作了乌有。 少年大概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难堪之余,不由得发了狠劲,他当即低喝一声,“你们捂住耳朵快跑!” 随后使出平生绝艺,浑身上下,舞成一团剑花,紧紧缠住黑光,想要寻其破绽。 轿内忍不住发出连连赞叹。 “少年人武艺精绝,足称一流。” 可随即话锋突转,“可惜终究道行浅薄,仍属凡俗之力,实在是不堪一击。” 说罢,轿帘飘飞,一团巴掌大的黑雾一闪而出,直扑少年面门。 凛冽的杀机如寒风过境,不但迫使行人匆忙退避,就连战圈外的傅长宵都不禁产生揣揣之感。 第3章 鬼老汉 可青衣少年却不闪不避,反而挥剑迎上,霍霍剑光直击黑雾正心。 只听得半悬空一声爆响,黑雾如散烟尘,巨大的冲击力像波浪似的荡漾开来,少年不由自主地连退十余步,直到撞在傅长宵身上,才停了下来。 他顾不得伤势,一把抹下嘴角溢出的血迹涂在剑刃上,再次抬起了长剑。 须臾之间,金光耀耀,剑身又裹上了一层光芒,他的气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 少年二话不说,直接搏命! 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忽见轿门前一晃,原是壮汉又回到了原处。 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大人,大人,小的愿意答应您的条件,还望大人成全。” 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截头发的小事,何至于为了虚头巴脑的愚孝之见打生打死。 轿内轻笑,“你倒识趣。” 少年刚要喝止,黑暗中忽的拂来一阵阴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壮汉失去了踪影。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也瞬间有了决断,统统跪倒在轿门前祈求垂怜。 “罢了。”轿子内的声音不徐不疾,“既如此,倒也不好久留尔等。” 少年此刻目眦尽裂,张口骂道: “你们疯了吗,居然去信鬼话!” 他真是恨不得拿剑劈开这群人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全装的是脓包废草。 傅长宵怕眼前的热闹波及到自己,连忙稳住心神,猫着腰向后退走。 岂料少年剑锋横走,直逼轿子。 随即。 “嘭。” 一声巨响,少年被一道黑光击中,直冲傅长宵而来。 “靠!”傅长宵被撞得脚下一滑,跌在地上痛得脸色发白。 那少年便十分惊讶地扭过头来。 他飞快地扫量了傅长宵一眼。 见其鼻头翕动,脸上的惊讶顿时消失,一抹怒容随之扬起。 他粗暴地拽住傅长宵的手腕,拉起他呵斥道:“你这小子是不是嫌命太长,连鬼域都敢乱闯!” 傅长宵真是冤得白脸转绿! 他张着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反复几次后,终化为一声长叹。 “唉……” 他无奈地摇摇头。 有心解释吧,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他纠结时,那边的轿子又开始作妖。 他赶紧指着前方,示意少年回头去看。 只见那骄子,沿着轮廓放出一圈绿光。 顷刻间。 原本排着队的行人,突然面露狰狞,扭动着僵硬的肢体朝着少年围了过来。 他们前仆后继地往前冲。 少年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纸钱,往天上一抛,然后护着傅长宵一步一步往后退。 倒不是他不想跑,是还有几人被困在轿子处,还得想法子去救。 可当少年转动视线,意图寻人时。 被人群挡住的轿子那儿,却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大笑。 那几人居然不知死活的与那轿中的声音做成了交易。 “完了完了……” 少年脸色骤变,咬牙又摸出一沓黄符往外撒了出去。 还在捡钱的行人顿时如火焚身,痛得哇哇大叫。 少年一把拽住傅长宵的手腕,拉着他迈步就跑。 傅长宵一脸惨白地迎着风,耳畔全是少年细碎的念叨。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要记住,邪魔就是邪魔,言语欺人不足信,鬼蜮伎俩万小心,只有避而远之方能平安!” “你跑快一点,这里的鬼快要显相了!” 听到这,傅长宵终于忍不住问道:“显相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吓哭你的意思。” 少年一面说着话,一面拉着他飞快地退回到了长街。 一进这里。 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就窜入了傅长宵的鼻尖,他连忙捂住口鼻,正纳闷呢,就发现周遭竟已面目全非。 原本灯火通明的屋子,全成了火光冲天的火灾现场,他先前所见的璀璨街景,只不过是熊熊烈焰冲破了门窗,映照四方所致。 而街上那些行人,则全都现出了死相,有的焦黑似炭,手持人骨;有的浑身血洞,拖着肚肠;还有的缺手缺脚缺天灵盖。 他们拖着残躯,晒着脑花,就连手提肩背的物件,也尽是些爬满蛆虫的血肉残肢。 傅长宵好悬没吓得尖叫起来。 “这不是吓哭,这是要吓尿啊!” 他收紧腹部,闷头跟着少年急急奔走,不敢到处乱看。 渐渐的,街面越来越暗,距离迷雾已然不远。 “年轻人,你又走错路了?” 忽的,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傅长宵顺着声音看去,黑暗中站着那位与他搭过话的老汉。 这老汉一手抱着鱼篓,一手从中抓出一条滑不溜丢的海蛇往嘴里塞,时不时还用手摁回从五孔中钻出的蛇头。 或许是因为他嘴里海蛇塞得太满,让他说的话,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 “……再往前可是死路咯。” 少年不识得他,便转头看向傅长宵。 “你们认识?” 傅长宵使劲咽了咽口水,才勉强压制住反胃的冲动,他对少年摇了摇头。 “只有过一面之缘。” “哦~那便是用不着与他废话了。” 少年眼神一凛,当即欺身而上,手中的玉头剑在半空划出一道金芒,直取老汉咽喉。 “还不快滚!” 老汉架起鱼篓去挡,但少年运剑如电,身法轻灵,一下就连续刺出十余剑,且剑剑不离要害,逼得他左支右绌,无可抵挡。 不过三招,老汉身上就多出了十多个窟窿,大量的海蛇如同流水一般顺着这些窟窿眼滑溜出来,而他的身体则像是泄了气的皮筏子,干瘪成了一堆皱巴巴的皮囊,最终只剩下一颗血呲糊啦的死人头到处骨碌。 骤然直面这般血腥的场面。 傅长宵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情绪。 极端的恐惧仿如地下涌泉,由内至外,喷薄而出,进而勾起无边怒火。 “md,要死也不能窝囊死!” 傅长宵忍着脖子后的剧痛,跳起脚来,极具疯狂之能事,又快又狠地踩踏满地的海蛇,那狂暴的模样,唬得老汉的死人头都不敢贸然靠近。 趁此时机,少年大喝一声“死来!” 手中长剑向着死人的脑袋,奋然斩下。 “且慢!” 生死存亡之际,老汉急忙开口。 “你若杀我,就没谁能给你指路了。” 第4章 燕途寒 “哈!” 少年却是理也不理,手中长剑一沉,便要给他开瓢。 可下一瞬,少年脚下突然一空,只见满地海蛇竟全数散成了黑烟,一眨眼又消失了个干净。当他再次凝目看去,朦胧月色下,原本的直道已由一变三,成了一条三岔路。 随后耳边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如你所见,这三条路中只有一条可通往出口,其余两条皆是死路,若没有老朽的指点,你们想要分辨,定是千难万难。” “哦?” 少年拉着长腔,淡淡的斜乜了他一眼,“那你想怎么着?” 说着,手中的长剑慢慢移向他的眉间。 剑尖所抵,正是老汉寄魂之处。 明晃晃的威胁成功让老汉打起了磕巴。 “啊呀,其实,其实老朽别无他求,只是久困此地,想求个搭救,要是二位能解我忧难,老朽自会知无不言。” 说罢,老汉讪讪地收起笑意,小心翼翼地避开剑尖。 少年的剑又移了过去。 他横眉竖目,极不耐烦的一撇嘴。 “那你就少与我绕圈子,有何图谋,直说便是!” “是是…..” 老汉不敢怠慢,当即说起了事情首尾。 原是他当年误入此地时,曾与那诡异的轿子大人定下过一个协议,若他能猜中大人即将说的话是何内容,大人就会为他指路。 奈何老汉智短,到死都没猜中。 现如今他做了守路鬼,也知晓了哪条是生路,却仍被这个困惑所束缚,日日苦思冥想,不得解脱。 “所以,只要二位能替老朽解惑,那么老朽定会助你们离开。” 说到这,他满眼期翼看着眼前的少年。 只可惜少年丝毫不为所动,他蹙着眉头细细想了想,发觉十分不对劲。 “你是积年的老鬼,难道就没想过,既是尚未说出口的话,也就是说随时可以更改,那又岂是凭空就能猜中的。再说了,即便猜中了话,也不过得到一个指路的承诺,可到底指的是生路还是死路却犹未可知。” 这分明是个两头堵的买卖,哪有解方? 正说着,身后忽来了一阵微风,一股恶臭犹如泥浆一般,顺着风势灌入他的口鼻。 “不好!” 少年一回头,街面上悠荡着稠浊的鬼气,隐约可见群鬼逼近! 他顿时脸色一黑,拿剑刺向老汉眉间。 “你胆敢使缓兵之计!” 老汉急忙反驳,“没……” 忽然。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了两方中间。 “我猜到了。” 傅长宵从恐惧中清醒过来。 经过方才的一通发泄,他心底的畏怯已经消散许多,现在面对一颗死人头,他总算能维持一定的平静。 他缓缓说道:“这句话就是:我不会为你指一条死路。” 老汉微微一愣。 “我不会为你指一条死路?” 他轻声念叨着。 旋即,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罢,他一整颗头颅尽化灰飞,一缕青光咻的一下窜入左侧的道路,消失不见。 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展太快,让少年都有些措手不及。 傅长宵扭头看向他,“是走左边吗?” 少年抬头看了看雾气腾腾的前路。 “姑且一试!” 说罢,他率先迈步,领着傅长宵拔足急奔。 没多大一会儿。 傅长宵只觉眼前的雾气渐散,耳边开始出现模模糊糊的浪涛声,天边的月色也从迷蒙变回了原本清亮的样子。 一切好似复归人间。 终于,两人停下了脚步。 傅长宵回头看去,眼前已非齐整的长街,目之所及,不过是一条荒废的残路和几间烧得黢黑的破屋烂墙。 身后响起“铮”的一声,少年正将手里的玉头剑归鞘。 傅长宵忙要致谢,少年却用探究的目光扫视着他,“好小子,你还真有一套。”说着,伸手戳戳他脖子上的护颈,“就是你和这项圈一样,着实古怪的紧。” 傅长宵赶忙退开两步,心里头默默回想了一下古人的礼节,有些别扭的抱拳作揖。 “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 “多谢?”少年摸摸下巴,很是赞同的点点头,“你是该好好谢谢贫道。” 说着,他不经意地瞥向傅长宵的头顶。 由于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治疗,傅长宵穿着一身灰色的病号服,头发也就略比青茬长一点儿。 少年突然福至心灵。 “莫怪乎自己一见他就感觉不对劲,瞧他这模样大抵是出自佛门。” 思及此处,少年失望的瞥了一眼傅长宵的腰间,空空荡荡,连个褡裢也没有。 “你一穷和尚,多谢就免了罢。”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傅长宵呆呆的站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 陌生的荒村野地,夜风呜咽犹如鬼号。 “你怎么还不走?” 却是少年回头望了过来。 “等着被鬼捉么?” 走?往哪走? 傅长宵茫茫然,“去哪呢?” 少年沉默的瞪了他良久。 “罢了。”少年回过身去,扬手一挥,“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你且随我来。” …… 荒村外,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 路侧有个斜坡可通往沙滩。 “这里原本是个顶繁荣的渔村,后来因朝廷强征鱼课,引发了民变,民变后又引来了兵,几番劫难下,村里的活人十不存一,这才慢慢被这些鬼物给占了去。” “而咱们遇见的那顶官轿,正是盘踞此地的恶鬼所化,今天要不是贫道我,你恐怕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其蛊惑,被他用一截发丝这样的鬼话换走结发妻子的性命。” 说着,少年把傅长宵带到一处沙滩,这里零散的搁置着几艘废弃的木船。 他们选了离大海最远的一艘船落脚。 狭小的船舱内,少年从一堆杂物中寻出个火盆,接着点燃了柴火。借着火光,傅长宵发现这里边虽然也很残破,但相比来时所见的大船要好得多,至少脚下的地板并不滑腻,船板破漏的地方也都塞上了干草,算是个勉强能够遮风挡雨的存身之所。 傅长宵的目光转向旁边,少年往火盆里丢了张黄纸,然后掐诀念咒,朗声道: “乾坤无量,玄天至法,千邪不进,万鬼不开,急急如律令。” 念完后,火焰爆腾而起,紧跟着四围泛起微光。 第5章 何去何从 “别紧张。”少年见他双目圆瞪,以为他是被火盆里升腾的火焰给吓到,便安抚道:“这只不过是个防鬼咒,烧不到你的。” 然而,少年却不知道,傅长宵惊讶的不是法咒所激发的火焰,而是他揣在兜里的古印。 也不知怎的,古印突然散发出一丝热意,像温水似的流进了他的体内,不过三四息,他就发现自己浑身滚烫,以至于不得不离火盆远一点。 随后两人各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少年开口道:“贫道道号赤玄,俗家姓燕,名途寒,你可唤我燕道人,但不知小师傅如何称呼。” “我姓傅,名长宵。” 他挠了挠头,解释道:“我并不是和尚,剃发只是因为我头上有伤。” “原来是这样。”少年单手托着下巴喃喃道:“直北高寒天路远,长宵无睡对星河。你这名字确实没有佛家的韵味,反倒颇具我道门洒脱风骨。” 说着,他又好奇的问道:“对了,适方才你与那老鬼说的那句‘我不会为你指一条死路’,到底有何玄机?” 傅长宵环抱着膝盖,缓缓说道: “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诡辩,你也可以理解成,这是一句不能错误的话。” “比方说恶鬼不为他指路,就说明他猜的话不对,但这句‘我不会为你指一条死路’却又符合恶鬼的行为,那就可以证明,他猜的这句话其实是正确的。” “按照约定,恶鬼就需要为他指路。” “既然这句话是猜对的,那么恶鬼就不能给他指一条死路,因为如果恶鬼指了死路,那就与这句‘我不会为你指一条死路’不符。” “那按照约定,恶鬼就不能指路。” “所以,在这种规则下,恶鬼只能为他指出生路。” “妙,妙,妙啊。”燕途寒拍着大腿,连连称赞,“难怪那老鬼这般痛快,如此巧思,任他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来!” 然而傅长宵却不居功,他实话实说: “其实这也非我之功,我只不过是有幸见过类似的难题,早已得知了解法,这才依样画葫芦,猜出这句话来。” “诶~”燕途寒却不赞同的摇摇头,“话出自你口,就算不是你想出的,也是靠你的博闻强识给记住的,有这般见识,已远胜绝大多数的人。” 客套着,燕途寒忽然正色道: “不过,既然言及至此,那贫道有一规矩,就不得不与你明说。” 傅长宵闻言坐直了身体。 “还请道长赐教。” “赐教不敢当,你先往这看。”燕途寒指着自己衣服上的破洞,说道:“这些皆是鬼物所为。” “而你。”他拿眼示意对方,“浑身上下无一伤害。” “你可知这世间之道,乃是有舍有得,若无所出而妄图有所得,便可谓之贪。虽说吾辈修道之人理应扶危济困,但却不能助长世人贪婪之心,况且凭你的才貌,也不似贫苦愚蒙之辈,所以……” 他把手一摊,“你看着给点吧。” 傅长宵稍一愣怔,便明白过来,原来道士绕这么大个弯,就为了要报酬,这倒是出乎他意料的接地气。 但他应该不会收自己身上的人民币吧? 傅长宵摸摸口袋,兜里除了几张纸币外,就还揣着一枚古印和两包他生平最爱的小零嘴——无皮红薯干。 “那个……真是抱歉,钱我没有,我有红薯干你要不要?” 燕途寒看着他拿出一个模样新奇的小物件,既失望又好奇。 失望自然是这东西看着就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好奇则是因为这小玩意上裹着的透明薄膜,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而且上面所画的图案,也是栩栩如生,艳丽夺目,看起来就不像便宜货。 一阵静默之后。 燕途寒念在他有解开难题的功劳,又确实身无分文,便伸手拿走了红薯干。 研究了许久,最后无师自通地打开了包装,随后带着对香甜滋味的无限惊叹,彻底偃旗息鼓。 此后,一夜无话。 次日晨光熹微,傅长宵被舱门外隐隐传来的念诵声唤醒。 昨夜一番折腾,让他身心俱疲,好在有古印提供了一整晚的热量,极大的舒缓了他的不适,今早醒来,身上还算爽利。 他环顾屋内,火盆已熄,不见道士。 傅长宵火速起身出去,瞧见燕途寒不知从哪拆了块长木板,插在沙子里,他一边用剑往木板上刻字,一边念诵着经文。 “奉天道,开翳暝,诸方神尊,护度魂灵,法桥引路,速归幽冥……” 等木板刻满了经文,燕途寒剑尖一点,把木板放倒。 一阵和煦的海风拂过。 远处的荒村立刻浮现出十几道模模糊糊的虚影,倏忽之间,像是冲破了某种束缚,争先恐后地飘至跟前。 傅长宵细眼观瞧,原来飘过来的虚影都是一些破衣烂衫的老老少少,他们首如飞蓬,衣衫褴褛,却个个面色欢愉,像是遇见了极大的喜事,纷纷向燕途寒拱手弯腰。 没一会儿,就陆续踏上木板所做的桥梁,在视线中淡去了身影。 傅长宵在旁默默目送,转眼发现燕途寒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小子……你能瞧得见鬼?” 傅长宵并未隐瞒,径直点了点头。 燕途寒双眼放光,语气都变了,他温声问道:“小……额……傅兄,可否让贫道摸一下你的胸口。” “啊?” 这是什么奇葩要求? 傅长宵不知所谓,只能小心翼翼地护住胸口,“这嘛,你要不先说说理由。” 燕途寒粗鲁地一把拉开他的手,“没有理由,就随便摸摸。” 说着,也不管他答不答应,伸出另一只手,飞快的在傅长宵胸口用力摸了两把。 紧接着,他咧嘴笑了笑,然后状若无意的问道:“傅兄,你可是准备回家去?” 回家? 我能告诉你,我家大概是在另一个世界么? 傅长宵心里苦涩,却又不能宣扬此事,便只能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而问道:“那道长您呢?” “我?”燕途寒气定神闲的收起宝剑,“贫道要去趟墨川。” 第6章 墨川城闹妖 熹光弄色早,晓动墨川城。 雄鸡打鸣之前,赵大长就已推着独轮车出门了,他要前往各主顾家送水。 现如今世道动荡,他这卖净水的营生愈发的难以为继。 为了给儿子另谋生计,他整日求三拜四,终于在昨个夜里,得了舅姥爷的信儿,说是玉鲜楼的老掌柜与他有旧,答应介绍个帮厨的差事。 这下可把赵大长给美坏了。 俗话说,荒旱三年,也饿不死厨子。同是灶上的活计,帮厨虽不如铛头,但在穷苦人家眼中,却是个足以安身立命的好差事。 赵大长握着车辕的手紧了又紧,又止不住的絮叨着,“儿啊,一会儿见着郝掌柜,嘴巴可要甜着点,你多说点吉祥话,这事啊,就准没跑了。” 一旁帮着推车的瘦小少年憨笑道: “阿爹且宽心,我都省得哩。” 父子俩忙完后赶到玉鲜楼,门口有俩伙计正在卸门板。 此时,一个身材精瘦,温文尔雅的老头,手里抓着个紫砂壶,咿呀着小曲走了出来,正是玉鲜楼的老掌柜郝通元。 他一眼瞧见赵家父子,便和气地招呼他俩去后厨门口候着。 “郝掌柜晨安,您老日利大万。” 赵水生谨记老父的叮咛,这一路连连见礼,赵大长见自家傻小子闹出了笑话,忙从坏里掏出一串“水牌子”塞进郝掌柜手里。 “这是犬子孝敬您的,权当给您添些茶水,他呀,打小就只会闷头干活,嘴笨得很,还望您老多担待。” “不妨事。”郝通元笑眯眯地将东西收入袖中,“咱楼里的大师傅就喜欢不碎嘴的勤快人。” 正说着,厨房门自里边打开,走出个矮壮的中年汉子,他眉疏唇薄,两只鼓鼓的大眼睛相距一指来宽,乍然看去,甚是骇人。 郝通元见着他,先是抬头望了下天色,接着有些纳闷的问道:“诶,余师傅怎的这么早就来了?” 宽眼汉子拎起空荡荡的水桶摇了摇,面无表情的解释道:“这几日鱼脍卖得多,所以早来料理。”说完,转头看向赵家父子。 赵水生很有眼色的上前请安,然后抢过水桶,转身跑去打水。 完事,又帮着劈柴烧火,很是勤快。 忙活半天,郝通元看他做事细致又不多舌,确实如赵大长走时说的那样,干起活来手脚麻利,这心里头便越发觉得满意,于是索性画个大饼给他,“你且好好干,等日后时机得当,我就请余师傅收你做徒弟。” 谁知,宽眼汉子听后竟直接应了下来。 “用不着以后……” 只因这灶上的事,全由大师傅说了算,所以其他人哪怕有所不满,也不敢置喙。 吃罢晚饭,伙计们就准备好了拜师茶,让水生端去厨房。 “师傅,您喝茶。” 宽眼汉子放下片鱼的刀,用手抓起一撮肉片放进碟子里,递给水生。 “不急,你先来尝尝为师的手艺。” 赵水生拘谨地接来,小心浅尝了一口,细嫩清甜的滋味好吃到教人落泪。 “你哭什么,别一会儿肉都酸了。” “啊?” 赵水生没听清楚,疑惑的看向师傅。 “什么酸了?” “我是说眼泪掉盘里,会把鱼肉弄酸。” 少年被这话说红了脸,他鼓足勇气发誓道:“师傅放心,我定不会再哭了,我会努力跟您学本事,以后好好孝敬您。” “孝敬我?” 宽眼汉子咧嘴一笑,伸手就钳住了他的手腕,“那你大可不必等以后。” 说着,一把将他拽上了案板。 赵水生脑筋都还未转过弯来,就见一把尖刀迎面刺下。 噗呲,身首分离,血溅当场。 未几,厨房里隐隐传出吮吸的声音。 与此同时。 赵大长打算在城门关闭之前,先来探下儿子的状况。行至切近,就见他一动不动的站在玉鲜楼门前。 “爹,我想回家。” 薄暮昏暗,房檐下的赵水生仿如一团模糊的影子。 “你在说什么胡话?” 赵大长不明就里,正欲问个明白,就见自家傻儿子忽忽悠悠地转身进了店里。 “你给我站住!” 赵大长快步追去,恰逢郝通元在柜台拨弄算盘,他便向其追问此事。 郝通元听得直皱眉,“我看你才是满嘴胡言,你儿子刚被余师傅收归门下,他怎么舍得回去。” “什么?!” 这傻小子居然拜了个师傅! 赵大长喜不自胜,可转念一想,又感到十分蹊跷,这傻小子惯不会讨好人,怎么头回上工,就有这般大的造化。 “怎的?你还不信呐,那你上后头去,亲眼瞧瞧。” 郝通元佯装不满的哼了声,甩袖就走。 不一会儿,他带着赵大长,一前一后来到厨房门口。 只见窗上黑影晃动,却没有一丝动静。 “奇怪,这门窗怎么都给关上了?” 郝通元没做多想,径直前去叫门。 “余师傅,在不在,快开下门!” 然而连喊了三遍,里边却全无回应。两人对视一眼,急忙一同推门。 忽然。 “爹,儿子好疼啊。” 一道微弱的痛呼声没来由的传入耳中,赵大长一下惊跳起来。 他大呼儿子的名字,抬起脚来,“匡匡”开始踹门。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店里的其他人。 几个伙计拿来斧子,一举将门砸开。 “哐当。” 板斧落地,门前瞬间响起几声惊呼! 聚向门口的众人也都忽的散开。 只见屋内残肢零落,一个似人似鱼的怪物正扑在案板上吮着鲜血,仔细观瞧,依稀还能看出这张鱼脸与余师傅有几分相似。 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惊恐奔逃,有人纠集青壮。 唯有赵大长恨红了双眼,直接抄起地上的板斧就杀了过去。 “怪物,还我儿命来!” 但是那怪物瞧见他冲来,却只微微偏了下头,随后叼起案板上的头颅砸了过去。 这一击正中其怀。 “儿啊!” 赵大长搂住儿子的脑袋,凄声悲呼。 就在他哀嚎之际,那怪物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冲至跟前,一口扯下了他的胳膊。 “啊呀!” 赵大长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门外的众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齐齐乱作一团。 那怪物见此情形,纵身跃起,一个飞窜,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第7章 入城 数日之后。 墨川城外来了一队人马。 七八个蓝袍道士簇拥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道,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有那见识广的,一眼就认出,这人便是本地最负盛名的泊涯观之主,静泉道长。 传闻其道法高深,能通鬼神! 一时之间,百姓们竞相前去观睹。 而在队伍末端不起眼的角落,跟来了两名奇怪的道人。 其中个头矮些的,相貌英武,举止有度,略显青涩的脸上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落拓之色,瞧着颇具侠气。 而另一位则古怪许多,他长相斯文白净,虽说带着深重的倦容,却没有半点儿风霜磨砺的粗糙感,反而像是富养出来的大少爷,偏生他头发又短,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青道袍,活像是个刚还俗的和尚。 他们正是燕途寒和傅长宵。 自打一个月前离开鬼域,二人就一直结伴而行。 一来,燕途寒发现傅长宵胸有“偃骨”,乃是难得的修道之才,便有意将他纳入门墙,缓解一下观中人才短缺的窘境。 二来,傅长宵实在无处容身,又琢磨着走一步算一步,便也欣然应允。 不过燕途寒年纪尚小,还没有收徒的资格,所以他只能以掌门师兄雪尘子的名义,收傅长宵为挂名弟子,以待来日回到观中,再给他传度受箓。 两人走到城门口时,泊涯观的人已经走远,城门的守卫又继续盘查起过往的行人。 燕途寒从怀里掏出一只半掌大小的纸鹤,递给傅长宵。 傅长宵见纸鹤上隐约有字,便展开一看,原来是张路引。上面盖有官府印鉴,还有“游方千日,行归火辛。”的字样。 傅长宵忍住吐槽的欲望,问燕途寒:“火辛是什么意思?” 燕途寒道:“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傅长宵觉得这地名真不古代。 燕途寒瞥他一眼:“当然是师门所在。” 傅长宵悟了,原来他来到了外星球。 就是不知道自己要回到地球去,是不是先得修炼成传说中的神仙,不然就靠他这点文化水平,造宇宙飞船是别想了。 傅长宵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路引递给守卫查看。 然而,守卫拿了路引却不放人,而是将他俩从头到脚仔细搜查了一遍。 这让傅长宵有种在过飞机安检的错觉。 “还傻愣着干嘛!过来这边!” 守卫没摸出什么痕迹,便呼喝着,将他们带到城门洞边,这里突兀地摆着一个面盆架。 “你们谁先来。” 傅长宵顺着守卫的目光,低头看向面盆里浑浊的污水,一时没闹明白,“来什么?” 那守卫见他忒不识趣,立马眉头一皱,斥道:“当然是洗脸,难不成你想喝了它!” “我……” 傅长宵正欲争辩,可马上就冷静了下来,这里不是现代,更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所在。 就在他准备心平气和再好好问问的时候。燕途寒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掬起一捧水,然后搓了搓手指尖,了然道:“没事,这只不过是一盆加了香灰的清水罢了。” 守卫见他是个懂行的,立刻收敛起不耐烦的豪横态度,拱手恭敬道:“小道长火眼金睛,想来必有真才实学,此去城中,不妨先去看看官府布告。” 布告栏就在城墙根底下。 进了城,两人就挤进人群看了起来。 上面的布告很多。 最显眼的,要数正中间的两张告示。 其中一张是城北翟府所发,说是家中闹鬼,欲请高人驱邪,有重金酬谢。 另一张则是官府悬赏,上面画着一只半人半鱼的怪物。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征税令和缉捕令。 不过在边边角角的位置,偶尔会参杂几张或因贪财,被阴鬼陷害的求援,或是哪个书生好色,被女鬼纠缠的求助…… 这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大多如此。 除非有了一定道行,否则想要害人,就得多费些心思。 所以,对凡人进行色诱、利诱,那是常有的事。 不过,孤魂野鬼自不必多说。 这世上的妖与妖,也是大不相同。 就比如豺狼虎豹之流,即使未开灵智,只是比旁的动物生得脑筋好用些,会分辨陷阱,懂得避强击弱,便可称得上精怪,倘若下山为害,纵使有一村青壮,也难以降服。 可若是兔子山鸡之流,就算修成了精,开了灵智,也很有可能会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个不慎,被猛兽叼了去。 就是那等先天聪慧又属于肉食动物的狐狸、黄鼠狼之流,即便能化成人形,可在道行不高之前,遇见人世的土狗,也得绕着走。 此为先天差异,细想其中也不乏玄妙。 凡小妖小鬼,在本事不济时,想要害人,便得靠诱骗、迷惑等手段使人放松警惕,落入圈套,才好得手。 当然,大部分妖物,其实并不害人,或者说不会有意去害人。 就像许多山里的精怪,在开启灵智后,会采药,会采猎,偶尔采到人,那都算是天缘凑巧。 可偏偏有许多大山里,会经常传出好些个坠崖而亡的无头公案。 其中不乏是贪财的登山轿夫,用妖鬼害人的传说,掩盖其抬人上山,再颠下山崖等杀人越货之事。 还有那许多行船的艄公,其中也常有不法之徒将旅人送至河中劫财害命,再嫁祸于妖鬼之说,逃脱刑法追究。 就不知这城中的鱼妖是属于哪一种? 看完了告示。 燕途寒领着傅长宵进城找了家价格便宜的客栈。 燕途寒照例先出门找人缝补衣裳。 傅长宵则吩咐店小二备好热水、吃食,然后独自坐在房中,急不可待地从怀里掏出那枚神奇古怪的铜印。 这一个月来,铜印渐渐褪去了锈迹,显现出了它原本金黄的颜色,除此之外,倒没有其他的变化。 但是,今天不同! 傅长宵看着铜印上的印钮陷入了沉思。 这印钮的样子,看起来,简直跟官府悬赏公告上所画的鱼妖一模一样! 难不成,这就是铜印将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原因? 第8章 此行目的 店小二送上热水和午饭,燕途寒也正巧补好衣服回来。他与傅长宵瞧见热水,不约而同地选择先去沐浴更衣。 倒不是他们太讲究,而是因为有些道术十分忌讳腌臜污秽。就比如燕途寒现在要施展的千里飞鹤术,就要求施术者斋戒持静。 所以饿着肚子洗完澡,燕途寒才从腰间的百宝袋中取出纸笔等一应之物。 其中有一张蓝色符箓是纸鹤的载体。 这张符箓左右各绘了一片雪花纹,乃是燕途寒的师兄雪尘子以自身法力蕴养过的,其上附有他的一缕气息,以此为凭,可以在穿梭虚空时快速追踪到主人的位置。 之后,燕途寒笔点朱砂,在符箓上写下寄语,接着将其折成纸鹤,搁置在窗前。 一切事毕,他便对着纸鹤连施了三道法力,可由于他道行太浅,纸鹤仅是抬头扭了扭脑袋,却没有半点要飞的意思。 燕途寒盯着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脸肉痛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这是他浑身最珍贵的宝物——五行甘露,其功效可以快速补充法力,是他用来保命的底牌之一。 他拔出瓶塞,小心翼翼地往自己食指上倒出一滴粘稠透明的液体。 就这一瞬,满室生香。 傅长宵甚至产生了坐看万物生长的幻觉。 等他晃过神来,那纸鹤已经啄去甘露,展翅飞出了窗外。 完事后,将一切归置妥当。 燕途寒坐在饭桌前,迟迟没有去净手,傅长宵见状,有些好笑的说道:“与其这般不舍,还不如少做几份白工,多赚了钱,不就想要多少甘露就能练多少么。” 燕途寒闻言啧了一声,说道:“听你这意思,似乎对我怨气颇深呐。” 傅长宵赶紧低头扒了口饭,意图蒙混过去。 “没有,师叔赤子之心,弟子对您只有敬仰的份,哪会有什么怨气。”他装傻。 “是么?”燕途寒挑眉道:“既然你这么敬仰我,应该猜得到接下来我要去做什么了?” 傅长宵想了想,据他这一个月的同行观察,燕途寒虽然道行不深,可武力超群,这一路上无论遇上的是妖魔鬼怪还是土匪恶霸,但凡他力所能及,少不得会出手管管,可见他是一个拥有侠义心肠的道士。 甚至相比于道士,他更像江湖侠客。 于是傅长宵猜测道: “师叔嫉恶好善,定是要出门扶危济困的,莫非是要去替那翟府驱邪?” “错!” 哪知燕途寒轻哼一声,教训道:“修道之人岂可妄自沾染是非,再说那些个高门大户尽是阴私龌蹉,你觉得贫道会为他们大费周章吗?” “那指定不会。”傅长宵趁机讨好道。 燕途寒自从知晓他年纪比自己大五岁,就一直看不惯他没大没小的样,气得故意找茬,“那你为何做此猜测?” 傅长宵脸色不变,道:“我放屁!” 燕途寒真想拿个盘子塞进他嘴里。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翅膀扇动声,接着一只黄符折叠的纸鹤十分灵敏地飞到燕途寒的头顶,还啄了啄他的头发。 燕途寒对师兄热衷摸头的恶趣味无可奈何,只能迅速抓下纸鹤,拆开一看。 “得。”燕途寒撂下午饭,起身去拿宝剑,“又被你蒙对了一次。” 出得门来,傅长宵也弄清楚了原委。 原来燕途寒游方到此,是要在此地一家名为“泰和堂”的药铺购买一株五鼎芝,这是一种可以增强力气的药材。 可他外出找人缝补衣裳时,顺便打听到这间药铺已经歇馆倒闭,他便向师门汇报了此事,不料师门传信过来,说这间药铺乃翟家产业,命他去翟家购买。 傅长宵似乎想起了什么,“您身上还有买药材的银子?” 燕途寒听他提起,不免咬牙切齿起来,“你这么快就忘记自己的伤是怎么好的了?” 是了,为了治疗自己的后遗症,傅长宵不仅典当了身上的病号服以及颈托,还花了燕途寒不少银子,去延请名医。 可等名医出诊,他脖子后的淤痕却莫名消失不见,当时燕途寒还一度将他视作骗子,生了好大一场气。 得亏他眩晕症发作,让大夫有了用武之地,要不然怕是还得挨顿揍。 傅长宵摸着后脖颈,尴尬一笑,“弟子岂会忘记,如今想来,仍会感觉痛到说不出话来。” 燕途寒点头,“那正好,别说话,麻溜给我挣钱去。” 两人沿途问路,寻至翟府门外。 傅长宵刚与门房说明来意。 那门房便老大不快的抱着双臂,撇嘴道:“药房都关了还来求什么药,至于旁的事情,我家老爷尚有贵客招待,定是无暇过问的,所以二位还是从哪来,回哪去罢。” “别呀。” 傅长宵深吸了几口气,几近无奈道: “还请小哥先去通禀,问问府上贵客何时离开,你家老爷能否拨冗一见?” 门房轻蔑地瞪了他一眼,“老爷想见你时自会见你,跟贵客走不走没有关系。” 说完便把脸扭开,不再搭理他俩。 傅长宵讨了个没趣,只好无奈地看向燕途寒:“是不是咱俩穿得不得体?” “得了吧。”燕途寒冷酷的一甩袖,转身就走,“不是咱们穿得不得体,而是看的人眼睛太脏。” 二人回到街上,傅长宵开始犯愁。 “那现在怎么办?”他快步越过燕途寒,沮丧的挡在他面前。 “简单,先去接别的活计就好了。”燕途寒不爽的板着脸,道:“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大多有两大特点,一个是喜欢凭借自身优势作贱他人,另一个就是凡有利可图的,都想沾一沾。” 闻言,傅长宵眼睛一亮。 “对啊,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咱们就得先放只兔子出来才行。” 他小心地瞅了眼燕途寒的臭脸,恭维道:“啊哈,师叔真不愧是老江湖,一下就看出症结所在。” 说完,他兴奋的一转身,径直往县衙走。 可下一秒,就被燕途寒给扯住了后脖领。 “你上哪去?” “去县衙啊,如今这城里的活计就数官府的悬赏令最露脸,我们只需露上一手,那翟府不得上赶着来请我们?” “不必了,我早打听过了,墨川城里能接的活除了翟府,还有城南的‘乌屏巷'',据说那里住着三十多户人家,其中传出闹鬼的就有二十多户,我们去那必有收获。” “可是……” “没有可是,随我来便是。” 第9章 抓魇鼠 燕途寒拖着他来到乌屏巷外。 由于传闻中这鬼闹过不少人家,燕途寒担心碰见个硬茬子,就没有贸然进去。 他们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打算先探个究竟。 燕途寒轻声念动咒语,同时并指从眼前划过,只见他双眼骤然闪过一道光华,两颗眼珠子就仿如被清泉洗涤过的卵石,隐隐透着荧光。 傅长宵曾听燕途寒讲过,他们所属的月鼎观,道统承袭自《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这本经书将人的念头比作大海生涛,此起彼伏,又将镇压之法比作力敌千钧的重器——“鼎”。 而“九鼎”便是指九种能够鼎定万千杂念,以达神意内敛,凝气成丹的修行法门。 燕途寒方才所用的,就是九鼎法门之一的“丹鼎术”开篇法诀,名曰“玄气百辨法”,其作用不仅可以用来辨识草药、宝物的灵气,也能用来辨别妖鬼的气息。 此时因着是白日里,人们都在忙于生计,巷子里的气息倒不繁杂,燕途寒站在街角一会仰头一会垂首,很快就顺着一缕灰白的污浊之气寻到一处宅院的墙根底下,他把杂草拨开,眼前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可马上。 燕途寒压在杂草上的手闪电似的收了回来,另一只手则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贴在掌心用力摩擦。 傅长宵疑惑道:“很脏?” 燕途寒摆着臭脸,恶狠狠的点了点头。 “是怨气?” “不是。”燕途寒甩丢黄纸,郁闷道:“是老鼠尿。” “呃……” 看来今天又是个“没好”的一天,傅长宵默默对他表示深切的同情。 “那有鬼吗?” “有!” 说着,燕途寒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在洞口处包起了一点泥土,“不过用不着担心,这只是个小小妖鬼而已,不成气候。” 说罢,燕途寒手捏黄纸轻轻一搓,只见火光一闪,一缕黑气像游丝似的飘向巷子里,没一会,便落到了一间破屋门外。 少顷,人群闻讯而动。 “听说让咱们做噩梦的鬼找着啦?” “是啊,有个小道长说就藏在漆家呢。” “漆家?漆郎君家里?难怪我相公总说他天天躺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别不是被魇着了?” “这遭瘟的恶鬼,怎么净捡好人祸害!” “可说是呢,他家娘子为了救别人家落水的孩子,把自个儿的命都给搭进去了,留下个五岁的娃娃,竟也没看住,没过两天居然也溺死在了那条河里,想他漆家满门良善,居然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街坊邻里几个大婶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谈论的漆家郎君,正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形同一具干尸。 众人看不见的是,在漆家郎君床边,站着一个贼眉鼠眼的绿衣男子,他手持一根五六寸长的芴草,一动不动地对着漆家郎君弯腰鞠躬,听见大婶们窃窃私语才忍不住抬眼偷瞧,可下一瞬又飞快的将目光收回,小心翼翼地朝旁边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燕途寒不紧不慢地挽了个剑花,玉头剑登时发出阵阵锵鸣。 “出来!” 燕途寒一偏脑袋,那绿衣男子便十分识相地飘至大门外,随后用手中的芴草在身上拍起一阵黑烟,从中显出了真身。 “我的娘诶!” 瞧热闹的众人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绿衣男子赶紧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燕途寒对他怒瞪一眼。 “唉。” 绿衣男委屈地放下袖子,整个人像抽筋似的,往地上一趴,现出耗子原形。 满街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失了神,唯有一名雪鬓霜鬟的大爷近前瞧了瞧,小心翼翼道:“道长,这……” “稍待片刻。” 燕途寒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只见他长剑直指地上的耗子,冷声喝问:“区区鼠魄,焉敢在此危祸人间?” 那耗子吓得抖如筛糠,扬起脑袋竟哭了起来。 “我没有。” 耗子哽咽道:“我原是鼠身成鬼,鬼身成魇,魇鬼织梦本就合乎天数,而且,我所修之法,只会令人大梦一场,绝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损伤,我从未害过人!” “荒谬!” 燕途寒直勾勾地瞪着大耗子,“你不过小小兽魂,安敢说合乎天数?难道这里的百姓不是因你噩梦连连,此间主人不是因你,变得神魂离乱,状若枯槁?” “冤枉啊,道长!” 那耗子战战兢兢地辩驳道:“我因受了这家小孩的恩惠,才不得已前来报恩,为了遵照那孩子的心愿,逗他父亲高兴,我便偷了一些别人的美梦送给他,让他能在梦中见到思念之人,只不过美梦终有尽时,三次过后便会缘尽,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清醒。而我自始至终,只是在帮忙,从未害过人。” 说完,它鼻头一阵耸动,屋内忽然飘出一大团云雾似的白气。 须臾之间,一股腥甜味笼罩全场。 众人恍惚间,看见狂风暴雨中跑出一个孩童,他因不慎脚滑跌落河中,接着画面一转,一只过路的老鼠将男孩翻转的尸体当成了踏板,借此跳向了河对岸。 风停雨歇后,那孩子的灵魂与再度过河的老鼠说了几句话,便沉入河底,接下来的画面,便是老鼠来到此地,偷了许多百姓的美梦,送给形销骨立的漆家郎君。 突然。 “放肆!” 一句暴喝震醒众人。 燕途寒脸色铁青地从怀中捏出三张黄符,往耗子身上一扔。 “当着贫道的面也敢乱来,你胆子不小!” 那耗子连“吱”都没“吱”一下,就被骤然变大的黄纸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不消片刻,一颗弹丸大小黄色圆球,被燕途寒隔空召回手中。 瞧见魇鬼被擒,方才说话的老者在几个青壮的簇拥下,提着个篮子走了过来。 “多谢道长为我等除此祸患,这是咱乌屏巷众乡亲给您凑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还是请您千万莫要嫌弃。” 燕途寒赶紧把递过来篮子给推拒回去。 “不用,不用。” 他早注意到了,这篮子里除了几把铜钱,剩下的皆是些谷粮杂物。 再看街上的人,也尽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之辈。 燕途寒干不出让人雪上加霜的事,于是伸手从篮子里取走一枚铜板。 “贫道今日开张,只需一枚铜板即可。” 他洒脱地推开篮子,复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这几天最好多晒晒太阳,祛一祛身上的阴气,至于此间主人,他病在心中,难以自愈,还得靠你们多加开解。” 说着,他看向屋内。 只见漆家郎君紧闭双眼,不停地发出梦呓。 “抱我!” “娘子,小宝……” “求求你们了!再抱抱我!” “梦……快醒了……” 燕途寒叹了口气,朝众人略一拱手,转身离开。 第10章 剪烛鬼 潇洒地走出了巷子。 燕途寒掂了掂腰间的百宝袋,原本风轻云淡的表情登时变成了苦瓜。 可那耗子还不知好歹地在他手中挣扎。 “孽障,你再动的话,他日天雷临身,莫怨贫道没提醒过你。” 燕途寒并不是在吓唬它。 须知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植物等异类成精修炼,最怕的就是因果缠身,别看那些不曾害人的精怪似乎有很大的概率躲过天劫,可实际上,天意难测!许多精怪自己的揣度和天意之间往往存在巨大分歧,而是否害人的评判标准也并非黑白分明那般清晰,毕竟因果有可能会牵连几世,所以,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讲明道理,那耗子也弄清楚了自己不仅没还清恩情,还与许多人有了牵缠,甚至差点背负上漆家郎君的性命。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哭哭啼啼请求燕途寒救它。 “贫道不杀你,已是看在你还有几分善根,懂得知恩图报的份上,可要贫道帮你摆脱因果,那是爱莫能助。” 说罢,燕途寒曲指一弹,全然不顾耗子凄厉的惨叫,将它送去天边。 “此去好生修炼,他日再遇见那小水鬼,记得拉他一把,还去这''一踩‘之恩。” 朝天空挥了挥手,燕途寒顿感自己又做了件善事,心情转而舒畅不少。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燕途寒回头一看,是傅长宵领着四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急匆匆向他跑来。 他旋即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你跑哪去了?” 燕途寒佯装不满的瞪了傅长宵一眼,也不等他回话,又自顾自说道:“罢了,此间事了,先随我回去再说。”然后,就好像看不见其他人似的,迈步就走。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 “大师,留步啊。” 一个脸带巴掌印,额头顶个包的肿脸小厮从后边扑了过来,燕途寒一个没注意,被他抱住了大腿。 “赤玄大师,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 燕途寒低头一看,发现这人竟是之前那位讲起话来夹枪带棒的门房小哥,也不知道傅长宵如何运作的,竟让他变成这副惨样。 “你伤成这样,应该去医馆找大夫,而不是来这里找贫道。”燕途寒面无表情地抖腿,意图甩开他。 门房使劲摇了摇头,抱着燕途寒坚决不撒手,“小人要是不能将您请回去,慢说医馆去不成,怕是还得进棺材铺,您大人大量,就跟我回去罢。” 说完,就直接以头抢地,磕得邦邦响。 燕途寒见事有可为,也不再为难他,直接拽住了他的胳膊,“行了,行了,念你一片诚心,贫道就随你走上一趟。” 打发这几名家丁先回去,燕途寒挨着傅长宵的肩膀,好奇道: “怎会如此顺利,你小子干什么了?” 傅长宵耸耸肩,轻描淡写道:“很简单,我故意在翟府门口替你吹牛。” “就这样?” 燕途寒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这么低劣的把戏,他们也信?” 傅长宵嘚瑟的笑道: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有真本事,所以只需要挑起他们的好奇心,剩下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不多会儿,二人再次来到翟府。 不过这回,还未等他们敲门,大门就已早早敞开,紧跟着一大帮家丁奴仆恭敬地将他们迎进了府内。 一进大堂,傅长宵便开始环顾四周。然而,除了发现堂内众人都有些憔悴外,他未看见有其他不妥之处。 他对燕途寒摇了摇头。 燕途寒随即掐了个指诀,再度施展出“玄气百辨法”,可惜同样一无所获。 傅长宵琢磨着,既然自己没见到鬼,那自然得去瞧瞧那个被鬼缠住的人。 他向身边的婢女问道:“不知翟老爷现在身在何处?” 婢女指了指后院。 “老爷正喝药呢,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跟着婢女的步伐,一行人穿过大堂,来到花园旁的一间厢房内。 这间屋子很大,可除了几张太师椅,不见有任何摆设,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奇怪。在正对门的主位上靠着一个病恹恹的中年男人,这人双眼红丝乱系,唇青脸凹,活脱脱一副将死之相,他就是正服药的翟老爷。 翟老爷今天原本是要招待静泉道长的,奈何对方受衙门急召,爽约不能前来,这才让他不得不强撑病体在这等着燕途寒。 双方刚客套上。 傅长宵便扯了扯燕途寒的袖子,然后往翟老爷的肩膀那指去。 在他身后,模模糊糊站着一个头戴孝帽的白衣女子,她长舌乱发,手持剪刀,每隔几秒就会拿着剪刀往翟老爷的肩头剪去。 而每剪一下,翟老爷两边肩头和头顶就会各自出现一根燃烧的蜡烛,傅长宵瞧得分明,翟老爷左肩那根已成了半截残烛。 燕途寒表情凝重,他伸长手臂拦在傅长宵身前,带着他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翟老爷本就被鬼折腾得整日提心吊胆,瞧见燕途寒突然朝后退走,顿感心慌,“赤玄道长,难道这鬼,连您也对付不了么?” “那倒不是。” 燕途寒缓缓摇了摇头,但紧接着他又添了一句,“就是比较棘手!” “只是棘手?”翟老爷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撑着扶手把自己强行支棱起来,他满怀期冀地盯着燕途寒的眼睛,急问道:“那您是因何事感到棘手?” 燕途寒掏出两张符箓往自己和傅长宵身上各贴了一张,才道:“棘手之处就在于,这是一只剪烛鬼,这种鬼不仅凶戾,而且还会破财,但凡你沾她一下,便少不得要穷上俩月,似您这般被其缠身的,性命难保不说,家财也终将散尽。” “哎呀,难怪我家这段时日常常亏钱!”翟老爷苍白的脸色顿时显出几分不正常的潮红,他遑急道:“可无缘无故的,她为何要来害我?” “无缘无故?”燕途寒斜瞄了他一眼,冷声道:“我看不见得吧,这女鬼身上穿的丧服可是绣着您翟府的名号。” 闻听此言,翟老爷整个像失了魂似的倒向椅背,他目露惊恐,低声喃喃道:“不会的,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难道翟老爷府上,没有逼迫那丧父丧母又丧夫的女子上吊自缢么?” 燕途寒的急言质问,像刀刃一般让翟老爷无力招架,他回头看向身后,仿佛想从一片虚无中确认恶鬼的模样。 第11章 开坛 在这个女子备受压迫的时代,殉葬恶习大行于世,许多人家会将那些失怙失恃又丧夫无子的女子视作不祥,并迫使她们吊颈自戕。 很显然,翟府也未能免俗。 “唉,犬子死后,儿媳因不忍搓磨,自缢身亡,没想到……” 翟老爷咽下未尽之语,只是长叹一声,转而问道:“不知道长可有法子救我一命?” 燕途寒盯着那女鬼,沉吟片刻,说道: “看这女鬼眉分三岔,已是极凶,再加上双眼白中透红,怨气迸射而出,怕是早没了神志,如今只有起坛做法,先将其降服,再做别的打算。” 这也是道士们遭遇强大妖魔时的常规手段,困难一点的,可以敕令召请各路神仙相助,简单一点的,就向自家祖师爷求助,简而言之,摇人。 吩咐翟府下人准备开坛所需之物。 傅长宵凑到燕途寒耳边,悄声问道:“这女鬼那么凶,用法坛就能降住吗?” 也不怪傅长宵担心,这一路走来,他就没见过燕途寒开过法坛,用他本人的话来讲,法坛的神妙在于定期供养各路神仙,相较之下,他更喜欢靠自身实力降伏妖魔。 燕途寒眯着眼瞅了傅长宵一眼,“唉,这还真不好说。”他摊开手,无奈道:“也不知这女鬼生前遭了多少罪,竟能凝聚出如此浓厚的怨气,想控制她,少不得要摆上一件镇坛法器。” 傅长宵曾在早晚课中听燕途寒提过,开设法坛不仅有方位、时辰的要求,所供奉的符箓、法器、贡品更是直接影响到法坛的效用,因此,月鼎观虽是主张修炼内丹的门派,却也有几件传承法器。 只不过听他这语气,傅长宵当时就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你该不会没带法器吧?” “不,不,不。”燕途寒晃晃食指,一脸无辜,“我不是没带,我是根本就没有。” 傅长宵一拍脑门,整个人都麻了。 一个道士,居然没有法器傍身,还有没有点职业素养! “那现在怎么办?”傅长宵心累地看着他。 “怕什么,我早有准备。”燕途寒却不慌不忙地拍拍手,召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送上一个大托盘。 托盘里美酒佳肴,瓜果蔬菜一应俱全。 傅长宵一言难尽地看着燕途寒,艰难地说道:“断头饭都没这么丰盛吧。” “我呸呸呸!”燕途寒一把捂住他的嘴,气道:“你胡说八道可不要连累我,这可是给祖师爷和各路神仙的贡品。” 傅长宵恍然大悟,是了,自古以来,外国人请神召魂,无非水银、祭坛、念咒语。 而中式请神召魂,却是卤肉、美酒、鲜蔬果。从楚辞开篇,就有用美食诱惑魂魄归来的记载,可见这法子效果拔群。 傅长宵咽了咽唾沫,心里暗暗佩服,咱们吃货的足迹还真是遍布三界,于是很放心地开口问燕途寒:“那要开什么坛?” 燕途寒瞧着女鬼眼中那犹如实质般的仇恨,直接决定:“就用太阴救苦往生坛仪。” 等一切备置妥当,时间已至亥时。 翟府花园大门紧闭,通处贴满了符咒。 花园正当间有座凉亭,亭外搭起了一座法坛,桌上香、果、炉、旗等一应俱全,在桌子后面,傅长宵与燕途寒正严阵以待。 而在凉亭之中,翟老爷侧躺在一张软塌上,微微打着抖。 “师叔,水到了。”傅长宵无视飞速逃离的小厮,指着坛前空地上的铜盆冷静道。 “月正盆中,时辰刚刚好。” 燕途寒烧罢符纸,脚踏罡步,手结太阴印,口诵度魂经: “一念精诚达广寒,仰瞻紫光素曜皇,今宵启建慈悲会,稽首先献一炉香,道音赦罪消怨怼,三途五苦化青岚……” 坛仪过半,燕途寒摇了一下召魂铃。 早已在旁等待多时的傅长宵立刻跑向凉亭,他先用黄符盖住翟老爷的五窍,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把蜡烛,他一边点燃烛火,一边从软塌的位置一路放置到坛前的水盆边,最后在这排蜡烛的末端,放下一个写有翟老爷生辰八字的稻草人。 这是一招移形换影,就是为了将女鬼从翟老爷身后,引到坛前。 “师叔。” 傅长宵布置完毕,向燕途寒比了个现代化的ok手势。 燕途寒也明晓其意,当即道: “你且退开。” 说着,抓起一支香隔空掷入草人手中。 一阵香烟袅袅升起,那女鬼剪烛的动作随之一顿。 顷刻间,一双冷目移向地面。 在燕途寒与傅长宵紧张的注视下,那女鬼拿着剪刀,像疯了似的地对着地上一溜蜡烛狂剪而去,直至剪刀的刀刃夹住了稻草人的脖子,她才似有所觉的停了手。 然而,稻草人就靠在水盆边缘,女鬼稍一抬眼,就扫见了盆中皓月。 尚不及反应,那月色如万盏明灯,大放光明,耀耀光华一下子就将她整个儿罩住。 面对此情此景,傅长宵高悬的心正要回落,可耳边却响起了燕途寒短促的呼喊:“快。” 只见燕途寒一拍桌面,五杆令旗飞射而出,又快又准地插在了女鬼四周。旋即,他手拿宝剑,踏罡步斗,口中急念:“耀耀清辉无量法,乾坤涤荡念分明,五方天威闭地户,坛下阴鬼速登云……” 傅长宵适时而动,一个箭步冲至女鬼跟前,他手持一面铜镜,对着女鬼脚下一阵晃动,不多时,镜面之中,射出一束束白光,白光在女鬼脚下汇成一团,仿佛一朵云似的,托举着女鬼往上飘浮。 明亮的光线下,女鬼的死相显得愈发狰狞,她那曳长的舌头不断的上下乱舞,甩出的口水犹如粘液一般砸得四处“哧哧”冒烟。 好在科仪进行到这一步,已成功了大半,就在傅长宵奋力躲避口水的当儿,燕途寒朝天撒去一大把黄符。 转眼间,水中月影就犹如膨胀的面饼,一下就撑满了水面,随后滚滚云烟自铜盆中喷薄而出,浮浮沉沉漫至地面,宛如仙境。 燕途寒厉喝: “坛下孤鬼,登云往生,去!” 那女鬼踩着光云,“咻”的一下,缩成巴掌大小,投入了铜盆之中。 第12章 道者无为 就在女鬼进入水中幻月,即将往生之际。 “道长,抓着鬼了么?” 一个极其不安的声音破坏了这一切。 翟老爷因为五窍被封,又长久没听见动静,所以才畏畏缩缩的小声提出询问。 然而,即使他的声音再如何轻微,剪烛鬼仍旧在第一时间清醒了过来。 她看着脚下的轮回通道,恨得目眦欲裂,她当即举起剪刀,对着身前的光亮一通乱舞。 “咔嚓,咔嚓。” 不过三四下,包裹着她的光芒竟真被她剪开了一道口子。 傅长宵当机立断,拿起铜镜就照了过去,可他想要弥补缺口,那女鬼也不迟钝,她在灵光射来之前,一个纵身飞出了盆外。 她甫一落地,便恢复了本相,紧接着素口一张,狭长的舌头犹如长鞭一般将傅长宵连人带铜镜一道击飞了出去。 顷刻再一个摆动,长舌如电,把整个法坛扫得七零八落。 仓促间,燕途寒与傅长宵尽皆选择暂避锋芒。可翟老爷却被她的鬼相骇得魂惊魄落,扭头就想逃。 殊不知那女鬼早已锁定了他的位置,此刻蓦地一转身,殷红的双目就恶狠狠地盯住了他。 翟老爷顿时感到骨软筋麻,腿如灌铅。 燕途寒冲傅长宵急呼:“先把这碍事的老头带走!” 话言未了,那女鬼反倒一扭身子,直奔燕途寒而去。 猝不及防之下,燕途寒连剑都来不及拔,运起轻功便逃,可女鬼长舌灵动,宛如软枪,任燕途寒如何辗转腾挪,也逃脱不了她的步步追逼。 不消片刻,燕途寒就气喘吁吁,没办法,他本就因为起坛耗费了大量精力,再这般费劲的避让下去,指定不是常法。 焦灼之际,燕途寒只好忍痛褪下外袍朝后一甩,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这是他惯使的后招,以至于他的衣衫常年破损,时时需要找人缝补,但这招却也是的的确确很有效用,女鬼当即就被阻了一瞬。 就这一瞬,燕途寒拔剑抹血一气呵成,转身准备回击。 正在此时,一只修长的手却从女鬼后脑勺砸了下来。 原来是在旁观望的傅长宵急不暇择,随手掏出铜印跑来助拳。 “别碰!” “砰!” 燕途寒的劝阻声与捶砸声一同响起。 随之而来的便是燕途寒的半惊半喜,以及傅长宵的引吭大叫。 燕途寒惊的是,傅长宵居然敢擅自触碰这只会让人倒霉的鬼,喜的是这小子原来不止可以看见鬼,还能无视阴阳界限,在没有法力加持的情况下以肉身伤害魂体。 瞧那女鬼被这一拳打得激灵灵一抖,浑身怨气都溃散了大半,可见他的拳头比带着“阳血”的兵刃还要厉害。 但另一边的傅长宵却不太好过。 这女鬼脑袋堪比铁石,哪怕他是用铜印砸的,自己的整条胳膊也还是被反震之力弄得又痛又麻,险些脱力,若非他眼疾手快用袖子兜住了铜印,这东西肯定得飙飞出去。 而且因为这一举动,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那女鬼直接将脑袋扭至后背,吐出猩红的长舌对着他的脸就舔了过来。 玛的,脏鬼! 这要是被她的舌头沾上,怕不止皮肉,恐怕连整颗脑袋都要被刮落下来。 电光火石间,一阵微风拂过,傅长宵眼前一花,却是燕途寒及时赶到。 他手举玉头剑,猛力向下一挥,正斩在女鬼舞动的长舌上。 一剑两断! 女鬼痛得哀嚎一声,脖子往后一仰,就想收回剩下的半截舌头。 可燕途寒趁她偏头之际,飞身近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然后咬破中指往女鬼眉心一点,口中念道:“血引乾阳封七魄,一点坤阴镇三魂,定!” 随着一声“定”字落下,那女鬼双眼一闭,垂手不再动弹。 “坛子!”燕途寒急忙冲傅长宵喊到。 “哦!” 还沉浸在方才险象中的傅长宵,瞬间清醒,他环顾四周,麻利地从废墟中掏出个酒坛子。 他揭去坛盖,用坛口对着燕途寒,点了点头,“师叔,快!” 燕途寒轻喝一声“接着!” 他双指顶着女鬼的额头往前一送,那女鬼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入坛中。 傅长宵立马盖上坛盖,封上符纸。 这下总算是将她彻底制住。 不过,他们二人依旧不敢大意,傅长宵凭着最后一丝力气重搭法坛,燕途寒则再次施法超度。 这回再没出什么岔子。 坛子被掷入水盆后,渐渐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 折腾了这一宿,二人长舒一口浊气,相互搀扶着坐在法坛边休憩。 而翟老爷早就先行一步,昏了过去。 就这么潦草地修整了一夜。 转过天来。 燕途寒摸着翟老爷的脉搏,慢条斯理道:“如今厉鬼已除,你这体虚之症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安抚完雇主,燕途寒婉拒了他的留宿邀请,取了赏银和额外获赠的五鼎芝,拉着傅长宵就赶回了旅店。 “收拾好行李,咱们现在就走。” “这么快?”傅长宵还以为大赚一笔后,能留在这里好好歇上几天。 “快?”燕途寒听他这么说,嗤笑道:“那翟老头一身精气被消磨了八成,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命不久矣,恐怕来找我们的速度更快!” “怎么听您的意思,似乎是不想救他?”傅长宵觉得奇怪。 “没错。”燕途寒毫不掩饰的嫌弃道:“这人为一己私欲残害生灵,合该受此报应,我等修真之士,顺应天道,理当恪守无为之道,不必去干预这自然因果。” “啊?”傅长宵纳闷地挠了挠头,一时没想明白,“可是咱们行捉鬼之事,不就干预了冤鬼报仇,这还算是无为吗?” 燕途寒向他勾了勾手指,指点道:“这''道者无为‘,乃是指不做有违天理公义的事情,而不是啥也不干,若遇见作恶之辈,当以守正辟邪之心拨乱反正,以应天道。” 说着,燕途寒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好比这次遇见的剪烛女鬼,她虽是冤魂,却也是恶鬼,她害的不止是翟老头,还有其他被其影响的翟府众人,所以我们在她造下杀业之前,送她进入轮回,一来不影响她报仇的成果,二来又帮她避免了伤及无辜的恶业,同时又替翟府其他人除去了害命的隐患,如此一箭三雕,人鬼得以各归其道,世间也就能恢复正常。” 第13章 风雨同舟 “既如此,那县衙悬赏的食人鱼妖为何不管?” 傅长宵冷不丁地问道。 “那鱼妖自有别人在管,我们何必再去讨嫌。”燕途寒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况且瞧那妖怪的模样,像是妖魂附体凡人,能有如此手段的妖,怕是已经修炼了上百年,凭我这点道行,估计斗它不过。” 说着话的功夫,燕途寒已经收拾妥当,他扫了一眼傅长宵,发现他趴在窗口往外看。 “快别磨蹭了,赶紧收拾完,好赶路。” 他这刚一催促,傅长宵却突然“啊”了一声,仰面栽倒。 燕途寒一下冲了过去,堪堪用手抵住了他的后背。 “你……” 他刚想问明原因,就被一股子灰烬味吸引了视线。 燕途寒循着气味看去,发现有一坨湿哒哒的黑色不明物正挂在窗沿边滴着水。 “那是符纸灰。”傅长宵挺起腰肢站好,又回到了窗边,“街上有一伙官兵正在撒符水,我方才险些被泼到。” 燕途寒闻言也跟着探出头去,只见大街上行过三辆放满水桶的牛车,有十几个官兵手拿大勺,一边驱赶路人,一边四处泼水。 “看样子,这里的情况不容乐观。” 燕途寒伸手把窗户关上,转身推着傅长宵往里走。 “不过这些用不着我们操心,现在最主要的是快点将五鼎芝带回观里,然后让掌门师兄正式收你为徒。” 匆匆背上包袱。 燕途寒领着傅长宵出了旅店。 此时街上人迹寥寥。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却意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赤玄大师,您留步啊~” 燕途寒一回头,连人都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再一次被人抱住了大腿。 “怎么又是你?”燕途寒低头看向缠着自己的翟府门房,腿没抽,嘴角倒是先忍不住抽了一下。 “大师,您发发慈悲,一定要救救我,不然县令大人就要把我抓起来打板子。” 说完,又跪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你可别来这一套。”燕途寒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提溜起来,“话说你不是在翟老爷那当差吗?怎么又扯上了官府,先说好了,你若是犯了王法,贫道可救不了你!” 门房点着头,刚要开口。 前方忽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道长过谦了,这刁奴对您不敬,理当受罚,能救他的人,自然非您莫属!” 燕途寒抬头一看,迎面走来七八个皂隶,打头的是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朝燕途寒拱手见礼,说道: “本官乃墨川知县刘禀林,见过赤玄道长。” 见我? 燕途寒蹙起眉头扫量眼前的官,似乎没弄清楚他跟自己有何干系。 那县令见他一副孤高不理人的模样,也不见怪,如今这世道妖魔横行,但凡有些本事的和尚道士都不拘小节,他也就当燕途寒是高人风范了。 “想必道长也知道,近日墨川城中来了一只吃人的鱼妖,它滥杀无辜,残害乡民,已然成了我墨川城百姓的心腹大患,素闻道长宅心仁厚,道法高深,所以特来请您相助。” 除妖?请我? 燕途寒盯着他的眼睛,直捣黄龙地问道:“可是静泉道长有恙,抑或是……他出事了?” “唉。”刘县令收起笑脸,转而苦着脸,叹起气来,“实不相瞒,自打静泉道长昨日出城降妖,便一直杳无音信,本官也拿不准他是何种情况。” 此言一出,翟家那门房想都没想,又扑倒在燕途寒脚下,幸亏燕途寒这回早有防备,及时使了个轻身的功夫,往后挪了挪。 “道长,您可得救救我们!” 门房见抱腿不成,便膝行到燕途寒跟前,仰面求道。 其他几个皂隶见他这般拼命,也纷纷有样学样,扑了过去。 霎那间,燕途寒面前就跪倒了一片。 街上的行人见到这一幕,有那聪明的,立刻呼朋引伴,拉来一帮子人加入了进来。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请求。 燕途寒顿感头大。 “诸位不必惊慌。” 这时,傅长宵却从他身后站了出来,“这区区一个鱼妖何足挂齿。” 说着,他走到燕途寒身边,放言道:“慢说我师叔乃得道高真,便是区区在下,拿下此妖业已足够。” 他这一席话令燕途寒勃然色变。 他扭头怒视傅长宵,好哇!原来你小子屡次三番提起衙门悬赏,就是为了去捉那鱼妖。甚至,还想撇下他,独自包揽此事! “你胡说八道什么!想找死吗?”燕途寒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到一旁,劈头盖脸就是一番教训:“我不管你心底作何打算,但此事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让你提前见识一下咱月鼎观的门规戒律。” “师叔。”傅长宵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的异样对方早有察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不予解释,“我自有不得不去的苦衷。” “少拿话搪塞我!”燕途寒咬着牙,冷笑道:“这天底下,谁人没点苦衷,谁会没有点秘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怎么就非得去拼命?” 说着,燕途寒举起拳头,恨不得揍他一顿,可拳到中途,却又猛地停了下来。 傅长宵看着他铁青的脸,欲言又止。索性从兜里掏出铜印,递到燕途寒的眼前。 “这是……” 燕途寒瞳孔一缩,很快发现异样,这小印上的印钮竟与衙门悬赏的鱼妖别无二致。 他连忙捂住铜印,沉声道: “平日里总见你偷偷摸摸把玩这东西,我还只当你得了什么机缘,没想到其间竟然还有这般玄机。” 说着,他抬起手,照着傅长宵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瞧你这铁了心要去找死的倔样,我这当师叔的,还能让你一人应付不成?” 说罢,燕途寒回身与刘县令见礼,在众人忐忑的目光下,他朗声笑道:“此事就交予贫道,只不过,还得请诸位先帮我个忙。” “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我需要编织一张“千煞网”,当作降妖的法器。” 第14章 山中寻妖 转天,玉鲜楼外来了一帮衙役。 怪诞的是,为首的不是班头,而是一名年轻的道人。 衙役们在门外你推我搡,皆不愿打头阵,唯有这位道爷面不改色地抬腿就进。 这胆大的道士正是傅长宵。 因为燕途寒忙着制作“千煞网”,需要以九十九名渔夫的头发做网,和九百九十九颗食鱼野兽的牙齿做网坠,所以,不放心他独自行动的刘县令,干脆把衙差都拨给他调用。 “谁是郝通元?” “老朽便是。” 傅长宵的目光朝说话者瞥去,那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 他头戴僧帽,手拿经卷,身贴符箓,颈带佛珠,看起来过得不算窘迫,脸颊却微微有些凹陷,若是墨川当地人,定能一眼认出这老头是玉鲜楼最有排面的郝掌柜。 可傅长宵不是当地人,就算是,他也是头一遭见识到,一个人敢于明目张胆的佛道通吃,不禁叹为观止。 这时。 “吱扭。” 空旷的大厅里忽然传来门轴转动声。 傅长宵身后的衙役们,不是吓得拔出腰间悬着的二尺来长的薄刀,就是搬凳子,举茶壶,显露出杯弓蛇影的慌张。 “什么人?” “谁在那?” “快给我出来!” 郝通元弯着腰,往地上一瞧,赶紧说道:“大人们莫慌,方才只是一只老鼠不慎撞了门。” 说着,他深深叹了口气,“也是我这许久没来人了,才荒废至此,唉。” 略感无语的傅长宵,扭头就把这群丢人现眼的货都轰了出去,然后向郝通元说出此行的目的。 “那鱼妖作乱过的厨房在哪,可否带我前去看看?” 郝通元捶了捶背,却没有半点儿要动弹的意思,他吩咐身边一个眉宇间透着傻气的大个子帮忙带路。 “这是我雇来看店的伙计,他知道路的,道长随他去就成。” 大个子将傅长宵带到厨房门外,就笑嘻嘻地兀自跑了。 由于静泉道长曾来过,门上的封条已经断成了两截。 傅长宵伸手推开了门,发现里面浊气弥漫,满地狼藉,很明显,这地方并未在事后得到清扫。 不过,由于凶器、证物已被静泉道长一扫而空,他想寻找沾有鱼妖气息的物品,也不容易。 傅长宵系上蒙面巾走了进去。 不多时,他从厨房里的砧板上发现了一些痕迹,他随即取出一张黄纸,贴上去蹭了蹭,接着将黄纸折成纸鹤,带到门外施法。 说来也是奇妙,普通人修道,没有个七年八载的道学积累,根本打磨不出道心,更遑论修出法力。但傅长宵则不然,他自打来到此方世界,就自然而然的拥有了些许法力,因此,他跟着燕途寒也学了不少道术。 虽说千里飞鹤术他施展不了,但利用纸鹤追踪一下附近的妖鬼,却是不在话下。 傅长宵掐了个指诀念道:“乾坤无量,玄天至法,灵鹤寻踪,地平天成,疾!” 片刻后。 纸鹤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傅长宵跟着它一路追到了城外的一处无名山脚下。 这里曲径幽深,一片静寂,只时而传出几声虫鸣鸟叫,更显悄怆。 前方,纸鹤因法力耗尽落在了山路上。 傅长宵暗自点了点头,“那妖孽八成就藏在此地。” 观察了一会儿前路环境,他扭头看向身后跟来的衙役们,认真问道:“你们是跟我一同进去查探呢,还是回去给我师叔报信?” 衙役们都很仗义,一个个拍着胸脯,三吹六哨,都愿意跟随道长打前锋,早日灭除妖邪,还墨川城一个朗朗乾坤。 等傅长宵正式安排行进队伍,他们就都来事了。 有的家里老丈人病了,有的家里婆娘偷情,有的家里老丈人偷情……总之,都面露为难之色。 为首的班头大怒:“他奶奶的,平日里个个都是街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张口说话,恨不得把牛皮都吹上天,现在只不过让你们跟着小道长去山里探探路,你们这帮瘪犊子就怂了……” 可他话还未尽,身后就伸出好几只手来,将他连“话”都给拽了回去,“头儿,那你去不?” “我!”班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自然要回去通禀一声,免得大人担心。” 傅长宵静静地看着他们。 十几个大汉愣是不敢与他对视。 这哪里是怕大人担心,分明是为了保命。 也难怪,想当初自己头回遇见鬼,也是怕得要死,如今这帮差人,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害怕妖魔鬼怪实属正常。 更何况,走这一趟总归是为了自己,与他们又有何干。 于是傅长宵笑道:“既然你们有职责在身,就先回去,记得帮我给师叔带个口信,叫他尽快赶来。” 说完,傅长宵转身抬手挥了挥,然后在衙役们的恭维声中,独自进了山。 山中林木葱郁,偶见繁花,上有枝蔓,下有荆芽,他能在其间转悠半个多时辰,全赖手中的青钢刀开路。 这把刀,是他在出门前,从县衙府库里精挑细选来的。 材质钢硬,刃利柄长,很适合防身。 就是有点重。 傅长宵揉着酸疼的肩膀,将刀收起。 为了提升效率,他尝试着施展了“玄气百辨术”。法术倒是很成功,但意外的是,他没看见哪里有邪气显露,反而细看山川秀色,发现此地蕴藏着几分浅薄的灵气,倒是十分适宜隐居修行。 正当他驻足之际,忽闻远处哗哗作响,侧耳倾听,才确定是清泉拍击溪石的流淌声。 傅长宵循声而往。 半路途中,一束金光吸引了他的目光。 前方的草丛中,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隐没在里面。 他走向前去,拨开杂草一看,那是一块四分五裂的铜镜。 咦?荒山野地怎么会有镜子? 傅长宵拾起镜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眉头微微一皱。 这铜镜并非普通梳妆之物,而是镌刻着麟、凤、龟、龙的四灵镜,是一种道士们常用来驱邪的法器。 看这镜子的裂纹,似乎是被某种巨力击打而成。 而且,他隐隐感应到这镜片上还残留着一点道门功法的气息,只不过这股气息微弱至极,而且还驳杂不纯,他也拿不准这是铜镜本身所有,还是有其他外力附着其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曾有道门中人踏足过,至于是不是静泉道长,尚不可知。 傅长宵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前路愈来愈窄,地势越来越偏。 不过,就在被荒草淹没的道路侧面,赫然分布着几处不同寻常的凹陷。 像是人为造成的痕迹。 傅长宵毫不犹豫地寻了过去。 第15章 临江子 半个时辰后。 他跟着痕迹,走出了林子,然后又沿着林外的山溪来到一处幽潭边。 此时,傅长宵的手中多出了几样东西。 其中有一截带血的道袍布片,另外两件分别是一柄被扭成麻花状的星辰剑和一个破了个大洞的红符葫芦。 道袍很好辨认,傅长宵曾在人群中见过静泉道长,当时老道身上穿的衣袍就是这种样式,而且以这布片上浸染的血迹来看,他的处境十分堪忧。 “唉,难搞哦。” 傅长宵拿着剑,心情沉重,能把剑扭成这个德行,出手之人的力量与防御必然不弱。而那葫芦,虽说刻有道法符文,却也依旧没能幸免于难,可见比拼道行,对方亦不落下风。 思及到此,傅长宵毫不犹豫地将东西抛在潭边,拔腿就走。 从种种迹象来看,独自寻妖实在太过危险。 就在他离了幽潭,正往回走之时,猛然察觉到四周的氛围不对。 这林中的鸟鸣戛然而止。 这溪涧的清风骤然消歇。 傅长宵默不作声地把步子迈得飞快。 可突然间。 耳边传来一道气益雄浑的声音。 “遍识阴阳真妙理,不违自性尤纾宽,修真贯道春秋转,一朝入云睨四方。” 傅长宵脚步一停,站在原地肃然而立,只见前方的溪流对岸,有一位飘然若仙的道人凌空踏步而来。 这道士头戴纯阳冠,身穿黄道袍,面容清癯,须眉稠秀,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青白之气,傅长宵仔细一看,这气息与残留在那破铜镜上的如出一辙。 由于此刻离得近,他还看出这气息中的青气,乃是源自道门玄功,而那白气则透着一股灰败,但不知是何跟脚。 “贫道临江子,不知先生来我清修之地,所为何事?” 黄袍道人拦在傅长宵面前,淡然问道。 “只是路过罢了。”傅长宵故作轻松地点头致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人抱拳见礼,他右手置于腰间,左手则抓着铜印拢在袖子里,反背在身后。 临江子抚了把长须,笑道:“那先生真是福缘不浅,贫道在此豢养灵鱼百年,今日正是食用之期,不如你我共享此味罢。” “这怎么能行呢?!”傅长宵连忙摇头,表示推拒,“初次见面,道长就如此破费,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欸~”临江子一摆手,豁达道:“你有仙缘,所以值得。” 傅长宵闻言脸色一僵,似是不习惯他人的热情,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下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凡夫俗子,哪配得上什么仙缘。” 但临江子并不认同他的自谦。 “平平无奇不代表缘悭命蹇,你与贫道相逢于此,可见你不只仙缘,亦有机缘。” “机缘?”傅长宵表面笑嘻嘻,内心哭唧唧,“我就是来这儿看看风景,哪儿算得上机缘,您言重了。” 怎料临江子用一句话戳向他的肺管子。 “你来了,就是机缘。” 傅长宵:“……”也就是我活该,对吧。 “欸,这怎么好意思。”傅长宵继续期期艾艾地推辞,“我在这儿遇见您不过是碰巧,您看我两手空空,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哪能就这样平白无故的受您恩惠?” “无妨,无妨。”临江子眉眼舒展,勾起了唇角,“人生何处无知己,既然贫道看你顺眼,又怎会在乎礼数。” 渐渐的,他笑得越来越开怀,笑得越来越畅快,就像那如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震天响。 傅长宵:“不行,不行。还是容我先回家准备好礼物,再来登门拜访吧!” 他依旧选择垂死挣扎。 临江子顿时将笑容一收,眯起了眼睛。 “当机缘来时,谁又能事先做好准备呢?” 他说完这话,直接伸出手来,朝着傅长宵身后的幽潭一划指。 一尾手臂长的金须鲤鱼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到了潭边的溪石上。 “你瞧瞧这鱼,背鳍似云,体态如龙,乃是上品的金鳞种,凡人服之,可增寿二十载,修者服之,则足可抵上十年苦修,你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傅长宵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临江子就已经扬起衣袖轻轻一挥,那石头上的鱼,竟然瞬间被切成了薄片,一阵从未闻到过的香味径直窜入了鼻腔。 “好香!” 傅长宵被香味吸引,立刻就感觉腹中绞痛,就像是许多天没吃过饭似的,饥饿难当。 微一恍惚,他就走到了溪石边。 “你来尝尝贫道的手艺。” 临江子飘然落坐在石头上,随手从地上摘来一根草茎,挑起两片鱼肉递给傅长宵。 那鱼肉晶莹剔透,也不知是不是鱼种的缘故,竟连一根刺也无。 傅长宵弯着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从未闻过的鲜香就从鼻子直冲脑门儿,他对着鱼肉就要下嘴,可识海中忽然震响一阵鼎音。 “嗡——” 傅长宵顿感眉心一阵涨疼。 他立马闭上眼睛,想要缓过这道劲去。 可临江子见他闭眼,还以为他是被香味所迷,沉浸其中,不由得催促道:“快吃吧,这鱼肉鲜着呢。” 傅长宵掀开眼皮,好险没恶心吐了。 只见这草茎上挑着的是两片唇肉,而石头上摆着的,分明是半截人尸。 幸而傅长宵这一个多月饱经磨难,如今已是今非昔比,此时的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他目光笔直,痴痴地盯着肉片,左手慢慢从背后伸出。 临江子看着他一点点靠近肉片,眼睛里的温和慢慢化作了兴奋,随着这点兴奋越来越强…… “嘶~” 临江子的眼睛像两只鼓起的水泡,直接将眼眶撑开了两道裂缝。 与此同时。 “砰!” 一声闷响。 临江子刚突出来的眼珠子就被砸成了圆饼。 接着,他身上那股青气骤然溃散,而隐藏在青中的白气瞬息暴涨。 傅长宵终于看清楚了。 那白的气,是尸气!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吼叫从临江子的口中传出。 他原本出尘的气质,荡然无存。 傅长宵目光一凛,当即拔出腰间的青钢刀照着他的脖子就劈了下去。 谁知道刀锋劈下,竟好像劈在一个石面上,临江子还在魂摇魄乱,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傅长宵目光闪了闪,快速住了手。 紧跟着,人也闪了。 开玩笑! 这妖怪居然可以刀枪不入! 第16章 斩鱼妖 然而,才跑了几步。 傅长宵就生出了无尽的懊恼,方才那一刀,他竟忘了以血开锋! 一把凡兵,又岂能斩杀妖魔! 他不禁回头看去,却发现临江子面貌大变,此刻的他,看上去就跟印钮上的怪物一模一样。 凸目巨口,貌如鱼相,鼓胀的肚子贴在地上,盯着他的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恶毒。 糟了,果然是鱼妖。 下意识的,傅长宵握紧了手中的刀。 可临江子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不见。 傅长宵心头一悸。 剧烈的撕风声已在耳边响起。 太快了! 傅长宵脚下一动,就要躲开,可是临江子的动作实在迅捷,倏忽间就到了身后。 傅长宵毫不怀疑,纵使自己有幸能躲开这次,也决计躲不开第二次。 “再说了,打都打了,总不能打不过就这么束手待毙吧。” 想到这里,傅长宵腰腹猛地一用力,强行将身子扭转了回来,手中钢刀则向前一横,恰好挡在了鱼妖锯齿般的牙齿上,尽管这只是勉力为之,但风驰电掣之间,他还是立马狠下了心,直接咬破了舌尖,把一口鲜血喷在了刀刃上。 “呲啦”一声,他那蕴养二十多年的纯阳血气立马就烫伤了鱼嘴。 鱼妖狰狞的面色当即一滞,似乎是感应到了危险。 这些个道士,总是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手段,就好似刚才那直冲神魂的一击,稍不留神,就得吃上大亏。 鱼妖拼命摇晃混沌的脑袋,可心头的恐惧依旧无法磨灭,他无意识的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该下手还是收手。 如此一来,傅长宵毫不客气地抓住这点机会,抽出钢刀,朝着它的脑袋奋力一挥。 要不说,时间从来不留命,只留憾呢! 这一时不慎,鱼妖就被钢刀砍中了头顶。而这一回,道士的刀锋上热血如虹,刃似新开,它那坚实的皮肤也无法抵抗。 转眼间,刀口便没入了它的皮肉。 傅长宵趁势运劲,再往里奋力一送,刀锋便嵌进了鱼妖的头颅之中,大量的污血顺着刀身流到了手背上,让他不由得又加大了几分力道。 鱼妖连声怒吼,陷入狂暴的它,撩开后槽牙朝着傅长宵拼命咬去。 而为了不被鱼妖的咬到,傅长宵毫不迟疑地将刀鞘塞进了它的嘴里。 紧接着,傅长宵脚蹬地面,把全身力量都给压了过去。 鱼妖吃痛不住,发出一道尖锐的长啸。 这声音犹如骇浪一般,直震得林中百鸟乱飞,溪里游鱼乱撞。 原本再强的利刃伤他,顶多坏些皮肉,是很难涉及到他的根本的。 但是,傅长宵是童子身,舌尖血更是最纯正的先天阳气,足以克制一切阴邪。 鱼妖如今浑身俱是尸气,被阳气侵体一冲,便会不断的向外发散。由此,他的皮肤很快被涨裂出一道道伤痕,密密麻麻犹如丝网。 巨痛! 仿如附骨之疽! 鱼妖此刻再也没了别的心思,只想尽快回家疗伤,它忍着剧痛,以极快的速度抹头就跑,一溜歪斜地朝着幽潭冲去。 一瞬间,傅长宵就被它拖拽着,滑出五六丈远。 他就好似那风中弱柳,随着鱼妖的驰骋而左右颠簸。 为了不被强大的冲击力挫伤筋骨,傅长宵果断地抓紧刀柄,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 直到鱼妖入水,他才借着水面浮力卸去惯性,一把松开了手。 要说起来,用这法子卸力也是不错,毕竟他在少年时也学过些水性。 奈何他刚要努力浮上去,身子就被水底下的一股漩涡扯住,这股劲道极为厉害,傅长宵百般挣扎还是被越扯越下。 慌忙之中,他只能苦苦憋住一口气。 可一口气又能顶多久? 他胸口憋闷,恍若火燎,甚至慢慢生出一种神魂已经离体之感。 幸而这潭水并不太深,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呛了两口水的时候,一股颇为沉重的压力从天而降,只听“嘭”的一声,漩涡乍然散去。 迷瞪间,傅长宵忽然脚下一滑,狠狠跌了个屁墩。他顾不得尾椎的疼痛,率先提起鼻子张开嘴,大口呼吸了几道新鲜空气,这才缓过气来。 我的娘咧,死里逃生! 傅长宵坐在泥泞的地面上,一颗心狂跳不止,没想到漩涡之下,居然会有这样一处能避水的石洞,他忧虑之余,又忍不住暗暗惊异造物神奇。 稍稍平复好情绪,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这石洞隐匿水底,并不见光,但洞中却有蒙蒙幽光散出,恰好足够照亮视野。 傅长宵小心翼翼走进洞内。 里面并不太深,不过十余丈,一眼便可尽收全貌。 可眼前一幕,让傅长宵不由为之一震。 只见洞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地尸体,其中就有失踪的静泉老道和他手底下的道童。 而在这些尸体中间,是一小片空地。 那只鱼妖正背对着洞口,蹲在空地中,对着地上的一块白玉令牌不断的伸手抓挠。 看上去鱼妖是想要取走它。 然而,那令牌灵光灼灼,好似被透明的光幕给罩在里头,任他使尽千般手段,依旧固若金汤。 傅长宵仔细一瞧,鱼妖状若疯魔,他不顾脸上、手上的裂纹,一下又一下,契而不舍地轰击着灵光,甚至连傅长宵进来,他都只是瞟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自己的执念,貌似已经神智不清。 傅长宵脸上一喜,虽一时间分辨不出鱼妖虚实,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为了达到目的,冒上一回风险也并无不可。 傅长宵暗暗下定决心,当即吮开舌尖的伤口,然后以指代笔,以血为朱墨,飞速在掌心绘制起一道符文。 “天罡地煞,神武速达,吾持正令,妖鬼尽杀。” 念罢之刻,人亦近身。 他对着鱼妖后颈,挥掌拍下。 “疾!” 幽潭岩洞,掌风淅淅。 一束金光疾如雷电。 昏暗中,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便响起沉闷的砍剁声。 群尸当间。 傅长宵汗流浃背,两手颤颤,而他脚下的鱼妖,趴在血泊中,变形的脖子上扎着一把青钢刀,已无生机。 第17章 回归现代 不过,傅长宵并没有就此大意,反而谨慎地向后退了两步。 随着经历的事多了,傅长宵收获的可不仅是燕途寒教的几手道术,还有一样顶重要的江湖经验,那便是越在得意之刻,越要当心阴沟里翻船。 何况,他还记得燕途寒曾猜测过,这鱼妖极可能是附体行凶,看这洞中尸横遍地,很难叫人不怀疑,这些尸体的作用。 果不其然。 一缕红烟从临江子的口鼻中飘出,盘旋半空化作一尾金须红鲤的虚影。 “糟了。” 傅长宵紧紧盯着那道虚影,咬紧牙关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手掌。 就在这掌要落未落之时。 鱼妖的魂魄翩翩一转,犹如一弯红月,朝着令牌撞了上去。 下一秒,无数红色灵光乍起,星星点点的飘洒四方,煞是好看。 傅长宵瞪大了双眼,表情惊诧不已。 为了那块令牌,这鱼妖竟甘愿以身试法,魂飞魄散。 难不成真被我一印下去把魂都打傻了? 傅长宵不敢肯定。 他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心里既是庆幸又是后怕。 本来他今日独自查寻妖踪,只是单纯的想要探查一下情况,以便制作陷阱,根本就没想着要违背与燕途寒的约定,只身应敌。 奈何一切发生的太快,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 要不是昨日,他发现铜印有震荡神魂的效用,就凭这鱼妖迷惑生人的手段,自己保不齐就要交代在这里。 稍微歇了一会儿。 傅长宵好奇地蹲在令牌面前,伸手触碰了一下。 叫人意外的是,令牌并未对他有任何抵触。 令牌的手感冰冰凉凉,好似一汪水,上面刻着“龙门壬位”四字。 只是…… 龙门与鱼,难道这鱼妖想鲤跃龙门? 傅长宵百思莫解,便将之抛在一边。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铜印,上下翻看起来。 没变化? 傅长宵不可置信。 他之所以宁愿赌上性命,也要在不知鱼妖是否真正疯魔的情况下,出手弄死他,就是指望铜印能因此发生点变化,甚至于,能将他送回原来的世界。 可如今,却只是这样? 傅长宵不信这个邪,他抓着铜印又全方位摸索了一遍。 就在他丧气之刻,铜印忽的震了一下。 洞口无端吹来一阵风。 傅长宵立刻感觉有道气息拂过耳迹。 眨眼之间,那股时隔一个多月的眩晕感再度袭来。 他慌忙之下,只来得及抓住手边的令牌。 等他醒过神来。 周遭已是那间熟悉的病房,这里灯光明亮,床铺柔软,沁凉的微风从空调里徐徐吹出,冰得他本就湿透的身子止不住打颤。 这般普通又熟悉的感受,傅长宵却兴奋大叫起来,“我终于回来了!” 他欢快地扑到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 洗手间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一个提着裤子的男人一脸防备地盯着他。 “你是谁?为什么躺我床上?” 就在双方都一脸懵的时候,护士听见响动也推门走了进来,待看清傅长宵的面容,护士惊讶不已。 “你……你是傅先生,为什么你在这?” …… 另一世界。 傅长宵离开后,洞穴瞬间被潭水灌满。 当燕途寒追着纸鹤来到幽潭边,第一眼就看见被激流冲上水面的众多尸体。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涌上心头。 “傅长宵!” 他仰天大喊。 可是静谧的溪涧,只有回声悠荡。 燕途寒慌慌张张地脱去外袍,一头扎进了潭水里。 然而这一切,傅长宵都无从得知。 此时的他,正在郊外的灵官庙上香。 “灵官大神在上,弟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他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头,便拿着香来到神像前的香炉旁。 这间小庙香火一般,傅长宵左右看了看,没有瞧见有其他香客进来。 于是他火速伸出手,在香炉灰里掏出一个深洞,然后把用黄纸包好的铜印给放了进去。 重新填上香灰,插好线香。 傅长宵又恭敬地对着神像作了个揖。 那边的世界虽有玄奇的仙术,刺激的冒险,但小小凡人若是没有“人死卵朝天”的觉悟,那还是老老实实在这个和平安稳的世界,做一只小小的红尘蝼蚁,庸碌一生,平凡到死。 除非哪天他有了自保之力,否则这种危机四伏的异世,即便能带给他改变命运的机会,恐怕也只是把多活几年的命运改成少活几年。 所以,他选择保命为要,先苟住。 至于铜印,那就交给神明处理。 唯一的遗憾,就是与朋友天涯两分,未曾告别。 傅长宵怅然一叹,转身离开。 然而,这世上总有些事,管你愿不愿意,它都会发生,总有些东西,管你躲不躲开,它都要来临! 世浪翻腾,古今谁能独安? 第18章 兼职 傅长宵一边蹲在路边嗦面,一边盯着手机划拉。 旁边卖面的老板瞥到他的手机,好奇道:“走多少步啦?” 傅长宵说:“两万三千五百零六……” 老板听闻捶了捶腰:“唉,果然还是年轻人有耐力,我的才五千出头。” 傅长宵对老板的艳羡不为所动,他为了找份正式工作,一个上午跑了三家公司,说起来,他反而更羡慕老板不用东奔西跑。 原本在他受伤住院之前,也有一份月薪六千的工作,但可惜他所在的公司规模太小,没办法长时间任由岗位空缺,加上他穿越之后,公司老总一直联系不上他,便重新招了新人顶替了他的职位。 虽说两边世界的时间并不同步,那边过去一个月,这边才过去五六天,可毕竟超过了与老板约定好的复工时间,因此,傅长宵一回公司,就被告知调岗,他知道这是公司想要变相辞退自己,于是主动递交了辞呈。 但他之前住院花了不少存款,再加上两年前因为脑子一热买了栋的房子贷款也未还清,所以他经济压力还是很大。 傅长宵一边感慨自己命运多舛,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咀嚼几下后就囫囵咽下,正准备塞第二口,身边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喊叫和奔跑声,他猛地回过神,却发现刚还在身边的面摊老板没了,连带着几个食客也统统消失,只留下了一脸呆滞的自己。 傅长宵抬起头,看见两只巨大的松狮甩着脑袋,迎面撞来。 “靠!”傅长宵骂道:“谁特么遛狗不牵绳子!” 他一边骂着一边端着牛肉面跑路,三两步就窜出去老远。 再回头时,身后的两只大狗已被一个衣着干练的女生给压在了身下。 “六六,七七,别动,不许闹!” 傅长宵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眼怀里舍不得丢下的牛肉面。此时面上的牛肉块已全部撒在了地上,碗里只剩小半汤面。 “……” 盯了地上的牛肉块整整三十秒,傅长宵才满目沧桑的嗦完这点面,走了回去。 “小伙子,你没事吧。” 面摊老板从餐车底下钻了出来,他第一时间伸出手,去接傅长宵的面碗。 傅长宵苦着脸说了句:“没事。”然后放下碗,就要去找狗主人算账。 老板收拾着残局,嘴里也没闲着,他没好气道:“这小姑娘准是新搬来的。” 傅长宵好奇的朝他投去一瞥,“您怎么知道?” “嗨,但凡在这里住久点,都会知道这条街是不能遛狗的。”老板用低沉的声音幽幽道:“敢在这条街遛狗的人,不是新来的就是路过的,看她一身运动装,八成就住在附近。” “原来是这样。”傅长宵说完又咂摸片刻,疑惑道:“不过,为什么这里不能遛狗?” “因为遛狗会出事!” 老板挤眉弄眼地朝那姑娘的方向努努嘴,“像她这样什的,我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回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要猫狗到了这里,指定会发狂。” “还有这种事?” 傅长宵将信将疑地打开手机搜了一下。 还别说,果真有不少帖子在讨论这事,其中有不少人把这里称作宠物禁区,更有甚者,还组织过冒险团来这里探过险。 傅长宵翻着网页,瞥见一条“致使宠物发狂的五大因素”的科普帖,不由猜测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投毒?” “哪有那么简单。” 老板侧着头,目光注视着那两条躁动的狗,老神在在的说道:“你想啊,能变成禁忌的,肯定是那些让人害怕又无处着手的事情,若只是投毒的话,何至于查不出来?” 傅长宵一听觉得很在理,于是他默默关掉网页,正打算将手机揣回兜里,铃声却突兀的响了起来。 傅长宵看了眼来电显示上“财神爷”的备注名,立马按下了接通键。 “您好,老板。” “傅先生是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冲冲的声音,“你在哪呢?” “我在九坡街呢。”傅长宵老实说。 “在附近?那你怎么还不过来?”那人狐疑道:“你该不会要放我鸽子吧?” “怎么会呢?” 傅长宵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 “我马上就过去。” 他点开昨天收到的手机短信,上面写着九坡街17栋。 这是傅长宵面试兼职的地址,信息里罗列的待遇,令他十分心动,一万二的月薪,还包交通费,没有任何学历要求不说,工作内容也仅是在三个月内,帮雇主搬运完三万册书籍即可,最关键的是,工作时间都由自己决定,半点儿不耽误他找正职工作。 这哪是兼职,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傅长宵虽然不是很相信有这等好事,但还是本着碰运气的想法,投去了简历。 没想到雇主那边回复的非常快,他表示只要面试通过就可以立刻上岗,唯一需要注意的事项,就是面试时间必须在中午12点,过时淘汰。 眼看时间紧迫,傅长宵也顾不上去找狗主人理论,立马就要往面试地点跑。 只是还未等他走出摊位,那女生已拉着两只被安抚好的松狮走了过来。 “对不起先生。”女生局促的朝他鞠了个躬,不好意思道:“我家六六和七七平时胆子可小了,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掏出手机,“刚才看您面条撒了,我赔您一碗可以吗?” “算了,算了。”傅长宵摆摆手,“我现在没空,你以后遛六六多注意就行。” “这哪行。”女生急忙道:“要不我把面钱直接转你得了。” 眼见到手的生意要黄,面摊老板心里直呼:老铁,666。他眼疾手快地端出一碗面,劝道:“小伙子,有什么急事值得饿着肚子去做,吃一碗面而已,耽搁不了你多长时间。” 但很快,老板就后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 只见傅长宵指着前方,拒绝道: “真不行,我还得去17栋面个试。” 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惊异向他投去凝视的目光。 傅长宵不解的问老板:“怎么了?” “啊,你……这……” 面摊老板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踌躇的小声道:“你要去的地方,有点……” “你就是傅长宵,傅先生吧。” 老板的话刚说到半截,旁边一下窜出个中年男子。 这男子白胖富态,穿着一身复古的唐装,好似个说相声的,他站在傅长宵跟前,自我介绍道:“我姓赵,就是刚和你通话那个,面试时间到了,快跟我来……” 说完,就迫不及待的催着傅长宵快走。 傅长宵茫然跟上,心底却隐隐觉得蹊跷,瞧大伙这态度,莫非这份工作不似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 第19章 九坡街鬼屋 从面摊出来没多远就到了17栋。 它处于九坡街中段的位置,与周边的高楼大厦不同,这楼只有两层高,是一栋很有年代感的小洋楼。玄关的门廊已经全面老化,许多装饰的花纹残破腐朽,剥落的漆面底下尽是些发黑的霉斑。门前的地上积满了灰,灰尘里是一连串杂乱的脚印,看上去似乎有许多人进出过。 “这栋楼是我爷爷生前收来的抵押物,所以一直就这么荒废着。” 赵姓男子掏出钥匙,随口解释道。 傅长宵不以为意,抬眼扫了一眼大门,在门框的两边,悬挂着两把皂角枝和一兜无患子,这是本地特有的风俗,一般家里不顺当的时候用来辟邪的。 不过,在现如今的城市当中,这场景已不多见。 或是担心他会乱想,赵姓男子咳嗽一声,说道:“这些都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捣鼓的,老人家就是这样,最喜欢搞封建迷信。” 一边说,他一边握住门把,使劲往里推了几下。 “嘎吱。” 一道刺耳的刮擦声响起。 锈迹斑斑的铁艺大门被缓缓推开。 紧接着,一阵凉飕飕的阴风拂面而来。 赵姓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紧了紧衣领,故作镇静的对傅长宵道:“估计是哪里的窗户坏了,你也知道的,老房子嘛,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很常见的。” 说罢,便带头进了大厅。 然而傅长宵却没有立刻跟上,他驻足在门口,往屋内扫视了一圈。 哟呵! 这哪里是这里坏,那里坏,明明就是人心坏了。 莫怪乎这份工作会有那么高的待遇,原来是要跟这么一大帮子鬼一起共事。 “门口风大,你先进来呀。” 赵姓男子急切的向傅长宵发出邀请,而他自个,则走到大厅西北角的一扇房门前,说道:“书房就在这,你来瞧瞧,其实活真的很轻松的,要不是我最近忙着学书法,又怕搬家公司的人会弄坏我的书,我才不会花钱请人来搬。” 他推开房门,径自叨咕着。 只可惜,傅长宵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 此时,他的注意力,全被屋子里的鬼给吸引住了。 比如头顶那只,白瞳黑唇,身子还没一尺长,他趴在水晶灯上,张开黑洞洞的小嘴往门口吹风,显然是只不满周岁的小鬼。 左侧窗帘边的那只,一身焦黑残破的短袖短裤粘连着烧伤的血肉,连五官都好似融化了似的,约莫是只火烧鬼。 右边楼梯上那只,穿着花旦戏服,正用下腰的姿势往下爬,那高难度的动作,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不愧是戏班出身的鬼,够柔,够软。 而站在赵姓男子身边的那只,一袭长衫,温文尔雅,只可惜他的左半边脑袋破了个大洞,里边的骨头和脑回沟隐约可见,为他平添了几分恐怖。 要论起来,即便是在古代闯荡江湖的时候,他都没见过哪间屋子里挤过这么多鬼。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大厅,那些鬼也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能够“通灵”,便全当他左瞧右看,是在观察环境。 片刻后,那只花旦鬼下了楼梯,“嘎巴”扭了几下,恢复成了直腰的模样。 她朝众鬼招了招手,几只鬼立刻向她聚拢,随后围成个圈,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傅长宵看着新奇,便很是坦荡地走过去偷听。 那只火烧鬼挥舞着拳头,恶狠狠的问道: “这死胖子又带生人进来,这回要怎么教训他?” “那还不简单。”那只花旦鬼嫣然一笑,“上回用了鬼遮眼,这次咱们就用五鬼搬运法吓唬他。” 火烧鬼皱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表达疑惑:“可是……五鬼搬运法需要很强大的力量才能把人抛出去,凭咱们这几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花旦鬼嫌恶的瞪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个傻鬼,反正他们看不见咱们,你不会随便拿点东西糊弄过去吗?” “嗷嗷!” 闻言,趴地上的小鬼举手抗议。 花旦鬼不解地看向长衫鬼。 长衫鬼耸了耸肩,“小鬼头在说,糊弄是不好的行为。” 花旦鬼朝天翻了个白眼,甩开袖子,丢下一句,“是啊,所以这种不好的事情,我本来就打算留给你们做。”说完,一溜烟儿窜到了门口。 火烧鬼见她又要来一出“关门打狗”的戏码,兴奋得头皮都鼓了起来,他激动的问:“那咱们先吓唬谁?” 长衫鬼瞄向书房,“就赵胖子吧,省得他总惦记我的书,干脆这回直接把他吓个半死好了。” 傅长宵:“……”哟,你这鬼还怪会挑人的嘛。 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的赵胖子一边艰难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语速飞快地向傅长宵推销这份工作: “傅先生,用三个月的时间搬完这三排书架上的书,绝对算是轻省活。” 傅长宵暗道,我轻省不轻省两说,但是有这么多鬼给你捣乱,你肯定轻省不了! “怎么样,你能胜任吗?”他摆出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瞅着傅长宵。 傅长宵笑了笑,也不接茬儿,只一个劲的盯着他身后的书架。 这直勾勾的眼神让赵胖子感到心底发毛,他忍不住把头慢慢扭向身后,只一眼,他便快速夹住了腿,免得自己尿裤裆。 书房里有三组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橱,为了防潮,都安装了玻璃橱窗,可眼下,那玻璃橱门却在一点一点自己拉开,书册也在一点一点往外挪。 “啊,这是我……没没没关好……”赵胖子浑身抖个不停,连说话都打着颤音,可他仍不忘粉饰太平,“不……不要紧……我,我们先去外头。” 这时,书本自己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紧随其后的就是门口传来的震天巨响。 赵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关门声,给吓得血色尽褪,他刚要去确认大门的情况,整个视线就被一张凌空飞起的椅子给占了去。 颇为雅静的老屋里,顿时响起一声惊嚎! “啊——” 赵胖子终是顶不住刺激,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彻底晕了过去。 火烧鬼立马带头欢呼。 花旦鬼连忙示意安静,她朝着傅长宵的方向打了个眼色。 火烧鬼和长衫鬼心领神会,娴熟的举起椅子。 傅长宵抬头看着他俩,表情似笑非笑。 两鬼呆愣了一下,随即把椅子一丢,悄么声地飘到傅长宵身后。 傅长宵随即扭头,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巡视了一圈。 两鬼对视一眼,都迟疑的放缓脚步,慢慢又回到傅长宵的前面。 见傅长宵这回没有再看过来,两鬼才像人似的,长长松了口气。 他们差点以为这小子可以瞧见自己。 感到丢脸的火烧鬼,气哼哼的表示要给他来个“鬼绊脚”,他伸出鬼爪,朝着傅长宵的脚脖子抓去。 可突然。 他的手“咯哒”一下被踩成个对折。 紧接着,一只大脚结结实实踹在了他的脸上。 …… 两个小时后。 赵胖子顶着红肿的人中醒了过来。 他眼神空洞了好一会儿,才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把目光聚焦到傅长宵和气的脸上。 “傅先生。”赵胖子红了眼眶,“没想到黄泉路上还能遇见你。” “嗯?看来我掐得还不够重?”傅长宵黑着脸,作势要继续给他掐人中。 赵胖子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捂着人中,连呼:“够了,够了。” 他晃着昏沉的脑袋,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门外,而他的身后就是敞开的大门。 他哆嗦着腿,像细脚鸡似的抻着脖子问傅长宵:“傅先生,那鬼……” “什么鬼?”傅长宵淡定地打断他的话,“你刚刚晕倒了,我担心屋子里不够透气,就把你挪了出来。” 挪我? 赵胖子看着自己肥胖的大体格,又看了看傅长宵那修长的身材。 可不等他质疑,傅长宵接着说道:“我估摸着你这是拍着了风,受了寒,才会突然晕过去,等下回去记得多喝热水,泡点感冒冲剂调理调理。” 说着,他话锋一转,指着摞在门口边的一沓书,问道:“我还搬了点书出来,你看下符不符合你的要求?” “哈?” “面试通过不是可以立刻上岗吗?”傅长宵掏出手机,指着面试信息说:“上面都写的很清楚,如果你那边没什么问题,我们就把合同给签了吧!” 第20章 鬼见愁 滞涩的大门被用力推开! 屋内顿时阴风四起,各式器物震颤不休。 傅长宵冷冷地扫视一圈,便伸手取下了门口悬挂着的那兜无患子,信步进入。 一连串阴森的鬼号在耳畔响起。 “我好惨呐~” “你还我命来~” “快下来陪我~” 傅长宵:“……” 这群作死鬼莫不是当自己在八十年代拍鬼片? 那浑身惨白的小鬼,无声无息的站在门边,两只漆黑的眼睛底下是两抹浓重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的张着嘴,仿如一尊阴森的雕像! “痛啊~”楼梯口传来一声声哀嚎,一个满身燎泡的男人挣扎着滚了下来,他抠挠着身上的皮肉,在地板上留下斑斑血痕。 半空中飘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幽怨地搓揉着自己的五官,将它们倒过来正过去地折腾着。 …… 傅长宵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就好似在看一场不甚专业的街头把戏。 几个鬼凶相毕露的闹腾一阵,却发现全无效果,便又聚在了一起。 “阿彩,还是不管用啊?” 那个名唤阿彩的花旦女鬼,贝齿轻咬,像是再度想起什么般垂死挣扎起来:“既然丑的不行,那就来美的,我就不信了,连美人计都搞不定他!” “可他好像是修道的。” “修道又怎么样,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免不了好色!” “可是……”长衫鬼回想先前被揍的经历,心有余悸的提醒道:“他上回把你的脸摁在地上摩擦,我看他不像是好色之徒。” “呸,上回是老娘大意,没来得及勾引,现在嘛……”她收拢秀发,略松罗衫,挺起胸前的一对莹白,妩媚一笑:“我这么美,还怕他不上钩吗?” 说罢,便红唇轻吹,放出一股子白雾来,她婀娜的立在这片雾中,抱着双臂,半露香肩的朝傅长宵送出个飞吻。 “小哥哥~你过来呀~” 她拉着嗓子,甜腻暧昧的唤着傅长宵,薄施粉黛的脸上浮现出两抹娇羞的红晕。 傅长宵凉凉地垂了目光,冷着脸从网兜里抓出一把无患子,这无患子又名鬼见愁,有棱有角的外形跟流星镖十分相似。 旧俗常将它佩戴在小孩身上,或者悬挂于门口,以图驱避鬼魅。当然,在现实中,这玩意并不能驱鬼,不过,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东西对鬼物也并非全然无用…… 傅长宵拿它照着花旦鬼的脸砸了过去。 “小哥,喔—” 一声走了音的惨叫响起,花旦鬼捂着受伤的脸,惊恐逃窜。 这鬼见愁虽驱不了鬼,但却能打鬼。 并且,还打得特别疼! 傅长宵嘴角噙着冷笑,又从网兜里抓出几颗鬼见愁,在群鬼惶恐的目光中,缓缓逼近。 凄惨,逐渐在鬼哭声中具现…… “大师,饶命啊—” 几只鬼畏畏缩缩地挤作一团,哭爹喊娘的向傅长宵求放过。 “别着急,先排好队。”傅长宵悠哉地抛着几枚鬼见愁,脸上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群鬼:“……” 真神特么的别着急! 众鬼含着一口山呼海啸的喉头血还没来得及喷出,就被几枚“鬼见愁”版的飞镖强逼着排好了队。 “不对啊……” 傅长宵让他们报了数,一共七个鬼,可他进门时扫的那一眼,分明瞧见有十几个。 “剩下的呢,快让他们出来!” 傅长宵气势汹汹地一甩手,吓得几只鬼连忙往后滚了一圈。 “没了,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个。”花旦鬼再次挺起胸脯,嘴硬道,其他鬼立马连声附和。 “怎么?你们这是打算不见棺材不落泪?”傅长宵话音刚落,忽然生出一种仿佛恶霸欺压良民的羞耻感,他不由清了清嗓子,摆了摆手,“算了,看你们还蛮讲义气的,那就由我自个来吧。” 说完,他掐动咒诀,施展出玄气百辩术。 瞬息间,这屋内各色气机再也无处遁形。 傅长宵伸手从地板下拔出一个烂了脸的,转身在楼梯的缝隙里拎出个七孔流血的,抬脚走了几步,拉出窗帘后的矮脚鬼,顺带把埋墙里的青头鬼也拽了出来。 忙活半晌,傅长宵一共抓出二十四只鬼,其中男鬼十一只,女鬼八只,小鬼五只。 此时的大厅中间,众鬼按照高矮分作三排,席地而坐。 傅长宵瞅着他们若有所思,手里的鬼见愁每抛一下,对面的众鬼就一阵担惊受怕。 他之所以愿意接下这份工作,除了赚钱外,更多的是感到好奇。 自打回到现世,他就只在医院见过两三个游魂,不承想,这座房子里的鬼居然比医院里的还多! 说起来,他也是得了月鼎观真传的,每天早晚课,他都有修习那篇《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的吐纳法,在古代世界,他可以很快进入静海无波的境界,鼻吸口吐,服食天地灵气,然而回到如今的世界,他驾轻就熟的准备修炼时,却差点儿没被呛死。 现如今的世界,灵气稀薄不说,竟还带有无数有碍修炼的杂质,这简直就是所有修行者的灭顶之灾。要知道,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神佛仙灵,都是依仗灵气进行修炼,所有法力也是靠灵气转化而来,一旦失去了这个根本,那一切法术玄奇便将付之东流。要不是傅长宵有着古印赋予的“通灵”之体,得了自生法力的好处。他怕是在消耗完先前修炼出的法力后,根本就没办法再施展出任何道术,更不用说精进道行。 故而,在现如今的世界,人一旦身死为鬼,都会及时再入轮回,否则便会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在尘世里耗尽魂力后化为乌有,哪怕有怨气支撑,也耗不了多长时间。这较之古代的鬼,今世这些鬼可以说是孱弱似风,不堪一击。 但这座房子却能在这种大环境下,聚集如此多的鬼,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想到这,傅长宵神色间便明显带上了探究之色。 “话说,你们怎么会聚集在这里?” 众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七嘴八舌的讨论一番,却又都说不清楚。 傅长宵拍拍巴掌,制止了喧闹,他指着魂魄最为凝实的花旦鬼,说道:“阿彩,你来说。” “哼。” 花旦鬼不满的撅起嘴,嘀咕道:“需要人家的时候就叫人家的阿彩,不需要人家的时候就喊人家妖孽……嘶,你做什么又打我。” “你、说、呢?”傅长宵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起来,他对花旦鬼的矫揉造作已忍耐到了极限。 花旦鬼瞧着他捏紧的拳头,不情不愿的撇嘴道:“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只记得死的那天被舞台顶上的灯箱给砸断了腰,喉咙里就憋上来一口气,我就是靠着这口气做了游魂,四处闲逛,某天偶然飘到了这里,不知怎的就被吸进屋来,我当时发现这屋里有种让我感觉特别舒服的气息,索性就留了下来,后来我的魂体逐渐变得凝实,神智也慢慢恢复,等我意识到要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出不去了。” 花旦鬼煞有介事的握着拳头一砸手心,总结道:“我们都是被这房子吸引来的!” 傅长宵听她这么说,心中隐约有了一点猜测,他又向其他鬼求证道:“你们都是如此?” 众鬼七嘴八舌道: “没错,到了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魂魄飘散的感觉,真的超舒服。” “而且这里一直没有人居住,我们怎么折腾都行,唯一的遗憾就是进得,出不得。” 这么说,这房子许久没人居住,那之前居住在这的是谁呢? 傅长宵蹙着眉,余光扫了眼钉在楼梯内侧的几幅人像画,修长的腿当即迈了过去。 先前忙着捉鬼,也没太在意,这次有了一点头绪,他便毫不迟疑的把画上的灰尘掸开,仔细的上下观察。 这画中人有的罩长衫,有的穿洋装,也有喇叭裤和花衬衫,虽然年代不同,但画中人的生活品质显然都是十分优渥的,再加上他们多多少少相似的面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家族。 果不其然,这些画框底下都刻了日期和姓黎的各种名字。距今最近的那一幅,也已历经二十年之久。傅长宵把这幅画取下来,翻看到画框后面,随后意外但又不是特别意外的,发现了一行字:福地养阴,自食恶果,哈哈哈! 傅长宵:“……” 莫名有种看狗血复仇剧的即视感。 眼前这三个“哈”字连成一体,每一笔都如秋风扫叶般洒脱肆意,极佳的表现出了书写者的快意。 就不知这痛快的情绪,是源自大仇得报,还是来自于成功祸害了房主一家。 倘若是有意祸害,那房主身处福地,不是该逢凶化吉吗?为何会自食恶果? 养阴又是什么意思? 傅长宵摸了摸下巴,恍然想起燕途寒曾跟他讲过,有助于修行的四大要素“法、财、侣、地”中的“地”,指的就是一些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 这类地方由于天然具有汇聚灵气的效用,因此十分适宜居住修行,在风水术数当中,也常被称为风水宝地,是许多意图福荫子孙的人,梦寐以求的成功捷径。 不过,虽说福地适宜居住修行,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就比如有一些地方,虽然瞧着灵气逼人,却相较于宜人,实际更为宜鬼,就像“阴宅”、“风水穴”等等,倘若住人,必招横祸,若是住鬼,则不仅百无禁忌,还能温养魂体,有利于修炼鬼道。 在燕途寒所在的世界里,许多祸乱一方鬼王,就爱盘踞在“宜鬼”的福地当中修炼。 然而,傅长宵还是有些费解,就算这房子是建在“宜鬼”的福地上,那也断然不会让鬼魂只能进不能出。 据他所知,只有地缚灵才会被禁锢在某个地方无法离开,而寻常的鬼,就像人类中的流浪汉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可以四处游荡。 莫非这是留字的那位动的手脚? 傅长宵猛然一震,忙问道:“你们谁在这待的时间最长?” 众鬼面面相觑,随即指向了花旦鬼。 花旦鬼阿彩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说道:“具体多久,我也记不大清楚,不过,少说也有十来年了。” “十来年。”傅长宵眼前一亮,问道:“那你见过写这行字的人吗?” 花旦鬼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可还没等傅长宵失望,她又道:“但是我见过挂这幅画的人。” “挂画的?谁啊?” “一个瘦老头。” 花旦鬼一顿连说带比划,最终也没说清楚老头的身份,傅长宵捏着眉心一阵头疼,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估计隐藏着一个大麻烦。 可转念一想,反正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做这份工作也不过历时三个月而已,只要平稳度过这段时间,之后就算这儿天崩地裂了,也与自己无关,犯不着去操这份心。 阿彩见他脸上变颜变色,疑惑道:“你突然笑个什么劲?” 傅长宵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这是阴阴的笑,当然是在打如意算盘。” 阿彩连忙捂住胸口,“你别净想些有的没的。” 傅长宵不屑地嗤笑一声,“放心,在我们打工人的脑中,不会有浪费时间的废渣。” 说着,他指向书房,支使起了众鬼,“好了,都别傻呆着了,都给我搬书去。” 第21章 好累,我不会是牲口吧 傅长宵撑着伞,独行在雨夜的深宅。 眼前是一片齐整的竹林景观,脚下则是一条条镶满青苔的青石板,他朝着前方不远的红漆大门急急窜去。凄风中,竹叶冷雨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就好像某种未知的恐怖,吹响了追击他的号角。 大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 “谁?” 傅长宵大步行至门前,十分果决地侧着身体,顶住了逐渐隆起的大门。 “谁在外面?” 他单眼凑近门缝,屋檐昏暗的灯光却未能透出去一丝一毫。 “咚!” 猛烈的撞击再度袭来,倏忽间,门缝中钻出一只青白的手,那手上沟壑纵横,俱是褶皱,零星的尸斑缀在皮肤上,看上去犹如斑斓的毒花。 接着是枯柴似的手臂,然后是顶着一头银丝乱发的头颅,再然后是穿着黑色寿衣的躯干,最后是一双穿着寿鞋的双脚。 这人肢体笨拙,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一动一顿地从门缝里硬挤了进来。 巨力之下,门闩“嘎哒——”裂响。 傅长宵下意识的用手中的雨伞朝它捅去。 然而,伞尖捅破了它的肚肠,却捅不破它贴上来的决心。 骤然离近的距离,让傅长宵无比清晰地见识到了它的模样,这“人”脸颊腐肉翻卷,辨别不出相貌,一双死寂的眼睛被白翳遮覆,破烂的嘴唇上还爬着几只肥硕的蛆虫。 “是行尸!” 傅长宵心中叫苦不迭,他慌忙去掏兜里的符纸,可还没来得及用上,他的脖子就被铁钩似的枯手一把掐住。 下一瞬。 一张腥臭的大嘴就冲到了眼前。 “啊!” 傅长宵身体蓦地一抖,从噩梦中惊醒。 他甩了甩两条枕酸了的胳膊,然后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正过来,重新坐了回去。他呆呆地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无奈叹了口气。 他回归现世已经半个月了,虽然还没找到正式工作,但暂有一份高薪的兼职在身,他的生活总算是在一步步回归正轨。 可是,从上个星期开始,他就突然梦见自己在一座古风宅院里遭遇了行尸,那行尸不屈不挠地撞击着宅院的大门,而今天,已然破门而入! 这梦来得蹊跷,细想之下,却又与他当初梦见被古印压顶时感受到的危机感,毫无二致。 傅长宵捏了捏拳头。 不必说,这肯定又是那古印搞得鬼!它有本事带人穿梭时空,想来它的作妖能力不是一座庙宇就能镇压住的。 只不过,它这是想干嘛?让自己回古代宰了那具行尸吗? “md,好累,我不会是牲口吧?” 傅长宵心生抗拒,他一边暗自警醒自己要多加小心,一边强提精神站了起来。 “阿彩。”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花旦鬼嗖的从电视机前冲过来,“到!” “第一个柜子的书还剩多少?”傅长宵瞥了眼电视机前的众鬼,神色间颇显复杂。 这段时日,因为他的到来,房子又重新接上了水电,于是,这群无聊多年的鬼,终于再次看上了电视。 为了报答他,众鬼承诺会替傅长宵搬运那些书籍。 然而,猛然间能看电视,众鬼根本就难以自持,一个个守着电视机没日没夜的看,哪还记得要去履行什么承诺。 于是乎,傅长宵总会抽空过来督促,顺便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花旦鬼紧盯着傅长宵,双眼直冒光,“我昨天就点好了,一本不剩。” 说着,就喜滋滋地扑到傅长宵身上,“你答应过的,做完这些会给我们买吃的,我要吃肉包、要烤鸡、要燕窝、要鲍鱼……” 傅长宵黑着脸一把推开她的脑袋,“你可真敢说,燕窝鲍鱼没有,但是我可以给你们每个发一碗猪脚饭。” 几只小鬼竖着耳朵听到这,纷纷投来可怜巴巴的眼神,傅长宵本不想搭理,但又实在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他掏出手机点外卖,“那就再给你们各发一杯奶茶。” “您真是大好人~” “好人一生平安~” “终于有饭吃了,呜呜~” 傅长宵瞧着这帮欢欣雀跃的鬼,忍不住为他们掬了一把同情泪。 因为凡是阴间鬼神,如果没有阳间人特意祭祀“法食”,他们是吃不到食物的,所以常常是一饿就是一整年,有句俗语就这样讲的:“人饱一顿管三天,鬼饱一顿管一年。” 可见做了孤魂野鬼会有多么艰难,这也是许多鬼宁可冒着被天打雷劈的风险,也要修炼邪魔歪道,步入修途的原因之一。 布施完法食。 傅长宵给赵胖子打去电话,“喂,赵先生吗?我是傅长宵。” “傅长宵?”对面的赵胖子显然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第一个书柜里的书我都搬完了,您看什么时候安排人过来拖走?” “书?啊,是你!”赵胖子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已经把那些书全都搬出来啦?” “不是,我说的只是第一个书柜里的书都搬出来了。”傅长宵耐心解释道:“合同上写了,这些书装箱后,我不用负责送货,你会上门自提。” “啊,是,对……”赵胖子顿了顿,有些迟疑道:“不过,你确定搬门外了?不会只是搬到书房外吧?” “咱们可是签了合同的,如果在屋子里面我可不付钱……” 不等他继续质疑,傅长宵便不耐烦地打断道:“我现在就这儿等你过来验收。” “在那等我?” 赵胖子心尖一颤,慌忙瞧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五点半,这可马上就要入夜了,“难不成你还在屋子里呆着?” “你来不就知道了。”傅长宵没耐心和这种罔顾别人性命的人打交道,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22章 生意上门 没多久,屋外便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 傅长宵拉开门走了出去,发现赵胖子正趴在车窗上探头探脑。 “傅先生。” “嗯。”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傅长宵神色平静地指着堆在门廊的几个纸箱,说道:“书都放那了,请自便。” 说完,迈步就要离开。 “等等!” 赵胖子急忙出言拦住,“那个,我,我一个人搬不动,你能不能搭把手?” “搬不动?”傅长宵有些好笑地回望他,“你都还没开始搬,怎么就知道自己搬不动?” 赵胖子腆着脸回道:“就,就看着挺多,挺沉,挺危险的。” 傅长宵闲闲地瞅了箱子一眼,“放宽心,只是几个箱子而已,既不多,也不沉,更不危险。” “真的吗?”赵胖子一听见不危险三个字,细长的眼睛瞬间精光绽放。 傅长宵呵呵笑:“我就是安慰你一下。” 赵胖子:“……”那你倒是安慰我啊! 傅长宵瞧着他失去光彩的脸,心想这人毕竟是付自己工资的“财神爷”,万一真吓出个好歹来,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符来,塞进赵胖子的手里,“搬书的时候,你可以把这个贴在身上。” 说罢,也不管胖子如何请求,他自顾自地挥了挥手,告辞走了。 赵胖子:“……”你告辞的时候倒是看着我啊!!挥手就挥手,干嘛要冲着屋子!! 傅长宵不知道的是,他走后,赵胖子依旧没有上前搬书,而是打了个电话,叫来了几名搬运工。 直到工人把所有箱子都码进了后备箱,他才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门廊外。 此时夜风带来一丝凉意,可他站在屋门前,居然没有像往日一样感受到阴森,反而像是被阳光照着似的,浑身包裹着暖意。 “他果然是个高人。” 赵胖子看着手中被拆开的黄符,不由心思浮动。 …… 隔天收到一万元转账的傅长宵本以为要到下个月才会再次见到赵胖子。 岂料一大早,他就打电话约了自己。 而且,这一回他还约在了九坡街17栋见面。 双方到场,赵胖子总算进了屋,这回不止是他,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也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进来。 这中年男人身材精瘦,有些秃顶,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的水晶眼镜,嘴角微微扬着,面相瞧着很是和善。 “这位是柒珍阁的漆老板。” 赵胖子乐呵呵给双方做介绍,傅长宵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这次是想请傅先生帮个小忙,我们漆老板家最近有点,嗯……”赵胖子支支吾吾的组织了下语言,“……有点脏东西。” “脏东西?”傅长宵眉梢一扬,心下了然,敢情这是撞了鬼,想请他驱邪。 赵胖子正苦着脸纠结着要怎么解释,那漆老板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示意自己来说。 “傅先生,我听赵老板说,您是个有真本事的高人,所以我今天冒昧相邀,就是想请您和您的师傅上我们家去帮着瞧一瞧。” “嗯?”傅长宵眉心一蹙又倏然分开,颇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有师傅?” 漆老板笑了笑,“不知您喜欢听实话还是假话?” 傅长宵略一思忖。 “要不先来个假话让我高兴一下。” “你很年轻。” 傅长宵点点头,“那真话呢?” “年轻得似乎不太可靠。” 傅长宵:“……”很有道理。 “这样啊~那告辞。”傅长宵无甚表情的一拱手,转身便走。 然而,屋内的电视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哒”的一声,自动亮起了屏幕,随后,遥控器飘了起来。 听着电视机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赵胖子打了个寒颤,捂着裆差点儿直接年轻成三岁! 得亏他经验丰富,反应及时,忙不迭跟在了傅长宵身后,才保住了这最后一丝的男性尊严。 漆老板也着实大吃一惊,眼前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后生,不说别的,起码资历是远远不够的,二十出头就能修炼出名堂,当高人,怕不是在青天白日说梦话! 可这屋子里的邪门事又清清楚楚地摊在了眼前——这电视机前面,晃晃悠悠飘起了十几只奶茶杯…… 他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难不成,这年轻人真是个有道高人? 意识到自己可能得罪了对方,漆老板打着颤脚就追了上去,“傅先生!高人!有事咱好商量。” 好在傅长宵步子虽然迈得大,但速度却并不快,漆老板跟在一旁,抹着额头的冷汗,硬是撑起了一脸的尴尬笑意。 “只要您能替我家解决掉麻烦,我给您这个数!”他豪气干云地冲着傅长宵伸出了五根手指。 傅长宵甚是意外地扫了他一眼,“五百万?” 漆老板不禁被他的狮子大开口吓得叫出声!他愁得眉毛都耷拉成了正八字,“那个,傅先生,您这开价也太,太贵了吧……” 傅长宵目光鄙夷地撇撇嘴,就你方才那副拽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我豪掷五个亿呢! “那你准备给多少?” 漆老板尬笑着动了动五根手指,“按照市场价,给您五万,要得不?” 傅长宵慢吞吞地停下脚步,现世的行情他是不太清楚,不过五万块对于他来说也不算小数目,于是他转身握住那只象征五万的手,应允道:“成!” 第23章 碎剑印与灵符 傅长宵沐浴完,正对着镜子发愁。 在他的后脖颈那,一块新的瘀痕赫然在目。 “碎剑宝印。” 傅长宵用力搓了搓这几个刻字般的痕迹,心底暗骂庸医。 “真是白瞎了我的诊费!” 窝火一阵,他把身体擦干,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回到了客厅。 由于他孑然一身,工资待遇也还可以,便在某次看不惯房东加租后,脑子一热,买下了这套房子。 哪怕房子很小,客厅的面积只有八个平方,他也十分知足。 此时,小小的客厅中间,却摆着一张四尺法案。 案上放着香炉、毛笔、朱砂和黄纸。 傅长宵先是运起玄功平定了心神,接着口诵法咒,提笔轻撇朱砂。 平整的黄纸上,先落下符座,再画符窍,最终定笔符脚,接着纸上闪过灵光,一张“破煞斩阴符”便算是画成了。 瞧瞧这符,与燕途寒画的一般无二。 傅长宵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落笔画了四张,凑成一组后搁在一旁晾干,这才长舒一口浊气,缓了缓萎靡的精神。 道士画符并非易事,要么引动天地灵气赋予法力,要么恭请祖师神灵降下威能。 若靠前者,在灵气充沛之地还好说,可现如今的世界灵气稀薄,根本就无法借力。即便有幸能画成功几张,也大多只堪小用,譬如说辟邪的符咒只能祛个蚊虫鼠蚁,说是可以益寿延年的符咒只能缓解个小病小痛。 而后者,更是痴心妄想,他虽挂在月鼎观门下,却未曾行拜师礼,根本算不得祖师爷的徒子徒孙,他哪能请得动观内供奉的大神。 所以画符时,傅长宵只能凭借自身修来的那点微末法力灌注其中,紧赶慢赶忙了一天,也不过是把自己会的符箓各画了一组。 他跟着燕途寒的那段日子,统共学会了五种符箓,分别是飞鹤寻踪符、破煞斩阴符,辟邪护身符、镇心定神符以及玄牝镇宅符。 飞鹤寻踪符自不必说,连燕途寒都只能配合法力勉强一用,它所具备的千里寻踪之能,到傅长宵这,顶多在方圆十里内用用。 破煞斩阴符,是当初傅长宵斩杀鱼妖时,书写在掌心的那道灵符,具有破除煞气,斩杀阴邪的妙用,是道士们常备的攻击性符咒之一。 辟邪护身符,则是一道防妖邪,保平安的符箓,但凡遭遇鬼魅妖精的纠缠蛊惑,佩戴这道灵符就能稍作抵挡,保一时的平安。 镇心定神符,顾名思义就是镇定心神,破除所受的邪妄骇惊,给人收惊定魂用的。 玄牝镇宅符,是月鼎观私有的一道灵符,它与寻常的镇宅符一样,都可以防止妖魔鬼怪进入屋内,但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这道灵符会自行吸收月华来维持法力,所以它的使用寿命要比同类型的灵符更持久。 燕途寒曾与买过此符的人说起过,在没有鬼物侵扰的情况下,这符可维持十年不毁,因此也就成了他卖得最好的一种灵符。 画到力竭,傅长宵将所有灵符拢在手中,又把前几日闲余时间所画的灵符放在一起,将将三十多张,这是他为这趟活计所做的准备。 据那漆老板所说,他们家这半年多,夜夜都遭鬼敲门。 这“脏东西”能如此活跃,想必不好对付。为了保险起见,他又额外做了准备。 傅长宵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黄布长袋,解开绳扣,露出一把深红色的桃木剑。 在古代世界的时候,由于世道不好,一路上不仅妖鬼频生,还时不时碰上一些剪径的盗匪,于是燕途寒便教了他几手防身的剑术,虽说他只学得一点皮毛,但好赖拿着兵刃,也能耍上几招。 所以,他自打接了委托,便想着购置一件兵器,以安己心。 然而,在现世,冷兵器属于管制兵械,他一奉公守法的良善百姓,岂会冒着犯罪的风险带剑出门,因此,他只是去了趟文玩市场,买回来了这把桃木剑。 这把剑不是什么名贵古物,光滑的剑身没有半点花纹,也就剑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八卦图案算是装饰,观其形制,完全就是一般的大路货色,勉强可以用来吓吓没见过世面的现代鬼物。 他伸手握住剑柄,不料顷刻色变。 就在他与桃木剑接触的那一刹那,一种驾轻就熟的感觉突兀浮现心头。 这没来由的滋味,让他心生疑惑。 傅长宵一把将剑横于眼前,这剑长约三尺,入手轻盈,剑身和剑柄浑然一体,都是由三十年的桃木心所制,离得近了,还能闻见剑身所散发的桃木清香,足可称上一句品质上佳。 但,这却绝不是一把神剑、宝剑! 此时,一股难以言状的劲儿在他胸间喷薄欲出,傅长宵忍不住捏了个剑诀,摆开架势,在客厅里演练起了剑招。 他先是一板一眼地在客厅里小心地挪动脚步,出剑也是动作迟缓,没有一丝力道,可渐渐的,他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竟可无视家具摆设的阻碍,闪转腾挪,而他手中的长剑也越舞越有气势,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劈、刺、提、扫等基础动作,却呈现出残影般的效果,一挥一划间,剑锋虎虎生风,连绵的剑招再不见有一丝滞涩。 忽然,他眼角扫见窗前悬挂的风铃。 鬼使神差的,挥剑一扫,那“丁零”作响的清音顿时变了声调。 傅长宵仰起头,拿手捏住其中一个小铃铛,上头的横切面平整光滑,看得他不禁泛起了嘀咕。 这铃铛是黄铜所制,正常情况下,即便用一把精钢宝剑来砍,也未必能做到一下切开七八个,但这把桃木剑却能轻而易举的将其全数砍断,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剑术厉害,就是剑本身厉害。 可是,自家事自家懂,傅长宵深知自己的剑术泛泛,这桃木剑更是普通。 不然的话,真要有这等身手,当初谋算对付鱼妖时,他何至于顾虑重重。 所以,这绝非是他的本事。 思索之间,他不禁摸向后脖颈。 剑术……碎剑宝印…… 他记得初见古印时,印底刻着的还不是“通灵宝印”,而是“上清照虚十二宝印”八个字。莫非“十二宝印”指的是十二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将赋予他一种全新的能力? 一时间,傅长宵颇感无奈。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古印赋予他的能力,绝非免费的午餐,不出预料的话,这是付给他办事的好处,而且还是无法拒绝的那种。 不过很快傅长宵就调整好了心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怎么说,能多一样保命的本事,总是好的。与其忧心过度,引发出心魔,倒不如一身清风,随机应变。 第24章 漆夫人 次日下午,赵胖子按照约定,开着车来接傅长宵,傅长宵带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同他一起到了西城区的老街,漆老板一家就住在这条街最大的一套四合院内。 傅长宵下车后,第一时间扫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赵胖子站在他身旁,小声道:“傅先生,不瞒您说,漆老板这宅子曾特地请老先生布置过,没道理会轻易闹鬼。” 傅长宵赞同道:“嗯,表面功夫不错。” 漆老板这宅院坐北朝南,屋高地阔,整个坐落在老街中心,是一处纳风纳水,聚气聚财的“八面威风”地势。 而宅门红漆铜环,雕刻着火龙黼黻的图案,这是风水局“火烧旺地”的起始布局,寓意子孙发达,神来气旺。 当然,傅长宵对堪虞之术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个修炼内丹功夫的,学点套路那纯粹只是为了装装门面,说到底连皮毛都没学全。 但他直言这些只是表面功夫,也并非信口胡诌,因为他真正的探查本事,是“通灵”带给他的直觉。 打一靠近这宅子,傅长宵就觉得这宅子让他极其不舒服。 “傅先生神通广大自然看不上这些雕虫小技。”赵胖子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不过,漆老板的太太笃信风水玄学,曾经遇见过许多骗子,所以,万一她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说起这个,赵胖子也是无语,这都混到要找人驱邪的地步了,那女人还一个劲的纠结请的法师有没有道士证,说什么无证驱邪的,都不专业! 去你奶奶个攥儿。 要不是看在老一辈的交情上,他才不会上这来吃力不讨好。 “这么说,她拿我当骗子了?”傅长宵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难怪客人到了,主人却迟迟不露面。” “啊这……”赵胖子一时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顶着傅长宵灼人的目光,转身跑去敲门。 “啪啪。” 朱红色的大门被打开,一名气色憔悴的中年美妇跨出门来,赵胖子冲她喊了一声“嫂子”。 漆夫人一边侧身迎他们进门,一边打量傅长宵,虽然早知道请来的是个年轻人,但她仍没料到来人会长得这般青涩,光看脸的话,说是个学生她也信。 “你就是傅先生?” “是的。”傅长宵颔首。 “你真的有二十五岁?长得还挺磨叽。” 漆夫人就像个不懂人事的傻妞一般,阴阳怪气道:“我见过的道长、法师林林总总也有不少,就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 “是嘛。” 面对这么不客气的嘲讽,傅长宵面不改色道:“可见漆夫人还未到阅人无数的地步,往后不妨再多结识一些。” 说着,也不等对方驳斥,傅长宵直接开门见山道:“我的长相问题就不必费心了,倒是你的问题是真不太妙,你看看你,双眼无光,印堂晦涩,整一个''煞入中宫,昌鬼败亡''之相,想必现在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了吧。” “你!”漆夫人下意识地在自己额头上摸了两把,“你这后生嘴怎么这么损,什么印堂发黑,劫数难逃,这些个说辞,哪个江湖骗子不会来上两句,你要是想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我家蒙事,就趁早回去歇着!” “欸,打住,打住……”赵胖子见漆夫人一反常态地作出无脑的赶人行为,慌得冷汗都出来了,他赶紧插到两人中间,用体型优势隔开漆夫人的视线,马上转移话题:“嫂子,别的先不提,漆老哥人呢?” “他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会就回来。”漆夫人被这一通什么孽债、什么败亡的言论搅得怒火中烧,却又不敢真的把人赶走,她一方面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信口开河是个骗子,一方面又因为关乎性命,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赵胖子看出她神色间的怀疑,便想着得证明一下自己请来的确实是个高人,于是想了个辙:“傅先生,我嫂子昨天还跟我抱怨,说是大白天也觉得周围凉飕飕的,您有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方法解决一下?” 傅长宵冷冷淡淡地掏出一张平安符。 赵胖子一看,立即瞪大眼睛,抢先道:“这个我知道,嫂子,傅先生的灵符那是相当厉害,在外面可是拿钱都买不到!” 漆夫人:“……”拿钱买不到的东西能这样白给?你当我傻吗? 傅长宵才懒得管她怎么想,直接把符纸往她手里一塞。 他虽然是第一次单独接活,但也知道绝不能让人看轻自己。 而另一边,漆夫人只觉得符纸一入手,萦绕在身边的淡淡阴凉气息立即消散,连日来的疲倦感也瞬间感觉舒缓了许多,她一时间被震惊到无以复加,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老娘要消费! “你这符……”……卖不卖? 只不过,还没等她宣之于口,大门处便传来响动。 “贺道长,请。”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 赵胖子扭头一看,眉头旋即皱紧,“漆老哥?” 只见跟着漆老板进来的,还有两名男子,一个鹤发童颜,一个年轻力壮,他们的头发都盘成道髻,身上还都穿着道袍。 傅长宵有些惊讶,没想到会这么快遇见同行。 而一旁的赵胖子,脸色就十分难看。 可漆老板却仿佛看不懂似的,上前握住赵胖子的手:“哎呀,赵老弟怎么带傅先生先到了,不好意思,都怪我没协调好时间。” 他话虽这么说着,表情却不见有半点歉意,接着,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到老道士身旁,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正一道的大长老,道教协会的中流砥柱,贺知年,贺道长。” 第25章 同行见面 正一道? 傅长宵隐约记得这是道教中赫赫有名的一个派别,但更具体的情况他也闹不清楚。 可有一点毋庸置疑,漆老板这棵墙头草大概是觉得自己找了个更厉害的,所以刻意不把他当回事。 傅长宵不冷不热地扫量了一眼贺知年,这老道士身材清瘦,面色红润,纯白的须发被打理得整整齐齐,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虚处,给人一种出尘的淡漠感。 反观傅长宵自己,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装,肩上挂着个装符纸的黑色布包,身后背着一柄桃木剑,仅扮相就差人家十万八千里。 所以,被人轻视也实属正常。 就在傅长宵默默感叹自己形象的当口。 “贺道长,这位是……”漆老板指着他向贺知年介绍。 但下一秒。 “哎呀,不好!”贺老道忽然打断道。 “怎么了?哪里不好?”漆老板被吓了一跳。 “尊夫人唇白无色,眉宇之间黑云笼罩,此乃气运将竭之相。”贺知年掐着手指,表情肃然,“看来你们家这是冲撞了阴煞,已经引得五黄入宅,若不及时开坛化解,恐怕全家都有大难!” 吓? 傅长宵莫名其妙地看着老道士,阴煞什么时候跟五黄入宅扯上关系了? 不过,这话术,似曾相识啊…… “老,老公,快扶着我……”漆夫人本就因傅长宵的话心神不宁,这下又来个添油加醋的,顿时像坐云霄飞车似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抓着漆老板的胳膊,脸上再无一丝讽刺傅长宵时的倨傲。 “漆夫人不必慌张。”贺知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有贫道在此,一切还为时不晚。” “那道长您快救救我。”漆夫人慌里慌张地把漆老板往前一推,“无论开坛需要什么,您尽管提!” “既然如此。”贺知年背着手,风轻云淡地说道:“徒儿,给居士开个清单。” 年轻的徒弟掏出纸笔。 “开哪些呢?” 贺知年漫不经心道: “就开可以永绝后患的那些。” 要不说扮相和名头是走江湖混饭吃的两大法门呢! 傅长宵盯着漆老板的苦瓜脸暗自感慨,这老道仅用三句话就把漆夫人唬得服服帖帖,而他损失了一张辟邪护身符,却连句好话都没落着。 正当一伙人开始准备,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妈,妈,不好啦!”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初中生打扮的少女跌跌撞撞从后院跑了进来,她在漆夫人面前堪堪刹住了脚步,满面惊慌道:“妈,我哥他,他被鬼吓晕了!” “什么!”漆夫人两腿一哆嗦,登时觉得天旋地转。 “老婆!”漆老板拽住夫人的手臂,下意识地朝贺知年看了一眼,一时间,他竟不知是该把老婆安置好,还是拉着道士往儿子那跑。 “爸!”那女孩见自个妈倒了,便朝漆老板喊了一声。 漆老板打了个颤,慌慌张张地把老婆往女儿身上一推,旋即捉住贺知年的袖子,“道长,您……您跟我去看一眼。” 说完就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跑向后院。 这漆老板大约生意做得不错,宅子装修得堪比园林,哪怕不懂风水的人看了,也能感受到这里头的布置极为讲究。 此时东屋的门口正吵作一团,两个身材魁梧的园丁围着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人,互相扯着对方的胳膊往前推。 那少年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他的前襟湿了一大片,乌黑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露出的额头顶着个红肿的包,已没了知觉。 漆老板奋力冲过去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当下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旭旭。” 他搂着儿子刚准备质问园丁怎么不施救,就听见儿子房内传出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抬眼一瞧,瞳孔霎时一缩,只见房间内各种电器群魔乱舞,灯具在不停闪烁;电视机诡异地时关时开;加湿器、空气净化器等家电滴滴响个没停。 直把跟上来的众人吓得噤若寒蝉。 “啊!” 其中一个园丁忽然发出尖叫。 漆老板猛然被惊,差一点当场便溺,他色厉内荏地瞪了园丁一眼,“你鬼叫什么!” “有,有,有……” 这高壮的汉子用手指着电视机的方向,两片嘴唇颤抖着,却硬是吐不出下一个字。 众人纷纷顺着他的指尖瞥了过去。 妈耶— 一张黑不溜秋的鬼脸倒映在电视机屏幕上,朝着众人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第26章 哪里有鬼 刹那间,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就在众人酝酿的惊叫到达喉间,即将呼之欲出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兀自进了屋内。 “啪!” 地上一个忽闪忽闪的无线蓝牙开关,被一脚踩个稀碎。 屋子里瞬间“群魔”止歇,没了声息。 众人一把捂上嘴,把尖叫都吞了回去。 徒留下一脑门的尴尬。 这哪里是闹鬼,这分明就是无线开关失灵闹出了乌龙。 仔细观察那张鬼脸,就发现那实则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海报,只不过因为先入为主的闹鬼想法,才会让人在乍看之下,被画报上的黑人歌星给吓到。 “这他娘的是哪个厂家做的垃圾产品,看我不给他们总公司打电话投诉,真是太缺德了!”漆老板一想到自己方才因为一个小小的电子产品而吓到失态,不免恼羞成怒。 他没好气地吩咐园丁将儿子抬回床上,又忍不住骂了几句,转头看见贺知年脸色也不好看,不禁担心问道:“道长,可是有哪里不妥?” “哪?哪有什么不妥。”贺知年似乎刚刚回神,他不自然地捋了捋长须,“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有贫道在此,哪有鬼祟敢造次,方才贫道一眼就看出这里并没有闹鬼,本来想提醒诸位,不料被这小兄弟捷足先登。”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看向正用脚扒拉残渣的傅长宵。 漆老板这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介绍傅长宵:“这位是傅长宵先生,别看他年纪轻轻,本事可是不小,他……” 可话到此处,他就卡了壳,因为他只见过鬼屋里杯子乱飞,却对这年轻人具体有什么本事,一概不知。 就在他语塞之际,傅长宵突然跨出屋门,对着门侧冷声道:“谁在那!” 门侧的走廊,在尽头的转角处有一扇矮小的木门,因其融合在景观之中,一不留神就会遭人忽略。 傅长宵话音刚落,那矮门后便传来“啪”的一声,就像摔在泥地上的闷响。 漆老板干笑着开口道:“那是间偏房,傅先生不用在意……” 谁知话说到一半,那矮门后探出个小脑瓜。 “你出来干什么!” 那是一个穿着秋衣秋裤的男孩子,看身量约莫七八岁,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傅长宵,活似一只充满好奇的小猫仔。 他被漆老板呵斥了一句,顿时手足无措,下意识的把脚收了回去,但又没有完全缩回,依然露着半截沾满黑灰的小脚丫。 那廊下没有安装灯具,所以小孩的五官显得十分模糊。 赵胖子本就有些近视,模糊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他感觉心底发毛,他悄悄用气音问傅长宵:“这小孩是鬼吗?” 傅长宵看都没看他一眼:“想知道的话,自己过去瞧瞧。” 说着,他自顾自地往那扇矮门走去。 “哎,傅先生!”漆老板没想到傅长宵会这么不客气,居然在别人家说闯就闯,他连声叫着:“那小孩是我哥的孩子,没什么可疑的,诶!” 经他这么一说,傅长宵回头疑惑地盯住他。 “你这宅子摆着''火烧旺地''的风水局,理应东西引风,南北聚木,以便助旺火势,没道理要在北面开这样一个口子,还建出一间偏房来,这不是硬生生把木变成困吗?” 要知道,气流困则无风,无风则不旺火,非但如此,这东北角还如此低矮逼仄,明显压住了阳气,这不仅无益于风水,甚至有害生机。 果不其然,漆老板一听傅长宵的话,脸色转眼变得十分不自然,他吱唔着开口道:“这个,其实吧,我就是看这块位置空着太浪费,就找人在这里加盖了一间屋子。” 听到这,被忽视好一会儿的贺知年,仿佛找到了表现的机会,他从徒弟手中接过一个罗盘,来到矮门边。 “漆居士不必担心,依贫道看,这间屋子并无不妥。”贺知年似模似样地转动罗盘,“傅先生毕竟年纪尚轻,看待事物还不够严谨。” 贺知年说着,淡淡瞥了傅长宵一眼,“你看这里左右贯通,上下开阔,虽被破开,但开口小而内里大,正好形成灶台一般格局,如此一来,引风添柴,足以助旺火势,所以府上闹鬼,应该只是撞了阴煞,与这屋子无关。” 得! 这是把风水局当作烧火做饭了! 傅长宵斜眼看去,这贺老道拿着罗盘一顿乱转,眼神却一次都没对上方位。 啧,这货根本就没有在好好地看,完全就是在装样子。 傅长宵算是明白过来,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贺老道纯粹是个神棍,或许他懂得一些玄门知识,但他身上却没有半点法力。 不过也难怪,这年头灵气稀薄,别说修行人稀少,就是妖魔鬼怪,也不一定能修出什么名堂,到处游荡。 傅长宵摇摇头,也不理会他的反驳,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漆老板那侄子见傅长宵来到跟前,先是往后退了两步,又立马想到什么似的,有些腼腆地冲他鞠了个躬。 傅长宵注意到这孩子大眼琼鼻,长得倒不差,就是脏,一头乱发纠结,身上也没个像样的衣服,胡乱套着的秋衣秋裤,又短又皱,本该帅帅气气的脸,却无端冒着傻气。 好在他的眼神清亮明澈,一眼就知道他是个正常的小孩。 “小朋友,叔叔想进去看看,可以吗?”傅长宵温声与他商量。 那孩子点了点头,怯怯地转身往里走。 进了矮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也不知道哪个脑残设计的,越往里走,天花板就越低,到最后,傅长宵只能缩着脖子在屋内走动。 要不是屋子里摆了桌椅床铺,单看这异常低矮的空间和泥土的地面,傅长宵根本想象不到这棺材似的屋子会是给人住的。 之前漆老板遮遮掩掩就是不想让傅长宵发现这屋子,如今既然被瞧见了,他也只能厚着脸皮,推诿道:“我哥身体不好,喜欢在清净的地方养病。” 傅长宵:“……”呵呵呵。 喜欢清静?你怎么不把人丢郊区的老坟山去住呢,那地儿更清净,阴气说不定还没这里重! 漆老板也知道这句鬼话说出来,实在没什么信服力,便想着岔开话题。 “傅先生方才是不是说,是这间屋子坏了我家的风水?” 傅长宵本想点头,可转念一想,就算这间屋子建得不利风水,但也不至于汇聚如此浓厚的阴气。 特别是床铺的位置,简直“阴沉似水”。 漆老板的侄子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首当其冲地跑到前边,一把拉住床后头悬挂的布帘,很明显,他不想有人靠近这个地方。 不过从傅长宵的角度,已经能瞧见几分帘后的景象,那里边还摆着一张不大的木板床,床脚裂了缝,被人用麻绳缠着,床板上铺着凉席,席面上铺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棉被微微隆起,约莫是人的轮廓。 小孩格外认真地看着傅长宵,一字一顿道:“爹,睡,客人,不吵。” 傅长宵这才发现,他居然有语言障碍。 漆老板似乎也对此颇为糟心,他一听侄子开口,就面色不愉地扭过头去,而且半点没有走过来的打算,独自站在通道那等着。 老道士见缝插针,找准时机把指针乱颤的罗盘往前一递,语气凝重道:“漆居士,事不宜迟,还是先抓鬼为要。” “鬼?”漆老板这回没有立刻迎合,反而拿狐疑的目光看住他,“可是我哥和侄子一直住在这,从没闹过鬼,反倒是我住的那间屋子,一天到晚的没个安生。” 这老道士脸皮也厚实,丝毫不觉尴尬,嘴里拽了些拗口的玄学用语,把漆老板从怀疑又唬成一愣一愣的,最终定下结论:“经贫道推算,这间屋子虽于风水无碍,但却是你家的神主位,你贸然在此建房,因而冲撞阴煞,引来恶鬼敲门!”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除了赵胖子,其他人都不觉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贺知年适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们想一想,若真是风水出了问题,漆居士的生意怎么还会越做越强。” “诶?这倒是。” 一想到漆老板的资产,众人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若真是坏了风水,漆家哪还能维持如今的风光,可如果仅仅只是撞鬼,倒是能说得通。 漆老板大约颇为煎熬,他一方面觉得傅长宵说的在理,想请他帮忙调一调风水,另一方面又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贺老道的说辞。 然而傅长宵对此毫不在意,当初谈的时候,双方就提前达成了协议,无论有鬼没鬼,他都有钱可收,所以,就算贺知年抢着表现,他也全不在意。至于出不出力,他只等漆老板作出选择。 “漆居士不必紧张,有贫道在此,可保你无虞。” 贺知年这些年也经历不少风风雨雨,该有的职业操守还是有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谁虚都不能是他虚。 因为他是雇主的心灵支柱。 只要这一点不变,那他赚多少都不会觉得亏心。 这时。 “嘿嘿嘿。” 贺知年身后突然传出一阵低沉的阴笑。 “谁?” “谁在笑!” 虽然给自己打了气又提了醒,但他还是很没面子的破防了。 第27章 古怪的符 那可怖的阴笑声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昏暗的屋子里,所有人都慌了手脚。 赵胖子更是“嗷”的一嗓子,喊出了天崩地裂的气势。 这屋子里只有儿童青壮,哪来如此老态的声音? 除非…… “贺道长,是不是您在笑?” 赵胖子战战兢兢地盯着贺老道的脸,企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可贺老道自个更加懵圈,他就是随口忽悠一下,哪晓得会一语成谶,碰见真货,要论起来,他此刻骇得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实诚。 漆老板看他神色慌乱,脑子当即“嗡”的一下,反应了过来,这老道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他立刻扭过头,求助地看向傅长宵。 “傅先生。” 傅长宵原本想先观摩一下当代神棍的业务技巧,可雇主开了金口,他也不好继续摸鱼看戏,于是低着头朝着贺老道背后走去。 “什么事这么好笑呀,小朋友。” 冷冰冰的疑问从傅长宵口中传出,众人才发现漆老板的侄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布帘那儿,躲到了贺老道的身后。 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傅长宵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小孩的中指。 那一阵“刮耳朵”的阴笑声戛然而止。 漆老板惊疑地看向自家侄儿,接着又瞅了瞅正在用力捏手指的傅长宵,最终把目光转向表情僵硬的贺老道,可任他眼珠子转得繁忙,却愣是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漆老板本是在问傅长宵,可他的眼睛却刀子似的瞟着贺老道,他一个叱诧风云的商业大佬可远没有表面那么斯文。而常年与这类人打交道的贺老道自然也是深知这一点。 他脑中灵光一闪,连忙推了一把身旁的徒弟,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这孩子被鬼附了身,还不赶紧把符水拿来给我,我要施法将这只鬼逼出来!” 说着,贺老道也顾不得这小孩是发的什么疯,一心想着要先稳住自己的形象,他一把接过徒弟递过来的葫芦,扬起“符水”,就往小孩身上倒去。 然而符水甫一沾身,那小孩猛的扭头与他对上了眼,贺老道只觉得那双眼睛充满了戾气,就好似要将他撕成千万片。 他不由心尖一颤,手中的动作瞬间慢了半拍。跟着,就听见徒弟颤声道:“师,师傅,他……他在看你。” 那眼神,就好像要活吞了你! 贺老道万分恼火,自己刚说要收拾这鬼,若马上就被一个眼神吓住,那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你怕什么,区区鬼物怎伤得了我无极法身,平时让你好好修炼你不听,这下后悔了吧。” 可他的乖徒弟这次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附和他的辩解,反而憋着哭腔,轻声质问道:“可是师傅,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鬼么?为什么他看上去像是被鬼上了身?” 傅长宵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合着你们压根儿就没相信过这世上有鬼是吧?居然搁这儿自揭老底。 贺老道赶紧干咳几声,掩饰道:“我这徒弟学艺不精,被鬼迷了心窍,他这是撒癔症,对,就是神智不清了!” 可腆着老脸解释半晌,贺老道发现并没什么效果,急切之下,他回身拽住小孩的胳膊,试图挽回局面。 “傻徒弟,这世上当然有鬼,只是天地巨变,鬼物难存,但上苍自有一线生机,这鬼,当然也不例外,现在,为师就把它抓出来给你瞧瞧。” 若在平时,他这一拉扯的功夫,就可以把藏在袖子里的黄符道具顺势贴在对方身上,从而营造出“鬼”在黄符上现形的效果,他也就可以趁机展示擒获的“鬼”,完美收官。 可现下傅长宵正在“把鬼脉”,这是一种普通人也可以使用的驱邪方法,只需用力捏住中邪者的中指末端,或者用筷子夹住他的中指,就能迫使邪祟离开人体。 不过,法子简单安全,这效果嘛,自然也就差强人意。 贺老道这么一打岔,傅长宵想拉着小孩避开已来不及,顿时那孩子“啊—”的吼叫一声,挣脱束缚,随即反抓住贺老道的胳膊,将他推了出去。 小孩的力气出奇的大,贺老道那芦苇杆似的身板根本遭不住,一下就摔滚了一圈,后背重重地撞到了帘子后的床脚下。 床脚被撞得“咔嚓”一声响,绑在上头的麻绳瞬间凹出一道弯,接着就散了一地。 贺老道狼狈地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结果刚一用力,就“嘶—”地抽了口凉气,猛地缩回了手。 只见他摊开的手掌上多了个小洞,疼得他龇牙咧嘴直打哆嗦。 而小孩趁此间隙好似鬼魅般窜出通道。 漆老板提醒傅长宵:“你快去追呀!” “追?”傅长宵面露微笑,“追倒是没问题,不过我要是走了,你们在这能行?” 漆老板顿觉心窝处冷风飕飕。 是呀,他这一走,万一又来了危险,可怎么办? 漆老板在周围人身上扫了一圈,那两个搂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园丁都是废物,贺老道这对骗子师徒自身难保,至于赵胖子…… 这人精得很,绝不会离开傅长宵半步。 “要不这样,我们先送贺道长去医院,那小兔崽子晚点再去收拾?” 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 贺老道此刻尴尬到了极点,他推开刺伤他手掌的麻绳,扶着床沿爬了起来,“不用麻烦了,贫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被绳子划出点小伤口,用不着去医院。” 傅长宵无所谓地耸耸肩,可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余光扫到床角下散落着的麻绳,突然“咦—”了一声。 他低着脑袋,快步近前,蹲下了身。 就见那一圈麻绳上竖着一根尖刺,傅长宵伸手从包里掏出一张黄纸,手指隔着纸张捏住这根尖刺慢慢往外拔,随着尖刺越拉越长,它的全貌也都显露了出来—— 这是一根生锈的细铁丝,有一张被搓成条状的符纸附着在上面。 从符纸上沾染的锈迹来看,这玩意藏在绳线里少说也有三四年的光景,如此隐匿,可见是故意放置在内的。 傅长宵低眉垂目,用指尖轻轻将符纸抚平。 不出所料,符上用朱砂勾着繁复的线条,有别于寻常符咒的字图结构,这张符更多的是点与线的交错,图案绘制得相当复杂。 “这是什么符,为什么会绑在病床上?” 第28章 抽薪助火局 虽说看不懂内容,但傅长宵猜这玩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干脆摸索着木床四周,又分别在西南、西北、东南三个方位各找出一张符纸。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原本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漆老板哥哥,莫名抖了一下。 这就稀奇了,方才那么大动静都没见他动弹过,怎么这会子倒有了动静? 就在傅长宵若有所思的时候,在旁目睹全程的贺老道忽然答道:“这是风水符。” “风水符?”傅长宵愣了一下,想这老道士出身大派,应该是学过相关知识的,他刚想细问,站在通道口的漆老板却是等不及了。 帘子后接二连三的动静让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他冲着里边喊道:“傅先生,贺道长他还好吗?” 他倒是一点不关心自己的亲兄弟,始终是一副打死也不迈进来的嫌恶模样。 傅长宵闻声未动。 贺老道则出声反问了漆老板一句:“漆居士,你家西南边的屋子是谁在住?” “西南边的屋子?” 漆老板语气算不上太好,“那间屋子是我小女儿在住,你问这个做什么?” 贺老道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西北边的屋子呢?” 漆老板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那间是我在住,你到底想问什么?” 连续问了两遍,贺老道都没有答话。 这老道仿佛回想到了什么,飞快掏出了兜里的手机,然后登入了一个太极标志的软件,也不知道他输入了哪些信息,手机发出一声“正在查询”的电子音,他对着屏幕反复确认了好一会儿,才对傅长宵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种风水局,名字叫抽薪助火。” 看他的表情,就好似在问“你知不知道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寻常。 可漆老板的脸色却已经刷的白了。 他推了推眼镜,然后弯着腰朝帘子底下瞄了一眼,当看见原本绑在床角的麻绳散成一团绳线,他的脸色瞬间又难看了一层。 “二位,我哥身子骨不好,有什么事先出去再说行吗?” 他刚咬着后槽牙说完这句话,帘子后的傅长宵却毫无预兆地解下背后的桃木剑,握在了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他身后的赵胖子感觉整间屋子安静得有些瘆人,似乎连过道里的穿堂风都陡然阴沉许多。 “快走!” 傅长宵甩掉手里突然化作灰烬的符纸,一马当先地朝着门外奔去,其他人半秒都未迟疑,全都一股脑儿跟在他身后也冲了出去。 站在门外,傅长宵举目四望。 宅院里天昏地暗,四方无声。 整个漆家犹如一潭死水,悄无声息。 可这样的异样并未持续多久,仅仅几个呼吸的工夫,一阵冰凉刺骨的风骤然刮了起来,风声呜咽幽怨,好似哭丧的孤魂。 不过几个来回,这风声越来越响,乍一听,仿佛百鬼迫近,直叫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鬼哭狼嚎的反常风声里,一道尾音拖得长长的尖叫声响起。 傅长宵叹了口气,他今天听见的尖叫可是够多了,再这样下去,他的耳膜都快受不了了。 他打开手机灯照向声音来处。 在西北方! 记得方才贺老道还问过,西北方应该是漆老板的住处。 正当他思及此处,那凄厉的叫声卒然一停,接着一声比刚才还要尖锐的惨叫声响起,那一瞬,在场所有人均觉得自己两耳嗡鸣,头重脚轻。 第29章 风水迷局 耳畔悠长的蜂鸣声使人头晕眼花,几乎一瞬间就断了意识。 直到那阵长鸣过去,眼眸中的小黑点才慢慢褪去。 傅长宵当即扫了眼身边,除了漆老板和俩园丁不知去向,其他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俯身试了试众人的鼻息。 傅长宵稍稍放心,看来这里的鬼还存有理智,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没有殃及无辜。 嫌挨个叫醒太麻烦,傅长宵干脆在每人头上贴了一张“辟邪护身符”,在符咒的作用下,众人陆续转醒。唯独贺老道的徒弟,仍闭着双眼没有动静,似乎符咒对他不起作用。 不得已,傅长宵只好对他进行物理醒神,很快,一根大拇指狠狠压在了他的人中上。 指甲重重地掐进了肉里,甚至到了再增一分力气就会立即破皮的地步,但这家伙依旧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就在傅长宵寻思是不是自己没找准穴位,打算往下一点重新掐一次时,却在不经意间瞧见这小子紧紧攥着拳头,手背的青筋都已暴起。 傅长宵一下反应过来,看来不是唤不醒,而是这小子不愿醒。 既如此,傅长宵也不打算再浪费力气,他扭头冲其他人说道:“外头情况不明,你们最好都进屋待着。” 走了两步,想起矮屋里阴气深重,他又回头叮嘱道:“记得别进偏房,去东屋待着,等天亮了再出来。” “那您呢?”赵胖子慌忙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傅长宵举起手中的桃木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漆老板那儿总得处理一下。” 说着,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却发现信号已经消失。 接着,他打开了手机里的电子指南针。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虽然现在没有信号,但这方向应该错不了……吧?” 他四处瞧了瞧,左边有一株叶冠如云朵般的造型松木,盎然的绿意延伸到了墙外,右边是走廊和院墙,在高高低低的院墙上,有四扇拱门,透过拱门,隐约能看见里侧的灯光。 傅长宵对着手机里的指针,与房屋的朝向相互照应,估摸着从这处拱门出去,就可以通往西北方。 先前的蜂鸣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傅长宵来到拱门前,小心翼翼探出头,可他只是扫量了片刻,又立马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来。 这他娘的,怎么门里门外都一个样? 甚至连墙壁上的阴影都不带变的。 就这么来回巡视了好几处拱门,傅长宵的表情裂开了一丝裂缝。 若所料不差,他约莫是遇上了鬼打墙。 不过这年头的鬼,哪怕会使“鬼打墙”,也定然逃不过威力大减的窘境。 傅长宵当即掐了个“扫鬼咒”。 “奉天道,扫六合,普在万方,邪辟鬼让……” 然而,法咒念罢,眼前的一切却纹丝未变。 “怎么回事?” 傅长宵嘀咕着又加了把劲。 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眸子宛如两弯寒月,透着股锋锐的气韵。 真是奇了怪了! 区区“鬼打墙”的手段,即便在古代世界,“扫鬼咒”一出,也是无往不利的,怎么到了现如今的世界,反倒还失灵了呢? 而且他使出“玄气百辨”,除了看出四周的气息干净得有些反常外,具体哪不对劲,却是毫无所获。 傅长宵回想了一番先前的事,只想到贺老道所提的“抽薪助火局”。 莫非是这风水局的影响? 就在他摸出一张飞鹤寻踪符,打算将死马当活马医,尝试着寻找出口的时候,看见贺老道领着其他人从走廊尽头走了回来。 “道长,您是不是带错路了?”赵胖子从贺老道身后探出半边身子问道。 “不是。”贺老道抑塞的声音传来,“是这条路本身就错了。” “贺道长。” “干嘛?” “唉,你努力吧。” “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努力吗?难不成我是在带你们兜风?” “可你看着更像是尽力了。” “……努力和尽力的不都是我,有什么区别。” “努力是还没尽力,尽力是还不够努力。” “在你废话连篇之前,我一直都在努力。” “可你的表情太丰富了。”赵胖子煞有介事道:“有种一触即发的挫败感。” “不错!”贺老道扬起手中的罗盘,恨不得砸他脑袋上:“就快被你触发了!” 赵胖子讪笑着,“我这不都是为了缓和下紧张的气氛嘛,您老别生气呀。” 贺老道忿懑地瞪着他。 两人就在这样一个瘆人的环境里对视。 “二位!”傅长宵打着招呼:“含情脉脉也要分个时候吧。” “傅先生!”赵胖子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激动地走了过去。 但,与其说他在走,不如说他在挪。 因为贺老道的徒弟像只八爪鱼似的扒着他的肩膀,让赵胖子每一步都像瘸腿走道似的,异常艰难。 “您快救救我,这小子快把我勒死了。” 傅长宵信步过去瞧了一眼,扒他肩上的那小子,目光涣散,口角流涎,整个状态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而失了魂一般。 鉴于他之前的装睡行为,傅长宵二话不说,直接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他俩巴掌,直打得他脸颊火辣,哼哼唧唧。 嗯!看样子这回倒不像是装的。 第30章 天罡北斗阵 傅长宵停手看向一脸解气却还嫌巴掌没打够的赵胖子。 “你们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咳—还不是这鬼地方走不出去给闹的。”赵胖子的语气差不离要气死了,“我们本来都快走到东屋门口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条走廊一下变得七拐八拐的乱了方向,然后这小子就急了,抹头就跑,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都已经傻了,这一路可把我给累的……” 傅长宵神色微动。 能在迷失中准确找到人,还能走到这来,说他们仅靠运气,那实在有些牵强,可不是运气的话,便是靠实力了。 “贺道长。”傅长宵瞥了一眼手拿罗盘的老道,问道:“你们也遇上了鬼打墙?” 贺老道盯着四方院墙上的拱门,又扫了眼弯弯曲曲的走廊,说道:“这不是简单的鬼打墙,而是人为布置的一种阵势。” “阵势?”傅长宵循着他的目光,又细细打量了一遍周围,据他所知,布阵所凭,无外乎阴阳五行、奇门八卦,若这地方是因为阵势的原因“鬼打墙”,那他的“扫鬼咒”失效便在情理之中。 “是的,这宅子门开四扇,廊转三弯,好似一个颠倒的斗柄,若贫道没看错的话,这是天罡北斗聚合大阵,若要破阵,必得依循七星方位找出阵眼。而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以及瑶光,每颗星位都是一种变数,走错了往好的说是出不了这个局,往坏了说便是非死即伤。” 贺老道唉声叹气,“虽说这宅邸的布置是固定不变的,但其中的院落是一处套着一处,七星的位置便在院落之间互相关连、变化,十分难解。” 傅长宵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野道士,哪有闲工夫琢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他抬头望着黑色幕布般的天空,询问道:“那阵眼应该如何分辨?你可有法子?” “分辨阵眼不难,用罗盘慢慢找总能找到,可是要破阵,必得用到法力,偏生贫道这几日身体不适,施法之事恐怕力有未逮。” 行吧。 这都性命攸关了,老道士还想着维持人设,都不知道该说他脸皮厚呢,还是脸皮薄。 “你只管找阵眼,施法的事情我来。” 傅长宵说完这句话,贺老道就非常自觉地带着他穿门过廊。 有惊无险地过了三道拱门,穿过两条走廊,正要再往另一处拱门时。 傅长宵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地方,刚才不是都来过了吗?” 那阴暗的偏房,精致的花园,以及那株探出墙头的造型松,这不就是一开始行动的地方么? 敢情绕了半天,又回到了原点? “不是的。”贺老道摇摇头,他指着天空薄云半遮的晕月,说道:“我们方才走过的地方都是幻境,这里才是真实。” “你们……”赵胖子把贺老道的徒弟甩到一边,手撑膝盖,喘着粗气道:“……先别管什么虚实……我真的要累死了……” “怕累你就在这待着。”贺老道顺嘴吓唬道,“但就不知道会怎么死。” 傅长宵凝视前方,这里的气息果然比刚出发的那地方要驳杂的多,透过拱门,里边的景观也大不一样。 “我先走一步。”傅长宵不疑有他,握紧剑柄,两三步就跨入了拱门,朝着门内的小竹林迈步过去。 贺老道恨铁不成钢地踢了赵胖子一脚,然后连忙跟上傅长宵,在旁讲解道: “这里就是''天权''位,也就是七星中''斗''与''柄''的连接点,只要破了这处阵眼,就能瓦解整个阵势。” “既然是阵眼,那应该只有一处吧?”傅长宵蹙眉问道。 “那是当然。” “这就奇了。”傅长宵迈出的步子旋即一收,脚尖一转,蹭下一片暗绿的青苔,他的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这条路一直延伸进了两片竹林。“阵眼只有一个,但前路却分双岔,会不会是我们找错了地方?” 傅长宵用手机电筒,扫了扫左边和右边。 “咦?”贺老道抬眼望前,手中罗盘左右转了一圈,“宅邸布置都是死物,七星位向来都是固定的,阵眼的位置怎么可能多出一个来?” 他抹了抹额头冒出的虚汗,又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北斗七星……北极星……绕转……诶?布阵的人将北极星与天枢、天璇连成了一线,这个阵被延长了五倍……” 听着贺老道喃喃自语,傅长宵追问道:“怎么样?有结论吗?” “这个阵的首尾比我预估的范围大了五倍,虽然阵眼的范围依然在这片园子里,但却偏离了原本的位置,一时间我也分辨不出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既然如此,我们两边挨个走走看。” “啊?”贺老道踌躇道:“万一有陷阱?” 赵胖子很有危机意识地插嘴问道:“什么陷阱?” “布阵的人设下的陷阱。”贺老道盯着前方灯火朦胧的竹林,面露忐忑,在当今时代,能布下如此有效的阵势,这人绝非善茬,万一不慎失手,恐将落得个满盘皆输。 “您老的意思是,布阵的人为了把我们一网打尽,故意抓走漆老板一家做诱饵,还在这里设下陷阱,引我们自投罗网,靠,他是电影反派吗?心思怎么这么毒!” “不会。”傅长宵摇摇头否定道:“他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设陷阱的人会那么好?”赵胖子不可思议道:“傅先生会不会太高看他了?” 傅长宵斜睨了一眼故意插科打诨缓解紧张的赵胖子,“我想布阵人的兴趣暂时不会是对付我们。” 赵胖子:“哦。”那这兴趣最好保持住。 第31章 走马灯 他们最终选择了左边,因为贺老道认为铺往右边竹林入口的石板比左边的多一块,那么右边就更接近斗柄末端的瑶光星。 而瑶光又名破军,主大凶,十分不吉。 “对了,刚刚进来之前,我看见这林子里有许多灯光,怎么进来后到处黑咕隆咚的,连盏路灯都没有?” 赵胖子一手驾着贺老道的徒弟,一手掏出手机打开了电筒,这黑灯瞎火的环境让他心底没着没落的,便忍不住叨咕几句缓解紧绷的神经。 傅长宵告诉他:“这说明那些灯要么灭了,要么会动。” “怎么听上去都不太妙。” “别担心。”傅长宵语气忽变深沉,“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赵胖子话未说完,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团光亮从竹林深处飞快地扑了出来。它的速度实在太快,乃至于赵胖子根本来不及有任何举措,就用手机灯照到了它的真面目。 这是什么? 赵胖子僵在原地。 一只前后左右都是脸的妖怪? 没鼻子没眼没耳朵,光秃秃的四张面皮上就各长了一张大嘴,有的嘴角上扬,有的嘴角下垂,有的瘪嘴欲哭,有的张嘴似斥,活脱脱一组展现“喜怒哀乐”的表情包。 然而,傅长宵盯着那妖怪嘴里含吐的火焰,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轻喝一声:“快走。” 贺老道十分上道地拉住赵胖子的胳膊扭头就跑。 妖怪缓缓轮换着四张脸的位置,就像发射炮火前的觑探。 在明与暗的交错当间。 傅长宵右手攥着剑,左手慢慢摸向腰侧的布包。 虽然身后有无尽的黑暗为他提供逃跑的机会,但眼前的妖物实力不明,轻举妄动的话恐将陷入被动的境地。 不过,很快他悬着的心就落了地。 只见那妖怪自嘴里喷出十几团茶杯大小的火球,密密麻麻像是烧红了的炭火。 诶?就这? 傅长宵洒然一笑,这般“营养不良”的手段,自己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他也不拖沓,当即捏了个剑诀,手中桃木剑裹挟风雷之势,或挑或扫,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十几团“小可爱”给灭了个干干净净。 那妖怪似乎也没料到他能这般利索,惊讶之余四嘴同呼,一瞬间迷你火球漫天肆纵,把整片竹林照得乱影憧憧。 傅长宵剑势不停,甚至寻着间隙欺身而上,就在他准备给妖怪来个一剑对穿的时候,忽然心头冒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剑锋下,那妖怪陡然发出震荡,一转眼便裂成了四个小一号的妖怪,它们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吐出半尺来长的火舌并伙夹击,直接封死了傅长宵闪避的路线,就仿佛早已算准,傅长宵会因为剑势太急而赶不及回防,唯有被火舌吞没一途。 遑急间,一声虚无缥缈的鼎音在脑海中爆响,傅长宵就仿佛在苦夏时嚼了片薄荷,所有杂念瞬间冰封。随即,他一直空闲的左手黄光一闪,指尖夹着的“破煞斩阴符”登时脱手而出,就在四条火舌触碰到他心脏的前一刹那,符纸被火舌上的热焰点燃,激发出一团四射的灵光,一下就冲得四妖翻了个跟斗。 “天罡地煞,神武速达,吾持正令,妖鬼尽杀。” 咒声未定,傅长宵的剑势却已穷尽。 既不多一剑,也不少一剑,四声“噗呲”闷响过后,四只小妖便发出数声如梦似幻的尖啸。 赵胖子闻声回头,瞧见几只妖怪在傅长宵的剑下纷纷倒地,这才猛地停下来,急切地喘了几口气。 贺老道更是得扶着他的肩膀才能站直,他此时心跳如鼓,身上则冷汗直冒,闭上的眼睛也满是绿光直晃。 等他再度睁眼。 傅长宵已经拿着那把着火的桃木剑,在捅地上的小妖怪。 突然。 小妖身上隐约传来人语。 傅长宵拨弄的动作旋即一顿,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 就听那细微的人语声逐渐清晰了一些,音色略有些耳熟,待到那四只小妖回归一体,现出一盏花灯的原形,傅长宵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那是漆老板他侄子的声音。 他盯着花灯,灯上的画面快闪而过。 这妖怪到底是什么品种?为什么能够像播放音频一样呈现场景?这也太科技,太不玄幻了吧?! 傅长宵懵了懵,转眼便意识到了古怪之处——这画面不是机器拍摄的那种有限视角,而是一种类似全息投影般的全知视角。 这想法刚冒出,就感觉灯上的画面忽地变大,接着就整个儿罩了下来,只见那孩子端着小半碟豆芽和一小碗米饭从一间破旧的老屋里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的饭菜搁在门口的一张竹椅上,然后转身去扶门里的人。 小孩这会子看着比初见时还小上一两岁,身单力薄,连扶人都得用上十二分的气力,同样,也用着十二分的真心。 被他扶出门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老头背脊弯曲,如同背着一口锅,他面色青黄,双颊凹陷,一看便知营养不良。 他一手搭在小孩肩上,一手拄着一根底部毛躁开裂的竹杖,一点点挪着脚步,来到门外的阳光里,他冲小孩露出个笑脸,“小安真乖,去爷爷屋里拿鸡蛋吃。” 小孩点了点头,刚要进屋,就听不远处传来个不满的声音,“好哇,你个老不死的,我就说最近怎么哪哪都不顺,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说,吃了多少次鸡蛋了?” 来人是漆老板的夫人,她约莫是吃了火药,一出现就揪着老头“劈里啪啦”一顿臭骂,完事还掀了椅子叫嚣,“大师不是说了么,想要你儿子发达,你就得粗茶淡饭为他积福,你一个当爹的,怎么连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到?” 老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过得差点没事,可小安还在长身体,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第32章 怪物 漆夫人冷哼一声,“这干我什么事,大哥生的,就应该大哥自己养,他养不了的话生什么孩子,要不是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早把他们父子俩给赶出去了。” 说着,她便催着小安将鸡蛋交出来。 小安大约是怕极了这个婶母,立刻畏畏缩缩地跑回屋里,抱出来五六个鸡蛋。 老头急得直拿竹杖敲地面。 “你给孩子留一个……” 然而漆夫人理也未理,伸手一拍,将两只小手上的鸡蛋全数拍落,滚进了铺满煤渣的地面上。 然而,这些蛋有生有熟,其中一枚熟的刚巧滚了三滚,碰上了傅长宵的鞋子,随后被他俯身抄到了手里。 傅长宵将鸡蛋握在手心滚了一圈,真真切切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动。 不是幻觉? 他抬头看向小安,瘦巴巴的一孩子不知所措地瞅着自己的手,无声抽噎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无助,教人见之生怜。 赵胖子也觉得这场面刺眼,转头轻声问了贺老道一句:“这是真实发生的事,还是我们的幻觉?” 傅长宵眉心一蹙,当即转头伸指搭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可惜终归晚了一步,漆家人似乎听见了动静,都一脸茫然地投来目光,好死不死地和傅长宵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照理说他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一直被当作是空气般的存在,没道理会因为一点声响引来瞩目,可捏在手中的那枚鸡蛋,却在无形中提醒他,虚与实的界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模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老头有些浑浊的双眸在刹那间锐利起来,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哪怕面容看上去依旧如初,却莫名让人感到心里发毛。 就在这眨眼间,画面如镜崩碎,黑茫茫的夜空再一次笼罩下来,先前休止的风声骤然重启,哗哗作响的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那呆板僵硬的步调,全然不似漆家老少出现时步子声。 傅长宵蹑足来到贺老道身边,“这是什么情况?” 贺老道听着“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眼神忍不住瞟了过去,就见漆家老少仨人顺着石板路走了过来,但不论从行走姿态还是表情神色,都有种空洞而凶戾的诡异感。 “我也不,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阵眼一下子就变了方位。” 贺老道一边回了傅长宵一句,一边转身退往入口。 “……所以这个星位和你先前推断出来的阵眼不一样?”赵胖子在旁欲哭无泪。 傅长宵快速摸出一张“玄牝镇宅符”贴在拱门上,他表情严肃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走错路的后果是什么?” 贺老道:“所有星位都将凶吉往复,每个拱门内都可能触发险境,要是没遇上''走马灯''还好,一旦遇上,便会难以摆脱虚实的纠缠。” 赵胖子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走马灯?” “就是那只会喷火的妖怪,传说中能够倒放人的一生景象的阴物,我们刚才所见的画面就是它记录下的某个人的记忆碎片。” 傅长宵对此不感兴趣,他此时更关心的是如何脱困,于是又道:“这些玩意会纠缠我们多久?” 贺老道的眉毛上像是压了两座大山,眼睑丧气地垂着,看得赵胖子差点掏出两根牙签帮他撑上去。 “当然是不达目的,绝不罢手。” 说完,贺老道已经跨出了竹林,这次眼前出现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头悬挂的花灯随风摇曳,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门前聚集了三五个帮佣打扮的男女,其中一个大嘴女人说道:“老爷子都死好几天了,老板怎么还不发丧?” 另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压低声音道: “说是要把老爷子送去和老太太合葬,现下正在选黄道吉日,不过依我看,他们是把人作践久了,这会子正在想法子找补。” 她这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圆脸小姑娘搓了搓胳膊,害怕道:“我反正是不想干了,自打老爷子死了,我睡觉都不安生,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宿舍门被敲,客厅里的东西也总是被砸在地上,更可怕的是,我昨天看见前院的水池边全是被撕开的鱼,血糊糊地丢得满地都是,害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隐在墙根处的傅长宵不等听完,转身就往拱门那走,赵胖子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人群,就听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接着说道:“这算什么,我听说老爷子死的时候,拿自个的血把整扇门都涂红了,警察来调查的时候,都说没见过哪个自杀的对自己这么狠。”说着,男人的眼睛不经意瞟向远方,岂料恰好对上了赵胖子的眯眯眼。 贺老道气得呵斥了他一句:“看个屁,又被瞧见了,快走!” 随着他的话音,门口聚集的几人骤然安静下来,接着就往他们这跑。 就这样走了四五个拱门,碰上了三回走马灯,而那些个类似“剧情”中的人物,一旦与他们对上眼,就会蒙上一层森森鬼气,或快或慢地缀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傅长宵心惊肉跳地数了两回,那些人里边,除了十几个认不得的帮佣,还有三个漆夫人,两个漆老板,两个拄着竹杖的漆大爷和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小安,就连路都走不了的小安他爸,也慢慢爬过来一个……. 小安他爸看着最是孱弱,可在追来的途中,却徒手敲碎了两个碍事的大水缸,虽说水缸易碎,但仅靠一双肉掌进行破坏,那也必得有过人之力。 傅长宵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本想让贺老道出个主意,摆脱这种“拉怪”似的境况,却见老道士头也不回地又赶往了下一个拱门。 傅长宵:“……”得,靠人不如靠己。 在他看来,漆老板这宅子再怎么一院套一院,一门接一门,也总归是座住人的宅子,所以肯定会有大门、侧门等出入口。 且不管什么阵不阵的,把遇见的大门都挨个开一遍,就不信找不到出口! 而且,现世灵气衰弱,一个没有“续航”能力的阵法,想必不会比他还扛造! 再者说,看如今这情况,找到出路的希望很是渺茫,还不如另辟蹊径赌上一把。 第33章 破阵 打定主意,傅长宵再次穿过拱门。 这次门后是座四四方方的小花园,前后还通着前厅和中堂。 他毫不犹豫地朝着通往前厅的走廊跑去。 “诶?诶?你上哪去,那里不是星位!”贺老道心急火燎地追上去拦路。 七星当中,天枢、天璇、开阳是三大吉位,天玑、天权、玉衡、瑶光是四大凶位。虽说现在凶吉错乱,可他坚信只要循着吉位走,总能脱离阵局。 傅长宵边走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现在七星错乱,你一味的循规蹈矩又有什么用。”他大约是豁出去了,干净利索地推门而入。 就这般四进五出,身后那一溜妖魔鬼怪竟还真叫他甩了个一干二净。 贺老道小心翼翼地抻着脖子等了片刻,也没听见有扑过来的脚步声,便忍不住扒着门框往外看。 意外的是,居然连片鬼影都没见着! 没道理啊? 破阵的契机如果不在七星位上?那岂不是自陷于阵中,又怎么能出得去? 他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忽然面色发黑,气了个倒仰,“斗转星移,星移斗转,好心思,够阴险。” 赵胖子:“好端端的骂什么街?” 傅长宵扭头丢下一记警告的冷眼,转而问老道,“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被耍来了。” 贺老道苦笑:“先前我说,这个阵被延长了五倍,其实并不准确,事实上,这个阵延展的部分都是虚幻的,布阵人利用北极星牵引北斗法阵,把整个星移轨迹与实际法阵结合,从而虚实相接,延长了阵势,同时,他还利用极星不在阵中,却与阵呼应的特点,将阵眼独立出阵外,让人无处着手。” “难怪不走北斗七星反而安全,原来阵眼本就不在七星当中。”傅长宵摸着下巴,猜测道:“照这么看,我想布阵人根本就没打算用这个阵困住普通人,他从头至尾防备的是咱们这样的同行。” 说着,他脚尖一转,自西北方的大门出了院子。 耳边是被瑟瑟冷风摇得乱响的竹音。 “这不是先前进竹林的路吗?” 赵胖子萎靡地拖着步伐,又惊又疑。 贺老道看他辛苦了一路,就从他背后架走了自个徒弟,然后凑到近前,小声解释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布阵的人就是算准了修道之人最擅长趋吉避凶,所以料定我们遇上虚假的阵眼后,要么破开,要么避开,而不会继续深入。” 赵胖子:“这么说,先前跟着你走的都是冤枉路呗。” “嘿!你这后生,我可是在跟你讲正经的。”贺老道瞪眼。 “你靠我这么近,还说我不正经?”赵胖子嫌弃地避开贺老道师徒,然后猛吸一口气,追着健步如飞的傅长宵一起出了竹林。 下一瞬,四周的竹影犹如烈日下的霓雾,倏然消失。 “我们破阵了?” 赵胖子用脚尖蹭了蹭铺满煤渣的地面,“沙沙”的摩擦声让他一时间还没能缓过神来。 “别急,出了门可不代表门没了。” 傅长宵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院舍,正对的那间旧屋,是他们在幻镜中曾看到过的,漆老头生前的住处。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原本老旧的原色木门,变成了一扇崭新的红漆大门。 在昏黄的屋檐灯下,显得格外肃杀。 傅长宵想起之前在矮屋里,贺知年从漆老板那得知,西北边是漆老板夫妇在住,而东北和西南分别住着他的一双儿女。 按宅子布局来说,西北是天枢星位,是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主福禄双全,东北是天璇星位,寓意智勇兼备,至于西南则是开阳星位,是着名的招财星,这一家子把三个吉位占得满满当当,剩下的凶星位不是设下了布阵之物,就是安排给了小安爷孙去住。 傅长宵忽然明白,为什么漆老板要让他爹过清苦的日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生病的哥哥安置在阴气沉沉的屋子里,为什么这个风水局的名字要叫“抽薪助火”。 若他所料不差,漆老板一家的“火”,是用小安爷孙这三把“薪柴”给烧旺的。 只是漆老板大约不知道,所谓阵法乃是方位、天时、摆设等因素的集合体,是万万不能有一点差错的,不然一旦有所改动,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轻则阵势被毁,重则乾坤倒转,凶吉互逆。 漆老爷子死前用自个血涂红的木门,被换后就刚巧成了阵法里的“变数”。 傅长宵估计,那所谓的“鬼敲门”事件,大概率就是被困的“薪柴”也就是亡魂,在摸索阵法的生门,想要脱困。 他正思绪翻飞,眼前的大门又是“哐当”一声响。 傅长宵对这冷不丁的动静已见怪不怪。 赵胖子却异常迅速地躲到了他的背后,只从他的肩头那瞥出一点目光。 自门内冲出来的,是漆老板的女儿。 “又是漆家人,不会又是一个怪物吧?”赵胖子无助抓着头发,他现在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想逃跑都力不从心。 “是又怎样,你看她的样子,瞧见我们比我们瞧见她还要害怕,就算是怪物,也只是一只怕人的怪物。” 傅长宵这话说的倒没错。 这女孩自打出了门,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而且见人就大喊大叫,瞧着是中了邪。 傅长宵当即掏出一张“镇心定神符”朝她额头贴了上去。 女孩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瘪起嘴哭了出来:“我,我看见奶奶了……” 奶奶?和老头合葬的那位? “你们家还有完没完?”赵胖子愤愤不平地盯着房门,面上的表情含着三分焦虑,七分委屈。柔弱惨淡的中年男人形象,成功地让对面女孩止住了眼泪,飞快地撇开了眼睛。 没办法,画面太辣了,她眼睛受不了。 女孩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央求道: “求求你们,能不能先去救我爸妈出来?”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贺老道在后边儿扶着徒弟喘粗气。 “大师,大师!” 小姑娘一下子转移目标,直接奔向老道又哭了起来,“求您救救我们爸妈,他们还没出来……” 傅长宵:“……”可悲的人呐…… 贺老道被吓一大跳。 谁?哪个没出来? 这才刚分析完阵势,不会又遭打脸吧! 贺老道下意识推脱道:“许是光线太暗,看不清路……” “可他们都在厨房呢!”女孩边说边指向屋子一侧的偏房,那里悄无声息,窗上映出的火光熠烁不定,仿如诡谲的洞窟。 贺老道半截话堵在嗓子眼,不由看向傅长宵。 “走吧。”傅长宵淡淡地冲他一招手,抬脚就往偏房走,也不多等。 贺老道却是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先去瞧瞧。” 可仅仅一个晃眼。 “别进来!” 第34章 夺阴灶 傅长宵匆忙收回迈进门的那只脚,转头就要拦下众人,但由于赵胖子赖在他身后仅半步距离,这骤然之下的拦阻,反倒让他一个踉跄,带着傅长宵一起扑进了屋。 “哎……”一声叹息响起。 赵胖子晕晕乎乎看向傅长宵,“对不住,对不住,您这么叹气,该不会是被我撞疼了吧?” 傅长宵稳住身形,转头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叹气的不是我。” 赵胖子一脸无辜:“不是你还能是……” 一个谁字还没说完,他就猛地反应过来,扭着脖子,缓缓将目光转向屋内,紧接着就瞪大了眼睛。 只见厨房里砌着一座老式的土灶,灶台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在铁锅中,失踪许久的漆老板夫妇正目光呆滞地相拥而坐。 “他俩这是在洗鸳鸯浴?”赵胖子傻眼。 “锅里并没有水。”傅长宵提醒他。 突然。 “哎……” 又是一声细微的叹息。 然而,这回不必傅长宵解释,都不会有人觉得是他所叹的了。 因为这声叹息疲乏无力,就连尾音都打着连颤,一听便知不是他。 “傅,傅先生,是不是老太太……”赵胖子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傅长宵一脸诚恳地告诫他:“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赵胖子:“……”那可真是谢谢你的提醒。 “别担心。”傅长宵注意到他的神色,怕他吓尿了,会污染到自己,于是安抚道:“既然你进来了也没出什么事,就说明我刚刚是多虑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先出去。” 他略一停顿,又道:“对了,帮我叫贺道长进来,记得告诉他,把徒弟也带上。” 赵胖子赶紧“唔”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片刻即把贺老道师徒给推了进来。 为表贴心,他还拉住了想往里闯的小姑娘,并迅速关上了门。 贺老道幽怨地看着紧闭的大门,脸色有些发黑。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没义气了吧,亏我刚刚还对你呵护有加。 他强忍着逃跑的冲动扭头看向傅长宵。 “要帮忙吗?”老头假模假式地问道。 傅长宵瞥了眼他摸在门把上的手,淡淡道:“这根本不是问题吧。” 贺老道尬笑:“你也知道我这几天身子不爽利,对付不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所以我才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吐槽了两句,傅长宵伸手帮他把徒弟安置在门口的墙边,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会不会招魂?” 贺老道立刻脸色大变:“你可别乱来!这地方不太平,招魂简直是找死。” “但是你徒弟的魂魄落在这了,你打算就这么让他当个孤魂野鬼?” 贺老道顺着傅长宵点指的位置,看向灶头,诡异的是,明明空无一物的灶膛里火光烁烁,而旁边的风箱正无声无息地自行推拉着,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那把控。 “该不会……”老道士浑身发毛。 傅长宵颔首,肯定了他的想法,说道:“你徒弟和漆家夫妻的魂魄都在灶膛里躺着,拉风箱的是那老太太。只不过他们似乎被一股力量给困住了。” 贺老道闻言,全身一个激灵,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那怎么办?” “你一个专业的来问我?”傅长宵嘴角微抽,想了想提议道:“既然你说招魂不行,那就先破阵怎么样?” 傅长宵对破阵一窍不通,但贺老道却不然,他算是略知一二。 要破阵无外乎两种方式,一是靠实力碾压,但这专属于道行高深之辈。二是靠全面分解阵局,寻找到阵局的突破口来毁阵,这是门讲究活。 好在现下已经发现这处房子是北极星位,那只需要再找到布阵之物就能破阵。 贺老道小心翼翼地在屋内摸索,傅长宵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围着灶台敲敲打打,最后从灶台的土坯里抠出三张风水符。 傅长宵心说:出来吃鬼神饭的,果然都有两把刷子。他睁大眼睛,正打算好好瞧瞧这老道怎么解局。 不料这三张符纸像长在了灶台上,老道士使了半天劲,愣是拨弄不出来。 “怎么回事?”傅长宵上前帮忙。 结果,只见他两指间一个使力,便将埋在灶台里的符纸整个儿拔了出来。 接着,他拔了第二张,然后第三张。 最后,贺老道整个人都麻了,他不知道别的神棍看见这一幕还活不活,反正他是不太想活了。 傅长宵拿着三张符纸问他:“现在要烧?要滴血?还是怎么着?” 贺知年认命道:“你哪用得着那么麻烦,随便使点法力冲断符文就行。” “冲断?像这样?” 傅长宵捏着符纸当即一搓,纸上符纹被他的法力一冲,就像电板短路似的,“腾”地冒起一簇火苗,转眼便烧成灰烬。 就在贺老道以为这次解局定然是十拿九稳的时候,一声悠长的叹气声再度响起。 “哎—” 他好险没吓出屎来。 贺老道定睛一看,才发现风箱前坐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 她身体是虚的,被屋里明灭不定的光线照得苍白,像是静谧角落里的一道剪影。 “是漆,漆老太太?啊,不,不是,是鬼,有鬼啊!!!” 贺老道的脸先是一阵发白,接着一阵发青,喊完后下意识扭头去看傅长宵,然而这么一看,却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傅长宵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具白花花的骷髅,两只空旷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走,走,走开,有鬼,有……” 贺老道话还没说完,傅长宵便已明白他跟门外那女孩一样撞了邪,于是快速摸出一张“镇心定神符”贴了过去。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贺老道仿佛在无尽的空寂中听见一颗水滴在瞬息间凝成了霜花。 他猛地一抖身,如梦初醒。 接着,傅长宵就见他飞快地取下贴在额头的符箓,很自然地放进自己怀里,然后抹了抹散乱的须发,摆出一副啥事都没发生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失策啊失策,没想到还有一张符没清理干净。” 傅长宵知道他要脸面,也懒得戳人痛处,于是直奔主题问道:“符在哪?” 贺老道指向漆老太太的手。 傅长宵这才注意到,老太太之所以不停地拉动风箱,是因为她的手腕被一根麻绳紧紧栓在了风箱把手上。 “嗯?锁魂术!” 傅长宵眉峰微蹙,他听燕途寒说过,有些旁门左道在害人后,会用邪法将人的灵魂给禁锢住,让其永世不得超生,从而避免冤魂报复。 但贺老道想了想,却觉得不对,他强忍胆怯盯着老太太打量了半晌,像是记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极端恶毒的风水术,说是把血亲的尸骨镇入灶台,可以福泽子孙。” 傅长宵拧眉,这是哪个缺德玩意想出来的招? 这般没有底线,他只觉得自己多年来学到的忠孝节义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贺老道见他不说话,就继续道:“这法子名叫''夺阴灶'',此法可将镇在灶台里的亲人魂魄转化为''掠剩鬼'',夺福抢财。” 第35章 掠剩鬼 傅长宵听说过“掠剩鬼”,传说在地府的鬼吏之中,有这样一群鬼差,他们常把人们获得的意外之财给掠走,以防人们被超过他们命数的财富,危及到性命。 虽然这传闻不知真假,但从侧面就足以看出,“掠剩鬼”的能力远非一般的游魂野鬼可比。若用现代语言表述,这种鬼就是地府的公务员,拥有职权赋予的能力。 “但区区风水术,怎么能左右地府司职?”傅长宵对此大惑不解。 “地府司职当然是左右不了的。”贺老道沉声应道:“不过,若只是让鬼魂获取一点掠剩鬼夺取财富的能力,却也并非不能办到。据我所知,''神打术''就能借用部分神力,还有一些尊神圣仙法印也可以直接敕令,甚至一些道行高深之辈,凭借自身实力就能打通地府关节,获得便利。” 说别的也就罢了,但说到有关法印的事情,傅长宵立马就来了兴致。 “您老说的尊神圣仙法印是什么东西?” 贺老道当即向他科普了一番。 在普通人眼中,道士的法器就属宝剑最具代表性,但事实上,法印才是内行人眼中更重要的法物。 比如用来征召鬼神仙官的兵印;上奏天庭,广泛用于章奏文检的文印;代表道士神职的职司印…… 而尊神圣仙印就是以道教尊奉的神仙名号为文的印章,如天罡印、城隍印、九老仙都印等等,这类法印通常可以调用神职的威力,不但厉害非常,并且在现如今这个时代还能发挥出效用的,无一不是大有来头。 傅长宵听得心惊,他买的那枚“上清照虚十二宝印”,从能力上看,可一点都不比这些法印弱。说不定,这古印是哪个大门派流落在外的至宝。 假如……能找出它的来历,也许就有望摆脱纠缠! 傅长宵按捺住激荡的心情,开口叫停了滔滔不绝的贺老道。 “猜测够了,不如来实际验证一下。” 说完,他摸出最后一张辟邪护身符包住漆老太太手腕上的麻绳,而后摁住绳结的一头猛的一扯。 就听一声细微的绳子摩擦音响起,那一瞬间,无数或凄厉或呻吟的尖叫哀嚎,如同惊涛骇浪一般迎面扑来。 傅长宵只来得及就地一滚,完全顾不上身边的贺知年。 顷刻间。 老道士毫无形象的惊叫,以及门窗震动的颤响,就同时灌进了傅长宵的耳朵。 然后。 “哎……” 那疲累至极的叹气声再度响了起来。 傅长宵连忙扶着灶台站起身,就见贺老道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颤颤巍巍地扬手指向他的身后。 “啊啊啊,别碰我,妈,妈,您放过儿子吧妈,救命啊—救命—” 傅长宵回头一看,原本低垂着脑袋的漆老太太,这会子已经伸着两条胳膊,站在了锅边,而锅里头的漆老板夫妇惶恐地抱着彼此,张着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傅长宵对这俩缺德玩意的叫喊置若罔闻,只是不温不火地劝起了老太太:“事到如今,您老还想要护着他们?” 在他看来,漆家老太太伸出的手根本没有半点攻击的意思,反倒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但他丝毫没有被这种母爱打动。 因为只要一想到有人为了发达,居然把亲娘砌在灶台里永不超生,便觉得这些人真的恶心到了极点,活该家里倒灶! 生养这样的儿子,还不如养条蛆。 “哎……”漆老太太抬起没有活气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当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个的孩子受苦受罪。” “那当子女的,就理所应当的让亲娘为自己受苦受罪吗?”傅长宵虽然父母早亡,但他对孝道还是有基本认知的。 这话说完,原本怕到不敢说话的漆夫人却骤然抬起了头,一双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傅长宵,“为什么不能理所应当!她把儿子生在那么穷的家里,有和他商量过吗?” “要是给你一次选择投生的机会,你会愿意投生到有钱人家,还是投生到穷苦人家?如果你自己都不愿意当穷人,那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孩子就愿意一辈子跟你一样打工种地!” “说句不好听的,既然选择生儿育女,那为子女投入再多,哪怕付出生命也是自找的,又不是当子女的亏欠她!” 出乎意料的一幕,让傅长宵懵了一瞬。 “这就是你拿血亲换取财富的理由?” 漆夫人理所当然道:“没钱就不要生孩子,生了就应该为子女赚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傅长宵想了想却道:“或许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依我说,生孩子的前提应该是你已经证明了活在这世上是快乐的。而不是你拥有了多少财富。” 贺老道也小声嘟囔道:“也不能只怪你爹妈吧,你要是这么不想被生出来,当初还是小蝌蚪的时候,别游那么快呀!再说,你爹妈也应该没想到会生出个你这样玩意。” 傅长宵:“……”老道士,在这种时候开车是不是不太妥当? 突然。 门口传来女孩的抽噎声:“奶奶……爸爸妈妈……” 老太太扶着灶台冲孙女招了招手:“萱萱乖啊,怎么哭成这样。” 女孩一听这语气,眨眼便把先前撞邪的恐惧抛到了脑后,她不顾赵胖子的阻拦,红着眼就冲了过来,“奶奶,您变成这样,是不是,是不是爸爸妈妈害的……” 漆老太太被风水术消耗太久,如今累得就剩皮包骨。 不过她没有同女孩说什么,只是慈爱地笑了笑:“没有人害奶奶,奶奶只是老了。” 漆老板连忙附和:“是啊萱萱,你奶奶在为咱们家积福,让咱们可以衣食无忧,爸爸妈妈又怎么会害她。” 听见爸爸这么说,女孩却哭得更加伤心:“我都听见了,这些都是用奶奶的命换的!” 漆老板夫妇脸色同时一黑,也顾不得害怕,一人一句地咆哮道:“你以为你现在过的好日子是从哪来的!还不是靠我和你妈辛辛苦苦谋划来的么!” “再说我们这么干也是你奶奶同意的!” 被爸妈一吼,女孩立马想要扑进奶奶怀里,却被身后的傅长宵一把抓住胳膊给拽了回来。 “当心,你奶奶可经不住你这么扑腾。” “啊?”女孩吓得流出一管鼻涕,“奶奶怎么了?” “她支撑不了多久了。”傅长宵晃了晃手里的麻绳,“她太累了。” 女孩被这噩耗彻底骇住了,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担心得连鼻涕都忘了擦。 反观漆老板夫妇,此刻竟露出了一丝庆幸,着实有些讽刺。 漆老太太看着这对夫妻,浑浊的双眼中噙着两汪清泪,在平静的表情衬托下,显现出一抹极其深切的悲伤来。 “你躲什么!”她含着那抹悲伤,往前踏了一步,“难不成还怕亲娘向你索命?” 漆老板下意识摇摇头,他神色慌张,嘴唇哆嗦着,结巴道:“妈,哪能啊,哪能啊……” 他说了两句就梗住了嗓子,一旁的漆夫人旋即接过话茬,向老太太辩解道:“妈,都怪我俩一时糊涂,被江湖术士给蒙骗咯,您老就看在孙子孙女的面上,原谅我们这一次吧。” 傅长宵有些嫌恶地“嘁”了一声。 他素来不喜欢弯弯绕绕,最看不上这等拐着弯推卸责任的人,恶毒就是恶毒,不孝就是不孝,全盘推给江湖术士不说,还拿子女做挡箭牌,也是真够不要脸的! 漆老太太对此不置一词,但任谁看着自己辛苦养育的儿子成了这般龌蹉模样,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她酝酿了许久,才叹息般问道:“你爹呢?” 约莫是看出了儿子和儿媳一瞬间的慌张,老太太一改温柔之态,强势要求道:“都给我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是是……我,我也好长时间没好好看看妈了。”漆老板忙不迭地献上殷勤,想要转移话题。 然而,漆老太太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而后,抬手便给了他一个巴掌。 啪! 众人都不曾料到老太太会突然发难,全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漆老板更是捂着脸颊,一脸震惊! 他居然被亲妈打了! “我原以为你们把我镇在这里就会收手,没想到你们还是没放过他!”漆老太浑身颤抖着说道:“就算我们当父母的,对你无恩,但总算是生养了你一场,不管怎么说,也该有些情份,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老太太说着说着,猛地阖上了眼,她被释放出来的魂体大抵到了极限,身影越变越淡,眼看着竟有些面容模糊。 “唉!你爹苦了一辈子,我呢,好歹帮你烧了三年的火,权当是我们还了你这笔儿女债,从今往后,你们要是再遇上什么难处,就自个担着吧。” “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漆老板隐约察觉到这话里有话,茫然的神色中不禁带上了些许惶恐。 第36章 法印的信息 “妈早跟你说过,爹妈的账好清,兄弟的账难了,你哥和小安从不欠你什么,可不能伤害他们,否则你累下的孽债,就是拿全家的命去抵,也抵不完。”漆老太太疲惫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便转身对傅长宵道:“这位法师,是不是该送我上路了?” 傅长宵看着老人眼中透露出的心灰意冷,缓缓点了点头。 他运起法力,口颂渡魂经: “奉天道,济孤魂,诸方神尊,救苦善门,荐拔往生,离秽离尘……” 漆老太太一听,先是愣了一会儿,便马上跪下磕了三个头。 须知道家驱鬼,多以规劝、驱赶、镇压为主,轻易不会灭杀和超度,因为道家认为,魂飞魄散是天地间最为凄惨的事情之一,倘若不分青红皂白随意诛杀,就会沾染极重的杀孽。而超度则极其耗费法力与精神,所以大多数道士都不会轻易施为。 漆老太太在风水术的控制下,摄取着南来北往的财气,同时也吸附了许多怨怼阴气,像她这样的怨魂,傅长宵肯将她送入阴曹,就足以让她感恩戴德,更何况还肯为她耗费法力超度! 颂咏声中,漆老太太最终化光,转生而去。 超度完毕后,傅长宵破除阵法,领着众人又把其余丢失人口都给寻了回来。 除了贺老道的徒弟以及小安父子昏迷不醒外,剩下的人全都安然无恙地聚在了前厅。 傅长宵叮嘱漆老板把昏迷的人都送去医院,然后留下银行卡账号,就准备离开。 奈何漆老板打完急救电话,仍旧深感不安,说什么都不愿放他走,还死乞白赖地拉着傅长宵的胳膊,求他留宿一晚。 此时已过凌晨,外头又忽然下起了暴雨,傅长宵想想也没什么好跟他犟的,便如了他的意,去往漆家安排的客房里休息。 其实说起来,漆家的住宿条件真的是无可挑剔,既精致又舒适,也就是贺老道和赵胖子一直黏着他,着实有些煞风景。 “傅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赵胖子一边扫视着房间,一边小声询问。 “你是说你不停蹭过来的身子还是踩住我后脚跟的鞋子?”傅长宵冷漠地抽开脚,不紧不慢地往床边走去。 赵胖子讪讪闭上嘴,很自觉地把自己丢进了沙发。 贺老道见他臭着一张脸却始终没有出言赶人,便也若无其事地开始打地铺。 傅长宵靠坐在床上,伸手从包里掏出那根麻绳,他搓开绳线,取出里头的符纸。 就见符上盖着一方印鉴。 他起身递给贺老道:“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尊神圣仙法印''?” 贺老道赶忙接过一看,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接着又一字一字的辨认了一番,“居然是提举城隍司印!” “怎么?这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傅长宵问道。 “''提举城隍司印''是太玄观的传承法器,可说是一件十分珍贵的文物。”贺老道面色凝重,“不过,它已经失窃五年了!” 傅长宵拧着眉,疑惑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偷?” 贺老道答道:“听说偷走法印的也是道门中人,修为十分深厚,他不仅破了太玄观的防护阵,还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难不成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傅长宵不由惊讶,先不谈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就说太玄观的道长们,总不能连追踪法术都不会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贺老道拿着符纸踌躇片刻,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个浅笑,“这个符能不能给我,因为太玄观也是道教协会的成员,我想,若是把这个交给他们,或许能帮上忙。” 傅长宵表示无所谓,反正他又不打算掺和这些事。 而贺老道接下来的一番话,也没让他吃亏:“对了,你今天不是损失了一把桃木剑么,恰好太玄观也做法器生意,到时候我与他们观主说说,让他给你换把新的。” 说完,谢老道把麻绳和符纸一同收入怀中,然后互相留了个联系方式。 不多时,疲惫的三人都酣然睡去。 睡梦中。 又是那片小竹林。 又是那条青石板路。 红漆门外,又见那具行尸! 傅长宵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然而这次醒来却有些不同,一串“咚咚”声从雨声中传来,湿润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腥臭。 这气味,就像是糜烂的腐肉? 傅长宵猛然惊醒,他立即从床上下来,几步跨至门口,轻轻将门推开一丝缝隙。 毫无防备的! 一张破烂腐败的脸径直闯入了视线! 第37章 碎剑宝印的正确用法 这鬼东西从梦里出来了?! 傅长宵骇得仿佛心跳都漏了一拍。 门外,一个身穿黑色寿衣,脸上布满尸斑和烂疮的老人直挺挺地站立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不带一丝神采地看了过来。 “怎么会是漆老头!不可能啊!他不是早就被火化了么?” 傅长宵瞪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与他对上了眼。 接着,漆老头动了…… 他僵直的身躯以急速的姿态贴近了房门,两只枯瘦似爪的手,顷刻间弹出一寸来长的指甲,黑漆漆仿如利刃。 傅长宵毫不犹豫地关上房门,转身直奔床铺而去,可刚迈两步,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门板碎裂声,接着便是一阵凉意袭来! 他一把抓住放在床头的布包,回头一看,漆老头已经扒开门板。 破碎的木屑、沁凉的风雨便一起扑进了屋内,劈头盖脸地打醒了熟睡中的赵胖子和贺老道。 两声惊呼骤起。 微光中,漆老头犹如恶虎扑食,就这么曲膝一跳,直接跃到了傅长宵面前,同时十根手指像绷上弹簧的铁钎,直逼他的面门。 傅长宵顾不得许多,仰面倒向身后的床铺,然后翻身一滚。 随即就听见一声重物压床的闷响,接着就是床垫裂帛的声音。 他跟在贺老道和赵胖子身后,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这才抽空回头瞧上一眼。 漆老头没扑住傅长宵,反而把两只手插入了床垫当中,那床垫傅长宵躺上去后还特意瞧了瞧,实实在在的乳胶材质,二十公分的厚度起码有个百十来斤,而今被老头往上一掀,竟在半空翻转了两圈,还留下了两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傅长宵后背立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我滴个乖乖,这要是被他戳中,就自己这小身板,还不得四分五裂。 不过这一击未中,漆老头却并没在第一时间追击傅长宵,他用机械式的僵硬动作转过身,死寂又骇然的灰白色眼睛,仿如没有聚焦一般,麻木地在屋内巡视。 一时之间,双方成了对峙之势。 傅长宵面上不动声色,可内心却早已巨浪滔天! 这行尸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 还偏偏找上了自己?就算他想报仇,也该去找自个儿子呀! 怎么办?傅长宵没有轻举妄动,他认真观察起了形势。 自打得了“通灵”、“碎剑”两项神通,他的身手便有了质的飞跃,倘若手中有剑,他相信凭借自己神乎其技的剑术,定能与这行尸斗上一斗。 可他的桃木剑已毁,包里的灵符也仅剩几张“玄牝镇宅符”和“镇心定神符”。 若这般冲上去,简直与赤手空拳无异。 傅长宵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为上计! 在旁咬着拳头,拼命忍住尖叫的赵胖子一看他的动作便立马心领神会,可刚要拉上贺老道一起逃命,就见那行尸张开腐烂的大嘴,冲向了贺老道。 “救命……” 贺老道被吓得魂不附体。 “跑啊!” 傅长宵怒喝一声打断他的求救,手中布包照着漆老头的脑袋就甩了过去。 “啪!” 漆老头顿时头一歪,两条胳膊也顺势偏了两寸。 但贺老道毕竟上了岁数,动作实在不怎么利索,这一丁点空当,只够他往后退上两步,眼看行尸再次折身扑来,贺老道无助之余,不禁老泪纵横:“这东西为什么要针对我?” 好在傅长宵及时送上一个飞踢,勇猛地踹上了漆老头的侧腰,令其打了个踉跄。 下一瞬。 傅长宵捉住贺老道的手腕拔足狂奔。 “他好像看上你了!”傅长宵猜道。 “你别说得这么可怕!”贺老道又悲又愤。 “那就是你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我能有什么……有血有肉吗?” 说话间,三人在走廊、庭院之间七拐八拐,一路甩开漆老头,跑进了前院。 然而,前方通往大厅的门居然上了锁! “傅先生,怎么办,怎么办?”赵胖子紧紧抓着傅长宵的手臂,急得百爪挠心。 傅长宵扭头询问贺老道:“你有没有剑?” “有是有。”贺老道调整好呼吸,理直气壮道:“但就是不在我这,在我徒弟的包里。” 傅长宵满怀期冀地再问:“那你徒弟的包在哪?” 贺老道一言不发地指了指上了锁的大门。 傅长宵不死心,继续问道:“那还有没有别的武器?” 贺老道往身上摸了摸,从怀里掏出那根麻绳,“喏,只有这个了!” 开什么玩笑?! 傅长宵当真想啐这老道一口。 然而行尸将至,危险已迫在眉睫。 他终究只能抓起麻绳“哎”了一声:“我先拖住这具行尸,你俩赶紧去把漆家人给我找出来,要不然大家都得玩完!” 说罢,也不管赵胖子和贺老道怎么去找人。他飞快地抓着麻绳凑到房檐滴落的雨水中,一边拧紧松散的绳线,一边思考怎么样才能利用这根食指粗细的麻绳把行尸制服。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拿的是条鞭子,至少还能远程攻击。 傅长宵脑子里刚转过这道念头,便是神色一凛,没来由的,一个莫名的感觉扯住了他的心神,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之呼应。 霎那间,只听得“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麻绳犹如“黑蛇吐信”般向前探出,一下震得绳上水花四溅,随即在末端炸开一团爆音。 这绳子在他手上,就像是忽然变活了,而且还长了眼睛! “这感觉……是碎剑?” 是了!“碎剑”本就是一门神通,不能单纯的当作“剑法”来看。 或许,发挥“碎剑”之力,根本不需要拘泥武器的类型。 就在他猜测的时候,屋檐底下,一抹浓重的阴影闪了出来,那正是变作行尸的漆老头,他的速度算不得慢,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即扑过来,而是隔着七八步远的距离,投来一道森冷的视线。 望着他那仿佛带有警惕的眼眸,傅长宵冷哼一声:“果然,能被铜印选中的敌人没有那么简单!” 通常来说,行尸不过是失去灵魂的肉身,只具备追逐血肉的本能,断然不会有畏惧的情绪出现,但眼前这具行尸,不知被什么因素影响,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智慧。 可常言道:死性难改。 更何况死人! 傅长宵转身一个箭步,来到贺老道面前,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拉起他的胳膊,冲着行尸招了招手。 “你不是想要他吗?来呀!” 贺知年:“!” 要什么要?!要劳资哭给你看吗?! 贺老道被吓得血色尽褪,恨不得就此晕过去。偏生傅长宵大力捏着他的胳膊,硬生生挟持了他的精神,让他只能清醒地看着那具行尸发狂似的飞跃而来。 第38章 杀行尸 就在这时,傅长宵将贺老道往旁边一推,手中绳鞭已凌空飞起,伴随着激荡的风声,重重地向着行尸的脖颈卷了过去。 只听见“呼呼”两声,绳梢缠住了行尸的脖子,不料这截麻绳不够长,仅绕了一圈就无以为继,行尸随即往后纵跃,避开绳套,然后聚指成爪状,左挥右挡。 傅长宵的绳鞭一连七八招厉害的招数,都给他挡了下来。 心知这样下去恐怕仍奈他不得,傅长宵突然手腕一抖,绳梢向行尸右侧点去。行尸即刻双手一伸,准备格挡,却不知傅长宵这一招只是“虚招”,他手心一转,绳梢瞬间转向,接着自左到右,将行尸的两只手给捆了个结实。 不过,行尸双手被缚,但却也拉近了与傅长宵的距离,顿时一双灰败的眼眸泛起红光,双臂如同铁棍一般朝着傅长宵横扫出去。 傅长宵血肉之躯,怎敢硬扛,只得矮身闪避。行尸一下扫到墙上,墙体轰然开裂,崩开一个满是裂纹的凹洞。 与此同时,巨大的力量牵扯着绳子在傅长宵手上拉出一道血口,饶是他自诩“铁骨铮铮”,却也疼得忍不住“咝”了一声。 但此刻硬拼不可,他当下手腕再抖,松脱行尸,仅仗着灵活的身手与行尸缠斗。 一路且战且退,一直来到后院当中。 傅长宵手里的绳鞭越使越快,始终只能以有限的伤害令其无法近身,但气力却已经有所不济,而那行尸看似老态龙钟,却仿佛吃了十全大补丸,不仅没有半点疲态,甚至在傅长宵的血气吸引下,眼中的红光愈盛,愈加凶猛。 就在傅长宵疾驰的当口,倾盆大雨冲进眼里,鼻里,口里,视线顿时为之朦胧,以至于他手上的动作稍稍慢了半拍。 行尸旋即拽住面前的绳子,一把将傅长宵给甩飞了出去。 后背重重地撞在那棵造型松树上,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此刻,傅长宵虽没背过气去,却也两腿发软,一时半会没能站起身。 本以为自己就要血溅当场,哪知行尸突然调转方向,冲向走廊。 错愕间。 “快啊!” 廊柱后响起贺老道的疾呼声。 紧跟着,一张布满灵符的大网从天而降,正套在了准备跃起的行尸头上。 就见赵胖子和漆老板的儿子一人扯着一根网绳把行尸整个束缚住。行尸挣扎着挥舞利爪,贺老道、漆老板和两个园丁以及一个司机大叔,相继拿着食用油、白酒等助燃物,从走廊处跑出来。 “傅先生你还好吧!” 行尸挣扎的力道急剧加大,漆老板一面往他身上浇着昂贵的白酒,一面对傅长宵露出一个讨好的表情。 傅长宵咳嗽几声,然后一把扶着树干,从地上爬起来,他捂着后腰,拾起掉落的麻绳,快步走向行尸。 但很显然,这大网上的灵符皆是摆设,而行尸惊人的怪力又远超众人的想象,漆老板一行人互相瞧了一眼,连火都不点了,忽然就同时展动身形,进屋的进屋,翻墙的翻墙,但见人影窜动,刹那间逃得干干净净。 傅长宵气得想骂娘,却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他趁着行尸还没彻底挣脱束缚,手中绳鞭一抖,绳子就如同“灵蛇缠腰”,卷住了行尸,傅长宵用力使了个巧劲,一把将行尸拖向松树,接着,他猛地一扔绳头,绳索忽而兜转,将行尸绕在了树上。 电光火石之间,傅长宵张开手掌,以血代墨,在掌心绘制血符。 “天罡地煞,神武速达,吾持正令,妖鬼尽杀。” 画完血符,傅长宵朝着行尸脑袋全力拍下去。 “啪嗒!” 手下一滑,傅长宵险些收势不住,栽进行尸怀里。 “不好!” 他看了眼手掌,血水混着雨水泗流,符文直接被冲毁了大半。 傅长宵懊恼地脱下外套罩在头上,可惜仍旧遮不住伸出去的手掌,他急吼吼地大喊了一声:“谁有伞?” “我有!”漆老板远远答道。 傅长宵虽厌恶这人,但也没空计较。 “快拿给我!” 漆老板不敢有丝毫怠慢,万一迟了一步,他怕自己全家都要遭殃。 “给!” 傅长宵看着送来的雨伞,心里直呼好家伙!这伞不就是他梦中用过的那把么! 难道真是天意难违? 尚不及多想,他撑开雨伞,手指沾血又重新画了一道血符,不过这次不是在掌心,而是在伞中。 一笔符成,傅长宵些微有点眩晕,他知道这是法力消耗太多,已经开始损伤精血,但搏命时刻,也顾不得许多。 他收拢雨伞,抄起伞尖刺向行尸脖颈。 别看漆老头一身皮肉破破烂烂,但化作行尸后,肤质硬如铁皮,一般的武器很难对他造成伤害,但可惜他遇上傅长宵的“碎剑”之力,一伞下去,开金断石。 伞身穿过脖子,卷起一层翻飞的皮肉,傅长宵顺势摁下开伞按钮,就听“嘭”的一震声,行尸的脖子居然被活生生撑裂,脑袋“轱辘”掉下了地。 杀鬼杀得这般血腥,别说其他人,就连傅长宵自己都有些接受不了!可行尸满身阴毒,多留一刻都是隐患。 他强打精神准备处理。 然而风波过后,激昂与恐惧褪去,先前搏斗所受的伤,便以加倍疼痛的方式涌现,傅长宵忍不住闷哼一声,瘫坐在地。 “傅先生,您还好吗?”漆老板畏畏缩缩站在廊檐下问道。 傅长宵艰难地站起身,朝他翻了个白眼,“别只顾站那看,快取火来!” “火?”漆老板看着湿漉漉的庭院,有些愣怔。 傅长宵指着松树下身首分离的漆老头。 “你爹的尸体不能久留,必须马上烧了!” 说着,他一步一挪地往廊下走,“赶紧去办,我都快累死了!” 结果,因为雨势太大,又无人敢去收尸,众人不得不先搭起个简陋的棚子,然后收集来一些易燃的物品堆积在尸体旁边,这才把火生起来。 看着与尸体同时燃烧起来的松树,傅长宵担心在这么潮湿的环境下,会烧不透尸骨。于是,他强忍着疲惫坚守在火堆旁,防止变故。 第39章 再次穿越 岂料松枝烧旺后火势异常凶猛,愣是顶着暴雨将尸骨烧了个干净。 火焰熄灭后,雨水冲刷着黑灰残渣。 傅长宵无意间余光一瞥,发现灰烬里有块黄巴巴的东西,粗看像是布帛,却没有一点火烧的痕迹。 他将其捡起来,抹去灰渍,细细查看。 只见上边留有一行浅浅淡淡的字迹,模糊得似要消散,唯独正当间的“提举城隍司印”的盖章清晰可见。 傅长宵隐隐察觉到这东西非同一般,便把它塞进包里,打算拿回去和那块“龙门壬位”令牌放在一起。 这边刚收好,漆老板就领着老婆赶了过来。 “傅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傅长宵伸了个懒腰,然后指着地上的一堆灰水,示意他自己看。 漆老板长长松了口气,伸手从漆夫人手里接过一个小皮箱递给傅长宵。 “这里是二十万,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傅先生今后能对我们多多关照。” 傅长宵挑起眉梢,凉凉地瞅着他,虽然他这趟又是破阵,又是超度,又是斩尸,但他从没说过要多收钱财。 所以,这主动送上门来的便宜,反而让他心生警觉。 “你还有别的事?” 漆老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不用他说,傅长宵随便想想也能猜到,他们这家子很快就会面临许许多多的麻烦事,搞不好,还要被警方请去喝茶,甚至道教协会都不会放过他。 要不是懒得掺合,傅长宵其实也想质问他,为什么要锁住前门?他可不相信,锁住的门里面突然出现行尸,会是一场巧合。 但他从来性子就惫懒,这种于己无益,又居心不良的麻烦事,他是听都不会去听。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这钱嘛,你给我原定的五万就行,其余的你收回去。”傅长宵把手揣进兜里,抬腿就走。 “啊,这钱您务必收下,您留步,留步,傅先生……”漆老板热切地想把钱塞到傅长宵的手中。 傅长宵望着微微泛白的天空,再次摇了摇头,他冷冷劝道:“你与其给我塞钱寻求庇护,倒不如想办法,把你从别人那拿走的东西都给还回去。” 漆老板一听,瞬间僵住。 傅长宵顺势摆脱他的纠缠,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 漆老板幡然回神,连跑带喊地追上去:“可是,修道之人不是要以慈悲为怀吗?我家要是有难……” 傅长宵头也不回,冷漠打断道:“那你找错人了,我修的从来都不是慈悲!” 出了大门。 正巧看见贺老道要蹭赵胖子的车。 “这里是街区,哪儿不好打车,干啥非要坐我的?”赵胖子拨开贺老道有气无力扒车门的手,眉头夹得铁紧,“没吃饱饭吗?您老可别故意来我这儿碰瓷。” 贺老道吹胡子瞪眼:“我本来就没吃饱饭!”都快吓死了,谁他娘的敢吃这家人给的饭菜。 赵胖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根能量棒,一边贱兮兮地撕开包装,一边装模作样地问老头:“漆家的早饭你没吃?” 贺老道看着那根棒子,故意虚弱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回道:“没吃。” 赵胖子看看他的身板,哈哈一笑:“其实饿几顿也好。” 贺老道愣了下,心说,莫非自己这样的身材,都算胖了? 谁知赵胖子舔了舔手里的能量棒,不无讥讽地说道:“反正也没几两肉,说不定饿一饿就饿死了,还省心。” 然后,他“咔嚓”两口将食物吞入腹中。 贺老道被气了个倒仰。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 他刚要开骂,就见傅长宵到了跟前,于是赶紧把脏话吞回去,强忍着满腹牢骚和悲鸣,挤出个慈爱的笑容,谄媚道:“傅道友,喜事啊喜事,给你换兵器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 “这么快?”傅长宵很是意外。 “嗐,这算不了什么。”贺老道特意斜着眼睛瞥了一下赵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不咱们先商量一下取货的时间和地点?” 不等他将傅长宵拉走。 赵胖子立马凑上去,热情的邀请道:“二位累了一晚上,要不先上我车,有什么事边走边聊?” 傅长宵正有意避开漆家人的纠缠,便也不推辞,直接带着贺老道一起坐上了车。 一路上,傅长宵面对两人的极尽讨好,感到十分别扭,但他并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因为他知道,道士也是需要人脉的。 更何况,适当的接受别人的示好,也是涵养的一种体现。 之后,三人一起去吃了顿火锅,这才分道扬镳。 傅长宵一回到家,便立马沉下了脸。 这趟活计别的不说,单就从遭遇的这具行尸来看,恐怕不只是“布阵人”和漆家人在其中搞鬼,看那行尸的形貌,根本就和他梦境里出现的行尸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这里头必然也有铜印的手笔。 靠!还挺会死缠烂打的! 傅长宵恨得咬牙切齿。 就是不知道这种噩梦,到底只是预警,还是投射现实的材料?假如每一场噩梦都会照进现实,那得惹出多大的祸端! 这回还算万幸,闹鬼的只是一间私宅,虽然里边儿情势复杂了些,但总算没在他手底下闹出人命。可万一下次的噩梦成真,在人口密集的街市闹起鬼来,可怎么办? 傅长宵不敢想象那一幕该有多可怕。 而且,这噩梦仿佛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好了,就好像铜印在对他发出警告——就算把它给扔了,也脱离不了它的掌控! 想想真是操蛋! 看来寻访铜印来历的事情,必须尽早提上日程。 我就不信了,在庞大的网络世界,会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傅长宵松开捏紧的拳头,终究还是接受了自己暂时摆脱不了它的事实。 “明天就去庙里把你挖回来。” 这边傅长宵刚刚做好决定,就感觉手心里面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枚金灿灿的铜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手中。 它安安静静的,仿佛一直都在。 “啧!你倒是乖觉。”傅长宵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眼神里全是寒冰。 几天后。 傅长宵再一次查询铜印信息无果后,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长剑。 这是贺知年帮他从太玄观手里换来的法器,名唤“三宝剑”。 傅长宵最近除了试验“碎剑”神通外,就是在网络上翻找关于法印的信息,同时还很勤奋地了解了一些道学方面的知识。 所以,他在听到三宝剑这个名字时,下意识以为是修道者所讲究的“精、气、神”三宝。 但根据贺知年的介绍,他才晓得,原来这把剑的名字,实际上指的是“水、火、风”这三样,被道门视作大自然的三种宝贵力量。 在道门修行之人的眼中,通过与这些自然力量的融合与调和,可以做到与自然合一,致使身心灵的平衡与和谐,从而提升境界或者运用自然之力。 太玄观的师傅们以这三宝作为根基,镌刻符文,再佐以现代工艺,创作出了这把宝剑。 这把剑通体泛暗银金属色,纹理简约,是现代钢材打制的,剑身比寻常宝剑要宽上几分,一眼看去,显得十分厚重,但它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剑身一分为三,由两片长短不同的窄剑,上下夹着中间的宽剑所组成。 剑柄做了机括,衔接剑身。对战时,即使一剑被制,也能立马换剑补上,可谓是机巧精绝,十分玄妙。所以一直是太玄观最热销,也是最稀缺的产品。 就是上头的符文所承载的力量微乎其微,有些中看不中用。 傅长宵摸索了完后,还算满意。 不多时,他换上提前定做好的青色道袍,背上宝剑,最后把这些天大肆采购的各种物资都堆在了脚边。 这一次,终于可以不用去打无准备的仗! 傅长宵掏出铜印。 毫不意外的,印钮已经从行尸模样变化成了另一副模样。 那是一朵略显粗糙的花,五朵张开的花瓣犹如桃花,其正中间长着一张明艳动人的美人脸。 颇具“人面桃花”的意味。 傅长宵扫量了没多久。 忽然感觉耳后一凉,一阵熟悉的风再度来袭,眩晕感顿生。 不过这一次没有上一回猛烈,假如说上一回穿越,犹如高空跳伞。那么这次,顶多算是乘坐过山车。 傅长宵甚至还有闲心观察自己穿越的方式,他发现耳后的风,来自头顶斜后方突然出现的一道大约两米宽的长条形裂缝,那裂缝里山河颠倒,日月如梭,正源源不断地向他发出吸力。 也就是这玩意把他扯进去的。 傅长宵强忍着眩晕感,先是抓起一个硕大的露营包单肩背好,然后把身边的大小袋子一并拎在手中,接着就默默地站到裂缝底下,等待着自己被裂缝吸进去…… 然而。 他刚成功飘至半空,突然就开始下滑。 没法子,他赶紧把手里的袋子扔掉了一些,结果变成了在半空中悬停。 傅长宵拿不准是裂缝有重量限制还是对现代产物有排斥,索性把手机、打火机、药品等物资逐一丢弃。 他又扭着身子,往上蹬了蹬腿。 发现没有半点效果的他深吸了一口气。 “行,不让我去是吧,那我干脆就不走了!” 怎料他话音刚落,后脖颈那儿就传来刀割般的疼痛。 没办法,傅长宵只能忍痛把手里的袋子全都扔了出去。 终于,他又开始往上飘。 可刚浮上去四五寸,又停了下来。 傅长宵咬着牙,骂骂咧咧地朝着裂缝挥了挥拳头。 他不甘心地把背上的露营包取下来,拉开拉链,抓起里边的特意为燕途寒准备的泡面和他自己爱吃的红薯干,往腰边放符箓的布袋里一塞,紧跟着大喝一声:“你别得寸进尺!” 随后双眼一闭,纵身跃入了裂缝当中。 第40章 人贩子 饥饿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之一,甚至在大多数时候,可以凌驾死亡之上。 在人贩子看来,卖儿卖女这种事,相较于饿肚子,根本算不得什么。似花溪乡这样的穷乡僻壤,能有他们这样的生意人拉着粮食过来换孩子,简直是在救苦救难。 花溪乡人心中苦涩。 近两年的天时尚好,地里收成也丰足,可架不住时局动荡,盗匪横行,往往刚打下来的粮食还没在手里捂热,就要遭到官与匪的连番盘剥,对这里的庄稼人而言,家里多一张嘴那就注定又要多死一口人。 兴许把娃娃们卖出去,还能多条活路。 马老三用一根长长的草绳把收来的孩子像扎腊肠似的,一个串一个地绑好,他转头对着老族长说道:“这年头,肚里空空,便是活着也受罪,若得饱食,便是马上没命都算值当,你们呐,不亏。” 但有的乡民很不情愿:“都是咱们的骨肉至亲,难不成就这么卖了?” 老族长一直耷拉的嘴角愈发松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卖,咱们也养不起啊!” 卖出去,至少还能有个念想。 这句话老族长没有说出口。 前些天,隔壁村派人来找他,说是想来问问,他们这有没有人家愿意把孩子换着带,他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要换着带,分明是想换着吃! 灾荒年就是这样,眼瞅着家里的那点粮食耗尽,有的人便开始不想当人了! 老族长寻思着,等手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他就和乡里的老家伙们一起外出逃荒,至于这些粮食,就留给乡里的年轻人。总之,花溪乡绝不允许人吃人。 就在乡民们愁云惨淡之际,一个饿昏了头的青年,扑到了人贩子的队伍面前。 “大爷,您行行好,把我也带走吧。” 这青年单薄似纸,浑身上下只披了块破麻片,污糟的模样与街上的乞丐如出一辙。 马老三面色一沉,还没等青年靠近,上前一步飞身跃起,抬腿一脚踹在青年身上。 只听“砰!”的一声。 青年嘴里那句“只要给口吃的……”还没说完,就弓着身子飞出去两丈远。 接着便地上抽搐了几下,晕死了过去。 马老三这一脚用的是十成十的力气,虽然没踢中青年的要害,不过以青年那瘦弱的体格,就算不死,也决计不好活。 他拿手捂着鼻子,快步走到青年面前,伸出脚尖挑开青年的手,只见青年手心里攥着一小片破碗。 “藏这么一块利器,果真是没安好心。” 马老三撇嘴冷哼,竖眉下的那双三白眼阴翳地环视四周,丝毫不把脸色大变的乡民放在眼里。 他敢带着十几个弟兄出来捞偏门,靠的可不仅仅是和气生财,还有更为重要的心狠手辣。要不然的话,现在躺在地上的,只怕会是他自己。 “老子可不是什么烂好人,谁要再敢跟老子玩心眼,这小子就是下场!” 老族长气得青筋暴起,一个身无二两肉,手无半尺锋的人,哪有可能会拿着一片破碗,去对他们造成威胁。 这些个人贩子明显是做惯了杀鸡儆猴的事,已经不把人命当回事了,试想娃儿们要是跟了他,安能有命在? 不成,这事欠考虑,孩子们决不能卖与他! 老族长想到这,赶忙出言反悔,他大声道:“咱花溪乡人虽穷,却也不会耍什么心眼,你这般无故伤人,显然是信不过我们,既然如此,那这些粮食你们收回去,娃儿们我们不卖了!” “不卖?”马老三怒极反笑,接着一把抻出腰间的钢刀,“老子的生意,是你们想不做就不做的吗?” 他身后的同伙立马拔出武器应和。 周围的乡民赶紧聚拢一处,有的去扶地上的青年,有的则拿起了锄头、猎弓。 突然。 “呦呦。” 一阵清越的鹿鸣声,从溪对岸的桃林中传来,打断了这儿的剑拔弩张。 弥散的林霭中,渐渐浮现出两道身影。 一个年轻的道士跟着一头小鹿,信步行至溪边。 那道士瞧见对岸有人,便把小鹿驱走,然后悠悠踏着溪石,站在了人群外边。 “诸位,请问这附近哪有借宿的地儿?” 道士这话问出口,原本一触即发的两方人马,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古怪的神情。 老族长沉吟了一下,随即走上前为他指了个方向,“此去西南二十里,有个腊下村,那里门户众多,可供借宿。” 可道士看都没看他指的方向,只仰着脖子,渴望地看向不远处的村落,“二十里太远,你们这儿,不能行个方便吗?” 老族长扭头瞥了一眼马老三,顿时感到为难,他唉了一声,拒绝道:“我们这里人多屋少,不堪居住。” “人多?”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马老三,“他们这不是正要走吗?” 老族长刚要解释。 马老三却笑眯眯地接过话茬:“道长说的没错,我等正要告辞。” 他的目光往傅长宵的背后扫量了一下,眼前的道士身材高大,又背负着一把古怪长剑,极可能是个用剑的高手。 他眼珠子一转,接着说道:“不过依我之见,道长与其在这儿遭人嫌弃,还不如随我等去浇头山的桃花庵玩玩,那儿不仅有的是地方可以歇脚,而且还能……嘿嘿……” “桃花庵?尼姑住的地方?”道士先是一惊,接着便有些懵圈,他不明白尼姑庵有什么可玩的?再者说,他一个大男人去尼姑庵借宿,那不成了登徒子? 只见马老三挑起眉头,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眼神,“到那歇脚,保管你歇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 啊? 这话怎么说得像是在介绍青楼似的? 道士瞧着对方那一脸猥琐样,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心头不由一振,他倒不是对青楼感兴趣,只是觉得这“桃花庵”如此异乎寻常,说不准会有他一直在找寻的线索。 毕竟他为了找到“人面桃花”,已经奔波了近两个月,一路上杀了许多土匪强盗,甚至灭了不少鬼魅妖邪,可去过的地方依旧让他大失所望。就连到花溪乡来,也是听闻此地有片出众的桃林,这才在迷途中寻来一头开智的灵鹿,跟随至此。 老族长却是立马警觉起来,“你们要去女支院?” 第41章 夜宿桃花庵 话音刚落,周围的乡民也跟着急了眼。先前不是说要把孩子们送大户人家去做工么?怎么又要送去女支院? “这可不行!”除了几户实在没辙的,多数人家把换来的粮食又都给退了回去。 马老三扬起下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森冷的蛮横,“怎么着?拿完东西就想不认账?” 就在他要拔剑的当儿,那道士忽的抛过去一个小物件。 马老三十分灵活地伸手一抓,耳边传来道士懒散的声音:“老兄,你不是要带我去桃花庵么,要是带这么多累赘上路,岂不是耽误了功夫,不如把他们都卖与我,权当我为自己买个方便,如何?” 马老三微微一怔,等他张开手心一瞧,却激动得血气上涌,面色潮红。 就见他粗糙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水滴状的绿宝石,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任谁都能看出,别说这十几个乡下孩子,就是再加上整个花溪村,也抵不过这颗宝石的一个零头。 “要是桃花庵能让我满意……” 所有人闻声看来,只不过满眼仍旧是那宝石的靓影。道士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还另有重谢。” 马老三本被宝石夺去的思维能力,顿时恢复。他把胸脯拍得邦邦响:“保准让道长您尽兴!” 他不知道的是,那宝石实际上廉价的很,两三百块钱可以买来一兜。 当然,能拿出这种高端山寨货的,也只有傅长宵了。 他也是受当初典当病号服的启发,穿越之前特意买了这么一小兜放在衣服里,以备不时之需。 果不其然,他回到此方世界,这边的时间已距离上次过去了好几个月,而燕途寒早就离开了墨川,只留下寒潭旁,那座刻有他名字的墓碑。 好在这回有所准备,傅长宵不至于身无分文,他一边寻找“人面桃花”的线索,一边时不时做点好事,以期挣出点名声,好让燕途寒得知他尚在人间的消息。 故此,遇见这贩卖人口的缺德事,他也同样选择管上一管。 把粮食和孩子都留在了花溪村,傅长宵在乡民的感激中骑上了马老三准备的快马。 黄昏时分,他们到了桃花庵所在的浇头山。 浇头山是座植被茂密的高山,由于山顶经常聚云成雨,雨量又比山下丰沛得多,故得此名。 不过,今天万里无云,算是个好天气。 山脚下,人贩子们留下两名伙计看守马匹。 傅长宵跟着其余人一起上山。 沿着山道绕了几道弯,很快一座庙宇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只是这庙的模样,与他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来时听着马老三“咸湿”的描述,傅长宵本以为桃花庵作为风月场所,即使不像影视剧中那般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也至少会有姑娘挥舞着手绢,站在门外迎客。 但事实上,整座庙宇朴实无华,走到切近,甚至可以听见里边传来的袅袅诵经声。 傅长宵好奇地迈入庙中,迎头便见一座佛像高坐莲台,法相庄严,教人心生敬畏。 “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眼见这庙宇跟马老三所说的香艳迷人毫不相干,傅长宵失望透顶,他原指望到这里能有所收获,结果又白跑一趟。 “那哪能呀。”马老三连忙否认。 他说了声“您瞧好吧。”便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转身投进了佛前的功德箱里边。 随着几声清脆的银两碰击声,庙里的一个老尼姑连忙迎了过来,瞧她年纪,约莫到了知命之年,面相甚是慈眉善目。 “施主可是来此敬香?” 经她这么一问,傅长宵倒有些尴尬,他一个道士,进尼姑庵本就奇怪,如果再说自己是来逛青楼的,怕是会被乱棍打出去。 好在马老三表现积极,他笑道:“没错,我们哥几个正要给你们添些香油钱。” “阿弥陀佛,施主乐善好施,佛心阔达,日后必有好报。” 傅长宵闻言哑然失笑,这话听着真是耳熟,好像跟现代某些假和尚扫街一样,全都学着一个话术套路游人。他心领神会地从身上摸出一枚红宝石递给了老尼姑,“区区俗物,还望师太莫要嫌弃。” “善……善哉。” 老尼姑托着红宝石,激动得舌头都打了结,她也不问傅长宵的名字,飞快地取来佛案上的功德簿,刷刷写下几笔,随后热情地邀请他们前往后院。 “施主,这边请。” 在马老三暧昧的目光中,老尼姑将他们领进了一间位置十分偏僻的厢房,傅长宵打眼一瞧,还真别说,房间内锦笼纱罩,玲珑剔透,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老尼姑帮他们卸下身上的装备杂物,待安置妥当后,便喊了一声:“云心,上茶!” “哎!”门外一声娇韵传来。 转眼间,一股混杂着檀香的浓烈香气自门外飘来,傅长宵抬头一瞧,一名娇滴滴的年轻女尼扭着细腰,敬上了茶盏。 “施主请用。” 女尼双手捉着茶托,俯身递到傅长宵面前,只见她的衣袖,随着伸手的动作往后一提,露出一截白润如玉的手臂,而那玉臂上点着一颗鲜红的守宫砂。 再瞧这小尼姑的脸,大眼细眉,樱桃口,眉宇间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哪怕没有秀发映衬,依然显得楚楚动人。 她对着傅长宵微微眨了下眼,眼神秋波荡漾,妩媚动人,再配上琼鼻下那对粉嫩的双唇,简直勾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 “感情这货真没骗我。” 傅长宵愣怔间,没接茶盏。 那女尼还以为眼前的道士是看她看入神了,不禁温言暖语地催促道:“施主,请用茶。” 说着,身子微微向前,把半边身体都贴在了傅长宵怀里。 这要是一般的烟花女子,傅长宵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偏偏这女子是个削发为僧的出家人,那素衣下的身躯,在庄重的表象下又增添了些许邪魅。 若非他是个现代人,见识过丰富多彩的网络,这佛门女尼“以身侍佛”转变为“以身侍奉自己”,还真有种身份逆转的满足。 这也算另类的制服诱惑吧?? 一旁的马老三对着女尼的胸脯直流口水,眼睛更是眨都不眨,已然瞧直了,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欲火。 然而,傅长宵对此并无兴趣,他此刻更多的是警惕。 云心见他接了茶水,却随手放在一边。娇笑着又突然把茶盏收在怀里:“施主,可是嫌我的茶太烫,不如让我替您吹吹。” 说着就把茶盏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接着,又递向傅长宵的嘴边,娇媚地说道:“要不还是让我来喂您喝吧。” 哪知茶水刚要碰到傅长宵的嘴唇,就听一声“阿嚏”犹如狂风暴雨一般扑面而来。 也分不清是傅长宵的口水,还是手里端着的茶水,小尼姑顶着一张湿漉漉的俏脸,懵逼地吐出一嘴茶叶。 “抱歉抱歉,我一闻见浓香,就会忍不住鼻子发痒。” 傅长宵一脸无辜地揉着鼻子。 那女尼被喷了一脸,却是笑也不行,怒也不行,无言地愣在原地,嘴角一阵抽搐。虽然她已经在尽力克制了,但眼神里的刻毒,仍被傅长宵尽收眼底。 老尼姑见势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她先是挥退了小尼姑,然后念了声佛号,笑道:“施主既然不喜浓香之姿,那还请稍作歇息,今晚寺中还有晚宴,待到歌舞上场,各色女僧皆会亮相,到时候您自可随意尽兴。” “好说好说。”傅长宵佯装欢喜地陪着笑脸,也同她一阵客气。 老尼姑客套完,风也似的领着那小尼姑推门出去。一到外边儿,那小尼姑的眼神便阴鸷下去。 她斜了一眼傅长宵的房间,然后轻启朱唇,吐出一条细长的舌头,把脸上的茶叶、水渍一扫而空,跟着便抹嘴一笑,又恢复成一副明艳动人的模样。 第42章 贼相毕露 送走一老一少,傅长宵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退,他刚要回到座位,结果一扭头,就撞上几道不善的目光。 马老三一手压着他的三宝剑,一手把着自己的腰刀,用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直冲他笑。 拙劣的把戏。 傅长宵不动声色,心中暗暗鄙夷。 “道士,这么漂亮的妞你都放跑,是不是成心坏我好事?”马老三不可一世地端坐上首,迫不及待地威胁道:“你现在最好把身上的宝贝都交出来给我赔罪,不然……” 马老三伸出大拇指在脖子前一划,露出个残忍的阴笑,“我就让你走不出这间屋子。” 说完,满室响起狰狞狂妄的笑声。 傅长宵不咸不淡地瞅着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做工精巧的小布兜。 霎时间。 满耳狞笑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被缓缓打开的布兜。 那是一兜子宝石。 由于傅长宵不知道古代什么宝石值钱,他索性把店家卖的所有颜色都买了个遍,赤橙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地摊在他的手心。 “你们几个赶紧把门守住!” 房间里的声音凝固了许久,直到傅长宵作势要收起来,马老三才从椅子上跳起来,急不可耐地吩咐弟兄们把守门户。 然而财帛动人心,此刻却是无人肯动。 马老三当即发话:“诸位弟兄放心,宝贝到手后,人人有份,但要是被老尼姑回过神,找上门来,那咱们谁也别想落着好!” 傅长宵闻言一挑眉,心说怪不得这间屋子孤零零建在角落里,敢情是你们早勾结好了,以便图财害命。 守好门窗,马老三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急声道:“快给我拿过来!” 傅长宵从令如流,马上就把手里的袋子给抛了过去,瞬间引起一阵隐忍的惊呼。 “发财了,发财了……” 在他们兴奋的当儿,傅长宵冷不丁开口道:“拿了我的钱财,可是要替我消灾的。” 马老三闻言猛地抬头看来,“消灾?用不着的。”他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杀意,“因为你的命里不会再有灾劫。” “不得不说你人还怪好的,竟这般善解人意。”傅长宵并不反驳,他从袖子的暗袋里摸出铜印,一把抄在了手中,然后对着满室人贩,一语双关道:“那眼前这场灾祸,就请你们自己笑纳吧!” 几个人贩面面相觑,接着便大笑起来,马老三更是戏谑道:“原以为只是个送上门来的愣头青,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失心疯,这下就算你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拔出钢刀,一个大步就冲了过来。 “道士,老子这就帮你终结所有劫数!” 马老三手里的钢刀,虽只是普通的百炼钢制成,但刀锋淬了毒,一刀下去,即便只拉出个小伤口,也能轻易夺人性命!像他这样什么都不入流的绿林毛贼,也只能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法子欺负欺负老百姓。 就在他的刀锋夹着恶风劈下之时。傅长宵忽然右手挥出,“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马老三实在没料到对方会用打耳光的招数,再者说,这一巴掌当真打得高明之极,他竟没能避开。 不等傅长宵再亮巴掌,马老三立马横刀,改劈为扫,钢刀一如苕帚扫叶那般挥出,一刀又一刀,尽是砍向傅长宵的要害。 然而,在这接二连三的攻势下,傅长宵握着铜印的手,就好像一道疾风,在连绵不断的刀光中游刃穿梭,只随意一撞,刀势就乱了方寸。 最后,铜印荡开刀身,再骤然往前一砸,收回时,印底一片血渍,马老三已捂着流出的脑浆子仰面倒下。 众人贩气息一滞,这马老三已经是他们当中武艺最高的一个,更兼为人老奸巨猾,一直都是他们团体中的定心丸,万没想到,今儿个一照面就被人放倒。 “不好,快逃!” 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门口冲去。 他们有的举刀,有的挥拳,还有的拎起了板凳,可就在他们巴望着可以仰仗人多,暂时把道士逼退时,傅长宵严守大门,同时把手往前一甩,他掌中的铜印立刻如同离巢捕食的飞鸟,先是撞开了接踵而来的各式兵器,然后顺着半悬空的轨迹重新折返回去,把一大帮子人贩砸得头破血流。 能使出这等神乎其技的招式,概因傅长宵已经摸清楚了“碎剑宝印”真正的用法——他可以操纵任何一件想要当作武器的物品,并快速掌握其运用的技巧,最终凭此发挥出能够“碎剑”的力量。 第43章 杀你何须挑日子 不过,这个神通的威力强弱,与武器的优劣以及自身道行的高低息息相关。 就比如砍断铁剑,他使用的武器越强,他需要付出的法力也就越少。反之,他使用的武器越弱,那他需要付出的法力也就越多。 傅长宵曾抱着好奇的态度,试着施展传说中“飞叶伤人”的绝技,可当他飞出叶子的一刹那,就感到头昏脑胀,全身乏力,他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出手的两三秒钟就耗空了七成法力,而叶子也只削断了一截树枝。 后来他又尝试着使用三宝剑和铜印,发现用剑的话,自己足可跻身武林高手的行列。至于运使那枚铜印,虽然也能花里胡哨地拍砸一通,但攻击力却着实不尽人意,因此,他行走江湖主要还是仰仗三宝剑。 总而言之,难度越高的攻击对象,他需要借助的兵器就得越厉害,否则,他使出的武功招式所需要消耗的法力就得更多。在现阶段下,这个神通更像是个武术作弊器。 傅长宵熟练地御使着铜印,或抛或砸,或撞或拍,不消片刻,就把这群贩卖人口的杂碎都给开了瓢。 此时,傅长宵身上的道袍多了几道口子,身上也添了几处瘀伤,但他没在乎这些,草草收拾好东西,再找个没沾血的床铺,将就着休息了一会儿。 没多久,有人敲门唤他去参加晚上的素宴。 傅长宵整了整衣裳,推门而出。 走在路上,傅长宵发现还有好些个房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乍一扫量,起码有三四十位,而且个个都是非富即贵的打扮。 等进了宴会大厅,傅长宵落座在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旁边,这人一直盯着周围布菜的女僧,眼睛一阵放光。 眼前的女僧全都穿着白色的僧衣,由于衣服宽大,她们每迈出一步,都会带起侧边的衣角,露出里边白花花的大腿。 傅长宵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转而看向端坐在首座的老尼姑。 就见她起身稽首,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众位施主树恩布德,贫尼无以为报,仅以此歌舞聊表心意。” 说罢,一群身穿青纱的女僧从门外鱼贯而入,她们手持拂尘,脚踩莲花,一步一摇地舞动身姿,很快就在大厅中央成功亮相。 随着舞步渐入佳境,那些女僧忽的将手中拂尘往上一扬,一条条素洁的胳膊从宽大的衣袖中暴露出来,惊奇的是,那些手臂上全都点着一颗鲜红的守宫砂。 这一幕看得众人热血沸腾。 “桃花庵果然名不虚传,这些尤物竟全是处子之身。” “那是当然,这些妞可是打小在庵里长大的,不到年纪,连男人的面都见不着!” “啧啧,难怪一个个热情似火,敢情都是生生憋出来的,哈哈哈……” 一阵下流的调笑过后,男人们的眼睛逐渐瞪得溜圆,只见女僧缓缓伸出舌尖,互相舔舐着那颗娇艳欲滴的守宫砂。 “刺溜,刺溜……” 眼前人影层叠,动作耳鬓厮磨,一声声娇喘衬得女僧千娇百媚。 傅长宵刚开始还只是觉得这些淫声浪叫简直是小儿科,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听越觉得目眩眼花,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旋转了起来,渐渐产生了重影。 耳畔的娇喘声越来越急,傅长宵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快要飞起。 忽然。 他在恍恍惚惚的迷蒙中,隐约察觉到有人靠近,提鼻子一闻,好大一股檀香混杂的腥香味直冲脑门,傅长宵不由心头一紧,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是她!”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傅长宵激灵一下,意识瞬间清醒。 “施主……” 两片温热的朱唇贴在傅长宵耳后,“让我来服侍您好不好?” 说话间,傅长宵感觉有条湿答答的东西贴着自己的耳垂慢慢移动到脸颊,已有向嘴唇移动的趋势。 傅长宵嫌恶地一抹脸,再回头,却差点儿把隔夜饭给吐出来,眼前哪是什么娇俏的小尼姑,分明是一张荷叶大小的壁虎脸。 见到傅长宵惊诧的表现,那壁虎脸上居然露出个诡异的微笑:“真厉害,这么快就醒了。” 傅长宵镇定地扫量一周,原本雅致的大厅已变成废墟模样。 再定睛一瞧,密密麻麻的壁虎趴在墙上、梁上,张着嘴巴发出尖细的“啊啊”声,那阵致人迷幻的娇喘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傅长宵:“……”真别说,还挺拟人的。 “嗷嗷……好舒服……” 那位坐在傅长宵旁边的油腻男,翻着白眼躺在地上,身体被一只巨大的壁虎抱着,正不断发出旖旎的呻吟。 傅长宵双眸一冷,只见那壁虎张口一吸,一缕精气就顺着油腻男的口鼻飘出,被壁虎一丝不落地吸进自己口中。 眨眼的工夫,油腻男就像熬完油水的肉渣,整个儿干瘪了一圈,面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几岁。 不过,他只是就此昏迷,却并未因此丢掉性命。 可以想见,此地妖魔是奔着做长久生意去的,并不打算只做一锤子买卖。 最令傅长宵惊讶的是,这些大壁虎将人的精气吸走后,没有拿来自己享用,而是在嘴里汇成一团,然后朝着神座上摆着的一朵巴掌大小的桃花,喷了上去。 那朵桃花受到精气滋养,周身闪烁起粉白霞光。大壁虎们见状,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回过头来,将那些已变成干尸的宾客挑出来,逐一吞腹入肚。 “别怕,我会让你死得很舒服的。” 这时,傅长宵怀里一沉,眼前的壁虎忽而幻化出一张标致的女子面庞,亲昵地贴在傅长宵的脸颊边,微启薄唇。 眼看那两片嘴唇越张越大,直至撕裂。 傅长宵面无表情地朝后一仰,口中配合地叫道:“不要,不要!” 壁虎心中不禁洋洋得意,在她看来,傅长宵就算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也改变不了成为自己盘中餐的命运。 然而就在她把嘴张到极致时,突然发现傅长宵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狡诈的寒光,她心头一突,还没等她看清楚。 “噗呲。” 壁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傅长宵放在手边的长剑,已经狠狠插进了她的胸口。 “救命,你可吓到我了。” 傅长宵毫无诚意地念着对白,手里的长剑则继续往里一捅,直至埋入剑柄,再接着用力一挥,瞬间在壁虎胸口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啊——” 剧痛之下,壁虎再也顾不得报复,长尾扫开周围的障碍,四肢狂甩,掉头就走。 怎料傅长宵手脚灵活,当即一个空翻避开长尾,同时手抓长剑使劲一抽,那壁虎的伤口瞬间喷出一摊污血,软软倒在地上。 再瞧周围的大壁虎,一个个都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恶狠狠地盯着傅长宵。 “施主……” 一只白色大壁虎幻化出一张人脸,仔细一看,却是那贪财的老尼姑,她双眼冒起红光,音色中带着蛊惑:“把你的剑交出来。” “交出来?你想插哪里?插你头上吗?” 傅长宵偏头看她,透亮的眸光里透着淡淡的嘲讽。 “大胆狂徒!你想在佛前杀生?” 老尼姑眉头一皱,那张原本慈眉善目的脸,此时看上去尽显狰狞。 傅长宵大笑着纵身跃起,手中的三宝剑发出一声锵鸣。 “难不成贫道杀你,还要挑日子选吉时再拜拜才行吗?” 第44章 追击 看到傅长宵居然往自己这边冲,老尼姑幻影一散,再次转变成壁虎真身,一张血盆大口,对着他的脑袋就咬了过去,那动作是又快又狠,看上去根本没打算留他活路,想必是想先咬死他再说。 傅长宵避之不及,被白色壁虎一口吞去半拉身子。可这一吞,傅长宵不声不响,反倒是这只白色壁虎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眼角都飙出了一串泪珠。 “嘶——” 只见她的嘴被一把宽剑死死卡着,稍一咬合就会迸出一股股血流,疼得她不敢妄动。 这把“宽剑”就是三宝剑中心剑体“风剑”,另外两片窄一些的剑体,长的是“水剑”,短一点的是“火剑”。 通过剑柄的机括,傅长宵可以灵活拆卸剑体,这不,他头回使用这个功能,就给这只壁虎精安排上了最硬最长的“风剑”。 趁着她痛呼的空档,傅长宵就地一滚,逃脱巨口,接着一个打挺站起,翻身跃上了她的脊背。 不等对方挣扎,便在她脑袋上重重踏上一脚,壁虎大嘴一合,锋利的“风剑”立马从她的上下颚里贯出,牢牢锁住了她的巨口。 傅长宵顺势把三宝剑往下一送,再拔出时,正好挡住了左侧袭来的一截长舌。 其他壁虎在这时已经包抄过来。 湿答答的舌头带着腥臭,摇摆的巨尾如同撞锤,这要是落在人身上,不是留下血窟窿,就是得骨断筋折。 傅长宵却直接伸出修长的手,准确抓住了一条长舌,猛吼一声,将抓住的这只砸向另一只袭来的巨尾上。 然后手腕一抖,闪出一道剑光,把这两只砍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头顶上还来了一只搞偷袭的,却不料傅长宵早有准备,三宝剑反手一掷,她便跌落在地。 未起身,便被傅长宵一铜印砸在脑壳顶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血淋淋的,凹下一个大坑。 待傅长宵拔出长剑,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他与神座上的那朵桃花。 粉白的霞光在他长而浓密的眼睫下投出一弯阴影,他冷冷清清半阖着的眼睛里,映着光华璀璨的花影和一抹深沉的慎重。 “还不动手?” 没来由的一句话,傅长宵却问得笃定。 “几条四脚蛇可耗不了我多少气力!” 话音刚落,神座上的桃花一下癫狂了起来,一边抖,一边缓缓升上了天。 “我乐意,你拦得住么!” 那花下,慢慢露出两只亮黄的眼睛。 接着是比桌子还大的嘴,最后是仿如石墩的四肢以及粗壮的身体。 一只头顶着桃花,身形近两米高的巨型黑壁虎,从神座上缓缓站了起来。 这也是大厅顶漏墙破,有着足够大的空间,否则这妖物怕是站起来都难。 傅长宵盯着这只巨型壁虎,深知与其硬碰硬是极其不智的。 所以,当这壁虎如同炮弹似的冲撞过来,傅长宵果断一跺脚,顺着架势,起在空中,利落地避开壁虎的爪牙和身后的尾巴。然后像一只扑兔的猎鹰,径直斜飞下来,一剑照着壁虎的背后刺去。 黑壁虎听见脑后有风,知道不好,急忙把身体往前一伏,就势一转,脊背卧地,脸朝天,来了个“就地打滚”,竟轻轻巧巧地避开了这一剑。 双方交错而过。 傅长宵眉头紧蹙,方才那一剑,这黑壁虎不但避得漂亮,而且还用了个无形无相的怪招儿,像是盾牌一般,把他的剑弹开了数寸。 “臭道士……” 黑壁虎神气地甩着尾巴,明明是张凶恶威武的兽脸,发出的却是不辨男女的稚嫩音色,“我有妖力护体,你拿一把凡兵,能奈我何?” 可惜的是,黑壁虎得瑟完却没能见到傅长宵露出一丝惊诧,这牛鼻子的一张脸依然是冰天雪地,北风啸啸。 只听他淡淡来了一句:“知道了。” 整得它好像特意在向他交代内情似的,简直要气死个妖! 可是傅长宵是真的不怎么惊讶,他自回到这方世界,斩妖除魔也不是一次两次,偶有遇见如同黑壁虎这般习得妖术的存在,他就会使出斩杀行尸后新得的一门神通。 只不过,这门神通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施展。 现在,就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傅长宵横剑在前,并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指尖所过之处,像是涂上了一层燃烧的酒精,窜起的缕缕焰光,幽幽淡淡,并不显眼,但黑壁虎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当即长尾一卷,“咔嚓”一声扯下一截房梁,向傅长宵砸去。 滚滚杂尘当中,黑壁虎再度发起冲撞。 傅长宵见它故技重施,当下也不换招,他屈膝在地上用劲一蹬,跃起半空,再次举剑下刺。 然而双方交错,结果却已大不一样。 就见傅长宵长剑一划,甩出一行鲜血。 黑壁虎则嘶吼一声,竟是以断尾为代价,挡下了傅长宵突变的剑光。 受此重创,黑壁虎疯狂摆动四肢,强劲的勾爪在地上刮擦出道道裂痕。 傅长宵乘胜追击,一个跟头翻到它受伤的尾部,举剑就要送它归西。 就在这时。 黑壁虎突然一扭头,口中长舌吐得快若闪电,瞬间就在他身上绕了三匝,傅长宵猝不及防,被捆了个正着。 但黑壁虎并未趁机下手,而只是甩飞傅长宵后,扭头冲向神座。 未承想那神座后面是个深坑。 不过弹指间,壮如小山的壁虎精就消失在了坑中。 傅长宵不禁愣了一下。 这黑壁虎不仅会审时度势,甚至连逃跑都能做到这般行云流水,可见其天资聪颖。 他扶着腰站起身来,脸色逐渐变得凝重,壁虎精聪慧至此却偏走邪道,若是日久年深,岂不危害更甚! 傅长宵想到这,却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先施法散去剑上的焰火。 忽然间,他的脸色变得极其惨白,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强烈的乏力感涌上四肢百骸,就仿佛熬了四五个通宵没合眼。 这就是他使用这门神通的后遗症,而铜印底下刻着的“烈阳宝印”,就是这项神通的名字,使用此印,可发万里之火,烧尽妖氛,只是这火用一次消耗极大。 别说万里之火,就是依附在三宝剑上那一小条火焰,他都得悠着点用,因为每次使用超过半小时,就好像被妖精抓去吸了三天阳气似的,会有一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因此,能不用就不用,能少用就少用。 等歇过一阵,傅长宵感觉好了一些,就给了满地老老少少一人一个巴掌,可惜黑壁虎已经走了,不然,傅长宵真想看看,这些家伙要是醒来,知道与自己亲热的是一群壁虎,那表情肯定十分有趣。 未免耽误时间,傅长宵只在倒地的大门上写下寄语,又留了一些灵符,不等他们清醒就随地找了根木材,烧起火把,探身下了深坑。 坑洞内里是个斜面,傅长宵如同坐滑梯似的,很快滑到了坑底。 再往前,就是一个幽暗的洞穴,傅长宵引火一照,火焰轻舞,这预示着里面有风吹来,那就表示这个洞穴并不闭塞。 只是走了许久,高高低低的路线走得人稀里糊涂,一会像是往上,一会又像是往下,要不是沿路有黑壁虎残留下来的血迹,傅长宵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遇上了迷踪阵! 就在他再次转过一道弯时,前方的坡道上透来一片光亮。 傅长宵精神一振,当即借着墙壁的支撑,爬上了陡坡,见到了一直寻找的出口。 他伏低身子,将将要钻出洞去,就见逃跑的黑壁虎疯狂地往他这里逃窜。 傅长宵借着明月,发现黑壁虎身后追着一道人影,他好奇地举目看去。 第45章 烈阳灭妖 这人影身形高大,举止迅捷,足尖往地上轻轻一点,就滑出三四丈,俨然是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 傅长宵略微考虑了一下,没有马上出去,他默默守在洞口,静待猎物自来。 可这时,黑壁虎被那人影一脚踢歪了方向,旋即窜向了另一边。 月光下,人影的真容显露,此人是个大约三四十多岁的大汉,面容严肃,一身正气,手上拿着把大环刀,颇有豪侠气派。 傅长宵见他追着黑壁虎一路飞驰,当即轻点足尖,宛如御风步虚,跟了上去。 他没学过轻身的功夫,但他可以用“碎剑宝印”这项神通操纵鞋子,从而发挥出类似轻功的效果。 傅长宵法力流转间,走的轻松无比,就好似闲庭信步,不带一丝烟火气,这是道门法术和俗世轻功的区别。 而前方大汉轻功也不差,他紧紧缀着黑壁虎,明明可以立刻追上,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显然是有所顾虑。 果不其然。 途中那黑壁虎忽然转身张开大嘴,对着大汉猛地一吸,大汉口鼻中立时透出两道精气,往黑壁虎口中钻去。 不好! 眼看这妖孽又开始吸食精气,傅长宵当即把手伸向腰间,握住了三宝剑的剑柄。 就在此时,大汉怒喝一声:“找死!” 一道刚猛雄浑的气息从大汉身上喷薄而出,就见一束刀光破空飞起,带着呜呜的清鸣,直击黑壁虎的面门。 大汉虽被吸走两道精气,但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竟是连一丝停顿也无,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砍得黑壁虎连连后退。 “昂—” 黑壁虎忽然仰天长啸,原本不惧凡兵的它,此刻满身疮孔,丝丝狂暴狠戾的黑色气息从它的伤口处透体而出。 是妖气! 傅长宵心头一紧,也不知这妖孽吃过多少人,居然攒下这么浓厚的血腥味,把凝聚的妖气都污染得臭不可闻。 他瞧得分明,与黑壁虎对峙的大汉,只是个修习武技的凡人,虽然刚才那一套刀法刚猛无比,但面对妖物,自己尚且有几分揣揣,只怕这人更是糟糕。 不料大汉面对扑过来的妖气,依旧没有半点要躲的意思,他拿着大刀用力一挥,竟直接砍了上去。 霸气的怒喝响彻云霄。 可妖气冲力巨大,一下就将大汉的刀给崩成成数段,而大汉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七八步,才堪堪站稳。 傅长宵看到他踩过的地面,留下一连串深深下陷的脚印,顿感大开眼界,这人居然可以把如此强悍的巨力泄入地底,若不比道术的话,他的武功倒是比燕途寒还更胜一筹! 另一边的黑壁虎万没想到,自己的法术会被一个凡人破掉,登时两只鼓胀的黄眼珠,泛起深红的邪光。 他猛地张开大嘴,一条长舌乍现。 傅长宵早先被这招甩出七八丈,心里很清楚想躲开这条舌头几乎不可能,即便是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也不能例外。 哪晓得大汉根本不躲,他豪气地甩掉断刀,攒劲发力将双臂肌肉隆起,然后趁着长舌缠身的刹那,骤然收缩肌肉,一下子就腾出手来,火速抓住了壁虎的舌头。 傅长宵虽然知道,这只巨型壁虎开了灵智,道行却不怎么样,也不会使用什么特别厉害的妖法。但!它毕竟是妖,妖物的肉体天生就比人类强大,可眼前这大汉不仅拿刀硬刚,现在还敢徒手肉搏,难不成还有什么依仗? 否则,岂不是疯子行径! 只见那大汉哼了一声,双脚所踩地面当即震出一圈波纹状的裂口,那双粗壮的大手揪住长舌直往回拉。 而黑壁虎疯狂摆头,就想往回收。 大汉见状,仰面长啸,浑身气力再度攀升一大截。 好强的肉身,好霸道的力气! 就在一人一妖苦苦角力之时。 傅长宵看准时机,悍然出手。 一道清影拂来,大汉眼前一花。 就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小道士,手持一把起火的古怪长剑,捅向了黑壁虎的嘴巴。 黑壁虎一见道士,霎时露出满眼绝望。但它舌头被制,此时就算想舍也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入口,任凭它如何御使妖气阻挡,也没能逃脱。 剧烈的疼痛让它再也没了侥幸,当即两只巨爪往脑袋上一拍,将那朵桃花塞进了血肉当中。伴随着一声震天痛吼,黑壁虎神智全失,只余下最原始的狂性。 这是它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一线生机。 到了这个地步,纵使大汉咬紧牙关,也难以继续牵制。 就在他无奈松手之时。 那黑壁虎再次张开大嘴,对着道士喷出一团黑烟滚滚的大光球。 不过,傅长宵早在斩下一剑后就迅速做好了准备,这种妖物生命力强盛,十有八九会临死反扑,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小命探虚实。 所以,当光球甫一出现,他便纵跳闪身,远远避了开去,然后将左手的食中两指并在一处,口中念了声“火来!”,紧接着一簇耀眼的火光凭空出现在他的指尖。 傅长宵就这么伸指一挥,一束火焰激射而出,眨眼间落在黑壁虎身上,爆燃数息过后,烧起熊熊大火。 大汉本来要冲上去帮忙,但见火焰腾起,他就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收回了脚,这道士点的火,声势浩荡,就像焚天之火,暴烈当中又不失光明严正,令他有不可抵挡的敬畏之感。 傅长宵赶紧收起神通,心里一边感慨这神通果然厉害,一边在想,幸亏这只壁虎刚才喷的光球只是它吸取的精气所化,而不是传说中的内丹,否则以他现在的道行,就算“烈阳”在手,也克制不住。 火光渐渐散去,露出当中情形。 黑壁虎所在之地,出现一个五丈方圆的焦黑地带,其间碎屑散落,唯有一朵粉白桃花分毫无损,显得格外醒目。 大汉眼中精光一闪,身形一动,就欲去取。 但就在他迈步的前一秒,傅长宵先他一步捡起了这朵怪异的桃花。 第46章 桃花仙子 傅长宵迎着月光,迫不及待地拿出铜印感受了一下。 “又不对啊!” 他垮下脸,颇有些意兴阑珊。 诛灭这只壁虎妖并没有像先前铲除鱼妖、行尸那样引发感应,也就是说,此桃花非彼桃花,他今后还得满世界碰运气去。 大汉不清楚内情,还以为眼前的道士,是因为看不上手里的桃花而变了脸色,于是扬声问道: “兀那道士,你要是看不上这朵桃花,可否让与易某?” 大汉说着,似乎咂摸出自己这话说的不妥,又赶紧从腰侧锦囊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补充道:“我愿将这三颗九转易筋丸相赠!” 傅长宵摇摇头,然后一脸无所谓地把桃花抛给他,“不必,你想要就拿去。” 大汉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你怕是不知道这桃花的效用吧?” 他讲解道:“别看这桃花貌不惊人,可它却是一味极其珍贵的宝药,若是被野兽得去,便可假充人言,修习幻术,若是被人得了去,便能抵御百毒,增强内力,若是造化大,或许还能借此练就出堪破幻象的本事。” 傅长宵不动声色地扫量了他一眼,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人不但武功至刚至阳,性子也如此率直率性。 可问题是,他修的是仙道,不是武道,所以无论是一路横扫匪窝获得的武功秘籍,还是这种被常人视作稀世之珍的宝药,在他眼中都是无用之物,更何况这朵花明显沾染了妖气,对修道之人来说,属于污秽之物。 而且,在他所修习的《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上说得很清楚,修道之初,最好不要假借外物增进法力,否则贪那一时之快,极易造成根基不稳,甚至导致心性出现偏差。 就算真的想服药,那也只能服用少数几种由天地灵气孕育而成的天材地宝,亦或是玄门正宗炼出来的上品灵丹。 否则,无论服用何种功效卓绝的灵草、灵丹,其中蕴含的杂质,乃至丹毒都终将留在体内无法炼化,平时或许并不显山露水,但在关键时刻,却能轻易造成恶果。 即便傅长宵从未有过得道成仙,长生不老的想法,却也不愿随意糟蹋步入修行的机会,因此,他对服用药物一向秉承着非必要绝不使用的态度。 大汉见他神情坦荡,不似作伪,不由敬佩:“好,既然道长有如此肚量,那我也不想扭捏,这三颗九转易筋丸乃是我易无殇的独门秘药,具有洗筋伐髓的功效,就请道长收下。” 傅长宵摆手拒绝道:“我观你武学至刚至阳,重在肉身,这洗筋伐髓的丹药正合你用,给我只是造成浪费罢了。再者说,今日除妖,你出力甚大,又偏巧你还识得这桃花的用处,依我看,这正是上天赐予你的机缘,而贫道,只不过是助你获取机缘的其中一环而已,你大可不必如此在意。” 易无殇却不认同,他正色道:“易某行走江湖三十余载,从来都是恩怨分明,有恩必报,若道长不要丹药,那也可以另提要求,只要我能办到,必定竭尽所能!” 傅长宵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见这么讲原则的人,而且武功如此高超,可以想见,其在江湖上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也好,我正巧要打听些事,只要你知无不言,我就当咱们两清。” 易无殇闻言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傅长宵的要求这么简单,不过转念一想,眼前这小道士本就高深莫测、不同俗流,也许自己的坚持于他而言反而不美。 这人世间的事,大抵都是认真有错,不认真更有错,放纵不行,太执着也不行,索性自然而然,听其自然。 一念通达,易无殇遂作洗耳恭听状。 “道长请说。” 易无殇是个游方大夫,因年轻时救过一位侠客,而得了对方的武道传承。 数十年来,他勤修武艺,精进医术,在江湖上素有“侠胆神医”之名。 因他见过的人、去过的地,不胜枚举,所以对傅长宵提出的问题,大多都能答上。 两人一问一答,竟也聊了将近一个时辰,直至月落星稀,曙光渐起才停下。 傅长宵满意地直点头。 这一下,他不仅打听到了门派驻地的具体位置,还得知了一个有关“桃花”的消息,说是在荼罗山一带,隐藏着一处“世外桃源”,传闻那里住着一位“桃花仙子”。 易无殇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正是因为他要去那一带,为一个江湖上的朋友看诊。 除此之外,傅长宵还从他口中得知,当今天下混乱至此的原因。 究其缘由,其实就是当今天子无道,妄求长生,以致朝廷昏聩,官逼民反。 在短短十余年间,各地不断涌现出各式各样的武装势力,其中号称战力最强的武装力量,是当今天子的最小的弟弟,北翼王朝的定海侯薛云辟所创立的夺龙殿。 光听名字就知道,此人对皇权的觊觎,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不过这个组织,按照傅长宵的理解,仅是个由官僚地主阶级花钱搞的私人武装,对于天下百姓来说,其恶劣程度跟皇帝老儿几乎没什么区别。 当然,除了贵族势力,和一些山匪强盗的恶势力外,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还存在着一个代表天下穷苦百姓利益的农民起义军——赭衣军。 其领袖名叫柳狂韬,传闻他原是个鱼贩,后因逃税而杀了当地父母官,之后又带着一批坐冤狱的兄弟起誓造反,他们取“赭衣”为名,吸引了许多无端获罪的犯人以及饱受欺压的百姓,经过数年发展,逐渐成为天下最强的农民武装势力。 易无殇在言辞之间,表现出对穷苦百姓的怜悯,以及对官府的鄙夷,所以对赭衣军推崇备至,为此,他总觉得自己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十分愧对傅长宵。 “其实今日所得,最少能免去我数月的辛劳,这已经远超我的预期了。”傅长宵感谢一番后,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不紧不慢地背好行囊,开口告辞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贫道就此别过。” 易无殇自然无可不可,当即把桃花收好,抱拳送别。 第47章 桃色新闻 此时,桃花庵外。 “咦?怎么这么吵啊?” 寺庙内不时传出的尖叫声,让上山的村民和游人感到一头雾水。 “难道里边儿在唱经?”有慕名前来礼佛的香客猜测道。 然而,庙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大,还有一些小尼姑像活见鬼似的从大门里跑了出来。 见此异状,众人都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跑进去察看。 这一瞧,人群便彻底炸开了锅。 就见桃花庵内荆榛满目,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枯枝败叶,灰尘蛛网,哪还有往日的洁净。更诡异的是,一个个大老爷们在里边儿又痴又笑,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傻不愣登地说着淫词亵语。 “老天!这是……这是怎么了?”有的村妇捂着眼睛,不禁尖叫起来。 这时,人群里有人惊讶道:“诶?那不是刘员外么,他躺地上蹭什么呢?诶诶诶!还脱衣服!裤子也不要啦?哎哟……这硬生生往地上撞,也不怕折了根,真是作孽嘿!” “你们瞧那个,那个不是王秀才嘛!” 众人拿眼一瞧,只见王秀才衣服散乱,满脸血渍,左手抱着一件外衫,右手搂着一截桌子腿,左右逢源,亲得啧啧作响。 此外,还有的人在自娱自乐,还有的互相抱着又啃又摸,最令人恶心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学究不知道抽了什么疯,抓着一具干尸的大腿生啃。 “妈呀,这是闹鬼了吧!”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众人一下子仿佛掉进了冰窟,只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凉得发慌! 虽然关于桃花庵的风言风语不少,但却从未有过什么实证,反而因为大小乡绅以及各地权贵,都喜欢到这来,让百姓们潜意识地认为,这庙必定灵验。 但就如今这状况来看,这地方闹的鬼,怕不是个本领高强的色鬼!特别是看着这群原本高高在上的官人们毫无羞耻地展露自己,众人看得兴起之余,心头也一阵后怕。 “你们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地上的壁虎,喊走了音。 “这么大的四脚蛇,都成精了吧!” “难道就是他们把这些人害成这样的?” “不会吧,他们自己都死了!” “那会不会是菩萨显灵?” “不是,不是菩萨做的。”有人指着倒在地上的半扇大门,说道:“你们来看,这些妖怪都是青阳道长杀的!” “青阳道长?是谁啊?” “你说是青阳道长?这个我熟啊!”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我表侄的朋友的邻居的二大爷家的亲闺女的表外甥是衙门口的捕快,据他说,这位傅长宵道长,是最近新冒出来豪侠,不仅剿灭了不少江洋大盗,还杀了好些个害人的妖魔鬼怪,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好人!” 众人被他那一连串的亲戚朋友给绕晕了头,只听明白了这位傅道长是个杀坏人的大好人,便又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瞧那门板上的字。 头一行字,写着桃花庵变成现在这样的事情经过。 余下就是救人的法子。 有人念道: “……壁虎化妖吸人精气……色欲迷心终有此报……想解救,就得把灵符烧成灰,再用童子尿送服……” 人群里顿时掀起小小的哄笑,那声音继续念道: “此后禁欲三载,方能恢复元气。” 此言一出,人群中的男人们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法子,真狠啊!” 但更多的人,是在幸灾乐祸。 其中就有个盘头的妇人嘲讽道: “你们瞧瞧这帮子人,傅道长说的这法子,不知道是救他们的命,还是要了他们的命,哈哈哈……” 哄笑声中,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大娘忍不住越众而出。 “大伙别光顾着笑呀,得赶紧把这些糟心的玩意给救醒,可不能再让他们继续玷污佛门净地了!” 说罢,她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陶碗,然后捡起门板下压着的灵符,招呼众人帮忙。 “诶!你拉我家娃去做甚!” “不是说要童子尿么?快让他尿一碗!” “呸!我娃是个小妮子,尿你奶奶个攥!” “尿我奶没用,得尿给张老爷,他张着嘴巴,等着用呢……” 一时间,抓人的抓人,烧符的烧符,争吵声,呵斥声,不绝于耳。 傅长宵一钻出大坑,就见佛堂里人来人往,乱成一团,于是他很明智的选择了翻窗离开。 现如今,他有了方向,暂且不用再满处找人问消息,自然是潇洒脱身的好。 山脚下。 留下看守马匹的两个人贩子,看见傅长宵独自悠哉悠哉地下了山,当即大吃一惊。 “你……你,你怎么下来了?” 傅长宵没有答话,只是似笑非笑地冲他们道: “把马牵来给我。” 两个人贩子面面相觑,一个似乎想要开口,却被另一个赶紧拉住。 开玩笑,杀人越货的事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轮到“挨宰的”来要马! 见他们不动弹,傅长宵也不强求,他信步向前,随手扯过系在树上的马缰,然后一个漂亮地翻身,跃上了马背。 被同伴拉住手的人贩子立马不乐意了。 “嘿!我老大的马你也敢……” 只可惜话刚出口,一旁拉他的同伙,立马撒开他的手,扭头就跑。 他早看出来了,面前这个道士可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喽能惹得起的人! 然而,马背上还挂着他们用来拴人的绳子。 傅长宵不紧不慢地取下,然后就那么平平常常地扬手一抛。那绳子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十分顺溜地将两人捆了个结实。 刚要耍横的人贩子,顿时被这邪门的法术骇得裤裆里一热,就像奔丧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了下来。 “哎呀,道长饶命,仙人饶命啊!” “闭嘴!”傅长宵面无表情地问他们:“离这最近的官府在哪?” “官,官府?我不知道……” “小的头回来这,当真不知……” 对于他们的推脱,傅长宵没有表态,他只是轻轻一夹马肚子,然后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策马便走。 这世上的恶棍,凡欺软怕硬的,都好似糊涂到不知香臭的苍蝇一样,是千万不能用不痛不痒的方式来处理。 一旦你的手段柔和,他们就会不知疲倦地挑战你的耐性。所以,致命一击才是对待他们的最佳处理方式。 没一会儿,崎岖山路上就回荡起人贩子悲凄的求饶声。 “饶命啊—” “我知道!我知道官府在哪!道长您慢点。啊—啊—千万别走那条路,绕远了……” 第48章 野兽没有道德观 清夜荒郊,月色微凉。 暖黄的篝火映照幽径芳草,万物休眠的道旁空地,只有偶尔爆响的火星,应和着虫鸣。 傅长宵盘坐在篝火旁,任由月华倾泻而下,内心平静,古井无波。 忽然,他的脑海响过一道巨鼎震动的清音,体内仿佛由此打开了一把枷锁,瞬息变得一马平川。 萦绕周身的月华如涓涓细流,淌入体内,不断流转圆融。 一呼一吸之间,不用再刻意运转功法,丹田内就有比原来多上数倍的法力生成。 不多时,傅长宵慢慢睁开眼睛。 树梢上、草叶下、乱石里、大道边都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都是些被月华灵气吸引过来的小生灵。 他们大多都只是遵循本能的小动物,没什么危害。傅长宵也不去管他们,只是长舒一口浊气,结束了今天的修炼。 似他这样刚入门的修者,是不宜操练过度的。因为能够动辄闭关修炼数月、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修行者,无一不是道行深厚的高功大德,倘若修为尚浅,就没日没夜地修炼,那最终结果,只会落得个筋肉坏死,血脉枯竭的下场。 一张一弛,才是自然之道。 傅长宵迎着沁凉的夜风,往火堆里添了把柴,转头发现一只胆大包天的狸花猫躺在他的脚边,似乎是因为刚才的灵气盛筵过于舒服,居然打着呼噜睡着了。 傅长宵瞪了一眼自己的马。 这货就知道蹭灵气,连家也看不好。 然而骏马只是打了个响鼻,却鸟都不鸟他,只给了他一个马屁作为回应。 傅长宵哑然失笑,再低头去看狸花猫,却发现这货的爪子底下,还压着半条烤鱼,而从一旁散落的油纸来看,它绝对不是这烤鱼真正的物主。 “你倒是会占便宜。” 傅长宵轻笑一声,伸手撸了一把狸花猫软乎乎的脑袋,却被对方一爪子拍开,然后侧个身,把头埋了茸毛里。傅长宵看它长得圆润,觉得十分可爱,便忍不住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它的胖肚子。 “喵!” 狸花猫猛地睁开眼睛,露出个人性化的惊容。 它一骨碌爬起来,扫开尾巴直往后退。 傅长宵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只猫儿肚子硕大,竟是怀着幼崽。 罢了。 傅长宵悻悻地收回手。 别为贪图撸猫,把孕妇给吓着。 傅长宵安抚性地冲它微笑,然后伸出手,在掌心汇聚出一团精纯的灵气。狸花猫立马就被吸引过来,也顾不上害怕,麻利地把脑袋凑了上去,尽管微微颤抖的身体暴露了它的胆怯,却依然遵循本能靠近这种可以使它变得强大的东西。 “咻咻。” 它耸着鼻尖,将灵气两口吸完,又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傅长宵。 这时。 “道长……” 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突兀响起,傅长宵心头一震,却不慌不忙地拿住铜印拢在袖子里,然后转过头去。 前方草径,走来一位俏丽的黄衫少女。 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肤如凝脂,颜若朝华,她的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脖颈上挂着一串明珠,那珠串熠熠生辉,映得她更是如粉雕玉琢一般。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傅长宵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开口问道:“姑娘,你也是赶路的吗?” 黄衫女子摇摇头。 “我是在追赶一只偷吃的猫儿,刚巧见到这里有火光,便来瞧瞧,这不。”她指着瑟瑟发抖的狸花猫笑道:“歪打正着。” 傅长宵虚眯着眼睛,淡淡道:“只不过是只野猫,姑娘何必为了它,在这半夜三更,追到这荒郊野地里来。” 黄衫女子有些气愤地说道:“这贼猫偷走了我叔叔最爱吃的一道菜,他老人家离家数十载,到今个才好不容易回来,被这么一搅合,恐怕连胃口都要没了,你说这贼猫是不是可恨,是不是该死!” “是有点可恨。” “既然你也认同,那我就动手了。”黄衫女子拔出腰间匕首,大步走向狸花猫,一副要把它宰了拿去下酒的表情。 狸花猫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可它并未逃跑,而是可怜巴巴抬起头,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这时,黄衫女子发现了它身后那只啃食了一半的烤鱼,不禁恨声道:“这回猫赃俱获,当真是饶你不得!” 说罢,拿着匕首就要去刺。 “且慢!”傅长宵拦住对方,温声劝道:“虽然这猫儿偷了你叔叔爱吃的烤鱼,但也罪不至死啊,你看它挺着个大肚子,偷拿食物也许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总算是情有可原,而且,你若杀它,那势必会连同它的孩子也一并杀掉,那不是平白多添了杀孽,又污了姑娘的手。” 傅长宵自从来到这方世界,就一直在感受生命的脆弱,且不说山猫野狗贱如草芥,便是平民百姓也大多生活困苦,难有活路。 但怜悯归怜悯,他也没有办法改变,只能尽自己的力量,能救则救,能帮则帮。 而且他行善,从不会去慷他人之慨,只一味凭自己的能力行事,以免和他人因果牵缠,反而堕入魔道。 说完劝人的话,傅长宵便很自觉地从行囊中拿出一包一直舍不得吃的泡面,递给黄衫女子,“这是一包鸡汤面,你看能不能抵偿你的烤鱼?” 说着,又介绍了一番食用方法。 黄衫女子瞅着泡面的包装,微微一愣。 面的味道暂且不论,就这包装上栩栩如生的画作,就足以让她心生欢喜,然而,她嘴上却道:“可它是个贼。” “唉。” 傅长宵叹息道:“什么贼不贼的,它不过是只蒙昧野兽,又无道德可言,道德是人的,而它只会依循繁衍的本能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姑娘还是莫与它一般见识,不如算了。” 黄衫女子闻言静默了一阵,然后若有触动地收起匕首,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傅长宵见她既往不咎,正挥手让狸花猫快走,就听黄衫女子问道: “这里更深露重的,你要不要上我家喝杯薄酒,祛祛寒?” 傅长宵抬起头,略显意外地打量着她精致的眉眼,发现她的眼睛仿佛含着一汪春水,瞧得人心里发燥。傅长宵不禁挑了挑眉,静默一瞬后,忽而笑道:“好啊。” 第49章 赴宴 掩埋好篝火,傅长宵一手牵马,一手扶剑,慢悠悠地跟在女子的身后。 在女子的引路下,黑夜的荒郊似乎齐整了许多,尽管沿路依旧荒芜,但狭窄的小道已然变得宽阔平坦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际的圆月莫名大了数倍,银辉皎洁,倒是不必担心看不清前路。 傅长宵闷声不响地用出“玄气百辨法”。 深更半夜遇见美女,还是在这荒凉地界,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他默念法诀,双眸流光一闪,却是招来满目疑惑。 这黄衫女子身上什么气都没有! 傅长宵眼睛里只有草木的清气、虫兽的毒气、孤魂野鬼的阴气,但没有妖的邪气,也没有人的浊气。 自打学会“玄气百辨法”,这还是头一次出师不利。 “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气定神闲。 “唤我柳十三便是。” 柳十三?难道是胡、黄、白、柳、灰当中的柳仙? 傅长宵想要再探虚实。 “原来姑娘姓柳,贫道姓傅,俗名青阳,不知此番前去,是否会太过唐突?” 柳十三大大咧咧道:“没事,我们家办酒宴呢?你去了反而添些热闹。” 傅长宵闻言揉了揉鼻子。 添热闹好,比添盘菜强。 他转而又问:“但不知柳姑娘家里请了多少宾客?贫道两手空空,总感觉有点失礼?” 柳十三悠哉地走着,头也不回。 “宾客都是自家姊妹和一些关系不错的街坊邻里,你若是害怕失礼,不妨多拿几包这样的泡面出来,相信大家不会见怪。” 原来是看上了自己剩下的泡面。 也难怪了,毕竟是现代产物,这些古代人自然感觉新奇。 “可是可以,但我只剩两包火鸡面,其味极辣,一般人可受不了。” 这两包是他特意买来整蛊燕途寒的,奈何现在连他人都寻不到。 谁知,这句话让柳十三蹙起了眉头,她一改从容之色,颇不服气地“嘁”了声,“放心,我们可不是一般人。” 呃,行吧,反正整谁不是……不是吃呢。 月下畅行不久。 前路出现一片荒地,地里坟包杂乱,残碑冷清。 一个身着曲裾的妇人独立其间,口念哀词: “碑无名,人无名,魂幽幽,泣悲鸣,生无依,死无垠,人间苦,凄凉吟。” 不等傅长宵发问,柳十三就道:“那是我娘,因她怜惜这世间枉死的孩童,死后只能立无字碑,而无法获取祭祀,便特地在此吟唱哀乐,为他们送行。” 傅长宵看着那些拔地而起的道道魂光,暗生敬佩,虽然以哀乐送魂,形同送葬,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超度法子,但这妇人却能够仅凭一己之力,一次性超度这么多无主孤魂,也足可称作神仙手段。 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得到铜印赋予的神通后,自己本就胆大包天的性子,好似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孤身一人,居然就敢跟着妖怪到它们的老巢来参加什么酒宴! 真是有些莽撞。 不过,来都来了。 况且,看这情况,说不定今天还能有机会结识到一位实力非凡的前辈。 傅长宵谨慎之余又不由得有些庆幸。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就有两个总角少年迎向前来。 “十三姐,你上哪去了?哥哥姐姐们就快把叔叔迎回家了!” “是啊,你快把烤鱼给我,曲水流觞桌已经发动,我可等着摆盘呢!” 说话间,俩少年忽然把视线投向后边的来人。 此人头戴混元巾,身穿青道袍,身形高大,气质淡然,奇怪的是,他周身上下看不出有什么神异之处。 若在其他场合估计也就被当成一个凡夫俗子,但在这儿,可能么? 就在俩小子打算询问的时候,那妇人不知何时到了跟前。 “道士?”老妇人扫量着傅长宵,神情玩味。 傅长宵当即作了个揖:“见过老人家。” 柳十三适时介绍道:“娘,这位是傅长宵,傅道长。”说着,把先前追偷鱼猫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妇人闻言赞叹道:“傅道长对生灵的见解真是别具一格。”说着,她话音一转,忽然问道:“但不知道道长对异类得道有什么看法?” 傅长宵一本正经道: “天生万物,自有其道,这是常理,即是常理,我又何必有什么看法?” 老妇人很是意外。 “这么说,道长是一点都不在乎人与妖的分别?” 傅长宵当即耍了个心眼,套话道: “那就要看您是人还是妖了。” 妇人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忽地促狭一笑:“老身当然是人,不过在某些人眼里或许是妖,就不知在道长眼里又是如何?” 傅长宵正容亢色,语气肃然。 “您是人,那为何要与妖物为伍?” 老妇人也一本正经道: “世间万物,凡生出灵智者,皆习人性,此乃天道,既然都有人性,那我与他们相知相交又有何不可?更何况,人分善恶,妖分正邪,又怎么能因为族类不同,而兀自蒙蔽心眼,抛却明辨是非善恶的能力呢?” 傅长宵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作为一名人类,外加燕途寒时常教导他,门规戒律势必要斩妖伏魔,维护天道,这便在无形之中,给他树立了人妖不两立的观念,所以他无可避免的会心生芥蒂。 但他的个性向来恬淡,哪怕身怀法术,也从未感觉自己比其他人或异类更高贵。 “那如果妖邪害人,作为亲朋好友,又当如何?”傅长宵继续问道。 妇人闻言眸光一厉,斩钉截铁道: “若违天理,斩杀便是。”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引得柳家姐弟一阵惊愕。 傅长宵反倒犹如醍醐灌顶。 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不仅背负了许多妖魔鬼怪的性命,还背负了不少人命,说实话,他其实一直都被以往的善恶、平等的认知困扰着,所以心间始终缠绕着一股郁结之气。 妇人这看似简单的人与妖的谈论,实质上却告诉了他:人与妖,在行善作恶上并无分别。 也就是说,除魔卫道应当不着外相,不看出身,无论恶鬼妖邪,还是歹徒恶人,只问本心当不当斩。 傅长宵深施一礼,感慨道:“前辈所言,也令晚辈耳目一新。” 妇人看他一点就通,目露赞赏。 “今日得逢有缘,当浮一大白。” “这也正合我意。”傅长宵欣然点头。 于是,他坦然自若地跟在他们身后,前往赴宴。 离坟地不远,有一棵约十人合抱的大柳树,树底下平坦开阔,放置着一块大约九丈长的巨型流纹石,石头沿边被凿成了环形沟渠,渠内清泉滔滔,飘着许多荷叶状的托盘,里边儿已盛了一些美酒佳肴。 柳十三站在石桌前,素手一翻,变出一碗热水来,然后拆开泡面袋子,把佐料面饼都放了进去。 “小十七,你先把这碗面端上去。”说着,她拿眼看向傅长宵。 “啊!”傅长宵一触到她的目光,立刻恍然,于是很配合地从包里取出两包火鸡面。然后又取出个碗来,再从饮料瓶里倒出清水,使出“烈阳宝印”微微一热,接着放入面饼煨熟,最后控去水分,拌上酱料,递给另一个名唤柳十八的少年。 “咕噜。” 平生第一次闻见这么辛辣的香气,柳十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是什么面,竟比方才的鸡汤面还香。” 柳十三怕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了自家脸面,故意道: “只是平平无奇的素面罢了。” 傅长宵也好心提醒道:“小孩子最好不要吃这个。” 柳十八气坏了,你们这是明摆着忽悠我啊! “哼!我偏不!” 他一路小跑着把面端到了老太太面前,“娘,待会我要吃这个。” 老妇人宠溺一笑,点头应允。 就在此时,远方忽来一阵车轱辘声。 傅长宵循声望去,不由得将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只见路上行来了一支古怪的队伍。 远看时,队伍里的人还都是素衣孝服,人声哀凄,可到了近前,却蓦然变作披红挂彩,语笑喧阗。 打头的马车刚停下。 一个老态龙钟的白衣老头子就跳了下来,神奇的是,他一落地便褪去了白发鸡皮,变得容光焕发。 紧接着,后面的马车也跟了上来,七个中年模样的男女还不等车停,就飞身跃出,落地后全围到了这个老头身边。 一转眼,全都转变成了风华正茂的样子。 而后,是一群青春少年,他们都像柳十三那般,在脖颈上挂着一串发光的明珠。 正当傅长宵为他们返老孩童感到讶异之际,大树上飞下来两只雪白的孔雀,从鸟背上跳下来个小东西,仔细一看,是个穿着蓑衣的松鼠,松鼠怀里抱着一颗红彤彤的朱果,被它用力一推,掉在了荷叶托盘上。 与此同时,树根底下钻出个两米多高的黄土巨人,他背着一筐异香扑鼻的稻米饭,唰唰几下,都给摆上了桌。 之后更是五花八门,赶来许多妖怪。 转眼间,流纹石桌就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有草木成精,也有虫兽得道,全都在奉上食物后,向那柳家叔叔道贺。 傅长宵见此非常纳闷,他刚要去问柳十三。 就听老妇人拍了拍手。 “开席!” 第50章 柳家猫叔 一时间,众妖欢腾。 把傅长宵的问题堵在了嗓子眼,但他还是安静下来,先跟着一群妖怪把酒言欢。 此时月色正美,月辉照得曲水流觞波光粼粼,就连菜色都仿佛带上了几分仙气。 就在傅长宵伸手摸上朱果,打算一尝究竟之时,两道“吸嗦”的痛呼声传了开来。 傅长宵抬眼一看,登时一头黑线。 只见柳十三和柳十八俩姐弟大张着嘴,脸上涕泪泗流,两双通红的眼睛盯着自个盘子的火鸡面,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柳叔叔在旁笑骂道:“都说让你们悠着点,非是不听,这下吃亏了吧!” 老妇人则念了声:“淘气。” 然后伸手在他们嘴边扇了扇,只听得那貌似轻柔的风里,隐约有冰晶碎裂般的清脆声响。 霎时间,一股凉风拂来,傅长宵顿感双目一凉,像是被冰块,激了一下,他原以为失灵了的“玄气百辨法”,在这一刻忽然复旧如初。 在他眼前,妖怪们身上无一不是阴气滚滚,妖气弥漫。 只不过,这些庞杂的气息,全被那棵巨柳身上所散发出的银白灵光掩盖住了。 还没等傅长宵看个真切,这番景象已如梦幻泡影,烟消云散。 傅长宵若有所思。 转过头,就见那碗火鸡面已被几个鬼气森森的小妖怪瓜分殆尽。 柳家叔叔一脸和蔼地问他们:“怎么样?滋味不错吧。” 其中一只体型硕大的地鼠,抬起已经白骨化的脑袋,激动道:“没想到我等一身阴气,却还能再次品尝出如此浓郁的滋味。”地鼠的骷髅眼眶里,两朵鬼火亮如星辰。 另一只半人高的妖怪也开了腔:“是啊,不仅如此,吃完竟还能感受到久违的暖意,真真是人间美味。”这只妖怪虽有人形,但肤色黢黑,两道眉峰之上,还各长着一根半透明的长须,像是某种昆虫得道。 不等其他妖怪附和,柳叔叔轻笑道:“人间美味可没有这么浓厚的阳气,让你们这些服食阴气的小家伙尝出滋味来。” 傅长宵闻言,有些小小的诧异,火鸡面竟然富含阳气? 他不知道的是,这面条上的阳气,正是他用“烈阳宝印”的神通弄熟面条时,残留下来的些许纯阳之气,只因是极少的残余,且掩藏于辛辣气味当中,所以容易被人忽略。 柳十三比傅长宵还好奇,扭头就问他:“你给我的不是人间美食吗?” 傅长宵略微一怔,模棱两可道:“倒也不是普通的人间美食。” 毕竟是来自异世界的人间美味,怎么着也不算普通。 可是,这话到了柳十三的耳中,却成了故弄玄虚的搪塞之辞,就连那句“倒也不是”都带上了几分令人不爽的得意。 柳十三很不服气地在自己叔叔身上找平衡,“说到这些不普通的东西,叔叔您久居人间,肯定也有许多见闻,不如您给我们讲讲?” 柳叔叔懒散地推脱道: “这有什么可讲的,人间盛景,不过是花香月影,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若是好好修炼,迟早会去人间亲眼得见。” 柳十三却不死心:“好玩的不说,那您就给我们讲讲,您这次出门历劫的经历,好让我们开开眼界,行么?” 妖怪们闻听此言,全都喜出望外。谁不知道柳家老太太是神只般的存在,而柳叔叔作为他们家的长辈,还能差哪去?要是可以听到这种级别的大佬讲述自己的历劫经历,得是多大的机缘,怎么能错过! 柳叔叔饮完手中的酒,表情带上了一丝追忆之色,“我并没有历劫,此番出去不过是在成全一个凡人的情思。” “啊?”柳十三听得有些迷糊,“娘亲说您去人间成亲去了,难道不是渡情劫么?” “傻姑娘,情爱成劫,首先得要心动才行。”柳叔叔懒洋洋道:“我与你婶婶相识于误会,只因她对我情深意重,我才在人间伴她终老。” 众妖怪全都一懵,就连傅长宵都好奇起来,相比白蛇传里的蛇精和鱼篮记里面的鱼妖等一系列妖凡相恋的主角,这位不知名的妖怪,似乎独具一格。 柳家叔叔也很坦荡,当即开讲。 “她叫丁素心,是一个老学究的女儿,四十八年前的一个雨天,我在山中游玩与她偶遇,当时她以为我迷失了路途,便带我回了家。” 柳十三听到这,忍不住打断道: “第一次见面就把陌生男子带回家,人间女子都这么没有警惕心吗?” 傅长宵:“……”你是怎么好意思用这话去说别人的?! 柳叔叔看着她道:“你是忘了你叔叔身具何等风姿了么?”说着,他勾唇一笑,眉眼之间风情流转,勾魂摄魄。 柳十三揉着快闪瞎的眼睛,赶紧转移话题:“后来呢?” 柳叔叔端着一杯酒,漫不经心道: “后来,我与她一道淋雨回去,恰好被她父亲撞见,她父亲大发雷霆,便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损女子名节为由,逼迫我俩成亲。没法子,我便留在了她的身边。”柳叔叔的语气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只是,这遭遇怎么跟戏文似的? 柳十三一脸古怪地瞥向自家叔叔,“若您不肯,谁能拦您?莫不是您看上人家而不自知吧?” 柳叔叔闻言也不着恼,只是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我与她之间只有相守,并无相爱。真要说起来,这数十年来,我曾数次想要离开,只是每逢见到她露出一脸幸福的样子,便又于心不忍。直至斯人已逝,我才回来,也算给了她一世幸福。” 他见众妖不信,他便随口举起了例子。 “当年我为了放心离开,还动用手段法力帮助他们家的食肆客似云来,我还清晰的记得,那天她本在灶台忙碌,而我正打算离开,但就在我迈出门口的那刻,忽然发现她正痴痴地望着我,她眼神里的雀跃欢喜,让我实在不忍弃她而去!” “……” “后来又过了好些年,我在人间遇见了一位十分令我心动的女子,原本那天午后,我都准备好,要出门与那女子相会,但却在庭院,碰见素心在晾晒衣服,她温柔地对我嘘寒问暖,话中尽是对我的关怀,我不忍对她始乱终弃,只好再次留下。” “……” “而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修为大进,急需回归山林继续修炼的那次,为了脱身,我故意用法术伪装重病之症,可她却为了救我,竟是不惜听从那些庸医的撺掇,以身犯险,攀崖采药,我为了保她性命,只能打消回山的念头,从此伴她终老,直至今日才得以回来。” 柳十三都惊呆了!她从不知道自家风华绝代,但极其冷漠高傲的叔叔,竟有如此正直的心性! “这……您不会是骗我吧?” 第51章 原来情劫还能这样 其他几个柳家姐妹也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叔叔,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难以理解。 柳叔叔三番两次遭晚辈质疑,终于拿出了长辈威严。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往空中一泼,柳家十八个兄弟姐妹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傅长宵瞧得有趣,不禁跟着众妖一起乐开了花。 而妇人坐在一旁,只当没瞧见。 柳叔叔罚完侄子侄女,忽然对着马车一招手,摄空召来一个灰扑扑的妆奁盒。 “这个盒子是你们婶婶生前最爱惜的东西,她向来不许旁人碰一下,就连我,都不曾打开看过。” “这么宝贝,难道里面都是金银财宝?” “要不然就是房产地契,毕竟凡人一向喜欢追求这些。”有不少小妖怪猜测道。 柳十三倒是学乖了,她施法换了身浅粉的裙子,让自己的气质多了几分惹人怜惜,她很有眼力见地顺毛道:“既然婶婶如此看重,那定是她的心爱之物,既然是心爱之物那就铁定与叔叔有关,里面大概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 柳叔叔矜持一笑,心中也是这样认为。 妆奁盒的样子很普通,就是柳木所制。 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也不华丽,一根碧玉发簪,两个织锦香囊和一本记账的书册。 “我猜的果然没错。”柳十三凑过去,拿起发簪笑道:“上面刻着柳字,看来婶婶很是珍惜。” 柳叔叔优雅拿起锦囊,心里默默觉得熨贴,自己送她的这些小玩意多年未见她佩戴,原来都被好好收藏在这个匣子里。 “咦——婶婶真是持家有道,账目记得事无巨细,有条有理。” 柳十七和柳十八抢不过别的,只好拿起账本翻看起来,可只翻了几页,他们的表情就从一开始的兴冲冲变得吃惊,最后变成一脸呆滞。 大伙正感觉疑惑,柳十三就从俩弟弟身后伸出手来,一把抽走了账册。 “你们看到什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柳十三捧着册子,脱口念到:“那日的大雨冰凉刺骨,我不忍看他冻死荒山,便只好带他回家,再作打算,怎奈父亲愚昧,竟以我失了名节为由,强行婚配。我日日辛劳,就是想要多攒下点盘缠,以便早日摆脱这荒谬的困境。终于,店里生意有了好转,今天,我取出偷偷攒下的二十两银子,准备趁夜离开,万没想到,中午在灶间忙碌时,见到他在偷偷看我,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欢喜,如此纯粹,让我实在不忍心破坏……” 这是什么鬼东西! 柳十三当即合上账册,吓出一身冷汗。 傅长宵也被这劲爆的反转惊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很快就识趣地跟着一众小妖往后退。 此时,柳叔叔脸上的温文尔雅已经裂开了一道凛若冰霜的缝隙,他捏碎了手里的酒盏,冷冰冰地吩咐道:“继续念。” “啊这……这我……”柳十三正想法子拒绝。 柳叔叔的眼神就轻飘飘地扫了过去。 “嗯?”找死? “好,好吧……”柳十三压着嗓子,磨磨唧唧地念道:“似柳郎这样失去记忆的可怜人,既无亲眷,又无好友,倘若我一走了之,岂不是破坏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家,对他而言,何其残忍,算了,暂且忍一忍吧,或许伴他左右也无妨。” 念着,她又翻了几页。 “……那年桃林送酒,我遇见了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我是多么地想要告诉柳郎真相,我拼着煎熬数载才积攒下来的勇气,打算就此来个了结,可是,当我抱着伤害他的心思与他谈天时,他却温柔地帮我晾衣,他的眉宇之间,尽是对我的柔情,我不忍让他心碎,只能再次退缩……” 杯子:“……”现在碎的明明是我…… “……我从不知道,原来未曾生过病的人,一旦生病会是这般凶险,我已经做好了柳郎离我而去的准备,可是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庞,我怎么忍心让他走的这般痛苦,我一定要挖到''悠心草''为他止痛。” 柳十三念到这,眼神里惧意勃发,她一边往老太太身边挪,一边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只听她飞快地念完最后一句:“虽然我对他并无夫妻之情,但是我愿意陪伴他幸福地走完这一生。” 说完便化作原型,躲进了自个娘亲怀里。 傅长宵定睛一看,原是只黄褐带花的山猫。 而且还是一只有先见之明的猫儿。 此时的酒宴再无半点欢乐气氛,即便灵智最为懵懂的小妖,也感受到了柳家叔叔身上那股无可匹敌的蓬勃怒意。 傅长宵心道不好,这是要恼羞成怒了哇!于是赶紧伸出右手往下一压,就要去握剑柄,可他赫然发现,腰侧的三宝剑竟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再偏头一看,眼前的流纹石桌已经化作一块巨大的冰雕。 无数洁白的寒霜从桌底下向外蔓延,不过一瞬,绿草颓然,百花凋谢。 有能力的妖怪飞的飞,跑的跑,没啥本事的妖怪一个个抱着自己,无助地瞪着眼睛,瑟瑟发抖。 如此强悍的力量,乃傅长宵平生首见! 但他也顾不得感慨这段自我感动的爱情泥石流的可悲,当即心念一动,施展出“烈阳宝印”,护卫全身。 忽然。 “阿弟,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还不速速定心宁神!”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犹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眨眼间,满地冰霜极速消退,绿草复苏,百花重开,小妖们当场流下热泪,连滚带爬,尖叫着逃离此地。 傅长宵循声看去,柳家姊妹兄弟,全以山猫的形态,窝在了巨柳的枝桠上。而原本妇人坐着的位置,被一个满头银丝的中年男子所占据。 这男子气度不凡,体型壮伟,样子看上去有点像庙宇里供奉的神像。 “阿兄。”柳家叔叔捂着脑袋,似乎有些神智不清。 “枉你修行一场,却连自己的情劫都辨识不了,现如今道心蒙尘,也是你咎由自取。”银发男子伸出食指点在他的额头,随后展开袖子一挥,将其打回原形。 变回原形的三花大猫委屈地蜷缩一团,把头埋进了爪子里。 傅长宵孤身一人站在原地,莫名有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唉,明明难堪的是别人,为什么自己要替别人尬到抠脚! “道长,见笑了。” 那男子把目光转向傅长宵。 “哪里的话,今夜所见所闻,亦令贫道受益匪浅。” 傅长宵有些触动。 所谓情天恨海,就是情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再如何自欺欺人都是枉然。 感情这玩意,根本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哪怕柳家叔叔这样拥有道行的人,也掌控不了人心。 不过,自己总归是撞见了别人的社死现场,再待下去,恐怕要受无妄之灾。 于是傅长宵赶紧找个借口开溜。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贫道就此拜别。” 那银发男子微微颔首,没有挽留。 然而没走几步,傅长宵又牵着马掉头回来,倒不是他还有什么眷恋,只是琢磨着,这家人如此神异,也许能打听到情报。 ……………………………… “桃花源?” 银发男子想了想,忽然对着流纹石一挥手,一幅山川大地的图像在石面上显现了出来。随后,他在地图上点出一座山峰,说道:“你要寻的荼罗山就在此处,不过并未看见哪里标注着桃花源。” 傅长宵一看,确实如此。 不过,他不相信性格豪爽的易无殇会欺骗自己。 这时,银发男子又开口说道:“假若你确定有这么个地方,那要么是村庄始建,还未登记在册,要么是鬼域妖境之所,不曾记录在册。” 鬼域妖境?傅长宵想起铜印的尿性,心说确实有这个可能! 他赶紧拱手道谢,银发男子坦然受礼,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递过来一张像是布帛的淡黄文书。 “若有妖邪,可示此物。” 傅长宵接到手里,发现这文书似布非布,似纸非纸,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手感,他不认识,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回想了片刻,忽然想起烧死行尸后,从灰烬里捡到的那张黄巴巴的布帛。 傅长宵连忙打开文书一看,上面用墨笔写着几个苍劲古朴的小篆,“城隍敕令,不得稽延。” 另盖有城隍大印。 傅长宵讶然抬头,却是晓风残月,周遭已无他人。 他也不纠结,冲着大树的方向深施一礼,便翻身上马。 行至正午,傅长宵出了荒径,踏上了一条繁忙的大道。 大道西侧,立着一间小庙。 庙前留有一副十分有趣的对联: “莫笑我庙舍简陋许个愿试试。” “哪怕你才多识广不烧香瞧瞧。” 傅长宵立即下马一观。 只见庙里的泥塑精巧,一棵撑天巨柳下,立着一人,那人银发姣容,与那柳姓男子的模样毫无二致。 傅长宵恍然大悟,原来这男子就是霄珩县的福德正神土地公,而那老妇人便是土地婆。 真是别有趣味的一家神只。 他从善如流地烧了香,许了愿,这才翻身上马,向着荼罗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52章 尸鬼 “道长,我能不去投胎吗?” “为何不去?” “人间太苦了,我是真扛不住。” 说话的少年是误食毒菇而亡的,由于生前的执念太深,他的灵魂被禁锢在躯体中无法解脱,日复一日,不断在山林里采集蘑菇,即便早已肠穿肚烂,也不曾停下。 傅长宵叹了口气:“天道有常,无往不复,贫道只能助你拔除饿鬼之毒,却是无力帮你摆脱轮回之苦。” 况且,今世灭亡,来世新生,到那时节,你未必还是你,他思未必是你思。 不过这句话傅长宵没有说出来。 傅长宵点燃一张镇心定神符,姑且稳住他不安的魂灵,随即低声念诵道: “奉天道,济孤魂,诸方神尊,救苦善门,荐拔往生,离秽离尘……” 随着法力一点一点耗去,死者的灵魂渐渐脱离躯壳,隐没虚空。 最终,傅长宵曲指一弹,用一丛至阳火焰,帮他烧尽了沾染满身的污秽毒素,送了他最后一程。 “尘归尘,土归土,他已经去了。” 道士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刚刚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围观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双腿残疾的妇人匍匐在灰烬面前,边收边哭。 一个长者走上前来,奉上了一个藤篮。 “多谢道长出手相助,让小松那孩子得以安息。” 那日离开荒郊,傅长宵就按着柳家土地指引的路线行进,这一路山多道窄,村落荒凉,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小山村,本想着去找人打听一下如何下山,顺便再添些补给,却碰巧撞见村子里在闹尸鬼,傅长宵刚拔出剑准备给它来个痛快,就被妇人哭着拦下。 说起来,他只跟燕途寒学过往生咒。虽然相比其它的超度方式,念诵往生咒略显粗浅单一,但好歹也是道门正统手法,对于一般的燃眉之急,足以应对。 傅长宵瞧了眼篮子里的东西,有两块巴掌大的烟熏肉,十几颗鸡蛋,一包干瘪的小鱼干和两根山参,既没有钱也没有粮食,但这些应是各家各户掏尽家底才凑出来的。 曾记得当初,他还说燕途寒总做赔本买卖,现如今轮到自己,却同样狠不下心,拿走这些苦命人的家当。 但是月鼎观向来秉持“一报还一报,不可助生贪念”的天道法则,傅长宵身为门下弟子也不好违背,于是他想了想,把篮子递了回去。 如今这世道,丧葬过后,慢说备置席面招待宾朋,就是留给众人缅怀逝者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说这个有些矫情,但傅长宵觉得,逝者已矣,活人更悲。 自己与其拿走篮子里的一样东西,把剩下的食物留给这群人存着,然后继续饿肚子,倒不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让他们好好吃一顿,自己再做些添补。 于是,傅长宵将竹篮推给长者,说道:“这些东西,贫道出门在外,不便烹制,不如请你们拿去办个丧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长者赶走了围在傅长宵身边听故事的小孩子们,然后吩咐人把菜都端了上来。 一共九个菜,除了竹篮里原有的那些,还多了一盘黑乎乎的饼子和一盘兔肉,傅长宵抬眼一看,发现大部分人都挤在另一张桌子上,他们一边谈论着方才捕猎的好运气,一边仔细地品尝着碗里的少许荤腥下水。 傅长宵心头感叹,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同桌长者的相劝下,多夹了几筷子肉。 吃完饭,傅长宵执意留下十两白银当作帛金,便告辞离去。 出了村子,长者却又追了上来。 “可还有事?” “确实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道长。”长者沉声说道:“半个多月前,有个彪形大汉路过我们村…..” 说着,他看向傅长宵腰间悬着的三宝剑。 “他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背巨剑的道士。” 傅长宵暗暗记在心里,谢过来人,便又阔步出了山村。 第53章 做了你们 又过了两日。 正遇薄暮时分。 傅长宵骑马路过一个茶摊。 山野偏隅,这处茶摊却是出人意料的烟火旺盛,傅长宵搭眼一瞧,七八个蒸笼在灶上冒着蒸汽,摊子里却只有一个伙计和一个饮茶的少年。 就在此时。 那少年突然开口道: “道长,天色已晚,山路多艰,不如进来歇息一宿。” 傅长宵循声看去,那少年全身黑装,黑衣、黑裤、黑冠、黑鞋,就连手中的二胡也是通体漆黑,幸亏他长得甚为俊美,否则乍然一看,准把他当成贼。 傅长宵在他身上扫量良久,才不冷不热道:“不劳费心,贫道闲云野鹤,就喜欢夜宿山水,伴月而眠。” 说完,拔马欲走。 茶摊伙计这时冒出来,招呼挽留:“道爷,我们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您就算不住宿,也可以先留下喝杯茶,吃几个包子再走嘛。” 傅长宵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既然你们这儿人烟罕至,你又为何要蒸这许多包子?” 伙计还未答话,傅长宵忽又道:“你不必说了。” 那黑衣少年点头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问什么。” 傅长宵步入修行后,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臻至化境。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不觉得自己的本事有什么特别,神色极为平静,傅长宵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道旁的林木,忽然簌簌地落下叶来。 一人大笑着道:“都说青阳道长武艺高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中,一个厚唇龅牙,面似靴皮,目光如睥睨鹰的高壮老人,已大步自道侧的林中走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老头,这人又瘦又矮,脸颊不见四两肉,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傅长宵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地上竟全无脚印,虽然这地面并不泥泞,但也绝不夯实。 这人走路居然可以做到不着痕迹,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惊人的了。 傅长宵不动声色地问道:“请恕贫道眼拙,不识得二位。”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不识得我们不要紧,只要你认识易无殇就行。” 说着,便从身背后掏出弓箭,对准了傅长宵。 傅长宵这才发现,这老头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会是个跛脚。 他不知这老头就因为自小摔断了一条腿,是以苦练轻功,立誓要以超凡的轻功,弥补这个缺陷,做一个冠绝天下的弓箭手。 傅长宵佩服之余,神色却无甚变化,他利落地翻身下了马,继续道:“你们是来跟我打听易无殇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藏头露尾,有多少人要问,一并出来便是。” 那高壮老人冷冷道:“也好,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久仰道长大名,早就想向阁下讨教讨教。”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五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傅长宵见了这五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凉气。 这五个人身穿青衣,黑纱罩顶,只露出一对发红的死鱼眼,而他们的肩膀上,都扛着一口大缸,缸身上都贴张红纸,纸上鬼森鬼气地写着个“禁”字。 他们打扮怪异暂且不论,那五口大缸冒着冲天煞气,叫人见了,心胆俱寒。 更奇怪的是,那大缸里面隐隐作响,一会嘻嘻哈哈,一会哭哭啼啼,声音尖细狂躁,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 那黑衣少年一见这五人,脸色顿时铁青,他冷声道:“你们是''夺龙殿''的人!” 夺龙殿?好熟悉的名字! 傅长宵仔细一想,这不是易无殇提到过的,当今皇帝的亲弟,定海侯薛云辟所创立的夺权组织吗? 五个青衣怪人同时“咯咯”大笑,随后异口同声道:“夺龙平天下,妙道定死生,既然知道我等来历,不如即刻束手就擒,告诉我们易无殇的下落,免得一番刀光血影,平白丢了性命。” 傅长宵:“……”这逼装的,我醉了,你们随意。 他静静看着他们,动也没动。 但是那跛脚老头却是忽的飞起,半空中架起两枝羽箭,嗖的射出,就在第一枝箭快要刺中傅长宵额头之际,第二枝箭又嗖地一声射向他的胸口,两枝羽箭竟然在半空只相隔半指之距,齐飞而来。 黑衣少年固然知道傅长宵早有防备,此时看了也暗暗心惊:“果然有两下子。” 危急关头,傅长宵长剑一扫。 “咔嚓”一声,两支箭矢应声而断。 不等跛脚老头惊疑,他已踏步而起,飞至半空,也就是个喘息的功夫,老头的手腕就被他伸手一擒,反手一拧。待他落地,老头手里的弓箭已落到了傅长宵的手里。 跛脚老头情急之下,不由脱口而出:“我这把弓乃是玄铁打造的重弓,两臂非有三百斤力气,休想开得!” 话音刚落,只见傅长宵长剑插地,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口中喝道:“确是好弓!”随即手腕一沉,就听得“啪”的一声,弓弦断为两段。 跛脚老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落败得竟是如此迅速,如此不堪,无论是引以为傲的轻功,还是作为立身之本的弓技,全成了小道士反掌可破的雕虫小技。 “很吃惊?很意外?看来你们对贫道还不够了解!” 傅长宵面带嘲讽,看似狂妄的语言刺激,实则是在观察对手的反应,同时也是在给自己争取恢复力气的时间,刚才拉坏弓弦的那一下,他差点儿把指头都掰折…… 然而,那高壮老头虽感震撼,可他刀口舔血数十载,却并不好吓唬,更何况他自恃身旁还有五位本领高强的“法师”,此刻也不废话,身形由静及动,双手带起掌风。 “诸位,此人棘手,不如一起将他拿下。” “也好……” 应声之间,五人把肩上的大缸往地上一扔,随同俩老头一齐攻了过来。 正在这时,“咦悠”一声,那黑衣少年拉动手中二胡,丝丝缕缕的激昂清音,随即破空而来。 “一曲聒川岳,杀气凌穹苍。” “曲名《登峰》,恭请诸位赏鉴!” 黑衣少年语气冷冽,音波锋利。 逼得俩老头和五凶徒连连闪避。 傅长宵见状,提着三宝剑,就犹如野马奔袭,上前一步给了矮小老头当胸一刺,接着身体左旋,长剑一偏,挑开高壮老头的双掌,继而猛地将脚一垫,纵身跃起,手中长剑如风吹落花,疾如鹰隼地扫向其余五人的咽喉。 满想能够一举建功,忽听耳边“锵”的一声,三宝剑好似撞在了山石上面,傅长宵心头一惊,只好顺势下跃,手脚同时沾地一翻,纵出去三丈高远。 “不是人?”他讶然道。 要是人类的血肉之躯,如何能抗兵刃? 那黑衣少年此刻正拉着二胡,佐以高超的轻功与高壮老头缠斗在一处,听见傅长宵的疑问,不禁搭话道:“道士,骂得好!这五个丑东西修炼邪术,的确不是人!!” 他说完这句话,跛脚老头已然迈着鬼魅步伐,一拳砸向他的后背。 黑衣少年狂退不止,却无法绕开前后夹击,只能一手琴弓,一手琴筒抗击二人。 不过数招,便是“铮”的一声绷响,黑衣少年被高壮老头的浑厚一掌拍断琴弓,继而落在肩头,令他整边胳膊如遭锤击,倏地没了力气。 “这老头怎么这么厉害!” 这念头刚起,双方的距离又是一个猛近,那高壮老头如影随形,曲指为爪,抓向他的眼睛。 花晚山下意识地闭上眼。 突然。 “呼—” 一阵狂风袭来。 就当黑衣少年以为双眼即将被废之时,傅长宵的身影已立在了他的面前,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五个妖人也跟了上来。 黑衣少年心说,天要亡我! 眼角余光就已瞥见傅长宵的长剑不知怎的,已经插进了跛脚老头的心口,而高壮老头捂着断了一臂的右肩,被暗中伺机而动的茶摊伙计护卫着,一齐飞速闪进山林,不见了踪影。 “这老货果然不堪重用!” 五个妖人冷哼一声,依然不可一世。 可傅长宵的身手矫健之极,五人无论直拳、勾掌还是扫腿、膝顶,都被其一闪躲开,手中的长剑更如疾风暴雨,盘旋疾进。 黑衣少年且退且观,只见傅长宵的剑光犹如一团骄阳,滚来滚去,使到疾处,真似烈火轰雷,焰雨缤纷,只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五人被他杀得步步后退,手上、脸上好多地方如遭火燎,皮开肉绽。 “好厉害的剑术!” 眼看一身皮肉红肿不堪,甚至体内真气好似要被震散一样,五个妖人互相对视一眼,继而向那五个大缸靠近。 “想耍花招!” 傅长宵心头一动,将“烈阳宝印”的神通暂且收起,然后整个人如同残影,一下在五个妖人面前消失,在对方心跳加速之刻,出现在了那五口大缸的一侧。 五个妖人反应也是极快,其中两人出手阻拦,另外两人对着大缸开始作法,还有一人居然直接调转矛头,攻向黑衣少年。 傅长宵用剑格开轰向自己的厉掌,另一人的扫堂腿则用双腿一夹,反向旋开,但就这一会的时间,黑衣少年却吐出一口鲜血,没能抵挡住妖人排山倒海般的一招劈空掌。 傅长宵见状,赶紧招呼他。 “低头!” 紧接着手中长剑一分为二,弹出“让剑”的一瞬,抓住并用力掷出,径直射向那妖人的后脑,将其刺死。 可傅长宵刚救下黑衣少年,那俩施法的妖人大喝一声“咄”。 就听五个大缸摇晃不止,几息间,那五个大缸发出“砰砰”几道闷响,旋即破开四个窟窿,从里边儿伸出一对毫无血色的惨白手脚。 傅长宵的剑势不由一滞,面色刷地阴沉下来。 “瓮中鬼?” 传说一些修炼邪术的旁门左道,专门诱拐幼童,将其泡在装满毒物的瓮中,让幼童在皮肤溃烂又愈合的反复折磨中长大,直至无法脱离瓮体,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瓮中鬼”。 而这种怪物的心智与一般孩童无二,可他们却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杀人,还是那种穷凶极恶,没有理智的杀人! 那五个妖人发出桀桀怪笑。 “道士,事到如今,你停下做什么?” 傅长宵并指在三宝剑上一划,一层刺目的热炎盈积剑身,霎时间,杀气腾腾。 傅长宵冷眼斜睨着他们,凉凉道: “做什么?当然是做了你们!” 第54章 瓮鬼 “小小年纪,仗着会点古怪剑法就不知天高地厚,你可识得我仙家法术!” 两个施法的妖人目露凶光,其中一人道:“这道士的剑不错,等一会把这口剑让给我如何?” 另一人应道:“好,让你,让你,不过等拿到了''五欲迷魂花'',你可要多分一点儿给我的瓮鬼。” 两人一问一答,似乎已经认准傅长宵必死无疑。 傅长宵面沉似水,脚下一蹬,长剑直取二人要害,两妖人眼前火光一闪,忽然“啊呀”一声,仰面便倒。 傅长宵这一剑何等快疾,拦截他的二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一剑扫开,而那两个耍嘴皮子的,这时想要暂避锋芒却是为时已晚,两道剑光夹杂着烈火,不偏不倚地穿喉而过,当场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顷刻间破开他们的护身真气,刺毙三人,这把另外两人都吓得呆了一瞬,心中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个小道士,他们翻身躲到瓮鬼后边,也不管瓮鬼是否妥当,直接催动禁制,喝声令道:“挡住他!” 傅长宵冷笑一声,反手就是一剑,那俩妖人只觉微风飒然,惊惶间发现自个的头顶连纱带发光洁溜溜,已然被削成了秃瓢。 这要是再低个几寸,岂不是要削去整个头盖骨! 好在五个瓮鬼全都探出了头,一个个拍着手掌说着“好玩,好玩。”便一摇一摆地扑了上去,挡住了接踵而来的剑光。 可这二人似乎吓破了胆,扬声说道: “傅道长,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次结怨,概因那逃走的''鬼手''许登雄从中作梗,倘若你愿意就此罢手,我们兄弟可以帮你把始作俑者抓来谢罪,并且,我们还能将你引荐给我们侯爷,共谋富贵!” 傅长宵闻言颇觉意外,因为与他斗在一起的五只瓮鬼,可比这几个败类难缠得多,他们没道理不顾双方的生死仇怨,出言求和…… 除非,斗下去的代价非他们所能承受! 傅长宵心念急转,手底下却也不敢松懈,一剑搠空,身形辗转,既避开了左边瓮鬼的擒拿,又避开了右边瓮鬼的拳头,长剑如分花拂柳,剑势向左,又好似向右,一招分刺,将左右蹦跶的两只瓮鬼逼退。 与此同时,他的脚下滑开一道泥痕,反踢了后边那瓮鬼一脚,傅长宵借着这点作用力,一剑刺出又跟着续上,势如抽丝,绵绵不断地攻击前边撞来的瓮鬼,就在他刺破前面这只瓮鬼的缸体后,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哭,像惊涛骇浪一般,灌耳而来! “痛!痛啊!” “坏,你坏!” 那瓮鬼似乎被这一剑搅乱了头脑,跌了一跤后,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奋力滚了几圈,竟翻身撞向了施法的妖人。 傅长宵忽然大悟,原来这俩败类没法控制五只瓮鬼! 傅长宵飞身疾跑,定下决心不再留手。他掏出铜印,游走在瓮鬼之间,扬手就是一顿猛砸。 “邦邦……” “好痛!”“别打我!” “你砸到我小鸡了,你真不要脸!” 瓮鬼肤色青白,表情僵硬,说起话也十分奇怪,没有语气和声调,不管是欢叫还是痛呼,都没有起伏,像是一条平直而僵硬的线。 若要形容,“空洞”一词便是极佳的诠释。纵然此刻被傅长宵的铜印砸得满处乱转,他们的神色也没丝毫改变。 这种受其痛,而不能泄其愤的憋屈,让五只瓮鬼变得愈发狂躁。 俩妖人瞪着眼睛,不由心惊胆战。 再这样下去,瓮鬼身上的禁制非毁了不可! 眼看瓮鬼的缸体逐渐支离破碎,他俩的第一反应就是,完犊子了! 呵斥瓮鬼吧,他们无力牵制瓮鬼的处境,就会即刻暴露,不呵斥吧,瓮鬼就不会心生惧怕,他们难以对其下达命令。 假如现在去催动禁制来管束,又唯恐坏了神通法术,因为这五只瓮鬼虽然同出一脉,但毕竟所属不同,谁知道其主人私底下有无暗做手脚。 是以眨眼之间。 瓮鬼一个接一个的倒戈相向。 而他们两个却在犹豫不决中,导致情势急转直下,愈发危急。 “道士,我来助你!” 面对如此良机,黑衣少年马上架起二胡,手持琴弓,弹射出一波音律,洋洋洒洒,破空袭去。 直到这一刻,俩妖人才不得不破釜沉舟。 他们飞快地对视一眼,点过头后,其中一人推掌打飞在身前哀嚎的瓮鬼,用以挡住音波,另一人手指翻飞,捏了个手印,然后用极大的声音喊道:“既然尔等步步紧逼,那就别怪我们鱼死网破。” 他说着话,突然展袖一挥,口中喝道:“五鬼听令,散魂破天!爆!” 一听见“散魂”二字后面带个“爆”,傅长宵立马警戒地挽起剑花包围住自己。 黑衣少年则捂着受伤的肩膀,健步往后飞驰。 随即。 “砰!” 地上突然腾起滚滚浓烟。 傅长宵下意识抬手掩住口鼻,另一手臂连连挥舞。 一眨眼的功夫,尘烟散尽。 然而…… “他们跑了?”黑衣少年表情惊愕。 “嗯。”傅长宵扫了眼周围,虫鸣唧唧,夜风沁人,有绿树,有荒草,还有三个滴溜乱转的大缸,但就是不见人影。 黑衣少年沉吟道:“道长,你这是欲擒故纵,想要顺藤摸瓜把他们一网打尽呢,还是……失手了?” “嗯……失手了。”傅长宵语气平静。 黑衣少年顿时露出一丝难以概述的古怪表情,似乎是介于始料未及和若有所思之间。他凝视了傅长宵片刻,沉声道:“你这样纵虎归山,就不担心被夺龙殿报复吗?” 傅长宵瞥了眼黑衣少年,反问道:“那你担不担心被他们报复?” 黑衣少年想也未想,脱口道:“我当然不……” 只是这话刚说到半截,他就停了下来。 是啊,连我都不担心,道士这么厉害,又怎么会担心呢。 第55章 呼唤土地 傅长宵见他不说话,也不在意。兀自走到三口大缸边上,轻轻敲了敲。 “诶,你这是做什么?”黑衣少年急声问道。 “自然是做道士该做的事情。” 傅长宵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便耐心地朝那三口大缸,又各自敲了三下,“你们要再不出来,贫道可就不管你们了。” “不管就不管!”第一口缸很不客气道。 “这么硬气?”傅长宵凉凉道:“你们可别忘了,只要你们一日不脱离这口缸,那就要受一日禁制折磨之苦,更别说,万一又被抓回去,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 “那……那你想怎样?”第二口缸迟疑问道。 “贫道可助你们超度往生。” “可……可我不想被超度,我感觉那是叫我去死……哦不,是再死一次。”第三口缸连忙接话道。 傅长宵很是不解,“这叫什么话,贫道虽然超度过的鬼不是很多,但我看他们在被超度后,无一不是安详平和,怎么会是再死一次?” “你不懂。”缸里的声音老气横秋地说道:“超度后除了等着投胎,根本就了无生趣,这跟去死又什么差别!” 傅长宵落下一头黑线:“你们几个小鬼,知道什么叫了无生趣么?若是不投胎,就会没吃没喝没得玩,那才叫了无生趣。” “你骗人!”第二口缸里冒出一张青白色的鬼脸,“我们做人的时候,也一样没吃没喝没得玩,做鬼就不一样了,如今没了约束,又不用被人折磨,我们还不用干活赚钱,那还不是想住哪就住哪,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它话才说完,第一口缸马上左摇右摆地接着说道:“而且!我们不需要你同情,更不需要你帮忙!” 傅长宵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在旁窥望的黑衣少年却突然插嘴道: “同情不好吗?几时同情都成了一种过错?帮助不好吗?如果帮助能让你们摆脱折磨,你们难道不愿意接受?世间众生不正是因为有同情,有怜悯,才有了互相之间的帮助?小鬼,这位道长对你们宽厚仁慈,却也不是非救你们不可!如果你们自己不愿意摆脱现有的处境,那么他也不能,但我有句切身的体会告知你们,就是因为失去的已经难以改变,我们才更应该把握能改变现状的机会,珍惜当下能得到的一切。” 傅长宵看着少年脸上的痛心疾首之色,不由讶然,暗自猜测他也许有过一段不被人帮助的经历。 而仔细想想瓮鬼执意继续做鬼的原因,他都觉得蛮不错的,只是,傅长宵从他们的话语中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几只瓮鬼从生到死都饱受折磨,即便此刻还留有一丝理智和孩子气,但他们身上积攒下来的戾气依旧不能小视。 “罢了,既然你们有自己的想法,那贫道也不想强人所难。”傅长宵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身上戾气太重,留在凡间的话,始终是个隐患,贫道身负降妖伏魔之职,不能放任不管。”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三口缸气愤地往后滚,看样子是打算见势不妙就逃跑。 “我帮你们找个去处。”傅长宵说着,从怀里掏出柳家土地给自己的城隍敕令。 转瞬间,一阵蒙蒙神光从他手中亮起。 “贫道傅长宵,恭请霄珩县土地现身。” 他清越的呼唤声随着法力飘然远去。 过了片刻。 “此地有孤魂瓮鬼三名,还望土地速速现身接引。” 法力裹挟着悠长的音浪,再次在寂静的山林中激起回响。 又过了片刻。 傅长宵猛提法力,准备再喊,就听幽暗中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傅道长,何事催得这般急呀?” 傅长宵神色微动,一扭头,就见三口大缸后面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老一少,正是那日在荒郊遇见的土地婆婆和柳十三。 傅长宵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也不问为什么来的会是她俩,而是直接开口,迅速道明情况。 “贫道途径此地,与五个驱使瓮鬼的妖人斗了一场,因我一时不察,放走了其中两个,现下还有三个瓮鬼难以处置,故而请来二位帮忙接引。” 土地婆婆颔首道:“接引亡魂本就是我等职责,傅道长不必介怀,至于逃走的那两个,老身自会上报给城隍大人处理,你不用为此忧心。” “既如此,那就有劳了。”傅长宵拱手一礼。 土地婆婆当即把手一张,那三口大缸咔嚓一下碎开,钻出三缕阴魂。 “唉,可怜的小娃娃,且随婆婆回家去。”说完,卷起三缕阴魂,化光而去。 她走了,却留下一脸好奇的柳十三,还在绕着黑衣少年上下打量。 “柳姑娘,可还有事?”傅长宵斜乜了一眼没有跟着离去的柳十三。 “这个穿得像个黑无常的人,是你的同伴吗?”柳十三瞪着无辜的大眼,问道。 黑衣少年正心惊于傅长宵的神通广大,却陡然被一句“黑无常”的评价给拉回了现实,他有些拘谨地抱拳施礼:“在下花晚山,是傅道长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听起来很复杂嘛。”柳十三扭头看向傅长宵,两眼放光:“看来你遇到了很多很有趣的事情。” “我一般把这种情况称之为流年不利。”傅长宵无奈叹了口气,转身把插在死尸后脑上的“让剑”给拾了回来。 “那真是太好了!”柳十三在他身后拍手笑道。 “嗯?”傅长宵抬起头,瞧着她脸上快要溢满的兴奋劲,总感觉大事不妙。 随即,就见她凑到傅长宵耳边,用极小的、只有两人能听清楚的音量,说道:“流年不利怕什么,今后有我这个福德正神的女儿陪在你身边,保准你百事百顺。” 陪在我身边? 然后呢? 浪迹天涯的同时,被土地公追着打么? 这玩笑可不好笑! “柳姑娘。”傅长宵往后错开一步距离,一脸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可是土地公有事交代?” “……你。” 柳十三笑容一僵,倏地垮下肩膀,抱怨道:“你这人真无趣。” “是啊,贫道一向如此。”傅长宵坦然承认,若非如此,他预感马上就会更加流年不利! “哼,父亲命我取回城隍敕令。”柳十三说到这,复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不过,父亲没说让我什么时候送回去,若是你肯带着我出去玩,这敕令……” 不等她说完,傅长宵就把城隍敕令递了过去。“还望姑娘替我谢谢你爹。” 开什么玩笑,在这个奇诡险恶的世界,带着一只好奇心爆棚的猫儿到处溜达,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端,而且,这城隍敕令虽好,可用了就意味着欠了人情,怎能依赖。 就在此时,城隍敕令大放光明。 柳十三脸色一变,抓起敕令的刹那,就被这道夺目的亮光吞噬了身影。 傅长宵笑眯眯地对着虚空挥了挥手,然后收起三宝剑,扭头就准备离开。 “傅道长。” 花晚山立刻拦在他面前,又一次劝道:“现在夜已深沉,前路难辨,不如就在此歇息一宿再赶路吧。” 傅长宵听见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莫名生出一种与命运抵死难分的宿命感。 难不成真的避无可避? 明明经此一战,那些宵小怕也晓得了他的厉害,但傅长宵却暗自料想,前路的风波大抵不会因此平息。 认真思索了片刻,傅长宵道了声“好。”接着便一头扎进了茶摊,寻了一处干净的角落,盘膝坐定,然后开始修习今天的晚课。 他现在是彻底想开了。 反正生活是一定不会让人好过的,那倒不如索性舒服一些,随性一些。 静观其变,总会有应付过去的时候。 花晚山在一旁反复张了好几次嘴,可愣是没找到搭上话的机会,最后只能偃旗息鼓,挑了个角落,合衣而眠。 次日清晨,傅长宵正一手包子,一手热茶,吃着久违的早餐。就听见茶摊外鸟飞猿走,行来一帮人马。 为首的是个英姿飒爽的干练女子,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披挂,身后跟着一群精神抖擞的青壮。 花晚山看见她们,立刻放下手中的包子站起身来,他刚准备开口介绍。 那女子就一边大笑,一边大步来到跟前,对着傅长宵抱拳说道:“见过青阳道长,昨日,我这不成器的弟弟承蒙您相救,此恩此情,我花晚红没齿不忘!” 得!晚山还在,又来晚红,那自己要走的话,八成也晚了。 第56章 花家堡 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傅长宵礼貌性地冲花晚红点了点头,又继续吃起了手里的包子。 他脸上的神色,还是岿然不动。 花晚红也不以为杵,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傅长宵犹豫了一下:“要一起吃吗?” “那恭敬不如从命。”花晚红一秒都没迟疑,扬手一招,外边那帮跟着她一起来的青壮,便呼啦超全挤了进来。 都不用吩咐,就有人自发去烧热茶,有人主动去搬蒸屉,还有人自觉分发食物。 他们的行动有条不紊,就连狼吞虎咽的样子都带着整齐划一的凶悍气。 看着他们的吃相,傅长宵心有所感,换成寻常的江湖人士,是断断不会这样吃饭的。因为比起齐整统一,他们更在乎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能够彰显个性。 就在他恍惚之时,花晚红已经放下茶碗,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他。 傅长宵回过神,继续饮茶。只是才喝了两口,就受不了她炽热的目光,放下碗道:“贫道与易无殇只有一面之缘。” 由于一大早,花晚山接到一份飞鸽传书后,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讲了易无殇失踪的事情,故而才有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但一面之缘也是缘呐。”花晚红从容不迫地看着他,“大家交个朋友嘛!” 花晚山也在旁应和道:“长宵道长,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没缘分可以去找缘分,找不到缘分也能努力发生缘分,道家的万事随缘,何尝不是行己临事,素履以往,您又何必在乎与朋友相识的时间长短呢?” 傅长宵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拔剑。 这一下,仿佛点了号炮,七八十个汉子忽地聚成阵势,把整个茶摊围住,许多人手中还架起弓弩,那闪着寒光的利箭,约莫得有个百十来支,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把人射成刺猬。 可气氛刚刚陷入紧张,傅长宵却又淡定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擦起了剑身,却把众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花晚红愣了许久,忽而长叹,“让道长见笑了。” 她摆手让手下人收起阵仗,说道:“按理说,我等不该叨扰道长,只是易无殇曾在失踪之前留下讯息,言明能救他的人,非道长莫属。” 傅长宵没有丝毫动容,只是问道:“听说昨日逃走的那四人,如今已在你们手上?” 花晚红看着他淡漠的表情,有些摸不准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这道士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叫着急,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是不紧不慢的,连转移话题都带着一种村头闲聊的随性洒脱。 对此,她无可奈何:“不错,那两个夺龙殿的杂碎已伏诛,只是''鬼手''许登雄说他见过易无殇,所以他跟他手底下那个伙计,还留着一条狗命!” “这便是了。”傅长宵扫了一眼四周身强力壮的人群,道:“凭你们的武力,何需贫道插手。” “实不相瞒,我原先也是这般认为。”花晚红的脸上陡现哀伤之色。 傅长宵:“那为何又变了想法?” 花晚红捏着拳头,沉声道:“当初就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害得前去救人的十个弟兄,无一人回返,如今想来,易无殇既然在信中指名道姓要请您出手,其中定有深意。” 傅长宵嗤笑一声,“这就是你们说的,想跟我交个朋友的原因?” 花晚红摇摇头,“我只是来请道长到我花家堡做客几日,以聊表谢意,至于我手底下这些人……”她坦然一笑,“不过是我带来的一点排场,毕竟您是贵客,岂能怠慢敷衍。” 能把明目张胆的威胁说得如此坦荡,足见她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傅长宵不慌不忙地瞥了眼周边,青壮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已经将进出口把守得密不透风,虽然没亮出武器,但光看气势就知道,但凡自己有所异动,迎接他的必然是兵戎相见。 “要是动起手来,自己这条命,能换他们多少个?” 这个念头在傅长宵脑中一闪而过,接着就见他撂下拭剑布,站了起来。只是他这一突然的动作,却把众人唬得汗不敢出。 傅长宵斜睨了一眼这帮剑拔弩张的青壮,然后淡定地冲花晚红说道:“去做客没问题,但是要我出手,那就得先给我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花晚红想了想,道:“若是少了你,此事绝无转机。” 傅长宵摇头道:“太假,换一个。” 花晚红又道:“依照您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个性,绝不会坐视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无端被害。” 傅长宵略一思忖,道:“还是虚了点,不够充分。” 花晚红脸色一凛,嗤道:“你要是没本事,大可不必前去找死!” 傅长宵垂目看她:“大家都不是傻子,这激将法用的有失水准。” 花晚红直勾勾盯了他片刻,然后把易无殇传回的字条拍在桌上:“没别的,易无殇说他被桃花源的人盯上了,你就说帮不帮吧。” 傅长宵闻言神色一动,当即取来字条查看,只见满篇文字只在告诫他们不要靠近荼罗山,而关于他的,只有一句:傅长宵道长神通广大,可深交。 根本就没有提出让人请他去救命。 但即使这样,傅长宵还是一反先前的坚定态度,应承下来。 “你说服我了。” 花晚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立刻抱拳感激:“多谢道长。” …… 虽然双方的目的各有不同,但大致也算是达成共识。于是,一行人整理好行装便出了茶摊。 马行三刻。 面前忽见一片开阔,山岗围抱之中,沃野平畴,竟是一处村寨。 傅长宵略一扫量,满寨子无一闲人,年轻的打铁练兵,年长的织布下地,就连小娃娃们,也都干着力所能及的活儿。 自打来到这方世界,傅长宵还是头一回在辛苦劳作的百姓脸上看见希望与干劲,而非迷惘与悲苦。 一行人拥着傅长宵下马进山,有人引到大寨面前,只听得钟声当当,接着便鼓角齐鸣,寨门开处,两队人马列阵相迎,刀枪似雪,甲胄鲜明。 寻常人见了这阵仗,不说吓破胆,也得自觉矮上半截身子,可傅长宵却依然神色泰然,仿若逛街市的富家少爷,若无其事地从刀枪剑戟当中穿过,跟着花晚红走上中堂。 厅堂里空无一人。 堂上悬有一匾,上书:为国为民。 第57章 刁难 傅长宵见此气象,心中默有成算,便又看向他处。 除了正当间的交椅,大堂左右还摆着十几张席位。 “说好请我吃饭的,饭呢?”傅长宵睨着花晚红,神色显得不太满意。 花晚红豪迈地一拍手,就见两个粗壮的大汉直闯进来。 前头的大汉扛着一大缸酒,瞧那缸的大小,怕不得有个三四百斤,更令傅长宵讶异的是,怎么看怎么像给瓮鬼栖身的那口缸! 后面那大汉则捧着一大盘烤熟的羊肉,热气腾腾,起码堆了十多只,每一只羊身上都斜插着一把利刃。 俩大汉唱了一个肥喏。 扛酒的大汉朗声说道:“贵客远来,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还请饮杯水酒解解乏。” 一言未了,他肩膀一振,一大缸酒便劈头盖脸地朝着傅长宵掷了过去。 只听呼呼的风声就知道大汉这一掷,威势何等惊人,若是没有顶好的硬气功夫,休想接得它住。 不料傅长宵丝毫不怵,他口中笑道:“何必如此客气!” 说着,双臂一弯,法力附着在手掌,往那缸边一带,那口缸便乖巧地贴着他的掌心转了仨圈,好似转皮球似的,被他轻松卸在了脚边。 傅长宵俯首缸边,正待饮用,却猛地一顿,万一这口缸里养过瓮鬼……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就再也下不去嘴。没法子,傅长宵只好改成提鼻子闻香,“气味醇厚香甜,好酒,好酒。” 掷酒的大汉微微一怔,后边举着肉的大汉直接抢上两步,喝道:“既然是好酒,道长怎的只闻不喝?莫非是嫌滋味寡淡?”他说着,单手切下一大块羊肉,继续道:“要不,这个送你下酒。” 见手起处,一柄插着羊肉的匕首飞了出去,紧接着又飞出两柄。 傅长宵还是丝毫不慌,用袖子一挥,“呼呼”三声,三把匕首如燕归巢,先后掉头又重新射了回去。 并端端正正地插回了托盘里的羊肉上。 两名大汉相顾失色,就见傅长宵眉毛一扬,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为我夹菜,这瓮酒,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喝吧。” 他抓住酒缸边沿,猛地一提一推,呼的一声,把一大缸酒掷出,可这成倍增长的力道,那俩大汉哪里敢接,眼看着大缸到眼前,已经避之不及。 “闪开。” 这时,只见花晚红双掌齐出,把大缸拍得飞过一边,接着飞步奔前,用双臂合身一抱,将一大缸酒缓缓放在地上,竟没有溢出半点。她回头呵斥道:“你们俩个逞什么能?敬客也不懂么,都给我到军法处自领惩戒!”她对傅长宵抱拳一拱,道:“手下鲁莽,怠慢道长,恕罪,恕罪。” “无妨。”傅长宵拍拍手,然后在她的邀请下,坐在上席。 而后,大堂内陆续来人,很快就将席位坐满。 等酒菜上齐,花晚红开始介绍众人。 “这是我们八营的神箭手张铎。” “这是斥候首领李声奇。” “这是我的亲卫葛大勇。” 一一介绍下来,好家伙,这是把一个兵团的骨干成员都聚齐在了一起。 花晚红神色肃然,扬声道:“你们愣着干嘛,还不速速拜见长宵道长!” 底下的军队精英们虽有不满,却也在花晚红严厉的眼神中,逐一起身见礼,傅长宵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权当回应,接着便该吃吃,该喝喝,只管等着这群人主动交代到底想做什么! 奈何这古代的食物过于粗糙,即便酒肉也很一般,傅长宵胡乱吃了些,便撂下碗筷,主动问花晚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第58章 比武 花晚红稳稳坐着,一身气势难掩风华。 “既然道长问起,那我就直说了,这些兵将多半被易无殇救过,所以听闻您要去救人,便自请跟随,不知长宵道长能不能成人之美,捎上他们。” 傅长宵却是无情拒绝。 “此番行动,吉凶难测,祸福未知,贫道只怕无暇他顾。” 开玩笑,这又不是去行军打仗,需要人多,万一被妖魔盯上,自己这双手脚还不够救人用的,到那时,又如何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花晚红为难道:“一个都不带,怕是不行。”她指着下首蠢蠢欲动的兵将,似是无奈地建议道:“如果道长不带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把他们压服,否则,人心向背,必惹事端。” 傅长宵面沉似水。 说实话,得此回复他是早有所料。 他并不畏战,毕竟打架对他而言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十八般兵刃用得再花哨,也逃不脱“快准狠”三个字,如今的傅长宵,任何武器在手便浑然一体,他身上具备的三大神通,“通灵”让他自生法力,能够强身健体。“碎剑”让他身手矫健,出招更是信手拈来,“烈阳”专破一切阴气邪力,虽然对人的伤害还很有限,可用出来也足够唬人。而他唯一欠缺的对战经验,也在这段时间与妖魔匪盗的恶斗中得到积累。 天下间,能在武艺上胜过他的,恐怕屈指可数。至于那种一刀下去开山裂河,反掌之间气吞万里的力量,有也是有的,只不过那通常算是法术的范畴。 不过,他深知自己武功好又如何,慢说妖魔鬼怪不会跟你比武,就是眼前这帮人也不会与你单挑,最次也得来一场车轮战。 万一不小心挑动了哪位的敏感神经,招来十几架弓弩,他保不齐会被射成个筛子。 所以,傅长宵并不打算靠武力解决。 他略一思忖,想到现代人常说的,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心中顿时有了对策。 既然你们想用人多压制我,那我也可以用拖延时间压制你们,看谁耗得起。 傅长宵抛下一句: “想要压服在座的英雄豪杰,谈何容易,这可得让贫道好好想想办法。” 说完便懒洋洋地阖上眼,兀自养神。 有那不耐烦等的,当即问道:“那您要想多久?” “少则两三天,慢则十天半个月。”傅长宵半阖着眼睛,脸上作苦思冥想状。 底下的强兵悍将们闻听此言尽皆哗然。 一时之间,质问、呵斥、威胁……各种刁难乱哄哄地包围过来。傅长宵掀起眼皮凉丝丝地瞥了他们一眼,复又阖上眼睛假寐,全然不予理会。 “住嘴!” 混乱中,花晚红冷着脸拍案而起:“瞧瞧你们的样子,哪像是出身赭衣军,遇到一点小事就声厉内荏,以势压人,活像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如此行事,今后怎能担得起讨伐昏君,护佑百姓的重任!” 赭衣军? 傅长宵睁开眼睛瞄了一下堂上那块为国为民的牌匾,心中暗道:莫怪乎这里的百姓干劲十足,原来是进了农民起义军的地盘。 不等他多想,花晚红又转过头来,冲他说道:“我手底下都是些直肠子的莽货,打过几场胜仗就忘乎所以,因此我才想着借您的手,帮忙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实没想到,他们连您的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都看不出来,拿他们做帮手,确实是不用也罢。” 傅长宵笑了笑,只当听了鬼话。 “但话又说回来,道长此行不辨路途,少不得要找几个带路的人,要不这样吧,我看您随身带剑,定然在剑术有着深湛的造诣,那我就用这口乌金弯刀,领教您几路剑法,倘若我侥幸赢了,您就在我这挑上一两人随您同去,若您赢了,此事我绝不再提。”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手中的杯子里斟酒。 蓦然间,她拿起酒杯,向傅长宵抛射过去,“还请道长成全。” 酒杯飞出,“笃”的一声,稳稳落在傅长宵的桌案上,酒液是一触即晃的东西,磕在桌上却是纹丝不动,这花晚红的内功之深厚,着实惊人! 傅长宵不觉一怔,心知此战难以避免,于是顺从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微一拱手,说道:“还请赐教。” 说罢,两人跳入庭心,各自立好门户。 傅长宵知她身份非同一般,年纪又长,决计不会抢攻自己,于是手持长剑,往下一点,做了个谦逊的起手招式。 花晚红微一点头,就见傅长宵虚晃一步,长剑如箭穿云,以一种极为轻灵的剑势攻了过来。 “好剑法!”花晚红清叱一声,身形如凤凰展翅,在半空翻反过来,一下抢了傅长宵方才的位置,傅长宵神色肃然,这花晚红看着年纪不小,身法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灵活、迅捷,这一招飞身夺位,瞬间将刀势切入了他左右中三路的位置。 兵将们轰然喝彩,可就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刷”的一声锐响,傅长宵纵身跃起,手挽剑花,连续刺出七八道剑光,仿如点点寒星,当头洒下。 刀光剑影之中,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震得两耳嗡响,众人放眼看时,就见傅长宵已在七步开外,而花晚红横刀当胸,口中大赞:“剑好,剑法更好!这一招你我都不输亏,继续,继续!” 武功平庸之辈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但兵将中武艺高强之辈,却是个个心惊,花晚红的刀法可是声名赫赫,但眼前这位小道士却能在她强劲的刀势封锁中,硬生生飞身而出,还用剑锋划了乌金弯刀一道深痕。 就在众人担心之时,花晚红忽地踏步而走,脚下如蝶穿花,身形左右转换,越转越疾,转得旁观的人都觉头晕眼花。 “好俊的身法。” 傅长宵口中赞了一句,自个儿反倒兀立如山,不为所动。 忽然。 层层虚影中一束刀光暴起,攻势突发,犹如大江大河,滚滚而上,刀影错落,锐气纵横,出手之快,叫人胆寒。 傅长宵却是不慌,他缓缓挥动三宝剑,任她刀势雨骤风狂,竟然不移动半步,剑势虽缓,那烁烁剑光却绚丽夺目。 花晚红一口气攻了三四十招,却愣是撼不动对方分毫,兵将们不由憋着一口气,大呼主将神威盖世。 傅长宵微微蹙眉,看这群人的态势,倘若自己赢了,怕是会折了花晚红的威风…… 就在刀光缭绕之中,傅长宵剑锋陡然斜削,俨如狂风扫雪,剑尖直刺好似暴雨摧花,随着花晚红的影子忽东忽西,忽退忽进,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不但把旁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花晚红也暗道难缠。 猛然间,听得傅长宵喝声“看招!” 剑光一闪,刀光疾退,花晚红接连纵出数步,复又揉身而上,傅长宵这一剑来得凌厉,却也没将她的弯刀挑落。 不过傅长宵也趁此时机,跃身飞起,剑势如虹,凌空往下斩去。 花晚红一个警醒,随即身躯一矮,在剑光斩下之时,不顾危险,突地迎身而上,一刀向傅长宵拦腰砍去。这是她战了许久,才想出来的决胜之招。 “啊呀,这一招险之又险,真是神来之笔。” 众人不由欢腾,只因花晚红这一招奇妙之极,他们看得真切,小道士此刻除了甩剑撞开刀刃,然后立即闪避之外,实无其他招数可以抵挡。 却不料笑声刚起,眼前的形势忽又大变。 这道士不知拨动了什么,只听“嗒”的一声,他手里的那把古怪长剑,忽地像把乍开的扇子,一剑三分,上边的剑锋飞出,点开刀头,中下剑锋却像剪子似的突然一合,转瞬切向花晚红的手腕。 这出人意料的一招,立刻让傅长宵反客为主。 千钧一发之际,傅长宵轻描淡写地将剑一甩,凌厉的剑势当即从花晚红的胸口抽离。 傅长宵淡笑道:“贫道这一招沾了兵器的光,算不得赢你,咱们就此打住,怎么样?” 花晚红深深看了他一眼,温声道: “不论输赢?” 傅长宵点头:“不论输赢。” “那你我约定怎么算?” “此事简单,你安排一人随我同去即可。” 第59章 探监 花家堡的监牢,建在演武场后面的山腰,繁叶掩映处。 傅长宵跟着花晚红弯腰进洞。 身后的演武场上,众兵将正在为争夺与傅长宵一同出行的机会,大打出手,从那传来的连连喝彩声,引得洞内守卫频频探头。 “大牛,小栓,你们先出去守住洞口,不要让旁人随意靠近。” “是!”“是!” 俩守卫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青涩的脸上立刻露出一抹兴奋,转身便出了洞。 傅长宵行于洞中,发现洞口处虽然密闭,但是洞里却很干燥舒爽。 洞的右边插着一长排松油灯,约莫数十盏,将里头照得清清楚楚。左边是一间间的牢房,每间大约两三丈长,四五丈宽。床铺尿桶,一应俱全。 花晚红目不斜视地径直往里走,丝毫不在意监牢里的犯人冲她辱骂哀求。 但在经过第三间牢房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傅长宵,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拦住了去路。 这只手光滑如脂,纤长如葱。比傅长宵见过最漂亮的手,都还要好看一点。 那手朝他勾了勾手指,“小郎君,到这来。” 傅长宵勾着唇角,很听话地靠了过去。 一个美貌女子斜倚着铁栅,漂亮的桃花眼如水潋滟。她的手伸在铁栅外,只要傅长宵再上前一步,她就能抓住他的衣襟。 但傅长宵的脚步偏偏停了。 “小郎君,你怎么不再靠近一点?”美貌女子侧着身体,将胸前的硕果紧贴在铁栅上,给人一种即将漫溢出来的错觉。 傅长宵十分不识相的睁大了眼睛,他眼瞳极清澈,很纯真的样子,道:“这位……大娘,松弛下垂是自然的衰老现象,就算你喊我过来,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够帮你。” 尼玛,什么大娘?哪儿就松弛了? 美貌女子如遭雷殛,她脸皮爆红,起伏的胸口诡异地凝结在当下。 傅长宵瞪着一双无辜眼,状似无奈地叹息着,从她面前走过。 隔壁牢房关着的锦袍男子,满面怒容的骂道:“你个骚娘们,居然敢当着老子的面勾搭小白脸,真是活该被人嫌老!” 美貌女子气得大喊道:“我哪里老了!姑奶奶年轻得很!” 她拧着眉,又羞又恼,只见下一瞬,她倏地吮了下唇舌,紧跟着嘘唇冲傅长宵喷出一束口水。 那口水乌漆嘛黑,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药味。 隔壁的锦袍男子见状,真真气了个倒仰,他靠着铁栅用极低的气音说道:“你疯了?不过是一时意气,你居然浪费''含沙射影'',去对付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子!” 在他眼中,傅长宵虽然背着把剑,但脚步虚浮,一看便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而女子这一招不仅剧毒无比,还灌注了十成十的内力,用在他身上简直就是浪费。 然而,毒液喷洒而出,在欲落未落之间,却被傅长宵状若无意地抢前两步,给避了开来。 美貌女子着实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慢慢吞吞的年轻人居然如此轻盈,她再一吸嘴,又吮出一缕毒液,准备故技重施。 就在她吞气欲吐的刹那,半空中飞来一颗黄色小球,突兀地打在她的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哎哟!”美貌女子痛呼一声,却是顾不得满嘴血,赶紧吐出口里的浊物。待她低头去看那黄色小球,发现那是竟是用黄符揉成的纸团,她悚然一惊,急忙抬头,却见傅长宵一改温和的观感,正眯着精悍的双眸,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花晚红的一声冷哼截断了话头。 她警告道:“你若敢再作妖,我就把你关去最后那间牢房里去,到时候便是有神仙来救,你也别想出去!” 美貌女子一听这话,急忙掩面退回牢房深处。 突然。 “哪有神仙啊,快派个人来救救我吧!” 洞里最深处,传来沙哑高亢的男声。 原本还在东张西望,骂骂咧咧的牢房顿时静谧无声。 只剩下淡淡的回音飘荡。 “乖徒儿,有为师在此,哪用得着神仙来救……” 傅长宵循声追了过去。 最后一间牢房正对洞口,约莫是其他牢房两间半的大小,中间用草帘隔开,分别放着一堆干草和两个绑人的木头架。 其中一个木头架上,绳索碎裂,空空如也。 而另一个木头架上则紧绑着一人。 那人衣衫褴褛,肤色涨红,敞开的胸膛上赫然印着七八个发黑的掌印,若不是那一身茶摊伙计的扮相,傅长宵还以为这是个成了精的大龙虾。 “鬼手”许登雄正把残存的左手贴在伙计袒露的胸口上,满脸柔意地对他说道:“乖徒儿,别怕啊,为师这就把毕生功力传给你!” “不要,不要,师尊您放过我吧,老天爷……我不要啊,啊——” 然而,伙计的反对,许登雄根本不听,他慈爱地看着对方,倏地加重力道一推掌,将毕生功力全部输向伙计的体内。 伙计在充沛的内力滋养下,皮肤逐渐回归本色,身上的掌印也慢慢由深变浅,可行功还不到一半,许登雄忽然打了个颤,眼中的慈爱瞬间荡然无存,他拧着眉,翻脸无情道: “你这孽徒!居然敢偷取为师的功力!” 说着,一抽掌,再运劲,改送为轰,大力拍了回去。 伙计露出一个像是吃了隔夜馊饭的表情,便喷出一大口鲜血。 傅长宵小声道:“他们这是闹的哪一出?”怎么还边打边治疗? 花晚红也有些吃不准,“看着像是苦肉计。” 傅长宵很配合着又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这样是在骗人?” “谁骗人了!”那伙计听了这话,出离的悲愤起来。 他挨着打,吐着血,正预备控诉自己的师傅发了疯,可许登雄却突然一把抱住他,心疼地喊道:“好徒儿,到底是哪个狗贼三番五次将你打成这样!你快告诉为师!” 伙计满嘴是血地冲他大喊:“是你!是你啊!是你!” 许登雄不开心地揉揉他的脑袋。 “胡说,你是我唯一的衣钵传人,我怎么舍得打伤你,是了,看你伤成这样,估计连脑子都被人打坏了,别怕,为师这就替你运功疗伤。” 眼看许登雄又要传功,伙计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花晚红喊道:“我没有骗人,这老贼是真的疯了,我求求二位,别把我和他关在一起……” “花将军,你记不记得上次骗我们的人怎么样了?”傅长宵却用慢吞吞的言语打断了他。 花晚红想了想,道:“缺手还是缺脚?” “缺手缺脚的是前前个。”傅长宵煞有介事道:“上次那个不是废了武功扔去挑粪了么,我看他俩也挺适合这样处置,既能惩罚他们,又能好好改造他们。” 花晚红看着伙计发白的脸色,慢悠悠道:“真是个好主意,瞧他俩身强体壮的样子,若是绑在一起下地,想来要比牛犊好使。” 第60章 疯子的徒弟命苦 伙计听见还得和师傅绑在一起,就再也顾不得许登雄的作为,连忙点头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傅长宵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就算没骗我们,我看你也没什么用,还是废去武功,送去掏粪算了。” 花晚红听了傅长宵的话,却摇了摇,“这个人目前来看还是有点用的。” 傅长宵道:“比如说?” “至少他知道易无殇被困在哪里,那里的情况又是如何。” 傅长宵配合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当然是为了换取出狱的机会,顺带着卖咱们一个人情。” 花晚红和傅长宵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剖析起许登雄师徒的动机起来。 直听得那伙计惶恐不安。 傅长宵道:“他觉得这个情报可以卖人情给我们?” 花晚红点点头,“他大概真的这么觉得。” “咦?可是被困的人不是易无殇吗?就算欠人情也应该易无殇自己欠才对。” “他估计是想让欠的人多一些吧。” “哟,那岂不是一本万利。” “何止是一本万利,简直就是无本买卖,除了得人情,他还能趁机要好处。”花晚红虽然在笑,但是笑意却未达眼底。 “照这么说,他是打算在我们这里讨了便宜,再去易无殇那要好处?”傅长宵转眼变了脸色。 花晚红点头道:“正是如此。” 傅长宵道:“怪不得他挨了半天打,又听咱们聊了这许久,还是不肯主动交代,这是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吧。” 花晚红望着伙计哀怨的脸,微微一笑,“这样好的机会,他怎么能错过?” 伙计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二位到底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他咬着牙,又一次承受许登雄的疯魔一掌后,终于问出口。 傅长宵用眼神示意花晚红打开牢门,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是我们要问什么,而是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方才聊了半天,被你全然无视了?”花晚红目露凶光。 伙计感觉到花晚红越来越森冷的目光,连忙改口道:“知道,知道,许老贼没疯之前,都与我说过。” 这话一出,许登雄再次变脸,他停下准备传功的动作,扬掌一挥,“孽障,你竟敢侮辱为师!为师什么时候疯了,你这是以下犯上……” 就在他痛下黑手的当儿。 “放肆!” 花晚红一招擒拿反扭住他的胳膊。 傅长宵及时一个手刀,砍在他的后脖颈上。 “咳咳,打得好!” 伙计见许登雄瘫软倒地,一边吐血,一边喜极而泣。 可刚松下一口气,伙计恍然觉得不对劲,好像从头到尾,眼前这两人就没跟许登雄搭过话,这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自己! 花晚红瞧见伙计忽变的脸色,意识到自己与傅长宵的筹谋已经被他洞悉。 不过花晚红也不在意,她收紧声音,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威吓的意味。 “如果一个人的脑子里存在太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那这个人通常活不了太久。” 傅长宵踢了踢躺地上的许登雄,眼皮都未抬地配合道:“为什么?” “因为看不清他的人,会忍不住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看看他脑子里边儿到底藏了些什么。” 伙计的额头上,汗珠刷的落了下来。 “二位,二位,我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只求你们别把我关在这里,许登雄已经疯了,他又是打我,又是治我,我已经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是绝对不会替他隐瞒任何事情的。” “你先别激动。” 傅长宵一摆手,忽然弯腰扯开许登雄的衣服,俯身盯着许登雄肚脐上的一个半指长、好似鱼鳞的红印。 “果然。” 方才他用脚踢了踢许登雄,不只是因为想要确认对方是否真的陷入昏迷,而是因为他身上隐隐飘出些许熟悉灵气。 傅长宵口诵咒诀,双眸闪过一道幽光,施展出“玄气百辨法”,靠近那个红印仔细地瞧了瞧,才确定从红印上溢散出来的灵气,来源于他亲手摘下的“五欲迷魂花”。 根据当初易无殇所述,这花不仅能够提升功力,还能解毒。而许登雄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还沾惹了这花的灵气,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中毒后被易无殇给救了。 他转头冲伙计问道:“你师傅中了什么毒?” 伙计道:“不是毒,是得了失魂症。” “据说染上这种怪病的人,身上先是会出现红斑,接着便一点一点地失去记忆,在这期间,人的性格就会变得一会好得不行,一会又坏得不行,最终药石罔效,一命归西。” 傅长宵觉得很奇怪,这种记忆障碍、情感转变的症状,怎么听着那么像海默茨综合症?可是这种病也不长斑呀,更奇怪的是,易无殇为什么要用“五欲迷魂花”来治疗? “你师傅这病是怎么染上的?” 傅长宵问得更细致了些。他方才又发现,这红印上的灵气只是沾染上的,而不是红印本身散发出来的,这也就是说,“五欲迷魂花”的灵气只是用来抑制这个红印…… 难道这红印才是病灶所在? 为了验证猜想,傅长宵伸出拇指,按住红印底部往上一划,抹去了残留在表面的灵气。 果然。 灵气一散,一股妖气瞬间溢散开来。 傅长宵眼神一厉,迅速掏出一张灵符贴在许登雄胸口,将妖气镇住。 那伙计答道:“怎么染的病,师傅没说,但他说过是在汲汲镇染上的。” “汲汲镇?”傅长宵记得,荼萝山附近就有个汲汲镇。 “没错。”那伙计点了点头,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这汲汲镇原本隐没在群山之中,一直籍籍无名,不过一年前,那地方突然名声大噪,据说某天夜里,有许多百姓看见山中粉光冲天,瑞彩弥漫,之后就有传闻,说那山中有仙人降世,引得许多人前去寻找仙缘…..” “等等。”傅长宵突然问道:“你师傅去汲汲镇是寻找仙缘的?” “是啊,那镇上有人去过仙境,所以有许多江湖人士去那碰运气。” “可易无殇去那里做什么?”傅长宵很疑惑,虽然他与易无殇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看得出来,易无殇醉心于武学和医学,对仙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并不热情。否则,他当初听闻“桃花源”有仙人出没,也不至于只当趣闻听听,而置之不理。 那伙计愣愣回道:“他是大夫,应该是去给人治病的吧。” “治病么……” 傅长宵低头看向易无殇身上的妖气,若有所思。 这股妖气,会是“人面桃花”的么? ………………………………… 隔天一大早。 傅长宵谢绝了花晚红的相送,带着比武获胜的花晚山一起出了花家堡。 彼时天色尚早,山道上还有雾气缭绕。 花晚山骑着一匹黑马跟在傅长宵身后,状似无意地问道:“道长,你会捉鬼降妖吗?” “怎么?你遇见脏东西了?” 花晚山摇摇头:“没,就是没话找话说。” 傅长宵:“……”那你这句话找的可真好。 眼看气氛陷入了冰点。 花晚山内心几番挣扎,终于还是红着脸问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那个……上回来找你的柳姑娘,她,她是人还是鬼?” 傅长宵颇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认真道:“她非人非鬼,是只妖。” “是妖啊。”花晚山得知真相却也不害怕,反而是有些落寞地说道:“那要想再见她一面,岂不是很难。” 傅长宵咂摸着这句话,还没回过味来。 一阵轻笑从雾霭中传来。 “这有何难,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么。” 第61章 遇匪 “是柳姑娘?!” 花晚山面露惊喜。 “你怎么来了?” 傅长宵却很惊诧。 清静的山道上。 柳十三看着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慢慢眯起了眼睛。 “道士,我就这么惹你讨厌么?” 一听这话,傅长宵立马摇头否认道: “柳姑娘何出此言,贫道只是惊讶罢了。” 他脸上挂着略显尴尬的笑,但显然不能缓解柳十三的怨气。 “惊讶?你在惊讶的时候,都这么愁眉不展的吗?” 傅长宵的眉毛疑似抽搐了一下,随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贫道只是一时神思恍惚,没想到竟造成姑娘的误解。” 柳十三抓住机会顺杆儿爬,“如果是我误会你了,那也就是说,你其实是很乐意见到我咯?” 傅长宵对上她狡谲的目光,干笑道:“乐意自然是乐意,但遗憾的是,贫道还有要事待办,不便在此久留,他日有缘的话,咱们再畅谈言欢。” 说罢,催马便想走。 花晚山却不合时宜地开口问道:“柳姑娘是在这等我们吗?” 柳十三眼睛一亮。 她刚才绕那么大个圈,就是想找个契机跟着他们,原本以为没希望了,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当下欣喜地唤道:“黑公子……” 花晚山别扭地赶紧拦话: “我姓花,名晚山,姑娘唤我名字即可。”黑公子什么的,也太黑道了。 傅长宵目光炯炯地瞪着花晚山,显然是责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柳十三的一腔欣喜顿时化作乌有,她哼声道:“我才没有等你们。” 也许是傅长宵松口气的声音太过露骨,柳十三心里更觉得委屈,“娘亲说的果然没错,花言巧语的男人信不得。” 花言巧语? 像我这么正直的男人,绝对不背这锅。 傅长宵抬头望向天空,只当自己出现了幻听,硬着头皮就往前走。 等走了百余步,他回头看去,柳十三还站在原地未动,倒是花晚山一步一回头,走得十分拖沓。 傅长宵刚把悬着的心放下。 就见柳十三从腰带里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马,那纸马被她扔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化作一匹雪白的骏马。 几息之后。 柳十三骑着马与傅长宵并驾齐驱。 “唉。”傅长宵感觉脑壳疼。 “你唉什么。”柳十三不满道:“本姑娘只是刚巧要走这条路,又不是要跟着你。” 傅长宵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那你先走?” 柳十三很不高兴地瞪他一眼,“也行啊,那你走慢一点,我和花公子有话要说。” 傅长宵:“……”这么快就熟络到要单独讲小话,进展很顺利嘛…… 不过算了,他对这两位的聊天内容没兴趣,更加不想知道柳十三的所思所想。 傅长宵一把拽住缰绳,由着他们的身影在视野里慢慢变小。 “花公子。” 等傅长宵落远了,柳十三才道:“你和傅道士要去哪呀?” 花晚山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去汲汲镇。” “哎呀,这不是巧了嘛,我也要去汲汲镇。”柳十三笑眯眯地接着问道:“那你们去那做什么呀?” “这嘛……” 花晚山抿了抿唇,最终竟是严丝合缝地闭了嘴,仿佛是怕自己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柳十三侧着头看他,一双美目波光潋滟,瞧得花晚山心跳如鼓。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说道: “柳姑娘,若你问我去办什么事,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去协助长宵道长办事的。但如果你想知道长宵道长去做什么,那你就只能亲自去问他本人,我不能越俎代庖。” 柳十三表情一僵:“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怕我会害你们吗?” 花晚山撇开眼,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偷偷摸摸地谈论他人,不太合适。” “哪儿不合适?” “不合适姑娘冰清玉洁的气质。” 柳十三侧目看他:“你这是在夸我?” 花晚山害臊地一转脸,轻轻点了点头。 柳十三逗他:“那我要是做了点你觉得不合适的事,是不是就很对不起你的夸奖?” 花晚山有些懵:“啊这……柳……柳姑娘,我没这个意思。” 柳十三气鼓鼓地盯着他,继续逗: “难道我只有不做你觉得不合适的事情,才值得被你夸吗?” 花晚山看着柳十三不讲理的任性模样,又回头瞥了眼傅长宵事不关己的神情,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难道我对她的喜爱,只是期待她成为我期待成为的样子? 落在后边的傅长宵,在心底默默地给花晚山点了根蜡。 虽然少年慕艾,在所难免。 但柳十三可不止是女人,她还是只货真价实的猫,足可预见,其性格傲娇,爱使小性子,绝非一般人可比,花晚山的情愫,少不得要历经一番磨难。 傅长宵并不想多管闲事,可也不想被别人的闲事耽误自己的正事。 他忽地一夹马肚子,策马疾驰而去。 …… 路上,云静风清。 “柳姑娘,你要去汲汲镇便去。”傅长宵有些无奈,“何必紧跟着贫道不放。” 柳十三悠哉悠哉地跟在他身后,却是抵死不认:“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怎么就成了我跟着你呢,莫非这路是你家的不成?” 她说到这,忽然扫量了一眼左右,很认真地冲花晚山道:“你看此地四面环山,路径崎岖,会不会有人跳出来打劫我们?” 话虽担忧,可她的眼里分明透着期待。 花晚山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唉。”柳十三惆怅地看着前方,“万一没有可怎么办?” 傅长宵:“……” 他就知道,这小妮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没多久。 傅长宵瞅着眼前黑压压的一堆人,暗自吐槽:柳十三做为一只猫,当真是白瞎了她乌鸦嘴的实力! “三位打哪来,要往哪去呀?” 为首的是个袒胸露乳的虬髯大汉,手中的刀子在青天白日下闪烁寒光。不过他样子虽然凶,说话倒挺客气。 柳十三答非所问道:“你身上毛那么多,平时肯定很少听书吧?” 她问出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能够褪去毛发,幻化出人形,是靠听书启迪了智慧的成果。至于她爹给的聚灵明珠,被她选择性的忘却了。 虬髯大汉不明就里,也就没有跟上她的思维,只愣愣道:“听什么书?” “你不知道吗?但凡拦路抢劫,都应该气势汹汹地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样才对味嘛!” 她说完,众匪们都大笑起来。 虬髯大汉道:“就算此山不是我开,此树不是我栽又如何?我们既然先占了这里,便是此地的主人,你们打这过,就是借了我的道儿,我收你们一点过路费,也是天经地义的。” 柳十三转头对花晚山道:“他说的好有道理。” 第62章 劫道的收费标准 花晚山抚额一叹,“就算再有道理,他们也不会同你讲道理,最终还不是没道理。” 傅长宵则一脸漫不经心地问道:“但不知诸位的道儿,值多少金银?” 虬髯大汉嘿嘿一笑:“那就要看,过路人是什么样的了。” “有什么不同吗?”柳十三好奇道。 “自然是大不相同的。”虬髯大汉说道:“若是做买卖的,便要讲究一个长远发展,所以无论货物贵贱,我们只取一两,若是走亲访友的,那就要看衣着打扮,穿的好的五钱银子,穿的差的五个铜板。” 傅长宵拍了拍身上的道袍:“那像贫道这样的野道士呢?” “似你这样的,得看出身。若是大门大派,一律十两,若是小门小派,五十个大子就行。”虬髯大汉扫了一眼他腰侧的三宝剑,笑道:“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我们也有不收的时候。” 傅长宵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说看。” 虬髯大汉指了指自己,“若是来了像我们这样的黑道,便是分文不取。” 柳十三闻言,突然伸手指了指花晚山,说道:“他穿着一身黑,算不算黑道?” 花晚山立马否认道:“我黑的只是衣服,而他们黑的却是心肠,哪能混为一谈。” 一语方尽,怒声乍起。 “怎么,你小子是看不起我们黑道的弟兄吗?!” 花晚山轻蔑一笑,竟是一言不发地取下马背上挂着的二胡,趁手拉了个“是啊”的长音。 “啊呀,大当家,这小子会用二胡说话!” 虬髯大汉剜了一眼没见识的手下,然后抄起家伙,便大步冲了过来。 “这么爱拉,那老子就先剁了你的手!” 虬髯大汉手里是一把九环刀,刀宽刃薄,挥舞起来丁零作响,有种“伤人之前先吓人”的威吓感。 花晚山却看得嘿嘿直笑,这人舞的刀,跟街头打架用的稀里糊涂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简单来说就是全无章法。 他拉动琴弦,弹出一束音波撞开刀刃,冷笑道:“你还是别动的好,不然糊涂人使糊涂刀,非得糊涂死不可!” 虬髯大汉气得脸色发青,一咬牙,舞得更快了几分,倒是隐约有点连环套招的意思。 花晚山嘴上调笑,音波功用得却不含糊。 连绵绵不绝的二胡调子,挡在身前,将那虬髯大汉削得皮开肉绽。 眼看花晚山的音波功已飚至脑门,虬髯大汉大骇之下,就地一滚,口中大呼:“二弟救我。” 就在这一瞬,道旁树上,“嗖”的一声,弓弦骤响,射来一箭。 那箭矢既快又猛,犹如一道黑色闪电,力量之强,竟连音波功也拦它不住。 傅长宵这时候才不紧不慢地拔出剑来。 他一跃而起,衣袂风飘,竟似毫不在意,用剑一扫,就将射来的利箭切成两半。 树上随之弓弦疾响,一箭比一箭的迅疾,一箭赛过一箭的刚猛。 看到这样高超的连珠箭法,花晚山才恍然意识到,适方才,这几个虾兵蟹将敢大言不惭地把抢劫对象分为三六九等,甚至连江湖门派也不放在眼里,皆是因背后有个射箭好手在撑腰。 他又瞥了眼傅长宵,大抵也猜到,这道士估计早就发觉到了不对劲,所以一直都在暗自防备,只是不露神色,没有提醒自己。 此刻暗算失败,那射箭之人也不再藏头露尾,只见他翻身纵飞,飘来晃去,恰如疾风过树,蜻蜓点水,利箭左右分飞,支支破空,居然全都奔喉而去,就要射他个正着! 花晚山不觉胆裂魂飞,刚骇叫一声“道长,小心”,准备驰援,就见傅长宵手腕一抖,剑光耀耀,便将箭矢尽数绞成了碎截子。 这短短一瞬,傅长宵把手一抄,将接到的箭反手散布空中,四面飞射。 花晚山还未看得清楚,但听得连声“哎哟”,包括那射箭之人在内,一伙强盗竟有一半倒在了地上。 另一半见状,也乖觉地倒在了地上。 傅长宵提着剑,慢慢逼近。 那射箭的精壮汉子突然翻身而起,大拜道:“请问您可是长宵道长?” “你认得我?” 傅长宵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虽未谋面,但久仰大名。”精壮汉子恭敬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道长,还请恕罪。” 傅长宵没理会这茬,只是淡然问道: “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我是听易无殇描述过您的相貌,只是一时未敢确认,方才近身时,终于看清楚了您的宝剑,我才确定您就是长宵道长。对了,他还托我给您带个口信。” “口信?”傅长宵蹙眉道:“他有话为何不飞鸽传书,偏要让你转达?” 精壮汉子面色颓然:“飞鸽传书也得知道您在哪儿不是?而且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大半记忆,只记得让您千万不要去汲汲镇。” “这是何故?” “个中缘由我也说不好,我当时还没进入汲汲镇就病倒了,还是易无殇给我服用了一片灵药,才让我保住了性命逃了出来,易无殇只说,汲汲镇内有疫病,让我告诉您,千万不要靠近。” 傅长宵沉默半晌,然后指向一旁的强盗,问道:“那你怎么做了他们的二当家?” 说起这个,精壮汉子嗫嚅道:“我加入他们,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如今既然见过您了,我也就要离开此地了。” 柳十三在旁赞美道:“你打发时间,倒是把打劫这一行给发扬光大了。” 精壮汉子:“……” 花晚山:“唉……” ……………………………… 清点完盗匪的人数,傅长宵让花晚山将他们都带去花家堡,交给花晚红处置。 花晚山一百个不情愿,可敌不过傅长宵的一百个更加不情愿。 “我不走,我的任务是带你到汲汲镇去,不是带这帮人回去。” “你的任务是帮我引路,现在我既然知道了去汲汲镇的路线,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况且那地方有疫病,你也进不去,不如回去将此事告知你姐姐,看她如何处理。” 傅长宵说完,又看向柳十三。 柳十三先发制人,“你别管我。” 傅长宵道:“那你别跟着我。” 柳十三仰头望天,“本姑娘才没有跟着你。” 傅长宵假意捏个法诀,淡淡道: “既如此,那贫道就只有恭请土地……” 话还未尽,柳十三就窜出一丈多远,“好你个牛鼻子,你就不能干点好事么!” 傅长宵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道:“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只做好事,那与木塑泥胎有何区别。” 第63章 又一个疯老头 离了众人,又行了数日。 傅长宵穿过一条小道,走入山径。 面前这座山,古树参天,怪石嵯峨,其间颇多奇景。 傅长宵因一时贪看,不由走偏了路线,好在西落的残阳,给了他当头一棒,令他及时醒悟。 等他重新找准方向,却已经走了许多冤枉路,身上带着的净水也全部耗尽。 傅长宵看着手中的空瓶子,想要找点溪泉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从马背上下来,利用敏锐的听觉侧耳寻觅,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从万物声中分辨出隐约水声,他正要动身前往,忽闻头顶传来一声鹰唳。 傅长宵抬头望天,只见晴空一道黑影疾坠,倏地落在了水声处。 他蹑脚近前,发现道旁有一条小溪,泉水清透,游鱼可数。在溪水中间,站着一只足有七八尺高的巨鹰,它金喙红眼,浑身漆黑,两只爪子仿如铁钩,正在那里捉鱼。 傅长宵心头“咯噔”一下,瞪大的双眼闪烁起渴望的光芒:“好大一只老鹰,这要是能抓来当坐骑,那不得爽上天去。” 正痴心妄想着,溪旁的山石底下忽然蹦出一只足有两三尺大黄褐色的癞蛤蟆,巨鹰一见那蛤蟆,便急忙用喙去啄。 怎奈那蛤蟆蹦得飞快,巨鹰嘴到时,已钻入一旁的石头缝中。巨鹰自然是不肯罢休,金喙到处,把那几块石头啄得碎屑飞起,火星乱溅。 没一会儿的功夫,那巨鹰便起了急性,嘴脚同施,连抓带啄,把好大一片泥滩搅得七零八落,就连五六尺大的石块都被它啄得粉碎。 傅长宵看着这一幕,不由庆幸,若是方才禁不住诱惑,贸然进犯,说不准这会儿要被它啄出一头肉髻来。 另一边,那蛤蟆隐在石头底下的泥洞中,知道已然藏身不住,正待向溪里逃窜,可刚露头,就被巨鹰一爪擒住。 那蛤蟆立马吐出长舌,将巨鹰的双脚紧紧缠住,可它的微末伎俩如何撼得动巨鹰的铁躯,巨鹰叼起它往地上一摔,随即张开金喙往下一咬,就要给它来个了断。 危急关头。 一把断剑从天而降,把巨鹰的金喙撞偏了数寸。 “别杀它。” 溪畔草丛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一个浑身浴血的六旬老汉,拖着一条残臂拼命奔向巨鹰。 那鹰在瞧见这人后,眼中闪过一道略显呆滞的灵光,接着,便不慌不忙地抬起了金喙,衔住了蛤蟆脑袋。 这一举动,竟引得老汉不顾伤势,奋勇直扑,一眨眼,就抓住了两条蛤蟆腿往下一拉,给丢进了溪中。 傅长宵以为,老汉得手后就会撤退,可万没想到,这老汉突然曲指成爪,一下抠进了自个腿上的伤口里,用力一撕,硬生生扯下一大块肉来,递到了巨鹰嘴边。 “我把自己的肉给你,你别吃它。” 傅长宵被他突如其来的自残行为给整懵了脑袋! 这是干什么?学佛祖割肉喂鹰? 巨鹰的懵逼程度显然也不遑多让,它愣了一瞬后,像是碰见了什么肮脏之物,猛地抽开脑袋,然后抖了抖身上的羽毛,一声长叫,望空而去,一晃眼,便已飞入云中。 傅长宵快步走到距离老汉十步开外,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眼睑微张,眼神犀利如电光,极缓极淡道: “老丈,您这是做什么?” “唔。” 老汉似乎被他的声音所惊,激灵灵打了个颤后,便极其痛苦地扔下手中的血肉,随即握紧拳头使劲敲击自己的额头。 傅长宵龇着牙,光看着都替他觉得疼。 老汉哀嚎了一阵,先是摇晃了两下,便软倒在地。 傅长宵斟酌了片刻,还是打算当一回“吃饱了撑着”的人,于是他长腿一迈,就要靠近查看。 可那老汉虚弱地一歪脖子,冲他说道:“别……别过来,危险。” 危险? 傅长宵果断收回脚,转着圈环视了一周,问道:“什么危险?” 老汉吃力地撑着歪斜的脑袋。 “……靠近我,于你不利……” 傅长宵不禁扶额:你都这副鬼样了,还担心于我不利? 他试探道:“老丈,你不妨把话说清楚,或许贫道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了。”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身染怪病,已经命不久矣。你要是真想帮我,还不如给我弄一点吃的,免得我落个饿死鬼的下场。” 老汉说到这里,已经神微力弱,奄奄一息。 傅长宵不是个轻信旁人的人,若是换个人冲他这么说,他理都不会理,或许还会先把人收拾了,捆扎在一边,再谈其他。可眼前这老汉的一言一行,甚是古怪,却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时间抓不住头绪,傅长宵便先取来背包,拉开拉链。 然而……摸了个空。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要不我给你抓两条鱼?” 傅长宵琢磨着,这老汉身怀武功,应该还能再挺一段时间,可老汉一听他要抓鱼,却是像打了鸡血,腾地坐起身来! “不可杀生!” 傅长宵盯着他脸上的倔强,蹙起了眉心,“那你吃什么?” 老汉咬着牙,似乎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可他仍旧坚持道:“饿也不能吃,你瞧这些生灵生来弱小,面对掠食者毫无反抗之力,多么可怜,我不忍心吃它们。” “可怜?”傅长宵面无表情地盯着溪水里的鱼望了一会儿,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又隐隐显露出一丝茫然。 “那你把自己饿死,就不可怜吗?” “我有什么好可怜的。”老汉低低咳嗽了两声,“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若是心怀善念而亡,死而无憾!” 傅长宵很是理解地点点头。 嗯,这老头是个疯子。 刚想到“疯”。 傅长宵脑中登时闪过“鬼手”许登雄的模样。 说起来,这两人同样状若疯魔,同样展现出不知所谓的良善,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身染重疾。 欸? 莫非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病? 傅长宵当即使出“玄气百辨法”看去。 果然,这老汉身上也沾染了妖气。 “老丈,你可去过汲汲镇?”傅长宵急忙问道。 老汉捂着头,努力思索。 “我有去过吗?那是什么地方?” 他越想,头越痛,越痛意识越涣散。 傅长宵见他十分痛苦,转而安抚道:“不记得就算了,你快躺下休息一会儿。” 傅长宵一边相劝,一边摸出辟邪护身符和镇心定神符,慢慢朝老汉走去。 老汉警惕地望向他。 “你这人如何不听话,赶快走远些,不要靠近我!” 说罢,他掌心朝天,做了个鼓动真气的架势。 刹那间,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但人却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傅长宵知道,他这是动用了某种秘法,以损害身体或者根基的方式强行爆发了潜力。这种法门通常都带着极大的隐患。 为避免老头自己把自己折腾死,傅长宵立刻甩出灵符,想替他压制住身上的妖气,没想到,竟被其挥出的一束掌风给拍开了数尺。 老汉敲着脑袋,发出阵阵嘶喊,一转身就纵了出去。 傅长宵当机立断,弃了马匹,孤身追赶。 不过一刻,两人先后窜出山径,奔入一处死寂的村庄。 第64章 荒村 这时已是暮色苍茫,瞑烟四合。 先前因为追得太急,又湮没在重重树影之中,当真看得不怎么真切,如今进入村子,才察觉这里边儿青黑之气弥漫,满处屋舍不是潮湿腐败就是青苔泛滥,脚下的路面粘稠湿润,散落着狼狐鸦雀留下的粪迹。 傅长宵看得出来,这里地气污秽,只怕败落了许久,十有八九会有一些不洁净的东西。 不过他仗着有辟邪护身符在身,倒是不怎么在意。 另一边,那老汉进了镇子就哆哩哆嗦地直奔西南方。 很快就气力衰竭倒在了路上。 傅长宵举目望去,老汉已没了动静。 “死了么?” 傅长宵小声嘟囔着,大步向前。 这时,天空一道神骏的黑影“嗖”的飞向前方,抬头仔细一看,是先前那只巨鹰抓着一尾大鱼呼啸而过。 傅长宵不由讶异,如此猛禽怎么会在人类的聚居地落脚? 就这点恍神的功夫。 “道士?” 一个倩影提着盏白灯笼出现在街道深处。 傅长宵头疼地转身就走。 “道士,道士。” 那声音逐渐气急败坏。 “你跑什么呀,天都黑了!” 傅长宵脚步一顿,静静地站在暗沉的夜色里,目光如炬。 柳十三被他盯得心里直发虚。 “道士,是我呀。” “你来做什么?” 傅长宵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柳十三眨巴眨巴眼睛,“来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 “你的消息。” 傅长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旋即把目光瞟向她手里的大鲢鱼,问道:“所以,方才那只巨鹰是你放出来寻人的?” “不啊,我只是饿了,放它出去捕鱼。” 末了,也许是觉得说服力还不够,她拿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一排房子,“我原本在那间客栈询问你的消息,可惜没有人认识你。” 傅长宵暗吃一惊,“这地方有人?” 说完他就察觉不对,“有人在的话,你为什么还要捕鱼充饥?莫非店家不在?” 柳十三耸了耸肩。 “不知道,反正人是有,只不过都和他一样,快死了。” 柳十三走到老汉身边,压下灯笼照了照他的脸,像确认了一般点点头。 傅长宵二话不说,上前托起老汉,然后贴符,架起,迈步就走。 柳十三见了,拔腿跟上。 傅长宵毫不费力地带着人进了客栈。 说是客栈,其实只有一排房子,开了两个门,左边那个是吃饭喝酒的大堂,旁边那个门进去后,便是一排炕,也就是所谓的大通铺。 大堂里面的桌椅被堆砌在最后边的墙根底下,正中间趴着一黑一黄两条狗,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蓝袍男子,亲昵地将手伸进黄狗的嘴里,像是在喂食,又像是在玩闹。 为了尽快将老汉放下来,傅长宵路过大堂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没有进去,也没有打招呼,而是跟着柳十三先进了客房。 房里的大炕上,已经躺着三男两女,都是江湖人士的打扮。 他们一见傅长宵架着老汉进来,问也不问,都挣扎着给腾出了一个空位。 傅长宵当即将老汉安置过去,他客气道:“有劳诸位,多谢。” “不必客气。” 其中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爬到老汉身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哑声道:“不好,内息逆转,脉搏似有若无,这是将死之兆。” 话音刚落,其余几人纷纷围了上来。 “那你让开,我来救他。” “不用,我还撑得住,还是让我来。” “你们都还年轻,经验不足,就让老朽来吧。” “那不行,您年纪大了,又好多天没有进食,还是别冒这个风险为好。” “都别争了!我武功最高,还是我出手比较好。” 可争论归争论,这五人的动作却是谁都不比谁慢,话都还在嘴边,手就已经搭在了老汉身上,他们竟全都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催动内力,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替老汉运功疗伤。 这是多么伟大的情操! 傅长宵甚至连阻拦的话都没机会说。 面前昏迷过去的,就不再是老汉一人。 柳十三看得叹为观止:“这些人可真是菩萨心肠。” 傅长宵拧着眉,沉声道:“就算是,也只是泥菩萨。” 而且,就算是菩萨也不见得会毫无底线地帮助别人。 所以这一屋子,顶多算是烂好人,还是那种心理、生理双重意义上的“烂”好人。 这五人本就身负重伤,此刻骤然昏迷,身上的伤势就再也无法压制,大炕上很快就被血水浸湿,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柳十三虽是精怪修成的人身,但其实只有不到百年的浅薄道行,所以平日里十分注重洁净,不喜污秽,当她瞧见血水顺流而下时,立刻就往后躲。 可下一秒,就被傅长宵按住了肩膀。 柳十三脚步被阻,心里头一急,甩起手里的鱼就要砸过去。 “别动,别出声。” 傅长宵横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窗外。 柳十三好奇的微微抬头一瞄,这一看不要紧,真是差点把原型给吓出来。 窗外,原本插在屋檐下的白灯笼不知何时泛起了绿光,而早该散去的暮霭,竟在不知不觉中布满了整个视野,幽幽绿光从灯笼里漫射下来,照得茫茫薄雾隐隐绰绰,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大群人影正往客房慢慢走来。 “那里尸气极重,恐怕都不是人!” 柳十三用嘴型代替声音,冲傅长宵说道。 “怎么?害怕了?” 傅长宵也用嘴型,无声的回应她。 “害怕?区区死人罢了。”柳十三把眼睛瞪得溜圆,“我可是跟随父亲母亲在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何等场面没见过,我怎么可能会害怕这些玩意。” 是么,那你肯定没体会过父母不在身边,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 况且,你口中的“区区死人”,数量可有不少呢。 傅长宵思及至此,却没有与她分辩,而是指了指房梁,拉着她翻身跃了上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 老汉与那五人忽的震颤起来,或胸或胳膊或腿,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处地方发出盈盈红光,不消片刻,归于平静。 紧接着,除了被灵符所镇的老汉外,另外五人猛然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他们上方的横梁上响起一点微不可闻的动静,原来是柳十三手里的鱼,蹦跶了两下归了西,好在傅长宵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柳十三给拽进了横梁的阴影里,从而避开了被瞧个正着的危险。 柳十三一手拎着鱼,一手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背部紧紧贴在傅长宵怀里。 而房梁下又有了变化。 “哒、哒、哒……” 柳十三慢慢斜眼看去,底下那五人一改之前和善的样子,全都露出极具恶意的狰狞神色,他们僵直地立起身,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炕。 随后,客房的门被他们推开。 门外的雾气像纱帘一般,被开门的风力扇开,行来的人影显露真容。 他们果真都不是人,脸上、身上全是密密麻麻溃烂的伤口,神态恶毒可怖,瞳孔又大又圆,显然是死人才有的散瞳。 五人与这群死人汇聚到一起,继续往街道深处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 柳十三跟着傅长宵跳下了房梁,她丢下手里的鱼,和傅长宵一起跨出房门,纵身跃上了屋顶。 他俩缀在死人身后,行至一间还算完整的大屋门前。 看样式,这屋子是村里的祠堂。 死人们在祠堂前的空地上自主围成个圈。 傅长宵正觉得诡异,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犬吠的声音。 回头一看。 几个死人抓着两条狗进入了包围圈。 傅长宵心头一惊,接着便想了起来。 这两条狗不就是客栈大堂里的吗? 两条狗一路上不停挣扎,却被几个死人牢牢扼制,挣脱不得。 死人们将它们送进包围圈中,狠狠摔在地上,这两条狗却在此时没了挣扎,只是“嗷呜嗷呜”地悲鸣着,两对湿漉漉的眼睛,渴求地望着站在死人堆里的蓝袍男子。 那蓝袍男子疾步向前,伸出失去手掌的断腕,抚摸在黄狗的背上,只不过他的动作不再温柔,脸上的狞色也愈发显得凶残。 就见他猛地一俯身,突然一口咬在黄狗的脖颈上,那架势,仿佛在宣泄某种深仇大恨一般,暴戾非常。 黄狗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嚎。 而这声惨嚎又仿佛成了一种指令。 群尸由此蜂拥而上,也不杀它,只是疯狂地大肆撕咬,纵情凌虐。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死人们前后虐杀了十多种动物,有蛇有狼也有山猫野兔。 最后,死人围成的圈子分开一个缺口。 傅长宵目光一凛,按住了剑柄。 这次,被抓进去的,是一个大活人! 第65章 活死人狂欢 月色昏黄,照映堂前。 躲在暗处的傅长宵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被抓进来的人是谁。 花晚山! 虽然这人披头散发,垂首不言,可他那一身标志性的黑衣打扮,傅长宵相信自己决计不会认错。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 难道是偷偷跟着心上人来的? 傅长宵不由瞥向身旁的柳十三,可随即,就被柳十三给瞪了回去。 她用唇型无声说道:“那是花晚山,他肯定是偷偷跟着你,才会被抓住的!” 猝不及防被反咬一口的傅长宵垂下了目光,却并没有否认这种可能。 只是他深知自己身怀大秘,所以一向不愿意陷入别的事件当中,以免被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之处。 平时处事,除了顺手干点好事以外,他也尽量只做个独自安静的野道士。 正是抱着这种心态和自身还不算厉害的自觉,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花晚红的安排,又寻机与花晚山和柳十三分道扬镳。 可惜,现在想这些已无意义,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花晚山这臭小子从死人堆里安全救出来。 傅长宵屏住呼吸,伏低身子,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忽然! 底下的死人身上全都发出红芒,那红芒丝丝缕缕如同毛团,散发着一股邪恶之气。 与此同时,四野被这红光一照,顿时把傅长宵和柳十三给暴露在了光明当中。 偏巧花晚山正被几个死人狠狠压在地上,他一抬眼,就跟傅长宵的视线给撞了个正着! 傅长宵的动作随之一僵。 花晚山却立刻避开视线,扭头看向躁动的群尸。 “滚开!” 花晚山突然一声爆喝,似乎到了这会儿,才将一腔愤恨发泄出来。 话音刚落,有一些按耐不住,正要仰天嘶吼的死人,当即低着头向他围了过去。 他的怒喝居然是疑兵之计! 傅长宵望着花晚山闭目等死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这小子能有如此品性,那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他给柳十三使了个眼色,然后纵身一跃。 身在半空,剑光却已直入群尸之中。 花晚山突发奇想,故布疑阵,正是要以一己之力,牵制群尸,为傅长宵他们争取一线生机,却愕然看到一道人影不闪不避,正正冲向自己! 霎时间。 一声轰鸣!剑光错落,火花纵横。 压制着花晚山的四个死人神色一变,狞色如面团揉捏,挤出惊骇,想也不想就齐齐后退。 这时,一记剑光从他们完全想不到的侧面斩来,角度刁钻,位置怪异,任是死人们强行把身子扭成了巴西柔术,也没能避开。 几乎是眼前焰光一闪,脖颈上就裂开了一道深痕,不见血溅,只有脑袋歪斜了一下,便断头倒地。 “快走!” 匆忙拉起花晚山。傅长宵来不及喘息,脚下如生羽翅,辗转腾挪,临空踏步,险之又险地将他拎到了屋顶。 这时。 “小心!” 两声惊呼如雷震耳! 傅长宵突感衣摆、裤腿同时一紧,整个人便被重重扯下,直接仰面摔在了泥地上。 他咬着牙,旋身而起。 顾不得后脊传来的痛楚,傅长宵一脚蹬在墙壁上,人已借力腾空,再一个后空翻,躲开了身后袭来的劲爆一拳。 他定睛看去,一群村民打扮的死人当中,冲出二十多个江湖人打扮的男女老少。 他们身上红光最盛,脸上的恶意极为强烈,似乎是早就提防着屋顶上的敌人,对柳十三的出手并不意外。 其中分出一大半,呈合围之势,直直挡在柳十三放出的巨鹰面前,接着,密密麻麻地枯手和烂牙,都招呼在巨鹰的身上。 而另一大半直冲傅长宵而来。 死人当中的江湖人士,好像并未忘却生前的武艺,好几人龙行虎步,奇招妙招层出不穷,出手之快,无以形容。 更有一死尸不知练的什么功夫,站在群尸之间,专发噪声,那声音从他嘴里发出,呕哑嘲哳,不堪入耳,直激得傅长宵耳膜生疼,心烦气燥! 他周围的死人则不然,一个个凶光愈盛,恶意愈强,挠起人来愈发悍然不顾! 傅长宵被逼得一退再退,连手里的剑招都不由自主地迟下半拍,他心里焦急万分,这种状态却更加严重。 他正考虑要不要抽空使出“镇心定神符”,就被一阵巨鼎清音震得如沐甘霖,顷刻解了他的烦躁不安,令他有一种三千烦恼丝,应声而落之感。 傅长宵登时畅怀大笑,心中犹想:不枉自己日日修习《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此时正是绝渡逢舟,恰到好处。 他一振三宝剑,烈焰暴涨。 剑刃由一化三,一道飞出,削头而去;一道下沉,绕腿疾斩;正当间由他持剑飞出,刺向那扰人心绪的孽障! 那死人未曾料到他能这么快摆脱干扰,闪避不及,被傅长宵一剑挑中下巴,半边脑袋瞬间冲天而起,撒落一地零碎。 “终于安静了……” 傅长宵刚松一口气,四面八方的死人却已汹涌而至。 他抬脚踹开一个迎面扑来的死人,身体一侧,闪过一只死人的爪牙,三宝剑轻灵地往上斜去,势头却是无比迅猛,一下就斩落三条臂膀,紧接着,他找准机会,撞开尸群,闯出包围,但那伙死尸竟完全不顾残缺消亡,依旧不管不顾地围堵回来。 其实,在这种境况之下,若用“烈阳宝印”,杀他们却也不难,可这项神通消耗极大,而这鬼镇子却聚集着如此庞大的尸群,杀完一波来一波,只怕杀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杀不干净。 傅长宵思来想去,还是省点法力,能躲就躲吧。 而另一边,巨鹰早被群尸撕成了碎片。 屋顶上的柳十三别无他法,只能强行提起最后一丝法力,丢出一张纸蛇。 那纸蛇迎风化作巨蟒,挡在爬墙的死人面前。 可这条巨蟒,力气虽大,绞杀的速度却慢,往往一尾巴扫开死人,很快又会有另一批死人补上这个缺口,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花晚山有心相助,但他遗落了武器,只能拿些瓦片当作暗器,搞一搞偷袭。 所以,傅长宵根本不指望他俩能支援自己,反倒还很庆幸,他们尚且能够自保。 他在群尸之间左游右荡,只觉自己无论变化哪种身法,无论挥出多少剑招,都尽被群尸笼罩,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第66章 杀出重围 生死之间,几多恐怖,傅长宵却突地把脸一沉,心如止水,仿佛将如斯境地当作悠然之所。 然后,他大喝一声“火来!” 一丛丛火光在他周身亮起,这是他刚想出来的护体之法,放手一试,果真仿若神光,立马骇得群尸退避三舍。 也就在这须臾之间,傅长宵法力一滞,周身火光也随之一灭,而他整个人却已经趁此机会一脚蹬地,腾空而起。 一步踩一颗脑袋,飞速蹦上了屋顶。 “快走!” 面对惊喜的柳十三和花晚山,傅长宵直接推搡着他们的肩膀,纵身就跑。 柳十三瞧见追来的死尸当中,有一具死尸的胸口上,嵌着一片剑身,急忙提醒道:“道士,你的剑……” 傅长宵毫不犹豫道:“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剑。” 他虽然爱用剑,但他绝没有剑客们那种,剑在人在,剑失人亡的信念。 更何况这把剑还只是太玄观量产的凡兵,没了就再买一把,也不算什么大事。 跟在后面的花晚山,不慎被一只枯手抓了一下屁股,他一声惊叫刚开了头,又硬生生咽回了喉咙里,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放不下他那所谓的“君子”样。 然而,当他的屁股一次又一次地被抓,花晚山憋了又憋,最终实在忍无可忍道:“我真想骂他们一句。” 傅长宵一听就乐了。 “那你不要太过分。” 说着,就敦促道:“只骂一句怎么行!” 也许是急需疏解压力,他率先发难,对着身后穷追不舍的群尸大声道:“踏马的扑街仔,别踏马追了!” 柳十三听不懂却兴致高涨,她眨巴着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好奇问他:“道士,扑街仔是什么意思?” “就是诅咒他们摔地上去!” “哦!”柳十三当即有样学样,“滚开,你们这些扑街仔!” 花晚山见柳十三率性利落,别有一番可爱,不由加入进去,张口就来:“老子弄死你们这群扑街仔!” 三人对视一眼,尽皆大笑。 笑声中,他们连打带跑,甩开一波死人,跃上了另一处屋顶。 这时,傅长宵忽然收敛笑意,沉声道:“小心脚下。” 然后迅速挥出一剑,劈在脚下的屋顶上,破开个缺口,领着他们二人跳了下去。 这间屋子是他看好的逃生之所,位置正好靠近镇子出口,且墙壁完好,又有门有窗。 仨人一落地,傅长宵就让柳十三将纸马放出窗外,并催促道:“你们快走!” “你们?”花晚山把柳十三送出窗口,回头看他,“那您怎么办?” 话才刚落地,就觉着身子一轻。 傅长宵已经顺势在他后背一推,直接将他丢出了窗外。 花晚山唉哟一声,刚想回头,就瞧见一只素白的手伸到自己面前。 “柳姑娘……” 柳十三扯着他翻身上马,表情异常严肃:“走吧,道士肯定是嫌我们累赘。” 与此同时,身后的屋子里突然燃起熊熊烈火,数不尽的死尸在火里嘶嚎。 二人同时一惊! 柳十三道:“道士在放火?他自己都还在里面,难道是想找死吗?” 花晚山也急糊涂了,“你说他怎么会想找死?”该不是为了救我们,要与这些“扑街”同归于尽吧? 柳十三气道: “你觉得我方才那句话,是自问自答的设问吗?” 花晚山:“……” 柳十三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坐立不安。 “要不,我们想个办法找找他吧。” 花晚山脱口而出:“那就喊吧。” “啊?” “最寻常的找人办法不就是大声喊吗?” 花晚山理所当然的说完,柳十三瞬间一扫迷茫。 “有道理。”她清了清嗓子。 随即,一人一妖在群尸遍地的夜色里大声喊起来。 “道士。” “长宵道长!” 片刻后。 “你俩可住嘴吧!” 傅长宵急急忙忙地从窗户里钻了出来。 因为这俩二货的喊叫,群尸已有许多绕开屋子,直奔此处而来。 “道士,快上马!” 柳十三看着涌来的尸潮,心急如焚。 “让一匹马背三个人也太惨了点。” 他摆手拒绝,然后搭指在唇边吹了声口哨。 镇外山道上。 一阵马蹄声随之响起。 他的坐骑还是当初从人贩子手里讹来的那匹黄白相杂的“桃花马”,由于傅长宵每次修炼,这货都会死皮赖脸地挨过来,蹭他身上的灵气,到如今它不仅壮了一圈,毛色也趋近于纯白。不知是不是灵气吸多了补脑,傅长宵总觉得它比以前聪明了很多,他们之间也逐渐变得亲密默契。 所以,即便傅长宵没有学过训马术,也能简单的让它接受一些指令。 就像现在。 “来得真快。”傅长宵拍了拍马头,许诺道:“回头给你来餐好料!” 他这边刚赞许一通,身后的屋墙就轰然倒塌,着火的死人和绕路追击而来的死人连成一片。 傅长宵立即翻上马背。 “别看了,快跑。” 一行人刚奔出镇子出口。 村中的死人们就发出连声嚎叫。 充满暴戾与恶毒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仿若到处都有死尸与之呼应。 花晚山大惊失色。 “怎么外边还有?” 傅长宵却是处之绰然,“恶念所到之处,谁人不鬼?” 柳十三可不管这些,满目稀烂的怪物让她唯恐避之不及,“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拽词了!” 说着,她冲花晚山娇喝一声:“抓紧我。” 随即一夹马腹,长发飞舞,带着花晚山狂奔而走。 傅长宵哑然失笑,立刻催马紧追其后。 只是他没想到,沿路的死人当中,也有不少武林高手。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死人身上冒出的红光,就是起初他在许登雄身上看到的那种鱼鳞状红印。 而红光的强弱,就代表着死人身上的恶念深浅。 但令他不解的是,这股妖气缘何要将人类的恶念凝聚成印?又是什么手段让这些人失去记忆的呢? 带着这些困惑,傅长宵反手一剑,戳翻一只轻功卓绝,快要抓住马尾的死尸。 差点儿被拍马屁,他胯下的马儿“嘶嘶”惊叫,四蹄甩得如同加了马达,一溜烟儿窜出了残影。 傅长宵被颠得五脏六腑倒错,却还得强忍着呕吐感,一剑挡住飞身扑来的另一只死尸。 “慢点,慢点。”他拼命夹紧马肚子。 可屁股底下的老伙计显然不这么想。 就在他伏在马背,准备用蛮力安抚时。 忽的,前方飘来一阵熟悉的二胡声,瞬息之间,荡开了从他侧面奔来的一只死尸。 傅长宵扭头看去。 一颗大樟树下。 花晚山不知何时骑在了自个的马上,手里还拿着他心爱的二胡。 “扑街仔们,让你尝尝我的断情曲!” 飘渺的曲音在月下激荡四野,如泣如诉,钻入了群尸耳中,他们的面容忽然变得忧伤,仿佛想起了天伦之乐,想起了夫妻之情,想起了夜半无人之时,对月长叹。 继而,他们的眼神夹杂出了几分痛苦,似内疚,似自责,却始终无法挣脱。 一时间,群尸陷入混乱。 傅长宵趁机勒住缰绳,将自己从颠簸中解救出来。 柳十三在旁赞道:“好厉害的音波功,不枉我救你一场。” 傅长宵也道:“你我之间就算扯平。” 可惜花晚山一点也听不进去,他本就白净的脸此刻更是煞白,紧跟着就毫无预兆地别开脸,喷出一大口污血。 “别说了。” 他连忙收起二胡,压制住紊乱的内息,厉声喊道:“赶紧跑吧!” 转眼间,三人夺路奔逃。 傅长宵心想:如今印记奔溃,这些怪物被恶念侵袭,才会变得不人不鬼,不找出印记源头,杀再多也无济于事。 幸亏群尸虽然追得紧,但在越过一道界碑之后,便不再追击。 可即便如此,三人也不敢贸然停留。 一直沿着前路继续狂奔。 终于,天色微白。 道路尽头,一座繁华的小镇映入眼帘。 只见古朴的牌楼上,刻着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汲汲镇。 第67章 汲汲镇 今个一大早。 升云客栈就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一个年轻的道士居然丢出一块蓝宝石,说要包下他们家最好的三间上房。 若非道士身后的黑衣少年极力抗拒,表明自己绝不住上房,刘掌柜都险些给那道士跪下,求他“收回成命”。 “有钱不赚,你开的什么店!”那道士虽说一身狼狈,但说起话来气势十足。 刘掌柜一边抹着额头的细汗,一边陪笑道:“这位客官,咱家这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为本,童叟无欺,您看看我这小店,哪里值得您花这么大的价钱来住,真使不得,使不得呀!” “哟,你胆子不小嘛!”道士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腰间的利剑,语气凛然道:“居然敢替我拿主意。你最好搞清楚,我若觉得值,便是茅屋草舍也值,我若觉得不值,就是天宫仙阙也不值。你呀,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少说废话,不然的话,我这宝石当不了店资,就只能送你当过寿的贺礼了!” 刘掌柜听了直嘬牙花子。 他自然明白眼前这道士是在威胁自己,不过一般人都是拿“忌日”说事,可他偏用的是“过寿”,实在过于古怪了些? “客官快别拿小的打趣了,小的虽然面相看着老,可实际上才……才……才多少岁来着?” 刘掌柜说到这儿,突然磕巴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脑袋,想了起来。 “哦,对了,小的今年才三十岁冒头……哪用得着过寿?这宝石您赶快收回去,我是万万不会收的。” 站在一旁看戏的柳十三不禁笑了起来:“你这掌柜怎么这么不机灵,你也不想想,这道士要是给你过寿的话,那他就要等你到六十岁,像这样子的威胁有什么好怕的!” 傅长宵没好气地扫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刘掌柜见状,立马顺坡下驴:“我虽不机灵,但我也懂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肯定不能要!” “哼!”傅长宵闻言直接把脸一沉,耍起了无赖:“那不妨实话告诉你,道爷我浑身上下只剩这么个玩意,你若不要,那我们可没钱结你的账。” 谁知花晚山听了这话,立马把手伸进怀里,准备掏出钱袋帮他解围,可傅长宵一个冷眼扫过去,花晚山立即给自己挠了挠痒。 傅长宵满意地转过头来,接着道: “掌柜的,俗话说,有钱不赚白不赚。你这般推三阻四,莫非跟钱有仇,要么,你跟这客栈的主人有仇?” “诶?您这是哪儿的话……”刘掌柜一下就把两只杏核眼瞪得溜圆。 他努力抑制住嘴角的抽搐,义正言辞地说道:“咱汲汲镇的人,向来都是人扶人兴,就从来没有谁跟谁产生过什么仇怨,更何况,这客栈就是在下自己的产业。” 傅长宵听出他言语间的笃定,黑眸微微一眯,眼神变得探究玩味起来。 “你说你们这儿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仇怨,那要是遇上像我们这样住店吃饭,没钱给的,怎么办?” 刘掌柜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赶紧道:“没事,没事,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客官要是手头不方便,那就先住着,什么时候宽裕了再付账也是可以的。” 傅长宵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问道:“那你就不怕我们几个赖你的账?” 刘掌柜立马摆手:“不要紧,不要紧,慢说客官一看就不是赖账的主儿,便是您真不给钱,小店也愿意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傅长宵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掌柜的倒是心善得很呐。” “哈哈,小人可当不得客官这般夸赞,其实您这是头一个先碰见我了,才觉得我心善,真要说起来,我们这的人,哪个没有一副好心肠呢?说句玩笑话,您要是肯到大街上说一句,自个初来乍到,没地儿住,只怕谁听了,都会来招待您。” 说着话,一个小二走过来,对掌柜道:“老板,那几个盘炕的伙计该发工钱了。” 掌柜冲傅长宵拱拱手,回头对小二道:“你算算多少?” 小二约莫学过“小九九”,也就是古代的九九乘法表,竟直接口算起来:“一个人一天250文,2天500文,10天就是5000文,总共有10个人干了10天……5000乘10再乘10……..嗯……老板,总共要50万。” 傅长宵在这个世界也混了些日子,见过民风淳朴的村落,也到过世风日下的地界,但从来没听过哪个地方,会用这样的员工。 50万! 你们请的哪是来盘炕的,是来盘剥的吧? 那小二还追着一脸呆滞的掌柜问:“老板,给现钱还是给银票啊?” 傅长宵乐了。 给你脸了吧,保不齐一会儿烧给你。 老掌柜抚了抚胸口,对他摆摆手,“这事你别管了,等下我会亲自去结账,你就先去把桌子擦了吧。” 傅长宵、柳十三、花晚山:这都不辞退?! 傅长宵越发觉得古怪。 事实上,他之所以一进客栈就摆谱刁难,就是因为自打进入汲汲镇,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很不对劲。 比如沿街开的两间包子铺,居然在给对方拉客人。 又比如有个老太太出门挑水,几乎见着她的人,都抢着帮忙。 还有那些在街头打闹的顽童,竟是一团和气,要知道在这个物资贫乏的世界,小孩子之间能做到不争不抢,已不多见,而他们每一个人,却都能做到心甘情愿和彼此分享自己的食物和玩具,简直稀奇。 至于他们仨,这一路谁人见了,都说要请他们到家去洗漱休息,热情得都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傅长宵倒不是不信这世界好人更多,他只是不信,这世上,好人能多到没有一个坏人。 甚至好到不考虑自己的利益! 他故意在客栈里大胆露财,就是想看看掌柜是否会见钱眼开,再顺道试探一下周围人的反应。 万没想到,财帛也有不动人心的时候。 这种与人为善的行为让他想起了昨夜的见闻。 为了搞清楚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傅长宵东拉西扯,只为说出那句要提前给掌柜过寿的话。因为他明里是威胁,实际上却是在套话,傅长宵知道,在古代,不到六十岁,是不可以称之为过寿的。 因此,他是想用这个法子试试掌柜的记忆是否出现了问题。毕竟,要验证一个人的记忆,问别的事,他或许会忘记,但自个儿的年纪大抵是不会忘的。 而今,他心里大概有了数。也就不再强逼掌柜,直接摸出口袋里的几块散碎银子,扔在柜台上,然后又要了些热水,就各自回房休息。 进房后,三人洗过澡便蒙头大睡,过了晌午也不见起来。 刘掌柜的正犹豫要不要去看看。 就听木质楼梯“嘎吱”响动,走下来一个黑衣少年。 那少年在大堂选了个靠后的桌子,点了一桌子酒菜,还没动筷子,一个表情慵懒的道士也慢步下了楼。 傅长宵懒洋洋地冲花晚山点了点头,问道:“这么快就点好菜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花晚山回道:“睡不着。” 傅长宵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同时若有所指地说道:“你一个肉体凡胎,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花晚山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易大哥遇到什么事了?” 傅长宵心想:失联这么久,肯定是遇到顶困难的事。 但是看花晚山食不下咽的样子,他也不好直言,便说道:“也许他只是迷失在了某处。” 花晚山立马紧张道:“你是说他陷入了迷阵?” “呃……这也不一定吧……” “那您刚才不是说迷失?” “我是说……”傅长宵半句话含在嘴里还没说完,就猛然停住,他蹙着眉头,指向花晚山身后道:“你看那个人像不像……” 花晚山霍然回头,看到那抹很快消失在门框外的身影,也呆了呆道:“柳姑娘?” 傅长宵表情一垮:“真的是她?” 说着,一个箭步跨至门口,往外探看,然而,街道上人来人往,却不见有她的踪影。 第68章 几个大夫 花晚山慢他一步跟了过来,见不到人就要出门去寻,却被傅长宵摁住了肩膀。 “等等。” “可是……” 花晚山刚想说,我去找她。就发现街道前方人头攒动,同时传来一阵喧嚣。 未几,十几个怀抱花篮的妙龄少女簇拥着一位华妆女子款款而来。 她一手托着如意,一手摇着金铃,身旁的少女从花篮中拿出鲜花彩绸,让围观的众人,去给沿街的店铺屋舍进行妆点。 而柳十三就跟在这群人身后,正玩得不亦乐乎,蓦地,她似有所觉地看向客栈的方向,还朝着花晚山用力挥了挥手。 花晚山见此,长舒一口气。 傅长宵调笑道:“俗话说能被喜欢的人看在眼里也是一种运气。你看你运气这么好,凡事都会有转机的。” 花晚山有点僵硬:“……”还有这种俗话? “咳……” 他脸色涨红,只好低头佯装咳嗽,掩饰自己的羞怯。 傅长宵知道古人腼腆,也不揭破,反而顺水推舟地来到柜台,冲刘掌柜询问道:“掌柜的,我这朋友身体不适,不知你们这儿有几家医馆,可有名医?” “客官病了?”刘掌柜赶忙从柜台里出来,担忧地看向花晚山红红的脸,“莫非是小店给的被子太薄,让您受了风寒?” 花晚山略显局促地摇摇头,随即脑子里灵光一闪,很快明白过来,傅长宵打的是什么主意,于是很上道地又咳嗽了几声,回道:“不是被子的问题,是我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伤了点元气,等会儿找个大夫看看就行。” 刘掌柜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门口,指着街道更深远处,说道:“沿着这条街再走七个铺子,有一家本草堂,坐馆的大夫姓张,那是我们这最有名的大夫。” 傅长宵站在刘掌柜身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同时问道:“你们这最有名的大夫姓张?” 刘掌柜点头道:“是的。” “你说他是最有名,难道,还有个第二有名的大夫?” “要这么说倒也没错。” “那第二有名的大夫姓什么?” “也姓张。” 傅长宵默默收回视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第三有名的呢?” 刘掌柜无辜地眨眨眼:“客官,我们这里只有两个大夫,除了张大夫和他儿子小张大夫,就没别人了。” 傅长宵:“……” “你下次说话直接点,不然容易挨揍,知道吗。” 傅长宵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轻轻抿了抿唇,他在心里头默默安慰自己,兴许是易无殇换了名字也说不定。 他正要描述一下易无殇的外貌特征,再详细问问,就见柳十三攥着一根红签高高兴兴地转了回来。 “道士,你们聊什么呢?” 柳十三的眉梢带着喜色,显然心情不错。 刘掌柜小心翼翼地避开傅长宵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扭头就看见柳十三手里攥着红签,顿时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度:“这位姑娘好运道!” “好运道?”旁人还没反应过来,花晚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好运道?” “你可知这是什么?”刘掌柜盯着红签,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神采,“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缘,只要有了它,便能到''桃源使者''那换取去仙境的机会,这不是运道,又是什么呢?” 他说得热血澎湃,但柳十三却没当一回事,她不以为意道:“方才那些姐姐们十分热情,说要邀请我去参加今天晚上的浴神礼。” 刘掌柜笑道:“那今天晚上,诸位尽可去瞧瞧看,我们这的浴神礼与别处不同,可说是实打实的神仙福祉,若是有幸被桃源使者选中,就能去仙境追随仙师,日后说不定也能成仙嘞。” 傅长宵沉吟了片刻,然后笑眯眯地对柳十三道:“打个商量。” 柳十三连忙捂住红签:“这是我的。” 傅长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还是昨日那件脏道袍,哪儿像个打劫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无奈道:“我晓得这是你的。” 柳十三警惕地望着他:“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肯定还有一句但是。” 傅长宵见她这样防备,索性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但是我就不说了。” 他转头向掌柜道了声多谢,还就真的不再言语。 说起来,刚刚他的确是有意向柳十三索要红签,但转念一想,像柳十三这种涉世未深,又有些本领的傲娇喵,是绝对听不进劝的,所以,他干脆打消这个念头,也好省些口水。 柳十三被晾在一边,只觉得百爪挠心,憋屈得很:“道士,你方才不是说要和我打个商量?” “嗯,方才的确是。”傅长宵说着,便潇洒地一转身,重新回到了饭桌上,“现在嘛,不用了。” 说罢,拿起桌上的碗筷,准备开吃。 柳十三伸手将碗夺走,紧接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花晚山连忙把自己的碗递给傅长宵,小声道:“别见怪,别见怪。” 柳十三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气愤地端着碗,使劲扒了口饭,那模样,仿佛嚼在她嘴里的不是米,而是傅长宵这个吊人胃口的牛鼻子。 然而还没吃上几口,柳十三就忍不住抱怨道:“好歹相识一场,你们有事却只瞒着我。” 花晚山一听,赶紧劝她道:“毕竟你我都是硬跟着道长来的,你就别为难他了。” “哼!都是硬跟着来的没错,可你知道的就比我多。” “但如何行事,我也得听道长的。” “你看看,你我明明皆已成人,可无论做什么还是得听人家的,真是没劲透了。” 两人说着说着,仿佛找到了共通点,瞬间就打开了话匣子,随即推杯换盏,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我知道我姐姐忧国忧民,可现在毕竟是她的心上人有难,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什么忙也不帮……” “就是嘛,长辈从来只会说,别做这个是为你好,别去那里是为你好,如果什么都不许做,哪儿都不许去,那干什么要让我们学一身本领……” 两人各自说了一阵,越说越觉得自个儿有理,随后齐齐要傅长宵也加入他们。 “道士,你说呢?” 傅长宵正在自斟自饮,见他们把话引到自己身上,便把杯子一放,轻声道:“贫道早已失去了当一个小孩子的机会,哪还需要苦恼这些……”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掩住了目光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柳十三见他忽然起身往外走,立马追问道:“你去哪?” 傅长宵洒脱地挥了挥手:“酒足饭饱,也该去验证一些事情了。” 第69章 浴神礼 黄昏后,明月照水。 虽然此时夜幕已至,但汲汲镇内依旧人声杂沓,语笑喧阗。 街道两侧,华灯绽放,烛火通明,彩绸飞舞,花影缤纷。 各色各样的贡品沿街摆列。 不多时。 一阵铃音清响,街上行来一队人马。 打头的,是那位华妆女子,她手摇金铃,神态虔诚。 其后跟着八个身材雄伟的壮汉,他们肩扛一尊九尺来高的男神塑像款款而来,那神像白发龙须,体态温和,唯有低垂的眼帘,透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势。 紧跟着,便是撒花的少女,高呼“上仙庇佑”的百姓,以及载歌载舞的人群。 整条街道,光辉灿烂,人如长龙。 “抱歉,让让,抱歉……” 一个连连道歉的声音响起。 “长龙”里钻出个十三四岁的质朴少年。 “哎,慢点。” 随即,又跟着出来一个气质淡雅的中年妇人。 单看这两人的气质与外貌,真是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可周围的行人,却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一对母子。 “小张大夫,你这么急着做什么去啊?” 面对行人的问询,质朴少年却只顾着朝前左顾右盼。 那妇人见了,只好代为应道:“这孩子在寻他爹呢。” 这时,质朴少年忽然高举臂膀,大力挥舞起来。 “爹,爹。” 他连唤两声,见对方毫无反应,于是拉起妇人的手,奋力向前挤去。 “唉,你慢点……”妇人担心出事,急忙将少年护在身边,不让他使用蛮力。 “你别急,让娘来喊。”妇人安抚了一句,便仰起头喊道:“夫君。” 其声刚落。 前方的人群中,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立马回头望了过来,他眉头一皱,急忙将手中的贡品投掷到神像的步辇上,接着身形一转,势若飞燕游龙,眨眼就到了母子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 “爹,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花晚红的女人?”质朴少年急不可待地问道。 “花晚红?”健硕男子疑惑地看向妻子,“我不认得,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妇人没有作声,只是一把拉起两人的手,先挤出人群,然后在街边寻了个空处,才温声答道:“这孩子今天接诊了一个病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那人想找一个叫易无殇的大夫,说是他姐姐的未婚夫。” “易无殇?没听说过。”健硕男子不解道:“这与我何干?” 妇人道:“照理说是没什么关系……” 然而,她话才开个头,质朴少年就受不了这份温吞,直截了当道:“关键是,那人口中的易无殇,根本就跟您一模一样,不仅相貌无差,就连武功路数都全然相同,这也太奇怪了。” 健硕男子闻言,把眉毛一拧,叱道:“臭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质朴少年“嗖”的躲到妇人身后,嘟囔道:“我看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在诓人,所以,所以……” “所以你连爹都怀疑?”健硕男子没好气道:“你这傻小子也不好好想想,你爹我可是名医,相貌不说世人皆知,也至少不难打听,而且,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可能还给自己找个未婚妻,就算是有未婚妻,也该是给你这臭小子找的才对!” 质朴少年登时红了脸。 他语无伦次道:“爹……我……我还……还小呢……” 健硕男子深深叹了口气,复又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脑袋,却不料一掌下去,竟从他头上拍下一只纸鹤来。 “欸?这是什么?” 质朴少年弯腰欲捡,可那纸鹤突然扇起翅膀,轻巧地避开他的手指,腾空而起。 “这是贫道的灵鹤。” 一个年轻的道士从屋檐上一跃而下,他张开手掌,那纸鹤便晃晃悠悠地飘到了他的手心里。 健硕男子见状收起了笑意。 质朴少年却陡然睁大眼睛,惊奇道:“是你?你居然会法术?” 道士将纸鹤揣进怀里,点头道:“略知一二。” 少年没有去想这纸鹤为什么会从自己头上掉下,反而兴奋地跑到道士跟前,试探性问道:“不去仙境也能学法术吗?” “臭小子,不得无礼。” 健硕男子警惕地看了道士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挺身向前,将妻儿拉到了自己身后。 “无妨。” 道士静如止水,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们一家三口,随后意味不明道:“忘掉一切的人,是谈不上什么有礼无礼的,反正都不是源于真心,贫道不会见怪。” 少年听得莫名其妙,心说:这道士不就是先前送人来治病的那位么,自己也没记错啊。 “道长,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扒着父亲的肩膀,探出一对懵懂的眼眸,还有些迷糊。 健硕男子立马将他的脑袋摁下去,训斥道:“你连话都听不明白,还想跟人学法术?”说着,便拉着妻儿拱手告辞。 道士点了一下头,也不言语。 “算了。”质朴少年边走边晃脑袋,“我看我还是去仙境再学吧。” “仙境。” 听到这俩字,傅长宵眸光一闪,却是喟然而叹。 这人间也是讽刺,如此安宁和谐的盛世景象,却是妖气撑持的结果。 白日里,他为了验证心中猜想,带着花晚山来到医馆寻人,虽说未能见到传说中医术第一的张大夫,但是,花晚山在言谈间所描述的易无殇形象,却在小张大夫的印证下,高度重合。 果不其然,诊治过后,他用飞鹤术跟踪至此,便见到了失踪已久的易无殇。 遗憾的是,如今的易无殇,较之以往,却是有了天渊之别。 傅长宵望着这一家三口的背影,心底暗自咂摸着这点儿不对劲。 猛然间,他冒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或许,这里的人并非单纯的失去记忆,而是被篡改了记忆。 以至于。 人还是那人,人生却已非他的人生。 傅长宵陡然想起途中遇见的那帮死人。 没底线的善与无休止的恶,古怪地集于一身。若他所料无误,那些人恐怕都是记忆没有被成功篡改的失败品,所以,他们被遗弃在了这处人间盛景之外。 第70章 桃源使者 也就是说,操纵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目的并不是获取血食…… 傅长宵刚想到这儿。 忽地一阵欢呼将他的目光吸引到了街道的末端。 那儿正是妖气最浓郁处。 此时。 神像在人群簇拥下缓缓落地。 华妆女子将臂弯里的玉如意往天上一抛,随即摇动金铃。 那玉如意在半空中随着铃声飞速旋转,越转越快,越快越响,“呼呼”的扫风声很快就掩盖了铃声,响彻八方。 俄而。 镇外的山林传来一阵诡异的落雨声。 那雨声疾速接近,随后便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形成漫天飘洒的烟雨。 雨丝罩空,灯火朦胧。 满镇嘈杂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傅长宵蓦然一惊,发现端倪。 “这雨在倒流……” 只见全镇老少全仰着脸,任由纷扬的雨丝落在身上。 那雨甫一沾身,就留下点点妖气。 随后,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冒出一股熟悉的红光,那红光有的凝实,有的缭乱,却全都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恶念,它们被雨丝裹挟着,抽离人体,随着风,流向了半空中旋转的玉如意当中。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风息雨停。 而底下的人群,除了身上的妖气变得愈发浓厚之外,发丝依旧干爽,衣物干燥如初。 死寂的长街再度恢复喧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仅是迷梦一场。 傅长宵慢腾腾地从屋檐底下走出,手里的辟邪护身符已化成一捧灰烬。 他拍了拍手,系紧长剑,步入人潮。 才走了几步。 前方便有人高喊:“拜见桃源使者!” 那玉如意射出一束蓝光,照在华妆女子脸上,随后女子张开口,发出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桃源仙境,离尘世情,得红签者随我同去,有善缘者随召而行。” 说完,玉如意风驰电掣地飞向镇外的山林,眨眼间没了踪迹。 那华妆女子仿若失魂一般钉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揉了揉额角,随后迈步走到神像前,扬声道:“浴神已毕,被选中的善缘者请到我这来。” 转眼之间,人群中走出六道人影,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一相似之处,就是原本分布在身体各处的那块红印,移到了他们的眉间,仿如花钿。 “见过仙使。”他们齐声见礼。 华妆女子微微颔首,温声道:“你们先随我到洗尘池去斋戒沐浴,明日申时,再随我前往桃花源面见上仙。” 话音刚落。 一个粗犷的声音由远及近:“等一等,我儿子能不能跟你们一道去?” “爹!”人称小张大夫的质朴少年双颊飞红,很羞怯地拉住父亲的手往后拖,“这次没机会,我们下次再来就是了,您怎么好教使者为难?” 易无殇虎目一瞪,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爹不是教过你么,在担心别人之前,得先顾好自己,你也不想想咱们来多少回了,怎么次次都选不上?” “爹,您做什么这么急躁,咱们汲汲镇人人良善,没选中我也是人之常情……” 易无殇却面露不甘。 “我不要人之常情,我只想要我的儿子能够健康顺遂。” 他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没有小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步。 华妆女子显然被他如此理直气壮、毫无羞愧地怀疑别人的行径给惊到了,须臾才道:“仙境之地,只能容纳心地纯良之辈,若未选中,定是本身恶念未消,仙人不允。哪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易无殇忍不住道:“若真的只选纯良之辈,那我儿十岁行医,到如今已有四载,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曾有半分懈怠,而且,他对待病人更是掏心掏肺,呵护有加,就这还不够良善么?我看上上回,有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七岁顽童被选走,上回又有个善于经商的老头被选走,他们哪一个能有我儿善良,我又怎能无所怀疑呢?” 华妆女子脸色不变:“就冲你这疑神疑鬼的城府,未被选中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算什么情理?我是我,我儿是我儿,哪能混为一谈。” 眼瞅着两人有了一些针锋相对的迹象,掩藏在人群当中傅长宵露出一丝浅笑。 要他说,易无殇的怀疑不无道理。 至少在傅长宵的眼中,这些被选中的人,比没有被选中的人,身上所沾染的妖气要更多,更浓重。 外加上先前柳十三轻易就得到了一根红签,由此推断,这桃源使者选人的标准,应该是看其人身上的妖气浓厚程度,而不是难以界定的良善程度。 虽然在易无殇眼中,他与家人遭受了不公平对待,但在傅长宵这儿,却正好免了阻止他们进入桃花源的口舌。 那边,华妆女子表现得仿佛是头一回被人逼问,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浮起一点焦躁:“仙人曾言:云雨虽大,不润无根之木,仙缘虽广,不渡向恶之人。你这般斤斤计较,恐怕是心中恶念根深蒂固,以至于令郎受你影响,污浊了善缘,这才使他屡屡落于人后。” 易无殇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么说,还是我的原因?!” 看他神情,打击颇重。 小张大夫赶紧上前安慰道:“爹,其实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儿子也不一定非要去仙境求仙问道……” 不等易无殇反驳,一颗比指甲盖还小半圈的黄纸弹丸,悄无声息地打在了他的膝弯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跪了下去。 “爹!” 小张大夫一声惊呼,慌忙弯腰去扶,就在他袖子遮蔽过去的一瞬间,又一颗弹丸无声无息地射来。 易无殇后颈“突”的一下,随即脑袋朝前一点,径直栽倒下去。 看着突然昏倒的易无殇,周围的众人一时摸不到头脑,但很快就都慌慌张张地围过去帮忙。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道士趁着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趁机跑上前,踩住了两颗不起眼的纸丸,然后将其碾成了碎渣。 第71章 鸡怪 抬走了易无殇,“浴神礼”便开始散场。 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傅长宵从包里拿出一套从花晚山那借来的黑袍,再在胸前后背的位置,各贴上一张辟邪护身符,随后换上。 他隐在黑暗中,对自己的新造型很是满意。 难怪花晚山那小子,总是执着于黑色,于他而言,这等适合隐匿的衣裳,正配他缥缈不定的音波功。 而第一次穿上这种衣服的傅长宵,也颇感新奇。他心念一起,“碎剑宝印”发动。 刹那间。 他从头到脚的一身行头,都成了他的“武器”。 傅长宵先是轻跳了两下,略微感受了一下全身轻盈的状态,然后似模似样地寻着街道边的晦暗处纵跃行走,就好像现代跑酷似的,一下越过墙头,一下攀上树桠,再一下跳上屋檐,悄没声儿跟在那伙“善缘者”身后。 还真别说,有一种化身刺客的错觉。 还挺刺激! 就这么“刺激”着,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那伙人拐进一条巷子,依次进了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 傅长宵在院子对面的墙头探着身子小心看过去,入目的院门涂着黑漆,上面贴着两张红纸,一边写“洗”,一边写“尘”。 他不由“啧啧”摇头。 “洗尘,洗尘,洗干净就归尘。” 呵!这妖魔倒是挺讲究,心要净,身子也要净。 仿佛这个世间,就连妖魔都嫌污秽。 他轻身下了墙头,蹑手蹑脚来到对面,利落地翻进了院子。 傅长宵谨慎地贴着墙根,打量周遭。 院子不算大,只有堂屋有烛光透出。 傅长宵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小心地分析了一阵躲藏路线,但令他格外尴尬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巡逻。 他借着微光扫量了四周许久,心说:这荒唐的镇子大抵都是些自诩好人的家伙,便未设下那些严防死守的阵仗。 他干脆放开手脚,大摇大摆走向堂屋。 屋里透出晦涩的微光。 傅长宵不由放缓呼吸,拔出剑,一点点推门而入。 温热的水汽瞬间扑面而来,却不觉得清爽,只觉得带有些许大海的腥气。 张目打量,屋内幔帐遍挂,遮着十余个五尺见方的小池子。 他隐隐约约瞧见,那六个“善缘者”分坐其中,寂然不动。 傅长宵正待上前细观。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傅长宵急速扫了一圈屋内,最后一把拽住手边的幔帐飞身上了房梁。 “你们把衣服分发下去,小心别碰到水。” 华妆女子招呼着一群端着托盘的少女,往屋内送新衣。 “哎,小心。” 她蓦地发出提醒,但其中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还是被幔帐绊住了托盘,不慎摔落衣裳,毁了洁净。 “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毛手毛脚的毛病。” 少女连忙垂下头,不敢吱声。 “罢了,他们还要半个时辰才会苏醒,你先去库房再取一套衣服送来,然后把这件拿去晾晒。” “半个时辰才会苏醒?” 傅长宵蹲在梁上,垂目盯着那件衣服,心思一动。 待到这帮人退走后,傅长宵小心翼翼地准备下去。 陡然间,就感觉有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更确切地说,是就站在自己身后。那人好像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在他朝下看的时候,死死地盯着他。 然而,等傅长宵猛地回头,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扑通!扑通!扑通! 傅长宵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它缩成一团,又倏然鼓胀,身体也随之轻微颤抖。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直到那道视线忽有偏移,凝滞的“温热”顿冲脑门,又回落心房,他才恢复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傅长宵紧紧握住剑柄。 坚硬而光滑的触感传来,他的情绪迅速稳定,动作舒缓而无声地将剑往身后一刺。 老实说,他对自己能否刺中对方毫无把握,甚至,他都不确定自己身后是否真的存在某种未知。 不过,他还是出手了,因为这种情境下,只有展现力量才能进行威慑,哪怕最终的威力无法对其构成威胁。 但,只有敢于亮剑,对方才会犹疑。 而对方的犹豫,对方的考量,就会成为对方的枷锁。 这招就叫做敲山震虎。 思绪一闪而过,剑锋划过之处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了一个细弱的声音。 “小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傅长宵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梁柱上长着一张怪脸,看轮廓,有点像长着鳞片的鸡。但这副尊容并未让他感到松快,反倒有种被凶恶野兽盯住之感。 他拿剑抵住对方的下颌,竭力让自身的表情从容而淡然。 “还未请教,阁下是?” 那鸡头怪物却是冷哼一声,忽的以水流之态,顺着梁柱往下滑去。 傅长宵心下一惊,扯着幔帐往它身上一裹,伏身而下,挥剑斩去。 只是剑刃透体,仿若浸水,那鸡头怪物滑落在地,竟然毫发无伤! 又一个免疫物理伤害的怪物?! 傅长宵下意识想要施展“烈阳宝印”,但又担心“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若对方见势不妙,呼来同伴,岂不更加糟糕! 他游移不定之间,手底下的剑招,却舞动得愈发绵密。 二人就在这方寸之间你进我退,围追堵截。 剑光之下,幔帐纷飞。 无意当中,傅长宵发现这鸡头怪物所过之处,水渍延绵。 莫非,它变成的透明水团还真的是水! 哎呀,那可不能让它躲进池子里! 傅长宵眉毛一挑,计上心来。 昏暗的烛光中,鸡头怪物陡然发现道士变了脸色,紧接着,对方的剑招一改卓诡变幻之势,趋剑狂扫,犹如飓风旋转,笼罩八方,任它如何上蹿下跳,左右游走,也抵挡不住。 弹指间,十几条幔帐被剑锋扫落,劈头盖脸地砸在它身上,就见那些幔帐颜色骤然变深,极快地吸满了水量,最后沉重地贴在地上,“啪嗒”一声,从里边儿露出一只鸡头人身的怪物来。 如此良机,傅长宵自然不会放过,他乘胜追击,不允它半点儿缓神的时间。 剑锋疾扫,如影随形。 第72章 杀鸡取宝 那鸡头怪物懵头懵脑地被扎了几剑后,迅速用喙来挡,进退之间,它的身形仿佛能御风而动,屡次三番脱离剑锋。 这要是一般的好手,一个不小心,估计还会被它用铁喙啄下一块肉来。 可傅长宵剑随意转,却是面面俱到。 鸡头怪物左支右绌,死命挣扎了几下,便难以为继,被傅长宵用剑一扫,脸上裂开个巨大的口子,身体也被逼靠在窗户边。 眼看就要被傅长宵拿下,鸡头怪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张嘴短促地念出几个音节,旋即就往窗户上撞去。 一时间,身后的水池传来声响。 门外也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现在才想到招人过来,晚了!” 傅长宵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把掐住它后仰的脖子,打断它逃跑的动作,然后横剑用力一抹。 “噗呲。” 血液横飞,一颗鸡头落地。 傅长宵没有管落在地上的鸡头,拎起死尸,破窗而出。 同一时间。 “什么声音?” “啊呀,哪个作孽的跑这儿来杀鸡?” “俺滴天爷,好大的鸡脑袋呀!” “你们管鸡做什么,贼人都被你们给放跑了……” 屋里屋外,乱七八糟的呼喝声聚成一道“快追!” 而傅长宵已经越过墙垣,跑向镇外。 一片密林中。 傅长宵撑着双膝急急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抬头一望,只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几朵云在月光下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似在发光,枝叶草花则被勾勒出弯弯曲曲的轮廓,透下一层明辉,将丢在一旁的残尸照得一清二楚。 他也没客气,缓过劲就开始剥衣搜身,找一找线索。 等翻了个底朝天后。 傅长宵手上多了两样事物。一颗樱桃大小的宝珠和一本绚丽的贝壳书。 他首先翻开了那本贝壳书,只见炫光闪闪的贝页上写着一段口诀。钩章棘句,晦涩难懂,他囫囵看了个大概,猜出这是一种祭炼宝物的法门。 就在他有点遗憾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忽然感觉这册子的背面,纹理有些异样,他翻过来一看,壳页上以阴刻手法雕刻着一块令牌,观其样式竟与他当初获得的“龙门壬位”令别无二致。 傅长宵大感意外,他用手指细细抚摸着贝页上的纹理,同时凝聚目力,认真辨认。最终,他通过上面的文字得知,这令牌乃是水族进入龙门的凭依。 虽然,由于天道的限制,“鲤跃龙门”一向难如登天,可架不住这是一条对水族而言,几乎没有血脉限制的化龙途径。 因此,许多想要蜕变成龙的水族,都会用各自的方式,将龙门令牢牢记住,以免机缘到时,失之交臂。 毕竟这等天道宝物,就连以多宝着称的龙宫,也翻不出几块,想要获取,基本上就是靠运气。 可奇也就奇怪在这儿。 要说一只鸡,它想修炼成凤凰倒也符合情理,可它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学水族的法术?记录化龙的信息?它总不会以为,化身成龙要比修炼成凤凰更容易吧? 这是何等曲折离奇的思路? 纳闷了片刻。 傅长宵放下册子,端详起了宝珠,这珠子滴溜圆,通体晶莹,宛如琥珀,上面隐隐透出几重法咒,内里更是烟波流转,神异非常。 以傅长宵如今的见识,其实还不怎么能分辨法器的好坏,但自从他的修为精进之后,“玄气百辨法”便得到显着增强,他看得出来,这颗珠子蕴含着一丝灵性,便确定它的品质应该差不到哪去。 “要不试试看?” 傅长宵一手捏着宝珠,一手打开贝壳书念起了法咒,在失败了四五次后,他修习的《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忽而自行运转起来。 须臾间,这颗宝珠猛地一震,上边的法咒如同水流,在宝珠表面游动不止。 柔和的光芒映照在傅长宵的双眸之中。 让他逐渐产生了一层明悟。 水,夫唯不争,故无尤,亲和万物也。 按照傅长宵的理解,就是水的性状极其和柔,泼洒万物之间,可以随物成形,改变自己的形状结构。 而水形成的肉眼不可见的水汽,若是渗透神识之中,又能神不知鬼不觉,顺其自然,使其该然。 这颗宝珠便是以此为基,形成两大法术:其一,可将人体变化为“水体”,隐匿身形。其二,能以“水汽”侵入人的识海,掩盖记忆。 悟明其中奥妙,傅长宵再念法咒时,便如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仅仅四五个呼吸。 傅长宵平日修炼的,积聚在体内的法力,便被它一股脑儿汲取而去。 直到傅长宵的法力被吸走七成有余,这珠子才化作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隐去了他的身形跟气息。 他试演了一番,在这种透明状态下,要是潜入水中,几乎可以完美隐匿自己。若在陆地,也可以任意穿透木石,进行伪装。 可缺点也是明显,头一个就是,这种状态受“水的性状”影响,一旦沉入土中,便会逐渐化身泥沼,反而受限。 其次,变成水体后,就会失去攻击力,想要搞偷袭,那就只能想办法一招制敌,不然的话,仅凭一点残存的法力,很难在显露真身后自保。 还有就是,宝珠所化灵水,在陆地上极易损耗,也就是说,这法术其实维持不了多久…… “罢了,凡事不可贪心。” 傅长宵压下刚冒头的不满足,转身游弋于山水之间,一路逢林便入,遇石便穿,畅畅快快地溜回了汲汲镇。 这般与万物亲密接触的新奇体验,令他进了客栈都还在回味。 等他想起自己的伙伴,再去找时,才发现花晚山和柳十三不见人影。 “算了,年轻人的夜总是漫长,还是少管闲事,回去睡觉吧。” 他转身回到房间。 一进门,傅长宵便恢复了原状。 他将宝珠和贝壳册子贴身收好,然后掀开被子,躺进了被窝。 虽然今晚横生了枝节,但从种种迹象来看,那桃花源内的妖魔,十有八九来自水族。 只是还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第73章 找爸爸 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天刚蒙蒙亮时,傅长宵就醒了,而汲汲镇有不少人因为夜里的动荡,一晚到头都没睡踏实,不乏彻夜难眠者。 傅长宵推开门时,便撞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你!” “是我。” 小张大夫站在花晚山门前,将正要敲门的那只手,放了下来。 “你出来的正好,快让那个姓花的,把我爹交出来!”少年的声音颇为激动。 傅长宵二话不说,走过去一把推开花晚山的房门。 “姓花的不在,你爹也不在。” 他的声音柔和且清冷,“看来贫道出来的时机,并没有你期望的那样正好。” 少年哪有心思理会他的冷嘲热讽,一个侧身堵在傅长宵的面前,势要讨个说法。 “但你跟他是一伙的,你应该知道他在哪?” 傅长宵问他:“那你跟你爹也是一伙的,为什么你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一听这话,少年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道士,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傅长宵微微抬高下巴,语气越发冷淡。 “好说好说,都是跟你学的。” “你!” 少年一声怒斥刚要吐出,身子却一反常态地顿了一下,好似有冥冥之中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当即从迷茫中反应过来。心说,这道士其实呛得没错,自己只不过是在妄自揣测,而且又咄咄逼人的,确实无理。 更何况,此时与人结怨,根本是有害无益。 于是,少年收敛了情绪。 “抱歉,是小子无礼,冲撞了道长。”他压下内心的焦躁,俯身拜道:“还望道长怜我一片孝亲之心,就帮帮我吧,求您了。” 说完,还恭恭敬敬地等了片刻。 然而,道士并未给予回应。 待少年抬起头来,就见道士双手翻飞,已折出了一只纸鹤。 “道长?” 傅长宵漫不经心地将纸鹤往空中一抛,转身就走。 “道完歉了,就随我来。” …… 由于纸鹤飞得低。 街上便多了两个低头族。 也幸亏纸鹤飞得低。 偶有行人叫破他俩的异状,也很容易被他们糊弄过去。 一路穿街过巷,二人又越过一片矮坡,最终来到一间草舍面前。 草舍很小,篱笆却围得挺大。 思父心切的小张大夫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半塌不塌的柴门,一路小跑的闯了进去。 “爹,爹……”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激动。 傅长宵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院中举目四顾,将满院子的荒凉景象尽收眼底。 也就一晃眼的功夫。 “道长,道长……”小张大夫又一路小跑的折返回来,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激动,“里面没有人!” “安静。” “道长!” “那我走?” 小张大夫乖巧地捂上了嘴巴。 傅长宵站在院子里凝神静听,然后行至一堆散乱的晒药架和笸箩当间,朝着地面一跺脚,沛然巨力瞬间激起泥块木屑无数。 “呀!这儿有地道?” 小张大夫一见地上裂开个口子,便首当其冲,大步上前,俯身往下瞅。 突然。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冲出地面。 就在这手要掐上小张大夫那纤细的脖子之时,一声饱含孺慕之情的“爹—”,喝得那手仓促而回。 傅长宵看准时机,一错步,一伸手,如电掠空般,擒其手腕,随即往上一拉,只听得“咔吧”几声裂响,一个蓬头垢面的易无殇像条萝卜似的,连土带木头屑,全被傅长宵一股脑儿给扯了出来。 “你们是谁!”易无殇顶着一身尘土,虎目圆瞪,就好似一头刚出闸的猛兽,死死盯着他们。 “爹,是我啊……”小张大夫想都不想,就要靠近,却被傅长宵横臂挡开。 “想认爹就听话。” 傅长宵警告了少年一句,又转头对易无殇道:“想知道我们是谁,你也要听话。” 易无殇的目光落在被道士挟持的手腕上,顿时感觉有股深不可测的气劲从四面八方朝身体涌来,就仿如海水般,无孔不入地钳制着自己,一动不能动。 好厉害的道士! 这一手压制之招,非高自己一个境界不能成。可见我不是他的对手! 易无殇沉默了一阵,才道:“那你说吧!” 傅长宵上下扫量着他,眉头微皱。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废话!我易无殇岂会忘了自己是谁!” 一听他自称易无殇,小张大夫当即急眼。 “不对,不对,你姓张,不姓易!” “荒谬!”易无殇粗声粗气道:“我的名字,难不成我自己还能弄错?!” 傅长宵没理会二人的争论,径自提出另一个问题:“这地底下还有人?” 易无殇恍然道:“你们……该不会是那个疯子的同伙吧?” 傅长宵对“同伙”二字,已经无可奈何。 但对“疯子”二字,却也感到稀奇。 他果断收回法力,拉着易无殇一起钻回了地下。 下面的空间约有五六丈宽,墙壁上左右各开着四个孔洞,放有油灯。 光线照处,摆着十余张木板床。 其中靠墙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人。 “这就是你说的疯子?” 傅长宵走过去一看,花晚山被五花大绑,头上插着十几根银针,已然昏死过去。 “这家伙不是大夫,却妄自用银针扎我,还一个劲地喊我姐夫,你说他是不是疯子?” 易无殇虽然被放开了手腕,但他很清楚,想要从这个道士身边逃走,几乎是不可能,所以他很识相地跟在一旁。 小张大夫立马逮着机会就控诉。 “当然是歹徒呀,爹!就是他趁我配药的时候,把你偷走的!” 易无殇大手一挥,明显不相信这套说辞,“你这孩子也是楞!胡说八道就算了,做什么要一直喊我爹?你们很缺老爸吗?” 小张大夫摇摇头,很有逻辑地回答道:“因为你和我娘是夫妻,我娘跟你洞房后生了我,我自然是要喊你爹的。” “……”易无殇张着嘴,无声地瞪着他,仿佛他是个脑袋上长角的怪胎。 可少年的眼神里透着清澈,没有丝毫撒谎的迹象。 易无殇扭头去问傅长宵。 “你们到底是谁,做什么要这样戏耍我?” “戏耍?” 傅长宵指着花晚山道:“此人名叫花晚山,他有个名唤花晚红的姐姐,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只因妖邪作祟,更改了你的记忆,使你忘记旧人,另娶了旁边这位少年的母亲为妻,所以他喊你爹,而躺着的这位叫你姐夫,他们都只不过是想把你带回家去,算不得戏耍。” 小张大夫幽怨地瞟向傅长宵。 “哪有什么新人、旧人,道长,你怎么也骗人?” 唉,果然! 在一个充满虚假谎言的世界里,说真话的人反而会被人当成骗子看待。 傅长宵用怜悯的目光回望他。 “其实你的记忆,怕也是假的。” 少年顿时幽怨更深。 合着我的存在就是个误会呗…… 第74章 法术失效 乱糟糟的关系听得易无殇忍不住用手心使劲揉搓额头,以便稍稍一动就脑仁疼的脑袋能舒服点。他沉声问道:“那证据呢?” 傅长宵道:“证据就在你的记忆里。” 说完,他俯身拔去了花晚山头上的银针,然后单掌按住其眉心,催动法力将他的意识唤醒。 没一会儿功夫。 “长宵道长?”花晚山神色迷蒙地睁开眼,声音沙哑道:“我这是在哪?” “在哪?”傅长宵态度冷淡的讥讽道,“当然是在死亡的边缘。” “啊?”花晚山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完全不知其所谓。 傅长宵冷哼。 “就是劝你少作死。” 花晚山顿时嘴里发苦,羞愧难当,他挣扎着坐起身,脸色堪比苦瓜。 “哦……那……那多谢……” “别——” 傅长宵摆手道:“免了,说多谢不是欠人情,就是还人情,贫道方外之人,只想与你两清。” 花晚山不自在地挠了挠脑门,然后抬眼扫了一扫站在床前的易无殇和小张大夫,最后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回傅长宵,小声道:“道长想要如何两清?” “你回答贫道一个问题就行。” “那您请问。” 傅长宵指着易无殇。 “他的记忆突然发生变化是何原因?” 花晚山立感自责,“都怪我功力太浅。” 他唉声叹气地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昨日与您在医馆分别之后,我就跟柳姑娘去逛浴神礼,也真是机缘凑巧,当时许多人都在议论张大夫因气急攻心而晕倒,我便好奇地挤过去看,岂料大家所说的张大夫居然是易大哥。 之后柳姑娘便告诉我,易大哥之所以晕倒,是因为被妖气所侵,迷乱了心智,我便向她请教救人的法子,柳姑娘便传了我一套''聚阳子午针法'',用来拔除他体内的妖气。” 傅长宵正因打伤易无殇而感到不自在,却一下子被“聚阳子午针法”这六个字,给吸引住了心神。 倒不是他傅长宵为人心高气傲,瞧不起人,实在是那猫儿的修为太不牢靠,至少,易无殇昏迷的真正原因,她就没瞧出来,这也是就是说,她提供的法子,不是无用就是作用有限。 果然,花晚山的话很快证实了这一点。 “我觉得这正是天赐良机,便趁机潜入医馆,给易大哥施针。哪知我刚给他行完针,他便醒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我,我想跟他解释,可他却听也不听,直接出手将我打晕过去,然后把我掳到了这里。” 傅长宵梳理了一下。 易无殇苏醒后就带着花晚山躲在这儿,而这里有药架,有床铺。 如无意外,这儿应该是易无殇当初救治病患的药庐。 照这么看,他应该是恢复了一点记忆。 可为何,他如今反倒谁也不认识? 傅长宵琢磨着,对花晚山道:“依我看,这不是你功力不足的问题,而是这拔除妖气的法子,本来就对他恢复记忆没有多大用处。” 小张大夫听他们说了一大堆,也没个重点,便开口质问道:“那到底是法子不对,还是我爹本来就没什么问题,是你们胡乱施针,害他失忆了呢?” 花晚山:“……”我有罪。 易无殇左想右想,可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就是回忆不起半点儿内容。 他捂着脑袋,表情苦恼极了。 “那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恢复记忆?” 末了,又补了一句。 “我自己的记忆。” 傅长宵从怀里摸出昨夜夺得的宝珠。 这颗宝珠除了能让人“化身成水”之外,还能侵入神识,遮掩人的记忆。 但遮掩只能致失忆,并不能篡改。 傅长宵无法确定,这颗宝珠是否有能力帮易无殇恢复记忆。他沉吟半晌,最后决定让易无殇自行抉择。 “贫道这里有一样从未用过的法术,或许对你有效,也或许对你无效,你可愿一试?” 易无殇尚未反应过来。 小张大夫却想也不想的就问道:“不会危及性命吧?” 傅长宵回道:“自然是不会。” 小张大夫在明知父亲或许会忘记自己的情况下,依然在第一时间关心父亲的安危。这让傅长宵十分感慨,也让他愈发厌恶造成这种情况的幕后黑手。 易无殇也未犹豫太久,因为即使眼下风月再好,也绝非是忘记曾经沧海的理由。 于他而言,人生在世,糊涂也好,明白也罢,最重要的从来都是“不负情深”这四个字。 傅长宵看他点头,便先取了镇心定神符和辟邪护身符,将他身上那块吸取恶念的红印给镇住。 然后手托宝珠,口诵咒诀,将宝珠化为一团拳头大小的水汽,吹入了他的鼻腔。 紧接着,这团水汽顺着易无殇的经脉,流入了他的识海。 他的识海果然被一团水汽缠绕着。 宝珠很快就没入了其中。 易无殇闭上眼睛,跌坐在床。 两团水汽大约同化了半个多时辰,最终在他识海之中,膨胀了一倍有余。 傅长宵有感于花成蜜就,当即并指一勾,将其召回。 “咻——”水汽如轻雾般从易无殇的口鼻中流出,然后汇聚成团,化作宝珠。 “唔~好臭的腥味。” 花晚山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瞅着傅长宵手心里的珠子。 小张大夫更是被臭得将原本想学法术的奇思妙想,全部抛诸脑后。只因这臭味,比他闻过的所有烂疮腐肉都还要毒辣! 傅长宵倒是见怪不怪。 所谓妖气、邪气、阴气之流,有一大半都是带毒的污浊之物,会散发腥臭味实属再正常不过。 像他平日靠着“辨气法”来识别气息已算是好的。 还有的修士,平日里用的,都是以嗅觉为主的“灵息术”,他们找妖、寻鬼,就好像要在一群狐臭患者之间,硬生生分辨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一般,那才是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牛人。 傅长宵拿出几张灵符,把珠子和手都擦了擦。 易无殇也在此时幽幽睁开了眼。 “爹,你……你怎么样了?”小张大夫扶着易无殇的后背,手心里全是汗。 “唔~”易无殇捂着胀痛的脑袋,张口便道:“臭小子,你是不是给我用错药了!” 闻听此言,傅长宵立马试探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易无殇抬头,横了他一眼。 “呵!昨个晚上你不是用纸鹤跟了我一路?怎么还会不知道我是谁?” 傅长宵默默叹一口气。 就冲这阴阳怪气的话,便知道易无殇被恢复成了失忆后的样子。 而他方才一番忙活,则全成了无用功。 傅长宵倒没有怀疑宝珠的能耐,这刺鼻的妖气可做不得假。 不过他弄清楚了一点,无论是那块形如鱼鳞的红印,还是侵入识海的那些妖气,大抵都是篡改记忆这种手段的旁枝末节,起到的作用,无非就是巩固、加深之类,根本触及不到真正的根源。 要想真正帮他们恢复原状,看来必须让祸首伏诛才行。 傅长宵如此想着。 忽的打起来了昨夜那件脏衣服的主意。 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有没有把衣服晾干? 如果现在去“借用”,是否还来不来得及? 第75章 老套路 回转镇中,已过申时。 西南方刮起了大风。 天上原本散逸的积云如流水般聚成了一大块浓积云,厚得遮蔽天光。 一副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没“借”到衣服的傅长宵,倒是无所谓晴雨,只一心想要混进“善缘者”的队伍。 所以当他看见花晚山鬼鬼祟祟地往自己藏身的树后走来时,只是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出声阻止。 “道长,要帮忙吗?” 花晚山卑微地套着近乎,他知道傅长宵最怕麻烦,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小心思。 可傅长宵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若这个忙是要你别跟来,你肯帮吗?” 花晚山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硬着头皮,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继续问道:“您不需要我帮忙,是想出办法来了吗?” “是啊。” 花晚山见否认得如此干脆,却也不气馁,反而压低嗓音说道:“请恕我斗胆一猜,道长的办法,该不会是想找个落单的善缘者,然后趁其不备将其打晕,再换上他的衣服,就这么蒙混过去吧?” 傅长宵斜瞟着他。 “不行吗?” 花晚山随即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您觉得这样做,有几成把握能成功?” 傅长宵毫不客气地打击道:“若只有我一人,当有九成把握,不过,要是加上了你,便只有三成。” 但显然花晚山只把这句话当作了耳旁风,他自顾自地说道:“却也未必。” “嗯?” “依我看,若是你一人恐怕连三成把握都没有,但你我合作,却有十成的把握。” 傅长宵不懂他的自信来源,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反比两个人难?” “你想啊,是不是每一个故事里,但凡出现一个人想要混入敌对势力的剧情,首先就会想到,去打晕或打死对方的人,然后再扒了他们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可结果却总是因为各种意外被人识破?” 傅长宵嘴角一抽,突然有种玩烂梗的即视感。 可是这话还真是叫人难以辩驳…… 然而…… “办法虽然老了点,但只要小心着些,应是无碍。”傅长宵依旧坚持己见。 花晚山用手比了一下傅长宵的身高。 “以道长您的个头儿,确定要用这种老套的法子?” 傅长宵表情一滞,搭眼扫量了一下街头。 除了他自己和身边的黑衣少年,其余包括“善缘者”在内的人,身高超过六尺的,寥寥无几。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 亦是这个时代贫瘠的缩影。 傅长宵被堵得无话可说。 花晚山又道:“道长,别迟疑了,只要您肯与我协作,我有一计可让他们带我同去。想必您也知道,仅是尾随,是进不了桃花源的……” 傅长宵懒得与他东拉西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且说说看。” 花晚山立马收敛表情,郑重其事道:“您应该很清楚,这群人因为奉行善举而不杀生的事。” “知道。” “那按照我的计划,只需利用这点,来反驳他们的从善之心,就能以他们不辨善恶为由,顺理成章的要求他们带着我们去找仙人评理。” “哦?”傅长宵来了兴趣。 在他的印象里,解决了这个问题的,只有同样信仰不杀生的印度三哥们,听说那里的信徒为了心安理得的享受鱼肉,就会在处理鱼的时候,使用一种名为“撞刀”的刀具。 这种刀具因为是固定死的,所以切鱼就需要将鱼撞向刀口,在三哥们看来,鱼儿是自己往刀口上撞死的,所以并不算杀生。 说实话,傅长宵第一次听闻此事,也是极其“佩服”的,毕竟低情商的人想吃鱼是:我要杀鱼。 而高情商的却懂得换个说法:鱼是自己撞死在刀口上的! 也不知这里出现的所谓仙人,有没有比阿三高明的说法。 傅长宵接着问他:“那你准备如何行事?” 花晚山好好组织了下语言,小声道: “首先,你我得拦住他们的去路。在拦的过程中,我假装不忍杀生害命,执意要用石头充饥,而道长您,则以服食石头等同自杀为由,进行劝阻。” 傅长宵很惊讶。 “吃石头?真亏你想得出来,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以此询问他们的意见,倘若他们说石头不能吃,那我就以草木兽禽都是生命来进行驳斥,但他们要是说石头可以吃,您就以吃石头就是自杀,自杀也算杀生为由进行驳斥,一旦他们陷入两难,那我们再提出去找仙人解惑,便能水到渠成。” 花晚山胸有成竹地说完,便直勾勾地盯着傅长宵。 谁知傅长宵沉默一阵,忽的说道:“你这计策好是好,可终究算不得稳妥。” 花晚山目露疑惑。 傅长宵道:“此计是否能成功,说到底,是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讲道理的前提下,若他们不讲理,此计便只是空谈!” 花晚山闻言,顿觉十分有理。 “看来我还是欠考虑。”他有些落寞地垂下头,心中代表信心的那根弦线“嘣”的一下断开,眼中一下少了许多神采。 然而傅长宵却在这时突然话锋一转,冲他笑道:“不过你的计策也并非无用。” 他安慰性地拍了拍花晚山的肩膀。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良善之辈,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心软。当然,你也可以将其理解成软弱可欺,总爱让步。特别是与蛮横不讲理的人对上时,几乎都会选择逆来顺受,或者幻想着息事宁人。” “所以,你的计策只需换个思路,你我不必上赶着找他们解惑,只需先他们一步不讲道理,就能逼得他们不得不主动为我们解惑。” 话说到这,他朝着花晚山附耳低言了几句,惊得花晚山张大了嘴。 “道长,您这是直接把他们要走的路给占了,让他们不得不低头啊!” …… 二人商定完主意后。 天色渐晚。 傅长宵带着花晚山一路风驰,终于赶到了“善缘者”的前头。 蜿蜒的山道上,换了身常服的傅长宵,极目远眺。 只见—— 鸿归岫影雾缠山,昭昭易辨昏昏难。 云下愈发昏黑,也就眼前的山道尚留几分明亮,给人带来些许踏实感。 可花晚山仍旧忧心忡忡。 “一会您下手时,还是用些狠劲吧,不然我若飞得太假,怕是会被人一眼识破。” 傅长宵揉揉手腕,一点不慌。 “放心,贫道有一门十分巧妙功夫,可以借由你这身衣服使出气劲儿,到时候,保管你飞得比鸟还要猖狂。” 说罢,二人各自摆好架势。 就在顷刻,“善缘者”们也已到了。 不知是谁先喊的“小心。” 当众人瞠视过去,就瞧见一个容貌俊秀的黑衣少年被人一掌打在胸口,随后整个人像离了投石器的巨石,横着向他们拍了过来。 第76章 施压 “哎呀!” “危险……” “快躲开!” 可仅是徒劳地喊了几声,一群倒霉蛋便被少年砸倒了一地。 “你们是谁?”侥幸逃过一劫的华妆女子,抱着她的如意,站在一丈开外,冷冰冰地盯着行凶男子,开口质问道。 奈何对方的冷漠却是更甚。 那一丈多远的距离和空间,仿佛都被这人的气势所盈满,压得人微微喘不过气。 华妆女子的面色渐渐凝重,连倒在地上大呼“好痛”的众人,都不由骇得噤声。 傅长宵见这个下马威卓有成效,当即乘胜追击,用霸道的目光,睥睨全场。 他那种不上不下的眼神,搅得众人心里一阵发毛。 就在华妆女子有些受不了的时候,傅长宵才施施然道:“你这人好没礼貌,问人名讳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自报家门?” 华妆女子:“……”到底是谁没礼貌了?! 她低头瞅了一圈倒地的同伴,语塞了半晌,直到有人爬起来扯了扯她的衣袖,才反应过来说道:“我等都是奉仙人所召,前往桃花源的善缘者。” 华妆女子这边刚说完,就见对方双眉皱起,露出一个极其不屑的表情。 “就凭你们,也能得仙人召见?” “为何不能?” “一群俗人,凭什么能?” 华妆女子一听这话,转头又看了一眼捂着胸口的黑衣少年,这才醒悟过来,这男子是个来找茬的…… 而且,还是那种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 她忌惮地握紧了玉如意。 “都是仙人垂怜,我等幸运罢了。” 傅长宵挑眉看她。 “哈!但所谓幸运,往往需要有过人的实力。” 华妆女子却摇了摇头,否认道:“善缘者从不靠实力。” 傅长宵冷哼:“你们若无实力,哪可能被仙人选中!” 华妆女子露出一脸的坚毅:“拥有一颗坚定的向善之心,胜过一切雷霆手段。” 听到这话,傅长宵得逞的小表情一闪而过,语气却愈发质疑:“靠善心?那我可不信。” 他指着花晚山的方向道:“你们可知,为什么这小子会被我揍?” 不等他揭晓答案,就有人按捺不住心底的善意,指责道:“不管什么原因,你也不该出手伤人呀!” “如果我不出手,他就要吞服石子而亡,这也不该吗?” “啊?”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花晚山。 “你这少年人,饮食怎的如此怪诞。” 花晚山无辜地回望他。 “我饿。” “饿了就吃饭,为什么要吃石头?” 花晚山闻言抬眸一笑,整个人仿佛绽放出圣洁的光辉。 “俗话说万物皆有灵性,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饱腹之欲而杀生害命呢!” 一个清瘦的老者摸着胡须,教育道:“那你可以跟我们一样吃素。” 众人立马附和起来。 “吃素好,既健康又慈悲。” “吃素好,吃完身上不会有污浊之气。” “你就应该吃素,吃石头会把自己吃死的!” 然而,花晚山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们这些假仁假义之辈,休要污我善心。” “?” “啊?” “此言怎讲?” 傅长宵接过话茬,解释道:“此人觉得只要有生命之物,皆不可杀,所以才饿到要用石头充饥。” 华妆女子蹙眉道:“那吃了石头把自己害死,不也是杀生。” 傅长宵双眸一亮,大呼赞同。 “我便是这样与他分说,可这小子执迷不悟,非说杀生不善,但''杀自己''总比''杀别人''要善良得多,所以宁可吞石头自杀,也不肯吃任何食物。我跟他讲不通,便只有先揍他一顿,稍稍缓解一下他的情绪。” 众人讷讷。 好一招揍他一顿缓解情绪。 既解决了自己回答不了的窘境,又解决了出难题的人。 傅长宵又忽的问道:“不过我这法子总归是治标不治本,而你们既然说自己是善缘者,又得仙人垂青,那么就来解决一下此人关于吃不吃石头的问题,怎么样?” 有个小姑娘在华妆女子耳畔,嗫嚅道:“这事咱们还是莫要管吧,这眼看着马上就要下雨了,万一不小心误了时辰,进不了仙境,那可如何是好?” 华妆女子正有此意,但她却也不会天真的以为眼前这盛气凌人的男子会就此打住。 果不其然,她还没说什么,对方已经眯起眼睛,满含凉意地瞟了过来。 “我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逞凶男子一派淡然地捏了捏指关节,“那就是我平生最恨别人撒谎。” 那小姑娘眸光一颤,又往华妆女子耳边小声嘀咕几句,眼睛紧紧盯着傅长宵的腰间,那是一把造型古怪的长剑。 华妆女子叹了口气,“我们有这么多人,逃是逃不开的。” 她说完,便再次抬头看向傅长宵,略显迟疑地说道:“要不此事,待我等禀明仙人,得了答案后再来告诉你,如何?” 傅长宵耐心告罄,他依旧还是那句话。 “就凭你们,也能得见仙人?” 华妆女子内心挣扎,良久后,才慢慢吞吞地说道:“你……你要是不信……” “怎样?” “……那就随我们走一趟。” 傅长宵抱着胸,似笑非笑。 “让我跟你们走一趟倒是无妨,不过,此事了结便罢,如若不然,让我失望的代价,你们恐怕是不会想要知道的。” 虽然他的语气和颜悦色,可众人却感觉有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 一行人沉默上路。 走出没几里,前方的浓积云已黯如墨色,当傅长宵抬头时,只见雨水倾泻而下,霎那间连接了天与地。 这云还在向他们这儿飘来。 “不好!” 前头带路的众人被这“惊雷炸响”的一声吸引过来,就见傅长宵大大咧咧地拨开面前的肩膀。 “我出门忘了带伞。” 说着,他浑不在意地挤到人群中间。 “若诸位有伞,那就借我躲躲,若是没有,那咱们便挤一挤,也能少受些风寒。” 他不顾众人的尴尬和抵触,坦坦荡荡地置身队伍之中,不给他们留下一丝能落下自己的机会。 没多久。 傅长宵在队伍的包围下,一头扎进了雨里。 而后。 除了落雨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除了滂沱的大雨,再也瞧不见其他东西。 又走了一阵。 雨中突然响起了华妆女子的声音。 “忘了告诉二位,桃花源乃仙家清净之所,是最忌干戈的,所以请你们二位将身上的武器放下,待离开之时再来取走。” 说完,有两个“善缘者”前来搜身。 傅长宵不等别人动手,当啷啷把剑一抛,嗤笑道:“利剑在心而不在手,圣法在身而不在口,我到现在连仙人的影子都还未见到,反倒是你们搁这儿畏首畏尾的,该不会是想糊弄在下吧!” 那华妆女子却不答话。 她将臂弯里的玉如意举过头顶,在纷纷扬扬的大雨中,左右挥了挥。 顿时,大雨停息,展露漫天红霞。 霞光掠空,滚动耀芒。 茫茫的暖意由此沁入云端,又飘飘洒洒地落在了云光下的广袤湖面上。 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湖泊当中生机盎然的几团绿意—— 那是十几座大小不一的岛屿。 岛上有亭台楼阁、飞瀑怪石、奇花异草,各色美景,数不胜数。 湖岸边有一艘形似白云的船只。 华妆女子率先踏了上去。 其余众人忙不迭地跟上,此时有人见傅长宵站在岸边不动弹,不由调侃道:“你愣着干嘛,不敢上来了么?” “若是不敢,怎会跟来。” 傅长宵洒然一笑,纵身踏上云舟。 紧接着,更加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人甫一站定,身上便恢复了干爽,而且还浑身升起了一股暖意。 “哎呀,这是什么法术?”有人惊奇地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摸了个遍。 “肯定是神迹……” “没错,没错!” “那还不快谢谢仙人恩泽。” 也不知谁起的头,一群人呼啦超全跪倒在船沿,向天叩拜。 “感谢上仙垂怜!” “多谢仙人顾恤!” 傅长宵冷眼看着,若有所思。 …… 待众人叩完头,一抬眼。 沿途的奇秀美景便抓住了眼球。 众人连声赞叹,左右观瞧,自感目不暇接。也就是傅长宵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属实有点煞风景。 云舟在华妆女子的催动下行过五座渡口,最终驶向一座栽满桃树的巨大岛屿。 岛上桃花盛妍,掩映着许多错落有致的楼阁屋舍,仅是匆匆一观,便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想要在此定居生活的念头。 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偌大的岛屿,不见人烟,不闻声息。 委实太静了。 第77章 桃花源记 未几。 云舟停靠在了寂静的岸边。 华妆女子领着众人下了船。 走了一二里路,傅长宵忽闻扑鼻清香,精神为之一爽,道前出现了一片桃林,其间红白夹杂,灿若云霞,蔚成花海。 接着步入花道,又走了不多大一会儿,就见林深处矗立着一座光彩夺目的宫观,便是傅长宵见多识广,也觉得这建筑神怡目夺,非比寻常。 走到近前。 傅长宵立即就被大门两侧的对联吸引了视线,他在心中默念道: “众生从善方证道。” “一人怙恶不成仙。” 这字里行间所展现出的意味,难不成是在学地藏王发大誓愿? 但众生之数,无穷无尽,就连正经的佛门菩萨都难以尽渡。区区妖魔之流,居然敢发下如此宏愿,也不知道该叹它自不量力,还是该赞它勇气可嘉。 傅长宵心里的小人摇了摇头。 说一千,道一万。 恶虎即使带上了佛珠,它也吃人。 走邪道的妖,亦如此。 想到这,傅长宵暗暗加强警戒,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进了大殿。 殿内没有烛火,只有十余根不知何种材质的透明立柱,其内散发出莹莹白光,照得大殿各个角落纤毫毕现。 光滑的玉石地面上摆放着数百个蒲团。 绝大多数蒲团已经被人占据,那些人都是居住在此地的百姓。 他们手持银质餐具,正在吃饭。 华妆女子先将善缘者们一一安排坐下。 原本“善缘者”们初入仙境,就带着一种“乡下人刚进城”的胆怯和畏惧。 陡然间又发现这里的人们连吃饭用的碗筷,都是银子做的,顿时全都慌了手脚,迎上前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拘谨得像是手脚刚长出来,还不会用似的。 但很快,看见他们的人都纷纷投来善意的微笑。离得近的,还主动给他们让位置,为他们分发食物,抑或是上前攀谈。 渐渐地,众人的拘束感得到缓解,没一阵,就其乐融融了起来。 而故意装出一副霸道模样的傅长宵,以及容貌清俊的花晚山,自然不会被人忽视。 邻座好些个姑娘都为他们送上了餐食。 要不是傅长宵身上冷气太足,这些莺莺燕燕几要把食物喂进他们嘴里。 花晚山对着热情的众人连连道谢。 傅长宵则斜着眼往银盘里一瞟,清汤寡水里飘着几瓣桃花,桃花底下是两块白如凝脂的肉块。 他兴趣缺缺地移开眼,不耐烦地问华妆女子:“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 这语气…… 活像个监工。 华妆女子颇觉无奈地回道:“先生既然到了这里,难道还不清楚我先前所说的话,是没有半句虚言的吗?” 傅长宵却仍旧是个混不吝的样子。 “什么虚言,实言的,我只记得你曾说过,要将我的困惑传达给仙人,然后再把仙人给予的答案告知于我,你难道想要反悔吗?” 华妆女子叹了口气,只好说出实情。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引路使,带你进入仙境已是不该,哪还敢没去请罪,就贸贸然帮你提问。” 傅长宵却对此不管不顾。 “那依你的意思,此事还有待商榷?” 华妆女子皱着眉头,半点平仄都没有的冷漠说道:“你至少得给我一点时间通禀。” 傅长宵见此情形,就知道再逼她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再加上这满大殿都是对方控制的人。说实话,他也不敢真的蛮横挑事。 与华妆女子定了个明日之约。 他索性也坐了下来,然后在银盘里挑挑拣拣,最后只端起一杯水放在唇边,应付了事。 待大家吃饱喝足,便跟着华妆女子来到桃林外找了间闲置的空房,暂且住了下来。 夜里。 花晚山还在回味这一路见闻,无论是如诗如画的美景,还是热情善良的居民,都让他心驰神往。 “要是姐姐能来这儿该有多好,这里不仅安定富饶,人还友善,正应了她心心念念的盛世景象。” 傅长宵听了,只是耸了耸肩,也不附和。直到把烛火点燃,他才忍不住道:“你姐姐喜欢的,可不是这番景象。” 花晚山歪着头,十分不以为然。 “这般人间净土,世人求都求不来,姐姐怎么会不喜欢?” 傅长宵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人间净土?” 迎着花晚山不解的眼神,傅长宵从怀里摸出一张辟邪护身符,往空中一抛。 “呼”的一声,火光一闪而过。 只见半空中被火焰燎过的地方,忽的暗了下来,眼前富丽堂皇的屋舍,就好似一幅破了洞的画卷,其他部分未变,但被火烧过的地方却已经面目全非。 “这是!” 花晚山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步窜至破开的黑暗面前。 那是由泥土和草木组成的荒野。 这个画面就这样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边缘蹭了蹭。 凉丝丝如若无物。 “这是烟气?” “不,这是潮气。” 原来,他们本以为停歇的大雨,只是以更加隐蔽的潮湿水汽,继续笼罩着他们。 傅长宵站在花晚山身旁,食指催动一丝“玄气百辨”的灵气,不轻不重地在他“睛明穴”上一抹而过。 同时嘴唇翕动,念道:“乾坤无量,玄天至法,灵光开视,明辨阴阳,疾!” 花晚山顿时感觉,双眼像是覆盖上了一层温热的透明介质。 他眼中的世界,由此模样大变。 特别是越看屋内,越觉得黑夜下的荒野,更加真实。 他伸出手摸了摸身旁的桌椅,入手的是实木的触感,可用力瞪眼去看,又变成了几块沾满泥土的烂石块。 花晚山用指甲掐了一下椅背,甚至还出现了清晰的凹痕。 傅长宵问他:“有什么感受?” 花晚山抿着唇,心情复杂。 “感觉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他眼里的遗憾像是要溢出来,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爹以前常说,虚假的希望往往比确切的绝望还要残忍,现在想想,这句话说的真是太对了!” “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不是一直趴在尘埃里起不来,而是你努力、本份,铆足了劲儿就快要爬出尘埃的时候,却被人轻轻松松一脚给踩了回去!” 他言辞犀利,神情憎恨,颇为不甘。 傅长宵不由感慨。 “你家真不愧是干起义的,思想觉悟就是高。” “?” 虽不曾听过“思想觉悟”这个词,但花晚山却一下子就理解了其中蕴含的意思。 他反射性问道: “道长这句思想觉悟好生精辟,莫非是神仙的说法?” 傅长宵无语,你小子对神仙是不是太执着了些? 他用戳破希望的坚定语气说道: “贫道这话只是前人智慧的总结,就像你爹说的那句话一样,是人生阅历的经验之谈,与神仙无关。” 第78章 想看看妖怪吗 “好吧。” 花晚山垂下眼眸,意兴阑珊,“那真可惜。” 傅长宵见他失落,忍不住问他: “你就那么想见神仙?” 花晚山默默咽了咽口水,两只眼睛瞬间绽放出期冀的光,“如果可以的话……” 但不等他说完,傅长宵便打断道: “停停停!你可别这么看我。” 他顶着花晚山满眼的期待,无情地说道:“我那只是个单纯的问句!” 花晚山顿感内心的火焰被浇灭。 他尚不及说什么。 就见傅长宵忽然变了神色。 “不过……” “不过什么?”花晚山把话接得飞快。 傅长宵眯起眼睛,看向大门的方位。 “……我可以让你见见妖怪。” 说着,他展开衣袖,往地上匆匆一扫,将灵符灰烬拂散,然后拽着花晚山在桌边坐下。 转眼间,空气中的潮气再度弥散开来。 方才解除的幻象也重新显现。 只是花晚山还开着灵视,此刻荒郊野地的画面与精致雅居的画面叠搭重合,虚幻与真实在他眼前交错,看得他头昏脑胀。 可环视一圈也没发现哪儿有妖怪。 他正要相询。 “咚咚。” 骤然出现的叩门声吓了他一跳。 “哪位?”傅长宵在旁稳稳当当地问道。 “老夫是这里的主事。”屋外传进个苍老圆滑的男声,“仙君叫我来传个话。” 传话? 有什么话非得夜里传? 傅长宵脑海里瞬间闪过某着名小品演员的经典台词。 皇君托我给您带个话…… 那不用猜了。 这绝对是反派叫人下套来了。 他使了个眼神,让花晚山打起精神,不要露出马脚,遂开口道:“请进。” 房门推开。 门外站着个气质儒雅的老者,他面色红润,有着花白的络腮胡子,头顶道冠,身着布袍,手里还拿着一柄拂尘。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跑腿的,反倒像是个神话里的老仙翁。 “啊!” 花晚山那边却是突然一声惊呼。 老者纳闷地向他瞧去,花晚山连忙仰起头,佯装打了个喷嚏。 “……” 不怪花晚山惊诧,因为他刚刚抬眼看到的,并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老者,而是个上半身像人,下半身裹在壳子里的怪物。 这怪物呈灰白色,壳子锥形,是个火山的形状。 他的头和手,就从壳子顶端的“火山口”里伸出来,灰白的皮肤上全是浓稠的黏液。 这会子,他正用那双异于常人的巨大白眼珠子,紧盯着花晚山,惊得他遍体生寒。 “嗐。”傅长宵赶紧救场,“我这朋友身体虚弱,来时又淋了好大一场雨,不免有些着凉,刚刚那声喷嚏并非是他有意失礼,还请老人家莫要见怪。” “哎呀,贵客说的哪里话。” 老者反倒面露愧色。 “想我桃源仙境乃无灾无劫之所,远离尘世一切伤病苦痛,现如今却让这位小兄弟染上风寒,简直是罪过。” 说罢,他作势要上前察看,可刚迈进门,却无端打了个趔趄。 “喝!” 就在他的脸即将砸地之际,就听他清一声,竟又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傅长宵也顺势将他扶稳。 花晚山眼角抽了抽,那怪物老头哪里是摔跤,分明是下半身的壳子太重,整个身子像个不倒翁似的弄偏了重心,然后又被他强行给荡了回去。 老者扶着傅长宵的手,急促呼吸了两下。当然,从花晚山的角度看,是这怪物用力吸了吸流了三尺长的口水。 “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你人真好。” 花晚山心里直呼好险恶,这句“你人真好”在他听来,就像是在品鉴砧板上的鸡鸭鱼肉。 傅长宵还像恍若不觉似的与他客套。 “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您老夸赞。” “哈哈哈。”老者畅怀大笑道:“难怪仙君要我通知阁下,明日午时去仙宫见他。原来是早已预见,阁下是个至善之人。” 盛赞过后,他甩动拂尘,又仔细将仙宫的方位告知给傅长宵,再叮嘱了几句好生歇息,这才告辞离开。 他刚一出门,花晚山便急不可待地想要问话,却被傅长宵一个抬手打断。 愣怔间,那老者又转回门口,竟杀了个回马枪,笑呵呵道:“二位,方才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如若身体不适,可前往渡口沐浴,我们这儿的湖水饱含灵气,可以洗去体内的沉疴病灶。” 说完,再施一礼,这才真正离去。 等了一阵,确定他不会再回来。 花晚山绷紧的神经终于随着一口浊气的呼出,逐渐缓和。 此时,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问,可含在口中却不知道要从何问起。最终,就成了两句简单的问话。 “他就是您要给我看的妖怪?” “是。” “那他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看起来,像是贝螺之属。” “这么说,他下半身还真是壳啊!” 花晚山惊叹完不禁暗想:也不知这怪物到底吃了什么?居然能从贝壳变出人样来? 一想到吃,他后怕道:“道长,先前在宫观里,他们给我们端来的银盘里头,装的可是食物?” 傅长宵并没立刻回答,而是先反问了一句:“你吃了?” 花晚山摇摇脑袋,“没有。” “哦,那便告诉你也无妨。” 傅长宵慢悠悠道:“那盘子里盛的,都是些烂叶烂根烂泥之类的秽物。” “!” 花晚山回想起大伙狼吞虎咽的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 得亏他谨记自己是因为吃石头,才来到这儿的,所以一直在推脱别人送来的好意。 不然,他这会儿得把肠子都悔青! 缓过一阵,他看向傅长宵的目光越发佩服。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幻术迷惑,可道长始终瞧得清,辨得明,却还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妖物在面前张牙舞爪,看着那些污浊不堪的东西被人当作食物吞吃入腹。 好似一点都不感到恶心害怕。 他好奇问道: “道长,你……” 傅长宵此时正摸出几张黄符,用力擦拭着被那怪物老头抓过的部位。 闻言,抬起头来看他。 “怎么?” 好嘛,根本不必再问。 花晚山已从傅长宵用力摩擦的动作中,看出了他那赤裸裸的嫌弃。 于是果断转移话题。 “……你说,柳姑娘会不会有危险?她现在独自一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傅长宵想了一下措辞,“柳姑娘的来历不凡,倘若真的遇到了危险,肯定会找人相助。” “可是……” 花晚山还不放心,却见傅长宵挂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你还是省下这句‘可是’吧。” 傅长宵认真道:“想必你也很清楚,在这里,武功并无多大用处,所以,你与其在这儿空自担忧,还不如趁着现在夜深人静,去渡口找艘船,赶紧离开的好。”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花晚山急忙站起来,想追。 “道长,那您这是要上哪去?” 傅长宵头也不回。 “既已知晓地方,当然得去探探路。” 说罢,他穿门而出,潜入了黑暗。 门外伸手不见五指,但傅长宵目力因修行得到了强化,尚且能看清周遭事物,不过这片区域除了花草树木,再不见有屋舍楼阁的踪迹,那些居民和“善缘者”,不是笔直地躺在地上,就是蜷缩在树洞中。 他循着老者所说的方位,一路朝着桃林深处疾步而去。 他已打定主意,必要一睹“仙君”真容! 小心走了一阵,只感觉周围的湿气渐重,寒意渐浓。 而原先深沉的夜色,虽然黯淡,却也不是一点光也没有,隐隐约约是可以看见脚下的路径和前方的树影的,可如今只是一恍惚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好像被凝结成雾的水汽充斥了。 浓雾之间不见路,也不见树。 傅长宵只能依靠脚底的触感前行。 可即使他万般小心,却还是偏离了方向。 碾着脚下的松软的土地,傅长宵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妖魔的幻术。。 第79章 疙疙瘩瘩的一条 能用雾气致幻,骗过他的触觉,可不是一般的“以假乱真”就能做到。 看眼下的情况,只怕这妖魔的幻术,起码到了“弄假成真”的境界。 有这般本领,且可能来自海中,傅长宵第一时间便想到“海市蜃楼”这四个字。 但传说中的“蜃”,似龙有角,脖子上还有像狮鬃一般的红毛,这与铜印上的“人面桃花”形象,压根就八竿子打不着。 推敲无果。 傅长宵索性将“玄气百辨”施展了出来。 纵然迷途难辨,但妖气可骗不了人。 他凝聚目力,循着妖气的源头,调整方向。 此时夜色深沉,寒意侵人,雾中暗影摇摆,气氛寂然,就连夜风都时缓时急,仿佛在警惕着什么,只有道士的身影,在黑暗中不疾不徐地稳步前行。 走了数百步。 浓雾往里是薄雾,桃花后面是桃树。 路径到头却不是路,而是湖。 “难道又错了?” 傅长宵举目观瞧,前方的湖面上飘着半寸薄薄的雾,那水底下不知有何种存在,竟发着微弱的光,照得整个湖泊好似银河。 一开始扫量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看的时间一长,就感觉胸闷恶心。 傅长宵不禁嘅叹:世人常把黑暗里的光,当作救赎。殊不知,光的出现,正是要将人引入更黑暗的深渊。 这儿的妖魔,果真是深谙人性。 他转开视线,正要沿湖岸前行。 就听湖面深远处传来拨弄水花的响动。 举目一看,却是花晚山乘舟而至。 那小子半个身子悬在云舟边沿,以右手当桨,打着转地奋力划水。 傅长宵收紧嗓门,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先离开此地么?” 花晚山听见道士的声音先是一喜,接着便苦了脸。 “我也想走,可这船不让。” 他气喘吁吁,脸色奇差无比。 道士见了,也犯嘀咕。 “你的意思是,这船有问题?” “嗯。”花晚山刚一点首,就感觉船身一个晃动,紧接着,旁边多了一位弯着腰扫量湖面的道士。 傅长宵敛着眉问道:“你这是结论还是猜疑?” “呃,具体的我也说不好。” 花晚山甩了甩手上的水,回忆道:“我起初是划着船在找出口,可半道上无端起了一场大雾,然后这艘船便不受控制地四处乱转,就好像被人操纵了似的,我划折了船桨也无济于事……” 他说到一半,目光就被傅长宵丢出的灵符给吸引住了。 只见水面上的氤氲薄雾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那灵符翩然落在其间,非但没有被湖水打湿,反而“噼啪”着,燃起火来。 傅长宵眯起眼睛。 “看来,阻止你离开的不是船,而是船底下的东西。”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带着清冷的透彻。 花晚山甩水的动作猛地停下,“船底下,那不就是水里?” 傅长宵微微一点头,看向他的右手,替他庆幸道:“你的运道不错。” 划了那么久的水也没出事。 结果话才出口,异变突生! 那黄符的灰烬底下,骤然冲出一条疙疙瘩瘩的灰黑色条状物。 有手臂粗细,丑得出奇。 花晚山只觉一股大力向他迫来,手腕一麻,那条状物就扒住了他手臂,连缠了三圈。 待他挥掌想要抵挡时,已来不及。 好在傅长宵反应及时,当即薅住他的脖领子往后一扯,抵住了那道拖他下水的巨力。 “撑住!” 见花晚山用脚顶住了船边,同时攒足全身力气,后仰着身子往外抽拔自己的右臂。傅长宵果断松开他的衣领,目标直指元凶。 虽然没了三宝剑,但对他这种并非剑客的人来说,那真是半点儿也不打紧。 傅长宵手抓铜印,依旧从容不迫。 一方小小铜印被他使得气势如虹。 砸、锤、摔、拍、碰…… 看似简单的手法,却是招招强劲! 那条状物抬起末端,用坚硬的灰壳来挡,却连五个回合都没能招架住,就被傅长宵携印一掌,轰然拍成了碎渣。 空气中顿时飘起淡淡的海腥味。 傅长宵瞟了眼飞溅到手臂上鲜嫩肉块,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要知道国人发现新物种,总是先问能不能吃,他自不能免俗。 特别是这个鲜甜味,成功勾起了他对美食的回忆。 傅长宵很肯定,自己绝对是在哪儿吃过这玩意,他虚眯着眼睛,再一次仔细端详那些核桃大小的疙瘩,心想若是这些疙瘩再小一些…… 那不就是一堆聚集在一起的藤壶么?! 恍然大悟的他顿时心头一震。 “不好!” 这玩意,可是出了名的寄生物! 一想到被寄生的惨象,傅长宵当机立断要下狠手,他冲花晚山道:“我要加大力道拔除此物,你且当心。” 说罢,他掌心的铜印发出蒙蒙金光,犹如金砖一般,对藤壶一顿狂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花晚山发觉水中那股拉力貌似停顿了一下,但间隙太短,他的手臂又因缠绕过紧而血流不畅,只余一点模糊的感知力。 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股拖拽的力量正在逐渐增强。 就好像,对方也有了帮手。 没来由的,花晚山心中感到痛苦,思及这寥寥数日,竟被道长救了好几回,便暗自想着,也难怪他不耐烦带着自己,试问谁会想要和一个废物同行。 “道长,我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一阵强烈的愧疚感席卷而来,花晚山瞬间放弃抵抗,任由那藤壶积聚的长条将他拖下水。 这自寻死路的一幕,让傅长宵勃然变色。 “你这是做什么?!” 他急忙用袖子将铜印兜住,随后扭身推掌,压着花晚山的肩膀给按在了船沿上。 花晚山挣扎道:“道长,我不能再拖累您了,还是让我去死吧!” 傅长宵简直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你干……” 话到半截,他忽的意识到,这种不顾死活的善意,是多么的熟悉。 “唉,你这是被控制了!” 花晚山闻言,不禁精神一个恍惚,但却没能立即醒悟过来。 傅长宵毫不迟疑,曲指犹如虎爪探出,掐着他的后脖子往下一拽,随即在他仰起头脸的瞬间,左手火速摸出一张“镇心定神符”,贴在了他的额头上。紧接着厉声喝道:“速速沉心静气,意守神慧。” 花晚山被喊愣了一下,一摇头,那符纸化灰散去,眨眨眼睛,再一瞧眼前,顿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下凉到了头发丝。 他的右臂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破开了好些口子,从中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藤壶,那数不尽的小触角紧紧贴在他的手臂上,不断地分泌着粘液,一个接一个,直往他的脖子那儿延伸。 见状。 花晚山激灵灵一抖,急忙伸手去撸,但他不用力还好,用力一搓,阵阵撕心裂肺的疼,就像潮水一般直冲脑门。 “快咬紧牙关!” 这个时候,花晚山头顶响起一声嘱告,只见傅长宵双指夹着一张黄符,扭腕一抖,那柔软的纸张瞬时竖立,笔直的边缘寒芒一闪,仿如刀刃,对着他的手臂就横削过去! “撕撕撕——” 三道又快又狠的寒光在眼前划过。 花晚山这才后知后觉地捂着手臂,“唔”的一声闷哼,痛出声来。 再看他的手臂,已经连袖子带藤壶,皆被清了个干净,虽然有几处皮肤受损,但疼痛感反而轻了许多,就连陷入混沌的思维也在这顷刻间清醒过来。 花晚山旋即从里衣下摆扯下一条布,胡乱包住伤口,就去看傅长宵。 岂料刚仰起头脸,就看到傅长宵一脚碾着藤壶长条,一手拿着铜印“砰砰”敲个不停。 藤壶在他手下越落越多,那长条就越变越细,散乱无章,看起来仿如黑色水草…… 不对,那不是水草! 第80章 藤壶 他冷不丁想起柳十三纵马疾驰时,迎风飘扬的那头秀发。 “道长,这是……” “头发,我知道。” 很显然,傅长宵对此早有所觉。 于是花晚山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根琴弦,走去与他一起清理头发上残余的藤壶。 “这头发怎么那么凶?”花晚山一脸后怕的问。 其实到了这会儿,由于藤壶死的死,半死的半死,头发挣扎的幅度是越来越小,慢慢没了动静。 云舟也停了下来。 “把这些藤壶摘除就没事。”傅长宵对他说。 “那就好。” 然而花晚山刚松了口气。 就听傅长宵补充道:“但不知湖中还有多少藤壶,若是卷土重来,恐怕这头发会变得更凶!” 花晚山:“……” 他慌忙低下头,紧盯着头发上残留的藤壶,颇有些费解,“既然如此危险,干什么不直接绞了,何必费劲巴拉地清理?” “自然是留它有用。”傅长宵看着花晚山低垂的脑袋,问道:“你没力气了?” “有啊!” 花晚山可不想让他找到借口打发自己走,连忙抻了抻手里的琴弦,说道:“您看,我尚有余力。” 傅长宵扬眉问道:“那你是在担心浪费了这点余力吗?” 花晚山直摇脑袋。 “我只是担心自己帮不上道长的忙,让道长失望。” 傅长宵心说:那就不要让我失望,直接离开多好。 他一边盘算,一边将最后一点藤壶碾碎,然后拾起长发攥在手中,冲花晚山道:“你怕不怕死?” 花晚山挺胸收腹,毫不遮掩地说道:“以前不怕。” “那意思现在怕了?” 闻言,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我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事未做,所以现在有点怕了。” 傅长宵拿眼瞟向湖面,幽幽道:“那等一会儿我要将这头发主人拉出来一探究竟,倘若遇上妖怪,怕是会有性命之尤。” 花晚山自然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心说:道长果然是想赶我走。 于是,他立马态度坚定地表明决心。 “不管怎样,反正我这次是不会一个人离开的。” 傅长宵道:“我还是劝你再好好想想。” 看他仍旧无动于衷,傅长宵叹了口气。 “若是失败,你可就凉了。” 花晚山仰着脖子,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只是还未开口,傅长宵下一句话就接了上来:“所以想活命,就不要让自己陷入失败的境地。” 花晚山:“……” “那要是上天让失败呢?”他默默将受伤的右臂藏至身后。 傅长宵登时怜悯地看着他。 “上天都注定要你死的话,你自己说呢?” 一句了断,傅长宵不再多费口舌,直接挥手让他退至一旁,然后慢慢运劲儿,拉动手里头发。 顿时。 浓雾笼罩的湖面如同烧开的滚水,无数藤壶从水底翻涌而出。 伴随着流水声响,一道绯红的身影逐渐浮出水面。 “是柳姑娘!”花晚山瞬间瞪大了眼睛。 光雾之中,柳十三双手握着她那串“聚灵明珠”漂在水上,身上的红衣被湖水浸透,呈现出别样的风情。 但相比于花晚山钟情美人,傅长宵显然对环抱在美人侧腰的那只猫儿大小的“水猴子”更感兴趣。 就像许多鬼故事里讲的一样,水猴子乃水中恶鬼,五官狰狞,形似猿猴,但万没想到,它身量不高,身上的毛发倒是长得离谱,活像是披了一身水草。 是的。 第一眼看去,傅长宵就赫然发现,自己手中拽着的“头发”,不是来自柳十三,而是来自于这只“水猴子”的尾巴尖。 柳十三在它的环抱下,浑身上下冒着黑气。那些个藤壶一扑来,这股黑气就会像气流一般将其冲开,偶有几个“漏网之鱼”,都会被“水猴子”飘出去的毛发给缠住,结果竟没有一个能漏到柳十三身上去。 可柳十三的脸色却极其惨白,再不见先前的神采飞扬。 傅长宵本想将她们拽上船,可又怕“水猴子”的尾巴支撑不住重量,于是他扭头冲花晚山道:“我记得你轻功不错,能不能飞过去救她们上来?” 花晚山蓦的涨红了脸,“让我去?” 傅长宵还以为他害怕,便道:“别怕,那只猴子应该是柳十三召唤出来的鬼宠,不会伤害你的。” 说着,他又咧嘴一笑:“或者,你想让我抱她上来?” 一听这话,花晚山也顾不上解释什么,立刻义不容辞道:“道长修为高深,不宜妄动,还是,我去抱……救吧。” 说完,他手臂也不觉得疼了,沉喝一声,足尖往船板上一点,用出水上漂的功夫,直奔柳十三而去。 刹那间,藤壶像逐腥的苍蝇,前仆后继往他身上撞,花晚山当即鼓动真气应对,然而藤壶密集过甚,实难抵挡。 傅长宵见状,适时撒出一把“破煞斩阴符”,进行全方位策应。 “天罡地煞,神武速达,吾持正令,妖鬼尽杀。” 一句灵咒念罢,煌煌正气四射而出,藤壶身上所散发的妖气好似恶棍遭遇了官差,一下子散了个大半,继而再也无法在淡水中生存,全部活性大减,摇晃着坠入湖底。 花晚山抓住机会,俯身捞起柳十三,身形一转,踏水飞回。 “道长!”花晚山语气焦急道:“您快看看,柳姑娘这是怎么了?” 傅长宵不懂医术,但看到柳十三手中的明珠已然黯淡无光,那只“水猴子”一出水便化作一张巴掌大的剪纸,便不由猜测道:“许是耗光了精气神,昏迷了过去。” “昏迷?那怎么办?” “先将她带离此地,再做打算。” 傅长宵说着话,伸手在船沿边上一拍,“碎剑宝印”即时催动船体驶向岸边。 然而刚驶出没多远,傅长宵的眼神忽然一凝,他挺直腰侧身回望。 微亮的湖面下升起两团庞大的黑影。 那黑影上升一分,湖面就亮上一分,夜风拂动,游雾汇聚,隐有馨香袭来。 花晚山仿佛看见了悲天悯人的神佛虚影,眉梢不由自主地浮上喜悦,内心更是无比欢愉。 这时。 “呵,我真是糊涂了。” 傅长宵掏出一张“镇心定神符”,扬手一扔,火光乍现,惊醒了精神被影响的花晚山,他眼中那片祥和当即消失。 “骗子忽悠人一次,又怎肯放弃忽悠人第二次!” 第81章 雉鸡 此时,眼前的神佛虚影消退。 湖中的白光愈发衬得天幕黯黑。 傅长宵飞快地将船停靠岸边。 才躲进桃林。 身背后的湖泊便浮现出一片如梦似幻的色彩。蓝中带紫,紫内嵌红,橘白交融,渐变成一朵七彩祥云,跃然于天边。 夜空顿时烨烨,洒下细雨飘香。 “道长,这是什么?” “这是恐吓。” “啊?”花晚山不明白什么意思。 傅长宵轻声道:“异象这种东西,不使人敬畏也会使人惊诧,左右都是用来吓唬人的法子。” 说罢。 第二道暗影从水底浮上了水面。 那是一条足有五层楼高的巨蛟,浑身披着金绿色的鳞甲,如同树干般粗细的爪上伸着三根弯刀般的金色脚趾。 它仰首飞上祥云,一阵彩雾如薄纱卷动。翻腾间,巨蛟的模样竟像虚影一般淡去,此时再观云雾,其间竟露出一只三四米高的碧绿雉鸡。 傅长宵凝聚目力,仔细打理,只见那雉鸡形貌古拙,身上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是……”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可惜尚不及好好思考,眼前的雉鸡忽地张开双翅往下一扇,顿时七彩祥云如潮汐奔流,眨眼就遍布了整个上空。 随后,一双硕大且猩红的眼睛,从云端俯视下来,仿佛天底下的动静都难逃法眼。 背着柳十三的花晚山抬起头来,已经骇得面无血色,即便是傅长宵也被冷汗浸湿了背脊。 这种时候,但凡铜印要长个脖子,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掐上去质问它: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要来对抗如此庞然大物?! 然而,铜印没有脖子。 即便有,估计他也掐不动。 傅长宵无可奈何地望向雉鸡,纵然这只鸡没有方才幻化出的龙身那般巨大,但也比他们仨加起来,还要大上许多。 如此悬殊的体量差距…… 傅长宵不禁低头瞧了眼巴掌里的铜印,顿时落下汗来。 难道真的要用这块“小东西”,去对战一头巨妖? 可自打获得一身本领,他一路上逢鬼杀鬼,遇妖斩妖,无形之中磨练出的道心,以及好不容易探寻到这里的艰辛,让他实在无法甘心就此退缩。 “总归是机会难得……” 傅长宵一咬牙,一跺脚,握紧铜印,就要先去掂量一下斤两。 可是他刚踏出一步,就被骤然密集起来的雨丝打湿了眼睫,视线当即一花。 “嘶——” 这些雨,明明触体冰冷,却在落入眼睛后变得如火般烧灼,傅长宵忙抬手去擦。 再睁眼,眼睛却又一下子瞪住了。 只见漫天彩云中降下一座极其庞大的透明宫殿,那里人影幢幢,到处都是玲珑剔透的水晶,还有奇花异果、玉树晶石,格外的吸人眼球。 但,这座宫殿每下沉一寸,底下的空间就消融一寸,就好似一张巨口,在吞噬天下万物。 傅长宵咽了咽口水。 “算了,人活一世,错过机会是常有的事,反正我还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 他做完心理建设,立即扭头低喝一声:“快跑!” 还在发愣的花晚山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提起真气,背上柳十三,跟在傅长宵身后,拔足狂奔。 才跑几步,傅长宵就感觉有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任他东躲西藏,也无法甩开。 他不禁抬头看去,却发现那只雉鸡不紧不慢地落入湖中,然后扬起翅膀在水面上一扫,一排滔天巨浪瞬间奔腾而来。 猛烈的浪涛声在头顶响起。 太快了! 傅长宵脚步不停,同时飞快地扫视左右,打算找棵最粗壮的桃树先稳固身形,以防被浪头拍走。 但他却猛然想到,花晚山背上还有个昏迷不醒的柳十三,即便这小子能抱住树干,柳十三也决计扛不住冲击。 于是他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那颗宝珠横陈胸前,飞快地诵起了咒语。 纵然这样会消耗大半法力,但危急关头,他也顾不得吝惜,急急催动法力,一股脑儿全灌注其中。 终于,在浪头欲落未落之前,宝珠成功令他化身水体,随即往后一跳,就如同透明长带,卷起花晚山和柳十三,迎着浪头便扑了上去。 激荡的水流冲刷下来。 傅长宵却感觉自己像是冲进了一团棉花里,一股柔软舒适的力道带着他们极速漂向远方。 他在水中无拘无束,但花晚山和柳十三则不然,为避免这俩货被水呛死,他只能将二人叠起,然后托出水面。 岂料刚一出水,花晚山反倒挣扎起来。 “道长,别……” 傅长宵猛然反应过来,却是雉鸡扇动翅膀,正以鬼魅般的速度,从半空中俯冲下来。 仅听恶风飒响,就知道这妖孽袭来的力道绝非等闲,若是被击中,不死也铁定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 傅长宵一把松开撑托他俩的力道,卷起他们沉入水中,窜得飞快! 下一瞬。 天空传来雉鸡的厉啸,犹如漫天盖地的催命符,奔逐不舍。 他逃,它追。 花晚山搂着呛水的柳十三,大呼真衰。 在连续丢了三次换气的机会后,花晚山终于在吐泡泡的间隙,把刚才未尽的话给补充了完整。 “……别……别拽了……咕噜咕噜……我可以自己站起来跑……咕噜咕噜……” “……” 傅长宵这才意识到,随着水流平缓,陆地上的水其实算不得很深。 他忙不迭地把人松开。 可同一个瞬间,他心神一紧,发觉有股微弱的气流从天而降。 不妙! 傅长宵立刻警觉,那雉鸡居然收敛了声势,其心可诛。 可惜已经晚了。 空中的一道绿芒划下,如夜空流星,竟掠过像靶子似的花晚山,直冲傅长宵扑去。 咻—— 隐于水中的傅长宵急忙游窜。 可阵阵狂风吹得水面大开,那雉鸡的身影倏忽下坠,三两下残影闪烁,已然追到了傅长宵的头顶。 感觉到头上的气机骤然变得压抑无比,傅长宵脑中警铃大作,眼看甩脱不掉,瞬间铜印入手,挺起身子,持印砸了上去! 铿锵—— 金铁交鸣,余波激荡。 傅长宵一下便脱出水体,迅速跑路。 但那雉鸡却仿若无事,一双利爪挟风奔到,直接荡开铜印的防守,擒向傅长宵的手臂。 也是傅长宵挨的打多了,急智见长。 雉鸡的爪子刚触到他的袖子,“碎剑宝印”便将袖子鼓胀起来,意图隔开这股力道。 遗憾的是,这双爪子刚猛异常,其势犹如奔雷摧压,火花四溅中,傅长宵的袖子被震得粉碎,他也被逼得膝弯一曲。 但得幸于他如今的武功精妙。 在泥泞的杂草丛中。 傅长宵伸足往后一滑,劈叉同时手臂往旁边一压,瞬息间便卸去了袭来的气劲,然后两条修长的腿合拢如柱,从左往右一甩,腰部顶住上半身,用力把脚往天上一蹬。 一招“乌龙绞柱”使得行云流水。 “砰”的一声。 雉鸡抽爪不及,腹部便如遭棍击,伴随着几根飘落的绒羽,向后翻滚跌飞。 傅长宵旋即手撑地面,翻身而起。 时不我待。 他两三步抢到雉鸡背后,飞快掏出一张“破煞斩阴符”贴在手心,咬破舌尖喷上一口至阳血,再鼓动残留不多的法力,释放出一团烈焰,如同泄愤一般,照着鸡屁股使劲抽上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噼啪!” 火燎鸡毛,臀肉焦黑。 “咕——”雉鸡在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哀鸣后,翅膀一歪,撅起屁股飞快地往水里坐去。 傅长宵此刻虎口崩裂,血流如注。 但他却未就此收手,反而将掌力催得愈发紧急,当面又是一掌挥下。 “啪!” 然而这一次,雉鸡格外防备,他的手掌打了个空,只能任凭雉鸡疯也似的逃开。 瞧它那慌不择路的飞行动作,活像是在躲避变态。 它逃,他追。 奈何轻功不如飞。 转眼雉鸡稳定了情绪,猛然调转身躯,以报仇雪恨的姿态,疯狂地探爪抓来。 虽然傅长宵仰仗着灵活的身手,和桃林的遮蔽,一一躲过,但也实在拿它没辙,再加上仙宫已近在咫尺,便只得想办法抽身。 “看招!” 他掰下几根桃枝,扬空一洒。 可就在雉鸡振翅相迎的时候,傅长宵手里陡然窜出一道金光。 上清照虚十二宝印! 原来所谓看招,只是虚晃一枪。 傅长宵深知,对方拥有绝对的制空权,自己万难逃脱,这才想用暗算将对方逼退。 要说这妖孽也算倒霉,本来瞧见铜印冲着自己下腹飞来,便已有警惕。 可扇飞几根桃枝后,秃了的尾翼却未能及时保持住身体平衡,使得它用爪子撅飞铜印的动作出现了一点偏差,不得已,它只能再用翅膀格挡,以求护住受伤的臀部。 毫无悬念,在沛然巨力下,铜印一触即返,被傅长宵抄回手中。 但也正因如此,雉鸡的翅膀竟然没有承受住铜印的力道,被撞出一道弯折。 它一受伤,傅长宵便立刻翻身后退,可一扭头,却差点儿直接破防。 花晚山扶着已经苏醒的柳十三傻傻站在原地,非但没有趁机逃跑,反倒抻着脖子搁那儿看戏! 他不知道,花晚山实际上是被他搏斗的过程给惊呆了,无论是骤然反击巨妖的果敢,还是后来击伤雉鸡从容而退的胆略,无一不透露出他身上那常人难以企及的身手和胆识。 柳十三更是直言:“这道士真是了不得……” 可傅长宵哪有心思听人吹捧,他只知道这俩货站那儿不逃,纯属傻缺! “还发什么愣,赶紧跑哇!” 傅长宵火急火燎带头急奔。 可仨人还没跑几步,身后便暴起阵阵异响。 回头一探,却是雉鸡凶性大发的追来,它目光锐利如星芒,此刻也不飞了,大脚一迈,不论树木巨石,统统直接撞开。 凶威赫赫,大胜之前。 仨人身影陡然加速,却终究是短腿难敌长腿。 不过几息,那雉鸡便已到了仨人身后。 柳十三身子忽的滴溜溜一转,倏然转到雉鸡身后,那雉鸡回身用喙去啄她,却连她的裙角都没捞着。 花晚山脚步一停,急得团团转。 傅长宵忽的开口道:“分开跑!” 说罢,他折转方向,故意在雉鸡眼前一晃而过,然后向另一边疾步跑去。 “那柳姑娘,你也快跑!”花晚山大呼。 傅长宵也不管他俩如何,兀自奔命。 对于保护别人之事,傅长宵向来秉承着一个理念,那就是尽力安心,所以到了该自救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 雉鸡见三人分散,身形略略迟缓下来,它瞧了一眼花里胡哨乱窜的柳十三,果断掉头去追傅长宵,至于花晚山那区区凡人,却是连瞅都未曾瞅一眼。 花晚山:“……”有种不太爽的开心是怎么回事? 傅长宵:“……”不过是打中了一次你的屁股,至于这么不共戴天吗? 眼看避无可避。 傅长宵一个就地打滚,手中铜印扬空一闪,便照着雉鸡的脚杆就大力砸去。 忽听得“当”的一声,那雉鸡脚杆一晃,将傅长宵震得手心发麻,猛地里绿光斜落,是雉鸡的铁喙堪堪刺到。 傅长宵急展身法,往侧边闪避,未及回眸,只听“呲啦”一声,后背已给雉鸡撕开一道深深的血口。 以雉鸡的体型与力量,光是铁喙就能轻易撕人两半。 但在生死存亡之际,傅长宵却一反常态没有继续躲避,反而转身驻足。 雉鸡眼中红光霎时一缩! 道士持印在手,掌上火光灼灼,耀眼的光芒逼人虚目。 不对劲! 雉鸡下意识就想把脑袋重新抬起。 “晚了!” 傅长宵一语尽处,倏地挥臂一甩,一团热焰裹着铜印脱手而出,直直拍在雉鸡的头颅上,只见万千火星迸射,转瞬即逝。 “咕——” 震荡神魂的痛楚,迫使雉鸡疯狂摆头。 顿时,狂风四起,泥石乱飞。 傅长宵刚准备退走,就感觉双耳蜂鸣,体力空虚,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糟糕!法力消耗太多了!” 第82章 仙宫 风飘摇,影迷离。 怵目惊心的破坏力,纷乱了桃林。 就在傅长宵滚在泥水里,躲避雉鸡癫狂的横扫时,一束熟悉的长发如灵蛇般卷住他的腰身,扯着他脱离了攻击范围。 他在地上滑行数米,被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给扶起。 抬头一看,却是花晚山伸出的援手,在他身后,则是惨白着一张俏脸的柳十三。 她虚弱将“水猴子”收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看稀奇似的打量着傅长宵。 “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狼狈的一面。” 在她的印象里,这道士总是一副不怒、不急的模样,行事几乎不会被情绪干扰。 当初在死人村时,他也没现如今窘迫。 傅长宵却不以为杵,只是急喘了几下,说道:“想不到也正常,毕竟人总是看到一面,便以为看到整个天下。” 柳十三忍不住还嘴。 “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多看你几面?” 傅长宵诚恳表示: “妄想是没有束缚的,你大可随意。” 说着,他指向头顶,“不过,以现下的状况,你最好还是先思考一下该如何躲过此劫。” 柳十三虽然顽皮,却也懂轻重。 她当即道:“现如今,那只鸡尚未丧命,仙宫却已经迫近,为今之计,除了躲起来,别无他法。” “可是,就算要躲,我们又能躲哪去呢?”花晚山皱眉道:“就像你方才所说,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想藏身于这二者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实力如何能行?可是,不先躲藏的话,我们的实力又如何能恢复?” 傅长宵沉吟了一下,目光随即转向雉鸡。这妖孽被铜印震荡了神魂,此刻狂躁的举动平息,萎靡地趴伏在狼藉的泥地里,一动不动。 从表面上看,雉鸡似乎已成了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可实际上,傅长宵却是心里门清,这妖孽能够如此安静地忍受神魂巨痛,正意味着它的危险程度不降反升。 若是硬刚,最后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他接着望向天际。 透明的仙宫已经到了举手可触的位置。 假如不去考虑未知的风险,那么与雉鸡死斗,肯定比进入仙宫要更危险。再说,以他们现存的实力,也绝计逃不开仙宫的笼罩范围。 一想到这,傅长宵立刻道:“既然仙宫还未展露出危险,不如先去探探情况。当务之急,必先以疗伤恢复为要,否则后果堪忧。” 柳十三却忽然捂着额头,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急切地摇着头道:“不行,不行!” 没等柳十三说出个所以然来。 呼—— 周围的风变大了许多,连地上的残枝断树都被吹得翻转。 仅仅一个喘息。 眼前一暗一亮,便已被仙宫罩了进去。 眼前是一处流光溢彩的殿堂,晶莹剔透的墙壁,就仿如传说中的水晶宫。 然而,柳十三只一眼,就深刻地体会到,原来光明也不一定能安抚恐惧。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花晚山警觉地站在她身边,“怎么了?” “走!赶紧离开这里!”柳十三紧张地注视着前方。 在他们面前,是一扇水晶材质的高门。 朦胧的质地透出依稀的亮光,虽然模模糊糊,但也能瞧个大概:那里面有座仙气盎然的高台,席地而坐的人群和绰立在高台上的一抹淡影。 耳中,隐约能听见阵阵祝祷的低吟,但更清晰的,是一道清如冷泉,淡似明月的女子声音。 她说:“来。” 仅一个字,就让傅长宵感觉头皮发麻。 他当即步子一转,迈步就逃。 以往,他总是将意外归咎于倒霉,现在他总算明白过来,如果不是自己一开始就心存侥幸,也不至于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始料不及。 遗憾的是,反思往往意味着遭遇到了不幸。而更惨的是,这种不幸还会持续发生。 随着那声“来”字落下,一阵凉风便起。 轻飘飘的,擦着人的脖子吹过….. 仨人急忙抬手挡风,可风势十分古怪,拂动却不远去,反而像绳索一般,缠住他们的身子。 刹那间,仨人被风索倒拉着,往高门靠拢。 好在柳十三有明珠护身,一道光华闪过,帮她摆脱了束缚。 可花晚山就悲催了。 纵使用尽浑身解数,他也没能撼动这束缚一星半点儿。 风急,人遑急。 傅长宵当即冲他道:“快咬破舌尖,跟随我念。” 花晚山从令如流,吼了声“好”。 他双颊憋得通红,一边用力蹬着地,一边学着傅长宵的样子,朝胸前喷出一口舌尖血,急声念道: “乾坤无量,玄天至法,炁冲邪氛,妖法不存,破!” 煌煌阳刚之气暴起。 “哗啦”一声,束缚犹如水流尽散,两人受不住惯性,全都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高门蓦地打开。 傅长宵眼利,余光一扫,就见一条绿衣人影从门内穿出,动作轻灵迅疾之极。他不假思索,翻身一纵,掠至人影身后。 那人影伸手朝着柳十三抓去。 “柳姑娘,小心!” 花晚山施展上乘轻功,飞身扑去拦阻,可他万没料到,这人竟如同一团云雾,直接透体穿出。 早知道是这样,刚刚就应该先去扑柳姑娘,这样就算拦不住这道人影,也可以先把柳姑娘护住。 花晚山懊恼不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十三被擒。 不过,傅长宵倒是从中窥出一些端倪。 这人影行迹飘渺,体态虚无,似乎是个没有肉体的幽魂。 一想到有此可能。 傅长宵立刻向人影发出一声挑衅的呼喝:“嘿!” 柳十三颓丧着脸,极为艰难地叫了一声,“道士,你快带着小黑走,不用管我。” 傅长宵却神情冷静,他右手微抬,指间赫然夹着一张黄符,振臂挥向绿衣人影。 咻—— 绿衣人一翻手,便将黄符吸入手心,指节猛地一收紧,黄符“嘭”的一声炸成齑粉。 就在这一瞬间,傅长宵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丝隐晦的阴气波动。 还真是魂体。 傅长宵当即有了决断,他倏地一抬手,一沓灵符像不要钱似的撒了出去。 “呃——” 霎那间,那人影被灵符逼得连连倒退。 “道长,没事吧?”花晚山一边扶住疲累的傅长宵,一边关切地盯着柳十三。 傅长宵向他虚心求教:“我应该先回答哪个?” 花晚山也不犹豫,“先说柳姑娘吧。” 傅长宵呵呵:“都没事。” 花晚山:“……”但你说话的口气像是我要有事。 瞥了一眼不敢说话的花晚山,傅长宵把目光转向柳十三,只见她趁人影不备,使了个花招,矮身脱离了桎梏,紧跟着将脚一垫,纵起有丈许高下,然后翻身一转,落在花晚山身旁。 “赶紧撤。” 她来不及多言,两只手各拽住一人胳膊,直接奔进了高门。 “怎么回事?走反了吧!”花晚山急得直抽手。 柳十三当即甩开二人臂膀,回身去关门,傅长宵则眼疾手快地附上一张“玄牝镇宅符”。 但下一秒,高门后便传来响动。 仨人立马弃门疾逃,全都铆足劲往前冲,连说话的空儿都不敢留。 然而,礁石般粗糙的小道上,全是盘膝而坐的男女老少,哪怕这些人只一味地低头轻语,对他们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可人与人之间狭小的间隙,路与路之间蓄水的横沟,间或四处摆放的蒲团杂物,无一不在阻碍他们的脚步。 当他们磕磕绊绊行至高台之下,那绿衣人影已破门而入。 柳十三急冲冲往高台上跑。 傅长宵问她:“你来过这儿?”否则怎么会如此轻车熟路? 柳十三回想了一下:“记不得了,但这上面应该有路。” 忽然。 “等一下!”花晚山幽幽地望着柳十三,语气肃然:“你先前死活不肯进来,现在又突然一反常态,会不会是记忆出了问题?” 傅长宵一听这话,当即止住步伐:“那我们还是别去冒这个风险吧。” 柳十三却很倔强:“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上一把。” 花晚山又道:“可是孤注一掷只会浪费筹码,成不了赢家。” “那你说怎么办?” 花晚山毫不犹豫道:“听道长的就行。” 傅长宵挑眉看着他。 花晚山补充道:“我们之中就数您最厉害,听您的准没错。” 傅长宵:“……” 啧,果然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理由。 但好在这话也算间接迎合了他的想法。 那高台分明不是什么“好惹”的去处。 打定主意,领着二人正欲往高台后面跑,怎奈才下台阶,即迎面撞上绿衣人影。 傅长宵终究是消耗过度,对了几招,发现逃生无路,索性借着躲避的机会往坑坑洼洼的台阶上一坐,以图体力能恢复一点算一点。 这也是得益于他如今功法娴熟,法力的恢复速度较之以前,快了起码一倍还多。 傅长宵攥着剩余的灵符,一张续着一张,慢吞吞地往外丢。 反而是花晚山,他倔强地站在柳十三身边,一双冷目紧紧盯着绿衣人影,手里无用的琴弦被他收起,只含着一口热血,在柳十三吃紧时,张嘴喷出。 柳十三在打斗中发现,这绿衣人影越逼近高台,面目就越清晰——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赫然是绝色美人的脸。 可是,再美的容颜,若同时长出三张,还聚集在同一颗脑袋上,那便成了惊悚! 柳十三像是在风雪中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冻住了。 别怕,别怕,我也不是人,别怕。 她在心里念叨着,努力克服着“撒腿就跑”的本能,逼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这时。 花晚山一口唾沫夹杂着一点血丝飞出。 绿衣人影万分嫌恶地闪开。 柳十三见状,却是眸光流转,煞是开心。 好个绝佳的机会! 她催动明珠射出一片形如柳叶的白刃。 “嗖——” 白刃倏忽打在那多面怪物的脸上。 但柳十三却一下瞪圆了眼睛:“怎么会无效?” 这招“柳叶刃”,可是她爹娘一同封存的法术,不说使群魔辟易,但也绝不至于连一丁点儿杀伤力也没有! 她飞快地催使明珠,将最后一道保命的法术射出。这一次,她依旧瞪大了眼睛,只见“柳叶刃”扎在怪物脸上,竟荡起波纹,就好似落进了一汪水里。 如梦似幻。 柳十三蓦然大惊,随即大喊:“不对劲……” 此时,稍稍恢复些许气力的傅长宵已从台阶上一跃而下! 他手持铜印,整个手心再次腾起烈焰。 只是他的身子还犹如雨打花枝,止不住地颤抖,眼眸也早已昏花,所见人影不过是一团浆糊似的团块,肢体动作更比不上全盛时的灵敏迅捷。 但,这是他的最后一击,不成功便成盒。 耳中蜂鸣不止,傅长宵却恍惚听见柳十三在说话。 她在说什么? 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 抽象的画面逐渐清晰,绿衣人影可怖的怪脸冲入眼帘,傅长宵咬紧牙关,握铜印的手用力紧了紧,奋力拍向了人影的天灵盖。 砰—— 一声沉闷的颤响,绿衣人影竟整个儿炸成了散逸的烟雾。 傅长宵手底下一空,已没有半分力气去抗衡惯性,于是他重重摔在地上,瞬间被疲累与疼痛占据了心神。 就在他恍惚的时候,柳十三的大叫震动了他的耳膜。 “道士,咱们上当了!” 第83章 失忆 上当了? 傅长宵双手拄着锄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自己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在说上当了?谁上了当?上了什么当? 他迷茫地抬起手臂,眼睛无神地扫向自己的双手,骨节分明,细嫩白净,虽然也有些伤痕和茧子,却并无多少劳作的痕迹。 再回头看看田地里被翻得凌乱的土壤,他不由奔溃的想:也许自己这辈子上的最大的当,就是妄图用这样一双手,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农夫! 整整三天啊! 他起早贪黑地翻地。 结果连翻耕后应该及时将土块捣碎都不知道,更别说还要耙匀土壤,平整田垄。 路过的旁人目睹他这糟烂的把式,几乎都忍不住调侃他光费力气,不出活儿,没个庄稼人的样儿。 傅长宵丢开锄头,正忍不住自我怀疑,就感觉自己肩上搭了一只手。 他下意识抓起这手用力一扭,就听见花晚山痛呼着喊道:“是我,快松手,松手。” “吵什么,早跟你说过别在我背后搞小动作,你就是不听,我看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说着,傅长宵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这才松开了手。 花晚山揉着头,埋怨道:“你这么暴力,我看你别当农夫,当武夫算了。” 傅长宵闻言也不反驳,反而若有所思地顺着他的话头,说道:“我也觉得自己很不适合务农,你看我这身力气,练武会不会更适合我。” “诶诶诶!”花晚山连忙按住他展示力量的拳头,“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可别胡闹,咱们桃源仙境乃祥和之地,你练一身武艺有什么用?” “那,要不我去找仙人学习仙法?” “这就更胡闹了!”花晚山无奈道:“你也知道,倘若去了仙宫,那在你法术未有所成之前,是不能归家的,如此一来,你爹娘岂不成了孤寡,你难道不知道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你岂能弃他们于不顾!” 呃。 傅长宵一个晃神,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两张慈爱的脸。 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想起双亲,心中就溢满了孺慕之情和幸福感,可潜意识里又觉得这两张面容格外疏离,极不真切。 他很缓慢地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我爹娘年事已高,正需要我来照顾,如果离家太久,确实不方便。” “所以你别想太多。”花晚山劝慰道:“人活一世,不就是求个安稳太平么,你看咱们现在,有地种,有饭吃,有家人在身边,又有朋友在左右,日后再娶个媳妇,生几个娃娃,说句大不敬的话,有这种好日子,难道不比做一个清心寡欲的神仙要舒坦!” 傅长宵斜眼瞥他。 “听你这向往的语气,该不会是想娶媳妇了吧?” 花晚山表情一僵,忙不迭驳斥道:“你少在我这儿贼喊抓贼,分明是你说了亲,要娶柳家姑娘,怎么反倒说是我想娶媳妇。” 等等? “你说我要娶柳家姑娘?” 这一下,轮到傅长宵表情僵硬了,他印象里,柳家有个名唤柳十三的姑娘,是花晚山这小子自小就爱慕的人。 怎么会…… 然而,就在他困惑的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自己与柳十三相约白头的场景。 十分的有理有据,有凭有依。 傅长宵却鬼使神差的恶寒了一下,他一把抓住花晚山的肩膀,小心谨慎地问道:“你说的柳家姑娘,莫非是柳十三?” 花晚山丢他一个白眼。 “废话,除了柳十三,你还能心仪哪个柳姑娘?” 傅长宵眉头越皱越紧,“可我分明记得,是你喜欢她啊。” 花晚山:“我——” 他本来想反驳的,可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又给缩了回去。 傅长宵道:“你敢说不是?” 花晚山羞涩地点了下头。 傅长宵:“那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花晚山带着几分无可奈何道:“有想法又能怎么样,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 “哪来的所有人?” 花晚山灰心丧气地掰起手指。 “你爹,你娘,柳家二老,街坊郭大妈,邻里千大爷……” 就在傅长宵开始不耐烦的时候,花晚山砸了下手,强调道:“还有你经常挂在嘴边的好朋友,雍手机和王电瑙!” 嗯? 啊—— 傅长宵猛地把眼睛瞪得溜圆。 “谁?” 他伸指掏了掏耳朵,不确定地重复道:“用手机和玩电脑?” “是啊,不过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花晚山对他突然改变的口音和表现出来的不可思议,感到不解,“你以前不是常说自己离不开他俩吗?”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傅长宵心里当即泛起了涟漪。正当他抓着这一丝难以捉摸的别扭感,仔细深想的时候。 铛—— 一阵巨鼎清音,瞬间震得他神魂激荡。 傅长宵仓促一闭眼,黑蒙蒙的脑海中突兀地闪现出许多现代化的片段,这些记忆像一根拨开迷雾的挑杆,不等他寻摸清楚头绪,就抽得他头昏脑胀。 他用力地揉着额角。 半晌,傅长宵眼睫抖了抖,然后忍不住嘴角抽搐。 艾玛,得亏篡改记忆的妖魔搞不懂什么是手机、电脑。 要不然这一回,他还真有可能想不起来,自己不是这方世界的人! 一边庆幸,傅长宵一边急急忙忙地摸了摸身上,空空如也。 傅长宵抿了下干燥的嘴唇,心里嘀咕道:为什么妖魔不杀了他们一劳永逸,难不成还真的要为了那个成仙的宏愿,不杀生? 由于暂时梳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想着先找法子让花晚山和柳十三恢复记忆。 这第一步嘛…… 当然是给他们找点刺激。 傅长宵回忆着曾经看过的各种影视作品,伸手拍了拍目露担忧的花晚山,“那你呢?你有向柳姑娘表明过自己的心意吗?” 花晚山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哪还有心思再谈这个,随口说了句“没有。”就要带他回家休息。 可傅长宵根本不挪步,他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既然没有,那你怎么能肯定大家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是没错的呢?” “这种事哪有什么对错?”花晚山越说声音越小,“左右不过是只有我一个人感觉遗憾罢了。” “胡扯。”傅长宵教训他道:“你怎么就能肯定只有你感觉遗憾?这世上有许多事,只是由于站另一方的人比较多,大家才会下意识的去从众。你若还有点胆气,就该亲自去问问看!” 花晚山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你且慢着!”他面色古怪地扫量着傅长宵,“柳十三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一个做人丈夫的,怎么能一个劲儿的把她往我这儿推?莫非……你想悔婚?想要偷逃?” 傅长宵:“……”我偷你个天津大麻花的逃! “我明明是为了让你不留遗憾。”傅长宵狡辩道。 “为了我?”花晚山眯着眸子,像抓可疑分子似的审视他:“可我怎么觉得,你这是为了去仙宫,想拿我作筏子呢?” “得得得,当我没说行吧!”傅长宵哪能叫他抓住话柄,立马倒打一耙:“没想到你我朋友一场,到头来,在你心中,我竟是这种,为了自己的前途,不但可以抛下父母不管,还要把未婚妻和朋友都一起算计个彻底的奸险小人!” “这倒不是。”花晚山被他质问得连连摆手:“我没这个意思。” 傅长宵:“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怀疑我?” 花晚山打了两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 傅长宵露出一脸悲伤样儿,“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如果只是想去仙宫,直接走人就是了,又何必多费口舌劝你。” 花晚山冷不防地问他:“是啊,那你多费口舌劝我的原因是什么?” 第84章 记忆回归 傅长宵张口就来:“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希望你留下遗憾,更不希望你和柳十三因为我而遗憾!” 但话音刚落。 嗖—— 花晚山搓着胳膊,转身就跑。 不过,他脖领子很快就被傅长宵拉住。 “你跑什么!” “太肉麻了。” 傅长宵脚步凌乱了一下,他决定不再继续拖泥带水,而是直接揪着花晚山去找柳十三。 煽情这种事,还是留给别人比较合适。 只是一路上俩人各不相让,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直到进了柳家院子,他们才骤然安静下来。 这不是因为他们知礼仪,而是院子里的场面实在富有视觉冲击力。 只见柳家二老正在拾掇倒在地上的竹竿和苎麻,而柳十三正以一种怪异且突出的姿势被苎麻线捆绑在地上,入耳而来的,是她的娇喘、痛呼、祈求…… 花晚山盯着柳十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颊会止不住的发烫,他晃了晃神,连忙抬起手肘撞了下身旁的傅长宵,低声道:“他们这是在干嘛?” 傅长宵带着他的疑惑,直接上前询问两位老人。 “发生什么事了?” 柳家老太见自己准女婿来了,赶紧喊他过去扶起柳十三。 可是柳十三被这些苎麻线左缠右缚,原本不太明显的身材曲线,竟然硬生生被绑出了一副凹凸有致的模样,着实有些诱人。 傅长宵完全不敢伸手帮忙。 倒是花晚山见她叫得难受,赶紧上前扶人。 柳家二老也没多想,只是哭丧着脸说道:“这丫头也不知怎么了,原本在家捻线捻得好好的,突然就闹腾起来,逮着竹竿上的线头就挠,这不,不让她玩还发起了脾气,最后将自个儿全给绕进了线里头。” 傅长宵无语。 玩线团玩成这样子,真不愧是只猫儿。 他劝慰两位老人:“没事,我先去看看。” 柳老头见他似模似样地检查了柳十三的眼睛和嘴巴,也不讲话,便不由得忐忑起来,“好孩子,要是看出什么来了,你就直接说,我们老俩口能承受得住。” 傅长宵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语气平和轻柔,“没什么大问题。” “没有大问题?”柳老头双眼聚满泪花,“这么说还真的有问题?” 柳老太上下打量着不停逗弄丝线的女儿,忍不住落下泪来:“那到底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傅长宵被他们连珠炮似的问题弄得一脸茫然,“啊……” 花晚山也跟着着急:“性命攸关的事,你别只会啊呀,到底怎么样?”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瞎琢磨,傅长宵慢慢地蹦出一句,“脑抽了吧……” ……你们。 他明明啥也没说….. 仨人却猛然睁大眼睛。 “脑抽是个什么病?” “要不要紧?” “不是绝症吧?” 傅长宵一言难尽地回视他们,虽然他很想说就是猫儿玩线团玩嗨了,但这显然会颠覆他们的认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花晚山见他脸色并不凝重,稍稍心安的同时又微微纠结,“可是脑抽也挺严重吧?” 他对脑抽和抽风的区别不是很有概念,只知道后者常被用来骂人…… 这样想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前者比后者更严重? 傅长宵:“……”找抽更严重你信吗? 罢了,总好过是绝症!花晚山自我安慰着,认真瞅了瞅柳十三,又看了看傅长宵,忽地狐疑道:“不过,你一个农民,是怎么看出来柳姑娘得了脑抽的?” 傅长宵懒得理他。 他二话不说,径直捏住柳十三的手腕,轻轻一使劲,体内《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运转出一丝法力,直入她的经脉。 随即,三声如梦似幻的鼎音响起。 柳十三骤然停下兴奋癫狂的动作,仰起头,瞪着无辜且迷茫的眼睛,扫了一圈众人,最终把目光定格在拥着自己的花晚山身上。 花晚山傻愣愣地看着她。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小黑?”柳十三语气隐隐不太对劲。 “柳……柳姑娘,你,你感觉怎么样?”花晚山被她盯得发毛,声音分贝急剧下滑。 “你不打算先将我松开吗?”柳十三蹙眉问道。 花晚山顿时两颊坨红,他赶忙松开手,飞快蹦去了柳老太身边,然后借着剪苎麻线需要剪刀的由头,躲进了屋里。 傅长宵趁机凑近柳十三的耳边,轻声问道:“你还记得霄珩县荒郊的大柳树吗?” 哪知柳十三直接把头扭向一边。 傅长宵疑惑道:“嗯?你这是生气了?” 柳十三撅起嘴,变得满腹委屈,“我为什么要生气?” “对啊,你为什么要生气?”傅长宵问。 柳十三眼神凉凉:“我没有生气。” 傅长宵狐疑地看着她。 柳十三像不服气似的,垂下眸光就恶狠狠地将身上的苎麻线全都给咬成了碎屑。 看得众人不禁目瞪口呆。 柳十三粗鲁地拍去身上的线头,面无表情地冲傅长宵道:“看,我一点都没有生气。” 傅长宵皱起眉:“那你干嘛要一直瞪我?” “我有瞪你么?难道你现在连看都不许我看了吗?”她愤恨地说着,突然情绪崩溃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膝盖,委屈巴巴地抽噎道:“你还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 傅长宵:“……”得,这猫儿估计啥也记不得了。 柳十三继续愤怒地指责他:“你居然还让别的男人抱着我!” 此话一出。 刚拿来剪子的花晚山幽怨地看向傅长宵。他就说嘛,这一趟是真没必要来。 眼看俩个大男人被自家女儿说得憋不出一句整话,柳家二老立马亲自上阵,将事情经过解释一通。 柳十三在父母的宽慰下,慢慢抬起头来,她低落地问傅长宵:“我是不是病了?” 傅长宵摇头:“不是。” “真的?” 柳十三的脸仿佛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傅长宵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但又忽然道:“不过,我不能和你成亲。” 光亮一下子从柳十三的脸上散去。 “为什么?!” “因为不合适。” “哪不合适?” “种族……总,总之不合适。” 第85章 悔婚 傅长宵的突然悔婚,使柳家炸开了锅。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女儿到底哪不配不上你了,你给我说清楚!”柳老头个子不高,蹦起来也只到傅长宵肩头的位置,所以他抓了两次,都因傅长宵的躲避而没能揪上他的衣领子,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揪住他的袖子,怒气冲冲的势要讨个说法。 “你今个儿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跟你拼命!”柳老太太也一改先前的慈爱,两只眼睛直冒火光。 花晚山夹在中间,劝完左边劝右边。 直到柳十三大叫一声“够了”,吵嚷的几人这才消停。 “姓傅的,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不惜与我反目,也要撕毁婚约?”盯着傅长宵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柳十三执拗地又问了一遍。 傅长宵不喜欢一件事翻来覆去的跟人讲,嫌麻烦。兼之想试试看,开门见山能不能刺激她恢复记忆,于是便把柳十三拉至一旁,好声好气地对她道:“原因其实很简单,你跟我在事实上本来就没有婚约。” “你想不认账?!”柳十三刚一质问,就被傅长宵平静且疏离的眼神,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以前一起看月亮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子的呀?! 隐隐察觉不对劲的柳十三,只好按捺住火气,一边迟疑地打量着傅长宵的神色,一边担心地指着他的脑袋问道:“你这里没事吧?” 傅长宵带着一种“你脑子才有病”的冷傲,淡淡拍开她的手。 “这句话你应该留着问问你自己。” 柳十三一听这话,反倒暗暗松了口气。 说话还是这么拽,看起来不像是脑子出了问题。 不然依照眼下这情形,外人指不定要怎么编排他俩的闲话。 说不定还会有好事者,会说他俩不是因为爱情在一起的,而是因为病情在一起的。 想想都糟心。 现在没了这个顾虑,柳十三当即表情严肃,十分坚定地说道:“我记得很清楚,你跟我就是有婚约的,我绝不会记错。” 傅长宵摇头。 “但事实却是,我跟你压根儿就没有男女之情,你记忆里对我的情愫不过是错觉而已,你只是失忆了。” “错觉?失忆?!”柳十三怒极反笑,抬起脚就狠狠地跺在了他的鞋面上。 “咱们之间的过往和感情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哪能由得你说没就没!” 傅长宵被踩得五官差点儿移位,脸色蓦地沉了下来,“怎么?你还真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然呢?”柳十三横眉竖眼地反问道:“你说我失忆了,可我分明记得跟你在一起时,经历过的那些甜蜜欢喜,你要我如何去判断,这些就不是我想要的呢?” “正因无法判断,你就更应该找回自己的记忆。”傅长宵深吸一口气,然后放缓语气,对她展开循循善诱:“你想想看,万一你真正的记忆当中还有仇怨未报,或有恩情未还,甚至于说,尚有情缘未了,难不成你都能无所谓?” 柳十三却毫不犹豫道:“就算真如你所说,我也无所谓啊!就像仙人经常告诫我们,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如果你说的失忆,是指抛却掉过往的恩怨情仇,那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傅长宵怔了一下。 真没想到,柳十三竟不止是失了忆,看样子,她还得了失心疯,要么是被洗了脑。 不过,傅长宵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心里的惊讶并未表现出来。 他很是冷静地思考了片刻,最后决定再换个角度来刺激她。 “那——” 傅长宵瞥向她的手。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疑惑么?为什么你总是会下意识地舔舐手掌,看见那些垂下来的线或者线团就忍不住伸手逗弄?”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柳十三虽说得不在乎,可两只眼睛却酸涩得通红,她低声喃喃道:“这只是我的一些坏习惯而已,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随时可以改的。” “改?你说得倒轻巧!”傅长宵的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不信任,“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连自己真正的样子都忘记了,又怎么让人相信你能改得了这些所谓的坏毛病?” “哼!我看你不是不信,而是你根本就不打算信吧!说什么真的样子,假的样子!不过是外在皮相罢了,有什么好执着的!”柳十三攥紧拳头,极其不忿的指责道。 可能因为被问恼了,柳十三忽然感觉攥紧的手心止不住的发痒,她努力克制舔手心的冲动,内心深处却愈发狂躁。 傅长宵敏锐地察觉到,猫儿的耐性似乎就快要耗尽。 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能由此寻回记忆,但傅长宵本着见缝就钻的原则,继续挑拨她的神经:“啧啧,没想到你连不执着外相都能做到,你可真有慧根。” “你这是挖苦我吗?”柳十三牙痒痒。 傅长宵立即问道:“那你会生气吗?” 柳十三强忍着怒火,斥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傅长宵微笑:“既然不生气,那也就是说,你是知道我是在夸你悟性高对吗?那你开不开心?” 柳十三继续强忍怒火:“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傅长宵佯装诧异地反问道:“多少人修行一生,只为做到放下执念,而你却轻易做到了,这还不开心吗?” “我开心你个大头鬼!”柳十三再也忍不怒火,责问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把咱俩成亲这件事当成是我一个人的执念,想要我放弃对吧!” 说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乍然变色,隐隐有向竖瞳转变的迹象。 傅长宵见状,脑中当即灵光一闪。 先前在替柳十三压制杂念时,他还没感觉哪儿不对劲,现如今再看柳十三这状态,他才陡然想到,要恢复这猫儿的记忆,说不定得先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只妖。 于是傅长宵决定再加把劲。 “你自己也说是执念,那放下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说你也好,夸你也好,你既不生气,也不开心,可见你的悲喜并不受我影响,那你的情缘又怎么会在我身上。” 第86章 清醒一点 “住嘴!”柳十三将幽幽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你以为仅凭这几句诡辩,就能抹煞我们早已定下婚约的事实了吗?” “如果是事实,那当然无法抹煞,可你记忆里的那些事却根本不是事实呀。”傅长宵担心火候不够,最后又气了她一句:“执着是苦,回头是岸!” 最后四个字刚说完,他便安静了下来。 只见柳十三的双眸骤然兽化,粉嫩的小嘴里也吐露出了一对尖牙。 “我叫你住嘴!” 柳十三咬牙切齿地扬手一挥,指甲所过之处,三道寒芒一闪,冷气沁肌,竟从傅长宵的颈侧扫过。 傅长宵何等机灵,趁她余势未减之际,倏地跳出原位,一个翻身,跃向一旁的竹竿,他伸手抓起一束竹竿上晾着的苎麻线,然后朝着柳十三的方向抖了抖。 “怎么,瞧见这个也想不起来吗?” 你个遭瘟的臭男人!真当自己是在逗猫呢?! 柳十三哪能受得了这般挑衅。 她虎着脸用力往地上一蹬,飞身扑向傅长宵,同时曲指成爪,又刷的一声狠狠朝他挠去。岂料,连根头发丝也没沾着。 “你有本事你别跑哇!”娇喝一声。 柳十三恼怒地发起连绵攻势,一爪接着一爪往傅长宵的要害处抓挠,可傅长宵乱蹦乱跳,看似手忙脚乱,却是每一招都闪躲得恰到好处,任凭她疾如星雨,却是毫发无伤,状若戏耍。 柳十三正因傅长宵的戏耍而七窍生烟,却不知其他人也因她的变化而五内如焚。 “十……十三。”柳老太颤抖着开口,声音微弱,若非是被柳老头扶着身子,怕是立刻就会歪倒。 “瞎叫什么。”柳老头一巴掌捂住老太太的嘴,又惊又急地说道:“这怪物怎么会是咱女儿。” 听老伴这样说,老太太的面色越加苍白,再看看柳十三那张异于常人的脸,只觉得后脊发凉,心中不寒而栗。 “没错,她不是我的女儿。” 老太太先是茫然的喃喃了几句,紧接着便慌乱地推开柳老头,满院子翻找起来:“那我的女儿呢,我乖女儿去哪儿了?” 花晚山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内心的惊涛骇浪还未平息,又见柳老太状若疯魔,他下意识地想要去阻止老太太涉险,转头就见柳老头顶着一张更加懵圈的脸,用力拍打着自己头顶稀疏的头发,发出一阵惊慌失措地大喊:“这是哪儿?你们是谁?方丈师兄呢?师兄快来救我-”。 然后脚下生风,竟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花晚山顿时心生悲苦,彷徨间就听耳边响起傅长宵清朗的声音:“别怕,老头老太太只是想起自己不是柳十三爹妈的事儿了,你要是怕自己搞不定他们的话,可以选择加入他们。” 加入他们? 花晚山傻乎乎地问道:“那我要怎么加入?” 傅长宵道:“当然是像他们一样,先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啊?”花晚山简直一脑袋浆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长宵:“你猜。” 花晚山打赌,他一定是懒得废话。 但是,此刻再怎么糊涂迷茫,他也不敢继续问了。 因为傅长宵那边稍一分神,就险些被柳十三挠中胳膊,只见他前遮后挡,几乎被逼得无暇喘息。 也就在柳十三发狠急攻的当儿,傅长宵忽然纵声笑道:“哈,厉害,厉害,你用爪子的功夫着实不差。” 声音一断,便听得柳十三怒叫一声,原来就在一眨眼之间,她的双手就被傅长宵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给捆了个结实。 柳十三满眼控诉:“……”你个大骗子,刚才夸我的话肯定也不是真的吧! “放开我!”柳十三搓动手腕上的苎麻线,极力挣扎。 傅长宵若无其事地又给她多缠了几圈。 柳十三不服气的呲着牙想要去咬,就听傅长宵在她头顶冷冷说道:“都到这种程度了,你还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吗?” 说完便将她的手举至眼前。 刹那间。 柳十三如遭当头一棒,混沌的意识被眼前一幕惊醒,她僵硬地把目光聚焦在自己那半寸长的指甲上,一动都没敢动,冷汗就顺着头皮渗出来。 傅长宵见她神色有异,却并不像是单纯的惊讶自身的变化,反倒有种不明意味的慌张,便忍不住问她:“你……这是在害怕?” 柳十三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下一瞬,她那双竖瞳就像墨团一般化开来,并且越来越大,像占据了半张脸的黑窟窿。 她的皮肤白到发青,扭着脖子挣扎了几下,然后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霎时间,整个院子都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死寂。 花晚山想都没想,转身就往外跑,可惜腿却莫名软了,怎么都抬不动。 柳老太则忽然收了声,像唱戏似的直接往地上一躺,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傅长宵顾不上他们,心里暗暗叫苦。 靠!怎么又来一只不认识的妖怪,我该不会捅了妖怪窝吧! 来人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傅长宵,抬脚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声音飘渺温润,好似从海际飘来的一朵浪花。 “你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傅长宵仔细扫了一眼对方模样,当下便想起之前在浴神礼上,见到的那尊神像——白发龙须,相貌威严。 他暗暗吃了一惊,却并未表现出半点儿示弱,反而施展“碎剑宝印”,用法力控制好苎麻线,牢牢锁紧了对方的手腕。 “尊驾真会说笑,像这种僭夺人格,悖逆伦常的生活,哪会有人喜欢。” 龙须老头听他嘲讽,却一点儿也不着恼,只是语气比方才更冷肃了些,“当今实在太多人是非不分,对恶放任,实不知这是恶世魔障,耽迷了众生,你不明其理,自然会受三尸蛊惑,生出此等罔念。” “哦—”傅长宵拉着长音,对其嗤之以鼻:“照你这么说,我夺回自己的记忆,竟还是我不懂事了。” 老头一脸悲悯道:“错不在你,错在当世。” “错在当世?”傅长宵咂摸着这句话,眯起了眼睛,“难不成,这所谓的桃源仙境,便是用来纠正当世的?” 老头颔首道:“然也。” 说着,他神色微凛:“吾等以善渡人,拔除恶念,就是要让浮世苍生修得念清,感应天道,从而天心与己心相合,达到天人合一之境,证道成仙。” 唉哟,你可真能掰啊—— 傅长宵嘴角一抽,心说,行善积德确实也算是一种成仙之法没错,可没有了恶,那又如何能证得了善? 衡量不了善,又哪来的功德? 没有功德,老天能让你成仙? 你真以为靠诈骗就能上天啊! 傅长宵斟酌着问他:“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还是?” 一提到这个,老头平静的神色登时多了些许神采。 只见他抬起手臂,往外轻轻一扭,便轻松地挣脱了傅长宵手里的苎麻线。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傅长宵,说道: “此法远非老朽一人之功可成。所以,你有没有兴趣与我等一起,集思广益,拯救苍生,共谋大道?” 傅长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什么不好学,学人家画拯救苍生的大饼!你当自己是电影里卖秘籍的老叫花啊! 第87章 高手出现 傅长宵见老头十分轻松的解开了被“碎剑宝印”控制的苎麻线。 一面心惊老头高明的手段,一面忧心,除了雉鸡、三张脸的绿衣女子和眼前这个老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妖魔尚未露面。 至于老头说的什么共谋大道? 他只当是诈骗集团想要拉人入伙,那是一点儿也不愿沾边。 “尊驾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人天性惫懒,且胸无大志,像飞升成仙这种高远的志向,实在无心追求,我看还是算了。” 老头虎视眈眈地打量他。 “难怪柳丫头非要嫁给你,原来你们竟有这般默契,连拒绝我的说辞都相差无几。” 这话透露出的信息,让傅长宵倍感错愕,一则,他没想到柳十三还没失忆,就已盘算好了要与他成亲,二则,他隐隐感觉这老头跟柳十三别有交集。 而且,不是交恶的那种。 为探虚实,傅长宵抓住机会问道:“她还好吗?” 老头装糊涂:“你问哪个?” 傅长宵悠悠叹了口气,“柳十三。” 老头表示不理解:“你既不愿与她成亲,那还关心她做什么?” 傅长宵振振有词:“关心也不是只存在于夫妻之间,作为朋友,互相关心也是应有之义。” 老头却不太相信,“难道你就真的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傅长宵不假思索,矢口否认:“没有。” 老头不吭声了。 院子霎时安静下来。 忽然—— 柳十三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模模糊糊,像是在窃窃私语。 傅长宵转头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他定睛看了老头一会儿,略带迟疑道:“柳姑娘?” 话音刚落,属于柳十三的妖气溢散开来,仿佛所有喜怒哀乐都纠缠在一起,带着些许的压迫感,却又轻飘飘的像夜里落下的薄雾,将傅长宵整个儿拢在其中。 这瞬间给他一种错觉,就像是不小心触碰到了一个人最柔软的内心。 但傅长宵只碰到了雾。 按照常理,妖气只不过是妖精身上的气息,断然不会拥有情绪,可柳十三散发出来的这股妖气,却像是思绪的具象化,给人一种目睹思维碰撞的奇异感。 傅长宵抬起手,狐疑地扫开妖气,却见老头黑洞洞的眼睛已变回了竖瞳,而转眼间,柳十三的脸就从他脸上慢慢浮现了出来,就好像两人重叠在了一起。 傅长宵惊讶莫名:“你们合体了?” 老头比他还惊讶:“当然没有!!” 傅长宵自然看得出他俩不是合体,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套老头的话。 不料,老头竟然很合作,他上半身往旁边一歪,就从柳十三的身体里移出了半截,然后郑重声明:“此乃神念交融。” “神念交融?”傅长宵面色古怪地在老头和柳十三脸上扫了一圈,“听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交流。啊——我听说有种高明的幻术,名唤神交,说是能夺人神志,交融身心,难不成你们……” 老头这辈子从未被人这样污蔑过,眼珠子都快被他给瞪出来了,他语速飞快地打断道:“胡说八道!你所说的神交之法,只能勾连一人意识,行些苟且之事,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厉害的幻术,这世上唯有与千千万万人神识相连而不迷乱的幻术,方可称得上高明。” “千千万万人?”傅长宵听得蓦然一惊,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和那么多人神识相连做什么?” 老头正色道:“老朽刚刚和你说过,此法可集思广益,那么前提自然需要聚拢人心,如此一来,只要运作得当,就可使天下人心一统,去恶从善。到那时节,天下止戈,人人安居乐业,我等凭此功德,何愁不能位列仙班。” “哦哦,原来如此。”傅长宵心里暗骂他的想法有够白目,脸上则打着哈哈,身体更是悄无声息地往后挪动了两步,才接着道:“算了,算了,这么崇高的理想实在不适合我等懒散闲人。” 他自认为对付不了这般牛掰的妖物。 老头用锐利的眼神刺向他,“如果我是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傅长宵抢着打断道:“你不是我。” 老头缓缓地抬起手,表情渐失温度,“老朽真不想动手。” 傅长宵一脸诚恳,“那请你务必冷静。” 老头眼中蓝光一闪。 却是花晚山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 作为一名弱小无助的人类,他一直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压抑着呼吸,一心只盼着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惹祸上身。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往前冲的时候,整个人都陷入了懵圈的状态。 可仅仅懵圈了数息,他便又迎来了一个更大的迷惑——他难以自控的和傅长宵交起了手,可拳脚相接,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甚至,他的功夫也算是可圈可点。 奇了怪了! 花晚山带着疑惑,出招愈发狠辣无情。 就在傅长宵瞧准其后脑勺准备来个一劳永逸之时,花晚山突然横身一跃,高举拳头,以十成十的气力,反照着傅长宵兜头砸去。傅长宵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运足力量,向上打去。 拳掌相交,“嘭”声如巨木相撞。 二人当即被巨力轰开,而原本在柳十三身上的老头立刻脱体而出,直冲傅长宵的后背。 靠夭! 居然跟老子玩渔翁得利这一套! 亏你口口声声讲文明,懂礼貌,到头来还是掩饰不住那颗伪善欺人的黑心。 傅长宵心中一着急,强行将脚跟一旋,堪堪从老头面前掠过。 而花晚山的这一拳令傅长宵所受不轻,但花晚山自己却受得更重,他被傅长宵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竟扑中了老头。 花晚山一激灵,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就在他心惊肉跳,怕被老头“鬼上身”的时候,前尘往事突然如同怒海翻涛一般,在他脑中汹涌澎湃起来。 花晚山登时惊呼:“我记起来了!” 然而,老头冷峻的声音却也同时响起。 “不必紧张,中了老朽的融灵术是会暂时想起过去的邪恶,但只要你有心向善,吾等自会再渡你一次。”说着,单手掐了个咒诀念道:“幻龙诀·蜃浪洄魂。” “不好!赶紧躲开!”傅长宵叫道。 第88章 桃花非彼 花晚山自然也想躲开,可他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 就在傅长宵欲伸手拉他一把的时候,溟螭公额头中间突然冲出一道虚幻的龙形波浪,不偏不倚,对着花晚山的额头就扑了上去。 奇异的是,明明这浪只是虚影,可花晚山却像是被真实的水流砸中,那股澎湃的凉意激得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寥寥数息,他便一改先前的灵动,木然地转了个方向,朝着柳十三那儿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活像是荒野里的游魂一样。 老头看向傅长宵:“该你了。” 说着,指诀一变,轻喝道:“幻龙诀·蜃浪箍魂。” 傅长宵逃向院外的脚步当即一顿,低咒一声,又急忙转回来,“等等。” 他盯着凭空出现在头顶半寸处的圆环状水浪,剧烈呼吸了几下,“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何必大动干戈。这样吧,我愿意加入你们。” 老头眯起眼睛,“你可知一个人要是把意图说得太清楚,那可就不是意图咯。” 傅长宵讪笑道:“我这不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就好像立马要把手言欢似的。 但下一秒。 就见两人不约而同动了起来。 傅长宵猛地往后一窜,同时老头指诀朝他令下。 然后,两人都“呵”了一声。 伎俩对消了! 老头飞快地再捏指诀,用一个更大的环形水浪,套向傅长宵,“我说过,我不想动手。” 傅长宵边躲边摇头:“我本来以为,你还不至于出尔反尔。” 老头反问:“那你又何曾对我有过信任?” 傅长宵毫不犹豫道:“有过的。” “有多少?” 傅长宵边躲边与他打商量,“你若收手,我就告诉你有多少。” 只可惜,在老头眼里,他这点子拖延的伎俩实在不值一提。 就在傅长宵翻身躲过水环袭击的当刻,老头一伸手,他的指尖凝聚出一点蓝色光芒,一下击中了傅长宵的肩膀。 犹如中箭一般的痛楚让傅长宵闷哼一声,连退三步。 然而这一退,傅长宵身子猛地一僵,只觉得自己背后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瞧,一张俏脸,露着尖牙,无神的眼眸,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是柳十三。 她举着利爪,寒光霍霍,正要朝他抓来。 傅长宵蓦然一惊,下意识擒住她的手腕,反向一掰。 “咔嚓。” 关节脱臼的脆响,令傅长宵瞬间错愕。 但他随即发现,柳十三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是手腕脱臼的刺痛感,让她有了一丝清明。紧接着,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合,看上去是想表达什么,只是努力挣扎了,却依旧发不出声来。 傅长宵盯着柳十三的嘴唇,模仿着她的口型低声道:“下,下面?” 念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傅长宵脚板一凉,一道环形水浪自地底往上涌了出来。 “糟了。”不过眨眼之间,他便逃无可逃、战无可战,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制住。 “呃!” 冰冷彻骨的水环,像蛇一般将他缠绕,寒意顺着毛孔直达骨髓,傅长宵拼尽全力挣扎,但四肢百骸却统统僵硬了起来。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因为自己明明还有意识,也有五感,可他却像是变成了第三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毫无防备地任人摆布。 随即,老头招手示意三人到他跟前。 可由于傅长宵还在竭力抵抗灵魂与肉体各自为政的撕裂感,所以走得最慢。 “真是令人叹服的意志力。”老头看了一眼傅长宵,又看了一眼柳十三,“只可惜无谓的挣扎只会加剧你们的痛苦,只有诚心皈依,方能身心解脱。” “唔……”柳十三眼见傅长宵也被夺去自由,艰难地发出一声懊恼的悲鸣。 她已然想起,来桃源仙境后,她就入了幻境,若非自家老父亲与幻境主人有点交情,她怕是会被直接抹除记忆,而不是被放逐在水中,慢慢接受同化。 更让她懊悔的是,明明已经被傅道士救起,却因为记忆缺失,又一次中了绿衣女子的招,再度陷入幻境。即便她一入幻境,就立马抛下脸面,求得与最有希望自行恢复记忆的道士成亲,以期能得到他的帮助,却没料到,这一举措竟害人害己,连累了道士。 傅长宵倒是神色冷静,即使步伐不能自主,他也没有弃甲投戈,松懈心神。 “你这又是何苦?”老头见他执意反抗,也不相劝,捏动指诀,决定直接将所有人的意识纳为一体。 “幻龙诀·蜃浪寄魂。” 他就不信,有凡人能够在见识过仙道坦途之后,仍旧无动于衷。 伴随咒声,天际水声雷动。 一排浩大的水浪犹如天河倒悬般,乍然出现。 纵然傅长宵第一时间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还是被这股泼天气势所震撼,竟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慌张。 仅一恍神的功夫,水浪便携带着一股极寒之气扑面而至。 霎时间,傅长宵只觉眼前一黑,瞬即失去对身体的一切感知。而更为骇人的是,他发觉水浪居然穿入了身体,仿佛他没有了肉身,只能任由接连扑来的海浪侵蚀。 万幸,他修的功法《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主打一个“镇”字。因此,不仅对杂念有镇压奇效,对一些带来负面状态的法术也有一定的压制作用。 所以,老头的法术并未一举建功。 很快,双方便陷入了拉锯战。 傅长宵一边努力运转功法稳固魂魄,一边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在浪中浮沉。 他魂摇魄荡,思维混乱,也不知道在浪里颠簸了多久,才终于凭借着求生欲,攒出了一丝力气,然后强忍着被水浸入眼球的刺痛,掀开了紧闭的眼皮。 他发现自己与柳十三、花晚山又变回了原本的装扮,正东倒西歪地飘在半空中一团虚幻的水浪当中,而身下,不再是柳家小院,取而代之的是那座水晶宫里的高台。 只是不同于之前的仙气飘飘。 此刻从高空俯瞰下去,这座高台蓝光烁烁,相当醒目地矗立在一片四分五裂的礁石中间。而这些礁石上,盘坐着许许多多发着幽蓝光芒的人影和妖魔。 这些人与妖流散出来的光芒,像流浆一般落入礁石地面的裂缝当中,再顺着裂缝中的水流往高台汇聚,看起来极为妖异。 “阁下真是好修为!短短一个时辰就从虚实变幻之间醒了过来。”老头飘荡在水浪之外,一双带着惊异的眼睛紧紧盯着动弹不得的傅长宵。虽然他的语气四平八稳,但指诀却掐得越来越快。 而原本只是冲击的水浪,在这一刻陡然更换了形态,就像布匹似的,裹住了傅长宵,随之便拖着他坠向高台。 傅长宵的念头正纠缠在溟螭公那句“虚实变幻之间”,猜测方才的经历或许就是一场具象化的幻觉,但又觉得体验感太过真实,实在难以判断。 以至于坠落之势加剧,他才悚然而惊。 糟糕! 这高台居然会吸人魂魄! 难不成刚出狼穴又要入虎穴了吗? 傅长宵着急忙慌地摸向怀里的符咒。 然而,他虽然脱离那处古怪的幻境,可他从头到脚却已湿成了咸干菜,掏出来的符咒也都湿哒哒的,晕开了花,失去了效用。 为此,他不得不改换法门,快速催动法力,默念起了“定魂咒”。 “乾坤无量,玄天至法,三魂永久,魄无倾塌,定!” 一言咒罢,傅长宵顿感魂魄被拉走的速度缓了下来。 他本以为这是因为老头的法术被破所致,但又很快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他体内的法力几乎没什么损耗。而老头掐诀念咒的同时,却还在一个劲地往后仰,瞧着像是在角力。 角力? 是老头的力量衰落了?还是我魂魄的稳固性增强了? 正当他浮想联翩,思考缘由的时候。 老头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而傅长宵赫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给压住的沉重感。 忽然。 老头急声喝道:“还请众位道友现身相助!” 傅长宵思路被打断,垂眸就见高台上刺眼的蓝光消散。随即,一张巨大无比的美人脸显露了出来。 那张美人脸霸占了整个高台的表面,没有头发和躯干,明明美得惊心动魄,却叫人生不出一丝欣赏的欲望。 就在傅长宵想要移开目光的时候,他忽然顿了一下,随即拧住了眉峰。 他盯着美人脸上下左右全扫量了一圈,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回想,这不就是铜印上那只妖魔吗? 再看分布在高台四面的礁石,那开裂的形状,不正如五片花瓣一样。 怪不得之前遍寻桃花而不得。 原来竟是花非花,雾非雾。 他竟是被铜印的颜色给误导了! 第89章 妖怪集团 遍寻不获的目标终于出现。 傅长宵心情复杂。 但他并没有多少空闲来理清情绪,眼下那张美人脸睁开了双眸,朱唇轻启,发出一个好似千百人同时开口的诡异声音。 “道友,这三人交给我们就好。” 话音刚落,花瓣状的礁石地面上各飞出一道身影,其中有身披鳞甲的壮汉,有头顶凹个大坑的老翁,有背着龟壳的少年,更有那三张人脸的绿衣女子和恢复理智的雉鸡。 不过,面对五妖的援助,老头却始终没有动弹,他被傅长宵身上突然出现的重压给制住了身形,眼下只能不断地催动法术,来赢取一点喘息之机。 “只怕老朽现在想交给你们,也交不出去。” 不等他人询问缘由,老头便仗着大家的神识是共享的,稍稍动了下念头,就将自己的处境给传递了出去。 龟甲少年忍不住惊愕道:“好强大的力量!” “虽说早已知晓此人修为不浅,但万没料到竟强悍如斯。”凹头老翁捋着胡须,也觉得不可思议。 鳞甲大汉将左手搭在右肩上,使劲抡了抡右胳膊,豪迈地问道:“那你们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此人道行深不可测,众道友还是谨慎些的好。”凹头老翁说着,轻甩衣袖,率先伸出手来,搭在了溟螭公的胳膊上,“先把溟螭公救出再说。” 他话音刚落,雉鸡便急不可待地高鸣一声,探出双爪,抓住了溟螭公的肩膀。其余几人见状,也立即各出手段,抱腰的抱腰,搂腿的搂腿,要将溟螭公拖出困境。 然则,众人越是拖拽,就越感觉溟螭公沉如山岳,难以撼动。 仅拉了四五下,溟螭公的双手就抖得像筛糠。 又拉了两下,溟螭公便忍不住想要阻止,可念头刚起,他的手心连带着十根手指,就毫无预兆地发出一连串“嘎哒”脆响,尽数骨裂翻折。 五妖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随后脸上的血色竟然刷的一下褪了个干净!概因须臾之间,他们也被这股骤然变沉的重力给压住了躯体。 此时他们绝想不到,傅长宵也很怕。 实际上,他比这几只妖魔更害怕。因为这股逐渐加码的重量,也同样施加在他的身上。只是傅长宵表面上没有像他们那样受到明显的影响,因此看上去比这些妖魔要镇定得多。 也正因如此,当他与众妖魔们一起,被强大的重力给压得往地面掉落时,竟无一人怀疑他是自身难保。 急促的风声让众妖只来得及回神,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众妖是既惊又痛! 傅长宵则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同样都是张开四肢,紧贴地面。傅长宵却因勾他魂魄的力量减弱,飘出体外的灵魂又得以归位,从而使他在摔落地面的瞬间,能够清醒地施展出“碎剑宝印”,催动外衫鼓涨,抵挡了撞击带来的伤害。 忧的是,哪怕他在此刻逐渐拉回了大部分魂魄,恢复了身体的部分知觉,却也仍旧爬不起来。 一般在这种时候,绝大部分庸庸碌碌的人,肯定要极力挣扎,并期冀自己能爆发一下小宇宙。 但傅长宵没有,他看对面那群妖魔的处境比自己好不到哪去,便兀自叠起双臂,先枕住了被礁石地面硌得生疼的下巴。 他想,反正现在无能为力,不如顺其自然,先看看情况,顺道让自己舒服些。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抓紧时间恢复一些法力。 但对面的溟螭公显然不是这样想的。老头强行顶住笼罩在身上的巨大压力,艰难地想要爬起。岂料一抬头就见傅长宵悄无声息地趴在对面,正用一种相对放松的表情看着他们挣扎。 简直就差把“有恃无恐”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真是嚣张! 但也真不愧能如此嚣张! 溟螭公一面在脑海里与众妖商量对策,一面警惕地盯着衣衫褴褛的傅长宵,许久才道:“你我素无冤仇,而今亦无龃龉,何不就此罢手,免得两败俱伤?” 这熟悉的台词让傅长宵一开始有些懵逼。不过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话里面的信息让他心思如电,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思考,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闪过无数种可能。 而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这老小子八成以为这股压力是他的杰作。 嗯—— 就算这个猜想不对,傅长宵也决定假装有这么一回事,能让对方投鼠忌器,他又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傅长宵一咬牙,一改之前谨小慎微的心态,镇定自若地反问他:“你有没有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溟螭公见他神态桀骜,不禁微地一怔:“你不愿意?” 傅长宵故意“呵”了一下,气定神闲道:“尊驾何必说得这样直白,愿与不愿,好歹先给我一个循序渐进相信你的机会嘛。” 溟螭公温声道:“老朽一向以诚待人,值得信任。” 傅长宵提醒他:“可你刚刚还在我准备投诚的时候,用法术攻击我来着。” 溟螭公眸光一闪,深深叹气:“老朽只不过是为众生计,不得不为。” 傅长宵被他气笑了,“果然,牺牲别人的利益,永远大义凛然。” 这话说得溟螭公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找补。 这时,凹头老翁开口了。 “先生误会了,我等在此修行,只为给世人缔造一处人间乐土,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得道成仙,又怎会妄自牺牲他人的利益,致使自身功德受损呢。” “是么。”傅长宵左右扫了扫这群长得奇形怪状的妖物,毫不客气道:“看本人倒是看不出你们有这么伟大。” 雉鸡鸣叫一声,头一个挣扎起来冲他怒目而视。 其他几妖也随之目露凶光。 傅长宵却是半点儿也不怵:“抱歉,我并没有贬低各位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疑惑,诸位要修功德,大可造福自己的族群,又何必替不相干的人类操心?” 凹头老翁趴在地上,吃力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拥有三张脸的女子。 “老夫的女儿因雷劫损伤了肉身,如今还能维持这般模样,已是老夫耗费了大半修为的结果。而她想要完全康复,就必得有大功德在身。因此,我与诸位道友在此完善桃源仙境,只为积攒功德,并不拘泥于造福何种族群,于我等而言,导人向善还是导妖向善,并无分别。” 傅长宵质疑道:“令千金的遭遇虽然不幸,但大道三千,鬼道亦是通途。难道不比在凡人身上下功夫要简单得多。” 凹头老翁讶异:“鬼道之难,堪比在深海建城,何来简单一说。相比之下,建设桃源仙境反而简单一点。” 傅长宵嘀咕:“那就是说,拿捏凡人更简单是吧。” 第90章 铜印的威力 凹头老翁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兀自说道:“总而言之,老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绝不会做出有损功德之事。” 傅长宵忍不住道:“那这里的凡人又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溟螭公这时揉着恢复如初的手腕,接话道:“老朽与众道友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从不厚此薄彼,凡入我仙境者,皆能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潜台词是大家过得很好,用不着保护。 擦! 我美你妈的满。 向来不喜爆粗口的傅长宵被他膈应得直翻白眼,“尊驾莫不是以为,用一段虚假的记忆,把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孩子不是孩子的一群人拼凑在一起,就成了美满的一家人了吧?这又不是在搭台唱戏。” 溟螭公不以为然。 “只要能根除他们的痛苦,赐予他们欢愉,用上一点善意的谎言,又有何不可?” 傅长宵听他颇为自傲地说出“善意的谎言”,不免吃惊他的不靠谱和脸皮厚。 这时候,他身背后传来柳十三气弱的嘲讽:“谎言就是谎言,分什么善意恶意,说到底,还不都是因为摆平不了后果而选择欺骗。” 傅长宵意外地看向柳十三:“你没事了?” 柳十三感激道:“多亏有道长在,否则蜃雉一族的幻术,仅凭我自己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挣脱。” 傅长宵心说,有我在,也是猴年马月。 然而,另一头的溟螭公被指责后,却依旧坦荡,他摆出个长辈的架势冲柳十三道:“老朽念你是故人之女,一直以礼相待,可你却对老夫百般利用又明嘲暗讽,不觉得失礼吗?” 柳十三瞪起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夺我魂魄还说对我以礼相待?!别说本姑娘骗你几次,就是打你几顿又如何,你有本事找我父亲理论去,最好让他治我个不敬尊长之罪。” “放肆!”溟螭公冷冷地盯住她,“你真以为躲在他人身后,我就奈何不了你吗?” “怎样!”柳十三嘴硬道:“至少比面对面困难一点。” “你这猫儿,底气似乎比以前足了许多。”溟螭公睨了一眼傅长宵,意有所指道:“莫非是因为你的心上人,让你觉得有资格跟我叫板?” 柳十三假装听不见,直接移开了眼,然后冲前面的傅长宵道:“道士,蜃雉一族乃是蜃龙旁支,传言雉鸡入海,可化身成龙,而溟螭公正是蜃雉一族的长老,已有了化龙的资格,所以他的道行极其高深。此刻他却只与你东拉西扯,恐怕是要暗中搞鬼,依我看,你还是快些施法将他镇住,免得中了他的缓兵之计!” 傅长宵先转头瞟了眼雉鸡,想起刚刚就是它第一个冲上去救溟螭公的,暗忖果然是亲族血脉,积极性就是不一样。 随即一言难尽地看向柳十三。 你这坑货,怎么就不知道想想,一直没有动手的人,可不止老头。 谁中谁的缓兵之计还不一定呢。 这时候互相拆台,那不等着一起垮台么! 感受着体内仅恢复三成的法力,傅长宵苦涩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告知柳十三自己的处境,只好期盼地看向话题的另一个主人公。 溟螭公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既然你们不肯罢休,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说着,他又掐了个指诀,口中喝道:“众道友不必再等了,一齐上吧。” 一时间,众妖身上蓝光大盛。 礁石上的人影也都光芒骤起。 傅长宵眯起眼睛,隐约看见波光粼粼的光线汇入高台,几秒钟后,高台就好似一团绚丽的彩云,拔地而起,露出底下脏灰色的狰狞硬壳。 傅长宵神色一动,这种质地,这种形态,是藤壶没跑了! 只是这玩意如此庞大,若真被它寄生,自己这小身板怕是会被吸收得连渣都剩不下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傅长宵一边催动法力,一边思考要如何应对。 “这些妖魔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把藤壶给推出来,恐怕还是因为笼罩在身上的压力未消,行动受限所致。”傅长宵做好了警戒,内心则对妖魔的算计有了初步的判断。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美人脸,陡然调转了朝向,正对上了傅长宵的目光。 “尘劫无穷,唯善可尽,循吾圣法,速速皈依!” 耳畔是飘渺之音回荡,眼前是美目传情诱惑。傅长宵眉心一痛,随即便有种魂魄摇动,恍然物外的感觉。 傅长宵心知不好,急忙转开视线,想要切断对视,可周围空气突然如浪起伏,接着一层层往内塌缩,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身不由己地“涌”向漩涡,看起来犹如中了美人脸的蛊惑。 显而易见,这是美人脸的勾魂能力得到了极大幅度的提升,较之先前的吸力,强了数倍不止。 “仅凭当下这点法力,自己恐怕扛不了多久,怎么办?”傅长宵用手抠住地面,心里念头急转。 “我现在最强的神通就是烈阳宝印,可是用来护身的话,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诶——其实要说起来,在对方眼里,我的实际状况应该还没暴露,假如我转守为攻,聚集全部法力对其全力一击……” “可以虚张声势吓退他们!” 短短瞬间,傅长宵脑海里就闪过了一个个想法,很快有了决断。他松开抠住地面的手,准备在接近美人脸的瞬间给她狠狠烧上一把大火。 他顺势而去,却把身后的柳十三急得直冒汗,“道士,你清醒一点……” 她慌里慌张地使出仅有的一丝力气,张开嘴咬住了傅长宵的裤腿。 傅长宵察觉到她的动作,心里还真有些熨贴。 算她还有点良心。 但就在他准备叮嘱对方先顾好自己的时候,让他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柳十三含含糊糊叨叨了几句,就突然松开了口,然后跟随美人脸的语调低声喃道: “……循吾圣法,速速皈依!” 接下来就是所有人的声音一起附和,就连昏迷的花晚山也抬起了脑袋,跟着念了起来:“……循吾圣法,速速皈依!” 刹那间。 礁石上,人影晃动,魂魄齐飞,一道道魂光仿若蓝天上拉长的航迹云,被美人脸吸入口中。 美人脸白玉般的脸庞愈发光洁,仿佛能滴下水来。 “皈依,皈依……”柳十三的身体软软瘫了下来,平静安宁地念着这催眠般的话语,声音越来越低。 傅长宵看着比起刚才,更加的精神焕发的美人脸,心里拔凉。 他当即就要施展“烈阳宝印”。 可是汇聚了大量魂魄的美人脸,吸力惊人,傅长宵措手不及之下,原本差不多快要稳固的魂魄又被扯出了一大半。 “哈哈哈——” 美人脸发出音色众多的诡异笑声,“别反抗了,快来随我等一起,同修大道!” 可她高兴不及一秒。 一团金灿灿的光辉忽然从傅长宵的脑后飞了出来,霎时膨胀成云朵般大小,疾跃高空,悬在众人头顶上。 没一会儿,一股无形的气流从天而降,像是枷锁一般锁在了美人脸的身上。 美人脸转动眼珠朝上看去。 只见耀眼的光云中露出铜印的一角,峥嵘巍峨,仿若小山,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倾覆的压迫感。 “难道这就是他的倚仗?” 对于美人脸的疑惑,同样被压力束缚住的傅长宵却是另有不解。 “莫非是铜印?”他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磨盘大小的铜印,所以依稀能够辨认出它巨大化的形貌,更何况这东西是从他脑后飞出来的,他内心其实已经认定这就是铜印,只是他不明白,它是如何变得这么大的。 难不成现在的自己,也是处于梦境之中?抑或是铜印对我有什么企图? 第91章 众妖扛不住 一想到企图,傅长宵就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初,铜印就是在他的梦里,用一日大过一日的压迫感来逼他就范。 而今它再一次以这种巨大化的形态出现,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仍是一种警告。 只是傅长宵还不能确定,它要警告什么? 他唯一确定的就是,这狗东西六亲不认! 而另一头的妖魔们却不像他这样模棱两可。 目睹铜印一出,脚下的礁石就开始一寸寸开裂,宛如天灾的场景让他们瞬间思维一统,当即决定擒贼先擒王,以绝此患。 于是,众妖以美人脸为中心,再次齐聚法力。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化作各色灵光投入美人脸的眉心。 随后,五片礁石上的人影尽数化散成雾,裂缝里的水流也紧跟着枯竭成汽。 最终,整座水晶宫由此蒙上一层灰茫茫的阴影,仿佛死域般生机不存。 与此同时,美人脸却愈发显得光彩照人,充盈的法力令她得以顶住铜印施加的高压,还能释放出一股寒气森然的旋涡。 那旋涡悬在她的头顶,旋转如柱。 既能护身,防止铜印骤落。 又能吞噬,扯住傅长宵就往口中吸去。 傅长宵飘远的思绪立时就被拉了回来。 耳朵里全是堪比索命梵音的“……速速皈依”。 傅长宵眉头一皱,这种具备迷人洗脑作用的摄魂音,虽然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如同推销话术一样的唠叨,总是惹人厌烦。 不过再怎么烦,也烦不过被人三番两次的吸来吸去。 照这种吸法,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果不其然。 傅长宵狠狠哆嗦了一下,身体彻底陷入了疲软。 紧接着,整个人顺着吸力疾飞了出去。 同一时刻,正对面的美人脸忽然眉宇舒展,扬起红唇,露出一个十分庄严的浅笑。 刹那之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而失去了色彩。 傅长宵不再觉得念诵声扰人,只觉得这声音犹如溪间的流水、花边的风吟、海岸的潮汐,让人心生欢喜,内心平静。 他甚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原本的疲惫也在这一刻全都抛诸脑后。 什么铜印、什么任务、什么除魔卫道,统统都靠一边去。 他就如同见到了心中唯一的信仰,不由自主的想要对她顶礼膜拜。 美人脸看到他的眼神从冷淡变成只剩对自己的痴狂,脸上越发洋溢起神性的光辉。 她冲着近在咫尺的傅长宵道:“过来。” 诡异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暖意,勾得人心花怒放,欲罢不能。 “好……” 傅长宵十分主动地靠过去。 满意的回应,让美人脸扬起了唇角。 然而就在这时。 傅长宵的瞳孔忽然震了一下,紧跟着道:“……好……好不容易啊。” “什么??” 听见傅长宵的话后,美人脸表情一僵,立刻就把洗脑邪音催得更急。 良久,她才谨慎道:“没有什么不容易的,你过来便是。” 就在她轻启红唇,准备一举将傅长宵的魂魄吸出来时。 傅长宵痴迷的眼神蓦地一变。 一抹狠戾的凶光浮现了出来。 “好不容易靠你这么近,你可要接稳我哦!” 迎着美人脸惊愕的目光,傅长宵抬起右手,并指朝前一指,早就蓄势待发的“烈阳宝印”瞬时激发。 “轰——”他的指尖炸开一片红光。 炙热的火焰直扑美人脸的面门,仔细看,还能看到焰心里跳跃的灵光。 不过须臾,火焰便烧光了她的眉毛,覆盖上了全脸。 “啊!!” 无数音色混合的声音嘶吼起来。 本来白皙细嫩的皮肤,在与火焰接触的那一秒,就鼓胀变形,大片大片的脓疱,在皮肤上炸裂。 傅长宵正要趁热打铁,将预先想好的“虚张声势”策略进行到底。 怎料美人脸头顶的狂风猛地罩下。 呼啸声中,火焰四散纷飞。 再然后,一个个双手合十,不断念诵“……速速皈依”的半截小人,从她的头顶、额头、双颊、下巴、躯干……各个裸露的部位冒了出来。 让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藤壶寄生了他人,还是千千万万的他人寄生了藤壶。 总之,相当的有碍瞻观。 傅长宵内心惊骇,奈何他被旋涡卷起的狂风吸住了身体,他就仿如跌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里,根本无力躲避。 另一边,发现他的魂魄快要被甩出体外。美人脸连忙张口去吸。 晕头转向的傅长宵立刻就被吸力定住了身形,魂魄也随之荡出了体外。 但叫人意外的是,他的魂魄离开身体还不足一秒,一股较之先前还要强大数倍的蛮横压力就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顿时,狂风消弭,礁石崩裂,甚至空气都变得异常厚重沉闷。 美人脸又被重重地压回了地面。 傅长宵则强忍压抑,在魂魄受损的前一刻,念咒回归了体内,但也被压得骨骼作响,差点儿背过气去。 若不是他及时抛出烈焰挡开美人脸的吸力,从而得以在这短短瞬息间抽出空来,催动“碎剑宝印”,再利用脚下的鞋子泄去力道,他就会被铜印给压死! 这天杀的乌龟王八蛋! 傅长宵一边在心里对铜印破口大骂,一边急切地默念法咒继续稳固灵魂。 眼看法力和体力都到了极限。 铜印却不知为何在突然收回了重压。 傅长宵双腿一沉,稳稳踩出两个深深的脚印,才没有像美人脸那样,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拥有了喘息之机。 美人脸发觉身上的压力锐减,只当是傅长宵道行尚浅,法力不济。 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立马露出一个“机会来了”的表情。 她倏地张开嘴。 傅长宵那遭受重创,现在正剧痛不已的魂魄又被她施法勾出了一大半。 “尼玛勾我勾上瘾了是吧!”傅长宵心里恨得几要呕血。 然后,铜印施加的压力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而这一次,不仅美人脸被重压挤得严重变形。傅长宵也不得不单膝跪倒,勉力支撑。他猛地喘上一口凉气,再忍着全身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似的疼痛,快速向地面放出一丛火苗,用以掩盖自己站不起来的困境。 众人果然都不疑有他,只以为眼前这小子本就是要施法纵火。 火苗飞快地往前窜进。 急剧上升的高温,迫使美人脸放弃勾魂的打算,全力以赴地摇摆身体,想钻出地面。 就在她奋力腾飞之际,铜印施加的压力又莫名其妙地衰弱了下来。 美人脸极其懵逼地看着自己像个憨批似的,演绎了一把旱地拔葱。 脸色顿时黢黑。 差那么一点儿,就没能维持住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设。 同样感觉被耍的傅长宵瞬间被丰富的心理活动淹没,唯有一句“卧槽”聊表心声。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铜印何止不是他的帮手,简直就是来弄死他的杀手! 但是。 当美人脸看向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忌惮和幽怨的一瞬,傅长宵还是不可抑制的暗爽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勾起了唇角。 他不会知道,他那得逞似的笑容,对于屡次自认为“胜券在握”时,就反被“压着打”的美人脸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 美人脸已经发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半空中扭动残败的身体,就想离傅长宵远一点。 可傅长宵又岂是那种她想靠近就靠近,想远离就远离的小狗? 此刻,傅长宵思绪如潮,犹记当初杀鱼妖时被漩涡拉入水底,也出现过一股稍纵即逝的压力。他那时候还以为只是错觉,并没有在意,如今再联想到这几次铜印忽而增强,忽而转弱的压力,他才惊觉,这种变化似乎跟他灵魂出窍有关。 他立马意识到,很有必要让美人脸再对自己出手一次,以便验证心中所想。 故此,这妖魔想躲,没门! 傅长宵在估摸了一下仅存的法力后,就一鼓作气挥出十余条好似长链的细长火焰,环绕在美人脸周身上下,转瞬成了一座火焰囚牢,将那她困在中间! 美人脸有些畏惧地避开热浪,心中暗恨:好阴险龌蹉的人!每每战到酣处,他必示弱,而每当就快要将他擒住时,他又必以法宝自救,再这么斗下去,自己怕是会落得个阴沟里翻船的下场。 众妖与她思维相连,跟着争论起来。 龟壳少年道:“此人行事诡诈,又有这般厉害的法宝,恐怕难以降服,还是莫要与他纠缠死磕,不然坏了我们百年根基,岂不是得不偿失!” 鳞甲大汉却不认同,“亏你与吾等意识融合近百年,却还是这般胆小怕事,若一味的只求安稳,选择当个缩头乌龟,那吾等又如何能够争得那一线成仙之机?” 龟壳少年沉住气,问道:“那你可有破局良策?” 鳞甲大汉毫不犹豫道:“再试探他一回,倘若还是不行,再放他离开也不迟。” 凹头老翁对此也表示同意:“道友所言极是,纵观此人作风,他在人世当中也必定是个酷爱戏耍他人的不正之辈,要是真能将他度化,当可平添许多功德。” 溟螭公长叹一声,接着道:“既如此,那就再试探一回。不过,众人都已将大部分修为用在了维持桃源运转上,对于此人的试探,切不可再浪费法力,假如事不可为,就用他身后那两人……劝他离开。” 众妖转念一瞬,仅仅花去两三息的时间就商量出了对策。 第92章 不分敌我的铜印 美人脸当即不再闪躲。她再次在众妖的法力催动下,大力向前一冲。 意外的是,周身环绕的火焰居然全都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空架子,直接就被她撞得粉碎。 众人看着漫天飞扬的火星,心中充满了浓浓的不解和猜忌。 不解的是,这火的威力怎么如此羸弱? 猜忌的是,用这样不堪一击的招数,该不会是另有所图? 眨眼功夫,美人脸带着犹疑到了傅长宵的切近。 傅长宵本以为她要动手,不成想对方却表现得比他还要防备。 “看来我的招数还是用得太过浅显了。”傅长宵怕自己的诱敌计划破产,连忙攒起力气,侧开身子,往旁边的地上一滚。 同时咬破中指,飞快在掌心画了张“破煞斩阴符”,趁美人脸犹豫不决之际,往她身上一拍。 煌煌金光划破阴暗。 美人脸由于早有防备,故而这一下躲得飞快。 但傅长宵动作更快,任她左闪右避,也还是被傅长宵一掌擦破了身体。 一大片被烧成脓疱的半截人体,在傅长宵的掌下,瘪成了干皮。 美人脸表面上“啊——”了一声,心里却隐隐觉得傅长宵的攻势远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凶横,只是她吃亏太多,所以还有些游移不定。 而傅长宵则很清楚自己表现出的“外强中干”还不够深刻,远没有达到“示敌以弱”的预期效果,便决定露个破绽给她! 他一扬眉,怒喝道:“来啊!!” 他这次用的是以命相搏的疯魔架势。 只见他抬手又是一掌,掌风似刃,包裹着一层火热的红芒,浓郁得让人心悸。 美人脸连忙施法对抗。 可刚张开嘴,就见傅长宵左手划了半个弧形推掌一送,招数奇诡严密,似守似攻,动作仿佛不快,却叫人完全无法测度。 美人脸随即露出凝重神色,急忙摆动庞大的躯体虚晃一下,灵巧地移动到了傅长宵的右侧,避开了冲脸而来的一掌。 傅长宵人随掌走,奋喝一声,原本缓慢的掌法竟在变招时,好似雷火破空般往美人脸扭躲不及的躯体上打去,竟是不顾自身的进击手法。 美人脸一眼瞟见他罩门大开,不禁一愣,闪避之余,试探着甩动身躯,往他身上敞开的空门横扫过去。 傅长宵心知机会来了,两掌向前一推,硬刚了上去。 气劲交击,发出一下闷雷般的声响。 傅长宵如同滑雪一般连退数丈,直到右脚抵住了路面才得以停下。 这微小的动作立刻就被美人脸捕捉到了眼中,她不再迟疑,立刻加大撞击的力道。 傅长宵也故技重施,再以一双肉掌相抗。 终于,傅长宵扛不住撞击,被美人脸打出一口鲜血,一丝后悔的情绪瞬间涌上他的心头。 他忘了,示弱是可能诱敌,但也可能不敌。 更别说自己是单枪匹马,而对方却有着心意相通的一大帮人。 唉,果然还是太冒进了! 为了不被美人脸撞死,傅长宵不得不喊道: “蠢东西!你轻蔑天道,就不怕自取灭亡吗?” 他用最后一点法力烧起大火,迫开美人脸的攻势,然后放声呵斥,妄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然而,美人脸见他嘴角溢血,还是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阁下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我等一不作恶,二不逆天,何来轻蔑,怕甚灭亡!” “哈!”傅长宵握紧颤抖的手,不着痕迹地压制伤痛,声音则愈发冷静:“看来你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却又比我期待的蠢了一点。” “哦?”美人脸绕着他,好整以暇。 “你没有继续动手,可见你还不算太蠢。”傅长宵故意瞥了眼高空悬挂的铜印,傲气道:“可你若是真聪明,就该知道我的话绝非无的放矢。” 美人脸神色一动,脑中接连响起“他迟迟不动手,必定是在虚张声势!”,“他贫嘴薄舌,八成是在欲盖弥彰。”,“此人恐怕已无力再战。”等猜测。 美人脸虽忌惮铜印,却也不想被人用几句话就唬住。 她思虑片刻,还是感觉对方吓唬人的成分更多,于是再一次催动起洗脑邪音,接着撒出法力,卷起旋涡,重新吸住了傅长宵的魂魄。 她要试一试,这小子到底还有没有余力和她斗下去。当然,为了安全起见,这一次,她勾魂的距离退远了一些,速度也慢。 终归是保守一点更便于保命。 傅长宵却很兴奋,“诱敌”的成效出来了! 虽然到了现如今的地步,他体内的法力已经是十不存一,但就算不冒死验证铜印施压的缘由,他其实也撑不了多久。 所幸美人脸还是按照他所期望的那样,再次施法勾起了他的魂魄。 虽然说起来有点变态,但被妖精勾了魂,傅长宵还真想谢天谢地。 在他刻意的不抵抗下,傅长宵的魂魄很快就脱离了躯体。 也就在这时,铜印的压力再次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砸下来。 傅长宵神魂一颤,狂暴的碾压让他几近崩溃,但他却没有立即施展定魂咒,而是极力维持好神智,不让自己的意识停摆。 直到美人脸那儿传来的“果然不出我所料。”,骤变成一阵极其痛苦的嚎叫。 再见到她的下半身直直插入地底,身体一截一截地支离破碎,渐渐下沉,傅长宵才凭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又是念咒,又是催动本门心法,把脱离躯体的魂魄又给一点点拉了回来。 灵魂归位带来的疼痛立马遍布全身。 傅长宵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不仅是因为受创,更是因为直面死亡后产生的难以自控的战栗。 好险! 他此刻的心态,比便秘了十天还要堵。 因为他算是搞清楚了,这铜印确实不是来救他的,相反,铜印更像是一把悬顶之剑,在警告他,不要被人夺去魂魄! 否则,铜印会先人一步弄死他! 至于其他人也会受害,不过是被傅长宵殃及到了而已。 但他想不明白的是,铜印明明有能力可以碾压群妖,为什么不直接大发神威,非要拐弯抹角地让他来做这些事。 这不成了南辕北辙,六亲不认,头足倒置,舍本逐末,拖泥带水吗? 突然发现自己成语造诣还不错的傅长宵苦中作乐地想:总不会是铜印疯了吧? 第93章 可以谈条件 疯了,换一种说法就是失控。 那也就是说—— 是我没掌控好铜印? 或者是我触发了铜印反噬的某种条件? 傅长宵犹在思量,全然不知众妖这回着了他的道后,已经彻底悔青了肠子! 用形象点的比喻,他们此刻的心情就好比愤怒的小鸟,飞起来能砸死一头猪! 可傅长宵不是猪,他更像是扮猪吃老虎。 在无尽的懊恼与羞耻感的冲击下,这群老妖怪默不吭声地咽完哑巴亏,就下定决心不再把傅长宵视作能够纳为己用的目标,而是决议尽快将他丢出仙境。 当然,丢这个举措太过情绪化。 实际上能“送”走就蛮不错的…… 于是,美人脸拖着残破了一大半的身子倒了下来。紧跟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傅长宵被她的动静吸引,低头将视线扫了过去。 只见溟螭公那伙妖魔如同几颗拥挤在一起的毒瘤一样,从美人脸的额头上钻了出来。同一时间,其余的“半截人体”则全都钻了回去。 若不是场合不对,傅长宵高低得整两句,这群瓜蛋太特么像痘了,想捏爆! 溟螭公见他眼神凌厉,像是要欲行不轨,忙不迭呵斥道:“住手!” 傅长宵此时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但他不忘敌人抵制的就是自己要支持的,所以顺嘴就怼了回去。 “住手?尊驾想许愿的话,就别这么大声,否则我不介意教你认识一下什么叫适得其反。” 溟螭公顿了一下。 什么? 许愿? 难不成此人已入仙班? 溟螭公刚生出疑惑,龟壳少年便在意识中道:“不可能,此人皮相虽然润如酥油,却并不纯净,如何能是仙体!” 溟螭公迟疑道:“可是,据老朽观察,此子的修为,绝非朝夕之功。” 鳞甲大汉对此也发表起自己的看法:“我看他道法玄妙,也许是因为他对道术有着极高的悟性。” 凹头老翁却不这样认为:“悟性再高,根骨再强,也不过是学习起来比旁人更快,更容易融会贯通,但他能驱使如此巨大的法器,其道行根基,非百年不能小成,这一点毋庸置疑。” 溟螭公想了想,也觉得傅长宵所展现的道行,完全不像他表面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不禁怀疑他遮掩了根脚或者是身怀其他不为人知的隐秘。 而且他的心思比其修为还要深不可测,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难缠的角色。 溟螭公谨慎地对傅长宵道:“老朽从始至终,也只不过是想要与先生和平共处。” 傅长宵却像是听见了个笑话,嘴角微扬,噙上了几分讥诮:“都已经交恶至此,尊驾倒是不改初心。” 溟螭公却好似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脸上依旧带着一种“虽然你任性,你不讲理,但我可以忍”的宽容。 “先生以为老朽是在与你交恶,但老朽以为,此间种种皆是为了与先生交好,若有些许误会,未尝不能化解。” “些许误会?”傅长宵冷冰冰的眼神在众妖魔身上扫了一圈,“什么样的误会,能够误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溟螭公辩解道: “适方才,老朽与众道友不过是想请先生与吾等同修大道,奈何先生杀意腾腾,吾等只能仓促应战,以求自保。” “哦,是为了自保啊。”傅长宵绷着脸,仿佛在看一个演技拙劣的智障:“这还真是个杀人的好借口。” 溟螭公见他摆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只能硬邦邦地继续解释: “以先生的道行和法宝,吾等若是大意轻慢,便是将性命置于刀口,老朽与众位道友一心向道,只盼能够修行有成,并没有枉费性命的雅量。所以,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傅长宵撇了撇嘴。 这老妖怪果然是岁数大,说的话比泥鳅还滑溜,甩锅的逻辑可谓满分。 只是,这老头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有点恭敬。 傅长宵试探道: “这般无懈可击的措辞,看来尊驾是早有准备。” 溟螭公听他这话说得着实有些轻藐。 语气遂即转为肃然。 “先生虽然勇武,却还不至于让吾等卑躬屈膝,又何需准备什么说辞,不过,先生若真不愿留下,老朽可以做主,送你离开。” 傅长宵本就一直奉行能拖就拖的灌水原则,尽可能地拉长时间好找机会脱身,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突然地提出,要送他离开仙境。 现在倒像是妖魔们有意要驱赶他? 傅长宵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可妖魔的恶毒与人心的肮脏如出一辙,是心地善良的人穷极想象也预料不到的荒唐。 他故此心生疑虑,怀疑送他离开,只是妖魔们用来试探他虚实的伎俩。 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强烈,甚至在他内心深处,还觉得吃了好几次亏的妖魔们是绝对不会再轻举妄动,重蹈覆辙的。 但人往往就是这样,在实力不济的时候,总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傅长宵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这种可能性。而且,花晚山和柳十三还在他们手里,如果自己只顾着一走了之,保不齐就会被视为迫不及待地想逃命。 他思来想去,还是先稳住、别急的好。 傅长宵旋即压下急切的心情,顾左右而言他:“纵然我有心离开,可我朋友还在这儿,我哪能丢下他们不管。” 听他这样说,溟螭公的眼尾随着眉毛微扬。 “关于这一点,先生大可不必挂怀,你那两位朋友皆已投身桃源仙境,老朽以为,他们是不会同你一起离开的。” 傅长宵眉梢一挑,似笑非笑。 “这哪儿说得准呢。” 他装模作样地掏了掏耳朵,“我总得亲耳听他们说了,才能安心。” 溟螭公抿着嘴,陷入了沉默。 就在傅长宵心跳如鼓,七上八下的时候,溟螭公和其他几只妖魔忽然一起抬眼,瞟了一眼头顶的铜印。随即,他们垂下了目光,面露妥协。 “既然先生执意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溟螭公抬手掐了个法诀。 灰蒙蒙的大殿顿时像沾灰的玻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整个儿明亮透彻起来。 渐渐的,明亮的程度越来越强,最后竟与铜印的光芒交汇,如似破开黑暗的曙光,哪怕傅长宵强撑着没有闭眼,也还是被刺激得短暂的失去了视力。 待他再次看清楚环境,却已身处先前进入桃源时,所走的那条山道上。 外头已经是蓝天白云,却不觉得晒,因为铜印正如一片云朵遮住了太阳,使得整个世界既不阴沉,又看起来清爽,微风拂过,异常凉快。 傅长宵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极快地放松了表情,扭头看向身后的花晚山和柳十三。 正巧这时候。 “啊—” 花晚山喘着粗气从一连串美梦里惊醒。 他梦见天下战祸消弭,他怀里的二胡再也无需当作武器,他最敬爱的姐姐终于和易大哥成了亲,没多久,他努力赢得了心爱姑娘的芳心,就在他穿着喜服,走在接亲的路上,脚下的街道却突然垮塌,变成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汪洋。 他没着没落,只能徒劳的扑腾。 突的。 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倏然睁开了眼。 沁凉的晨光照在他潮湿的身上,冷得他像是腊月里喝了碗带冰碴儿的酸水,牙齿连着骨头无不哆嗦。 “难道我看见了人生的跑马灯?不对,这不是我经历过的事?难不成……这是死前的一场美梦?” 但这梦境转变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好歹让我把堂拜完……看一眼新娘也行啊…… 神思恍惚间。 “傅……郎?诶?诶?你按我头干嘛?” 这声音怎么那么好听,是谁的呢?这般熟悉?花晚山的思维一时没转过弯来。 “不干嘛,我只是看你俩意识不清,来帮你们清醒清醒。” 这声音听起来十分正经,却又隐约带着些许暴躁,好像是……傅道长! 脑子一个激灵,花晚山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 嚯! 眼前是一张面红耳赤的俏脸。 真美啊,但……这不是柳姑娘吗?! 柳十三正被傅长宵按着脑袋往他脸上凑,他俩的鼻尖近得几乎要撞在一起,一呼一吸间,彼此的气息极尽纠缠。 花晚山双目圆瞪,一时间不知该躲,还是该随他们闹腾,心底那一丝被打断美梦的遗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点心神在荡漾。 可是回头想想,道长那句“我在帮你们恢复记忆”是什么意思? 第94章 城隍敕令 他此时只记得失去意识之前,他们仨正被绿衣人影化成的浓雾灌得口鼻闷窒。 他瞪着眼迷茫地凝视傅长宵。 傅长宵用“便宜你小子”的眼神瞅着他。 柳十三夹在两人中间,止不住的疾言遽色。 “姓傅的!你,你赶紧给我撒手!快放开我!你个臭道……” 柳十三的气息混着口水喷在花晚山的脸上,早先她眼里还有一些柔情似水,眼下已然干涸成了羞恼和狼狈。 她一边呼喝着一边扭着头想要挣开傅长宵的手,但傅长宵还不等她喊出“道士”两字,就猛地低下头,凑在了她的耳边。 “我正想着要让你俩亲一个,刺激一下你们的脑子呢,没想到这回,你的记忆恢复得还挺快。”他语气淡然,内容却很冒昧。 “你敢!”柳十三露出尖牙恐吓他。 “助人为乐的事,我有什么不敢?” 下流话说得虽响,但傅长宵摁她脑袋的手却减轻了力道,只是他依然维持着趴伏的姿势,没有拉开三人的距离,看上去就像在争执。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 可不知为什么,柳十三在他松懈力道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道士那浮夸的动作和他使出来的力气,完全不匹配,似乎是在故意误导旁人,凸显出她挣扎得特别厉害。 “你……” 就在柳十三想问个明白之际。 傅长宵猛地拔高了音量。 “你俩到底在执拗什么?” 他假模假式地逼问两人,实则是确认了两人记忆无碍,便借机靠近二人。 “你俩想起来了就继续闹,不要停。”傅长宵用气音小声说明现状:“方才在我的周旋下,妖魔已经答应放我们离开。但以我现在的状态,没办法带着你俩从容退走。所以,你俩必须想办法走得拉风一点,不然的话,肯定会被妖魔们看出端倪。” 柳十三面色一凛,心里很清楚,如果道士不能轻松带离自己和小黑,那必然会勾起妖魔们的疑心,要是只靠自己的力量离开,她的法力又还没有恢复。 “我怕是走不了多远。”柳十三面色凝重。 “那你呢?”傅长宵瞥了眼花晚山。 “我走倒是能走。”花晚山的声音带着几分惭愧,“但不知道能不能走得拉风,对了,什么是拉风?” 傅长宵抖了抖嘴:“就是要你走路走得神气一点。” 花晚山:“……”我一个凡人,凭什么神气。 “那我尽量表现得有神采一点行么?神气恐怕有些困难。”花晚山忐忑道。 “你这个笨蛋!”柳十三佯装挣扎的同时,拧着眉瞪他:“在妖怪眼里,有神采就意味着有活力,有活力就代表你色香味俱全!你是想被抓去当下酒菜吗?!” “那怎么办?”花晚山听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这嘛……”柳十三用后脑勺顶了顶傅长宵的手心,“道士,要不咱们就这样多拖延点时间,等我俩恢复好了再走,怎么样?” 傅长宵叹气:“就怕你愿意,我愿意,他们不愿意。” 柳十三抿了抿嘴唇,却是无言。 花晚山这时正好扫见天上高悬的铜印,不由脱口而出:“说起来,道长您虽然久战力竭,已近灯枯之势,可您的法宝却还在天上挂着,料想妖魔们也不敢轻易造次……” 傅长宵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了他的话头。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傅长宵一边有条不紊地高声劝诫二人,一边寻着空隙继续先前的谈话。 “但是虚张声势是没有用的。” 眼看这样一个绝妙的计划就要胎死腹中,花晚山有些着急。 “可是兵不厌诈,善用疑兵之计或可震慑群魔,道长又何妨一试?” 傅长宵淡淡觑着他。 “正是因为我用过,才说不行。” 柳十三不解道: “怎么会呢?要是吓不住他们,他们会这么好心放过我们?” 傅长宵的语气还是那样四平八稳。 “你以为妖魔为什么会在我的法宝震慑下,依旧选择暗中窥伺,而不是退避三舍?正是因为虚张声势只能短暂的唬住敌人,并不能真的压制住局面,除非……” 傅长宵眯着眼斟酌片刻,慢吞吞道: “……我们能趁着敌人被唬住的空档,壮大自己的实力。” 柳十三很轻地蹙了一下眉,然后扭过头,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眼神斜乜着他。 “这怎么可能?” 花晚山也精神萎靡地躺在地上:“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壮大实力,谈何容易。” 倒是傅长宵不死心。 “其实你们也用不着这么悲观。” “怎么?你还有别的办法?”柳十三眼睛骤亮。 “我没有。” 柳十三脸色发蔫,她正晃着脑袋要挣开傅长宵的手,就听傅长宵压着嗓子冲她道:“但你有。” “我有?”柳十三扭头看他,一脸茫然:“我能有什么办法?” 傅长宵笑眯眯地对她道: “你可以请家长啊。” “啊?啊——”柳十三恍然的同时皱起了五官,表情甚是为难:“你是要我请爹娘过来,为我出头?” “没错。”傅长宵笑眯眯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若得土地公相助,我们的实力,自然可以力压群魔。” 虽然这个愿景很美好,但是柳十三还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希望。 “可是,我请不来他们。” 傅长宵:“啊?” 花晚山:“嗯?” 两人瞪大双眼,都显得极为震惊。 柳十三委委屈屈道:“这不能怪我,我爹和我娘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不能擅离职守。哪怕我能与他们联系上,他们一时半会也来不了这儿,除非动用城隍敕令召请,他们才能速达。” 听柳十三提起城隍敕令,花晚山瞬间想起,当初傅长宵用一张金灿灿的文书召来土地婆婆,才将几只瓮鬼安顿好。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柳十三。 “你说的城隍敕令,莫非是道长交还给你的那张文书?” 柳十三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嗯,本来是在我身上,但我离家出……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 花晚山十分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没事,没事,你别自责,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走得那么急,说不定你爹娘早就出门寻你了。” 柳十三虽知不可能,却还是很感动。 “要是真能如你所说该有多好。” 但,这都是些什么废话! 傅长宵抽了抽嘴角,接着问道: “不知这城隍敕令,可有什么使用限制?比如说只能由当地城隍爷赐予,或者要写点什么才能请动你爹?” 柳十三狐疑地回头瞥他,“凡正神印鉴,皆可请神,你一道士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傅长宵对她的诘问无动于衷,只是喃喃自语道:“也就是说,没什么限制了。” 说着,他伸手入怀,从里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块叠成方巾样式的小玩意。 然后又按住了柳十三的脑袋。 “那困扰你的问题,也许我有办法。” 傅长宵借着她挣扎的空档,把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 第95章 一起演戏 “你来看看这玩意能不能用?”傅长宵低声示意柳十三看手心。 借着上下两具身体的阻挡,柳十三气呼呼地扯开了傅长宵口中所说的“玩意”。 她一边威胁:“做样子就好好做样子,你要再闹我,我就挠死你!” 一边垂下目光往手上瞧。 花晚山被她压在身下,一张俊脸羞得通红,不断的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君子坦荡荡,小人惨兮兮,我是君子,不是小人……” 然后就听见柳十三短促且压抑地惊呼了一声。 “提举城隍司印?” 她的声音颤抖,不像惊骇,倒像是猫儿嗑了猫薄荷那般兴奋。 花晚山扬着脸也痴痴地配合着她一起激动:“提举城隍司印!” 傅长宵瞅着他,心说不简单啊,你小子居然也晓得这玩意? 可下一秒,这小子激动的神色就成了迷茫:“是什么?有什么用?” 傅长宵瘫着脸,想赏他个暴栗。 柳十三则冲他一笑,忽又不自在地敛了神色,朝手上看去。 “与其说是厉害,不如说是合用。”她语速很快地讲解道:“就拿我父亲给道士的那张城隍敕令来说,上头盖的是我们霄珩县城隍爷的大印。真论起来,那印其实更偏向身份象征,而并非行法的法印。” “但是提举城隍司印不同。” “此印源自掌管天下城隍的城隍司,若法师领受此印司职,便可代天行化,所至之处,不仅该境阴官自报,有鬼神迎送,还能召请城隍座下的阴兵冥吏前来助法。” 说到这里,柳十三忽然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敕令怎么有股焦糊味儿?” 傅长宵睁着眼睛说实话:“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 他把手从柳十三的脑袋上移开,然后拽着她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 柳十三本想问个清楚,却被傅长宵一句“还能用吗?”给带跑了思路。 她紧攥着敕令,铿锵有力道:“能用,唯一的难处就是我爹到这儿来,需要花点时间。” 傅长宵瞥了一眼山道上弥漫的妖气,心中有些焦急,不过他的眼神始终没什么情绪。 他很清楚,妖魔这会儿正在暗处环伺,随时都有趁火打劫的可能。 所以,他必须为柳十三创造激发敕令的机会。如果这次机会没能把握住,那他接下来,就只能考虑有多快跑多快,自求多福。 “大概需要多久?”傅长宵借着伸手拉花晚山的空隙,又向柳十三追问了一句。 柳十三眉头舒展,却是成竹在胸。 “若无意外,仅需一盏茶的功夫,我爹就能赶到。” 傅长宵“嗯”了一声,偏头对花晚山道:“你还记得我们来此之前商量好的对策吗?” 这个问题让花晚山乱哄哄的脑子瞬间激灵了一下,意识里随即闪过一串画面。 “道长说的是吃石头那个吗?”花晚山有点儿不太确定。 见他还记得,傅长宵暗舒了一口气,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就是那个。” 花晚山迟疑:“可现如今的局势已然水火不容,这招还能顶什么用?” “顶不顶用总要试试才知道。”傅长宵暗戳戳道:“在贫道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老话,叫反派死于话多。意思就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若能引诱敌人高谈阔论,就能给自己争取时间,赢得转机。” 花晚山懂了:“也就是言多必失,对吧?” “不错。”傅长宵的目光往前方瞥了一下:“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为何要与你们演这么一出争执的戏码了吧?” 花晚山顿时一颗心砰砰乱跳,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表明自己的决心:“明白,我定当竭尽所能,勾引……引他们上钩。” 傅长宵看着他紧张的脸色,颇为头疼,“总之小心为上,千万不要露马脚。” 说着,他又不放心地叮嘱柳十三:“而你必须要抓紧时间,当心妖魔生出疑心。” 柳十三嫌他话多,白他一眼表示明白。 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道士话多,而是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只见四周忽地暗下几分。 尔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蒙蒙细雨,出现在了山道上。 “几位迟迟不走,莫非是想让老朽再往前送送你们?” 溟螭公骑着他家的鸡崽子,出现在这片朦胧的雨幕之中。 傅长宵的心瞬间下沉,但他此刻法力枯竭,也不好呛声回去。便默不作声地拉住花晚山和柳十三的胳膊,将他们拉到了身后。 面前的雨幕飘飘洒洒犹如山坳里浓积的雾,里边儿到处都是影子。像溟螭公这样离得近的还好,远一些的就显得特别诡异,视线扫过去,总给人一种它们在晃动的错觉。 就好像有许多人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你。 傅长宵不清楚这些影子是妖魔,还是被妖魔困住的凡人百姓,总之格外瘆人。 他暗自提气,掩饰住疲累的嗓音说道: “在下只不过是和朋友起了点小争执,就不劳尊驾费心相送了,倒是诸位在暗中看了这么久,是想要出尔反尔吗?” 溟螭公会承认就有鬼了。 再说,他本就不是来阻拦傅长宵离开的,他之所以忍不住现出真身,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因为傅长宵迟迟不收回法印,严重阻碍了他们搬家的进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由于美人脸在法印的连番重压下,根基受损,以至于桃源仙境内,陆续有人出现了恢复记忆的迹象,因此,他们准备将桃源迁至别处蕴养。同时也能防备傅长宵这伙人再来这儿找他们的麻烦。 但输人不输阵,这话他不能明说。 溟螭公立即把话又给倒腾了回去:“先生既未收回法宝,又何须担心吾等出尔反尔?” 言下之意:你若敢不仁,我们就敢豁出去对你不义! 然而他们谁都没料到,对面那货竟同自己一样,只是表面看着不着急,暗地里却比谁都想快点离开这里。 傅长宵虽有想过,对方突然这么正大光明地现出真身,是不是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虚实,但考虑到对方并未动手,他也就乐得保持和平的状态。 第96章 道德绑架 至于花晚山,他见道士迟迟不说话,不由得担心妖魔会察觉出异样来,于是鼓足勇气,窜步向前。 “放开我,这次我一定要问个清楚,否则我绝不离开这里。”花晚山甩着胳膊,语气坚决得如同刀一样锐利。 对于他的擅自行动,傅长宵一开始还有点懵,但眨眼间他就反应过来,花晚山已经开始了表演,而且,表演的时机恰到好处。 正省了他为法印的事找借口。 傅长宵当机立断抢步上前,右手横拦,截停了花晚山。 “你个犟种怎么就不听劝!都告诉你了有什么问题回头再说,你干嘛非要留下来自找麻烦?” 他语气暴躁,显然也开始了表演。 可对面的溟螭公却是不知,只当他与花晚山矛盾激化,继而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样做,才能不动声色地把他们仨给打发走。 想到这,他的视线在傅长宵和花晚山身上缓缓扫视了一圈。 要不然,帮他们解决一下问题? 有了初步的意向,溟螭公扭头便冲花晚山露出一个鼓励式的微笑。 “……” 笑个屁。 傅长宵心说,等会儿就让你哭。 “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您就别拦我了,让我去问个明白!” 花晚山不顾傅长宵的拦阻,梗着脖子像脱缰的野马似的,继续一个劲地往前冲。 呀,人才啊! 傅长宵见他演得声情并茂,不由得感慨这搞音乐的人,演技果真差不到哪儿去,同时又意识到,自己说话一板一眼,多少沾点做作,反而容易拖累花晚山。 为了尽量表现得自然一点,傅长宵决定给自己增添一些动作戏,用以弥补自身台词功底的不足。 他一把拉住花晚山的手,阻止其往前蹿,语气也愈发显得痛心疾首。 “难不成只有这儿能给你解疑释惑?那世上的饱学之士以及全天下浩如烟海的典藏,岂不是早该一并丢进火坑,都给烧了。” 他说到这卡了一下,突然发现两人手拉手的姿势有点怪……就算是演的也很怪。 傅长宵愣了愣,当即臂弯一收,当场就把花晚山给拽了个踉跄,待他一贴近自己,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就这样锁住了花晚山几秒,傅长宵还是觉得有些别扭,紧跟着又抬起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可依旧感觉不行。 这些姿势都显得太过亲昵,还挡视线,没有半点儿“撕巴”的激烈感。 为了凸显暴力美学的张力,傅长宵顶着敌我双方一起投来的诡异视线,最终改成反拧花晚山的胳膊,给他来了个擒拿。 如此一来,便顺眼多了。 只不过他是满意了,一众妖魔却是无语,心中更是认定,傅长宵就是个行径恶劣,热衷折腾人的狂徒,看他连亲近的朋友都不放过,更难指望他会放过自己。 溟螭公也是颇为担心,但他还是尽力压制住那些想挑事的意识,然后冲傅长宵扬声道:“阁下的朋友既然有话想问,不妨让他直言,你这般拦着他,倒像是看不起老朽。” 傅长宵闻言一愣,不禁有点疑惑。 照理说,他们这头闹矛盾,老妖不来离间也就罢了,怎么还主动提出要帮忙解决问题?? 他图什么啊? 图涨个粉吗? 傅长宵被自己跳脱的念头给囧了一下。 但好在不管溟螭公这样做的原意是什么,在他这里,都是难能可贵且出乎意料的配合。 于是,傅长宵立马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尊驾何必满身刺,朋友之间有争执打闹又不是什么坏事,能换个角度,多些观点也没什么不好。” 傅长宵说这话的时候,还状似无意地转头瞄了下身后的柳十三。 柳十三正暗戳戳地以血代墨,在袖子里盲写敕令。紧张的情绪拔升了她的警惕性,所以傅长宵一瞥她,她便立马看了回去。 接着,她连眨了三下眼睛。 虽不知她这三下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但傅长宵斗胆一猜,她想表达的,应该是还需要一些时间的意思。 傅长宵只能将失望的目光回转,然后深叹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把手一松,推开了花晚山。 “算了,算了,反正这么大个人,想拦也拦不住,那就让他听听尊驾的高见。” 溟螭公慢悠悠道:“高见不敢当。” 他一边轻轻抚摸着雉鸡的脑袋,一边漫不经心地暴露自己的豪横,“不过是集众思,广忠益罢了。” 傅长宵:“……”怎么着?想拿人多吓唬我? 他给花晚山使眼色:去吧!上啊!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耍猴的不怕人多。 可花晚山哪有本事从一个简单的眼神里读取出如此复杂冗长的信息,他只意识到,进入正题的时机到了。 花晚山连忙正了正衣领,接着拱手作揖道:“在下确有一事不解,正要求教老先生。” 溟螭公道:“但说无妨。” 花晚山彬彬有礼道:“敢问老先生,为了维系一个生命,而去剥夺另一个生命,是否能称之为善?” 溟螭公不假思索道: “既然是剥夺,又怎可称善?” 花晚山似乎对这个答案极为认同,他笑眯眯地点点头,又接着问道:“那如果爱一个人,愿意为她死,可否称之为善?” “这嘛……”溟螭公慎重地想了想:“愿意为了所爱而牺牲掉自己最宝贵的性命,若是求仁得仁,便可称善。” 这话刚说完,溟螭公听见有人在发笑,低低的笑声压在嗓子里,模糊不清。 他转开眼,就见柳十三缩着脖子,慌里慌张地把嘴捂住,那双透着懊恼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几分古怪的情绪…… ……像是喜悦,又像是兴奋,但唯独没有被抓包的不安。 溟螭公正待问她因何发笑。 傅长宵却已经在第一时间猜到柳十三此番失态,是她已经作法成功。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因为柳十三的沉不住气而功亏一篑。 于是。 “什么狗屁求仁得仁!” 傅长宵故意对着花晚山大声教训,一下便把溟螭公的视线给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你牺牲了,别人不还是一如既往的该吃吃,该睡睡,或许某天想起你了,会去给你烧几炷香,但大多数时候可能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所以还是算了吧,这种善根本毫无意义。” 花晚山被他突如其来的教训给吓到,本想说出口的话登时全堵在了喉咙里。 溟螭公还以为他是因为对傅长宵的话深以为然才语塞,于是凝眉驳斥道:“要是行善也谈意义,那与争名夺利又有什么分别?” “有没有分别,重要吗?”傅长宵的声音漠然得如同寒冬一样寡淡:“一个付出了性命的牺牲者,你又何必再去判定他的行为是求仁还是求名?” 溟螭公脸上露出严肃之色。 “话也不能这样讲。”溟螭公郑重其事地分辩道:“若是求仁,其善才是真善,若是求名,那么善便成了博取虚名的手段,是伪善,而非道德。你可知:人无道则无情,无情则天下乱矣。” 傅长宵讥讽道:“那尊驾难道不知:对善的苛责,其害并不下于为恶。若是行善也要分清楚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你口中所言的道德,即刻就会成为胁迫攻击他人的借口,此等道德绑架若盛行于世,那么这个天下想不乱都不成!” 荒谬! “什么道德绑架?”溟螭公被这从未听过的词给整懵了几秒,但很快就理解了其意,他反问道:“教人行善,如何能算是什么绑架?” 也不等傅长宵开口,他又拔高了音调说道:“正所谓行善有功,作恶有罪,此乃千古不变之定论。而且老朽并非要苛责善行,亦知假意行善,虽不发自真心,却也该褒奖善行,但这并不代表,心存不善之念,可以任其滋长而不加以引导改变。” 这话说得傅长宵冷笑连连,当即给他一阵鼓掌,“那照尊驾的意思,即便做了善事的人,只要他心存不善之念,就是错,活该被谴责,对吗?” 说着,他伸手指向花晚山道:“那么请问尊驾,我这位朋友倒是心存善念,他为了不杀生,便要戒荤戒素,甚至扬言,往后只吃石头填饱肚子,哪怕因此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像这般即存善心,亦行善事之举,就没错了是吗?” 正听着起劲的花晚山见傅长宵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便很有眼色的挺起胸膛,瞪大双眼冲溟螭公摆出一副“我真的有错吗?”的渴求答案的表情。 溟螭公直接被他整不会了:“你居然要去吃石头充饥?”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自己方才回答对方的“为爱牺牲是否为善”,是在变相教唆他自杀。 可要是去否定这傻小子不杀生的善举,岂不是一并否定了求仁得仁的善心? 溟螭公与众妖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有说为爱要秉承善心到底的,有说选择罪过最轻的素食再积德行善减轻罪孽的,还有的说可以将他纳入桃花源,今后教他餐风饮露免烦恼的…… 然而,还没等他们讨论出个所以然,傅长宵突然转身,朝着身背后的山道看了过去。 第97章 土地公驾到 眼前的山道景象仿佛变成了一块褶皱的幕布,被人用无形的利刃割开了一道深长的裂口。百十来道暗黑模糊的影子,带着“黑云压城”般的气势从中呼啸而至。 饶是溟螭公从未放下过防备,也没想到傅长宵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摇人。 可他明明有如此厉害的法器…… 嗯? 不对! 如果真是法器厉害,他为何还要求援! 莫不是他法力不足? 溟螭公想到这,顿感心头憋闷。 但更可气的是,方才那一番辩论,恐怕也是此人故弄的玄虚,为了就是混淆视听。 好好好,跟我玩心眼是吧。 溟螭公暗暗咬牙,有人却是开心不已。 柳十三见阴兵齐至,就知道自己的爹娘也必定到了。 她伸着脖子不停地左右张望。 忽见众多阴兵当中多了一位年轻的妇人,她白衣绿袄,雅丽如仙,明明瞧着玉软花柔,可那一身端凝的气势,却比“电闪雷鸣”还可怖。 完蛋!娘这表情,明显是暴怒啊! 柳十三顿生惶恐,她立马将上翘的嘴角压下,然后用尽全力挤了挤眼皮。 “娘亲—” 她泪光盈盈地瘪起嘴,原本张扬的嗓音此刻竟被她夹得有几分奶味,听着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小十三,可是伤着哪儿了?”土地婆婆风驰而至,对着柳十三展臂一捞,便将其搂进怀中,然后一边前后左右地仔细查看,一边压住火气关心问询。 花晚山被她的容貌惊得目瞪口呆。 “娘亲??”他的语气,活像是在石头上摘了根黄瓜,惊奇中透着一丢丢懵逼。 土地婆婆微不可察地瞟他一眼,瞬即探手搭在了柳十三的脉上。 一旁的傅长宵忍不住在心里给花晚山点了根蜡:小黑啊小黑,你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敢跟着猫儿喊娘亲,这下恐怕人亲娘心里,已经先给你把“不”字划上了一横。 然而,处于惊疑状态的花晚山大概是想不到这一层了。 倒是傅长宵对这家子忽老忽少的操作早已见怪不怪。 他很自然地上前打招呼:“前辈。” 土地婆诊出自家女儿虽受了不少伤,却都未损及根本,便转身与傅长宵见礼:“傅道长不必拘礼,老身此番乃受召而来,当不得这前辈二字,更何况你与小女共闯妖域,对她多有照拂,亦可算是老身的恩人,道长若有所示,直接唤我柳离云即可。” 傅长宵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里暗暗觉得土地婆这番客套话似乎话里有话。 他恭敬道:“前辈言重了,虽说前辈是受召而来,但说到底,也是三界神仙皆有救世济人之职的缘故,贫道岂能无礼。” 他记得燕途寒曾不止一次念叨过:道士们召神遣将,并非是道士的地位比神仙高,而是大家都负有代天行道的职责,所谓受召,只不过是各司其职,各尽其功而已。 而且,燕途寒还讲过,请神的符诀虽然在许多派别里算不得什么高深法术,但请神时,若起于私念,或有什么不正之事,亦或是把召神遣将视作儿戏,对神明随意的轻慢亵渎,那么施法的后果最轻也要被请来的神仙揍一顿,就算有大法力能打赢神仙,那也决逃不过日后的天谴。 当然,从此之后也休想再请动他们。 柳离云见傅长宵始终保持着谦恭端肃的态度,自不待言,只说了句:“道长客气。” 便又转回身去,从怀中掏出个粉白的瓷瓶,从内倒出一颗深碧色的药丸塞进了柳十三的嘴里。 霎时间,柳十三花容失色。 再一晃眼,她已面目扭曲。 然而,即便在如此痛苦的情状下,柳十三也未发一声,她甚至还强挤出一丝微笑,拼命向土地婆婆表达自己的感动之情。 傅长宵:“……”该说不说,在拿捏自家熊孩子这一块,土地婆婆实乃个中翘楚。 只是当务之急,是要让土地婆去处理妖魔,而不是在这里处理女儿。 傅长宵正欲提醒,可这话儿刚到嘴边,土地婆又倒出两颗绿丸,分别递给了他与花晚山。 傅长宵:“!”怎么?我也有份! 花晚山:“?”什么?我也有份? “这是老身采集五行之气炼制的五气碧华丹,虽然算不上什么至宝,却也比寻常行血补气的药丸要强上百倍,老身看二位身上也都带着伤,正适宜服用此物。” “这怎么好意思……”花晚山一边客套,一边抖着手去接,心说吃了神仙给的丹药,那自己岂不是要起飞!然后,连眉都没皱一下便吞了下去。 须臾之间,他便猛地捏紧了拳头,仰起脑袋,望起了天。 傅长宵瞅着他从鼻腔里喷出两管弧形血,不由赞叹他的鼻血妖娆。 再看花晚山那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傅长宵心中笃定,土地婆婆赐药,绝不只是为了帮他们疗伤。 看样子,自己恐怕也被土地婆当成晚辈,“爱之深责之切”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 这五华碧气丹再难吃,也是出自神只之手的宝药,若是不吃,那不就相当于放弃了加速恢复法力的机会?更何况,方才是自己上赶着喊人前辈,如果这时候弗了人家的好意,不就是在啪啪打人的脸。 不行,这事儿他不能干,也不敢干。 傅长宵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罢了,罢了。 吃点有好处的苦头,总比连为什么吃苦都不知道强。 再说,药再苦,还能有他命苦? 有了觉悟,傅长宵便一把捏住丹丸,干脆利落地扔进了喉咙里。 我勒个去—— 好歹毒的味道! 一时之间,苦味仿如爆浆的流心,把傅长宵整个口腔都充斥满了。 柳离云见他咽得艰难,不禁笑叹了一口气,可能是觉得有失庄重,笑意未及凝实,就转瞬没了踪影。 “如何,效果不错吧?”她问傅长宵。 “的……的确是立竿见影。”傅长宵感受到法力在迅速恢复,身上的大小伤也在不断愈合。只是他用力咽了咽口水,想把这难以描述的苦味压下去,却发现这丹丸在嘴里化开后居然糊嗓子,害得他说话都含混。 就算如此,他也没忘记要抓紧时间说一说此地的情况。 奈何他再次张开嘴,就听雨幕中传来溟螭公十分客气的声音:“一别经年,柳兄别来无恙否?” 傅长宵只好再次闭嘴,保持沉默。 此时,众多阴影皆已化成兵卒的模样。他们手持锁魂链,相互交错,舞成巨网,将整个雨幕包围了起来。 一个满头银丝的俊朗男子从地底浮了上来,他伫立在链网前,声音清冷而干脆。 “原本倒也无恙,可你以大欺小,伤我女儿,那现在怕是无恙也要变有恙了。” 溟螭公有些无奈道:“柳兄的女儿机敏过人,又招人喜爱,老朽岂能又岂会欺负她。” 土地公冷冷一笑,二话不说,抬手一挥,就隔空给了雉鸡一耳光。 溟螭公拦阻不及,只好压住被打得气急败坏的雉鸡,小声安抚。 土地公挑起下巴:“我看溟鸿侄儿也一如当年那般活泼可爱,便忍不住想要疼疼他,我想溟螭兄不会怪我手重吧。” 溟螭公揉了揉眉心,直感觉脑仁疼:“你我多年未见,为何方一碰面,就要这般针尖对麦芒?” 土地公冷酷的目光落在溟螭公身后某个虚空点上,过了片刻,才慢慢悠悠道:“若是同道聚首,我自有美酒佳肴,嘘寒问暖送上,而今你却改道入魔,为非作歹,我身为一方土地,又岂能与你干休?” 溟螭公的脸忍不住扭曲了一下:“柳兄什么也不问,一来便说老朽是魔道,是不是太武断了些?难不成你是在暗示老朽,你我之间毫无情谊,就连自辩的机会也不会给我吗?” 土地公抬头冷觑着他。 “所谓自辩,不过是在对不能说服的人,努力呻吟罢了。像这般浅显的道理,应该不必人教吧。” “你!”溟螭公气得深吸一口气,“果真是无情者最伤人,那你想怎么着?” 第98章 闲聊 土地公挑眉道:“无情总好过矫情,反正无论你对我客气还是不客气,到最后都免不了打上一架。” “好好好!”见他完全不讲道理,溟螭公干脆破罐子破摔:“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休怪老朽不客气了!” 说罢,溟螭公猛地翻掌朝天,原本被层层铁链裹住的雨幕陡然胀开,霎那间,断链乱飞,随后一声鸡鸣唳彻九霄,豆大的雨点倏然而至,把整片山道浸润得仿如混沌。 在场实力稍差一些的,立刻就被一种悲天悯人,于心不忍的感觉给包围,随即陷入一片和睦融洽的幻境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魂魄动摇,心神俱寂。 土地公冷目一凛,当即抬起脚往地面重重一踏,大地皴裂,顿时从他的脚底迅速朝着四面八方铺展。 在法力掀起的疾风中,土地公片雨不沾,声如洪钟。 “怒踏虚中影,倾覆幻海波,泥足归后土,灭法定霜戈,疾!” 断喝的一刹那,溟螭公袭来的水浪就被一层堆起的泥墙牢牢挡住。 这时候,傅长宵正运转功法,预备帮花晚山抵御幻术,可他动手时蓦然发现,这小子身上暗金流转,宛如光照,其身魂被一股正大光明的力量牢牢锁在体内,不动如山,而漫天大雨则愈来愈淡,就好似拂晓时的梦,随时会消失。 柳离云对傅长宵道:“你不用担心,外子这一招,乃是土地神的护道神通——地载万物。凡在封土之地,只要外子不愿,任那邪魔有千般手段,也休想夺走一人魂魄。所以,你只管恢复法力,一切自有我们处理。” 听到这话,傅长宵忍不住替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他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类似“一切有我”这种话了。 天可怜见…… 他的人生,终于又看见了曙光。 当然,傅长宵明白这“曙光”不能长久地照应自己,但他仍旧希望能维持久一些。 于是,傅长宵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将先前憋了好几回的话给吐露出来,“多谢两位尊神照拂,只是二位千万不要大意,这妖魔施展的幻龙诀可不只是勾人魂魄这么简单,其真正厉害之处更在于制造幻觉和蛊惑人心。所以,就算尊神可以庇佑众人不被吸走魂魄,却也要当心众人的神智迷失在妖魔的幻境之中,从而带来更多的麻烦。” 土地公听完他的话,道了声:“无妨。” 跟着,他扫了一眼周围那些陆续陷入幻境的阴兵,露出一副明白的样子,“制造幻境本就是蜃龙一脉的看家本事,有些难缠也实属正常。” 傅长宵:“……” 好吧,听得出来,土地公知道的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傅长宵很自觉地闭上嘴,心说既然您什么都知道,那其他妖魔肯定也难逃你的法眼。 事实上,他想得一点也没错。 土地公一夫当关,显然游刃有余,可他占着上风却始终保持克制,就是在防备那些隐于暗处的妖魔。 这时,溟螭公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比起难缠,谁又能及得上喜欢吞食婴灵的幽絮姥姥,以及你这个连食人恶魔都敢娶回家的柳故山呢!” 傅长宵听得一愣。 婴灵?姥姥? 这听着也太聊斋了吧。 然而,上一秒他还在吃瓜,下一秒他就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 不对!溟螭公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抛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出来? 总不会只是想要逞口舌之快吧? 如果不是,那他该不会是…… ……打算跟我一样,刻意引导话题,想要拖延时间? 傅长宵越琢磨越觉得如此,另一边的柳十三却是直接不干了! 她双手插腰,怒气冲冲道:“你放屁!” 傅长宵下意识想去提醒她不要冲动,没想到反被柳十三的一个眼刀提醒了不要冲动。 她的嘴就像一把机关枪似的“突突”道:“我娘叫柳离云,我爹叫柳故山,你就算理解不到离云山故的绝美,也该知道我娘乃堂堂土地神,又怎么会取幽絮姥姥这种一听就很粗俗的名字,我爹更不会娶一个名字这么没品味的女人为妻。” 傅长宵顿时一头黑线。 合着你义愤填膺地站出来,就为了强调你们家的品味? 这么要面子的吗? 土地婆伸手按住柳十三的肩头,劝道:“注意仪态。” 傅长宵:“……”丫的,还真是家传的要面子啊! 柳十三还是愤愤不平。 土地公不禁老怀安慰:“爹的小十三真是长大了,以前你可不会担心爹和娘。” 柳十三悄悄红了脸:“那是因为爹爹和娘亲在我心里一直很高大,很高大。” 土地婆故意逗她:“怎么?爹娘如今是变矮了吗?” 柳十三摇摇头。 “不是,是我也长大了。”她那双眼睛比夜都深沉:“所以,有人胆敢污蔑爹娘,我肯定要站出来维护到底。” 土地婆拿指头戳了下她的脑门:“你呀!要是一直这样乖该有多好。”说着又忍不住把人搂进怀里。 柳十三用一副乖乖女的模样认错:“都怪女儿任性妄为,惹出事端,还连累爹娘,对不起。” 土地婆摸摸她的头,露出慈母笑:“好了,知道错了就好,别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放轻松点儿。” 傅长宵:“……”擦!还放轻松?就你们这幅战场扯闲白的样子,还不够轻松啊! 再分心,溟螭公都能分尸了! 土地婆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她将目光扫向土地公和众阴兵,随后眉头微皱,又倏忽松开。 傅长宵以为她终于发现了周围的阴兵就快全军覆没的紧张局势。 岂料土地婆居然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说道: “其实真要说起来,溟螭方才所言倒也没什么错,因为在一百多年前,我的确被人唤作幽絮姥姥。” 傅长宵:“……”啊,不是,这话题是非聊不可吗? 柳十三大概觉得是。 她不解道:“啊?那娘亲怎么会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 看着女儿惊讶的表情,土地婆轻飘飘道:“那是因为幽絮姥姥只是我的前身。” 柳十三更觉得奇怪了,“就算是前身,那不也是娘亲吗?” 是啊。 傅长宵同样不理解,既然是前身,那说到底也还是你,有什么必要特意提出来讲?! 最重要的是,生死场上,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无所畏惧地侃大山啊? 然而,这句吐槽在傅长宵的舌尖转了转,最终也没有转出来。 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心累懒得开口,而是突然想到土地公婆可是被召来的神灵,又怎么可能无端的怠忽职守,无视战斗?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傅长宵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对夫妻这么做,是另有所谋。 第99章 土地公夫妇的往事 那边,柳十三犯迷糊的样子让土地婆又好笑又好气。 “你是不是把你娘的前身和原身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呀?” “娘的前身和原身?” 柳十三敲着脑门儿努力回忆道:“我只记得娘亲曾说过,您的原身是霄珩县令之女,后来因缘际会才化身成妖,与爹做了夫妻,最后成了一方土地。” 土地婆点头道:“是啊,我随你外公前往霄珩县任职的时候,还只是个凡人。那时候,天下少有纷争,所以就算是霄珩县这样的偏远小郡,也是民康物阜,欣欣向荣。” 说着,她的声音逐渐变得轻缓而浅淡:“只可惜,你外公刚上任两年,坏事就来了。” 柳十三立马竖起耳朵凑过去:“什么坏事啊?” 土地婆轻轻推开她的脑袋,说道:“就是幽絮姥姥吞食婴灵之事。” 傅长宵:“……”虽然不礼貌,但照这个故事情节来看,你爹怕不是有着跟死神小学生一样的体质。 柳十三很不明白:“听娘的口气,这幽絮姥姥应该是另有其人,可她又怎么会变成您的前身呢?”要说这人变成神,她能理解,可这人变成妖,也太怪了吧。 更奇怪的是,自己以前居然从没觉得这怪事很怪……这就奇了怪了…… 土地婆解释道:“起先,我是与她毫无干系。可城里边儿因为频繁丢孩子的事儿,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你外公为了我的安全,便偷偷将我送到城外的别院里避祸。只是谁都没想到,我刚住下没两天,身边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好几拨人。” “最开始是个负责采买的老妈子,大家都以为她吞钱跑了,我想着城里丢的都是孩子,她年纪那么大,钱又没拿去多少,就没有追究,岂料仅隔了一天,负责挑水的下人也不见了,我察觉不对劲,便将此事写成书信交给护卫,让他们去联系我父亲,可这三个大活人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家里就剩两个老嬷嬷还在劝我紧守门户,不要再出去,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第二天,她们也不见了踪影。” 听到这,柳十三忍不住感慨道:“那娘亲真是吉人天相啊。” 傅长宵嘴角一抽,这是吉人天相吗?这是在劫难逃吧。 土地婆老神在在对她道:“娘是幸运还是倒霉暂且两说,但那天我寻人寻到大门边时,就看见你爹在倒霉。” 柳十三大为震惊:“爹也会倒霉?” 土地婆揪她脸,笑骂道:“你爹又不是天生的神只,自然也会有三灾八难。” 柳十三不好意思地“嘿嘿”两下,忽然回过味来,抓住了重点:“等一下,我爹怎么会突然出现?” 土地婆感慨道:“他是倒霉催的。” 说着,她抬眼瞧了瞧土地公那边的战况,然后又垂下目光,继续讲述起了往事。 “你爹和你叔叔原本是一块猫蝶浮雕上的两只花狸,由于被装饰在神武庙的匾额底下,久经香火而生了灵智,之后又修行了三百年,得以幻化人形。” “不过呢,他们想要真正修成人身,还必须渡过天劫。为此,你爹便带着你叔叔离开神庙,前往人间历练。” “谁知这一走,你爹他们就走出了一条厄运缠身之路,像什么迷途遇险,住店丢钱,办事被人骗,逛街被水泼,就连打个牙祭也经常吃出苍蝇蟑螂小老鼠……总之,别人倒霉过的,他几乎都倒霉过,别人没倒霉过的,他大概率也倒霉过。” “很快,你爹就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别说渡劫,就是度日也难。于是他果断带着你叔叔打点好行装,折返神武庙。” “可是好巧不巧,他俩返程走偏了道,居然走来了霄珩县,而且一进城就遇上了正在掳劫小孩的幽絮姥姥。这幽絮姥姥是霄珩县外乱葬岗里的一棵千年乌柳,因为化形时被天雷所伤,而惨遭两个贪图雷击木的毛头小子的毒手,被挖去了半截本命木芯。她为了追查木芯下落,也为了修复身体,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虐杀孩童,吞食婴灵。” “你爹看不惯她滥杀无辜便和她打了一架,可你爹正逢霉运当头,一招不慎就被幽絮姥姥打成重伤,而你叔叔修为不济,更是被万千柳丝抽回了原形,差一点就被幽絮姥姥当成木芯的替代品,以形补形。” “好在你爹豁出性命背水一战,成功带着你叔叔逃出了城外。奈何在他施展障眼法的时候,偏巧被我院中负责采买的老妈子撞见。不得已之下,你爹只能带着她一起逃命。接下来的几天,你爹但凡更换藏身之所,就会遇到误闯的凡人,到后来,他也只能带着这些人一路逃到了我的别院。” 柳十三囧囧道:“爹这么倒霉都没被幽絮姥姥抓住,真不知道该说他是不幸还是万幸。” 土地婆笑了一下:“你爹确实倒霉,当时他一靠近别院就预先使出了障眼法,可等幽絮姥姥快要改变追踪方位的时候,却又被我院中那两个老嬷嬷开门的动静给暴露了行藏。等我寻到大门那儿时,就看见我家丢的那帮子人全挤在墙根底下,而你爹正在只身对敌。” “搞半天,您院里丢的人全被我爹给捡走了啊。”柳十三说着,突然觉得很不满:“不对啊,有这么多人,我爹怎么还是只身对敌,那些人不会帮忙吗?” 土地婆敲她的头:“斗法,岂是凡人所能干预,他们能安分守己不跑出来添乱,已是变相在帮忙了。” 柳十三浑不在意地揉揉脑袋,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你爹就一直意外不断,处境也愈发艰难。”土地婆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四周,继续道:“没多久,他们的战斗就波及到了院中,我因躲避不及,被你爹撞飞了出去。虽然你爹第一时间将我拽住,可我也受他影响,不仅崴了脚,还撞上了幽絮姥姥的柳条被其锁住了腰。” “不过幽絮姥姥更倒霉,她的柳条随我一起撞进你爹怀里,反把她拽得脚下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就碰倒了身后的围墙,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围墙后还放着的两只尿桶。” “尿桶?!”柳十三嫌弃地“噫——”了一声,接着啧啧道:“沾染如此污秽之物,那她岂不是要现出原形?” 这话让土地婆皱起了眉,“谁告诉你,沾染秽物就会现原形的?” 柳十三奇怪道:“法身染秽,人形难为,不是常识吗?” “胡扯!”土地婆教训道:“那幽絮姥姥就是与你有着同一种念头,才会自陷杀机,误了性命!你可知秽物虽有破法之效,却终究不是什么顶厉害的东西,所以,但凡你能够在应对之时,坦然一点儿,就能无尤。相反,你越是觉得污秽难当,就越会被其影响,反受其害!” “可是这么脏谁受得了。”柳十三咕哝着:“我可不想和幽絮姥姥一样。” 土地婆没好气道: “你呀你,今后再不好好修行,恐怕也会和幽絮姥姥一样,被这等知见障所扰。” 知见障?什么意思? 怎么又是一个超范围的知识点。 柳十三没表露无知,假装接受良好。 土地婆不以为意,接着道:“幽絮姥姥就是太在意这秽物不可沾身的危言,才会乱了心神,被你爹寻着机会,一举击碎了她的木芯,打散了她的神魂。” “只是我们也没想到,她这一死,她体内融合的数百婴灵也跟着一起消散,你爹唯恐造下恶业,便果断化身木芯,重塑了幽絮的树身,奈何彼时的他还没有渡过天劫,不能附体幽絮这等沾满罪孽的躯壳,于是,最终是我舍了肉身,以凡人魂体附于妖身,暂做了幽絮姥姥。” 说罢,土地婆眼眸微抬,一头青丝转瞬化柳,倏忽间又变回了寻常模样。 柳十三顶着“原来是这样”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又问道:“那我爹这般倒霉,又是怎么一回事?” “咳咳。”傅长宵见她还要聊下去,心中盘桓许久的焦急越发难以抑制。 怎奈土地婆却又很快接上了话: “那是因为你爹离开神武庙时,拆走了自己的本体,却没有善后,以至于神庙门额松动,差点儿酿出事故,这才惹得天降霉运,以示惩戒。不过,我和他历经千辛万苦,超度完所有婴灵后,此祸也随之消弭。” 土地婆说完,发现傅长宵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却没吭声。不由调侃道:“道长是有什么很难启齿的要求么,怎么眼神如此灼热?” 第100章 时机到了 傅长宵收起忧伤,沉着地瞅着她:“贫道只是有感于两位前辈无惧生死,涅盘重生的魄力,反观自己,虽然不再身处幻境,却又未必真正走出了幻境。” 唉,想仰仗别人就得承受身不由己的代价。 柳十三按耐不住斗嘴的欲望:“那你说,要怎么样才算真正脱离幻境?” 傅长宵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自强不息。” 唯有自强才能无畏,无畏就不用在这儿提心吊胆地听你们讲故事。 土地婆婆很是赞许:“道长能处困自强,必是明悟了修道真谛,未来可期。” 柳十三也想被夸,就对傅长宵跃跃欲试道:“那我们现在杀出去啊?” “杀出去?”傅长宵眼皮一跳,看向土地婆:“我们还是先听听前辈怎么说吧?” 嘁!那你慷慨激昂个什么劲儿! 柳十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又很快对他刮目相看。 本以为这牛鼻子只会一本正经,没想到竟如此懂得装模作样。 ……得赶紧学起来。 土地婆笑道:“道长此言,是想知道老身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众阴兵被溟螭拉入幻境而不施以援手吗?” 傅长宵心里是想知道,但他又怕问出口会被妖魔给听了去,于是委婉道:“前辈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道理,只是贫道身在局中,也想出上一份力。” 土地婆也不见外:“既如此,那就请道长为老身护法。” “好。” 傅长宵摩拳擦掌,只要别聊天,他怎么着都行。 他刚闪出这念头。 就见土地婆足下一震,一株巨柳的虚影瞬间破土而出,虽无憾天之姿,但在傅长宵眼中,却隐隐带有充塞天地之感。 土地婆口中念道: “百年种一树,梦里似还家。” 顿时。 柳丝如烟,搅乱了清静。 叶声似雨,卷起了喧嚣。 正酣战的溟螭公心脏猛的一紧,再观幻境,其间的祥和之景已如流沙逝于掌心。 纵然此时的幻景,还回荡着美人脸的洗脑魔音,但随着柳丝吹拂,种种恩怨情仇齐至,各色人情冷暖涌来。 溟螭公恍惚看见善缘者们在阴差的唆使下收起悲悯,愤怒地朝他挥拳打来。 “不好!”溟螭公在脑中震喝:“这些阴差有诈,诸位道友速速开启迷海挪移大阵,离开这里!” 匆匆嘱咐了一句,溟螭公沉喝一声,双掌半旋,往前挥出两股巨浪,倏如双龙出海把土地公的泥墙冲开。 土地公半点不慌,手心一翻,散落的泥墙内金光大放。 刷的一下。 从双浪交锁之中冲了过去,直逼得溟螭公不得不现出羽甲,以肉身相抗。 “柳故山!你不要欺人太甚!” 溟螭公火辣辣的眼神从金光笼罩中瞄准土地公。 土地公似是惊讶道:“怎么?你们也算是人吗?” 刺了一句。 土地公足尖一点,仿如鹏飞九霄,双掌同出,一手抓向雉鸡,一手擒向溟螭。 雉鸡见溟螭公正全力对抗金光,连忙扬起头颅,伸出锐如利箭的尖喙照着土地公的手掌就啄了过去。 但听“当”的一声,那利喙如撞山石,反被土地公震折了喙尖,飙出一股鲜血。 溟螭公顿时肝胆俱裂:“休伤吾儿!” 他大吼着使出浑身解数撕开金光,同时卷起一阵风雨将雉鸡挡了起来。 土地公倒也没有继续对雉鸡出手,只是站在雨外,冲溟螭公冷声道:“既然知道自己尚有后辈儿孙需要协力扶持,你就不该放着好好的蜃雉族老不做,跑来这红尘俗世,做一只人人喊打的老妖怪。” 岂料,溟螭公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柳兄何必明知故问,自七十年前我蜃雉一族的龙主失踪之后,这天下海域就再无一座龙门可供我的族人使用,老朽身为蜃雉一族的长老,又怎敢独坐明堂,不沾风雪?是以此番入世,老朽一直谨守慈悲,普济群生,只待来日能够圆成功行,庇护亲族。此心此情,日月可鉴,天地可昭!老朽何错之有?” “呵。”面对溟螭公凌厉的驳诘,土地公毫不客气地泼他冷水:“你家龙主失踪,你不尽力去寻,就已经错了,而今竟然还带着后辈子孙不务正业,勾结妖魔,圈禁凡人,更是大错特错!试问如你这般挖地寻天,有何面目理直气壮。” 溟螭公露出一副“沟通困难”的无力表情,长叹了一口气。 “吾等大道,尚需时日验证!但今日之争不过是你我理念不同,柳兄又何苦将吾等视作邪魔歪道,非要赶尽杀绝?难不成排除异己就是你所谓的正途吗?” 土地公嗤了一声,“你用不着在我这儿卖弄口舌,我也从来不在乎什么理念不理念,我只需看你们的所作所为,就知道……” 他话才说到一半,面前的雨幕突然抖了一下,虽然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但土地公却看得很清楚,这群妖魔刚刚消失了一刹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哼!”土地婆站在柳树的虚影下,一手拨弄柳丝,一手捏诀竖在胸前,冷然道:“大家相识一场,溟螭兄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想走?” 雨幕里,溟螭公强压着阵法失败后不断翻腾的内息,连拍数掌震断缠在雉鸡身上的柳条虚影,厉声道:“区区柳丝,安能阻我挪移大阵!” 土地公盯着他冰凉地笑了。 “是吗?” 他右手一弹指,射出一道金光,就好似一团骄阳,在雨幕中转来转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湿漉漉的山道便干爽了大半。 土地婆顺势催发树桠,万千柳绦在金光的照耀下暴长,紧接着,一阵风起,柳丝漫天,纷纷朝着溟螭公的方向疾扫而去。 溟螭公心道不好!连忙把雉鸡推向雨幕的更深处。也顾不得脑海中传来“汲汲镇的守阵使怎么少了一个”的叫声,一个转身,妖身尽现,双手一挥,利爪齐出。 那些柳丝落在他的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傅长宵眼睁睁看着一个实力强盛的大妖,被抽得像个陀螺似的,只能借助肉身硬抗,就知道其实力必然已衰弱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程度。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溟螭公禁不住土地公婆的联手,很快便羽衣染血,步履晃荡。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 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庞大的虚影,一条手臂从虚影中探出,十分敏捷地扯住了击向溟螭公的柳丝。 紧接着,第二条手臂探出,再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 顷刻间,溟螭公身周的柳丝被数十只手臂尽数扯断。 看着这一幕,土地婆纵声对不远处的土地公道:“老头子,时机到了。” 第101章 护生铁蛋 土地公闻弦歌而知雅意,右手一张,原本四处乱窜的金光“嗖”的一声,重归他的掌中,瞬间变作一根柳木拐棍。 傅长宵看得十分眼热。 瞧瞧人家的法器,如臂使指,往复随心的。再瞧瞧自家那货,不懂事不说,还总是恣意妄为,我行我素。 傅长宵想到这儿,不禁往自家铜印那儿瞥了一眼。 岂料天际居然不见铜印的踪影。 欸?这货又跑哪儿去了? 他脖子一扭想朝后看,冷不丁怀里一沉,铜印竟自个儿回来了。 “咦?”土地婆也发现占据天空一角的巨物突然消失,不禁心生疑惑,“傅道长因何收回法器?莫非是老身给的五气碧华丹效力不足?” 道士摇了摇头。 从她这句话不难听出,她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觉得傅长宵的年纪和修为,很难维持如此巨大的法器。 不过,傅长宵并不在意这种看法,他在意的是,土地婆所言时机是什么。 “前辈切莫误会,贫道收回法器,只是在为护法做准备。” “原来如此。”虽说这个理由有些潦草,但土地婆实在是忙,也没空多想。 她取出药瓶,塞进了傅长宵手里。 “既然道长要做准备,那这瓶五气碧华丹就送你应急,一会儿若是有妖魔来犯,道长只管拖延时间,倘若不敌,便立即退走,万勿抵死纠缠。” 啊?如果是这样,那要他护个屁的法? 不等傅长宵细问。 土地婆双手掐了个法诀,往柳树上一靠,“老身的入梦术已到了关键阶段,此间之事,就有劳道长处理了。” 说罢,就急匆匆消失在了树干之中。 傅长宵轻轻揉了揉额角,也只能作罢。 就在他转身望向妖魔之际,一道乌黑的流光突然闪至跟前。 不好! 傅长宵心生警觉,立刻翻身离位,落在了旁处,但他气都还没喘匀,就听耳边有恶风呼过,又狠又疾。 饶是他就地打滚躲得够快,脖子上仍被划出一个半指长的伤口。 冰寒刺骨,犹如刀刮! 若是再深一点儿,就到他的大动脉了! 傅长宵摸着脖子上的血,不由得怒气上涌,冷哼一声:“火来。” 他对着黑光推出一掌。 一束火焰从他掌心射出。 那道黑光与火焰甫一接触,便好似个旋转的小烟花,滴溜溜从空中坠下。 眨眼间,变成一个口吐黑烟的龟壳少年。 “不可能。” 龟壳少年满脸不可置信,他这黑光,乃是采自海底深渊的一口极寒真水,冻人神魂极端险恶,寻常人稍有沾染,怕是连皮带骨都要化成冰渣! 然而,不等他再作反应,一大片火光轰然而至。 那诧异的神情便僵在他的脸上,直到视线被红光淹没,红光中又飘出阵阵焦臭。 终于,他整个人在火焰里发出惨叫。 “龟道友!” 溟螭公悲喝一声,身后的阴影,顿时露出那张寄生了数以千计人头的美人脸。 “幻龙诀·蜃浪洄魂!” 傅长宵连忙操起铜印砸向翻滚的龟壳少年。 可惜这些妖魔的神识相融,他的攻击快不过思绪一念。 只见美人脸身上蓝光一闪,龟壳少年就再次镶在了她的额头上。 紧接着,美人脸身上钻出来的半截人身,再一次开启了“喋喋不休”模式。 不过这次不再是催人皈依,而是发出阵阵或急或缓,或高或低的指责声。 都是在控诉傅长宵和土地公夫妇饱人不知饿人饥,故意破坏他们的美好生活。 “哼!” 土地公面无表情地将拐棍朝前一划,扫开了溟螭公的攻势,同时身形往后一跃,犹如闪电般避开了美人脸的冲击。 “贪恋虚幻,终堕深渊,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执迷不悟的好!” 然而,尝尽苦楚又丢了记忆的人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他们借美人脸的口,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呐喊:“我等在此无灾无难,有吃有喝,怎么就虚幻了?!难道非要我等忍饥挨饿,朝不保夕才算是不执迷不悟吗?!” 他们的抱怨声仿佛引诱群生的绿洲蜃影,原本就不算平和的言辞,此刻越发激昂。 欲求、不甘、野心、愤恨……也来势汹汹。 傅长宵正施展烈阳宝印灭除伤口上的寒气,一时间竟没能抵挡住这阵魔音灌耳。 恍惚中,就感觉自己站在了一群鸭子中间,两只耳朵被吵得嗡嗡作响,心绪也随之糟乱不宁,四肢百骸更是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而土地公在人间任职多年,每天接收到的祈愿唠叨不知凡几。所以,这种程度的负面情绪对他来说,影响不大。 他一边绕着美人脸腾挪闪展,一边意图劝说那些迷失心智的灵魂:“梦终究是梦,只有回归现实才能拥有改变的可能。” “胡说!!”美人脸闻言目光冷厉,张嘴发出一声爆鸣,强劲的气流犹如漩涡,从她嘴里悍然喷出。 同时,凹头老翁和鳞甲壮汉的身影也从她的眉间钻了出来。 溟螭公已非等闲,这两位也不是庸手,一个呼气成冰,一个聚水成盾,互为呼应,故意将土地公逼入漩涡气流。 眼看土地公即将落入美人脸喷出的气流之中,傅长宵本就烦躁的心再也抑制不住,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蠢货!留在梦里,饿几天就死了!回到现实,还有成百上千次的美梦可以做!这都不会选吗?!” 此言一出,噪杂声霎时一静。 但很快,这场死寂就被溟螭公深沉的声音给打破,“污浊人世有何留恋之处,仙境之美,难道不胜过万千美梦?众生惜哉。” 我惜你亲娘祖姥姥! 傅长宵极其不忿地哼了一声,然后借着这股发怒的劲儿,一鼓作气运转《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镇心宁神,提起了精神。 “好不要脸!你们自称仙境,首先也得有仙啊!可你们是仙吗?”他拎起龟甲少年的肉身,使劲晃了晃。 忽的。 他旁边的空气抖动了一下。 三张人脸的绿衣女子从空气中闪现而出,挥手抛出一道风索,卷住不远处的花晚山砸向傅长宵。 傅长宵立刻曲膝一蹦,伸手相迎。 就在双方逼近的一瞬,风索反向一震,甩开花晚山,卷向傅长宵的腰。 也就在这一瞬,绿衣女子,玉手翻滚,欺身而上。 掌风如寒刃般劈向傅长宵的背心。 危急关头,天外倏忽飞来一只雄鹰,一头撞开绿衣女子的手臂。 傅长宵朝着腰上的风索一拍铜印。 “砰!” 气流激荡,炸开了他的腰带。 “尼玛!”傅长宵赶紧搂住散开的破衣烂衫,回身一脚踹向绿衣女子。 刚对上一招。 傅长宵就听耳畔传来一声断喝:“不可纠缠,速退!” 是土地婆。 来不及多想,傅长宵捂住裸露的胸膛,转身就跑。 而此时。 貌似落入下风的土地公冷不防从妖魔的包围中飞纵出来。 他悬于半空,周身金光闪耀,神威赫赫,就连声音也变得宏大峻肃。 “众阴兵听令,速开禁魔宥生大阵!” 刹那间。 原本僵住的阴差全都震了一下。 只是,他们却并未因此苏醒过来,而是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都溃散成了一捧烟灰。 傅长宵脚步一顿,目露惊奇。 原来这不是肉身…… 也对,阴差本就是没有肉身的灵体。 那这些留下来的“躯壳”是什么…… 思虑间,满地飞灰无风自动,如笔走墨,转眼就在地面形成个巨大无比的“禁”字。随后耳边传来“哗啦啦”的响动,无数铁链从虚空中窜出,纵横交错,编织成了一张铺天巨网。 傅长宵心中一喜,扭头看向摔在地上的花晚山。 只见他无知无觉,被窜出来的铁链包裹成了一个圆球,给带上了天。 天上巨网笼罩,网下柳丝低垂。 阴兵们拉扯铁链的身影在其间忽隐忽现。 不过顷刻,柳丝上就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蛋”,虽然看起来蛮奇怪的,但确确实实给人一种特别踏实的安全感。 至少,里边儿的凡人大抵不会有什么危险。 傅长宵一边系紧衣带,一边感慨这个时代的神仙,是懂安全屋的,真的好会! ………. 另一边的美人脸,则切实感觉到脸疼。 因为她脸上“疙疙瘩瘩”的人身,正像是被挤了一样,化作道道流光飘上天空,与某一些“铁蛋”相融在了一起。 任她如何挣扎嘶吼,也无济于事。 眼看美人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溟螭公心急火燎地冲天而起,但瞬间就被地面上的“禁”字给吸了回去。 “好好好,好手段!” 虽然他早就意识到,柳故山放任自己拘走阴兵是在耍诈,但也只以为他是想借助阴兵潜入桃源,挑拨民众。 万没料到,他们要的压根儿就不是凡人的倒戈相向,而是凡人的本身。 更没想道,一个小小的入梦术没有用来托梦,而是用来牵魂引魄! 是了。 土地神拥有引渡亡魂的职能。 美人脸融合的凡人魂魄,自然也躲不过土地神的召唤。 溟螭公怒极反笑,“人言柳故山一身正气,光明磊落,没想到也会施展诡计!” 土地公挑眉轻扫了一眼他佝偻的模样,淡淡道:“刚直乃我性情,手腕却是我的头脑。而你一意孤行,不知变通,便是你的无能。所以,你料想不到也属正常,实在用不着如此惊讶。” 溟螭公听得面黑似墨:“你真以为区区一个法阵就能拿捏住吾等?” 土地公笑了:“你都喘成这样了,还嘴硬。” “是吗?!”溟螭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佝偻的身体陡然往上一扑,骤然现出真身。 一只长着两条龙爪的巨大雉鸡,对着土地公昂首长鸣。 第102章 妖魔的外卖 呖—— 溟螭公双翅煽动,龙爪翻麟。 浓雾,从他身上毫无保留地喷涌而出。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生死不过轮回,不惧何能阻我! “幻龙诀,蜃浪袭天!” 溟螭公这一招,虽然不能将幻龙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却也将他一生的执念尽皆映现了出来。 一时间,地上的禁字被迷蒙的水汽笼罩。而美人脸的周围,远山、暗海、歧路、旷野…接连从水雾中呈现。 “糟糕!” 土地婆从巨柳里走出。 她牵引的魂光,全被被这突然出现的曲折前路所迷,又重新钻进了美人脸的皮肤里。 更糟糕的是,凹头老翁和鳞甲壮汉也都相时而动,放出大招。 他们二人,凹头翁负责挥手成冰,携带着一种阻挡万物的潇洒,冲向巨网。 壮汉则聚水在前,双腿一并化成麟尾,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拍向被冰封的“铁蛋”。 土地婆顿时闷哼一声,法力冲入幻境,却如入虚无。 她意识到,自己的入梦术被破了! 土地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担心,有为夫在,他们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眼神微抬,手中拐棍猛地一展,天际高悬的巨网忽的裹上一层金芒,尤其是那一颗颗“铁蛋”,金光浓郁得让人心悸。 鳞甲壮汉的尾巴刚一碰触到“铁蛋”,就被一股力大势沉的排斥力给弹飞了出去。 凹头老翁停下撒冰的手,想去捞他,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灼热的东西。 他惊了一下,发现那竟是土地公“呼”过来的拐棍。 遗憾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身体已经率先一步倒飞了出去,口中鲜血狂喷。 “爹!” 正与纸鹰搏斗的绿衣女子看见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不说溟螭公的这招幻术,乃是他耗损自身元气才能施展的绝学。平日里,便是山海也能隔绝了去,偏生在这古怪的铁链阵中,竟连根拐棍都挡不住。 而她爹亲,好歹也有着三百多年的道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一触即溃。 绿衣女子一面在脑海发出不解,一面对着纸鹰的脖子,执掌一拂,如切似截,飞也似的斩下它的脑袋,然后脚尖一旋,冲向凹头老翁。 随即,她从深幽的高空感受到了一丝带着审视的压迫。 这是什么? 她望着那些铁链,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禁魔、宥生四个大字。 宥乃赦也,赦免的是人命。 禁乃困也,困的自然是危及人命者! 原来! 限制自己,困住自己,导致众人如此不堪一击的缘由。 正是他们自己。 “不能再攻击这些铁链了。”绿衣女子急忙在脑海里传达自己的判断,“这些铁链映射着不能危及人命的禁制,我们越是攻击,就越是出不去!” 她一把接住凹头老翁。 张嘴对着上空一吸,八方冰雪便归入她的口中,紧跟着又提气一呼,以风雪为屏,果然一下就将土地公的拐棍冻在了寒冰里。 到底是经年的老妖。 凹头老翁瞧见拐棍被封,立刻就提醒溟螭公,他施展的幻术,未必没挡住柳故山。 否则就凭柳故山的本事,没道理法器受制,还不亲身入阵。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溟螭公却没那么乐观,因为铁链或许禁的是危及人命者,但脚下的禁字,必然是禁制他们这些妖族。 这是他在铁链刚出现的时候,就亲身体验过的结论。 现如今,要想逃出生天,就只有躲进他的幻境当中,避开脚下的“禁”字。再通过延伸幻境的范围,脱离铁链巨网的覆盖。 可这么做,会造成海量的法力损耗。 溟螭公深知,就算拼上自己这条老命也未必能实现。 “道友何必空自忧心。”美人脸感受到他的想法,立刻表示无妨。 “别忘了,你还有道友和信众做后盾。” 于他们而言,只要汇集的人越多,所获得的力量就越大。 可是…… “……诸位道友已被法阵所制……” 溟螭公话未完便遭打断。 “那就将汲汲镇的信众和营营镇的恶者全都召来,既然此阵于凡人无碍,想必拦不住他们!” 好一个惊人的决定! 凹头老翁不禁愣了一下,眼睛不由扫向沉默下来的溟螭公,张嘴问道:“信众也就罢了,但那些活死人无不是恶欲缠身,纵有助力,也不堪一用。” 岂料美人脸不以为意,反而劝解他道:“话虽如此,可说到底,他们终究是追随吾等而来,足见这些人的向善之心未失,道友又何必心存挂碍,对这些可怜人抱有成见。” 话说到这儿,美人脸越发坚决。 只要把所有追随者全部拉进体内,溟螭公就有力量不断延伸幻境,只要幻境的头尾有一处脱离铁链覆盖,他们的成仙大业,就还有希望! 不等其他人作出回应。 她催动法力,把所有种下印记的凡人全都召唤过来。 大约是受先前的迷海挪移大阵的影响,这些人本就到了左近,所以一受召唤便来得极快。 傅长宵上一秒还在用“玄气百辨法”努力穿透重重幻境,观察妖魔们的动向,下一秒就听土地公爆喝道:“邪魔,尔敢!” 旋即,山道上便响起了许多类似气泡破裂的声音。 他循声一看,这里骤然来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易无殇、小张大夫、客栈老板…… 以及干过架的活死人们。 他们前赴后继,面容狂热,就连体内的灵魂都挣扎着往外钻。 迫不及待的样子,像极了“外卖”! 傅长宵吃惊之余,倒也没觉得有多意外,毕竟就算是在现代社会,某些吃相难看的公司,也一贯对自己人下手最狠。 更何况盘踞在此的妖魔,可比一般画饼的公司还要擅长吃人! 高空之上。 土地公联合土地婆以虎狼之势将巨网推向地面,其他阴兵则分成两队。 其中一队飞速收起“铁蛋”。 另一队,则不断抛洒铁链,见人就套。 短短数十息。 美人脸就将闯入法阵的百十多人吞入体内。 而溟螭公的幻术也随之扩展了一倍有余。 “必须切断他们的补给!” 傅长宵无法靠近巨网下的妖魔,但巨网外的凡人,他想拦截却不在话下。 事不宜迟。 傅长宵深吸一口气,从药瓶里倒出一颗五气碧华丹吞下,然后集中通身法力,直入人群。 为防美人脸的吸魂妖术,傅长宵捷步似猿猴,执印如风雷,每一招都是冲着将人打晕再甩飞的目的而去。 虽说下手狠辣了些,但效果十分显着。 柳十三见状,立刻紧随其后,她变出一条巨大的灵蛇拦在巨网之外,然后指挥着灵蛇用一种蛇类绝不会使用的行走方式,像堵城墙一般,把人群推向远方。 美人脸困在阵中,很快就陷入了无以为继的境地。 不过,眼瞅着曙光在即,溟螭公又怎肯轻易放弃。 第103章 这辈子第一次见这样的挑衅 如果说失败的不甘是十分痛苦的话,那么前功尽弃所带来的不甘,就至少是十二分的痛苦。 溟螭公不愿痛苦。 所以他勉力支撑住停滞不前的幻境,哑声对美人脸道:“事到如今,也唯有请诸位道友前来助老朽一臂之力了。” 他觉得,只有挺住这一波,他的幻龙诀必定可以跨越禁魔宥生大阵,逃出生天。 “好!” 美人脸二话不说,当即施法吸取众妖之力。 然而。 龟壳少年被吸去最后一点修为,大阵却还是那个牢不可破的大阵。 再等鳞甲大汉被吸得现出了鲟鱼真身。大阵仍旧波澜不惊。 眼看自家鸡崽都跟着元气大伤,溟螭公再也遭不住内心的煎熬,果断舍身施法。 他以自身血肉为代价,让幻龙诀衍化出了不同以往的意味。 只见他凸起双目,一眼临空化作太阳,一眼穿云化作月亮,身躯、鸡喙化作了汪洋高山,翎羽变作鸟雀,骨骼尽作兽类,奔涌的血液则变成了雨雪风霜。 原本空寂的各色幻景由此变得生机盎然,如有实质。 “真绝!” 土地公盯着巨网底下的幻境,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只不过,不知他赞的是溟螭公的幻术绝,还是做事绝。 总之,他话音刚落,蓬勃发展的幻境里,就响起了一阵古怪的龙吟,一道模糊的身影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他扭曲不定,无形无质,正是溟螭公的意识。 “幻不灭真,非幻迥然。柳故山,老朽这一招''非幻衍真''你可抵挡得住?” 土地公轻叹一口气,平静的面容下,不尽惋惜。 “我挡不挡得住,对于如今的你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唉! 明明拥有如此不俗的修为,却没能拥有一个正常些的脑子! 拿命搏胜,那又为何要胜? 虽说不可理喻,土地公却没有掉以轻心。 他侧头与土地婆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一震身形,同时施展出地只神通,仿如两尊巨大的神像,重重的压在蜕变的幻境之上。 巨网发出的金光,也瞬间加厚了一倍。 但幻术衍化的生命却丝毫不受影响,竟一刻不停地朝着巨网笼罩不到的地方飞速扩散。 溟螭公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二位老友以阵相待,老朽就以幻相邀,请吧!” 他的话音刚落,土地公夫妇的身子骤然一沉,两只水流状的大手凭空出现,死死拽住他们的脚腕,猛地往下拉。 刹那间,土地公夫妇感觉眼前有亮光一晃,幻境随之吞没而来。 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就好像掉进了万花筒里一般。 毫不怀疑,要是不小心身陷其间,一时半会儿肯定别想出来。 幸而土地婆秀发繁茂,发丝倏地往上四散,化作数十绺纠结的柳枝缠挂在巨网的孔洞上,暂时止住了坠势。 而土地公右手搂着老婆的腰,左手向下一斩,两片柳叶状金光“嗖”的一声,蹿入那两只大手之中,发出一阵搅动水流的声响,将之溅射一空,顷刻解了被抓的窘境。 “真是可惜啊溟螭兄,你以血肉之实,混以幻术之虚的手段是不俗,但可惜并非是真正的阴阳并济,化生自然,否则我们夫妻二人必定留下叨扰,而现在嘛,就容我俩先失陪了。” 偏他即将脱身之际,美人脸兴起的狂风再度来袭。 疾风刮面,像是有股无形的气浪在身周环绕。气浪不具伤害,却让土地公夫妇如陷泥沼,身体又随之下沉。 更糟的是,美人脸忽的乘风而起,硕大的脑袋抵在巨网上,居然将网眼撑变了形。 怎么会? 土地婆挣扎着甩出一束柳丝,哪怕知道这点力量可能无济于事。 急忙间,就听见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柳丝甩了过去,带着劲烈的破风之声。 她抬眼一看,就见美人脸顶起的网眼被几道铁链紧紧锁住,猛地被人一拉收紧。 哗哗—— 巨网带着金属摩擦声,火花四溅,声音大得惊人。 是土地公召来的数名阴差一起动的手。 不过这样一来,就导致傅长宵拦截人群的压力陡然大增。 而且还不光是人多难挡,人群身上骤然烁亮的红光,更加叫人措手不及。 “道士,这些人好像要死了!”柳十三趴在巨蛇身上往下看,只见那些原本蓄积在人心深处的恶念,犹如火山爆发一般,猛烈且毫无保留地喷涌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浓传淡,重传轻,竟呈星火燎原之势,扩散全员。 傅长宵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他现有的手段,拦人没什么问题,可要他破除这些人身上的妖法,那就无能为力了。 为今之计,除了铲除祸根,也就打断施法或可一试。 想到这儿,傅长宵拦阻人群的同时,伸指在身上的伤口处随意一沾,以血代墨,在铜印上画起了破煞斩阴符。 这本是他无暇放下铜印的无意之举,没想到竟误打误撞沾上了铜印本身的“烈阳”之力。 这股阳气相较于他血气内的那一丝,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更优裕,这也使得符文一下子就熠熠生辉,功效倍增。 于是,他干脆引动一簇烈阳火焰将整个符箓重新勾勒了一遍,然后掐诀喝道:“天罡地煞,神武速达,吾持正令,妖鬼尽杀!” 法咒过后。 乱哄哄的山道上,人仰马翻。 傅长宵手持铜印左右斜飞,破煞斩阴符如同投影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冒着火光飞射而出,然后重重的印在红光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霎时间。 一阵类似灼烧羽毛的恶臭扑面而来。 “唔!” 猝不及防的一口臭气,熏得傅长宵鼻腔火辣,口舌发麻! 他急忙捂住口鼻,连退三步。 孰料这一退,美人脸便更加迅速地吸起了红光。 这一幕直接看呆了傅长宵。 因为人群涌来的这味道,可比拉的还臭! “你还真是饿了!” “……”美人脸好似察觉到他话中有话,眼睑微动,却又没有理会,反而将身体里的灵魂全都显露在皮肤表面,形成一个个肉疙瘩似的小人,同她一起,张着嘴巴吸摄起了红光。 傅长宵:“……”有种被人用吃屎给挑衅了的感觉。 第104章 事实才是依据 土地婆道:“她可不是饿了!她是想用阴阳共济之法调和善恶之念,以便假充凡人,破我法阵!” 似乎是要应和她的话,铁链接连发出崩断的响声。 美人脸的身体也开始慢慢穿透巨网。 土地公安慰道:“没事,就她们这一点皮毛手段,想破阵还为时过早。” 土地婆扭头狠瞪了他一眼:“我是担心他们破阵吗?我是担心他们领悟到的这点皮毛,最终会算在你的头上,到时候,你少不得又要衰神附体!” 这话说得土地公脊背一凉,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丰富多彩起来。 傅长宵不禁纳闷,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何至于让两位神只忌惮。 可转眼,他又豁然贯通。 是了。 都说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懂,可事实上,对于大部分只能依靠自己摸爬滚打而得不到指点的人来说,越是简单的道理,就越是不容易留心和做到。 所以,土地公随口说一句阴阳之理,就让美人脸意识到,她所寄生的那些至善至美的人,从某种意义来看,已算是脱离了人的范畴,或许准确来说,成了妖魔的养分,自然是钻不了禁魔宥生大阵空子的。 因此,她改换招数,不再贪图寄生的人数多寡,而是利用恶念,让她体内那些“人”模拟出善恶并存的“人性”,再凭借她融合的人类肉身,瞒天过海,逃出生天。 如此种种,的确可以说是与土地公的话脱不开干系。 不过,这也给了傅长宵另一个启发。 那就是——既然妖魔会因为一句话而作出改变,也就意味着妖魔可能会因为另外一句话而叛变。 而叛变,往往与利益脱不开关系。 “嗯……”傅长宵心思微动。 柳十三见他还呆着不动手,急得凑过来问道:“你不会是想靠我一个人来阻止这怪物吧?” 傅长宵挑眉,“靠你?何必?” 柳十三:“……”是啊,何必?她何必问这个问题自取其辱。 傅长宵推开她的脑袋,“贫道只是在想,以救人为最终目的,不一定非要动用武力,有时候刚的不行,可以试试用柔的,刚柔并济也不失为自然之道。” 柳十三回头看了看与溟螭公缠斗的父母,又看了看快挤出巨网的美人脸,迟疑道:“就这状况,你确定要用柔?” “嗯,现在还不行,还需要等一会。” 傅长宵心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没有什么利益,会比活下来更重要。 因此,只要等到妖魔在这件事上分出先后,他就能得到运作语言艺术的空间。 柳十三像看疯子似的咕哝道:“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这些人恐怕连尸体都要硬了,你还能柔回来不成?” 傅长宵:“这就要看大家的造化了。” “……” 柳十三茫然了一瞬,还没消化掉傅长宵的意思,就感觉天地震动,铁链晃动声如同狂风巨浪一般猛烈。 溟螭公喜悦的声音传来:“阴阳并举,果然行之有效,再努把力,老朽的幻境就能借助道友的身躯,纵向突围,哈哈哈哈,老朽马上就要成功了,哈哈哈哈。” 土地公被他的快乐发言搞得极其不耐。 “成功?你能有多成功呢!” 他身上乍起一层金光,犹如匹练般朝着幻境就轰了过去。 砰— 强光照得天地一片白芒。 溟螭公下意识想躲,却在强光衰弱的一瞬,发现自己构建的幻境毫发无伤。 “哈哈哈哈!”他志得意满地笑道:“你终于也不行了么。” 谁料,笑不过三秒。 他就眼睁睁看着土地公搂着媳妇,在法力对撞的冲击波推动下,一举脱开束缚,飘然而起。 “好一招暗渡陈仓!”溟螭公简直要气疯了。 这种时候,什么扬眉吐气、以牙还牙都算个屁,他顾不上其他,直接卷起一阵迷雾往美人脸的身上一扑。 他要拿全部修为,争取将幻境延伸出去,博取一线生机。 美人脸受他滋润,立时火力全开,一下妖气澎湃,挤断网链,钻了出来。 其速度之快,让土地公夫妇都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 原本一动不动的傅长宵却猛的弹了起来,手中的破煞斩阴符像撒出的纸钱,朝着美人脸突围的方向连番祭出。 也一样快捷无伦。 大量的法力卷起大风。 美人脸身陷其中,像是片吹皱的波纹。 “咦?”土地婆立刻洞悉异常,挥动袖子朝下一扫。 幻影瞬间如迷雾尽散。 土地婆这才明白过来,刚刚逃脱的一幕,只是妖魔使的障眼法。 实际上,美人脸还卡在网眼里边,疯狂吸摄恶念。 土地公见状,抬腿就踹了上去:“揣奸把猾之辈,该死!” 他这一脚虎虎生风,叫人望而生畏,可美人脸偏偏不退反进。 她微微仰起下巴,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渴求。 “嗯?” 土地公看了看美人脸“快来踩我吧”的表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顿时目光一变,再看她时,如同在看一个变态。 “千万别碰她!”傅长宵出声提醒道,“这妖怪乃是藤壶所化,最擅长寄生。” “藤壶?!”土地公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一听寄生二字,就立马抽脚欲退。 然而,他连抽三下,脚却越沾越紧。 就在他想要脱鞋之际,凹头老翁突然双眼无神地从美人脸的皮肤里钻了出来,接着一把搂住土地公的大腿。 “老头子!”大感不妙的土地婆旋即翻手变出两束柳丝,一束如刺似切,倏然挥进美人脸的皮肤里,一束缠绕在土地公大腿根,意图将他陷入大半截的腿给拉出来。 “不可!”土地公眼角露出一丝凌厉:“老婆子快闪开!” 可美人脸的反应俨然比他的话要快。 土地婆的柳丝刚碰到她,就被她皮肤里钻出来的绿衣女子给拽住。 纵然不远处的阴差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甩出铁链回防,也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土地公夫妇陷入美人脸的皮肤当中。 眼看二人半截身子入了妖躯。 柳十三大叫一声:“爹!娘!”,刚要踏步飞起,就被傅长宵给拉住了衣带。 “道士,你放手!” “放手可以,但你要听话。” “我不要听话,我要去救我爹娘。” 明白前车之鉴唤不醒一个心系父母的孝女,傅长宵只能威胁道:“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你救你的爹娘去,我回我的家去。” 柳十三震惊扭头,一双美目迅速漫上水雾。她听得出来,这牛鼻子不是在开玩笑。 就在二人说话的当口,溟螭公的声音从美人脸口中传出:“连朋友的性命都置之不顾了,先生的良心何在?” 傅长宵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的良心自然是在我的身体里。” 溟螭公“呵”了一声:“是么?老朽怎么没感受到?” 傅长宵点点头:“这是应该的,毕竟我的身体可不似你们那般开放,谁都可以进去感受一把。” “……” 溟螭公有点懵,他总感觉对方这句话,好像又把自己的清白给污蔑了。 “听先生的语气,似乎是对吾等公开大道之妙的做法有意见?” “别误会。”傅长宵很认真地表示立场:“你们的身体,爱让谁进让谁进,那是你们的自由,我没有什么意见。” “哦?这么说来,老朽要请先生也来感受一番,先生也没意见,对吧?” “免了……”傅长宵牙酸地扫了他一眼,“若是美人邀约还好,是你的话,我可无福消受。” “……”柳十三面红耳赤地抬头望天,她真是一句都听不懂。 溟螭公声音有些发紧:“你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傅长宵表情严肃道:“你总是执着于融合他人,也不管对方是否与你同心同德,不觉得很不符合常理吗?你就没想过,这到底是出自你的本意,还是别人的意愿强加给了你呢?” 溟螭公哼笑道:“老朽与众道友多识一体,本意他意又有什么分别?” 他看着一脸冷漠的傅长宵,心思急转:如今土地公夫妇被压制得自顾不暇,正适合解决掉眼前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 傅长宵隐约感受到了逼命的气氛,但他还是执着地再次问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其他人的主意!” “行了!”溟螭公默默积蓄法力,开口冷冷道:“想挑拨离间,也不知道换套说辞,真是啰嗦得叫人生厌。” 可傅长宵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连声质问:“回答我,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想清楚!回答我!” 溟螭公不吭声了。 其实他这会儿已经打算动手了,但架不住对方这么急赤白脸的问,问得他心慌,问得他意乱,更问得他隐隐觉得不对劲。 “你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溟螭公盯着傅长宵的表情,语气凛冽。 傅长宵“哈”了一声,摇头道:“理解暗示的难度太高,我不会这样为难你。事实上,我已经说的十分清楚,你只需要仔细的想一想,你现在的所思所想和所做所为,当真就是你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吗?” “怎么?先生是想说,老朽没有自我吗?”溟螭公虚渺的声音沉了下去:“如果你只是想要表达这个观点,那就太让老朽感到失望了。” 傅长宵笑了:“那我还是奉劝你,先别失望得太早比较好。” “怎么,先生还另有高论?” 傅长宵瞥了一眼美人脸,忽然道:“说起来,我觉得你那溟鸿孩儿长得十分威猛俊俏。” 虽然认同,但溟螭公还是被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给整懵了一瞬。 “你……在奉承老朽?” “奉承谈不上……”傅长宵昂首而立:“……我只是想告诉你,觉得你孩儿威猛俊俏只是我的个人观点,但他长着一副鸡的模样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又如何?”溟螭公没反应过来他是夸人还是损人,只能蹙眉问道: “你明明是人,为什么总不说人话!” “这个问题问得妙!” 傅长宵顺着他的话,阐述道:“觉得我不说人话,便是你个人的观点,但这并不影响我是人的事实。而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沉浸在主观营造的世界里,满脑子都是你们那绝对有效的成仙之法,殊不知,那方法只不过是个观点,并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溟螭公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十分不甘。 “你说不是事实,不假,但这只是现在的事实,若是吾等继续坚持下去,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吾等的观点就会变成事实。” 第105章 美人脸的真面目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百年?千年?还是你的下一辈子?”旁听许久的柳十三等不及了,她压住道士拉扯自己衣带的手,怼道:“你们当仙路是圆的啊,一条道走到黑,就能走到头?” “哼!那空口白话谁不会讲,你们又如何能证明老朽的道行不通?” 溟螭公这下彻底不乐意了,本以为能听到什么高论,原来还是老一套的挑拨。 既然如此,就该尽早解决他们! 只见他张嘴喷出两股浓雾,好似两道洪流,朝着傅长宵和柳十三滚滚袭来。 傅长宵知道对方很不好对付。 与其慢慢被其瓦解,不如倾尽全力,放手一搏! 就在浓雾笼罩下来的电光火石之间,傅长宵拉着柳十三往后一闪,抬手丢出两簇弹丸大小的火焰。 “哈。”溟螭公见了,笑出了声。 但傅长宵凛然的脸上,也勾起了一抹淡笑,突然吐出两个字来:“烈阳!” 顿时,两簇火焰无声无息暴涨,化作两团烈焰,将浓雾吞噬一空! 瞧着冲向自己的火焰,溟螭公又是一团浓雾喷出,这一次,雾气卷住了火焰,拖到了幻境之中。 “怎么?先生只有这点本事吗?”溟螭公感受到烈焰在幻境内越缩越小,不由问道。 傅长宵却很从容。 他把玩着手里的铜印,淡淡道:“或许尊驾真能一招败我。或者,你也可以判断一下,我手中的法器,是否还具备威胁到你的能力。而你口中的这点本事,是诱饵呢?还是我真的只剩这点本事?” 溟螭公呵呵一笑:“与其言语试探,不如直接来战,反正老朽已然豁出性命,又岂会畏惧杀劫。” “嘁。”傅长宵憋不住吐槽他:“你别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是!你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不假,但你不是还把那么多凡人的命也给豁了出去了?难不成你那追求至善,不可杀生的成仙之法,是一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戏言?” “就是就是!”柳十三帮腔顺道拱火道:“你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溟螭公道:“若非你们咄咄逼人,吾等也不想害这些人的性命!” 说到这儿,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身子忽然开始消散。 美人脸露出舒爽的表情。 只一瞬间,被美人脸吸住的人,红光大盛,接着就发出无助的尖叫,他们抱头、颤抖、呕血、跪倒,最后开始哭。 嚎啕大哭。 那声音嘶哑又凄切,不像求生,倒像求死,听得人分外难受。 傅长宵从容的表情裂开,露出一抹狠戾:“看来,人命只是你用来换取好处的工具。” 溟螭公虚化的身影顿了一下。 “这便是老朽甘愿舍弃肉身,自断仙途的原因。”他用低沉的语气说道:“自私如吾,与邪魔无异。” 傅长宵眼神一变:“那你是明知不可为,还故意为之???” “老朽只是不想吾儿困死山野,才明知故犯。”溟螭公的目光越发坚定,“老朽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便不想再错失第二次。” 说罢,身子越发飘渺。 傅长宵冷冷道:“只怕你以为的机会,是别人的机会。” “你用不着再说了,能劝的,老朽早已劝过自己,如今连吾都劝不了自己,何况什么都不知道旁人。” 话音刚落,美人脸的身躯便冲开了阴兵们的封锁,大半个身子挤出了巨网。 柳十三看着在美人脸身上,越陷越深的爹娘,吓坏了。 她翻手拿出巨鹰状剪纸,就要施法腾空救援。 傅长宵先她一步,长叹出声:“你看看你们,一个爱子心切,甘愿用命换一个渺茫的机会,一个爱父母心切,哪怕知道自己不自量力也要去以卵击石,可见珍贵的亲情真能叫人舍生忘死。” 说着,他的眼睛犀利地对上溟螭公:“不过说到这儿,有个问题实在令我困惑,你说你劝不了自己,可你要舍命,你家孩儿就没出来劝劝你?” 溟螭公虚弱道:“先生何必多言呢?难不成你现在真的没有了一战之力,便想要拿老朽那不成材孩儿做些口舌之争?” 傅长宵冷笑道:“亏你还知道自家孩子不成材。” 溟螭公愣住。 傅长宵指着柳十三,冲他道:“你看看她,不过是一身微末道行,却已然幻化出了人身,而你带着孩子在此修行了近百年,别说修成正果了,就是简单的幻化人形,我看他都做不到吧。” 这话倒也不是傅长宵全然的猜测。 先前土地公扇雉鸡两巴掌的时候,他就听出来了,雉鸡与柳十三乃是同辈。而柳十三幻化人形,尚且要沾一沾脖子上那串明珠的光。雉鸡与她差不多的年岁,又怎么可能在错误修行中,得以幻化出人形来。 溟螭公听完,却犹如晴天霹雳! 想他们蜃雉一族,本来就擅长幻化。没道理柳家的血脉都能幻化出人形了,而他溟螭的血脉却还是兽体妖身。 一时间,错综复杂的思量,波浪般在他心头翻过。 不对劲!这里边有大大的不对劲! 溟螭公心中悚然,怎么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没有想到此事! 就在他意念动摇之际,耳边传来阴差们嘈杂的声音。 是美人脸要彻底冲破阵法了! 傅长宵脸色难看地冲溟螭公喝道:“你还在想什么?等你死了,谁还能护着你那不成材的孩儿!” 话音尚在空中,他已然飞身而起,手中火光耀耀,整个人彷如利剑出鞘,气势锐不可当。 这一瞬间的气机爆发,隐约接近太阳真火的程度,具体实力难以判断,但溟螭公估计,就算所有道友一起出手,以他们现如今的状况,怕是撑不了一炷香就会败亡。 当然了,傅长宵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也只会默默遮掩自己同样撑不了一炷香的状况。 因为他这一下,损的可是精血! 但不知情的溟螭公已然不安到了极致。 他立马在脑海里呼唤起了溟鸿。 他想,无论如何,先避一避锋芒再说。 怎料他连呼三声,竟无有回应。 溟螭公看着身下巨大的美人脸,脑海里闪过,他当初修为不济,靠采拾花枝海的血溶藤壶做引子,最终修成勾连万千神识的幻术画面。 他忽然感觉,当年那只弱小的藤壶小妖,现在看起来,怪陌生的…… 轰—— 灼热的气流伴随着爆炸声迅速贴近。 溟螭公蜷缩着虚弱的魂体往浓雾里钻。 不料,他刚飞出去两米,魂体突然绷直,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还黏在美人脸的皮肤上! 溟螭公这才神色严肃,想了个透彻:“原来,真是你在作怪!” 第106章 送你一策 晃啷啷—— 美人脸在火焰中狰狞地摆动身体,巨大的瞳孔里满是贪婪和疯狂。 身为寄生者,她怎能容忍被人支配! 所以她将计就计,不言不语,只以众妖期待的样子示人,暗地里则避重就轻,损人肥己,只求来日将他们统统变成自己的养分! 就在顷刻,巨网又是一阵断裂。 “爹!娘!”柳十三担心火焰殃及父母,驾着巨鹰冲向前,连连呼喊。 正巧傅长宵飞纵半空放了一把火后,脚下没着没落,见她跟来,登时展臂一跃,抓着巨鹰的脚干,窜到了柳十三背后。 溟螭公见柳十三喊得焦急,也立刻担心起自家鸡崽,随之唤了声:“溟鸿!” 傅长宵眼神在他身上一瞥,瞬间猜到,自己方才所言,对方铁定是验证清楚了。 “别就知道喊,快想办法救人!” 傅长宵碍于修为低微,极招过后,整个人就像煮熟的面条,瘫软下来。 可眼下的形势,又如何能倒下,不得已,他只能驱虎吞狼,让溟螭公上。 “恐怕老朽也……” 溟螭公还没说完,傅长宵就用一个难以拒绝的甜头打断了他的一切后顾之忧。 “不用你出手,只要你放出土地爷夫妇,我就告知你一块龙门令牌的去向。” 溟螭公闻言,虚弱的魂体骤然活泛起来,“你,你,你说什么?龙门令?” 他激动得唇舌打颤。 “你,你……出……出色高人不打诳语……你不会欺骗老朽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出家人。 傅长宵傲然道:“若是不信,我可以先说一点信息让你辨认。” 溟螭公急不可待:“还请赐教。” 傅长宵吐出四字:“龙门壬位。” “啊!”这四个字如一声声巨雷,灌入溟螭公耳中,以他数百年修成的自制力,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无须多言,溟螭公掉头冲向美人脸,意识瞬间重归美人脸的体内。 傅长宵晓得这是妥了,当下吞了颗药丸,盘坐调息。 美人脸在这时候,虽然拔身而起,但外有柳十三和阴差骚扰,内有土地夫妇顽抗,她也一时难以脱身。 没过多久,傅长宵长身而起。 随后,他展开身法,跃起半空,手一扬,铜印携带腾腾火焰,犹如流火降世,投向美人脸。 面对热焰焚身,美人脸毫不犹豫地推出体内的凡人挡在火前,充当替死鬼。 “靠。” 傅长宵只能临时换招,右手猛地抓回铜印,左手挥开火焰,朝前一推。 霎那间。 美人脸感觉眼前的光芒突变,仿如烈阳般照下,刺眼异常,叫人不由得眯起眼睛。 就在此时,金灿灿的光芒里边儿,一道人影窜出,手中铜印夹杂破风声,直取她的双眸。 而她的识海之内,溟螭公用最尽最后一点力量将幻境延伸进来,一路疾冲,蚕食所有遇见的魂魄。 忽然。 美人脸眼前一花,眼眶内升腾起了一阵白烟,仿佛云霭缭绕,又像白雾迷蒙,使她目不视物,再也看不见身周的场景。 就在白雾与火光交汇之间,五道身影破雾而出。 “魂兮—归来。”土地公刚现身,便坠空落地,随之足下射出金芒,那光芒笼罩在美人脸身上,激起千百惨嚎。 土地婆喝道:“梦里还家,游子归回。” 入梦术,再起波澜。 瞬息之间,光芒回流,无数魂光也跟着一起,进入土地公的足底。 正要砸下去的傅长宵嘴角高扬。 他手中铜印不再有任何顾忌,奋力朝下一拍,整个人也如同倒立的木桩,迎头猛顶。 美人脸直接癫狂起来,身上不断咕噜出恶心的粘液,几乎要把傅长宵的手臂吞没。 忽的,傅长宵从牙缝中挤出两字。 “火来!” 顿时,从地面升腾起一丛酷烈的火焰,那浓郁的火色,几乎烧红了整片山林。 傅长宵人尚在倒立。倏的,双掌猛往外旋,接着身随力转,整个人借由这股劲儿,往外一蹬,翻身脱开了粘液的束缚。 同一时刻。 手中裹着粘液的铜印被他嫌弃地掷出。 准确命中美人脸的额头。 美人脸内外皆伤,纵有粘液修复,可到底皮肤溃烂,这铜印便伴随着沉闷的砸落声,卡进了她的脑门。 美人脸的癫狂之状骤然一顿,一头栽进身下窜起的火焰之中。 傅长宵从半空跌下,身一滚,手一挥,体内法力澎湃输入火中,激起的火势连绵发散,直接掩住了翻腾的美人脸。 不久,这寄生无数的藤壶妖在飘出些许鲜味后,终究完全没有了声息。 也许是担心妖魔会留后手,尽管体内法力随着烈焰渐熄,而变得空空如也,他还是朝着化成藤壶本体的美人脸踹了两脚。 最后才不紧不慢地拾起灰烬里的铜印,在裤子上擦了擦,揣进袖子里。 铜印:“……” ……………….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傅长宵本以为溟螭公会逃,不料,他很镇静地主动提出,要随土地公回去受审。 看着满目疮痍,尸骸遍地的山道,土地公问他:“这般模样就是你的道?” 溟螭公孱弱的意识躲在一团雾气里,幽幽生叹:“老友何必挖苦。” “这算什么苦?”土地公冷淡道:“不恤黎民,你便不能感同身受何谓真正的痛苦。” “唉。” “后悔了?” “老朽不悔当初之志,只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说罢,溟螭公飘到傅长宵面前。 “先生的承诺,可否在此兑现。” 傅长宵也不拖沓,当即将以前遇见鱼妖,然后潭底拾令的事向他简单描述了一遍。 “不过,如今那面令牌并不在我身上,只能日后再拿给你。”傅长宵暗忖,你若还能有命等那一天的话。 溟螭公感激道:“先生大义!不过,老朽与犬子此去恐无再回之日,先生若是……若是得空,能否帮忙将令牌送回吾蜃雉一族。” “送回?”傅长宵注意到他的措辞,“这令牌是你家的?” 溟螭公答道:“此令乃吾族龙主所有。” 傅长宵摸摸下巴,心说这么巧,真是很难不让他怀疑,铜印在这里边儿搞事情。说不定,其中和铜印又有什么牵扯…… 思来想去,傅长宵决定答应下来。 给完地址,溟螭公又传他一套“雾隐诀”,方便他进入蜃雉族的领地。 傅长宵想了想,总觉得这事也不简单,未免日后出现什么差池,他便想了个辙,给溟螭公支招。 “我虽然不知道城隍爷会怎么处置你们,但如果你们有幸不死,能够将功补过的话,我这倒有个法子,或许能给你们一点助力。” 溟螭公都快被感动哭了,“先生,不,恩公,恩公您的大恩大德,老朽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求生死。” “先不用这么感动。”傅长宵挠头,“有无效果我也说不准。” 柳十三在旁好奇道:“你能有什么法子可以帮他们抵命?” “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具体有没有效果,全看天意。”傅长宵缓缓道:“如今世事艰难,人间百姓朝不保夕者众,若是你们能寻来高产的粮种,以授天下,便能拯救万民,我想这功德,应当不差吧。” 不过天心难测,谁知道功过能否相抵,还有,这事是不是违不违规也很难界定。反正,傅长宵自己是不会去干的。 “高产的粮种?”溟螭公有点懵,“老朽对农耕之事,向来一窍不通……” 傅长宵打断道:“无需你亲自栽培,想你身为海族,当知海外有大陆、岛屿无数,说不定在某个人丁兴旺之所,就能有所斩获。” 柳十三彻底服了。 土地公夫妇也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此子,还真是让人感觉有点仙途无量啊。 众人不约而同生出这个想法。 第107章 暴肥 与许多设法减肥的人一样,周芸也时常吃些没滋没味的水煮菜。 所以,每当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她就会奖励自己一份炸鸡,或者一次火锅,亦或是一顿烧烤,美其名曰:放纵餐。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偶尔的放纵,对她的身材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 直到某天清晨,她按部就班地踩上体重秤…… “啪嚓。” 脚底接触的秤面玻璃,居然多了几道裂痕。 这还得了! 她决定了,从此要和高热量食物势不两立。 她打开减肥app,先是花钱找了个营养师量身定制了一份减肥计划,然后又买了一堆减肥产品,开始了新一轮的自律。 饥饿感一天天累积起来。 直到第五天,她颤颤巍巍地站上了特意买的磅秤。 “哐哐哐。”磅秤左右抖了三抖。 周芸低头一瞧数字! 卧槽了! 她居然硬生生饿出三十斤肉来,简直离了个大谱! 那些该死的营养师,屁用没有,就知道卖假货骗人钱! 她发疯似的把所有减肥产品,包括冰箱里的一切都丢进了垃圾桶。 从当晚开始,她就只喝水维生。 但说实话,这样减肥相当痛苦,胃里的烧灼感不是一两杯水能够解决的,于是,她开始猛灌。 温热的水流入胃里,饥饿的痛苦果然稍稍缓解,这让她不禁有点乐此不疲。 想想看,不需要米面,不需要肉蛋,甚至连水果蔬菜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些饮用水,她就能坚强的活下去,这不比花钱减肥实惠百倍。 然而…… 周芸发觉自己还是越来越胖,一开始她还能出门透个气,后来她连门都挤不出去,再后来,她坐在椅子上,已经没办法自由起身。 不对劲。 她看着水杯上变形的倒影,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是我? 接着,无数疑惑升起。 我怎么会这么胖? 明明没吃东西,这些肉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难道我得了梦游症?晚上偷偷进食了? 她伸出小拇指在口腔里四处抠弄,试图找出点食物残渣出来证明一下,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没事,只要我今后什么都不吃,肯定能瘦下来。”周芸默默安慰自己。只不过,她还是拖着沉重的身体,网购了一个夜视监控,安装在了厨房外面。 隔天晨光微露,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查看起了监控录像。 录像很长,长的是时间。 其实也短,短的是内容。 一片漆黑的屋子里,除了窗外偶尔透进来的光在或左或右的移动,就没再出现其他什么动静了。 当然声音不算。 因为主人家的鼾声没有停过。 那时而上扬,时而低落的呼噜,吵得周芸自己都觉烦。 就在她伸出粗粗的手指,准备点快进的时候,呼噜声里突然多了点其他声音。 “噗。” “噗噗。” “噗噗噗……” 好像扁了的乒乓球被热水泡胀时的脆响,又好像绷得很紧的牛皮鼓被人用指节一下一下地敲打。 最后,这声音如同被人点了快进键,从慢到快,从闷到响,连续不断地从手机扬声器里发出来,响彻整个房间。 周芸感觉自己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缠住了脖子,喉咙紧得发慌。 她努力吞了口唾沫,然后控制自己颤抖的手指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继续看了下去。 镜头里的画面依旧平静无波,声音也渐渐小了。 而那些变小的声音,都夹杂在了她重新打起的鼾声里。 这说明什么? 说明声音……都是从我房间里传出来的? 周芸惊得一把撒开手机。 明明手机里的画面定格在厨房门口,根本看不见卧室,可她就是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声音就隐藏在了她的身边。 很近,很近。 她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在屋子里疯狂扫视。 天花板、屋角、橱柜、床底,仿佛都有问题,却又一如往昔。 到底藏在哪儿呢? 周芸艰难地扶着墙壁,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好在,身后只是个光秃秃的挂衣架。 她缓缓坐回床上。 不要紧。 她想,晚点再叫人加装一个监控,明天就能真相大白了。 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拿起手机,准备联系卖监控的师傅。 “噗。”那个声音又来了。 她慌忙点击屏幕,关闭整个画面。 “噗。”那个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周芸紧紧捏住手机,余光却瞥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冒出一个小小的鼓包。 “噗。”那鼓包像吹气一样不断膨胀。 接着,不断出现的鼓包爬满了她的身体,最后汇合成一片,把她整个人撑胖了一倍有余。 啊,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胖了。 …………………………………………………. 九坡街17栋。 一个身形巨大的厉鬼在屋子里四处乱窜。 浓如墨汁的怨气弥漫了整个客厅。 楼梯上,花旦鬼背着个青白小鬼,与身后一众鬼物咬牙切齿地在骂娘。 “再这样下去,今天也别想看电视了。”火烧鬼很失落的小声道。 “你还操心看电视?!”花旦鬼心烦意乱道:“再这样下去,这房子都成他一个鬼的了!” 长衫鬼冒出脑袋道:“要不然我们分头把他引到书房去?” 花旦鬼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万一你也被他抓去可怎么办!”自从这冤魂进了这栋房子,矮脚鬼、青头鬼、落水鬼和几只可爱的小鬼全都惨遭他的毒手。 长衫鬼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重的。” 花旦鬼:“那我被他抓了怎么办?” “……” 花旦鬼一手拉住火烧鬼,一手搂住长衫鬼,“我觉得一起去更安全。” 其他几只鬼赶紧贴在他们身边,然后,一团鬼慢慢朝着书房的方向前进。 “你说,万一这鬼把书房里的书都给毁了,宋道士回来会迁怒咱们吗?”花旦鬼骤然停下脚步,说出自己的担心。 火烧鬼也觉得不安:“你快别说了,我都发抖了。” “是你心理作用吧。”长衫鬼道:“我们都只剩魂魄了,还怎么发抖。” 火烧鬼狠狠打了个冷战:“可劳资真的在发抖!” 花旦鬼怕了,“我看我们还是先躲好,等宋道士回来再说吧。” 她打起了退堂鼓。 忽的。 嘎吱—嘎吱— 头顶上的吊灯轻微晃动。 众鬼隐约感觉身后有股风吹来,又冰又阴森。 “完犊子了!快跑!” 能让鬼都感觉冷的玩意,除了怨煞之气,还能是什么!!! 群鬼一哄而散。 或许是厉鬼冲过来的怨气如有实质,太过可怕,趴在花旦鬼身后的青白小鬼,下意识地抬起两个小手,把自己的眼睛蒙住。 可想而知,下一个动静,就是他“啪嗒”一声,从花旦鬼的背上滑落下来。 那厉鬼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圆滚滚的肚子直接裂开一条巨缝,想必是要直接吞噬小鬼。 危急关头。 一束金光从门外射来,紧跟着两道人影推门窜入,其中一人曲指成爪,掐住黑影的脖子就是一套组合武技。 踢、打、摔、踹。厉鬼嚎叫挣扎,就算指甲在地上拖出五道长长的黑痕,也没能逃出对方的五指山。 火烧鬼心惊胆战地用肩膀碰了碰花旦鬼:“你说宋道士会不会打红了眼,最后连咱们也一起揍啊?” 花旦鬼一边梳头,一边往脸上涂脂抹粉,半天才道:“难道你看不到我正在为防止被揍而做努力吗?” 长衫鬼凑过来道:“我觉得你们用不着担心,那厉鬼根本就不服,轮不到咱们的,你们瞧。” 只见厉鬼挨了顿揍,却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反而愈发癫狂,毫无理智。 看来这只巨人观形态的鬼,已被满心怨念所支配。 “既如此,那贫道便留你不得。” 傅长宵虽然一进门就抓着鬼猛揍,实则并无打杀之心。 一来他刚回归现世还不足半月,正处于修身养性的阶段,并不想再造杀孽。 二来,离开那方世界的时候,不仅亲眼目睹了易无殇恢复记忆后的一地鸡毛。还见证了许多或因亲人离散,或因壮志未酬而变成冤魂厉鬼的可怜人的痛苦悲嚎,更有甚者,自散于天地。所以,他心中尚留着几分对厉鬼的同情。 当然,再如何值得同情的厉鬼,只要胆敢为祸人间,那也得按照月鼎观的规矩,送他们下地狱。 只是没想到,他掌心刚冒出一簇烈火,就见火光映照着厉鬼鼓胀的皮肤,竟隐隐透出几个熟悉的鬼脸。 “干!怎么又整这死出!” 既然不能伤及无辜,他也只能另寻他法。 他环视了一圈屋子,眼睛扫过沙发,花瓶以及桌子抽屉,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电视机上。 这台旧彩电,还是多年前那种四四方方的大家伙,正适合装这只巨大的厉鬼。 提溜起厉鬼的脑袋,傅长宵并指朝着电视机喝了声“去!”,那厉鬼瞬间被一股力量拉扯着钻进了电视机里边儿,然后黄符一贴,万事大吉。 火烧鬼看着电视机被厉鬼霸占,恨不得换自己钻进去,他凄惶地念叨着:“我的鬼生,难道又要变得灰暗无趣了吗?” 这话成功引得群鬼泪目。 傅长宵瞥他们一眼:“你们就不能把心思花在正事上吗?” “正事?道长是指吃饭和刷剧?”花旦鬼两只眼睛泛出绿光:“我觉得我在这两方面一直都挺花心思的。” 傅长宵:“……” “其实要真没什么事可做,贫道可以免费送你们往生的。”傅长宵又掏出一张黄符。 屋子里一大帮子鬼顿时离他八丈远,都躲在了满脸期待“真的可以吗?”的赵胖子身后。 “那……那个……大……大师。” 赵胖子虽然看不见鬼,但他胆子小啊,群鬼一靠近,他就起了一身白毛汗。于是他拿袖子抹了抹额头,遮住可能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的小表情,十分上道地表示:“如果大家是有什么需求,您,您尽管开口。” 傅长宵:“……”难怪人家大富大贵呢,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连鬼都逃不过。 “他们要一台新的电视机。”傅长宵转述完群鬼的愿望,便一手摁住还在不断震动的旧彩电,一手将灵符往屏幕上挤得变形的鬼脸上一拍,解释道:“因为这台电视机暂时坏了。” 坏了就坏了,怎么还能暂时坏了。 “啊?没事,没事。”赵胖子拼命点头:“坏了好,坏了好啊,俗话说坏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傅长宵警告地瞪了一眼他身后欢呼雀跃的群鬼,淡淡道:“你是老板,你决定了就行。” “呵呵呵呵。”赵胖子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那这里的动静都搞定了,我那些书什么时候……” 傅长宵摸摸下巴道:“嗯,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好了我会通知你。” “好的,不急,不急。”赵胖子麻溜赔上个笑脸,一扭身就跑了。 傅长宵抬手招呼花旦鬼过去。 “这家伙是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这么大的怨气?” 不怪他诧异,就现世这个大洪炉环境,几乎难有鬼物留存。 像花旦鬼他们,能有幸在魂魄完好前进入这座房子,全赖依附在他们魂魄上的怨煞之气,先一步被天地消磨。 否则,今日的他们就不止是这副弱鸡模样,而是一个个白痴鬼,瘫痪鬼了。 就在他在等一个回答的时候。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宋道长,出大事了!”贺知年不等傅长宵开口,就大声喊道。 “你是被人抓了?还是被鬼抓了?”傅长宵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了些。 “……”贺知年强忍着挂电话的冲动,继续道:“你们市出现了连环凶杀案!” 第108章 刘警官 晚安社区与九坡街仅有三条马路之隔,但相较于九坡街的高楼林立,这里的环境就显得老旧了许多。 加上今天多阴云,阳光照不进来,于是房屋建筑和街道绿景都变成了墨一样的灰黑,只是深浅各有不同。 远远看来,街上两侧的悬铃木,球果累累,落絮万千,被风轻轻一刮,就都往同一个方向去了。 “啊切,啊切。” 果絮钻鼻,总呛得行人喷嚏连天。 傅长宵戴着口罩,从街头走了进来。 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而是宅子里的长衫鬼说他记得自己曾在这儿住过,所以特意叮嘱傅长宵带上口罩和黑伞。 口罩嘛,傅长宵正用着。 那黑伞,自然是长衫鬼在用。 “道长!快!快帮我扶一下伞,我脑袋都快露出来了!”长衫鬼惊慌失措地往傅长宵身上挤。 傅长宵黑着脸,一边把伞扶正,一边教训道:“你大可缩进伞里,我自然会带着你走。” 长衫鬼斩钉截铁拒绝道:“不行,我怕一转眼,你就走岔了路。” 傅长宵拿出手机,点开导航,举到他面前。 “等你进了巷子,你会求着问我怎么走的。”长衫鬼笃定道。 傅长宵:“……”要不是你不顾文人形象,死乞白赖的求我,我能千辛万苦地施展雾隐诀,将你藏在雾气中带出老房,你能出现在这儿回忆往昔? 还我求你?头不大,胆子倒挺大。 “行了,走吧。”傅长宵懒得说他走路不老实,自己顺着导航提示,往右拐了个弯。 然后,傅长宵就傻了眼。 眼前俨然是个工地,房子左边一座,右边一栋,其中还坐落着不少老年间的砖瓦小院,以及一些荒废了的烂楼废屋。 七弯八绕的小路就在这些房子之间穿插,仔细观察,这些房子差不多都是即将拆除的废弃建筑。 长衫鬼得意洋洋道:“怎么样,要不要我告诉你怎么走?” 傅长宵面无表情地瞅他一眼,默默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我到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直接让长衫鬼落寞成了一片阴影。 现代科技,总是让鬼无用武之地。 “傅道长!”一个快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边!” 傅长宵侧目看去,贺知年手握罗盘站在路边,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打扮。 要不是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傅长宵真心觉得这老头没入错行。 实在是他一出场,连鬼都忌惮三分。 就比如长衫鬼,抬头瞧见贺老道的扮相,立刻头也不回地飘进了伞里,同时还吩咐傅长宵,用伞面把他盖严实一点。 傅长宵笑了笑,收好伞前去与贺老道汇合。 昨天,贺知年一通电话,说由于道教协会近日发现了那个盗取提举城隍司印的贼人踪迹,正全力展开缉捕,所以外派的人手严重不足,便想请傅长宵帮忙。 本来,傅长宵在异世劳碌了好几个月,回来就只想在家好好休息,预备婉言拒绝。可贺知年说,这次他若是肯出手,事后就能去正一道的藏书楼翻阅典籍一天。 别的也就算了,但引起一切祸端的“上清照虚十二宝印”,说不定能从这种拥有古老传承的门派里,找到蛛丝马迹。 傅长宵自然是不愿意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不过,贺知年虽然高兴他应承下来,心里头却还是有点发虚,毕竟来这一趟,是没有红包可拿的,而没钱,对于一个职业神棍来说,那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专业能力。 所以在引路的间隙,贺知年总是有意无意地恭维傅长宵有济世救人的伟大胸怀。 傅长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算你把我夸上天,我进藏书楼的时间也是一秒都不能少。” 贺知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说果然是道门英才,修仙的好苗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学习,不像他,满心只想着和钞票结缘。 “对了,傅道友还不知道吧,这次太玄观能寻到那个盗印贼,可是托了你的福。”贺知年很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套近乎。 “你是说那张风水符?” “没错,前段时间也不知怎的,那符上的提举城隍司印突然发生异动,被太玄观的掌门李承衍给抓住了气机,最后用六壬术算出了法印去向。” 傅长宵精神一震:“六壬术能推衍法印的去向?”那是不是法印的来历也能推衍? 贺知年颔首:“这是当然。道门之中有句老话,车载奇门,船载六壬。这六壬术可是与奇门遁甲齐名的推衍之术,若能精通,别说一块法印,就是天机也能窥探。” “如果想学的话,你有渠道吗?”傅长宵顺口问道。 贺知年底气十足:“这事简单,回头我给你个地址,你去那儿报个班,一节课两百块,保管你一个月就能学会。” 傅长宵:“要是想精通呢。” 贺知年:“听说李掌门学了七八十年,才刚刚摸到精通的门槛。” 傅长宵:“……”那我还是跨进你正一道藏书楼的门槛更快。 两人聊着天,穿过一个旧货市场,又转进一条卖菜的小街,出来后,又沿着一条破败的水泥路走了百来米,进入了棚屋区。 迎面是条狭窄的马路,名叫戏院路。 路的两侧,零星开着几家铺子,皆是些面馆、小卖铺、麻将馆这类小本营生。 两人刚踏入这里,就见前面围了一圈人,有个穿着警服的年轻民警,身后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正站在路边,向大家咨询着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贺知年上前问。 年轻警察认识贺知年,知道他是上面派来协助处理一些异常事务的专业人员,便很客气地说明情况:“贺先生,这位女同志今早在这儿买早餐,给弄丢了一个黑色公文包,里边儿装着他儿子做的设计稿,说是特别重要,可是这里刚好是监控死角,所以我现在正在向群众征集线索呢。” 不过像这种情况,在场的众人心里都知道,希望比较渺茫。 不过,妇女一打量贺知年,又见他与警察交好,便心存侥幸地问道:“大师,您能帮我找找吗?” 贺知年刚想推拒,一个身材微胖的和蔼警官就从对面走了过来:“同志,贺先生高风亮节,哪可能不帮你呢。” 贺知年:“……”要你管! 傅长宵见到来人着实有些惊讶,因为这位警官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侦办他那件高空抛物案的刘警官。 “咦?”刘警官也瞧见了傅长宵,曾经相处过的记忆不由在脑中浮现,“你是……傅先生吧?真是好久不见。” “刘警官好。”傅长宵主动上前握手。 刘警官好奇问他:“你怎么跟在贺先生身后?难道……” “哦。”傅长宵也不磕巴,直接道:“我跟他来这儿看看。” “看看?”刘警官不信,他还记得当初在医院,自己想帮这个年轻人联系家属,结果被他冷漠以待,当时他就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亲缘淡薄,还很孤僻,所以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跟着个老神棍,来这种凶案现场看看? “我记得你那个案子一直没抓到凶手,那栋楼的业主也一直没有给你赔偿是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好律师,他对这种案子很有心得。” 傅长宵有些无语地扫了眼身旁的贺知年,看来刘警官知道他的底细,才会以为自己经济困难,跟着神棍混吃混喝。 “谢谢刘警官,赔偿的事情等凶手抓到了再说,我不着急用钱。”傅长宵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手中黑伞,一把撑开,“我的事情暂时不说了,我先去帮这个阿姨找一下线索。” 他也不管众人异样的眼神,撑着伞径直往阴暗的角落走。 长衫鬼从伞里探出半个脑袋:“道长,你要带我去哪里找线索?” “就这里。”傅长宵把伞放在一个空店铺的门前,对长衫鬼道:“去,把这条街的店铺都搜一搜,看看有没有别的鬼。” 长衫鬼:“……”你支使我可真是顺手呢。 傅长宵安然地站在原地,并指往眼前一拂,“玄气百辨”瞬间法成。 他刚把街道的前后左右各扫了几眼。 长衫鬼就从墙壁里伸出半截身子冲他招手:“道长,这里来。” 傅长宵快步过去。 那是一间卖踏花被和丧葬用品的小店,长衫鬼蹲在店门口,手里抓着一把蜡烛,嘴里嚼着元宝,旁边还有两只野鬼在和他抢,三鬼一边推搡,一边抽空往嘴里扒拉东西。 傅长宵:“……” 不少人跟着他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门口放着个火盆,里面余烬微颤,像是被风吹着了。 有人问:“这是在看什么呀?” 有人道:“这还不清楚吗?在门口烧纸,多大的安全隐患呐!” “……”我们又不是来看防火安全知识讲座! 一个下巴盖满疤痕的黑瘦男子拿着瓶矿泉水从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这家丧葬用品店的老板。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们家伙计不懂事,居然把这些没用的库存直接在这儿烧了,我马上就弄灭它。” 说话的功夫,他就要把手里的矿泉水往盆里浇。 傅长宵抬手拦住他道:“没事,这里头的火都熄了,下回注意点就好。” 说完,对着火盆一挥手,里面的灰打了个旋,确实没再看见火星。 傅长宵将目光转回长衫鬼,他张大嘴拼命往嘴里塞元宝蜡烛,嘴角却被另外两只鬼抠着,即使塞进去也要掉一半下来。 傅长宵拿伞敲了他一下,又使了个眼色。 长衫鬼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嘴里的元宝蜡烛吐出来。 不怪他舍不得,元宝蜡烛香,可谓是灵魂的营养餐,不但比寻常的祭品更能填饱肚子,还具有补充鬼魂精气神的功效,吃了能保命的那种。 旁边的鬼看东西又被还了回来,明白他什么意思,含含糊糊地说道:“有个打麻将的大爷给拿走的,四五十岁吧,秃顶,穿着件深蓝色外套,别的没记住。” 傅长宵转头对身边的年轻警官道:“那个把包拿走的人,在旁边的麻将馆打过牌,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秃头,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您看找人问问,或者查一下这条路的出入口监控试试。” 那妇女顿时满怀希望,围观的人群也都直呼太神奇了,这年轻人还真知道线索? 麻将店老板期期艾艾地站出来:“警察同志,我可不认识那人啊,我们店就是给大伙提供一下娱乐场所,坚决不赌钱的,就是随便玩玩。” “谁问你这个了。”年轻警察对他说:“你仔细想想那个秃头男人是谁?和谁打过牌?” 做完笔录,道过谢。 女人跟着年轻警察去查监控。 好奇的人群被驱散。 刘警官目露惊奇地重新打量傅长宵:“傅先生是怎么得到线索的?”居然连细节都能说得这么详细。 傅长宵波澜不惊:“只是平平无奇的小技巧罢了。” 刘警官:“什么平平无奇的技巧这么神?能方便提供给警方使用吗?” “……”把鬼线人提供给警方?那不是神,而是神经病。 “不是很方便。”傅长宵不是很婉言的表示拒绝。 刘警官倒也没多失望,只是惊叹道:“有这样的本事,傅先生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贺知年冒出来:“我带过来的还能有假?” 刘警官皮笑肉不笑:“要不是看到你,我还真不至于会这么想。” 贺知年:“那你也可以这样想,看到我,就意味着我又能给你带来意外惊喜。” 怎么样,姓刘的,没想到吧,惹到我,你算是踢到棉花了。 第109章 尸香 尽管刘警官不是很看好贺知年的能力,但世上的案子千奇百怪,总有一些科学还不能解释的事情,需要借助他们的智慧进行判断和处理。 所以…… “来,贺先生,傅先生,案发现场就在前面。” 走过街道,前面矗立了好几排的老式公寓楼,也不高,就五层,被一长条扭曲的弄堂串联在一起。 外墙上的生锈排水管后面,有许多歪歪扭扭的“拆”字,有些墙面楼角都能瞧见外露的钢筋水泥。 但观其样式,这些楼房在四五十年前,估计也是了不得的建筑。 不过经过了小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又成了被时代淘汰的产物。 不见底蕴,只留糟粕。 傅长宵这次受邀过来,倒也不是就得破案。当然,他自问也没有那个本事。只是因为死者的死相过于怪异,便寻他过来看一下,这其中是否有超自然的因素介入。 贺知年也在电话里稍稍提过,此次的事件,只是道教协会秉承警民合作的精神,与当地警方进行的一次友好交流。所以,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但,傅长宵不信他。 贺知年一个与案无涉的路人,没工钱也要拿自家典籍当酬劳来请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猫腻,谁信?不过傅长宵打定了主意要去藏书楼,也就懒得深究他的真实企图。 目的地没有多远。 眼前这栋老式公寓楼就是。 里边儿的屋子采光极差,楼道低矮,窄窄的门洞望进去,每家每户都黑漆漆,冷不丁就从什么地方冒出个人影来,吓人一跳。 贺知年的高人形象都差点儿栽在某个突然从窗户里伸出来的脑袋上。 “你们也看见了,这里是棚屋区改造工程的重点区域,所以许多监控设施不是很完善。”刘警官带着两人爬楼梯,嘴里继续道:“再加上这里的住户几乎都已经搬空,采集相关信息的工作就更加艰难了。” 贺知年平复完心情,疑惑道:“收集信息或许困难,但反过来说的话,不是越简单的人员环境,锁定凶手的难度就越低吗?” “是这个道理。”刘警官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叹了口气:“但死者是这座公寓楼的业主,据周边群众反映说,自从她父母相继离世后,她和许多租户都产生过矛盾。” 说着话,三人来到楼梯靠右,最里的一间屋子。 门口设置着封锁线,屋内有五个警员在忙碌。 傅长宵跟着刘警官从封锁带下钻进去。 顿时,鼻子里涌进一股清新自然的香气。 有点像冬梅的香味。 “奇怪。”贺知年嘀咕:“我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香的凶案现场。” 刘警官扭头问他:“好闻吧。” 贺知年端着姿态,不想表现得没见过世面,“还行吧,味道稍微寡淡了点。” “啊这样。”刘警官真诚地向他提议:“那你可以进房间,那里的味道浓得很。” “哦?你们在房间里喷香水了?”贺知年心说没道理啊,这不成破坏案发现场了? 刘警官手指搭在鼻头底下,对他道:“想什么呢,死者的尸体是能随便破坏的吗?” 贺知年顿时有点懵。 屋子里有警察在说:“尸体的香味越来越浓了,也不知道化验结果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贺知年糗着一张脸,把鼻子捂得死紧。 刘警官朝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比了个手势,对方随即递过来三个口罩。 傅长宵伸手接过来一个,却没有立刻戴上,而是和原本就带来的口罩叠在一起,打量起了周遭环境。 没想到房子老旧,装修却是精致得很,真皮沙发,羊毛地毯,各种名贵绿植摆件,就连不大的厨房,也是干干净净,十分整洁,装设了许多高科技产品。 这也就是房东了,寻常租客哪有这等财力倒腾这么多好东西。 刘警官带着他俩进卧室。 一进屋,原本清新的香味顿时变得浓郁,就如同情绪的失衡,越多反而越让人感到不适。 傅长宵这回儿戴上了口罩。 奈何双层的厚度,也没挡住多少腻香。 聊胜于无吧。 先前通过聊天,傅长宵知道死者大概已经死了七天左右,但不知道为何警方没有将尸体搬去解剖。 如今看见躺在床上的那一大摊尸体,傅长宵心说,这都胖到肉从床边耷拉下来,想运出去,还不得把屋子的整面墙都拆了? 另一边,刘警官打开一个平板电脑,播放起了监控录像。 里面的画面静止,声音却闹腾,不过看了半天,傅长宵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这时,戴眼镜的警官拿着一份文件走过来,念起了死者的情况。 “死者名叫周芸,女,今年32岁,未婚,无业,三年前,她因为父母相继离世,而辞掉了在首都的模特工作,回家继承了这栋公寓楼……” 听着公式化的资料,傅长宵慢慢走到床边,端详起死者的样貌。 光洁的身体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也没有腐烂的迹象。就是表情惊悚,皮肤好似燎泡一样,鼓鼓囊囊的绷着,一张樱桃大的小嘴微微张开,里头隐隐发亮,看上去似乎蓄积着某种液体。 傅长宵凝眉向后退了一步。 他倒不是忌惮尸体嘴里的东西,他只是离远些观察这张脸,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仔细回想的当口。 “啊!” 卧室外不知是谁忽然大叫一声,把贺知年吓得一个箭步站到了傅长宵旁边。 刘警官当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等外面的人回答,一把黑伞蹦蹦跳跳地从门口跃了进来。 得,破案了。 贺知年当即又一个箭步,站到了刘警官身后。 刘警官:“……” “傅先生,这把伞……”刘警官意犹未尽的话里,透露出他强烈的好奇。 傅长宵眉头没有松开,但语气平静:“没事,伞里有只鬼而已。” 刘警官一愣一愣的,还转头问贺知年:“贺先生,他说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觉得贺知年在道教协会挂职,就算能力不强,见识总该不短。而且刚刚试过了,这老头不太能接受别人的玩笑。 贺知年摇头:“傅道友的为人向来不喜张扬,很难说是不是只有一只。” 刘警官:“哎,不是……” 贺知年:“总之是他带来的鬼,大概齐没有危险。” 刘警官:“……”喂,不是,还真有鬼啊! 尽管知道伞里藏着一只鬼,但亲眼看见黑伞自动打开,从里面飘出一只穿着长衫的古董鬼,在场众人还是忍不住冷汗直冒。 “你竟能现形?”傅长宵看着长衫鬼显露出半透明的样子,眸光微微透出一丝凶厉。 鬼能现形,一般靠的是自身积攒的阴气,或者是修炼出来的法力,这两样无论是哪一种,都表示这鬼的实力不可小觑。 “我不会啊。”长衫鬼说话的样子迷离茫然,就好像喝酒喝到微醺。 傅长宵刚准备将他收走,就见他一脸陶醉地俯身凑到尸体面前,一阵猛嗅,那模样活似色狼,“这味道闻着好舒服,我能上去躺一会儿吗?” 他嘴里变态似的在问,动作却半点不客气,直接挺身飘到半空,就想整个儿压下。 “别动!”傅长宵叱道。 刘警官下意识把手扶着腰间的枪上,待他目光移动,就见傅长宵不知何时在指尖夹了张黄符。 但见那轻飘飘的符纸,随他甩手而出,竟“嗖”的一下,将长衫鬼撞进了对面的墙里,徒留四肢露在墙外,无力的抽搐了两下。 “怎么回事?”贺知年的表情可比警察们紧张多了。傅长宵刚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吱嘎声在房间里响起。 虽是轻微,但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死者身下的床架,那逐渐变形的床角,那慢慢压弯的床垫,无不指向一件事,那就是这张床马上就要垮塌。 刘警官危机意识最强。 “都出去!”他声音洪亮地吼了一声。 可是来不及了。 “嘭!” 只见死者的脸整个爆开,眼珠混着血肉直接粘到了天花板上。 接着,大量浓稠发黄的液体从死者的窍穴里喷涌而出,就好似抛洒一锅煮沸了的糖稀,黏糊糊地溅至半空,无差别地朝着众人迎面洒来! “我靠!” “呸呸呸!” 黏稠的液体溅满房间,众人抱头的抱头,匍匐的匍匐。 贺知年拉着刘警官,试图用他手里的平板将两人的脸挡住,可这持续喷出来的液体太过密集,他们的手稍一拉扯,就有黏哒哒的东西粘到脸上。贺知年紧闭双眼,都不敢想象这是什么。 刘警官也是一脸苦涩。 他知道死者的遗体迟迟没被抬走,不止是因为身形庞大,需要联系家属,取得破坏房屋的许可,更是因为死者的身体像是被某种液体处理过,破溃风险极大。 在不知尸体是否带毒的情况下,上头才决定暂时放置原位。 没想到自带防腐的尸体,这么长时间都没出现什么问题,偏偏今天毫无征兆地炸开! 不过,刘警官隐约发现了一点不同,之前那么多人靠近尸体,都安然无事,偏偏那只鬼一靠近,就立马发生巨变。 难不成,这事真的跟鬼有关? 他心思流转,身边的贺知年却是再也受不了这种恶心的环境,嘴一张,“哇”的吐了一地。 虚弱的他,终于在苦胆吐出来之前,想起屋子里还有傅长宵这么一号人物,连忙抬头看了过去。 那边的傅长宵撑着一把黑伞,站着尸体旁边,所有溅射过来的液体,都被凭空出现的簇簇火花,烧成烟灰。 “傅先生!”他投去乞求的目光。 傅长宵这才注意到两人的狼狈,轻轻点了点头。 他伸出食指朝着门外一勾。 “返木。” 贺知年吓得脸色煞白:“什么?反目?”和谁反目?好端端反什么目? 忽的。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掠过他的耳边。 他定睛一看。 无数大小不一的绿叶花朵的虚影,像成群结队的蝴蝶,从门口扑飞进来。 浓烈的草木清香瞬间压倒空气里的梅香,屋子里的家具在草木叶片的扑腾下,瞬间贴墙一字摆好。 紧跟着,“砰砰”几声巨响,卧室的窗户连同墙壁居然被这些零碎的花草掀翻倒地。 更多的叶子花朵从外面涌了进来。 “你想做什么?”刘警官突然从恶心的恐怖片现场,过渡到仙气盎然的场景,嘴巴和脑子一起,全都没转过弯来。 傅长宵抬手一挥,轻吐两字:“抬尸。” 二十万字撒花 错误章节修改一下。 设置卷错误。 不知不觉,这篇文章就已经更了二十多万字,虽然评论只有一个,说实话,心里确实很浮躁,也很胆怯。 第一次在网络写文章,虽然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构思好的故事,但是却是删了写写了删删了再写的循环往复,因为我只想把故事的架构写的更加精致,让后面的情节更加的荡气回肠。 前二十万字,只是做了一个引子,便于全文的情节铺开。 感谢这一路走来一直读这部文的人,虽然到现在每一章的点击量都不是很多,但是有你们的陪伴和支持,我就可以每天认认真真的更文,绝对不坑!感谢各位小伙伴来看我的文!在此拜谢大家,是你们给了我为梦想而努力的勇气,与怀疑对抗的温暖。 感谢一直支持我陪伴我帮助我鼓励我的k,是你们让我明白了,有时候,你的坚持,是因为有人还在为你坚持。 言归正传 今天继续更新,这是我写的第一本书,然后可能会有些地方并没有那么周全,但是谢谢各位小伙伴们的喜欢,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我,我知道我的文笔还比较青涩,可能不能达到很多人的要求,但是只要是喜欢我的,我一定不会辜负他们。 然后有什么觉得我需要改进的地方,也可以提出来,我会最大限度按照自己的进度改进。 总之,谢谢宝子们的喜欢,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喜欢,再接再厉,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最后,来小小煽情一下,说一下我的创作初衷吧,这个坑呢,其实是我三年前就开的,但是一直没有时间把它写出来,所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你们其实可以叫我愚蠢的追梦人。 但是我并不觉得我追求自己的爱好有什么愚蠢,哈哈!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其实开了很多坑,有很多的题材,都比这个新颖(我觉得)。 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把这个写出来,因为《弟子不从命》是我的初衷,也是我梦的开始。 而且不管是作为一个读者还是一个作者,我都相信书中的人物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都很幸福。 我相信,就算我的故事写完了,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在这个数字化时代,我非常荣幸能够有更多的机会与大家分享我的作品。上架感言我想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谢谢起点的合作和支持。我深知这一刻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始,而是无数个日夜辛苦工作的结晶。未来,我将不断努力为大家呈现更优质的作品。 这世上有些事就像一场不知名的花开,粗心的人只嗅到香,有人却会停下来问一问,记住它的样子。 感谢我不是忽悠给我的支持和点评 谢谢您的,让我觉得不再是单机 有多少人,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谈;有多少缘,从一朝相逢到一夕离散。缘分的深浅,总是忽近忽远;人心的冷暖,总是一直变幻。熟悉的陌生了,陌生的走远了;人在情在,人走茶就凉。其实人与人之间,全靠一颗心;情与情之间,全凭一寸真。将心比心,要有心;以心换心,是交心。若相知莫相弃,若相惜莫相离! 错误章节结束 第110章 返木宝印 “抬哪去?” 傅长宵没有答话。 一股风,从破墙闯入。 呼—— 气流明明无声,却用力地挤压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贺知年心里害怕,掉头就往屋外跑。 空中飘动的绿叶花草却在风的加持下,舞得更狂,形同模糊的绿影。 床榻受绿影卷绕,尸体身上所喷涌出来的液体又被全数挡了回去,咕噜咕噜地重新流回尸体的眼眶,口鼻之中。 短短时间,剧烈摇晃的床架,就被绿影裹挟着,拖向破墙。 随后,“砰”的一声闷响,落至一楼。 呼吸间,冲下楼的绿影又冲了上来,在屋里盘旋一圈,化散成一股淡淡的烟气,最后被屋外刮进来的风一吹,彻底消失殆尽。就如同一场让肾上腺素飙升的狂欢落幕。 警官们震惊的目光在破墙和傅长宵身上来回扫视,贺知年则扒着门框,指甲因为用力过大变得发白,可他浑然不觉。 而造就这一切的根源,此刻正拄着雨伞,两股颤颤,脸色煞白。 傅长宵刚刚使用的,是灭除美人脸后,铜印上新出现的“返木宝印”之能。 木,五行属性之一。因为克土,所以能够抵抗地心引力,一直往上延伸。 傅长宵得此宝印加持,就能凭借自身法力,驱使木灵之力搬运物体,若是法力够强大,还能促进一切草木生长。 但“木”也最需要营养,所以傅长宵刚刚只不过是想尝试一下,把尸体连床一起抬出去,没想到念头刚起,便感觉有股难以抗衡的大地之力牵扯着他的气海,一瞬间就将他的法力、体力抽得一干二净。 所以,最终他也只能在床铺落地的瞬间,稳稳托住,以确保尸体不会摔成一地零碎。 此刻,有思维敏捷的警察,已经飞速跑下楼进行善后。 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刘警官摸着破墙壁溜光的断截面,小心地往下看,嘴里直呼:“我滴了个乖乖,这得赔人多少钱啊?” 傅长宵:“……”要不是怕尸体损坏,影响到办案,他怎么会这么莽撞…… 他把目光扫向门后的贺知年。 贺知年抖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余额,瞬间手抖得更厉害了。 唉,为什么余额不足这种人间疾苦总是发生在我身上! 刘警官一脸戏谑:“我开玩笑呢,原本这里就得拆,傅先生肯出手帮忙,还省了公家不少钱呢。” 贺知年举起袖子抹了把虚汗,他的小可爱们总算逃过一劫。 楼下。 刚刚那一声响,把周围所有爱看热闹的群众都吸引了过来。 好在警察们的动作更快一步,这才没让死者的遗容昭然于人前。 不过,花草绿叶变化的绿影从尸体上离开的时候,楼底下还是有三个路人亲眼目睹,其中两个大爷大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没瞧真切,但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的女生却是当场晕厥。 等吃瓜群众们陆陆续续赶来,就有人关注到那两个无助的老人,有那种天生热心肠的,架起手机录像,就准备上前实施救援。 谁知还没动手,一个下巴布满疤痕的黑瘦男子就率先扑了上去。 他拿着一瓶水,直接往女生的嘴里灌。 有人道:“你给她喂水顶个毛用?这是昏迷缺氧,又不是中暑缺水。” 男子闻言,唯唯诺诺地陪笑道:“真没事,真没事,这是我店里的员工,胆子特小,平时受点刺激就容易晕,喝点水一会儿就好。” 有懂点医学知识的人就说:“那你可得注意着点儿,受点刺激就晕,不是脑子有病变就是心脏不好,要不还是叫个救护车吧,上医院检查检查,求个心安也好。” 男子见围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不自在。 刘警官下楼看见这一幕,便高声叫道:“你们都围在路上干什么!” 那男子一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把女生扶了起来。 “没事,是我家小怀又晕倒了,我现在正要扶她回去呢,刘警官。” 说着话,他一边给周围群众道谢,一边扶着女生往外走。 刘警官看着他们,眉头微皱:“赵长顺,小怀年纪轻轻,老这么容易晕也不是事儿,要不你今天先送她去医院检查,明天我找人帮你问问医保报销的事儿?” 赵长顺低着头,小心地左右看了看,似乎是害怕自己开口拒绝,会被旁边的群众炮轰,“嗯,那我带她去。” 见他负起责任,旁人也就收起善心,免得沾染麻烦。 这边告一段落,跑来吃瓜的群众们又赶着去警察那边看热闹。 警官们焦头烂额地想理由应付这些人。 贺知年见状,赶紧拉着傅长宵,偷偷溜走。 一直走远,贺知年才悠悠叹道:“这没钱的生意是真做不得。” “怎么?怕人追债啊?”傅长宵调笑道。 贺知年嘿嘿笑了两声,居然没有反驳。 傅长宵的眼睛登时眯了起来:“说吧,欠了债不想着接生意,反倒拿自家典籍哄我来这儿?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嗐,这不都是为了传承道家精神,弘扬善德文化嘛。”贺知年说的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傅长宵有点哭笑不得:“那你目的算是达成了?” 贺知年捏着胡须摇摇头:“还没有。” 傅长宵接着问:“那你想怎么办?” 贺知年干咳了一声,“就,就继续传承道家精神,弘扬善德文化。” 得,没一句实话。 傅长宵懒得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只是默默提高警惕,转而说道:“既然你这个雇主都这样要求了,那我们就继续吧。” 言毕,他举目四顾,然后寻了个能遮光的屋檐走了进去。 他把手里的黑伞慢慢打开,露出附在里面的长衫鬼。 虽然长衫鬼闭着眼睛,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但贺知年还是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他这是怎么了?” “有东西迷住了他的心神。”傅长宵摸出一张黄符在长衫鬼的头上使劲擦了几下,乌黑的阴气就像墨汁一样淌下来。 “你看这个。”傅长宵唤出火焰往阴气上一燎,那阴气霎时由黑转白,最后凝聚成一滴半透明的液体,落在他提前准备好的另一张黄符上。 “这质地,感觉在哪里见过。”贺知年思索道。 “这是死者身上的东西。”傅长宵道:“有法力附着的痕迹。” “死者……”贺知年捋胡须的手猛的顿住,“我想起来了,这是尸油。” 傅长宵的知识面不广,闻言疑惑道:“尸油不是需要经过熬炼才能提取吗?再者说,这玩意儿怎么会有香味?” 贺知年老练地掏出手机,再次登入了那个让傅长宵好奇许久的太极标志软件。 “这是什么app?”傅长宵直接问道。 “哦,这是我们道教协会的交流平台。”贺知年也不藏掖,直接把手机挪到傅长宵的眼皮底下,介绍道:“在这儿有个道门万事通的板块,里面有许多道友分享的信息,说不定能查到相关线索。” “那我……”傅长宵掏出手机。 贺知年立马道:“你想进入这个软件,就得先有道士证,然后再去道教协会把入会申请给交了,若是你成绩优良,就能取得注册必备的推荐码。” 傅长宵默默把手机塞回口袋,“那等我哪天有空再说吧。” 说是等有空,其实他从古至今都是个野道士,哪有正规道门弟子的学习条件。 贺知年笑道:“其实这个制度也是为了防止普通人因为里面的信息而遭受危险,才设立的,对于傅道友你这样有法力有能力的人来说,还有另外一种办法可以注册。” “哦?什么办法?”傅长宵问。 贺知年道:“只要你登记好自家门派,再与警方合作三次,就能获得登入权限。” 且不说登记门派难不难,就与警方合作这一条,警方认识你谁啊。 想到这儿,傅长宵忽然福至心灵:“你这次找我,该不会是为了增加与警方合作的次数吧?” “欸,这不也是为了接单……接续道家思想,共创和谐社会嘛。”贺知年尴尬一笑,赶紧转回正题。 “你看这上面关于尸油的信息大多与东南亚的降头术有关,全都污浊晦气,没有提到香味。” 傅长宵想了想:“说不定是里面掺杂了其他东西。” 贺知年抬头看他:“什么东西?”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傅长宵面色深沉,“胆敢用法术害人,那就别指望能有善终。” 这是燕途寒一贯践行的理念,傅长宵作为他的弟子和好兄弟,也是能守则守。 他把包裹尸油的黄符叠起,折出一只纸鹤,口中疾念:“乾坤无量,玄天至法,灵鹤寻踪,地平天成,去!” 随着傅长宵道行修为的精进,纸鹤的感应速度明显快捷不少。 路线复杂的棚屋区内,傅长宵带着贺知年急急而行。 走了半刻钟,二人穿过一条安静的巷子,来到一栋废弃的小楼面前。 除了楼体,这栋建筑可以说一物不存。 贺知年站在门口往里打量:“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傅长宵却是看也不看,仅道了声:“跟我来。”就直接踏入门中。 他快步来到楼梯口,并不上去,而是直接往后门走出去。 原来,在废楼的后面,还有个老旧的停车场。 里面横七竖八停着四五辆推土机和拆楼机,运输车也有,主要停靠在最沿边。 二人跟着纸鹤,来到一辆渣土车面前。 “车窗怎么贴起来了?”贺知年上前敲了两下车门,“好像没有人。” “有人。” 傅长宵知道“玄气百辨”不会有错。 他将黑伞递到贺知年手中,偏头问道:“准备好了吗?” “啊?准备?准备什么?”贺知年不安地缩回手,却被傅长宵强势塞了过去。 贺知年:“……” 傅长宵对他露出个意味不明的浅笑,跟着往前一迈步,伸手握抓车把,用力往外一拉。 “嘎。” 车门应声而开,车内的情景登时暴露在二人面前。 “福生无量天尊!”贺知年念着道门玄语,狠狠吸了口凉气。 这哪里是窗户被贴了起来,这是半裸的司机,由于身体过于膨胀,把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他那一身黑皮紧紧粘在玻璃上,才会给人一种窗户被糊住的错觉。 “返木宝印。” 来不及多想,傅长宵立刻施展搬运术。 盘旋的绿影一下就将整块挡风玻璃掀开,花草绿叶旋即挤了进去。 一阵挤压的声音传来,司机的尸体在绿叶花草的润滑下,缓缓滑出前窗,最后倒扑在车前。 “傅道友!”贺知年跟在后面,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尸体背部忽的凸起,他的脊骨似乎承受不住重量,即将扎破血肉,弹射而出! 傅长宵当即御使绿叶花草覆盖其上,同时从怀里摸出一张灵符射进了车厢。 “啊——”一团虚幻的人影从车厢里蹿了出来,观其相貌,应该就是死亡多日的司机。 只是,司机的魂魄并不妥当。 这不妥当并不是说他身具怨煞之气,而是指他的魂体飘渺,形同薄纱轻雾。 想是司机身亡之后,魂魄就一直受到天光照射,以至于三魂不聚,七魄离散,变成了只会固守原地的残魂。 “唉。” 傅长宵有心将他送入幽冥,可黄符刚一碰触,这鬼魂就永远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傅道友,现在怎么办。”贺知年问道。 “你留下联系警方,我要趁司机的魂魄气息还没完全消散,去追查施术者的位置。”傅长宵说罢,抬手将车里的黄符召回,再三下五除二折成纸鹤,抬腿又跟了上去。 既然尸油效果不佳,魂魄上的术法痕迹总不会更差。 这一次,纸鹤带着傅长宵来到停车场的另一边,一栋老旧平房的面前。 “就是这儿了。” 傅长宵寻着气息,靠近两扇紧闭的木门。 轻轻推了推,傅长宵发现门内插着门闩。 如无意外,人应该就在里面。 为了不打草惊蛇,傅长宵使了个轻身的功夫,跳上了屋顶。 屋顶铺着青瓦,他小心揭开一片往里看去。 第111章 情香 昏暗的屋子里,立着一个诡异的法坛。 法坛正中间是一口黑雾腾腾的大锅。黑雾腾腾倒也不是锅里的东西烧焦了或者是烟气重,而是锅里禁锢着八九只面目全非的孤魂野鬼。 这浓浓黑雾,是从他们身上抽出来的阴气。 大锅正上方的房梁则系着十几根红绳,每根绳子都吊着一口小棺材,棺材里面用长钉扎着稻草人。 “巫术?” 傅长宵第一时间就想到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厌胜之术。 他运起法力,将视线聚焦在稻草人腹部贴着的黄符上。果然,那符上写的不是符文,而是诅咒,有咒人穷、咒人丑、咒人胖、咒人绿帽,咒人加班不得好死…… “……”别说,咒得还真具体。 傅长宵移开视线,发现屋子右侧相对亮堂一些,他斜着眼睛往窟窿里瞧。 原来那有一扇半掩的窗户! “糟糕。”明白人已经逃走,傅长宵也不再蹑手蹑脚,一个飞身跳下房顶,照着大门就是一脚重踹。 “砰!”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 傅长宵大步踏向窗户,却是没有一丝痕迹。 无法,他只能转身先拆法坛。 他召出火焰熔断红绳,绿影随之续接而上。 就在棺材、草人被木灵之力搬走之际。 地上的铁锅忽的倒翻,一“坨”鬼物横挪而出。 傅长宵用“坨”来形容也是应景,实在是这些个孤魂野鬼不知道被邪术熬炼了多久,竟三三两两融合成了七手八脚的怪物。 别看他们手脚多,可用不好的话,就会变成眼下这样,站又站不起,爬又爬不好的怪模怪样。 傅长宵瞧着,都替他们感到心酸。 “别逞强了,就让贫道出手帮你们一把。” 他伸手往裤兜里一摸,抓出一把半尺长的金钱剑,剑体用朱砂绘制了符文。 此剑是他闲暇之余,在家照着网上的教程自己做的。 虽然用起来没有“烈阳宝印”的火气霸道,但胜在灵巧机变,特别是他一时脑洞大开,用“返木宝印”进行加持后,此剑便犹如传说中的飞剑一般,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等那几只肢体纠缠的鬼刚学着“乱七八糟”地站起来。 傅长宵手中的金钱剑已经激射而出,犹如一缕流光,在鬼物融合的身体里来回穿梭,将之切成几十段碎块。 他想:反正鬼魂是没有头发、脑袋或者指甲、手指这样的分别的,无论身体的哪一个部份,其实都是他的魂体。 所以傅长宵将他们切碎,正方便这些鬼重新融合自己的身体。 贺知年领着刘警官跑进屋的时候,两眼被阴气一冲,正好瞧见傅长宵站在一堆鬼尸面前,他手里拿着金钱剑,神色凛然,就好像刚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一般瘆人。 “啪嗒。”贺知年手里的黑伞滑落在地。 傅长宵一回头,就见他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好似把他当成了喜欢碎尸的变态屠夫,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皱眉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啊!没,我只是在回忆。” “回忆?”傅长宵沉声道:“回忆过去?” “不是,我是在回忆自己有没有说错过话得罪你。”贺知年干巴巴地笑了笑。 “……” 刘警官都没眼看他,出声埋怨道:“现在你还有心情闲扯!” 贺知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不没我什么事儿了吗?” 傅长宵走过来,对他道:“不,还有事要你一起办。” 贺知年忐忑地盯着他,生怕他嘴里吐出让人窒息的要求。 傅长宵怜悯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鬼,说道:“看样子,这几只鬼已经无力自愈,魂飞魄散也就只在这顷刻之间,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超度他们。” “啊?”贺知年以为自己听岔了,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关键词:“我们?超度?” “怎么?你连往生咒都不会念吗?”傅长宵对他露出一个不怎么亲切的笑容。 “会,会,这哪可能不会。”贺知年立刻手掐道诀,口诵真经:“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哟,瞧这架势,相当不错嘛。” 刘警官刚准备对其刮目相看,就见地上那些鬼脑袋,拼命在那儿滚,疑惑间,发现他们滚动是为了能更快找到自己的胳膊,好用手把耳朵堵起来…… ……好憋屈好心酸的样子。 傅长宵开口道:“别停,继续念,全心全意,凝神聚气,念。” 贺知年立马垂下局促目光,轻吐出一口浊气。 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不过就是多叫一声“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抖擞精神,继续诵念。 傅长宵见他一点就通,十分满意,随即跟着念起自家法咒:“奉天道,济孤魂,诸方神尊,救苦善门,荐拔往生,离秽离尘……” 在二人的诵念声中,地上的鬼尸最终汇聚成九道虚影,其中六道太虚弱,直接化光而走,剩下三道怨气较深,嘴里念叨着: “是丑鬼害我!” “好香,好香啊!” “下辈子再也不贪吃了!” 这才钻入地底,归于阴司。 直到这时,贺知年才终于憋不住闷哼一声,剧烈咳嗽起来。他的神情有点恍惚,毕竟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用所学道法,超度亡魂。不得不说,感觉还不错,就有点太费精力了。 傅长宵见他无事,也没吭声,抬腿走近一片狼藉的法坛,观察起法坛的布置。 一般来说,法坛上除了常见的供奉物品和法器,还会摆上法师所尊奉的神位或者祖师画像。 奈何他把所有东西都翻了个遍,也没看出这个法坛是归于哪个流派。 现在能算是线索的物品,只有那些棺材和草人,以及铁锅里面搁着的一个大红色小荷包。 傅长宵捻起荷包上的带子,放置在从门口射入的亮光底下,析出一缕清光。 “傅先生,这是……”刘警官满目惊奇。 傅长宵摇摇头,他在荷包上看到一缕灵气,但不清楚这荷包起到什么作用。 “要不打开看看吧。”贺知年建议道。 傅长宵说“好啊。”,下一秒荷包就朝他递了过去。 贺知年顶着一张“自作孽”的悔恨脸接过荷包,傅长宵从怀里摸出两张符纸,然后夹着荷包边缘往外轻轻一拉。 一股颗粒状的浓香粉末冲天而起。 “咳咳,这个气味…..”贺知年下意识扭开脸。 “小心!”傅长宵伸手欲捏住袋子口,却捏了个空。 “荷包呢?” “不是在我……” 贺知年回头一看,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些许阴气在他手边消散。 他顿时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开来,“简直遇了鬼!刚才不是还在我手上吗?!” 说着,匆忙往地上找。 就在他转身往后摸索之际。 半颗缺了头盖骨的鬼脑袋从他肩膀那冒了出来。 贺知年还在转着圈,满地乱翻,殊不知自己口中说的鬼就趴在他的身后。 “别动!”傅长宵一声喝令,贺知年不明所以,他扭过脸,就见一张黄符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 他被突然丢过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干嘛。”他正要开问,就感觉身后冷风飕飕,回头一看,地上躺着个“兹兹”冒烟的鬼,正是之前见过的长衫鬼。 他趴在地上,完全不顾黄符和天光的侵蚀,一个劲儿的对着荷包吸个不停,完全一副神思迷乱之相。 “傅道友,他这是怎么了?”贺知年心有余悸道。 “大概是被香味引诱,想上你的身。”傅长宵猜测道。 “真可怜。”刘警官捡起地上的黑伞给长衫鬼遮光。 贺知年:“……”你最好是在可怜我。 傅长宵叹了口气道:“看来得镇压才行。” 说着,他一手接过伞,一手点在长衫鬼的额头,口中念道:“气灌乾阳封七魄,神引坤阴镇三魂,收!” 长衫鬼顿时眼睛一闭,飘入伞中。 贺知年几经折腾,心里的退堂鼓是越敲越响:“那个……傅道友啊,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不等傅长宵回答,刘警官又捡起荷包走了过来:“傅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贺知年气得心里直跺脚! 天光之下,刘警官用指尖捻开一团黑粉,伸给傅长宵看。 细腻的粉末微微有些泛光。 “嗯?这是……” 傅长宵也伸指捻了捻,指肚立即传来轻微的扎刺感,“……这好像是头发的碎末。” “头发?”贺知年凑过来瞧了瞧,忽然想道:“世人以结发寄寓情深,用头发制香,莫非是传说中的情香?” “情香?”傅长宵问:“有什么说道吗?” 贺知年道:“古有情深之人,采亡夫、亡妻之发,碾成粉末,再施以密法炮制成香,可保魂不离体,人寿情长。” “魂不离体,人寿情长。”傅长宵嘀咕道:“那不就是把鬼迷住不让走嘛。” 贺知年捋着胡须:“也可以这么说,所以我看的那本书上有着重强调,此法虽有续命之效,却也是实打实的邪术。” “续命用的邪术?”傅长宵一边思索,一边问道:“那炮制的情香的秘法是什么?” 贺知年捋着长须:“书上没写。”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破掉这种邪术?” 贺知年继续捋长须:“书上没写。” 傅长宵:“……” “要不这样,我先回去找找那么本书,有消息我再通知你。”贺知年眼神微微一闪,提议道。 “算了,书上没写还找来干嘛。”傅长宵冷厉的目光扫向摆在地上的棺材草人,“还是直截了当解决施术之人更痛快。” 然而,傅长宵很快就发现,荷包的香味,那些棺材草人身上都有,可草人身上的气息,却是分布四面八方。 这也就表示,在这偌大的城市里面,有许多地方都可能出现凶手的踪迹。 他一个人可没这个能力追踪。 傅长宵很有自知之明,扭头就对刘警官道:“我要报警。” …….. 警局内。 各部门但凡有点空闲的,都会找借口来大厅溜达一圈。 不为别的,就想想看看大家口中都在传的,背着十几口棺材逛警察局的牛人。 等来来往往的人真正瞧见了来人,才晓得,原来所谓的十几口棺材,只是十几个棺椁样式的小盒子。 不过这也够奇怪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提溜着这些东西出现在这儿,还一副安闲自在的模样,怎么瞧都不算正常。 刘警官出来的时候,也被大厅里的气氛搞得哭笑不得,但好歹手续办成了。 上头表示,这次的事件相对特殊,所以给傅长宵安排一个顾问的位置,方便安排工作。 毕竟死者的模样,还能用偶然触发了某种不良反应或者过敏等自然现象来解释。可短时间内,连续出现不同的死者,那便是性质恶劣,手段未知的故意杀人案。 况且,刘警官一路跟着傅长宵查找凶手,心中早就确信,受害者绝不是仅此二例。 警察局也不愧是国家安全保障的重要机构,调查人员很快就整理出两份被害者的详细资料,短短一个小时,死者之间的联系就贴在了案件分析写字板上。 死亡的司机名叫李钟意,是棚屋区改造工程里的一名渣土车司机。因为酒品不好,又酷爱喝酒打牌,所以人缘极差,平时就租住在摆设法坛的那间旧屋里。 虽然,这样的共同点找出来,作用不是很大,但总算起了个好头。 很快,警方出动人手,开始在社区范围排查有没有突然开始发胖或者突然消失在大众视野里的人。 第112章 新的受害者 傅长宵有了顾问的身份,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办公室里,看专业人士分析案情。 所以,当棚屋区的住户照片一张张被放映出来的时候,好些人都忍不住看向傅长宵。不过,他却完全不在乎其他人对他的窥探,浑似个锯了嘴的葫芦,坐那半天,硬是没提半点看法或意见。 警官们分析来分析去,最后也只能先把所有与两个死者接触过的人找出来。 刘警官被分到的任务,是调查戏院路附近的居民。 戏院路是整个棚屋区小饭馆最多的街道,那里的人口流动性相对较大,是凶手和被害人最有可能都出现过的地方。 “你拉着我去,那这里有事怎么办?”傅长宵对死拉着自己胳膊的刘警官,掀了掀嘴皮。 刘警官道:“有事他们会给我们打电话的,你用不着守在这儿,再说我还想请你用你的小技巧帮我个忙。” 傅长宵一听,也行,便跟着警察们一起出动。 从警车下来时,傅长宵有种被押送进监狱的感觉,尤其刘警官一只手拼命地拽着他的胳膊,好似怕他跑路。 他看了眼贺老道,发现他的遭遇和自己大相径庭,莫名感觉亏得慌。 “傅先生。”刘警官低声道:“你能不能帮忙看看,这条街有没有丑鬼。” “丑鬼?”傅长宵微感诧异:“鬼乃是集十八种灾祸于一身的不祥之物,若是你想找个不丑的,难!但丑的,几乎都是,问题你找他们做什么?” 刘警官解释道:“先前你们超度那群鬼的时候,我恍惚听见有鬼说是丑鬼害的他。” 傅长宵抿唇:“也许,丑鬼只是单纯用来骂人的脏话。” “脏话?”刘警官当即握拳砸了下手心:“对啊,我总想着那鬼是不是被其他鬼给坑害了,才气成那样,经你这么一说,他确实有可能骂的不是鬼,是人!” 他回头从车里取出一份资料:“那就按照原计划,先排查一下这里的人类好了。” 傅长宵睨他一眼:“人类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妙,很有反派的代入感。” “哈哈哈哈。”刘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没想到你也会跟人开玩笑呀,那怎么从来没见你笑过。” 傅长宵走到贺知年身边,故意加重声音道:“假如你辛苦加班加了半年,好不容易办完事了,能够回家休息几天,可刚躺下,又被同事拉去处理一项工期短,任务重的工作,我想是你的话,也会笑不出来的。” 贺知年:“……”无辜看天。 刘警官点点头:“辛苦的人生,确实让人苦闷。”他把资料打开,从里面翻了几张资料递给傅长宵:“那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就先挑几个确实长得不太端正的人出来试试水。” 傅长宵拿着他挑出来的几张资料,淡淡道:“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丑陋的一面,有些人丑在外表,有些人丑在内心,而有些人则单纯丑在别人的雷点上,但你给我看的这些人没一个胖的,雷点过于明显了吧。” 刘警官赶紧解释道:“没这回事,只是这片区域的住户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人里面,长得不太端正的就这么几个,长得瘦只是凑巧罢了。” 傅长宵把他手里的资料也拿了过来,果然对比起来,那几位被挑出来的,不是驼背就是豁牙,要么五官各长各的,确实不太端正。 但是他很快指着其中一份资料问道:“这人又黑又瘦,脸上还有那么大一片疤痕,你为什么不挑出来?” 刘警官瞧了眼,“嗐,这人叫赵长顺,好人一个,你之前也见过的。” 傅长宵点头,丧葬用品店老板,脸上的巨大疤痕的确让他印象深刻。 刘警官叹息道:“他原本也不丑,脸上有疤,是因为英勇救火导致的,而且这小子一天到晚围着他店里那个病丫头转,就是逼让他作奸犯科,也没这个时间呐。” 贺知年插话道:“你说的病丫头是不是在公寓楼下晕倒的那个?” “没错,就是她。”刘警官把她的资料翻出来道:“这姑娘名叫李笑怀,外省过来务工的,因为年纪小,身体差,一直找不到工作,差一点儿就把自己饿死,还是赵长顺心眼好,把她给招了,这才救她一命。” 贺知年嘿嘿笑道:“可我瞅赵长顺对那姑娘的关心,不像是招员工,倒像是招媳妇。” “龌龊!”刘警官没好气道:“别看人赵长顺成天低着个头,好似没脾气,可要是有人敢拿这种事调侃李笑怀,他能上去跟人拼命。用他的话说,他们一个叫长顺,却从小到大都不顺,一个叫笑怀,却是怀着哭声出生,又怀着哭声长大,他们在一起只能是天生注定的兄妹,而他的人生理想,就是给李笑怀找一个能让她开心一辈子的对象。” “哎呀,是老道我失言。”贺知年忍不住拍了下自己的嘴,感慨道:“好人我是见多了,但像赵长顺好得这么另类的,我还是头一回见。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不可乱看。” 他话音刚落,傅长宵翻着资料问道:“你刚说他英勇救火,是指去年辣妹子烧烤店的那场火吗?” “没错。”刘警官义愤填膺道:“几个流氓耍酒疯把液化气罐给干爆了,自己死了不算……” 他话刚讲到这儿,警车里的对讲机忽然传到一声高喊。 “刘队,刘队,又发现一例!” 一例?一例什么? 傅长宵还等着对讲机里的下文,刘警官已经伸手又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给拉上了车。 “走,刚刚收到信息,新的受害者出现了。” 这次的案发地点不在棚屋区,而是在市郊的一栋居民楼里。 死者有两个,是对中年夫妻,男的名叫崔凯庸,女的名叫高莉,他们俩原本是周芸的租户,三个月前和周芸大吵了一架,才退租搬到这儿来。 傅长宵到这儿的时候,楼下已经挤满了警车,警戒线外则围满了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警官呵斥开拍照录像的人群,带着傅长宵风风火火往楼上赶。 事发地在四楼。 楼梯口坐着三个脸色惨白,像是实习生的小警察。再往里边的房门口,堵着七八个警员,他们没有进屋,只靠着墙好似在缓神,更有甚者,垂着脑袋在干呕。 傅长宵跟着刘警官进屋后,才知道他们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实在是太刺激了! 浓烈的梅香灌满了整个屋子,却没有掩盖住尸体的腐臭,两种浓烈的气味交杂,熏得贺知年和刘警官口鼻发粘,胃部痉挛,赶紧捂着嘴出去找口罩。 傅长宵也是第一时间捏住鼻子,心里庆幸“返木宝印”唤出的木灵有自然清新的味道,让他可以借用木灵搬运脸上粉尘,顺道隔绝这股臭味。 第113章 赵长顺的往事 两位死者躺在床上,一群专业人士正围在床边忙碌。 傅长宵凑过去,打量两位死者。 或许是刚洗完澡,两人身上穿得都比较清凉,凌乱的床铺上还有水渍。 单看两个人的脑袋,除了稍有些肿胀外,尚算正常,便是两双瞪得溜圆的眼睛,都还残存着光,显然死亡时间不会太久。 但他们的脖子往下,就开始惨不忍睹。 饶是傅长宵见多识广,也有点顶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力。 尸体的四肢躯干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疱,有的已经涨得皮肤都快透明了,有的还只是指甲盖般大小,密密麻麻的凸起里面脓液时不时鼓荡,看起来简直是密集恐惧症患者的噩梦。 然而几位专业人士丝毫不以为意,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有的还动手去戳水泡,翻看死者的背部。 傅长宵见状,立马想要制止这样的行为,虽然这两具尸体还没有变成前两具尸体那样膨胀,但是依然有炸开的风险。 被呲一脸脓液倒也罢了,万一迸射出来的血肉飞进嘴里,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傅长宵拍拍技术人员人员的肩膀,刚准备说明情况,对方却误以为他要帮忙,立马退开一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傅长宵。 那人道:“傅先生你要来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早就听人说,你有自己独特的小技巧,我们正好可以向你学习学习。” 傅长宵:“……”刘警官你这个大喇叭! “不是。”傅长宵解释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尸体有炸开的风险,要小心。” 但见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傅长宵也不好辱没自己顾问的身份,只好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在尸体上抹了一把。 折好纸鹤,傅长宵伸手一点,纸鹤顿时飞了起来。 “哇。”屋子里响起一阵惊艳的惊呼。 纸鹤在半空盘旋了一圈,又晃晃悠悠落回到了傅长宵的手心。 “啊—”屋子里响起一阵失望的呼声。 傅长宵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是他在意别人的眼光,而是他原本是要用尸体上的气息,追踪一下凶手的去向,没想到会失败。 他施展“玄气百辨”扫量了一遍床上的尸体,没想到尸体上仅残留着情香的气息,但邪术的气息却不见踪影。 看来,凶手有意抹除了施术痕迹…… 没有了追踪媒介,傅长宵也没久待,和刘警官打声招呼,就出门找了个旮旯透气。 待他回到现场,警察们正井然有序地将尸体打包,准备抬下楼去。 此时,傅长宵才注意到,刘警官的神色有点不对劲,他脸上不是以往对案情的镇定或焦急,也不是对凶手的义愤或好奇,而是犹豫中带着惊愕。 再看看贺知年,他的表情也是如此。 “怎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傅长宵走过去问道。 “嗐,还不是你刚问的那场火。”贺知年低声道:“刚刚有人发来讯息,目前死掉的这些人,都曾经在火灾现场出现过。” “火灾?赵长顺救火的那场火灾吗?” 贺知年点点头,“没错,警方找到了当时笔录,这些人的确都有记录在册。” “照这么看,那场火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傅长宵转头看向沉默的刘警官,问道:“是吗?” 刘警官纵然心里隐隐感觉不应该,却也知道这是个突破口,便也答道:“要说别的事情,除了造成的死伤十分惨重外,里面确实还出了一个小插曲。” “什么样的小插曲?”傅长宵敏锐道:“莫非真的和那个赵长顺有关?” “唉。”刘警官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赵长顺脸上的疤,是因为救火导致的。可当时,有谣言说他是为了在女朋友面前做面子,才自不量力进的火场。” “等等。”傅长宵打断道:“他有女朋友?”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刘警官道:“他原本长得就不差,有女朋友也正常。” “那他现在怎么在照顾别的女人,他女朋友不吃醋?”傅长宵奇怪道。 “就是因为这个……”刘警官叹气道:“据当时办案的同事说,赵长顺因为不顾女朋友的阻拦,冲进火海救人,引得他女朋友在现场破口大骂。然后,有个被他救出来的女同志,因为不满赵长顺没有第一个救自己,便在他女朋友面前造谣说,赵长顺肯定是想在别的女人面前逞英雄,才会这么奋不顾身的进火场。于是,他女朋友再次上前阻拦赵长顺,没想到门口突然喷出火舌,将两人烧伤,他女朋友虽然没死,但却因为这件事毁了容,便坚决要和赵长顺分开,后来,就一直有人在传,赵长顺因为自卑,想在女朋友面前充好汉,才故意进火场挣面子。” 哼! 衣脏水可洗,心脏鬼可杀。 傅长宵冷声道:“想必死的这几位和谣言脱不开干系吧。” 刘警官忙道:“可只是分个手而已,他哪至于杀人?” “这很难说。”傅长宵认真道:“因为造谣就如同霸凌,在那些霸凌者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然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但在被霸凌者的眼中,那就是刺向自己的尖刀,是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这种恨,足以驱使一个人展开报复。” “没错。”贺知年在旁幽幽道:“做好人却得恶果,换谁都接受不了。” “就算要报复,也不至于要人命啊。”刘警官还是觉得荒唐:“再说当时谣言刚出来的时候,我们负责查案的同事就抓到了始作俑者周芸,还狠狠批评了她一顿,那时候她还向赵长顺道歉,又给了一笔慰问金,赵长顺也没揪着她不放,自己伤好了之后,就忙着照顾李笑怀去了。” “那时候他就认识李笑怀了?”傅长宵有点诧异。 “李笑怀就是赵长顺第一个从火海里背出来的人,后来在医院便认识了。”刘警官说起这个突然语气变得气愤,要不是自己身为警务人员要保持好形象,他都要开口骂人:“说起来有些人死得确实不冤,当时李笑怀正在向烧烤店老板求一份工作,却被几个酒鬼调戏,堵在了店里,老板实在看不过去就上前和他们理论,由此爆发冲突,谁想到那几个混蛋居然趁着酒劲踢翻液化气罐,引发大火,其中两个还被当场烧死。” 傅长宵挑眉道:“那几个调戏过李笑怀的人,还有没死的?” 刘警官顿了顿,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动摇:“听说最近死了一个,还有一个申请了保外就医,还没从出院。但不管怎么说,赵长顺有嫌疑,也得见到他本人才能下定论。” 第114章 术业有专攻 三人先是去了赵长顺的店铺,却见大门紧闭。 隔壁卖杂货的大娘出来告诉三人,赵长顺把李笑怀送医院去了,所以关了门。 此时已经过了六点。 贺知年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强烈要求去吃饭。刘警官担心老头饿坏身体,勉强压制住急躁的心情,在街上买了几袋面包应急。 等赶到医院,天已无光,路灯璀璨。 刘警官一路狂奔到护士站,从出示证件,咨询情况,再到病房,他的动作都非常迅速。 可刚到1207号病房门口,他就有些懵圈,没想到随着夜色降临而逐渐安静下来的住院部,还有这么热闹的一间屋子。 透过屋门上的玻璃视窗,可以看见里面有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动。 刘警官见这个架势,心说八点不还没到么,怎么就开始上演狗血档,他一来探望,就遇上病人垂危? 他伸手拦下正要推门进去的傅长宵。 “你没看见医生正在里面忙吗?”刘警官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傅长宵道:“你有时间关心这个,不如关心一下那个女人。”他抬起手,指向墙角。 刘警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里有一堆人。 李笑怀就在那一堆里。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认真地倾听着每个人的说话,不时点头附和。看着看着,刘警官不觉有点奇怪。 讲话就讲话,这些人干嘛对着李笑怀目光炙热,仿佛看心中的女神一样,个个挂着一副神魂颠倒的表情,不止是男人,还有女人。 他承认李笑怀长得还算可爱,但也不可能男女通杀到这地步吧。 他立马朝傅长宵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傅长宵波澜不惊道:“里面有鬼。” 闻言,刘警官懊恼地抓向门把手,意图闯进去,但这次却被傅长宵给拦住! “别急。” 他把手里的黑伞打开,长衫鬼一个跟头栽下来,竟是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坚强地朝着门口爬了过去! 贺知年反应最快:“是情香!里面肯定有情香!可是,我怎么没闻到?” “那当然是有人故意遮掩。” 傅长宵测验完心中所想,一个剑指戳在长衫鬼的背上,一方面止住他的动作,一方面默运《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往长衫鬼体内注入了一丝自己的阳气。 通常,鬼最不愿意靠近的就是阳气,但傅长宵的功法特殊,承续的是太阴正统,所以能够阳气逆行,不伤鬼体。 可鬼毕竟是鬼,他给长衫鬼输阳气,也就意味着长衫鬼已经到了三魂不定,七魄不安的地步,必须用阳气才能罩住他的魂体。 同时,未免他的三魂七魄被过多阳气侵蚀,导致阴气失调,养不回来,傅长宵也是一瞬间就收了手,再用黑伞将其收了回去。 “果然有术法气息,你们两个马上联系警方追查赵长顺的去向,我去里面探一探情况。” 刘警官这回配合得很快,扭头掏出手机就开始联系。 贺知年看着傅长宵慢慢推开房门,心里止不住地翻腾:不对不对,姓刘的肯定不看恐怖片,这种时候,离开战斗力最强的人哪能行? 就在他犹豫要听话留在门口,还是执意跟在傅长宵身后的这一刹那。 病房里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两下,虽然没有熄灭,却给人一种阴暗起来的错觉。 “呵,几只阴鬼连开关都玩不转,还想玩人?”傅长宵冷笑两声,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玄牝镇宅符,正要往门上贴,眼角余光却瞟见贺知年和刘警官脸色难看地,频频朝他使眼色。 傅长宵心里一咯噔。 “别过来——”贺知年不顾形象的发出惨叫,他算老当益壮了,让人这样狠狠掐住脖子,还能叫出声来。 只见他们刚刚咨询过的那名值班护士,脸色灰白地扑在了贺知年身上,她的脖子,脸颊还看得到泛出的青筋,本来黑白分明很大的眼睛,如今看上去异外的恐怖。 刘警官扒着她的手,心中不禁感慨: 原来同样的笑脸,换上不同的眼神,会有这般不同的威力! “放手!”他用擒拿手法扭住护士的手,却被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贺知年被她掐得猛翻白眼,再这样下去,绝对可以徒手掐死这老头! 傅长宵动作也快,指间夹着的符纸顺势方向调转,甩向护士,“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附在生人身上,找死么!” 护士顶着灵魂被灼烧的痛感,微微一用力,“那我杀了他。” 是个男人的声音。 贺知年被勒得差点见阎王。 傅长宵不为所动道:“杀啊,反正他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 可惜贺知年现在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朝这小子狠狠地比个中指。 同为道门中人,遇到这种情况,好歹说一句,人我是一定要救,但邪魔我也要杀,如果因为除魔卫道不小心害他被杀,那我深感遗憾之类的场面话,哪有似他这样说得如此直白实诚!!! 护士的怒火爆发了,手臂力气陡增。 就在贺知年开始回忆平生,并做好当长衫鬼同类的心理准备时,护士的身体晃了晃,扯着贺知年的脖子就往外拖。 傅长宵脚步一错,身影变幻追近,执掌直贯护士的背心。 力虽不沉,但法力浑厚,一缕阴魂直直摔出护士的身体,被傅长宵用手扣住。 阴魂不顾死活,疯也似的发出阴笑。 嘲讽的意味直接拉满。 傅长宵目光骤冷,想也知道自己中了对方的诡计—调虎离山。 果不其然,身后的病房猛地被人拉开,刘警官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赵长顺,伸手欲拦,却被一群癫狂的阴魂冲开,等他爬起,赵长顺已经蹿入楼梯间,融进了黑暗。 傅长宵嘴角泛起冷意,五指用力,“呼”的一声,将阴鬼捏成了一团阴气。 “这里是医院,要笑滚回阴曹去笑。” 原本张牙舞爪的群鬼顿时噤若寒蝉,即便意识被人用情香操纵,可面对这样可怕的压迫感,除了几只彻底疯魔的,全都拔腿就跑。 傅长宵也不再留手,拿出金钱剑一路削过去,直把这几只鬼削得只剩下一点残识,才轰然一掌,送他们归了尘。 “说,赵长顺去哪儿了?”傅长宵直入病房,问靠在病床上的李笑怀。 “你们想干嘛!”她看了眼傅长宵手里的金钱剑,又看了眼刘警官腰上的配枪,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 刘警官道:“现在警方怀疑你们与近日的几宗谋杀案有关,所以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李笑怀咬着唇,并不说话。 傅长宵耐心告罄,对刘警官道:“审问的事情交给你,我先去追踪赵长顺,否则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忽的。 “那些人都该死!”李笑怀撑起上半身,怒道:“如果长顺哥没有救他们,他们早该死在那场火里!” 傅长宵冷觑着她:“别忘了,如果他们早该死在火海里,那你也逃不掉。” “长顺哥说会救我!”李笑怀露出一抹笑来,“我是不一样的!” 傅长宵深深看了她一眼,“救你?用杀人的方式?” “这不是杀人,这只是把他们原本的命运还给他们。”李笑怀说完,又靠了回去,“我和长顺哥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他们却非要没事找事,骂我们是穷鬼,丑鬼……” 不等她絮叨,傅长宵拿出黄纸在她床边的饭盒上抹了一下,扭头就走。 想拖延,他现在不吃这套。 贺知年追上去,却被傅长宵一把摁住了肩膀。 “你留下,刚刚那个护士很快就会醒,而且这里的动静肯定引来了许多窥探,这些都需要你来应付。” 说完,又对跟来的刘警官道:“你也留下。” 尽管知道赵长顺会用邪术,但刘警官还是强行压下心里的不安,挺胸道:“我得跟你去。” “去添乱?” “我是警察,有责任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他脸上的坚毅,差点让傅长宵妥协,好在走廊里渐渐大起来的人声,唤醒了傅长宵的理智。 “你说的没错,那刘警官你就留下保护这里的人民群众,而我,就去对付外面的那些阴邪,毕竟我是道士,除魔卫道便是我的责任。” “可是……”刘警官还想再说点什么争取一下。 傅长宵突然递给他几张灵符:“术业有专攻,我去追人,你也别闲着,我总感觉李笑怀没那么简单,你好好留在这儿,仔细查一查。” 说罢,展开身法,离开了住院部。 ……………… 兴冲冲来到医院外的露天停车场,傅长宵折出纸鹤,施法赋灵,纸鹤瞬间扇动翅膀,展翅高飞。 可傅长宵刚迈开步子往医院外跑,就看见原本高飞的纸鹤只是飞得高,飞的方向却是他刚刚离开的住院部大楼。 “……”啥情况?傅长宵心说,那饭盒该不会只有李笑怀的气息吧? 也不对啊,他分明有看见术法气息。 事出蹊跷,傅长宵干脆把铜印掏出来,捏在掌心,然后朝着气息方向急急奔去。 气息的源头在住院部的另一边,与李笑怀所在的位置隔了几层。 傅长宵放轻脚步,慢慢推开楼梯间的大门。 走廊内的灯已被关上,光从每个病房门口的窗户里照射出来,眼前所见,便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护士和病人。 他赶紧上前检查。 好在,都还有声息,从表面上看,他们只是晕倒了而已。 傅长宵稍稍松了口气,随即便听到了阴风吹过的声音。 傅长宵没有着急循声探查,反而退到楼梯间门口,施展出“玄气百辨”。 昏暗的从视野里褪去。 傅长宵握住铜印的手却不由得发凉。 只见走廊尽头的病房面前,无数男女老少的鬼魂纠缠在一起,绕成了一座阴煞滚滚的坟包,在鬼魂抓心挠肝的挣扎中,病房里也传来微弱的痛苦哀鸣。 “返木宝印。” 傅长宵心念一动,挥手召来木灵,花草叶绿影顷刻从窗外掠来。 他晓得赵长顺这是在抽取鬼魂身上的阴煞之气,施展邪术,但用火直接烧掉这些魂魄,有违天和,所以便用返木宝印把他们搬走再说。 没想到,坟包最外层的鬼魂粘连得并不牢,绿影席卷片刻就拉走了大半。剩下最后一坨,也被傅长宵用金钱剑切成碎块,扫在一边。 被阴煞堵在病房里的,果然是那个在医院进行面容修复的流氓。 他此刻两眼灰败,面部狰狞,本就破溃的皮肉更是翻卷淌汁,血水渗透了纱布。 即使不抱希望,但傅长宵还是俯下身,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突然。 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紧跟着,一双冰凉刺骨的手,直探傅长宵的下阴。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男人冰冷的嘴里吐出没有温度的话。 傅长宵冰冷的眼眸里却迸发出足以烧穿九重天的怒火! 敢冲劳资下流,劳资打得你下辈子人流! 第115章 我也会幻术 心思刹那,傅长宵反手一掌,掌携劲风,催折骚手。 然而,他这一掌还未及收势,脚下便腾起一股刺骨的阴风。 之前,傅长宵并不知道死掉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尸体膨胀,而今猜测,是阴煞之气所蕴含的寒毒侵体,就像冻伤引发水泡一样。 再加上邪术的残忍熬炼,污浊、晦气、霉菌、恶毒集于一身,才把人活活搞成那副鼓胀肥胖的模样。 眼瞅着脚下的这股阴煞之气,就要袭向他的下身。 傅长宵单掌按住欲挣扎起身的男尸,两腿一并一抬,陡地打了一圈圈,腿风掠处,犹如平地上涌起一排狂浪,只听得一片呕哑嘲哳的鬼嚎,那冲上胸前的阴煞被甩得四散而飞。 “吵死了!” 傅长宵一跃回地,另一手捏了许久的铜印,随即如弹飞出,一印盖在男尸头上。 那男尸身上,“噗噗”冒出阵阵黑烟,倒头栽回了病床上,彻底没了动静。 然而,阴煞之气却又在此刻得了机会。 卷起房间里的桌椅针瓶就爆射而起,劲风呼呼,宛如强弓硬弩,直击傅长宵的前胸后背。 如此密集的攻击,傅长宵根本避之不及,尤其那些针筒,还不知道有没有被用过!他急迫之下,只能扛起男尸挡上去,却还是被一张矮凳打中胳膊,霎时红肿一片。 傅长宵知道,是自己顾忌太多,以至于太过克制,甚至到了对敌人仁慈的地步。 而仁慈的副作用,就是容易伤身。 他还年轻,伤身那是万万不能行的。 瞬时间,冷酷占据上风。 阴煞对他的心境变化毫无所觉,一击得手后更是猖狂无比,屋里的杂物被其全数卷起,封锁着傅长宵闪避的退路。 但傅长宵却不慌不忙,向左一退,忽而前跨,身法诡异,让鬼都意想不到。 跟着,他掌心的铜印散发出一抹红光,炙热的气息,如烈日骄阳般绚丽袭来,正好落在阴煞的面前。 被这气息一压,阴煞犹如正午余雾,迅速转为透明,铜印随之透体而出。 呼— 阴气化散,五只黑黢黢的小鬼从梅花香气里遁出。 “御鬼术?” 傅长宵拍灭火焰的手一顿,调转方向,抓住几只神情浑噩,早已失去自我的小鬼,用力揉搓两下,最后搓成五颗圆球用黄符卷了,揣进口袋。 忽的。 门外走廊发出一声响动。 这个时候,护士病人大都陷入昏迷,而其他楼层的人若是进入这里,大概率会爆发出尖叫或呼喊。 所以,现下在走廊里的人…… ……是赵长顺! 傅长宵捏紧铜印,身形急转,跨出病房。 一个身材干瘦的背影在走廊里奔逃。 “赵长顺,你再逃,李笑怀可就要坐牢了!” 他一边追,一边威胁,毕竟喊你别跑,只会侮辱双方的智商。 可就算他搬出了李笑怀,赵长顺对他的话依旧是不管不顾。 无法。 傅长宵掂了掂手里的铜印,却又忽感不妥,接着伸手从裤子口袋取出金钱剑,向前掷出。 要是在古代,他就直接插他要害了,可现代法制社会,人权为首,他也只能瞄准对方的小腿。 “啊!” 赵长顺一声痛呼,脚下一软,便跪倒在地。 在跪倒的同时,他手里搓弄着一节拇指大小的香块,朝傅长宵扬起手。 一阵香风扑面。 黑暗中顿时钻出一大群病鬼,他们甩着饥渴难耐的大舌头,直冲傅长宵的脸。 傅长宵嘴角噙冷,抬手射出两张破煞斩阴符,左一拦,右一震,金光灿灿,将黑暗里的病鬼全部弹开。 赵长顺见状,迅速把手伸进衣摆,裹住金钱剑一把拽出,然后身形一短,像颗土豆似的,滚入一侧的楼梯间。 傅长宵搭眼一瞥,发现金钱剑上升腾起淡淡黑烟,表情一变。 那是煞气。 “你不要命了,所以连李笑怀也打算不要了是吗?” 那赵长顺闻言,冷峻的脸上裂出一个痴痴的僵笑。 “我只要她活就好。” 随即,抓住身边的扶手,从楼梯上翻了下去。 傅长宵深吸一口气,疾步跟上。 楼层不高,要不是对方不要命地占了先机,以傅长宵的身法追他不难。 再说,就算追不上,远程削他一顿,也没问题。 偏这时,手机连环夺命地响了起来。 “说!”傅长宵追着赵长顺出了医院。 “李笑怀跑了!”刘警官懊恼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傅长宵错愕道:“怎么会被她给跑了?” 刘警官边追边喘:“她手里有情香,好多鬼都在帮她!!” “情香?她也会邪术?”傅长宵顿了顿,惊觉事态不妙:“那你们现在在哪儿?”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医院南边的那座风铃公园,要不等我们……”刘警官的声音卡了卡,一阵电瓶车的鸣笛声伴随着贺知年的声音挤了进来:“你别挂电话,我们先聊着,等汇合了再挂!” 他想着,很多影视剧和小说里面,都有某个人物刚发现线索或者即将爆出什么大料,就意外或者不意外挂掉的桥段。 最终导致剧情绕了一大圈,主角才明白,原来当初那家伙要说的就是这么个事儿。 所以,明明两三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不一定非要见面再说。不挂电话,保持沟通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傅长宵也没问原因。 他忙着挥出铜印,攻击赵长顺受伤的腿。 这一次,赵长顺落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想再爬起,却是身子一歪,倒进路边的灌木丛。 傅长宵大手一挥,铜印被“返木宝印”搬回。 “别逃了。”傅长宵淡淡道:“你煞气入体,根本活不了几天,所以还是省省力气,等着去见一见你想见的人吧。” “呵呵呵。”赵长顺撑起身体,扭头看他:“多管闲事的杂毛,用不着你假惺惺。” “杂毛?”傅长宵走过去捏住他的后脖颈,“你看人的眼神真是有问题,贫道发质柔顺强韧,哪儿杂了?” 说完,一铜印盖上去,把他打晕。 幸好路上看见他们的人不多,傅长宵扛着赵长顺急急奔走。 有人问,就说是一个醉了,一个锻炼。 电话那头的贺知年哆哆嗦嗦持续报着方位。 等他转到公园后门,一抬头,就见李笑怀指挥着一群身穿病号服的阴鬼,在林子里上演鬼追人跑的戏码。 可怜的老道士被追得吱哇乱叫,刘警官跟在他身后,不停挥舞手中的黄符,驱赶逼近的鬼爪。时不时爆发出几声烧灼的呲响。 眼看他俩被鬼追得离李笑怀越来越近。 傅长宵把肩膀上的赵长顺甩在草坪上,手一抬,铜印掷出。 登时,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光华仿佛都集中在了铜印上,光彩照人,皮肤有感。 李笑怀扭头一看,瞳孔剧烈收缩。 什么东西? 她的眼里只剩那道光,它占据了所有空间,遮蔽了夜色,从头落下,速度迅猛,威势惊人。 来不及思考,她本能地采用最朴素的求救方法: “杀人啦!救命啊!” 傅长宵:“……” 他曾设想过对方可能会使用的各种闪避手段,但就是没想到,她会喊救命。 但在万家灯火、安逸祥和的环境下,这一声救命,确实比任何一种方式都要来得直接有效。 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听到呼救,迅速赶来现场。 刘警官急忙道:“住手!千万别伤人,我们要让法律来制裁她。” 说着,撇下贺知年,两腿迈得飞起,赶去拦截即将到来的大妈们。 傅长宵冷笑道:“我又不打死她。” 就在铜印欲落未落的刹那间。 一双僵硬似铁,冷如寒冰的枯爪扣在了傅长宵的后脑勺上。 “别动,不然就捏爆你的脑袋!” 傅长宵移目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转醒过来的赵长顺,此刻正双眼赤红地趴在草坪上,他的身上煞气涌动,在草坪上凝聚成了一团黑雾,而抓住傅长宵的手,就是从黑雾里钻出来的一只獠牙恶鬼所有。 看这形貌,似乎是……鬼王? 傅长宵心里一突,但又马上排除这个想法,不对,不对,鬼王是能随便驾驭的嘛! 他又仔细扫量了一眼恶鬼,忽的笑了。 呵,鬼气掩形,是幻术啊。 傅长宵的笑意让赵长顺怒不可遏。 “还不收回你的烂石头!我的耐心可是有限!”赵长顺阴阴的看着他,恶鬼的爪子却毫不迟疑地加重了力气。 “等一下。”傅长宵抬手以示暂停:“其实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少废话!”赵长顺表情凶恶,哪还有平日里的畏缩,整一个儿马上就要吃人的邪魔:“什么话都保不住你的命,快把那破玩意给我撤了!” 说罢,恶鬼的指头再次收紧。 岂料,傅长宵还是面不改色道:“别急,我只是想告诉你,关于幻术,其实我也略懂一点儿。” 他单手捏了个雾隐诀,“像是这样。” 一阵迷雾忽的从他身上腾起。 赵长顺眼前一花,道士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下一瞬,赵长顺眼前又突的一亮。 道士已经蹲在他面前,用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又像是这样。” “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毫不费力地施展出来哦。”傅长宵说这话的表情,极具嘲讽。 “啊啊啊,你放开我!”赵长顺两手抓住傅长宵的胳膊,用尽全力往前推:“你给我放开!” 他高声怒喝,手臂肌肉瞬间鼓胀,居然一使劲,把傅长宵的两条胳膊都直接怼断,骨头当即从错位的皮肉里扎出,血花四溅! “啧啧,你真是太暴力,太野蛮了!”傅长宵的声音陡然一远,居然从对面传来,“弄断别人的胳膊,可是要坐牢的啊!” 赵长顺这才惊觉,自己手里抓住的只是一团雾气,哪有什么胳膊血肉。 他见傅长宵越靠越近,一咬牙,直接抠住自己脸上的疤痕,用力往外一扯。 虽然这年头的舔狗都流行没皮没脸,但直接把脸皮撕下来,还是太没下限了。 傅长宵好心提醒他:“你要知道错了,就去自首,自残是不能减刑的。” “你说这么多废话,是觉得自己吃定我了吗?”赵长顺血淋淋的脸上,一股浓烈的梅香溢散出来,黑暗中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来自九泉的呻吟。 “我就算把血流干,也一定不让你好过!” “啧。”傅长宵停下脚步,整个人像是水波般荡了一下,随后便从赵长顺眼前消失,出现在另一头的李笑怀身边。 “我本来不想打击你,但你好像还没意识到,我让你乖乖伏法,只是因为揍女人,实在是有失我的格调。” “你敢!”赵长顺匆忙捂住脸上的伤口,对他投去警告的一眼。 傅长宵挑了挑眉:“相信我,以我的脾气,我敢的。” 李笑怀默默无言的双眼一下子睁大,惊惧地望着他。 “对我们赶尽杀绝,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傅长宵看着她,耸了耸肩:“助人为乐。” 李笑怀瞬间哭得梨花带雨:“助人为乐就那么让你愉快?” “算不上很愉快。”傅长宵用铜印按住她的脑袋,诚恳道:“但肯定比不帮助人要愉快。” 李笑怀:“既然是这样,我和长顺哥也是人啊,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不帮我们?” 傅长宵悠悠道:“我没说不帮你们啊,只不过,事情总要讲个先来后到。比如我先帮死者将你们绳之以法,等你们伏法之后,我再把欺负过你们的人都找出来,如果他们曾经用恶毒的语言攻击过你们,我就拜请阎王,罚他们下辈子做猪做狗叫个够!如果有人调戏过你们,我就诅咒他们下辈子做鸡做鸭,如果你觉得这样还是太便宜了他们,那就诅咒他们做蟑螂,怎么样?” 李笑怀:“你认真的?” 傅长宵目光逼人:“我要是认真的话,你肯伏法吗?” 李笑怀不甘心地抬起头。 “伏法!伏什么法?伏那种受人欺负要忍,反击别人就要偿的法吗?!” 不等傅长宵回答,正引着群鬼在林子里玩命绕圈子的贺知年就忍不了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到底在苦大仇深些什么?要是警察们处事不公也就算了,可欺负你的那些人,明明都被抓起处罚过了啊!你讲话要凭良心啊!” “不够!还远远不够!”李笑怀恨恨不平! 傅长宵盯着她,明明冷冰冰的,依旧无甚表情,却透出一股一言难尽的意味来。 “你果然不只是为了报仇!” 李笑怀:“……”我迟早做个铁口罩给你们戴。 第116章 本性暴露 李笑怀被道士说中自己杀人并不只是为了报仇,心里就想着要怎么脱身。 不料贺知年突然瘫靠在一棵树上,远远的指着她道:“你别以为自己聊着天,就能顺理成章的把我晾在一边被鬼抓,你赶紧把这些鬼东西都给我弄走!” 你想得美。 她装作没听见,捂脸准备装哭,就听贺知年扯着嗓子喊:“你不要装无辜!谁不知道你是‘掉颗眼泪要人死'',心黑得很!” 傅长宵虎视眈眈盯着她。 李笑怀:“……” 这比一针见血还狠。 她没法,只能把手里攥着的情香用大拇指摁灭。 傅长宵见她面不改色地用指肚灭火,知道她使用的邪术和大部分邪术一样,都要以伤害身体为代价。不禁嗤了一声:“你倒不怕烫。” 李笑怀把香收起,任由那些失去目标的迷糊鬼被傅长宵射去几张灵符驱散。 良久,她才道:“只要能跟长顺哥在一起,这点肉体上的伤,算得了什么。” 傅长宵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赵长顺。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我们当然是情人。”李笑怀理直气壮。 赵长顺捂着伤口咳嗽了一声,却有另一番解释:“她还小,以为''作情''给她的人,就是情人。” 傅长宵、贺知年:“……”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情人关系有这么个解释。 “看来,你们的关系也没好到开诚布公的地步。”贺知年憋不住嘴快的毛病,又吐槽了一句。 李笑怀立刻不乐意地瞪他:“你懂什么,长顺哥只是不想拖累我。” “哦?”傅长宵问:“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快要死了?” “知道。”李笑怀的情绪低落了一瞬,却又马上恢复过来:“但我不会让他死的,就像他也不会让我死一样。” 傅长宵嘴角一抽。 “虽然很感人,但是……你不让他死,他就不死?你是阎王还是神仙?” 李笑怀头往旁边一撇:“你爱信不信?” 傅长宵挑眉:“想要别人相信你,那你不得先拿出点证明来啊。” 李笑怀咧嘴嘲笑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演技好浮夸,太假了!” 傅长宵在心里揣着手不服气,他的演技可是让一群大妖都吃过亏的,但他表面上还是佯装茫然:“什么演技不演技的,你要真有让人不死的本事,早去医院当天使去了,哪还会在香烛店里打杂。” 然而李笑怀并不上当,“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听。”傅长宵面无表情地拽住她的胳膊,两三下蹦跃,就来到赵长顺面前,“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们杀人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想知道?” 傅长宵冷冷告诫她:“你最好不要拿另一个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 李笑怀却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如果你想知道,那就先放了长顺哥。” 赵长顺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李笑怀见状,对他展颜一笑,仿佛是安抚,又爱意绵绵。 傅长宵没好气地打断这两人的眼神拉丝:“喂喂,七夕节都过去多少天了,你们还在这演什么牛郎织女。” 说着,他缓缓抬起右脚,狠狠踩在赵长顺的伤腿上。 李笑怀尖叫一声,立马就想扑过去,但被傅长宵冷酷拦下。 “急什么?等我把他打个半死,也一样能按照你的条件,把他放了。” “唔……呃……”赵长顺被这一脚踩得倒吸一口凉气,偏偏又因为吸气太猛,扯动了脸伤,一时间两处的痛,分作无数处,痛得他全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傅长宵不紧不慢道:“捱吧,能捱多久捱多久,我不着急听你们说。” 李笑怀完全没料到,看起来很正派的傅长宵对人下手会这么果决,这么残忍。 “你这是动用私刑,是犯法的!” 傅长宵勾唇一笑:“法律保护的是公民,不是畜生。” 他脚下猛的用劲,赵长顺顿时发出哀嚎。 “你住手。”李笑怀含着眼泪,颤声道:“我,我告诉你。” 傅长宵瞥她一眼,松开了脚下的劲道,却没把脚放下来。 李笑怀脸色一变,可终究不敢提出异议。 “我们杀人,是为了炼制七返回生水,这是一种可以让人长生不死的神水。” “长生不死?”傅长宵对她的说辞,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这么中二的设定,到底是哪个人才教你们的?” 李笑怀眼巴巴地看着他踩人的那条腿,忐忑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长顺哥喊他席先生。” 她说话其实没费什么力气,但还是夹杂着轻微的抽噎声,传到了贺知年的耳朵里。 “姓席?”贺知年半死不活地拖着步子走了过来。 傅长宵问他:“你这既惊又疑又带点害怕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贺知年正色道:“听说盗走太玄观镇观之宝''提举城隍司印''的那个妖道,也姓席,名叫席城。” “没这么巧吧。”傅长宵嘀咕道。 他扭头向赵长顺求证:“你说的那个什么席先生,到底叫什么名字?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长顺一边捂着脸皮,一边掩住声色,哆哆嗦嗦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贺知年瞪着他:“没关系,他会吃饱了撑的教你们用邪术杀人?” 赵长顺梗着脖子,像只风干了的板鸭:“信不信由你。” “我!” 贺知年还想说,傅长宵用眼神制止住了。 “不要紧,我相信你。”傅长宵不紧不慢道:“不过,就算你和他没有关系,但他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传法,毕竟传人法术,不亚于当街撒币,都是在挥霍自己安生立命的本钱,我想那个人应该不会那么没头脑,而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走运的人。所以,到底是什么在给你们牵线?” 赵长顺闻言,呼吸顿时一乱,就听傅长宵轻轻缓缓地继续问道:“是物呢?还是事?或者,是人?” “……” 尽管赵长顺没有回答,可他听见“人”字后下意识地垂眸,却让傅长宵有了答案。 “是人。”傅长宵定下结论。 赵长顺扶着草坪,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道:“抓我走吧,不管怎么判刑,我都认命。” 傅长宵冷笑:“在这世上,能让你弃善从恶去杀人,又能让你不顾性命隐瞒身份的人,应该屈指可数吧。” 什么屈指可数,简直就不用数。 现场知道他底细的人都知道,他赵长顺可谓人生悲剧家。 小时候父母离异,没有一个愿意要他。 所以他打小就跟着做纸扎生意的爷爷一起生活。 可由于纸扎行业没落,家里进项微薄,他的学途一直就很坎坷,直等到他十八岁便拿了高中毕业证,孤身一人去了外地打工。 据他邻居说,他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诈骗,不仅被骗光了财物,自己还被骗进了传销窝点,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才逃出来。 之后安稳日子没过两年,他爷爷就因病过世了,而他,仅二十岁的年纪,就被迫继承了家业。要不是高中时期谈的女朋友,在交往的七年间,帮他把传统纸扎铺转型成了现在的殡葬用品店,就他那个运气和脑子,不把自己饿死,都算老天开眼。 所以,在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无外乎两位,一位是他爷爷,另一位就是他的前女友,黎惠茵。 赵长顺抿着嘴唇上的血渍,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露出来。 李笑怀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长顺哥。”她压抑着发抖的声音,急切问道:“为什么你要把我救出来?为什么你从来不让任何人伤害我?为什么你知道我身体不好,就学来长生法术说要给我续命?为什么你宁愿用自己的身体试验回生水,也要保证我的安全?是不是因为,你……爱我?” 然而,她渐弱的声音映照出她渐失的底气,连番的质问,也只换来无尽的沉默。 终于,贺知年看着不说话的几个人,长长叹了口气,“我一出家人都知道,这种问题只有在质疑的时候才会问出口,因为爱从来不需要证明,不爱也一样。你又何必问呢?” 就在气氛凝固之际。 几个大妈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你是警察,就赶紧去救人啊。” “就是,我们只是想看下是谁喊的救命,你总在这儿拦着我们干什么。” “再说我们也没打算过去,就是在这儿远远的看一眼,绝对不会影响到你们。” 刘警官拿着证件,义正言辞的拒绝:“不行,这里太危险了,如果你们还要靠近,我就当你们是在妨碍公务,等一会儿把你们全都抓到派出所去。” 他好说歹说,几个大妈终于停下脚步。 另一边,李笑怀径自望着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长顺哥,眼中带着乞求,就好像孤行在外旅人手中的最后烛火。 赵长顺别开头,没有说话。 李笑怀眼中闪烁着的微弱光芒霎时熄灭了。她的眼睛暗沉沉的,深渊一般不可测,黑雾一般不透光。 “赵长顺,你真就一点儿都没爱过我?” 赵长顺还是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裤子,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很意外的,李笑怀并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垂下肩膀,对傅长宵道:“走吧,我跟你去警局。” 这么爽快? 傅长宵正惊讶她的反应,脸色却蓦的一变:“你做什么!” 李笑怀突然身子一矮,用力抱住了他的双腿,嘴巴因为嚼着情香,所以讲话有些含混:“反正都是要死,死之前能拉你垫背,也蛮不错。” 傅长宵冷笑:“就凭你?” 他抬起铜印,正要对着她的脑袋砸下去。 “喂!你住手!”几个大妈瞬间嚷嚷起来。 “你别冲动,杀人可是犯法的!” “就是啊,有话好好说,你们都还年轻,千万别因为一点感情问题就下死手,不值当的!” 李笑怀听到感情问题,忍不住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 大妈面面相觑,小声讨论。 “这小姑娘的脑子是不是瓦特了。” “我看八成是因为感情问题,精神受到了刺激。” “对了,刘警官,你别告诉我,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就是抓犯人的警察?” 刘警官心说,你们别逼我侮辱他。 然而,这里的情况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能一个劲儿的赶人。 有大妈道:“你还是赶紧去抓人吧,那个小伙子又动手了!” 只见傅长宵两腿用力一撑,脱开桎梏,然后斜闪两步,飞起一记窝心脚把李笑怀踹得倒滑出去。 “啊!”“啊!” 李笑怀蜷缩着身体撞在赵长顺身上,两人同时发出惨叫,如同濒死的牛犊在呜咽。 虽然心中还有许多疑团没有解开,但傅长宵知道此地已经不适合再继续问下去。 他伸出手,准备将两人抓进警察局再说。 “走开!”赵长顺翻身跃过李笑怀,挡在了傅长宵的面前。 李笑怀阴沉的双眸瞬间放光:“长顺哥。” 傅长宵翻了个白眼,掌上携着一股暗劲对着赵长顺的肩膀抓过去。 没想到,手掌居然穿过空气,落了空。 他眉头微皱,就见李笑怀扑倒了赵长顺,同时把双腿夹在了他的腰上。 下一瞬。 李笑怀箍着赵长顺飞速滚向傅长宵的脚。 “真tm亏你们想的出来!” 傅长宵始料未及,差点儿被他们俩用一招人体滚轮给绊倒。 等站稳脚跟,傅长宵也懒得再留手,他可不想因为磨叽,再弄出什么意外。 他看着滚远了的赵李二人,手一扬,三张破煞斩阴符犹如流光追月,贴在了二人溢血的伤口上。 顷刻间,阳气冲煞,那几道伤口不断蔓延开来,将二人的后背撕得血肉模糊。 赵长顺心中一阵绝望,他右手不由伸进裤兜,握住那根木棍般的小黑瓶往外一扯,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留在此地。 正在这时。 搂着他的李笑怀突然从他的身侧伸出手来,将那根食指长短的小木瓶抓在手中。 赵长顺脸色立时变了,嶙峋的面容扭曲狰狞,另一只手用力地朝李笑怀抓木瓶的手挥去。 “不许碰!” 李笑怀凄惨狂笑:“我不许碰,那谁可以碰?黎惠茵吗?” 第117章 女鬼也算女人? 傅长宵眼角瞥见那俩冤家争夺的小木瓶,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放手!”他施展返木宝印,唤出木灵想要将小木瓶搬走。 奈何李笑怀不死心的紧攥着,也不管赵长顺一直狂吼的“小心。”是在护她,还是护那瓶子。 终于,三方的角力松动了瓶口。 霎时间,阴风四起。 “好重的煞气和怨气!” 傅长宵十分吃惊。现如今,天地犹如烘炉,能在这等极恶环境中,汇聚如此海量的怨煞……这鬼东西怕是支撑的十分辛苦。 “呜呜呜呜。” 凄惨的呜咽声在耳边响起。 一道深红色的轻烟从怨煞之气当中分离出来,在空中聚形。 大妈们被突然出现的女鬼吓得尖叫。 稍微坚强点的,已经扭头跑了。 心理脆弱的,只能两腿发软的倒在刘警官身上。 刘警官自知无福消受这种左拥右抱的待遇,不得不想办法安抚道:“别怕,别怕,那不是真的鬼,只是特效,我说实话吧,这里其实就是个拍摄现场,我刚刚也是怕你们一窝蜂的冲过去,影响到演员们的发挥,才会骗你们说这里在抓杀人犯。” 听见这个解释,大妈们缩着脖子,还是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表示怀疑。 “唉哟,刘警官,这事可不兴说假的。” “是不是真的啊,我怎么只看见演员,那些放烟的,化妆的人呢?” 刘警官擦着虚汗,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胡说八道转移话题:“唉,你们不懂,这是一项新的技术,本来就是不允许工作人员在现场露面的,不然会影响这些高科技的特效,不信的话,你们看那个演员,都伤成那样了,还能声情并茂的念台词,正常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确实。 赵长顺一看见女鬼,就松开李笑怀的手就爬了起来。 “惠茵!”他激动地喊了一声。 傅长宵见他准备扑过去,身形一闪,将铜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这就是你的前女友?她怎么死了?” 赵长顺撇开脑袋,肩膀微微颤抖。 大妈们见状,长吁一口气,“你说的对,特效再逼真,也还是需要演技的。” 一旦接受这个设定,方才还瑟瑟发抖的大妈们又恢复成了精神抖擞状态,纷纷从刘警官身上下来。 有个大妈还津津有味地指着赵长顺,问自家老闺蜜:“你猜,他这是在笑还是在哭。” 闺蜜道:“笑啊,看见女朋友多开心。” 另一个大妈则摇头:“我觉得是哭,而且八成已经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为什么?” “因为他要是不哭出来,就没办法让那两个女人知道,他也有今天。” “嗯……有道理。” 赵长顺回过头来,两只眼睛果然通红。 女鬼不屑地瞥了眼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最废物。” 赵长顺脸上露出羞愧之色。 “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女人,你充其量就是个女鬼!”李笑怀吃着飞醋,跳起来维护心上人。 黎惠茵慢慢地转过头,遍布烧伤的脸渐渐地扭曲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得不对吗?”李笑怀指着自己:“我才是女人。”然后又指着赵长顺:“而且是他的女人,活生生的女朋友!” “哈哈哈。”黎惠茵深红色的身影猛地出现在李笑怀面前:“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幻想着做人活生生的女朋友?” 她把目光移向李笑怀握住木瓶的手。 只见无数水泡正顺着她的手背,迅速蔓延至全身。 李笑怀这才后知后觉,不可置信地看向赵长顺。 “长顺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黎惠茵阴冷笑道:“赵长顺没告诉过你吗,情香只能用在自己所爱之人身上,否则,使用情香的人就会被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影响,变成一个只会执着于某一件事的行尸走肉,最后被求而不得的怨气给胀死。” 李笑怀瞳孔微微收缩,“你是说,长顺哥让我用情香吸引鬼魂,不是为了抽取鬼魂身上的煞气诅咒生人,而为了掩盖情香的秘密,不让我知道?” 黎惠茵阴笑道:“说起来,这也算是赵长顺爱你的一种表现。” 大妈们:“这是爱?” 刘警官:“爱对方死的爱吧……” 赵长顺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对不起,小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惠茵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我要救她!” 李笑怀哈哈笑了起来,声线癫狂,音色悲哀。 忽然,她伸出手,狠狠挠在手臂的水泡上,每挠一下,水泡就胀大一分。 傅长宵摇头道:“何必这样作践自己?难道你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砍对方几刀吗?” 话音刚落,金钱剑从他手上射出,剑锋在空气中发出一声急促尖锐的呼啸声。 嗖的一下,贯穿黎惠茵的脑袋。 然而,只听“丁零当啷”一阵响,金钱剑在一股黑气中爆开,没有伤害到黎惠茵一根头发。 “这么重的煞气,你还真是罪孽深重。” 傅长宵波澜不惊地甩出一沓灵符。 霎那间。 返木宝印发动。 灵符仿佛收到指令一般,迅速悬停在黎惠茵的身周,将她团团围住。 这是傅长宵一时兴起的尝试。 尽管他摆的不是符阵,但灵符全方位控场,使得黎惠茵冲了几次,也没能冲过去。 她对着赵长顺怒喊道:“难道你害死我一次不够,还要再害我一次不成!” “别怕,我来救你!”赵长顺踉跄着站起来,正要迈腿,可伤腿受到灵符的影响,再次裂开,又摔倒在地。 他动作一僵,眼圈通红,喉咙发出一声低喝,猛地撕掉脚上的符纸,就朝黎惠茵冲了过去。 贺知年不顾身体老迈上前撞他,被他推开。 还是傅长宵丢出灵符才将他拦住。 赵长顺发狠,不管不顾地抓住灵符,任由灵符撕开他身上的煞气,龟裂他的皮肤,让血水潺潺淌落。 他双目赤红地盯着傅长宵,恨声道:“凭什么!凭什么我做好人的时候不能有好报!凭什么我要眼睁睁看着我女朋友因为毁容自杀,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不让我救活她!” 大约他神情太过狰狞,哭喊太过凄厉,一时竟无人答话。 连傅长宵和贺知年的动作都缓了缓。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看热闹的大妈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唉,这都是命啊。” 众人:“……” “不信,我不信命!”赵长顺抓住灵符,用力地撕扯着,“这次就算逆天改命,我也要救活她!”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只有命,没有逆天改命。”李笑怀面容扭曲地开口道:“就像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缺爱的可怜虫一样,她既然死了,就永远都是鬼,还是害人的恶鬼!” “什么害人!”黎惠茵搬出李笑怀曾经说过的那句辩驳:“我只是让那些本就该死的人把命还给我,我有什么错!” 李笑怀一下成了哑巴。 傅长宵一边补充被黎惠茵弄开的灵符缺口,一边怒道:“什么没错!难道你当了妈,就有权利杀掉你的孩子吗?” 黎惠茵微微一愣,却也毫不示弱:“那如果你妈生了重病,需要用你的器官才能活,你会不救她?” “当然会救。”傅长宵目光坚定道:“不过我妈是宁愿死,也不会强迫我献出生命的。而你,哼哼,别说你害死的那些人没被你强迫,说谎话可是要去拔舌地狱受苦的!” “那又怎么样!”黎惠茵双手变出长长的指甲,挠向身前的灵符,“反正他们都是该死的人!” 赵长顺看着黎惠茵的魂魄被灵符打得鬼气飘散,渐渐透明,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 “我拼你个蠢货!”傅长宵冷着脸,飞出铜印将他砸倒,“你难道看不出,你眼前的这个,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妖物吗?” “妖物?”李笑怀不屑地哼道:“你太抬举她了,恶鬼哪有妖怪高级。” 黎惠茵面色越发狰狞,狠狠地望着她的方向。 赵长顺看着她的眼神,心里突了一下,然后迅速爬起身,朝着李笑怀冲了过去,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快放开惠茵,不然我就杀了她!”赵长顺泪流满面地吼道。 “长顺哥?”李笑怀不甘心地扒着他的胳膊,“你真的要这样对我?” “对不起!”赵长顺掐她的力气却越来越大,“对不起,对不起,她生前是我害了她,她死后我又没能力保护她,我只有这样做了,对不起,对不起!” 傅长宵看到这一幕,都被他给整不会了。 “赵长顺,你这是在拿同伙的命威胁我?” 赵长顺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法院都还没判,你凭什么说她是同伙?” 傅长宵一脑门黑线,懒得理他。 “赵长顺,你别冲动!”倒是刘警官看不下去,掏出手铐就要上前。 大妈们拉着他道:“人家戏演得好好的,你过去干什么?” 刘警官黑着脸,憋屈道:“其实我也是群演,这时候该轮到我上场了。” 第118章 幕后黑手 就在他这边话语纠缠的时候。 李笑怀挣扎的四肢突然又箍向了赵长顺。 “长顺哥,如果当初你没来救我该有多好啊。” 她说话的同时,身躯诡异地抽搐了下,随即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梅香,“当时我都已经谋划好了,要带着那些人一起死的,我都安排好了一切,可偏偏,偏偏你要救我!” 一眨眼的功夫。 大批鬼魂顺着梅香,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什么计划好了。”赵长顺心里一颤,掐她脖子的力气骤减,眼睛却越睁越大。 “放火啊。”李笑怀平静地凑到他耳边,缓缓道:“液化气罐是我趁着那些人和老板吵架的时候,偷偷挪过去的。原本,我是想要跟他们同归于尽,但是因为打火机在门口的桌子上,所以我稍微离得远了一点……” 赵长顺盯着他,震惊、懊恼几乎要从瞳孔深处漫溢出来。 “原来是你!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害了惠茵!”他痛心疾首,双眼满是血丝。 李笑怀瞧见他脸上的神色,神经质地发出“呵呵”的笑声。 “害了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非要逞英雄的你!”她把身体贴在赵长顺的怀里,随即缓缓呼出一口气。 刹那间,大批鬼魂朝他们扑来。 厚重的煞气将两人紧紧贴合,几乎喘不过气。 原本他们闹出的动静,傅长宵不想搭理。 可群鬼出没,阴邪之气暴涨,一个不小心,就会危及路人的性命。 傅长宵不会高尚到事事见义勇为,却也不能时时见死不救。 他骂了几句脏话,丢下挣扎不休的黎惠茵,跑了过去。 “你们想死就互砍好了,干嘛总是牵扯别人!干啥,你们现眼有瘾啊!” 傅长宵一手铜印,一手武艺,抓住鬼脑袋一个个扯开,又一个个盖印。 反正都被迷得神魂颠倒,也不差他这一印下去的雪上加霜。 很快,群鬼被他打得神魂摇荡,捂着脑袋躺了一地。 李笑怀吐出一口污血,嘲弄他道:“你就不怕那女人跑了?” 傅长宵抓住赵长顺的后领子,冷冷扫了她一眼,“你何必装糊涂?你把我引过来,不就是想让她逃走。” “哈哈哈哈。”李笑怀肆意地笑了起来:“你明明知道,却还是过来了,说明你也是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好人。” 傅长宵用力掰开她的手,不屑道:“社会毒打的从来不是好人,而是自以为好人的蠢人。还有,你要是想哭就直接哭,用不着笑得这么痛苦。” 李笑怀“呵”了一声,“想不到我哭着出生,哭着长大,到现在还要听你的建议,哭着去死,真是太没劲了,太没劲了。” 她嘟囔着,手脚蓦然一松。 就听“噗呲”一声,一腔热血浇在了她的脸上。 傅长宵脸色一凛。 立刻感觉手里拎着的赵长顺像是死尸一般,变得死沉。 “好累啊。” 李笑怀流着眼泪,伸手拔出赵长顺心口插着的那根木头瓶子,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胸口上的那个空洞里面。 “长顺哥,你欠的债,我已经帮你还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长成你喜欢的样子,然后不喜欢你。” 话虽带怨,但她还是好好回味了一下两人刚刚短暂的相连,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傅长宵松开手。 昏黄的路灯照在两具交叠的尸体上,像是在共浴一片夕阳。 他扭头看向黎惠茵。 就见一股黑气从她手中窜出,迅速凝聚成一朵黑云,飘在夜空。 路灯被渐渐下沉的黑云笼罩。 周遭倏然一黑。 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急而短促地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硬是不敢呼出去。 一阵阴寒的风从黑云里扑出来,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像是朽坏的神龛贡品,又像是腐烂的敬神香花,凉得人头皮发麻。 傅长宵曲指揉了揉鼻头,“神仙?” 这味道有点儿类似土地公身上萦绕的香火味,但没有土地公的香火味清雅爽气,反倒浊气较重,灵妙也少些。 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又道:“妖怪?” 那边,黎惠茵正对着黑云展开双臂:“求先生救救我!” 傅长宵恍然:“啊,原来是人。” 黎惠茵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什么妖怪,什么人,席先生岂会是这种不上档次的东西。” 傅长宵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好吧,他不是人。” “……”黎惠茵摁住胸口:“莫生气,莫生气,气成怨灵他得意。” 每个怨灵都是怀着一口怨气而死,她不希望自己怀着一口怨气复生。 傅长宵:“……” 黑云里银白电光闪动,一个伟岸的身影缓缓成形。 “找我何事?”那个人影声音沉闷,显得极不耐烦。 黎惠茵连忙道:“先生,我的情香还没完全炼成,赵长顺就死了。” 她指着傅长宵愤怒道:“是他杀的。” 傅长宵震惊! 好家伙!这伪证是张嘴就来啊! 幸亏现场不止有他,还有许多目击者,傅长宵又乐观的想。 那人影不悦道:“所以呢?你是要我替你重新物色男人?还是要我帮你杀了这个凶手。” 黎惠茵顿时脸色大变:“不!不!我不要男人,我想要还阳!” “你想还阳……”人影点了点头,“也可以,反正还阳有很多种形式……”然后又强调道:“不过,你要记住,我允你的恩赐就到此为止。” “好好好,多谢先生,多谢先生。”黎惠茵立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往后我黎氏一族再不给先生添一丝麻烦!” 人影微微颔首,掌心向下,对着傅长宵的符咒凌空一握。 五道银白色的电流,从黑云中散发出来,将所有灵符炸了个粉碎。 黎惠茵露出快意的笑容,扭头却看见傅长宵正对着手机讲话。 欸,不是。 你现在还有闲心接听电话? 是村里发金条了吗? 黎惠茵脸上堆起疑惑,黑云里的人影却伸长手臂向着她的腰肢抓去…… “等一下。” 傅长宵摁灭手机,对着人影咧嘴一笑。 就在人影不懂他在笑什么的时候,傅长宵陡然发动攻击。 他起手挥出大片火焰,瞬间将黑云缠绕。 要不是人影反应够快,抓着黎惠茵一个横移,避出云外,恐怕他们就要被火海吞噬了。 “小子,惹动我的杀机,你将失去明天的性命!”人影站在百米开外,五道电流重新汇聚在他身前,凝成一个巨大的银色光球,“来吧!一招让你含恨!” 霸道的电流、霸道的姿态、霸道的言语、霸道的中二,无不令人心生恐惧。 心智脆弱的人或许已经怕得腿软。 他确实也如愿了。 傅长宵听见这么中二离谱的台词,又见他凝聚的雷霆越来越猛烈,便很担心自己抵挡不住。 怀着这样的恐惧,傅长宵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嗖”的一声,接着又一声。 掷印、甩符,一气呵成。 那一秒,台词才刚念完,人影就看见了他这一生所见,最为绚烂的画面。 熊熊烈火犹如火龙天降,亦如匹练横空,被铜印砸迷糊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当今天下,竟还有人能够施展如此声势浩荡的法术吗? 他那张模糊不清的脸疯狂扭曲起来。 果然! 大道遁一,天无绝人之路。 这世间,依然可以诞生强者。 这么说的话,只要他无所不用其极,修行就肯定会有前途! 只不过,还有一些问题让他深感不解。 比如,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道行? 为什么这么多年没遇上,却在这个小破公园里,随随便便就碰见了? 即便是国土辽阔,人外有人,那他似乎强得也太夸张了些? 难道……他戴了假发? 然而,他暂时不能知晓答案了,甚至问题都来不及想完。 千头万绪,只化成一句支会,从他口中吐出: “我记住你了,他日再会!” 火焰中,几团银白的电光闪过。 人影抓着黎惠茵随光消失。 忽的。 一阵“咦呜咦呜”的警报声由远及近。 是消防车到了。 大妈们目光如炬地盯着刘警官:“不是演戏吗?怎么119来了?” 当然是担心自己变成纵火犯的傅长宵喊来的。刘警官心里透亮,但这话不好说。 “咳咳,刚刚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道具组把火焰特效做过了头,将路灯都给烧了,听说一根灯柱子就要十好几万,这里有一、二、三、四根,这么多钱,我们哪儿赔得起……”刘警官一脸着急地摊开手:“各位心地善良的女同志,你们看了这么久的免费表演,能不能伸出援手,帮忙凑点钱?” 大妈们互相使了使眼色。 “没问题,没问题。” “但是我们刚刚来的太着急,没把钱带身上,要不这样,我们回去拿了钱,马上就回来,你先别走啊。” “千万别走啊——” 大妈们一边说,一边急不可待地绝尘而去……而后,就再也没回来。 刘警官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也不见怪。 他走到傅长宵身边:“傅先生,现在要怎么办?” 傅长宵忧心忡忡。 “火我能收掉,但是这钱我可赔不起。” 第119章 怨鬼 翌日,阴转小雨。 九坡街鬼屋又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贺知年头缠着绷带,手撑着拐杖来找傅长宵。 傅长宵瞄他一眼:“你伤这么重?” 都把仙风道骨裹没了,仿佛一个碰瓷的老大爷。 明明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他还是还活蹦乱跳,第一个冲上警车,怎么才一晚上就虚成这样? 贺知年叹气:“年纪大了,钱难赚了,有些伤也就没必要好得那么快了。” 傅长宵正穷着,很能理解他这种见缝插针搞钱的行为。 他暗叹了一口气:“你急着找我,是警局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么?” 昨夜的追击,虽然让主犯翘了辫子,但傅长宵的一把火却烧毁了二十多万的公共设施,还让幕后黑手跑了。 原本这也怪不到傅长宵身上。 可说到底,这样损失,终究还是要靠公家兜底。 而公家的钱,那能叫钱吗? 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所以,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把黎惠茵给解决掉,以弥补他给人民群众造成的损失。 以上,都是来自刘警官的建议。 借口一般,拿捏他刚刚好。 贺知年摇摇头道:“警方那边还没查到黎惠茵的去向,不过道教协会那边倒是发来消息说,昨天那个施展雷法的人影,跟偷窃提举城隍司印的贼很像,不过,还不能肯定是同一个人。” 闻言,傅长宵皱起眉头:“当今天下,能用雷法闪现、遁走的人很多吗?” 就目前的天地状况来说,能修行到这种地步的人,那绝对是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天才人物,怎么会那么难查? “天下何其广大。”贺知年只能这样解释。 也对,一个地域辽阔的人口大国,怎么可能不藏龙卧虎? “这么说,现在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傅长宵问道。 贺知年想了想:“现在只推测出,这个人的风雷法术,应该是天心派的法脉传承。” 道教历史上修行雷法的主要有清微派,神霄派和天心派。清微法脉比较正统,天心派的传承则十分散乱,如今被证实的,除了北传、南传,还有民间的许多俗家派系。 所以,这个线索还是太笼统了,很难追溯到具体哪一脉。 况且,这还只是根据此人的法术推衍出来的结果,说“应该是”,就是不确定此人一定就是天心派的门徒。 傅长宵一向以野生道士自居,对这些个门派、法脉知之甚少。听了许久,也没搞清楚贺知年到底想表达什么。 “既然没有线索,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就是想问问,你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找到他们了吗?” 面对贺知年热切的目光,傅长宵仍然回以叹息:“我也想抓住他们,可赵长顺和李笑怀的魂魄直接去了地府,他们身上的术法气息也全都被那人的雷法炸了个干净,没有媒介,我也无能为力。” 贺知年沉默了一会儿,又琢磨道: “那些受害人的尸体不能用吗?” 傅长宵摇摇头。 “他们都是死在赵长顺手里,身上残留的气息也只能追查到赵长顺身上。” 说着,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补充道:“除非能找到受害者的魂魄,那样也许还能有机会溯源到获利者身上。” “嗯……”贺知年顺着他的思路,提议道:“那你说有没有可能……把赵长顺或者被他们害死的冤魂请上来?” 傅长宵笑吟吟问他:“你是地府有熟人?还是会招魂?” 反正不管哪种,我都不会。 贺知年顿时语塞。 又沉默了片刻,贺知年掏出手机递到傅长宵眼前:“可是,今天早上,政府和道协联合发布公告,只要有人能提供偷印贼的确切身份,或者相关信息,就能获得一百万的奖金,如果能把人抓到,太玄观还会额外支付两百万报酬。” 傅长宵听到举报奖金上百万时,就情不自禁坐直了,再听到抓住那人又能多拿两百万,更是暗暗兴奋起来。 结果,贺知年一边说着:“算了,算了,我想也是没这个运道。”一边用手指放大两百万这三个字,搁在傅长宵眼皮子底下。 傅长宵:“……” “这真不是钱的事儿。”傅长宵强调道:“主要是没什么线索,事情难办。” “我懂。”贺知年点头附和,这不是钱的事,虽然没钱就没这事儿。 “但总归是机会难得,想想办法也是好的。”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旁边插进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傅道长,你要找的冤魂,就在咱们这儿啊。” 说话的是长衫鬼。 他自从回到鬼屋,就一直专心消除身上残留的阳气。 因此,那个总是闹腾的冤魂,就成了打扰他清修的存在。 对了,他清修的方式,就是挤在鬼魂堆里,一边吸收众鬼的阴气,一边看电视。 所以,他早就看出,这个冤魂就是那个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压一次的胖女士。 “你是说……” 傅长宵眼神转向电视机里的冤魂。 别说,还真别说。 是越看越觉得眼熟。 贺知年见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嘀嘀咕咕,然后盯着一台旧电视机出神,便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 傅长宵没说话,直接伸指点在他的睛明穴上,给了他一丝“玄气百辨”的灵气。 下一秒。 贺知年眼皮一翻,差点撅过去。 他扶着傅长宵的胳膊,颤颤巍巍道:“周芸的鬼魂怎么在这儿?” 周芸? 原来是她! 傅长宵冷冷一笑,这不是巧了吗。 ……… 由于周芸身上的怨气太重,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神智。所以寻常的问鬼方式,已经没办法让她乖乖配合。 而贺知年能想到的法子,不是搜魂,就是问米、走阴、鬼抬轿之类。 建议是很好,可他俩不会。 所以,傅长宵就说:“她那么喜欢长舌造谣,想必用舌头的功夫不差。那干脆让她当回笔仙,尽情发挥所长好了。” 众所周知,笔仙有回答问题的癖好。 …… 说干就干。 傅长宵出门买来白纸和笔,摆在电视机旁的茶几上。 贺知年与他相对而坐。 他们的身后、脚下、天花板,围满了兴奋围观的鬼。 傅长宵看了眼哆哆嗦嗦的贺知年:“你要是害怕,我可以自己来。” 贺知年赶紧深呼吸几下,“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点兴奋。” 一想到和鬼唠唠嗑,就能有机会获得三百万,他就激动得发抖。 话是这么说,但一屋子的鬼在眼前晃荡,还是迫使他悄悄闭上了眼睛。 毕竟这些没有用的鬼,在他看来,是看一眼,亏一眼。 呵。 傅长宵摇摇头,伸手揭下电视机上的符咒。 顿时。 一股黑气喷涌而出,凄厉的惨嚎直冲傅长宵而来。 然而,怨鬼刚到跟前,就被傅长宵一铜印给拍在了地上。 “周芸。” 傅长宵唤了她一声。 但周芸毫无反应,只是疯狂地挣扎,并试图攻击傅长宵的手臂。 这很正常,心里充满了怨气,就很难记住除了仇恨以外的事情,包括自己,包括亲人,包括所爱。 当然,傅长宵对她的人生并不关心,他只需要周芸麻溜握住笔杆子,把答案写出来即可。 “开始吧。”他对贺知年道。 贺知年握住笔,轻声念道:“有请笔仙上来。” 话音刚落,他握笔的手就被一股力量带动着,在纸上画起了圈。 “你找我上来干啥?” 一个懵逼的声音在贺知年耳边响起。 他睁眼一瞧,花旦鬼正一脸莫名其妙地在纸上画圈。 贺知年打磕巴:“我没,没叫你啊。” “没有?”花旦鬼叫道:“那你别在心里喊,要鬼上来得好看点啊!这里最好看的,除了我没有别鬼!” 花旦鬼单手抚着自己的脸,暗道自己还真是罪过啊,连看起来一身正气的老道士都抗拒不了自己的美貌。嘿嘿,要是我略施手段,再去诱惑诱惑傅道士,那他岂不是就要主动对我投怀送抱。 贺知年斜眼瞟了眼花旦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心下也想,难道我的魅力,已经强到连岁月都掩盖不了的地步了吗?瞧这女鬼春心荡漾的表情,我如果点头,她是不是就要对我投怀送抱? 傅长宵离花旦鬼比较近,鼻尖隐隐能闻到她的气息在向自己倾斜,也不由得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祸害意识到,对贺知年投怀送抱顶多听几声尖叫,对我投怀送抱,那她就会尖叫不止呢? 这二人一鬼各怀心思。 唯有地上的周芸不停发出咆哮。 花旦鬼从臆想中回神,然后冲着她轻蔑一哂。 丑鬼! 周芸立刻朝她吐口水。 浓郁的怨气随着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啊!我的妆!”花旦鬼被她的怨气染成了黑色,当即不顾笔仙的身份,强行抽手而退,捂着脸,蹿上扶梯,消失在了二楼。 站在花旦鬼旁边看热闹的火烧鬼也不幸中招,他当即扯下脸皮在衣服上用力蹭,“嚯!你丫的还真是会喷,你对象一定很幸福吧?” “啊!啊!”周芸冲他呲牙,长发随之炸开,身上的怨气更是像风中狼烟一般,开始猎猎舞动。 火烧鬼被吓得心里发毛,可扫见傅长宵那张冷酷的脸,说话就很硬气:“你凶个屁啊凶!别以为你噶了,对象被别人继承了,你就能到处发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神马东西!” 话音刚落。 周芸发出一声厉吼:“去死!” 接着,双目变得猩红慑人。 火烧鬼淡定地把脸贴回去,又道:“看,她急了。” “嗯?” 傅长宵抓住周芸的头发,饶有兴致地将她给提溜起来,“原来不是只有消除怨恨,你才会开口啊?” 周芸脸上的凶戾疯狂微微一滞。 但很快又陷入更加愤怒的状态之中。 傅长宵盯着她狂乱的眼睛,忽然说道:“赵长顺。” 周芸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还记得他吧。”傅长宵问道:“你想不想报仇?” 周芸不自觉地点点头,脸上竟露出一丝清明。 傅长宵给贺知年使了个眼色。 贺知年立刻定了定神,又一次念道:“请笔仙上来。” 第120章 笔仙 这一次,周芸占据了笔仙的位置。 她阴森森地握住贺知年的手,在纸上画圈。 为了测试她的精神状态和能力,贺知年首先提了个简单的问题:“笔仙,笔仙,1加1等于几?” 周芸冷漠地在纸上写了个“2”。 贺知年又问:“那9乘9等于几?” 周芸更加冷漠地写了个“81”。 傅长宵不耐烦道:“问重点。” 贺知年想都没想,就把他期待已久的问题给问了出来: “怎样在不违法的前提下,让我只要动一下手就能得到一个亿?” 傅长宵不动声色地看向周芸。 周芸不动声色地在纸上写道: “在存满一个亿的账户里点取出。” 贺知年失落地望了一眼答案。 “可我哪来的一个亿?” 周芸用力抓着他的手写道: “把一百亿存银行就有了。” 她这次的力气很大,笔尖几乎要把纸张划破。 贺知年连忙收起失望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向她微笑,表示讨好:“别生气,别生气,你回答非常棒,逻辑清晰,智慧感人。” 傅长宵:“……”感人?我看你是不敢再为难人吧…… “别浪费时间,让我来吧。”傅长宵开口道。 这一句话彻底将贺知年从恐惧中解救出来,他振奋地抖了抖嘴唇:“笔仙,我们继续,好吗?” 周芸将死寂的视线转向傅长宵,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细线,然后点了点头。 “你知道黎惠茵在什么地方吗?”傅长宵问。 周芸面无表情地趴在桌上奋笔疾书。 第一人民医院、博翰小区三栋1301、天上人间浴室、春风老年公寓大堂…… “停停停。”傅长宵夺过她笔下的纸:“这样写怎么能行呢!” 周芸脸上露出一丝嘲讽,就见傅长宵重新拿出一张白纸铺在她笔下,“来,用新纸写更方便。” 看着周芸呆滞的表情,傅长宵冷冷道:“写啊!你要有本事就把所有关于黎惠茵的户籍都写下来,我就不信,你会不明白我要问的到底是哪个。” 周芸松开握笔的手,恨恨地问道:“为什么不问我,赵长顺那个王八蛋在哪儿?!” 傅长宵笑了,合着你们笔仙想知道答案,还要等人提问才能获得? 这算什么? 灵异ai吗? 不过,这样也好。 “你要是真那么想知道……” 傅长宵强硬地将笔塞回她手里,呵斥道:“那就赶紧回答我上一个问题!赵长顺的女朋友现在到底在哪里?” 周芸怒了,抓着笔就朝傅长宵的脸上扎了过去。 傅长宵气极反笑。 “为什么总要逼我动手?” 周芸张牙舞爪的动作蓦然一僵,竟不由自主地抓着笔趴回桌上,并写道:因为你动手能力比较强。 傅长宵:“……” 这就是笔仙的弊端了,虽然身为笔仙能够随时抽身而退,但只要笔在手中,冥冥之中的灵机就会控制其给予提问者答案,嗯,哪怕是没有用的答案…… 周芸恼羞成怒,撒开笔反身一个冲击。 傅长宵连符都懒得用,抬手抓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照着她的脸就是一记重拳。 立刻,周芸的五官瘪了进去。 随后,傅长宵的重拳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她头上、身上,直把她打得七窍喷血,魂摇魄荡,傅长宵才施施然把笔重新塞回她的手里。 眼看周芸还仰着千疮百孔的脸不肯就范,傅长宵眯起眼睛,凉丝丝地威胁道: “如果不想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前途,就乖乖给我写!” 周芸这才低下头,在纸上写下一行地址。 傅长宵刚准备伸手去拿,那张纸就被周芸一巴掌压住。 “赵长顺在哪?问!”她还是不依不饶。 傅长宵淡淡觑着她,很配合地问道:“赵长顺在哪儿?” 周芸顿时快意狂笑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她的声音猛然停住。 然后,饱含怒火与耻辱的声音响起:“他死了!他居然死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玩我!” 就在她失去理智,准备再来挨顿揍的前一刻,贺知年幽幽开口:“你知道圆周率吗?” 周芸立刻目露惊恐把笔甩开。 要知道上一个回答圆周率是多少的笔仙,到现在都还没停下! …… 用符咒镇压住周芸。 傅长宵带着贺知年直奔赵长顺的丧葬用品店。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戏院路两边的店铺,还不到晚上六点,就都关完了。 这里的店面老旧,也不怎么不讲究,许久没打扫过的窗上,蒙着厚厚的灰,雨一淋,就流下一道一道水印,像被划花的脸。 店里的东西也都影影绰绰,看不清轮廓。有时猛一晃眼,总觉得有人直挺挺地站在漆黑的店里。 整条街居然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个店铺亮着广告牌,那本就微弱的光,被雨笼罩着,雾蒙蒙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贺知年心里忐忑,一路都不敢说话。 而且走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他才发现自己的脚步声居然有回音,乍一听,就像有人跟在后面似的。 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傅长宵,存在感小到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一阵搓麻的声音传来。 贺知年看着不远处的铺面说道:“终于要到了。” “嗯。”傅长宵应了一声。 随即,他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胳膊,可能是衣料太薄的缘故,他觉得对方的手,凉得惊心。 又过了一秒,傅长宵忽然想起来,他和贺知年都打着伞,那他怎能靠自己这么近? 可不是他。 又是谁拉了自己的胳膊? 傅长宵回过头,看到贺知年一手举着伞,一手抓着手机。 他的伞沿压得很低,挡着斜落下来的雨,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你刚刚拉我做什么?”傅长宵问。 “啊?”贺知年脚步没停,却愣了一下:“谁?我没拉你啊?” “不是你,难道是鬼?”傅长宵冷冷道。 这话把贺知年吓一跳,他一把斜开伞,冲进傅长宵的伞下,“你,你,你别吓我,有鬼跟着我们吗?” 傅长宵道:“不是。” 他刚好走到丧葬用品店门口,这里没有灯,只有不远处的麻将馆里透出一层灰扑扑的光,照过来。 贺知年还在畏畏缩缩地四处张望:“那,那你干嘛要这样说。” “因为不是跟着我们,而是跟着我。” 傅长宵低头看向地面,两人同行,却只有他一人有影子。 “……” 贺知年猛然把头抬起! 傅长宵脚下一转,抡起伞就往他头上甩! 他动作又戾又凶,甩过去甚至能听到急速的破风声。 “贺知年”被扫得退让两步,正要再扑。就见傅长宵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铜印。 那铜印在他手中灵活地转了个圈,下一秒,就打在了“贺知年”的面门上。 明明小小一块铜,却带有千斤力,眼前的冒牌货被砸得脑袋往后一折,整个脖颈也随之断成两截,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着。 他伸着手臂在雨中挥舞了两下,然后“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化成一滩冒着泡泡的脓液。 哼,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傅长宵忍不住在心里叨咕一句羞耻台词,再伸手一招,将铜印摄回手中。 雨依旧下个不停。 傅长宵撑着伞,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有滴冰凉的水珠飘到了他的后颈上,顺着皮肤滑进了衣服里。 他下意识回头,背后是死寂的长街,一片朦胧。 “啪嗒。” 又一滴水落下来,洇进了头发里。 傅长宵乍然反应过来,自己打着伞,头顶怎么会有水滴?难道伞破了? 他抬起头—— 一张绿光幽幽的人脸贴缩在伞里,湿漉漉的头发垂挂下来,水滴顺着发丝流淌下来。 “尼玛!” 傅长宵一把握住金属伞骨,“啪”地把伞收了! 人脸被夹在伞中,发出一声闷闷的惊呼,然后连脸带伞,被傅长宵踩在脚下。 狠狠碾了几脚,傅长宵黑着脸从雨中跑到了店门口。 托这些鬼东西的福,他现在整个人都湿淋淋的,面无表情往门口一杵,看起来比鬼都吓人。 贺知年就是被他吓晕的。 “你蹲在门口干嘛?”傅长宵不得不再使出他的掐人中绝技,将老头唤醒。 贺知年惨白着一张脸,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我寻思这里视野好,便蹲在这儿等你。” 但谁特么想到,傅长宵会凭空出现,还一声不吭地站在他旁边甩水。 “你也撞邪了?”傅长宵看着他一身泥,比自己落汤鸡的造型还惨,不禁感慨老头赚钱真不容易。 “是啊!”贺知年惊魂未定道:“我本来跟着你走,可走着走着就发现你走路的样子特怪异,等我伸头一看,前边居然是个骷髅人!我当然撒腿就跑,也没顾得上看路,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好在我也算练过,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可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121章 黎姐死不瞑目 两人湿漉漉一片,本来就冷。 夜里的风又不断吹来,更是如刀子一般,刮得皮肤发疼。 傅长宵见贺知年像触电似的打着哆嗦,生怕这小老头还没把事儿办成,就先把自己的后事给办了。 于是施展“烈阳宝印”,将两人的衣服都烘干。 就在贺知年惊叹他的法术实用之时,傅长宵目光陡然一转,瞥向店内。 小小的铺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香烛纸钱、被子灵塔都被码得整整齐齐。 纸扎的中式灵厝、手机相机、火锅点心、别墅跑车也都摆得有模有样。 唯一显得不合群的,只有纸人。 童男童女手牵着手趴在玻璃窗边。 纸男纸女歪斜在货架旁你侬我侬。 诡异的是,它们的摆放各不相同,可眼睛却都齐齐盯着门口。 贺知年也发现了纸人的不同寻常,他抬起手肘捅咕了一下傅长宵的胳膊。 “这些纸人好像被人用血点了眼睛。” 他缩着脖子,期期艾艾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名叫''风吹草动纸人阵''的旁门法术。” “风吹草动纸人阵?”傅长宵奇道:“这么长的名字?难道说很厉害?” 贺知年摇摇头:“纸糊的东西能有多厉害?但凡胆子大点的人,随便撒泡尿,点把火就能弄死它们。” 听完,傅长宵就更奇怪了。 “既然这么弱,你干嘛要躲躲闪闪?” 贺知年认真道:“这是专门用来放哨的法术,我怕被这些阴物给发现。” 傅长宵道:“那你担心得有点晚了。” 因为从遇见鬼开始,他们就已经暴露了。 不过,傅长宵不太清楚,放几只小鬼出来拦路,是对方有恃无恐,还是准备逃之夭夭。 “晚了?”贺知年一下惊得站直了身体。 傅长宵也不理他,直接用手摁住店门,“碎剑宝印”立时催动。 只听“咔哒”一声,门锁自内打开。 贺知年的惊起瞬间变成惊喜。 他两眼放光道:“你这是什么法术?” 傅长宵淡定道:“陌生空间开启术。” 贺知年:“……”开锁就说开锁,陌生空间是个什么鬼。 傅长宵一脚踏进店里,里边的纸人忽然就动了。 四张顶着腮红的脸,齐齐扭向他。 随即,傅长宵听见一声嘹亮的、高亢的、凄厉的、整齐划一的问话。 “你是什么人?” 四个纸人迈着机械一般僵硬的步伐堵在门口。 “修理工上门服务。”傅长宵道。 当头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花袄的童女,梳着两个冲天的羊角辫,脸上虽然一片惨白,但是圆乎乎的,看着倒也不可怕。 甚至还有点可爱。 她身后是童男,穿着黑袄子,脑后一根小细辫儿,也是胖乎乎的。 两小只隐隐觉得他的回答有那么一丝丝不对劲,便异口同声地问他:“那你来修理什么?” 傅长宵摸出四张符咒:“看谁不顺眼就修理谁。” 四纸人闻言,又是一声整齐划一的叫喊,只不过声音变得尖锐、惊恐以及不知所措。 “完啦!撞道士啦!” 傅长宵斜眼一挑,四张符咒从他手中飞射而出,四个逃跑的纸人顿感心里空荡荡的,待他们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已被符咒的法力贯穿出一个碗口大的破洞。 不过,他们并没有死,反而愣神片刻后,脸上蓦然变色,又调转方向,朝着傅长宵边哭边扑了上去。 贺知年在一旁看得直迷糊,哭得这么惨烈可见是害怕极了,但它们为什么还要折返回来?还一个比一个冲得快? “你不会杀我,你不会杀我!”纸人男子第一个冲到傅长宵面前,他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子极速旋转着,似乎是想催眠傅长宵。 然后。 “咔嚓”一声,两眼变两洞。 就在它思考自己的催眠术到底算成功还是算失败的时候,又有三道身影,义无反顾地冲上来,他们抱住傅长宵的脑袋,然后疯狂旋转眼珠,就像螺旋的蚊香一样,直勾勾地与傅长宵对视。 再然后。 三连“咔嚓”声响起。 对于鬼物来说,害人的手段多种多样,但具体到某一种,可能都是以幻术为主。 但这种方法,说白了就是障眼法,要靠幻术杀人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只有道行高深的鬼物,才能掌握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诡术。 更别说这几个纸人,是比鬼还要低级的阴物鬼器。 它们生来就是要死的命。 阳间容不下,只有到了阴间才能靠着主人的阴气,具象出鬼体,勉强过日子。 若是遇到个好主子,安安心心被滋养个百年,最后修成个人胎,也算不枉此生。 可要是碰上恶主子,不受阴气滋养不算,还整日不是非打即骂,或是教唆他们作恶,那他们的命,怕是一年也撑不住。 眼下这四个纸人,被赋予灵性的时间很短,修炼也不是很努力,所以法力极低。 他们修炼最多的就是眼睛。 除了方便施展幻术,也是方便盯梢。 但是今天以后,可能都不方便了。 傅长宵本来是想直接斩杀这几个纸人的,但它们的阴气实在弱得可怜,加起来也就相当于一个“走马灯”妖怪,所以他没有一来就下死手。 谁料它们居然这么有勇气,居然直接朝着自己奔来,还用蚊香眼瞅他! 这谁能忍! 随着几声“咔嚓”脆响,几个纸人撒开了手。 他们捂着眼睛,退后,难以置信地摸了摸眉毛下的破洞。 接着—— “完了!” 他们抱在一起,大声痛哭起来。 眼看着这几只哭得撕心裂肺,傅长宵眨眨眼,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碰瓷? 这可不是我先动的手啊! 童女用手抠着眼眶里的碎纸,抽泣道:“完了,完了,大家都要完了。” 傅长宵见他们阴气不重,灵智好像还挺高,便想问问它们的来路。 他刚张嘴问:“你们主人在哪儿?” 就感觉鼻尖飘过一丝淡淡的汽油味。 他脸色一变。 四个纸人一起发出凄厉的嚎叫:“主人,饶命!” 轰! 一丛浓烈的火气从纸人身上窜起来,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辆两米多高的纸扎翻斗车。 这辆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店门口。 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就燃起熊熊大火。 “好烫!”贺知年被飙射的火气冲了个倒仰。 不等他喊救命,傅长宵就已经拉着他避到了柜台边。 他们面前,四个着火的纸人不停地挣扎,可越挣扎,他们身上溅出的火星就越多。 火星四散,丧葬品也就跟着烧了起来。 贺知年急道:“我们赶紧出去,放火的人肯定就在外面!” 傅长宵却摇了摇头,沉声道:“现在出去,他们肯定会逃。” “那我们也得先出去啊。”贺知年苦着脸指向纸人,“照他们这个烧法,指不定要烧到什么时候。” 说来也是凄惨。 浑身冒火的四个纸人,被烧得骨裂皮开,眼瞅着就快活不成了。 可店里燃烧的香烛贡品却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就好像一剂大补药似的,又将他们破烂的身体,修复好大半。 边治边伤,怎一个惨字了得! “唉,虽然他们只是鬼器,可也不该受到这样的折磨,他们的主子也太不是人了!”贺知年不忍心地撇开眼睛,再次提议道:“我看我们还是走吧,我们走了,他们也许还能有个痛快的死法。” 傅长宵当然也看明白了对方的诡计。 首先,这几个纸人能拥有超出一般鬼器的灵智,应该是他们主人故意为之。 一来,可以更好的利用他们当放火的诱饵。 二来,又能利用他们的类人化,做苦肉计的牺牲品。 总之,他们存在的价值,要么将傅长宵和贺知年烧死在这儿,要么让他俩心生不忍,主动离开,从而失去动手的先机。 心思之歹毒,手段之酷烈,正应了那句话,鬼不可怕,人才可怕! 不过,傅长宵并不打算被人牵着鼻子走。 “想要一个痛快,又不是什么难事。”傅长宵掏出铜印,对贺知年道:“趴下,我要放大招了!” 只见面前的年轻道士忽然掷出他手中的铜印,然后念了声“返木”。 一印出。 一印回。 刺眼的金光一晃而过。 仿佛整个屋子都为之一震。 而那四只纸人的脑袋瞬间与脖子分离,像是在意料之外,他们脸上的痛苦骤然收敛,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没有血液,没有内脏。 被砸掉脑袋后,剩下的身子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炸得四分五裂。 随后,一把更大的火,从傅长宵的手里挥出。 “哎哟!” 贺知年都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被几片碎裂的纸人残肢给砸趴在地上。 他的后背顿时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出现好几道黑痕。 但他顾不上这个,慌忙地抬起头,爬到傅长宵身边,惊恐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傅长宵嘴角噙起一抹冷笑:“给外面的人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表演。” 说完,傅长宵抬手对着屋里残存的杂货一指。 呼呼—— 那些燃烧的纸扎在返木宝印的作用下蜂拥而起。呼啸间,好似一条火龙席卷,冲出门外! …… 听到店铺里传来纸人接二连三的惨叫,靠在角落里的黎惠茵激动不已,心里不由暗暗夸了一声自己真聪明。 又等了一下,果然,惨叫声刚刚平息,就见屋里火势迅猛,已然烧穿了店门! 是时候了! 她从黑暗里一步踏出,十几道煞气凝聚的黑影从她额头和胸口的疤痕里窜出。 并迅速朝着火海里冲去。 她要用那俩道士的魂魄,稳固自己的肉身! 可一道道黑影冲过去,就好似雪花落进了水里,连个声都没有发出,就被门口的烈焰给融成了一缕烟,一丝气,最终散于无形。 “这是?” 黎惠茵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个玩火的小道士。 “黎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一声冷哼,火龙炸开。 满室灰烬纷纷扬扬,傅长宵掂着铜印,从中悠然迈步出来。 无需多言,逃就是黎惠茵的回应。 “你逃得掉么?” 傅长宵甩开臂膀,铜印脱手而出,刚跑两步的黎惠茵就感觉后脑勺有股大力迫来,眼前顿时一黑,摔了个大马趴。 “啊!”黎惠茵痛呼一声,赶忙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果然凹陷了一个大洞,“我跟你拼了!” 她摇摇晃晃地反过身,浑身煞气升腾。 虽然这一砸没能砸死她,但来自灵魂的震颤,却让她额头上的红色伤疤彻底崩裂。但奇怪的是,她那个伤口并没有流血,仅是外翻成一坨狰狞的白肉。 “你就是这样复活的?”傅长宵不等她出招,一脚飞踢踹在她肚子上,将她踢飞十几米,随即一招手,摄回铜印,又携掌拍向她的头。 “呃!” 面对傅长宵的连番攻击,黎惠茵只来得及抬起双臂挡住脸,于是下一秒,她的衣服下摆那儿鼓动两下,滑出一截肠子。 白惨惨的,也同样没有半点血迹。 “原来你把自己炼成了活尸。”傅长宵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了数秒,又改口道:“哦,不对,是那个席先生把你练成了活尸,对吧?” 所谓活尸,就是拥有活动能力的尸体。 相较于僵尸那种肢体不协调的死尸,活尸不仅身体柔软,还能不畏阳光,甚至脑子都比一般尸妖灵光。 不过,炼制活尸的过程非常复杂,条件也十分苛刻。 首先,需要将新丧之人的脑子和心肝剖出,将它们浸泡在人血当中炼制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以阴魂的煞气做线,将这些内脏重新缝合回身体。 这期间,必须要有修为高深之人在旁护持魂魄,以减少阴煞对神智的伤害,这样才能真正将活尸炼制成功。 听见道士说自己是活尸,黎惠茵恼羞成怒地吼道:“要不是你害死了赵长顺,我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我的情香,还我的长生不死!” 傅长宵冷眼看着她发癫,淡淡道: “如果随随便便炼个尸就能长生,那长生还能有什么可贵?你那个席先生又为什么不把自己也给炼了?” “你懂什么!”黎惠茵眼中闪过一丝利芒,“席先生本来就长生不死,原本我也有机会的,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害我失去了情香,害我不能灵肉相合,害我不能重塑肉身!啊!都是你害的!去死!去死!” 她的额头、胸腹的伤口中再次飘出煞气,大概是想放手一搏,几十条黑影张开利爪从四面八方围攻过去,犹如恶犬扑食,非得杀出一条血路不可。 “只有这点手段可不够看,你的席先生呢?” 傅长宵平静地甩出一沓符咒。 符咒在空中铺开。 霎时间,通明的金色光芒耀亮了整条街道,数十条黑影发出尖锐的爆鸣,纷纷斑驳成碎片,最终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黎惠茵这时候动了! 她双手飞快掐诀,身上银白电流缭绕,耀亮的光芒在黑暗中夺人眼球,丝毫不逊傅长宵的符咒灵光! 这是她在还阳失败之后,席先生为了安慰她,赐予她的一招保命雷咒。 正所谓惊雷,这通天修为…… ……咳,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得是自己当前的最强手段! “狂雷恸人哀!” 黎惠茵口中不自觉喝了一声席先生教她的雷法名号,似乎这样可以增长这一招的威势。 一道水桶粗细的电光从天而降,气势恢宏!犹如天灾! 傅长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似乎有紧张的情绪闪过。 轰隆— 强大的电流狂轰滥炸! 瞬息间,傅长宵头发倒竖,皮肤酥麻,微微张开的嘴,尽显他的吃惊! 但! 他吃惊的不是这招雷法的威势,而是黎惠茵在雷电中死不瞑目的一声怒号: “天呐!为什么你也骗我!” 第122章 啥?谁认主了? 黎惠茵被自己施展出来的雷法坑死后,傅长宵就再也没有了获取席城去向的渠道。 不过,在回警局结案之前,傅长宵把害他淋成落汤鸡的那只水鬼,从雨伞里放了出来。 这鬼一落地,就用诡异吓人的语调凄然道:“我死得好惨……” 傅长宵没等它说完,面无表情地甩出一张符粘在它身上,这水鬼立即“嗷呜”一声,滚在地上。 贺知年在一旁关心地问:“你说自己死得好惨,是比现在还惨的惨吗?” “啊!啊啊啊!”符咒的力量像把钢刷,不停地刮擦她的身体,让她的身形越来越黯淡,刮得她身上的水渍都没有了,露出一个年轻女鬼的形象,连连惨叫,“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傅长宵见她快不行了,手一挥,将符咒收回,语气冰冷道:“说,你和黎惠茵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害人,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席先生的法师,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年轻女鬼抖着筛糠,拼命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就是来这儿打个工,赚几顿伙食而已。” “打工?”傅长宵看着她一身破破烂烂,也明白过来,这又是一个没有供奉的孤魂野鬼。 大概是因为鬼生前本来就是人,所以总是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打工。 傅长宵在古代也曾见过一些类似的事,比如有那种专门跟着江湖耍把式一起卖艺的鬼,也有兢兢业业给活人看陵守墓的鬼。当然,除了这种用相对正规的方式获取供奉外,也有许多骗祭祀或者打黑工的鬼。 骗祭祀嘛,一般是指那些冒充名人鬼魂来骗吃骗喝的鬼,单纯的人一听这鬼说自己是秦皇陛下、或是神女仙姑,那还不立刻仰慕地献上食物。更有甚者,直接胆大包天地假冒别人的先人祖宗,连吃带穿一起骗。 不过,这种鬼一般没什么本事,大部分都只能靠恐吓、蒙骗群众,好让自己获一餐饱食。 至于打黑工,也就是同现在参加流氓团伙,或者搞电信诈骗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工作,往往都是做鬼的负责吓人,雇佣鬼的负责坑蒙拐骗、夺财害命。 但说起来,这种事情多数发生在古代世界。而现如今不仅网络发达,人被骗的经历也多,野鬼们再想要用这些手段赚取供奉,那是天地环境不允许,人的智商也不允许。 却没想到,今天被他撞见一个。 “胆子不小,敢给杀人犯打工。你是嫌自己的鬼命太长,还是觉得地府的黑簿太少,记录不了你的恶行?” 女鬼一听,顿时吓得嚎啕大哭:“大师,我做孤魂野鬼五年了,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得不到亲人的半点祭祀不说,为了不魂飞魄散,整天不是钻阴沟,就是住下水道,一年到头就连一顿饭都抢不到,我是实在熬不住了,才会来这里找事做。” 没有祭祀的鬼就是这点比较惨,没有食物来源,只能满大街混点施食,还不一定抢得过别的鬼。像她这样本事差的,饿肚子是常事。 “五年没吃过饭?”傅长宵垂着眼睛看她:“这么说,你是第一次出来混事?” 傅长宵一说,女鬼的嚎啕大哭瞬间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我去。”傅长宵吓一跳,转头问贺知年:“我有这么凶吗?” 他就是觉得女鬼的话有点漏洞想要问清楚一点,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呢! 贺知年:“不凶啊,顶多能把鬼吓哭而已。” 傅长宵:“……” 女鬼哭的几乎抽过去:“大师啊,我真是第一次害人,还未遂,连顿饭都没吃上啊!” 傅长宵道:“既然没害过人,那黎惠茵怎么会找到你?” 女鬼道:“也不是她找我啊,是一个老鬼看我漂亮,说只要我陪他快乐一晚,就给我介绍个有吃有喝的工作。” “一开始我也不愿意啊,但他说雇佣鬼的人,是开丧葬品店的老板,能给好多报酬。” “可我哪里会害人呢,我的本事也就是滴点水出来而已,所以我想着陪那老鬼一晚,然后上这儿来凑个数,混口饭吃。” “可是,我来了之后才发现,那老鬼纯纯一个大骗子!什么介绍工作,他分明是把我卖了,啊呜呜呜呜哇——” 傅长宵本来是十分气愤的,这鬼为了吃饭居然敢助纣为虐,但是这鬼说出原委之后,他就只剩下无语了。 鬼和人一样,有厉害的,自然也有弱小的,而且他们一样会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难怪当初那几只小瓮鬼不愿意投胎,实在是鬼的世界跟人间没多大区别。 “行了,你也不知道想想,有好工作怎么会介绍给你这样没技术没本事的鬼,那些雇佣的鬼的人又不是傻子。” 女鬼一下不敢再嚎了,她被傅长宵的灵符打怕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傅长宵看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心里又考虑起来,该怎么处置她呢? 他迟疑地问贺知年:“我要是弄死她是不是不太好?” 这家伙毕竟只是作恶未遂。 而且,她是受鬼欺骗,自己还亏了一晚上的身子。 说实话,蠢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傅长宵再凶残,也有点下不去手。 贺知年见女鬼一直苦苦哀求,又想起那几只被故意虐待的纸人,不忍心地提议道:“要不超度她算了。” “超度?那不行,她行为不端是事实,即使是无心之失,也不能给她好报。”傅长宵直接拒绝。 他盯着女鬼想了又想,忽然想到之前帮一个阿姨找包的事儿,当时给他递消息的就是两只孤魂野鬼。 罢了,有时候适当给人一点生路,也未尝不是一种功德。 “要不这样,明天我给你一顿饭吃,然后你就负责这条街的治安,只要你真心改过,与人为善,等中元节到了,我就帮你超度。” 女鬼闻言直接呆住了,就在傅长宵以为她受不了约束,想要拒绝的时候,这女鬼呜呜哭了起来:“你明天真的会给我送饭吃吗?” 傅长宵:“……” 唉,这货也是饿狠了,从头到尾就听见吃饭两字。 傅长宵又把要求跟她说了一遍,女鬼听得连连点头,只要有饭吃,要她干什么都成。 …… 第二天,傅长宵给了女鬼一餐饱饭,就打车来到了贺知年所说的藏书楼。 由于贺知年忙着疗伤,所以没有跟来。 以至于傅长宵站在书店门口看了两分钟招牌,都觉得自己找错了地方。 斗大的招牌用最新潮的元素设计出四个大字:正新书屋。 也不知道是炸鸡出了轨还是书屋劈了腿,这家店在闹市区也是不容忽视的光彩夺目,周边环境就不用说了,里面的装修也是主打一个现代化。 丝毫不见他想象中的古色古香。 进了大门,傅长宵先跟着导购小姐姐上下楼都逛了一遍,没有发现有与修行相关的书籍。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隐秘的vip藏书室?” 傅长宵谢绝导购的介绍,来到柜台递出贺知年给的借书证。 柜台里坐着个身穿蓝白制服的年轻姑娘,她一头长发茂密如海藻,只简单地束起。肌肤白如凝脂,脸很小,五官却明晰,尤其一双眉眼,恰似两汪清泉。加之气质淡雅,倒是很有古韵。 她看见借书证,一双漂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傅长宵问:“正一派的藏书在哪块区域?” 姑娘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是贺师伯的什么人?” 傅长宵淡淡一笑:“债主。” “债主?”姑娘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意外,“我记得贺师伯曾说过,做他的债主只能得到两种结果,一是等他发一笔天降横财……” 那不就是白日做梦? 傅长宵直接问:“那第二种呢?” “第二嘛…….”姑娘的眉眼间透出一点调皮,“那就要看你们俩谁先离开人世了。” 傅长宵又好气又好笑地敲敲柜台。 “你这样编排长辈,就不怕门规处置?” “这是师伯自己说的,我只是复述。”姑娘收回脸上的促狭,又耐不住好奇地问道:“不过,你是怎么让师伯把卡借你的?难道是你给的太多?” 傅长宵依旧笑笑:“也不一定非要给的多才行,有时欠的多也可以。” 漂亮姑娘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那他肯定是欠了你好一大笔钱或者超大份的人情。 傅长宵催道:“现在可以告诉我藏书都在哪儿吗?” 姑娘站起身带着傅长宵去找,她边走边问:“藏书都在储藏室里,你是打算通览一遍,还是要查阅某一种类型的书?” 傅长宵道:“我需要有关法印和炼器方面的书。” 姑娘的脚步顿住:“炼器方面的书你应该找太玄观啊,我们正一道主修的是符箓。” 傅长宵一愣:“这么说,在你们这儿就找不到相关资料了?” “那倒不是。”姑娘思忖了会儿,“不过数量不多,只有七八本的样子。” 傅长宵长舒一口气:“没事儿,有就行,先找出来给我看看。” 于是,姑娘从储藏室的角落里翻出一盒子藏书,这些都是与炼器相关的杂书笔记。 傅长宵看着林林总总十多本册子,问道:“里面有记载法印的书吗?” “有的。”姑娘在里面翻了几下,然后掏出一本泛黄的薄册递到傅长宵的手中。 只见册封写着《法印集锦》。 打开后,扉页有句箴言:法印照处,邪魅灭亡。 确定了要看的书,傅长宵在书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认真研读起来。 细细看来,道教有很多法印,例如在天师府庙传的法印中,就含有“道经师宝”、“雷霆都司”和“元始一炁万神雷司”。 在全真教中,有“太上老君”、“先天八卦”、“后天八卦”等印。 在六壬法派中,还可以见到“六壬太上老君印”、“一善八卦印”、“和合仙师印”、“五路财神印”、“九字真言绳索印”等。 民间的法印也有许多,比如“佛法僧宝印”、“阳平治都功印”、“天师印”、“云篆道经师宝”、“斗姥心印章”、“北极驱邪院印”、“五雷考照”等。 按照不同的传承方式,也可以分为师传法印、庙传法印、父传法印三种。 傅长宵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有关上清照虚十二宝印的记载,不过他倒是了解到,这种能够施展多个法术的集合印,是最上乘的一种法器,也被称为心印。 正所谓修道修的是本心,你心中有道法,法器就有道法,不拘于形,万法无尽。 但话又说回来,越是高级的法器,掌控的难度就越高。 因为高级法器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法器有灵,这个灵可以是自生的灵性,也可以是某些厉害的精神体。 比如某些修行中人突破不了境界,又即将耗尽寿元,他们便会找个高阶法器,钻进去当器灵苟住,然后藉由使用者的祭炼,壮大自己的神魂,法器越祭炼越强,器灵的神魂也就越强,亦可视为一种另类的长生。 傅长宵看到这一部分内容时,心里着实慌了一遍又一遍。 可回头一想,自己根本没祭炼过法印,他能施展的神通,都是法印主动给的! 按照炼器的说法,如果是精神体的器灵,估计在给予他第一个神通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得不到力量反馈而罢工了,绝不可能源源不断地白出力。 所以,他大概是第二种情况——无意间和法器缔结了契约。 而这一部分,就数“神器滴血认主”的桥段最为出名和狗血—— 人献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与法器融合,从而心血相连,如臂使指。 可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法印真的认自己为主了,那它又怎么会在自己陷入危险的时候选择背刺呢? 而且从始至终,这个“反骨仔”就与如臂使指沾不上一点儿边! 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傅长宵决定按照书上所记载的办法,再来与铜印做一次亲密的融合。 为了保险起见,他不敢直接使用自己的精血,更不会像当初那样,让铜印再砸一遍自己的后脖颈。 于是,傅长宵在自己的下半身选了个可有可无的部分作为融合的材料—— 一根虽然又黑又长,但是他觉得失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一根看着性感,实际上对象要是不满意不喜欢,就可以随时整根切掉的玩意。 没错。 他拔了一根腿毛,融入铜印。 然后,铜印拒绝了。 再然后,一股无形的压力降临在他的身上,傅长宵从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一个令他窒息的讯息—— 他!竟被一块铜印强行给霸占了! 就在铜印砸他脖子的那天,不仅偷吸了他的血,偷尝了他的肉,还趁他昏迷,偷了他整个人! 别人的神器是滴血认主,可轮到他却变成了,“神器”滴他的血,要认它为主! 第123章 别让我怀孩子 关中平原以南,有块毗邻戆水的膏腴之地,名曰逸州。 世人常言此地山水有灵。 但就是时灵时不灵。 灵时,千里沃土,百姓丰足。 不灵时,山崩地裂,遍地哀鸿。 不过像这样突发地震的情况,已经彻底终结于十年前。 而成就这份伟业的人,是一个名叫靳圆缺的老道,此人精通医卜,又极擅“阴盘遁甲之术”,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封印术”。 当时的逸州遭遇了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地震,其惨状用天塌地陷,死伤百万来形容都不为过。 靳圆缺为解黎民之苦,甘愿进入开裂的地穴之中,以自身为基,坐化成不朽封印,永镇地脉。 渐渐的,他的事迹从逸州传向全国各地。 没多久,靳圆缺坐化之地就建起了宫观。 短短十年间,这座兴起的逸云观就成了左近最具影响力的道观。便是当朝天子也都听过其名,并对其赞赏有加。 故此,当地父母官联名上书,恳请朝廷赐予靳圆缺正祀之荣。 此事已在月前得到皇帝应允。 礼部也已点了钦差,备齐了人马,将敕封仪仗送来。 下月初八,靳圆缺就会被正式敕封为“宏仁济世福德真君”。 逸云观上下可谓是翘首以盼。 特别是观主“出云道长”,他本是逸州城云来客栈的掌柜,因为被靳圆缺所救而心生感激。在靳圆缺坐化后,便用自家客栈的残料盖了这座宫观,并自封为观主,而他手下的几名伙计,则做了观内第一批小老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致力于发展信众。意图让更多人知道,靳真君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并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伟人! 可除了当地百姓,其他地方的民众都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如果信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那我一定信你。可要是信你没有效果,那不好意思,大家都挺忙的,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信。 出云道长在逸云观建成的第一天,就对着靳圆缺的塑像许过一个愿天下和平的愿望,很显然,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 他那时候很慌。 直到某一天,有个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对他说:“掌柜的,靳道长那样宅心仁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意你的灭世计划。” 原名张四狗,现唤张出云的出云道长纠正他:“我现在是你们的观主,不要叫我掌柜。还有,我什么时候有灭世计划的?” 伙计就很困惑:“不灭世,天下哪可能和平?” 然后,出云道长就悟了…… 要想增加靳圆缺的信众,就不能用大愿来实现,而是要切合实际解决信众的困难。 当然,要是信众提出的困难解决不了,也可以直接解决这个提出困难的信众。 总之,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出云道长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影响到靳真君的威名。 可就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城里的大户王金蟾,带着自己新娶的两位美娇娘和一马车财物来观中求子。 不少慕名而来,但还没真心认可逸云观的香客们,见有人大张旗鼓地来庙观求子,纷纷交换“懂的都懂”的眼神。 这也不奇怪,毕竟有太多淫寺浪庙对求子之事十分灵验。只是这灵验的,是神还是人,却是两说。 就在闲言碎语刚起来的第二天,王金蟾就乐呵呵地领着俩老婆中的一个回家去了。 神奇的是,他老婆的肚子竟在一夜之间微微隆起,真成了孕妇! 这时就有信众对这些新来的香客露出“怎么样,想不到吧”的笑容。 而新来的香客无不瞳孔巨震。 “这,这怎么可能?”有人表示怀疑:“就算肚子里揣块面团也没胀这么快的吧?这小娘子当真怀的是那王大官人的种吗?” 不会是什么邪术造成的假象吧? 信众们对这样的质疑声早已习以为常,纷纷开口解释道:“这位小娘子的肚子里,当然是王大官人的种,你们没发现他还有一位夫人没出来吗?那位肯定是没怀上。” “啊?这是什么缘故?” “那就要问王大官人为什么不与她圆房了。” “什么?还需要圆房?” “哎哟喂,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不圆房,你让人小娘子去吞鸟蛋、踩巨人脚印怀孩子啊!” 被喷得一愣一愣的香客们点点头,也对啊,只有这样真枪实弹的“送子”,人家小夫妻才会觉得靠谱啊! 想到这儿,众人心里不由得感慨一句:瞧瞧,这就叫专业。 相比之下,那种单独留下女子做法事,事后还要让人回家等消息的庙观,真是手段枯燥。 随着王金蟾的离开,夕阳也收起了最后一点光芒。 淡淡的月色隐藏在薄云后面,就像蠢蠢欲动的灵魂。 …… “不过是间道观,怎么守卫这么森严?” 墙角的阴影里,王金蟾新娶的小妾李翠云正屏住呼吸,等巡逻的道士离去。 她在伺机逃跑。 原本她也不想跑的,可谁想得到,这样一间破道观居然真的可以让人怀孕! 太可怕了! 要是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回到王家,肯定会被王金蟾的原配夫人给盯上,那母夜叉生性恶毒,到时候就算自己侥幸生下孩子,也极有可能落得个去母留子的下场! “不行,得赶紧溜。” 李翠云一路沿着墙根往暗处走。 奈何连着路过两道门,都是门扇紧锁。 她望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围墙,正想搬两块石头,踩着翻过去,就听墙后传来一声哭喊:“求求你们,别让我怀孩子!” 凄厉的声音惊得李翠云耳朵都竖起来了! 好家伙! 怎么男人也要怀孩子啊?! 她纳闷时,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为了靳真君的名誉,你就辛苦一下。” “不要!”那个男人惊恐地问:“凭什么灵胎借腹,要用我的肚子!” 另一个沉闷沙哑的男声告诉他:“因为你是灵胎的父亲,而只有血亲的肚子,才能将灵胎的血肉化开,再重新注入他人体内。” “那你们可以找周娘子啊!”男人惶惶道:“反正是她要打掉孩子,那就让她化掉灵胎好了!” “哈!”沙哑的声音嘲讽一笑:“你还真是个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败类。只可惜周寡妇经过昨夜那一遭便已死了,现在只能由你顶上。” 说完,他念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咒语。 李翠云听得浑身一哆嗦,想要离开,却见四周荒凉,连路径都埋在杂草里。 要是再往前走,草木肯定会发出响动。 可要是只站在这儿不动,又迟早会被人发现。 怎么办呢?她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发现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被人打开了半扇。 若是小心着点儿,未必不能绕过去。 等回到客房再想办法离开也不迟。 李翠云静么悄地摸到了门后,里头的挣扎声渐渐消失。 就趁这时,她刚要从阴影里绕过门去,就见门里的人动了起来。 她立刻靠在门后,捂着嘴偷偷往里瞄。 只见门后的院子里摆着法坛。 法坛前铺了块黄布,布上躺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子。 男子的嘴被布条绑着,四肢则固定在四根短木桩上,一双细长的眼睛迸发出惊惧的光。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白脸男子蹲在男人旁边,他一手拿刀切开男人的肚皮,一手将陶罐里混着血水的死胎倒了进去。 呜呜呜—— 男人的脸变得极其扭曲。 可他挣不开束缚,又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摆动身体,想把肚子里的死胎甩出去。 黑袍人左手摁住他的胸膛,右手并指放在唇尖,继续念动法咒。 月色下,那男人的肚皮“咕噜咕噜”冒出许多腥臭且漆黑的污血。 没一会儿,那条长长的伤口就开始慢慢合拢。 最诡异的是,使伤口合拢起来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男人肚子里流出的污血。 那些血液顺着伤口往外蔓延,很快就形成一个线条繁复的月形图案。 正是因为这个图案缓缓闭合,男人的肚子才没有炸开。 紧接着,黑袍人站起身,从法坛桌子上拿起一只白瓷碗,倒扣在男人高高隆起的肚脐上。 “行了,明天这碗里就会凝聚出灵胎的血膏,到时候你拿去弄成食物给人吃,就大功告成了。” “呃,又做毛血旺吗?” “只要能让人吃下去,随便你怎么做。” “哦。” 黑袍人身后的老道士,也就是出云道长忍不住问道:“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靳真君真的不会怪罪我们吗?” 黑袍人硬梆梆的反问道:“你觉得靳道长会因为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淫棍和一个红杏出墙的荡妇,而不顾信徒的祈愿,任其走投无路,黯然神伤吗?” “可是……” 黑袍人打断道:“没有可是。” “当初我们世子打开地穴之时,你也看见了靳道长的痛苦,如果你想帮他早日登仙,就老老实实地听从我们夺龙殿的安排,多多为靳道长发展信徒即可。” 说完,他黑袍一展,蹿上屋顶,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出云道长摇了摇头,也背着手离开。 可怕! 门外的李翠云拼命咬着拳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就是求子的真相?” “这就是灵验的方法?” 一想起昨天,道士们给他们一人一碗毛血旺配饭,李翠云就脸色发青。 当时她还嘲笑这观里不干净,居然吃荤腥,现在想想,真是一点没错! “逃,一定要逃得远远的!” 趁着四下无人,李翠云踩着两块石头翻上了墙。 然而,她看准地面往下一跳。 地面却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好巧不巧地把她整个儿兜住。 李翠云连声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落入深渊。 在极速下坠造成的晕眩中,她恍惚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老道,悲伤地看向自己…… 翌日。 崖下出了命案。 官差带着王金蟾来认尸。 做了一辈子隔壁老王的王金蟾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李翠云的尸体,直气得牙根痒痒。 他倒不是气逸云观没有看好自己的小妾,他气的是,自己花二百两买回来的不是美妾,而是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难怪她昨日推三阻四不让自己碰,原来这个贱人早就珠胎暗结,打算趁着独处的机会,跟奸夫私奔。 好在这等丑事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让她俩失足坠崖,不仅跌得肠穿肚烂,还把肚子里还未成型的胎儿都给摔了出来。 王金蟾脸上的冷意未消,扔下一句:“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儿,还有什么好查的。”就转身回了家。 他还有宝贝儿子要顾,没空理会让他颜面扫地的事儿…… 第124章 渡口 回到古代已有一月。 傅长宵盘坐大山之间,不禁感慨。 “好丰沛的灵气。” 尽管灵气的浓厚并不见得就能使自己的道行增长得更快。但浑身舒泰,内心静然,修行起来会更轻松。 哪怕不修行,在此悠哉游哉,观山赏月,也会身心愉悦。 而坐着就更舒服了。 远看云卷云舒,近沐清风明月。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呼—” 傅长宵吐出一口浊气。 转头一看,有只小鬼在看他。 是个模样乖巧的圆脸男孩,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单薄朴素,眼睛很有灵性。 傅长宵对她点头微笑。 小鬼便也朝他咧嘴笑。 傅长宵站起身,朝着山外走。 小鬼也跟着他朝山外走,而且还走近了些。 “你是神仙吗?”小鬼耐不住好奇问道。 傅长宵摇摇头:“我只是一介凡人。” “那你胆子可真大。” “马马虎虎吧。” “不马虎了,一般人可不敢大晚上留在山里。” “也许不是他们不敢留在山里,只是他们都有家可以回。” “回家吗?”小鬼跟着念叨了一句,觉得心口有点痛,便嘟起了嘴:“又不是谁都有家的。” 傅长宵停下脚步看她。 小鬼有些神色茫茫:“我也有家,但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那你进山多久了?” “很多天了,都数不清了。”小鬼垮下脸:“山里的爷爷奶奶们跟我说,等我哪天真的想回家了,就能回去。可我明明一直都想回家呀?” 看着小鬼烦恼的小表情,傅长宵心里叹了口气,不是他热衷于把人往坏处想。实在是这个时代,迷失山林的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绝大部分都是遭亲人遗弃。 “那住在这里的爷爷奶奶们很多吗?” “以前有不少,但最近外面来了许多邪物,所以也有很多爷爷奶奶搬走了。” “邪物?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没遇见过。” “这样啊……”傅长宵想了想,又问道:“那山里的爷爷奶奶们有没有告诉你,要怎么样才能遇见那些邪物?” “不能到山外面去,看见穿黑袍的人要远远躲开……”小鬼说着,忽然觉得不对,但细细一想,又没有想出到底哪里不对。 “原来如此。”傅长宵蹲下身,目光平视小鬼,郑重道:“你说的话对我帮助很大,所以,我也可以帮你一个忙。” 小鬼眼睛亮晶晶。 “我想回家,你能带我回家么?” “如果你想的话,自然是可以。” 傅长宵伸出食指点在小鬼的额头。 这时。 “且慢……” “等等……” 几个年老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傅长宵转头一看,四五个老头老太举着一副骨架追来。 “先生。”一个容貌枯瘦的老头对着傅长宵躬身行了一礼:“如果您要带小元走,还请把她的骸骨带上。” 傅长宵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伸手一招,用“返木宝印”将零碎的骸骨聚拢,堆在脚边。 这才问道:“诸位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老头叹道:“我们不过是与他同住山间的苦命魂罢了。” “那这孩子的身世……” 不等他相问,一个顶着乱糟糟白发的老妇开口道:“小云是艄公雷大安的孩子,那天他把小云丢……嗯,落在山里的时候,我瞧见了。原本我们都劝他别回去,可他不听,在这般执念的影响下,这娃子怕是难有安息之日。” 傅长宵点点头。 “那他家在何处?” 老妇指了指山外的一个角落。 “侯塞镇,雷栗村。先生沿着山路往左,脚力好的话,约一天的行程,便能到镇上,之后再行半日就能到雷栗村,倘若先生不愿浪费脚力,也可走水路到村里。” “水路?” “是的,先生有所不知,我们逸州山水重重,即便是小小的雷栗村,也是山水如画,风景宜人。” “那河叫什么?” “戆水,可以直通逸州城。” “那水路要怎么走?” 傅长宵逐渐来了兴趣。 老妇人便与他详细的讲。 如何找路,渡口在哪,怎么乘舟,价钱几何,怎么才能不被坑骗,讲得很细致。 一切交代完毕,这群老头老太才慢慢消失在山林里。 傅长宵从背包里取出个袋子,把小元的骸骨装好,然后将其魂魄也一并塞进了背包。 伴着星光,傅长宵也走进了夜里。 …… 半日行程,忽来一阵骤雨。 傅长宵撑着一把黑伞,走在戆水河畔。 前方的渡口,立着一个草棚,看着老旧,遮不了风,不过挡雨是够了。 傅长宵慢悠悠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人,正适合折腾铜印打发时间。 自从知道自己认了铜印为主,傅长宵对这玩意就彻底没有了好感。 就像是无能无力,才被迫选择随遇而安一样,他从来不愿被人控制,无论是好是坏,他只想做他自己。 傅长宵把铜印随便丢在地上。 然后施展“烈阳”神通,抛出一团火焰将铜印裹了起来。 据书上说,要解除法器的契约,就需要收回使用者贡献出的契约物,比如精血、魂魄之类。 所以傅长宵没事就用火烧一烧铜印,他琢磨着哪天要是把铜印烧化了,自己的血肉也就跟着烧干净了。 除此之外,他就只能等自己的境界高过铜印,再以一力降十会的手段,强行将束缚破掉。 就这么烧了半个时辰,天色倒是渐渐晚了,雨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呼呼。”风又吹了起来,雨也斜斜地飘进来。 不过,草棚的边缘却没有半点浸湿的样子。因为被烧得通红的铜印,已经很好地祛除了棚里的凉意和潮湿。 又过了一会儿,隐约有脚步踏来。 傅长宵把目光从铜印上离开,扭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四个打扮文雅的青年冒雨前来。 “你小子不是说这条路你经常走,天黑之前肯定能搭上船吗?” 其中一个穿白衣的俊俏小生拉着一个青衣书僮的衣领子边走边发火。 那书僮尴尬地嘿嘿笑着。 “小的不是想让给少爷您吃个定心丸么,刚才看您都急得快哭了,哄您开心……” 白衣小生二话不说,低头挽起袖子。 书僮见了,赶紧告饶逃跑。 白衣小生欲追,却被同行的另一个黑衣书生给拦住:“前面有草棚,应该是渡口到了。” 白衣小生面无表情道:“就算有草棚,也不过是个湿答答、冷冰冰的地方,让人怎么待得下去。” 他这边刚说完,就听自家书僮站在草棚边大声喊道:“少爷快来哟,这里有人烧火,好暖和啊!” …… 白衣小生尴尬地放下拳头:“好吧,就算这个渡口能待,这会子估计也等不来渡船了!” “少爷你看,那里有船来了!马上就要靠岸咧——” …… 白衣小生涨红着一张脸,略显局促不安:“船的品质也很重要,我们得精挑细选。” “少爷,这船真不错啊,上好的棚顶船,坐起来肯定不会硌屁股……” …… “我先过去了。”白衣小生冷静地拎起衣服下摆,然后快步往草棚走去。 “邹兄,你说阿全这次会挨上几脚?”另一个一直没讲话,腰里别着宝剑的书生看着白衣小生远去的背影,悠悠问道。 邹姓书生道:“你怎么知道那草棚里的人不会好言相劝呢?” 草棚里传来砰砰几下,其间还夹杂着某个熟悉声音的哀叫声。 不消片刻,白衣小生若无其事地站在草棚边,向两位好友招手。 带剑的书生笑了笑:“现在知道了。” …… 四个书生进了草棚,抖了抖身上的水。 傅长宵正好收起神通,就要外出乘船。 “欸,这位先生,您的东西落地上了。”那个书僮捂着挨踢的屁股,对傅长宵喊道。 虽然对方见死不救,但这也影响不了我拾金不昧的美好品格。 书僮阿全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傅长宵摆摆手:“没事,它自己会跟上的。” “啊?”阿全听得一头雾水。 白衣小生冷哼道:“你话多的毛病再不改改,我就把你送去乡下喂鸡!” “不行啊。”阿全嗫嚅道:“老爷说喂你比较重要……” 很快,头上顶个包的阿全带着三个公子哥一起来到渡口边上。 “可是去逸州城的船?” 乌黑的棚顶船,算不得小,也不算大,刚好在这渡口浅滩不会搁底。 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憨厚男子站在船头,沉声道:“逸州城去不了,只路过侯塞镇,往雷栗村的方向,一直到清波县。” “那这一程要多少时日呢?” 男子道:“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 白衣小生禁不住哀叹:“这般耗时,本少爷岂不是要闷死!” “客官且宽心。”男人嘿嘿笑道:“我们船上有跟船的花娘子,无论诗词歌舞,还是下棋弹琴,都能陪公子耍上几日,要是公子不嫌河鲜腥气,也可以钓鱼烹饪,体验一把野趣。” 四个书生对视一眼,都觉得不错。 等谈拢了价格,登船一看。 嚯,果真有个绝色美人在船仓里煮茶。 而美人对面,傅长宵正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出一口凉气。 第125章 花娘子 冷冷的冰雨还在船外胡乱的拍。 花娘子已经提着两盏八角防风灯,挂在了船舱两侧。 迎着略显暧昧的灯光。 她在五个排排坐的男人当中,选中了表情最酷的傅长宵,开始搭话。 “先生穿着道袍,莫非是玄门中人?”花娘子的声音轻软,有种浑然天成的媚意。 傅长宵揉了揉鼻子。 “唉,说来惭愧,其实我穿上这身衣服也没多久。” 花娘子掩唇一笑:“这么说,先生此刻并无清规戒律要守是么?” 傅长宵立刻点点头。 花娘子见他长得实在俊俏,禁不住出言调戏道: “那要是你与一个绝色佳人一见钟情,你愿意弃道娶她么?” 傅长宵想都没想,直接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说的可是绝色佳人哦?”花娘子娇嗔着追问道。 “对啊,不就是绝色佳人吗?”傅长宵反问。 两个人似乎说了差不多的话,但是又大大的不同。 花娘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傅长宵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以至于让她不太分得清对方所言是真是假。 不过想不通也没关系,她又不是衙门捕快,用不着探究事情真相。 只要知道对方是个负心汉就行了。 她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入得了先生的法眼?” 她抬起一双沁着波光的美目,在傅长宵强壮的身体上幽怨地扫了一下。 好巧不巧,坐在傅长宵旁边的书生们正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胸口猛瞧,时不时还交头接耳地讨论一番。 她今日穿的是件深红色的抹胸襦裙,薄薄的轻纱仅罩住圆润的香肩,而胸前的挺翘却可以一览无余。 花娘子对此微微一笑。 呵,男人。 “各位公子。”花娘子娇声道:“那如果是你们,愿意舍弃一切,迎娶最爱的美娇娘吗?” 白衣小生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容貌,随即点点头道: “如果真的爱,我会愿意,一生这么短,遇到自己爱的一个人不容易,遇到爱自己的一个也不容易,自当珍惜。” 一听这话,花娘子还没说什么,一旁的书僮阿全就已经惊讶到不行。 “少爷,您泡茶要用四时的露水,焚香要用千年的檀木,吃的是珍馐,喝的是美酒,就连在家泡澡,也要打满龙泉的玉波水,你都过上这样的日子了,还舍得全部放弃啊?” “你好大的胆子!”白衣小生没好气道:“难道本少爷在你眼中,就是个贪物欲,轻情意的纨绔吗?” 简直气死人,当初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小子讲话逗趣儿,还特意向父亲讨来带在身边解闷……诶?这么一想,当初父亲把他送过来的时候,好像特别开心…… 不是吧…… 爹,你又来坑儿子! …… 见他发火,抱着剑的书生马上安抚道:“赵兄先别急着动怒,其实阿全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你想啊,爱情虽然可贵,但是你真的能为此放弃亲情、友情、家业么?即便你真的放弃了,那爱情也绝对会离你而去。” 邹姓书生也赞同道:“蔺兄说的没错,而且像这样的例子,我们不是早就见识过了吗?” “哦?”花娘子被他的话挑动了好奇心,于是搂住他的胳膊,轻声问道:“这位公子见识过什么?可否跟奴家说说?” 邹姓书生沉默了一下,而后道:“姑娘可听过摆渡郎独占花魁的故事?” “摆渡郎独占花魁?那不就是春满楼的花魁娘子辛红烟,放着大把的王孙公子不要,最后选了个船夫做丈夫的故事吗?” “没错。”邹姓书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虽然市井流传辛红烟与摆渡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据我所知,他们成亲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哎哟,您这话说得有趣。”花娘子笑道:“他们夫妻俩的事情,公子又怎么会知道?” “那自然是因为在下亲眼目睹了。” 花娘子的眼神变了变。 邹姓书生也不绕弯,指着花娘子胸前那颗红痣说道:“八年前,我在清波县的舅父家小住,曾有幸欣赏过辛娘子的惊鸿舞。” “只是万没料到,当年色艺双绝的辛红烟,会是今日跟船的花娘子。” 辛红烟哈哈笑了起来:“公子年纪不大,眼神倒是犀利哈。” 话音落,一阵穿棚风吹进来,很凉。 这股凉意须臾转化为刺骨的寒意。 又一阵风起,船舱两侧的风灯发出“吱扭吱扭”的摇摆声,突的,变成了幽绿。 “啊—鬼呀—” 阿全扯着嗓子把自家少爷挡在身后。 蔺书生拔出剑,也站在了邹书生的身前。 “你不是人?” 蔺书生虽然是个书生,但他家却不是书香门第,而是武将世家。因此,他自小读书也习武,他曾以家传剑法“败心剑”打遍全城地痞流氓无敌手。 他行事强硬,手段狠辣,领教过他剑法的人,从来没想过人生会有那么不快乐。 但他觉得这不能怪自己,要怪就怪那些人的心理防线太脆弱,挡不住“败心剑”的敏感攻击。 只不过是刺刺胸口屁股屏蔽词的某些部位而已,那些人就炸了,怎么能怪自己出手没底线呢? 兵家争命,本来就是要攻人薄弱。 他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所以,辛红烟刚把鬼相露出来,意图攻击人,他的宝剑就朝着对方的胸口刺去。 “区区邪魅,也敢造次!” 蔺书生年纪不大,拿着宝剑倒也有几分气势。 众人见状,心下稍定。 俗话说,人怕鬼三分,鬼惧人七分,有这么一个胆大的练家子,又气血旺盛,何必怕一个柔弱的女鬼。 “噗呲—” 辛红烟的胸口爆开一团黑气,疼得她大叫一声:“男人都该死!” 她把手一抬,十指瞬间长出半寸来长的黑指甲,接着口一张,刺耳的鬼叫震得整个船体摇晃起来。 “妈呀!” 阿全被她吓得尿了裤子。 他一边喊着“我和少爷还只是男孩子。”一边把吓懵的少爷往船舱外面推。 只是船舱外面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变成鬼的艄公脑袋奇大无比,一头撞上来,刚好把舱门堵住。 而蔺书生一剑荡开辛红烟的鬼爪,剑锋随即一变,以一种十分古怪的角度,攻向了对方的双臀中间。 傅长宵一边用“返木宝印”稳住船体,一边默默看着蔺书生使剑,啧啧称奇,他也没想到,剑法也有千年杀这一招。 “可恼,可恨啊!!!” 被刺中的辛红烟骤然虚化,再凝实时,已经拍开了蔺书生的剑,伸手掐向他的脖子。 好在蔺书生武功不弱,面对这迅猛一抓,直接后仰一个下腰避开,随后脚尖向上一挑,踢中辛红烟的下巴,整个人则像条活鱼一样,溜到地板上往前一滑。 邹书生原本被吓得僵硬,但见形势不妙,突然就平添了几分说话的胆气。 “辛娘子,你何苦要这样做呢?如果摆渡郎有负于你,自是让你认清楚了一个负心人的嘴脸,可你完全没有必要冒着下地狱的风险,迁怒在我们这些无辜的男人身上啊!” 邹书生没有和鬼打过交道,不知道鬼的怨气越重,神志就越不清。 更不知道,蔺书生的那几招不可描述之剑,把辛红烟惹得怨气更甚。 她森冷道:“男人,必须死!” 邹书生急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了你,你就去找谁,何必为难我们呢?” 辛红烟继续扑向蔺书生,嘴里依旧不依不饶:“男人都得死——” 随着她第三次喊出这句口号,船舱里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了,污泥绿藻灌满了地面,冷雨寒风吹向了众人。 但众人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辛红烟跟着摆渡郎回了家,曾经的红倌人此刻褪去了华服,穿上了荆钗布裙,开始了躬行节俭,生儿育女的贫妇生涯。 可曾经那个对她抱以尊重、同情、以及真挚情感的男人,却因为旁人的指指点点,而怨她、恼她、疏远她。 她的爱让这个男人忘记了要撒泡尿看看自己。 最后,摆渡郎将亲儿子抛弃山野的时候,她再也没能成为他犹豫片刻的理由。 就在这时,一团火焰燃起。 “轰——” 四溢的凉被温暖所驱,众人从迷幻中清醒过来。 傅长宵轻轻一叹,一拳把卡在舱门的大脑袋给捶了出去。 “纵然化身怨灵,杀夫报仇,你也不该将手中屠刀挥向他人。” 辛红烟畏惧地躲开火焰,森冷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尖锐无比:“男人不得好死!” 傅长宵见她态度一如既往,无奈地表示:“即便人间有对立,也该只有善与恶的对立,而绝不该是男和女的对立,你既然已经手刃了亲夫,就该魂归地府,像现在这样逮着个男人就喊打喊杀,实在有些荒谬。” 他说完,辛红烟的眼睛就扫向了蔺书生:“雷大安负心汉该死,他耍流氓也该死!” 很显然,她还是不肯罢休。 蔺书生看着她可怖的鬼相,握剑的手微微一抖,没来由的透出一点心虚。 看,看什么看,本少爷又没有错。 我练的剑法本身就“长”这样! 我也不想的! 她来到蔺书生面前,长长的指甲正欲划向他的脸,伴随着那句熟悉的台词:“男人都……” 傅长宵双目一凝,抬起右手甩了她一耳光。 霎那间,辛红烟身上的怨气像团人形的灰尘飘向左方,她的眼睛猛的一亮,然后移向了傅长宵的方向。 不过她并没有扑上去,反而小心翼翼地弓着腰,像是在接受皇帝赏赐一样,接过来傅长宵递给她的塑料袋。 “男……男……男……”她嘴巴里呜咽着,半晌,吭出一句:“这个男孩子真可爱。” 嗯? 众人额头浮现起迷惑的黑线。 这突然的一句夸奖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们从小就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但是长大成人的代价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沉重了啊! 傅长宵抬手聚出一点灵气,飞入塑料袋的骸骨之中,然后唤道:“小元,醒醒。” 片刻后,一个小男孩揉着眼睛出现在众人眼前。 “男人都……”辛红烟眼睛里的白翳忽显忽隐,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战的困境。 小元很快就发现了她。 “娘亲!”小元准确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可爱,这个男孩子真可爱……” 她僵硬地任由小云拥抱自己。 最后,蒙在她眼睛上的白翳退散,理智又占领了高地。 “小元,娘的宝贝。”她恢复成常人的样子,俯身把小元抱了起来。 傅长宵见她恢复平和,抬手对着船舱外一招,“返木宝印”立刻将艄公搬了进来。 辛红烟紧紧抱着儿子,眼睛却死死盯着地上的艄公,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浮现。 当年她艳绝一时,多少王孙公子捧着诗文财宝向她提亲。 但她却选了最不起眼的雷大安,因为她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左右不了时局,匡正不了善恶,但本性善良,很为他人着想,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此生共度,必定安稳。 可是婚后,她才逐渐意识到,雷大安的确是很为别人着想,但他着想的对象却不是自己亲近的人,而是那些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的老实,保护不了妻儿,或者说,他的老实,只不过是他无能的表象而已。 因此,两人的嫌隙越来越深。 而五岁的儿子还小,听不懂那些咆哮尖叫眼泪,只是努力笑着,一遍遍问她和丈夫,你们吵什么呀?你们吵什么呀? 直到那一天,雷大安居然因为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就将自己的亲儿子当作野种,给丢进了深山! 真是什么都可忍,残忍成这样的蠢货不可忍!! 于是,辛红烟的怨气爆发了!但就在她怨气冲天,却没办法报仇的时候。 有人告诉她,逸云观许愿很灵。 第126章 继续前行 可她没去过逸云观,而且她被锁在家中,也没办法去庙观参拜神明。 于是,那个人给了她一块神牌。 那人告诉她,只要对着神牌许愿,她就能从屋子里出来。 她当时很急,也没多想,直接就许愿出了门。 可惜的是,等她找到雷大安时,已经是五天后。 彼时的雷大安因在城门醉酒,冲撞了送战报的驿丞,被清波县县令责罚了三十大板,关进了大牢。 等辛红烟卖房卖笑迈进入大牢的时候,雷大安已经精神失常。 虽然她最终还是从雷大安口中得知了儿子的去向,但同时也知道,一个不足六岁的孩童被丢弃在深山老林五天,怕是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她恨啊! 她怨! 她去找官府申冤。 可笑的是,北翼王朝没有“父杀子”的罪名,所以只能从“夫杀妻”的条例进行推定,这其中又牵涉到人证物证。 物证她是没有。 人证她有也等于没有。 一则,自古以来,不拿妻儿当人看,是传统男尊女卑社会的顽疾。二则,地方宗族,即便知情,也肯定偏袒本姓。 所以,雷大安杀子,最终采用了“疑罪从有”的原则下判,这也只是让他得了个充军的罪名。 不甘心的辛红烟再次想到了那块神牌。 当晚,她再次许愿,她希望雷大安惨死。 等到第二日,雷大安果然死了。 他死在了一碗馊掉的烂菜汤里。 她很难过,为曾经也为现在。 她也想儿子,很想很想。 结果就是,她忍不住又许愿了。 只是,她想要和儿子团聚的愿望,没有使小元复活并回到她的身边。 而是她也死了,稀里糊涂死在了冰冷的戆水河里。 那个声音告诉她,只要她攒下足够多的怨恨,她就能留在人世间寻找儿子。只要她信念够坚定,终有一天可以得偿所愿…… 而今,她和小元团聚了。 辛红烟猛地睁大眼,她想把这些事都说给道士听。 但她却说不出话了,她身上的怨气,因为心愿已了,飞速飘散,同时飘散的还有她那一向不羁的灵魂。 傅长宵看她在消散的过程中不停地动嘴想要说些什么,眉头一皱,随即痛快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用不着再谢了。” 然后,他掏出张破煞斩阴符甩在艄公身上:“夜深了,你也早点下去吧。” 说罢,船舱内金光一闪,鬼气全消。 再回神时,众人只觉四周竟如此的安静。 非是没有声音,只是刮耳的风声,变得寻常,对比方才的“鬼哭狼嚎”,简直是风平浪静。而船舱中间,一团金黄的火焰,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舱外的阴风像是吹不进来一般。 恍然如梦。 火光映照处,傅长宵淡然地开了口: “各位……”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笔直站好,朝他看去,目光炯炯,极为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他说着,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扭头看向船外,黑夜里雨丝摇曳,水面微澜,似有阴影浮动。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够胆的,就来动一下船试试。” 只是水生的小精小怪罢了,瞧完了热闹,哪还敢造次。 …… 众人对视一眼,由邹姓书生领头,其余几人排排站好,齐齐整整地朝他深施一礼。 傅长宵:“……” 看着这几个又是白衣又是黑衣又是鞠躬又是拜拜的样子,傅长宵只觉得脑壳疼。 “夜还长,各位早些歇着。这船现在有我掌控,不必紧张。” 说完,他闭上了眼,隔绝了社交。 众书生默默坐下,一时难以入眠,他们面面相觑间,突然发现地上的火焰里还藏有一物,正是道士遗落在草棚里的那块铜印。 果然,不在乎身外物的道士,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念头一致地点点头。 …… 傅长宵不知道他们的脑洞,这一夜他很安静地打坐修炼,没有讲话。 翌日的清晨,微风裹挟着雾气,送来寒意。空气湿润,能闻到水汽的味道,和山林一样适宜修行。 傅长宵虽然醒着,却没急着停止吐纳。 耳中全是周围的动静。 平缓的水面被船头破开,又沿着船身往后翻腾,一阵一阵地碎出声响。河岸上有野狗经过,树上的鸟雀也飞入河中抓鱼。 赵姓书生在小声的对邹书生说,想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拿出来答谢道长的救命之恩,但又担心道长嫌他铜臭。 又听阿全和蔺书生商量,今后能不能找他学习剑法,他不想再遇到点什么事儿就吓得尿裤子。 云蒸霞蔚,世事人心,无不是修行。 等他睁开眼睛,船已靠岸。 阿全也就着铜印上残留的热气烤好了蒸饼,恭恭敬敬给傅长宵送来一个。 傅长宵也不推辞。 昨夜,他用“碎剑宝印”驾驶,又用“返木宝印”加固破船,还用“烈阳宝印”驱寒,属实累坏了他。 也就是他现在的法力比之前强盛了一倍有余,不然真吃不消。 不过这蒸饼太干,很不好入口。 他扭身从包里掏出一瓶老干妈,与众人分食。 一口辣香下去,自喉咙暖到肺腑。 众人一致赞叹,道士口中的“女神”定然是个亲和凡人的美食家。 先前知道他们几个要去逸州城,所以吃完早饭,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有意思的是,几个书生特意将恢复成破烂样的棚顶船给拖上了岸,然后卷起衣摆,一人兜一包土,撒满了船舱,说是祭奠一下辛红烟母子,愿他们入土为安。 傅长宵在旁看着,觉得这样的书生们也很不错。 接着,赵姓书生拿出一个钱袋,不太好意思地递给傅长宵:“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道长切莫嫌弃。” “嗯。” 傅长宵平静地接过,没有半点儿矫情。 只是等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妥,回身问他们:“你们身上还有钱吗?” 阿全诚恳地拍拍包袱:“都给您了,真的。” 傅长宵乐了:“那你们是打算讨饭回去吗?” 邹书生拱手道:“道长说笑了,其实我算了一下路程,此地应该离侯塞镇不远,我可以带着几位好友前去我舅父家置办的农庄小住。” “也好,就此别过。”傅长宵背着包,转身就走。 “慢走。” “道长别过。” “道长一路顺风。” 几个书生也收拾好行囊,跟在傅长宵身后往前走。 没办法,就这条路能看到炊烟…… 第127章 溜得飞快 野渡距离炊烟之所,大约三四里。 几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这条路上的泥坑碎石数不胜数,不好走也就罢了,道路两侧还俱是一些野林荒地,没有任何人影。 如果此刻是晚上,没有人很正常。 但现在是白天,无论下田耕作,还是赶牛拉车,都应该有人活动才对。 傅长宵感觉这条路安静得很不合常理。 出于谨慎,他使出“玄气百变”扫了一圈四周,清粼粼的水气和绿蒙蒙的草木气混合在一起,缭绕四周,除了水汽过大外,看不出这条路有什么特别之处。 傅长宵轻轻一提鼻子,他能闻到一股水塘的味道,说不上臭,但绝对不好闻。 他迈开的步子,渐渐放慢。 突然。 他的脚底好像踩到了一块相当柔软但很黏腻的垫子……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古怪,你们先躲……”傅长宵转过身,想要劝几个书生暂时躲避。 可是一回头,四个拔足狂奔的背影一下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风中,远远传来阿全的大嗓门:“道长,你自己小心啊……” 好家伙。 速度够快啊。 先前还担心他们没钱会在路上饿死,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庸人自扰了,照他们这个奔跑的速度,估计自己架都还没打完,他们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嗖—” 来不及多想,傅长宵一个后空翻避开脚下的大力拖拽,眼角余光扫见地面泥土下弹出的腥红长舌。 “又是个一见面就伸舌头的变态。” 傅长宵冷哼一声,手一翻,铜印扣在掌心朝下猛地一砸。 砰! 舌头缩回地下,被铜印砸出一个大坑。 坑里蹿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不,准确的说,那是一个肌肉发达,身材好到哇塞的男……蛙。 他的脸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样,至少张开的嘴巴里能看到两排尖锐的黄牙,脑袋两侧,也有肉坑一样,姑且算作耳朵的部位。 剩下的完全就是蛙的形状,包括那对异常巨大的眼睛。 狰狞恐怖。 傅长宵见了,都不禁心头一紧。 好个蛙脸怪物! 在妖魔鬼怪灵这五种邪物中,怪和妖的区别最小,虽然他们都是反常的生物,但妖,基本都是靠自我修炼,逆天而成的。 而怪,则多数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动获得的变异。 这种变异一般不是怪物主动追求的结果,就比如封神榜里的雷震子,他本来是正常人模样,因误吃了师父云中子的两枚红杏,背生风雷二翅,长成蓝面獠牙、发似朱砂、外表怪异的鸟人模样,这就是怪。 至于民间那种人头蛇身、三乳夫人、四臂将军之类的怪物,基本上是靠手术或者邪术制造摧残出的畸形人。 嗯,现实生活中,也有整容成功是妖精,整容失败是妖怪的案例。 总而言之,世间怪物少有同类,气息也是大不相同,让人难以分辨。 傅长宵的“玄气百辨”就没看出这路上的氤氲水汽,是怪物的气息。 蛙男也扫量了一下傅长宵,年纪轻轻,没有肌肉,法力波动也不大,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道士。 于是他发出一串“呱呱呱呱”的怪笑。 就在傅长宵不明白哪里好笑的时候,他陡然发动。 健美的身体轻轻一跳,就面对了面。 傅长宵甚至能看见他大嘴里的喉腔。 “真臭。” 面对他想要咬自己脑袋的姿势,傅长宵一团火焰丢过去,整个人像踩着滑轮一样,往后急退。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杀我?”傅长宵凝眉看着他,目光里怒火升腾。 “呱呱呱呱。”蛙男蹦跳的残影向左一闪,避开火焰,脸上露出残忍且丑陋的狞笑:“谁让你跑这儿来呢,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 蛙男仰起头,傅长宵不忍直视他的鼻毛,垂眸冷哼道:“我确实倒霉,但我倒霉就喜欢拉着所有人一起倒霉,你要试试吗?” “返木宝印!” 傅长宵根本不等他回答,直接召出木灵拉住蛙男,手里抓出一张破煞斩阴符就甩了过去。 可出人意料的是,蛙男做了个深蹲,直接一蹦,蹦上了天,“乓”的一下,踩起无数烟尘。 “呱呱呱,居然懂得给本大爷加负重,你也挺有运动天赋的嘛,只可惜你就要死了,不然真想看着你举鼎、搬砖,日行五百里。” 傅长宵抬手四团烈焰,分上下左右轰过去。 蛙男再次蹦上高空,大嘴一张,猩红的舌头闪电般弹射而出。 几乎是肉眼不可见的一道虚影,绕开傅长宵飞速掷出的铜印,下一秒来到傅长宵的背后。 傅长宵已经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召出一团火焰挡在背后,但火焰再猛烈,也防不住速度极快的杀招。 身上寒毛竖起,虽然蛙男的舌头无声无息,但傅长宵预感马上就要捅伤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傅长宵身体像只灵活的猫,朝前一滚,又迅速跃起。 同时摸出一沓灵符,抓在手中:“去!” 大量灵符被“返木宝印”摆成屏障,将捅到身前的长舌整个儿裹住,铜印则被傅长宵用手一指,拐了个弯,弹头似的打入蛙男的嘴里,最终从他后脑穿了出来。 “呱——” 蛙男惨叫一声,半边脑袋直接爆成花。 对付这种敏捷型的敌人,什么最好用。 一是比他更敏捷,二是控制。 敏捷度傅长宵比不上,但控制他最近心得颇多。 “返木宝印”的搬运用途,他不仅摸索出了飞剑、符阵、防御等招数,还能在法力足够的前提下,直接控制敌人的行动,就像操纵傀儡一般。 当然,这种控制也要看对方的力量是否能被压制。 像蛙男这种弹跳力和爆发力天生就强的怪物,要不是铜印和烈焰的杀伤性强,此战结局怕是要反转。 无论如何,现在活着的是他傅长宵。 抬手挥出一丛烈焰,蛙男碳化。 整了整衣裳,傅长宵看向前方的炊烟又皱起了眉。 这时,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几个书生又都跑了回来。 “哎呀,道长威武。” “我就知道道长您一定行。” “没想到道长的武功也这般厉害,闪转腾挪,比那妖怪快多了!” “牛!” 看着他们夸张的奉承表情,傅长宵都忘了问他们,为什么他们文质彬彬,却能跑得这么熟练,回来得这么流利? 第128章 道长就靠你啦 “小生邹文通,这位挎剑的名叫蔺名远,年纪最小的这个叫赵坚白,还有阿全,多谢傅道长再次相救。” 随着蛙男的死亡,路上的空气清新了许多。再加上邹文通他们说话也好听,傅长宵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半。 “其实你们的保命手段也很不俗,我想就算没有贫道在此,你们大抵也能活下去。” 不怪他这样说,实在是跑路跑得这么娴熟,一看就是老江湖了。 邹文通在几个书生里年纪最长,性子也最稳重,听见这话,不由得佩服道:“没想到道长如此优秀,却还是这么谦虚,真是令我等汗颜。” 傅长宵眨眨眼。 这是个当官的料,他日定是造化不浅。 不过,这一下互通姓名,似乎大家的牵扯就更多了。 傅长宵本来不愿意和人有过多的牵扯,原因很多,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跟人有牵扯,就会跟这个世界有牵扯,最终难免沦为这个世界的打工仔,实在是感觉膈应。 可是,无论他怎么低调地行走世间,与人的牵扯却总是越来越深,就像是无法避免一样。 比方说帮这几个书生。傅长宵是不想这样做,可他又不想不这样做。 这其中实在矛盾很。但这种矛盾细细去想,又感觉异常玄妙。 傅长宵愣了一会儿,忽然放下了体会。 矛盾也好,不矛盾也罢。 反正入世就是为了出世,而且帮人一把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说到底,只是力所能及又恰逢其会而已。 傅长宵拿出几张符咒让书生们贴身放好,这条路不太平,也不知道前方是何景象? 一路泥巴小道,浅浅晨旭,一步就是一个脚印,拨草叶蛛网,不过半刻,便看见茅屋数十,田垄错落。 就在他们即将走进这座村庄之时,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细微的悉悉索索声。 “什么声音?!”几个书生紧靠在一起。 傅长宵目光一凝,就见一双稚嫩且惊恐的眼睛隐于草丛。 他伸手对着草丛轻轻一指,草叶从两边分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蜷缩在七八具尸体中间,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方才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童。 “你们是谁?”傅长宵用“玄气百辨”扫视两人,开口问道。 女人屏住呼吸,眼睛也闭着,似乎是在假装尸体。 本来这也没什么,趋利避害嘛,大家的手段都差不多。但她怀里的小女娃却明显捱不住口鼻被封住的窒息感,脸色已经由红转绿,手脚都痉挛起来。 蔺名远素有侠义精神,性格也直爽,众人还在观望情况,他就忍不住开口道:“你赶紧松手,别把孩子给闷死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话里的善意,女人瑟缩地松开手,安抚性地拍拍女娃的后背,这才慢慢张开眼睛:“嘘,这里有妖怪!” 她目光浑浊,说完话,便很用力地连“嘘”了好几下,随后闭上眼睛,又准备躺回去。 蔺名远急道:“欸,你别又躺下啊。”说着,把手伸过去,竟是要拦。 女人托着大肚子想要避开,却见蔺名远手心里握着一张黄符,雷霆般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哼,这么多人都死了,就你一个孕妇,带着一孩子能活?! 一直神经兮兮,装疯卖傻,怕不是想要故弄玄虚,迷惑我们! 妖魔,我蔺名远可不是好糊弄的! 然而。 一秒,两秒…… 女人隔着黄符,迷茫的目光“咻咻”扎他脸上。 目光越来越像是在看一个癫公。 “我又不是妖怪。”大肚子女人把符咒揭下来,痴痴道:“妖怪在村里吃人呢。” “咳咳。”蔺名远立正站好,表情讪讪道:“误会啊,误会。” 他无措地看向几个弟兄,希望来个人替他解围。 奈何他们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就剩个阿全还踌躇了一下。 但是为了学剑,阿全还是决定挺身而出:“是啊,都是误会,蔺少爷刚才只是想把灵符送给你防身。” 蔺名远给阿全投去一个“好样的”眼神。 女人似乎听懂了,她捏着符咒又贴回额头,转头对蔺名远道:“那谢谢你啊。” 完事,又搂着小女娃,准备躺下。 众人揉揉额角,也都看出来了,这孕妇连阿全的胡诌也当真,多半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憨子。 傅长宵不管这些,他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在这里装死?” 那女人挠了挠杂乱的头发,又抢过女娃嘴里咬着的衣袖,塞进自己嘴里咬着,半晌才道:“是爹爹要我装死的,你去问他。” 她挪开笨重的身体,露出背后藏着的一张苍老的脸,嗯,只有脸,身子甚至半边头颅都没有了。 阿全站得近,差点儿又被吓尿裤子,他连忙捂着眼睛躲到少爷背后。 蔺名远的脸色也不好看,倒是邹文通很冷静地对女人道:“看样子你爹是没办法回答了,你还是把他先藏好吧。” “哦。”那女人乖乖地挪动身体,一边把把老人的脑袋藏在了背后,一边自言自语道:“爹爹不能说话了,他被妖怪吃了。” “大伯要过大寿,他也被妖怪吃了。” “现在是妖怪过大寿,所有人都变成他了。” “爹爹。”那女人躺在尸体堆里,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女娃,喃喃道:“我会生好多好多小宝宝,到时候,咱们村的人就又变多了。” 虽然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傅长宵明白,眼前的女人不是全然的傻,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的妖怪,是不是长着蛤蟆脸的男人?”傅长宵觉得,与其让女人学会如何有逻辑的表达,不如拿话叫她判定。 果然,听见蛤蟆脸的女人,用力蜷缩起来:“妖怪,妖怪是蛤蟆。” 赵坚白年纪最小,心肠也最软,实在不忍心看一个孕妇带着孩子躺死人堆里瑟瑟发抖,于是对她道:“你别害怕,蛤蟆怪已经被傅道长杀了,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 女人摇头拒绝,依旧躺着不肯动。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小女娃开口了:“我饿,咱们回家吃饭饭。” 女人淡定地躺着,一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乖,家里有妖怪,我们不回去。” 小女娃着急地拍了拍衣兜。 “可是宝宝的口袋里没有吃的了。” “这里到处都是吃的。” “是宝宝没有吃的了。” “我给你喂奶吃。” “你没有奶。” “那我给你抓虫子好不好。” “宝宝不吃虫子。” 女人着急地爬了起来,她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娃,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 阿全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道:“还是回去吧,给小孩子吃虫子,会死的。” 女人又挪动身体,大概是想把爹爹弄出来问问。 这一行为吓得阿全赶紧把怀里的半个蒸饼掏出来递给小女娃。 “吃吧,吃吧,小孩子多吃一点更聪明。” “聪明?” 那女人瞬间挺直了背。 “你说多吃一点会更聪明?” 阿全多机灵,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很在意聪明这两字,再联想到她的行为举止,阿全瞬间明白,怎么拿捏她会有效:“没错没错,小孩子就是要多吃、吃好,才能长得更聪明。” “哦。”女人低头看了看小女娃手里的半块蒸饼,又把目光转向阿全:“那你不聪明。” 阿全:“我……”特么…… 小女娃啃了口蒸饼,小声道:“宝宝聪明。” 女人摸摸她脑袋:“宝宝聪明,就听宝宝的,我们回家。” …… 离开尸堆,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村庄。 路边有块青石,写着“芦洲乡”三字。 傅长宵和几个书生跟着女人来到村子东面,占地最广的那座茅屋。 宽敞的篱笆院里满是桌椅,桌子上酒菜凌乱,不见半个人影。 女人牵着小女娃,偷偷摸摸绕着屋子看了一圈,发现没有妖怪后,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没一会儿,就见她端着一笸箩的饭菜走了出来。 她也不招呼人,自顾自找了个空座,带着小女娃吃了起来。 傅长宵走过去看了眼饭菜,几碗蔬菜和一盘杂粮饽饽,唯一的荤腥大概就是菜叶上凝固的油脂。不过,在这个动乱的世界,这样的菜色,也不是老百姓天天能吃上的。 看来,这里确实有酒宴。 不见人,或许真的被妖魔给吃了。 他左右巡视着残留的气息。 书生们则在他身后,讨论起来这一大一小的安置问题。 赵坚白道:“怪可怜的,不如送去广惠院吧。” 邹文通闻言一抚额,“还广惠院,咱们这一身逃跑的本事,你忘了是怎么来的了?” “就是就是。”阿全也心有戚戚道:“少爷,你可千万不要再相信那些开广惠院的都是良善之人了。” 傅长宵听得好奇,便问道:“你们所说的广惠院是什么?” 阿全嘴碎,接话那叫一个快:“唉,道长有所不知,这广惠院是地方乡绅开办的善堂,和朝廷开办的慈幼局同属一类,只是叫法不同,出钱的人不同而已。” “既然是善堂,那你们聊起这个怎么会这么深恶痛绝?” “那当然是几位少爷吃了亏啦。”阿全气哼哼道:“前段时间,我们去到广平府游玩,刚走到罗城,就遇见当地闹了饥荒,有个地主老财在城门口施粥。” “原本这是好事啊,谁想到那户施粥的财主老奸巨猾,根本不安好心。” “他们家的粥棚,一开始发厚粥吸引各处的饥民聚拢,然后施舍的粥就会越来越稀,只把饥民饿得半死不活,等大家没有了力气反抗、也没有了精力思考的时候,财主就命人每天上大白馒头,饿疯了的人看见馒头是没有自控能力的,用几个馒头就能换走这些饥民的所有钱财,再等馒头都吃完了,饥民的家当也完了,最后还是要饿死。” “最可恨的是,饥民死之前,还得把家里的孩子托付给财主家开的广惠院,可是这种恶人哪可能白白给人养孩子?所以,百姓们还得把最后的房契地契一块儿交托出去,美其名曰“等孩子长大就还给孩子”,但那些孩子哪有机会长大啊?” “最后嘛,少爷们看不下去,偷偷把那些孩子都救了出来,交给了当地的赭衣军抚养。我们几个则被那老畜牲盯上了,被追杀了一路。” 傅长宵再次对他们刮目相看。 “几位少年俊杰,实在令人佩服。” 他说完,几个书生刚准备客套几句,商业互吹。 忽然。 几个书生眼睛瞪得溜圆。 紧跟着。“呼”的一下,他们又撒丫子跑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速度,还是那个熟悉的喊叫:“道长,我去找人。” “我去烧水……” “我去找毛巾……” “这里就靠你啦……” 傅长宵眉毛一挑。 回头就见孕妇躺在地上,她的身边,小女娃摸着她异常巨大的肚子,双眼含泪。 “怎么办?小宝宝就要出生了。” 第129章 不忍 怎么办? 在接生这方面,我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啊! 傅长宵看着小女娃不知所措的大眼睛,狠狠深呼吸了一下。 罢了,罢了。 他若是能做到冷眼旁观,便不是傅长宵,修的也就不是他想要的道了。 无论如何,且先尽人事。 至于其他,再听天命吧。 傅长宵一边回忆曾经学过的生理知识,以及各种涉及生娃的影视类作品,一边快步走到孕妇跟前。 孕妇现在疼得哇哇乱叫,嘴里咬着的杂面块混合着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虽然脏,但精神头良好,这让傅长宵稍稍安心。 他蹲下来,一鼓作气地脱掉产妇裙子里的底裤,然后将她两条乱蹬的腿叉开。 非常时期,这原本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在这一瞬间,一个湿答答的胎儿伴随着哭声竟直接滑到了他的手上。 傅长宵顿时僵硬住了。 据他所知,除了剖腹产,一般生孩子不该是头先出来,然后身体再慢慢出来的吗? 就这样直接飙到手上,是不是丝滑过头了? 惶恐! 他错愕间,一旁的小女娃却露出一个得逞的哼笑。 你终于上当了! 她在心里欢呼雀跃,小小的嘴巴倏然张大,舌尖犹如一点寒芒,对准了傅长宵的太阳穴。 …… 妙霏婴,夺龙殿招揽的黑带杀手,人送绰号:妙蛙童子。 此人修炼邪术,导致身体萎缩,样貌形如孩童,因而失去了太多成年人才能体会到的快乐。渐渐的,她变得心理扭曲,行事作风也越发残忍变态。 她平素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用她的邪术将人改造成“怪物蛙”。如果是孕妇就更好了,她只要把蛙种子撒到孕妇肚子里去,就可以一次出生十个以上的怪物! 而她暗杀的对象,基本上都是做了这些怪物的口粮。 不过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反正这世上多一个怪物不多,少一个怪物不少。要是怪物多了,她反而就不是怪物了呢。 仅是这般想想,都感觉很开心。 每次看到人类的肉身被自己变得不人不蛙,她都兴奋得不能自已。 正因为如此,她虽然是黑带杀手,接的任务却格外多。 身为夺龙殿的高级供奉,黑带这个级别的杀手,尽管没有金带杀手那么叫人难以企及,但一般刺杀凡人的任务,是很少到他们手上的。 但妙霏婴不一样,她来者不拒。 和赚钱相比,她更迷恋凡人的哀嚎和屈服。 在她眼中,只有血肉横飞的美景。 至于死的是人还是虫子,并没什么区别,只要活着的东西都一样。 今天的任务也是。 只不过是杀掉一个凡人中的大夫而已,之前有五个红带杀手,好像是一群养瓮鬼的蠢货,居然做失败了,还搞得音讯全无。 真是令夺龙殿蒙羞! 所以,她来此挽回这份颜面。 当她发现目标必经之路有个小村庄的时候,又改变了计划。 反正都动手了,杀一个和杀一群有什么分别呢? 反正生活在这里的人类过得辛苦,自己把他们全都弄死,再用来搞个陷阱,很合理吧。 阴人一时爽,一直阴人一直爽。 嘿嘿,就拿这个不知死活闯进来的小道士开始吧。 谁让他杀了我的宠物。 看他专心致志地接生孩子,恐怕完全想不到自己马上就要死吧! 妙霏婴吐出舌头,法力运转,弹射而出。 突—— 她的舌头似长鞭一般骤然打出,直直地朝着傅长宵的太阳穴击去!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看你死不死! 哈哈哈,舌头刚吐出去的时候,妙霏婴的脸上就已经露出了狞笑。 鲜美的脑浆,可口的鲜血,在我嘴里炸开吧。 世上再没有比人类的血肉更适合生吃的食物了! …… 感受到掌心托举的重量,傅长宵意识到,得马上把孩子从产妇的裙子里拿出来,可当他抽出手,刚把孩子拿出来。 妙霏婴的舌头舔到了孩子的小鸟上。 啪! 二人各有所感。 什么鬼! 妙霏婴瞳孔巨震,接着猛地收回舌头,用比刚才吐舌头还快的速度一闪身,冲到刚把水打回来的赵坚白面前。 一头扎进他手里端着脸盆里。 下一秒。 “啊——”妙霏婴发出痛苦惨叫。 “啊!”赵坚白也大叫着一把摔掉脸盆,惊恐道:“你这孩子不要命啦!这是本少爷刚烧开的开水!” 他这一喊,在他身后的阿全立刻一个箭步蹿过来,拎起妙霏婴就塞进了他刚提来的一桶冷水里。 老一辈的人告诉他,如果被烫的三秒内能够快速降温,就能削弱九成因为烫伤造成的伤害。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抓人是不是只用了三秒钟,但他尽力了! “咕噜咕噜。”妙霏婴整张脸泡在水里,拼命挣扎了几下,就从阿全手里脱身出来。 她抬起一张红灿灿的脸,问阿全:“啊,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阿全安慰她:“已经好很多了,刚才好像个烤馕一样……” “什么?!”妙霏婴急忙问:“那现在呢?” “现在好像有块烧饼贴在脸上。” “……”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妙霏婴抬脚往外跑:“我得去看大夫!” “那哪行啊。”阿全从背后把她抱起来,劝道:“外面很危险,你一个小孩子不可以到处乱走。” “放开我!”妙霏婴四肢乱挣,力气巨大,“我的脸好疼,我要去看大夫!” 阿全觉得很奇怪,这孩子明明看着很瘦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简直,简直就不像是人能有的! 这么想着,他猛地撒开手。 小女娃摔在地上,哭闹声反而停了,身子诡异地抖了起来。 他一个哆嗦,方要开口尖叫,嘴巴却被一把堵住,手握拳头刚要抬起,却也被摁住。 阿全心中一片冰凉,可他也是个青葱少年,自有一番蛮劲,反击不成,收起下巴掀起后脑勺就要往后撞上去。 “别闹,是我。” 身后的人一声低喝,声音很是熟悉。阿全慌忙停下动作,扭头看去,原来是蔺名远。 “蔺少爷,很不对劲是不是?” “你不会自己回头看呐!”蔺名远移开身子,把身后的景象露了出来。 妈耶! 只见傅长宵操纵着化成流光的铜印,在给孩子们切脐带。 对,就是孩子们。 他刚切完三个,那女人的裙底就飞出第四个。 “她,她不是人!”阿全指着产妇,打了个冷颤。 “你管那么多,快走吧!”即使蔺名远胆气够壮,此刻也一样脊背发寒,不敢多看。 阿全回过神来,赶忙转头四下去寻自家少爷,却发现赵坚白和邹文通正在大门边,冲他们疯狂招手。 就在二人抬起腿的刹那间。 妙霏婴阴恻恻地抬起头,冷笑道: “不行哦,外面那么危险,你们几个凡人到处乱走,是会死无全尸的呢。” 说罢。 原本亮堂的天色倏地一暗,院子周围不知何时泛起了水雾,浑浊的光线从远方照来,映得四面八方空茫茫一片,仿如鬼域。 “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全抖着嗓音询问妙霏婴,却隐隐觉得自己提的问题有点儿不对劲。 妙霏婴没有回答,只是抬起血红色的双眸,瞥向还在接生孩子的傅长宵。 “真难为你这么努力。”她丑陋的脸上扯出一个更加丑陋的笑容:“看样子,你还真是个良善人呢。” “还好。”傅长宵不疾不徐地将一众婴孩放到产妇怀里,“不忍新生即死而已。” 第130章 死亡就是这么凑巧 “那你就忍心阻止我去看大夫?” 妙霏婴板着脸站在那里,她的脚下,一大群蛙头顶开泥土,冒出光溜溜,绿油油的脑袋。 傅长宵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合上了产妇的眼睛。 在她生到第十一的时候,就咽了气。 死状惨烈,面容痛苦。 长叹一口气,傅长宵抬起头,冷冷扫了一眼面色阴狠的妙霏婴:“害完人就想走?你真当自己是未成年啊?” 呵斥一声,展袖一挥。 院子外的雾气犹如一匹莹白的薄纱,随风倒卷入云,把整个院落都隔绝在了一片虚无当中。 “哈哈哈,那你真以为区区幻术就能拦得住我?”妙霏婴叉着腰,发出不屑的狞笑,忽的,扯到脸上的伤口,她又立即捂着两颊哼唧道:“看我破你法术。” 话音落,她脚下的蛙怪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个个鼓起腮帮子,制造出阵阵刺耳的“咕呱”声。 这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某种古怪的韵律,很快就将院子外的迷雾震荡成一块块稀薄的雾气碎片。 就连阿全和三个书生,都忍不住跟着群蛙唱响的节奏扭动脖子。 傅长宵的眼神在他们身上一触即走。 假装没看见好了,免得尴尬。 “傅道长,救我——”年纪最小的赵坚白眼角飙泪,因为妖魔伤害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还有他的形象和自尊。 谁家书生会这么扭脖子抖腿啊! 成何体统! 傅长宵面色凝重,当即抬手一指,身前的铜印便凌空一转,仿若流星,朝着妙霏婴锐啸而去。 “凌虚御物,道士你好大的声威啊!” 妙霏婴嘴里赞叹,实则内心毫不担心,她张开巴掌向上一扬,十余只人身蛙头的怪物就从地底蹦出,毫不畏惧地挡在铜印面前。 “轰。” 铜印流光似电,绕着蛙怪们打了个旋。 十几只蛙头顷刻飞冲上天,脸上表情狰狞,张开的嘴巴还没合上,就撒出一篷热血,掉落在地。 妙霏婴哈哈一笑,两手同时往上一抬,地面下又蹿出数十个蛙怪。 “来吧来吧,杀吧杀吧,我这里有的是人给你杀!” 傅长宵冷漠摇头:“这不够。” 他把手里的婴孩放下,微微一侧步,掠至蔺名远身边,道了句“剑借我”,随即抽出他腰间宝剑,犹如惊鸿一现。 人在半空,剑已削下。 森寒剑光,直取妙霏婴的头颅。 “冤魂齐聚,怎少得了你这个祸首陪祭?”傅长宵声色平淡,但言语内容却凛凛如雷霆。 妙霏婴没想到道士的身影仅仅模糊了一下,就到了跟前,此时想躲已来不及,仓促之下,只能双手裹上法力,往上一抓,擒住剑锋,随后步履向后,泄去力道。 她身陷危急,身边的数十只蛙怪也被铜印斩瓜切菜一般屠戮。 情势仿佛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但很奇怪,妙霏婴明明在傅长宵的剑下艰难抗争,她的眼中却隐隐浮现出一抹癫狂的笑意。 小杂毛! 能躲得过我的偷袭算你幸运。 可要是刚出生的孩子要害你,你能防得住吗! 嘿嘿,你尽管用力来杀我吧,再等一会,你就再也不会有力气杀我了! 她心念一动,躺在产妇身边的那十一个婴儿立刻褪去了人类的模样,就像螃蟹脱壳一般,小脑袋左右歪扭,将一小块绿色头皮翻出来,再然后是眼睛、鼻子,最后是嘴。 这个过程很惊悚,也很快。 也就是傅长宵看见妙霏婴勾唇开始,身后那十一个宝宝就全都变成了蛙头。 十几条长舌也瞬时吐出。 无声无息,如利箭长枪。 死在这一招数下的亡魂成百上千,还没有一人得以存活,从来都是一舔必杀。 电光火石之间,傅长宵刚刚从她的微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就被十几条舌头舔中了后背。 “咦?” 傅长宵疑惑地皱起眉。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打了几下,虽不足以产生痛感,但那些力道也着实不轻。 可是…… 这邪魔露出这副气势汹汹,嚣张傲娇的表情,就是想拍我几下? 这算什么? 打不赢就发癫? 而且他完全猜不出这货是用什么打的? 傅长宵扭头朝后一看。 就见地上的十一个蛙头婴儿正甩着舌头舔弄肚脐上冒出的烈火,那赤红的火光里,有股绿气迅速消散。 看来,是这些娃娃搞的鬼。 傅长宵此时也多少反应过来,是自己加快铜印的速度,将铜印上包裹的烈阳火气催化成一股火刃,用来切断了脐带,这才让阳气沾在孩子身上,最后被妖邪之气引出,从而火焚邪氛,救了自己一命。 相比于他的庆幸,妙霏婴两眼不可置信。 要不是需要咬紧牙关抗衡傅长宵的长剑,她的下巴肯定会掉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傀兽会肚脐眼冒火? 为什么她撒出的蛙种会被烈火焚烧? 为什么她百试百灵的筹谋会在这小杂毛身上失效? 随即,一口腥甜涌上妙霏婴的喉头。 之后,是肩胛骨传来的剧痛。 傅长宵冰冷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这时候还走神儿,你可真棒。” 妙霏婴心生惊雷,来自剑锋的极阳火气刺得她遍体糜灼,犹如用岩浆拔火罐。 这要是被他切下半边身体,她安能有命在? 不行!今日不顺,不可硬扛! 得逃!得速速奔逃! 妙霏婴抓住剑锋的手陡然一运劲。 “锵”。 剑身即刻二分,一半留在她肩上,一半留在傅长宵的手上。 随即身子往地上一滚,化作一股妖风,迅速腾向天际。 当傅长宵操起断剑掷去。 妙霏婴擦着剑光凭空消失,真个是鸿飞冥冥,无影无踪。 傅长宵也不去追,他朝着铜印一招手,院子里立刻烈火流光,势不可挡。 无论地上地下的蛙怪,无不“噗噗噗”全数被削掉脑袋,成了不能动的真死尸。 …… 逃! 妙霏婴的心脏都要跳出腔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败得这么难看。 明明她的计策与平时没有区别,为什么今天受伤的只有她自己?! 一阵风似的逃了不知道多远,妙霏婴才堪堪停下脚步,将涌到嘴边的污血喷出。 只是这一喷,丹田脏腑内的剧痛就再也抑制不住。 根本不需要任何手段检查,她知道自己的丹田被极阳真火给烧穿了。 于她而言,这也就意味着…… 死亡。 其实被杀这种事,在顶尖的邪术师群体内,并不那么常见。 尤其是妙霏婴,她擅长伪装,又速度惊人,往往追得上她的人,识她不破,而识得破她的人,又追不上她。 所以她杀人无数,却每每都能全身而退。 只是万没料到,自己会死在这样一种可笑的境况下。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无论是操纵蛙怪摆出战阵,还是以自身修为与人单挑,她都没来得及去做。 她只不过是想按照以往阴人的经验,装装可怜,再简简单单地把那些喜欢做好人的傻子弄死。 谁能想到,这道士一来就发现自己放出的侦查蛙,自己还没布置妥当,又被他们抓了个现行。 好不容易有机会搞偷袭吧,小杂毛又给我玩限制级。 一切都是那么凑巧。 可是,恨啊—— 这样的死法,真的好不甘心—— 良久之后,妙霏婴倒在一片水流湍急的河滩边。 既然生命流逝已无法避免,干脆留着气力给那道士添点堵! 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枚神牌。 那神牌上的老者面容不甚清晰,唯有一双眼睛雕刻得极为悲悯,栩栩如生。 妙霏婴双手合十,声音如同细丝穿入雕像的眼睛,传递到不知名的某处。 “敌袭,道士凶猛。” 说完,她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看着一如既往湛蓝的天空,想起曾经藐视的普通生活,如今想来,却是拼尽全力也够不上了。 第131章 馈赠 庭院死寂,没有蛙声争鸣,也无人声嘶吼呐喊,唯有薄薄夜幕下,暗红的血水混着杂物,狼藉地淌出院外。 “一共一百七十八人。” 院子里,众人将村民们的尸体摆放整齐,并由赵坚白统计了一下人数。 阿全抱来一块半人高的木板。 蔺名远用断剑在木板上刻下:芦洲乡一百七十八村民之墓。 邹文通端着笔砚,在刻字上慢慢描摹。 看着刻字被一个一个涂黑。 赵坚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气愤道:“全村一百七十八人,姓名不详,生卒不详,生平不详,这岂非连他们活过的痕迹都成了不详了吗?”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呀,少爷。”阿全劝道:“穷人本就是无福之人,死后无名也是常有的事儿,谁不如此呢?” 就连他阿全,死后都不一定有碑。 “哼!”赵坚白冲他翻了个白眼:“都是如此,就该如此吗?” 阿全一脸麻木地回答道:“那还不是因为人各有命嘛。” “狗屁人各有命!”蔺名远听不下去,驳斥道:“邪魔杀人逍遥法外,穷人死后却连个名字也留不下,这算什么命!” 赵坚白很是赞同:“没错,穷人的命就不该如此。” 邹文通也随即道:“邪魔的命,也不该如此!” 阿全顿时毛骨悚然:“哎哟,我的少爷们呐,你们可千万不要冲动,跑去和邪魔作对啊!那会没命的!!” 赵坚白拍拍他的肩膀:“放宽心,本少爷这么聪明,不会去做以卵击石的蠢事。” 阿全更不安了:“那自作聪明的事咱也不兴做啊少爷。” 赵坚白额头爆出青筋,正要挽袖子揍他,忽然动作一停,耳边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吟唱。 “奉天道,济孤魂,诸方神尊,救苦善门,荐拔往生,离秽离尘……” 循着声音来处,四人出了院门往村口走去。 只见月光下云影缈缈,草木悠荡,路上有淡淡的人影穿梭。夜里的寒气升腾,像给视野敷了一层雾气,有些朦胧,又有些星星点点,万物生光。 说这村中是鬼的地域,怕也有人信。 四人害怕得互相搀扶,却都因刚刚那份豪情,而不愿掉头逃跑。 就在他们驻足原地,左右观望之际。 “诶,四位恩公也是来为我们送行的吗?” 一个甜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四人僵着脖颈,像锈住的折叠椅,卡卡顿顿地昂起头,朝上看去。 那是个笑容明媚的少女,穿着一身素色衣裙,飞在半空。 “姑娘是?”邹文通率先见礼。 “我是村长的孙女,我叫卢笑笑。”少女一个翻身飘下来,笑眯眯地给四人见礼。 “方才多谢几位恩公帮我们收殓尸身,否则,我们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长出脑子,恢复神智呢。” 邹文通听完连连摆手:“姑娘客气了,你们会掉脑袋,原本就有我们的责任,替你们收殓尸骨,也是该然。” 少女捂嘴笑道:“恩公讲话文绉绉的,真有意思。” 说着,她伸手指向路径末端的一片草丛,那里有亮光盈盈,似月璀璨。 “道长在唤我了,几位恩公可要一同前往?” 话音落,路上又飘来几个亡魂,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拘什么身份,全都过来一一见礼。 “小女子卢花……” “小人卢山……” “小老儿卢亚麻……” “小子卢担……” “……见过几位恩公。” 互相见完礼,邹文通温声问道:“诸位何以如此畅快?” 观形貌,品情志,竟无一不露欢愉。 “道长在为我们超度哩。” “大家可以一起走咯。” “来去都是自由风,来也爽快,去也爽快。” 他们的话混杂着笑声,闹声,又相偕往那亮光处去了。 赵坚白眼前一亮,一时间仿佛被他们洒脱又满足的态度感染到了,又惊讶于这样的话居然是从乡野之民的口中说出。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般去想,根本就是一种傲慢,既无理,也无礼。 总而言之,闻听佳句,欢愉即可。 阿全呆呆道:“这下子,名字全有了。” 三个书生相视而笑。 心瞬间就变软了,就连月光都仿佛柔和了许多。 “夜色难免凄凉,前行必有曙光。走,一起看看去。”蔺名远拉着两位好友就要加入进去。 邹文通摇头:“君子不立危墙,我不去。” 赵坚白此时精神振奋,胆气横生。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嘻嘻笑道:“君子乃一人之德,义气乃兄弟大事。” “同去,同去。” 阿全还有些昏头昏脑,被三人一路拉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草丛里边儿。 这是入村时,那孕妇的藏身之所。 此刻野草倒伏,露出一片宽阔的空地。 傅长宵笔直的站着,他的面前是个隆起的坟包,有个面容熟悉的老者抱着两个婴儿正与傅长宵说话。 老者身后,有三男两女也都抱着婴孩在旁看着,笑而不语。 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不过他们的声音都在看见傅长宵后戛然而止,谁看不出道士的不凡呢?只不过他们区区野鬼之流,又怎敢多言打搅? 于是,野鬼们一个贴着一个排排站好,几个书生被挤在傅长宵身边,感觉十分奇妙。 看他们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眉开眼笑,好似生命的消逝也没有什么可惜,乱世离人,团聚何等珍贵。 感慨片刻,就见老者带着众鬼又深施了一礼。 “粗野乡民,让诸位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我等已入幽冥,实在无以回报诸位先生的大恩,思来想去,唯有以身相许。” 阿全看着他一脸的褶子,惊慌叫道:“你可别恩将仇报啊!” 几个书生也露出惊骇的形貌。 “先生莫怕,我等不是要和你们过日子。” “那也不成!”赵坚白严词拒绝。 众鬼也不多说,只是笑盈盈地将两手捧于胸前,一缕浮光从他们的心口处飘出,转眼化作几捧米,几根柴,几团火焰,几朵花,甚至还有几口破烂的锅…… “小小薄礼,恩公万勿推辞。” 阿全和几个书生挤在一起脸色发青:有米有柴,有锅有灶,还说不是过日子! “元辰宫中福禄寿,受此大礼何称薄?老丈实在太客气了。” 傅长宵笑着说道。 见书生们投来懵懂且清澈的眼神,傅长宵娓娓解释道: “每个人投胎之前,在灵界都有一座房子,名叫元辰宫,而房子的一切,都与房主密切相关。” “比如房前的花树代表健康,米面代表食禄,柴火代表财源,灶台代表事业,火焰代表运道,锅子代表口福。” “他们愿将自己的人世福份分给我们,说是以身相许,并不为过。” 书生们闻言纷纷摆手:“这如何使得?” 蔺名远更是霸气拒绝:“在下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理,我只要刻苦读书,谦卑做人,养的深根,日后必能枝繁叶茂。” 老者用那双充满经历的眼睛盯着他,微微笑道:“ 可世事哪有道理说的那么轻巧。” 唉—— 蔺名远想想也是,做人不能太理想化:“……那我要个锅子吧,也能壮壮自己的学业。” 只是,该如何伸手? 他转眼盯着道士,就像中国人第一次进西餐厅。 傅长宵左右扫了几眼,伸手抓住一团火焰收入怀中:“那么贫道就愧领诸位的几分运道。” 赵坚白有样学样:“ 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一蹶不振,那就拿朵花,养养精神。” 邹文通摸着下巴想了想,伸手抓了把大米:“多谢诸位乡亲。” 阿全念叨着要钱呢还是要运气,嘴里喃喃道:“一切障碍都可以打倒我,那不如也拿团火,运气好,遇到鬼的几率就小嘛……” 拿完东西,剩余的都化光退回众鬼体内。 老者笑眯眯道:“恩公都是实诚人,明明都可以拿走的东西,偏偏只取一样。” 阿全瞬间有种呕血的欲望。 就在这时,来时路上响起车马声。 又有人来了。 第132章 遇见故人 一辆黑色的马车从黑暗中穿出。 夜色里微光浅浅,其实看不清路边的草木,但也无需看清。 因为黑夜是遮掩行藏的最佳伪装。 驾车人是名壮汉,面容英挺,神色凝重,手握一柄厚背长刀横陈膝前。 晚风拂衣,袍领处隐见血迹。 他已经驾车狂奔了十余里,如若再不停车疗伤,必伤根基。 然而荒野无遮,不是停留之所。 正焦灼之际。 前方夜幕,隐约透出一点光晕。 “有人?” 壮汉缓驾车马,徐徐前行。 那光晕自道路尽头传来,此刻已是近在眼前,随着车马渐近,那发光之处也一点一点的显露真容。 竟是一处村落。 而且是极热闹的一处村落,深夜了还有灯火不说,人还在路口集会,看起来似乎正举办某种庆典。 “去拜访一下。” 壮汉继续前行。 沿路约莫三尺来宽,人行还好,马车走起来就得格外小心。 黑漆嘛乌的路中间,又有浅坑突石,又有淡淡雾气,从雾中穿过,清清冷冷,又有一种恍惚感。 这条路好像要比想象中更长。 走着走着,开始遇到了行人。 第一个还好一些,笑盈盈的少女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第二个则是面色惨绿,眼睛凸出,嘴巴咧着一个大大的笑,看起来像只蛤蟆。 第三个身材挺拔,站姿颇为优雅,就是脖子扭动的幅度有点过大。 第四个是个表情痴傻的女子,她的两条胳膊各抱着三个孩子,背后也绑着一个,仔细看,这些娃娃们的模样居然相差无几,丑得相当接近。 他还看见了几个书生,他们投过来的目光很奇怪,像是惊讶、赞叹和看好戏的集合体。 渐渐地,遇到的“人”越来越多。 “诸位。”壮汉猛提一口气,从马车上跃下,拱手和大家见礼:“在下和朋友途经贵宝地,想在此借宿一晚,不知可否?” 村长快乐地从人群中走出来。 “可以可以,远来都是客,我们欢迎之至。” 壮汉见他同意,回身叫了声:“萍姑娘。” 马车帘被掀开,从内走下来一位身穿烟青色衣裙的女子,她容貌淡雅,仿如一朵轻云出岫。 她打量了一眼在场众人,一双漂亮的眸子微微一抖。 村长与她点头打招呼,而后道:“只是我等一会儿就要离开,无法为二位准备床铺热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啊。” “无妨的,诸位能容留我们,已是感激不尽。”壮汉说着,忽又轻蹙眉头问道:“但不知各位要去往何处?几时回来,我们二人又该往哪家去呢?” 村长微笑道:“村里不拘哪处,尊驾自行去选即是,没有人会计较的。” 说着,他侧身前引,脚从衣摆里露出来,却又很快被他收回,惊鸿一瞥间,壮汉发现他脚步虚浮,居然没有沾地。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周围的光亮猛地暗了下来,只剩一点点泛绿的幽光停留在众人脸上。 还真是鬼! 壮汉抓住萍姑娘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 “既然诸位要出门,那我与友人也不好上门叨扰,方才的借宿之请就此作罢,告辞!” 村长背着手,瞪他。 “为何?就因为我等是鬼?”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壮汉盯着他不敢松懈。 “哼哼,我不曾因为尊驾是人而轻慢于你,尊驾又为何要因为我是鬼而轻慢于我呢?” “人鬼殊途,不敢不防。” “何至于此?” “为何不至于此?”壮汉声音冷冽:“世上有几只鬼不害人?” “那你看我等像是会害人的鬼么?” 被他这么一问,壮汉还真愣了一下。 随即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众鬼,凄凄薄光之下,满目贫苦之魂。 “你们,你们该不会是整个村子……” “没错,我等皆是死于妖魔之手。” “什么!”壮汉与同行的女子对视一眼,目光中除了愤恨还有惊惧。 就在他们想问清楚之时,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时辰不早了,诸位也该上路了才是。” 闻言,村长冲着壮汉略一拱手,领着众魂如潮水般退去。 眨眼间,夜空飘起点点魂光,若萤火,似星辰,亦如尘潇苦味般的燃香余烬。 壮汉和同行女子连忙还了一礼。 再抬头,前路还有几道人影。 其中一个书僮打扮的小少年问道:“你们今晚还住这儿吗?” 壮汉还没回答。 道士便替他回道:“今晚他们哪儿也不去。” 说罢,他从书生后面走出。 壮汉眯着眼打量道士。 片刻后。 两人忽地拥抱了一下。 “傅道长,多日未见,一切可好?”易无殇大笑道。 “贫道好不好,你这个大夫会看不出来吗?”傅长宵看着他身上的伤,无语道:“都伤成这样了,还硬撑,先随我到村里休整一番再说。” 几人在村里挑了间大屋住下。 一点松油照亮一角屋檐,易无殇敷好金疮药,便对傅长宵长施一礼。 “怎么?又有麻烦事找我?”傅长宵挑眉看他。 易无殇苦笑:“还请道长替我照顾一下萍姑娘,至少要到后天上午,才能放她离开。” “嗯?”听他的语气,他似乎不打算再此留宿,这黑灯瞎火的,想干嘛? 易无殇似乎知道他的疑惑,微笑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招惹到了一个十分厉害的狠角色,如果我留在这里,肯定会连累你们,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得先行离开,至于萍姑娘,她还有一件要紧事需要办好,是以万不能有一点闪失。今夜能在此在遇见道长,乃易某之大幸,还望道长能帮忙则个。” 听他语气严肃,傅长宵也不好推辞。 谁知屋内有倩影推门而出,语气坚定地对易无殇道:“要走,就一起走!” “不行!”易无殇抬头看着女子,摇头道:“军中传来消息,夺龙殿这次派了一名黑带杀手前来杀我,据我所知,那名绰号妙蛙童子的杀手乃是比妖魔还厉害的邪术师,二十余年来,不仅杀人从未失手,就连样貌也未曾暴露过,再加上连日来的杀手有意无意将我们逼到这里,而这一村子的人又死得这般凑巧,我有预感,明日他定会找上我,所以萍姑娘你不能同我一起涉险,郭将军还等着你救命呢。” 第133章 早说就不用尴尬了 蛙? 傅长宵心中一动,想开口询问。 萍姑娘的话却抢了先。 “我不能涉险,易大哥你就能涉险吗?来时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就我一人,你让我怎么跟晚红姐姐交代,要是周娘子问起来,我又要怎么解释?” 易无殇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强硬。 “晚红是一军统帅,我与她早就做好了随时会战死沙场的准备,所以无需留下什么交代,至于周…..周娘子,我与她本就是误会一场,你也无需多言。” “呵,你这样说,只能说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萍姑娘笑着摇摇头:“不过,即便你郎心似铁,晚红姐姐也深明大义,可我许如萍,却没有眼睁睁看着别人牺牲的习惯!所以,至少在你伤势痊愈之前,别想甩开我。” “萍姑娘,当初谈好的条件是救郭将军,而非在下。”易无殇拧着眉头道。 许如萍倚在门边摇摇头:“错了,当初谈好的条件是,你治得好的话,我不出手,你治不好的话,我就出手试试。前提都是要你侠胆神医挡在前面,否则,我一个医术不精的弱女子,一旦诊治失败,恐怕会被人迁怒。” 易无殇笑道:“萍姑娘一手''太素脉法''练得炉火纯青,怎么会是医术不精的弱女子。” 古时候巫医不分家,许多人都知道巫以符咒治病,但在正统医门学术当中,也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术法,鲜有人知道。 而太素脉法就是一门以脉象为基础,辅以阴阳五行,相理卜算的医术,学到精处,无需“望闻问”,仅通过脉象就能判断出病人的症状由来,更厉害的,甚至能推断出被诊之人的一生命数。 因此,那些身患诡异病症,而找不出病因的患者,找他们这类医者诊治,往往会有奇效。 “你用不着夸我,你我都很清楚,以身犯险,绝非上策。” “可是被人一网打尽,也同样是下下之选。” “那你先养伤,身体好,选什么都好。” “可是前方战事吃紧,郭将军的安危事关无数弟兄的生死,不能轻忽。” “我不过是个大夫,你说的这些我哪里管得了,我能做的事情,无外乎就是救一救眼前人,尽一尽医者心罢了。” 许如萍声音柔和,却字字铿锵。 易无殇长叹一口气:“萍姑娘的好意,易某铭记于心,但此番所救之人,实在比我的性命重要千百倍……” “都是人命,谁又比谁重要。”许如萍打断他,也跟着叹气。 易无殇看向屋外深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回头见她眼中只是纯粹的清澈,只好低声道:“我一人和几万人孰重孰轻,不是一目了然吗?” 许如萍黑着脸道:“同为医者,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要是有人威胁到了那数万人的性命,你就该去解决那个造成威胁的人,你解决自己算是个什么意思?” “我来应付妖人,更稳妥。” “稳妥地去死?” 易无殇一时无言以对。 许如萍也眨巴眼睛瞅着他。 看着他们总算缓下了语言交锋,傅长宵终于逮着机会,淡淡问道:“易兄刚才所言的妙蛙童子,是不是喜欢用邪术,将人改造成蛙头人身的怪物?” 嗯? 易无殇抬起头愣了一瞬,他和许如萍一起看向傅长宵,目光里全是大大的问号。 他们在这里讨论生死议题,你却在关心夺龙殿的杀手是不是变态? 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有问题吗? 可是看傅长宵一本正经的模样,易无殇仅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夺龙殿供养的变态妖人数不胜数,喜欢把人改造成蛙头怪物,也不奇怪,若是以绰号推断,可能性也挺大。” 这么模棱两可? 傅长宵蹙着眉头问:“你们就没有别的线索吗?” “嗯,我只听说这个人非常善于伪装,而且特别喜欢对孕妇下手,除此之外,他杀的人,身上大多会留有孔洞,不过我们不知道那是长枪还是别的什么武器造成的。” 易无殇说完,又看了眼天色,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于是转过头,准备再劝劝许如萍。 万不得已,他就一个人偷偷先走! 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就听傅长宵淡淡道:“你们说的妙蛙童子好像已经被我赶走了。” “嗯?”易无殇又是一愣。 “今天我到这儿的时候,被一个形似女童的妖人暗算,我被迫跟她斗了一场。”傅长宵平静道:“现在想想,无论从行事作风,还是妖人手段来看,她都很有可能是你们口中那个妙蛙童子。” 易无殇顿时惊喜。 倒是许如萍颇感意外地问了一句:“道长,你说的可是真的?” 傅长宵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面上波澜不惊,落在许如萍眼里就成了不屑多讲,仿佛打走一个妖人,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事情一般。 虽然,对傅长宵来说,事实就是如此。 “萍姑娘有所不知,傅道长乃是得道的高人,区区邪魔之辈,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易无殇接过话头,解释道。 许如萍眼光闪烁。 她虽然不知易无殇的话是否夸大,但回想起入村时,众鬼在道士面前俯首化光归去的场景,就足以让她心惊了,而眼前的道士却似乎毫不在意,再看他现在形神无恙,气质泰然,竟无一丝苦斗的疲态。 难道没有发生争斗? 还是高人之间斗法就是这样? 还是说…… 就连夺龙殿的黑带杀手,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心里这样想着,却不影响许如萍嘴上的客套:“厉害厉害。” 不过,她还是很想说一句。 下次这种话可以早点说嘛。 不然当着大家的面吵吵半天,多让人尴尬啊。 …… 第二天一大早,阿全准备了一桌子清粥小菜,叫大家一起来吃早餐。 没有了生存压力,饭桌上大家的谈性也高涨了许多。 书生们将自己要回逸洲城的事情与大家说了说。 易无殇便提醒他们不要走清波县那条道。 因为夺龙殿的叛军正在攻打清波县,而清波县军备废弛,县尉早有叛降之心,此时的县城早已陷入了一片混乱。 而赭衣军此来,就是要和夺龙殿争夺清波县的控制权,并保卫平民不受妖人残害。 “这么说,如今就是想入城也不能了么?”邹文通的舅父就住在清波县,此刻闻听县里大乱,顿时心焦不已。 易无殇摇摇头。 “朝廷那群酒囊饭袋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能不能进城还真不好说,不过我建议你们没有要事,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您的意思是,城里已经混乱得不成样了?”邹文通心里浮现出各种猜测,同时闪现出许多关于烧杀抢掠的画面。 易无殇眯了眯眼睛,只说了句: “那里的混乱很不寻常。” …… 吃罢早饭,又寒暄了一阵,易无殇亲自驾车,送几人去清波县。 中途路过一片河滩。 河滩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很是热闹。 听他们叫嚷的声音,好像是有个小女孩死在了河滩上,她的身上爬满了蛤蟆。 有人说,这是中了蛤蟆蛊,立马又有人说这女孩身上有火烧的痕迹,也许是个被雷给劈了的妖怪。 易无殇随即停车,带着众人前去围观。 书生们到那儿一瞧,果然是昨天那个小妖女。 回到车上后,阿全问傅长宵:“傅道长怎么不下车告诉大家,这是您斩杀的妖人呢?多好的扬名机会啊。” “贫道斩妖除魔,不为虚名,再说,低调有时候会更有意思。”傅长宵道。 阿全愣怔了一下,然后由衷地感叹道:“也是,您越低调,被您打的人就会越感觉到疼,观赏性也会大大提高。” 傅长宵摸摸鼻子。 他之所以觉得低调更有意思,是因为低调更不容易招惹强敌,他更能挑软柿子捏。 马车很快就靠近了清波县。 傅长宵下车与众人告别。 “道长不和我们回去么?”赵坚白十分不舍道:“我还准备给您办一场洗尘宴,好好招待您呢。” 邹文通也道:“道长的救命之恩未报,就此分别实在令我内心难安。” “修行之人的本分而已,几位不必在意。”傅长宵轻飘飘道:“而且我已经收了你们的红包,所以该报的就算报完了。” “那道长要去哪儿?”易无殇伤感问道。 “我?”傅长宵淡然一笑:“我准备去各处的庙里逛逛。” …… 一夜风雨后的天清气朗。 傅长宵穿过山林,沿着二尺来宽的峭壁小路往上走。 他找人问过路了,福清观就在山上。 只是这路十分奇绝,是人为开凿于山体峭壁而成。宽窄不一,走起来也不舒畅。 不过沿途石壁青苔斑驳,偶有怪树奇花,不知扎根何处,就那么顽强地贴着山体生长着,十分动人心魄。 但傅长宵更喜欢沿途的石刻。 山壁上的,多数是游玩的诗词歌赋。而道旁的巨石,则多为镇压邪祟的经文。 它们很老了,但依旧能带给过路的行人新奇之感。 傅长宵走得很慢,不光是雨后路滑要小心,也是在慢慢欣赏这一路风景。 忽然。 身后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有人来了? 傅长宵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下方山路曲折处,有个背剑的人影一闪而过。 他驻足等了片刻,但不见人影上来。 也许是往别处去了。 傅长宵也不甚失望,不过是道左相逢,有缘即同行一段,无缘则天涯两端罢了。 傅长宵笑了笑,迈步继续前行。 在这个世界,纯粹的自然风光和玄奇的神通法术才是真正能吸引到他的东西,也只有这些东西,在他看来,是比另一个世界稍微有趣一点。 拾阶而上,不久见到一座小观。 观前有副门联: 作恶事须防鬼神知; 干好事莫怕旁人笑。 傅长宵照例用玄气百辨观察了一下环境。 人气浑浊,是个没鬼的好去处。 第134章 入殿 “啪啪啪。”三声门响。 观门一开,从内踏出一双皂纹靴。 靴子很精美,靴子的主人却很潦草。 是个身穿道袍,相貌凶恶的黑瘦男子。 傅长宵正要施礼,就听对方很冷淡地问道:“足下是来此赏景的?还是来此烧香的?” 这问题问得着实有些古怪。 因为赏景和烧香并不冲突,为什么非要让人二选一。 傅长宵收回施礼的手,不动声色道:“我是看看也行,烧香也行,总归不想白来一趟。” 听他这样说,男子歪了歪脑袋,同时抬手捏了下指关节。 “这么说你也有烧香的想法。” 话音刚落,男子一记凌厉的高边腿就轰了过来,恰如一道闪电,击向傅长宵的太阳穴。 这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傅长宵转念的同时,下意识伸出胳膊去挡,却被庞大的力道轰得侧飞出去。 没等傅长宵站起来,一道强横的黑影当头砸下,他躲避不及,被一脚砸中右肩,整条胳膊瞬间酸麻难当,紧接着眼前一花,阴毒的鞋尖朝他面门踹来。 这急如骤雨般的出腿接连降临,傅长宵根本避无可避,万一被男子的一脚砸实,也够他喝一壶的! 他想也不想,身形一转,单拳迎向男子飞起的腿,对着他的膝盖侧翼狠狠一砸! “啪!” “扑通。” 男子的右脚还没踹中傅长宵,他整个人却扑通跪在了地上。 那张狠戾的脸正对着傅长宵。 电光火石之间,傅长宵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身子向后一仰,男子上半身不受控制地跟着向前倾扑。 傅长宵冷冷一笑,紧接着就地翻身,右腿压住男子的脖颈,只听见咔吧一声,男子踢他的那条腿被硬生生掰折。 就在傅长宵抵住他的后腰,准备暴打他一顿之时,门后几道寒芒夹杂着厉风呼啸而至。 “返木宝印。” 傅长宵心念一动,木灵之力如匹练一般卷来,三条紧握朴刀的手臂高高扬在空中,不能寸进。 但这三刀只是个开头,紧接着耳边有阵风声袭来,傅长宵一个矮身滚地,余光就见三条人影霸道地踹向他的眼窝、下阴和膝盖。 傅长宵倏地一松膝盖,腰间发力一挺,整个人直接往前滑铲,避开这迎面围击。 这时他已将铜印握在手中,三条人影掠过他后,来不及回头,就被傅长宵操纵铜印全给砸开了瓢,大量鲜血洒落一地。 立刻,福清观的大门“啪”地被合上。 傅长宵冷笑一声,放声说道:“关门做什么?回家抽自己吗?” 说罢,脚尖掂起地上的一把朴刀,挥袖一扫,潋滟的刀刃在空中旋舞出一个迅猛的弧度,斩向大门的上闩处。 就听门里的横木“咔嚓”一声脆响。 门扉洞开。 一个颤抖的声音传了出来: “且慢动手。” 随后,一个穿着铠甲的文弱小老头从里面挪步出来。 “道,道长,别动手,千万别动手,都是误会,误会。” 地上的男子看见老头出来,激动地想要爬起,但被傅长宵一脚踩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别动,误会还没解除,你不会是想要加深这个误会吧?” 男人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也不敢驳斥。 那边的老头已经拱手讨饶道:“在下胡忠,乃是清波县主簿,方才手下人也是担心阁下会冲撞到正在观中祈福的县令大人,所以才会多有冒犯……” 他言辞恳切,说得真诚有礼,但傅长宵看着他那一身不伦不类的盔甲,心说祈什么样的福,会穿成这样,莫不是来避祸的吧? 胡忠见道士一脸冷漠,连忙朝内打了个手势,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在六个汉子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这些汉子目光如隼,面色森凉,举手投足间透着锋利的精气神。 但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那位县令大人,显然还是安全感不足,他远远站着,几乎是以随时掉头逃跑的姿态,拱了下手:“这位道长,方才是本官的卫士太过莽撞,冒犯了道长,还望道长看在他们已经付出代价的份上,原谅则个。” 说罢,又是一拱手,做足了礼数。 傅长宵本不想搭理这个话茬,可忽然间,他发现这县令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渐渐变成“透明人”的主簿胡忠。 那眼神,十分的有意思。 傅长宵沉吟了一下,抬起脚,将断了腿的道袍男子放开。 “县令大人如此通情达理,贫道又岂能不知好歹。” 县令连忙展露笑意回道:“好说好说。” 只是他还没笑够三秒,傅长宵接着道:“既然你我达成一致,那就容贫道进入观中烧几柱香吧。” 说着,迈步就要往里进。 “诶,道长,道长。”县令立马带着几个手下阻拦:“使不得,使不得,观里都是本官家的女眷,实在不方便会见外男。” 傅长宵笑道:“这有何难,大人可以先进去将人安置妥当,贫道在此等等就是。” 县令闻言,眼神飞快地在胡忠身上一触即回,然后拱手道:“既然道长这么坚持,那就依道长所言。” 说着,他吩咐两人进去,然后又对傅长宵道:“安置女眷还需要点时间,道长要不先随本官,到东面那块摩崖石刻游览一番?” 就在他笑盈盈等待傅长宵回答的时候,傅长宵已经用返木宝印推开大门,而他自己也如鬼魅一般,三两步蹿了进去。 “诶,道长——” 县令发出一声惊呼,他身边几个壮汉紧追其后,伸手欲拦。 “道士!你怎么不讲信誉?” 一个壮汉踏碎一方石砖,疾冲而起,手上的刀刃寒光闪烁,划向傅长宵的后颈。 “着!” 那人怒喝出声。 刀光逼近,傅长宵脚步一顿,身子后倾,脚尖跟着一拧,右腿霎时回旋一踢,左手则稳稳掷出铜印,借着右腿遮挡,铜印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弧形,直奔壮汉胸口。 壮汉虽然及时后仰避开了傅长宵的右腿,却避不过弹射而出的铜印。 “砰。” 壮汉胸口凹陷,喷出一口鲜血就倒飞了出去。 “敢跟贫道动刀子,就别怪贫道抄家伙。”傅长宵冷哼一声,望着大殿里冒出来的浑浊人气,大步流星。 才接近殿前的铜铸大鼎,刚刚被县令派去安置女眷的两个兵卒闪身出来,展臂拦在傅长宵面前。 “道长留步,再走可就伤风败俗了!” “无妨,感到羞耻的人,自然会主动避开贫道。” 说着,返木宝印拉着两人往旁边一扯,傅长宵步履不停,绕开铜鼎,走入大殿。 迎面就是神台。 只不过神台上空空如也。反倒是拜神的蒲团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 这些尸体上至耄耋,下至幼童,无不是刀伤密布,仿佛一堆破布娃娃。 傅长宵抿着嘴,目光中透出悲切。 “这就是民?” 纵使刀口狰狞,也遮不住这一地的凄苦。 冰冷,黑暗。 第135章 这次的目标出现 “你也算是个官?” 傅长宵扭头,县令已摸向了大门。 六名护卫反应最快。 其中两人半蹲着的身体一瞬间俯冲而出,手中朴刀紧握,刀把上的红带轻轻摆动,刀出如春雷乍破,扫向傅长宵的双腿。 另四人左右分开,横刀护住县令往门外退。 傅长宵身一跃,脚踩袭来的长刀,脚掌发力向外一撮,刀身厉啸而出,刀尖直指护卫中间的县令。 “你跑什么?贫道撞破了你的秘密,你应该杀我灭口才对啊?” 他的要求虽然善解人意,但听见的人无不心惊胆寒。 县令的脸更是变颜变色,眼睛里怒火燃烧,他的确想杀人,奈何没那个本事。 就这一瞬间的耽搁。 一阵浓雾压暗了头顶的天光,大门外的山川秀色骤然消失,雾气堵住了门口,所有人的呼吸不由一窒。 傅长宵甩去的刀刃已经沾到了县令的小腿,离他最近的那名护卫大呼一声“小心”。迅猛的刀势舞成一片亮光,却被傅长宵的返木宝印挡了一瞬,救主不及。 “啊呀——” 刀身透骨而出,县令顿感脚不受力,伸手往大门边一撑,顿时,半截小腿带着大量鲜血喷溅四处。 县令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傅长宵冷漠的脸毫无波动,抛出铜印砸死逼近自己的那两名护卫。 忽的。 不知哪来的风声吹开了门外的浓雾,雾气疯狂扭曲抖动,透射出数十道亮光,所有人的影子都拉的极长。 一点寒霜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傅长宵的脖子上,凛冽的冰冷感觉在一瞬间传遍全身。 其他人双眼圆睁,他们看得明白,一双布满白霜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掐住了傅长宵的脖子,傅长宵双眼圆睁,无数霜花顺着他的脖子往下蔓延,就在他两条胳膊无力垂下的瞬间,一道火红的热焰已经从下自上,撩向手的主人。 “呼—” 热焰顺着寒霜一卷,这两只冰手瞬间鼓起燎泡,如泣哀鸣从背后响起,不绝于耳。 傅长宵两手各托一团烈火,反身用力一合,竟夹住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胡忠!” 老头的脸像名画“呐喊”一样变形,发白的肉皮一点点向下坠落,粘连着丝状的发白筋膜。 整张面目都已糜烂不堪。 听到傅长宵喊出自己的名字,这个老头缓缓张开嘴,沾满血丝的眼球向外突着,狰狞如恶鬼。 傅长宵神色从容。 手里的火光一吐,胡忠毛发皆燃,整颗脑袋飘出黑烟,滚在地上成了焦炭。 “啪嗒。” 一块黑沉沉的木质神像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这是!”他张手一抓,将神牌摄入手中。 打眼一扫,神像所刻,是个身材精瘦,面色黝黑的老道士,他身着羽衣,端坐于地,两手掐着封印法诀,眸光低垂,神色间一股哀伤之意,呼之欲出。 与铜印上的神像毫无二致。 “快跑!” 另一边,也不知是哪个护卫最先吓破了胆,一声破了音的尖叫刚起,四条人影已经同时甩开双腿,冲向了大门。 傅长宵手看白痴一样,看着四人挤在门口,随即伸手一挥,大门哐啷闭上,将四人弹了回来。 “说,这神像是谁?” 冷冽的话刚从傅长宵嘴里传出,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跟前。 这一番兔起鹞落过于迅捷,仿若鬼魅一般。倒在地上的几人惊愕还未收起,恐惧就从眼中涌现了出来。 “我要许愿,我要离开这里。”趴地上的汉子突然跪起,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如同发了疯的狂信徒。 如果是在平时,听见这可笑的愿望肯定会引起众人嘲笑,但死神逼近,其他三人也不管不顾地磕起了头,许起了愿。 一个说:“我也要许愿,我要变强。” 另一个说:“我要许愿杀了这个道士!” 剩下一个怕得要死,张嘴就是:“我不想死在这里!” 异口同声的四个愿望刚落下,一股浓似黑烟的阴气就从神像的双目之中蹿出,尽管傅长宵第一时间唤出烈焰丢了过去,但那股阴气还是有一大半投入了四人体内。 意识到不对劲。 傅长宵当即操纵铜印拍死了那个许愿要杀自己的家伙。 另一只手往下一挥,喷出一团烈火扑向那个许愿变强的护卫。 没想到这个护卫出乎意料的强悍,火焰燎身,他却忍着剧痛,身子一个绕旋步躲过傅长宵的脚,左拳自斜下方如同铁锤一般锤向傅长宵的膝盖! 傅长宵眯了眯眼睛,竟然不退反进,脚步一斜,合身往他身上撞去,右手成爪扣住他的拳腕,打的是折断此人手腕的主意。 然而这人的体态明显开始变异,疙疙瘩瘩的肌肉鼓起,整张脸像恶犬一样朝外凸起。 他也不管傅长宵拿住自己左手,矮身探爪朝傅长宵裤裆而去。 傅长宵反应极快,膝盖往上一顶。震回他的手掌。同时右手往外侧发力,一把拧住他的左手。 不料手上传来一股极其古怪的劲头,傅长宵发力竟然不能拧动他分毫。 千钧一发之际,沙包一样大的拳头直奔傅长宵的下巴轰来。 “你是什么东西?” 傅长宵已经认定,此人必定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控制住了。 若再继续纠缠,实在不明智。 傅长宵放开他的手,抽身而退,手掌轻轻往前招动,铜印犹如流光点在他的额头。 “嘣。” 一声闷响,打得正要飞扑过来的护卫脑壳破碎,红的白的流了一脸。 他惨呼倒地,傅长宵已经踩着血水,用两团烈火卷住了剩下的两人。 其中一人半截身子钻入了土里,半颗脑袋还没藏好,就被烈火烧成了黑炭头。 剩下那个许愿不想死在这儿的护卫,被火烧中后却仅是惨叫一声,动作依旧迅捷地冲向大门,可傅长宵的铜印紧追不舍,那人连着被砸中两次后脑。 半边脑袋都塌陷了进去,也没停下急奔的脚步。 “这么古怪?” 傅长宵抬起眼,冷漠的表情变得几分探究。 “求求你,饶了我,别杀我!” 那人边逃边求饶。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团更猛烈的火焰。 绚丽的火花撒在身上,烧得那人皮开肉绽,就连暴露出来的骨头都呈现出一片焦黑。 他逃得越发凶猛,似乎毫无知觉,但眼中淌出的泪水,从痛到扭曲的脸颊上溅落。 傅长宵把眼皮一耷。 “要不然,就让你出去?” “饶命啊——”这个护卫已经吓丢了魂,嘴里只反复讲着这一句话。 傅长宵挥手打开大门,也不管这人怎么逃,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胳膊用力往外一甩。 冒着焰光的人影在半空中旋转一圈,扑出了门外。 与此同时。 他身上的皮肉像是掉进了油锅,呼吸之间,炸成片片肉块,从骨头上掉下。 等傅长宵出门查看,他已经变成了一副黑漆漆的骨头架子,彻底没有了声息。 “这么看来,他们许的愿望还真有一定效果。” 第136章 问出来历 所以,这神像到底是何来历? 傅长宵回头看向门后。 如今也只有找县太爷问问了。 他几步跨回观内,县令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 傅长宵也没喊他,直接在他的袍子上扯了一条布,绕着他的断腿缠了三圈。 “哎哟——” 剧烈的疼痛就如同一把尖刀,顺着大腿直插大脑。 县令条件反射地一抽腿,可大腿之下空荡荡的,根本使不上劲儿,他猛地一睁眼,就见道士满手是血的站在自己面前。 云层遮蔽的天光从他身后照入门内,阴沉沉的,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瞧得那双冷酷的眼睛,凶神恶煞。 县令猛地坐起身,两只手撑着地面就想往后躲。 傅长宵冷嗤一声。 “再不老实一点儿,我就在你身上开一个洞!” “啊——饶命!”县令蜷缩着身子,吓得不轻:“求求你,别杀我。” “放心。”傅长宵冷笑着往前走了一步:“只是开个洞而已,死不了人的。” “你别过来——”县令顽强地打起精神爬远了点,“又不是打耳洞,怎么可能不死人,你就放过我吧!” 傅长宵眯了眯眼睛。 “那你最好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它有什么用处?” 傅长宵抓着神牌,在县令眼前晃了晃。 “神仙!这是神仙的雕像!”县令忽然不嚎了,激动地看着神牌,满眼渴望。 傅长宵没有说话,等着他的后文。 然而,这老头非但没有答话,反而颤颤巍巍地想跪下来许愿,看他那副猴急的样子,八成对神牌的事儿很是了解。 “呵。” 傅长宵冷冷看着他,威胁道: “你这个头只要敢磕下去,就别指望还能抬起来。” 说着,他把神牌握在手心。 “而且你再不回答,我就把这玩意毁了!” 他多说一句,县令的脸色就更白一分。等他说完这些,县令已经面无血色了。 也许是不死心,他恍惚地问了傅长宵一句:“如果我告诉你,你能让我许个愿么?” 傅长宵:“……” “如果你答应,我就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县令积极地游说傅长宵。 傅长宵眼里有凌厉的光一闪而逝。 “来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听听。” 县令扯出一个狼狈的笑,说道:“其实我不是县太爷。” “哦?”傅长宵挑眉:“那你是谁?” “我是胡忠。”老头气愤道:“真正的县太爷是那个穿盔甲的怂包!就是他逼着我调换身份,就是他一直拿我当挡箭牌。” 他的声音歇斯底里,仿佛所有的愤怒、委屈、以及害怕,全都杂糅在一起,高昂的分贝下,也分不清他到底有多恨,只听得见他的咬牙切齿。 “堂堂清波县的县令,没有一丁点儿担当,一看夺龙殿来犯,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等赭衣军也派了大军前来,更是直接吓得落荒而逃。” 胡忠说着说着,又忽的笑了起来,那咯咯咯的笑声越笑越大,越笑越癫狂。 “可谁能想到,这个畜生躲在乡下,却意外从村民口中得知,来福清观里许愿,可以百试百灵。” “这不,他带着我们到这观里来,明着是为了替清波县百姓祈福消灾,暗地里却偷偷摸清楚了,是这块神仙雕像让所有许愿的人愿望成真!” “所以,他设计杀了观里的道士,又埋伏在观里,杀了所有前来许愿的百姓。” 说到这儿,他吐出嘴里溢出的血,期待地看向傅长宵紧握的拳头。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让我许个愿吧。” 傅长宵“唔”了一声。 “可是雕像不是这个观里的东西。”傅长宵张开手,把神牌露了出来:“你只要说清楚,这雕像到底来自哪里?我就把它给你。” 胡忠喘息着,抬起头:“道长怎么知道这雕像不是观里的宝物?” 傅长宵的眼睛瞟向大殿。 “虽然这观中没没有供奉神像,但大殿里的那张神台却最少有两三丈长,试问造出如此大的台子,难道就为了放置这样一块巴掌大的木头牌?” “道长果然慧眼如炬。”胡忠咳嗽两声,说道:“听观里的道士们说,这雕像是他们在雷栗村做法事的时候捡到的。” “雷栗村?”傅长宵眉头一拧,心说怎么那么巧。 胡忠也不管他怎么想,他现在浑身发寒,胸闷气短,就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很明显,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 “道长,快,快让我许愿。” 傅长宵垂眸看着他,这人说的话,似真似假,不能全信。不过,既然方才已经答应他,也不好阻止。 况且,根据傅长宵的观察,这些许过愿的人,结局似乎都不太妙。 他把神牌丢向胡忠。 “给你。” 胡忠当即一激灵,拿起神牌就求了起来:“神呐,我求你治好我身上的所有伤。” 一瞬间,神像眼中又涌出大量黑气,那些浮散的黑色烟气围着胡忠断掉的那半截小腿轮转起来,明明无形无体,边缘扫过腿上的皮肤,却留下了一条条纤细的丝,最后这些丝蔓延到胡忠大腿的断截面上,顺着皮肉将断开的小腿接了回去。 “断肢再植?”傅长宵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道,但很快,他又摇摇头:“不对,这阴气有古怪,不像是医术,倒像是练尸术。” 刚起疑,他就看到了冲天的煞气。 比刚才所见阴气强盛了好几倍的煞气从胡忠的体内散发出来,张牙舞爪,妖邪感浓稠又强烈,黑雾逸散的地方,连光线都暗淡下来,仿佛恶魔降临。 傅长宵心里“咯噔”一下,倏然将铜印召回手中。 “胡忠,你感觉怎么样?” “哈哈哈。”胡忠单手撑着地,一跃而起:“我的感觉,当然很好!” 他抓着神牌,脸皮兴奋得微微颤抖。 “有了它,我还用得着怕谁!今后娇妻美妾、钱财官位、名望声誉,哪样不是唾手可得!” 光是想想这些词汇,就足够让人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他嘻嘻笑着。 “道士,要是我现在许愿,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会不会也跟我刚才一样害怕呢?” 胡忠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傅长宵的脸色,见他的表情也起了变化,胡忠心头一喜,准备好好看看这个凶煞的道长会如何求饶,如何失态。 可突然! 一股巨力掰开他的手指,将神牌扯了过去。 “啊,我的神仙……” 傅长宵看着他,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你想要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不,不是。道长,你听我解释……” 然而。 一束火光从天而降,肆虐的火舌即吞即吐,胡忠身上的煞气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整个人就瞬间被高温碳化,“咔吧”摔在地上断成了七八截。 “傻缺。”傅长宵掂掂手里的神牌,“如果大家许的愿望全能成真,那我只要许愿其他人的愿望对我无效,不就能自保了?我又怎么会害怕。” 他瞧了眼满地死尸,摇头发出喟叹。 在美梦面前,人性的善恶面总是一览无余。 第137章 尸陀林主 这边,傅长宵刚杀了胡忠。 那边,一声佛音就响彻了整片尸陀林。 “嗡——” 刹那间,平整的林地内泥土蠕动,一具具粘着落叶的灰白腐尸也跟着唱了起来。 “哈——” 曾经。 此间也是一片祥和的修行胜地。据说是当年逸州大地震,有佛门中人背尸数万,埋骨于此,整座山林才渐渐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后来过了几年,新搬到附近的乡民发现,这林中常有新的尸体出现,或是头身分离,或是手脚异处,或是吊于树梢,或是掩于杂草,同时又有凄凉恐怖的啼哭。他们担心有鬼祟作乱,便请了清波寺的高僧前来,为此地做了一场法事。 从此之后,这片山林便被称为尸陀林,而后,高僧们做法事设立在林中的佛塔,被叫做安乐雷塔。 此时,安乐雷塔中绿光幽幽。 映照着形貌各异的五道影子。 中间坐着一道身披袈裟的人影,金黄色的宽大衣袍,悠悠飘荡,仔细去看,会发现那衣服下面仿佛空无一物。 再抬眼看,衣领处竟露着一颗骷髅般的干瘪脑袋。黑黄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瞳仁深绿,像是两团摇曳的鬼火。 他抬起一只手,也是皮包骨的黑瘦。 随着他手指一动,塔中回荡起一声大叫。 “道长,你听我解释。啊——” 叫声以凄厉的惨嚎收尾。 “这是冰花娘子的传音,她方才去福清观收集愿力,最后却只传回来这样一道音信。看来……她已经遭遇了不测。”袈裟里的干枯和尚用苍老低沉的嗓音说道。 “道士?难道是杀了妙蛙童子的那个道士?” 站在和尚身后的,是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艳丽女子,绿色的幽光照不到她身上,无论是面庞上的红妆,还是脚下的红色绣鞋,都像是刚从血水里捞出一样,明艳动人的同时,又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邪恶之感。 她的声音柔媚,像是情场老手在拿捏雏儿。 “应当就是此人。”和尚叹息道:“最近这几天,我们有好几处暗桩都莫名消失,再这样下去,世子的计划迟早会受到影响,所以,为了加快收集愿力的进程,我们引诱清波县县令入局,想借他的手散播更多的苦难,没想到……计划才开个头,就被这道士给破坏了。” “糊涂!只要我们多散出去一些靳圆缺的神像,那些愚蠢的凡人哪有不许愿的!可你们为了些许愿力,居然害死了一名县令,万一引来朝廷的调查,暴露了世子的计划,你我几个全都得玩完!” 靠在塔门边的,是一个无比宽厚的背影。身上毛发旺盛,一脸络腮胡像扫把头一样支棱着,虽然看着像人,但明显不是人。 他的声音很粗,如雷鸣般震得人耳膜生疼 “熊矛!”和尚沉声斥道:“蛊惑县令虽然是老衲定下的计策,但你当时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如今出了事,你就想撇清自己,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而且,就算引来朝廷追查,我们也可以嫁祸给那道士,毕竟,他才是杀人凶手。” “没错!” 塔内最后两个人影,与和尚相对而坐,听声音敦厚老迈,竟是一对老夫妻。 老妇人开口道:“我们布局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向来都是小心谨慎,没有露出过一点马脚,朝廷那边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县令,就猜到我们要做些什么?” “就是。”老汉也道:“而且那小道士就算破坏了我们几处谋划,也不一定是冲我们而来,或许是误打误撞,又或许只是我们一时倒霉。” “那依二位之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和尚问道。 “下一步自然还是以世子的计划为重,只要能多收集一些愿力,我们大不了先避开此地,到别处去……” 和尚默不作声。 高大的熊矛直接炸了:“避?” “我们还能避到哪里去?再说这里就要变成战场,赭衣军那边,还需我们去蛊惑,如果因为区区一个小道士,耽误了这最重要的一环,世子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那你说该怎么办?”嫁衣女子不由问道。 熊矛豪迈道:“不就是个小道士嘛,我们一起把他做掉,不就行了。” 嫁衣女子蹙眉:“如果大家一起动手,那各自收集愿力的事情肯定会受到影响……” 熊矛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近日又要大婚,肯定舍不得误了新郎官的最佳赏味期,所以杀道士这件事,就不劳你动手了。” “可是,我们尚不清楚那道士到底有多强。”嫁衣女子犹豫道。 熊矛猖狂笑道:“你怕他个毛!他要是真的强,我们哪还能凑在这里商量怎么害他,他早就顺着气息找到我们了!” “这可不一定……”嫁衣女子还想说点什么。 和尚出言打断道:“行了。” “熊矛所言也有道理。”他慢悠悠道:“早点杀了那道士,我们也好安心收集愿力。” 熊矛哈哈笑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不过,因为那道士一路走一路杀,摆明了跟我们过不去。” 和尚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 “那这件事就交予你全权负责,务必在那道士造成更大的破坏之前,将他斩杀。对了,倪氏夫妇也交你差遣,这一次千万不要再出现纰漏。” 熊矛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我负责?那慎行和尚你呢?” 慎行和尚垂下眼眸答道:“我要将收集到的愿力传给世子,如果你觉得自己也能办到,那杀道士的事,就交由我去做。” “这……罢了,贸然换人,世子肯定要起疑……” 熊矛长叹一声,正考虑要怎么做。 慎行和尚又开口道:“其实,只要你说一句这事难办,我们也可以从长计议。” “蛤?一个小道士能有多难办!” 熊矛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塔门。 众人听着他大步离开的脚步声,只感觉空气里弥漫的天真气息也一并远去了。 …… 此时。 傅长宵刚把满地死尸都摆放整齐。 天色就渐晚了,原本厚重的流云却不知何时散了去,反倒夕阳如血,红霞满天。 福清观外,曲折的山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后,一道萧瑟的身影出现在了福清观的门外。 他抬起手准备敲门,耳边却传来低低缓缓的诵咏声,虽然词句听不太真切,但音色里的超度意味却十分明晰。 故此,他放下抬起的手,准备在外等待。 忽然。 那浑厚含糊的声音骤然停止,接着便传出一串矫健的步伐声,随后大门“吱扭”一声打开,探出一张俊脸。 “和尚?” 傅长宵看着眼前这位身穿灰白僧袍的大和尚,心里有些疑惑。 这都快入夜了,怎么会有和尚来道观? 难不成想要借宿? 只是他还没发出疑问,和尚倒是疑问开口:“诶?这位施主好面善,早些时候在山道上,施主好像就走在贫僧前面?” “啊,是你!”傅长宵看向和尚身后,他背上果然有把剑,看造型,是一把佛门智慧剑。 “你是在崖壁路上吟诗的人?” 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哈哈,那正是贫僧。” “这还真是缘分呐,说起来我当时还停下来等了你一会儿,只是没想到你会换一条路走……”傅长宵正说着,和尚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其实贫僧没有换路走。” 傅长宵眨巴了一下眼睛。 “没换路,你怎么现在才上来?” 和尚指了指身上的泥点和破洞,无奈道: “因为贫僧贪看石刻上的诗文而一时忘形,不慎踩中悬石滚下了山……” “……”难怪你一转眼就不见了。 傅长宵见和尚并无大碍,颇有些感慨。 “你还真是命大。” 和尚干笑了几声,洒脱道:“人生有许多风景,只有在跌倒后才能见到。贫僧有此际遇,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傅长宵继续感慨。 “那你真得命大才行。” 和尚双手合十,很配合地念道:“佛祖保佑。” “哈哈哈。”傅长宵眯眼一笑:“那和尚你是来这儿借宿的吗?” “是的。”和尚施了一礼:“贫僧想借贵观宝地,洗一洗身上的尘土。” “这样啊。”傅长宵点了点头,又认认真真地问了一句:“那你胆子大不大?” 和尚不明所以。 “道长什么意思?” 傅长宵也不废话,打开两扇门把死尸指给他看。 “这观中除了我,全是尸体,和尚你要是不怕的话,尽管进来找地方住。” 和尚淡淡扫了一眼死尸,脸色平静道: “阿弥陀佛,那就多谢道长款待了。” 说完,便跨进了大门。 然而,才入了大殿,满地死尸身上的伤却让和尚大为震惊。 “施主,这些人该不会是你……” 傅长宵一句话打断道: “有些是,有些不是。” 他指着官兵那堆:“这些是我杀的。” 然后又指向乡民那一堆。 “而这些,是我所杀之人杀的。” 和尚心思活络,也清楚这世道的艰险,便立刻晓得了傅长宵的意思。 他暗自叹了口气。 然后走到乡民的尸体边,左手结金刚拳,平放于腰际左髋外侧,对着乡民们的尸体诵道:“唵,阿谟伽,尾卢左曩。” 这是大光明咒手印,也是一种超度之法。 此时,傅长宵正往大殿后的厢房走去。 这和尚犹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 “施主可是赭衣军?” “啊?”傅长宵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这反应让和尚心里有了底,他施礼道:“道长惩恶扬善令贫僧敬佩,但施主还是尽早离开吧。” “为什么?”傅长宵挑了挑眉:“就因为这些丧尽天良的官兵?” 闻言,和尚愣了一下,即将到嘴边的劝诫之语,全化为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第138章 水莽草 次日清晨。 山间有雾,却都在悬崖之下。 傅长宵孤身坐在悬崖边,双腿自然垂下,迎着山风,他怔怔看着天边渐起的朝阳,如痴如醉。 待天边的红日彻底跃起。 傅长宵早已闭目盘膝,静心打坐。 日月晨昏,皆有其灵,需要细细感悟。 第一缕光芒,第一股暖意,这山中蓬勃的草木,这崖壁上千百年凝聚的墨客名篇,乃至失足摔落,身死道消后回归于天地的孤魂,都是灵蕴的一部分。 灵气被晨风吹来,汇聚于此。 飘飘渺渺,犹如身披轻纱。 和尚走出观门。 他本是来找道士告别,见到此景却好似忘却了来时的目的。一转身,登上更高处的崖边眺望云海,心中佛音浩荡。 大约隅中时分,傅长宵睁开了眼。 将手抬起来,手上漂浮着一缕灵力。它像是一团漂浮不定的透明火焰,呈现出淡紫色,略微透着点银白。 由于傅长宵所习功法乃是《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道统承袭的是太阴星君。所以他手中汇聚的这团灵气是由内外两层组成,内层是高度凝结的一缕太阴之气,外层则为太阳紫气。 两团灵气相生相克,诚如太极所言,蕴自然之气,便可蕴自然之动。 法力圆融,匀速提涨。 这就是他此时的收获了。 “呼……” 傅长宵吐出一口长气,随手将这缕灵力散在了山间,只余一点心得慢慢体会。 稍一扭头,就见晨曦如金,雾中万里山河,崖松斜立,飞鸟隐现。 和尚陶醉地站在山巅。 头上万里晴空,脚下万丈深渊。 只不过这天大抵是不会塌,但他脚下的薄岩却已延伸出了好几条裂纹。 “和尚,你又忘形了?” 傅长宵刚调侃一句,和尚脚下的薄岩应声而断! “什么?”和尚还没转身,就察觉脚下一空,好在他身手矫健又有经验,身子往后一仰,脚尖点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旋身一转,整个人就好像陀螺似的,跃回了安全地带。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和尚拍拍胸口,往道士看去。 “让施主见笑了。” 傅长宵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诶,又没笑成。” 和尚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却是贫僧不懂事了。” “无妨,太懂事也不好,隐藏情绪,牺牲自我,何苦来哉,如你这般大胆的胡闹,也是率性。” “真没想到施主居然如此豁达。” 傅长宵问:“这有什么好想不到的?” 和尚斜眼扫了一下只见白云不见底的悬崖,“因为贫僧没这么豁达。” “……” 互相内涵几句,和尚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告辞的,他当即施了个佛礼,对傅长宵道:“施主,贫僧要下山了。” 傅长宵站起来点点头:“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和尚以为他要送自己,连忙道:“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贫僧自去即可。” “留步?留什么步。”傅长宵整整衣服,迈步就走:“我也要下山去。” “啊?那这福清观……” “不必管它,有观在这儿,自有人来。” “哦,那施主要去哪儿?” “你好奇这个做甚?” “旅途漫漫,聊作谈资而已。” “也许去逸州城。” “哦?施主也要去看靳真君的封神大典?” “封神大典?是什么?” “施主不知?” “确是不知。” “那施主到这儿逸州地界,就从未听闻过靳真君的事迹吗?” “什么事迹?” “舍命救世,有求必应之类。” “有求必应?”道士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和尚一脸敬仰道:“传言信他者,心想事成。” 傅长宵愣了一下,随即问道:“那和尚你呢?” “啊?” “问你此行去哪儿?” “哦,贫僧正在寻人。” “寻人?你寻的人藏在山上?” 和尚摇头:“上山只是贫僧一时兴起,其人更爱藏身树林。” “莫非是绿林大盗?” “不是绿林大盗,是贫僧的师伯。” “哦。” “但他比绿林大盗凶恶百倍。” “呃……那你此去?” “送他去面见我佛。” “万一,一去不回……” “那便一去不回。” “如此,珍重。” “嗯,有缘再会。” 到了山下,和尚挥手告别,傅长宵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中,倒也潇洒。 又走了两日。 傅长宵终于在清波县的西北角找到了雷栗村。 别看是村,其实占地宽广。 后面有一片山,只是山路难行,上上下下,又费体力也费时间,所以少有人走。 前面则是戆水分支,船只往来,又快又方便。 奈何傅长宵道旁问路,偏偏被指向山路。 一路泥泞,几番周折,个中艰苦难以言表。 等下了山,找了家民户,给些钱财休整了一下。傅长宵便在村里打听起雷大安的事儿,只是村民们讳莫如深,没有提供什么消息。 最后,他找到河岸边的茶摊,点了一壶好茶,才从店家口中得知,雷大安死后,竟化为了恶鬼,在回魂夜那天杀了好几户嚼过他们家舌根的邻居,所以大家不敢多言。 好在村里请了福清观的道长们来这儿做了七天道场,平息了此事。 “那他们家现在可还有人住?”等上茶的功夫,傅长宵问老板。 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后生,闻言打了抖,回道:“再怎么说也是闹鬼的屋子,谁敢去住。” 傅长宵吃着桌上的果脯,随口道:“那他家的财产就无人惦记?” “就他家那点产业谁会惦记,倒是惦记他老婆的人有一大把。”老板煽着炉火感慨道:“可惜听说她也死了……大概已经投胎去了吧。” 老板似乎对辛红烟也有那么一点意思,说到这里还有些怅然若失:“不知她会转世到哪里,长大了会嫁给谁。” 傅长宵幽幽道:“没准她这次会转世成男人呢,或许外形比你还爷们。” 老板闷闷不乐:“这样也好。” 说着便把茶壶端了上来。 傅长宵这时候正觉得口渴,倒出茶水刚要喝上一口,突然发现茶碗内飘着一片深紫色的浮萍,看起来很像葛蔓。 “老板,我点的是绿茶,你这给我上的是什么玩意?”傅长宵打开壶盖往里看,猛地,竟发现壶里有一只眼睛在看他,还眨巴眨巴的。 他一个激灵扔掉了茶壶,瓷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就见里面爆炸一般,凶猛的涌出无数条紫色的葛蔓,瞬间紫色的葛蔓藤枝,密密麻麻爬满了桌子。 随后,他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哭泣,低头一看,桌子底下的藤蔓里涌出一颗男人的脑袋,这人傅长宵认识,正是赵坚白的书僮——阿全。 “傅道长,呜呜呜……这茶不能喝呀……”阿全扒开藤蔓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脑袋往地上一磕,就嚎啕大哭道:“这茶碗里泡的是水莽草,喝了就会被水鬼缠上的。” “水莽草?”傅长宵立刻警觉地看向茶摊老板,岂料这小子一个猛子扎进茶碗里,不见了踪影。 奇怪,为什么我没感受到鬼气? 他正疑惑,阿全已经扯着他的裤腿,哭得稀里哗啦。 “道长,快去救救我家少爷,他被水鬼困住了!” 傅长宵掏出一张镇心定神符贴在阿全身上,安抚他焦躁不安的灵魂,而后问道:“怎么回事,你把事情经过给我说一下。” 阿全抽抽噎噎道:“昨日我和少爷乘船回逸州城,路过这里的时候,船边突然围上来许多鲤鱼,少爷瞧着有趣,就伸手去抓,没想到那鱼的力气极大,一下就把少爷拖进了水里。” “当时艄公还说,看见这种飘在水边,不远不近,好似一伸手就能抓到的鱼最好别碰,奈何少爷一时贪玩,没有听进去。所以艄公非常生气,他把少爷救起来后,就把我俩扔在了这儿。” 傅长宵皱着眉头,他早听说,像类似在河边稍一伸手就能捡到的鱼,或者悬崖边再走一步就能采到的药,都最好别碰,因为许多妖鬼就喜欢用这招趁人不慎,夺人性命。 他们俩怕不是早就被鬼给盯上了。 傅长宵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担心少爷染上风寒,便寻到这家茶摊,点了两碗姜茶。”阿全抹着眼泪,自责道:“当时给我们上茶的,是个漂亮女人,她说她自小学习药理,不仅会煎茶,还会熬制药饮,于是便帮我们把姜茶换成了专门防治风寒的药茶。” “呜呜呜,我还怕少爷嫌苦不肯喝,就自己先喝了一碗。没想到少爷不仅嫌苦,还嫌茶碗不干净,死活不肯喝。当时我也没多想,就带着少爷又雇了一条船,继续赶路。” “这么说,你们出事的时候,并不在这儿?”傅长宵沉吟一下,示意他继续说。 阿全点点头:“当天夜里,那女人就从水里冒出来,拉我做了她的替死鬼。而少爷他没有喝茶,就被另外一只没得手的水鬼给记恨上了,因为喝水莽草死的人只有让另一个人也喝下水莽草,自己才能解脱,所以他把少爷困在了那条船上。” “假如你家少爷不喝水莽草,困住他也未必会死。” 阿全使劲摇头。 “他不喝是不会有事,但是那条船上的饮水全都泡了水莽草,少爷一天不喝,那只鬼就一天不会放过他。” 傅长宵一拍桌子:“那我给你们的符呢?为什么不用?” “符?”阿全愣了一下,眼泪突然像开闸放水一下飙出来:“您给的符还在脏衣服里,我们给忘了拿出来……” 傅长宵气道:“亏你们一路劫难走来,居然还没学乖。” “都是我的错,是我偷懒。”阿全抱着傅长宵的腿乞求道:“道长,求您帮帮我家少爷吧。” 傅长宵心里暗叹,为什么自己和他人的缘分,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也不知道是自己太衰,还是自己遇见的人太衰。 不过好歹相识一场,他不可能袖手。 再说,一只要靠水莽草才能找替身的水鬼,应该强不到哪儿去。 随着驱邪经历的渐渐增加,傅长宵也不似当初那么畏首畏尾。 毕竟勇气源于实力,他遇见这么多妖孽,却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杀机,他对自己的信心,也就有了一点点提升。 微微一点点。 当然,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小觑天下妖魔。 但同时也清楚,他起码可以在鬼王以下的鬼魅妖邪面前,稍微表现得强势一点儿。 于是他点头道:“好,事不宜迟,你带我去找他。” 毕竟救人越快越好,时间隔得越久,赵坚白的小命就越危险。 …… 就在傅长宵跟着阿全赶路的同时。 戆水河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多毛怪人箕踞而坐。 朗朗乾坤,此人却通体煞气,黑烟滚滚,从形貌上看,似人非人,一副熊样,搭在大腿上的两只利爪比蒲扇还大。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或许与常人相比,这老头并不算矮,但因有多毛怪人在,他就显得小巧了许多。 老头面色惨白,皮肤褶皱,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仿佛比深渊还要幽深,若是不小心跟他对上眼,感觉魂魄都要被吸走。 两只妖魔望着河道没有讲话。 片刻后,一道蓝影从河面掠过。 接着,水里钻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蓝衣老太太。她长得慈眉善目,无甚稀奇,唯一奇特的地方,就是她的牙,因为她其他牙齿都掉光了,只有两颗吸血僵尸牙还坚挺在牙床上。 这三个妖魔,就是之前在安乐雷塔中商量如何杀傅长宵的那几位。 “熊矛,老头子,他们出发了。” 蓝衣老太太踩着浪花飘上了岸,话才说一句,就捶着胸口一阵猛咳。 直到喝了老头递给她的一杯茶水,才慢慢喘息着,恢复平静。 “上钩了吗?”黑矛的声音粗砺,听着很莽。 老太太点头:“嗯。” “嘿嘿,你们都说我黑矛光有力气,没有脑子,这一回,我就偏使个计谋,弄死这个道士。”黑矛狰狞一笑:“有故人带路,那道士离死不远了。” “哈哈哈。”老头在旁笑道:“你的计策相当不错,看来这回,你黑矛就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了。” 黑矛看向老太太:“这回还要谢过倪夫人的水莽草,否则还真不好引人上钩。” “不用客气了。”老太太笑眯眯道:“我手下那些水鬼,也是时候换一批了。” 第139章 受困 天色愈来愈暗了。 傅长宵撑着一把黑伞,沿着杂草丛生的河堤慢慢走着。 夕阳余晖褪去后,戆水河也黯淡下来,唯有天边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色彩。 从雷栗村出来后,沿途就没瞧见几个能喘气的,紧赶慢赶,也没发现赵坚白出事的那条小船。 傅长宵停下脚步。 “天黑了。” “是啊。”阿全从伞里跳出来,舒展身体。 太阳西沉,也就意味着妖魔鬼怪苏醒。 阿全手搭凉棚眺望远水,嘴里嘟哝道:“应该就快到了。” “应该?”傅长宵眉头微微一皱,用凉丝丝的语气说道:“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时,你正在被你家少爷殴打……” 阿全不好意思地挠头。 “道长提这个做什么,怪让人害臊的。” 傅长宵斜着眼瞟他:“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下手不比你家少爷轻。” 阿全一脸震惊:“道长,少爷只是小孩子脾气,所以我才会拿话诓他,想让他加把劲,您神通广大又英明神武,我怎么敢骗你。” “但愿如此吧。”傅长宵脚步不停,走进了渐暗的夜里。 忽然。 傅长宵看到前方路上,翻倒着一副挑子。 那挑子上挂着两个方底圆筐浅腹高提手的竹筐,一边盛着上方下圆密封的皮箩,一边横放着两摞碗筷。 却唯独不见一个人。 傅长宵鼻子轻轻耸动,他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气味,有点肉香,但又隐隐带着呛鼻的烟味。 叭,叭,叭…… 幽静无人的道路上,突然传来“砸吧”嘴的声音。一个模糊不清的老汉正迎面走来,他一手抓着一杆烟锅吞云吐雾,一手慢悠悠地剔牙。 “叭。” 烟雾吐出,模糊了视野。 傅长宵扶起地上的挑子,动作缓慢,仿佛是怕挑子的主人心疼,所以很小心地挪到道路一边。 然后又捡起地上洒落的碗筷,同样轻柔地放回挑子上的竹筐里。 至始至终,傅长宵仿佛没看到这个抽烟的老头一样,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向前方倒在路中间的那具尸体。 这是一个被开膛破肚了的年轻后生。 他倒在浑浊的血液里,面容扭曲。 眼角残留的几滴泪水,是他对生命的渴望和留恋。 血腥的气息,在道路上渐渐飘散开来。 “叭,叭,叭……” 这时,老汉连吸了三口烟,朝着傅长宵的方向就喷了过去,那烟雾如同一条刚出洞的蛇,飞快滑动,直至碰到傅长宵的后背,才停了下来。 “少年人,一起吃点啊。” 一股阴冷的气息,爬上了傅长宵的后脊,酸臭的血肉味,扑鼻而来。烟雾中,一只满是皱纹尸斑的手,掐向他的脖颈。 “我吃你姥姥,阿全,揍他。” 傅长宵回身一拳打爆烟雾里的鬼手,接着蹬地一冲,单手掐住老鬼的脖子往地上用力一摔,眼角有冷厉的凶光闪过。 啊! 老鬼气息被锁,霎时怕得想要遁逃。 可阿全已经飞身跃起,他双手抱膝,坠着个大腚就朝着老鬼的胸膛坐了下来。 砰! 老鬼脊背一弯,手脚瞬间对折成v型。 啊! 一声惨呼搅动得林间夜鸟乱飞。 阿全随即对他抱以老拳。 “让开吧。”傅长宵捏着一团烈焰往老鬼身上一丢,澎湃的阳火眨眼将其裹住。 轰! 老鬼形体扭曲,最后炸开,魂飞魄散。 傅长宵转身看了眼地上惨死的后生,意识到这条路怕是不太干净。 阿全靠了过来。 “傅道长,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傅长宵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条路上的气氛,很像是在拍恐怖片。” 阿全听不懂:“恐怖片是什么?” 傅长宵道:“就是唱鬼戏。” 阿全用力翻起白眼:“那我就是主角了?” 傅长宵:“……”这种气氛真是来得突然去得突兀。 他一甩袖子往前走,很快发现一艘小船靠在岸边。 看得出,这小船做得不太精细,简陋的船体上架了个篷子,连接合的口子都没补上,就那么敞着漏风。 “是这儿吗?” 傅长宵有点儿疑惑,以赵坚白的性格,怎么会搭乘这么破旧的小船。 可阿全已经埋头冲了过去:“少爷——” 里面也同时传来赵坚白的大呼。 “阿全——” 看来真是在这儿。 傅长宵迈开大长腿,几步跟上。 一脚踩上船,外面的光线和声音好似被隔绝了,内里自有一层淡淡的幽光可供照明。 船舱里的空间极为狭小,空荡荡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根本没有赵坚白的身影,也不知刚刚是谁在这里头叫人。 “少爷,少爷——” 阿全上蹿下跳地找人,就连甲板的缝隙都拿眼睛凑上去仔细瞧,可是连根毛都没发现。 傅长宵也不阻止他,一进入这船里,他就有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没有妄动。 “傅道长,这里是不是有点怪啊。” 这个时候,阿全拿手抠着篷体和船舷的接口处。 傅长宵俯身过去一瞧,“确实奇怪。” 之前在外面,这里明明是敞开的,如今却变得严丝合缝起来。 傅长宵尝试着把篷体拽出来,只是拽了几次没成功,感觉这东西,已经完全卡在船板里面,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才能把顶篷敲的这么深。 傅长宵转身看了下另一面,结果还是一样。 “道长,要不我们先出去……” 阿全心里发毛,他感觉待在这儿像是陷入了泥潭,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 傅长宵扫视了一圈周围,觉得阿全的提议很有道理,这地方说不清是哪里,反正就是很不对劲。 “那就先出去,你家少爷如果在这儿,总能寻到。” 然而还没等傅长宵回头,前面的船舱门洞突然消失,等他回头,来时的那个船舱门洞也不见了踪影。 霎时间,光线全无,世界一片漆黑。 “道长!”阿全靠在他旁边瑟瑟发抖。 傅长宵唤出火焰,温暖的火光飘至篷顶,照亮四周。 看着面前光秃秃的篷墙,傅长宵两指往眼睛上一划,施展出“玄气百辨”。 他眼里流光闪闪,仔细查看四周每一个角落,然而等傅长宵看了一遍后,篷子还是篷子,船体还是船体,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穿出去试试。” 阿全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在船上蹦了三蹦,可惜没能穿出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说都做鬼了,总不能连穿墙都不会吧。然后对着篷墙猛地一撞。 岂料他的脑袋虽然出去了,但他的脑袋却是从另一侧的篷墙里穿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 阿全看着自己的屁股,有些不甘心,他抬头看到篷顶,举手往上一跃,可是上半身却诡异地出现在自己的胯下。 这也太变态了。 阿全身子往下一蹿,又落回了原地。 见状,傅长宵终于肯定,他们的的确确受困于此。 虽然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幻术,连自己的玄气百辨都看不穿。 但左右离不开障眼法的范畴。 那么,只要周围空无一物,再厉害的障眼法也会因为没有了媒介,而失去作用。 “阿全,退我身后去。” 傅长宵掏出了铜印。 阿全察觉到气氛不对,立马后退。 旋即,一阵轰鸣在船舱内响起。 铜印翻飞,沛然巨力将整个船舱砸得上凸下陷,左歪右斜。 奈何空间都被砸得变大了数倍,船体居然没露出一丝损伤。 就在他抓住铜印准备上手砸的时候,身子往前一冲,便见周围一片黑烟,傅长宵立马停住脚步,扭身退走。 一出黑烟,便见阿全呆呆站在原地,抬头看着眼前的篷墙,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阿全!” 傅长宵喊了一声,见阿全身子微微耸动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 傅长宵不禁皱了下眉头,但他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从阿全身后,小心走到他的侧面,斜眼一扫。 墙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再瞧一眼阿全,傅长宵心头顿时一紧。 只见阿全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自己,咧嘴朝着他诡异一笑。 那种笑容……很难形容,傅长宵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笑起来会是这个模样。 半眯着的眼睛,瞳孔收缩的很小,连眉毛都好像是贴在了一起,鼻子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 咧开的嘴巴,上唇外翻,把整个牙床都暴露在外,脸颊上的肌肉,几乎横了过来。 古怪的表情,根本没有一点善意,更确切的说,这笑容显得非常恶毒! “你不是阿全!你是谁?” 第140章 破局 像是在故意应和傅长宵的话。 幽暗的船舱里,阿全的笑容蓦的一收。 只见他两手扒住自己的脸皮往下一撕。 细嫩的皮肤像是被掀下来的包子皮,粘连着血肉一片片往下掉。 没有了面皮,血淋淋的肌肉骨骼便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偌大的眼球,贪婪地盯着傅长宵,舌头狠狠在唇上舔了一圈。 “你到底是谁!”傅长宵眉一拧,铜印脱手而出,迅捷的速度在空气中发出一声急促凶猛的呼啸。 砰的一下,贯穿阿全的头颅。 然而这一声,却只是铜印撞在了篷墙上,并未给阿全带来一丝伤害。 就好像方才铜印所砸的不是魂体,而是一抹影子。 “我是阿全呀。”这诡异的东西玩味道。 “扯淡!”傅长宵先是先是一愣,随即身形一晃,手上托起一团烈火,狠辣地打向对方的面门。 火焰贴着手掌一起穿透阿全的脸,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触感。不过傅长宵并未就此罢手,他手指飞快捏了个指诀,一股白雾涌出,他想看看,能不能用雾隐诀反向将其困住。 奈何汹涌的白雾扑了个空,对方不仅没被困住,反而泼皮打架一般撞入傅长宵的怀中,两条胳膊钢鞭似的缠住他的腰,张嘴去咬傅长宵的耳朵。 这一招野兽般的撕咬,即便傅长宵厮杀经验丰富,也一时避之不及,好在阿全的牙口还未完全闭合,傅长宵迅速向后仰头,同时双手反撑着甲板,将整个人翻了一个面,然后往甲板上一扑。 和先前一样,他还是扑了个空。 那诡异的东西从篷顶上落下来,嘴里嘻嘻道:“比起我,你不觉得之前那个阿全太废物吗?” 傅长宵嘴角一抽,虽然他步入修行之后身强体壮,但被咬伤了耳朵,还是会忍不住想要去医院打针狂犬疫苗,再加上胸口猛烈地撞在甲板上,那种剧烈的疼痛感,让傅长宵不禁倒吸上一口凉气。 他翻身而起,一边问:“你知道什么叫分工不同吗?”一边摸出一沓符咒抓在手上,“有的人生来就是坏种,而有的人生来就是专克坏种的。” 说话间,返木宝印施展,灵符哗啦啦散开,犹如雨披将自己浑身包裹起来。 摸了摸耳朵上的伤口,傅长宵骂街的心都有。 只许对方打自己,不许自己打它? 无赖也不能这样逆天吧? 其中肯定有什么缘由被自己忽略了! “呼—” 傅长宵耳朵微微一动,一声非常微弱的风声响起,他目光一斜。 “吓。” 只见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正贴在自己的耳朵边,没有表皮的牙床暴露在外,张嘴欲咬! 危!危!危! 傅长宵一个念头生起,还没等有所动作,这玩意已经一口咬住傅长宵的肩膀。 “扑哧!” 鲜红滚烫的血液瞬间浸透衣服。 尽管傅长宵已经第一时间抬起一个肘击轰过去,却还是被咬走一片皮肉。 他迅速掏出一颗五华碧气丹吞下去,稳住伤势。 眼睛一抬,便见阿全趴在地上,张着嘴把方才从自己肩膀上咬下的那块皮肉吞进嘴里,嘎巴嘎巴的咀嚼起来。 裸露的面部肌肉随着他的咀嚼蠕动着,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冷的得意。 傅长宵心头一寒,方才明明有机会咬自己的脖子,但它却没有那么做,摆明是想一点一点把自己折磨死。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诡异的玩意忽的眼睛一瞪,张嘴呕出一团金光。 “咳咳……” 它双手抓着喉咙,指甲在脖子上使劲往上狂撸,片刻之间,便见那块皮肉顺着它喉咙挪回了口腔。 紧接着探手往里一抓,抓出一团混合着青黄杂物的碎肉扔在地上。 傅长宵一看,那青的是他肩头衣料,那黄的则是贴在他肩头的符咒。 “咦?灵符起效了!” 傅长宵用“玄气百辨”扫过去,只见阿全周围浮现出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隔膜。 这层隔膜给人一种与外界分离的感觉。 恍然间,傅长宵想起了什么,扭头往侧面的篷墙上一瞥,脑子灵光一闪,醒悟道:“原来是这样!” 这个篷顶和船体原本开着一条裂缝,傅长宵上船之前还曾质疑赵坚白的选择。 可入船后,裂缝却不见踪影。 傅长宵很肯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而且肩膀上的伤也确确实实的存在。 他思来想去,不禁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小船大概是分割了他与它所处的空间。 就好像一个花蓝鱼笼,他钻入其中,无法脱身,而这诡异的玩意却能从外面自由进出。 因此,自己的攻击总是对它无效。 想明白了这一点,傅长宵冷眼凝视着眼前的阿全,缓缓召唤出一大片拳头大小的火球。 现在,该验证一下了。 似乎是被傅长宵眼神里的冷傲所刺激,眼前的阿全脸上肌肉跳动着鼓胀起来,身材也在转眼间壮硕了一圈。 它的嘴往前凸出,同时尖牙暴长,黑色的皮肤和毛发一点点从下巴处长到额头,恶毒的眼神里,完全没有了之前想要玩弄傅长宵的耐心。 “哦?恢复本相了?” 傅长宵打量着对方高壮的身体,笑道:“你知道你的样子像什么吗?” 也不等对方回应,傅长宵的嘲笑就吐了出来:“像狗嘛又有熊样,像熊嘛又太狗,你别是个杂种吧!” 话音刚落,对方双眼血丝尽冒,大吼一声,挥动两只利爪扑向傅长宵。 这一次,他要把这个道士撕成碎片! “去。” 傅长宵伸手朝前一指,身形也猛地后退。火球顿时如炮弹一般射向扑来的怪物。 刺眼的火光在船舱内乱窜。 贯穿怪物的身体后,打在四周的船体上,接着又折返回来,继续追击怪物。 密密麻麻的火球围着怪物疯狂击打。 即便有火花散落,傅长宵也会及时催动法力,再唤出另一团。 “砰砰砰砰!” 四面八方完全被火球充斥,一些火球折返后,几乎是擦着傅长宵的鼻尖飞驰而过。 他也不慌张,闪身,抬手,攻击,回避,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精心掌控之下。 “哧!” 怪物的爪子擦过傅长宵的胸口,带起一片血珠,傅长宵眉头一紧,符咒随之撒开。 “天罡地煞,神武速达,吾持正令,妖鬼尽杀!” 火与符密布空间,傅长宵身形急闪,手脚打出的攻击已经快出了残影。 “吼!” 但这些,对于已经被傅长宵深深激怒的怪物来说,却没有什么好在意的,火球灵符在他身体内穿梭,完全没有伤害到他。 看着动作逐渐缓下来的道士。 怪物对着他的脑袋张大了嘴。 根本不需要抬头,仅凭一股浓烈的恶臭,傅长宵就知道在自己头顶,那张獠牙大嘴,张开的有多么巨大。 就在它准备探出隔膜,给出致命一击的瞬间。 一块铜印突兀地映入眼帘,眼里的残忍尚未消失,脸上的错愕就已经掩藏不住。 砰的一声,血水混合着涎液迸溅而出,两颗断裂的獠牙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接着,铜印顺着怪物的食道直入肚肠。 但此刻,怪物对此已经无所谓了,它的肚肠有妖力保护,就算吞下去一把剑也没那么容易肠穿肚烂。 而且只要快速弄死这个道士,任他法宝再厉害也得作废,所以它不管不顾,对准傅长宵的脑袋就咬了上去。 他打算把道士脑壳咬开,然后再嚼碎他的身体,务必要让这道士死得不那么痛快! 他张着嘴,眼睛瞟向道士,他要亲眼看着道士露出绝望的表情。 可是这一眼,却见道士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明晃晃狡诈,这让它突然生出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咔!” 一口咬下,预期中,啃碎骨头的兴奋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牙齿间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等怪物再看底下:“咦?人呢??” “返木宝印!” 此时,只听身后传来傅长宵冷酷的咒声。 怪物四肢趴在地上,猛地回头,便见傅长宵操纵着大量符咒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堵纸墙,挡在双方中间。 “这一招有屁用!” 怪物发出一声咆哮。 然而,纸墙后传来傅长宵平静的回应:“没错,就是防你的屁用。” 一言已毕,怪物肚子里忽然金光大盛。 傅长宵不知道这怪物是公是母,但无论它是什么东西,只要配备了菊花这个身体零件,就一定会是毫无防御的状态。因为无论你夹得有多紧,那道缝你也永远闭不上。 傅长宵并指一划。 “出。” 耀眼金光从怪物身体内射出。 但铜印依旧稳稳停留在怪物腹部,没有一点儿动弹。 傅长宵立刻明白铜印的意思,它是不想走后门。 但怪物的杀招再次袭来,破开它的肚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因此他的谋划已是势在必行,也一定要行! “那就,烈火宝印!” 傅长宵一声急喝,铜印上立刻喷出一束强盛到极点,又猥琐到极点的火舌。 “扑哧!” 伴随着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灼热的烈焰,毫不留情的冲开眼前的脆弱无比的嫩菊,从他臀部喷射出来。 烈火开路,怪物的肚子也在高温炙烤下变得柔软脆弱,铜印瞬时破肚飞出。 怪物大睁着眼睛,双瞳快速放大又急速收缩,震惊的神情仿佛在这一瞬间,达到了此生最难以磨灭的难堪巅峰! “噗!!” 热气蒸腾,怪物下半身直接化成一摊烂肉,跌倒在甲板上,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弥漫开来。 但一击得手,傅长宵却没有丝毫要停顿的意思,他操纵着飞射出来的铜印,照着怪物的脑袋再次用力一砸! 头壳崩裂,脑浆溅洒,怪物抽搐两下,身体变成一只狗熊的模样,惨死当场。 随即。 傅长宵执印往船身上暴力一冲、二冲、三冲。 连绵不断地冲。 终于,船体承受不住攻击炸碎出一个破洞,傅长宵用烈火一烧。 那破洞边缘就像脆纸一般,转瞬烧了个干净,露出三张目瞪口呆的脸。 第141章 残暴 这三张脸的主人,正是赵坚白、阿全和倪老太。 就在傅长宵破开船篷脱身出来的前不久。 阿全正委屈巴巴地揉眼睛。 “我不是内奸!”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可怜极了,仿佛一遇质疑就会立马昏厥过去。 旁边的赵坚白正搂着胳膊在打颤,听见阿全的惶恐发言,不由安慰道:“不怪你,你只是上了这老妖婆的当。” 阿全期待地反问道:“那您说傅道长会相信我吗?” 赵坚白也反问:“如果你在发善心的时候,发现自己拼尽全力在救的人,居然是在坑自己,那你还会不会再信他?” 阿全的脸顿时忽青忽白,忽黑忽红,闪闪发光。 “这么说,等傅道长出来之后,我就死定了?” 赵坚白看着阿全不安的脸色,后悔多嘴,决心补偿:“等傅道长出来,我来帮你向他解释。”反正你都死了,大不了被揍一顿,想再死一回哪儿那么容易,傅道长才没功夫等你投胎。 他这般想着。 倪老太却出言讥讽道:“你们不会真以为被我家老头子吞下肚的人,还能活着出来吧?” 这河道里的小船,可不是一般的船,那其实是倪老头的肚子,他在做鬼之后,肚子里就不再是脏腑器官了,而是一处经过鬼气祭炼的特殊空间,任何生物进去,都要受到他的限制,想出来,那是难如登天。 “可是……我明明就还活着啊?”赵坚白抱着胳膊打抖,刺骨的寒冷让他有种自己还活在人世的安心感。 “你真的还活着吗?”倪老太乐呵呵地看着他,只有两颗僵尸牙的嘴漏风道:“你喝了我的水莽草,早就被我炼制成了水鬼。先前只是为了让你的仆人顺理成章的去诱导那个小道士,才会故意让你们产生错觉而已。现在,你要是敢不服从我的命令,我随时可以让你魂飞魄散。” “我死了?你……你什么时候……” 赵坚白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意图找出对方说谎的证据。 倪老太狰狞一笑:“死都死了,就别挣扎,别妄想,往后只要你们两个乖乖跟着我,我自会让你们有超生的时候。” 阿全根本不能接受这种一听就很缺德的生活,吓得瑟瑟发抖。 “等等。”赵坚白定了定神,走过去跟倪老太打商量:“阿全只是我的小厮,如果你要用他,那就不能用我。否则,岂不是辱没我的身份……” “呵呵。”倪老太看看他,又看看阿全,忍不住笑出声:“你是不是想说,这小娃娃没你这个少爷的本事大,还不如直接将他给放了,往后只用你就行?” 赵坚白对自己的生死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男人的胜负欲决不允许他随随便便被人看穿! “你在说什么?”赵坚白故意装糊涂:“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哦?”倪老太仿佛看穿了一切:“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要说的是什么个意思。” 赵坚白:“……” 等我想想。 好在他反应快,几乎没多停顿就想到一个:“我只是想说,阿全就算变成你的手下,也还是得听我这个少爷的。” 倪老太仰起头,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这个弱小的傀儡。 “看来你对自己的处境还没一个正确的认知,得先修理……哦不,得先给你立立规矩才行……” 她这边还没说完,阿全突然兴奋大叫。 “嗯?” 倪老太的目光转向阿全,随即也发出大叫。 只是她的叫声不是兴奋,而是惊惧。 “老头子——” 只见小船和篷顶分离的开口处,冒出了一点金光。 起初是一个光点,接着凸出一块方形,很快,这个方形就接二连三凸起,最后扩散成一个宽大的破洞。 澎湃金芒如同巨浪一般冲击出来。 轰—— 倪老太和赵坚白的眼中同时掠过惊讶的神色,脑海中的想法却不尽相同。 倪老太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赵坚白则胸有成竹,傅道长果然不凡。 阿全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了。 只要不做恶鬼,死就死吧,他相信傅道长能给他一个痛快。 伴随着剧烈的震荡,船体撕裂,倪老头变回本相的身体随之断成两截,又在眨眼之间魂飞魄散。 旋即,一个青色的身影在漫天粉尘中出现,轻飘飘落了地。 倪老太发出一声尖叫:“给我上!” “是!” “是!” 赵坚白和阿全不由自主地应和一声,主动仰起脸,凑到了傅长宵面前。 “傅道长,你快看,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我们是被逼的!” 确实,他在这俩货身上看到了黑沉沉的鬼气,而这股鬼气的一端,就落在眼前这位老太太身上。 刚刚脱困,就突然又遇见一个能操控鬼魂的强敌,傅长宵心中还真是一凛。 情急之下,傅长宵抓着铜印如电光闪至,狠狠轰在对方身上。 赵坚白和阿全看得清楚,倪老太只有脚跟沾着地面,整个人仿佛从中间断开一般飞出去,然后像个破旧的布娃娃,承受着傅长宵骤雨般的拳头。 直拳、勾拳、上勾拳、直腿踢、侧踢、膝撞、下肘击、前滚翻……一股脑地倾泻在倪老太那干瘪的身板上,大团大团的血迹混合着阴气浸透开来,刚猛的拳劲几乎把老太太打得稀烂。 “太残暴了。” 阿全再一次目瞪口呆。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倪老太才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一股股阴气从她的口鼻之中喷出来,碎肉碎骨也渐渐在地上晕开,过了没一儿,就停止了抽搐….. 现场鸦雀无声。 傅长宵直起身子,血水顺着手指一滴一滴浸入土里,他甩了甩拳头,回身看向赵坚白和阿全。 赵坚白抖了一下。 “阿全可以作证,我是无辜的。” 阿全:“……” 少爷! 你不讲义气! 嗖—— 两道黄光从傅长宵手里飞出。 还不等赵坚白和阿全惨叫,两张镇心定神符就贴在了两人的额头。 “别讲话,立刻凝神聚气,不然你们就要散了!”傅长宵说道。 原来在倪老太被他打死的那一刻,身为傀儡的赵坚白和阿全也开始跟着消散。只是这俩小子不知是傻了还是迟钝,居然恍若未觉。 经过一夜的修行。 傅长宵身上的伤几乎痊愈。 赵坚白和阿全也在他的灵气滋养下安然无恙。 “傅道长。”阿全见傅长宵睁开眼,立刻跪下来求原谅:“之前我不知道……” “不用说了。”傅长宵在他俩魂体消散的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所以懒得听这些废话,“我知道你们做这些事,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贫道无意追究。” 阿全顿时大喜过望,砰砰砰给他磕了几个头。 傅长宵抬手阻止他:“不过……” 赵坚白警惕地看他:“不过什么?”别是死罪免了,但必须挨顿揍吧? 傅长宵道:“既然变了鬼,就不要在人间滞留,都去地府报到吧。” 赵坚白舒了一口气,正要答应。 阿全的脑袋又磕了下去:“可是我和少爷都喝了水莽草泡的茶,如果不找替身,就不能去投胎,可要是我们去找替身,那不就成了伤天害理的恶鬼?还请道长帮我们想想办法。” 傅长宵眉头一皱。 这倒是个事儿。 第142章 惨状 一般来说,冤魂不散就得超度。 而超度方法,傅长宵最擅往生咒。 但问题是,赵坚白和阿全饮下的水莽草茶,是用数以千计的水鬼怨念凝结而成,想要消除这股怨念,除了将其转嫁给他人外,就只能靠超度仪式,一点一点的化解。 傅长宵念了两次,发现没多大效果之后,便直截了当道:“看来贫道的往生咒对你们起不了多大作用,如今只能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在这儿安安心心当水鬼,等我……” “二,我们选二。”赵坚白还没听完就直接抢答。 没办法,他做人的时候就不爱在一个地方待着,死了变成鬼,也一样。 傅长宵点点头,打开随身携带的黑伞,对他道:“那就进伞来,我送你们去寺庙待着。” 赵坚白瞪大眼睛:“蛤?” 也就是说他不在河里待着,就要去庙里待着,那他岂不是更不自由,也更没乐趣?! 赵坚白疯狂摇头:“道长还是送我们去找邹文通吧。” “不行。”傅长宵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你们如今是鬼,不适合与生人接触。” 赵坚白相当委屈。 “什么生人,我和邹文通是同窗三年的好友,早就对彼此熟得不能再熟,怎么能是生人呢?”赵坚白哭丧着脸道:“而且我又不是要去吓他,我只是想托他帮我一个忙。” 傅长宵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期冀的光,并没有驳斥他把生人当作陌生人来用的行为,只是很不理解,邹文通一个书生,能帮鬼做什么?烧纸? “那你想请他帮你什么忙?”傅长宵问。 赵坚白期期艾艾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离开清波县之前,听说有个什么神像很灵,凡诚心敬拜者,几乎都能心想事成,所以我想托邹文通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给我弄来一个。” “很灵的神像……” 傅长宵沉吟片刻,转身背起行囊:“也好,那就带你们去瞧瞧。” 按他原定计划,如果在雷栗村找不到线索,就直接去逸州城看看,没想到事事未成,倒是一开始忽略的清波县有了线索。 不过世上的事情大抵如此,就好似养兰,一天看三回的没结果,放在角落的,反而时不时开花。 经此一役,他也隐约感到不对。 这几只妖魔出手果决,目标明确,就是直冲自己而来,他们甚至为了设下陷阱,提前摸清了自己的人际关系,还杀了赵坚白这对无辜的主仆。 若非那狗熊妖的脑子不行,这场危机说不定真能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想想都有点后怕。 可是……自己向来行事低调,性格随和。 这些妖魔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很快,他想到了那块神像木牌。 这些愿望成真的背后,会不会都是它们在作祟? 要是真的,那可大大的不妙啊。 想到暗中还有一帮凶残的妖魔正对自己虎视眈眈,傅长宵略感如芒在背。 只不过,他不知道,他忌惮的妖魔们,也跟他有着同种感觉。 尸陀林,安乐雷塔中。 身披宽大袈裟的慎行和尚端坐在地,对面是瞠目结舌的嫁衣女鬼——丁红月。 这个塔,一向是六个妖魔聚会议事的地方,没想到前不久变成五个,现在只剩下一魔一鬼面面相觑。 夜风吹入,俩妖魔都感到一丝凄凉。 “我早就知道,熊矛那个莽夫一定会失败,但是万没料到……倪氏夫妇居然也……唉!”慎行和尚沉声道:“都怪我大意了。” 闻言,丁红月却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大意倒还好说。怕就怕那道士本领通天,不是你我能匹敌的存在。” 她的语气带着心神不定和惴惴不安。 慎行深深地看着丁红月,骷髅般的眼窝里露出一丝凝重。 他们都是夺龙殿顶尖高手之中的佼佼者,本不该被人吓破胆的。 可那道士只用一夜的时间,就屠灭了三个黑带级别的高手,这是多恐怖的实力。 它慢慢道:“这件事既然如此严重,看来要去请世子定夺了。” 丁红月瞬间惶恐:“你要去打扰世子?” “嗯,虽然会引来世子的震怒,但此事绝不能瞒……四位黑带级别的高手死亡,便是世子身份高贵,也不能轻易揭过。” 看着慎行慢慢沉入地底,丁红月的惶恐到达了顶峰。 未曾谋面的道士顶多让她感到忐忑,但对世子的畏怯,却是深刻地烙印在她心中。 比她当年被浸猪笼还要真切。 地面之下,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震动,似是地底岩浆滚动。 不多时,慎行又浮了上来。 它骷髅般干瘪的身体发出骨骼摩擦的咯咯声,就连气息也变得微弱了许多。 “世子怎么说?”丁红月小心翼翼问道。 慎行语气冰凉:“世子会亲自与他一晤。” …… 又过一日,傅长宵清早摸黑赶路。 残月抚清径,只与鬼同行。 从清晨走到日暮,夕阳下时已离清波县不远。傅长宵想了想,此时再走,怕是正好赶上城门关闭,与其风尘仆仆的露宿街头,倒不如在这附近找个村子,先歇上一晚。 他正琢磨着。 忽见道路一侧升起袅袅青烟。 他转了个方向,越过一片低矮的山岗,走近一块火光明亮的空地。 空地上支着许多黑乎乎的帐篷,帐篷脏乱破烂,有大有小,里面人影耸动,浪语辱叫此起彼伏。 而帐篷外,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屠杀。 许多军卒,兵刃滴血,还在挨个给地上的尸体补刀,而倒在地上的那些人,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竟全是些手无寸铁的难民。 见状,赵坚白和阿全从伞里钻出脑袋,齐声骂了句:“禽兽!” 逼仄的难民栖息地。 残杀、欺凌、狞笑、哀嚎。 各种兽行在不断上演。 丈夫、父亲拼上最后一点力气扑向帐篷,但他们迎面撞上的,却是一把把血淋淋的刀剑。 年幼的孩子哭喊着爹娘,却被感觉搅扰了兴致的军卒一脚踩中脑袋,原就肿大的头颅顷刻汩汩冒血,眼看就活不成了。 帐篷里衣衫凌乱的母亲听见惨叫,当即撕开帘子冲了出来,只是还未触及自家孩儿瘦弱的身体,就被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圈住腰腹,又给拖回了帐篷,紧接着就是一声声不堪入耳的凄嚎。 弥留之际的孩子还在念着母亲快逃。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其他军卒却在大叫着里头的人办事快点。 有个性子急躁的,等得不耐,便故意举起兵刃往孩子身上扎,孩子的每一声痛呼,总能换来里头的人一声怒骂。 “噗。” 孩子营养不良的躯体没有给雪白的刀锋造成一丝阻碍,泪水犹在眼眶,那双眼睛却已失去了神采。 这兵卒也是恶毒,干脆抓起孩子的尸体摔在帐篷外。 终于,女人发疯似的推开身上的男人再次冲出。 兵卒也按捺不住欲望,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给摁在地上。 她声嘶力竭地抓挠,可积弱之躯怎敌血气壮汉,她的反抗只能给兵卒带来些许不便。 很快,他伸出大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臭哄哄的身体也跟着压了上去。 他在兴奋之下,无意识地收紧五指,女人疯狂踢蹬的双腿,也在完成最后一次呼吸后停止了挣扎。 有人抱怨他下手太重。 他却不以为意道:“反正上头只要人皮,咱们又没割没捅的有什么要紧,趁现在这娘们还热乎,你们要不要……” “砰。” 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子就多了一个血洞,白的红的一股脑儿全都喷溅而出。 然后,一道青色身影跃入人群。 顿时,曾经的狞笑者变成惨嚎者。 “既然不干人事,就莫怕不再为人。来来来,今日就让贫道帮你们脱离人籍!” 第143章 流民 傅长宵并指朝前一划,铜印如飞梭一般将诸多围观暴行的兵卒全都给砸飞出去。 笨重的甲胄包裹着兵卒们瘫软的肉体,撞倒了帐篷不说,还搅合了许多禽兽的兴致。 霎时,倒塌的帐篷里钻出二十多个不穿衣服的军汉,他们提着裤子,将傅长宵围住,有些人手上还抓着兵刃,闪着寒光。 “他娘的,你是哪来的王八羔子,竟敢坏你李爷的好事!” 一个肾虚样的黄脸军官怒骂着,挤到人群前面。 听到这句经典的反派台词,傅长宵脸上的寒霜更甚,但他此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所有兵卒围过来。 “你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吗?惹到我夺龙殿头上,你有几个脑袋跟我们斗!” 看见傅长宵沉默不语,黄脸军官的气焰更加嚣张,他围着傅长宵转了两圈,发黑的嘴唇歪斜着,显得有些滑稽,也有些狰狞。 他从围上来的小兵手里夺过一把钢刀,掂在手中,在傅长宵面前快速挥舞了两下。 “你方才不是还挺横,怎么你爷爷们一过来,就装起了孙子?” 唾沫飞溅的黄脸军官话音刚落,傅长宵的手已经捏住他的手腕,将刀锋一转,对准他的脖子就割了过去! “嗤。” 刀锋割过气管的声音让黄脸军官瞬间崩溃。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死命地捂住脖子上的刀口,双眼圆突,一股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你,你,你不讲,呃……” 那把钢刀擦过他的脖颈,从另一个兵卒的肚子里穿出,森森的寒意激得众人往后退了一步。 “别后退啊,咱们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不好吗?” 傅长宵居高临下的扫了一圈众兵卒,脸上无波无澜。 “大家一起砍死他!” 这帮人里冲出一个手持长矛的壮汉,歇斯底里地怒吼出声。 傅长宵脸上有凶狠一闪而过,抬起手抓住捅过来的长矛用力一掰,枪头“嗖”的一下顺着长矛杆飞射回去,狠狠扎进壮汉的心窝里。 这壮汉两手抓住矛头刚想拔出,傅长宵已经抓着铜印拍在了他的手背上,只听“噗呲”一声闷响,矛头入体,瞬间血染胸膛。 眼见身材如此壮实的兵卒仅一个照面,就被这小道士给宰了。 兵卒中有个麻子脸大吼一声: “都散开,用箭……” 话到半截便换作一声“唉哟,妈哟。”,原是那道士杀人后,连口气都不喘,急匆匆冲进人群,目标直指这麻子脸。 “你他妈的以为老子好欺负是吧!” 眼看对方速度极快,自己躲不开,麻子脸当即舞起大刀,对着来人当头劈去。 他其实也不傻,知道自己没本事跟人斗,但他却也知道,自己只需要缠住这道士几个呼吸,等同袍们把弓箭射出,任这道士有天大的能耐,也得变成筛子! 偏偏道士没给他几个呼吸,他的身影快得像一阵烟,五指抓着他的胳膊一提一拉,麻子脸整条胳膊就被卸了下来,他嘴里的那声惨呼还没来得及蹦出,道士的铜印就拍在了他的额头上,顿时一阵天旋地转,没了呼吸。 而后,傅长宵一脚踩在他的胸口用力往前一蹬,尸体就好像飙飞出去的横木,把七八个架设弓箭的兵卒撞倒。 剩下的官兵一惊,也不管手底下的弓箭射得准不准,立马松弦射出。 “砰!” 十几张弓震响一片。 箭矢飞出,离傅长宵也不过十几尺的距离。 电光石火之间。 傅长宵不慌不忙将倒地不起的几个兵卒一一开了瓢,这才轻吐一声:“返木宝印。” 一声咒起,木灵之力席卷而来。 经过多日的修炼,外加此方世界充裕的灵气补给,“返木宝印”虽还不能实现他的飞行美梦,但像这样用来限制人或物的行动,早已不成问题。 区区几支箭矢,转眼就被木灵之力控制住,停止在了道士身前。 傅长宵随手抓起几支并作一团,从容捅进脚下最后一个兵卒的胸膛里。 这兵卒捂着胸口,睁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倒在血泊之中。 “妖,妖法,这家伙不是人!” 其他兵卒被吓得四散逃窜,其中有个嗓门清亮的,还尖叫出这么一声骂人的话。 傅长宵听得面如锅底。 我不是人?你们烧杀抢掠,残害百姓才真真切切的不是人! “上,上仙,求求你放过我!” 几个兵卒一边求饶,一边在仓皇中向追过来的傅长宵射箭。 然而惊恐之下,本就没多少箭艺的兵卒又如何能伤人,歪歪扭扭的箭矢射出,都不需要道士施展“返木宝印”,就全都软绵绵的掉落下来。 眼见这一幕,他们也只能丢了武器,专注于逃跑。 可没跑几步,便被几个衣衫凌乱的妇人扑倒,拳脚相加都挣不脱妇人们的撕咬攀扯,很快,更多的流民拖着残躯赶了过来。 豺狼一旦失去爪牙,就连羔羊的犄角也抵抗不住。 一开始兵卒还能怒吼,转眼就只剩哀求,接下来就只有惨嚎痛呼。 傅长宵没有阻止。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天理之道也。 他扫了眼满地狼藉的尸体。 老幼同悲,男女同伍,这乱世,人命当真比草芥还要轻贱。 这也是傅长宵不喜欢这方世界的主要原因,实在是见得多了,容易抑郁。 他冷眼看着兵卒们的挣扎渐渐平息。 片刻后,流民散开,纷纷寻来亲人的尸体号啕大哭。 就在他撇开视线,不忍看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拖着一条残腿跪倒在傅长宵面前。 “恩公在上,请受老身一拜。” “别,别,别,快起来。” 傅长宵赶紧蹲下身,把老人家搀扶到一边,找了块干净地儿,让她坐下。 只是一转眼,却发现幸存的百姓齐刷刷全跪在了他的身后。 “诸位不必如此,快起来,快起来。” 傅长宵又转身将他们一一扶起,温声劝慰几句,又帮着他们收拢亲人的尸体,再念了一场往生咒,就地掩埋。 老妇人告诉傅长宵,他们原本是左近的村民,因听说这里快要打仗了,便全都拖家带口准备逃去外乡避难。 怎料还没走出清波县,就被这群叛军找到,原本以为对方只是要些钱粮好处,不成想,对方张口就要十张人皮。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哪有这等骇人听闻的东西,见他们拿不出来,这伙叛军就开始屠村。 “幸得道长相救,否则我们全村都要做他们的刀下亡魂。” 傅长宵摇摇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问他们今后的打算。 老妇人幽幽一叹。 “活在这样的世道里还能如何?不就是继续向前走,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老妇人的话让傅长宵无言以对,一句向前走,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心酸与无助,可他一个野道士,又能做什么呢? 傅长宵心里沉甸甸的,闷得难受。 突然。 “道长,你快来看,这里有好多人皮!” 傅长宵转头过去,只见收拾行装的一群老弱提着个黄布袋子走了过来。 那袋子上,赫然画着与神牌上一样的神像。 傅长宵起身去接,打开袋子的一瞬间,他心里的沉闷就再也憋不住爆发出来: “干!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只见袋子里攒满了一摞人皮,都是细嫩白净的样子,想必人皮的主人不是孩子就是女人,而且看这个数量,少说也有上百人。 “道长,他们收集这些人皮做什么?” 流民里有人问道。 傅长宵眼神如刀,声似霜寒:“如此恶毒的行径,除了歪门邪道,不作他想!” 老妇人敲着伤腿,忽然说道:“道长可曾听说过人皮鼓?” 第144章 人皮鼓 “人皮鼓?” 傅长宵不记得在哪儿听过这种东西,好像是用于某些宗教的祭祀仪式。不过此方天地与他原本的世界也有许多不同,所以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老妪便继续道:“人皮鼓也叫骷髅鼓,是用人的头骨和皮肤制作而成。在老身小的时候,就常听家里的长辈们叮嘱,去清波县不可走三仙桥,也不能靠近顾家坟。否则就会被抓去扒皮制鼓。” “嗯?”傅长宵听到这儿不由问道:“老人家小的时候就有这种事?” “没错。”老妪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据老一辈人讲,这个顾家坟一开始也不是乱葬岗,而是一个小村庄,名字就叫顾家村。” “当年在十里八乡,顾家村也是极富裕的地方。然而有一年,逸州遭遇地龙翻身,顾家村十室九毁,人也死了一多半。” 傅长宵怔了一下,心说又是地震。 老妪的声音也在飘远的记忆中变得低沉。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办白事,有人就发现,村里好些个绝了户的人家,尸体都不见了。一开始大家只以为是山里的野兽出来作怪,可拿着武器防了七八天,野兽没看见,反倒尸体越丢越多,最后就连活着的人也开始减少。好在村里的教书先生暗暗请了法师,这才将偷尸杀人的凶手给抓了出来。” 傅长宵默默叹了口气,无论是在何时何地,总有一些畜生喜欢借助天灾谋求私利,偏偏这些畜生又往往是普通人惹不起的存在。 顿了顿,老妪才又道:“这个凶手也不是外人,正是他们村里的一个老寡妇,只不过那寡妇被抓到的时候,看起来却只有十七八岁,听说她能返老还童,就是学会了制作人皮鼓,而人皮鼓的制作方法,是她用村里人的尸体,和一个老和尚交易得来的。” 等等。 “您说她的邪术是一个老和尚教给她的?”傅长宵一下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老妪愧疚道:“老身那时候还年幼,这事儿也一直是当故事来听,具体是不是却也不甚清楚……” 傅长宵略沉默。 也是,这世上大部分的故事本就是真实的捏造,服务于编造者的需求,又如何能完全当真。 只是这剥皮的人,亦或是非人,既然被自己撞见是真事,那就少不得要管上一管。 辞别了众人,傅长宵去往顾家坟。 也不远,距离此地十几里,就在清波县西边一处荒芜之地。 与月同行,傅长宵走得正快。 忽然。 “滚开,别挡道!” 傅长宵转头瞧去,只见五个披甲挎刀的兵卒,跌跌撞撞从林中跑出来。 “还不滚开!” 见道士站在原地不动,其中一个兵卒急吼吼抽刀就劈。 傅长宵淡定地站在原地,心里默念返木宝印,嘴里则冲他喊了一声:“定!” 一缕绿色光华闪过。 那兵卒举起的刀就怎么也劈不下去。 “鬼,鬼,有鬼啊——” 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兵卒弃刀而逃,其余四人也都掉头就跑。 傅长宵冷冷一笑,展袖一挥,五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疾退。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他们沉得住气,拼命往前跑,傅长宵的返木宝印是拉不住他们的,奈何这几个兵卒刚经历一场恶战,身体又累又伤,才会被轻易制服。 巨大的恐惧压迫下,几人没多想,就扑通跪在了傅长宵面前。 “饶命,仙长饶命。” 傅长宵冷笑:“若非贫道有几分能耐,就方才那一刀,可没有让人喊饶命的机会。” “不不不!”那挥刀的兵卒打着颤说道:“小的是有军务在身,才会一时情急,并不是真的想要砍下去……” “那与我何干?”傅长宵不吃这套。 这几个兵卒顿时慌了,一边“邦邦”磕头,一边强行解释道:“真的是紧急军务,方才我们在此地巡查,发现有一伙强盗在半路劫杀百姓,他们不但杀人,还生扒人皮,十分恐怖,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正要将此事上报,请求支援,所以才会冒犯仙长……” 傅长宵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大晚上的,劫杀哪门子的百姓?你们真当贫道好糊弄不成!” “不是!”那兵卒似乎真的害怕极了,他侧耳听了下林中动静,急切道:“那伙强盗马上就要追来了……” 傅长宵也听见了一连串脚步声。 “是么,我倒要问问,你们口中的强盗到底是怎么在大晚上打劫的?” 兵卒冷汗直流。 傅长宵目光如虎:“你们若是敢骗我,哼哼……” 就在几个兵卒被他这俩个哼哼骇得面无人色之际,密林晦暗之中,冲出一道伟岸的身影。 傅长宵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 对方身量极高,怕是有九尺开外,健硕的胸肌和虬结的胳膊,撑得衣服鼓起。 但光线昏暗,脸看不太清楚。 不过。 “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傅长宵嘀咕着把眼睛睁大。 对面的男人率先开口道:“你是何人?” 傅长宵听见这熟悉的腔调,微微一愣:“易兄?” “傅道长!”对面亮起一点火光,易无殇那张英气的脸从火光中显露出来,“您怎么在这儿?” “哈哈哈,我的事儿稍后再说。”傅长宵笑问:“易兄此来,可是在追几个兵卒?” “正是。” “呵。”傅长宵对着地上抱在一起发抖的五人勾勾手指:“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强盗?” 见两人相谈,他们哪还不清楚这是一对老相识,霎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味磕头求饶。 “仙长,饶命啊——” “饶命——” “我———” 乱糟糟的求饶声还没完,易无殇雄浑的声音就盖了下来:“你们恶贯满盈,又虚言狡诈,真是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易无殇一个纵步向前,将五人穴位点住,控制了他们想要逃跑的行动。 这时,傅长宵才问:“这些人是谁?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追着他们?” 易无殇拉开他们的甲胄,露出里面夺龙殿的龙纹标识,说道:“这几个都是夺龙殿的人。他们在附近的乡镇杀人取皮,被我撞见,因此追赶。” “杀人取皮!”傅长宵脸色一变,取出那袋子人皮递给易无殇:“是不是这个!” 易无殇目光一凛:“道长也遇见这帮畜生了?” 傅长宵点点头。 易无殇双眼骤然冒光:“那道长来此,莫非是找到幕后主使了?” 傅长宵又摇摇头。 “贫道只是追寻线索而来。” 第145章 轰走 易无殇追问道:“那道长的线索是?” 傅长宵将那袋人皮收回,沉声道:“听闻顾家坟曾出现过人皮鼓。” 易无殇微微一怔,随之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心,说道:“难怪我在军中时常听见鼓声,却始终寻不到来源,原来是有人在用人皮鼓施展邪法!” 傅长宵惊讶:“有人用人皮鼓对付你?” 看气色,不像是受过邪术侵扰啊? 易无殇当即摇头:“不是我,是郭麒郭将军。” 迎着习习凉风,易无殇将这几日的见闻说给傅长宵听。 当初他跟傅长宵辞别之后,就带着许如萍直奔赭衣军大营。 说来也怪,郭麒将军正值壮年,一向龙精虎猛,身体康泰,可刚在清波县驻扎下来,他就开始精神萎靡,整个人变得病恹恹,总是没日没夜的昏睡。 经过易无殇和许如萍的诊断,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只是隐隐发觉他有些气血不足,精气亏空。 问他是不是有了相好,他却只道平生唯爱发妻一人,而他的妻子一直留在家中,并未随军前来。 许如萍觉得蹊跷,便用太素脉法测了他几次,但结论始终是个“亏”字。 就在当天夜里,易无殇听见了一阵很古怪的鼓点声,那声音沉闷、迟滞,给人一种缥缈虚无之感。 只是他寻了半夜,却没有找到鼓声的来源,问其他人也都说没有听见。 然而鼓声天天都来。 易无殇还因此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郭麒每天夜里都会说梦话。而且,他的梦呓就好似与人交谈一般,有问有答,有来有往,若是仔细去听,那些话还颇有些刺激、颇有些非礼…… 易无殇断定郭麒患的是心病。 由于治疗这种病不是他的强项,所以他把郭麒交给许如萍照顾。自己则带着人马,继续寻觅夜里鼓声的来源。 “现在想想,郭将军的病,定与这鼓声脱不开干系!” 傅长宵听完,不由想起当初在墨川城的时候,燕途寒抓住的那只会制造梦魇的老鼠鬼。 这种鬼物就是专门在人梦中吸取精气,借以修炼。要是修为练到高深,还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相当难缠。 傅长宵沉吟片刻,说道:“想要知道你猜的对不对,就得先找到需要这些人皮的幕后黑手。” 他说着话,把脚一抬,毫不留情地踢向躺在地上装死的五个杂碎。 “我们刚才所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五人穴道被点,只能鹌鹑似的猛摇头:“没有,没有,我们兄弟几个天生耳背,不该知道的事,向来听不见。” 这机灵抖的,长白山都要蹦起来。 傅长宵冷笑道:“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表示你们已经失去了活着的价值,确定要这样吗?” “啊呀——仙长饶命!” “其实我们这个病也是一阵一阵的,想必是今天遇见了仙长,三生有幸,耳朵又突然听得见,听得清了。” “是啊——听得见,听得见。” “……” “那好。”傅长宵将装人皮的袋子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且问你,这些扒来的人皮,你们最后要交给谁?交哪儿去?” 五个杂碎斜着眼睛对视了一眼,而后,年纪较长的那个小心翼翼开口道:“这个,这个,如果要我们说也不是不行,但我们回答之后,你们可得答应不杀我们。” 傅长宵颔首:“可以,我替他答应你们。” 燕途寒顿时皱眉看他。 傅长宵一摆手,制止了他的问话。 五人脸上露出兴奋之色,那人道:“这些人皮只需要送往三仙桥就行,到时候顾掌事会来收。” 傅长宵问道:“你们确定只需要在三仙桥等着就行吗?” 那人回道:“是的,我们顶头上司就是这样交代的。” “好。”傅长宵点头,右手托起铜印。 五个杂碎顿时感觉不妙,于是大声尖叫起来:“仙长!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没有。” 傅长宵淡淡回应一声,铜印裹着热焰在五人头上一转。 砰砰砰砰砰。 死尸倒地。 “道长,你这是?”易无殇有些惊讶他的杀伐果决。 “没什么。”傅长宵收起铜印,坦然告知:“除恶务尽罢了。” 易无殇见状,忽的大笑:“哈哈哈,没错,没错,这些恶徒,就必须往死里狠狠的打,不能有一丝迟疑,只有这样,这个天下才能太平,看来这条路上,吾道不孤啊!” 就在他畅快拍打傅长宵肩膀时。 林子里又钻出一行人来。 这些人麻衣裹身,腰上系着赭色布条。 领头的是个体型瘦高的男子,样貌看上去憨厚,下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属于那种乍一看很平凡,仔细看,越看越普通的长相。 他一瞧见易无殇,就急忙用洪亮的声音问道:“易大夫,可是追到贼兵?” 要不然怎么会笑成这样。 他身后的伙伴立马扯着他的领子,没好气道:“老大!你小声点儿,等下又该打草惊蛇了!” 瘦高男子嗯了一声,然后用尽量压低但依旧洪亮的声音说道:“你说得对,这次我一定要抓住那帮杀千刀的,然后把他们的脑袋全都给拧下来!” 他身后的伙伴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要真想替乡亲们报仇,就别说话。如果非要说话,就回营地跟萍姑娘说,让她把你的嗓门给变回去,不然的话,咱们今后别再想要有什么秘密。” 瘦高男子皱着脸道:“我能不知道这个嘛,但是那女人一见到我就躲,我能怎么办!” “这有何难。”易无殇开口道:“你回去负荆请罪,我想萍姑娘会原谅你的。” “唉。”瘦高男子叹了口气,然后带着一帮人走过去,嘴里嘟喃道:“不行不行,上一回就是在她面前脱了衣服治伤,才被她骂作登徒子,这回再让我脱衣服背荆条,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整我。” 易无殇骂道:“你还好意思说,明明受伤的是腿,你却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脱上衣。” 瘦高男子当即叫屈:“那还不是因为当着她的面不好脱裤子,我才脱的上衣嘛……” 说到这儿,他目光往黑漆漆的地上一扫,“欸?这几个畜生已经死啦?” 易无殇侧开身子,把安静看戏的傅长宵介绍给众人:“这些人都是这位傅长宵,傅道长所杀,别看傅道长年纪轻轻,他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你们赶快过来见礼。” 众人闻言,纷纷拱手施礼。 片刻后。 “道长杀了这些恶徒,就是我们的朋友,今后要有用得上我们兄弟的地方,就言语一声,万死不辞。”瘦高男子大声道。 傅长宵笑了笑,也做足了礼数。 “那就先行谢谢诸位了。” 易无殇一头黑线的看着莫名其妙得到傅长宵感谢的黑瘦男子,挥手道:“行了,客气的话暂且到这儿,你们现在先回营去,我和傅道长还有要事去办,办好了,郭将军的病,说不定就有救了。” “真的吗?”瘦高男子激动道:“那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如果要攀悬崖采药什么的,尽可交给我们来干。” 易无殇往后退了退,对他道:“你这个嗓门不适合跟着我们。” “为什么?”瘦高男子疑惑道:“采药的话,又用不上嗓门。” “是用不上。”易无殇无情地驱赶他:“但我习惯安静。” 这不是闹么! 瘦高男子一脸郁闷:“事关主帅,我们和弟兄们怎么能不出力?” 眼看他们言语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傅长宵直接实话实说道:“大家都是朋友,贫道也不瞒你们,其实我们此去,是要对付妖魔,带着你们实在危险。” 瘦高男子却不害怕,反而道:“如果真是对付妖魔,那你们就更应该带着我们,反正我们人多,一人一矛也能捅死他。” 傅长宵道:“就怕你们还没捅到妖魔,就已经被妖魔像砍瓜切菜一样弄死了。” 瘦高男子:“……那个,其实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些虚伪客套来维持关系的。” 傅长宵:“我知道,但我不想。” 瘦高男子:“……”好的,道长你牛。 第146章 落头氏 三仙桥。 轰走瘦高男子那队人马后,傅长宵和易无殇各自施展轻身绝技,在月下纵飞。 易无殇身姿矫健,犹如一只飞燕,在曲折的道路上闪过道道残影。 而傅长宵的速度较之于他,不但有过之无不及,还如同鬼魅一般,身形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两人速度极快,不多时就看见一座老旧的石拱桥出现在了前方。 桥头挂着两盏红亮的灯笼,映照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如血染了一般。 “叮铃铃……” 这时,一阵摇铃声从对岸传来。 傅长宵耳朵一动,倏地慢下步伐,停在了路边树木投下的阴影里。 随着那阵摇铃声的靠近,傅长宵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两道影子。 红通通的灯笼光笼罩着它们青白的脸庞,浮肿的大脑袋下居然只有一副脏腑器官与脖子相连。来者原来是两个“落头氏”。 日本那边也管它们叫作“飞头蛮”。但不管称谓如何,它们都只是“怪”的一种,形成原因多半是受到诅咒。 稍慢一步的易无殇虽然没开天眼,无法看见这诡异的一幕,但他还是从傅长宵游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异样。 他十分老道地趴低身体,小心屏住呼吸,右手紧握在一把乌黑的短刀上,露出发白的骨节,双腿弯曲,蜷缩在傅长宵身旁的阴影里,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螳螂。 他并没有害怕,毕竟有傅长宵在。 那可是实力强大的得道高真。 一般的妖魔鬼怪是难不倒他的,而能够难倒他的妖魔鬼怪,自己就算害怕也无用。 思绪至此。 三仙桥的侧面密林里忽然有草木晃动声传出。 尽管声音轻微,但原本静悄悄的氛围立刻便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 两个落头氏一上一下叠在一处,转了个圈,一件挂着小铃铛的长袍凭空出现,将她俩紧紧裹住。转眼,一个迈着小碎步的白衣女子从无到有,在桥上显出身形。 “顾管事。” 一声细弱的问候声响起,随后一帮身披甲胄的兵卒便从密林里快步走了出来。 易无殇瞳孔骤然一缩,只因这群人戴着头盔,转过首来,才见面目狰狞,满脸脓疮,两眼黄浊不清,像是……得了某种疫病。 “嗯。”白衣女子倨傲地点了下头,以作回应,接着便淡淡问道:“这趟如何?” “嘿嘿,我们这趟收获颇丰。”为首的烂脸男笑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布包,递给白衣女子,“一共一百零八张人皮,我们兄弟九人皆已足数。” “很好。” 白衣女子略一点头,抬起袖子风也似的一扫,烂脸男子刚感觉手指碰到了一点冰凉,布包就被其收入囊中。 好快的速度! 烂脸男不动声色地收住笑容,脸色恭敬地问道:“顾管事,那我们兄弟几个的病?” 白衣女子漫不经心道: “先把你们的手都伸出来吧。” 这伙烂脸的兵卒,立马单膝跪下,争先恐后地举起双手作捧心状。 紧接着,白衣女子抬起袖子,如蜻蜓点水一般扫过他们的手心,瞬间留下九块神牌。 她的动作依然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可傅长宵和易无殇目力惊人,一眼就瞧见白衣女子拂动的袖子里藏着一截肠子,那肠子每蠕动一下,就挤出一块神牌。 要不是时机不对,傅长宵恨不得把自己怀里的那块神牌摔他们脸上去。 也太埋汰了。 但兵卒们半点儿不嫌弃,他们手捧着神牌,虔诚地贴在胸口,贴在额头,贴在嘴边……。 白衣女子道:“靳真君灵验无比,只要你们信奉他,你们的愿望就能通过神牌传入靳真君的耳朵。而且,你们表现得越虔诚,真君对你们的关注就会越多,你们许的愿望,就越容易实现。” 为首的烂脸男兴奋道:“什么愿望都能满足吗?” “当然,不过你们许的愿望是循序渐进的,比如现在,你们可以许愿让自己的病体痊愈,之后,你们要是想毫无顾忌地吃人,或者玩女人,那就得将自己的绝对忠诚展现给靳真君看。” 白衣女子说得很认真,看的出是全心全意的想要将他们引入迷途。 烂脸男摆摆手:“哪儿需要这么麻烦,只要靳真君够灵,我们兄弟几个肯定对他忠诚。” 白衣女子淡淡问道:“那你们倒是说说看,你们准备如何表现自己的忠诚?” “这……我们天天给他烧高香?”有人说道。 “高香这种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算什么忠诚。”白衣女子摇摇头。 “那……我们……奉行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又有人道。 “听话这种事,狗做得比人更好,又何必要你们。”白衣女子继续摇头。 “可我们的心意是很真的。”为首的烂脸男严谨说道。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你们的心意,在神仙面前,一文不值。” 烂脸男子气息一滞,随之问道:“那依您看,我们要如何才算是忠诚?” 白衣女子指着他手里的神牌,说道:“宣扬靳真君的灵验,传播靳真君的善名。” “啊,原来如此。”烂脸男立马受教。 “还有。”白衣女子继续提出建议:“你向人介绍靳真君的时候,最好将靳真君的神像贴身放好。” 烂脸男子像宝贝似的捧着神牌,还痴迷地对着神牌深嗅了一口气:“这一点您大可放一百颗心,我们决不会随便乱放。” “那就好。”白衣女子点头道:“等你们发展的信徒多了,你们手里的神牌会不断增多,到时候你再将多出的神牌交给你们发展的信徒,他们继续发展其他人的时候,也会有一份功绩算在你们身上。” 傅长宵:“……”这不就是传销拉人头? 白衣女子丢了根胡萝卜:“等你们的功绩累计到一定程度,无论金钱还是地位,那都将唾手可得,甚至,你们想随靳真君一起读经打坐当神仙,也未尝不可。” 一伙兵卒听得热血沸腾。 有人谄媚道:“那顾管事今后可要多多提携提携小的们。” 烂脸男更直接:“等祛除身上的病痛,我和弟兄们就再去搞一批人皮来孝敬您。” 傅长宵忍不住想冷笑。 以前总觉得传销里的人脑子不好,这种明显骗人的话都听不出来,现在总算明白,他们是被欲望驱使,心甘情愿被骗。 也难怪有人会说:传销里面只有参与者,没有受害者。 那边,白衣女子见他们如此上道,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如果诸位能再多收集一点,那三天后,我家小姐的成亲喜宴,便会给你们留下几个席位。” “你家小姐?”烂脸男有一瞬间恍惚:“顾管事说的,可是丁大人?” 白衣女子很矜持地点点头。 烂脸男顿时两眼放光,概因他口中的丁大人,就是号称夺龙殿三大美人之一的丁红月。 那可是比黑带杀手还要高阶的供奉! 像他们这样的杂兵,平时见个将领都很难,更别说能参加一个高阶供奉的婚宴。 真的很难不让人产生地位上升的错觉。 烂脸男握着神牌的手紧了紧,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不再是错觉了呢? 然而,他的畅想刚起个头,就看见自己的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雪亮刀光乍起乍灭,鲜艳血花绽放于喉间。 易无殇从容迈过倒下的尸体。 “你家小姐在哪儿?” 白衣女子显然有点儿发懵,她下意识回答的“在……”字还含在嘴里,一声“找死!”就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易无殇当机立断,横刀直冲。 “铛!” 一根长矛带着厉啸拦在他胸前。 易无殇眼疾手快,抬刀一挑,当即卸下矛头,随后抓住矛杆用力往回一戳,持矛的兵卒直接被他的巨力给戳了个对穿。 但这一矛只是开端,眨眼间,七八把刀斧就朝着他劈了过来。 易无殇脸色不变,仗着灵活的身手,腰间一扭,身子左倾侧过大斧,手中刀刃疾转,荡开抹向脖子的长刀。 下盘被双刀斩下之时,他刀刃一转,犹如游龙出海,自上而下,贴着两片刀刃绞开攻势,再贴着对方胳膊往上一带,划开两人咽喉。 短短四五个呼吸,九人便死了六个。 易无殇冲他们冷冷一笑,手上用力,短刀在空中闪出几道交叉形亮光,从胸口到脖子,两道深可透骨的伤口,将来不及逃跑的其余几人全都给送去了黄泉。 恰逢此时,白衣女子似一阵风般发出凛冽的呼啸,撞了上来! 两者对视刹那,易无殇再次举刀。 连绵的刀光在黑暗中闪烁。 白衣女子惨叫一声, 被击退数丈。 帅是真的帅! 傅长宵见他武艺又有精进,忍不住赞叹一声。 如此刚猛的武功,当真是霸气十足。 就是没什么杀伤力……. 顶多……让白衣女子叫得更惨,更凄厉。 事实上,“落头氏”变成的白衣女子阴气波动很小,本身受到的伤害……微乎其微。 不过,至少看上去,易无殇是处于上风的。 他甚至能一边压制白衣女子,一边喝问:“你家小姐到底身在何处?” 然而,白衣女子虽然被杀得狼狈,但却像是受伤的野兽被激发了凶性,变得极端危险。 于是,上一秒,易无殇的刀锋划开她胸前的衣料。 下一秒,一颗狰狞的脑袋就从衣服破洞里撞了上来。 “当心!” 耳后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道厉风。 这袭击虽然突然,但易无殇的神经却也时刻没有放松。 他立即抽身而退,但对方的脖子却像是一条能够无限延伸的蟒蛇,对着他闪避的身影,紧追不舍! 傅长宵见状,手里的铜印飞射而出。 第147章 解毒 “轰!” 铜印落。 “嚓朗。” 刀锋转。 两个落头氏在他们的兵器之间来回腾挪。一会儿脖子缩短,避开铜印的轰击,一会儿脖子伸长,咬向易无殇的喉咙。 月色一般的刀光划过,一截黏腻的肠子高高飞扬在空中,发黑的腐臭物洒落一地。 易无殇双目圆睁,潋滟的刀刃在胸前三尺,直上直下,舞动出干净利落的弧度,斩向对面这狰狞恐怖的头颅。 落头氏那细长的脖颈毫无征兆地向后缩去,刀刃最终只堪堪抹过它的脸颊,一缕发黑粘稠的血迹粘在刀尖。 “死!” 易无殇毫无退缩之意,一个猛虎跳涧贴近另一个落头氏。刀刃如同离弦之箭凶狠刺进它的心口,将之捅了一个对穿!手腕用力一搅。腐臭的黑血喷涌出来,溅满了易无殇的胸口。 易无殇意图抽回短刀,却发现手上的劲道如泥牛入海。 眼前是他前所未见的诡异凶险之局,其果断凶狠也尽露无遗,竟然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左腿向后蹬地,右脚狠狠踹在刀柄上面,让整把短刀穿透落头氏的腑脏。之后毫无凝涩,一把抓住落头氏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折,直接撞向突出的刀尖。 “噗呲。”落头氏的后脑勺一下子扎入刀尖,脑浆混合着血水飞得到处都是。 也许易无殇太过用力,也许是污血过多,总之,一个让易无殇心里一沉的意外发生了,一丝的污血好死不死地冲着他的眼睛飞射过来,以易无殇的反应速度,在血液飞进眼睛之前就合上了眼皮,可他也因此失去了这只落头氏的视野。 易无殇想也不想拧腰转身,背脊蛟龙一般扭动,拳背如同钢鞭,锤向了自己身后! 身后什么都没有…… 四顾之下,就见傅长宵持印轰开一个落头氏,跟着摸出一张灵符甩向自己。 “易兄,快用符咒擦去脸上的血液。” 他抓住符咒尚未来得及动手,忽然感觉腰间一阵剧痛,一截肠子卷着自己的那柄短刀,不偏不倚地刺进了他的腰眼! 易无殇之迅捷堪称可怕,在刀尖接触到他衣服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反手去扣那截肠子,却再次摸了一个空,惊寒之余,只得捏紧刀柄,却发现这把刀居然是活的一般,狠毒地往自己的腰眼里钻去! 易无殇只得拔出尖刀,左手捂住不断淌血的腰间,小心翼翼地端详着眼前的一切。 这几个回合下来,易无殇差不多摸清楚了对方的底细,若不是仗着妖魔能够隐身的便利,单凭这样低劣的攻击手段,并不足为虑。 “傅道长,你有没有办法让这俩妖魔在我面前现形?” 傅长宵正扯着落头氏伸长的脖子不让其逃脱,闻言立马聚起一团灵气往易无殇面上一扑:“乾坤无量,玄天至法,灵光开视,明辨阴阳,疾!” 咒声刚落,易无殇双眸一凉,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皮,眼前黑了不到半秒的时间,一张双眼冒着绿光的狰狞面孔猛地贴紧了他的鼻尖! 易无殇横刀就砍。 那落头氏已欺身而上,一口咬住刀身,肠子顺势卷住了易无殇的手腕。 易无殇顺手将还没使用的符咒贴向她的肠子,符咒飞速燃烧,而落头氏身上的黑气剧烈翻腾,发出冷水入热油般的“滋滋”声响。 但落头氏却是眉头也没皱一下,卷着易无殇的手,反倒越来越紧。 “她要做什么?” 易无殇心里一紧。 那落头氏咬着刀身的嘴猛地一用力,只听刀刃“锵”的一声碎开,紧接着一团口水在她嘴里汇聚,这些口水里黑气游动,给人一种强烈的污秽感。 “不好,这口水是她的同化诅咒。”傅长宵大喝一声,摸着口袋就想拿出符咒,替易无殇抵挡。 奈何符咒在杀熊妖之时便已消耗得七七八八,到至今都还没时间补全。 他只好铤而走险,用烈阳宝印。 易无殇也是心头一凛,作为一名医者,他深知诅咒的难缠,但凡被妖魔施予诅咒,健康受损反在其次,身心被束缚才最让人绝望。 “易兄,低头闭气,千万不要吸入她的口水!” 傅长宵气力不小,手里的这只落头氏扭了许久也挣脱不得,若不是舍不得这身修为,她早想“断头”求生。 眼看道士用一团烈焰裹住了对面同伴的头颅,她再也顾不得心疼,狂扭脖子就要断颈逃离! 傅长宵当即甩开胳膊转了两圈,将她的拉长的脖子缠在手臂上,落头氏的嘴角瞬间咧得极大,舌尖从嘴里飞出来,长得像能给自己洗个脸。 “想走?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傅长宵另一只手托着铜印朝她面门用力一砸,“轰!”火光四溅! 落头氏顿时爆作漫天的黑烟,在这团浓稠的黑烟里,一道红光倏然飞遁而去。 傅长宵持印一掷。 铜印划出一束金影,将这道红光打落在地,然后重重压在了印身底下。 傅长宵张手一抓,将之摄入手中,红光溃散,却是一张请柬。 另一边,凄厉的尖啸刺得易无殇耳朵发疼。落头氏痛嘶着松开他拼命后退,周身蒸腾出阵阵白烟。易无殇毫不迟疑,手中短刃往火光中一送,猛地戳进她的眼眶中。跟着往后一翻身,避开了随之而来的爆炸。 ……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三仙桥,转眼就剩下傅长宵和易无殇了。 不对…… 还有黑伞里的赵坚白和阿全。 易无殇脱了上衣,一边给自己治伤,一边听着黑伞里传来的关心之语,他有些好奇他俩的鬼样,但对方既然宁愿这样闷在伞里讲话,也不出来,恐怕有难言之痛。 特别是阿全,看起来很活泼,难道是死相过于凄惨么…… 易无殇探究地问他们:“你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全擦了擦眼角像水龙头一样刹不住的眼泪道:“吃了水莽草死的。” “水莽草?”易无殇缠绷带的手一抖,语气变得有些怜悯:“那你们现在成了水莽鬼了?” 阿全霎时眼泪失控,汩汩泪水从黑伞里涌出,紧接着,两道黑影从伞里流了出来。 突兀,且以坐姿的方式流了出来! 除了屁滚尿流,赵坚白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能形容这样的出场方式。 “阿——全——你死定了!”他叫道。 阿全闻声立刻跳起来就逃:“可是,我已经死了啊,少爷。” 赵坚白骤然反应过来:“那你还不快回来!傅道长说了,我们不可以见生人!” 阿全摇头:“少爷,我们是鬼,普通人又看不见我们。” 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易无殇。 易无殇淡定的跟他打招呼:“阿全。” 阿全惊讶地冲赵坚白道:“少爷,他看得见我。” 易无殇:“……” 赵坚白翻了个白眼:“他又不瞎。” “可我们是鬼啊……”阿全挠挠头皮,如果凡人随随便便就能见鬼,那真是见了鬼了。 赵坚白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对他说道:“我们刚刚不出来,不就是因为傅道长给易大夫开了天眼。” 阿全一拍脑门,干笑道:“嗐,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见他俩还是像以前一样活泼爱闹,易无殇不禁感慨道:“二位心性豁达,令人敬佩。”连死都不带改的开朗,谁不羡慕? 赵坚白耸耸肩:“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倒霉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莫名其妙死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苦海,那又何苦在还能存世的时候,尽做些不开心的事呢。” 易无殇定定地望他须臾,忽然道:“有傅道长在,你没必要担心自己不能脱离苦海。” 赵坚白心说:也是,就我这小身板,傅道长只需一个巴掌,就能送我脱离苦海。 不过他嘴上还是道:“傅道长为人和善,不会无缘无故杀我的。” 易无殇愣了一下,不是很明白杀他和帮他脱离苦海有什么逻辑上的承启关系,便道:“区区水莽草之毒,用投毒人的衣服煎水服下就能解开,何必扯到杀人?” 闻言,赵坚白和阿全浑身一震。 他俩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水莽草之毒能解?” 易无殇理所当然道:“不能解的话,你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赵坚白、阿全:“……”你看我们笑了吗? 易无殇看着他俩的表情,沉吟了一下:“难道说……你们不知道吗?” 赵坚白、阿全:含泪摇头。 易无殇道:“那你们知道,给你们下毒之人的下落吗?” 阿全道:“我只知道,那些水鬼的顶头上司已经被傅道长打死了。” “顶头上司?”易无殇问道:“那你们吃的水莽草都是这人的吗?” 阿全斩钉截铁道:“所有水鬼都必须听她的话,那水莽草肯定也是她的!” 易无殇点头:“那你们只要能找到此人穿的衣服,煎水服下,就能解脱。” 阿全听了,顿时有点着急,因为那倪老太死后直接就是曝尸荒野,根本没有被收殓,也不知道这两日有没有野兽将她叼走。 “少爷,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回去找人!” 赵坚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如今他俩还被傅长宵拘着,这事儿必须得经过对方同意才行。 他转头看向傅长宵。 傅长宵正拿着那张鲜红的请柬看个不停。 “傅道长,我和阿全得回去找那个老妖婆拿衣服解毒,不知道可否放我们离开?”赵坚白冲傅长宵作了个揖。 傅长宵虽然在研究请柬上的古文,但耳朵也在听他们的对话,因此赵坚白一提要走,他便摆摆手道:“那你们去吧。” 临了,却补了一句:“不过,此去若是成功解了冤孽,你们就得自去地府安息,不可再在人间徘徊。” 说完,也不管这对主仆如何回去,又自顾自拿起请柬看了起来。 这张请柬入手细腻,上面虽然依照着一般的请柬规格,写着宴会的日期地点,却没有写宴会主人的名字。 不过请柬正中间,盖了一方大印。 缪篆的刻字不好辨识,其上还附着一缕邪恶的气息,因此他才没有拿着请柬请教书生,而是靠着自己的揣摩,辨认出是“燚王世子印”。 “这么看来,此物并非喜宴请柬。” 傅长宵也遵循过许多次职场约定成俗的交往规矩——喝同事喜酒。 所以,即便是古文样式的中式请柬,他也见过好几回,对比手中这张请柬,无论内容还是规格,都大不相同。 想到落头氏临死也要把请柬送出去,这场宴会恐怕不会简单。 “道长?” 傅长宵正寻思着,易无殇已经穿好衣服呼唤他离开。 他抬起头,此时已经快要天明,晨星寥落,天际微白,破晓的风寒冷但清新,万物在等待拥抱白昼,天空中的色彩已逐渐变多,景色愈发鲜活。 可眼下,鲜活的却只有景色…… 他心头一动,管它简单不简单,胆敢滥杀无辜,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得让他尝尝铜印爆头的滋味! 第148章 成亲? 赭衣军的营地就驻扎在清波县外的一座小村庄里。 这里的居民早在数月前,就被清波县的县令强行征去修筑城墙。没多久,剩下的老弱妇孺又遭夺龙殿扫荡,一村八十多户人家,死的死,逃的逃。 等赭衣军来时,这里已成了废墟。 于是乎,曾经的民居变作兵卒们下榻之所,地主家的大宅成了中军帐。 …… 今天阳光明媚。 但上午的风还是很凉爽。 许如萍看着门口那些没穿上衣的兵卒,略有一丝疑惑。 “他们不冷吗?” “勇士总是不论冷暖都敢于展现自己的强健体魄,许大夫不如送上自己炙热的目光,给予他们一点温暖。” 长相普通的瘦高男子振振有词道。 许如萍似笑非笑。 “这就是你当着我的面脱裤子的解释?” “不,那只是个意外。”瘦高男子抖了抖背上的荆条,义正言辞道:“我们好男儿一向坦坦荡荡,说是意外就是意外,绝对不是成心对您不敬。所以许大夫,您看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呵呵。”许如萍心里如明镜似的挑了挑眉:“为了劝你道歉,你的弟兄们还真是豁得出去。” 瘦高男尴尬的笑了笑,心说这群浑小子骚成这样,指不定是为了谁呢? 但他表面上还是很诚恳地作揖道: “还请许大夫高抬贵手,把我的嗓子恢复原样。” 许如萍也不纠缠,那天把他嗓子弄响亮后她就有点儿后悔,生怕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出现意外,或者带累他人。现在看见他们全须全尾的回来,自己心里压着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解药抛给瘦高男,说道:“行了,吃了这颗咽声丸就好,还有,你去把昨天抓贼兵受伤的人都给我喊进来,我正好替他们看看伤。” 瘦高男子含着药丸没动。 许如萍瞪起眼睛道:“还不去?” “额。”瘦高男搓着手,小心翼翼道:“能不能等他们穿好衣服,你再看?” 许如萍没好气道:“你们都不怕露,害怕我看?而且反正迟早都要看,我必须让自己提前适应。” “适应?适应什么?” “你们身上所有惨不忍睹的缺点。” …… 惨不忍睹就不要睹啊。 瘦高男子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身材,不得不承认,许如萍的那句话还是对他造成了相当的打击。 “我真的有那么差吗?” 许如萍开始掰手指,“身材太瘦。” 瘦高男子举起胳膊,用力鼓起肌肉,奈何打小就一直在过苦日子的他,至今都没能吃上一顿真真正正的饱饭,想长壮都难。 “腿太黑。” “……”上次被你看见腿毛,真对不起哦! “而且不够直。”许如萍嫌弃地看着他有点小弯曲的小腿。 瘦高男努力把腿并拢。 “胸上一点肉都没有。”许如萍皱起眉头。 瘦高男怯怯地反驳,“我是男的。” “胸肌呢?门外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都有,你居然没有。”许如萍的两只眼睛里装的几乎是唾弃了。 瘦高男把荆条卸下来,抓起腰间绑着的外衫盖住自己的身体。 “你胳膊上为什么有疤?” “之前和土匪干架,不小心被人给划了一刀。” 许如萍面无表情道:“你身形矫健的优点减半。” “……” 瘦高男子震惊:“你嫌弃什么!我又不是来和你看亲的!” 许如萍露出凛冽的微笑:“你终于意识到,本姑娘也不是来和你们相亲的!看个病而已,你们到底扭捏个什么劲儿!” …… 临近正午的时候,患者队伍里起了些骚乱。 有人叫道:“哪个混蛋敢插队!” “把他拉回来,不要脸!” “想见许大夫也得守规矩不知道吗?” “我是易无殇,这是傅长宵道长,嘶——哪个浑小子扯我伤口……” “……” 瘦高男赶紧去把来人领到屋子里来。 易无殇一看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伤患,顿时腰伤也不顾了,郭将军也不管了,卷起袖子就抓着病人敷起药来。 傅长宵见没自己什么事儿,正欲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瘦高男就迫不及待地拉着他问道:“傅道长,我们将军的病有救了吗?” 傅长宵只从易无殇的口中得知,这位郭麒将军大概率是受人皮鼓影响,才会整日昏睡,但昨夜弄死的那俩落头氏身上并没有人皮鼓,因此他只能保守的说道:“贫道还没见到真人,不好做判断。” 瘦高男子一听这好办啊,立马就要领着他前往中军帐看将军。 傅长宵正要拒绝。 许如萍就先他一步,帮他拒绝了。 “人家傅道长刚到这儿,你别说先帮他接风洗尘,怎么连碗茶都不上,就要拉他去干活,这未免太失礼了吧!” “啊——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瘦高男立马火急火燎地跑出屋子,直奔厨房。 许如萍摇摇头,然后略带歉意的对傅长宵道:“这些军汉都是穷苦出身,不懂什么礼数,还望道长莫要见怪。” 听语气,她和这群赭衣军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熟络,言语维护也如同家人一般。 傅长宵淡淡一笑:“无妨,贫道也是个不懂礼数之人,只愿大家同样不要见怪就好。” 许如萍闻言,登时哈哈笑了起来:“傅道长真是个妙人。” 来自女性的爽朗笑声,是傅长宵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贫道只是不想活得太累罢了。” “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他日一别,天大地大,谁也见不到谁,确实无需客套,道长这般率性洒脱,真不愧是神仙中人。” 傅长宵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就算做神仙,我现在也得找个地方睡觉。” 许如萍也不拘束,推开卧室的门,就让傅长宵进去休息。 意外的是,他这一睡就是四个时辰,期间竟无人打扰。 直到他出了卧房,吃罢黑瘦男端来的茶饭,才跟着易无殇和许如萍一起去往大宅院。 期间黑瘦男子对傅长宵好一顿许诺。 只要他能治好将军,好处绝少不了他。 不过,傅长宵现在也不是当初那个连餐饭都赚不到的青涩道士了。 他风轻云淡地说道:“贫道会尽力而为,帮郭将军消灾解难,钱不钱的,不是事儿。” 黑瘦男子目露钦佩道:“我懂,我都懂,道长是个大好人,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俗物呢……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只能用这些个俗物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了,若是将军能够安然无恙,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傅长宵点点头:“既然你这么有心,那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一番交谈,几人也到了大宅子。 刚跨进大门,就听见郭将军虚弱且坚定的声音传出来。 “行了,我不过是要再娶个婆娘,又不是去送死,你们有什么好劝的!而且红月对我痴心一片,发誓一定要和我成亲,如果我不娶她,她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一句话出来,所有人都惊了。 原来郭麒真的偷偷有了相好? 难道他这阵子病恹恹的,竟是因为相思病吗? 要说男人三妻四妾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伙也没想着要拦他。 可众人问他那位红月姑娘到底是哪家女子,郭麒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只和众人道:红月是他的梦中情人,不仅长得倾国倾城,还十分善解人意,而且对他的每一个心思都体贴入微,百依百顺。 总而言之,在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懂自己的女子。 郭麒在梦里,也早和她共赴巫山、几番云雨、大雨滂沱…… 也是这连日的暴雨,才让郭麒每每醒来,都觉得自己的精神越来越萎靡。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红月的过错,只当是自己没有节制所致。 故此众人大惊! 这哪里是什么梦中情人,这分明是鬼迷心窍啊! 瘦高男子不敢怠慢,赶紧推开门,把傅长宵请了进去。 郭麒此时卧在床榻上,蓬头垢面,脸色灰黑暗沉,曾经红润有光泽的脸庞已经瘦得凹陷,依稀威严的眼睛毫无神采。 但他并不在意,因为只要进入到梦里,他就可以恢复成以往威武霸气的形象,甚至比自己从前的样子还要英俊。 男人嘛,只要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保持好形象,不就够了吗? 他急急喘了几口气,仅仅是和弟兄们争论几句,就让他感觉疲惫不已。 本来他也不愿大喊大叫,可是这群浑小子真的太过分了!居然妄图将他关起来,不许他出门成亲! 要是被红月知道,她不知该有多痛苦! 可恨! 他这边兀自在恢复精神,就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他的亲兵报告道:“将军,易大夫和许大夫来看你了。” 郭麒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忙道:“快请他们进来,我这病不能再耽搁了,红月还等着跟我成亲呢……” 话未说完,声音却渐渐小了。 一名身着道袍的年轻人,青衫落落,步履从容,自带一股潇洒的气度。头发被随意盘成道髻,看似不修边幅,却又气宇轩昂,尽显风流。 哇呀呀—— 你们是看阻止不了我了,就想找个俊俏男人把我的红月给勾走,对吧? 简直痴心妄想! 我的红月,可是这世上少有的痴情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变心的!绝对不会! 郭麒看着傅长宵,忍不住冷哼出声,接着便抬起虚弱的拳头,狠捶了下床板。 黑瘦男子赶紧上前询问:“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郭麒愤恨地瞪了傅长宵一眼,然后对易无殇道:“易大夫,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帮帮我,哪怕给我下一剂猛药也行,我不能再在床上躺着!” 他有些不安地想:虽然红月钟情于我,但我也不能真的太废,就这么轻易的被人比下去,至少在男子气概方面,我得发挥出我原本的优势。 易无殇见他斗志昂扬,以为他是从自己虚弱的状态里醒悟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拍拍他的肩膀道:“都是自家兄弟,我一定会帮你的,你不必着急。” 郭麒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和他关系比较好,他会帮自己而不是帮那个新来的小白脸,表情顿时欣喜万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尽管开口。” 易无殇点头:“是有事需要你配合。” 刚才在门外的时候,他就跟傅长宵商量好了,既然郭麒要和那邪魔成亲,不如将计就计,等那邪魔主动现身,刚才还担心郭麒反对,如今看来,他还没完全昏头:“到时候你只需要安安静静等着成亲,其他的事儿,我们会做好准备。” 郭麒:“……”我们? 我们的意思是? 除了他不知情外,其实大家早就做好了准备,等着他成亲? 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也太保密了吧!而且,刚刚不是还在阻止自己么?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支持了呢?难道是自己昏睡太久,意识和记忆出现了延迟? 他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有准备的?” 易无殇说:“其实,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郭麒呆若木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红月的痴情,也不知道红月会嫁给自己,你怎么就能有所预感? 他越来越好奇:“这是怎么预感到的?” 易无殇说:“事情已有迹象,你的身体并没有病症,但精气却流失严重。” 精气? 果然还是我太过放纵了么? 难道说,我对红月的爱意,已经到了自己都还没发觉,但身边的人却都已经看出来的地步了么? 我有陷得那么快? ……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两人鸡同鸭讲半天,易无殇觉得自己成功跟郭麒商定好了计策,而郭麒则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傅长宵的目光看过来,和郭麒对视了一眼。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小白脸的眼神好似两道利箭,射穿了他的自尊心。 可恼! 到底是谁把这样出尘的男人带到这来的! 傅长宵看着他晦暗的眼神,心下暗道,印堂发黑,面色阴沉,眸光不定……眼角还粘着眼屎,的确是被鬼物窃取阳气的表现。 若是不加以阻止,当真过不了几天就要一命呜呼。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这么真诚,肯定是想求我留下来救他! 放心,既然是邪魔作乱,贫道肯定留下来帮你,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第149章 鬼王娶亲 由于话谈到一半,郭麒便又昏睡过去。 所以第二日早饭过后,许如萍就将熬好的“猛药”端了过来。 “这是桂枝龙牡汤,郭将军喝了吧。” 许如萍把汤药递给郭麒。 “多……多谢。” 郭麒艰难地接过比头盔还大的药缸子,浓重的中药味瞬间扑在脸上,熏得他差点儿窒息。 易无殇闻到药香却止不住的点头:“桂枝龙牡汤,是失精家,核心之方,此为神方。萍姑娘的这副药汤,配得极好,熬得也极好,郭兄赶紧喝了,今晚就靠你了。” 一旁的傅长宵心里直呼好家伙。 就这大补汤,蚯蚓喝了,都得立马变成钢筋! 郭麒赶紧埋头药缸,汤药的滋味很复杂,酸、涩、苦、腥,还有股欢爱后的余味,但本着不能失了男人雄风的原则,郭麒还是一口一口地喝了个干净。 还真别说,喝完之后,他便感觉有股热气从腹部流转到全身,原本酸软的四肢,顿时生出几分力气。 “药效果真不凡。”易无殇看了看郭麒恢复了几分红润的脸色,又叮嘱道:“药虽好,但你毕竟亏了根本,今夜这一战,还需要好好保存体力……” 郭麒豪迈地一抹嘴,朗声道:“易兄,别说了,我不会输的!” “啊?”易无殇愣了一下:“你不会输什么?” “他是谁带来的?”郭麒抬眼看了下傅长宵。 “哦,他是我带过来的。”易无殇道。 郭麒面色一僵,有些懵圈:“易兄既然答应要帮我,又为何干出这种事?难道……你对我的红月就这么不信任?非要带人来试探她的人品?” 易无殇皱起眉。 人品? 吸你精的妖魔鬼怪有个连环屁的人品? 而且昨天不是说好了有我和傅道长在,你只需要走个过场,保护好自己就行了么? 你如今又在犯哪门子的混? “郭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今夜可不止是试探……” “行了,行了,你们想做什么,我还能不知道?虽然我现在脑子很乱,但我相信红月,她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女人!” 易无殇回头跟傅长宵道:“道长,我看他的脑子还没清醒,如果今夜就让他这样浑浑噩噩的出去,是不是太过危险了?” 傅长宵摸摸下巴,也很赞同:“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早做打算,如果他这边出了岔子,也好随时替换他的身份。” 郭麒不可思议地看着傅长宵,你丫的竟然出这种挨千刀的主意,该不会是自己想当新郎官吧?你是在想屁吃吗? 你们同意就行了吗?我同意了吗?红月同意了吗? 荒唐也要有点限度吧! 郭麒脸色发绿道:“你们居然当着我的面,想把我这个新郎换下来?” 傅长宵挤出一丝笑容:“相信我,过了今晚你会感谢我的。” “我感谢你……呃——”郭麒一口气没上来,气抽了过去。 许如萍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翻看了一下,冷静道:“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易无殇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也好,免得他出什么乱子。” …… 是夜。 军营外忽然泛起了雾气。 影影绰绰,雾气中传来缥缈的鼓吹声。 这鼓吹声愈来愈近,越来越大。 没一会儿。 雾气中突兀走出一支鼓吹乐队。 接着,便是举着金瓜、手持牌子、挑着什物、打着灯笼的仪仗。 然后,八张抹粉似的大白脸,脸颊上还有两团红彤彤的轿夫抬着一顶红轿子,喜气洋洋地悠荡而出。 再之后,便是一群面容呆滞,头戴绿色圆帽的各色俊男,他们列队齐整,沉默前行。 终于,一辆飘着彩纱的华贵辇车从雾气中浮现。 车辇上载着个嫁衣如血,身材凹凸的绝色女子,在一旁立着一位插着翠簪,身穿绿衣的侍女。 侍女手中抱着一个黑漆漆的大鼓,于虚空中不鼓自鸣。 端的是盛装如潮,热闹非凡。 然而,世上哪有女子会夜半三更,自带仪仗前来嫁人。 要说有的话,也只可能是当地百姓闻之色变的“鬼王”在“娶亲”。 自从人皮鼓的传说在此地诞生,这“鬼王”的事迹也渐渐兴盛起来。 也不知是从哪一家先倒霉的。 方圆数百里内,陆陆续续已经有两三百个俊俏男子,或被她玩弄,或被她强抢,或与她山盟海誓后,自愿做她的裙下之臣……的一份子。 谁想得到呢?这个风情万种的“鬼王”,其实就是当年因为偷盗尸体练邪术而被顾家庄浸了猪笼的“老妇”——丁红月。 当年她还需要借助慎行和尚的力量,才能将整个顾家庄变成顾家坟,而如今的她,早就有了对凡人生杀予夺的力量。这次她应邀参与梦燚世子的大计,未尝不能在这场斗争中一窥长生不老之境。 想到此,丁红月摸了摸自己细嫩的面皮,神色间便有了些憧憬。 她扫了眼辇车旁,那里跟着几个神色木讷的白面书生。虽然他们的长相气质都是一流,但这种翩翩美少年的类型吃多了,她便感觉有些腻味。 “你们都退到后边儿去。今夜,我只要强壮的男人。” 说着,她伸手取过侍女怀抱中的人皮鼓,轻轻拍了一下。 “咚——” 安静的赭衣军营地顿时飘扬起沉闷的鼓声。 而后,黑暗深处传来几个轻重不一的步履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夜的鼓声似乎不如以往悠扬,夜里的寒气也仿佛消退了许多。 不过,随着一盏摇曳的灯火破开黑暗,丁红月很快就将这点儿小事抛诸脑后。 她笑盈盈地端坐在辇车上,看着郭麒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红月,你终于来接我了。” 郭麒喉结蠕动,无神的双眼,就像是定格了一样,瞳孔中,一道红衣在自己面前轻舞,红裙飘飞间,暴露出修长的双腿,以及那双玲珑精致的小脚。 红艳的指甲,白润的脚趾,仿佛踩在地面上,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郭郎,我来了。” 郭麒眼睛一花,再一瞧,女人身影不见了,这时,那股诱人的体香扑鼻而来,耳边响起暧昧的笑声,郭麒回头伸手一抱。 却是怀里一空,只抱住了一团诱人的体香,郭麒忍不住提起鼻尖深吸上一口。 “嘶……” 霎时间,郭麒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好像要跟着飞起来。 就在这时,一根手指轻轻勾在郭麒的下巴上,把郭麒的脸转过来,只见大红嫁衣下,白润光泽的玉兔,呼之欲出,看得他脸红耳赤,心潮澎湃。 丁红月微微一笑,郭麒便不由自主的把手轻轻放在了那纤细的腰上。 好软—— 郭麒的呼吸顿时开始急促起来。 “嗯~”丁红月推开他的脑袋,娇嗔一声:“郭郎,别这样,这里还有人……” 话音未落,她的眼睛蓦然瞪大。 她觉得自己的可能是眼花了。 …… 我看到了什么? 一个肩膀很宽,很挡人视线的小白脸,哦,原来是个平平无奇的邋遢道士。 在他身后,站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壮硕男子,劲装斜敞,胸肌结实,坚毅的面庞犹如刀削斧刻一般,抖擞的精神气由内至外的散发出来,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让人觉得强悍无匹。 那饱满的肌肉线条,怎么能如此完美? 还有那眉眼间的粗犷,也太有男人味了吧? “啊——” 丁红月忍不住面色潮红,呻吟了一声。 郭麒赶忙搂着她问道:“红月,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唔。”丁红月忙捂了下嘴。 怎么回事?刚刚那声明明只是在心里呻吟,难道……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来了吗? 实在太丢人了。 可是,看见这样伟岸的男子,谁又能按捺得住呢? 易无殇疑惑地看向面前这个妖魔。她的目光,让自己有种被扒光游街的恶寒感。 “红月,你怎么了?”郭麒看着她与易无殇眼神拉丝,心里的不安顿时爆发出来:“你为什么看着易无殇,你为什么不看我?” 丁红月悚然一惊,对啊!本姑娘身经百战,怎么能被一个男人给迷惑。 可是,他真的好威猛。而且,我还从未和这么强壮的男人恩爱过…… “啊。”丁红月捂着额头,身体很丝滑地从郭麒怀里转出来,倒向易无殇,虽然被对方眼疾手快地避开,但她用更加眼疾手快地动作搂住了对方的胳膊:“我好像病了,你能扶我上床……窗户边躺一会儿吗?” 易无殇很奇怪:“窗户边?这里哪来的窗户?” 丁红月睁着一双大眼睛,脆弱且无辜地看着他:“我的撵车就有窗户。” 啊? 易无殇看向撵车,光秃秃的车身只有四根绑着彩纱的长柱,哪儿来的窗户?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出来,上半身顺势进行了一个战术性后仰,拉开了与丁红月的距离。 “我虽然是个大夫,但小姐的病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还是个大夫?!”丁红月眨着眼睛,惊喜万分:“我还从未跟大夫……” “嗯?”郭麒和傅长宵同时一愣。 一直没开口的侍女忙扶着丁红月,说道:“我们家小姐的意思是,她的身体一直很好,都没有看大夫的经验,所以想请这位易大夫帮帮她。” “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丁红月含羞带怯地瞄了眼易无殇:“你都还没给我看,就说无能为力,你这不是成心不想救我么?大夫—” “……”傅长宵一阵无语。 他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早就看穿了这女鬼的小伎俩,心中不禁冷笑。 也许你真的是有病,但绝不是身体有病,你是脑子有病,而且是很严重的花痴病啊! 居然当着结婚对象的面,勾引别的男人,可以,够绝。 于是,傅长宵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想要易大夫替你治病,但也用不着急于一时啊,今夜是你和郭将军的好日子,你总不能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吧?” “郭将军?”丁红月猛地回过神,是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误了大事,万一影响到神牌在赭衣军内传播,世子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可是,这两个我都想要怎么办?”丁红月趴在侍女身上小声懊恼。 侍女悄悄耳语:“喜欢就都要嘛,反正我们不是人,怕什么。” 侍女的话让丁红月醍醐灌顶。 没错啊,当年她守了四十多年的寡,那是没办法。可如今的她早已脱开了世俗的桎梏。自由的她,就该自由的爱。 丁红月将身体贴在郭麒的胳膊上:“那郭郎先随我回去洞房吧。” 娇柔酥软的声音,简直让人从里往外全身骨头都酥了,难怪人说温柔乡中英雄冢。 郭麒止不住地发出喘息:“好,好,好,去洞房,去洞房。” 满意的答复,让丁红月嘴角微微扬起,随即,她凑到郭麒耳边蛊惑道:“也让易大夫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郭麒迷离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奇怪:“易无殇?你为什么要他一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嘛。”丁红月的手指在郭麒的胸口慢慢转圈,细微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察觉的诱惑:“反正又不是拆散我们,让他加入又何妨?” 郭麒凝视着她,语气陡然变得凶狠:“你变心了?” 第150章 把脉没有用 丁红月面色一凝,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郭郎,你想什么呢?我这都要和你成亲了,又怎么会变心呢?” 浅浅勾人的话语听得郭麒一阵恍惚。 他捏住丁红月放在自己胸口上的柔胰,痴痴笑道:“娘子说的在理,我都听娘子的。” “郭郎,你对我真好。” 丁红月说罢,熟练地把人塞进了轿子。 随后回头一看,就见易无殇矗立薄雾之中,眼波流转间,英气得不像真人,她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是我相公。 嘻嘻。 “喜宴已经备置妥当,易大夫也来饮一杯薄酒,与我们同乐吧。” …… 尽管丁红月只出言邀请了易无殇,但傅长宵还是厚着脸皮跟上队伍,前往喜宴。 一路行来,林愈稀,草越盛,风愈冷,声愈轻。 望之四周,尽是荒芜的田垄。 易无殇跟着队伍在旷野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傅道长,我们好像在绕圈。”易无殇悄悄拉住傅长宵的胳膊,“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傅长宵看着周围蒸腾的阴气,低声回道:“反正不是好事。” 就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两人越走越感觉喘不过气,空气是憋闷粘滞的,每吸一口气,都像用尽了全力。 易无殇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脚迈出去,仿佛踩在棉花里。 傅长宵突然伸出手指,顶住他的后背:“屏息放松。” 清冷的声音如一道微风,吹散了易无殇周遭的窒闷。他依言屏息后,原本压制、影响自己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一股热气自后背蔓延全身,整个人感觉瞬间活了过来。 忽的。 走在他们前面的呆滞美男们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人回过头来,面无表情道: “二位,喜宴就在前面,现在吉时已到,请随我入席吧。” 说着,便领着二人穿过队伍,来到一座高墙飞檐的大宅前。 宅子四周挂着灯笼,灯光照耀处,能看见四周栽种着许多松柏、枇杷。 前方是略显老旧的大门,门扇被漆成血色朱红,门口的两只石兽,披挂红绸。 “二位先到大厅饮酒,我们小姐稍后就来。”这男人跨进大门,在前引路,语气一如既往的木讷呆板。 傅长宵毫不犹豫地随他步入宅院。 易无殇紧跟其后,才进大门,他就感觉有股寒风从背后拢来,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后,寒风渐大,拂过门前石兽,吹起兽头上的红绸,露出两张巨眼圆睁,长舌至颈的变形龙面。 跟着,门外的仪仗也涌进门来。 …… 刚迈入大厅,易无殇就被高朋满座的场面震惊到了,他原以为妖魔设宴,免不了阴森诡谲,可放眼看去,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居然跟凡人办喜事并无什么不同。 他刚生出感慨,就见傅长宵被一伙男人拉着喝酒去了。抬脚也想跟去,却被两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侍女拽住了袖子。 易无殇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到了后院。 后院同样是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但就是太暗了。 那些悬挂在门前的灯笼幽光如豆,甚至于照不亮脚下的路。 “二位拉我来此作甚?”易无殇两手一甩,挣开俩侍女的拉扯。 偏他才恢复自由,院里的灯笼却忽的全灭。 浓重的黑暗瞬间淹没视野。 顷刻间,身后的人声、乐声、喧哗声一同消失,就仿佛整个世界突然死去。 易无殇一手抓住腰间的匕首,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火折子吹燃。但是无星无月的夜色,就像是一团晕开的浓墨,汹涌地将他手里的火光压了回来。 他停在原地没有妄动,心里思量着是先撤退,还是继续向前。 这时。 一点烛光从正对面的厢房里亮起。 方才扯他袖子的俩侍女推开房门快步跑了过来。 “易大夫,你怎么还站在这儿?我家小姐晕倒了,你快去看看!” 易无殇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么突然?” “是呀,是呀!您赶紧过去瞧瞧。”那俩侍女急得跺脚:“再不快点儿,就要耽误拜堂了!” “拜堂?”易无殇似乎才想起这茬儿,蹙眉问道:“那郭将军现在何处?” “郭将军自然是在……”俩侍女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似是累着了,此刻正在屋里睡觉呢。” “岂有此理!” 易无殇佯装气愤道:“新娘子都晕倒了,你们怎么不喊他起来!” 不成想,话音刚落,屋里就响起一声惊呼! “红月,你怎么了?快醒醒,红月——” 俩侍女急忙去扯易无殇的袖子:“郭将军醒了,易大夫您也赶快进去吧!” 易无殇担心郭麒,只好进入。 屋子里陈设华丽,金银堆桌,器皿叠置,墙壁挂着繁复的画作,屋子正中间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拔步床。 丁红月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郭麒正弯着腰,用两只手左右轻拍她的脸颊,不停呼唤。 “郭兄,你先让开。” 易无殇两步并作一步,向前预备拉开他。 可就在他手撘郭麒肩膀的一刹那,郭麒猛地转过头,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你?不好!” 易无殇心里一突,步子往后一挪,就要撤退。 “咚——” 郭麒身后响起一道沉闷的鼓声。 易无殇顿觉耳朵里轰鸣不止,他后撤的步伐愣是没能迈出第二步。 抬脚!抬脚! 他在心里发出大吼! 奈何鼓声再次传来,易无殇身体一晃,脑子顿时变成一坨浆糊,不由自主地来到床边,挤开郭麒,坐在了丁红月身旁。 “你哪里不舒服?”易无殇抬手抚上丁红月的额头。 在他眼中,原本艳丽的丁红月就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辉,整个的形象变成了英姿飒爽,一身正气。 “易大夫。”丁红月嘤咛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我觉得胸口好闷呐。” 她抓着易无殇的手,将之移到自己半露的胸口:“您快帮我瞧瞧。” 轻佻的动作使得易无殇愣怔了一瞬。 随即,他眼里所见的那层光辉倏地褪去了些许。 易无殇下意识地抽开手,伸出手指搭向她的脉搏。 丁红月奇怪地看向这个男人,她的人皮鼓拥有控制人梦境的能力。 而且,做梦的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梦中的一切感觉都会被当作真实的存在。 在以往,男人们看见自己最钟情的爱人形象,早就该发出干柴烈火的梦呓了! 怎么他就如此特别呢? 易无殇温柔地低下头:“我先帮你把脉。” 丁红月趁机抓着他厚实的手,娇嗔道:“把脉没用,你得先把我。” 就在她意图扑进对方怀里时。 “咚咚咚。” 房门被人敲响。 第151章 玩把大的 谁这么不会挑时间! 死寂的院子里,突兀响起的敲门声逐渐变成激昂的拍门声。 可丁红月一心想着图谋不轨,压根儿就不想理会门外来的是谁。 她使了个眼色,站在门边的俩个侍女立马会意,直挺挺地往门扇上一靠,就像两块人形隔音板。 顿时,门外的响动再没传进来一丝一毫。 丁红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抓着易无殇的手,继续撩拨:“大夫,小时候我生病不舒服,我爹爹就会轻轻拍我,哄我睡觉。要是你也肯拍拍我,我想我应该会舒服很多。” “拍拍你睡觉?”易无殇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不先看诊吗?” 丁红月娇羞一笑:“人家想先睡嘛。” 易无殇没有说话,潜意识告诉他必须马上满足这个女人,但身体却半点儿也不想动弹。 一旁的郭麒霍地挺身而出:“我来。” 丁红月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他:“郭郎……” 话才起头,郭麒已经推开了易无殇,凑了过去。 他的手劲儿用得恰到好处,既抢在了前面,又没把易无殇彻底隔开。 “有我在,你想怎么睡都成!”郭麒一把将丁红月搂在怀里,扭头给了易无殇一个愤恨的眼神:“易兄,都说医者父母心,我家娘子身体不适,想要你拍拍她,你为何要佯装听不见?” 说着,就把丁红月放进了他怀里。 “快,拍拍她!” 易无殇由衷觉得这一幕荒唐至极。 他下意识地想撒手,可身体却根本不受他意志驱使,反而将手搭在了丁红月身上,俯身越靠越近。 就在他迷离之际,门口的俩侍女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摔在地上。 随即就听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个蛮横的声音穿透进来! “你们不要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们都在!” 易无殇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转脸看去。 黑暗中,一个拎着酒壶的道士砸开房门,走了进来:“喜宴当前,你们既不来拜堂,也不来敬酒,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是你!” 丁红月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向两个侍女,很快就意识到,之前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凡。 不过她并不担心。 因为这里是她的主场。 不论来人有多大的本事,只要她略施小计,将其拖入梦中,那她就是主宰! 丁红月想到这儿,便笑盈盈的从易无殇怀里坐起。 “先生勿怪,方才是我突感不适,才耽搁了一些时间,我们这就出去。” 说着,她借着整理衣服的由头,偷偷摸向身后的人皮鼓,嘴里还吩咐从地上爬起来的俩侍女:“你们再去准备一桌酒席,一会儿我们要与这位先生共饮。” 侍女们木头般的行了一个礼,转身出门。 就在傅长宵避让她们的一瞬间,丁红月眼疾手快地在人皮鼓上拍了一下。 “咚。” 鼓声奏响,她得意地勾起唇角。 可惜这一抹得意才刚浮现,一声清脆的“啪嚓”声就把它摁了回去。 她的鼓声!居然被别的声音给掩盖了! 怎么回事?丁红月眯起了眼睛。 这时,傅长宵用不带一丝歉意的表情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方才是我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把酒壶给摔了,没吓着诸位吧。” 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示意大家不必紧张。 丁红月微微一怔,随即面色一沉!单看地上残留的喷射状粉末,就知道这酒壶绝对不可能是他手滑摔的,看着更像是故意为之。 难道他知道我的底细? 丁红月干脆将人皮鼓拿出来,试探道:“摔碎一把酒壶有什么好让人害怕的,我这里有只鼓,敲起来才真能吓人一跳。” 傅长宵闻言哈哈笑道:“那你可得多练练再演奏,否则,会坏了你这一身佳人气质。” 丁红月也轻轻一笑:“那先生要不要试听看看?” “让我试听?嗯……若你有这个兴致,我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傅长宵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丁红月惊讶道:“先生不怕魔音灌耳?” 傅长宵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实际感受,实诚道:“怕,所以你还是当客套话吧。” 丁红月:“……” “若我执意要敲呢?” “那我只能多摔点东西配合你。” 丁红月幽幽一叹: “先生乃是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出尔反尔?” 傅长宵抱着胸一撇嘴。 “你们答应陪我喝酒,不也在磨磨蹭蹭?”别想pua我! 丁红月想了想,喝酒总比砸东西强,不怕找不到机会拖他入梦。 打定主意,几人结伴来到前厅。 拜过堂后,四人一桌喝酒。 郭麒似乎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端起一碗酒先敬了众人一轮,接着又拿出一坛新酒,给傅长宵斟了一碗。 顿时,醇厚的酒香溢满厅堂。 “来,我敬你!” 郭麒拿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碗却见傅长宵坐在桌前无动于衷。 他拧起眉毛问道:“阁下为何不饮?” “这还能为何?”傅长宵无辜地看着他:“今日乃是将军的大喜之日,我还未送上贺礼,又怎敢喝这杯敬酒。” 说罢,从腰侧的挎包里取出一瓶可乐。顺手将碗里的酒往后一泼,正落在一名表情呆滞的美男的脚边,那美男脸色一变,竟露出痴痴的笑容。 “给你们看个好东西。”傅长宵呲的一声,拧开瓶盖,“这饮品名为可乐,是我们那儿的特产。” 说着,抬手就给自己倒了半碗。 郭麒扫了一眼,却是更加恼怒。 只见那碗里的汤汁乌漆麻黑,还泛着气泡,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他二话不说,伸手一推,酒碗倾斜,桌面瞬间泛起大片气泡。 “什么可乐!这明明是毒药!” 郭麒抓起桌沿就要掀桌,却被傅长宵一把摁住桌面又给压了回去。 “将军怎么如此浪费,这饮品在你们这儿可是花钱都没地方买的呢!” 被激怒的郭麒伸手就想去抓可乐瓶,但却不敌傅长宵身手敏捷,反被一把擒住了手腕。 傅长宵二话不说,举起可乐就往他嘴里灌。 一旁的易无殇终于还是看不下去,站起身来就准备制止,可刚走到两人身边,就被洒出的可乐浇了一脸。 “易大夫,你没事吧?” 丁红月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拿起一块方巾就往易无殇脸上擦。 傅长宵和郭麒的争执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没事,没事。”易无殇轻轻推开丁红月的帕子,自己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片刻之后。 易无殇缓缓睁开双眼,然后用严厉的语气对傅长宵道:“你也太胡闹了!” 傅长宵无所谓地朝他笑了笑。 易无殇拿他没办法,只好转身向郭麒表示歉意:“抱歉,将军……” 嗯?你的表情怎么如此惊恐? 他顺着郭麒的视线看去。 嚯! 这老太婆是谁? 乱糟糟的银丝白发炸开,皱纹沟壑从脖子一直层叠到额头,鼻子里的鼻毛长到人中,嘴巴一张,黑漆漆的牙龈上只有半颗黄牙! 更可怕的是,她正在朝着自己抛媚眼。 这谁顶得住! “易大夫,你怎么了?”丁红月对郭麒的神色并不关心,可易无殇瞧过来的目光一带上惊恐,便被她立马察觉。 她摸着自己的脸,追问道:“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丁红月原本娇嫩的嗓音,此刻传入耳中却已变得嘶哑阴森,易无殇禁不住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紧跟着,郭麒呕出了洪灾的即视感。 傅长宵为他们掬了一把同情泪。 然后真诚问道: “怎么样?贫道的可乐是不是可有乐子了?” …… 喧闹的喜宴,骤然无声。 神情木讷的宾客,老态龙钟的新娘,呕吐不止的新郎官,淡定微笑的道士。 一切仿佛陷入了某种平静。 直到。 “嗯?” 丁红月发现端倪,她举起手帕,将上面粘着黑色碎片捏在指尖搓了搓。 “原来是符咒。” 她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破我的法术吗?只要有梦在,我随时可以在众人眼中变回年轻的样子。” 傅长宵摸着下巴,像闲话家常似的问道:“你说你的容貌可以在梦里恢复,那为什么现实里也能奏效?” “那自然是因为我厉害啊!”丁红月笑眯眯拿起人皮鼓:“你想知道什么,亲自来试试看不就好了。” “等一下。”傅长宵抬起手打了个暂停手势。 “等?凭什么?”丁红月鸟都不鸟他,手指往人皮鼓上一敲,击出一阵阵声波。 傅长宵立刻运转《太阴洞真九鼎镇海经》,用巨鼎清音护住识海。 正想着如何将眼前的道士挫骨扬灰的丁红月皱起了眉,暗想这道士怎么没变化。 却见道士掏出一把符咒撒了出去。 那些符咒如同受控制的蝴蝶,在屋子里左飘右荡,所过之处,泛起阵阵烟气,空间扭曲一阵,房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屋舍成了墓室,走廊成了墓道,满堂宾客成了面色惨白的阴鬼,端茶倒酒的侍女变成了一个个落头氏。 满地碎骨发出幽幽绿光。 这哪里是府邸,分明是一处坟墓。 丁红月见状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本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原来就只会一些破障之术。” “让你见笑了。”傅长宵指挥着灵符排成一排,将所有障眼法破了个干净。 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拍吐完之后,呆若木鸡的郭麒,问道:“郭将军可知这满室男子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郭麒的反应有些迟钝,“大概与我一样吧?” “不错。”傅长宵点点头:“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亡灵骑士。” “啊?骑什么?” 郭麒茫然地看着他。 “不必惊讶。” 傅长宵指着一众男鬼,斩钉截铁的说道:“你们都是被女鬼戴了绿帽的可怜虫。” “跟我恩爱,怎么能说是可怜?”丁红月不服。 但她话音刚落,所有男鬼都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一坨腐烂的肥肉,又臭又油腻。 丁红月被他们的表情激得瞬间暴起。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杀了此人,这样我们才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然而,先前一直如木偶一般听她命令的男人们,此刻却没有听从她的命令。 丁红月阴毒地扫视他们,随即拿起人皮鼓用力一拍。 “咚!” 沉闷的鼓声中,男鬼们纷纷露出痴迷的神色。 傅长宵见状。说道: “怎么?生前被老太婆欺骗感情,死后还要受她的控制,你们就这么甘心吗?” 他的声音淹没在愈来愈急的鼓声当中,男鬼们痴迷的眼神也跟着越来越深。 不过男鬼们却没有一人向前一步,反倒看向傅长宵的眼神中颇有几分希冀。 “不甘心的话为什么不反抗?任其摆布,那你们的经历不就都成了活该了吗?” “快醒醒吧!贫道的灵符只能破除你们所见的幻觉,想要摆脱情感的束缚,还需要靠你们自己的觉悟,你们自己想想,生前被鬼迷也就算了,可死后,大家同穴为鬼,凭什么她能夜夜笙歌,你们就得伏低做小,看她笙歌?” 闻言,男鬼们终于发出阵阵嘶吼。 傅长宵继续道:“反抗吧,只有反抗才能摆脱她的控制,获得身心自由,也只有反抗,才能不辜负你们曾经付出的一片真心!” “反抗!” “反抗!” “我们要反抗!” 激烈的声浪中,男鬼们顶住鼓声的诱惑,纷纷化作阴风冲向丁红月。 立时,墓室内,阴风惨惨,鬼哭神嚎。丁红月怒吼一声,手中的人皮鼓飞至半空,剧烈的晃动起来。 紧跟着,落头氏们尖啸着冲向一众男鬼。 丁红月目光歹毒,双手一张,百十来个追着她撕咬的男鬼,顿感头顶一重,一团团闪闪发亮的绿光压在他们头上,使得众鬼无法动弹。 “你想要这么玩是吧!”丁红月转头看向傅长宵:“那我们就来玩一把大的吧!” 说话间,人皮鼓一个闪现落在她手中。 “咚——” 一声极为悠扬的鼓声在墓室内回荡。 傅长宵眼前一黑,随之一亮,忽然出现在一片春光之中。 第152章 做梦都想不到 傅长宵看着眼前的蓝天白云,颇为惊奇。 因为他方才既未入睡,也不曾失去意识,顶多是在听见鼓声之后,产生了一刹那的恍惚。 没想到这女鬼居然可以抓住这一刹那的意识空白,将他拉入梦境。 这种手段的玄妙之处,显然不是一个入梦术能简单概括的。 其中关窍,定大有来处。 傅长宵细细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虽然他是头一次进入他人构建的梦境,但此处的阳光花草,香风暖意,较之自己平时做的梦,要真实百倍。 就在他默默观察四周的时候,丁红月陷入了沉默。 她用人皮鼓构建出梦境,这里的一切都源自于她的想象力,甚至包括她自己。 在以往的撩汉生涯中,她想迷倒谁,一般就是按照对方最喜欢的形象调整自己的容貌和气质,再进行引诱就行。 但今天格外不同。 因为她发现,原来有人喜欢的形象可以是超乎想象的。 简而言之,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够长成这样—— 一头即使无风也飘逸的水蓝色长发,肌肤细腻到连纹理毛孔都看不见,深蓝色的长裙包裹着傲人身段,无论五官还是气质,都完美得不似真人! 片刻无言之后,她只好抛弃自己的原始形貌,然后按照对方钟情的模样进行改变。 结果就是—— 傅长宵懵逼地看着一个羞羞答答的“琴女”朝自己走来。 啥情况? 三维靓妹成精了? 还是我又改穿游戏啦? 不然的话,自己常玩的游戏英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公子,你干嘛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 对面,三维建模脸的“琴女”正用一抹衣袖挡着嘴轻笑。 诡异的视觉效果让傅长宵一头黑线。 “啊,抱歉。”傅长宵毫无诚意地道完歉,然后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能在这儿看到你,实在是让我惊讶。” 丁红月随即摸着脸害羞问道:“那公子喜欢我的样子吗?” “要说喜欢,那当然是喜欢的,要不然我也不会一直用你。”傅长宵毫不犹豫道。 “真的吗?”丁红月目光缠绵:“其实只要公子你喜欢,我随时都可以哦。”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傅长宵挺意外地说道:“那待会儿我下手的时候轻一点儿。” “不用,不用。”丁红月娇羞一笑:“公子用不着委屈自己,如果你喜欢激烈,我就随你激烈,我只希望能给公子带来一段升天的体验。” “额……”傅长宵眨眨眼:“这个话应该我来说吧,我保证能让你升天。” 丁红月捂着嘴笑道: “你对自己的功夫就这么自信呀?” 傅长宵理所当然道:“那是,我的功夫可都是身经百战得来的。” “身经百战?”丁红月挑眉:“看你一副浓眉大眼的老实相,没想到竟是个老手。” 傅长宵笑道:“是啊,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丁红月也不扭捏:“你有什么招,尽管往我身上使。” “那好。”傅长宵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铜印,抓在手心掂了掂:“我们这就开始吧。” “等等。”丁红月看着他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东西,变了脸色。 在这片梦境之中,她是主宰,她能拥有她能想象出的一切事物和力量。 虽不至于像创世之神,却也能言出法随,心想事成。 可是,道士手上的东西她没见过! 这不是她想象出来的东西…… “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东西的?”丁红月直接问道。 “你问这个吗?”傅长宵把铜印举到她眼前:这是我用来让人升天的道具,一直都是贴身放着。” “道具?”丁红月没想到他连物品都能想象出来,心说你还需要道具,那你的功夫也不怎么样嘛,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得有多强的执念,才能在别人的梦境里创造属于自己的东西啊? 丁红月忍不住抖了一下:“那什么,你要玩变态,我可不陪你啊。” 傅长宵微微一笑:“别怕,不会疼很久的。” “这根本不是疼不疼的问题……” 丁红月还没说完。 对面的道士突然暴起,他手中铜印化作一道金芒,狠狠拍在丁红月的脑门上。 砰! 猝不及防的一击,打得丁红月半颗脑袋直接凹了下去,紧接着就见凹陷的部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丁红月怒吼道:“你竟敢玩弄我的感情!” “来道雷给我劈死他!” 咔嚓!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一道粗大的璀璨紫电从天而降,就宛如天罚一般,照着傅长宵就轰了过去! 瞬间,傅长宵修长的身影被紫电吞没。 “哈哈,在雷罚里变成渣吧!”丁红月猖狂大笑。 纵然梦境杀人,并不会让人真正死亡。 但却会给人的神魂造成极大的损伤。 只要她缠着傅长宵不放,不让其脱离梦境,就能一遍又一遍的杀他,最终好似吸食郭麒的阳气一样,让这臭道士也因为神魂衰竭而死。 总之,她不能容忍男人的背叛! 然而,当紫电散去,眼前被夷为平地的焦土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铁笼。 傅长宵一脸阴翳地坐在笼子里,两缕血丝从他的两只耳朵里流出。 刚刚那一阵雷电让他后怕! 要不是他及时想象出法拉第笼,他此刻肯定死得很难看。 也难怪这女鬼给数百人戴绿帽都安然无恙,她的能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逆天到可以有恃无恐。 不过,傅长宵也意识到,对方虽然能通过梦境对自己施展出毁天灭地的攻击。 但只要自己能想象出相应的化解招数,就能将她的攻击消弭于无形。 或许更进一步,他也可以用超乎对方的想象力,施展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傅长宵擦了擦脸颊上的血,然后按住铁笼,想象着一块块坚硬的钢铁从笼子顶端覆盖下来,很快,法拉第笼就变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安全屋,缓缓沉入了地面。 再然后,空中炸开了一朵蘑菇云。 丁红月有些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为什么啊? 这个梦明明是我的,我才是这里的神啊! 可是……这种强烈的死亡威胁感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空中的巨大火球,就仿佛从太阳母体脱离的婴儿,悬离头顶。 紧跟着一道强光突然照亮地面,随之而来是一阵密集的轰隆巨响,几乎是一瞬间,便烤化了这个世界。 丁红月直到化为灰烬,才想起来要反抗。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虽然这梦里的一切都可以按照她的想象力具现出来。 但想象也不是凭空捏造,她一定得见过、闻过、听过,最起码脑子里得有这东西的概念,才能构建出来。 就像她穷极想象也不可能弄出一张比琴女还完美无瑕的脸。 她所见到的最强实力,也不如傅长宵用出的这朵蘑菇。 可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厉害的蘑菇? 太扯淡了! 啊—— 当丁红月被强光吞噬的一刹那,梦境也随之坍塌。 傅长宵只觉得眼前的亮光蓦然一黑。 再回神时,又回到了先前所处的墓室。 幽暗中,丁红月飘渺似烟,飞速逃窜。 显然一次梦中斩杀并不足以要她的性命,但却足以让她受到相当程度的重创。 于是,先前被她压制的男鬼们再次朝着她扑了上去。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胜数个…… 随后,落头氏们也冲了上去。 凄厉的惨嚎响了起来。 在一大团阴气当中,数百个怒气冲冲的面孔奋力撕咬着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庞。 许久之后,阴气化散,落头氏们飞了出来,团团黑烟也变回了一个个眉清目秀的男人,而丁红月已无踪影。 男人们甫一现形,便朝着傅长宵跪拜道谢。 “多谢道长救我等脱离苦海!” 傅长宵却没急着答话,而是捏着铜印,冷冷淡淡地看着他们。 片刻后,他才问道:“尔等可曾害过人?” 男鬼们赶紧派了个书生模样的代表解释道:“我等虽然常伴女鬼左右,可都是被其视作禁脔,不能保留清醒的神智,因此害人之事,我等根本做不到。而且,我等只有在女鬼迎娶新人的时候,才会被带出墓穴充当门面,却也不是自愿帮女鬼害人,还望道长明察!” 傅长宵捏着铜印,看向仅存的五只落头氏。 其中一人也赶紧开口道:“好叫道长知道,我们几个都是丁红月害死的顾家人,只因被她下了诅咒,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身鬼样,听命于她,我们所做的一切,也非自愿,说起来全是被她逼迫,不得不为,还望道长能给我等一个机会,让我等此后积德行善,消除往日罪孽。” 说完,以头抢地,磕的砰砰直响。 傅长宵冷哼一声,幽幽说道: “罪过起源或许不在尔等身上,可杀人取皮,掳掠凡人成亲,桩桩件件都有尔等助力,要说无辜,却也失实!” 落头氏闻言纷纷哭诉道:“可我们都是被逼的,还请道长高抬贵手。” 傅长宵捏着铜印,慢慢说道: “就算有一万个做错的理由,也不能改变一件做错的事实,否则在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是不是都有踏入歧途的正当理由?你们所害的那些人,又该如何平息怨恨?” 落头氏继续哭道:“可受人胁迫的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傅长宵摇摇头:“死后进入幽冥地府,自有阴司替你们做主。” “阴司?”落头氏仰起头,苦笑道:“若是地府的老爷们个个青天,我等又怎会不去?” “这么说,你们试过了?”傅长宵问道。 “这……我们虽然没试过,但我们却知道神只高高在上,从不管人间疾苦,似我们这样微不足道的怪物,他们又怎会放在心上。”落头氏略显心虚的辩解道。 “哼!”傅长宵手上的铜印瞬间腾起一团火焰:“既然你们没去过地府,又怎知地府不会受理你们的冤屈?退一万步说,地府真的不理会尔等,那也有天条律例进行管束。你们不走正途,却在此助纣为虐,惹来一身血煞,你们叫贫道如何放过你们!” 第153章 逃不了 一般来说,世人遭遇恶势力的残酷压迫往往会有两种选择,其一便是义无反顾的复仇反击,或者先是虚与委蛇,再看准时机奋起反抗。 其二就是不敢向加害它们的恶势力进行反击,反而认贼作父,帮助压迫自己的恶势力祸害其它无辜的人。 而落头氏的所作所为,就是第二种类型的典范—— 它们多年来一直跪舔主人的臭脚,但主人还是用脚踢它。 就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施暴者戕害后,受害者不但不报警寻求帮助,反而给施暴者出谋划策去害更多的人,它们将那只踢向自己的“臭脚”视作绝对力量的图腾,不遗余力地进行歌颂、神化,从而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以获得生存的机会。 当然,也有些人天生就爱受虐,但这是另外的故事,这里不便赘述。 眼看傅长宵动了杀心。 自知罪孽深重的五只落头氏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其中一只很不甘心,它自认为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它做坏事,向来只为保命。 可如今做坏事已经不能保命,它便想反其道而行之,意图用做好事的方式,换一条活路。 她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 但身死道消就在顷刻,又何妨一试? “道长且慢。” 这落头氏看上去三四十岁,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不是个死物。 “你要诛杀我等,是因为我等在丁红月的授意下做了许多坏事。那如果我等愿意将丁红月派出去的恶鬼一网打尽,道长是不是就能免去我等死罪?送我等魂归幽冥?” 说完,她碰了碰身边的同伴。 剩下几只落头氏立马磕头求道:“还望道长成全。” 傅长宵有些犹豫。 他本心觉得,就算有一万个做错的理由,也不能改变一件做错的事实,否则在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是不是都有踏入歧途的正当理由? 所以,照这些落头氏身上沾染的血煞来看,它们全都死不足惜。 然而转念一想,它们受制于丁红月也是不争的事实,酌情处理它们的罪过,应该算不上姑息。 思考良久,傅长宵慢慢道:“尔等所犯之罪,贫道没有资格替那些受害者原谅。因此,贫道也没有资格赦免尔等的罪过。不过,除恶鬼之事要是办得好,贫道可以不亲自动手,而是送尔等入地府受审。如何?” 落头氏们沉默一阵,都知道这是道士网开一面的结果,于是点头道: “道长对我等恩同再造,我等没有异议。” 说罢,五只落头氏出了墓穴,对着夜空放出数十团鬼火。 这些鬼火朝着四面八方飘去。 很快,墓室泛起阵阵涟漪。 没一会儿。 墓口又变成了高门,墓室又变成了大厅,满地白骨再次化作桌椅摆设,男鬼们继续推杯换盏。 而另一边。 月下有鬼影相互追逐。 飞窜在前的,是一具鲜红无比,犹如雪中烈焰的武士铠甲。 锹形的星兜里漂浮着一团没有形体的幽灵,两团幽幽的冷光浮在空中,袖甲,皮笼手,臑当,皮沓,甲片勾连起来,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慑力。 威武,森冷。 它身后是六个穿着简陋皮甲的壮汉,发丝间尽是碎肉血渍,邋遢又邪恶。 五只落头氏一瞧见它们,就立马领着群鬼到了前院相迎。 “拜见邓将军。” 互相寒暄两句,这邓将军便问:“丁大人何故召唤我等?” 为首的落头氏摆出先前那副木讷的模样,答道:“主人今日娶亲,想请邓将军过来喝酒。” “原来如此。”盔甲里的幽灵笑道:“难为丁大人百忙之中还想着我等。” 落头氏打着灯笼,向前引路道:“主人自然是记挂着邓将军的,否则也不会准备五坛春风醉给将军畅饮。” “哟呵,丁大人这回竟如此大方?”邓将军笑道:“难道是有什么好事?” 落头氏幽幽道:“这次的新郎十分厉害,已经和主人在房中嬉戏两个时辰了,而且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邓将军:“……”我说怎么突然那么大方,敢情是拿酒堵我的嘴啊。 邓将军失笑,摇着头带领一众小弟上了酒席桌。 落头氏们殷勤地在旁劝酒。 邓将军也不疑有他,兀自喝得兴起。 在这期间,又来了三波鬼物。 按照原本的计划,落头氏们准备将这些鬼物灌醉后再一网打尽。 奈何回来的鬼物里面也有三只落头氏,它们做惯了侍女,因而滴酒未沾,只是端着酒坛四处给宾客倒酒。 一来二去,它们便发现了身材魁梧的易无殇和气质出尘的傅长宵,以及头上隐隐泛绿的郭麒。 “欸?三位壮士看着好面生啊?不知是谁的部下?” 由于夺龙殿妖人混杂,所以即便有生人出现在此也不稀奇。不过,又因为妖魔与人类饮食结构不同,所以一般来说,人类吃的食物不会和妖魔们的混在一起。 这几只落头氏发现他们面前摆的是妖魔食物,便谨慎地出言试探。 “我们都是新郎官的随从。”傅长宵既然敢坐在这儿,自然对这样的情形早有预案。 没成想这么一说,这几只落头氏反倒来了兴致,它们围着三人转了两圈。 却是越看越疑惑。 “你们仨长得一表人才,怎么会是随从?” 傅长宵笑眯眯地看着发问的落头氏道:“姑娘脚步轻盈,走起路来不着痕迹,也不像是端茶倒水的普通丫鬟。” 落头氏急忙用裙子盖住脚面,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自己的伪装。 傅长宵看着她的脸补充道:“而且螓首蛾眉,美得没边,一看就不是做丫鬟的命。” 这个落头氏痴痴笑起来:“你还蛮有眼光的。” 其余几只落头氏当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傅长宵笑道:“几位姑娘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这都累得站不稳了。” 被夸的落头氏撅嘴道:“我们哪儿会那么容易累,你都不知道我们是谁吧?” 傅长宵:“那你们是谁?” 落头氏正欲回答,就同伴们拉了下去,其中一人接茬儿道:“我们是丁大人的贴身侍女。” “啊,原来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心腹侍女。”傅长宵拱手道:“久仰,久仰。” 那落头氏挑眉道:“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傅长宵打着马虎眼。 落头氏一笑:“既然认识那就好说了,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们这儿的规矩。” “额…..”傅长宵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抱歉,我刚刚突然忘了,你们的规矩是什么?” 落头氏的脸立马拉了下来,这小子压根就不认识自己,想在这浑水摸鱼呢。 “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食物,是不给人吃的吗?” 说着,落头氏吞咽了一下口水:“你要是想吃席,那就得自行准备食材。” 这话外之意,傅长宵当然听得懂。 这是想拿他当菜做席面呢。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规矩?” 傅长宵突然站起来。 “你的规矩?”落头氏眼里闪着寒光,“你且说说看?” “我的规矩,就是不守规矩。” 话音刚落。 傅长宵手持铜印就拍了过去。 落头氏双目赤红,张嘴吐出一口红烟。红烟翻卷,变成一把小刀刺向傅长宵。 傅长宵闪身冲刺,铜印挟裹着风声和火焰轰了上去,丝毫不顾忌及左右还有两个落头氏在朝着他喷红烟。 骤然而起的打斗声很快引起妖魔警觉。 醉眼朦胧的邓将军呐喊一声,甩出手中长刀,刀身带着嗡嗡风声轰鸣而去。 劝酒的落头氏瞬间扑向他的喉咙。 然而铠甲太厚,邓将军只被咬出几道浅浅的伤口。 与此同时,傅长宵似乎背后生眼,脚踝一扭,让过夹击的雪亮刀光,背后飞旋的长刀不偏不倚地撞在两把由红烟变化而成的短刀上。 而敏捷的易无殇已经伸手接住了长刀的刀柄,滚地翻身,手中长刀扫向两只搞偷袭的落头氏脖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与身后的傅长宵配合得天衣无缝! 刀光将至,两只落头氏却面色冷漠,其中一个甚至嘴角一勾。 “死来!” 呼呼呼—— 三股红烟化成刀剑,分三路攻向易无殇。 易无殇顿时杀气腾腾,双眉倒立如淬火刀锋,手上的刀劈向妖术的时候,黑压压地好像山崩一般。 红烟所化刀剑和易无殇手中的长刀相撞数次,激扬的刀剑交击声音在空中爆开,两个呼吸的时间,落头氏便落入了下风! “这人莫非是赭衣军的哪一位悍将不成?” 几个落头氏额头见汗,心中倒也不算慌乱,虽然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还不出来,但眼前这几人不过是武艺高强的凡人,他们身为妖魔,不可能惧怕。 她嘴角斜斜一抿:“区区凡人!” 这只落头氏先是朝着易无殇吐了一口红烟,接着脖子往上延伸,两个通体黑色,表情空洞的婴孩从背后攀上了她的肩膀,然后抓着她的长脖子荡了起来。 普通人察觉不出,只会感觉她的气息一下子变得阴沉晦涩起来。 “易兄,当心!” 黑色婴孩尖啸起来,易无殇手里的长刀瞬间被浸染成黑色。 傅长宵铜印一掷,啸声迅猛,对着两只鬼婴就砸了过去。 落头氏却不管许多,张牙舞爪地追向易无殇。 易无殇挥刀斩开两只杂兵,腰身扭在空中,耳边传来呼啸阴风,眼神里的戾气瞬间浓郁了起来! 头往右转,腰往左蹲,漆黑长刀右手换过左手,由体后翻转突刺,转眼间杀了一个回马枪! 太快了! 正因为鬼婴被打哭而感到焦头烂额的落头氏,见到这凌厉的一招,心里如同浇下一盆凉水,知道上了易无殇的恶当,此刻抽身已经来不及,足足有一臂长的刀身,怒啸着直奔落头氏的面门! 生死关头,她的舌头一卷,发出一个古怪的音节,两只黑色恶婴面容扭曲,七孔流血,忽然张开满口细碎尖牙,跃向易无殇咬了过去! 噗嗤! 长刀穿过落头氏的头颅,而两只狰狞恶婴化作实体,已经到了易无殇的眼前。 “烈阳宝印!” 傅长宵双手各托一团烈火,带着无可匹敌的暴烈气息汹涌而至! 两只鬼婴立刻如凉水遇到热油,炸成一大团黑气散开。 糟糕! 邓将军一拳挥开围上来的落头氏,转身欲逃! “晚了!” 傅长宵手腕一抖,两团烈焰风驰电掣打在他的铠甲上,溅起大片火花,居然没能破甲。 不过邓将军的脸色却是一片苍白,两股氤氲黑气从他的鼻腔汹涌而出,傅长宵抓着铜印,侧身让开黑气,出手如龙,砸在铠甲头具、喉咙和下体,发出一阵阵金铁交击的声音。 “啊——” 邓将军身上的黑气越发浓郁起来。 傅长宵眼看砸不开他身上的“龟壳”,当机立断,火焰加身! 邓将军眼神一突,嘶吼着不停拍打着身上突然冒出来的火焰,阵阵的黑水从他口鼻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就在此刻。 铜印如流光从天而降,将一颗好大头颅轰然砸进了腹腔! 残存的妖魔们惊得合不拢嘴。 这道士果然有不讲规矩的实力! “弟兄们,一起抄家伙上啊!”被傅长宵夸过的那只落头氏猛地尖叫起来。 一个皮甲壮汉抓着一根狼牙棒“哇唔哇唔”地向前冲。 可冲到一半,才发现此行仅它一人?! “臭娘们,你阴我!”皮甲壮汉怒骂一声,想回头却晚了。 而其他妖魔此时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头就往门外跑。 “怎么?都想学我不守规矩?” 傅长宵冷笑一声,执印生生拍碎皮甲壮汉的脑壳,手一挥,大火堵住大门。 妖魔们回身过来哀求道:“道爷,我们以后不讲规矩了,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傅长宵抛着铜印慢慢逼近。 “贫道初来乍到可以不讲规矩,但你们不能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平时爱拿人做酒席是吧?是烤的多呢?还是煎炒的多?” 第154章 瓷和尚 妖魔们噤若寒蝉。 除了剧烈的呼吸声,就是牙齿打颤时的撞击声。 “不说话,那贫道就当你们随便了,既然随便,那两样一起来吧!” 傅长宵双手一展,火光瞬间暴涨,恰如两道赤练,将众妖魔紧紧裹住。 不消片刻,群魔熟透。 一股黑暗料理的气味弥漫整个墓穴。 但此时傅长宵却并未停手。 因为在焦黑的尸体当间,还有个黑黑胖胖的和尚躺火中一边打滚,一边嘶吼。 仔细听,还能从它做作的痛呼声中听出一丝爽快的意味。 傅长宵不禁怀疑这里的风水是不是专出变态,怎么尽出些奇奇怪怪的家伙! 也许是猜到了道士心中所想,本就觉得自己没出多大力的五只落头氏赶紧上前表现自己:“道长,快收了神通吧,这和尚在借您的灵火淬炼妖身呢!” 傅长宵皱着眉,一甩袖摆,便和呜哇乱叫的怪和尚来了个脸对脸。 怪和尚抱着自己的脑袋和他对望片刻,因为身体实在舒坦,它的叫喊还卡在喉咙里,没有咽下去。 傅长宵板着脸。 “听说你在淬体?” 和尚抱头的手忍不住一抖。 没敢说谎。 “是,但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傅长宵面色冷冷地看着它,顺便甩出铜印,将大门口那两只矗立近百年的石兽给砸了个粉碎。 “没事,贫道有时候也会做些不是故意的事。” 躺在地上的和尚,看着门外那对石兽碎成一堆石头块,心里升起一股凄凉。 强! 真强! 真特么强! 这是它对傅长宵的第一印象和评价。 简单直白到让人绝望。 它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在道士的铜印底下脱身。 落头氏趁机围住和尚,向傅长宵邀功道:“道长,这和尚是只物魅,听说它的原身是荒庙里的一尊菩萨泥塑,只因喝了几滴帝流浆,才化身成妖,是个喜欢到处揽事儿的主儿。” 这话吓得和尚一个轱辘站起来,挺着腰反骂道:“放你娘的屁,和尚我除了练道修禅,何曾揽过别的什么事儿?” 落头氏们叽叽喳喳斥道: “那可就太多了,比如你跟丁红月私交甚好,还时常帮慎行和尚做事。” “便是夺龙殿,你也常去。” “就是,就是,你如果不爱揽事儿,我们放鬼火召人,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 和尚听得面色铁青。 “你们有没有搞错,和尚我是个妖怪,不和同类来往,难道要我去接触凡人吗?” 只是道理归道理,落头氏们却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少说废话,你为了摆脱怕水的毛病,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傅长宵听到这儿,随手唤出几团火光照在和尚身上,仔细端详。 “你是泥塑化身?”傅长宵问和尚。 和尚点头。 “怕水?”傅长宵又问。 和尚继续点头。 傅长宵懂了:“所以你是在用我的火,将自己烤成瓷器。” “没错,没错。”和尚摸着自己光滑反光的胳膊,满意得不得了:“和尚我奔走数十年,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进入灵火之中褪去泥身,没想到今日在道长手上得此机缘。” 说罢,它双手合十朝着傅长宵深施一礼。 傅长宵用那双如鹰般的眼睛锁着和尚,一点儿都不买它的账。 “那这数十年,为此都干了些什么,你是只字不提啊!” “额。”和尚嘴角扯动:“其实我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顶多就是帮丁红月算算桃花,帮慎行和尚搬搬尸体,去夺龙殿走在关系而已。” “而已?”见和尚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傅长宵冷哼道:“你给丁红月算桃花,不就相当于帮她物色祸害对象?” “嗐?这话怎么说的!”和尚惊恐道:“我连蜕变泥身的道行都没有,又怎么可能真的算得准桃花?我同丁红月说的那些话,只是一些套话,博人一笑罢了。” 傅长宵不置可否,接着又道: “那你帮慎行和尚搬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 和尚苦笑道:“我那是为了借他的幽冥鬼火,而不得不付出的一点代价。可惜慎行和尚需要的代价永远不够。” 傅长宵蹙了蹙眉。 幽冥鬼火,又称灵魂之火,以九幽冥篁之气为燃料,专门用于灼烧灵魂,能够对至阴之物产生极强的制约作用,是佛门业火的一种。 他撩起眼皮,不温不火地问和尚: “这个慎行到底是什么人?” “人?” 和尚宝相庄严的脸上扯出一个极具嘲讽的冷笑。 “他不是人已经很多年了。” 这么一说,倒是又得了傅长宵一记不咸不淡的扫量。 “你的意思是说,他曾经是人,后来变成了妖?” 和尚摇头:“不,他跟人、妖没关系。” “那他是?” “魔。” 傅长宵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异端。” “道长所言不差。”和尚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此魔本是佛门子弟,但因见地不正而堕魔道。” “他曾言:自己杀人,是奉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理念。倘若屠刀放下还不能成佛,那必定是屠刀未成,杀的不够多!” “所以趁此乱世,他加入夺龙殿,为的就是屠尸百万,建设出一片尸陀林,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所以对他来说,和尚我帮他搬再多的尸体,都是不顶用的,除非我能替他杀人,成为他手中的屠刀。” 听完这一番话。 傅长宵喟叹,真不愧是魔。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 魔鬼从来不会考虑自己杀的人是好是坏,他们服务的,永远是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偏执。 不过傅长宵也懒得考虑这些。 因为跟一群没有人性的妖魔作斗争,理解他们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他又想起自己怀中还有一张请柬。 那请柬上的地址,正是尸陀林。 于是,道士问明路线后,将一众男鬼超度往生。 又把五只落头氏送入地府。 再绑了瓷器和尚,交给了易无殇。 和尚不服:“同为妖魔,那几只落头鬼你就放了,和尚我说了这么多,还是被你绑,真不公平!难道就因为它们胸前多了那二两肉,你就怜香惜玉了?” 第155章 招贤帖 “你要跟那几个落头氏一起走?”傅长宵很惊诧,他没想到这位泥塑的假菩萨,居然跟真正的菩萨一样看淡生死。 和尚点着头,表情十分较真。 “我与它们从广义上来讲是同类,没道理它们可以走,而我不行。” 傅长宵对它的话也是格外捧场,立马走到易无殇那儿,把和尚又给牵了回来。 “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说着,傅长宵掏出铜印在它脑门上来回比划。 温热的气流拂过头皮,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在头上。 和尚当即惊恐:“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傅长宵贴心道:“你不是要和那几个落头氏一起走吗?我正在给你找个能一击毙命的位置,免得你痛苦。” 和尚一下被吓得黑色皮肤变冷白皮。 “你要杀我?” 傅长宵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你不死怎么跟着它们一起去地府?那地方向来只有鬼才去。” 等等……地府? 落头氏们去地府做什么? 称量善恶吗? 和尚思量着这种可能,顿时就被自己方才的言行给蠢哭了。 “道长,其实我不去也行。” 傅长宵冷冷地看着他:“刚刚你说,你和落头氏是同类,没道理它们能走,你不能走?” 和尚浑身一凛。 他踌躇了一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说道:“其实我刚才分类得不严谨,毕竟我和它们的材质不一样……” 何止是材质,你们的智商都不一样。 傅长宵眯眼一笑,露出森然的寒意。 “但是你们做过的事一样。” 和尚大呼冤枉:“我可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否则,我向慎行求火之事,也不至于屡屡被拒。” 傅长宵摇摇头。 “看你身上血煞浅薄,虽无大恶,但也绝非全然无辜。” 和尚也知这个说不清楚,心里不禁有些悲哀,随即幽幽一叹。 “佛也有怒目金刚,何况我这个小小妖魅。可说到底,我从无害人之心,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放着夺龙殿的招贤帖不用,反而四处给人捧臭脚,做些溜须拍马之事……” 然而不等他把苦诉完,傅长宵就抓住重点问了起来:“你说的招贤帖是什么?” 和尚下意识道: “就是招贤纳士的选拔。” 和尚想起道士曾向自己打听过尸陀林的位置,猜他是要去找慎行的麻烦,于是认真道:“以往是没有这种选拔的,但是最近龙殿突然死了七八个高级供奉,所以才广发招贤帖,欲寻高手补缺。” 傅长宵有些不解。 “夺龙殿不是号称最强的叛军组织吗?只是死几个高级供奉,就贸然打破常规,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和尚听后,心中瞬间万马奔腾。 “道长,夺龙殿的高级供奉可都是身怀绝技的大人物,别说死几个,就是死一个,那都是一场大地震。照我看,这里头没什么阴谋,毕竟能通过选拔的,不可能是傻子。” “听你的语气,你该不会连选拔的内容都知道吧?”傅长宵惊奇道。 和尚嘿嘿一笑: “和尚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打听事儿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一脸趣味。 傅长宵让他展开说说,他就兴致勃勃道: “他们的选拔一共分三道关卡,第一道叫海选。” 海选?傅长宵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副,制定选拔的人和超女策划在一起你侬我侬的画面。 “海选的标准只有一个,五官端正。”和尚解释道,“妖怪里面,化形不能兼顾首尾的都是小喽啰,而修士里面,真正的高人都可以改善容貌。” 傅长宵:“……”瞧瞧,长得丑,无冤无仇的人都敢歧视你。 和尚继续道:“海选之后是斗法,不仅要斗文斗武,还要斗运气,只有能力与运气并存者,才能进入决赛。” 傅长宵理解,这就是斗家底了。 和尚最后道:“第三道关卡便是实战检测。夺龙殿会给前二十名分发任务,只有成功完成任务,才能成为高级供奉。” 傅长宵不由在心里吐槽,妖魔们找工作真是太卷了,这几项参与下来,感觉比考编都难。 “那参与者多吗?”傅长宵怀疑没多少人愿意参加。 没想到和尚摸着自己的大光头,盘算一阵后告诉他道:“大抵有头有脸的都去了吧。” 也就是说,大妖大魔都不好混。 傅长宵暗自琢磨,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混进去看看。 他问和尚:“如果贫道去参与选拔,会不会太扎眼?” 和尚真诚道:“扎眼倒在其次,就怕时间来不及。” “嗯?”傅长宵颇感意外:“选拔已经结束了吗?” 和尚说:“虽然还没结束,但今夜肯定会选出前二十名,明日就会进入任务决赛。想这时候进去,除非走后门。” 傅长宵一时无语,能走后门,还搞什么选拔? 和尚以为他担心自己没门路,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道长放心,只要你放了我,走后门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傅长宵:“……”原来你小子在这儿等我呢! …… 一人一妖做好约定。 傅长宵一把火烧了墓穴,辞别了易无殇和郭麒,跟着和尚去找熟妖办事。 天光大亮后,傅长宵来到了和尚存身的荒庙。 “你朋友靠不靠谱啊?”鉴于和尚数十载未能如愿的战绩,傅长宵对他的朋友圈表示怀疑。 和尚神在在坐在它的高台上,闭目养神。 “相信我,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然而,和尚大概是个卖药的新手,手里来了新货就臭显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按捺不住地露了馅。 傅长宵是从气味上察觉到他这个朋友不简单的。 攻击性极强的臭味从荒庙外面弥漫进来,熏得人精神抖擞却生不如死。 连身为泥人,现今瓷人的和尚都承受不住。他虽然没说话,但脸色也极其难看。 傅长宵忍无可忍地挥手打开门,扭头对和尚道:“来人是你朋友吧,能不能请它不要这么招摇?” 和尚从高台跳下来,表情也是一言难尽:“习惯了就好。” 正说着,窗户那里弹出一个脑袋。 霎时间,鼻尖的臭味加重了数倍。 傅长宵捂完鼻子,捂眼睛,最后实在没办法,一个纵身跳上房梁,掀开屋顶的瓦片,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捂着嘴朝底下的和尚道:“你和你朋友谈吧,我在这儿听着就行。” 这时,窗户外丢进来一捆香菜,接着又是一捆大蒜和一兜折耳根。 和尚说:“这是我朋友给你带的礼物。” 傅长宵看着明显没有经过任何烹饪加工的食材,问道:“你朋友是菜农?” 和尚道:“怎么说呢……反正它会种,不过都不会拿去卖,它说闻多了这些菜,能习惯它的味道。” 傅长宵接菜的手微微一抖:“习惯?” 还想要他闻多久?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好吗? 傅长宵委婉地说:“非常感谢你朋友的热情馈赠。但是相比这些,我更喜欢大自然,所以大家有话快说,长话短说,然后各自回去闻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 第156章 不幸的狐臭 和尚见他铁了心不接这些菜,便对窗户外的朋友说道:“老莫,别拿了,他不用。” 这时,一个好听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不用,你也可以拿去吃。” 傅长宵借着天光,看向窗口,瞬间有点愣住了。 不是因为对方生得恐怖狰狞,而是因为他生得太齐整了。 那是一张让人看了心旷神怡的俊俏男性青年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臭成生化武器。 和尚微微侧脸,避开他身上随风吹来的臭气,语气倒很热情地说道:“老莫,你的运道来了。” 被称为老莫的青年趴在窗户上,单手支着脑袋,调侃道:“我说泥和尚,有话就讲话,好端端的,怎么学起我太奶的做派来了?” 和尚哈哈笑道:“一时之兴,一时之兴。” 说着,笑容收敛,露出些许正经的神色:“今日传信邀你前来,一是如信所说,想介绍个朋友与你认识,二是想让你帮他一个忙,权当报了我的恩。” 老莫把支着脑袋的手放下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往上,看向垂着眸光的傅长宵。 只见他简简单单蹲在房梁上。 强健的身躯简简单单透着漫浪。 但老莫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阁下是谁?打哪来的?” “贫道姓傅,双名长宵。”傅长宵朝着他远远施了一礼,然后抖了个老机灵:“从来处来。” 噗呲。 “从来处来?哈哈哈。”老莫被他的话逗得笑开了花:“好多年没听到这么老派的偈语了,要是被我太奶听着,肯定稀罕死你。” 傅长宵见他出场统共说了四句话,竟有一半提及他的太奶。 便好奇道:“你太奶是谁?” 老莫道:“你闻不出来吗?” 傅长宵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出自己的猜测:“黄鼠狼?” 老莫一愣,眨眨眼。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指着自己:“在下的容貌,哪儿像黄鼠狼?” 傅长宵见他一副愤愤模样,好怕自己说出他哪里像,他就拿刀砍了哪里。 和尚见状,连忙站出来打圆场,他先是对青年道:“老莫,其实道长说错了你的原身,根本不是什么坏事,反而还能证明你这次化形化得相当玄妙,就连有道行的人也识破不了。” 接着又对傅长宵道:“道长还不知道吧,老莫是狐仙娘娘的亲重孙,为狐仗义,且神通广大,你要办的那件事,有他帮忙绝对没问题。” 言外之意,傅长宵自然明白。 他从善如流道:“原来是狐仙当面,久仰久仰。” 怎奈老莫听了,却还是把一张俊脸皱成了肉包,他自怨自艾道: “我哪算是狐仙,我连个屁都不是。” 傅长宵对他这句话表示极不认同,因为他可比寻常的屁厉害多了。 和尚在旁解释道:“老莫渡劫渡坏了,收不住身上的味道。这些年一直靠夺龙殿给的培元散维持着。” 傅长宵很同情:“你应该找个外科大夫,试试切除腺体,我觉得应该比你吃药有效。” 老莫惊恐地捂住腋下:“切除?这可是我的武器!” 傅长宵惊讶道:“你都修出人形了,武器还是腋臭?” !!! 老莫茅塞顿开,扭头就要去找大夫。 和尚赶紧出声拦住:“等一下,我要你帮忙的事儿还没开口呢!” 老莫又转了回来,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喜气:“说罢说罢,你们都帮过我,有事我定当尽力。” 和尚把傅长宵想去参加夺龙殿选拔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希望他能通过狐仙娘娘的面子,帮忙安插一下。 “那你们来得也太晚了点……” 老莫的眉头又一次皱起,但是很快,他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又变得喜气洋洋。 “傅道长。”他郑重地问道:“如果安排不了选拔,但是能给你谋求一份夺龙殿的差事,你能接受吗?” 这倒出乎傅长宵的意料,他对选拔自然没什么兴趣,不过,想要调查那个神牌,就必须得进入尸陀林打探。 说是打探,但实际上,他无论是对泥和尚还是易无殇他们,都未隐瞒过自己想要进入尸陀林的企图,所以,此刻他也是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差事,能进尸陀林吗?” 老莫奇怪地看着他:“傅道长去那儿死人堆里做什么?难道你跟慎行那老秃驴有仇?” 傅长宵反问:“何以见得是有仇?” 老莫道:“那秃驴是个只爱尸体的疯子,你不跟他有仇,总不会是有爱吧?” 傅长宵:“……” 傅长宵抿了抿嘴,把满肚子脏话使劲咽了回去,然后很体面的继续自己刚刚的问题:“你说的差事,到底能不能让我进去尸陀林?” 老莫笑道:“当然有办法。” 傅长宵见他露出一副狐狸偷鸡的模样,不禁追问道: “是什么办法?” 老莫道:“做我太奶呀,用她的身份。” 啊? 傅长宵的眼睛里微微泛出讶色。 “这不太好吧?” 老莫以为他担心自己的太奶不肯,连忙解释道:“放心吧,没什么不好的,我太奶本就不愿意待在夺龙殿,要不是为了我的事儿,她早就归隐山林,潜心修炼去了。” 此话一出,和尚心里震惊:这样说来,小狐狸的报恩,完全就是又占了一波便宜…… 很好。 这很狐狸。 那边傅长宵忽然笑道:“啊,原来是让我顶替你太奶的职位。” 老莫斜眼看他:“不然你以为什么?” 傅长宵打了个哈哈,没有说话,他总不能对小狐狸说,他以为自己要去当它的曾祖吧? “对了。”傅长宵问老莫:“你太奶是个什么职位?” 老莫道:“夺龙殿幻法教头。” 教头? 傅长宵心里猛的一突,脱口问道:“不是统领八十万禁军的那种吧?” 老莫张大嘴巴看着他,仿佛骂得很脏。 傅长宵咳嗽一声,从房梁跳了下来。 “嗯,那我们要怎么做?” 老莫肃容道:“你们随我来。” …… 却说这日下午,尸陀林外的一处空地上,二十名形貌各异的妖魔鬼怪正在慎行和尚的监督下,抽取自己今夜的任务。 由于这次高级供奉死伤过巨,严重影响了愿力的收集,所以燚王世子才会打破常规,紧急开启供奉选拔。 这些人的任务,自然就是通过靳圆缺的神像,替许愿者完成心愿,同时再散播更多的不幸,只有完成度最高的前五名,才会被夺龙殿收为己用。 而落后者,则会被慎行和尚炼成尸傀,然后同样为夺龙殿所用。 当然,这么恶毒且不要脸的行径是不会摆在台面上的。 所以,拿到任务的一众妖魔,就像职场见习生一样,不但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还下定了大干一场的决心。 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大块乌云悄然朝着他们的头顶汇聚过来。 第157章 入职手段 说起这片乌云的来历,就不得不提傅长宵与狐仙娘娘莫宗姚的会面成果。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 出了荒庙的狐妖老莫直接变回红狐原形,并热情的邀请傅长宵和泥和尚乘坐自己。 泥和尚道行浅,它能幻化人形,主要还是因为它本身就有人样。 故此,它的感官虽然比做泥胎的时候强,但比起傅长宵,那弱的不是一星半点。 于是,它从善如流地爬上了老莫的背。 傅长宵则选择了婉拒。 老莫知道自己的生化武器所向披靡,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便没再多言,直接化幽怨为动力,形如一团天火,穿林而去。 傅长宵远远缀在它身后,“碎剑宝印”和“返木宝印”的灵光在他身上汇聚成一团祥云气雾,带着他风驰电掣。 不到一个时辰便狂奔了八十余里。 傅长宵跟着老莫冲进了一丛矮树,在继续狂奔十几步之后,发现面前豁然开朗。 树林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歪歪斜斜矗立着一座老旧的小庙。庙已经褪色成了灰暗的白,之所以没有荒废,是因为庙前有老树、香花和一大片菜园撑着生机。 这树十人围抱,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如今亭亭如华盖,覆在庙门之上,成了小庙的标志。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这片森林里也是有人住的,大概这间庙宇的香火也是颇为旺盛的。因为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一片空地也依旧宽阔。 当初铺就的石板不仅阻挡了杂草,还生生在这一片密林中开辟出这样一方天地。 明澈的光线从高空洒落,傅长宵就看清了大门两侧龟裂的木质对联—— 玉女问佳期,卜一卜二还三卜。 何郎生贵子,添人添口并丁添。 不必说,这狐仙主营的是送子业务。 傅长宵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入门中。 庙中的神台前还有香在烧着,傅长宵先对着狐仙神像施了一礼,道了声打扰,这才找了个离门远的角落,弯腰吹掉地上的灰,靠着墙盘膝坐下。 他没有去找先到一步的泥和尚跟老莫。 因为他觉得累了,需要休息。 而舒适,就是他继续一切关系的标准。 过了许久,神像的口中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让道长久等,真是失礼了。” 说完,傅长宵眼前的神像如雾般被风吹开,露出前面一张青纱床榻,以及床榻上侧卧着的雍容美妇,和旁边被一团花瓣裹身的老莫、泥和尚。 傅长宵睁开眼睛,淡笑道:“能与前辈一晤,实乃荣幸之至,何言失礼。” 而后,站起身进前一步问道:“不知在下的事,可商量出了结果?”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她在夺龙殿任职的这二十多年,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要不是为了给重孙挣药吃,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况且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查,她也已经知道,当初将她重孙逼出渡劫法阵的那帮猎户,皆是夺龙殿事先从周边县府搜罗来的打猎能手。即便后来重孙无意中撞见泥和尚,被其救下,也都存在着有迹可循的违和感。 现如今,她的重孙用不着再吃药,她也可以重返森林,做回自我。 这般好事,简直天助,她怎会不应。 “关于道长的要求,我这里有两道法子。”莫宗姚坐起身,正色道: “其一,是你直接化身成我的样子,做我能做之事,去我能去之地。但前提是,你需要懂得变化之术。” 傅长宵沉默。 这真是太巧了,他最新获得的那门神通,名为“万灵胜宝印”,其能力除了可令草木成兵外,就是可以使人变化形貌。 他曾在家试过两回,施展之后,拿铜印印头可以变成老翁,印足可以变成稚童,印腰上变妇人,印脸变成兽,印手则成鸟,印后背化草木,印胸膛成金石。 但是!印草木成兵,他没能施展成功。 依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他自身的修为不足所致。 傅长宵摇摇头,直截了当道: “贫道不擅变化之术,即使能变,也可能变不好,变不久。若是一时模仿倒也无妨,就怕出个万一,露出马脚。” 莫宗姚听了,遗憾地叹口气,然后说道:“既如此,那就只能用第二个法子了。” 傅长宵便问:“是什么法子?” 莫宗姚莞尔一笑:“金蝉脱壳。” …… 说来很简单。 莫宗姚先让傅长宵换了一身她重孙的衣服。 因为渡劫出岔子的原因,她重孙莫凡不仅收不住臭气,还无法长久固定自己的人形。 所以傅长宵假扮他的身份,并不需要特意改变容貌,他只需要换上莫凡的衣服,再挂个散发臭气的荷包就行。 接下来,就到了莫宗姚表演欲擒故纵的环节。 她特意卡着众妖魔刚领到任务的时间点,带着傅长宵闪亮登场。 慎行颇为惊讶地看着他们。 “莫教头怎么来了。”往常除了教习幻术,莫宗姚几乎不会露面。此时却突然现身此地,着实不太寻常。 果然,莫宗姚开口就是:“我想替我家莫凡谋个差事。” 听听,这还是人话吗? 谁不知道她的重孙渡劫没渡好,以致神通失控,臭气熏天,给他安排差事,不就相当于给其他人安排后事? 慎行和尚面露难色。 “照理说,莫教头的这点要求,老衲不该拒绝。可你也清楚世子出关在即,殿内的一切事务,都需等他回来再做决策。” 说着,他骷髅似的脸上露出一丝“我也好想帮你,但我无能无力”的惭愧,然后建议道:“要不这样,等世子回来,老衲再帮你提提此事?” 莫宗姚眉头紧皱:“我家莫凡聪明伶俐又实力过人,给他一份差事乃理所应当,便是世子当面,也不会说出反对的话来,你怎么还能推三阻四?” 慎行随即乜了一眼傅长宵。 身上的臭味倒是轻了许多。 但这容貌……居然还没固定下来。 他脸上的歉意更甚,对着莫宗姚便信誓旦旦道:“你放心,你的诉求老衲定会向世子禀明。” 莫宗姚:“……”看表情就知道,你这秃驴压根儿就不打算提! 莫宗姚长叹一口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再不安排,就来不及了?” 慎行刚发出疑惑:“为何来不及?” 下一秒,他便知道了原因。 莫宗姚居然要这儿渡劫?! 他抬头看向天际,浓重的劫云正在汇聚,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劫数气息从莫宗姚身上发散出来。 不等慎行远避,包括他在内的,现场所有妖魔,顷刻间就被劫云锁定。 原本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众妖魔,顿时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这怎么个意思? 夺龙殿想对他们一网打尽? 有妖魔当即阴谋论了,其声凄厉,仿佛遭遇了诈骗:“妈的!咱们上当了!快跑!” 也有妖魔头脑简单,主打一个不服:“好不容易比到这儿了,不就是一道雷劫么?大不了硬扛!” “别傻了,你要扛得住,还来这儿谋什么差事,劫雷可不会跟你比谁更蠢!” 眼看妖魔倒戈,选拔也即将泡汤。 慎行赶紧对莫宗姚道:“劫云已至,你还不赶快去渡劫?” 莫宗姚抬头望向劫云,瞬间苍老的面孔在烈风中,严肃而沉重。 “此去生死难料,可我家莫凡的事儿还没有个着落,不如就留在这…..” 慎行忙不迭地打断道:“行行行,你不在了,莫凡就是下一任幻术教头,如何?” “此言当真?”莫宗姚目露精光。 “若有半句虚言,他日就让老衲死于雷霆之中,葬身在山峰之下!” 第158章 任务 慎行一语尽罢。 就见前方的草尖儿一片低伏,莫宗姚顶着一大片乌云,口中念着:“如你所愿。”随后飘然远去。 慎行心里得意。 幻术教头一职,本就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为的就是不让莫宗姚有机会站到夺龙殿的对立面去。 而今她雷劫临身,却不忘将莫凡留下,也就相当于:她死了,自己不亏。她活下来,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傅长宵见他身上洋溢起快乐的气息,不由得有些同情这老和尚。 假如一开始,他就答应莫宗姚的条件,给莫凡安排个差事,那么莫宗姚只会利用从家族里挑来的那只即将渡劫的小狐狸,假死脱身。 可谁能想到,这干尸一样的和尚,脑子里居然进了好多水,他驳回了莫宗姚的请求。 结果就是,莫宗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牵动雷劫,用全体妖魔的命威逼慎行妥协。而她这一招,不仅大获全胜,还意外让慎行发下重誓,说只要莫宗姚不在了,莫凡就是下一任幻术教头。 可怜哟。 世上本没有雷劫,但发誓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雷劫。 慎行这老登,将来注定是要被雷劈死、被山压死啊! 缘由无他,莫宗姚不在后,下一任幻术教官不可能是莫凡。 只会是他傅长宵。 真正的莫凡,此时早带着泥和尚归隐山林去了。 虽然泥和尚很不情愿,但谁让他是狐狸精的恩人呢。 狐狸多聪明啊。 在没报答完恩情之前,恩人必须要随身携带…… …… 这时,遥远的荒野中,闷雷声响起,一片片灰黑色的劫云迅速涌入。 慎行看着那云上宛如丘陵,好似宝塔,又似天兵列阵,仙女撒花。 暗自生出一股疑惑,以莫宗姚近五百年的道行,怎么会渡这么普通的雷劫? 然而不等他多想,下方劫云却开始缓缓旋转,远远看去,就像形成了一道龙卷风。 龙卷风中雷光大作,电闪雷鸣。 片刻后,三道胳膊粗细的雷斑出现在劫云上,紧接着一个浑身环绕电流的身影飞起,最后,那三道雷斑同时闪耀,爆发出一条条电光银蛇。 这些雷霆集中下劈,发出恐怖的惊爆。 众妖魔还在庆幸对方走得够远,自己没被波及。 下一秒就看见裹着电光的龙卷风突然席卷而来。 没一会儿,众妖魔身上的妖气就发出微弱的毫光,随之被龙卷风里分裂出来的雷霆吞没! 搞错了! 慎行内心惊诧,这雷劫并不普通! 自己只是被雷劫波及,就已经感觉浑身麻痹,如受火刑,那么雷霆中间的莫宗姚,岂不是要遭受百倍于他的痛苦! 这雷劫,怕是难渡了! 果不其然,众妖魔刚缓过劲儿来,就感觉莫宗姚的气息骤然消失,等抬头去看,天际云开见日,已经不见任何身影。 “真惨啊……” “唉。” 眼看莫凡一脸愣怔。 慎行装模作样地安慰了他一句,随即宣布,他就是下一任幻术教头。 而傅长宵那看似因为哀痛而说不出话来的表象下,正经历惊涛骇浪。 真不愧是老狐狸啊! 一招金蝉脱壳不仅顺利脱身,临走还利用众妖魔身上的妖气分担走小狐狸的雷劫伤害。 她连吃带拿,赚了个盆满钵满,被坑的一众妖魔反倒要同情她死得太惨。 骚! 这一波操作简直骚断腰! …… 俄尔。 场面归于平静。 傅长宵的身份问题得到解决,便准备着手调查神牌的事情。 起初,他打算直奔逸州,去参加靳圆缺的封神大典。 但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更想查清楚妖魔搞出这些神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正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行事,傅长宵耳边就响起慎行的沉闷的声音。 他一声令下,众妖魔拿着各自的任务呼啸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 慎行见他孤零零站在原地没有动,便本着不浪费每一个牛马的原则,开口问道:“莫教头,你今后可有打算?” 傅长宵茫然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喊的是自己,于是带着满身臭气,低眉顺眼地靠近过去,郑重说道:“我自当追随曾祖的脚步,做好份内之事。” 慎行双手合十,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地走远了点:“你懂得恪尽职守是好事。” 说着,他就话锋一转:“不过你毕竟资历尚浅,即便坐上了你曾祖的位置,怕是一时间也难服众。” 影视剧里,这种好似关心的话一般出现在算计人或杀人的前夕。 傅长宵沉默了片刻,遂问: “您一定会帮我的吧?” 慎行慈眉善目地道了声佛号,语气真诚的对他道:“放心,老衲与你曾祖交情匪浅,自然会帮你。” 傅长宵长舒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没出意外。 慎行提供的帮助,果然是支使他干活。 而干活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与其他妖魔一样,去完成神牌许愿者的心愿。 完成得越多,排名就越靠前。 “可我身为教头,岂能和他们共事?”傅长宵故意表现得很抗拒。 慎行语重心长道:“你虽有教头之名,但终究没有教头之实,如若你能在这次选拔中脱颖而出,那境况就会大不一样,良机当前,可切莫自误才是。” 听完,傅长宵用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本教头就勉为其难,去和这群新来的愣头青掰掰手腕。” 慎行忍住吐槽的欲望,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若是大师嫌冷清,我便多待一会儿,若是大师想清静,我即刻启程。”傅长宵怡然自得地说,“反正凭我的实力,拔得头筹根本是小菜一碟,这种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我早一刻晚一刻也改变不了人的命运。” 慎行摇头:“这话不对,人定胜天。” 讲完,又觉得“人定”不太妥当,还不如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过话已出口,再换显得有失格调。 不由有些淡淡的遗憾。 傅长宵却似领悟了什么真理般,丢下一句:“大师说得对。我们修士本就是与天地争夺灵气,若不胜天,又岂能破天!” 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慎行双目圆睁,发现萦绕在傅长宵身上的臭气越来越淡,顿时惊异自语:“这小狐狸该不会是因我一句话,得受点拨,突然修为大进了吧?” 像这种让人顿悟的高光,不应该发生在万众瞩目的法会上,他高谈阔论地阐述完自己修行的旷世智慧之后吗? 现在这样,倒叫他没着没落的。 …… 是夜。 清波县守备刘夏莱的卧室里一灯如豆。 他未断气,但也未醒。 躺在大屋的床上像一个残破的人偶,身上发散出浓重的药味儿。 手臂和腰腹上的伤口被覆上厚厚的草药以及金创药,然后被人用并不专业的手法以绷带包裹。 如果不是胸膛偶尔还有起伏,单看他深陷的脸颊和紧闭的双眼,真就跟一具尸体无异。 一个老妪守在他的床边,白发蓬乱,像是已经几天未梳理过了。 老妪的脸上遍布沟壑,右半边脸有道长长的刀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她手里捏着一块手帕。 被捏住的地方还是湿润的,但其他的地方已经干了。 这意味着她在这里坐了很久,甚至已经靠在床边睡了一觉。 此时,街上二更声已响,老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去看刘夏莱。 人还未醒。 她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依旧烫得厉害。 老妪叹口气,接着吃力地站起身,到床边的铜盆里洗了帕子又给换上,才走到门边推开门。 开门声惊醒了守在屋外的两个小厮。 老妪哑着嗓音问道:“你们两个,觉都睡了两回了,药还没煎好么?” 两个小厮擦了擦口水对视一眼:“我们这就去看看。” 说着,爬起来匆匆离去。 走到花园,俩人忍不住瞧了瞧西院。 那里人声喧哗,有男有女,有笑有唱。 夜风拂动,空气中全是美酒的气息。 狂欢正酣! 第159章 我许愿帮你 老妪佝偻着身子,用早已老花的视力往那边看了看,这才重新关上门。 她知道那两个小厮不会去煎药。 早没药可煎了。 这两天是她用自己的钱给老爷请的郎中。但她的钱本就不多,这时候也用尽了。 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和表少爷更不会管。他们不但不会管,还只想让老爷自生自灭。 这刘府上上下下,八十多口人,全指着老爷的俸禄财产过活。 没想到前些天老爷带着人马突袭赭衣军,竟全折在了对方手里,只有他身负重伤狼狈回来。 想到这儿,老妪甚至生出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老爷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战死或许还不至于像如今这样,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听那些奸夫淫妇不知廉耻的饮酒作乐。 可叹老爷这辈子一妻三十六妾,无一人有所出,最贤惠的大夫人也早早死了,没有继承人的刘府,只能任由表少爷掌控。 她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已经无力去抗争什么。 只是可怜了老爷。 她从小看着老爷长大,那时候她还只是婢女,老太爷被政敌暗杀,是她挺身而出帮老太爷挡了两刀。 一刀毁了她的容貌,一刀绝了她做母亲的可能。 然后老太爷遍请名医帮她医治。同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承诺:“只要刘府还在,她苏丽的家就还在,等我百年之后,苏丽就是你们几个的亲嬷嬷。” 但她哪能真的拿乔。 不做粗活,就留在刘府管些事情,看着小辈一点点长大,替他们拿点主意。 等老爷也做了官,她的话就更少了。毕竟自己只是个下人,当年的恩情也过了二十多年。老爷拿她当亲嬷嬷那般对待,她可不敢真拿自己当回事。 院里的仆役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晓得她是老爷出钱养着的老人,却不知道她这个无儿无女的丑老太婆有什么可值得尊重的。 现今一场战事将家里的兵丁男儿全给折了进去。留下来的孤儿寡母,一面指望着刘府能多出一些安家费,另一面则极端怨恨老爷。 这些人在背后嚼舌根说的话,她心里门清。 无外乎就是:怎么别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就连往日交好的亲朋,也都只是派来人看了一眼,见老爷命不久矣,留下几块碎银,便再没来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概莫如是。 老妪这么想了一会儿,再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刘夏莱的额头。 更烫了。 他的脸颊呈现出可怕的死灰色,眼睑颤动,嘴唇干裂发白。 还得用一次药。 老妪想了想,转身蹒跚地推开门往西院走。走得近,不堪入耳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那白眼狼搂着老爷的妾室,得意地笑道:“而今就连县令都死了,谁还会管我们的家务事,往后诸位姨娘只要跟我一起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妾室们也都纷纷迎合,有心狠手辣的,直接就道:“现在就剩那丑老太婆……看她能守几日……等一死,嘿嘿……” 老妪觉得胸口有些闷。 她抬起手堵住嘴,沉闷嘶哑地咳了一声,感觉虎口有点温热湿润。看也不看就用力抹了去。 她知道那是血。 被这群畜生气得吐了血,唉,当真老了就是老了,不中用。 里面的一大群人饮多了酒,耳目不大管用了。故而她咳了一声,没听到,走到门前,没听到。推开小院门,仍是没听到。 院里凉亭中掌着灯,一男多女在亭内饮酒。那些妾室们此刻衣衫不整,正拱在表少爷的怀里,不堪入目。 老妪眼前一黑,伸手扶住门框。 太荒唐了,再怎么说,这些妾室也是这白眼狼的长辈….. 表少爷毫不忌讳地满手蜜桃,只需张嘴,就有纤纤玉手捉着酒盏往他嘴边送,他饮了几口,忍不住道:“丑老太婆可不安分,她早往族中送了信去,且不说送不送得到,就算送到了,现而今也没有人敢冒着兵祸之险,赶到这儿来为那老东西主持公道。更何况老太婆还能叫谁去送信?不就是门房的二麻子,老太婆不知道二麻子的女儿早就做了我的通房,我们才是一家人咧……” 说了这句话,哈哈大笑。脸一侧,就看见了门口的苏丽。 但只是稍一惊诧之后,便斜着眼坐正身体,淡淡地问:“是苏婆婆啊,怎么来这儿了?老爷子还好?” 信没送出去!苏丽觉得胸口更闷了,眼前一阵一阵地晕眩。 她垂下眼不看他们的丑态,扶住了门边,强撑着要转身走回去。 但迈了一步,亭里的酒肉气和脂粉气一袭,更觉得心头的火再压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咳了一声,噗地喷了一口血。 随后再拉不住门,摇晃着倒下去。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看见表少爷的身上缠着一股青幽幽的烟气…… 那烟气中显现着一张古怪的脸—— 半边娇娘,半边粉郎,一身半纱半锦衣,一头半髻半披发,烟气腾挪浑如无骨,眼若秋水顾盼生辉,张嘴蛇信儿吞吐,是一只长得“郎才女貌”的蛇妖。 在场的女子吸了它吐出来的烟气,一个个舌软身软的贴在表少爷身上,眼神越发显得痴迷。 表少爷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心中暗道靳真君是真的灵! 而在蛇妖都没注意到的墙角黑暗处,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 另一边。 慢慢醒过来的苏丽发现自己躺在了老爷的屋里。 地上。 似乎是他们找人将自己抬进来,就再不管了。 家仆原有四十六个,这些天遣散了三十个,只留了十六个。其中十四个照顾那帮白眼狼的饮食起居,剩下两个小厮,被派来看着这边,实则就是在等老爷去世。 应该是没有昏过去多久。 天还是黑的。 她向门外看了看,两个小厮仍守着,门开了一条缝。苏丽扶着地面,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喘息了好一会儿,走到老爷床前。 他看起来更不好了,就像是死了一样。 苏丽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发现烧退了,额头冰凉冰凉。 这让她想起了街上那些死去的乞丐。就在前不久,一个乞不到食的老头倒在了府门前,就是这个温度。 她直勾勾地瞪着老爷的脸看了一会儿,伸手将被子拉上了。 信没送出去。 朝廷……也指望不上。 “我一个废人……还能为你做什么呢?”苏丽捂着嘴咳得肺部生疼,仿佛立即就要咳死。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你还可以帮他报仇。” “谁?” 苏丽猛地站直身体,转身环视屋子的各个角落,根本没有第二个身影。 是谁在说话,是幻觉吗? “你家老爷希望你能帮他,如果你愿意,就对着这块神牌许愿。” 那声音就在耳边,无比清晰,绝对不是幻觉。 苏丽瞪大眼睛,颤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飘飘忽忽出现在身后,“重要的是,你要不要帮他。” 苏丽缓缓转身,依旧不见人影,但刘夏莱的胸口,多了一块黑漆漆的神牌。 她拿起神牌,放在灯前端详。 那声音又道: “你家老爷的话,我已带到,要不要许愿,随你抉择。” 苏丽闷声咳了两下,又喘了好一会儿粗气,随即凛然道:“我许愿,帮他!” 话音刚落,她面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白袍黑须,鼻头有颗黑痣,正是刘夏莱。 他面对苏丽不发一语,只是抱拳深施一礼,随后一挺腰,合身扑进苏丽体内。 一瞬间。 苏丽觉得自己的胸口再无一丝闷窒,身体忽然变得很舒适,并且心静如水。她轻轻笑了笑:“我不过是将死之人,这具躯壳便是借你用用,又有何不可……切莫再做小儿女姿态,趁我还有一口气,快去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吧……” 说着,她转身走到门口。 两个小厮赶紧站起来揉了揉眼,伸手拦住她:“唷,苏婆婆,您身体不好。大少爷吩咐,要您在屋里好好养着,今晚就别再出去了?” 苏丽沉默地看着他们。 两个小厮惊讶地发现,她那双衰老的眼睛似乎没那么浑浊了,突然变得灼灼发亮。这样的亮令他们感到不安—— 这亮光不该是属于这个老太婆的。 打从他们来到刘府,就没见她这么精神过,她总是小声的说话,驼着背、拄着拐,对每一个人和善地笑。 这种不安,令他们的心中生出微妙的、羞愧的怒意。 第160章 借体行凶 其中一人很快站出来,伸手狠推了她一把:“赶紧进去吧你!好好跟你讲话就给我好好的听!别不识抬举!现在的刘府可不是里头那死人的刘府了。” 苏丽拉住了门框,并没有跌倒。 她声音嘶哑的说道:“你们的老爷过世了。”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嗤笑一声:“我们的老爷可没过世,他正在院子里喝酒呢!” 苏丽无声半晌,终究是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老太婆就是死脑筋,府里的形势都这样明显了,她还看不清。”左边那个小厮转过身,止不住地摇头,“也就是我阿毛心善,不乐意跟这么个老不死的计较,要不然呐,我非得给她一顿好打,让她明白明白,谁才是刘府的真主子!” 他说得正起劲,面前的房门又发出“吱扭”一声。 两小厮同时转头,脸上极不耐烦:“我说你——” 话还在口中,噼空一声啸响。 一支嵌着雕翎的箭矢,正中一个小厮的额头。 “噗呲”一声响,箭头穿颅而出。 随后血和脑浆喷了出来。 另一小厮瞪圆了眼,看着那把铜胎铁背弓,身体因为猝不及防产生的惊惧而无法行动。 这把弓是刘夏莱的弓,一直挂在他房里的墙壁上。 小厮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持弓的人。 是……那个老太婆。但她的脸冷得像一块铁,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光。 “啊……你……”小厮发出这几个声音,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那把弓。 然而冷光一闪,“噗嗤”又是一声响。 他的额头中间,也穿上了一支箭。 苏丽手搭弓箭,疲惫地喘了几口气。随即伸手抓住小厮额头的箭用力拔了出来,鲜血溅到自己脸上,她却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和眼睛显得那么明亮。 “你们这些后生……” “老夫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军中赫赫有名的举步杀百人……” “留命来!” 面容沉静、年轻时绰号“留命来”的刘夏莱,感觉自己的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风箱。出了凌厉的两箭后,他觉得手臂微颤,心脏在胸腔搏动得像是要跳出来。 终归不是自己的身体,苏嬷嬷也已老迈。 附身在苏丽身上的刘夏莱舔了舔箭头沾着的血浆,腥香血气让他再次感觉身体里充满了重新滚烫起来的血。那种放纵的、毁灭的快意也一同涌上心头。 他想起以前,他妻妾成群,虽无子女,却有侄儿贴心。自己在外杀敌,家人都在为他祈祷。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感觉自己被掏空。 但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很快被另一种东西填满—— 长久压抑的戾气,以及暗藏如火山一般的残暴! 刘夏莱站直了身体,闭上眼睛,慢慢给这具身体蓄积力量。 一刻钟之后,他猛地睁眼,发出闷哼。 周身的骨节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挺直了后背的老妪仿佛在一瞬间长高了几尺。 被刘夏莱催至巅峰的“追魂箭”在疯狂燃烧苏丽的生命。 这是他早年学来的霸道弓法,有釜底抽薪之效。 刘夏莱眼含热泪,低声说了句:“对不住您了。” 接着提起那把两百磅的铜胎铁背弓,向西院走去。走出几步远,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丫鬟。 小丫鬟是去拿酒的。 她打着灯笼,听见黑暗中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又隐约看见被月光映亮的苏丽那张苍老毁容的脸。 本就困倦疲乏的小丫鬟在心里哼了一声,一边匆匆走,一边低声道:“你个老不死的,大半夜吓了姑奶奶一跳。” 往前走了三步,她终于看得清了苏丽的模样,这老太婆脸上、嘴角都有血。 小丫鬟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想了一会儿,要叫出声。 但苏丽已经抬手一箭射出,脚下未停,也未看她。 箭入,箭出,徒留额头血洞。 随即,继续向前走。 血腥气弥漫在夜晚的凉风里,同酒香肉香脂粉香混在一处。 苏丽推开西院的门,淫笑浪叫再次冲击过来,但是这回,打不倒她! 她怀着迫切的心情,快步朝着凉亭走去。 夜风起,亭中烛火飘忽不定。 一伙人终于舍得转头。 便是最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苏丽的不同寻常。 作为常年侍奉在刘夏莱身边的表少爷,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手里的弓。 脑子里也瞬时响起关于这把弓的故事。 这是刘夏莱年轻的时候,一人杀尽蒙头山三百匪类,遂受朝廷嘉奖,获得的神兵。 他外号叫留命来,做事狠辣,脾气极端暴躁! 这些年因为年纪渐大,慢慢少有动武的时候,但听说他动起手来,冷酷无情,绝不留手。 表少爷当即惊惶起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苏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喊道:“你不是苏婆婆,你是谁?!” “嘿嘿,你个白眼狼心眼不好,可这对招子倒是好得惊奇。”苏丽用暗哑的声音和怪异的语调说道。 刘夏莱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讲话的。 “我是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苏丽站在凉亭外没有动弹。 不是为了故意营造什么压迫感,或者玩弄猫鼠游戏。而是因为“追魂箭”的霸道功力,快要将她的生命力透支了。 “你既然这么喜欢老夫的东西,那老夫就把它们都送给你。”苏丽这样说着,弓箭已经搭在了手上,“当然,这也包括老夫最心爱的弓箭。” 表少爷眨了好一会儿因为醉酒而惺忪的眼,才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躲,都脱不开对方的射程。他吓得一哆嗦,触电般地推开了身边的女人,趴低身子就往女人们的裙子里钻。 “你躲得了么?!”苏丽低喝了一声,张弓射出一箭。 箭矢破空,箭羽发出厉啸。 箭头先是穿过凉亭垂下的白色纱幔,再掠过女人们的大腿,扎在表少爷外露的屁股上。 霎时间,杯盘碗盏碎裂的声音和女人们惊慌奔逃的声音混在一处。 女人们叫得大声,表少爷叫得更大声。 就在他痛得仰起头大呼“哎哟”之际,苏丽的下一箭已经锁定了他的后脑勺。 然而一箭射出,却忽来一股青烟挡在前面。 而另一边,躲在暗处的傅长宵掷出了裹着烈焰的铜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