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刀》 第1章 行头村三姓走红差,麻三爷起刀遇大仙 诗曰:塞外寒风起,万物皆凋零。唯有狐兔属,逆向冒风行。 狂雪乱如烟,枯草当风迎。朔尽天地冷,呜咽鬼神惊。 游侠不惧怯,壮志油然兴。剑光风霜冷,按辔恐马惊。 不惜身与命,唯恋女儿情。悠游寰宇内,持刃斩奸卿。 除罢随风去,不留功与名。若入名利场,哪得一身轻。 上面的这首诗便是在下的拙作了,意中只是想着要写点关外的江湖事,至于里面提及的游侠,不过是本人的臆想罢了。 甫一说到侠客,不论男女老幼,必能说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来。有得人对古代历史较为熟悉,必能讲出荆轲刺秦,要离刺庆忌,信陵君窃符救赵等大众皆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来。而有些人则对近代历史更感兴趣,便会脱口讲出神鞭傻二痛击日本武士,醉鬼张三大战洋鬼子,侠盗李三儿为冯玉祥筹措军饷,大刀王五抗击八国联军等脍炙人口的近代人物故事来。至于方才所提到的这些人物字号,先不论其名声大小,至少从其做派而言,皆有资格被呼为侠客了,其不畏强权,主持正义,在关键时刻能舍身取义,这些都是我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推崇备至的优秀品格。 然而咱们还需话归正题,本书中所讲的并非中原的故事,而是荒僻苦寒的东北大地、化外之邦,那里自古便缺少中原文明的熏陶与教化,却也诞生出许许多多的江湖人和江湖事儿,即便与京津地区一较高下,也未必就输了。 所谓关外,通常所指就是山海关外的东北大地了,这里一向由满、回、蒙、朝鲜等民族杂居,直到了近代,满族逐渐兴起,杂糅了汉、蒙等族裔的人口,建立起强大的八旗军,横扫关东平原,建立起了满清王朝。起初其都城定于盛京,便是今天的沈阳,而后清兵入关,一统中原大地,盛京便改为奉天,取的是“奉天承运”之意,并开衙设府以加强对各族的统一管理。 别看在元代之前,沈阳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土城,仅能起到类似于边界哨卡的微薄作用,但其坐镇于火龙脉一隅的龙蟠虎踞之相却得到了元、明两朝的重视,将之着意扩建,渐渐成为交通畅达,道路纵横的一方重地了。比及到了清代,因其可以拱卫四方州县,兼能护卫各路商旅往来,朝廷便对其进一步扩展,使其一举成为政、军、商三界齐聚的宝地了。 这里是大清国龙兴之地,自古以来便民风彪悍,又因八旗军中有多员将领皆出于左近,于是在朝廷中便有了“将窝”的戏称。可无论是怎样的宝地,纵然有天祥护持,黄恩拱佑,也奈何不得历史长河中的斗转星移。到了清末,这里虽仍是一方重地,却已然盗匪风起,民不聊生了。朝廷为了抵御罗刹扰边,敕令关内汉人迁居关外,可以寻地自耕,如此一来便使得关外的原住民生计更加艰难。于是乎原本平静富饶的关东大地到处是满汉杂糅,鱼龙混淆,各民族间的摩擦时有发生,至于因争地而引发的群斗与械斗事件就更是屡见不鲜了。官府见地面儿不太平,便四方抽兵,划地管辖,尽管用尽了狠辣的手段,颁布了严苛的法令,可就是没法儿将乱民统统弹压住。其实这也怪不得老百姓,古代的官儿皆高高在上,哪管下头的疾苦,分出去的地也有厚、薄、生、熟之分,老百姓为了混口饭吃,上头既然不公,他们就只能凭拳头自行裁度了。 对于那个时候的社会情势,咱们在这里就不必细表了,想必您也一定有所耳闻,总之整个大清国已经日薄西山,大厦将倾前的混乱不论在关内还是关外,也差不多了。然而老话儿说的好,“乱世出英雄”,既然天下没有了公正与信义,没有了秩序与法令,那便要轮到江湖豪客来替天行道了。 话说在奉天城大西门儿外,有那么一片场子,老奉天人都叫它作“掉头园”,其实就是出大差砍头的去处。场子的周围一贯是荒凉以极的,就连树与野花儿也不愿意在这里生长,只有黄蒿的野草漫地滋生,时间一长却也成就了另一番景致。要说如果仅是荒凉倒还罢了,最让人揪心的是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亦或是天气突变,都会有一两出儿闹鬼的事儿出现。有的时候是平白无故可以在雨幕之中听到凄凄惨惨的哭泣之声,再么就是大阴天里能看见场子中间儿站着个身穿囚服的身影,且飘忽来去,东游西荡,如鬼似魅。总而言之,即便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也从没人敢打这儿过,都怕一个不留神碰上了阴魂不散的鬼怪,被缠去了性命。 要说这一般人都对此处避之唯恐不及,可偏偏离此向西再有十二三里远近,便有一个村子,被唤做“行头村”。在外人听来便会以为这准是戏子聚居的村落,实则那行走的“行”字却原来是行刑的“刑”字。这村中多出刽子手,多数也是家传,祖祖辈辈都吃“出大差”这碗饭。村中人也觉着这个“刑”字太不吉利,便凑钱去城里请来个风水先生,这先生先是观照了一番山川地势与四向阴阳,接着又看了一番风土人情与姓氏排序,最后便提起浓墨大笔将村名改了一个字。在走之前他向村中的长者解释说: “此处前阴后阳,形同官印,将来必能出王佐之才。至于我为什么只是改了个行字,实乃不得已之举。自古以来富贵必是险中求得,行万里路更强似读万卷书,只有通同往来,纵横八方才能成就一番不世的功业。” 众人听了算卦先生的一番高论,虽是表面连声附和,而心中却大不以为然,都觉着不过是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诌罢了。倘要说真能对这番话有几分兴趣的,便只有村中那三个大户了。 原来这“行头村”里有王,关,丁三个大户,祖上都是军官出身,杀人的技艺也是家传,且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绝招。其实红差这饭碗还真不是谁都能端的,不但在规矩仪式上颇有门道,就连运刀的手法儿、姿势也能分出数个流派来。 倘或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他们三家分别占着“砍”字、“推”字和“削”字。若说起王家的“砍”法来,老辈人能讲上三天三夜,据传他家的刀法得济于清初的天地会,用的是尖头抱刀儿,刃长三尺三寸三分三,足足四十斤重,别说抡,一般人就是拿都很吃力。王家的传人各个熟习刀法,开刀之前先用两手将刀斜靠着右臂抱在怀中,刃锋冲上,斜对着的日光,以此可以映出刃口上白惨惨的寒光来。到了午时三刻,落魂炮一响,抱刀人身随足转,两磅绵绵运力,仅用刀的上三分之一,一刀下去能让犯人的脑袋飞出一两丈远。然而此种场景虽让围观的众人过足了眼瘾,却杀伐太重,难免和刑犯结了粱子,要被冤魂索命,故而几代之后,王家便没人再敢吃这碗饭了。 接着就让我们再来说说丁家的削法吧,其法自成一派,用的是内功的柔劲儿,讲究内外匀称,通体发力,手脚齐到,肩胯呼应;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家男丁不旺,几代下来只有丫头片子,且功夫又不得外传,故而随着老辈儿人的消亡,丁家刀法便难觅其踪了。 第1章 未命名草稿 而关家吃这碗饭却吃得尤其长远,且人丁兴旺,几代下来也未见颓势,据村中知道些虚头细脚的人讲,这个都是因为关家的刀曾得过神仙的指点,被去了刀头之故。刀必有刀头,一来可以砍削,二来可以突刺,可一旦去了刀头,便煞气顿减,能将一番血腥活儿变成解刑徒牢狱之苦,送其入阴司轮回的好事儿。不论刑徒多么穷凶极恶,经过这样的死法儿,化作厉鬼也能感恩三分,护卫其家福佑绵长。 其实确切说来,他家的刀就是截头刀而已。若说起截头刀,确是古来罕有,历史上只有三国时期的蜀汉名将孟获惯用此刀。其人刀法奇绝,上阵杀敌之时万人难挡,但时隔千年刀法早已失传了,而关家也只是机缘巧合,学会了其中的“推”法罢了。他家的“推”法较之其他两家更要讲究一些,不但运刀要准、平、稳,更讲究一个快字;推时须墩身,滚肩,缩胯,身如反弓,远看就如同给刑徒作揖似的,刀锋过处人头竟能稳稳地停在刀面上,真是给足了死者面子。所以当时有钱的大户人家倘或有子弟要出大差,便争相来请关家行刑,为此不惜送上大把的花红财礼,还得满嘴的奉承话儿,生怕对方一个不答应,使受刑的人遭了最后一遍罪。 关家的祖上也非泛泛之辈,曾被御赐黄封为八旗勇士,并官至都统,颇有战功。可他的后辈儿孙却个儿个儿的不争气,真是“黄鼠狼下豆处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几代下来,不仅被渐渐踢出了官场,且连半个读书人也没有供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吃起刽子手这碗末流的武行儿饭了。好在关家做起活儿来一向地道,江湖上颇有名号,以此还算混得下去。可是天底下没有永远不破的铁饭碗,到了关三儿这代却怎么也混不下去了。因为什么呢?您再接着往下看。 关三儿是关家的独子,本来生得浓眉大眼、相貌不凡,可偏偏在小时候得过一场天花儿,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了一脸麻子,算是破了相了。可他为人仗义,好个打抱不平,左近的一帮子“呀咋子”、“琉璃球”全都敬他、畏他、惧他,便一齐给他起了个“麻三儿”的绰号。后来村中人叫的久了,本名儿倒没人再去提了,都只叫他麻三儿了。 关家虽说吃的是官饭,却不是在册的官人儿,按月有月银可以领,而是仅有一个挂名儿的差事,能不能有收入得看这个月出大差的人多不多,就这还是老爷子攀了庆王的门子,花了银子才运动来的。在大清朝好的那会儿,八旗子弟总有月银可以领,必有老米可以吃,根本用不着出去做活儿,早就轻省惯了。然而就算是铁杆的庄稼也经不起岁月的消磨,过了百十来年,八旗人家大都没落了,而关家老爷子倒是有着八旗子弟的骨气,不肯就这么辱没了祖宗,便立志从军,恢复祖业。然而那会儿的清朝官场早就腐败透了,敢在门口儿挂着大秤卖官儿,普通百姓真要是闭着眼睛从军,只能做个战场上充数的大头丁,白白枉送了性命。没法子,老爷子只好翻出家谱,拼了老命才算攀上了庆王的包衣奴才,又打点了些银子,这才从衙门里谋了个挂名儿的刽子手,聊以为生。 这份差事来之不易,老爷子当然把它看得比命还重要了,总指望着能借此发迹,重振祖上的雄威,于是那把祖传的断头刀就成为传家之宝了。为了显示这把刀的尊贵,老爷子特为它修了一座祠堂。说是祠堂,其实比村里的茅坑儿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是茅草为顶,芦席为墙罢了,一入秋冬之季,只要朔风这么一刮,祠堂就会东倒西歪,让人看着脊梁根儿也跟着发凉。 您别看祠堂简陋,其中还依例设了香案,终日里青烟缭绕,远看还真有几分仙气呢。可是村子里的人只要看见了摆放香案的供桌,便能猜出供桌及香案必是从村头的破庙里偷来的。每当有人如此质问,老爷子便会理直气壮地说: “尔等凡夫俗子而已,肉眼凡胎怎能知晓这宝刀的来历?如若将它说明,真真能惊杀尔等。此刀乃是顺治爷御赐的宝物,刀锋上附有龙气。想当年我家先祖将其悬于腰际,南征北讨,杀人无算。刀锋过处犹如电光破空,砍头劈甲更胜削瓜切菜。用上土地庙的供桌怎么了?要说这还是土地爷托梦求我搬的,能接三分龙气儿,也是他的福份了。” 总之对于八旗子弟的那副腔调和一张酸脸,老百姓早就看的够了,于是再也没人愿意与他拗口,只是土地庙的老鼠跟绿豆蝇也尾追而至,见天儿在一块儿起腻。 至于那口刀,闲常便架在供桌之上,下面垫了一块土红色的方巾,半尺长的刀柄上用细绒绳坠着三枚铜钱儿,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老爷子还在刀的对面儿悬起了一面铜镜,说是刀锋太锐,务必用铜镜向回影射,否则杀气就能伤及路人。可对于一般人来说,这都是无稽之谈,大家伙儿下地干活儿,见天儿打这儿过,也没见谁被伤着一根汗毛,只有村尾的张屠户曾试过宝刀的锋芒,用它杀过一口年猪。 在麻三儿小的时候,他当然不明白什么叫做皇封御赐,却也知道他家这口刀来头不小。叵耐张屠户性子粗夯,不识高低贵贱,只晓得刀能杀猪,借去用了一次竟然用顺了手,第二次便又想来借。麻三儿他爹心中不快,但又怕得罪了屠户,到了年根儿没有猪肉吃,只好拉长了声调说: “您总用宝刀杀猪,那就是糟践东西,若是犯了冲,损了我大清的武威,岂是儿戏的。” 张屠户鼠目寸光,眼睛只能看见肉案子,他才不管什么大清国的运数,只想着生意好做,硬是死气白咧的讨了去,可这一回就用出了事儿。后来听有人说,那口刀实在太快了,只轻轻一削就将整个儿猪头砍掉了,然而刀势却不减,连同底下的长条儿凳子一并给砍断了,还捎带脚儿削去了张屠户的半个脚掌,成了废人。 就在麻三儿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爹娘便作了古,就剩下他独自一人支撑家业。家里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仅有几间破屋,一副铺盖,还有那口刀。他只好四处打短工,吃百家饭,来填饱肚子。家里虽然穷,但“豆腐散了豆渣在”,祖宗的规矩却也不能坏,那就是关家的男丁在成人之后,都要举行个仪式将刀起了,起刀后便要学刀、用刀,凭着刀出去挣饭。可麻三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发愁,哪儿有钱举行什么仪式呢?而没有仪式,起刀便名不正言不顺,难以得到列祖列宗的护佑,一旦有了一差二错就连进祖坟的资格也没有了。为此他绞尽了脑汁,最后只好去求村里的神棍成瘸子,来帮这个忙了。 成瘸子只是个来闯关东的穷汉,因为走路有些跛脚,便被人唤做瘸子,至于他的腿是怎么伤的,到了后面自有详述,当下暂且不表。起先,他到村中只是要饭,待看到乡下人有些怕他,便信口胡诌,说自己在终南山上学过道法,可以呼风唤雨,拘神遣将,倘或哪家有妖鬼作祟,由他捉拿定是手到擒来。可时间长了,他的底细便被大家伙儿摸透了,这位爷不用说降妖捉怪,就连批八字儿都算高看他了,于是乎再没人肯买他的帐,他便只好继续讨饭为生了。 然而“一千人有一千种性格,一万人必有一万种打算”,村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看不上眼,麻三儿他家的老爷子就觉着这个“成大逛”是个能人。所谓“大逛”是东北老时年间对闲汉的蔑称,那会儿老爷子已经在衙门口有了差事,能时不常的弄回点儿花红赏银,日子便渐渐有了起色。俗话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老爷子既然能吃的饱了,便有资格偶尔发发善心,于是在成瘸子要不到饭的时候,老爷子便给他弄些清淡的饭菜,而逢年过节甚至还能带挈他些炖猪肉和槽子糕。对于要饭的人而言,一块儿干饼也能成为救命粮,更何况好酒好菜呢。于是两人间便有了交情,还学着戏台上的样子捻土为炉,插草为香,拜了把子。若是按年龄排序的话,成瘸子为弟,老爷子为兄,论起来麻三儿还要称呼他一声“叔儿”呢。 第1章 第三章 他的这位“叔儿”现居住在村头的破土地庙中,他挪了里头的泥胎神像,将一间殿改成了两间屋,又接着半截断墙支起个席棚,硬是凑成了三间房。平日里他常穿一件捡来的破道袍,在五里八乡间乱窜,既看风水,又兼降妖捉怪,跳大神儿。其他地方的人不辨真伪,被他给唬弄住了,有钱的掏钱,有粮的拿粮,于是乎他的吃饭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近几天来成瘸子都是身上犯懒,没有出门,自从关老爷子死后,他便没了接济,日子过的也有些艰难,此刻他正盘坐在破炕之上,算计着如何能出去弄点钱花。麻三儿的造访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连忙起身,殷勤的往屋里让,现下虽说关家败落了,可毕竟有多年的恩情在,他走江湖之人当然要懂得知恩图报,否则天地虽大却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麻三儿走进屋中,坐在一张破板凳上,拿起瓷碗喝了两口热水,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叔儿,我这两天一直寻思着,能起了刀去衙门口应个差事。倘或应下来就不用为银子发愁了,我能过好,一定带着您老一块儿享福。我爹在的时候不让我碰那口刀,现在他老人家不在了,我想求您给跳个神儿,帮忙把刀请出来,否则我自己动手就坏了祖宗规矩了。” 起初成瘸子见了麻三儿,还以为他是来借钱的,直到后来才明白,原来这孩子动了起刀的心思。他一面嘴里迎合着,一面暗自盘算, “就那口刀,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浑身不自在,就凭眼前儿这么个小毛孩儿还敢去动刀?这不是穷极生疯是什么呀?” 他刚要开言拒绝,可脑筋突然一转,又想道, “为什么不去压上一宝呢?有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这孩子打小儿就聪明,我就算出了点儿力,也不一定就准有亏儿吃。倘若他能知恩图报,我岂不是白捡一儿子。” 他在心中越想越美,便咧嘴开言道: “大侄儿啊,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别忘喽啊,咱可是一家人呐,难不成还能干出两家的事儿吗?不是你叔我夸口啊,要说这请刀的法式,咱这十里八乡的就没人更合适了。一来咱爷俩有缘,二来还有你父亲的恩情不是。好吧,那我就露露老脸,帮着你把刀请下来,倘或能应了差事呢就可以光耀门庭了,倘或应不下来也能用它杀猪屠犬,这不也是个营生么。” 麻三儿见成瘸子答应得痛快,便也将腰杆一挺,拍着胸脯说道: “您老大可放心,等请下刀来,应了差事,我就养您的老,咱爷俩就再也不分开了。” 成瘸子本来是条光棍儿汉,平时想都不敢想等自己老了能是怎样一副德行,现在却平空捡了个儿子,不由得喜上眉梢。如此一来,两个人的感情就比刚才近乎多了,于是便坐在一起,仔细翻阅黄历,最后决定就在三天后一个良辰吉日,跳神儿、起刀。 说到跳神,在这里咱们不得不再插几句。东北作为满清的龙兴之地,一向笃信撒满教。但撒满教并不是单单的跳大神儿,古时候,满族的王公贵胄在举行撒满仪式时都非常讲究排场与礼仪,从巫婆摆坛敬神到玲琅满目的饽饽桌上供,再到念神词,打神鼓、跳神都有着一套繁琐而铺张的严谨程序,每一场法事做下来,费银何止千万。但到了普通百姓这里,跳大神儿就变得简单多了,一般只是在屋中一坐,手拿文王鼓,挥起打神鞭,口中说唱,足下踩点儿,以此来驱鬼请神,事后可以讨几个大子儿,混顿粗粮饱饭;而一旦能赶上杀年猪则又能捞到不少好处,倘或将神词儿唱的好,讨得主人欢心,便能混在桌旁,吃上一顿肥猪肉熬酸菜。每当此时,穷萨满们就会拼着老命吃上一顿,将一年的油水亏空全补回来。 咱们话休烦絮,到了做法事这一天,天空刚一放亮,村子里的男女老幼便齐聚到关家来看热闹了。老时年间,普通农民的日子不好过,抛开苛捐杂税不说,不但没有太平年景,就连老天也不照应,大家伙儿的心中都有口怨气,好容易有了这档子新鲜事儿,谁要是不来凑凑热闹,准会觉着是吃了大亏了。 可人一多就难免会出点儿乱子,关家的四周已经被村民挤得水泄不通,连做买卖的小贩也闻风而来,他们对于乱哄哄的场面见怪不怪,知道怎么利用这股乱劲儿将手头的东西都卖出去,好比烧麦摊儿边上必有一个卖茶水的,而卖字先生边上便一定有一位算卦的。他们在人丛中各显本事,都力争着能在这样一个不年不节的“大集”之上来个开门儿红。经他们这么一搅合,原本混乱的场子更是沸反盈天,一时间吆喝声,叫卖声,踩了脚的叫骂声,耍把式的铜锣声汇成了一片,使人的耳根生疼,不知道的定以为这里是“逢初过五”,否则怎能如此热闹。 喧闹间,时间已经到了午时三刻,成瘸子才从屋中走出,他头戴一顶用破草纸糊成的神帽,上面用毛笔画些花里胡哨的图案,但看上去既不是鹿也不是狼,倒像是一条土狗在仰天叫春;更糟糕的是神帽被糊的大了些,戴在他头上不住地打转儿,让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的上身穿着件对襟小白褂子,显得颇为干净,而下身的神裙却惨不忍睹,它依然是用纸糊的,上面的串珠也是现画上去的,真不知他这位爷在平日里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成瘸子却煞有介事的敲响了手中的皮鼓,摆起了腰间的铜铃,口中若唱若念,脸上非笑非哭。听到这熟悉的鼓声和哗啦啦的铜铃响,场子里终于静了下来,平头百姓终究不敢打搅萨满的法事,他们都目不转睛的瞅着成瘸子的一举一动,脸上写满了虔诚与惶恐。 成瘸子本就是人来疯的性格,此刻见众人有些胆怯便越舞越起劲儿,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觉着在众人虔诚的目光里,他被神仙附了体,就要脚踩祥云飞上九霄了。他正唱到:“哗啦啦一声天门开,俺是神仙下凡来。人间的事俺掌管,人间的事全由俺来安排。”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了笑声。这一声窃笑在寂静的人丛中显得非常刺耳,成瘸子还以为是来了个没见识的,因此才会有这般亵渎神灵的响儿动,他正欲将嗓门儿提高,镇一镇那胆大的愚民,却还没来得及将丹田运足,就听见周围的笑声已经越来越大了。饶是他经过见过,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急忙眯起眼睛,借着皮鼓的遮挡低头细看,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下身的神裙已经扯成了好几块儿,那条千疮百孔的裤子已然遮挡不住他羞羞的所在,眼看就要春光外泄了。成瘸子是个要经常献丑的人,一向将面子看得最重,一旦当众漏了屁股,以后就没法儿再吃这碗饭了。他顾不得放下手中的家什,急忙伸手去拢那些正在迎风招展的碎纸片儿,周围的村民本就是来起哄架秧子的,一见到这番阵势更是纷纷的喝起倒彩来,将起刀的法事搅成了一锅烂粥。 第1章 第四章 然而,别看一片人声犹如沸腾的水,却没有对麻三儿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此时他的目光跟一片心思都被眼前的刀拽走了。小的时候他没有读书识字的条件,更没有练把式的家资,只有祖上传下来的一本刀谱可以偷偷翻阅。刀谱已经在关家存放很多代了,穿页的绳头已经腐烂,纸面也开始发黄、变硬,每当翻看之时必须小心翼翼,否则稍一用力便能将其揉烂、搓碎。 刀谱被老爷子藏在了供桌后面,小孩子天性好奇,看见爹娘藏了东西,便非要将其翻弄出来,探看明白不可。只要爹不在,麻三儿便会偷偷将书摸出来翻看,倒不是为了偷学点儿东西,只是单纯的觉着书里的画儿诡异、新鲜,自己从未见过。那个年头,农村人没几个识字的,偶然进到城里也只能在街边翻翻旧物摊上的旧书,看看书中的插画儿,过过干瘾罢了。麻三儿也跟着爹进过几次城里,看过练把式的撂场卖艺,也在街边的书摊儿上见过成了名的兵器谱。经过这一番比较,他逐渐发现,自家的刀谱其实与众不同。画上的人物,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打扮儿,运刀也不似其他刀谱上那般缠头裹脑,三路回护,而是矮身缩胯,身子低伏,将刀平着用,专攻下三路。 小孩子天性好动,他偷偷的学着比划,不经意间竟然学会了几个路数,在和其他孩子打架的时候竟然占尽了上风,还几乎闹出了人命。虽然老爷子狠狠打了他一顿,不许他再偷练刀谱上的功夫,然而那一个个奇绝诡异的招式却已然印在他的心里了。今天他就要起刀了,若是能依着刀谱练成功夫,在江湖上闯出些威望,去战场上立些军功,想来便不是什么难事了。倘或真能积功晋升,登堂入室,成就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可就再无遗憾了。 心中想着美事,他渐渐的有些如痴如醉了,在这微醺般的感受之中,麻三儿却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但并不是身处于喧嚣之中必然产生的慌乱,而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安静,它来的如此突然,让人觉着自己一定是悠忽间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麻三儿定住了心神,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一瞧之下就更加疑惑了。 满场的老少爷们全都闭上了嘴,正伸长着脖子,瞪着两眼,往供桌上瞧。麻三儿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供桌上头不就是两个馒头和一只烧鸡吗,难不成真有这么大的诱惑了?况且起刀的仪式还没结束,怎么就惦记上吃食了?他一边儿这样想着,一边顺着大家伙儿的目光仔细看,这一回他终于看明白了,可也一下子傻了,敢情不知在什么时候,供桌上竟然多了一只黄皮子。 东北人管黄鼠狼就叫黄皮子,老时年间,普通乡民最信狐黄二仙不过,人们都说这两位大仙能迷人眼,动人心,倘或是修行的年头儿够了甚至能口吐人言,与人呼兄论弟。麻三儿自小就长在乡间,两耳都灌满了关于黄大仙的故事,但所有的故事里只有一个老艄公讲过的故事最让他信服,至今难忘。 据老艄公讲,有那么一回,他呢又像往常一样在河边儿摆渡,那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前来渡河的人特别少,他整整等了一个上午,才等到一位客人,费了半天劲,仅仅挣了五个铜板。于是他就想着将船收了,看看能不能上山去打点儿柴火。正在这个时候打路边儿突然出来个小老头,他的身高只有四尺左右,尖尖的鼻头儿,窄窄的脸儿,穿一身黑袍子,戴一顶土黄色的小布帽子。他站到了河边儿,就冲着老艄公一个劲儿地招手,老艄公见有人想要渡河便把船撑了过去。那小老头上了船,便用尖细的嗓子说: “把我渡过河去,赏你一钱银子,不过要等我上了岸才给啊。” 老艄公听说能有一钱银子,登时乐开了花,他也没多想,就把船撑过了河。船刚一靠岸,小老头就直接跳了下去,可还没等老艄公开口要钱,小老头儿就化作了一股黄烟儿,不见了。起先,老艄公还以为是眼花了,可等他揉了眼睛细看,周围确实是没有了小老头儿的踪影。他只好自认倒霉,一边往回撑船,一边还埋怨自己不该见钱眼开,这回准是遭了报应了。可当他刚把船拢到岸边儿,突然又来了个小媳妇,她的身高也不满四尺,脸上描眉画眼儿,甚是俊俏。她一见老艄公把船撑过来了,也向他招手,老艄公见她是个女子,也没犹豫,就叫她上了船。小媳妇同样用尖细的嗓音说: “您老把我渡过河去,我给您一钱银子,刚才那是我公公,他的钱我一块儿给。” 老艄公听说能挣二钱银子,便把刚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立刻摇着撸将小媳妇也渡过了河。小媳妇上了岸,还是没等老艄公开口就一股子黄烟儿,不见了。这一回可真把老艄公吓得不轻,他知道这是碰上邪性事儿了,连忙将船划过对岸,准备拴缆收船。可就在他低着头去拴缆绳的时候,背后一个同样尖细的嗓音说: “老人家,您看您能不能帮我渡过河去,上了岸我给您一两银子。” 听了这个话,老艄公吓了一跳,他撑船一辈子还没挣下一两银子呐,于是又见钱眼开,又把刚才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便解开缆绳,让年轻人上了船。这个年轻人和他刚才见过的两人一样高矮,就是穿了身灰布长袍,像个读书人。老艄公一心想着能得一两银子,便又将船划到了对岸。此时天已经黑了,他回过身刚想叫船上的人起身,忽然见到一只个头儿挺大的黄皮子正蹲在船舱之中,两只眼睛晶亮的放着光。老艄公见是黄皮子又来骗人,气得连怕都忘了,直接挥起手中的木桨就要砸下去。可那只黄皮子是何等的迅捷,刚见他将船桨扬起,便“嗖”地一声儿从他的胯下钻了过去,三蹿两蹦间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老艄公见跑了黄皮子,只得自叹晦气,便想着放好了桨抽一袋子烟,解解闷儿。他刚要俯身到船舱里去摸烟叶子,却忽然看到黄皮子蹲过的地方有东西在闪闪发亮。他急忙揉了揉眼睛,再去低头细看,却见在船板缝里竟有几个金克子。他急忙跪下来,将金克子小心的一一捏起,跑到城里去换银子。金铺的掌柜验了金子的成色,直接给老艄公兑换了一两五钱银子。老艄公手里捧着银子,乐得眼泪生花,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今天渡河的三个人乃是黄皮子一家,临走也不忘报答渡河之恩,特意留下了渡河钱。打那以后,老艄公就在船上安了个黄大仙儿的灵位,晨起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而且逢人便说这黄大仙儿是真的灵验。 老东北人听这类故事听的多了,便没人敢去冲撞大仙爷,众人见眼前的这位黄大仙,身量长,毛管儿亮,嘴边还有一圈浓密的黑毛,都快要成精了。别说没人敢把它怎么样,就是大气儿也没人敢出。而这位站在供桌上的大仙儿爷,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未显丝毫的慌张,它微躬着身站在馒头与烤鸡中间,却并不往食物上瞅,而是瞪着两只贼亮的眸子盯着众人看。一众男男女女倒让大仙爷盯得有些不自在了,人群里面儿渐渐的就有了骚动,许是这声音让大仙爷有些得意,它便扬起了脸儿,呲出了牙,在嘴角边挤出了一个微笑。 黄皮子若是冲人笑,可是天下的头等大事,只有快点儿躲开才能够消灾解祸,遇难成祥。这类规矩在东北乡下就是五六岁的小孩儿也知道,于是一瞬间人群便炸了营,全都没命的四下乱窜开来。麻三儿也给吓傻了,那些关于黄大仙儿的传说几乎是一瞬间就涌进了他的脑海里,乱哄哄的吵得他头痛欲裂。然而更让他害怕的是,这里就是他的家,桌子上就是祖宗留下来的宝刀,所以无论黄大仙降下什么样的灾祸,他也不能逃,只好伸直了手去硬接着了。 成瘸子腿脚不便,被人群左拥右挤,直到众人都逃尽了,他才挪出半步,却恰好可以看到那面悬挂的铜镜。那可是实打实的古物啊,平日里模糊不清,可这会儿却是明亮耀眼,既映出了供桌上的刀和吃食,也映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在那里搔首弄姿,咧嘴微笑。 成瘸子虽是个骗吃骗喝的痴汉,可是对民间崇拜的大仙爷却不敢不敬,他心知今天是碰上真格的了,虽然猜不透这是福还是祸,可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好在大仙爷并没有什么恶意,它见惊散了众人,便不慌不忙的打了个哈欠,又尽力抻了抻腰身,这才闲适的舔起爪子来。麻三儿与成瘸子的目光随着大仙爷的一弓一伸来回颤动着,他们就实在想不明白,这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居然把这位爷给请出来了。 大仙爷舔过了爪子,象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了身,居然凑到了那把刀的跟前。此时刀面上仍旧闪烁着摄人的寒光,照理说一般的畜牲绝对不敢拿正眼瞧它,而这位爷台却有天大的胆子,居然将鼻尖儿贴住了刀面,却丝毫也不惊惧。只见它上上下下的将刀看了个遍,又对着刀面儿上映出的影子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用后腿猛力一蹬,将刀蹬得直飞起来,望着供桌下面摔落下去。 在一旁观望的两个人,心也一起随着刀飞起来,又落下去,直到地面的灰尘被砸得四散飞扬,才又重新回到肚子里。两个人的心都凉了半截儿,因为大仙爷儿的举动分明就是不让起刀啊,甚至连以后上贡都免了。可这是因为什么呢?没了刀自然就不能去衙门口儿应事儿,那今后的生活又如何着落呢?大仙爷却没有给两个人更多的暗示,它只是弓着身子跑到桌边,探头向下边儿看了看,似乎对自己的举动颇为满意,而后便轻轻松松地跳下桌子,跑了。 第1章 第五章 这一通闹腾将成瘸子与麻三儿都给闹懵了,两个人在心中互相埋怨,麻三儿怨成瘸子没将法事办好,把仙爷惹毛了;成瘸子则埋怨麻三儿平日里铁定对仙爷不敬,致使被搅了场子。两个人都攥着拳,瞪着眼,暗自想着心事,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到底是成瘸子年长了许多,又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见识了无数尴尬场面,知道什么时候该用法子来缓解。只见他将眼珠轻轻一转,便有了主意,直接“哎呦”一声跌坐在地,混身一阵乱斗,嘴中又念念有词,不待麻三儿发问,先一把抓了他的手腕,喘嘘嘘地说道: “大侄子啊,其实那位大仙爷是我给请下来的。可是他老人家又对我说啊,不能再叫你吃红差这碗饭了。你是大富大贵的命,不用在乎这点儿小事儿;眼下须将这口刀埋喽,以后自会有取出来的机会。到那时侯你已经封帅拜将,成了人上之人了。所以说呢眼下可就怪不得你叔儿我了,怎么说这也都是天意。我看你呀还是照着大仙爷的话办吧,听它老人家的话准没错。倘或不听,大仙爷一准不能饶你,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事儿呢。” 麻三儿听了这番不着边际的话,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但起码被人吹捧了几句,心里已经敞亮多了。再说大仙爷的一番举动他刚才也看见了,看来刽子手这碗饭真是不能吃了,这就叫人心有意,而天意难违。 头几天麻三儿的心里像是抱着个碳火盆,而现在呢?却象是抱着个冰坨子了。既然刀不能用,他还能做点什么呢?总不能就这样干待着,等着天上掉馅饼吧!至于能出将入相,他觉着那都是戏台上的故事,怎么也不敢想有那么一天能在自己的身上实现。再说,眼前的饭辙还没有着落,谁还敢想那么远呢? 他就这么在原地呆立着,一会儿想东,一会儿又开始想西了,嘴角上一会儿闭的紧紧的,一会儿却又有了笑意。站在一旁的成瘸子看的真切,心里话儿说: “别是自己装神弄鬼把孩子吓着了吧?真要是吓傻了别说对不起老关家,大仙爷一准儿也饶不了自己。” 他立刻便决定冲一冲麻三儿的念头,别让他滞在自己的想法儿之中,出不来。他冷不丁的干咳了一声儿,接着便一边用脚跺着地,一边像个女人一样嘶喊起来: “天灵灵地灵灵唉,这是谁家的宝贝没人擎哎。祖宗的基业儿孙没人领哎,天地的大仙儿你们快显灵哎!” 麻三儿被他这么一喊,方才想起自家的刀还在地上呢,便急忙跨前两步,弯腰拾起了刀,略一迟疑便像决定了什么似的,头也不回的向村外走去。成瘸子见他手中拎着雪亮的砍刀,闷声不响的往前走,还以为他是一时想不开,要到村外去抹脖子,急忙迈步紧紧跟在后面。他见那把刀拎在麻三儿手上显得比在供桌上的时候更加寒冷、更加可怖了,仿佛在一瞬间就有了灵性,要飞起来杀人似的,所以既不敢喊,也不敢惊动,只好越跟越远越远,渐渐出了村儿。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十来里地,来到了一处荒僻的坟茔地,成瘸子认出这里是关家的族坟。听村里的人说,这片坟地还是朝廷赏赐给关家的,很久以前仍有看坟的差役,石牌楼,小号的石人儿、石马等,曾经是显赫一时的所在。然而自打关家败落之后,这里就成了乱葬岗子了,到处可见普通百姓的荒冢,甚至连石碑都很少见。 坟地的中央有一座异常高大的坟丘,虽然经过了许多年的风雨,却不显得如何残破。坟前立着一桶高大的石碑,顶端刻有祥云和武兽,下面则篆着关家先祖的名讳,生辰以及功绩。字迹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了,甚至在裂缝之中也长出了茂盛的蒿草,却仍旧无法掩饰住关家曾经显赫的家世。 在平日里,麻三儿给祖坟培土,也是要经常来的,而今他面对着坟头儿,却忽然觉着面前的石碑更加残破了。整个坟丘在荒草的掩映下,就像秃子的头顶,只是下面长着一圈儿稀疏的毛发,顶上却是越来越寂寥了。夕阳的余光照在麻三儿脸上,将它映得通红,就像是因恼怒而涨红了脸,又像是害羞的孩童,即将为做错了事而受罚。他向着石碑先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挺直了腰板儿,恭敬的说道: “列祖列宗在上,且恕后辈儿孙不肖。儿孙吃不了红差这碗饭,只能进城另谋生路了。这把刀只好给列祖列宗留下,若是您老地下有知,就保佑我能谋到差事,吃饱穿暖。倘或您将来觉着我还能用上这口刀,就求您一定托梦给我,儿孙定然照办。” 说完了他只是微微喘了口气,用膝盖向着旁边儿蹭了蹭,对着临近的一个小坟头儿拜了拜,说道: “爹,娘,孩儿眼下只能将刀还给祖宗了,至于原委我就不必说了,想大仙爷已经告知二老了。孩儿眼下想进城谋生,那儿兴许能比乡下好过一些。成大叔儿能照顾我,请二老放心。我也求二老能多多保佑,让我有个好前程,往后逢年过节,我一定来拜二老。” 他的声音凄惶,听着让人的鼻子发酸,连站在身后的成瘸子也流出了眼泪。他眼看着麻三儿给祖坟磕头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要不是那里闹干旱,乡下人都一家儿接一家儿的饿死,他也能守着薄田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他见麻三儿哭死去的爹娘,也想到了自己撇下爹娘的坟头,只身闯荡关外,受尽了千般苦楚、万般委屈,尝尽了世间阴晴冷暖,不觉就悲从中来,也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痛哭一场确实能消减心头的烦恼与忧伤,两个人抹了半天眼泪,心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却忽然发现日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躲起来了。暮色笼罩了四野,若是再不有所行动,二人就只能露宿在这荒郊野外的坟冢之畔了。两个人急忙擦干眼泪,同时想到了那把刀,得尽快找个地方将它埋了才是;但由于出来的匆忙,二人手边都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拨开乱草,寻个地缝把刀扔下去就算是埋了。然而两人翻遍了祖坟的四周,这才发现,别说地缝,就连个鼠洞也找不到。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祖坟偏偏与别人家的坟头不一样呢?别人家的坟头只要被雨水一泡,不但地缝随处可见,就连坟头也跟着塌陷了,而此处呢,不但地面光滑,荒草稀疏,就连草中的铃虫儿也只敢躲在远处的草窠里偷偷鸣叫。一直到很久以后,麻三儿才从挖坟掘墓的土贼那里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原来凡是受过皇封的大户人家,坟茔的封土都是用的糯米熟土,且掺杂了秘药,不但较其他地方的土质更为坚硬,难以生长野草,就算是再大的雨水反复冲刷,地面上也很难找到地缝与土沟。有经验的土贼只要看上一眼,便知道碰上硬茬子了,必须多人合力才有可能将其掘开。眼下二人当然难以弄懂其中的道理,只好在离祖坟较远的一块松软地里,用树枝挖出一个浅坑,将刀草草埋了。 埋完了刀,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坟头上的磷火也渐渐显现,它们或远或近忽闪着惨白的光,如同每个坟头儿上都蹲着个鬼,猫在漆黑的夜里,向偶然路过的人眨着眼。成瘸子一贯吹嘘自己胆儿大,敢睡在荒山野岭之间,但此时心中已然害怕到了极点。他本想一跑了之,却又怕在晚辈面前丢了面子,只好催促着麻三儿一同离开。等到他们终于出了坟茔地,找上大路,成瘸子才稍觉安心。他见麻三儿犹如刚经了霜的茄子,蔫头耷拉甲的,便开口劝道: “孩儿啊,你也别发愁,我和你爹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他在生前曾认识王爷家的大管事,我和人家也有一面之缘呢。赶明个儿我带你进城去趟王府,给你谋个苏拉的差事,到时候你不就有正经营生了嘛,也用不着为吃穿发愁了,咱爷俩这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呐。” 麻三儿正愁生活没有着落,听成瘸子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连忙道: “叔儿,您老要是真能给我谋个差事,便是我亲叔儿。我这辈子也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 说完他就跪下要给成瘸子磕头,成瘸子连忙一把将他扶住,道: “好孩子,说啥呢?我不就是你叔儿嘛。只要咱爷俩儿凝成一股绳,还能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也难不倒咱爷们儿。” 老话儿说:话是开心锁。爷俩经过方才的一番剖析,一扫了心头的阴郁,自以为前途有望,一片光明。殊不知这世上的事儿本就是变化万端,顺逆难料的。 此正是:家学渊源惯用刀,习得推法鬼难逃。待到起刀应差事,不料大仙不肯饶。预知这爷俩在前路上又能遇到哪些波折变化,请您再看下一回。 第2章 第一章 老爷子斩匪行好事,小半仙助力进王府 上回书咱们提到,成瘸子要带着麻三儿进王府谋个差事,而若说起这位奉天的庆王爷来,在当时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家原是京城老庆王的本家,早在清兵入关之初便暗受昭命,留卫盛京,以保大清龙兴之地 。这位老王爷也是将门之后,端的是刀马纯熟,弓开上将落马,曾在武科场十箭连环透彻靶心,受封“巴图鲁”。要知道那个时候在大清国能有这样的称号可是不得了的,在满清建朝的几百年间只有区区三十几人得过这个称号,实为无上荣耀;而他又身为亲王贵胄,自然备受恩宠,每每万岁爷东巡至此也必单独召见,厚加抚慰。 然而,“花无千日好,总有凋谢时”,庆王府虽然荣上如此,却也不得不随着大清朝一起走向了衰落。到了清末,王府的规模早已大不如前,后代子孙成天介提笼架鸟,流连于勾栏瓦舍之间,手头紧了便将家中的物件拿出去变卖,就连原来的千顷良田也被卖了七八成儿了。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对于像麻三儿这样的贫民百姓来说,对庆王府依然有高山仰止之感,就连路过府门前大声咳嗽几下也是不敢的,生怕惊扰了王爷的清静,被抓到衙门口治了罪。而今一听说自己能进到王府里去当苏拉,麻三儿简直高兴得睡不着觉,他只要闭上眼睛便会想到高大的院墙,宏伟的建筑,美味的食物以及大把的零花钱。所有这些对于他一个长在乡下的穷小子来说,真好比是去了天界,都是些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福啊。 看到这儿您可能觉着好奇,关家已经没落了,跟普通的贫民百姓没什么两样,又能有什么办法儿巴结王爷呢?其实这里头还真有段儿故事,您且听我慢慢往下说。 原来麻三儿的祖父也是吃红差这碗饭的,那时侯他的家境已经有了潦倒之态,经常入不敷出,老爷子便时不常的种点庄稼,倒腾些小生意来贴补家用。话说就有那么一次,老爷子应了衙门口儿的差事去出趟红差,斩的呢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巨盗“三岔腿”。 这个绰号来自于地躺拳中的恒招,不是内行人是根本不明所以的。地躺拳乃是中华自古就有的传统拳法,动作幅度大,招法凌厉,变换莫测。可不论什么样的套路,却有一个基本功,那就是腰胯灵活。因为不论遭遇到什么样的对手,在临敌之际只要双腿一分,就势下矬,便可以避开锋芒,再以乌龙搅柱,老汉翻身等招式进击,便可将敌人降服。而说起矬,却万不可坐实了,腰里裆下须趁着点儿劲儿,只要稍微拧腰两腿的位置就跟着变了,双脚或扫或踢,变化自然。 “三岔腿”的绰号便是预示着其人的体式变化奇快,此贼在一次“单飘”的时候,不慎遭了同行暗算。他突遭凶险,临事不慌,立即施展地躺拳,从容迎战,瞬间腰胯拧转,变换方向,以一敌三,不落下风。经此一战,他便名震江湖,得了这个绰号。 “三岔腿”虽是绿林道上的人物,却与一般的盗匪不同,经常用盗抢来的金银接济穷人。然而人无完人,他有一个癖好却为江湖同道所不齿,那就是嫖宿,且专好那些旧社会里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暂入娼们的良家妇女。这类娼妓没有固定的营生点,一般都在自家开张,明白人只要看到户门口挂着一面背面儿朝外的铜镜就能猜透其中的隐喻。 他曾经有一个相好,两人情投意合,山盟海誓间欲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打那儿以后,“三岔腿”只要有了金银细软赃物,便会放心地藏在她家,以作为金盆洗手后的成家之本。不料旧社会的妇人多数没有见识,此妇人有一次趁他不在家,竟偷偷拿了一个翠玉扳指儿去当当。那个时候满清依然盛行骑射之风,扳指儿是用来扣弦发箭的物事,一般常见的有牛角材质,也有杨木材质的,能用得起翠玉扳指的必是非王即贵,哪有一个贫家妇人能拿得出手呢?这妇人又不会编出一套“家道中落,无以为继”的谎话,当场就被当铺的当柜看出了破绽。当柜先是用话稳住妇人,暗地里却通知了掌柜的。掌柜的情知此类事包庇不得,弄不好要官府、飞贼两头儿得罪,便一不做二不休,报了官。官府立即派出三十几名眼明手快的公人,先到当铺拿了妇人,带回去细细审问。妇人经不住恐吓,只得招认,公人听说有了“三岔腿”的踪迹,自是不敢怠慢,急忙上报府衙,连同四五十个做公的,又向统领衙门借了骑巡,一同埋伏在妇人房屋的左近,暗中窥守。 “三岔腿”外出作案,当然不知道已经大祸临头,他夜晚归家丝毫未加防范,甫一踏进屋内,便听得一声呐喊,从外面闯进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三岔腿”毕竟是江湖惯盗,他吃过见过,并未慌张,当即蹬飞了屋里的桌子,趁着室内漆黑一片,便下腰贴地,鼠一般地窜出屋外。可他刚一站定,便发现院里院外、墙头屋顶全是公人与骑巡,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是难以回天了。公人一拥而上,将他挑断脚筋,下了死牢。后经官府的三推六问就如实招了,被定成死罪,免不得秋后一剐。因他平日里扶危济困,素有侠义之风,绿林中颇有声望,竟然有人愿意为了他买上使下,到最后奉天府竟然开了恩,将“剐”字改成了一个“斩”字。 麻三儿的祖父也听说“三岔腿”是条好汉,但关家吃的是官饭,身不由己,行刑当日眼见已近晌午,便借着摘取亡命招子之机对“三岔腿”说道: “我有公事在身,好汉休要记恨。别的我不敢夸口,祖上的手艺和手头的活计倒也利索。待得行刑完毕之后,如若没人来成全你,我愿为你收尸。” “三岔腿”听后,颇为感动,便幽然说道: “我就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只有一个粉头如今也陷在牢里了。如您真能为我收尸,一定将我的尸身送至奉天府东十里的奶头山安葬。到时候定有您的好处。” 说完便瞑目无言,引颈受戮了。 老爷子行刑完毕,等到围观的众人散了,便话付前言,收拾起“三岔腿”的尸身,用一领草席卷了,装在一辆独轮车上,直奔奶头山而来。奶头山原是个荒僻的去处,平日里人迹罕至,只因其形似满族饽饽“奶乌他”,因而得名,若不是“三岔腿”说了“必有好处”,老爷子是不愿意一个人到这儿来的。就在他接近山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周围荒草过膝,山林莽莽,放眼望去尽是成片的松林。老爷子心下有些害怕,不由得暗自埋怨自己,还不如就近将尸身扔在乱葬岗上,何必吃苦受力推到这儿来呢?而今不但通身大汗,腹中也早就饥了,在这荒山野岭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待会儿还指不定要遭什么罪呢。 正在他暗自抱怨,狐疑不决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的草丛中“稀稀索索”的一阵乱响,从中竟然钻出一只灰鼠来。这只灰鼠比田鼠略大,皮毛油亮,两眼黑兜兜的,精光四射。它旁若无人的围着尸身转了两圈儿,又抬起鼻子嗅了嗅,便扭过头看了看老爷子,再回头看看尸身,似乎有话要说。老爷子见灰鼠胆大沉稳,遇人不慌,知道其中必有来历,正思量如何应对灰鼠,却见它兀自跳上了一条小径,微微向这边点头,似有领路之意。老爷子暗觉惊讶,不由得推车跟上,眼见灰鼠在前面走走停停,还经常回头微点,似有鼓励之意。老爷子也跟着走走停停,约莫有了一顿饭功夫,前面出现一座土坡,那只灰鼠便停在坡下,不肯向前了。它不时的在荒草丛中兜走,时而起立,时而伏地,似乎很是急切。老爷子心下惊疑不定,隧走上前用手拨开乱草,见到草中有几个墓碑,甚是扎眼。这些墓碑已经年久失修,眼见得是没人清理的,碑文早已模糊不清了,但各碑间排列有序,参差有度,一望便知是一个家族的族坟。待他走近了,晃亮火折子细细辨认,见碑上的亡人年甲也有顺序。老爷子饱经世故,见此情形已经猜透了八九,这些坟肯定与“三岔腿”有关,想他家几代人皆是绿林中人,活时不敢抛头露面,死后只能葬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遮蔽行藏。转念间他又想到,“三岔腿”年纪尚轻,又无家小,可能就此绝了这一族的苗裔,不觉心中甚是怜悯。 第2章 第二章 老爷子见时候不早,便取出随车携带的锹镐,选了一块儿向阳坡地,挖好了茔穴。他将尸身从车上卸下来,再慢慢的安放在茔穴之内,填好了土,踩实了,成了一座新坟。他找遍左近,并没有可以做碑的材料,便移了一丛野花植在坟上;想到此坟不出几年间必然融于野花与衰草之间,即便有人祭拜也无从寻找了,老爷子不由得又是感叹了一番。见夜已深沉,老爷子自觉做了件好事,心中也不再恐惧,只是坐在坟前略作休息,便欲起身返家了。然而就在他将要起身的时候,却发现那只领路的灰鼠仍是立在远处,立身观望呢,而它的旁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物件儿,却因为夜色昏暗,看不大清楚。灰鼠见老爷子将尸身掩埋好了,就别转了身,三蹿两纵间消失在荒草丛中了。 此时已经明月当空,月光如水,周遭万籁俱寂,除了面前的一座新坟,方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恍如在梦中所见。老爷子定了定神,远看那灰鼠留下的物件儿形状蹊跷,便走上前去低头细看。细看之下草地上放的原来是个小小的青毡包袱,方方正正,看顶上似乎有个圆球。老爷子并不知道这个包袱是在什么时候衔来的,他见左近无人,显然就是留给自己的,因急于回家,他便随手提起包袱藏在怀里,借着月色,推车下山。 别看老爷子是衙门中人,又精通砍头的活计,独自在荒郊野外,依然提心吊胆。别看那个时候奉天府仍是钱粮广聚的第一去处,有重兵驻防,却因政令腐败,民不聊生,而匪患四起。普通人别说赶夜路,就是在白天没有几十个人结伴儿而行也不敢造次出城。因旧时关外的土匪为遮面目,通常要带上京剧的假胡子再去行抢,故而土称为“胡子”;关内河北、山东一带的响马也有到关外谋生的,他们多用响箭联络,但气候严寒,响箭多因冻上冰霜而难以使用,遂在马颈上挂了威武铃以壮声势,故而还称“响马”。老爷子心中害怕,只能一边哼着小调壮胆儿,一边加快脚步往城里头赶。 可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他刚刚转过一道山梁,便见远处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老爷子的粪门都差点儿没兜住,他心里头想: “这荒山野岭间哪有活人走动,那一片人影儿定是非妖即匪啊。” 想到这儿,老爷子不敢怠慢,他急忙扔掉车子,俯身趴在近处的一片草丛中向外窥望。他的年纪虽然不小了,可喜眼神儿还算好使,当着皎洁月光,可以看得分外真切,只见一行四人,身着黑衣,正如飞般奔这边而来。然而那四个人也似乎发现了这边有异,便稍作分散,转瞬间隐没在荒草丛中了。这下老爷子的心中已经豁然,那四个人绝非胡子,而是贼偷无疑了。原来响马与胡子都是大匪,平日里成群结队,来去无踪,不用说见到一般百姓,就是偶遇大队官军也敢硬碰硬的战一场,绝不会如此鬼祟,跌了份子的。 当下老爷子听见远处草叶轻响,知道四贼正搜索前来,他心中越慌,情知不是惯盗的对手,正张皇无措间,怀中的包袱却忽然掉了出来,包袱皮散开,从里面滚出一颗暗色的珠子来。这珠子足有鸽蛋大小,通体黑色,仿佛立刻与黑夜融为一体,要不是刚才见到它从包袱中滚出,是难以发觉它的存在的。此时老爷子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止不住的体如筛糠,哪儿有心思去捡珠子,只剩下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四贼已然踏到了老爷子的左近,他们之间相距数步,拉网而来,连相互间的低语声也清晰可闻了。然而说来也怪,几个贼人走到了切近,却似没有看见任何人,都齐齐的向着那辆翻倒的独轮车儿包围而去。待他们围住了独轮车,一贼道: “他娘的,莫不是看走了眼,刚才就不是个人?”。 又听另一贼说道: “老三,你最近嫖娘们也没个收敛,没听师傅说,伤了肾气就吃不了这碗饭了。” 忽然又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莫论口了,这嘎达神叨叨的,快走吧!” 于是其余几贼再不做声,都跟在贼头儿的后面,脚下如飞,消失在山顶的荒草之间。 这一阵惊吓将老爷子的三魂吓丢了俩半,他在草丛里又多趴了一个时辰,才敢慢慢起身。他环顾四周,见周围都是解不开的浓稠夜色,仿佛要将头顶的月光吸尽似的,而几个贼人早就没了踪影了。虽是如此,老爷子仍然心有余悸,他的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发抖,根本抬不动地上的车子,若是再这样耽搁下去,倘或有贼人路过,谁又能保证他还有刚才的那份儿运气呢? 老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终于握稳了车把,他匆匆辨识了一下路径,就欲飞逃下山。然而俗话说的好,叫“人穷志短”,老爷子本就是穷怕了的主儿,脚下就有一包外财,又岂能不带着走呢?他弯腰支住了车,伸手去摸地上的珠子。不料他的手却在地上摸了个空,他心里越发着慌,急忙低头细看,只见地上只有打开的包袱皮儿,里边是本方方正正的书,却哪儿还有珠子的影子。老爷子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那颗珠子能值几两银子,他干脆跪在地上乱摸,突然手指间触感光滑细腻,寒意刺骨,他连忙将摸到的东西拿在眼前细看,果然就是方才滚落的那颗珠子。这会儿他认真端详,见珠子黑而无光,内里深沉,仿佛一瞬间便将周围的月光吸尽了一般,让人觉着遍体生寒。当下他不敢再看,连忙将珠子包进包袱,塞入怀中,索性弃了车子,连滚带爬的下了山。 鸡刚叫了二遍,老爷子就赶回了家,他怕家人受了惊吓,没敢再提昨晚的事儿,而是先找了个墙洞将珠子偷偷藏了,这才抱着那本书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家里的老少人等全都下地干活儿去了,他便掏出那本书想偷偷的看个究竟。然而他少小时不学无术,斗大的字认不满两筐,直看得两眼酸痛,却仍然是个睁眼儿瞎,什么也看不懂,末了他只得收拾起身,进到城里去,找自己的死党“小半仙儿”帮忙。 第2章 第三章 献宝 当时的奉天城里有两大奇人,一个便是城东的“小半仙儿”,另一个则是城南的“一指灵”。小半仙儿是家传的手艺,打从四五岁起,就跟着他爹背诵【易经】、四书、论语,所以论起他的家学源流,也算书香门第,半仙之体;一指灵却是土生土长的关外人,本来是撒满巫师,平日里专为别人请神祈福,然而由于神灵附体的时间过长,落下了口吃的毛病,背地里被大人、小孩儿偷偷的叫做“磕巴”。老爷子与小半仙儿是多年旧交,因为一样是穷人,所以遇到了事儿,总能互相帮衬着。有的时侯小半仙儿接了红白喜事儿,怕被别人给截了,便找来老爷子撑腰;而老爷子呢,出红差前有关看黄历及风水等事儿便去找小半仙儿帮忙,他们俩就像是鱼跟水,离开了谁对方也活不了。 老爷子进到城里,一路找到城东的瓦家胡同,才看见小半仙儿的卦摊。摊前空无一人,只有一条黄狗蜷缩在街道上打瞌睡,而小半仙儿则坐在摊后一张长凳之上,斜倚着八卦旗杆,打瞌睡。老爷子大步上前,猛然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将小半仙儿吓的一蹦,他还以为是生意来了,连忙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口水,又顺手捋了捋山羊胡子,装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斯文样儿。他清了下嗓子,刚要开口套瓷儿,忽然觉着桌前的人有些眼熟,等到他终于将惺忪的睡眼睁定了,方才瞧得明白,原来是老爷子来了。 老爷子不等小半仙儿开口,直接将他从凳子上拽起来,去了旁边的煮饽饽铺子。满族人管饺子叫煮饽饽,多数是干菠菜馅和韭黄馅的,做熟的方法有蒸有煮,还有油炸。一到馆子中坐定,老爷子就要了两盘韭黄馅的煮饽饽和一瓶小烧,看看左近无人,便将那本书拿出来让小半仙儿过目。小半仙儿虽然没有伸手接书,可一见到书的封皮上裹了一层干硬的蛇皮,便皱起了眉头。按说在书或本子上覆蛇皮乃是古时候游猎的满族人留下的传统,据说可以赋予书本灵气,其实呢真实目的还是为了防潮。小半仙儿不由得在心中盘算: “要说这东西也是个古物了,可不论它是书还是别的什么,总是难值几个钱的。这早晚自己还没有开张,就为了这破东西被硬拽了来,还真是有些不值呢。” 老爷子见小半仙儿满脸尽是鄙夷之色,知道他见多识广,定然看不起手中的“书”,便急忙将书皮翻开,举到他的眼前,想让他看看里面的内容再做决定。小半仙儿见书中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满文,甚至还有标着满文的图画,脸色才逐渐凝重起来。要说他从小上过书馆,而认识的满文却也不是很多,便将书接到手里,翻到最后一页去看落款。 坐在对面的老爷子刚刚夹了一个煮饽饽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看小半仙儿的脸由红转黄,又由黄转白了,最后竟然白得象张纸,拿书的两手也不住颤抖。老爷子急忙吐出了嘴里的饽饽,伸手去拉小半仙儿的衣袖,可还没等他将手伸过桌面儿,小半仙儿已然腾身而起,脸上都是狂喜的神情。 老爷子见远处的食客都向这边瞧,便急忙起身,摁住小半仙儿的肩膀,让他坐回到凳子上。小半仙儿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便急忙将书压在屁股下面,顺手夹起个煮饽饽塞进嘴里。直到最后一桌儿客人也起身离开了,他才将那本书从屁股下面拿出来,放回到桌子上。他一边捻着自己的山羊胡,一边小声儿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原来这本“书”并不是书,而是一个人的手记。此人名叫穆黎罕,乃是清帝皇太极身边的御前侍卫,此人曾追随皇太极多年,初为御厨,由他亲手烹制的菜肴无需达洗案插银牌验毒,便可直接上桌,就这份信任而言,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后来他当了御前侍卫,赏黄马褂带刀御前行走,所获荣宠也可见一斑了。据坊间传说,在清兵即将入关之际,穆黎罕奉了皇太极的御旨,亲自押送一批缴获来的稀世珍宝入长白山埋藏,以此保大清国龙运昌盛、千秋万代;但此人率众入山之后,便连同着众多的财宝不知所踪了。 而一段坊间传闻,小半仙儿又为何在窥系了手本的出处后显露出惊慌之色呢?这当然不难理解,倘或这本手书是真迹的话,在书中必会透露藏宝一节,先不说财白可以动人心,单说走漏了消息让朝廷知晓,别说关家和他小半仙儿的两家人都活不成,就连左邻右舍也必然难逃活命。 讲到这里小半仙儿的脸色又忽然阴晴不定起来,他时而眉开眼笑,时而簇目凝眉,两只手不停的颤抖,就连筷子也拿不住了。老爷子见状,还以为他只是喜疯了,忙想过去搀扶,却见小半仙儿两眼一翻,一跤跌倒在地。老爷子连忙将手书藏入怀中,叫来几位街坊,将他抬回了家。等满屋的街坊都散了,小半仙儿却忽然一骨碌爬起来,两只眼睛黑兜兜地盯住了老爷子说: “今日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倘或传扬出去,你我两家必有灭门之祸。刚才若不是我用了金蝉脱壳之计,你我怎能脱此大难呢?” 紧接着小半仙儿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古语有云:祸之福所依,福之祸所伏啊。今日一劫未必就不是好事,也许你我二人后代家业的昌隆与否将全赖此书。我方才掐指一算,你我二人的运数皆不够富贵,想来只能深藏此书,待家中出了势运腾达之人方可起书一观。” 老爷子听罢也深以为然,当下就将他所遇到的灰鼠送宝奇事和盘托出,小半仙儿听了,不觉捻须蹙眉道: “我闯荡江湖数十载,阅历颇多,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那颗珠子乃是千年蛇眼无疑。” 老爷子一听忙问缘由,小半仙儿便说道: “想这千年蛇眼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物。相传在上古之时,后裔射日,有一日落于北方的苍茫深山之中,化为巨蛇。后又化为峻岭,那蛇眼便深藏其中了。传说那蛇眼可以吞噬光亮,帮持有者隐匿身形。不过此宝却非你我这样的贫民百姓所能浸染,须王侯才配拥有啊。” 老爷子一听就急了,自己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好不容易把它带回来,若是不能换几两银子岂不是要空欢喜一场。小半仙儿忙劝他且熄怒气,并说此物虽不能换取金银,却可助力谋些富贵。他又解释说,七天之后正是奉天城老王爷的七十寿诞,倘或在寿诞之日能将此宝献上,便可巴结王爷免了那非分之灾,可谓是一箭双雕啊。老爷子当然没有小半仙儿的见识,对于他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听说计划可行,便点头应允下来。两个人又对献宝一事的细节祥议了一番,便各自在家,静待王府的寿诞之期了。 话休烦絮,到了老王爷七十寿诞这一天,奉天府中家家张灯结彩,王府也摆出了全天的满汉流水席,清一色的肉宴。菜品有燎猪,祭肉,樱桃肉,酸菜白肉热锅,四喜丸子;主食有煮饽饽,奶油甜饽饽、炸麻花、炸馓子等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城中那些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还有一众深商巨贾都排着队前来送银子,攀高枝儿,都希望能沾些光彩。 老爷子与小半仙儿自然也来了,可他们身份低微,没有资格进正门吃席,只能站到门口探头缩脑的向里窥望。守门的兵丁见二人衣衫破烂,以为就是叫花子,便走上前用棍棒赶打。老爷子平日里拙嘴笨腮,此时更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而小半仙儿倒是经过些场面,见几名兵丁横眉立目的凑过来,急忙拱手道: “各位官差,请了请了。鄙人非为口福而来,实是前来给王爷献宝的,以此来庆贺王爷的寿诞。烦劳几位能为我通禀一声,小人将感激不尽!” 几名兵丁见他油腔滑调 ,一脸酸气,哪肯吃这一套,当即就要抡起水火无情棍,将二人打得半死。恰在此时王府的大管事到门首待客,见了此景便喝止兵丁,并问明了情由。老王爷一向贪得无厌,对此大管事当然是心中有数的,便命人开了角门儿,领二人入门房儿待茶伺候。大管事也想着能在王爷的寿诞之日捞些好处,便没有上报王爷,而是直入后堂报了王爷的大格附。 第2章 第四章 本章结尾 这大格附本是朝廷命官,因近日泰山寿辰便归家省亲,听传报说有人献宝,心中却大不以为然。他终日在大内之中陪王伴驾,见过诸般大内珍品,皇上还时不常的有些赏赐,又哪能看得起这些民间的破烂玩意儿呢?但他碍于岳父的面子,不好在大喜之日发火,便懒洋洋的搭了个“来”字,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老爷子与小半仙儿诚惶诚恐地随着大管事来到一处花园,园中飞瀑流水、曲径通幽,奇花异树,颇有皇家气度。大管事先进到书房通报,两个人约莫等了一刻钟见出来一个下人,说让他们进去。两个人进了书房,见檀木书案后面端坐着一个中年人,穿着深蓝色彩缎褂子,珠光宝气,胖胖的圆脸上趾高气扬,颇有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情。二人慌忙跪倒请安,大格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开口问是什么宝物。老爷子急忙从怀中掏出布包,恭恭敬敬的递上去。大管事接了,在桌儿上将它打开,众人便忽觉心头一凛,虽是七月的暑天,室内的热气却顿时消散,接着便有隐隐的寒气透入骨髓,使人浑身战栗。随着寒气充斥书房,房内也变得一片暗淡,连屋中的飞虫都受了惊吓,一霎时都不飞不鸣了。 大格附虽有见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宝贝,惊得目瞪口呆,把两眼都看直了。过了良久,他才定下神来,也顾不得客套,急忙询问这宝贝的来历。小半仙儿早已编好了一通说辞,便说‘此宝乃是在山中偶得的千年蛇眼,小民等不敢私藏,特来王府献宝,一来为老王爷祝寿,二来将此宝献给王爷就等于是献给了大清朝,也是我等小民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大格附听了喜出望外,当即命人看茶,又吩咐了大管事好生招待,便急急忙忙包好蛇眼进到寿堂。老王爷正在宴席上喝得昏天黑地,被一众达官贵人捧得晕晕乎乎,如坠云里雾中,可一听有宝便酒醒了一半儿,待得见到蛇眼宝石,酒便全醒了。当下他命众宾朋间相互传阅,着实显耀了一回,大格附在旁边又添油加醋的吹嘘了一番,众人皆啧啧称奇,艳羡不已,都说‘只有王爷佩得此宝,我大清朝必然皇土永固。’ 当众夸宝后,大格附回到书房,每人赏了一百两银子,又留下一句话,说‘今后但有个为难周窄,都可以到王府来求告。’那个年月能有这样一句话,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亚于天降甘霖一般,因此麻三儿他爹才有了入衙当差的机会。而今麻三儿不能再用刀了,生计也走到了穷途末路,只能借着祖上的因缘到王府里来某个差使了。 可怎知世上的事就是难料,麻三儿虽然能到王府里谋个差使,却在阴差阳错间踏上了一条波虞诡诈的江湖之路。此正是:“本来生在乡野间,却要上天做神仙。一进宦门深似海,何时登岸复向前。”欲知麻三儿将遭遇怎样的凶险,又是如何踏上江湖之路的,请您接着再看下一回。 第3章 第一章 传说 上回书咱们说到,成瘸子欲要在王府中给麻三儿寻个差事,他虽当面允诺,内心里却着实有些犯嘀咕的。若论起来他与麻三儿的父亲本是异姓兄弟,对关家与王府的关系也略知一二,且早年间曾随麻三儿他爹见过大管事,双方相谈甚欢,甚是投缘,可毕竟所有的一切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大管事是否还记得他这位穷朋友呢?然而“覆水难收”,大话既然已经出口,便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第二天天一放亮,成瘸子便来到麻三儿的住处,两个人匆匆吃了些苞谷饼子,喝了几口凉水,便动身向王府赶去了。要说二人去得这么早,一旦吃了闭门羹,又怎么好呢?这个您倒不必担心,在成瘸子的心中已经有了小算盘了。原来王府的大管事因年纪老迈,夜间觉轻有了早起的习惯,而早上也正是各买卖家儿向王府中送货的时候。他们每送一份货必对大管事有一份孝敬,所以他早上的心情是特别好的,就算偶尔有个把央求也就容易答应了。 两个人进了城,穿街过巷,刚一到王府的小边门,便看到大大小小的车子已经在进进出出,各铺的伙计也在忙里忙外了。这其中有送酱菜的,有送米面的,有送油盐的,还有送草纸及蜡烛熏香的,在外人看来显得好不热闹。成瘸子见一个王府的下人正在指挥运送东西,便凑上前,拱手说道: “小人给您老请安啦”。 家人听说急忙还礼,可相了半天面却不认得,成瘸子见他的面色不善,连忙就势说道: “小的是大管事的老相识,今早有事拜访,麻烦您能否抽空儿回禀一声,就说成瘸子有事儿求见。” 家人听说他竟然认识大管事,便不敢怠慢,兼着有些忙昏了头,并没注意到成瘸子一身破烂儿,便急急忙忙地入里通报去了。要说成瘸子却有过人之处,他猜着大管事一定在早上高兴,果不其然,此时的大管事正在门房里算账呢。这些年来他借着王府的势力没少干敲诈勒索的事儿,不说别的,单说送货一节,一个月他就能捞得三四百两银子,而今他在乡下置了百亩好地,购了连片儿的房子,娶了三房媳妇还嫌不足,成天介还在想入非非。他听了下人的通报,没有片刻犹豫,就让下人把人带进来;一来他今早的进项颇多,故而心里高兴,二来求他办事儿的人多了,指不定又能有一份进项。然而当他一见到成瘸子本人,就高兴不起来了,天下又有谁愿意见穷朋友呢? 可毕竟双方是有过交情的,待他终于耐着性子听完了央告,便上上下下认真打量起麻三儿来。他见这个年轻人身子骨结实,脸上透着乡下人特有的憨厚与朴实,两眼却真诚,灵动,心中便有了几分喜欢;更兼最近府里确有用苏拉的地方,倘若这个年轻人真能长期干下去,那终究也是亏不了自己的。 他打好了算盘,便拉长了声音说: “嗯,原来是关家的后人呐,你爷爷跟你爹与王府处的倒是不错。而现如今呢王府已经不比从前啦,可就算这样,招个苏拉还是不成问题的。实话说,你若是进了王府可要吃苦耐劳,不准偷懒呐。这样吧,我看就先让他去伙房帮帮厨吧,按月呢先关八钱银子的月银。但规矩我也得先说清楚喽,这月银里要有两钱银子的孝敬,就算有交情那也是不能少的,啊!” 成瘸子见事情有了眉目,连忙用手捅了捅麻三儿的腰眼儿,示意他跪倒磕头。麻三儿虽是个乡下孩子,却不是个‘三斧子劈不开的柳木脑袋’,立刻便心领神会了,他急忙撩衣跪下,口口声声的谢大管事提携。大管事见这个年轻人识得大体,又嘴尖舌利,也颇觉满意,便叫来一个下人,领着麻三儿去伙房报到。 若论起我中华大地上哪一家的厨房最奢华,那必然当属皇家的御膳房了。清朝时的御膳房分属内外饽饽房,膳房,茶房等;而膳房中还要分出肉、菜、荤、素、汤各局,其复杂程度足以令普通人瞠目结舌。而王府的伙房虽然比不上大内的御膳房,却也有炸灶、炒灶、熘灶、炖灶等十七八个灶眼儿;至于菜窖、磨房、酱醋房等也都颇具规模。房里除去十位大厨,光苏拉就有一百多人,他们各司其职,分工明确,甚至还有专门儿剥葱、剥蒜的伙计儿。伙房的下人们都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劈柴、烧灶,还要兼顾着侍弄菜园,喂鸡喂狗,刷洗碗筷,整理粮垛,真有忙不完的活儿,干不完的事儿。 麻三儿是初来乍到的,所以只能去做杂役。什么是杂役呢?就是别人不想干的活儿他得干,别人都歇着了他还得干,什么喂牲口、搬东西、扔垃圾、倒脏桶之类的脏活儿累活儿,全都是杂役的,每天必被大厨们支得团团转,连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有,到了晚上只能爬着上床,一旦睡着便打雷也叫不醒了。 然而即便辛劳如此,麻三儿对这份工依然非常珍惜,他每天任劳任怨,从不抱怨,辛苦中渐渐取得了几位大厨的信任,他为他们跑前跑后,他们为他撑腰打气,于是其他的苏拉便不敢再欺负他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到了年根儿底,王府里为筹办各样儿年货全都忙碌了起来。关外的冬天极冷,年根儿也预示着冬季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所以对这两季交替的时节也最为重视。于是老爷们要祭祖、请神、备年货,还要给下人们下发一份额外的薪俸,名曰“棉花钱”,其实呢就是过冬费,给手下人用来买新棉衣的。麻三儿也得到了几钱银子的棉花钱,他知道挣钱不易,不敢乱花,于是告了半天假,拿钱去看望成瘸子。 成瘸子并没有挨饿,他使出浑身解数,竟然巴结上了奉天城里的大财主“贾傻子”。贾傻子并不是真的傻,只是反应有点儿慢,东北话叫“发捏”,他爹曾是北京皇城的供户,专门供应鹿尾与鲟鳇鱼。 您若是想问,一个供应山水货的乡下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别说,您还真猜错了。自打满人进了中原,便尝尽了天下的山珍海味,然而不知是怎么的?他们就是忘不了那一股家乡的滋味,吃面要拌鹿尾酱,过年要煮鲟鳇鱼。老时年间的东北自然环境优越,“棒打狍子瓢舀鱼”那是真有的事儿,松花江中的细鳞鱼不用撒网便能直接用葫芦瓢去舀,而黑龙江里的鲟鳇鱼也能捕到上千斤重的。 满族人在这片关东大地上过得丰衣足食,他们贾家既然是供户,便一定不是寻常百姓,在家族鼎盛时曾在黑龙江设有圈养鲟鳇的江池,每年冬季进京上贡还能见皇上一面,家中使奴唤辈,一掷千金,是货真价实的豪富之家。按理说贾傻子出生在这么一个福窝窝里,怎么能变傻呢?敢情竟是让他爹妈用人参给补坏的。 那时候的人参也叫棒槌,多为野生,极少家养,每年要到冰消雪融之季,举行过开山仪式,才能采挖。老人们都说这野山参是有灵气儿的,凡是采参人都必能遇上一两件新鲜事儿。 传说有个老参工,开山祭过山神就随队入山,找棒槌了。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年找棒槌就是不顺,一连十多天竟然一无所获。眼看他随身的干粮就要吃完了,若再找不到棒槌,就只能出山,明年再来了。一天夜晚,老参工劳累了一天便夜宿在山崖之下,沉沉睡去了。睡梦中他见身边的悬崖上竟然开了一个石洞,洞里传出吹拉弹唱的声音。他颇觉好奇,就循声进去查看,见山洞里竟然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慈眉善目的,周围净是些吹啦弹唱的山精树怪,还有兔子变成人形给他跳舞。 老参工见遇上了妖怪,心中害怕,便回头想逃。不料却让白胡子老头给叫住了,老头自称是本山的山神老爷,并说知道老参工孝顺父母,邻里和睦,有心帮衬他一把,说完就招呼来两个白胖胖的娃娃,让他们服侍老参工。老参工喝下了一杯仙酒却忽然醒了,他见天已大亮,而嘴中竟然还有酒香,昨天浑身上下的酸疼劲儿也没了,好像年轻了十岁,变得精神抖擞的。而他的旁边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长出了两棵棒槌,叶儿嫩绿,苗也挺高,别提多招人喜欢了。老参工小心翼翼的挖起两个棒槌,约莫着哪个都有七八两,就知道是遇着宝了,急忙将它们包好,下了山。 老参工回到乡里,把两个棒槌卖了个好价钱,用这些钱侍奉爹娘,帮助穷乡亲们盖房子,买农具,成了个受人尊敬的长者。他的乡里有个闲汉,成天介好逸恶劳,却经常做梦娶媳妇,可哪家的闺女也瞧不上他,他就只能独自生闷气。他听说了老参工的事儿,便去找老参工诉苦,说‘自己实在揭不开锅了,如何如何的可怜。’老参工心地善良,便指给他一条路径,让他去找山神说说看。闲汉见诡计得逞,便急急忙忙回了家,带上干粮进山去了。 然而他平日懒散惯了,刚走了半天时间就腰酸腿软,走不动了,日头还挂在正当空,他就急急忙忙地找到那个山崖,倒头睡下了。睡梦中他果然见崖边开了一个山洞,里头也传出了歌舞丝竹的声音。他大着胆子走进洞去,果然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连屋瓦上都覆着金叶子,晃得人两眼生花。宫殿里坐着个老头儿,慈眉善目的,周围都是些树精藤怪在吹拉弹唱,鬼怪的中间还有两个美貌的小娇娘,在向他频频眨眼。闲汉本来就是个好色之徒,见到这番阵势喜的魂儿都飞了,两只眼目紧盯着两个小娇娘看。冷不丁山神老爷开口问他来干什么,他急忙胡编了一套瞎话儿,说自己是进山挖棒槌的,由于饥寒交迫实在走不动了,求山神老爷开恩,能帮衬帮衬。山神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在撒谎呐,就顺水推舟地说,让他在宫殿里住一天,说完便招呼两个小娇娘上前服侍。两个小娇娘把闲汉带进一间屋子里,里面有好大的一张床,小娇娘服侍他宽衣解带,然后趁着他咧嘴傻笑的功夫,猛地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闲汉只觉着背后生疼,定睛一看哪里有宫殿和小娇娘啊,只有自己光着身子,躺在一片荆棘丛里,旁边蹲着两只狐狸,正在向他咧着嘴笑呐。他被扎得受不了,知道得不到好处了,只好穿上衣服,狼狈的跑了。等他好不容易回到乡里,就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也不敢好吃懒做了。 第3章 第二章 偶遇 上面这则故事并不是想说山参真有那么神奇,而是说明采参不易,免不得价格高昂,如不是大富之家是绝计用不起的。贾傻子的爹是土生土长的关外人,知道人参的价值,他仗着家中富足,便买来人参炖上老母鸡给儿子吃,谓之“补养身体”。可是老话儿说“小补益体,大补伤身”,这么个补法儿,大人都承受不了,何况是一半大孩子了。于是一来二去间补过了头儿,贾傻子发了一顿高烧后便傻了,直到老爷子去世也没治好,只好将偌大个家业交给他掌管了。这位本是个少爷秧子,没心没肺的主儿,更兼之痴傻呆孽,整天介不是坐在家中发呆,便是漫无目的的闲逛。城中那些噶咋子、琉璃球,因没有饭辙,便来他这里哄傻子开心,骗吃骗喝。成瘸子也看到了这条门路,便混济于贾傻子家中,做了个撒满巫师,也挣得几文钱钞。 麻三儿按照路人的指点找到成瘸子,他掏出刚得的棉花钱,说要给成瘸子做件新棉衣穿。这一来可把成瘸子感动得老泪纵横,起初他还想着能在麻三儿身上占点儿小便宜,而今看起来真是“人家掏了心窝子,却被自己当成驴肝肺”啦。他感动得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从今以后,只要有他成瘸子吃的,就必然有麻三儿吃的,他们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啦”。 成瘸子见麻三儿跑的满头大汗,便领着他到了街边的烧饼铺,要了两碗热羊汤、十来个烧饼,一并坐下来吃喝闲谈。二人有说有笑,互诉衷肠,直到天晚才相互别了,各自归家。麻三儿连夜赶回王府,刚一进屋便觉着肚子疼痛,接连跑了几趟茅房才稍好了些。乡下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只要是身体不舒服,睡一觉也便行了,然而过了四更天,肚子却又绞劲儿疼起来。外头正是鬼呲牙的时候,天气又冷,他实在不想起床,可肚子却不答应,紧着一个劲儿地叫唤,末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到外面去上茅房。 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侯啊,麻三儿掀起厚重的门帘走到屋外,夜空中,冰冷的雪花儿一个劲儿地打在脸上,他抬起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未见到一丝月光,幸而地上有雪光映衬着,倒也能看清路径。他迷迷糊糊的往茅房走,心里还念着刚才的美梦,可正当他路过一座假山的时候,对面的墙头儿上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继而轻飘飘地飞进一团黑影儿来。由于事出突然,麻三儿还没有来得及害怕,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往假山后退了退,见那团黑影刚一落地,便伸展四肢成了一个人形,高高瘦瘦的仿佛是一副骷髅架子,只是两脚稳扎地面,身体则随着阵阵夜风,微微晃动。 寒风中麻三儿打了个激灵,头脑中的睡意被赶得无影无踪了,他首先就想到了鬼,因为王府的围墙高有丈余,外有兵丁昼夜巡视,什么人能从这儿跳进来?既然不是人,那必然是鬼了。眼下自己没带驱鬼的桃木剑,更没有戏台上的黄纸符与降妖杵,手忙脚乱间,他被心中的惶惑与急迫弄得满头大汗,却还是想到了一个最最厉害的法子,跑。 但自己到底能不能跑得过鬼呢?麻三儿的心里没数儿,但他自信于从小练就的一双“飞毛腿”,定可让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偷见那只“鬼”仍在原地摇晃着,并没其他动作,便悄悄别转了身,准备逃走。人在越害怕的时候就会越感到好奇,麻三儿当然也不能免俗,他自觉着绷足了劲儿,便扭过头儿,想着能再看一眼“鬼”的模样。然而此时那个“鬼”已经不再晃动了,而是轻轻扭过身,向墙头儿上望,腰间正有什么兵刃映出点点寒光,在雪光中甚是扎眼。那或许是飞刀,又或许是钩镰,可不论是什么都不免让人心下了然,来的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飞贼。 其实关于飞贼的传闻,麻三儿都是从白七爷的口中知晓的。白七爷,本名白响,回族,祖居关中,家传一口春秋细刀,重四十二斤,精巧非常。他年轻时走过镖,护过院,江湖上闯出个“神刀三把盖山西”的名号。年老后便退出武林,随同亲友移居了关外,又在王府里谋个护院的闲差颐养天年。白七爷喜欢孩子,经常手捧着紫砂壶给一群苏拉抖落江湖上的事儿。从他的口中,麻三儿知道了截道的匪、马快的腿、上房的贼、骗子的嘴,总之白七爷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知晓什么就讲什么,哪管天南地北,不论三教九流,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晓。 在所有的故事中,麻三儿对于飞贼与胡匪的故事最为钟爱,在他的心中,这些飞贼可以走千家、过万户,如履平地,无拘无束,简直与天上的神仙无二;而胡匪呢?可以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吃香喝辣,花天酒地,简直与皇帝老子没有区别。听故事的苏拉多是成了年的,因家里穷,大多数连女孩儿的手都没碰过,便经常凑在一处听白七爷讲论,为的也是能听些贼匪间的风流事儿,过过干瘾。 白七爷是走过江湖的,讲起飞贼的故事来,并非平铺直叙,乃是先从飞贼的打扮,举止讲起;继而又讲到手法,伎俩与切口,其详细程度不亚于一本教科书,让人如痴如醉。故而在麻三儿的眼中,今晚儿的这位访客,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举止动作,分明就是个蹿房越脊的飞贼。想他之所以飞进墙内,并没任何举动,而是随风摇摆,必是在用“迎风听音”的绝活儿,探查环境。据说有些老贼可以借着丝丝风信,察觉到数里之外的异样,甚至能从呼吸声中判断出对方的人数和大致方位。 思虑及此,麻三儿便有些犹豫了,照理说他是这王府中的下人,理应大声呼喝,引来护院的家丁与武教师,前来捉贼;可他早听白七爷讲过,道儿上的飞贼常常独来独往,心毒手狠,凡是看见活人必定不留活口,就算能有个把活下来,眼珠子也必是被抠出来了。麻三儿不由得思忖道: “老子不过是个苏拉,平时受尽了白眼儿,难不成还要为他们赔上性命?罢罢罢,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就算今晚儿王府被搞个底儿朝天,又与我何干。老子还是回被窝儿里睡觉去也。” 他思量定了,随即迈开极轻的步子偷偷开溜。然而刚走出三四步,便听到一个极低沉的嗓音说道: “那嘎达的朋友,来了就别走了,不一块儿唠唠嗑?” 紧接着耳边便是“呼”地一声轻响,来人已到身后。俗话说“猪急了上树,猫急了变虎”,麻三儿见势在难逃,便使出了平日里打架用的绝招,一脚倒钩裆。只见他头也不回,沉肩坠肘,运力于右足尖,猛然向后一蹬,心里叫道: “他妈勒个巴子的,别怪老子心狠,只一下就废了你一窝子孙。” 然而,来人似早有防备,见他向后蹬来,便将前脚微微后撤,拧腰顺胯,用左拳顶猛地一磕踢来的右腿窝,麻三儿登觉半边身子不听使唤,脚下一个松劲儿,直接来了个猪拱地。他刚想大叫救命,猛觉后腰之上被顶了个东西,愈有千斤之重,差点让他一命归西,与此同时有一个冷森森的东西也贴在他的脸上,让麻三儿当即就闭了嘴。 此贼见他识相,便拎着他的小辫儿将他提拉起来,疼得麻三儿龇牙咧嘴。等麻三儿稍稍站直了身子,方才看清,面前之人是个中年汉子,略比自己矮半个头,面上罩块黑布,一根不足半尺的小辫儿耷拉在脑后,右手握着把锋芒利刃的镰刀,一双鼠眼精光四射,几乎让人不敢直视。那人见麻三儿不敢言语,就开口说道: “妈的,真是晦气,敢情是个苏拉,能顶个屁用。” 麻三儿被他摆弄得浑身疼痛,不由心中火起,却低头见到了那柄镰刀,不由得又住了嘴。只听那名汉子说道: “你是这府里的下人,想必知道宝贝藏在哪嘎哒?识相的说了,不然,” 言罢,他便摆了摆手中的镰刀,将一股冷气直射麻三儿的面门。麻三儿知道,硬来必不是他的对手,便连忙说道: “这位爷,您暂且高抬贵手,这府中的钱库我都知道,只要您不杀我,我可以带您去寻。” 那汉子听了,咧嘴笑道: “妈勒个巴子的,你小子嘴儿还挺甜。你们王爷不是有个什么千年蛇眼吗,快说,把它搁哪嘎哒啦?” 听了这话,麻三儿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听说过蛇眼的事儿,却苦于没有见过,如若前往寻找,岂不是大海捞针?但要说自己不知道,这颗项上人头立刻就得搬家。于是他灵机一动,连忙应道: “这位爷,您别着急,蛇眼小的当然见过。老王爷一做寿,便会拿出来给大家看。其实就是颗珠子,往常就放在王爷的睡房里,这会儿小的领您去寻,岂不是手到擒来?” 飞贼也是老江湖了,见麻三儿答的爽利,便有些不信,两眼叽里咕噜的一通乱转,这才开口说道: “咱俩是水贼过河,甭使狗刨。你小子真要是帮我找着了,就赏你个金叶子。你要是敢使坏,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叫你一辈子蹲在街边儿要饭。” 说完,他便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在麻三儿的眼前比了比,做了个抠的手势。麻三儿虽然心中害怕,却也清楚的很,心里说: “去你的大鸭蛋吧,你要是真得了手,一准儿不能饶我。现在整个府中只有白爷有能耐救我,干脆我就将你领到西跨院,到那时候准有你小子受的。” 他打定主意,便面带谦恭之态,点头哈腰的领着这个贼直奔西跨院而去。 第3章 第三章 学艺 说到了这儿,咱们必须交代一下,这位敢只身一人夜闯王府的贼到底是谁呢?他,就是关外赫赫有名的飞贼,敢在黑白两道通吃的活阎王,江湖绰号“猫爪儿”的郝三青。 这郝三青原是打铁匠人出身,生就皮裹一团筋的身子骨,稍一用劲儿,能让浑身的肌肉块儿像小耗子一样的乱窜,天生是块练武的材料。在他幼年时,世道已经不太平,乡下人多练野把势防身,其实都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他也跟着乡民练了几年,虽然没练出什么真功夫,却把身子骨打熬结实了。他天生底子好,精力旺盛,本可借此有一番作为,却偏偏不肯学好,刚一成年便去找左近村屯的风骚女人鬼混,成了村中有名儿的癞混子。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由别人介绍到了天柱山一座小庙里,给僧人们锻打农具。因大清早儿下山挑水,为开炉做准备,却在山脚的小河边,碰到一位老僧,其人不似一般和尚那样慈眉善目,而是鹰鼻鹞眼,十分不善。那老僧也是来打水的,仅用两个手指就可捏住出了号的大木桶,且脚步平稳,毫不吃力。郝三青虽然心术不正,却是个摸爬滚打出来的精明人,一看便知遇上了高人,便扔了水桶,紧跟着老和尚往寺里跑。然而不论他怎么玩命儿,就是追赶不上,直等到老和尚进了寺中伙房,歇下一副木捅,郝三青才刚刚跟进门槛,却已然喘做了一堆,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和尚眼观六路,早就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跟随,曾偷眼观瞧,见来人骨骼惊奇,一对鼠眼贼光四射,便正中了下怀。且说,一个和尚本应以慈悲为怀,怎么喜欢这贼眉鼠眼之人呢?原来他本人也不是善类,原是关中一带的惯盗,江湖绰号“林中鹞子”,一身轻功好不惊人。因他入大内盗取娘娘的如意翡翠帘,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在关内实是无法存身,便只身逃到关外,做了烧饭和尚,暂避风头。而今,他一见郝三青的模样,不亚于猫儿见了腥,真是臭味相投,当下就有了收徒的念头。郝三青也早有拜师之意,但他近看这老和尚手似枯柴,面目衰颓,便又有些犹豫了。 老和尚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做声,当下领着他来到寺外的一片林子里,突然出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转身退开。郝三青哪里是省油的灯,见自己受了辱,当即就要扑上去玩命。然而不论他怎么追,就是追赶不上,仿佛在捕捉一股风,休想捞着分毫。他当然不愿服输,可可的追了一个时辰,林中的小树也被他拽倒了几棵,愣是没碰着老和尚一寸衣襟,直到最后,把他累得连早起吃的饭也吐出来了,方才罢手。老和尚冷眼旁观,见他的目中依然有桀骜之色,便径直转身来到了寺院的围墙边儿,猛然伸脚往墙上一蹬,竟然在砖墙上蹬出个深坑来。这一手可把郝三青看得呆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而老和尚却对他不理不睬,转身入后厨而去。 郝三青在寺外整跪了一个上午,老和尚这才出来相见,见面开口便问他服不服气,郝三青早已心服口服,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再也不敢顶撞。老和尚这才命他站起来,随自己进屋,重施大礼,正式拜了师。 要说这郝三青自小儿便是个偷奸耍滑之徒,可学起邪门歪道儿来却是极其用心的,不论溜门撬锁,插科打诨,调戏良家,还是聚赌出仟,皆无不精熟;而今碰上这个老贼,更是如鱼得水,自此下了二五更的功夫。每天不用师父催,自己倒是勤谨,不论站桩、跳坑、跑梯、走绳、解锁、抖杆,还是下药、吹烛、丢暗器、改形易容、跳大墙,真是无般不学,无般不精。他跟着老和尚苦练了整整五六年,到了三十岁出头儿便有了一身贼偷儿的功夫,丈八高的围墙拦不住他,将席子卷成的细筒,他能倒着空翻钻个来回儿,连鼻尖也碰不到,真是“贼徒有了贼学问,任谁也拦不住了。” 学艺这几年间,师徒二人也没闲着,硬是偷遍了寺庙左近的富户、庄园,甚至来寺中上香的檀越也发现了规律,只要一到寺中去,家里便会丢东西,以此十里八乡人心惶惶,甚至都没人敢去上香了。寺中的和尚眼见施舍渐少,甚是奇怪,便坐在一起共同思量,觉着这寺中只有那两个家伙可能捣鬼,便将他二人轰出寺外,这才又恢复了一片清净禅林。 到了寺外那老和尚便病倒了,在弥留之际,他再三叮嘱郝三青,有朝一日一定要进到皇宫大内盗取如意翡翠帘,完成他的心愿。交待完了,那老贼便一命呜呼了,郝三青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跟着哭了一回,末了才将师傅埋了,挑杆竖旗,自称“猫爪儿”,开始闯荡江湖。 照说,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么个绰号呢?这其中当然是有讲究的。自古以来,飞贼多以鸟雀自居,如燕子如何如何,鹞子怎样怎样,以突出一个轻灵迅捷,借此炫耀身手。然而敢以猫自居的飞贼却是甚为稀少,一则猫儿专捕鸟雀,若取了这个绰号便是和其他的飞贼过不去;二则飞贼多以偷盗为主,不肯轻易伤及性命,就如同鸟雀一般,来去无影最好;只有极个别的飞贼会像猫儿捕鼠一般,心黑手辣、不留活口,因此多杀人命,伤生造孽。 他郝三青自恃功夫高强,向来黑白通吃,见人即杀,不肯稍留情面,且常常跟在其他同道后面,专抢别人的到手之财,因而黑白两道之上都对他恨之入骨;又因为他出手如电,如同猫儿的两只前爪,便也应了这猫爪儿的绰号。那把镰刀便是他这一门的独有器械,两面开刃,后牵一条锁链,可以十步开外取人首级,端的厉害非常。 郝三青曾想应师命入大内盗宝,可大内是高手云集之所,实在不敢轻动。一日,他夜入奉天将军府偷盗,偶听府中的下人议论,说昨夜晚间,将军大人在王府中坐宴,见到了千年蛇眼,如此这般。真是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郝三青的师傅在向他授业之时,恰巧也提到过蛇眼宝石,并说那蛇眼绝非千年巨蛇的眼睛,而是一种来自天外的陨石,能够吸收日精月华,白日里能寒气彻骨,入夜更能隐匿人形。但此宝久已失传,仅仅有人在前朝的洪武年间见过,至于今日只能当是一般传说罢了。将军和府中的下人也只是对蛇眼好奇而已,哪里知晓其真正的用处,更不知此宝对于郝三青之流实有无限诱惑。郝三青听说了蛇眼的下落,自是喜出望外,但他素来谨慎,自然不敢尽信,就来到王府的左近,徘徊、打探,又用偷来的财物结交王府的兵丁与下人,前后个月有余才逐渐摸清了底细。今夜他本欲入府将宝物一举盗出,却怎料撞上了麻三儿这个机灵鬼儿,也算是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了。 两个人且行且走,一路上磕磕绊绊来到西跨院。因天降大雪,将院中的路径都覆盖了,四下一片银白。麻三儿自在府中做杂役苏拉以来,常常要到西跨院来公干,对于院中的路径早就了然于胸了。甫一进院儿,便起了作弄飞贼的心性,便心里话儿说: “好你个胆大的贼人,方才吓了你老子一跳,我岂能善罢甘休。待会儿让你来个狗啃屎,也算出出爷胸中这口恶气。” 他心中想的明白,正行走间猛然用手向前一指,接着两腿加劲儿,平地里窜出了三四步远。郝三青只当他要逃走,急忙纵身而起,伸手去抓,不料这一来倒坠入了麻三儿的圈套了。 第3章 第四章 获救 原来西跨院儿内有一块平地儿,平日是专门用来洗衣服的,冰天雪地之中早已厚厚的结了一层冰,这会儿让雪盖了,外人根本就看不出来。郝三青抓住麻三儿心切,来不及细思,纵身一跃间恰好落在那片冰上,冰上落雪,滑溜加倍,就算武功盖世也不顶用了,只听见“扑通”一声,郝三青已经结结实实的来了个仰八脚,一时之间挣措不起。借着飞贼还在冰上挣扎之际,麻三儿早憋足了劲儿,大喊一声:“有贼喽!”,接着便一扭头儿,扑向旁边儿的一处屋门。然而那屋门却已经锁严了,一扑之下不但没有被撞开,倒撞了麻三儿一个满脸花。恰在此时郝三青已经挺立起来,他右手一抄,已将飞镰握在了手内,作势掷出,欲致麻三儿于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噗”地一声轻响,旁边一所房舍的窗户已被打破,从里面飞出一条长而黑的物件儿,直奔郝三青的面门打来。那郝三青自称“猫爪儿”,反应何等迅疾,当下伸手一抄便将那物件儿握在手中,却觉着触感滑腻,恶臭扑鼻,忙定睛细看,见手中所持的竟是一根捅屎棍。 旧时关东一带,气候严寒,茅厕都是由各家各户在户外自掘,冬天便容易被冻住,屎尿难以下滑,所以屋中必备捅屎棍子,上茅房时需随身带着,便完后可将冻硬的屎尿向下捅,防止堵塞。然而若是这样一条棍子放在屋内必是臭气难闻,又怎会从屋中扔出呢?原来旧时家户必备净桶,尤其是关外的冬季,可免半夜外出,这捅屎棍子便和净桶放于一处,以方便取用。 若论这一棍子被抛出的势道如此劲急,时机又拿捏得如此准确,不是白七爷还能是谁呢?而鬼呲牙的时辰,人又睡得最为香甜,即便被吵醒也难以快速反映,他白七爷年纪老迈,又怎能反应如此机敏呢?原来这白七爷本是走镖出身,在江湖上颇经风雨,即便在睡觉之时也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从不睡实,别说方才麻三儿的一声喊叫,就是稍有个风吹草动也醒了。他耳听有贼,心下已有了七分计较,但见窗口寒光闪动,知道此是飞贼要抛兵刃,便来不及细想,随手将捅屎棍子甩了出去。 郝三青手接捅屎棍子,心中一阵的恶心,然而这轻飘飘的一根棍子竟然来势如此迅猛,即便以他的身手也几乎没有接住,不难知晓这屋中之人定然是个高手无疑。他自讨已经漏了行藏,便不敢恋战,急忙抬头略辩了一下方位,便几个跨步来至高墙之下,将丹田略松一松,足尖灌劲,猛地向上一跃,左手已然攀住墙头,借势一撑便直接飞出了墙外。这几下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如同鬼魅一般,而他平时自视甚高,不想今日倒栽在一个小辈儿的手中,自觉怒气填胸,甫一落地便用脚尖儿点了一下墙面儿,借力平窜,逃之夭夭了。 此时王府已乱,那些在府外巡视的绿营兵,听见麻三儿的喊声,都急忙往跨院儿聚来,而其他护院的教师爷,都一齐惊觉,刹那间鸣锣的鸣锣,点灯的点灯,里里外外均乱作了一团。白七爷老谋深算,丝毫没有惊慌,他从破窗之中窥到未能将贼一棍砸倒,便知来人武功不浅,自讨贼人走了也不必穷追猛打,一来身为看家护院,不必与贼人死命相搏;二来见此贼的功底,即便追上,也未必就能讨到便宜。他叹了口气,披上棉衣下炕,信步踱到屋外,眼看着一众兵丁与护院均像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乱跌,不觉有些好笑。 猛然间他忆起,方才院中曾有声音大喊,却不像护院太保的嗓子,甚至还有着些许童音。于是四下里一瞥,便看到几个下人正拥着麻三儿,帮他包扎头上的伤口,麻三儿面色苍白,所幸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有些虚弱罢了。麻三儿看见白七爷踱将过来,忙挣扎起身,打躬请安。在白七爷的祥询之下,麻三儿便将事情的原委细细讲述了一遍。七爷听后颇觉讶异,想此类飞贼只应关内才有,如何又在关外现了身呢?而今他一偷不成必定再至,该怎的想个法子捉了他才能安稳呐。他念及此处,不由得多看了麻三儿一眼,猛然间心中一动,暗道: “这个小苏拉颇有胆识,他方才开罪于此贼,且有了一面之缘,倘或能在他身上用计,说不定真可一举擒获。” 想罢,他便分开众人,一把将麻三儿拉起,共同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屋里详谈。待七爷将麻三儿按在椅中坐定,方才幽幽地说道: “今夜的贼人功夫了得,你坏了他的好事,他必来报复,想他心黑手狠,断难容你活命啊。” 麻三儿听说,吓得体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只顾磕头求救。七爷见火候已到,便将他拉起来,又安慰道: “你也不必如此恐惧,此贼受了惊吓,近期内是不敢再来的。今夜我收你做个伴当,只要你能听我吩咐,想来可保无恙。” 麻三儿虽生性顽劣,却在这生死关头上不敢耍贫,急忙再次跪倒,学着江湖人的口吻道: “承蒙七爷提携,小人永生不敢忘恩。只要您老能救我性命,小的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皱一皱眉头便算不得英雄好汉。” 七爷知他是个不识深浅的毛头小子,只是临事有样学样罢了,但见他说的至诚,却也有几分感动,当下对他好言安慰,又掏出一两银子让他去将养身体,并叮嘱他对于今日之事切切不可张扬。待将此事料理妥当,白七爷又到大管事那里,支会了一声,只说自己年纪老迈需要有人照料,那麻三儿虽是乳臭未干,却也机敏,今后就给自己做个伴当,除府中公事外,一应事项具要听凭自己安排,外人不得干扰。大管事一向畏惧白七爷的江湖声望,当然言听计从,于是将大笔一挥,麻三儿便由杂役苏拉提升为府中伴当,并仅听白七爷调遣。 论说王府中经此一事,上下人等皆人心惶惶,想必那老王爷必也是寝食难安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原来那老王爷自幼便是金枝玉叶,使奴唤呗见自觉高人一等,岂肯将个小小贼偷放在心上,只是略略问过几句,便不再理会了。可是他却不曾想到,数日之后,郝三青便二次探府,举手间险些要了他的老命,但此是后话,当下暂且不表。 而麻三儿自得了白七爷的一两银子,又能有幸升做伴当,已是心满意足,不料老王爷听说他护府有功,又赏下五两银子,这自是白七爷替他疏通上达,左右周旋之故,否则凭他一个小小苏拉,即便剖肝沥胆,又怎会交上如此好运。 麻三儿自做了七爷的贴身奴才,虽然谈不上野雉变凤凰,可府中的下人却不得不高看他一等,不敢再以脏活儿累活儿欺负他了;就连大管事也不得不高看一眼,对于他的那份儿孝敬也就不再提起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七爷要陪老王爷进京公干,他便准了麻三儿三天假,让他拿着银子上街,找点儿“乐子”消遣。麻三儿自小儿长在乡下,天性淳朴善良,于寻花问柳、抽大烟等所谓的乐子一概提不起兴趣,至于听戏、品茶等高雅享受就更是坐不住了,思来想去,他仍然决定去找成瘸子了,想请他一并去饭馆里共享“油大”。另外一则麻三儿还有一番心思,皆因自成瘸子巴结上贾傻子以来,换了里外三新的衣服,吃肉喝酒,甚是畅快,平日里只要一有空闲,便会来到王府,给麻三儿送些饽饽、油茶,而最近却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登门了。 麻三儿原料想着定是贾家的琐事繁多,腾不出时间罢了,然而当他来到贾家大门切近时,却发觉事有蹊跷了。往常素日始终敞开的朱漆大门此时却紧紧地闭着,台阶上有成群的鸟雀正在觅食,也没见一个看门的下人露面。麻三儿赶散了阶上的鸟雀,走上前连连扣打门环,过了许久才从一侧的角门中出来一位睡眼朦胧的老人,身穿灰布长袍,一见便知是个看门人。当他听说麻三儿是来找成瘸子的,便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连说:“不用找了”,并接着说:“孩子,你还是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说完就要关门回去睡觉。麻三儿见他不肯明讲,心中更是发急,急忙抢步上前,将老头缠住,不让他走,定要问个明白。老人被他缠不过,只能口打嗨声,道出了实情,原来成瘸子连同他的东家,以及那些在此混吃混喝的秧子,一众人等都被胡子绑去了。 第3章 第五章 绑架 按理说贾家,乃是奉天府一等一的大户,虽然算不上手眼通天,可也是里通官府,外接京城的豪富了,虽然当时的世道混乱,可胡子依旧不敢进城作案,那么这次的事件又是怎么发生的呢?其实若真是讨论起来,就得怪那些只会捅事儿的秧子,个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几乎就因为一时的小聪明而白白搭上了十几条性命。 原来就在十天以前,月份儿已经临近立春了,贾府中的几个歪毛淘气儿一时兴起,便撺掇着他们的东家贾傻子出城打猎。当时的关外,即便是到了立春时节,同样是非常寒冷的,除了一点过冬的家雀而外,是半只动物也看不见的。说到底他们压根儿也不是想去打猎,而是想着能变着法子,骗点零花钱而已。贾傻子脑筋木讷,当然经不起撺掇,索性就雇上几匹骡马,带上鸟铳、弓箭以及水囊、肉干儿,出城围猎。成瘸子老于世故,见到此等好买卖当然不肯拉过儿,便也带上随身器械,一同出城,于是乎这一众的老弱病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向了鬼门关。 城外寒风凛冽,这一行人忍受着刺骨的寒冷,足足走了十多里路,却连只鸟雀也没瞧见。大家被冻得手脚麻木,早没了先前的精气神,贾傻子虽然呆捏,却也不喜欢寒冷的滋味儿,更兼腹内无食,周围旷野荒郊又没有依靠,只能在骡背上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喃喃的咒骂着这帮下人。眼见没有猎物可打,他便扭过头儿,向身旁一人问道: “你们不是说有野兽吗?我怎么就什么也没看见呢?这要是再打不着,我就在你们身上放几枪,就当是打着野兽了。” 身旁的人吓得一个激灵,急忙接口道: “别着呀爷台,您哪能在小人身上放枪钠。回您,野兽都还猫冬呐,咱们要是放上几枪,把他们都给惊出来,就不愁没的打啦!” 贾傻子人如其名,一听有理,便喊后面儿扛鸟铳的一块儿冲天上放几铳听听响儿。于是乎,鸟铳齐鸣,弹丸横飞,这“乒乒乓乓”的一通乱响并没把野兽惊出来,倒使得山上的胡子闻声而来。咱们曾在前文交待过,此时关外的胡子已经多如牛毛,有人乃世代传承,有人则是“逼上梁山”,匪头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门,如烫天虎、出林龙、一只鹅、瞎熊三等等,不一而足。单就奉天城外而言,当时竟有大大小小十几股匪患,而今无巧不成书,其中一股竟然就盘踞在离此地不远的一座山上。 这一通的火铳响,先将撩水儿的小匪吓了个倒栽葱,还以为是左近的绺子突然带兵杀至,前来火并的,急忙连滚带爬的去给横把报信儿。这股匪的横把匪号唤做张黑脸,乃世代为匪,为害一方,手下有八十八名弟兄,号称八十八虎,各个能征惯战,就连大队的官军也不放在眼内。 话说张黑脸听了禀报,立时火冒三丈,心说:谁敢如此大胆,竟在太岁头上动土?当即便点齐了六十名悍匪,各个携带大刀、梭镖,一并离了巢穴,前往御敌。他们为匪多年,经验颇丰,知道在仓皇间不明底细,乃兵家大忌,便没有直接去硬碰硬,而是捡了一条蛇盘小道儿,绕到了枪声侧面山头,一探究竟。一行人爬上山坡,张黑脸手搭凉棚望去,顿时喜上了眉梢,心里说: “怪不得昨夜眼皮跳,今天早上喜鹊噪,感情是有肥猪拱门儿。” 当下他一声呼哨,带着手下人等将这十几人团团围住,手中挥舞刀枪,吆喝恐吓,说要将这些人统统大卸八块。贾傻子与身边那些秧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时便纷纷坠马,瘫倒在地,有的甚至屎尿齐流,狼狈不堪。张黑脸虽然不认得贾傻子,却见他穿绸裹缎,手上还带有镶金的扳指,便猜到此人非富即贵,当下便将他们五花大绑,一并押回了山寨。待入了匪巢,张黑脸本欲恐吓立威,谁料贾傻子是个软蛋,不用恐吓,便有一句回一句,犹如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张黑脸见他语无伦次,不知他呆傻,还以为是怕了自己,便命人将抓来的人票通通关进地窨子里,又叫来掰舵的师爷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贾家务必在三日之内拿一万两银子前来赎人,否则便尸首无存。而后又从地窨子中提出一个秧子,叫他前去送信儿。这秧子压根儿也没有料到,自己竟能捡回一条小命,当下便撒腿如飞,回城找主母奶奶送信儿。 贾家大奶奶是和夫君自小指腹为婚,并没有真感情,然而本性敦厚,非常善良,她见信惊慌,一面积极张罗银子,一面派人偷偷去衙门口儿报了官。衙中的太爷闻报,又是张黑脸作案,不觉心中叫苦,因为此匪名声在外,不通情理,难讲法度,不用说出兵围剿,就是求他别再去打劫官号的银子还来不及,怎会又想去招惹他呢?可苦主已在面前,自己身为父母,总不能将之拒于门外,只好硬着头皮接了状子,而后便传八班都头,前去知会城中的偏将,派出两巡绿营兵同往围剿。 麻三儿登门之际,绿营兵尚未出城,可普通百姓人尽皆知,要是指望着绿营兵前去救人,还不如自家备好棺材来的更实在些。然而话休烦絮,第二天天明,绿营兵连同一众衙役整队出城,一路上他们敲敲打打,鸣枪放炮,美其名曰:惊吓匪人;实则就是给张黑脸报个信,叫他远远避开就好。 不料队伍刚到了二桑沟,便被一股匪徒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张黑脸。领兵的把总见是张黑脸出马,登时吓得魂飞天外,虽然手抖,难举器械,却也不愿在众多兵勇的面前栽了跟头,刚欲开口说上几句硬话,不料张黑脸将手一招,身后的一众亡命之徒皆大呼小叫着冲杀而来。清兵瞬间大败,个个都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扔刀撇枪狼狈而逃,把个把总大人孤零零仍在原地,这把总也非等闲,见势不妙,急忙弃马步行,最后撅腚钻入草中,借“土遁”而去。 这本是张黑脸的惯用之计,他情知清兵熊包,便命手下大呼小叫,扰乱其心,往往能收奇效。这位把总狼狈回城,自是不敢直说一仗为见便跑了回来,只好昧着良心在太爷面前吹嘘了一番,自说:“遇上匪徒成千,战马上百,本人奋起神勇,连斩匪徒数十人,终因寡不敌众只好回城。”那太爷深谙官场之道,加之老谋深算,知道这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但喜之喜可以借此脱身,便急忙招来贾家大奶奶,告之说“贼势浩大,官军无力剿除,只能向上府行文,再派大兵进剿。”说完,便不再理会,而是自顾自的入后堂去了。 第3章 第六章 撞鬼 贾家大奶奶彷徨无策,只得在衙门外痛哭了一场,而落于贼手的贾傻子,却因大奶奶报了官,当夜便被提出地窨子,狠狠臭揍了一顿。末了,张黑脸还让小匪将他的一只鞋扒了下来,蘸了狗血送到贾家,并警告说倘或再敢报官,便要卸掉贾傻子的一条大腿,并给家里送来。 对于贾家接到那只蘸满了狗血的鞋,该如何的慌张,咱们暂且不表,还是花开两朵,各表一只,再来说说成瘸子吧。自打他被关入地窨子以来就没有饭吃,几天下来直饿得眼冒金星,两腿发飘,几乎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好在他比别人年长些岁数,虽体力不佳却胜于江湖经验颇多,知道去央告此类亡命之徒没甚用处,搞不好还要挨上一顿臭揍,便索性躺在角落之中,蓄养精神,以便有了空子可以逃出升天。 那个时候,所谓的地窨子却并非一般的菜窖,而是临时挖掘,储藏粮米的地坑,通常仅有一米多深,开口小,里面却甚大,一旦临时用来储存蔬果,即便入了冬,也能保持蔬果的新鲜,既被称为“洞子货”。胡子挖的地窨子却不是为了储存瓜果,而是为了储存肉票,对于新到的肉票,他们在头些天只给些水却不给吃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磨他们的锐气;至于地窨子中的冰冷与潮湿自不待言,蔬果放入其中当然可以保鲜,而活人却是时常要被冻死的。 成瘸子一连静躺了两天,而其他人则又是央告又是哭叫,渐渐都没了力气,只有他尚能保持清醒。到了第三天夜里,他耳听着上面没了动静,便就衣服中掏了两把棉絮,咽进肚里,直到棉絮在胃内胀开,便不再感到饥饿了。他悄悄爬起身,用手摸到了地窨子口,稍稍用力一推,竟然给他推开了一条缝隙。他强忍着从缝隙中灌入的冷风,将耳朵紧贴缝隙,认真细听。静夜中只闻得风声呼呼,却没有一丁点儿杂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确信左近无人,便用早在稻草中寻得的一根木棍,轻轻拨弄盖板的插栓。随着一声轻响,插栓竟然被拨开了,成瘸子兴奋得浑身乱抖,他颤巍巍的推开窨子盖,用手撑住口沿正要蹿将上去,却忽然被人从下面抱住了腿。此时他的全副心思都在外面的自由天地之中,猛然叫人一抱,几乎被吓得半死。他还以为是哪个饿死的窖中的小鬼前来索命,不料定睛细看,方才闹得明白,原来抱住自己的不是别人,竟是东家,贾傻子。 贾傻子虽为人呆捏,却终究有个傻力气,他活活被饿了几天,竟然还有力气站立起来,懵懵懂懂间,又错将成瘸子的身子看成了半扇猪肉,便扑上去张嘴撕咬。幸亏成瘸子有棉衣护身,否则非叫他扯下块儿肉来不可。成瘸子气炸了连肝肺,却又不敢大声呼喝,更不敢抬脚踹他,怕一旦将傻子踹急了,吵嚷起来坏了大事,只好急中生智,顺手扯掉裤绳,两手扒住口沿儿猛一较劲,便甩脱了裤子,上了地面儿。贾傻子却顾不得成瘸子的金蝉脱壳之计,一把将掉下来的棉裤抱住,张嘴撕咬以致棉絮乱飞,活像一匹急了眼的饿狼。 成瘸子虽然上了地面,却经贾傻子截夺,光了腚了。眼下滴水成冰,如不赶快找些东西遮体,非被冻掉屁股不可。他见院中有晾晒的破被单,便上前一把扯下,围在腰间,等他终于料理停当,却忽然想起了饥饿,便有些寸步难行了。世间的事儿就是这样,你不想它万事皆可,若想起来了便是排山倒海,再难抵挡。成瘸子只觉天旋地转,满眼所见皆是切糕,甚至连地上的石头都欲啃上两口。偏在这个时候,他突然闻到一阵香味,那味道中似乎伸出十把钢钩,牵住了他的下巴,一个劲儿地往前拽,即便是前有火坑,恐怕也拦不住他。 顺着香味儿的指引,成瘸子来到了一间土房前,透过窗纸影绰绰可见油灯晃动,而那股香味正是从门缝之中飘散出来的。他一时鬼迷了心窍,竟用力扒在门缝上拼命地闻,不觉间竟将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那木门早已糟朽,哪经得起如此重压,耳听得“哗啦啦”一声响,竟然就此散了,成瘸子也跟着立脚不住,一头栽了进去。 这所房子正是由看守肉票的小匪徒居住的,此时他也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了声响急忙坐起,想看个究竟。哪知他睡得惺忪朦胧,加之屋内的油灯异常昏暗,他一时间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隐约见到来人围着“裙装”,便立刻断定“她”必是个女人。以往绑肉票时也时常会有女人为救家人自动送上门儿来,他自以为今夜交了好运,便一个骨碌跳下床,上前就要搂抱。 成瘸子摔进门来时早已惊得魂飞天外,见有人冲过来,连忙从地上爬将起来,翻身逃跑。小匪徒岂肯让到嘴的鸭子飞了,急忙拔腿直追。可当他追到屋外,被沁人的冷风一吹,当即清醒过来,一见地窨子的盖子已被打开,登时明白是肉票跑了,只好扯开公鸭般的嗓子,喊叫起来。此时成瘸子已逃到了院儿口,听到叫喊声也不敢回头,只能拼了命的往外跑。但他腿脚不便,心中虽急却怎么也跑不快,四下里又伸手不见五指,甫一出门竟然不知该往哪里跑了。 犹豫间,忽闻身后喊声大起,有无数人马高擎着火把蜂拥而来。成瘸子见事已至此,不得不拼死一搏,便摸着黑儿向前奔出了两三步,忽然间脚下一滑,竟叽哩咕噜地滚下山去了。这一摔将成瘸子摔得七荤八素,一时之间竟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了,待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着四下里黑雾漫漫,浓的对面看不见人,浓雾之中还有阵阵狼啸鬼叫之声传来,瘆得人头皮发麻。强烈的恐惧让成瘸子忘记了饥饿,而求生的欲望又促使他再次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挨去。此时在他的心目之中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离着胡子越远越好,即便是前有火海也胜似那般穷凶极恶之人。 浑浑噩噩间他不知走了多远,忽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的脚面,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去,却见脚边儿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野狗”,正在那里一扭一扭地蹭。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普通民众就生活在这盗匪横行的世界里,死的人多了,乡下便多有此类无家可归的野狗,它们四处乱窜,拦路伤人,甚至去刨撅坟墓找吃的,而乡下人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此时成瘸子形单影只正感到害怕,见有野狗主动凑到身边,便蹲下身去想逗弄一番,权当在这荒郊野外能有个伴儿吧。不料当他蹲下身去离近细看,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儿,这只“野狗”怎么看都像是个人形 ,他披头散发,四肢着地,嘴中哼哼嗦嗦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既像是在求饶,又像在自言自语。 旧时东北老林子中多有山鬼的传说,据有经验的老猎人讲,山鬼人身狗形,口中可以吐出墨样的黑雾,迷人眼目 ,初时会让人误以为只是遇见了乡间的野狗,而一但放心靠近便会被扑倒在地,直接掏了心肝。 想到此成瘸子不由得暗暗叫苦,还道是今夜遇上了山鬼,然而这只山鬼并没有匐在远处诱人,而是悄悄凑上来蹭腿撒娇,此一节真不知该作何解释。成瘸子难料自己的奇遇到底是福还是祸,想自己定是误入了山鬼的地盘儿,所以他跑又不便,打又不敢,只能呆立原地,口念阿弥陀佛了。 但这只山鬼却一个劲儿地蹭蹭挨挨,推推拥拥,不由得他立脚不动;成瘸子自然不敢违拗,只好随着山鬼的力道,在黑雾之中慢慢前行。正行走间,成瘸子忽然嗅到一阵秽人的腥风扑面而来,将身旁的雾气吹得犹如波开浪涌般向两侧分开,当中竟露出一个巨大瘆人的黑影。这黑影身形高大,犹如人熊般昂然而立,与此同时正在他脚边匍匐的山鬼也突然直立而起,向着那黑影深深一躬,便犹如顽石般立身不动了。 成瘸子本是个在穷苦乡间见惯了生死的人,知道小民之命犹如草芥,更何况他刚刚经历过一番难以名状的恐吓与威胁,知道自己这条命就是捡来的,不由得将生死看得淡没了。过去他时常夜宿破庙,更有躺在坟冢间呼呼大睡的经历,现在能有幸见到山鬼倒觉着十分有趣儿了。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索性开口调侃道: “哎呀呀,这是我哪辈子的造化,能让我在这嘎达见着两位山鬼老爷。也不知二位是要拿我祭祭五脏庙呢?还是也让我来当个鬼啥地呢?别的不说啊,只要让我做个饱死鬼就成,就成啊!”说罢,他竟然不知害怕,而是“哈哈”大笑起来。谁知他兀自笑了半天,那两只鬼却置若罔闻,其中一只仍是在他的身边念念有词,成瘸子耳听这只山鬼竟口吐人言,不由得侧脸望去,不料这一看不要紧,他竟然觉着这只鬼好生面熟,竟神似自己的东家贾傻子。再看眼前的这位“贾傻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儿青布长袍,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口中流出稀涎且目光呆滞,若不是嘴中念念有词,真如同一尊石像一般。 成瘸子感到惊诧莫名,因为就在他独自逃出之时,贾傻子还在地窨子之中啃棉裤呢。这会儿他怎么又跑出来了?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又是怎样找到自己的呢?无数的问号在成瘸子的脑中闪现,他正欲开口询问,忽闻背后人生嘈杂,显然是群匪追踪至此。耳听得众匪徒大声呼喝,四下搜捡而来,不时有兵器撞击之声传入耳内,成瘸子惶恐以极,心知倘或再被捉将回去,必是十死无生了。 他顾不得面前的鬼影恐怖,一心只想着能躲入其中,避开祸患,因为倘或要他选择,他宁可选择与鬼同行,也不愿再回到那可怕的贼巢中去了。成瘸子正待转步移身,躲入到那片鬼影中去,却见贾傻子依旧对面前的危险恍若未闻,心中便有些不忍,暗道: “我混入贾家虽然只是为了果腹,但东家毕竟待我不薄,能一视同仁,毫无亏待,如此恩情我成瘸子用一生也报答不尽!倘或见他又被贼人擒住,我又于心何忍?” 第3章 第七章 脱困 他心念及此,便欲拉起贾傻子一同躲避,然而就在此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竟擦着成瘸子的耳畔飞过,直向着那一片鬼影之中攒射而去。那鬼影受此一箭,猛然浑身一震,接着便从黑雾之中卷起一阵狂风,真个是飞沙走石,撼树摇山,刮的成瘸子不敢睁眼,只得俯伏于地,双手抱头,以求自保;而四周尽是哭爹喊娘的惨叫之声,更夹杂着野兽的嘶吼与雷雨之声不绝于耳,直听得人毛发悚立,体如筛糠,只能闭目等死。 这阵怪风直刮了一个时辰方才止歇,待得风声全无,四下静寂,成瘸子方敢睁开双眼,见黑雾已然散尽,天上月朗星稀,照得四下里山石之间尽是匪徒的尸首;有的被开膛破肚,心肝全无,有的则仅剩了无头的尸身;阵阵山风吹过,一阵血腥之气直扑人的鼻孔,着实令人作呕。成瘸子在四下翻看了一阵,猛然想起二鬼,急忙起身观望,但见四野茫茫,哪里还有半个鬼影。他想起方才自己竟口不择言,敢与鬼调侃,不觉后怕,急忙双手合十,暗暗祷告,好叫二鬼往脱极乐,不要再与他纠缠。 他兀自祷告未完,忽觉有几点火光映入眼帘,便急忙伏底身子却又极力探头观望,便如同在黑夜之中企盼黎明一般,极希望能见到光亮,却又心中惶恐,生怕是贼匪又来搜寻。渐渐的远处的火光变得越来越亮,甚至有些耀眼,接着便是大队的火把逐渐显现,更夹杂着阵阵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成瘸子早被胡匪吓破了胆,以为又是匪徒的援兵追至,急忙转身欲逃,哪成想自己腹中早已饥饿难当,更兼惊惧了一夜,稍一用力便两腿打颤,一步也挪不动了。万念俱灰之际,他也只能原地坐下,听天由命而已。 转眼间马队已驰至近前,为首一匹白马,浑身上下雪霜银链的一般,马背上端坐一位老者,身形魁梧、目光如电,须发虽已皆白却稳如泰山;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上面端坐着一位少年,就见这名少年忽而滚鞍下马,跑前几步来到成瘸子的切近,一把将他抱住,面上甚是亲热。成瘸子早已是惊弓之鸟,急切间只想要挣脱,却又觉着这少年好生面熟,待他定住了心神,拢了目光细看,原来面前的少年不是别人,竟然正是麻三儿。 原来就在昨日下午,白七爷随王爷办完了事,提前回了王府。麻三儿在得信后,急忙前往哭诉求告,七爷虽觉招惹胡子于己无益,却又想到这么个半大的孩子尚能如此义气,而自己闲常便以侠士自居,又焉能见死不救呢?继而他又想到,城外的胡子时常骚扰乡邻,且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实乃一大祸患,官兵屡次进剿虽皆不利,然并非是军士一无是处,实乃为官者畏刀避箭之故也。倘或带兵之将能身先士卒,或许真能一战而平匪患。 他打定了主意,一面允诺前去搭救,一面亲见王爷,陈明个中厉害;老王爷虽已老迈,却虎老雄心在,深知匪患不除,天下难安,便取了一道手令,交与七爷,允他便宜行事。七爷随即带上麻三儿,往见城中千总,抽调出营中精锐骑巡数百,由返城的秧子带路,连夜出城,奇袭匪巢。胡匪本就是乌合之众,他们欺压百姓尚可,却对于领兵接战,兵法要略等皆是鸭子听雷——一窍不通。几天前他们刚刚大败了官军,此时正是骄焰涨天,不可一世之际,自然毫无防备,顷刻间便被骑巡攻入寨内,屠戮殆尽了。待得麻三儿他们找到地窨子,见里边的肉票大都已经饿死,却唯独寻不见成瘸子与贾傻子二人。 就在众人懊恼之际,忽然接到附近州县的飞马传报,报说距此二十里外的飞虫岭上,突现大批贼匪,似乎正在搜山,急需剿除。七爷当然不肯相信,他二人能连夜逃出二十里山路,但此地已无线索,逗留无益,便挥军急进,赶往飞虫岭。等他们赶到岭上,方知真有几十名匪徒在此聚众搜山,正欲撒网捉拿,忽遇一阵怪风,几乎在瞬间使众人迷失了方向,连他们的坐下马也莫名其妙的伏地打颤,不论如何驱赶,就是不肯起身。待得怪风消散,战马方敢起身嘶鸣,官军这才寻路而来。当白七爷得知搜山的匪徒竟然无一生还,饶是他历事颇多,也感震惊不已。他逐一检查了地上的层层尸体,对于眼前支离破碎的惨状颇感诧异。此情此景终是让人匪夷所思,且仅剩下成瘸子一人为亲历者,便只好先将他拿了,一并回衙交令。 成瘸子见已然获救,一时强自支撑起的求生信念,在一瞬间也土崩瓦解了,他自觉天旋地转,进而便两眼上翻,瘫倒在地了。一旁看押的官兵无奈,只好将他搭在马上同行。衙中的太爷听报,知案子有了眉目,想必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又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兴奋之余急忙连夜起来理事。他心情大好,故也不为难成瘸子,只是将他收押,又找来医官为他调治,如此如此不在话下。待三天之后,成瘸子已然复原,太爷这才晓喻全城百姓,将择日开堂问案。 此案已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说:此乃神鬼下界的;有说:此乃诸仙显灵的;也有说:这是那枉死的前明太子,显魂报冤来也。一来二去竟然传入了京城,连朝廷也有震动,为了平复民心,京城内不得不选派了德高望重的大员前来督审。 到了开衙这一天,大堂之外观者如堵,可谓盛况空前。成瘸子披枷带锁被带上了大堂,众衙役齐声呼喝了威武长调,事先守在外面的十名差役也一并甩鞭相和,这才平息了一片喧闹之声,使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成瘸子跪在堂上听了太爷的问话,又见一屋子的顶戴花翎,自忖此案必是干系重大,哪里敢有半点儿隐瞒,只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说了个干净。堂上的诸位大人对于贼匪借着绑票之机勒索钱财,以及成瘸子趁夜潜逃等节倒也无可非议,但对于他滚落山崖,误入黑雾,不自觉间又现身于几十里外的荒山之上,以及偶遇山鬼等节却是断然不肯信的。汇审毕,便一致认定,此乃刁民大胆,着意搅闹公堂,于是喝令左右,欲大刑伺候。成瘸子虽有着无赖的品性,却哪里见过这如炉般的官法,登时被吓得屎尿齐流,昏死过去。待得他被冷水喷醒,看到凶神恶煞般的差役,又被吓得晕厥过去。如此反复折腾了多次,始终再也无法断案,整个大堂更是被他的屎尿弄得污秽不堪,臊臭之气冲天,再也没了应有的庄严与肃穆。众官无奈,最后只好定了个“妄人诳语、不足为信”的案结,将成瘸子赶出公堂,草草了事。 贾家大奶奶始终挤在人丛中观审,她虽然觉成瘸子的描述荒谬不堪,但毕竟自己对丈夫的下落难以释怀,不待人群散净,她便找到成瘸子,并将其请回家中,细细盘问。待到最后贾家大奶奶只能含泪认定,自己的丈夫已入鬼神之列了,既然斯人已去,合府上下当择吉日祭奠二鬼,以超度亡夫之灵。 麻三儿此次得了白七爷倾力相助,自然感激涕零,他眼见七爷指挥军马从容笃定,古道热肠有大侠之风,便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于是便暗下决心,定要尽心追随在白爷左右,想有朝一日定能光耀门庭,给自家的祖宗争口气。 然而俗话说“人欲本无底,荣宠动凡心”,麻三儿的想法虽然质朴,却也颇有些急功近利,拔苗助长了。至于他能否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又是否能在前路之上一帆风顺呢?欲知后事如何,请您再看下一回。 第4章 第一章 功夫 麻三儿学艺智擒贼 成瘸子做法招魂灵 当年辛弃疾曾有一首古词中说的好,曰:“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此中意味正说的是少年的心性本就纯真,一心只想着把酒临风、登高远眺,却不识得人世间之欺瞒混沌、云波诡诈,待得尝尽了个中的愁滋味,却已然是有心无力,垂垂老矣,也只能“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麻三儿正值十七八岁的大好年华,心性纯真,颇多幻想。自从他跟随白七爷马踏匪巢,斩杀群寇之后,自觉着一只脚已然踏入江湖的门槛了,将来必可扬名立万儿,纵横天下。所以自打回府以后,对白爷更是殷勤备至,不论洗衣服做饭,还是端茶倒水,都做得样样精心,一丝不苟。平日里只要见着白爷有一点笑模样,他便赶紧凑上前,讨教些拳脚功夫,或是打听些江湖道眼;倘或有幸窥见白爷独自打拳或练刀,便无论如何都要偷学一番,再回到下处,照猫画虎,认真习练。时间久了,麻三儿自觉已经窥透了武功的门墙,便大着胆子以少侠自居,弄得其他的苏拉哭笑不得,真个说也不是,理也不是。 然而说来也怪,白爷自从回府,却鲜有笑逐言开的时候,他不但对出城剿匪一事只字不提,更没有对麻三儿开山收徒的意思。对此麻三儿倒也不在乎,他早先曾听说书的艺人讲过,大侠是不轻易收徒的,为徒者只能日复一日的殷勤伺候,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侠客爷受了感动,便慨然传了衣钵。 至于这位白爷,咱们在前面已经交待过了,他是有真功夫的。他自六岁起便随着家父习练武艺了,不论是下腰、劈叉、拿大顶、飞刀、飞石、连珠箭、扎马步、长拳短打,林林总总间也都练遍了。这些都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他爹又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便将压箱底儿的玩意儿都教给他了。如此一练就是二十年,功夫搁到了身上,想抖都抖不掉,就连打个喷嚏都含着内劲儿,吐口痰更要小心,否则拿捏不稳,就会打着人,惹了大祸。他爹见木已成材,后传给他一柄春秋细刀,重四十二斤,马上步下皆可使用,舞动起来端的是力猛刀沉,十里八乡罕逢敌手,自此远近闻名。 后来他初创江湖,一入行便当镖师,大小身经数百战,终于闯出了名头。到了近五十岁的时候,已经没人再敢劫他的镖,他的镖旗也成了绿林道上的铁杆儿庄稼,插到哪里,哪里就太平了。可是有那么一次,白爷在山西保官银,碰上了吃生米的,那父子三人共带了二百多小喽啰,围了他们一百多辆镖车;白爷精通道儿上的规矩,知道硬打硬拼必会吃亏,便提出以一对三,文打,倘或自己输了,便交官银走人,倘或赢了,对方必须撤兵。那父子三人早听过他的名号,一来自持功夫不弱,不愿认输,二来也不愿留下以多欺少的笑柄,只好应了下来。 直到双方动手,三个人才领教了白爷的厉害,先不说功夫的好坏,单就那口春秋细刀,沉稳浑厚,一般人就根本吃不消。看到这儿您可能有些不屑,想说那关二爷的青龙大刀足有八十二斤,他白爷的刀不过四十多斤,也未见得有甚过人之处。然而,咱们就事论事,关二爷乃千古第一奇人,天下之武圣人,他老人家的大刀平日里都是挂在马上,或由周仓扛着,直到用时才接到手中;而白爷不过是走镖的镖师,难得骑马,全是靠两腿走路,兵器也须随身携带,如此看来,那口细刀的份量也算十分惊人了。此时白爷舞动兵刃,端的是呼呼挂风,敌人哪里经得起它的敲打,三个人的刀枪接连被磕飞,且落地既弯折了,根本无法再用。 三人情知不是白爷的对手,此时方心服口服,其实七爷并不想要了他们的命,否则时方才只要稍一用力,三个人哪里还有命在。白爷见时机成熟,便提出要和大当家的拜为兄弟,并相互约定,自此以后在江湖之上必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经此一事,白爷在关内的名头更加响亮,不论他去哪里走镖,就连镖旗子也免了,仅仅将那口刀立于镖车之上,便没人再敢靠前了。 论说麻三儿这个年轻人不仅侠肝义胆,而且聪明伶俐,白七爷也是着实喜欢的,但他始终未肯收徒的原因,竟是他们白家的功法并不适合一般人习练。古往今来,回民人家多有武艺传承,却是以硬功见长的,这里就以白家的功法为例而言。在习练器械以前,习练者须夯实七至八年扔石锁的硬功,经过这个阶段,只要不伤及筋骨,习练者多会臂如铁铸,两脚生根,腰似蟒蛟,颈赛螳螂,如此才可以习练第二层的功夫,耍大刀。这里所指的大刀,并非可以上阵搏杀的器械,而是足有一百二十斤重的混铁刀,这种刀不但极为沉重而且重心极难掌握,舞动中稍有不慎,便会轻则折胳膊断腿,武功全废,重则伤腰断脊,殒命丧身。每次习练之前,师傅都会给徒弟喝一大碗没有任何佐料的瘦牛肉汤,以壮气力;待习练之后,须再吃四条炖得烂熟的牛筋以修筋骨,如此看来老话儿中“富武穷文”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样的花费对穷困之家而言,是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白七爷知道麻三儿出身乡野,自幼吃的是粗粮杂菜,筋骨不强,练不得硬功,而自己对于内功心法却又一知半解,故而无法向他传授。其实这也怪不得七爷,不论家学渊源如何久远,也是必有疏漏的,此便是“好手儿必经三师”这句民间谚语的由来了。 两人虽无师徒名份,但白爷却也是不吝赐教的,起先便传他些简单的拳脚与器械,如白家查拳,回民单刀三十六式,点子湛花枪等等。凭心而论白爷能教麻三儿练功,也算是在晚年的生活里找个乐子,而麻三儿却能抓住每次机会,尽可能多的向白爷请教。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点儿在白爷看来仅算微末的功夫,竟然也被麻三儿练出彩儿了;查拳打出了合劲儿,周身仿佛粘裹成一团;单刀耍出了片片的光影,能贴着身子不离寸许;花枪更是被他钟爱,耍的不摇、不颤,却能在飞马间连刺十几根栅栏头儿。 要说白七爷还有一手儿压箱底儿的绝活,乃是丝线流星。流星并不鲜见,而又为什么单单提起丝线二字呢?说起来一般的流星多以细锁链儿拴瓜头,总重不过十余斤,抖手间能甩出丈余,马上步下端的是神出鬼没,实乃一等一厉害的兵器。相传此兵刃乃汉光武帝刘秀所创,据说刘秀有一次被大将苏献追得急迫,那苏献惯使一口合扇板门刀,重七十余斤,实为万人敌的猛将。刘秀自然不是对手,就连手中的大枪也被磕飞了,万般无奈之际,刘秀只得拨马飞逃。他胯下所骑的乃是宝马良驹“追风绝影”,苏献一时间追赶不上;可老跑总不是个办法,刘秀便镫中藏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将腰间丝绦解下来,用一头儿拴住石头,藏入怀中,待苏献追至切近,他猛然回头甩出,苏献措手不及,被打中面门,倒撞下马,险些丧了性命,故而后辈的习练者也管这路器械叫做“甩头一子儿”。历史上也有猛将专用流星伤人的,譬如汉末的曹魏大将卞禧就善使此兵器,不过他最后却死于关云长的青龙刀下,想来也必对武圣人之威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而白爷的丝线流星却做得轻盈、小巧,瓜头仅有婴儿的拳头大小,后连丝线,能甩出五六尺远近;他临敌之际便用手指挂住丝线,将瓜头握在掌心,在危急时刻以打闪纫针的功夫,抖手甩出,专取对方的五官及手腕,最难防范。想当年白爷闯荡江湖,多用此法赢人,也曾创下与金镖黄天霸一般的威名;最难得的是,他为人仗义大度,从不肯伤及性命,往往只是点到为止,如此一来却能让同道心服口服,威名便也日甚一日了。 再往深了说,使用暗器都是柔劲儿,要“平日里没劲儿练劲儿,有劲儿却不能使劲儿”,非将肩胯、肘膝、手足及气血调匀,周身一气,方能使好这路器械,否则甭说打人,就是任意玩弄也容易伤及自身。而麻三儿本就是个鬼机灵,歪毛淘气儿的鬼点子不比别人少,对暗器之类的外三门儿尤其感兴趣,他当然没本事摆弄流星,只好照葫芦画瓢,用薄牛皮裹上熟石灰做了一个假的,悬在身边充数。 府中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间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连日来宁静的生活已然消磨了多数人心中的戒备,又逐渐回到日常的琐事中去了。麻三儿也走出了内心的阴霾,除每天伺候白爷的起居之外,就是习练白爷传授给他的武艺,将拳脚套路都打得十分精熟,连府中的其他把式见了也要暗暗夸赞,称他是个可造之材。七爷又从王府的兵器库中选了一把小号雁翎刀,赠给麻三儿,让他悬在腰际,连同家丁一并巡夜,以壮胆气。如此一来麻三儿更是如虎添翼,气度日盛,同刚进府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使得一众与他朝夕相处的下人,各个咂舌、咬指,称羡不已。 又是一个平静的春日,白爷洗漱完毕,忽然想吃满族的传统饽饽——油炸糕了。说起油炸糕,初时并非普通百姓的家常饭食,乃是如假包换的八旗军粮,连同油茶与圆头儿饽饽等一大批耐储的干粮一起,撑起了八旗兵勇称霸中原的历史洪流。其实油炸糕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通常是以东北产的大黄米面,裹上香甜的细红豆沙馅子,再下入滚油中炸熟而已。至于味道上的区别,便在于厨师对于油温及火候的把控与经验了,好的炸糕必是外焦里嫩,不老不柴的,咬上一口咔嚓脆,即解馋又管饱。倘或将炸糕阴干了储存,便可以随身携带长时行军,而不必担心其腐坏变质,一旦到了宿营的时候,便直接将它们放在篝火上略烤,转瞬间便会软糯弹牙,香气扑鼻了。后满清朝廷定都北京,炸糕便走出了军队,传到京津各地,成了名噪一时的小吃了。中原人对于饮食文化善于吸纳与融合,饮食也不例外,在民间创造出了多种多样的炸糕做法,口味也各有千秋。据说乾隆爷最喜爱炸糕不过,每天在批阅奏章之后必要以炸糕为克食,以补充精力和体力。 白爷虽是回民,却在关内闯荡之时吃过见过,对于各种饽饽,也如数家珍;但他历来不爱馓子、麻花儿等饽饽,只是偏爱炸糕这一口儿。若论当时老奉天城里名头最响的炸糕铺子,当属后帽儿胡同的老李家炸糕了;他们家曾有人在御膳房做掌案,专做上供用的饽饽,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执事,却是靠着本事撑起个铺子,养活一大家人口也是绰绰有余了。 今早老爷子的馋虫既然已扰动其心,再想将它赶走可就难了,他见麻三儿来倒洗脸水,便顺手给了他十几大枚,叫他去老李家铺子买刚炸得的新鲜炸糕来。麻三儿伺候白爷已经很久了,自然晓得白爷的癖好,便伸手接了钱,给白爷请了安,出门而去了。 第4章 第二章 撒网 待麻三儿出了门,便像刚出笼的小鸟,顿觉天高地阔,心情无比畅快,一路连蹦带跳的直奔后帽儿胡同。这后帽儿胡同乃是老奉天城里一等一的热闹去处,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饽饽铺子,还有面汤、油茶、豆腐脑,馄饨等小吃摊,更有小戏园、大烟馆、良家暗窑子等等供有钱人消遣的去处。这里虽是五行八作,良莠不齐,但对于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来说,就是一块宝地了,哪怕是看看打把势卖艺,再听听戏园子唱戏也是难得的享受了。 老李家的炸糕铺子就在胡同的最里头,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开火,新鲜的热油一滚,就会围上好多人;掌笊篱的是李家大儿子,曾在宫里的外饽饽房做过事儿,后来因为手头不干净,总爱顺点儿香炉之类的小玩意儿,便让宫中给辞退了,因为没有别的手艺,便回到家中接了父亲的班儿,动手卖炸糕了。 别看李家炸糕是小本经营,却在用料上颇为讲究,油必是常换常新的,馅料和米粉也是头年的新鲜货,这都是从宫中学来的规矩,能保证做出的炸糕没有哈喇味,即便在罐中放上十天半月也是一样的美味。如此一来炸糕的口碑好了,来买的人自然也多了,本钱虽高却终究是赔不了的,至于那每天换下来的炸油,当然就顺手卖给附近的小贩,里外间还能多挣一份儿钱。 麻三儿揣着铜板刚刚溜进胡同,便被其内的一片喧闹吸引了,几乎忘记了自己来此的事由。他一会儿溜着边儿,偷看戏台上的蹦蹦戏,一会又寻摸到小吃摊儿旁,贪看香喷喷的煮饽饽和粘糖人儿,就算是漂亮的窑姐儿早起露个面儿,他也要学着一般浪荡公子,驻足去看上一会儿,听他们细细的评头论足。 就这样,他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胡同的最里头,那里正有一家古色古香的饽饽铺子,便是老李家炸糕铺子了。由于出来的匆忙,麻三儿没来得及吃早饭,肚子里早就咕咕叫了,便信步进了铺子,找一幅干净的座头坐了,扬手招呼掌柜,点要吃喝。 这李家铺子乃是个里外两间的大铺面儿,既能堂食也可外带,早上常供应新鲜的浆子给大家解渴,至于麻萝卜拌的咸菜更是管够儿,从不要钱。麻三儿掏出钱,买了几个刚炸得的热炸糕,扯张干净的草纸裹了,再用草绳将它们拴成一串,拎在手中,待要出门,却在兜中又翻出一大枚,便折回来到柜上,想买碗浆子解解渴。时方才,刚进店之时,由于光线昏暗,又一门儿心思的办差,麻三儿并未关注店内情况;而此时,他心情放松,便发现在里隔间中已坐了一位客人,正背对着自己,大嚼着炸糕。 然而就是这一望之间,却让麻三儿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不详,似乎这团幽暗的身影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面漫不经心的接过粗瓷大碗,一面在心中细细思量,却始终想不起来,然而那份不详已经变成了恐惧,且在不断的增加,致使他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 那个人一身的粗布裤褂,显得颇为平常,光着脑袋,一根细得可怜的小辫儿耷拉在脑后,两肩瘦如骷髅,端着碗的手在暗影之中显得不太真切,但仅依其形状看来,它必是如鹰爪一般结实有力的。 麻三儿低头吸了一口豆浆,未及下咽,却忽然忆起了什么,几乎被口中的豆浆呛到了。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不就是几个月前夜探王府的贼嘛,当时虽未看清他的正脸儿,但仅从其人的身段儿和动作看来,必是此人无疑了。那场惊吓虽然已过去了很久,他也曾想着极力去将之忘记,然而每每在梦中他还是会见到那形如骷髅的干瘦背影,听到那副声如裂帛的干哑嗓音;没错!就是他,他那微微拱起的背,那犹如螳螂一般细长的脖子,是让所有见过他的人永远都不能忘怀的。 强烈的恐惧感让麻三儿有些晕眩,两腿在不由自主的打着颤,幸亏他已经坐到了凳子上,否则这会儿可能就要一跤跌翻,惊动别人了。麻三儿轻轻晃了晃脑袋,这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轻轻放下冒着热气的豆浆碗,又轻轻放下那一大枚,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尽量减速慢行,出了铺子。强烈的阳光映出了他头上的冷汗,他尽量压抑着飞奔的冲动,慢慢挤进熙来攘往的人群,这才撒开腿,没命地飞跑起来。 直到他一溜烟儿地奔进王府,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回到肚子里。刚进西跨院,七爷正背着手遛弯儿,一见他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还以为是他勤谨惯了,如此飞跑是怕炸糕凉了,不禁有些感动。待得七爷走近,正要招呼麻三儿一并坐下,吃饽饽、喝油茶的时候,才发现麻三儿的脸上满是惊恐。七爷毕竟是久闯江湖之人,察言观色间便知道定是出了变故,于是不待麻三儿开口,便用手指了指缸中的水舀,示意麻三儿喝点水再说。麻三儿早已跑的七窍生烟了,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急切间一齐都堵在了口内,连忙三口两口喝完了一瓢凉水,这才喘匀了气,将方才在街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 若说麻三儿对铺内身影的猜测,似冥冥中自有天数,使得一场阴谋付诸东流,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此人当真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又是贼见了贼打,狗见了狗烦的“豪杰”,郝三青。此贼自负极高,将黑白两道儿的英雄好汉通通不放在眼内,却又心量极窄;他屡屡作下大案,一向手到擒来,何曾吃过如夜探王府的亏,竟眼睁睁叫一个苏拉耍弄,此事若要传扬出去,他这一世“英名”岂不毁了。故而他离府以后,始终猫在左近的乡下,时时探听着城内的动静,一则为了报仇,二则为了盗宝。 起初奉天城也曾出动兵勇配合差役,在四乡八镇中缉捕,可惜终是杳无音信,只得将此案定为悬案,并向上呈报云:“此乃过路毛贼,不足为惧”。待风声稍缓,郝三青便开始遂行计划,他满心以为,一个小小苏拉只需顺手解决罢了,而盗取千年蛇眼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他自忖奉天府必然加强戒备,所以一连几天,只敢在城外徘徊,直到今日清晨才敢混进城来,观观动静。 七爷听完了麻三儿的叙述,面上并无表情,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儿,接着又低下头去,默默在原地踱步,如此过了良久,他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也浮现在他的脸上。麻三儿见七爷心中已有定数,不觉也喜上眉梢,但他只会察言观色,却不晓得其中的隐情。原来白七爷经过深思熟虑,已然料定,此贼必是冲着老福晋的祭日而来的。 想老福晋虽已去世多年,而每年的这个时候,王府中依然要摆上饽饽桌,请喇嘛僧念经超度,既是为了祭奠死去的老福晋,也有保佑家人幸福安康之意。以王府的惯例,整场法事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完结;待到法事之末,府中人早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用说捉拿飞贼,即便是普通的毛贼,恐怕也没力气拿了。 七爷既已料定郝三青心中的诡计,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带人擒拿,一旦因此搅了法事,老王爷必然怪罪下来,却也是难以担待的。于是他沉思良久,末了却将目光落在麻三儿身上。他招手叫麻三儿进屋,见左近无人,便悄悄嘱咐道:从今日起需日夜绕府巡视,一旦见有砖石或木桩埋于地下,仅露一角,便来急报,切勿使他人知晓。 论说,白爷既有能力调兵遣将,于城外痛剿匪巢,却又为何不能撒出大队人马,捉拿个把飞贼呢?其实这里面自有他老人家对江湖险恶的考量。话说,自古以来做飞贼的无不喜欢特立独行,他们行踪诡秘,飘忽不定,且警觉异常,只要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便会立刻隐匿行迹,让你空有千斤力却无有捞摸处。而飞贼虽然躲藏,却是暂时的,一有机会便会再次行窃,让人防不胜防。他们始终躲于暗处,而我却在明处,只要稍有松懈便会着了道儿,所以无论古今,莫不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故而有经验的江湖人若想抓住此类盗贼,须用心腹人在暗中布局,避免打草惊蛇,人多了便要适得其反了。 第4章 第三章 独行 话说,这轻功乃是外三门的功法,一向鲜有人见。若想练好此功,须先习练内家功法,懂得丹田自然、气归于海、上接下连、周身松活的诀窍;然而光将内功练到了家,外家功夫不过关也是不行的,习练者仍要腰腿灵活,弹力惊人,且更需天赋异禀,要有惊人的纵跳能力才行。民间始终流传着很多关于轻功的传说,百姓们将那些善于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渲染得如同天神相仿;然而在现实之中,即便能力超绝的一流高手,也要受限于人的极限而须有借力的物件儿才行。也许是一根矮木桩,也许是砖头、石块,至于武侠小说中所提到的瓦片之类,是断然不可作为借力之物的。那是因为于纵起之时,要意贯足尖,意到则力必到,一瞬间似有千钧之力,一片薄薄的瓦片焉能承受呢?而书中惯于描写的蹿房越脊、滚脊爬坡之类,多是发生在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那里都是极厚实的官瓦,又重重叠叠的罗列密实,中间又有胶泥填塞,端的是坚硬无比;而能成为飞贼者,必是武功卓绝,他们用力均匀、柔和,不会轻易蹬踹,故而才有了如此华丽的段子。其实现实中飞贼到了屋顶之上是极少纵跳的,往往都是为了躲避家丁,暂时隐藏而已;倘或不慎在屋顶之上露了行藏,需纵跳之际,也要从屋脊起跳,否则力道过大,可能直接踏破屋顶,漏入了室内。 王府之外广种花卉,四周都是松软土地,倘或要借着此类地面起跳,会比登天还难;只有正门两边筑有石板,却有绿营兵昼夜把守,任何人都是不能靠前的。由此推测,倘或飞贼夜探王府,必要在围墙之外预先埋下石块或埋上木桩用以借力,只要能提前发现这类物件儿,便不难推测飞贼进府的方位,以及作案的大致日期,如此一来便可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了。 白爷既已吩咐了麻三儿小心巡视,一面又叫他到集市之上买来炉灰与碎稻草备用,麻三儿虽不解其意,但他向来对白爷的话言听计从,便到集市上尽意挑选,买了整整两大箩筐,藏在屋内。 转眼间府中已到了给老福晋做法事的日子了,一众喇嘛僧人于清晨便齐集府内,他们排列有方,在院中分排坐定,又有僧人吹响长号,其声悠远苍凉,听者无不心静。然而为什么满清王朝上至皇帝,下至公卿,都要信奉喇嘛教呢?这个还要从满清的前身——后金说起。话说对于后金时期的满族政权而言,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大明王朝,而是来自勇猛剽悍的蒙古各部。这其中以察哈尔部及喀尔喀部最为野蛮,时常带兵侵扰后金边境,掳掠妇女,抢夺牲畜,无恶不作。 蒙金双方皆善于骑射,却以蒙古人更胜一筹,他们骤马疾驰,往来如风,聚散由心,飘乎不定,想要仅仅依靠军事手段将其降服,实难达成。不得已,后金领袖努尔哈赤将目光转向了宗教,他发现喇嘛教遍布蒙藏及青海一带,且教义向善,经深思熟虑后,便决定利用喇嘛教统一蒙藏各部,将之拉拢到己方的阵营当中,为己所用。于是在满清入关以前,清王朝便大力推行这一宗教政策,至雍正、乾隆年间已达鼎盛。此举使得蒙藏各部归附了清王朝的统治,并间接助力平定了蒙藏各部与青海间的军事摩擦及叛乱,大大稳定了后方局势,还使得广袤富饶的蒙古草原成为八旗兵勇的大后方,为清王朝能军事统一中原起了决定性作用。因而在这一政策的大力推动下,满清王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民众,无不笃信喇嘛教,倘有宗教活动,则必以喇嘛当先,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了。 当天,待法号吹毕,诵经之声便响彻空际,其声庄严肃穆,却又与中原不同,形制上颇显热闹,引得一众下人和苏拉都纷纷跑来看热闹。同时,府中将一向吝惜的饽饽也敞开了供应,大家伙儿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更有那偷偷往怀中藏的,往衣袖里装的,把个老福晋的大祭之日悄然变成了下人们难得的好日子了。 麻三儿却没有机会去凑这个热闹,他也不是不想去,谁会对满桌儿的炸糕、麻花、酸奶子、奶乌它、大小光头、酥合子、橙沙馅饽饽还有奶油拉拉不眼馋呢?但他是真的不能去,因为七爷早有交待,令他去府外巡视,不许有丝毫懈怠。不过白七爷也知他是孩子心性,便给了他一两银子,叫他在外面随意买东西吃,只是不准回府。麻三儿虽然心中不愿,却是不敢得罪七爷,只好揣了银子,只身到府外巡查。 他今日起的颇早,刚出来之时,天才麻麻亮。他便在出早的地摊儿上喝了一碗馄饨,又吃了两个红糖白面儿烧饼,顿觉清醒了不少。他巡查了整一个时辰,天色已然大亮,法事之声也以传来,他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他耳听着整齐的诵经声,又想象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心中就越发的别扭起来,他一面埋冤七爷是老糊涂了,一面又发起邪火来。趁着四下无人,他便有意将土块与石子胡乱踢起,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忽而又起了小孩子的心性,见土中隆起一个包块,便飞起一脚,用力踢去。 不料他脚趾触及之处却是坚硬异常,几乎把他的脚都踢断了。麻三儿痛呼了一声,急忙抱着脚跌坐在地,一边用力揉搓,一边在心中觉着纳闷,难道藏在土里的是巨石的一角不成,否则怎会如此坚硬?待痛感稍轻,他便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近前,用手拨开上面浮土,见土中竟埋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柳木桩子。 看到这一幕,麻三儿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他顾不得脚上疼痛,急忙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待见到白爷正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喝茶抚琴,便一头抢上前,讲述了方才的所见。 待麻三儿绘声绘色的讲述了自己的发现,即便是七爷都要对郝三青刮目相看了。因他万没料到此贼竟然如此大胆,不似其他贼偷仅用一块砖石垫脚,而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竟埋好了木桩,作为起跳之基,由此不难推断,此贼必会在两日内造访。面对劲敌,白七爷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先是详细询问了木桩的位置、大小以及高度之后,便站起身来在屋中反复踱步,认真揣度。 根据木桩埋放的位置,七爷便不难推断出飞贼的心思,一则东墙外乃是暗窑胡同,到了夜间便人头攒动,颇为喧哗,倘能藏身于此,便很难被发觉;二则老王爷的宿处离东墙最近,这里园圃横列,清幽静雅,向来是守夜官兵不敢轻易造访的去处,更是王府中防备最为松懈的所在了,倘能隐身于花草之间,即便漏了行藏也可以从容逃脱,如此一来,即便是有千军万马,黑夜之中怎防得他一人。 然而此贼虽然心思缜密,奸狡异常,却难逃白爷的手掌。白爷既能将他的布置了然于胸,便不难将之一举擒获。当下他叫麻三儿附耳过来,小声儿叮嘱他在天黑以后,务必将早已储存好的炉灰和碎稻草,偷偷运至王府的后花园中备用;接着便叫他配上腰刀,于定更天守在花园门旁的假山之后,专等号令。将这一切都安排妥贴之后,白爷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叫从人摆上酒饭,爷俩匆匆吃过,便各行其事,静待天晚了。 话休烦絮,入了定更天,麻三儿便依计挎了腰刀,在怀中藏了自做的石灰流星,独自一人悄悄来至假山边,静等消息。此时法事早毕,大家都忙了一整天,全都歇的歇、睡的睡了,整个王府之中甚为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哨兵喝问声,显得尤为突兀、清晰。来此之前,麻三儿则满心以为着,白爷定是叫上了七八个健壮的军士,一并捉贼,然而此时却发现,整个花园之中竟然只有自己一人。他放眼四顾,始终未见有人前来帮助,不觉两腿打战,对于自己鲁莽前来,甚觉懊悔。 第4章 第四章 捉贼 好不容易又熬了半个更次,一身儿青衣的白爷才姗姗而来,他一改往日的慈祥、温和,面上显得冷峻、严肃,两眼中仿佛射出两道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白爷走到近前,吩咐麻三儿将准备好的炉灰和碎稻草一律搬至花园的池塘边,先将碎稻草均匀地铺洒在水面儿上,待得整个水面都被稻草铺满了,再将细炉灰小心地洒在稻草上。 在白爷的指点下,麻三儿将稻草与炉灰慢慢铺洒开来,等他忙活完了,抬头再看,面前哪里还有池塘的影子,整个水面都显得乌沉沉的,与两边的平地一模一样,竟看不出任何区别。 麻三儿对白爷的布置极为佩服,却不知此举的用意,他茫然地望向白爷,却见迎来的目光中含有一丝笑意;猛然间麻三儿的心中仿佛打开了一扇窗,他瞧了瞧隐约的围墙,又看了看黑沉沉的水面,突然明白了白爷的用意。倘或贼人真从东墙而来,势必会选择平地而行,若错踏水面,便能落入池中,即便不被淹死,也必成为一只束手待敷的落汤鸡了。然而令麻三儿担忧的是,白爷怎会有把握在今夜捉贼?又怎会确定其来路必是东墙呢?白七爷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却不愿多做解释,只是轻拍他的肩头,仍叫他回原处躲避,待贼人来到也无需露面儿,自有人一体擒拿。 待白爷走后,麻三儿便独自一人猫在假山之后,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为了自我安慰,他便暗暗想道:“府中许是布置了天罗地网,等贼上钩便了,有甚好怕的。”如此如此便又安定下来。然而老话儿说的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仅仅又熬了不大一会儿,便有些打瞌睡了。起初他还拼命瞪大了眼睛,尽力坚持着,并时不时的掐一下大腿,拧一下脸蛋儿,以使自己清醒;但漆黑的夜色还是将他的精气神吞噬了,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抱着两膝在假山后面睡着了。 殊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麻三儿仿佛听见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这声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显得极其小心,谨慎。起初,他还以为是白爷来了,待稍微清醒了一下,便立刻察觉出两者之间有所不同,因白爷来此,尚不致如此小心,而倘或来的不是白爷,却又为何如此谨慎而畏首畏尾呢? 清醒的一瞬间,麻三儿便记起了所有的事,那朦胧的睡意立刻被极度的惊恐挤走了;他将头从两膝之间微微抬起,睁眼细看,见在前边不远处,一个黑影正在鬼鬼祟祟的蹑脚潜行;而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离着假山不远处的一个脚门儿,门扇微开,显然来人正是从这处角门儿溜进来的。能是更夫忘了上拴吗?亦或是有潜逃的丫鬟有意留了门?总之这扇角门一开,麻三儿与白爷的一番安排算是白忙活了,来人可以直奔上房,再也不会落入圈套了。 此事端的是匪夷所思,难不成堂堂王府之内竟有飞贼的内应不成?实则非也。这王府之中临时设置的小边门、侧门少说也有几十处,留上几处不关也是常态。此处角门便是有意留起来,专由明早运粮的民夫出入用的。那郝三青是何等精明,小小的一处破绽也休想逃过他的眼睛,俗话说:“有门不走非君子”,现有边门合而未锁,又何必费力去跳墙呢? 好在麻三儿是坐于暗影之中,又以双手环抱两膝,暗夜之中看上去,如同一块石头,即便是郝三青有夜观百步的猫眼,也是难以察觉的。此时,麻三儿不敢稍有动作,生怕弄出了声响,再招来杀身之祸,可时间稍长,他便浑身僵硬,肩胯酸痛,苦不堪言了。然而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那黑影也止步不前,只是不住地左顾右盼,似乎踌躇难决。难道真是此人贼胆包天,只身入王府行窃,也敢在花园中逗留一番吗?非也,原来他也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摸不着门儿了。 若说起奉天王府中的后花园,虽比不上京师的御花园那般壮观华丽,却于关外而言,已不亚于人间仙境了!此园占地极广,内中不但有鱼池、内海,还有各类假山堆叠出山川地势,更有通幽小径,弯绕其间,不明方向的外人极易迷失于山水之间,找不到出处;至于那些姿态曼妙的奇花异草更是数不胜数,光培植花木专用的温棚便有十七八座,散建的书房、卧房、棋室、楼阁更是鳞次栉比,足以使人眼花缭乱。郝三青虽夜探过王府,却不是在此处,这会儿他初入园林,当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鸡就要叫头遍了,天边也有些微微发白,郝三青见时机将失,不觉有些心急,他贼起飞智,忽然就想到了放火。俗语云:水火无情。不论是什么时候,也不论是在哪里,只要是放起火来,纵然是八面威风的领军统帅也难免心浮气躁,方寸尽乱。到了那时侯,他郝三青便可以躲于暗处观察,能被众人先行救出的,必是王爷无疑,由此便不难确定他的寝室,自己尽可以混入救火的家丁之中,进屋取宝;倘或得手又可以借于混乱之机,逃出府外,真可谓一举两得。然而,水火既然无情,那着火了的房子岂是可以轻入的呢?其实对于飞贼而言,只要有打闪纫针的功夫,足矣。这类人闲常练就的就是一个“快”字,不但身法快似狸猫,且目光锐利,如同火眼金睛,即便是微光一现,他们也能将东西偷了去。 当下郝三青将主意打定,便蹑足潜踪来至当院儿的一间大屋前,先侧耳细听,再仔细扫视了院子的四周,便敲定了放火之后的藏身之所。他取出随身的火筒,轻轻在手中抖动,准备开盖行事。 老时年间人们惯用火镰,火折,怎么又有个火筒呢?其实此乃是飞贼专用的器具,仅用大拇指粗细的竹筒制成,中空,后面用蜡封死,内装猪骨粉、干火绒草及少量硝石。平时用一个竹筒将上口套住,以防受潮,用时则将外套拔下,向内轻轻一吹,便会燃起青紫色的火焰,旁人极难察觉。然则此物件也有个缺点,那就是火焰偏冷,无法点燃木头一类的硬物,但若点燃窗纸,则手到擒来。 麻三儿始终紧盯着眼前的黑影,见来人到了窗下,却低下头去,不知在鼓弄些什么。正在狐疑间,忽见窗纸已经被点燃了,而那个黑影也控背转身,快似狸猫一般,直奔一座假山飞奔而去。他还道飞贼欲逃,不觉怒气上涌,便“嚯”地挺身而起,手按单刀学着别人的口吻大喝一声道:“呔,儿往哪里走?” 这一声喊,吓得郝三青脚下错乱,几乎撞到假山上,心中“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暗暗叫苦道:“糟了,原来都是设计于我,这里早有埋伏。”他正欲脚下加劲儿,寻路而逃,忽然余光瞥见,来人不过是一人而已,便大胆收住了脚步,静观其变。 麻三儿见黑影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凝身不动,勇气顿时馁了三分,也想转身开溜,却已被郝三青认出了面容。郝三青见远处站立之人正是自己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仇家,不由得心中一喜,脱口道: “好小子,原来你在这嘎达,今天要是再让你跑了,我就不姓郝。” 他的话音未落,一手已将飞镰抽出,抬腿向麻三儿如飞而来。他本打算离十步开外,抖手一镰,结果了麻三儿性命,不料刚踏出两步便觉着脚下无从着力,似有陷坑。他突遇变故仍临危不乱,身在半空已用两脚各划了半个圆,意图找到陷坑的外沿。不料双脚所感皆飘忽柔软,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扑通”一声落进了水中。 与此同时,附近的几处树丛之中,早窜出数条人影,皆手持挠钩直扑郝三青。麻三儿方才斗胆喊了一声,实则忘了自己正与飞贼隔着水池,他本已吓得呆若木鸡,哪知天理昭彰,贼人果真落入了白爷的圈套。见此情形他喜不自胜,正待拍手大笑,却忽听一个声音大叫道:“三儿,甭看了,快救火啊!” 这一声喊亚赛振聋发聩,瞬间将麻三儿喊醒了,他顾不得去认定,向他喊话的究竟是谁,而是急忙去查看火情。不料这一看之下,他便大吃一惊,原本仅烧着窗纸的小火苗已是烈焰腾空,亮如白昼了,且已经接连吞噬了好几所房舍,眼看就要形成火海之势了。此时救火的锣声响成了一片,一个个睡得懵懵懂懂的差役、仆妇都自动排好了队,将一桶桶清水传递到火场的边沿,由身高体壮的男丁将水泼进飞腾的火焰之中;府外的兵丁也有序的把住了各个要路口,驱赶着前来围观的百姓,维持着王府内外的秩序。 麻三儿从没见过如此大火,他素有侠义心肠,一时之间竟忘了害怕,直接提起一桶水,便往就近的一间火屋里冲。但他马上就被灼人的热浪逼退回来,眉毛也被烧掉了大半,他急忙脱去外衣,刚想用水将之打湿蒙在头上,忽然听见从远处的一处房舍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叫声。那哭叫声甚是凄厉,其间还夹杂着咳嗽与干呕的声音,于各种嘈杂的噪音中,显得分外真切。麻三儿见众家丁、仆从一时之间来不及往救,便不及细思,几个大步冲到那间屋子的门前,伸手尽力一推,谁知房内上了栓,急切之间又推不开;麻三儿也是一时兴起,他两脚蹬地,力贯双掌,用尽平生力气,尽力一扑,竟将实木的门轴推断,随着“噶啦啦”一声响,他便随同倾倒的门扇一齐跌入了房内。 他来不及查看自己是否受伤,而是一个翻身跃起,尽力四下查看。但此时屋内已经浓烟遮目,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在火焰并不甚猛,显见得只是刚刚被引燃。他学着别人的样子,随便着手扯过一件衣服包了头脸,遮住口鼻,便向里间摸去。屋内的灯火早已熄灭,且越往里走越是浓烟四溢,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顺着咳嗽的声音向里搜寻。 第4章 第五章 艳遇 转过一扇屏风,咳嗽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且十分微弱,几乎便是临死前的挣扎了。麻三儿不由得加快脚步,待他的手触碰到一幅罗帐之时,便停了下来,因为渐趋微弱的喘息声就是从帐内发出的。此时明亮的火光已经从帐后燃起,麻三儿见情势危急,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当即用左手撩起账帘,以右手抱住床上之人的脖颈,再收回左手揽住她的大腿,将她牢牢抱起,便向外冲。 然而当他冲入前厅之时,立刻便被屋门前的一片火海挡了回来,正在进退无路之际,忽然觉出身子右侧掠过一阵清新的凉风,就在这浓烟与烈焰充斥的屋子里,一阵凉风足以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奋,麻三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右侧肯定有扇窗子,他借着火光略辨了一下方向,见右侧的一面墙壁上微微有些发白,便不再犹豫,直接猛跨出两步用后背狠狠一靠,耳听得“哗啦”一声脆响,那整扇窗子竟被他靠得粉碎,麻三儿也立脚不住,连同怀中之人一齐倒翻了出去。 这一摔,直摔得麻三儿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坐在地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透过这口气来。屋外凉风飒飒,真使人如沐甘霖,不觉遍体舒坦,他想到自己能侥幸逃脱,而今周身无伤,真有两世为人之感。 正庆幸间,他忽然记起自己曾抱出了一个人,经方才的一摔,现下已经没了动静了。他怕出了意外,急忙借着火光低头看去,不料这一看直看得麻三爷血脉喷张,几乎就要晕眩过去,原来眼前的女子几乎是一丝不挂。 此事说起来也不新奇,即便是王府中的大家闺秀也不会夜间睡觉还要身穿旗袍啊。至于此位被救出的女子是谁?即便您各位知道了也要稳坐钓鱼台,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幼金银窝中养,造就如花似玉身”的六格格。 时方才,这一系列的变故,犹如电光火石,实在难以一一细表。白爷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为什么见到飞贼没有立刻动手?这位六格格又是何许人呢?各位看官且莫要着急,听我娓娓道来。 原来自白爷命麻三儿布置好陷阱后,便和几个颇有功夫的把式,一齐藏到了左近的树丛之中。待他察觉飞贼竟从脚门入来时,也是措手不及,他曾与此贼隔窗较量,知道对手是个劲敌,怕一旦打草惊蛇,贼人逃遁,将再难捉拿,便按兵不动,以待时机。继而他见贼人有心放火,便立刻推断出,此贼是为浑水摸鱼,趁乱取利罢了,但眼下时机尚不成熟,仍是未敢轻动。待房屋起火后,白爷知道房中仅有些檀木家具,故而不急于施救,但他眼见得此贼任意胡为,却始终游走于圈套的边缘,也只能暗自着急。后火势渐大,白爷自忖当以救火为先,正欲抢身而出,却见麻三儿血心涨胆,迎贼而上,混乱中竟使贼着了道,这才一面跃出拿贼,一面命人救火。 白爷虽已是花甲之年,但耳音却极灵便,正自捉贼之时,尚能于混乱之中听到女子的哭喊声,这才着意呼唤麻三儿救人。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被救出来的女子竟然就是六格格。 若谈起这位六格格,实属王府之中的混世魔王,虽为女子却使饱经世故的白七爷也要惧她三分。她本是王爷的侍妾所生,因生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自小便得王爷宠爱。平民之家无节制的惯宠子女,尚能造就逆子、淫娃;更何况这使奴唤呗的贵富之家。六格格自小便被一众丫鬟、妈子伺候着,更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将来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格,就可想而知了。待六格格长至成年,便成天介霸道无仑,任性胡为,即便是王爷自己也不敢惹她,好在她身居闺中,尚不至伤及体统,若不然没准儿就会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也未可知。 今晚儿,她本应身居内堂,但因流连于花园美景,便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了。老王爷宠溺爱女,便答应她暂住花园的一处书房之内。不料六格格的一席美梦尚未做完,便险些于浓烟烈焰之中丢掉性命。她被浓烟一呛,接着又被麻三儿一摔,那铁打的汉子尚难挺住,更何况她是个如风中杨柳般的弱女子呢。 就在麻三儿细看她之际,六格格早已晕了过去,她的身子全然变软,贴身的肚兜也就松了,竟然露出了酥胸一抹,香脐三分;而下身的那条黄丝绒短衬,就更难遮住如雪藕般的一双大腿,和小腹下的一缕紫薇绒了。 旧时女子崇尚“三从四德”,更有“沾衣裸袖便为失节”一说。麻三儿自幼长在乡间,对男女之事更是避讳,更兼性子敦厚,为人诚恳,于一般浮浪子弟的抛砖弄瓦,攀墙偷窥,更是敬而远之,何尝见过此等“春光乍泄”,登时瞧得目瞪口呆。而在他怀中的六格格,经夜风一吹,便打了几个喷嚏,悠悠醒转了。她甫一睁眼,便看到一个男人正盯盯的看住自己,不觉满面绯红。女娃天性敏感,转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自视甚高,见麻三儿一副穷酸像,又口角流涎,真有说不出的厌恶,便直接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掌掴得麻三儿两眼金星乱晃,他虽淳良却也不免心头火起,不及细思便回手一掌,掴得六格格一张俏脸之上印出了五个红肿的指印。那些急急跑来救护格格的家丁、仆妇,见格格挨打,便纷纷出手,准备与麻三儿厮并。恰在此时,麻三儿忽觉着后脑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却见白爷连同七八个王府护院正立在自己身后。白爷满面怒容,当即甩过一件棉衣盖在六格格身上,又俯身将之抱起,交到一名仆妇手中,才连同其他几位护院奔前院去了。 时方才,麻三儿因一时兴起,打了格格,在挨了白爷的一巴掌后立刻清醒过来。他自知此事若被老王爷知晓,即便是自己救人有功,也定要被直接阉了,打囚车装木笼,送入宫中去当太监,以遮王府之丑。念及于此,他早已吓得满身大汗,也顾不得跟七爷道别,便一溜烟儿地回了下处,先净了手脸,又换上一身儿干净的衣裳,依旧挎了腰刀,从炕被下拿了自己平时积攒的十多两银子,趁夜逃离了王府。 然而俗语说的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麻三儿在王府之中虽过的辛苦,然一日三餐有人管,起居有时不发愁,闲常又常有白爷照顾,怎的也不似这般无依无靠,颠沛流离;而今他才晓得什么叫“万事需由己,行路千般苦”了。他曾有心去求白爷给自己说情,但料来所闯之祸已比天大,故而踌躇良久,终是不敢回头,只好先去找成瘸子商量对策。 而自那日公堂汇审之后,成瘸子便始终逗留在贾家,成了贾府的佣人,麻三儿趁夜赶路,终于在天亮时见到了贾府大宅。此时整个大宅尚静悄悄的,只有在朱漆大门上,左右各张挂着四盏红纱灯笼,正中间却又挂着一盏白纱灯笼,门前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看得麻三儿不明所以。 “照理说,办喜事当用红纱灯笼,办丧事才用得着白纱灯笼,难不成是大奶奶既要办红事又要办白事不成?真是岂有此理。”他正站在当街上狐疑不定,忽见有人已经出了早点摊儿了,自己忙乎了一夜,早已是饥肠辘辘,便随手解下包袱,扔在摊儿前,要了一碗刚做得的豆腐脑儿,再配上两张杂粮烧饼,大嚼起来。待他吃喝的饱了,方才想起向出摊儿的老人打听贾府的近况,不料待老人回答之后却又让他大吃了一惊,原来今日乃是成瘸子在贾府中做法请神的日子,并声称可以叫大奶奶与夫君当堂对话,此事就算在萨满教盛行的前清也是新鲜事,早已轰动六街三市了。 论说东北萨满教的请神仪势中,都有一个萨满,一个栽立。萨满手持板鼓,腰挂铜铃,开口合辙押韵,负责请神;栽立则负责引调。待萨满被神灵附体后,通常会浑身颤抖,双目紧闭,表情诡异非常;此时给烟他也抽,给酒他也喝,并要模仿出各种野兽的动作,与唱词契合。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对话也是有的,一般都是栽立代替旁人回答萨满提问,偶尔也会有死者家人回答问题,但说神灵附体后能与死者家人长篇对话却属罕见,因为这不似萨满与栽立,常年配合滴水不漏;倘或在与外人的对话中出了纰漏,或闹出了笑话,不让人家打断一条腿,是休想逃出去的。 那么自公堂问案之后,为何时至今日,贾家才想起给大爷祭祀请神呢?原来这里面皆因成瘸子一力捣鬼、拖延。他甫一见到贾家大奶奶,便吹嘘说,贾家大爷已经位列仙班,不日间便成正果,到那时上有大爷保佑,下有大奶奶执掌全局,贾家必会飞黄腾达,前路不可限量。大奶奶被他奉承得甚为舒心,表面上虽抹眼泪,但心里却美滋滋的,为了能让一家人都沾沾“仙气儿”,她一再催促着给大爷跳神儿祈福,并要求必要让大爷显魂,与众人见上一面,倘真能实现,必有重谢。 第4章 第六章 江湖骗子 而成瘸子却暗自思忖道:“现如今贾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被撵出贾府也是迟早的事了。自己没有别的手艺,倘能在贾家多混一天便是享一天的福,何必着急呢?”于是他不是推说今天时辰不对,就是推说明天日子不好,反正大奶奶有求于己,如何花销都由贾家供着,落得逍遥自在。 直到最近,大奶奶催得着实紧了,成瘸子也怕崩断了牛皮绳,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答应设坛做法,请大爷归家,给诸人沾沾仙气儿。不料他将大话扬出去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应事的托儿了,原来众人都怕请神不成,不论是谁做过栽立,都会难以交待,今后就砸了饭碗了。 成瘸子却乐得顺水推舟,以找不到栽立为借口,继续混沌度日。然而活该他倒霉,碰上几个善能架弄人的,他们知道成瘸子最好脸面,便异口同声地说: “您是为鬼神所敬,道行深远的世外高人。当运机谋给大奶奶一个交待,怎能当着妇人的面儿任栽呢?” 众人皆一口同词,成瘸子便有些骑虎难下了,只得夸口说:自己跳神儿乃是真魂附体,不用旁人衬托,眼下一点小小难处,岂足挂齿。众人听了,便接着起哄道: “您老这是骗寡妇门子,到时候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岂不是一张嘴自己说了算,想咋样就咋样了?” 成瘸子被唬的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说:自己真有能耐请得贾家大爷显魂,如若不信,可以请大奶奶当堂问话,倘或有了一差二错,自己愿以人头为保。待众人散尽,成瘸子自知语失,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就这张没有把门儿的嘴给自己惹下多少祸事,若不然眼下能拖着一条瘸腿吗? 既然述及此处,便须交待,他好好的一个人,又因何成了瘸子呢?若说起来,这还得从三十年前讲起。 想当年,成瘸子还是关内乡间的一名闲汉,自幼好吃懒做,无有手艺,只能在附近的乡镇充作神汉,做些骗吃喝的勾当。他为人虽然懒散,却善察言观色,嘴上又甜,不论什么样的场合,都能接着圆下来,时间久了也混出个名堂,被人称作“成大棍子”,是说他有顺势搅局的本事。人既然出了名儿,便引来一个相好,也是行儿里人,俩人便一同搭伙过日子,靠着设计唱双簧骗人。 然而有这么一天,天没亮就来了一个人一匹马。那人到了家门前,跳下马,不由分说,一脚将门踹开,闯进了屋内。此时成大棍子还没起床,见到这个阵势就知道来者不善,只好让相好缩在被中,自己一个人起来支应。 借着刚刚燃起的油灯,成大棍子见来人头戴一块瓦的毡帽,上身穿绸裹缎,下身却是一条破旧不堪的夹棉裤,脚上则蹬着一双清兵靴子,穿得不伦不类,非官非民。再往脸上看,横肉加着纵肉,就是没有一块儿和善肉;脑后一条大辫儿油脂麻花,已经多日未梳洗过了;背后插一把鬼头钢刀,刀柄上的铁环已经被手掌摩挲得程光瓦亮,刚打磨过的刀身在油灯下泛出微微青光。 成大棍子虽不通绿林道,却也算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他见来人相貌凶恶,穿着混乱,心中已猜透了八九,待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明了情由,更是吓得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了。 原来,此人正是响当当的马匪头子,“镇山枭”镇四爷的马前腿子,昨夜奉了当家密令,要带成瘸子去“洞里”走一趟。所谓“洞里”并不是指一般的山洞,而是响马间的黑话,乃老巢之意;成大棍子知“镇山枭”杀人不眨眼,此去恐怕凶多吉少,有心不去吧,却也怕惹恼这位煞星,只好一面口头敷衍,一面磨磨蹭蹭的想主意。 然而来的这位乃是“伸手五只令,蜷手就要命”的主儿,岂有耐性看成大棍子磨洋工呢。只见他将双眉一挑,“嗖”地一声,拔出背后的鬼头钢刀,照准屋柱,劈头就是一刀。耳听“咔嚓”一声巨响,整间屋子瞬间塌了半边,把个成大棍子吓得屁滚尿流,急忙收拾了香烛、纸马,跟着这位祖宗一齐上路。 那镇山枭乃是一路悍匪,仗着势大人多,敢与官府正面交锋,从不怕个把外人前来探山;故而一路之上,并没有蒙住成大棍子的眼睛,只是让他扛着家什,跟着跑路。 两个人直到时近正午才进了山,过了晌午才到了寨,大小匪徒见成大棍子跑起来如同一条狗,只是伸着舌头喘气,便一阵地哄笑;吵嚷声惊动了“镇山枭”,他立即派出四梁八柱前来引路,成大棍子跑丢了半条命,终于见上了横把一面。“镇山枭”五十开外的年纪,他身材极其魁梧,远看便似一头黑熊,隐隐有山主的气势。他是草莽出身,不懂礼数,见到成大棍子来了,便伸出铁钳一般的大手,扣住成大棍子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坐下。成大棍子被他抓的嗷嗷直叫,痛得眼泪齐流,“镇山枭”则哈哈大笑,命人端给他一碗地瓜烧,这才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十几天前,镇山枭亲自出马,做了一波儿大买卖,劫了过路的富商,光金元宝就得了两车。然而在分赃之时,他与二当家的牛二楞子,起了冲突。两人各有一伙儿死党,于是发展为当场火并。二当家的势孤图穷,打不过镇山枭,最后被大卸八块,他手下的一众死党也尽数被杀,尸首被扔至后山,喂了野狗。不过从此以后,麻烦便接踵而至了,先是大白天,刹那间便黑云遮日,地上阴风惨惨,鬼哭狼嚎,有时能卷起斗大的石块,砸伤了不少人畜。 按说这“镇山枭”本不怕鬼,胆小也做不得杀人越货的行当。可下面一班小匪徒却是人心惶惶,没有心思去做买卖,一连几天跑了有三十多号。镇山枭本欲对私自下山的匪徒杀一儆百,却依然禁止不住,他眼见情势不妙,便有些着急。于是听了手下人的建议,派人找来成大棍子,想请他做法,能捉鬼降妖,帮他稳定军心;末了他还许诺说,待法事完毕之后再赏两个金元宝,切勿推辞。 成大棍子便是走江湖骗人钱财的,最善察言观色不过,他见这伙儿人平日里坏事做尽,自然心虚胆怯,倘能小心伺候,在做法之时,用黄表纸压个血印,再用桃木剑劈开纸人,说不定就可蒙混过关,到那时发个小财也是理所当然。他心中越想越美,倒忘了“乐极生悲”的古训,以此便触了霉头了。 天一擦黑,成大棍子便叫小匪徒摆上桌子,自己则点燃了香烛,在桌上摆了阴八卦,便开始做法抓鬼。然而他只是个半吊子,平日里惯常蒙人,手边的物件儿不是自己做的,就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二手货,不过今儿个他倒也上心,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进行得颇为顺利,直到最后一关,待用桃木剑劈纸人儿时却不好使了。眼见着劈到纸人儿身上却无一例外被反弹而开,弄得成大棍子好不懊恼,“这相好的手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精巧,竟将纸人儿扎得这样结实,岂不是要把老子害死吗?” “镇山枭”一直坐在太师椅中观看法事,他眼见一众小匪徒都发出阵阵惊呼之声,面上的恐惧之色也逐渐消减,不由得心中暗喜。眼见法事将完,而成大棍子手里的木剑却不能将象征邪灵的纸人儿劈开,如是者三次,他不由得怒从心起,恶从胆生,起了杀心。成大棍子虽然做着法事,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余光中见到镇山枭直向自己腰间的钢刀上摸,心里就越发着慌了。 迫于无奈,他只得使足了吃奶的劲儿,向着纸人儿全力再劈,只听“扑哧”一声轻响,纸人终于漏了,手中的剑也折为了两截。与此同时,天上突然风声大作,一道雳闪划破夜空,随之震耳的雷声也滚滚而来。刹那间天降大雨,把成大棍子与“镇山枭”等一众匪徒都浇了个透心儿凉,等众人明白过味儿来,准备向屋内逃去的时候,雨却停了,空气中竟有一股尿骚之气充斥鼻孔,闻之令人作呕。 如此一来,“镇山枭”颜面尽失,他暴跳如雷,大骂成大棍子是骗人的神棍。周围的一众匪徒见横把动怒,便一轰而上,将成大棍子一顿好打。成大棍子只好以手护头,以腿夹住下阴,尽可能蜷缩身体,硬挡硬捱,即便如此也被打得好似烂酸梨一般,腿也折了一条。 成大棍子拖着条断腿,于路上挣扎了好几天,方才回到下处,却是人去屋空,连家什、财物都一并被卷跑了。他走投无路,只好请了江湖郎中给自己接上断腿,只身一人去关外谋生。自此以后,见着他的人都只叫他成瘸子,而他过往的绰号却再也没人提起了。 成瘸子既然因坑蒙拐骗折了一条腿,而今蹬鼻子上脸说大话,又一次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只好照方抓药,去硬着头皮独当一面了。然而他却有个轴劲儿,尽管嘴上吃了亏,却从不肯承认,仍自诩江湖经验老道,应付一个寡妇人家,当然不在话下。他自讨,到时自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蒙混过关,不但名声一如往昔,且能挣得盆满钵满,衣锦还乡。 于是他先命将事先购得的红白灯笼挂于门首,众人见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既然挂了红灯笼,怎么又挂白的?难不成是红白喜事?要贻笑大方不成?有人斗胆动问,不料成瘸子借题发挥,大骂此人狗胆包天,竟然妄窥天机,须赶出府去,永不任用。如此一来,便没人再敢多嘴,只好乖乖听话,任凭他摆布。 其实将红白两色灯笼都挂上,正是成瘸子老奸巨猾之处,这在江湖上别有一称谓,叫做“摇葫芦把”,实乃不倒翁之意,可以依照情势,于喜忧间任意转换,不至于临场洒了汤露了怯。过去那些走场卖艺之徒,皆惯用此法。 就在和府上下应成瘸子的要求,张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麻三儿已经到府。成瘸子见事已至此,知道多说无益,便走上前,拉住麻三儿的手,询问他的来由。待听完了麻三儿的一番遭遇后,成瘸子不以为然地说: “三儿,甭怕!天底下就没有离不开的炕头。俺们爷俩拧成一股绳,还能饿死是怎么着?这段时间,我也攒了俩钱儿,足够开个小买卖了。虽然咱还是穷底儿,可至少能吃穿不愁,就凭这,即便给个皇上,咱也不换。” 第4章 第七章 显灵 他信口吹完了牛,见麻三儿走的辛苦,便让他先到自己的下处休息,并偷偷嘱咐说,“抽空儿多收拾些细软,倘或能把这趟差事蒙混下来,咱二人就可溜之大吉了。” 对于麻三儿回下处收拾东西,这里暂且不表,且单说这位成大爷如何应付差事。他从天一擦黑儿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折腾,先是找出了皮抓鼓与铜腰铃,接着又翻出了假脸儿与神帽,待他将一众零碎儿装备上身,又套上皮衣皮裙,活脱就是一位萨满巫师了。 吉时已到,大奶奶便在院中的太师椅上居中端坐,周围站定了二十几位健壮的家人,一律披麻戴孝,手中持定招魂幡,捧稳香炉,晃动哭丧棒,恰如一群孝子贤孙,在给家中长辈站魂守灵。众人的对面儿则纵摆着一幅画,画中之人正是贾傻子,只见他一身儿青缎长袍,左手执书,右手背在背后,面上笑容可掬,真如同一位教书先生,再也看不出是位连吃饭都不知道饥饱的主儿了。 成大爷居中站定,左手高擎皮抓鼓,右手甩动皮鞭锤儿,拧腰转胯间咧嘴皱眉,高唱祭词。但听得鼓声阵阵,长调悠悠,众人心悠神往,皆如醉如痴。忽然间,他调门儿转至高亢,人也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他浑身越抖越厉害,到了最后,竟然鼓也拿不稳,脚下也拌蒜,整个身子就如同是“蝎虎子吃了烟袋油渍”,惊得众人手足无措,内中有那手快的,急忙端了把椅子,好让他能暂歇片刻。 不料想,成大爷的屁股刚沾到椅子边儿,便脑袋一歪,咧嘴高唱道: “爷爷我下凡来盛京,进家里头看分明。不知我老婆可贤惠,众伙计是否成了精?”接着他忽然腔调一转,又开嗓儿唱道: ”我成某自小在山东,学成了仙家道法精,今天给你说了情,叫你回家看看,老婆勤快,子孙行。” 他一人扮二角儿,问答间,竟能滴水不漏,不由人不佩服他应变机巧。就在众人点头赞叹之际,大奶奶忽然心中一动,忙叫下人取了纸笔待用。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自然不晓得唱词请神的门道,乍一听真以为是成瘸子将傻子请回来了,急忙写好一张字条,叫身边的丫鬟递给成瘸子。成瘸子接了字条在手,却两眼上翻,嘴中忽然唱道: “俺自上界下凡来,走了七百九十城,现在水酒没粘口,有了猪头肉我更领情。” 大奶奶一听,只道是家中大爷索要供奉,急叫人快拿酒食。厨间锅勺一响,转瞬便在成瘸子的面前摆了一桌子。成瘸子眼见酒肉到了嘴边,如何忍得住,当即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一顿的山呼海造,看得众人心中发毛,都暗道:敢情我家大爷是个饿死鬼。 然则在成瘸子的心中却清醒非常,他自讨待法事结束便要卷铺盖滚蛋,现下只能是混一顿饱一顿了,这一顿山珍海味拼命吃了,可以保三天不饿,回味永久。 待他终于吃喝完毕,便伸手将嘴一抹,操起皮鼓唱道: “想不到还是凡间的酒肉最香口,超过了天上九十九,不知家里还有什么事儿,没事儿我再也不回头。” 大奶奶一听,急忙离座跪下,说道: “大爷,你那边儿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要是闲着没事儿,就替我们娘几个说说好话,也叫我们沾沾仙气儿。” 听了此话,成瘸子暗暗窃喜,心里说:这就是上钩了。他急忙借题发挥,亮开嗓子唱道: “我在那边儿享了福,岂能让儿孙熬清苦。要是有金银来几车,带到那边儿我多降福。” 不料此话一出,大奶奶便咂摸出不对味儿了,要说给死人多烧点儿纸钱儿、纸马,倒是情有可缘,哪会有鬼想要真金白银的呢?她正跪在那儿心中猜忌,忽然一名贴身丫鬟低声提醒道: “大奶奶,您可别忘喽问那笔银子啊。” 她这一句话立刻点醒了大奶奶,因为往常素日,贾傻子花钱没个准数,去年家中足足亏了一千多两银子,却无人知道贾傻子将它用在何处了。大奶奶本计划着借机问问当家的,不料一时忘记了,便连忙追问道 : “当家的,您慢走,上年家里短了一千多两银子,您能不能告诉我,把银子都用哪了?我们娘几个过活,这银子也是命啊!” 成瘸子听了,心中叫苦不迭,暗道: “怎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又如何能知晓。”后又转念道:“罢罢罢,想来傻子怎会藏私房钱,定是那些秧子暗中捣鬼,待我就势编套瞎话,蒙混过去算了。” 于是又开口唱道:“要说我神仙哪爱银钱,只有那凡夫放心间,我已将之都埋好,就在大屋的东角边。” 他本想着能胡编乱道一通,借以蒙混过关,至于别人怎样去挖,他就管不得了。即便当下挖掘,他也不惧,因为他只说了埋藏的位置,于深浅等细节却未提及,只要稍有空闲便可从容脱身,又何惧之有呢? 他心中盘算妥当,自觉着这趟差事应得天衣无缝,那白花花的银子也必将手到擒来,不料此时大奶奶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了,方才尚心平气和,有红似白儿,现在看已经快如锅底了。原来成瘸子并不知晓,大屋的东角边乃是一个粪窖,又有谁能在粪窖里埋银子呢! 大奶奶明察秋毫,不由得越想越气,她用手一拍太师椅,断喝道: “住嘴,胡说八道挨千刀儿的奴才,敢在老娘我这儿骗吃骗喝,老娘眼里可不揉沙子。来人哪!给我打这满嘴喷粪的畜生。” 这番话一说完,院子里立刻炸了营,众家人早憋着一肚子火,他们被逼无奈,披麻戴孝,若不是碍着大奶奶的面子,早将他揍扁了,现在一听大奶奶有令,立刻如狼似虎般冲将上来。 成瘸子自是惊诧莫名,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哪儿错了,眼看着覆水难收,众人已经冲到眼前,料想这条老命就要搁这儿了。他急起飞智,索性将心一横,暗道:“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撒不了油,难不成我成大棍子还怕你们不成。”只见他稍加思忖,忽然浑身一震,又敲响皮鼓唱道: “天灵灵地灵灵,我是神仙显了灵,你们的生死俺掌管,你们的命运俺安排——。” 要说在过去那个年月,几乎没有人不迷信的,尤其是这些年纪轻轻便进到城内,于有钱人家做佣工的乡下人,成瘸子也捏住了他们的脉门,开口便使出杀手锏,立刻吓得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刹住了脚,踌躇不前了。成瘸子眼见一击奏效,不由得暗自得意,摇头晃脑间正欲接着往下念,冷不丁从一旁蹿出个愣头青,不由分说,抡拳就打。 成瘸子正在用心编词,应付局面,冷不丁挨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待他原地转了仨圈儿,既将家什都碰倒了,一桌猪肉、馒头滚了一地,蜡烛也翻到在一旁。院中立时漆黑一团,众人见有机可乘,即刻鼓噪而上,有揪住人任意厮打的,有捡到猪肉往嘴里塞的,还有莫名其妙挨了打,蹲在地上叫屈的,把个井井有条的场院,弄得恰似“蛤蟆吵湾”,乱作一团。 成瘸子虽然挨了打,却顾不上气恼,他见周围漆黑一团,急忙趁乱睡倒在地,施展“王八遁地术”,左一滚,右一滚,逃出了众人的围堵,一溜烟儿回了下处。进屋一看,见麻三儿已打好了三个大包袱,正坐在炕沿儿之上向外张望,俩人遂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各人便拴缚了包裹,打开后门儿,逃之夭夭。两个人刚跑出没多远,就听见贾家大宅之内一阵大乱。麻三儿还想要看看热闹,却被成瘸子一把扯了回来,两个人跌跌撞撞,一路跑回了麻三儿家的老屋,这才歇下包袱,喘作一团。 要说贾家大宅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难不成是伤及人命?亦或是惊动了官府,派兵搜寻?都不是,原来就在成瘸子刚刚逃离众人围堵的之时,大奶奶就命人快快掌灯。待灯点起来后,院中的景象颇让人忍俊不禁,有人灰头土脸,口鼻流血不止;有人嘴中尚含着半块儿猪肉,却呆若木鸡;也有的正趁着天黑,向怀中藏各式各样的细软之物,因藏的太多,烛光一照竟似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大奶奶见状气得浑身颤抖,大骂这帮狗屎的奴才都是饭桶。大伙儿挨了骂,这才发现成瘸子已经逃离,就在众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只见一个丫鬟手指着前方,脸上写满了惊恐。众人急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惊呼之声四起,原来画中的贾傻子已经容貌尽毁,变得披头散发,青面獠牙,颇似阴司鬼判。 一众一见之下,皆发一声喊,四散奔逃,更有那胆小怕事的,当即任禁不住,淋漓于地,就在众人皆恨爷娘少生两条腿的时候,那画中忽然窜出一股幽蓝的火焰。这火焰越烧越旺,转瞬间便将整幅画都燃着了。画中间那形如鬼判的一张脸,随着火焰的跳动变得忽明忽暗,如同活了一般,远远看去犹似挤眉弄眼儿,仿佛正在喃喃自语。待片刻之后,整幅画便被烧得灰飞烟灭,一阵阴风刮过,将如尘般的灰烬,都刮到了半空,化作一片气旋,竟自久久不散。 忽然,自灰烬之中,隐隐传来一阵笑声,那笑声清晰而阴冷,使初闻之人都觉如芒刺在背,脊背间冷汗直流。凡在贾府之中做事日久之人皆能分辨出来,这笑声正是家主的声音,笑声被裹挟在一团阴风之内,绕屋整整三匝之后,方才入了卧房,直至渐渐止息。在场之人皆耳听阴风呼啸,寸步未敢挪动;以此便似家主已由阴间回门,却一改往日的木讷与呆傻,将所有人都嘲弄够了,方肯回房安歇一般。 此所谓:一朝欢喜总携愁,两世离乱不肯休。预知上天难开口,倒似庸人把胎投。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5章 第一章 人挪活 老话儿说:“出笼的鸟儿跟鹞比,展翅摇翎恨天低。”要说这爷俩,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便象那出笼的小鸟,再也没有束缚与威胁了。虽然尚有离巢的惊恐,但等回到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当头的“怕”字就渐渐淡了。 二人回到老屋之时,天才蒙蒙亮。虽然已有勤劳的农人下地干活儿去了,然整个村子依旧静悄悄的。麻三儿掸去门上的灰土,拽开锁,二人进了屋,点燃油灯内的残油,这才相互检查起身上的伤口来。这一看不要紧,在麻三儿的胳膊与后背上各有一处烫伤,经过一夜的奔走,已经漏出了鲜红的皮肉;而成瘸子则是鼻青眼肿,幸好都是皮肉伤,没伤及筋骨。 成瘸子见麻三儿伤势严重,不觉痛彻心肺,高声咒骂起那贪婪自私的老王爷来,麻三儿赶忙摇手制止,成瘸子这才隐忍不言。他一面为麻三儿舍己救人,却又不得不逃亡在外而鸣不平,一面又找来盐粒子,用水化开,给麻三儿清洗伤口。他见天已经亮了,便去村中寻到土医,买来獾油和白芨粉,给麻三儿疗伤。 麻三儿的身上被裹了药,方才止住疼痛,而连夜的辛劳与伤痛却让他再也无法支撑,便一头倒在炕上,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意识中也无限模糊,却总好像有个高大的身影,不断出现。直至第二天中午,麻三儿才悠悠醒转过来,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力气也仿佛回到了体内,但只稍微挪动身子,腹中便咕噜作响,饿劲儿就翻江倒海般涌来了。守在屋外的成瘸子,听见屋中的动静,急忙跑进屋,他脸上的伤口已经被抹了漆黑的木炭灰,头上的淤青也被糊了一大块湿泥,乍看之下就如同是个勾魂小鬼儿离了枉死城,虽有三分怕人,倒有七分可笑。 麻三儿本欲将梦中所见说给成瘸子听,但满腹的饥饿感已将其他的愿望都冲散了,于是二人锁上房门,一齐赶到村头的老豆腐房来。说起这间老豆腐房,在本地大大有名,据说在大清朝定都北京之时便有了它,传至如今依然屹立不倒。据村中的老人说,这皆是因为其家中有一口神井!井中的卤水不同凡响。相传那是一次地震,威势之大世所罕有,竟将村头儿的小河颠倒了过来。震后便出现一处地缝儿,开口处便是这口水井,井中卤水清亮杀口,将它浇在煮沸的豆浆之中,转瞬间就能凝成晶莹雪白的豆腐胚,再压上两块积年溜光的大石,摁出来的豆腐又白又嫩,吃到口中唇齿留香。 据传一次乾隆爷东巡至此,附近贡庄的牛车却迟迟未到,眼看皇帝老子的肉食就要断顿,这可急坏了随驾的上膳正大人。他多方打听,竟然找到了这家小店,用加急快马将刚做得的豆腐送入了行营。乾隆爷吃后龙颜大悦,御笔亲题‘玉方’二字,以示褒奖。奈何这些不过是民间传说罢了,经年间就没人见过皇上亲题的匾额,倒是有一张写了‘老张家豆腐房’的红纸,就挂在房门前的破布帘上,随风终日飘荡。 然而对于麻三儿爷俩来说,这家店是否受过皇封倒不打紧,倒是那一股扑鼻的香气只要被人闻了必会垂涎欲滴,食指大动的。二人进到铺子里坐了,见头一锅浆子早已开了,翻花地直往外冒热气,整间屋内烟雾缭绕,如同蓬莱仙境,让人忍俊不禁。他们要了两碗滚开儿的浆子,一大桶水豆腐,拌上喷香的辣椒油,又掐了三四根刚炸得的油条,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待两根油条下肚,饿劲儿稍减,麻三儿的脑子也跟着活泛起来。他想着今后衣食无着,不觉愁上眉梢,便扭过头去,问成瘸子道: “叔儿,我听白爷说,坐吃山空等同于自寻死路,咱爷俩又能到哪儿去寻一条出路呢?” 成瘸子正将食物塞了满嘴,听闻此话,赶紧喝了一大口浆子,将口中的食物都顺了下去,这才说道: “孩儿啊,依我看来,你还是毛嫩啊,沉不住气。如今就咱俩积攒的银子,已经是,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今非昔比啦。就算咱俩每天都躺着吃,也能吃上个三年五载。不过,话又说回来,坐吃山空必然遭殃,在咱这嘎达甭想挣钱,你要是真有心,赶明个咱俩就去海城走一遭,不过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呀?” 说起海城,即便是乡间目不识丁的农户也是耳熟能详的,城故然不大,却地处水旱两路的节点要冲,凡往返于山海关的商贾、马队,都须在那里打尖、歇脚儿;另一则,对于清末辽东而言,海城还有一个令无数达官、商贾都流连忘返的原因,便是那里的窑子。 海城的窑姐儿自与他处不同,乃是清一色的渔家女,从小便有着由温润气候所滋养出的水性与灵动,与那些终日经历风吹日晒的女人相比,真可谓是“鸾凤比雉鸡,高下立见”。于是乎就连奉天城里的达官贵人也要到海城去挑选侍妾与丫头,一来二去间抬高了当地的身价,使得那里的娇娃各个价值千金,由此便在当地催生出了无数的光棍,也就不足为奇了。 海城亦是清政府对外设立的第一个通商口岸,在管辖上曾隶属于清朝的营口厅,英、法、德、日、美、俄、瑞典、荷兰等列强国家均在营口设有领事馆,更配套建设了各式的教堂及商业区,如此一来,世界各地的行商走族,便齐聚到营口来牟利,捎带脚儿使临近的海城也一同蓬勃发展起来了。 海城即为水港,交通自然便利,往来人口亦必众多。有人看上了这里的好气候,便选择定居下来,由此海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市井之中那五行八作及各类商号,将一座小小的水城挤得满满当当,真个是寸土寸金的所在。若您就此便以为着此地是一个沾满铜臭味儿的污秽之地,那便大错特错了,海城同样有着厚重的历史风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牛庄了。牛庄的房舍秀丽,街道清幽,处处透着东北古镇的朴拙之美,让人看后流连忘返。据传当年努尔哈赤攻占沈阳城后,一眼便相中了牛庄,命皇太极在此建堡固守,足见此地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大清朝在问鼎中原之后,又在牛庄设立了第一个巡检司衙门,第一个红十字会,第一个外国领事馆等诸多有着划时代意义的管理机构。这使得小小的牛庄名噪一时,成了关外屈指可数的令人向往的宝地了。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海城在军事、政治上的地位也渐渐没落了,然商业地位依然不可小觑。经过多年发展,那里有了诸多百年老号,如永丰德,芝兰斋,胡家馆子,西域福,还有那金达莱,宴八旗等等,更不用说还有什么海记、山记馅饼,韩记熏肉,高记烧鸡等享誉东三省的名号。除了吃,此地可以赏玩儿的风景名胜亦是不少,其中以海城八景最为驰名,乃是太平夕照、一柱擎天、神楼新月、紫气东来、石槐夜钟、海韵龙祥、河口昏鸦、石坊惊魂,倘或您有了空闲,一定要去海城看看,包您能不虚此行。由于这些特殊的原因,当时在海城街面儿上,时常可以看到洋人,就为可以看上一眼金发碧眼的洋人,便有不少浪荡公子、王孙,甚至是当朝的官员,要携家带口,来到海城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然东北有句老话儿叫:“盘儿上虽亮,底下却是张丑脸儿。”在清末海城商业繁荣的表象之下,自有其阴暗污秽的一面。论说此地既是金钱凑集之所,便当然需要有花钱消遣的之地,除了老时年间常见的戏院与茶楼之外,这里尚有很多幽僻、简陋的小巷,内多见妓馆、暗娼和大烟馆。要说在那阵儿,烟土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新鲜玩意儿,多由一些英国商人将之随船托运而来,只是用薄纸或稻草包裹,并没有像“福寿膏”一样高大上的名字,一般就叫做土或黑土。起先有着包容并蓄精神的我国中医,将之用作治疗风湿痹痛及牙痛的药物,后来却渐渐发现,“土”亦能治气虚不振和阳痿不举,因此一节,烟土在当时风靡一时,尤其在风月场所,更是供不应求。 于麻三儿他们而言,对海城当然不可能了解得如此详细了,在他们的心中,那里是临水繁华之地,妖娆富足之邦,是肯定饿不死吃苦卖力之人的。您若是想问,麻三儿还能有什么手艺呢?其实还真有。他本是个有心人,当初在王府的后厨做苏拉之时,利用给大厨剥蒜、剥葱的机会,偷学了好几样拿手儿的厨艺;而成瘸子也在走南闯北之中,练就了一身混吃饭的本领,虽无非是抽签算命、隔板猜物,找人找物、说书讲古等江湖伎俩,却也颇得真传;两个人有了这些压箱底儿的本事,即便在海城举目无亲,也可有恃无恐了。 第5章 第二章 临危相救 话休烦絮,二人收拾了细软之物,将银子都贴身藏了,只在袋中塞上些大钱儿,便一同上路了。古时候交通不便,有钱人可以骑马乘轿,再不济也能雇辆驴车代步,而像麻三儿这样的贫苦百姓,便只能靠两条腿了。 路上少不得夜宿晓行,自有着道不尽的辛苦,待二人将两脚上的千层底儿都磨的差不多了,这才进了海城的地面儿。此时二人早已经没了出门时的意气风发,都脱了相了,从远处看活像两个逃难的乞丐,是人见了人嫌,狗见了狗躲。 清末,闯关东的,逃难的,携儿带女拥塞道路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了,官面儿上就算管也管不过来,所以沿途之上根本没人盘诘,即便是胡子都懒得抢他们,所以两人身上的银子始终未损分毫。待他们进到城里,立刻便被这里的繁华吸引了,见大街之上,做买做卖的拥挤不动,琳琅满目商品更让人目不暇接,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不时有洋人穿过,个个鹰鼻蓝眼,满头金发,看得外乡之人无不讶异,如同见到了阴曹鬼魅,莫不惊呼连连。 两人在拥挤的大街上走了许久,才在一条不起眼儿的小胡同里,找到一家尚未客满的小客店儿。然而店主是个势利眼,看两人这幅模样,抬起手就要往外撵;可是当他看见成瘸子如同变戏法儿一般,突然摸出一锭银子后,脸上立刻就换了笑容,急忙叫伙计打水、沏茶,准备宴席,还紧跟在后面追问,“两位爷,要不要小的去‘含笑楼’叫几个小娘们来陪酒陪歇啊?” 两个人便住在了这间小店之中,一连几天,都是清早儿用得了饭,就一起上街闲逛。二人除了遍尝当地有名的小吃之外,更多的就是去看沿街的铺面儿了。海城向来是以港口为中心的,最大的码头就设在太子河上,那里河水宽阔,见天儿都有大批的货船往来贩运,码头上便聚集了一大批脚夫、苦力,靠着一把子力气混吃饭。他们个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每天天不亮就在码头上等活儿,因为卖苦力挣不到几个钱,所以左近的食摊子上都是些贴饼子,糙米饭配咸菜疙瘩,板儿豆腐等普通百姓常吃的粗食,不过倒是量大管饱,所以也颇受欢迎。 看了多日,他们却没有找到一处合适的铺面儿,不是太贵,就是太过冷清。最终二人还是相中了一块地方,那就是太子河的码头,此处虽然聚集的都是穷苦百姓,却可以想办法薄利多销,虽然挣不到大钱,但对付个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两人盘算已定,转过天便在码头的东北角上支起了摊子,专卖几样拿手的吃食。俗话说:行有行规。码头既然是个能出钱的所在,当然少不得各种帮派的把持。不过话又须说回来,关外并不像京津一带的苦力行,都叫脚行,而是只“帮”,且普遍冠以首领的姓氏,如张头儿帮、李头儿帮,也有叫菜头帮、粮头帮的,一听便能让人知道帮会的势力范围和包揽货物的种类,避免相互间发生冲突;偶尔碰上不开面儿的主儿,倘或有了麻烦,也不需像脚行一样斗光棍,而是打群架,在人数的多寡上见输赢。 成瘸子与麻三儿挑中的地儿,刚好归本地菜头帮管辖,头脑就姓蔡,不过是音同字不同罢了;这类帮派一般是不为难小买卖人的,看在都是出来混的穷人份上,能互相帮衬的事儿,又何必树敌呢?因而他们没费多大劲儿,便在地头上将买卖做起来了。那么这爷俩能做什么吃食呢?这又得好吃,又得便宜,属实不好弄啊。说到这儿,您还真不用着急,就麻三儿靠着一点儿偷来的手艺,还真把摊子给撑起来了。这是他在王府之中学到的两样儿绝活儿,一样儿是糖酥白肉,一样儿是油梭子夹饼,且两样吃食,又都是在肥肉上下功夫的。 老时年间的东北,普通百姓是不会吃肥肉的,多数都只会熇肥油,储存起来待日后食用,而剩下的渣子便丢弃了。昔日,麻三儿见王府里每天都能扔出成堆的白肉,甚觉可惜,便缠着与他熟识的胖厨子学手艺。起初厨子不愿意教,却架不住麻三儿三天两头的小恩小惠,最后就教了他两样拿手儿的绝活。咱们先说糖酥白肉吧,要将十足的肥膘沾了包谷粉放入滚油中炸,待酥脆后出锅,再用稀糖汁儿裹上一层,吃到口中外酥里化,满嘴油香;再说油梭子夹饼,便是把熇完油的渣子拌上盐与辣椒末及碎葱头,一并填入刚出炉的面饼中夹着吃,又是一个香辣爽口,吃而上瘾,真叫人欲罢不能。 麻三儿所用的炸油,乃是从附近的饭庄子中收来的陈油,肥肉则是到官府的衙门口儿找厨子收来的。通常官府之中是没人吃肥肉的,这些厨子乐得挣个外快,见到了一点点儿的小钱儿,便卖给他了。待摊子支起来后,生意还真是红火,一则码头左近没有饭庄子,而脚夫们对那些贴饼子与板儿豆腐,早就吃腻了;二则是麻三儿做起买卖来童叟无欺,三个大子儿一套油梭子夹饼,吃着喷香,倘或再能加上四个大子儿,来份酥白肉又可以解馋。这些脚夫通常挣不了仨瓜俩枣,又都是没有牵挂的穷光棍儿汉,于他们而言攒钱是没用的;平日里但凡有了俩钱儿,便顷刻输在赌摊儿之上了,现在既然有了好吃的,谁不想借此饱饱口腹之欲,享受享受啊。 二人进的货,根本就不够卖的,有时侯天还没擦黑儿,就卖得盆干碗净。他们既挣到了钱,便经常翻翻花样儿,做点儿红糖烧饼,牛杂汤什么的,一样是量大管饱,味美鲜香,如此一来便更受穷人的欢迎了。 然而老话儿说的好:“同行是冤家。”你这儿卖的好,其他的吃食摊子可就没客人了,这帮苦大力,都是见天儿围着麻三儿他们转,就连吃份儿板儿豆腐,都得就着油梭子夹饼吃,看得其他摊主眼都蓝了。大家伙儿都是穷人,为几个大子儿能拼上性命,更何况见天儿如此。于是乎,其他几个吃食摊主便偷偷凑了点儿钱,请来了码头上有名儿的地痞,为他们出头。此人绰号“闻风倒”,自小儿也曾学过几把刷子,却是个“青草练”,没有真本领,平日里专靠欺压穷苦百姓骗钱花,有着一身的浑赖脾气,一般人等真就不敢惹他。 这无赖于码头上混迹了几年,颇有些名气,今日被请来,就是专为砸摊子来的。麻三儿叔侄二人当然不明就里,仍然是天不亮就出摊儿,成瘸子在一旁打下手,麻三儿则专门掌勺。今日两个人刚刚支好了席棚,便有那些脚夫过来打招呼了,别看麻三儿年纪不大,却颇为和气,与码头上的各色人等相处得都很融洽。他一面在嘴中支应,手下却毫无停顿,一会儿功夫便将昨夜新收的肥肉切了,又下到锅里熇油,等锅中的肥油齐了锅沿,便把油倾在油桶子里,给锅里的油渣拌上刚切得的碎辣椒,又加入葱头、蒜末、盐,主料便做得了。一旁的成瘸子也已烙好了杂粮面饼,用刀在饼中挑开一道缝,两手一拍,饼就张了嘴,再往里面夹上拌得的油渣,一副喷儿香的油渣夹饼就上了台面了。 日头刚刚升起,油渣夹饼已经卖出了三十多套,爷两个也忙得满头大汗,耳听着铜钱儿不断落进篮子的声音,心里却比蜜还甜。然而就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摊子前忽然一阵大乱,人群左右一分,从外边挤进来个小子。他头上没戴帽子,一条细巴楞登的辫子缠在脖项上,脑门子刚刚剃过,被阳光一晃泛着青光。他从头到脚一身儿的粗布裤褂,上衣敞着怀,露出埋了巴汰的胸脯和肋巴扇,左边挽着裤腿,踏拉着一双片儿鞋;脸上是一双斗鸡眼儿,一副蒜头鼻子,薄片嘴,怎么看都像个恶人。 麻三儿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饭量浅,江湖经验少,看了便没在意;而成瘸子却是个闯荡江湖的老油条,一看便知来者不善,然而买卖已经支起来了,再想挪地方也动不了窝,只好硬着头皮,堆下笑脸,掇了条凳子让来人坐下。“闻风倒”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一边用手抠着脚丫子上的污泥,一边用力津着两个鼻孔,嘴中还不干不净地骂道: “我他妈的早就听说有个什么破夹饼,才来了几天,就敢在这儿抖威风,也不打听打听这儿谁的地头。真是往我眼儿里插棒槌,敢返了天了。” 麻三儿虽然年轻,却也能听得懂好赖话儿,一听这边风头不对,便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将炒勺往锅沿上用力一磕,那滚烫的油点子便飞溅到“闻风倒”的脸上了。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无赖平日豪横惯了,今天又围着那么多人,正是出风头的时候,岂能在此栽跟头呢?只见他一蹦多高,嘴中破口大骂道 : “好小子,爷爷给你脸了是不是?今儿个没完,走,咱们找个地方说理去。” 说完他便伸出手来,抓麻三儿的衣领儿。麻三儿虽没跟白七爷学到多少本事,但七爷却也没藏着掖着,曾告诉过他不论遇到什么情况,皆要意守丹田,周身一气,心中安于中道,空空洞洞最好。这意守丹田,乃是丹田的均衡自然,于不松不紧,不驰不僵中感悟,其实就是一个“合”字。这些道理别看麻三儿手头儿忙着,嘴上说着,然心中却从没放下,此时便有了用了。因人在意守丹田之时,可以随心而动,举手投足间相互照应,绝不会因胆怯乱了方寸,这小子的手还未伸到,就见麻三儿将右手的大勺向外一摆,将一勺子热油兜头扣了过来。 “闻风倒”也是打架的行家里手,他见麻三儿没被自己唬住,心下倒先有些怯了,急忙向后撤步,这才没叫热油扣上,否则非变了癞蛤蟆不可。谁知人群中有那恨“闻风倒”的,见他怯了,就随口喝了声倒彩儿。如此一来“闻风倒”更挂不住了,他借机撒疯,弯腰抄起凳子,兜头盖脸向摊子砸来。此时麻三儿手中尚端着马勺,成瘸子腿瘸又跑不快,眼见凳子就要砸在摊子之上,四周的众人都一阵的惊呼,纷纷扭过脸去,不敢再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一旁的人丛里扑出个人来,只见他轻如狸猫,快似闪电,眨眼间已到近前,伸手只一抄,便将挥过来的凳子牢牢抓在手中。“闻风倒”正欲撒野,尚未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此人已经快步蹲身,贴近他的腰际,左肩一压,左肘横扫,“闻风倒”便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接软了下去。方才的一切来的太快了,将围观的众人都给看傻了,内中只有麻三儿眼尖,他一眼便认出,来的非是旁人,正是白七爷。 第5章 第三章 因由 要说难道白七爷是专程来追赶麻三儿的?实则非也。他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毕竟有师徒之谊,七爷若真想为他求情,王爷未必不给面子,终不至于撒下人马满世界去找;麻三儿连夜逃离了王府,七爷虽觉可惜,却也无可奈何,然而他今天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原来却是为了搭救六格格而来的。 咱们在上回书里说过,六格格被麻三儿救出火海之时,几乎赤身裸体,且被麻三儿看了个满眼,如此一来在那个封闭守旧的大清时代可算是天大的丑事了。又因她平时最好使大小姐脾气,府中上下几乎让她得罪遍了,如今她出了丑,大家伙儿岂能饶她,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越传便越邪乎了。皆一口同声说,她平日里不守三纲五常,尽与苏拉私通,干尽了伤风败俗的事儿,还说这就是打老王爷的脸,要不他老人家的脸怎么会越来越圆了呢? 若论起老王爷的身份来,本也是个通天彻地的人物,怎会把郝三青纵火这样的小事儿放在心上呢,只是想着能将这个毛贼押送到衙门治罪,也就罢了。却不料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真把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有心将麻三儿捉了,就地正法,压一压大家的口舌;不料麻三儿倒是机灵,连夜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弄得他一时之间真有些骑虎难下。于是他不顾家人的劝阻,直接叫人将六格格关了起来,并放出狠话说,要将她远嫁到西藏去,永世不许回城。 那六格格本是金枝玉叶,如何受过这等委屈,她年纪小,心量又窄,一时之间想不开,就上吊自尽了。不料她上吊用的带子乃是江南的锦缎,不比普通百姓的粗布物事,刚刚吊上就断了,倒被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守在门外的老妈子们,一听屋中的声音不对,便破门而入,将她看管起来,并飞报王爷。 经她如此一闹,老王爷更是进退两难,不得已便命令一众仆妇、丫鬟将她锁入后院儿,并轮流看管,直至出嫁为止。然而,六格格毕竟是老王爷的心头肉,又不是什么钦定的囚犯,何人敢照实看管?无非是几个老妈子,定时来观看有没有事情发生罢了,与平常也没甚分别。因为她们心中清楚,哪天老王爷的气消了,便是一天云彩满散,如若现在看的紧了,将来自己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六格格自小便是被宠坏了的,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岂肯任由别人来摆布呢?于是三天之后,她便趁着夜黑风高,只手掰断了窗棂,逃出了王府。可是自打她一离开家方才明白,那书中所写的江湖事儿全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她当了随身佩戴的金银首饰,只得了些许散碎银子,只够维持个月的开销。她一贯身居闺中,并没有手艺傍身,此时又不敢去投亲靠友,只能象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起初她虽然离了王府,却毕竟没离开奉天的地界儿,又穿着一身绸缎,即便有人见了,也不敢随意招惹她,都道这是哪家的阔小姐,闲极无聊,微服出游来了。然而当她误打误撞间出了奉天府的地界儿,立刻便被坏人盯上了,他们乃是干贩人行当的,当时有个别称,叫做“牵绣球的”。 这“牵绣球的”,乃泛指清末关外一带专门儿拐带妇女的人肉贩子,那些购买妇女的买主,便是外地的各类院子,如果能有极少数被戏园相中,买了去,成了角,便属幸运的了。老时年间,东北的院子暗指做皮肉生意的场合,关外乃文化落后之地,并没有京津一带的青楼,更没有江浙一带风花雪月的楚馆与小班儿,若是只想用一个词就能把它说清楚,那就只有“肮脏”二字了。 在清末的东北,妇女只要被骗进院子,便如同掉进了火坑,客人可以像挑牲畜一样,随意的挑选姑娘,甚至有时候,就连院子里的老干娘,其实就是老鸨,都得亲自上阵,去伺候客人。要说这三个“牵绣球的”盯上六格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们始终也没敢动手,直至离官府的管辖区域越来越远了,他们才逐渐摸清了六格格的底细,原来就是一从家中逃出来的“处儿”罢了,真个是“肥鱼冲上了沙滩,白捡呐”。 旧社会,那些从家中逃出来的女孩儿,十有八九是为了逃婚。因为家长、族长包办婚姻,甭管你愿意不愿意,便是死人,收了人家的彩礼,也得嫁喽。所以但凡有主见的姑娘,没一个愿意受父母约束的。然而九个逃婚出来的姑娘,又有八个刚刚出了门儿,便让人贩子拐了,稀里糊涂地被卖到了穷乡僻壤间,成了别人的媳妇,到那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如若直接被卖进了院子,在皮鞭威胁下接客,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得认了命,苟活于世。 三个“牵绣球”的无赖,平日里尽干些“生孩子没屁眼儿的事儿”,都是能将良心夹在嘎吱窝里的货色,拐带涉世未深的六格格自是手到擒来。其中一个有点儿拳脚功夫的做了“风头”,留在路口,免得同道中人前来抢局儿;另一个长得歪瓜裂枣般的,装作痞子,哼着小曲儿,上前调戏。六格格毕竟是姑娘家,遇到了此种事,只能连跑带喊,高呼救命;恰在此时,一个颇有些浓眉大眼的人便装出一副英雄气概粉墨登场了,他先是三拳两脚间打跑了寻事儿的痞子,将六格格救下,便趁着姑娘对他稍有好感,赶紧套辞儿,摸底儿。 若说他们好不容易凑了这个局子,如此火急火燎地问,就不怕露了馅儿么?答案是,不问也露馅儿。此等人,天生的恶人恶相,即便想装好人也装不像,须趁姑娘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摸清底细,否则待人家回过味儿来,再想卖好儿,便不管用了。六格格自小长在深闺之中,虽然聪慧,却没有涉世的经验,方才已被吓得芳心乱跳,这会儿见遇着了“好人”,便迫不及待地将底细和盘托出了。 没等她将话说完,这个“牵绣球的”直接吓尿了裤子,心里边儿一个劲儿地叫苦,暗道: “这哪是外财呀,这整个一刺猬,我说这几天眼皮怎么老跳呢,敢情原因在这儿呢。就这么个主儿,谁敢买呀,就是碰一下脑袋都得搬家。” 他急忙找了个借口,屁滚尿流地去找另外两人商量对策。另外两个听了,也有些发怵,一个道: “哥几个,我看还是放手的好,就当是白玩一场,要不早晚得扎手。” 不料另外一个却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一听到嘴的鸭子要飞,当即便翻脸道: “什么?放了。为了跟这处儿,咱废了多大的劲儿啊,连寡妇门都没功夫串了。再说了,她不是没人跟着吗?把她拐到外地去,一倒手少说也能挣四五百两银子,要不这活儿就算我一人儿的,将来你们可别后悔啊!” 经他如此撺掇,另外二人的胆子也壮起来了。他们合计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将六格格拐去海城最为稳妥,海城乃是他们的大本营,熟识的院子也多,还有洋人光顾,官面儿上是不敢管的,即便漏了蛛丝马迹,只要有洋人撑腰,无论如何也不会血本无归的。 三个人计较已定,再见着六格格,便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来,使出看家本领,一通的恐吓威胁,将六格格逼入一间破土地庙,关了起来。入夜,几个人又套了辆驴车,将六格格拉上,便奔了海城。 一路之上,三个人对六格格颇为殷勤,不但要吃给吃,而且要喝给喝,丝毫没有亏待。此并不是穷凶极恶的人贩子发了善心,而是要将拐来的姑娘侍弄好,如此才能卖个好价钱而已。他们这一路直奔海城,咱们且先按下不表,翻过头来再说奉天王府。那老王爷不过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有些羞愤冲脑,并非真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远嫁到西藏去,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姑娘依旧是刚毅的脾气,竟从众多的仆妇和兵丁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了。听到禀报,老王爷冲冲大怒,当即命令将一众守门绿营兵勇,全部押送衙门议罪,又命人将看守格格的老妈子痛打了一顿,末了,他左思右想,实在无脸调动衙门,便去求白爷给出去找找,否则时间长了,倘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条老命也就交待了。 白爷自年轻时起便行走于江湖,关内关外间颇多见识,黑白两道儿的朋友又多,所以老王爷才会舍了金身大架前去祈求。白爷身为江湖中人,当然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尤其在这紧张节要的时候,也想着能给王爷出把力,便慨然应允下来。他先是找了道儿上的朋友摸了下底,知道姑娘一准儿活着,然而就是拿不准,人被拐到什么地方去了。论说凭着白爷的手段,焉能抓不到几个毛贼?这里确需解释一下,白爷虽在黑白两道吃得开,叫得响,然拐人的行当却为黑白两道儿所不耻,属于不入流的黑行儿,因而在一时之间,他也无法摸透六格格的去向。 然而多年来所经炼的雨雪风霜,使得白七爷能遇事沉着,临阵不慌。既然从方方面面的消息中判断,姑娘十有八九是让人给拐跑了,他便撒下海网,四处托朋友,找关系,终于在两天后找到了“牵”字行里的大师兄。您若是想问,这损阴德的行当,焉能有大师兄?其实不过是退行比较早的老人儿,有些消息渠道罢了。 白七爷向他纳了一封银子,托问起姑娘的下落。这位“大师兄”颇是个明白人,他没敢跟白爷打哈哈,因为他的心里清楚,已经有人捅下了天大的篓子,别的先不论,若不赶紧将自己摘清,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于是二话不说,急撒下全部耳目,将奉天城翻了个底儿朝天,最后才搞清楚,南门里“牵绣球”的三个人,已经好几天没有露面儿了。 大师兄将各方的消息仔细杂糅了一番,最后断定,拐六格格的必是这几个人;很快又有消息传来,专在城外租借牲口的于二混子,曾套了辆驴车,租给三人去了海城。大师兄闻报自是不敢怠慢,便急忙去给白爷送了信儿。 白七爷听说,不由得心急如焚,他掐指一算,已经过去了三天,人已经快到地儿了,若再耽搁下去,生米被做成了熟饭,即便救回来也是枉然了。他来不及亲自去王府禀报,只得派人向王爷知会一声,便亲自带上几名下人,飞马赶奔海城。 第5章 第四章 恶有恶报 就在白爷出发之时,那三个人已经拐着六格格进了海城。为了防止格格叫喊,三人便用娟绳捆住她的手脚,又用一块抹布塞住了她的嘴。待过了城门,他们便扬鞭快催,直奔最熟识的那家院子。此时尚不到上客人的时辰,院子中冷冷清清的,打盹儿的龟奴听见有车马声,还以为是买卖上门了,急忙招呼老鸨子叫姑娘亮相,自己则掀开门帘,笑脸迎客。 然而当他看见是这三位时,笑脸儿立刻换成了冷脸儿。因他三人乃是穷光蛋,平日里只是贩着姑娘送来,今日又没见着姑娘,又怎肯将笑脸儿来迎他们呢?亟待三个人掀开车帘,龟奴的眼睛便也直了,原来车中的姑娘真不亚于上天的嫦娥、织女,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倘或此等女色能进这家院子,那之后的财源必会滚滚而来。 三个人展示已毕。方撂下车帘,这才撇着嘴进了门厅。龟奴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后边儿,又是倒茶,又是端点心,忙的不亦乐乎。您若问,他前倨后恭,如何变得如此之快呢?这个自不难理解,外头车上放的,乃是一棵摇钱树啊,能卖给谁至今尚无定论,谁看了能不眼馋呢?老鸨子是久在江湖之人,见了龟奴这一副恭敬像,心中就猜到了八九。她不动声色,直接坐在了对面儿,紧绷着脸儿,看仨人吃喝。三个人一路劳乏,也是真饿了,他们提心吊胆,连停下来喘口气儿也不敢,只是赶着驴车,拼命前行,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会儿他们如同三匹饿狼,将眼前的食物没命地往嘴里塞,直待撑得两眼上翻,老鸨子才不紧不慢地说: “我说,仨猴崽子,敢情这辈子没吃饭,到我这儿打尖来了。老娘这儿可没有金山银山供你们吃喝,这要是没话儿,就赶紧滚球吧,老娘房里还有一千多两银子没点完呢?” 仨人一听银子,登时眼也不翻了,嘴也不嚼了,个个眉飞色舞间一通的吹嘘,这个说姑娘有天仙般的容貌,那个说我们吊她可没少费心呐,还有说这银子少了可不成啊。如此种种,那老鸨子乃久经战阵之辈,岂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只是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待仨人吹嘘够了,腹中空空再也没词儿了,这才一摆手中的绢帕,哼了一声道: “少在老娘我跟前儿上眼药儿,直说吧,多少钱?” 为首的小子见火候已到,当即便伸出了五根手指头,表明开价儿五百两。老鸨子见了,脸上带着笑,却轻轻站起身,扭开肥胖的身子,绕过了桌子,冷不丁抬手就是一掌。打得那小子登时离开了凳子,原地间转了仨圈,这才稳住身形。便听到老鸨子的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他娘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哪副德行,这是捞着金了,还是捞着玉了,啊?就五百两!把你们爹妈都陪上也不配这个数。我还没问货的来头呐,还不知道是不是个处儿,从你们手头儿出来,指不定怎么回事儿呢?要是跟我这儿找麻烦,我就叫人把你们的门牙挨个儿都敲下来,一颗一颗钉到门板上去!” 领头的小子被打得脸肿了老高,一边儿用手捂腮帮子,一边儿仍在口中穷对付道: “唉我说干娘啊,您这儿也用不着打不是,我是吃了熊心了,还是喝了豹胆了,敢到您这儿胡诌?待会儿车上的货包您满意!不过这钱嘛?倒也不能再让价儿了,您看在小的几个跑了这么远的道儿,没功劳还有苦劳呢,就恁不开面儿,不能多赏几个?” 另外二人见为头儿的挨了打,也不敢大马金刀地坐着了,忙不迭的指天发誓,还叫龟奴快点儿将车赶到后头去,好给老干娘看看货色。 转瞬间,一伙人来到了后院儿,几个棒尖儿光着膀子,在地上摆好了皮鞭、凉水,做足了恐吓的架子,专等号令;老鸨子见车子近在眼前,便叫龟奴打起车帘儿,将六格格扶下了车子。这老鸨子围着六格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总共看了一百多眼,原本一张紧绷的老脸,渐渐舒开了皱纹儿,一双水泡眼也眯成了一道缝儿,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我说,俺的心肝宝贝儿唉,就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把我们家宝贝儿给捆起来,啊!还有没有天理啦,看干娘这就给你出气去。” 她嗲声嗲气的将话说完,作势举手要打,吓得几个龌龊小子皆抱着脑袋躲进屋内去了。周围的人便配合着一通的哄笑,将院中的恐怖气氛冲淡了不少。老鸨子则站在一旁,暗地里斜着眼睛偷看六格格的面相。她见六格格已经不似刚下车之时那样的拘谨,当看到那几个坏蛋逃跑时的囧相,更是喜的柳眉舒展,花枝乱颤。老鸨子见心计得逞,不由得一阵得意,心中暗道:“好!你个小妮子,今儿个算是落在老娘的手里了。” 说起来这个老鸨子还是颇有眼光的,时方才只是搭眼儿一看,便猜出六格格必是大家闺秀,若没有十数年琴棋书画的浸染,如何能有此等如水墨画儿般清秀的眉眼儿呢?若能勤加琢磨,甭说五百两,就是五万两也不难到手!不过,这话又得说回来了,此等女子多性高气傲,心中自有三纲五常,是最难驯服不过的,倘若让她去服服帖帖的伺候客人,必须要用些看家的手段才能逼其就范呐。 先不说这老鸨子暗自里咬钉嚼铁,要对付六格格,咱们先说牵绣球的那几条臭鱼烂虾。几人见目的达到,便在屋中一通的胡嚷乱闹,让老鸨子快些拿出银子来,如若不然,他们就见姑娘卖往他处,叫这里的买卖做不成。老鸨子也怕这几人一通的瞎胡闹,坏了好事,只得撇下六格格,进屋去答对。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直到老鸨子叫来了几个高擎木棒的打手,要亲自为仨人熟熟皮子,他们这才住嘴。 双方讨价还价,最后才敲定以四百一十两雪花儿白银成交。看至此处,您难道不觉着奇怪,这老鸨子就不问一问姑娘的来头吗?其实依江湖规矩而言,此等事是不能问的,问出了端的,在心中也是病。做他们这一行的,有的是手段对付女人,即便当朝太后被拐了来,也须服软儿,所以没必要开这个口。 三个人拿了银票乐不可支,倘或在平常,一个姑娘最多能卖七八十两银子,再好一点儿的也就一百挂零,而今突然赚到了这么多钱,他们自然是喜出望外了;此一回不但赚得了大把银子,还能扔掉个刺猬,真可谓一箭双雕,虽是诸葛在世,恐怕也难出其右也! 几个人都是“头上顶着鸡屎,也能当成官帽”的主儿,既然发了横财便屁颠屁颠地离了院子,正在商议该去哪里享受一番,却忽然碰上个当街卖马的贩子。他们是得了钱的贱种,从来只有看别人骑马的份儿,而今腰里既揣着银子,便商量着买匹马骑骑,过过有钱人的瘾。他们左推右挡,都不肯掏自己的那一份儿,吵嚷到最后,只好一齐凑了二十两银子,买到了一匹马。 三个人都是那爱占便宜的小人,见了高头大马,谁肯谦让,便互相推搡,却分不出个高下,只能一块儿都骑上了。区区一匹马焉能承载三人,被压得脊背弯曲,气喘如牛。俗语云,“人有人心,马有马意”,即便是马也心中气愤不过,暗道:虽是你们买来的,也没有如此的骑法儿,还不如独自走了干净。于是强自挣扎着奔出几步,忽然一个马失前蹄,将背上三人全都大头朝下栽入了泥塘之中,而后一个撒欢儿,独自跑了。直到有人发觉情况不妙,赶过来帮忙,三人早已成了人肉松花蛋,气绝身亡了。 这三具尸体也没个亲眷前来认领,在衙门停放几日后便被扔到了乱坟岗上,如此这般自不必细表,让咱们还是先说回六格格这边。她本是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自打进了院子,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了。一开始老鸨子待她尚和颜悦色,不但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供着,还给她做了一套簇新的绸缎衣裳。然而好日子才过了几天,老鸨子便开始上手段了,先是在她的耳边唠叨个没完,行话叫“催床边儿”,不过是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不放浪一回”的屁话;到后来便找来其他“姐妹”,在六格格面前炫耀存了多少多少银子,攒了多少多少衣裳,且做这一行儿啊是肩不用挑,手不用抬,自在的舒坦;最后,便是老鸨子领着六格格前去偷看院中的浮浪子弟,并介绍说“这是谁家的公子,家里如何如何有钱;那是谁家的少爷,家里如何如何官大。”如此这般,连看了五七日,老鸨子便逐渐发现,这位姑娘真个是“开了春儿的野马,难以上套”。不过这当然难不倒她,即便是再贞洁的烈女落入她的手中,也能被骨髓榨干,形如枯槁。于是乎她将脸就那么一抹,立刻换上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叫上几名恶奴,摆开长短全套皮鞭、闷棍,要给六格格熟熟皮子。当然了,不过是连哄带吓,逼她就范而已。 第5章 第五章 矮檐下 旧时,普通百姓将窑子里的恶奴唤做“棒尖”,取的是心狠手硬,欺压良善之时冲在最前面的意思。刚有棒尖儿将六格格拉拽至当院儿,正要上手段,忽然前边儿来报,有客登门。进门的是一老一少两位生意人,皆头戴六块瓦绸缎凉帽,身穿江南蚕丝凉衫,脚蹬手纳千层底儿短腰薄布靴,身上珠光宝气,让人不敢直视;尤其是那个年龄大的,帽中镶着一块冰种和田玉,一望便知是个腰缠万贯的金主。 守在门前的龟奴见又有肥猪拱门,便连忙端上茶水、点心,一面撒脚如飞,到了后院儿报信儿。老鸨子乃是娼门中人,一听有钱可赚,如何不喜,便没有心思搭理六格格了,连忙描眉打鬓,前来迎接客人。两个生意人进到前厅,依次落座,便叫嚷着要看姑娘。老鸨子一听,正中下怀,自然满心欢喜,忙叫各屋的姑娘挑帘子,露脸儿,等候挑选。过去的年月,在老东北的院子里,没有京津一带打茶围,斗富的传统,都是姑娘们躲在各自的窗子后头,等着暗号。当她们听见了老鸨子的叫声,便纷纷打开窗子,挑起帘珑,供客人们任意挑选;客人若挑中了哪位姑娘,便进到那间屋里去,待出屋子的时候,便要按照姑娘的身价儿交银子了。 两位生意人像模像样的踱着步子,慢慢端详了一圈,便摇头说没有看过眼儿的,问还有没有其他姑娘了。老鸨子一听便有些着急了,倘或客人挑选不中意,岂不是引得今后的生意都要不顺序嘛。她急中生智,一面喝骂手下的奴才慢待了两位贵客,一面推推搡搡间将他二人向里间儿让。等二人进了里间儿,甫一坐定,跟在后边儿的龟奴便立刻端上蜜饯和刚杀得的脆萝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这便是院子里的规矩,甭管您愿意不愿意,只要是摆上了,所有的东西,哪怕是一口没动,客人也要掏钱买下来。 趁着他二人埋头品尝果品,老鸨子早踮起一双小脚,直奔后院儿。刚一进柴棚,便喝退了看管六格格的恶奴,换上了一副如糖似蜜的笑脸儿,凑上前,亲亲挨挨地靠着六格格坐了。开口就是一阵让人倒牙的甜言蜜语,无非是什么“打是亲呀,骂是爱呀”,“不打不骂是祸害呀”,“都是一家人,不管着点儿,就乱了家法呀”之类的虚假之词,末了才入了正题儿, “你要是不想接客呢,也成,就算老娘我看走了眼,谁叫咱俩有缘,看着就像母女俩呢。不过出去唱唱曲儿总可以吧。现如今外头来了两位客人,都是读书人,只是想听个曲子,喝两杯水酒就走了。你出去给我唱两嗓儿,陪他们说说话儿,要是再能吟个诗啊、作个对儿啊,那就更好了。这一回就算干妈求你的,我这儿人吃马喂的也不容易支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拍拍良心想想,我一个女人家能撑到现在,得有多不容易?” 说完她就以袖挡脸,假心假意的哭起来了。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经她这么一“开导”,六格格的心也跟着活了。要说人,都是“顺着好吃,横着难咽”,六格格虽不谙世事,此时也不得不面对这般的处境了,为了免受一顿皮肉之苦,也只得答应出去唱个小曲儿,应个景了。其实这乃是老鸨子的一计,她早就算计到了,只要是六格格同意见客,早晚儿就是她碗中的菜了。 老鸨子见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便急叫恶奴打来洗脸水,让六格格梳洗打扮;末了,再给她换上一套儿干净衣裳,塞给她一把三弦儿,便连推带拽地将六格格带到了前厅。老鸨子挑起门帘儿,这一张老脸上的褶子都要堆到一块儿了,鞠着躬一脸讪笑,紧着说道: “二位爷,我们这儿啊还有一位姑娘呐,这姑娘不但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且还有一拿手的绝活儿,对对子。最合二位这样儒雅的风流才子的脾气啦。二位要是不信呐,待会儿给她出个题儿,包您二位满意。” 她口若悬河,一通的白活,一只手则用力将六格格往前推。六格格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羞得彻耳通红,只能紧低着头,勉勉强强在侧位坐了。老鸨子怕新来的姑娘面儿上生,不会做戏,真要是将二位财神爷都得罪了,那损失可就大了。于是在一旁紧打圆场,一会儿说个黄段子,一会儿又倒茶、递果子,还暗地里用脚踢六格格的小腿,叫她快点儿唱。现在的六格格真成了上架的鸭子,想飞飞不了,想下下不去,只好轻启朱唇,小声儿唱了一曲。 她自小便长在王府之中,随着几位先生学习过琴、棋、书、画等诸般技能,且无一不精,故而唱音虽小,却颇有韵味。她想到自己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父母双亲,不觉心中酸楚,渐渐的已是泪流满面了。站在一旁的老鸨子,见她刚开唱就双眼堕泪,不由得气炸了连肝肺,心中骂道:“好啊!老娘这些天的功夫算是白搭了,今儿个你要是不给我长脸,砸了我的招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心中如此想,脸上便现出了一层寒霜儿,既然客人就坐在面前,她有意要耍耍威风,借机压压客人的口舌;便突然一拍桌子,将双目圆瞪,提开胸腹之气,做好了一副打嘴仗的架势。没成想,她刚将气运足,正待发威,冷不丁,一旁坐的年轻主顾,也猛地一拍桌子,振得满桌的盘碗哗啦啦直响,几乎都要跳起来了。 屋内之人都不解其意,不知怎么着把这位爷给得罪了?老鸨子急忙推下笑脸,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那年轻人将手一伸,把一块白花花的银子丢在了桌上。沉重的元宝落在檀木的桌面儿上,发出一声闷响,振得老鸨子两眼发花,她定睛细看,见这块元宝足有五十两之重,登时乐开了花儿。她闪电般地伸出手,将这块银子攥在手中,就如同猫捉老鼠,又快又准。既然银子到了手,她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就坡儿下驴,借口去置办酒菜,将一众恶奴也带了出去。 您若是想问,她如何就肯如此对六格格撒手不管了呢?实则非也,此举乃是欲擒故纵之计。说白了,便是营造一份独处的环境,让二位客官难抑冲动,来个霸王硬上弓,将六格格办了。而老鸨子则引着一众恶奴,潜伏在屋子外头,待得屋中已将“生米做成了熟饭”,便破门而入,来个“贼喊捉贼”。并说: “我们这位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这一回我们院子可是亏大了,丢了身子不说还丢面子,往后在这一行儿可怎么混呐?” 只要此一击得手,便可以狮子大开口,狠宰他二人一笔银子,再来个“当街哄鸭子”,将之赶出门去,方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呐。 别看此位鸨二娘,将自己心中的一块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山响,然而,她却不知道眼前的二位金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看到了此处,您各位爷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八九?没错!眼前的二位生意人正是麻三儿与成瘸子。 要说他二人出身农家,混迹于市井之间,又怎会一身华服找到此间呢?这还要从那天痞子闹事说起。 话说那一日,二人突遭凶险,幸得白爷及时赶到,化解了一场危难。码头上从来不缺爱看热闹的闲人,这边刚刚拉开架势,四周便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后来虽赶跑了痞子,人群却没有散去的意思,众人依旧叫嚷着,推拥着,等着看更大的热闹。成瘸子见生意没法做了,况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便收拾起家什器具,准备撤摊儿;而立于一旁的麻三儿,却早已跑到七爷近前,扑翻身便拜。 白七爷见众人围观,急忙跨步上前,将他拉起来,命他快去与成瘸子一同收拾东西,尽快离开。接着,他又命令随同而来的家丁,将人丛分开,拥着二人回了下处。 说起他们的住所,不过是在陋巷之中临时租赁下的一处小杂院儿,虽有里外两进,却因为堆放了太多的杂物,显得拥挤、破败;恰好白爷一行六人,都住在离此不远的一家小客店内。为了行事方便,七爷便一个人留在杂院儿之中暂住,其余几人仍回客店安歇。 待安顿好后,七爷便跟二人述说了王府发生的事情。麻三儿先是听说那郝三青已被送交衙门议罪,心中好不得意;却待听说六格格因他逃离了王府,又让人拐到了海城,便又惶急起来。成瘸子却老于世故,他虽来此地的时间不长,却显见是个走街串巷,耳目灵通的万事通了。他听了白爷的叙述,沉思良久后,开口说道: “要说能出得起高价的院子指定规模不小,在这个弹丸之地,至多只有三家。一个是码头上的李家院子,另一个是城东的郑寡妇院子,再有一个便是牛庄的马家院子了。这三家院子之中得数郑寡妇家最有靠山,依我看,十有八九就在郑寡妇家院子里。” 七爷见他说的笃定,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纹银的银票,递给他二人,并说近期不用去做生意了,先帮他广寻门路,暗中打听,尽快找到格格的下落。此外他还嘱咐说,此事毕竟涉及王爷的颜面,切不可声张出去,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说不定还有杀身之祸。成瘸子与麻三儿都见识过其中的厉害,当然不敢声张,就拿了银票去附近的银号兑了些散碎银子,又在前街的成衣铺里买了两套称心的衣裳,便四下里开始打探了。 他二人皆是穷苦人出身,自然可以与城中熟识的乞丐、车把式,及各行业的小商贩去打听消息,却没有逛窑子的经验。而今虽然换了一身儿装束,却仍是不敢正视高门大户,只是接连串了几家暗门子,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两个人都是讲信用的,正在暗自着急,忽然就有熟识的车把式前来报信了。说是就在几天前,见到一辆大车去了郑寡妇家院子,转眼间便被赶入后院,想见是来送姑娘的。成瘸子听说大喜过望,直接给了他二十枚老钱,又问明了具体地点,便将他打发了。而后便与麻三儿一起商量,决定就用破头去撞撞金钟,闯一趟郑寡妇家院子,探探虚实端的。 次日一早二人便到了郑家院子,却见两扇朱漆大门气派威严,门口又有一众恶奴横眉立目,便又有些害怕了。 他们踌躇良久,觉着无有退路,只得互相打着气,踏上了宽大的石头台阶。可等二人进到院子里,仗着怀中的银子,胆气又逐渐壮了起来。他们先是煞有介事地看遍了姑娘,却没见着六格格,正欲离开,却见老鸨子已经将六格格引来了。 麻三儿虽与六格格只是一面之缘,却印象颇深,他本是一个性格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自幼长在乡下,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忽而抱得美若天仙的姑娘,又焉肯忘记呢?他见六格格虽然面容憔悴,却喜其安然无恙,心中方松了口气。待的老鸨子领着几名恶奴退了出去,一间小小的茶室内仅剩下三个人,麻三儿这调皮的心性却又上来了。 他眼见六格格一味的吟唱小曲儿,不觉好笑,心中暗自叨念道: “真是没想到啊,今儿个乃是主子给奴才唱曲儿了。” 他见六格格一团粉嫩的小脸儿,因害羞而变得红扑扑的,煞是使人怜爱,不觉伸出了手,在她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六格格正自唱到伤心处,忽然遭人戏弄,不觉由悲转怒。她本就脾气火爆,别看到了这般地方,本性却是改不了的,抬头的瞬间,手便扬了起来,结结实实的给麻三儿来了一记耳光。麻三儿却毫无准备,急切间险些滑入桌子底下,那老鸨子正领着人,躲在窗外偷听,还一心想着等“生米做成了熟饭”,自己便要进去开个好价钱,却听得屋内的声音不太对劲儿,慌忙领着众恶奴冲将进来。 第5章 第六章 洋人 进屋后,她见椅子翻倒,慌忙命人将麻三儿扶了起来,便喝令其余恶奴,将六格格吊在后院儿,用皮鞭抽打,给“大爷”出气。成瘸子在旁察言观色,料定这不过就是老鸨子的伎俩罢了,当不得真,于是将手一挥说道: “且慢动手,休看这妞子脾气火爆,我家小爷却专喜欢她这路脾气,今天我们且将姑娘包下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说完,他又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丢在桌上,即翘起二郎腿,品起茶来。 老鸨子见有了白花花的银子,当即乐得两眼放光,急忙喝住几名恶奴,一面向怀中揣银子,一面在嘴中迎合道: “呦,您看您说的,咱都是一家人,怎么说出两家话儿来了。其实啊,我也早看出来了,我们家这位姑娘啊,就是和小爷投缘。依我看呐,今晚儿您二位爷就别走了,我们这儿啊还有好多漂亮姑娘呢。待会儿,我给您二位摆桌酒席,把她们都叫来,给您二位唱唱曲儿,晚上再闹个洞房,那可就太有趣儿了!” 说完,她便用坠花儿的袖子挡住一张老脸,吃吃吃地笑起来了。 几个人正在屋中说的热闹,忽然从外面慌张张跑进一个龟奴来,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干娘,咱们县里的老爷,已经陪着洋大人到了门口儿啦,您老赶快出去接接吧。这要是晚了,小人又得挨板子啦!” 听了这番话,老鸨子那充满嬉笑的老脸,立刻僵住了。原来做她们这一行儿的,向来是“一不拒钱,二最怕官”,现如今县官老爷竟陪着洋大人一齐到了,她怎能不怕呢?可当着众人的面儿,老鸨子还想硬撑脸面,只好结结巴巴地说: “实在,实在是对不住您二位了,只能先请到里间儿去躲躲,我这儿来了大主顾,恕不能奉陪了,求二位爷别生我老婆子的气,往后有了机会,还得照顾我们生意啊。” 说完,她便急冲冲地出了门儿,去接县老爷了。 那么此位县老爷究竟是何许人也?又怎能与洋人勾结在一处呢?这里当需另行交待,且听我慢慢道来。 清末之时,营口设了县制,便有了一位县太爷。海城仅是营口下辖的一个港口城镇,本不应再设七品官了,但海城却又是五口通商口岸,兼设有各国办事机构,自然夷商众多,地位十分特殊。清廷为了便于管理,更为能及时解决各类外夷间的纠纷,便特地在海城设了一个主管官位,品阶亦是七品。一般的百姓自然不懂其中之原委,又没见着惯用的品从执事,只好含混地称他为县老爷,当作自己的父母官。至于那位洋人,来头也是不小的,他本是法国传教士,本名伯纳德·希尔,由于早年曾借传教之名游历过中国,借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故而被法国公使聘为随行秘书,一同到中国来。然而除此以外,他还另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受聘于英国东印度公司,负责向中国走私鸦片与枪支弹药。 既然生意做的久了,他便和各地的官员混迹得非常熟络,常用钱买动他们的嘴,为走私生意铺平道路。今日恰好是海城县老爷的生日,夏尔借机送去一千两银子,计划着为下月运输鸦片铺平道路。县老爷见钱眼开,在高兴之余,便想到像夏尔这样的夷人,是不允许携带家眷的,而男女之事又是人之常情,便想着带夏尔去找找乐子。 于是县老爷便叫上了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轻车熟路到了郑寡妇家院子。老鸨子乃是开门求财的“客商”,自是不敢怠慢,急忙跌跌撞撞的出门迎接。然而双方一见面,许是她脸上拍的粉太多了,差点儿呛的县老爷喘不上这口儿气儿。县老爷自然是娼门的常客了,平日里净在院子里“办公”,恨不能将整个衙门也搬进来,今儿个又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倒也没怪罪,只是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儿。 待他们到了前厅坐下,只见几名龟奴早领着二十几位姑娘,出门站好,等待挑选。县老爷主随客先,便叫夏尔挑选。夏尔一向自诩是个中国通,见县老爷让他先挑,也不推辞,正欲走上前,挨个看看明白,忽见一位姑娘,恰好挑开帘笼从里间出来,向老鸨子道个万福,说去解手,便匆匆出门而去。她虽然低着头,步履极快,却难掩面赛桃花,粉颈纤腰的俏丽姿容,把个夏尔看得木木痴痴,如坠云里雾中。 眼见姑娘出了门,夏尔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刚才那个姑娘,真漂亮,我就要她了。” 老鸨子知道,这位姑娘已被里屋的两位客商包下了,且付好了银子,岂有反悔之理?然就算借她一百个胆儿,也是不敢开罪洋大人的,况旁边儿还有本县的老爷坐镇厅中,便更不敢造次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含混说道: “今儿个,今儿个不合适啊。我这儿还有好多姑娘呐,您老————” 坐在一旁的县老爷见老鸨子吱唔,当即勃然大怒,别看他办案糊涂,乃是个“马佳”,此时在院子里吓唬女人却是一个顶俩。只见他掌拍桌案,高声喝道: “呔,胆大的奴才,本官正要按大清律法查没此处,你还敢支吾,差役们何在?” 他的话音刚落,守候在两旁的差役一轰而上,抖开手中锁链,便要拿人。老鸨子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好似鸡扦碎米”,口中不住地求饶。守侯在外面的几名龟奴,乃是见风使舵的主儿,一见风头不对,急忙将尚未走远的六格格擒住,推搡进了前厅。 书到此时,您一定想问,时方才六格格还与麻三儿巴掌相向,怎的此时又能一声不响的离开呢?她是真去解手,还是另有目的呢?难不成她已认出麻三儿,并知晓他们此行的情由吗?原来,就在麻三儿被从桌子底下扶起之时,六格格便认出他来了,她的性子虽十分高傲,却是个乖觉之人,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故而没有当场点破。待屋中仅剩下三人之时,麻三儿便向她诉说了连日来的事情;当六格格听说白爷亲自带人前来营救,自是欢天喜地,至于对麻三儿的记恨,便消减了八分。她本打算找个借口回屋收拾一下东西,却没料到,甫一出门便碰到了夏尔。 六格格再次被推搡进来,虽然惊得花容失色,却如同雨打的芭蕉,更显得娇柔妩媚,楚楚动人。县老爷见夏尔一脸淫相,两只眼在姑娘的胸脯上不停地乱扫,便转头对老鸨子道: “我看呐!今儿个就这么着吧,这姑娘就是洋大人的了。我呢最讲理不过,赶明儿个你就派人到衙门里那银子去。我是父母官嘛,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亏了不是?” 老鸨子听说,心中暗暗叫苦,暗道: “这哪儿是照顾生意呀,明摆着是要吃白食嘛。本来今儿个头开张,能要个好价钱,却让这帮孙子给搅了。” 您别看她的心中如此想,脸上却丝毫也不敢带出来。只见她两眼一转,双眉一挑,扭着象水桶一样的粗腰道: “哎呦呦,您老这是哪儿的话呀,今儿个我们这位姑娘能陪上洋大人,可是我们这儿沾了光喽。能用您老的面子开头张,那是我们家的福分呐。甭说银子,赶明个我还要带着姑娘们登门拜谢呐。” 几句话说完,她见县老爷面露喜色,便想着能趁热打铁,巴结巴结这位“父母官”。于是就走上前去,想逼迫六格格就范。然而此时,里屋的门帘儿突然被人挑开,麻三儿与成瘸子,一先一后走了出来。 本来二人在里间屋坐得还算踏实,一边品茶,一边商量着下一步的举动。据成瘸子推测,只要再过一会儿,白爷便能用王府的牌子调来本地兵勇,到那时他们只要亮明了身份,便能将六格格带走了。如此一来麻三儿就算是报答了白爷的照管之恩,于老王爷那儿,也能看在此次功劳的份儿上,将仇怨一笔勾销了。倘或他老人家高兴,指不定还有一笔赏赐,到那时真可谓皆大欢喜了。 两个人正在屋中说的高兴,突觉外头的动静有些不对,坐在门边的成瘸子,将手稍稍掀起门帘,见一个洋人正与六格格纠缠,便向麻三儿使了个眼色。麻三儿会意,急忙走到门边,借着缝隙向外偷看,见老鸨子正对六格格推推搡搡,想要逼她就范,知道事不宜迟,急忙手挑帘笼,到了前厅。 此时夏尔已经以右手揪住了六格格的衣袖,正要上前搂抱,他生得金发碧眼,在屋内颇为扎眼,麻三儿见洋人胆敢侮辱自己的“姐妹”,便想起大街之上,那些洋人趾高气扬,一副张狂气焰,不由得火往上撞。他心中暗想:尔等洋人凭什么到我大清的土地上逞威风,官家不敢管,老子却偏要管。想到这儿,他抢步上前,以左手一掸洋人的手腕子,趁着夏尔低头看手的功夫,猛地翻过右手背,照准洋人的太阳穴狠狠抽了一下。这招叫做“反背花”,又叫“阴阳手”,是麻三儿从七爷那里学来的绝技,此招来去如风,将满屋的人都给看傻了。夏尔被打得脑中嗡嗡作响,自觉眼前一阵发黑,亏得他平日里习练拳击,这才没有立刻昏倒。 作为走私贩货的行家,夏尔的手头多少是有些准备的,为了防身,他贴身藏有手枪。那个时候,可没有现代的自动手枪,只有靠手指扳动才能旋转的单动左轮枪,弹仓内也没有成型的子弹,需要预先在一侧推入弹丸,再依次推进发射药包,满填一次竟需要两刻钟的时间,即便如此繁琐,此类火器在腐朽落寞的清军看来,已经是幻术一般的存在了。 夏尔猛挨了一下,情知碰上了中国的练家子。他知道若论拳脚自己绝不是对手,便不做挣扎,只是借着低头的功夫,猛然从腰间拔出了手枪。麻三儿对于手枪却是闻所未闻,他见洋人突然掏出了一块黑不溜秋的铁疙瘩,拿它对着自己,心中却有些好笑。夏尔见麻三儿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竟然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便知道眼前这位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他仗着有法国公使和清廷的贪官污吏撑腰,自是有恃无恐,便圆睁双眼,目露凶光,向着麻三儿就要开火儿。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忽从门外跃进一个人影儿,众人还未看清他的相貌,却听来人断喝一声:“住手!”。这一声,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振得屋中人双耳皆嗡嗡作响;夏尔正在全神贯注间,冷不丁受了惊吓,手一哆嗦,便将枪口下意识的指向了来人。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厅中硝烟弥漫,走了火儿的弹丸正中来人的左肩。 彼时的手枪,虽然笨重,威力却不容小觑,加之距离又近,哪怕功夫再高也难躲开。此一枪,几乎将来人打了个跟头,但他咬紧牙关,力扎双脚,并未哼出一声。屋内的枪声犹然在耳,屋外却已拥进几十名兵勇来,不由分说,将夏尔连同县老爷一并捆绑起来。县老爷仗着身居官位,尤待挣扎,忽见门外走进一位将官,他头戴铁盔,身穿棉甲,腰悬佩刀,刀柄正中镶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绿翡翠,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大内之物。他定身站于大厅正中,犹如一座黑铁塔,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再往此人的脸上看,生得红目虬髯,眉宇间不怒自威,暗含一股摄人心魄的杀气,足使人望而生畏。若问此位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驻营口绿营游击将军,纳伦阿。他原是赫哲族人,因生性耿直,又武艺出众,带兵以来深得拥戴,大家伙儿闲常时都不称呼他的官名,而是呼他作“虬髯客”,拿他比作古时的江湖豪侠,足见其威望之高;至于那位当先冲进来救了麻三儿一命的人,正是白七爷。 他二人本就是同门师兄弟,七爷在此次微服出行之前,便差人给纳伦阿送了口信儿。在寻到海城的一路之上,二人之间始终飞马传书不绝。今天早上,纳伦阿亲自带领百名亲兵,恰好赶到海城与七爷会和,二人本计划要去一同解救六格格,但七爷担心人手儿不足,便让师兄再去抽调二百精兵,故而纳伦阿晚到了一步,待他赶到之时,七爷已被火枪所伤。见此情形,纳伦阿一面命人飞马去请医官前来抢救,一面用刚赁来的一乘暖轿,将六格格悄悄送至附近的一所宅院之中,保护起来。到了最后,他才将院中的一干人犯,统统五花大绑,押回了衙门。 那位县老爷却被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并不知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儿,但虬髯客乃是从三品官阶,比他高着好大一截儿,故而不敢开口相问。待众人进了衙门,县老爷便跟着松了口气儿,他原以为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终究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直到他听说,方才在院中被调戏的姑娘,乃是从奉天王府中出逃的格格时,立刻被吓得软作一摊泥,人事不醒了。 纳伦阿也不与他多费唇舌,只是连夜命人将他装入站笼,押去了奉天。至于夏尔,因他牵扯洋务,故而未敢动刑,只是暂时看管了起来,欲待明日解送至涉外衙门发落。然法、英两国公使在听说了消息之后,连夜派人前来交涉,纳伦阿知道目下朝廷软弱,但凡沾个“洋”字,便避之唯恐不及,只得飞马呈报奉天将军,在得到了将军的口谕之后,便释放了夏尔。在与白爷的交谈中纳伦阿也知道了麻三儿,对这个小机灵鬼儿敢于夜擒郝三青,更是赞不绝口,今日既见了面,也不为难他们,当即开了后门,将他二人放了。就在麻三儿与成瘸子赶回下处的时候,便有一名戈什哈寻上门来,将七爷早已准备好的银票交给了他们,并带来了白爷的口信儿,嘱咐他们远走高飞,莫让王爷知道了下落。 麻三儿此次再见七爷,本欲继续追随左右,不料事与愿违,也只能含泪应允。待戈什哈走后,二人急急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用兑换的散碎银子买了两匹好马,趁天色未明,急抄小路避过了关卡,直奔吉林前去避难。 不料此一去正是那“两条鱼儿脱网困,祸福相依一齐来”。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6章 第一章 胡子 唐时曾有位诗人,名叫李涉,乃做诗一首,单单调侃那绿林人物,诗曰: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诗的后两句,即便在今日看来,仍不免有战栗之感。然而若将此诗的意境放于清末的吉林大地之上,确也是如实的写照了。 话说二人逃离了海城,打马扬鞭直奔吉林谋生。书至此处您也许会觉着奇怪,天下如此之大,为何他二人单单要逃往吉林避难呢?原来这其中,确有一番缘故。 那关外的吉林大地,自古便人杰地灵,自然条件十分优越,不但有松花江奔腾穿流,还有长白山林海苍茫,更有平原之地沃野千里;盛产人参、鹿茸、貂皮、黄白蜂蜜、东珠、鲟鳇鱼、松塔等珍奇特产。千百年来养育了契丹、女真、赫哲、锡伯等各个民族的优秀儿女,也是满清王朝真正意义上的龙兴宝地。 朝廷为了保护此地的天然物产,在乾隆初年便颁布了封禁令,后来为了进一步合理规划产地,保证特产的品质,又专门儿设立了打牲乌拉衙门,划定出贡山、贡河及贡田,仅向北京皇室供应物产。到了清王朝的中后期,每到年底,全国各地皆有大量物产供应北京,这其中,当属吉林、黑龙江的皇贡最受关注。先不说普通百姓皆耳熟能详的人参、貂皮及梅花鹿,就是上千斤的鲟鳇鱼和翎羽华丽的飞龙鸟,也足以使北京民众争相围睹,万人空巷了。 后来,随着满清朝廷日渐腐败,关外边防军备废弛,与东北接壤的沙俄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朝廷为了加强东北,特别是吉林、黑龙江两地的军力,逐渐解除了封禁政策,如此才有了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移民潮——闯关东。闯关东的初期,由于地广人稀,为了能吸引更多的中原汉人来此开荒垦田,地方政府在圈地方面实行的是“任己制”。流民可以用弓箭圈地,也可以跑马圈地,基本上就是能圈多少便圈多少,没有规模上的限制,这也使得先来的人占地多,后来的人占地少,逐渐便出现了地主与佃农的分化;而手握大权的吉林将军又强制推行满民分治政策,进一步加剧了汉族与当地少数民族的贫富差距,也为后期的匪患风起埋下了伏笔。 就在麻三儿与成瘸子一同赶往吉林之时,恰值闯关东的高峰期,沿途之上尽是些三五成群的流民,均急急赶路。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拖儿带女,迤逦蹒跚而行,远远看去自有着说不尽的酸楚与凄凉。好在他二人有盘缠在身,又有好马做为脚力,不必像一般流民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只要到了一地,二人便会去路边的车店之中打尖睡觉,虽然条件简陋,却好在颇为实惠,随便几个老钱便能填饱肚子,若是再肯加上一个大子儿,便可在热炕头儿上美美地睡一觉了,这对于辛苦赶路的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享受了。 在这里又需另行介绍,所谓车店,顾名思义,便是供赶车的车把式食宿的地方。关外地区自古以来便是各类农作物的主产区,每年来此贩运大豆、高粱、玉米及小米的骡马车川流不息,终年不断;为了能让车把式吃好、睡好,车店便应运而生了。而车店中所住的,除车把式外,实则还有往来做小买卖的,打把势卖艺的,当然也有混迹于此的暗娼与窑姐儿,甚至还有躲避官面儿追捕的散匪和惯盗。 这些散匪俗称土匪,在前文书中我们曾有介绍,百姓皆称他们为胡子,或红胡子。至于如此称号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其民间说法纷杂不一,多数的说法是,土匪在作案之际,为了遮蔽面目,总要带上京剧的假脸儿,假脸儿上都是红胡子,因而得名。另一种说法是,老时年间,东北的土匪多有抬枪,此枪不比今日的步枪,乃是长达三四米,重有四十斤的大家伙,放枪之时需要三四个人同时协作,方可放响。土匪为了防止从枪口填进的火药受潮或飞入泥沙,多在枪口处塞上由红绒绳做成的软塞子,实则也为图个吉利。待要放枪之时,由二人扛住抬枪的前后两端,第三人则拔去软塞,将之叼入口中,再去点燃火绒。由于他叼在口中的绒绳有好大一团,远远看去便像是满脸的红胡子。至于以上的传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至今已不可考,但红胡子的称号,确为关外土匪所独有。 二人一路之上走走停停,贪看沿途景色,直至临近吉林地界之时,已是秋天了。放眼望去,尽是“秋风吹似锦,余晖落日黄”的田园美景,大片的田亩之中,高耸的高粱、玉米,结了夹的大豆,均在微风之中轻轻摇摆,连带起层层波浪,令人心旷神怡。然丰收的美景虽然醉人,而入夜的寒风却丝毫不讲情面,每到天黑之时,北风则渐渐凛冽,吹得人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们不敢贪走夜路,都是天将擦黑,便要打尖住店,再也不似身在辽南之时,尚敢雨中漫步,何惧天早天晚。 此金秋送爽,寒冬将至的时节,却是胡子最为猖獗之时,此辈好比过冬的老鼠,需在猫冬之前,多做买卖,待赚够了红柜(钱),便要去找相好,再一齐熬过这可怕的严冬。这一日,麻三儿与成瘸子来到一处小镇,此地名为石砬子堡,经打听,二人方才知道,此处已是吉林的地界了。放眼四望,堡子的周围尽是数百米高的荒山,在当地土话中,此类荒山被叫做烟囱砬子或黄瓜架,荒山上都是苍莽的黑松林,于北风的呼啸声中一同“哗啦”作响,听来甚是孤寂。成瘸子见此处荒寒闭塞,人烟稀少,想是胡子出没的所在,便招呼麻三儿赶紧住店,否则一旦天黑了,就许有性命之忧了。 二人放开马跑了一会儿,见紧邻大路之旁有一家颇具规模的车店,一拉熘十几间土坯草房,气派中不失乡野的温馨,中间土房的烟囱里尚冒出袅袅炊烟,离着老远便能闻到贴饼子的焦香气味。他们骑马进了木遮拦,见空旷的院子中已经拴了十几头牲口,仅在东北角儿尚有几个空闲的拴马桩可以使用。 二人正要打马上前,车店的掌柜已然听到了院中的动静,揩着两只手跑出屋子。此人五短身材,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许是天还不算太冷的缘故,帽子的下摆只是耷拉着,随着主人的跑动,一齐上下忽闪着,显得十分滑稽。他上身儿是一件斑驳发黄的老羊皮坎肩儿,下身则穿着一条薄皮棉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空心儿靰鞡,一脸的烟火气,只要稍稍一笑,便会漏出整齐的白牙,甚是扎眼。 没等麻三儿开口,掌柜的已经抢步上前,熟练地牵住缰绳,扶着二人下了马。他一面招呼着,叫快点儿进屋,一面将两匹马牵到槽头,上了草料。末了,他还在草料中拌了两个生鸡蛋,伺候得十分周到。要说这穷乡僻壤间掌柜的又如何这般懂礼数呢?俗语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莫不是这掌柜的口甜心苦,包藏祸心不成吗?其实他之所以如此谦恭,倒不是因为知书达理,而是生意不好做,不得已而为之的。 当时关外有句土话,叫做“车虎子进店,赛过知县。”这倒不是说那些只会赶车的车老板儿真有老虎般威猛,或是说他们在官场上真有什么路子,能比知县老爷还威风,而是说作为开车店的,实在是得罪不起这帮赶车的。那阵儿的吉林,前来谋生的多为山东人与河北人,山东人勤勉能干,肯吃苦,多以开车店为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关外的车店是越来越多了,竞争压力也随之变大。为了招揽生意,车店的掌柜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靠着热情好客招揽生意;有的则靠着掌勺儿的手艺吸引顾客;更有甚者竟靠着吸纳暗娼与贩卖大烟来拉回头客儿;然而所有这些伎俩若是论将起来,勉强还可以叫做“生意”,其若与那些与土匪勾搭连环,专抢往来客商的黑店比较起来,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 别看麻三儿他们二人,不比成规模的商队,仅能算是落了单儿的客人,但只要腰间有真金白银,哪个掌柜又敢怠慢呢?先不说掌柜的在院中牵马、上料,咱们单说在这一路之上,麻三儿在听看间,学会了不少江湖门道儿,这会儿他正站在屋前,一边活动酸麻的胳膊腿儿,一边盯着几匹牲口出神。作为年轻人,他的眼力颇尖,甫一进院儿便发现有三匹马与众不同,别的牲口都是毛管稀疏,两耳歪斜,一副乡下牲口的顺从相;而这三匹马,不但比其他牲口高出一头不说,且两耳直立,颇有桀骜不逊之态,明眼人只要一看便能猜中,此类马必是经过战阵的战马。 若论起战马,在当时的关外并不鲜见。自打乾隆爷在位之时,吉林将军便会同蒙古郡王,在此地放养良马。奉天的老王爷也是八旗出身,自幼爱马成癖,在府中专设了养马房,并请来蒙古骑手专司驯马与遛马。麻三儿曾在府中做过苏拉和伴当,自然是看惯了的,故而一见这三匹马,便心生警觉,料想着在客人之中,必有驰骋疆场的狠角色。 成瘸子没有麻三儿一般的见识,他见麻三儿只是瞅着院中的牲口出神,还当是连日的辛苦,将他累坏了,便急忙拉他一同挑帘进店。二人甫一进店,便被这外表邋遢,内里宽敞的堂屋震惊到了,屋中正面的土墙上,有手绘的财神和灶王爷,地上则摆放着四张实木桌子,上头放着早已备好的面点跟油茶;堂屋的两侧全是一眼便可看到底的通铺卧房,房中烧着通火热炕,炕上有新铺的干稻草与皮棉被褥,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让疲惫的旅人找到家一般的温暖与自在。 许是当地所种的粮食还没有收割,店中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七八个车把式,散坐在各自的铺面儿上,有的喷云吐雾,有的天南海北地胡侃,还有的只是盯住了麻三儿与成瘸子的脸,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店主拴好了马,便进到屋中给他们端上了滚烫的高粱米汤,让先喝着解解渴。两人接连喝了好几大碗,直热得全身冒汗,方才觉着一身的疲劳都随着汗水的流出消散了。就在他们正要开口与店中的住客攀谈时,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了,裹挟着一阵摄人的寒风,闯进三个人来。 三个人全都头戴六块瓦的皮帽,身穿羊皮大氅,里头一水儿的黑布裤褂,腰间扎有一掌宽的腰围子,小腿上打着绑腿,脚蹬千层底儿黑布鞋,一样的龙精虎猛,干净利落。再往其人的脸上看,一个个眉头紧锁,满脸阴郁,使人望之便似有不祥之感。 店中的众人都被这三位不速之客给吓住了,正不知是福是祸?倒是那位掌柜的,久在江湖谋生,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慌乱,而是立刻小跑儿上前,掸去了几人身上的尘土,顺手带上了房门。 三个人用阴郁的目光一一扫视了众人,当他们看到麻三儿的双眼时,略略停顿了片刻,便一齐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其中一个瘦长脸儿的汉子,虽然身坐木凳,却一个劲儿地回头打量麻三儿的脸,成瘸子瞥见麻三儿面色泛红,怕他年轻气盛,坏了大事,急忙将他拽起,躲到了里边的一张桌子旁,还偷偷笔画着捋胡须的手势,暗指这三人必是胡子无疑。 此时那个瘦长脸儿的汉子见麻三儿他们躲开了,便转头盯住了店主的女儿。这个姑娘身材高挑,面色白里透红,一身乡下丫头的装束,一根大辫儿斜垂在胸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瘦脸儿那一双贼眼先是在姑娘的脸上寻摸了一圈儿,进而又转向她高耸的胸脯,姑娘被他瞅得脸红,急忙背过身去躲到了里屋。见此情形,一位稍微有些络腮胡子的大汉用威严的眼光瞟了一眼瘦长脸儿,沉声说到: “老三,莫压响了竖着。” 众人听到这句黑话,都不解其意,可瘦长脸儿却好像突遭雷劈一般,瞬间便吓白了脸,低下头去。络腮胡子只是轻蔑的哼了一声,便转头对店主说道: “大哥,俺们要到屋里头说话,有啥可逮的直接送进去就行,银子不用愁。” 说完他便领着另外两人一齐进了通铺间儿。 望着三个人的背影,成瘸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悄悄对麻三儿说道: “兄弟,不好了,这仨人准是散了绺子来此猫冬的,咱俩就只住这一晚,赶明个早起,快点儿走了吧。” 说完他便跟店主要了一盘儿咸鹅蛋,一盘儿茄子干炖白肉,又要了一壶高粱烧,二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饱,讨了一间铺房,倒头睡了。 第6章 第二章 英雄 然而“树欲静却风不止”。刚刚过了三更天,正是万籁俱寂、四下昏黑的时候,麻三儿便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声儿给惊醒了。他曾跟随白爷学艺,颇得真传,日常举手投足间,总能知觉周身的气脉贯通,如同一个空泛的整体,不但周身一气,且耳音极灵,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能查觉。他初醒时懵懵懂懂,还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待稍稍清醒,便可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传来。若说在这大半夜里,即便起夜上个茅房,也不用如此小心,听声不难辨别此人定是蹑手蹑脚的前行,即便没有贼心,起码也有贼念。麻三儿本待将成瘸子叫醒,但成瘸子正在吧嗒嘴儿带放屁,睡得黏糊,想叫都叫不醒。 麻三儿毕竟是年轻人的心气儿,好奇心上来便索性不去叫醒别人,而是独自下了炕,偷偷尾随。他光着一双袜底儿,悄然摸到门口,偷向外看。见幽长的桶子廊里没有一点灯光,好在有皎洁的月光可以借用,只见一个瘦高的黑影,正在极小心的向大堂里走,仅从其背影便不难推断出,此人必是三位胡子中那位瘦脸儿的汉子。然而他若是半夜起来发癔症,玩儿梦游,又怎会如此谨慎呢?原来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早盯上窝中的“蛋”了。 于关外的胡子而言,在道义上,虽不及中原绿林那般源远流长,却也不是没有规矩的。在他们的口中,将玩弄妇女的行为叫做“压裂子”,同样是为规矩所不容的。但胡子大都是高人一头的汉子,成天介挤在一起,若说对女人没有欲望,也是不可能的。然在平常,一般的匪徒并没有接触女人的资格,只能在砸了响窑之后,才有机会过过女人的瘾。在胡子的黑话中,将打下富足的屯镇叫做砸响窑,老时年间,关外的胡子多如牛毛,一般的屯镇为了自保,都在外围修建土围子以防护,大一些的镇店还建有碉堡,由后生们持枪守卫。如此一来,胡子想砸响窑就必须要有内应了,黑话上将找内应叫做“内盘”。能接内盘,出卖父老乡亲的人,多是屯镇中有手好闲的无赖,极个别也有大户人家的子弟。这些人会事先与胡子间约定暗号儿,在半夜或凌晨,偷偷开了门或扒倒了围子,放大队的胡子进来。胡子进了窑,老百姓便要遭殃了,他们不但要酒天海地的吃喝,还要借机沾沾女人的腥。通常在砸窑之前,大柜便要给崽子们鼓劲儿,一般会说: “弟兄们,只要把窑砸下来,保管每人都能找个老丈人。” 其实所指就是这回事儿。有时侯,胡子砸了窑,若是碰上漂亮的新媳妇,便有了大麻烦。因为谁都想要,此时不论是排辈分,还是论资历便都不管用了,只能相互间比谁狠,这个在腿上剌块儿肉,那个就要把耳朵剌下来。一来二去,胆小的认了输,就得把女人让出来,给别人开荤。要是两边一样狠,分不出输赢,大当家的就要出面,将女人赶走了事。 既然讲了绺子的规矩,便要说说这三个人的来头吧。实则果不出成瘸子所料,他们三人的确是匪,不过是来猫冬儿的散匪。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吉林地面儿上的胡子,一到冬天,就须化整为零,各自避难呢?这当然是由本地的气候决定的。吉林的冬天,气候尤为严酷,即便不在山区,也能达到零下三十多度,这对于惯住野外的胡子而言,不亚于灭顶之灾。所以在入冬之前,一般的绺子便会拉帐分手,各自去找心宜的地方躲过冬天。这其中,有家的当然会回家了,倘或碰见亲友,便以外出做买卖遮掩;对于那些无家可归者,猫冬的地方就不确切了,有的会约上三两个人,到山上伐木工的木营子里猫冬儿;有的则干脆在庙里躲避一时;更有甚者会去找相好的女人,在女人家里过冬。此类女人,黑话上讲叫“靠人儿的”,一般都是成了家的妇女,丈夫多在外面做些小本生意,即便老婆与土匪勾搭成奸,他们也毫不在意,甚至还指望着土匪能多赏几两银子,给他们补贴家用呢。 瘦脸儿所在的绺子,规模不大,天刚一变冷,当家的便发话道: “现在天儿冷了,俺们也拉帐分手吧。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想上哪嘎哒就自己定。不过呢,咱丑话得说到头喽,不论上哪嘎哒,谁要是卖了俺们自己人,等开春儿码人儿的时候再跟他算账。” 吩咐完毕,众土匪便分钱走路。瘦脸儿没有家口,更没有相好的,只能与另外两个弟兄一起到车店来猫冬儿。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自然没少干绑票、换票的勾当,兜中多的是银子,可平日里当家的管束极严,故而整整一年也没碰过女人。而今他见了店主的女儿,便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欲火,可碍于平明,不敢行事。直到晚上,他色胆包天,干脆爬将起来,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将那闺女办了,而后大不了给店主些银两,封了他的嘴,便可神不知鬼不觉,连当家的也未必就能知道。 他自幼学过一身功夫,自诩能走夜路不惊鸡犬,故而每逢外出做案,他便当先踩盘子,因而颇得狗头军师赏识,论起来已是四梁八柱中的上上位了。然而俗语云,“一物降一物”,除了大当家的外,他最怕一同来此猫冬的络腮胡子。此人报号黑瞎子,因放抬枪时崩坏了一只眼,故而得名。此人武艺高强,颇讲江湖义气,在绺子中人缘儿极好,有一呼百应的气量。曾有一次,此人陪着大当家的外出绑票,却“放屁砸了脚后跟”,遇上巡路的官军前来解围。大敌当前之际,他将两把鬼头大刀舞动如飞,任由官军万箭齐发,硬是没伤着大当家的分毫,而后接应的人上来,一举战退了官军,这才化险为夷。回山后,大当家的给他披红挂彩,将他封为四梁八柱的头把金交椅,因此上即便是狗头军师也要怵这位“熊瞎子”一头。 瘦脸儿想打“野食”,自是不敢惊动那二位,只好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正房门口,见月色偏西,已接近四更天了,且众人皆睡得呼噜连天,料想今夜好事必成。他扒在门缝上,仔细偷听里面的动静,见没有异常,便着力拉动门环,将紧掩的房门拉开了一半。凭着多年为匪的经验,他并没有直接迈进去,而是大瞪着双眼呆在原地,待渐能看清屋内的陈设,方敢踏入。照理说,此人怎会没有江湖中传闻的夜眼呢?实则人又不是猫,怎会有夜眼呢?不过是凭着夜行的经验,依仗功夫,听声辨位罢了。即便在夜间视力超常,也是练就的吃饭本事而已。 他蹑手蹑脚的摸到屋内,隐约可以看见两张木床,从呼吸声判断,靠近门边的一张床上,睡的,正是那位姑娘。他不是飞贼,没有迷香之类的精细玩意儿,却也经验老道;只见他趋步上前,略略躬一躬身,将俩手从姑娘的铺下伸进去,连皮棉褥子带姑娘,一齐端了起来。他略略沉住一口气,又稳了稳心神,便抱起姑娘,直奔外屋而去。 姑娘睡的正熟儿,还做着买花衣裳的美梦,怎会知道已经有贼来偷腥了,待到她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发觉有些不对劲儿,正待叫喊,嘴已经被狗皮帽子捂住了。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一个沙哑的嗓音威胁道: “妮儿,别动啊。今晚儿老子给你开了苞,赶明儿个叫你做压寨夫人。” 话音未落,一只手便猛往下拽姑娘的衬裤。姑娘虽自柔弱,却不甘心受辱,她嘴中发不出声,只能手刨脚蹬,拼命挣扎。然她的口鼻,已经被狗皮帽子捂的紧紧的,渐渐没了气息,手脚便跟着软弱无力下来。 瘦脸儿见她没了气力,便抽回手,撕她上身的小衣。就在他即将得逞的时候,忽然从身背后蹿出个人来,手上抡着一条板凳,兜头砸将下来。这一下来的太快,瘦脸儿两只手都在忙活着,根本无法格挡,不过他身为惯匪,倒有一股子横劲儿,当下深吸一口气,低头控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板凳儿正砸在他的后背上,厚实的木板竟然砸了个稀烂,屋中之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给惊醒了。 就在大家正急着寻找衣裤,想要下炕一探究竟的时候,两条黑影已在大堂之中打作了一团。黑灯瞎火间,他们谁也看不清谁,只能相互揪扯,叫骂厮打,却已然下了死手,恨不能立刻置对方于死地。 瘦脸虽挨了一下,却没伤到筋骨,他直接松开手,一个黑虎掏心,奔对方的小腹击去;来者也不含糊,微微含胸收腹,右拳向外一带,抽回双手,握紧拳,自上而下,狠狠砸来。瘦脸儿知对方双拳已到,想要抽臂格挡,已然来不及了,只听他“啊”地一声惊叫,便像一团软绵绵的破布,往下便倒。另外一人见瘦脸儿倒了,即刻缩身回撤,将左脚猛挂他的双腿,接着飞起右脚,狠狠踢在瘦脸儿的小腹之上。瘦脸儿闷哼一声儿,疼得蜷起身子,可猛然间,他就势探向小腿,从绑腿间“霍”地拔出一柄匕首,略一翻身,向着来人的小腹刺去。这一招去势迅疾,锋锐的匕首就在目前,饶是武林高手也难躲避。然那个黑影在出脚的一瞬已然缩身,借势微微左闪,用右手将刺到的匕首向外略带,轻松化解了这一招。瘦脸儿见一击不中,不由得恼羞成怒,只听他怪吼一声,翻身跃起,高举着匕首就要冲上去拼命。恰在此时,他的身后突然伸过一只大手,将他的手腕牢牢扣住。他本能的挣了挣,竟然未动分毫,且手腕被攥得疼痛难忍。他正待扑过去踢打,却已然有人晃亮了火折子,瘦脸儿借着火光仅向后瞥了一眼,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地了。原来掐住他手腕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克星,熊瞎子。 第6章 第三章 道义 这熊瞎子乃是惯匪出身,警惕性自非常人可比,往常素日在睡觉之时,即便有风轻拂其面,亦能惊醒,方才那一声闷响自不待言。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行事不密,露了行藏,被官兵追踪至此;或是店主偷偷送了信儿,引官军前来缉捕。他临事不慌,先贴床一滚既躲到了炕角,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锋锐的匕首。他并未妄动,只是凝神闭目,侧耳静听,此一来可以在黑夜之中判明敌人方位,二来也不难推测出对方的大致人数,此正是盗匪之流多年的夜战经验。 一听之下,他便不再惊慌,因官兵擒匪,向来不止一人,脚步必定杂乱,而此时听来显然只有两人。他借月光扫视一眼,见炕上独独少了瘦脸儿,便在心中猜到了八九。 他将双手一按,跳下炕,招呼上另外一个弟兄,一齐到了正屋。匆忙间,他见瘦脸儿正欲举刀拼命,便顺手扣住他的脉门,指挥另一人晃亮了火折子。就在此时,屋中众人也一齐到了,面对着十几双眼睛,熊瞎子心中清楚,自己已然犯了猫冬儿的大忌,再想掩盖,为时已晚。 店主杂在人丛之中,起初还睡眼惺忪,待他看清躺在桌上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女儿时,便发一声喊,推开众人,冲上前,抱住姑娘拼命晃动;与此同时,也另有一人挤出人群,上前扶住了与瘦脸儿打架之人。看到此处,您是否觉着疑惑,面对瘦脸儿一类的惯匪,谁敢有如此胆量,竟然跟他动手。若在平常,偶然遇到此类盗匪中人,单看对方眼神,便能让人退避三舍,更不用说上前叫板了。然今日尚在夜深之时,倘救人心切,便难以想得周全,仅凭一股青年的热血,倒也可以人挡杀人,煞挡灭煞。至于此位是谁?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他正是本书的书胆,麻三儿。 麻三儿有夜斗郝三清的经验。曾跟白爷学过白家的拳法“迎面十三手”。这套拳实则脱胎于少林心意把,须周身一气,滚出滚入,上遮下打,左右遮带,中路进击,前后回旋;临敌之际拳打一条线,周身严整,最能克敌。起初白爷并不愿传授这套拳法,却被麻三儿纠缠,不得已只好教上几招,应景儿而已。不料此拳法看似简单,实则深奥,若能长期习练必见功夫。麻三儿心地淳朴,凡是七爷交的都昼夜温习,从不懈怠。起初老爷子还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年轻人觉着新鲜贪玩儿一时罢了,然时间稍长,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于是在不经意间,便多指点些心法与拳路子,一来二去竟将他白家的绝学教完了。麻三儿在白爷的指点下,进境很快,不多时拳法便快慢有度,刚柔相济,颇有大家的意味了。直到此时,白爷方才确信,麻三儿必是在身心两面实打实下了功夫。这让他颇为欣喜,正欲将之好好调教一番,把满身的能耐倾囊相授之时,六格格却出了事,麻三儿也不得不逃离了王府。惋惜之余,老人在心中也有些许安慰,因拳法的精要乃是一通百通,只要勤加练习,不难参透其中奥妙,如此看来,他白家的绝世拳法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麻三儿年纪虽轻,却嗜武成癖,在跑海城、奔吉林期间,一身的功夫也没撂下,只要有空儿便拳不离手,一心琢磨。有时即便走在路上,只要想起心法,便如醉如痴,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弄得路人皆要为他捏着把汗。古人说:苍天不负有心人。麻三儿苦练武功,不想用在了今日,只几路拳脚,便打得瘦脸儿仓皇招架,毫无还手之力,还以为是碰上了武林前辈。 此时屋中灯火已明,熊瞎子站在众人之前,看见尚在昏迷的姑娘,也不觉脸上发烫。他闲常自诩是英雄好汉,没想到手下的兄弟,竟然干出了压花窑的勾当,这让他颜面扫地。面对着那一双双,或惊恐,或愤怒的眼睛,他只好干咳了两声,低声说道: “各位三老四少,我经常对弟兄说:好狗要护三村,好汉要护三林。今儿个我手下的弟兄压花窑,确是我管束不严,冒犯了诸位。我熊瞎子不是没脸没皮之人,我们这就走,往后再不踏这个店门。” 说罢,他便掏出三十多两银子,扔到桌上,对店主道: “这些银子就当是给您老赔个不是了,给姑娘养身子用吧。”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意犹未尽,然而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就在他转身挤过人群之时,却突然转向麻三儿,用他那只仅剩的好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笑道: “小兄弟儿,行,顶硬儿,将来必是条汉子。我这个人最佩服好汉,你打了我的弟兄,我不怪你,这小子压花窑,待会儿我也要插了他。不过,我有句话要告诉二位。现在地皮儿薄,总有蝲蝲蛄叫,要是二位混不下去,尽可到北山找我。” 说完便拿过一把腰刀,单手握住刀鞘,将刀把儿递向麻三儿。 麻三儿虽不是绿林中人,却觉着其人没有恶意,又见熊瞎子一脸真诚,便伸手握住刀把儿,将刀接了过来。然而他的举动却把成瘸子吓得够呛,时方才他还暗自庆幸,胡子竟能就这样放过了自己,而今见熊瞎子拿过腰刀,心中便有些忐忑,待见到麻三儿竟接过了刀,不免暗暗叫苦。熊瞎子倒是满脸高兴,他见麻三儿接了刀,深为这个年轻人的胆气所折服,不免又点了点头。 麻三儿被这柄沉甸甸的铁刀一带,差点儿向前摔倒,忙用另一只手托住刀鞘,方才稳住。此时熊瞎子已经将瘦脸儿拎着腰带提将起来,便似拎着个小鸡仔儿,屋外早已备好了马匹,熊瞎子将瘦脸儿提到屋外,扔在地上,回身大声说: “小兄弟儿,这口刀就是你的啦,只要看见它,这一嘎哒就没人敢来动你。” 说完他便飞身上马,领着垂头丧气的瘦脸儿和另一个弟兄飞马而去,但听马蹄声嘚嘚作响,三个人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见三名胡匪已走,众人睡意全无,那位姑娘也已醒了,因受了惊吓,只是掩面啼哭。众人帮店主将姑娘抬进屋去,又烧来热水,让姑娘擦了脸,躺下休息。麻三儿见事已平复,便与成瘸子避开众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隔间儿。 进了隔间儿,二人尚未宽衣,店主便风风火火跑了来,他一见麻三儿,当即跪倒,纳头便拜。麻三儿倒被他吓了一跳,慌忙答礼,将店主扶了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宽解;成瘸子倒能猜透店主的心思,急忙说道: “万幸,姑娘没被沾了身,还是个姑娘家。往后胡子是不敢来了,你们尽可以去过安生日子。今天发生的事不必挂怀。” 店主听了这番说辞,方才破涕为笑,两个人又安慰他几句,便以休息为由,将他打发走了。其实麻三儿对于方才发生的事儿,依然心有余悸,却因为那口刀才将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众人见姑娘无恙,又兼天色昏黑,便纷纷睡觉去了,许是对麻三儿有了些许畏惧之意,同一铺炕上的几个人都挤到其他炕上去了,偌大一铺炕,倒只有他二人来睡了。听着屋中呼噜声渐次响起,麻三儿才与成瘸子点上油灯,细看这口刀。 若说刀,麻三儿自是没少见着,奉天老王爷除了爱马便是爱刀了。他在府中各处均设有兵器架子,上面除了枪、剑、戟之外,最多的也是刀了。不但有凤翅刀、柳叶刀、雁翎刀等单手兵刃,更有春秋大刀、三亭砍山刀等长大器械。七爷也曾送他一柄腰刀,因那夜急于脱身,便没有带出来,每每回想及此,仍觉惋惜,然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苦寒之地,竟有机会得了一把宝刀。 之所以说它是宝刀,是因单从外表看,此刀便比一般腰刀略长,且窄而纤细,不似一般的兵刃那般粗夯,且此刀尤为沉重,其刀身必然致密,倘或没有上万次的折叠锻打,是难以实现的。除此而外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此刀虽然沉重,然鞘材却极为轻薄紧致,能与刀身紧密贴合,因上面被裹了一层狍子皮,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它的质地与颜色,但想来其做工必是不凡。那裹在鞘上的狍子皮,毛面儿在外,手感温暖柔和,在关外也颇常见。因此地冬季寒冷,常用的蛇皮和鲛鱼皮极易开裂,狍子皮却质地坚韧,裹刀鞘再合适不过了。做刀的师傅会将新剥下的狍子皮趁热裹在刀鞘之上,待干透了便不会开裂,且防摔,防水,十分耐用。倘若再细细看来,此刀的刀柄也形制不俗,它非一般的圆木手柄,而是奇异的四棱型,柄上缠有细绳,因年代久远已辨不出颜色,但依旧紧实,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麻三儿还在柄端发现了一处小孔,孔形扁长有刃,倘或离近了倾听,似有轻微的哨音发出;刀口的护盘也周边鎏金,上镶宝石,却不知什么原因,宝石已不知去向,仅余下三个圆形的凹坑儿。 麻三儿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是兴致勃勃,他一面审视刀的外观,一面用手不停地指点着,述说着;而坐在一旁的成瘸子,许是年岁大了,此时已经兴味索然,有些疲倦了。他对于杀伐专用的兵器并不在行,也不感兴趣,于他而言,与其对着一把刀看,还不如塞给他一只烤鸭子,让他以饱口福呢。他倒是愿意根据烤鸭的皮色,来推断出鸭子的品种及烤制它的厨子究竟是哪里人。起初他不愿扫同伴的兴,便尽量表现出兴致,待听了一番解说后,他的眼皮就开始捉对打架了。不知不觉间,他睡着了,口水还悬在嘴边,脑海中却已充斥了无边的美梦。他看见一只油亮的烤鸭在向自己飞来,又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向他讲述乾隆爷的故事。 猛然间,他惊醒了,惊得浑身都是冷汗。他不由分说,一把抢过麻三儿手中的刀,用颤抖的手揪开一片小小的狍子皮,定定的观看。良久,他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事,手一松,刀便滑落到了炕上。 麻三儿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成瘸子睡着了,他只是自顾自的讲,却被成瘸子猛然间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借着油灯的微光,见成瘸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刚想将刀拾起,却被成瘸子一把按住了。成瘸子睁大了双眼,定定地看住了麻三儿,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孩儿,听你叔儿一句话,这刀咱可不能要啊!” 麻三儿听了,有些茫然不解,他慢慢缩回了手,双眼在成瘸子与那把刀之间来回看了几遍,才不情愿地坐回到了原位上。成瘸子也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屋外的黑暗,他的手依然在抚摸着刀鞘,而记忆却已然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里,仿佛又一次经历了那可怕的场景。 很早以前,成瘸子还是刚刚来到关东大地的逃难人,因为腿瘸,干不了农活儿,只能随着一位江湖老艺人学唱东北大鼓书,借以谋生。当时的东北虽然开禁已久,但住户多是以务农为业的庄稼汉,家中除了粮食,并没有余钱给他们。这爷俩起早贪黑,到处赶婚丧场子,却时常挨饿、受气,混的好能挣顿饱饭,却几乎赚不到一个钱。 就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爷俩又是饥肠辘辘的贪赶路程,指望着能在天黑前赶到王家堡子,唱一个做寿的晚场儿。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他们快要到王家堡子的时候,却赶上了大雨,二人只好在一座土地庙里避雨。土地庙已经有些年头儿了,里面仅有一个年老的庙祝,他须发皆白,形容枯槁,见二人浑身湿透,狼狈而来,便煮了一锅小米粥,给二人充饥。两个人正饿的难受,见有了吃的,便顾不上客气,狼吞虎咽间吃了个精光。老庙祝在一旁见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喃喃地说: “年景不好啊,让人可怎么活啊?” 唱鼓书的老师傅见白吃了人家的粮食,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在饭后支起了鼓板儿,唱了一段【黛玉葬花】,以示感谢。老庙祝听了,便说道: “唱的好啊,唱的好啊。可就是不比乾隆爷做寿的时候唱的好。” 两个人听了,都只当是他老糊涂了,便没在意,只是收拾了鼓板,准备天晴后继续赶路。老庙祝见外面风狂雨大,便劝他们爷俩放宽心,稍坐一时,自己也好久没和旁人说过话儿了。老师傅见他如此说,又吃了人家的饭食,不好推辞,只得坐下来,与他闲讲。老庙祝又给二人的碗里倒了些热水,就一边捋着白胡子,一边讲起了乾隆爷东巡的故事。 他说,乾隆爷东巡就曾到过关外。那时候关外都是封禁之地,物产丰饶,人民安定。乾隆爷巡幸至此,也对美景流连忘返,便和身边的几名侍卫入山采猎,以愉情怀。在山中,他们碰到了一只猛虎,那猛虎见有天子驾临,也不敢造次,只是咆哮几声儿,便想剪尾退走。谁知乾隆爷来了兴致,只顾扬鞭策马,紧追不舍,他的一众侍卫见劝阻不住,只好打马跟随,紧紧护卫。 一行人转过了一座山,便将猛虎堵在了一处峭壁之下。猛虎见无路可退,便张牙舞爪,意图反扑。乾隆爷身边的巴图鲁勇士怕主子受伤,便只手上前,力擒猛虎。那一人一虎搏斗了许久,老虎渐渐势微,待要转身逃走,却被其他几名侍卫拦住了去路。老虎见无计可施,只得俯爪受敷。不料乾隆爷突发善心,并没有让侍卫将虎擒住,而是叫其中一名侍卫脱下随身的铠甲与腰刀,赠给了老虎,并当场封老虎为“守山巴图鲁”,让它永保大清龙兴之地。 讲到了这儿,老庙祝便眉飞色舞起来,他颤巍巍地起了身,打开殿壁上的壁橱,里面赫然摆放着一套精致的盔甲和一柄漂亮的腰刀。老庙祝取出那柄腰刀,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将它递到二人的面前。成瘸子见这柄腰刀光华夺目,倍感新奇,刚要伸手接过来细看,倒是他的师傅觉着动手唐突,便制止了他。老庙祝炫耀完了腰刀,又起身去拿那套盔甲。然而就在此时,庙外忽有一道利闪划过天际,借着利闪之光,成瘸子发现老庙祝的身后还托着一条茶杯粗细的老虎尾巴。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吓得成瘸子魂飞天外,他正待开口惊叫,那老庙祝已然惊觉,只听他咆哮一声,飞身而起,化作一头斑斓猛虎,破窗而去了。 成瘸子被惊倒在地,只听得周围阴风阵阵,只好闭上眼睛拼命念佛。待到阴风消散,周围寂然无声,他方敢睁开双眼。但见庙外风雨早以停歇,庙内蛛网密布,破败不堪,连刚才见到的神像也没有了;而壁上的橱门早已破败得所剩无几了,里面的灰尘足有寸许,哪有盔甲和腰刀的影子。他见师傅还倒在地上,急忙上前搀扶,谁想一扶之下却根本扶不动,待将其身体翻转过来,方才发现,师傅早已被吓死了。成瘸子痛哭了一回,将师傅安葬了,他自讨那猛虎受了黄封,已然成精,尽可以变化弄人,便不敢声张,只得一路讨饭,继续北上谋生。此一节他始终装在心里,未敢向外人讲起,今日见了这口刀,才惊觉到此刀与早年所见别无二致。他不知道这是否又是虎精弄人,但起码此刀必是大内之物,旁人携带恐为官府所不容,不如就此弃了刀,远离祸端为妙。 第6章 第四章 卖艺的 麻三儿听了成瘸子的讲述,亦是心惊不已,但他认为,此刀既为悍匪熊瞎子所赠,便是凡人用过的物件儿了,想来与虎精无关;况且已受了他人所赠,倘或不要岂不是当众驳了熊瞎子的面子,倒可能招致凶险了。至于它是大内之物,幸亏早已被兽皮包裹,如果再将刀柄加以修饰,即便撞见官府,也未必就能被看出来。成瘸子见他说得有条有理,细细思量后也就放下心来,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在回忆中耗费了精力,渐觉支撑不住,便倒在炕上,和衣睡了。 麻三儿倒不觉得十分困乏,他被刚才的故事一搅,倒觉着兴味更浓了。待成瘸子睡熟,他便伸手取过刀来,以右手拇指掐住卡子,稍一用力,便将刀无声无息的抽将出来。休看此刀已是历经过沧桑的旧物了,却依然寒光刺眼,冷气逼人。借着豆大一点的油灯亮光,也不难看清刀体上华丽的钢纹。麻三儿毕竟是有过见识的,他即刻认出,此种纹路被唤做羽毛纹,倘没经过千锤百炼,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纹路的。刀的刃口明显有烧刃的痕迹,稍稍靠近脸颊,便觉锋锐无比,遍体生寒。翻过了刀面还可以看到刀背之上刻有一条青龙,鳞甲灿然、栩栩如生,旁边儿还錾有一行满文。麻三儿对满文并不熟悉,也不愿费心去弄清其中的含义,便还刀入鞘,将它抱在怀中,和衣而卧了。 二人一夜好睡,直到东方发白,才起身洗漱。经过了昨夜的变故,住店之人都不敢在此久住,纷纷算清房钱,打马登程。麻三儿与成瘸子也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向店主辞行。店主哪里肯放,一味说道: “要不是这位小兄弟出手,俺家闺女早就上吊了,无论如何你们也要住上十天半月,让我们父女能好好报答一番呐”。 麻三儿废了半天口舌才婉拒了店主的好意,但当他要拿出银子,算还店饭帐的时侯,店主却死活不肯要了,非但如此,他不顾二人阻挠,又在马的褥套之中硬塞了二两银子,才放他们出门。 屋外的田野上,早起的农人已经开始了辛勤的劳作,他们挥舞着镰刀,将成片的庄稼割下,又用熟练的手法儿将之捆扎结实,立于道旁。望着这一番丰收的景象,马上的二人也是思绪万千,都虑及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倘能安居乐业,有口饱饭,真是莫大的幸福啊。两个人一扫昨夜的疲累,都意气风发的打马前行,他们自不敢同黑瞎子走同样的方向,只好转而向东,希望离这位瘟神越远越好。 岂知他们这一去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马入泥潭拔腿难。” 欲知此去,二人能否找到生计,谋到前程呢?且看下回分解。 书接上回。两个人打马扬鞭,沿路紧赶了七八天,不必说吃尽了风餐露宿的苦,终于在一天的晌午,来到了长白府安图县。 安图县位于长白山北麓,境内山岭重叠,沟壑纵横,自然条件十分优越,自古便以盛产山参而闻名,被皇家作为供养山参之地,封禁长达二百年之久。后虽开禁,外民涌入,致使部分林场被破坏,但依然以出产人参、木材、榛子、木耳等山货为主要经济来源,且因物产丰饶而富甲一方。 此地人口向来以满、汉、蒙、回四族为主,却因与朝鲜接壤,便时常有朝人越境垦荒,择地定居。时间长了,便形成七八个有明显民族特色的朝鲜村落,与其他民居迥然不同。此地民族多样,文化交杂,和睦宁静,商旅通达,在关外渐成一处土产交易重地,且历来为皇家所重视。 那么县名中的安、图二字又该作何解释呢?实际上这两个字的来源有两种解释,一则为“安龙脉,图兴昌”之意;而另一则为“安定图们江,抵御外侮”之意。图们江曾是中朝间的界河,名称由来尚有一则美丽的传说。 相传在上古年间,东海龙王的太子因触怒天界,被贬人间。他为人正直,突遭横祸,不免郁郁寡欢。当他从海中化做人形,走上岸来的时候,却被一条连接陆地与大海的河流吸引住了。此河浩浩汤汤,如同一条白链,将陆海紧紧相连,沿岸居民安居乐业,民风淳朴,水中鱼儿嬉戏,岸边莲花盛开。龙太子虽长在水晶宫里,却从未见过此等人间美景,一时间竟流连忘返。他虽为人形却没有名字,便有感而发,以这入海之门为名,取名“土门”。 土门来到岸上,因自身被贬,不敢乱用法力,饥渴难耐时,只好沿途乞讨。一名面带慈祥的老婆婆接待了他,热情的请他进屋,端上了丰盛的饭菜。龙太子土门吃得香甜可口,打心眼儿里爱上了这位慈祥的老妈妈和这片土地。于是在饭后便留居下来,帮老妈妈锄草种地,打鱼养蚕。老妈妈有一个乖巧的女儿,两个年轻人相处日久,互生情愫,便私定了终身。 不料附近的一条火龙因嫉妒此地的好风水,便飞临半空,口吐烈焰,将青山烧焦,河流烤干,使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拯救一方黎民,同时也为保护自己的至爱亲人,龙太子土门决定力斗恶龙,挽救苍生。然他已经被贬,法力自大不如前,如果单凭力斗,不免功败垂成。他思量再三,趁夜潜回龙宫,盗取了父亲的镇宫之宝,冰凌石。他手举冰凌石飞临到恶龙的巢穴之上,命令恶龙速速离开此地。恶龙不服,出巢与龙太子厮斗。龙太子自知不敌,便将冰凌石凌空抛下,霎时间,大地之上,烧焦的山恢复了盎然的绿意,干枯的河床流满了奔腾的河水。火龙的法力随之骤然降低,再不能为害民间了。他气急败坏,冲上来要和龙太子土门拼命。土门全然不惧,他顺势将恶龙拽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与之搏斗了三天三夜。两岸的居民纷纷前来助战,他们摇旗呐喊,为土门撑腰打气。在土门占上风之时,便向水中抛馒头与面饼,而在恶龙占上风之时,便向水中砸下雨点般的石块。如此一来,恶龙渐渐势微,终于被土门打死了。然而龙太子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临死前他将自己的鳞甲化作了当地的矿产,金叶子;将自己的血肉化作了水中无尽的鱼虾。老百姓感念龙太子,他们为了纪念土门,便将此水取名为图们江,至于当地盛产的六棱水晶石,便是那漫天散落的冰凌石了。 既然已经讲完了美丽的传说,让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话复前言吧。麻三儿与成瘸子一同进到城内,见各式民居鳞次栉比,杂色人等往来穿梭,各样服饰花样百出,顿觉耳目一新,兴味盎然,瞬间便忘了旅途的辛劳,贪看起街市的景色来。此时正值饭口,街面上游人如织,吆喝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店铺间,为了招揽生意,都争相命自己的伙计上街拉客。一时间,身着各色服饰的店铺伙计,匆忙穿行于人流之中,操着各自的方言与路人打招呼,使原本热闹的大街,一霎时竟有些喧嚣与混乱了。 两个人怕马受惊,踩踏行人,便下马步行。刚刚走过一处街口儿,便被一名身着特色服饰的朝族女孩儿拦住了,她操着生疏的汉语,请两人去她家吃饭。两个人见小女孩儿乖巧可爱,便挣脱了另外两名汉子的揪扯,去了那家朝族店铺。 这家店铺就坐落在一处僻静的小巷里,整间铺子只有她母女二人操持,虽然家什简陋,却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井井有条,故而也不觉得寒酸。房子是个地房,深陷地下足有半米,入里要弯腰进门,走台阶下入厅里。厅中央是一个吊坑大灶,一条粗大的铁链将铁锅悬在炭火之上,锅中热气腾腾,整间屋中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辣味儿。 对于两个人的到来,老板娘显得非常热情,她以朝族人特有的勤勉与亲切接待了他们。在一番客套与寒暄之后,小女孩儿送上了两杯滚热的大麦茶,杯中是经过炒制的大麦,泛着秋天的金黄,随着开水轻轻翻动着,一股淡淡的苦香味儿随着袅袅的蒸汽飘散到了空中。两个人由于贪赶路程,嘴边都干起了一层死皮,此时喝着这清香的麦茶,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这种麦茶不但味道清香,而且健脾利胃,对脾胃不和,嗳气与消化不良颇有功效。两个人喝完了杯中的茶水便勾起了馋虫,觉着更加饥饿了。仿佛是看透了两个人的感受,店主连忙打开锅盖儿,招呼女儿给两人盛上浓稠的参鸡汤,汤中是大块儿的鸡肉和煮的发白的高丽参块儿,甜辣的香味飘入人的鼻孔,就连心都会变得暖暖的。 麻三儿从未尝过人参的味道,他低头小啜一口,顿觉甜味入心,辣味暖胃,疲乏之感一扫而光;再接连喝了两口,顿觉眼睛变亮了,腰变直了,竟比饱睡一觉还要精神。此时那店主已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一大盘儿新鲜的打糕,白生生的,颜色喜人,两大碗辣白菜五花肉炒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然最诱人的还是一壶自酿的温热米酒,简直要将二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若说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东西最能当口食,一定是一百个人一百个说法,但最能安慰人心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粮食。两个人手捧海碗,一面疯狂的扒拉喷香的炒饭,一面风卷残云般吃净了盘中的打糕,末了每人再喝上一大碗酸甜微烫的米酒,那个滋味,即便给个皇帝也是不换的! 米酒使麻三儿有些微醺,他舒服的闭上双眼,将身子靠在炕头的背围子里,打着饱嗝儿,欲要好好享受一番酒足饭饱的快慰。然而正当他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之时,一阵喧闹声忽然传入了静谧的屋内。麻三儿毕竟是年轻人,好凑个热闹,也顾不得一身的疲劳,下了炕,从地房窗户里向外观看。然而这间地房实在是太低矮了,从窗子里只能看见行人的双腿在拥来挤去,却看不到实际发生的事情。尽管还有些眩晕,然而好奇心依旧驱使着他穿上鞋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屋外。 街面儿不算宽阔,一望可知,人群所观看的,不过是个打把式卖艺的江湖人。旧社会,此类艺人不算新鲜,然而在此地却能引起轩然大波,想来真让人费解。然而细说起来也不奇怪,此地除了粮食与山货,再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来此做买卖的,不过是些倒腾土产的乡巴佬儿,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更不用说打把式与耍马戏之类的热闹了。 麻三儿虽不觉新鲜,却觉着有些奇怪,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能有哪位“高人”落魄如此,要当街献丑呢?他用力拨开人群,摆动周身,使出“心意把”中风摆柳的架势,将四周的百姓纷纷推开,终于挤到了前边儿。场中是个年轻人,最多比他大两三岁,身材瘦高,没戴帽子,一条脏兮兮的大辫儿缠在脖子上,短衣襟粗布裤褂上沾满了尘土,别看旁人还有些打战,他却已经满头大汗了。 就见这个年轻人放下手中的单刀,向左右一抱拳道: “各位三老四少,小人姓柴,山东人,是来这儿走山的。可惜命浅福薄,找不着棒槌,盘缠也花完了。老话儿讲,人穷当场卖艺。眼下只能在这儿摆个场子,练两下粗拳笨脚,混口饭吃。各位要是真能帮就帮个钱场,没钱就帮个人场,等我凑够了路费,便回山东老家,断不敢在此叨扰。咱也不多废话,说练还就真练。” 言罢,他将皱巴巴的衣襟向裤腰中掖了掖,稍一退步,摆个门户,拽拳抡脚,打了一趟拳。站在斜对面儿的麻三儿是跟过高人的,见过真把式,稍一搭眼儿,便知道此乃回民的查拳。 第6章 第五章 柴禾 查拳源于山东,曾经过百十年的发展演变,现已在中华大地上开花结果了。在奉天王府时,连同白七爷在内,便有好些武师习练此拳。但是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拳路虽然工整,却明显用的死力,稍待一会儿便要气喘吁吁,有些气力不佳了。这便是不明拳理,不能周身一气之故,属于刚进门却摸不着门,差得远呢。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摆放着一个没沿儿的破瓦盆,里面仅有三枚铜板,照他这样的练法,即便累死也赚不够路费钱的。 麻三儿有心接济他,便伸手入怀,掏出一小块儿银子,在手中掂了掂,感觉没有二两也差不多少,便一扬手,将银子丢进了瓦盆之中。坚硬的银子磕在盆底上,发出一连声儿的脆响,引得众人都争相观望。那年轻人听到声音也是一愣,急忙收了架势,走到瓦盆近前,弯腰将银子拾起,看了又看。借着刺目的阳光,他发现手里果真是块银子,便将它攥住,向周围一抱拳道: “各位三老四少,不知是哪位帮了我的大忙。我在这儿摆场子也有两三天了,连饭钱都挣不够,您这是救了我的命了。请您老现现身,我一定要给您老磕一个。” 说罢,他便作势向着周围作了一个罗圈儿揖,却仍是辨不出到底是谁给的赏,只好茫然的立在当地,东张西望。而围在麻三儿身边的几名山客,早已看清是麻三儿扔的钱,他们几位不过是倒腾山货儿的农民,没见过真正的银子,方才见麻三儿出手大方,早已猜测他定不好惹,又见卖艺的开言寻找,便纷纷往后撤身,把麻三儿给露出来了。 卖艺的青年见了麻三儿,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料定他必是金主了,便作势要拜。麻三儿并非想要对方感恩戴德,只是用下巴点了一下地上的瓦盆,嘴里说道: “拳路子还算规整,不过就是练的发死,没有灵劲儿,真碰上事儿,恐怕不顶用啊。” 此话一出,立时引来了一阵骚动,那位姓柴的年轻人也由满脸的感激变成了气愤。别看他没赚到几个小钱儿,却是个瓤软面子硬的“葫芦货”,麻三儿的话叫他当众出了丑,他便有了跟麻三儿一较高下的念头。只见他微微挺了挺脖子,将缠在上面的辫子紧了紧,鼻中哼了一声,道: “这位爷既然这么说,想必是个练家子了。这块银子虽是您老赏的,我也不敢要。还是请您老赏我个一招半式,能叫我关键时候应应景,往后不至于丢人现眼吧。” 麻三儿听出对方的话不是头,也对自己方才的招摇有些后悔,然常言道: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他也是“茅房拉屎脸儿朝外”的人,被人这么一激也就挂不住了,便没细思量,直接甩掉外衣,迈步进了场子。 街面儿上的老百姓一见,怎么着?这是要打架,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将整条街都轰嚷动了。古时候的穷人没什么消遣娱乐,若是能看人打架,就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面,又围上个外七层、八层、九层,且争相起哄,沸反盈天,比过年赶大集还热闹。虽然人群已围定了,可里面的二人却有些怯场了,麻三儿本不想抛头露面,以免节外生枝;卖艺的则不想当众出丑,免的招人唾骂。两个人站在场子中央,只是互相看着运气,却迟迟没有动手。 休看他们二人尚沉得住气,然周围的百姓却有些着急了,他们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计,赶来凑热闹的,岂有空嘴而归之理呢?于是乎便开启了各种“激励”程序,有大声骂怂包的,有骂没本事吹牛的,还有的干脆直接往场子里撇砖头、石块。许是那卖艺的青年想尽快将麻三儿制服,以便离开这是非之地,于是呐喊了一声,攥紧双拳,踏步近身,一招双风贯耳,直向麻三儿的头上砸来。麻三儿却并未惊慌,他眼见双拳已到,急忙挫身垫步,避过拳锋,就势抬起左脚,猛然点在对方的小肚子上。这一招虽然力气不大,却将青年蹬了个四脚朝天;他仰躺在地上,却没象书中描绘的那样,来个鲤鱼打挺,翻身复战,倒是用两手捂着肚子,哇哇大哭起来了。 这一招,倒把麻三儿连同其他人都给闹懵了,大家先是愣了一会,继而便纷纷扫兴而去,不过于他们而言,已经有足够吹嘘几天的素材了,也算不虚此行,倒剩下麻三儿有些孤立难为了。 起先,麻三儿也想着一走了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当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青年着实可怜,便不情愿地走上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不料,还没等他走至切近,那青年忽然坐起了身,突伸双手来抓麻三儿的双脚。这一招毫无征兆,麻三儿来不及躲避,只好将前脚回撤,点成虚步,照定他的面门又是一脚。这一下虽属急中生智,却足足用了六成劲儿,又一次将卖艺的青年踢倒了,不过这一次他倒没像上次那样耍赖,而是就地一滚,直接跪在地上,将双手合十,作起揖来。 正在不远处观望的几个百姓见了,以为又要打架,便叫喊着一窝蜂地聚拢而来,麻三儿见势头不对,怕他再出洋相,急忙跨步上前,将他拉起,分开正在聚拢的人群,回了那家朝族客店。 客店离着街边儿并不远,两个人紧跑几步进了大门,跟在后边追看的几个痞子见确实没了热闹,这才悻悻的走了。成瘸子并没有注意外头的动静,他年岁大了,一路风尘,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喝口小酒,当然懒的去管别人的闲事。这会儿他已经喝干了三瓶米酒,早已醉眼乜斜,难辨东西南北了。恍惚中,他好像看见麻三儿正向自己走来,便急忙去摸桌上的酒瓶子,可眨眼之间,麻三儿变成了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瘦高,这便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麻三儿见成瘸子醉的不成样子,便没做解释,直接扯过一块垫子,叫卖艺的青年上了炕。店铺的老板娘是个乖觉的人,见多了一个人,急忙又拿来一双筷子。卖艺的青年可能有几天时间没吃饱饭了,见到满桌儿的残羹剩饭,馋得直咽口水。麻三儿见状,急叫老板娘再切两盘打糕,炒了一盘肉片儿,热气腾腾的端上桌来。那青年早已饿的急了,他见麻三儿诚心诚意,便不再客气,直接“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一通的风卷残云,将桌上的美味吃了个精光。待他吃的饱了,成瘸子的酒也醒了一半儿,他从麻三儿的嘴中知道了原委,不由得埋怨麻三儿多事,然而人已经上了炕,总不能再撵下去吧,他只好坐到了一旁,抽旱烟,生闷气。 那名青年白吃了这一通,也觉着不好意思,可他身无分文,又没有抵偿的物件儿,只好尴尬地坐在炕上,咧嘴傻笑。麻三儿见二人冷了场,急忙叫店主端上大麦茶和面点,开口询问起青年的来历来。青年见有了话头儿,这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一面喝着麦茶,一面诉说了自己的遭遇。 他们家本姓柴,乃是山东府的大族,因为从小吃的不好,所以长的又高又瘦,便得了个“柴禾”的绰号。早年间山东地面儿时常大旱,一入秋就饿殍遍野,老柴家的日子也不得过,眼见着左邻右舍接连有人饿死,只能举家逃荒,要饭谋生。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逃荒的路上遇了兵祸,家人逃的逃,死的死,就只剩下柴禾一个人了。为了讨生活,他几乎吃遍了苦楚,打过零工,当过护院,放过牛羊,偷过东西,总之只要能弄口吃的,他什么都愿意去干。后来他偶然从别人的话中听说,关外遍地都是粮食,这对于一个每天都在幻想着能有一顿饱饭的人而言,当真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于是他便纠集了几个同乡,一齐北上,闯关东了。 一行几人身着破衣,手拿破碗,由春走到夏,由夏走到秋,终于进了东北地面儿。然而一路的风吹雨淋,加上连病带饿,同行的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到最后就只剩下柴禾与一名小时侯的玩伴儿了。然东北果然是块宝地,两人到了这儿就能要到新鲜的高粱米饭吃,也能吃得饱了。一旦有了力气,他们便不想再遭人白眼儿,于是就商量着能找点儿活儿干,靠着双手挣钱。 那阵儿的东北,想找个活儿干并不难,又到了农忙的时候,哪里都缺劳力,很快他们就在一个地主的家里找了份短工,也就是帮着扛扛活、收收地什么的。那个地主对长短工都很好,一日两餐,高粱米饭大豆腐管够,吃得两人也长了肉了。俗话说:吃着东家的就是欠着东家的,于是他么干活儿格外卖力,眼瞅着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却不料飞来了横祸。 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人们劳累了一天,早就进入了梦乡。突然一片刺耳的呐喊声惊醒了所有人,紧接着屯子里就乱了,能听见外头乱纷纷的叫嚷,说是胡子来了。柴禾也算是半个东北人了,对于红胡子的种种传说,耳朵里早就灌满了,在普通百姓的想象之中,胡子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总能变着法儿的折磨人,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屋中之人不敢怠慢,纷纷爬起来往外跑,等他们到了外头方才发现,整个屯子已经火光一片,把天都映红了。 大队的胡子已经冲进来了,他们并没戴传说中的假脸儿,而是像凶神恶煞一般,鬼喊乱叫着,见到什么就抢什么。柴禾与自己的同乡也懵了,只好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一不小心竟然撞到了胡子群里,当即便被胡子绑了。胡子头儿见他们有膀子力气,便逼着他们当苦力。 一伙儿人乱哄哄地闹了两个更次,直到东方发白,才逐渐撤出屯子。柴禾与自己的同乡也被夹在土匪中间,肩上扛着沉重的财物,身上套着长套,象牲口一样的拉着车。他们不知道将会被带到哪儿去,更不敢问,只好低着头,眼睛看着路,拼命地跟着走。 蜿蜒的队伍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在一处落叶聚集的山坳里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累坏了,尤其是像柴禾一样的民夫,个个累得头昏脑胀,刚一住脚,便都瘫软在地上了。趁着躺在地上的功夫,柴禾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偷偷的四下打量地形,因为他还留着逃跑的心呐。可一打量之下,他的心就凉了半截,周围山上只有丛杂的野草和松林,哪有路啊!而他的面前就是一片地趴子窝棚,正中间儿是一座由松木搭成的大房子,房子的门眉上还用炭灰歪歪扭扭的写了三个字,聚义厅。 刚刚歇了一小会儿,便有一个小匪徒跑过来,叫他们帮忙卸车。众人不敢反抗,只好忍着饥饿与疲劳,将车上的麻包一只只抬将下来,码放好。麻包里不但装有金银珠宝,还有男人与女人的衣服、鞋袜,更多的是敦实的小米。有的车后则拴着抢来的牛羊和肥猪,随着众人的忙活儿,牛羊一个劲儿的叫,猪也跟着哼哼,那份儿乱可就甭提了,待他们都忙活完了,便被关进地窝棚里,仅仅给了十几个窝头充饥。因为山高路远,胡子也不怕他们逃了,仅留下一名小匪看守,其余的人便去花天酒地的庆祝了。 柴禾碰巧跟自己的同乡被关在了一处,两个人被关了十多天,每天只有一顿窝窝头配白菜汤,熬的骨瘦如柴。但柴禾毕竟在市面儿上混过,知道如何去讨别人的欢心,没几天他便和看门儿的小匪厮混熟了,从小匪的口中,他大概知道了这股绺子的情况。这里的大当家报号“活的好”,手下共有三只绺子,加起来不足三百人。当家的最好女人,光压寨夫人不下十几个,有的是从左近抢来的,有的则是从暗窑子里买来的,他的手下都是亡命之徒,四梁八柱更是有名有号的,敢跟官军对抗。这次他们打屯子,本来就是为了抢粮,但是后来听说,军师在一个人的家中发现了宝贝,至于是什么,就不是一个小匪能弄清楚的了。 第6章 第六章 考验 然而话说了没几天,一个漆黑的夜晚,柴禾正在窝棚里昏昏欲睡,牢门却被猛地踹开了,进来两名土匪,不由分说,拽起他就走。柴禾被吓醒了,以为胡子要拿他开刀,吓得站都站不住了,只好被拖着走。两名匪徒倒没打骂他,而是将他拖到了聚义厅里。厅中已经点燃了几十个松油火把,亮得象白昼一样,两边坐着二十几名凶神恶煞的悍匪,各个光着膀子,身披豹皮,腰间不是悬刀就是佩剑,脸上一律木夯夯的,看着让人的头皮发麻。厅的正中央摆着一把红木高脚椅,上搭着一张毛绒绒的熊皮,里面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秃头亮顶,脑后一根小辫儿,就像拖着一条猫尾巴,脸上则油光錾亮,一道连器儿大刷子眉,斗鸡眼儿,看上去就是个心思缜密,手狠心直的家伙。他的身边儿还坐着一个矮胖子,五短身材,一身黑肉,满脸的淫笑,头上戴着顶崭新的地主帽,身上却穿着一件女人的衣服。 见柴禾被拖进来,矮胖汉子先是嘻嘻一笑,然后才开口说道: “后生,报报家门儿吧。” 旁边的小匪见柴禾还有些发傻,便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嘴中喝道: “问你叫什么呢?” 柴禾的屁股上挨了一脚,竟然把已经飞出去的魂儿给踢回来了,他连忙吭吭哧哧地答道: “嗯,大家伙儿都叫我柴禾。” 不料此话一出口,竟然逗得厅中众人哄堂大笑,就连居中而坐的汉子也被他逗笑了,但旋即又收住了脸,向着旁边的胖汉点了点头。胖汉会意,急忙向下边儿招了招手,就见一名小匪搬过来一把凳子,放在柴禾身边儿,叫他坐。柴禾虽然害怕,但也不敢不坐,屁股虽然挨到了凳子,心里却依旧七上八下,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只听那个胖汉子阴阳怪气儿地说道: “后生,识得几个字儿吧?” 他的话说完,两只水泡儿眼便死死盯住了柴禾,好像要把他看穿似的。柴禾的家本是关内大户,每个孩子都念过几年私塾,不用说认字,就是四书五经他也能背上几篇。此时他被胖汉子盯得浑身发抖,急忙点了点头。胖汉子收回了目光,扭头儿和当家的对了一下眼神儿,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他再次站起身,又向着下边儿挥了挥手,就有一名匪徒从怀中掏出个长条黄布包,向着柴禾递了过来。 柴禾见胖汉子正皮笑肉不笑的瞅着他,迟疑了半晌才将布包接到了手中。布包并不沉重,里头却像是包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外表的布面已经斑驳发白了,两端也飞了边儿,看着像个饱经岁月的老物件儿。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将之打开的时候,就听那个胖汉又说道: “识字儿的,快打开给我们念念吧。” 柴禾这才小心地将它打开,见里头是张干硬的老牛皮。他将牛皮取出来,对着火光看,见卷曲的牛皮外表,没有什么异常,也见不到任何图案。他试着将牛皮展开,坚韧的牛皮经过岁月的风化,几乎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差点儿将他的手指割破了。待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牛皮展开的时候,厅中的所有人,几乎都伸长了脖子,拼命往这边儿看。 牛皮上有一幅线条粗糙的画儿,画中有座山,山前有匹马,马被勾勒得四蹄腾空,一副正在奔跑的样子。许是放置了太久的缘故,墨迹已然非常模糊了,除了这幅简单的画儿之外,仅剩下写在底边的一行篆字了。柴禾的学问不深,对篆书便有些看不懂了,他抬起头,刚想说自己看不懂,却恰好与胖汉的眼光相对。柴禾立刻便感觉到有一股寒意从自己的尾巴根儿,直传到脑瓜顶儿,就连鼻尖都冒了汗。他急忙低下头,拼命忍住颤抖的双手,再次细细辨认。然而没学问就是没学问,他看了好大半天,就只能看懂“放马”、“跑”、“圈”和“财宝”几个字词,余者就如同瞎子摸象,怎么都搞不懂了。 厅中的气氛渐渐躁动起来,坐在太师椅中的大当家也有些不耐烦了,那胖汉子见横把就要动怒,连忙站起身,哑着嗓子问道: “怎么样啊?后生,看明白了没有啊?那上面儿到底儿写了啥呀?” 柴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既不能说看懂了,也不能说没看懂,只好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儿地冒汗。大当家仿佛看出了门道,他向着众人挥了挥手,厅中立刻安静下来。他威严的站起身,用音量不大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后生,别怕,说吧。” 柴禾见不张嘴不行了,只好鼓起最后一点儿勇气,嗫嚅着说: “嗯,好像是说,让把马放在山前跑能有财宝。” 他的话音刚落,斜刺里突然跳起一名汉子道: “你小子他妈的瞎说,看我不插了你。” 他手提着匕首,作势欲扑,早将柴禾吓倒在地。一片哄笑声中,大当家再一次威严的挥了挥手说道: “好,叫崽子端上来吧。” 一名靠近门边的匪徒,听到了命令,忙拍了一下巴掌。就见一名小匪徒,双手端着一大盘烂熟的马肉,走了进来。柴禾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拽到盘子边,让他吃肉。闻着喷香的马肉,柴禾的口水都要流出来啦,但他仍然想到了自己的同乡,只好央求着能让他带回去再吃。听了他的解释,大当家的尤为高兴,他手拍着大腿哈哈笑着道: “好,想不到你小子还有点情义。从今儿个起,你俩就出来吧,给我当崽子,亏不了你们。” 那胖汉听了这番话,也阴阳怪气儿地说道: “怎么着?还愣着,不快点儿谢谢当家的?” 柴禾听了提醒,连忙放下盘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他慌里慌张的动作又引来了一阵哄笑,接着他便被人推搡出了大厅,进到旁边的一处窝棚里,没过多一会儿,那个同乡也被人带了进来,两个人来不及抱头痛哭,而是同时扑到了盘子边,只剩下狼吞虎咽了。 打那儿以后,柴禾便被放了出来,但这并不代表一定就能有好日子过,其实和之前别无二致,不过是不停的干活儿罢了,而且都是脏活、累活,倒有一点值得庆幸,那就是一日三餐比之前强了不少,不但有肉有饭,碰着胡子高兴之时,还能讨到两口酒喝。 不过这种日子还是浑浑噩噩的,就这样大约过了个把月,有一天,刚刚放亮,胡子窝里就忙活开了。柴禾也被人赶起来给牲口喂草,备鞍子。柴禾认得那位给马拌料的老乡,也是被胡子抓来的,就凑上前去打听情况。那位老乡见没人注意,便偷偷的告诉他,胡子在今天就要进山寻宝啦,至于去哪儿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路途很长,且不好走。 两个人正待再多说几句,忽听有人叫柴禾去扛麻包,柴禾只好扛上沉重的包袱,站到队伍的最后面,恰在此时,大当家和军师也来到了队伍前面。大当家穿的里外簇新,而狗头军师还是那身儿打扮,怀中抱了那个黄布包裹,两只眼睛一个劲儿地乱转。大当家见队伍已经集合好了,便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 “崽子们,俺们上山是为了啥呀?” 下边的胡子听了,立即一齐高喊: “抢钱,扮富户;有粮,装新郎!” 他们的喊声一落,站在边上的狗头军师便接着说道: “今儿个,咱大当家的要给弟兄们谋一套富贵,你们这些做崽子的该咋样啊?” 就见一众匪徒再次振臂高呼: “富贵弟兄分,金银均共享。不忘大哥恩,生死是一场。” 大当家听了,满意的点点头,就见一旁的狗头军师挥了挥手,立刻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匪徒架上一个人来。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了,但尚能看清面容,就连柴禾也曾见过他,他便是大当家身边的保镖,报号“爱风头”。平日里“爱风头”跟大家伙儿都处得不错,却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倒把他绑了。大当家见众人目光惊异,只是微微咧了咧嘴,便扭过头儿冲着“爱风头”干笑了两声儿道: “想不到啊,兄弟你竟要去官府那儿冒个泡。弟兄们,咱们该怎么处置他呀?” 众匪徒听了,先是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但过了一会儿,他们还是在一名匪徒的带领下齐声高喊道:“插了他!”。此时大当家将手一抄,一把锋利的短刀就擎在手里了,紧接着刀光一闪,锐利的刀锋已然刺进了“爱风头”的心窝,这名悍匪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倒了。大当家顺势拔出刀,将血在靴底上蹭了蹭,就还刀入了鞘,接着将手在空中一挥,队伍就无声无息的开拔了。 柴禾连同其他几名新入绺的小匪,一同扛着包裹,跟在最后面,而他的那位同乡却不知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了。几个人都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尽量跟上前边儿的队伍。一开始他们走的还是山道,但渐渐的,山道没有了,周围的林子也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昏暗,整个队伍就是在荆棘与乱草之间穿行。好在地面儿还算平整,所以队伍行进得还算挺快。然而又过了没多久,地面儿也坑洼不平起来,到处都是石头砬子,稍有不慎就能崴了脚,摔断腿。别看这些胡子在平日里挺横,其实也是好吃懒做的习性,稍微一累便怨言四起,一个个都在低声咒骂着,柴禾也累得够呛,他背上扛着沉重的包裹,几次都差点儿滑倒,幸亏有人时不时拽上一把,才没被摔得骨断筋折。走在前面的狗头军师也累得呼哧带喘,满脸油汗,他跑到大当家跟前,耳语了几句,大当家便停住了脚步,将手在空中挥了挥,整个队伍便停下了。 胡子们早已累得东倒西歪了,他们一个个坐在地上,大口儿地喘着粗气,不停地往嘴里倒着水。柴禾也坐到了地上,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疼,这时候一名匪徒叫柴禾赶快打开包袱,原来内中是百十个盘子大的红糖烧饼,竟然尚有余温。匪徒们见了,便一窝蜂地哄抢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纪律和规矩了。柴禾也拿了个烧饼坐在一旁充饥,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了空闲可以看看四周,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莽莽的黑松林,天上的阳光透不下来,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喘不过气,就连空气之中都有一股浓重呛人的松油气味儿。 第6章 第七章 山洞 老时年间,在东北,有关老林子的传说最多。那里面时而会有大仙儿出没,时而又有冤魂缠绕,除非有像胡子一样的队伍,否则一个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准会吓个半死。这时候胡子们嘴里都嚼着饼,也纷纷看清了周围的形势,不自觉的将高声的叫骂变成低沉的窃窃私语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感,渐渐在人们的心头蔓延开来。一阵呜咽的阴风刮过,矮胖的军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慌忙凑到大当家耳边,又低声嘀咕了几句。大当家听了也是微微点头,然后干咳一声,将手在空中招了招,地上的匪徒好像接到了命令,全都乖乖起了身,重新站好队伍,向着松林的深处继续前进了。 柴禾他们的包袱都轻省了不少,终于可以轻手利脚的跟着队伍了,然而越往深处走,周围就会变得越加阴冷,虽然没有一丝冷风,却能让人觉着遍体生寒,忍不住想要打哆嗦。再往前边走,更邪性的事儿就接踵而至了,先是莫名其妙的感觉寒冷,接着在众人的耳边,渐渐出现了低低的耳语之声。这声音赶之不走,挥之不去,搅得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很快,队伍前边就传下话儿来,叫用棉花套子堵耳朵,众匪慌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棉花套子,小心地套在耳朵上,果然耳边的噪音就小了不少;柴禾却没做这样的准备,只好将包袱皮儿撕下两块,拧成长条,塞在耳朵里,低语声也随之减轻了许多。 众人虽然采取了措施,然心头的寒气,却愈加凝重了,好在整个队伍足有一百多号人,又都拿着枪配着刀,可以相互壮胆,否则早就要作鸟兽散了。这一次开拔,队伍再没有中途休整过,领头儿的胖军师即使四脖子汗流,也丝毫不敢慢下来,最后只能由两名匪徒驾着,咬紧牙关,继续赶路。其实众人的脚下早就没了路了,而身边的荆棘却越发浓密了,锋利的尖刺不时扎进他们的裤腿里,连结实的粗布也给刮破了,致使皮肉流血,苦不可言,但又都慑于大当家的威势,只能小声儿地咒骂着。 许是山路难行的缘故,整支队伍都是步行,没有人骑马,即便如此,军师还是带了一匹马,却没让它驮拉任何行李,而是仅仅戴了嚼子,防止蹄跳嘶鸣而已。倘或在行进间遇到了石头砬子,还会有七八名匪徒扛抬着马走,每每见了这“人没骑马,马却骑人”的奇景,众人就都猜不透了,觉着若不是大当家的发疯,便是军师在大白天里发了癔症。 队伍又走了大半天,周围已然完全黑下来了,松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众匪徒只能在相互间,用手搭着肩膀,摸索前行,至于究竟身处何地?那可就没人能说清楚了。突然间,队伍的前面传来兴奋的叫喊声,后面的人听了还觉得莫名其妙,亟待又走了一会儿,大家伙儿便彻底走出了松林。 此时抬头看,可以见到夜空中点点的繁星,四周不再是山,而是直立陡峭的石壁,将他们站立的一块儿地方围得如铁桶一般。柴禾也混杂在匪徒之中,第一次见到如此形制的山谷,也惊诧不已。 有七八名匪徒点燃了明亮的松油火把,将整个山谷都照得通亮,大家这才能看清,所谓的山谷至多就是个山坳,但贵在形状奇特,石壁就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圆整而规制,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就在众匪徒啧啧称奇的时候,那位矮胖的狗头军师已经叫人将马牵了过来,这匹马通体雪白,刀郎脖儿,大蹄碗儿,一看就是伊犁良种,然年龄却有点儿大了,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累得通身是汗,又因为嘴上带着嚼子,难以踢跳刨嚎,早就憋坏了,有人刚摘了它的嚼子,它便“咴、咴、咴”的叫唤起来了。 军师又叫来十几名壮汉,用绳子将马的四蹄及周身拴住,又叫另一名匪徒拿来四只形状奇特的马蹄铁。柴禾虽生活在乡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形状的蹄铁,一般的蹄铁都是扁圆轻薄,而这四只却是圆厚空心儿的,往地上一扔便“咚咚”作响,活象四只铁铸的小鼓,让人惊诧不已。 说到此处,便不得不多交待几句了,此类蹄铁绝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相传在八旗兵即将入关之时,为了显示军威盛壮,皇上听从了鳌拜的建议,打造了这种蹄铁。在八旗军阅兵当天,装上此种蹄铁的马队于行进间蹄声轰然,响彻九霄,吓得明朝军将两股战战,惊惧不已。而今胡子们给自己的马换上了这种蹄铁,当然不是为了吓唬人的,至于其真实目的是什么,在下文中自有交待。 此时大当家已在一把木椅之中端然正坐了,他面容冷峻,一言不发,只是半眯着双眼看几个崽子给马钉蹄铁。他的那位狗头军师则立在一旁,面上带着阴冷的奸笑,好像事情的一切进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似的。转眼间,蹄铁便换好了,狗头军师一声令下,八名小匪徒分八面站定,一律面朝石壁,用手里的马鞭赶打那匹白马,使它务必贴着石壁的底沿儿奔跑。起初那匹马还有些不听话,但被鞭子狠抽了几次之后,便不敢再乱跑了,只能乖乖的绕着八个人兜圈儿。 八只马鞭在空中甩着脆响儿,将马儿催促得越跑越快了。它那白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之中,渐渐化成了一道白色的光环,看得众人目眩神迷,几乎就要晕厥跌倒了。与此同时那四只空心的马蹄铁,也不断敲击着地面,发出“空空”的震响。起初,听了这节奏明快的回响声,大家还兴味盎然,然声?石壁,往复反弹,回音便越来越大了。至后来,整个山谷之中,竟然都是轰轰的巨响声,振得人耳鼓生疼,双目生花。匪徒们纷纷带上耳罩,努力张大嘴巴,意图抵抗这难以承受的声响。柴禾也早就受不住了,他没有耳罩,只能用双手堵住耳朵,将双眼紧闭,忍受着回音带来的阵阵冲击。 不知道过了多久,柴禾忽然从可怕的震响中,听到了纷乱的呼喊。他刚想睁开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忽觉脚下一沉,大地也跟着颤抖起来。起初,众人对地震的原因并不清楚,直到见地面竟迎合着回音一起跳动时方才明白,这并非天灾乃是“人祸”。 柴禾连同其他匪徒,随着地面的摇摆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他们纷纷惊叫着想要逃离,猛然间,山坳的一面石壁也终于经不住回响带来的震动,“哗啦啦”地垮塌下来了。众匪徒们在呛人的烟尘中四散奔逃,柴禾也跟着人流,拼命往树林里挤,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要逃进树林的时候,地面的震动却越来越小了,回声也渐渐消失了。 众匪徒不由得停下脚步,纷纷回头观望,只见垮塌的石壁已然积成了一个石堆,不知在什么时候,大当家和狗头军师已经站到石堆之上了。他们面对的石壁竟然露出了半圆形的洞口儿,洞中幽深、黑暗,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在涌动,而天上的点点星光,也好像变成了无数的鬼魅,在眨着眼,使得这突然现出的洞口,更显得诡异非常。 胡子没有不迷信的,即便要外出做拨小买卖,他们也要反复看黄历,抽签卜卦,更何况今日亲见了此等诡异的事情,自难免惊恐万状了。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均写满了惊惧与惶恐,若不是畏惧于森严的法令,怕是已经要逃走一多半儿了。 大当家呆立于石堆之上,他自幼孤身闯荡,吃过很多苦,也练成了残忍冷血的性格。饶是如此,今夜的经历依然超乎了他的想象,面对着阴森的洞口,他忽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就好像洞中藏着怪兽,此刻就要扑将出来,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他瞥见军师的胖脸上有着惯常的奸笑,不免有些怒气,在他看来,这是对自己怯懦的嘲讽,是对权威的亵渎。狗头军师自是经验老道,立时便发觉情况不妙,急忙低声下气的说道: “当家的,天都快四更了,再熬上一会儿天就亮了。这洞里头阴森森的,咱还是等明儿早上阳气足了再进去吧。” 军师的态度让他的心情稍好了些,他威严的向众人扫视了一圈,见到的是一双双充满敬畏的眼睛,便瞬间拾回了自信,于是再次威严的挥挥手,让所有人就地休息了。 匪徒们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累坏了,看到了命令,便一个接着一个,东倒西歪的倒下去了,虽然离着那瘆人的石洞并不远,但只要身体沾了地面,就没有人再想挪动一下儿了。排山倒海般的睡意跟疲乏,将柴禾心头的恐惧冲淡了,他的四只眼皮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一个劲儿地往一起靠,虽然山地的夜晚寒气逼人,但他只是用腰围蒙了头,便呼呼睡了。 睡梦中,柴禾竟懵懵懂懂的到了一个地方,起初那里很黑,然而没过一会儿就渐渐亮起来了。眼前都是些仅高尺余的小树,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如同绿色的锦缎。树木虽然小了点儿,却依然鸟语花香,很是雅致。他初到此地,觉着新奇,便东瞅西看,玩儿的不亦乐乎。然而就在他沿着林间小路信步闲游的时候,忽然从一旁的林子之中闪出个小老头儿。他头戴着栗色凉帽,身穿褐色长袍,脸上慈眉善目,光是看着他笑。柴禾曾念过私塾,当然知道礼数,急忙驱步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 “老先生,晚生这里有理了。” 不料他的话刚一说完,面前的小老头儿便喜的眉飞色舞,只是开口追问道: “怎么?年轻人,你能看见我吗?” 柴禾觉着奇怪,他明明已经施过礼了,而这位老人家又何必如此相问呢?他心中狐疑,便定睛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这个小老头儿嘴儿尖尖,眼儿圆圆,哪里是人的模样,分明就是只老黄鼠狼。大白天遇见此类精怪,直吓得他汗毛竖立,但他在关外久了,也曾听人说过,若是大仙爷有了一定的道行,便会去找人提提道法,倘或有人说看着它像人,那就是成全他了;倘或说看着不像,那它就得折损几百年的道行,重新修行,当然报复你也是少不了的。柴禾虽然惶恐,却也觉着黄鼠狼修行不易,与其得罪一个精怪,还不如送它个人情,便颤抖着点头说道: “看着了,看着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黄大仙儿,立刻褪去了尖嘴、圆眼,彻底变成个人形了。他脚下彩云渐生,周围百鸟飞鸣,渐渐离开了地面,直往天上飞去了。忽然从柴禾头顶的云端里传来一个声音道: “年轻人,你多行善事,必有福报,那洞中有鬼气,是万万进不得的。” 此声音飘渺离奇,犹如一阵风,渐渐远去了。柴禾正伸长着脖子,往天上看呢,猛然屁股一疼,立刻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匪徒,正在用脚踢他的屁股呢。 柴禾慌忙翻身爬起,见周围已是阳光刺眼,天儿早就大亮了,而黄大仙儿的提醒犹在耳畔,梦中所见也像刚刚发生过一样。他挺身向前看,见胡子们已经整队完毕,怪不得会有人来踢他的屁股了。柴禾急忙站到队尾,见大当家已经站在了最前边,他一手拿着马鞭儿,一手捋着猫尾巴辫子,脸上神采奕奕,神气活现;狗头军师则站在一旁,脸上亦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人望而生厌。 见大家伙儿全都站好了,大当家照例干咳了两声,将马鞭儿在空中抽了两个空响儿,开口说道: “崽子们,老话儿讲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昨晚儿上都睡足了,想梦的也都梦着了,到了该出把子力气的时候了。看见没?前面儿就是给你们开好的路,那里头金银财宝有的是。人嘛,向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种的一会儿跟爷们进去,掏着的宝贝都是你的。没有卵蛋的就在外头喝西北风吧,将来只能看着别人搂娘们,自己动肝火。” 说完他就放肆地大笑起来。下面的胡子多是没有家口的光身汉,听他如此说,也都一同哄笑起来。军师见火候已到,便招一招手,有几名小匪抱过一捆昨晚儿扎好的松木火把,又在旁边燃起了火堆。大当家见万事俱备,便抽出佩刀,侧身站在火堆之旁,看着匪徒们一个挨一个地捡起火把,点燃,鱼贯进入山洞。 胖军师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他早想着能发笔大财好另立山头,眼见进去的人个个鬼喊乱叫,显见是发现了财宝,便急得抓耳挠腮,站立不安。大当家也怕里头的财宝叫别人抢光了,待会儿进去也不好约束,便猴急急的冲胖军师点了点头。胖军师见当家的应允,急忙点起一个火把,撅着腚挤进了窄小的洞口。大当家又在洞外待了片刻,见匪徒们进的差不多了,便不再顾及身份,直接捡起火把,也钻进洞去。 第6章 第八章 脱险 绿林人怎会不贪心呢?大当家是个中之魁首,自不待言。他原想着由其他的匪徒先探探道儿,后见没人回报凶信,便放心大胆的掏宝去了。柴禾与其他的小匪徒没有发财的胆量,只能聚在崖前眼巴巴地观望。然而不大一会儿功夫,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阴沉下来了,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滚滚的乌云,翻卷着,涌动着,仿佛是老天爷变得越来越焦躁了。猛然间一声凌空的霹雳,在人们的耳边炸响,震得所有人都为之一凛,随着这一声霹雳,洞中也传出了鬼哭狼嚎的哭叫声。那声音是如此凄厉,让人揪心,使人怜悯,几乎就要流下泪来。雷声越来越密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炸响,仿佛是载着千军万马的战车,贴地滚滚而来。洞外之人不知该如何应对,却眼见大雨将至,便急着赶入林中躲避。然而就在他们刚刚将脚抬离地面的时候,露出洞口的石壁却开始慢慢垮塌了。 洞中传出的惨呼之声依旧不绝于耳,那凄厉的叫声竟渐渐盖过了滚滚的雷声,使人听来毛发悚立,谷道疏解,几乎要拉在裤子里了。然而随着山体渐渐垮塌,凄厉的叫声终于被掩盖了,洞外之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得脑中空白,只能相互搂抱着,成为一团,不住地打着战。说来也怪,随着洞口被渐渐遮掩,天上的雷声也越来越小了,云开雾散之际,山谷中再也不见成群的胡匪,仅剩下一个巨大的石堆,静静地耸立着。 天上的雷声虽已止息,然山风依然猛烈,风头刮过树梢发出尖利的哨音,更让人体会到,在这深山幽谷之间自然蕴含的诡异与凄凉。他们松开了紧抱的双手,呆立当场,真有些不知所措了。其实除了柴禾以外,其余的小匪不过是些半大孩子,他们要么无家可归,要么被家人抛弃,都是走投无路来混饭吃的。现在绺子突然没了,众人只好再次踏上谋生之路,去为了那半块窝头搏命了。 他们尽力搜罗了被遗落在地的面饼及水壶,简单的分了分,便各奔东西了。柴禾终于分到了三块干饼和一壶水,他也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只好用上家乡逗乐的法子,脱下鞋,望空尽力一抛,然后便依着鞋尖所指的方向,一头扎进黑松林,向前走了。他一路攀着藤,绕开树,也不知被地上的树根绊了有多少跤,更不知被头上的松枝划破了几道口子,待他以为走出了很远而气喘吁吁的回头观望时,才发现,原来拼了半天的命,还没有走出半里路呢。柴禾自忖若照如此走法,怕是要吃净了干粮,最终饿死于山林之中了。他怕上心来,赶紧啃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水,又鼓起勇气继续赶路。 刚刚转过一道山梁,前方林中的一阵骚动吓得柴禾止步不前了。俗话说:龙从有雨,虎从有风;此时在老林子里正是虎狼出没之时,难不成真是山中之王,在前边布下了口袋阵,等人自投罗网吗?他不敢堂而皇之的逃走,只好趴在地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仅透过面前的荆棘丛,偷偷观望。过了许久,他仿佛听见一声马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觉着这是诱饵,便仍趴着不动。过了许久,又一声清晰的马嘶打消了他的疑虑,待他手捏着一根树棍,鼓起勇气走近之时,才发现原来竟是昨夜那匹跑圈儿的白马。 原来就在石壁垮塌之时,此马受了惊吓,其他人尚在躲避飞溅的碎石,没人注意到它,此马便趁机逃入了树林。虽然它可以“远走高飞”,却毕竟是被人驯化熟了的,便没有离开太远,只是在左近寻些野草,等待主人召唤,然胡子们却已为财而死,它便成了一匹孤零零的野马了。柴禾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碰上这匹能识途的老马,真是喜出望外。他急忙骑上,又挣扎了近两天的功夫,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松林。此时他随身的干粮与水都吃喝完了,衣衫也被刮得破烂不堪,褴褛得如同一个叫花子。 虽然出了老林子便似出了龙潭,而外面的世界于柴禾而言同样如是虎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原来东北的胡子最重视马匹,好马如同是胡子的双腿,既能逃脱官兵的缉捕,又能在冰天雪地间,快速穿过茫茫荒野,不至被活活冻死。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又骑着马,就像是拿着金元宝在别人的眼皮子下乱晃,这不是找死又能是什么呢?所以他在路过一处小镇之时,赶快将马卖了,虽被人恨宰了一笔,仅换得十两银子,却也足以解燃眉之急了。他找了家路边小店,狠狠吃了一顿,又买了些干粮和衣服,这才继续向北走。因他早就听人说过,在关外只有挖棒槌能挣大钱,而棒槌只有最北边的山里才能寻得到。直到他一路到了安图县,方才明白,挖参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甭说他一个毛头小子,就是那些老走山的也时常无功而返,甚至还有人为此丢掉了性命。当地也聚集着不少参骗子,专用山树根做假人参,看上去几可乱真,于是柴禾仅剩的那几钱银子就这样也叫人骗去了。 银子没了,生计就成了问题,好在柴禾年轻,脑子活泛,想到可以用之前学过的几手花拳绣腿赚点儿路费钱。于是他到处摆场子,几天之后,除了一身臭汗,就剩下咕咕叫的肚子了,若不是麻三儿及时援手,本地又会多出一个打家劫舍的小强人了。 听完了他的叙述,不但成瘸子与麻三儿深表同情,就连开店的母女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麻三儿见他还没吃饱,便要了一份儿石锅豆腐和香煎肉片儿,柴禾也顾不上客套,再演一手绝活儿“风卷残云”,直看得成瘸子目瞪口呆,心里说:“这位瘦可是够瘦的,怪不得叫柴禾,可也真够能吃的,千万别撑死了,那就是作了孽啦。” 本书至此,两个人的“队伍”就成了三人组了,那么到底接下来他们三人要做些什么来谋生呢?而关外的大地又是否真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遍地都是宝呢?请各位接着往后看,后面的内容更有意思。 此正是:一路行来是非多,岂知前路有网罗。两人到此终不足,多添一人向山河。 第7章 第一章 开店 咱们书接上回。上回里咱们讲到,麻三儿在无意中结识了一位卖艺青年,其大名已无从知晓,只知道他的外号叫柴禾,故而在后文中他就叫柴禾了。那晚儿,麻三儿便将柴禾留在了店里,睡了同一铺炕。成瘸子本不想同意,因为现下毕竟是兵荒马乱,可别再弄出个引狼入室的麻烦。可最终,他见柴禾老实本分,又轻手利脚儿的能干活儿,也就默许了。 三个人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算缓过乏来。他们一同吃了午饭,便商量着在本地谋个营生糊口。柴禾虽是初来乍到,却改不掉心直口快的毛病,就抢先说道: “依着我看,咱们还是去倒腾棒槌。那玩意儿只要进了京,价儿就能连翻几个跟头。等有了钱咱们再开块儿山地,专门种棒槌,这一来二去就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了。” 麻三儿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毕竟三个人对棒槌没有一个在行的,他自己已经叫人骗过,成了冤大头,若再搭上两个就更不划算了。成瘸子在旁一直抽着旱烟,默不作声,直到他俩争得脸红脖子粗,语无伦次,这才用烟袋锅子磕了磕桌沿儿,悠悠说道: “依我看呐,你俩说的都有道理。其实自打进城到今儿个我就没闲着,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呢。要说这城里也不大,可买卖人却是不少,就是没见着几个做驿马店的。依我说,咱仨就开个驿马店吧,平时由我打理,你俩就打打下手儿,要是有机会也去学学挖参。这样咱两头儿都不耽搁,将来要是有福,能碰上个大棒槌,那就是咱爷们的造化了。” 说到了这儿,咱们还需要解释一下,什么是驿马店呢?这个,还要从东北地广人稀的环境说起。自打满清入京,东北就一直处于封禁状态,后来乾隆爷开禁,又因沙俄袭扰,朝廷就在东北建立了多个驿马站,用以传递军情,防患于未然。到后来,东北的人口渐增,边患已然可以由当地的官吏自行处理,只要定期上报就可以了,驿马站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那些驿马大都适应了本地的环境,总不能放任不管,任其成为野马呀?于是当地的官署就将这些驿马收纳,用以运送信件,传运货物,渐渐公物私用了。再到后来,朝廷日益腐败,官家再没人愿意吃这碗辛苦饭了,往来的驿站便渐归私人所有,成为驿马店了。 北方人性格朴实,在建立驿马店的初期,便将驿马通用,到了谁的地界就由谁负责刷洗饮遛,年底再统一结账,坐地分成。至于驿马店的功用那可就多了,什么运货,传递信息,打尖吃饭是应有尽有,除了有大量的驿马之外,跟一般的车店也没什么区别。麻三儿和柴禾也觉着这个想法儿靠谱,毕竟驿马传递已经成了当地的习惯,想来生意也不会太差,于是三个人便一块儿上街,挑选铺面儿。 这个地界,面积当真不大,但要算上周围的荒山秃岭,那可就不算小了。三个人沿着街面儿走,当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了,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买卖铺户早已将好地儿都占光了,哪有铺面儿给他们呢。于是三个人只能离开城里,沿着驿道往荒凉的地方走。老话儿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他们走的时间长了,可就真找到合适的地方了。 此处地靠图们江,平平整整,光光溜溜,水路有船陆路有车,交通十分便利,绝对是个开马店的宝地。这儿之所以能空着,并不是当地人没有眼光,而是因为没钱,因为眼见得已经有人占过这块儿地方了,但也只是沿江搭了一排破马架子,长久没人打理,早已残破不堪,只能在风中吱嘎作响,看着就让人凄惶。 好在麻三儿跟成瘸子是有钱的,他们得过白爷的接济,兜里充实着呢!既然已经选好了地儿,那说干就干吧。麻三儿先到街里雇了二十几个打短工的泥瓦匠,就着江水在江边脱坯,十几天功夫就盖了七间土坯房,一座大院套。院套周遭都是一人高的土墙,土里预先掺了稻草,脱出的坯又结实又齐整,上面还插了带刺儿的篱笆条儿,就算有人想翻进去,那也要有玩命儿的心不可。房子是盖好了,又赶上老天照应,一连七天的大晴天儿,土坯都被晒得瓷瓷实实的,用手摸上去就像摸到了烧好的砖块儿。几个人又废了半个月的牛劲,搞到了一批旧桌椅板凳,往房子里一填就更像那么回事儿了。接下来就是请风水先生,查黄历,砌灶,贴灶神,开锅,选黄道吉日,放鞭炮,请左近的乡邻吃流水席,到了这儿可就算是正经的开张纳客了。 此地还是头一回有这么气派的店铺,开张没三天,整个城都哄嚷动了。成瘸子也不知打哪儿雇来两个满族厨子,见天儿换着样儿的做菜,来住过的就没有不夸奖的。一来二去店子算是有了点儿小名气,虽说还不是日进斗金,却也算是获利颇丰了。眼见着生意一天天见好,可成瘸子却又犯了难,原来就在店铺开张的时侯,本说好是个驿马店,跟其他的驿店也都打好招呼了,却没有马来入股,一时之间又买不到那么多好马,当真是急煞人也。其实要说马本地倒也不缺,可都是农家的笨马,要说拉个车、犁个地也倒够用,可当作驿马,却差得远了。 有这么一天,店里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成瘸子便叫厨子拾掇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酒,将麻三儿与柴禾叫到一块儿,爷仨边吃边谈。酒过了三巡,成瘸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他一边品着辣口的烧酒,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依我看呐,咱这间铺子早晚还得改名儿,再也不能叫驿马店了。” 麻三儿与柴禾都觉着奇怪,怎么好好一间铺子非要改名子呢?听了他二人的疑问,成瘸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要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们想啊,这哪有叫驿马店而没有马的道理呢?其他的铺子把能跑的马都给占了,咱总不能弄几匹笨马来呀。它们全都慢的跟老牛似的,这要是撒出去还不得叫人笑话啊?” 麻三儿听了这番话,终于明白叔儿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发愁了,不过他早已成竹在胸了,忙接口道: “叔儿,这个事儿您老别愁,这些天我俩也没闲着。您老知道吗?离这嘎达约有三四十里,就是个马市儿。那帮子绿营兵常把战马偷出来,到那儿去贩卖。咱们也不缺银子,到了那儿买他十几匹好马,回来把官印一蹭,不就成了嘛。” 成瘸子一听,哎,这倒真是个办法儿。不过他老于世故,知道那里必是个凶险的去处,一则左近的马匪一定盯着那里,随时准备抢上一票;二则官家的战马是不能随便购买的,一旦官印蹭的不好被人发觉,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麻三儿见他沉吟不语便没敢再接这个茬,三个人喝了一顿闷酒,并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只好偃旗息鼓,各自回屋睡了。但等麻三儿与柴禾回了下处,两个毛头小子便有些坐不住了,难不成手中握着银子,还能叫尿憋死吗?两个人都有买马之意,遂一拍即合,准备给成瘸子一个惊喜。他们准备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连夜出发,天亮前赶到马市儿,挑上十匹八匹好马,牵回来就成了。至于他们的叔儿成瘸子,待他见着了好马,想说教也来不及了,再说就凭他那股子精明劲儿,占了个大便宜,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个人商量定了,便将一路的凶险全都抛到脑后去了,趁没人注意,先到柜上拿了几十两银子,又各自背了一口单刀,偷偷乘夜出了门。刚上路,二人还颇为兴奋,毕竟这单刀夜行,怎么都有点儿金镖黄天霸的味道吧?可时间长了,两个人就都笑不出来了,那是一路的辛苦啊,披星戴月自不必说,脚下的磕磕绊绊也是免不了的,哪有绿林好汉如此狼狈的,分明就是俩逃荒的,这是赶夜路要饭去呢。然他们不敢稍作停留,毕竟还是面子更重要些,回来能不能做“侠客爷”,就看这一回了。 第7章 第二章 买马 两个人脚不点地,紧赶了一夜,天快亮时已是一头露水,快成落汤鸡了,还好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了西山口。这个所谓的马市儿当然不是官准的,而是个走贼货的黑市,谈不上有什么固定的地点,仅在一个山坳之中,用几堆大大小小的石块儿充做围墙,如此而已了。来这儿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只要到了日子,趁天还没亮,便会陆续聚到一起,开始交易。一旦太阳升起,黑市就会像一只怕见光的鬼,立马儿烟消云散了,仅余下那几堆石头,外人就甭想能从中看出任何端倪来。 就在麻三儿与柴禾赶到之际,马市儿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虽然天上还有些灰蒙蒙的,但不难看出黑市就要收了,人们都巴不得多捞些好处,卖主当然是为了多捞钱,而买主呢?当然是多捞点儿便宜货了。这里燃着几堆松木,将山坳里照的很亮,各类牲畜都由各自的主人牵着,站在预先守好的位置上,等待买主停下来划价儿。两人在市场中一番东钻西窜,不消半个时辰便挑中了七匹好马,除一匹而外,余者都是绿营的战马,马的后胯上一律打着暗红色的官印。麻三儿见挑选的差不多了,怕天亮生变,便付了三十五两银子,与柴禾找来一根长绳,将马一齐牵上,急急离了山坳。 天已经麻麻亮了,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间回荡,听起来颇为悦耳。麻三儿的心中好不得意,他骑在最前头的一匹马上,一面快马加鞭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到了家,先用猪胰子将官印蹭了,再将马屁股上的毛剃净,待新毛生长出来,便是神仙也难认其踪了,这普天之下除了他麻三儿之外,还有谁能想出如此聪明的办法儿来呢? 可是人往往在最得意的时候就要乐极生悲了,就在他放开马,一路撒欢儿的时候,前边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伙儿人,就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着实将他吓了一跳。这伙人足有二三十号,天光刚见亮,只能看见一堆人挤在一处,却看不清样貌。为头儿乃是个大个儿,站在地上竟与别人骑在马上一同高矮,所以虽光线不明却特别扎眼。他手中握着一根长矛,矛头锃明刷亮,虽在远处也颇为扎眼。只见这大个子将手一抬,挡在了路中间,麻三儿则下意识的勒紧缰绳,使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差点被惯下马去。待马渐渐站定,柴禾也追赶上来,他一直跟在后面,以防有马掉队,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前边儿已出了事儿。 两个人并马立定,相互看了看,知道这是碰上劫道的了。柴禾从没见过此等阵势,心中难免有些发虚,下意识地拉着马,直往后蹭。麻三儿也心中害怕,但他毕竟伺候过白爷,学着些江湖切口,自觉有些江湖气,便学着别人的口吻,大咧咧的一抱拳,说道: “头人风清,赶早拦了行里的脚程,敢是弟兄们赖了?” 领头儿的大个子听了,微微一怔,因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么个“青瓜蛋子”,竟能冒出几句地道的江湖话来。然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既然人家抢先开了口,自己若是不应,显见便要低了名头了。 于是他也不情愿的抱了抱拳,闷声说道: “风硬了,嘴巴头儿紧,腰软。” 言下之意,就一个中心思想,要银子。听了这番话,麻三儿立马儿想到了腰间的银子,他自觉着跟这帮人比自己还算个有钱人,即便闪亮的矛尖仍在眼前晃悠,他的胆子也大了几分了。他本想借着说书先生的口吻再说说大话,然话到了嘴边儿,却改成了, “银子,我这儿倒不缺,就怕尔等想拿却拿不去。” 这一回倒轮到大个儿得意了,他以手捻动长矛,双肩便随之微微乱颤,借以显示他筋骨舒络,周身相合。继而他又开怀大笑,其声音浑厚,显自丹田所发,使得身后那一众“喽啰兵”也跟着哄笑起来。 这一回麻三儿那刚刚壮起的胆子又瘪下去了,他自觉技不如人,倘或见了真张,定有性命之忧?且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这边呢?有两个人,不对,回头望去,柴禾已经退至队尾,作势欲逃了。许是他亦看出麻三儿胆怯,便赶紧说道: “三爷,要不咱撤吧,跟这帮毛贼也犯不上。瘸爷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呐。咱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有朝一日若是再撞见,还指不定谁赢谁输呐。” 他本来欲将麻三儿的勇气扇灭,一同跑路罢了,不料麻三儿性情高傲,老话儿讲叫“头上戴着风筝”,柴禾扇出的风倒把他的一身傲气勾起来了。他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当下若是跑了,今后又如何立足呢? 此时麻三儿的头脑已经有些发胀了,什么金镖黄天霸、岳飞、秦叔宝,都在他的头脑中鼓劲儿,呐喊。他不再犹豫了,而是直接抽出腰刀,催马上前拼命。然拔出腰刀的一刻,晨曦的微光中如同打了一道利闪,直接劈中了大个子。大个子先是一凛,便将长矛向怀中一抱,朗声问道: “前面来的可是自家人么,敢情认识瞎爷?” 麻三儿却没听见他这句话,在他的耳中,只剩下英雄人物的鼓噪呐喊了,只见他提马轮刀,劈头盖脸直砍而下。大个儿却不得不出招儿了,只见他用左脚一带矛柄,单用右手擎住长矛,将矛头儿顶着麻三儿的面门直点而至。倘若是七爷在场,定会喝止麻三儿,因他这一招儿是虚的,不过试探罢了,也有碰碰兵刃便两下罢手的意思。但他的一番好意却碰上了不识货的主儿,麻三儿的刀不但没停,反而加大了力度,砍将下来。于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颗雪亮的矛头儿,竟被齐刷刷削掉半个,掉到了地上。 这一回双方均没了动静,麻三儿也急忙勒住马,看着地上的半截矛头,有些不明所以了。这和他心里设想并不一样,即没有反复交锋,也没有关二爷的拖刀计,怎么就分了胜负了呢?大个子倒没惊诧,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又抬头翻了翻白眼儿,嘴中嘀咕了几声,便欲转身带人离开。 眼见来人要走,麻三儿倒有些着慌了,他不怕硬碰硬的死磕,倒惧于与黑道结下梁子。他想着应该做点儿什么,却一时间理不清头绪。猛然间他想到一个东西,急忙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冲着大个儿喊道: “哎,接着银子。多少就担待点儿,只当是陪你的兵刃吧。” 说完他一抖手,那锭银子便如流星一般,直向前飞掠而去。那大个儿竟然连头也不用回,只是翻手一抄,便将那块银子抓在手中了,然入手却颇为沉重,他急忙低头细看,居然是二十两一锭的雪花银元宝。大个儿不禁心头一热,暗道:“罢了,这个小兄弟儿还真够朋友,有朝一日若是碰见熊瞎子,倒要答谢一二了。”想到此处,他急转身,冲着麻三儿挥了挥手中的银子,然后带着手下转过几道山弯儿,不见了踪影。 眼见这伙儿人消失在山路的阴影里,麻三儿与柴禾都从头上擦下一把冷汗,他们顾不得搭讪一句话,急急快马加鞭,上了官道。此时时间尚早,道上的行人并不多,有的也是晨起拾粪的乡民,对他物均不屑一顾,二人便沿着宽敞的土道一路飞驰,终于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赶回了驿店。 成瘸子在店中寻不到二人早就急坏了,他发觉少了几十两银子,再联想到昨夜的谈话,立刻猜出他们准是偷偷买马去了。他腿脚儿不利索,又没有多余的人手儿,只好望夜兴叹,这会儿终于见二人平安回来了,不由得又喜又气,连双手都颤抖起来。麻三儿不等他开口,已然飞身下马,把缰绳塞入他的手中,嬉笑道: “叔儿,您老好好看看,还满意不?” 成瘸子却置若罔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手中的马吸引过去了。此马身量颇高,大蹄碗,刀郎脖儿,稍一靠近便鬃尾乱炸,踢跳刨嚎;老话儿讲:老实的牛,犟眼子驴,撒欢儿的马。由此可见这必是一匹好马。他扭过头儿再看其余几匹,皆是个顶个儿的精神,于是喜上心头,便连怒火也消了,只会一连声儿地说“好”了。 柴禾按照麻三儿的吩咐找来一块猪胰子,蘸着水将马屁股上的官印擦抹干净,麻三儿则将一把柴刀磨的飞快,将马后胯的毛均剔除干净了。三个人一直忙到深夜,此时才得出空儿喘了口气。这会儿厨子已经端上热气腾腾的韭菜馅煮饽饽给他们当夜宵,成瘸子便在油灯下看着小哥俩说: “我今儿个真是顶实的高兴啊,虽然你们吓了我一跳,但毕竟有惊无险,都回来了。眼见你们都长成了,再留在店里打杂儿也实在不妥。这阵子呢我也想好了,若是不能让你们学门儿手艺也实在对不起你们死去的爹娘啊。我也打听了,这儿的城东头便有个老参把头。在此地挖参几十年了,赶明个儿我就带你们去找他老人家拜拜,让他带着你们进山,学看参,学挖参。倘若能有神仙保佑,真能挖出个大棒槌来,到那时咱们爷们可是瓦片总有翻身日了!” 说罢他便眯起眼睛,瞅着两人嘿嘿地笑了。麻三儿与柴禾均早有此意,见顺了心愿,便也跟着笑了。因为在关外若能学到挖参的手艺,便和捧个金饭碗也差不多,大富大贵不敢说,然吃香、喝辣总能手到擒来的。只有柴禾在心中略有些犯嘀咕,他毕竟见过老林子里的邪性事儿,联想起来难免有些后怕。他本想能在饭后与麻三儿念叨念叨,然麻三儿的心大,两句话还没听完,便头沾着枕头睡着了。 第7章 第三章 老参工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成瘸子已准备好了一份糕点,又带上三斤干下水,牵了一头毛驴,同着麻三儿他们哥俩,直奔城东头而来。话说这城东头儿乃是一片极大的荒地,早些年却是地肥,水足的好去处。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样一方好水土成了荒地呢?这里有个传说,且请您细听端详。 据传说,早年间城东头有良田百亩,分属于两个大户人家,一家姓王,一家姓聂。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不但逢年过节时常往来,且有个农忙也能相互帮衬。只可惜好景不长,两边的老爷子相继入了土,由他们的子女继承了家业。这些子女自小儿便娇生惯养,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懂什么人情世故,只知道自己捞好处,不知为别人着想。 有这么一天,聂家门口来了个神汉,他自称是过路的,想要讨口水喝。此时聂家掌门的乃是聂家大少爷,此人除了吃喝嫖赌外还特别财迷,早想将王家的几十亩好地划归己有,正没办法想,听说来了个神汉,立刻喜出望外,忙叫人将神汉迎进屋来,亲自摆桌请神汉吃饭。这神汉是受宠若惊啊,他老于世故,一眼就看出聂家大儿子心怀不轨,便顺水推舟,大吃烂喝了一通,末了擦了擦嘴,拱拱手道: “老爷如此抬爱,某无以报答,敢问您有何难心之事,兴许小人能帮上这个忙。” 听他如此说,聂家大少爷当然高兴坏了,他将屋内的下人全部轰赶出去,便向神汉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请神汉给他出个招儿,将王家老大咒死,如此便能将他家的地都抢过来了。 神汉听了后咂咂嘴道: “咒死一个王老大有何难哉?然而他死了,他家还有老二、老三、老小呐,不如我出个招,将他家的风水破了。只要他王家一败,那片地他不卖也得卖了。” 聂家老大一听连声称好,便问怎么个破发儿?神汉想了想道: “我方才掐指一算,知道这王家有片祖坟地。其中有一座大坟,乃是他们家藏风聚气之所。只要将大坟挖开,将时运之气都放了,他王家想不败都难呐。” 聂家老大听说连声称好,当即捧出十两雪花纹银作为酬谢。他发财心切,当晚儿便带着几十名长工摸到了王家的祖坟地里。可说来也怪,那天夜里本是明月高悬,这会儿却变得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了。聂家老大吓得半死。然已经到了节骨眼儿上,他利欲熏心之下,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一伙儿人围到祖坟边,聂老大便命令长工们动手。大家伙儿本不乐意,可端着人家的饭碗,谁又能惹起这位东家呢?他们只好一块儿动手,整忙活了一个更次,终于在王家的祖坟上挖了个大窟窿。但挖到了这儿,下面的土却是触之极硬,连刨了两次均没有刨开。眼见着天就要亮了,聂家老大急火攻心,亲自抢过锄头,抡圆了用力一砸,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股白烟窜起,转眼便不见了。说来也怪,这股白烟一起,王家的家畜与家禽全都顶着黑夜叫了起来,聂家老大怕对方知觉,便带着一帮长工连滚带爬的跑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聂家老大天天派人去王家打探消息,看王家的风水到底破了没有。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月光景,王家那几个在朝中做大官儿的亲戚,便接二连三地卷进一桩公案,纷纷丢了顶子,不是被下狱就是被充军,转眼间这靠山就倒了。这下儿可把聂家老大乐坏了,他张罗着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剩下的就是静等王家来卖地了。 然而,许是聂家老大做了亏心事的缘故,在一次酒席宴上,他酒后吐真言,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了,将个神汉出主意,自己如何在半夜掘坟等事说了个不亦乐乎。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此消息一出立刻便传到王老大的耳朵里了,他二话不说,当即带上几十号人赶往聂家的坟地,他也不用高人指点,干脆来了个大起底,把坟地给平了。 聂家老大闻讯,当然不肯甘休,急忙带人前来争斗。于是两伙人便在坟地之中大打出手,死了十几号不说,挂彩的更是不计其数。聂家老大一个失手将王家老大捅了个透心通,末了被官府抓住,判了个斩立决,掉了脑袋。 聂家和王家同时败了,说来也怪,这一片上好的田地也开始跟着旱了。原来还有些长工想继续在这儿耕种,可老天就是不下雨,有时候甚至城西、城南、城北都下雨,就这儿不下,真是邪性透了。到最后,剩下的人也只好走了,此地就渐渐成为一片无主的荒地了。 然而地既然荒了,他老参工又能有怎样的福报,可以一个人住在此处呢?如若说起事情的源起,便更有趣味了。话说在这片地刚刚荒旱的时候,大家伙儿也都觉着可惜,却只能干看着,没辙可想。老参工也不例外,他靠天吃饭,没有积蓄,更别说能有钱买块地了。然他心眼儿最好,平日里挖参之时,倘或发现了年头儿浅的,便用一旁的荒草遮盖,以防其他后生一个手欠将参刨坏了。 然参乃关外一宝,不但有起死回生之效,且颇具灵性。老参工既然对参有恩,便有神灵给他托梦了。有那么一天,天刚刚擦黑,老参工便觉着十分困乏,早早上炕歇了。睡梦中他见到一位飘飘欲仙的白胡子老翁,口称赤仙子。老翁告诉他说城东那片荒地实乃宝地,当迁居此处,然后找到三棵歪脖儿树,到中间那棵树前,自东向西丈量一百五十步,而后掘地,必有好处,言罢便不见了。老参工随即醒来,神仙的话犹在耳畔,他见天色已然发白,便穿衣起身,扛上锄头,直奔城东的荒地。等到了地方,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三棵歪脖树,于是按照神仙的指点,自东向西丈量了一百五十步,便抡起锄头用力刨掘起来。不料刚刚刨有十多下,下面的泥土就变得湿乎乎的,老参工心中疑惑,自忖道:“莫非此处有水,那这片地可就能活了。”然而他心中明白,此事若被别人知晓,必将一哄而上争抢,到那时不知又会伤害多少人的性命。于是他偷偷将土坑填平,扛上锄头去了衙门。 因为天色尚早,衙门刚刚开门不久,大小公人基本都到齐了,他们都认得老参工,这倒不是因他的地位有多高,而是这位老人在平日里为人最好,虽然穷困,却乐于助人,只要能帮上一把,他从不吝惜钱财,故而衙中之人也敬他三分。 衙中的班头也刚刚来到,他见了老参工,颇觉奇怪,便问道: “您老来的这样早,敢莫是哪个后生欺负了你?” 老参工急忙摇手,仅说是要赶早儿见见县太爷,并问问太爷,能否将城东那片荒地交由他来耕种?大家伙儿听了全都忍俊不禁,心说这是老糊涂了,就那片地,甭说种庄稼,就算种野草都要旱死的。大家伙儿也是好心,都怕老人家吃亏,便围着他解劝。不料这老头脾气倔犟,任凭旁人磨破了嘴皮子,始终也不松口儿。就在众人吵闹不休之时,本县的太爷来了,大家伙儿见来了父母官,便争抢着详述了一番。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太爷听后,反倒大加赞赏,他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只道老人家自愿开垦荒地乃是忠君爱国之举,便取过狼毫大笔一挥而就,出了个告示,晓喻黎民百姓,今后那片荒地便由老参工耕种了,闲杂人等切不可滋事云云。待他将告示写完,一众衙役都笑得肚子疼,心说:“得!您瞧着吧。一个书呆子碰上个傻老头,这回要有好戏看了。” 不出众人所料,告示甫一张贴出去,便轰动了全城,皆言这是老而无能,自取其祸,要等着看老参工的倒霉相儿了。老参工却不介意,他心中有数儿,故而不去和众人争辩,只是约上几个亲近街坊,到荒地中去打井。街坊们也根本不相信,这破烂荒地之中,还能打出水来?但他们拗不过老参工,只好扛上了锄头,带上井架,出了城。待到了地方,老参工选好了位置,众人一通忙活之下,竟将水打出来了。这回轮到大家伙儿傻眼了,不得不佩服老参工的眼力,却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了。其实能打出的水量并不大,若想浇灌整个荒地是不现实的,只能润泽一隅,然而就是这么一点儿地,却也足够老参工养身立命了。 就在成瘸子领着麻三儿他们前来拜师的时候,老参工已在这片荒地上耕种几个年头了,他依旧待人慈悯,乐善好施,左近的乡民若是提起来,皆点头称赞,尊为长者。 成瘸子并不知道老参工的确切住址,只好沿路打听,好在不论顽童、老叟皆能踊跃指引,且不乏亲领路途者,故而未及晌午,三人已经寻到了老参工的门首。老参工却不在屋内,他并没因天热而休息,而是仍在地里忙活着,听到呼唤,才放下手中的锄头,回到地头上与三人寒暄起来。 麻三儿毕竟年轻,心性好动,他见成瘸子与这位白胡子老汉,只是没完没了的说客套话儿,颇觉无聊。他举起手抻了个懒腰,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继而又低下头,看了看眼前的菜地,立刻就对那口神奇的水井发生了兴趣。他先是回过身,拽了一下跟在后面的柴禾,又向水井努了努嘴儿,柴禾立刻便心领神会了。两个人瞅了个空子,便蹑手蹑脚的离开地头,向着水井跑去。到了井边,他们不约而同的探出头,向着井中张望,发现水井并不深,但水质清亮、洁净,内中自有一股寒气直冲人的面门。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两个人都被热得四脖子汗流,急要找个家什舀点儿水喝,却突然被从身后伸过来一双大手,扣住了肩头。 第7章 第四章 少年心性 两个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于武艺上虽不精熟,却足可随机应变,于是急忙扭颈、缩身,意图将其甩开。然而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二人虽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仍不能将两手摆脱,且周身酸痛,渐渐使不出力气了。麻三儿毕竟有些见识,知道这便是常人口中的内劲儿了,其力道浑合绵厚,没有僵滞,想必是出自高人之手,便急忙服了软儿,认了输,免得祸及自身。而柴禾却没有这般见识,只是一味的死力挣扎,谁料那只手只是稍一加力,便疼得他嗷嗷直叫,再也不敢稍动了。 此时成瘸子已赶至近前,他腿脚儿不便,虽仅是一段儿崎岖的土路仍累得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他伸出手,在两个人的头上各来了一个脑崩,笑着道: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啥时候跑这儿来了?” 而抓住麻三儿与柴禾的正是老参工,只听他也嘿嘿一笑道: ’你们俩晓得什么,这口井邪性得很,也就是我在这嘎哒护着,否则你俩早掉井里头了。” 说完他便连推带搡,将二人拽离了水井。 老参工自有着农人的热情与淳朴,而麻三儿等三人也是豪爽不拘的,于是在当天晌午他们便一起在老参工的家里吃了饭。所谓的家,不过是两间简陋的土坯房,一副土炕,余者便再也没有其他陈设了,只是在东墙上挂口宝剑,但剑穗稀疏,连包鞘的蛟鱼皮也已经斑驳脱落,显见是多年的古物了。几个人吃的无非是家常粗食,而今却又有成瘸子带来的酱猪头肉和烧饼果子,另外还有一小坛烧酒,这就算是给老参工开了荤了。 几杯烧酒入肚,四个人的话匣子便跟着打开了,麻三儿与成瘸子陪着老参工行酒令,颇为热闹,仅有柴禾一人,瞅着墙上的宝剑发呆。其实老参工早已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此时见大家兴致正浓,便扔下手中的花生米,干咳了一声,给他们讲起了这口宝剑的来历。 据说,这把剑并非民间凡刃,乃是前朝宫廷里的御用之物,至于它是由谁打造而成的,已不可考,只是知道在崇祯帝煤山自尽之后,这把剑就流落到了江湖上,被一名道人收纳保管起来。这名道人在云游之际偶然捡到了一个弃儿,他见这孩子两眼之中透出一股灵气,便将他带回道观抚养。一晃过去了十多年,此弃儿已经长大成人,虽未同师傅出家为道,却也与道人相处得如亲生父子一般了。这些年里,道人向弃儿传授了内家拳心法、拳路以及诸般道术,他二人除每天习练武艺之外,还一同走乡串户,画符捉鬼,维持生计。 本来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能其乐融融,然而有一天清晨,大队的清兵突然包围了道观,老道长忿然当先,领着弟子舞剑突围,虽未葬身于火海之中,却也身中数箭,等跑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不行了。临终之际,他将徒弟叫到身边,把手中的宝剑赠予他,并说明自己是为反清复明的大业而死的,没有遗憾,却嘱咐徒弟今后切不可再沾染反清复明的事由,以免惹火上身,并要他一定娶妻生子将一身的能耐传下去,莫使这一枝的武功荒废了。 言罢老道长便去世了,小徒弟大哭了一场,他草草安葬了师傅,便背剑下山,云游四方。他不敢有违师命,到了山东济南府便定居下来,后娶妻生子,而他就是老参工的曾祖。向后时光流逝,朝廷日渐腐败,关里实在不得过,他们一家便到了关外谋生。日子虽然贫苦,然这把剑却始终是家中的传家至宝,从不敢擅离左右。而今虽疏于保养,使其略显陈旧,却依然不失宝物本色,夜间时常迎风鸣叫,甚为稀罕。 三个人听完了老参工的叙述,不免都叹息了一回,柴禾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他借机吵嚷着要老参工当场舞剑一回,给众人开开眼界。酒劲儿上头,老参工也来了兴致,他整整褶皱的粗布裤褂,至墙前摘下了宝剑,一把如此挺括的剑握在他的手中竟显得轻飘飘的,让人怀疑它是不是铁打的。老参工右手微一用力,便拔剑出鞘,屋中顿时寒光一片,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就连屋外炫目的阳光也失去了光彩。三个人急忙起身围观,全都艳羡得啧啧称奇,老参工阔步来到院中,他微微迈开步子,双手抖动,上七下八,左旋右转,舞了一趟武当丹剑。初时尚能使人见到剑随身转,左右盘旋,而后宝剑的锋刃上便挂了风,嗡嗡鸣响之声不绝于耳,几乎难以再看清他的身法了,但觉满院寒气逼人,只想要快快离开才好!就在几个人快要被剑气逼得窒息之时,寒气顿然全消,头上依旧阳光明媚,老参工已背压宝剑,挺立当场,除了脸孔上微微见汗之外,亦气不拥出,面不更色,神态安然。 三个人呆立了半晌,直到一阵微风拂过才齐齐回过神来,这才齐声叫起好来。成瘸子与麻三儿急忙将老参工扶回了座位,柴禾也忙端上一碗烧酒,伺候老参工一饮而尽。老参工兴致极高,于他而言,今日恐怕是他最为高兴的日子了。他拈着一部须髯望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岁月,不由得一阵激动,他当即在椅中挺直了身板儿,表示愿收他二人为徒。还没等站立一旁的成瘸子开口,麻三儿与柴禾早已扑翻身拜倒,响头碰地了,对于他俩而言,能有幸找到这样一位师傅,便是祖宗显灵,前世修来之福了。 若不是嫌灯油金贵,这场酒恐怕要喝到明日天光了。席散后,麻三儿与柴禾便住了下来,成瘸子又向老参工馈赠了二十两纹银做为谢礼,方才骑上毛驴回了家。小哥俩意犹未尽,本想再缠着师傅讲讲老林子的故事,而老参工却治徒极严,再不许他二人胡闹,早早熄了灯,赶着他们睡了。 不料柴禾在白天里吃了太多的酒肉,睡至半夜,腹中便隐隐作痛,只好起身去上茅房方便。此时正是后半夜,外面一片漆黑,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瞧不见,他只好摸着黑儿,去解了手。正待要回来的功夫,他忽然听见远处的田地里有淅淅瑟瑟的声响不断传来,既像有千百根柳枝在一齐摆动,而远处的水井之中,亦传来呼啦啦的水响声,似乎是有人在井中洗澡。别看他平日里自吹胆比天大,却最怕此类邪性的事,一瞬间以为是半夜里碰见了鬼,便发一声喊,拼命往回逃跑。待他甫一踏进门里,便忘了下面的门槛,直接被绊了一跤,就在嘴即将触及地面的时候,却被老参工一把扯住,这才没满脸桃花开。柴禾见师父的眼中炯炯有神,丝毫也没有酒后的醉态,正待惊讶,却被老参工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轻轻合上了柴门。老参工低声嘱咐道: “从今往后,无论在夜里听见了什么动静,一定不要往地里看,更不要大呼小叫的。” 说完他又侧耳向外面听了听,接着便摇着头回屋睡觉去了。 身在屋中,柴禾这才稳住了心神,他觉着方才的样子有些丢人,却又不敢再出屋外查看,末了只能垂头丧气的睡觉去了。可待他到了炕边,一看之下几乎要把鼻子气歪了,原来方才如此的一番动静,麻三儿居然没醒,依旧四仰八叉,呼噜连天,真是位刀架脖子也不知道打哆嗦的主儿啊! 当夜再无他事,小哥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师傅早已下地干活儿去了,桌上给他二人留了饽饽饼子与菜汤。柴禾一边吃饭,一边将昨夜的奇遇同麻三儿讲了,麻三儿听后也大感兴趣,于是就合计着晚上能一起去捉妖怪。然而还没等他俩合计好一个计策,师傅已经拖着农具回来了,老人家闷声不响的吃了饭,便招呼着小哥俩下地干活儿了。照理说麻三儿是个乡下孩子,应该耕田耙地样样精通才是,而他却没有真正干过农活儿,初时只是觉着新鲜,也特别卖力,然时间一长便觉出腰酸背痛,真想扔下锄头就地躺着。他偷眼看柴禾,也是一样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如同霜打的稻秧,站都要站不住了。 就在两个人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师傅又叫停手,回家吃饭了,他们便象遇了大赦一样,连滚带爬的回了家。吃过晚饭,麻三儿还合计着去捉妖的事儿,可师傅却好像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收拾过碗筷便搬过一摞厚厚的图卷,让他们从认参花、参叶、参地、参型学起,如此这般一直讲到深夜,直困得二人哈欠连天,甭说捉妖了,就是趴在桌子上都能睡死过去,于是他们的计划也只好被暂时搁置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师傅就把他们都叫起来,下地干活儿了。就这样周而复始,转眼过了小半年儿,又到夏天了。两个人都变了样儿,不仅满身的腱子肉,连认参的本领也突飞猛进,正经的像个小参把头了。师傅又在闲暇之时教给他们松而通透,透而气顺,气顺而虚实相济,力贯四稍的内功心法,以及传授了内家拳,使得这小哥俩更是今非昔比了。此期间成瘸子的驿马店也越做越红火了,他每隔几天就要来看看小哥俩,不但买米买面,还要买油买肉,见天儿供着他们吃喝,真拿他俩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话说这一天,城里有棚白事老参工必须要去,他临行前叫上柴禾去打个帮手。本来关外的满族人是没有关内办白事的习俗的,但随着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学着搭棚办事了。老参工跟小哥俩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对他们还是颇为放心的,可是他也清楚,那个麻三儿乃是个地里鬼,表面上老老实实,实则一肚子弯弯绕。这会儿把他单独留在家里,他的心里还是有点儿打鼓的。于是在出门前,他照例左一遍叮咛,右一遍嘱咐,生怕麻三儿惹出祸来。您还甭说,麻三儿倒也听得中规中矩,一个劲儿的点头称是,一副孝子贤孙的恭敬相,但等他眼见师傅与师弟都走远了,这才长出一口气,关上房门直接来了个大顶,开始准备上房揭瓦了。 第7章 第五章 惊魂 他先是跑到墙边,将宝剑抽出鞘外看了又看,自忖道:“这把剑倒也不赖,不过和自己的那把腰刀相比就逊色多了,一则样子太旧,二则轻飘飘的,不趁手。”他心里想着,手中却擎着剑,学着师傅的样子舞弄了一回,扭头间恰巧看见那片菜地,便立刻想起柴禾所说的邪性事儿了。他曾多次撺掇柴禾,一起去瞧瞧端倪,而柴禾胆小,无论如何动员,就是不敢去。那时有师傅在彼,他也不能如愿,否则老爷子的巴掌也不是吃素的,而今师傅出门了,是他当家,此时不去又更待何时呢? 他将主意打定,急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身儿紧身衣靠,又端出昨日剩的薰鸡吃了个饱,天也就擦黑儿了。他当然不敢点灯,就在黑暗中挨到了二更天,从墙上摘下宝剑,用一块儿粗布缠到背后绑紧,这才偷偷开了前门儿,溜将出来。 天可也真够意思,即便一点月光也看不到,只有微弱的星光能给他照着亮儿。好在这里是平日走熟了的,故而还不至于分不清东西南北。就这样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辨清了那三棵歪脖树,再顺着田垄蹭到树根儿下,找了个凹坑趴好,开始等待了。此时别看是在关外,夏季的白天也能将人热得四脖子汗流,而到了晚上便凉快了,如果有小风儿那么一吹,舒坦劲儿可就甭提了,于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居然趴在树下,睡着了。 然而也就是刚刚睡了那么一会儿,麻三儿便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惊醒了,那声响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分外诡异,仿佛有千百只脚在同时走路,又像是数百把扫帚在同时扫地,让人不免浮想联翩,越想越怕。他慌忙睁开眼睛,这才想到周围只有他一人,不觉懊悔起来,但在悔与怕之间却又感觉十分好奇。他隔着裸露的树根微微探出头,向着声音的方向努力观望。周围的星光太暗,有些看不清楚,但还是能够隐约分辨出,一条硕大的黑影正在紧贴地面蜿蜒而来。它所过之处尽是悉悉索索的声响,显然这个怪物并没料到竟然有人偷看,故而丝毫不显慌乱,直接向着那口水井爬去了。它刚到了井边儿,便“呼”地一声直立而起,借着星光可以看到,在黑影的两侧,尽是长长的细足,尚在有规律地摆动,并发出整齐的唰唰声。只见这个怪物摇头摆足,仿佛在用力上涌,猛然间,从它的头里,轻轻飞出一颗遍体通红的小丸,只有花生米大小,轻飘飘地向井中飞落而去。稍停满井的水便象滚沸的开水,哗啦啦地翻响起来,水浪又托着那枚小球渐渐升出了井口,却并未散开,而是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竟然漫出了井沿高达数尺。那怪物见此情形,便扭腰摆肢,喜不自胜,然而却看得麻三儿毛骨悚然。他早已吓得体如筛糠,却不知什么原因,一个不留神间竟然放了个响屁。 一声屁的脆响,在这静夜之中格外刺耳,那怪物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挺直了身,向着响声发出的地方,涌身扑来。麻三儿本已吓得要死,却在生死悠关之时,反倒升起了一股抗击的冲动,即便是非死不可,那也不必死于这荒郊野外的妖魔之口。于是他不再犹豫,而是就地一滚,翻出了凹坑。那个怪物扑了一个空,急忙舞动着满身的细足,又向着麻三儿冲将过来。此时两下离得极近,麻三儿便感到更加恐惧了,他只觉着脊梁根儿发凉,头发根儿发炸,本能的扭过头,欲要撒丫子跑路。许是扭头太过的缘故,他的后脑猛磕在宝剑的剑柄之上,这才使他想起,自己的背后尚有一口宝剑。他见一时无法逃脱,不由得怒气填胸,心道:“好吧,你姥姥的,小爷今儿个和你拼了,到底看看是你的脚硬还是我的剑硬。”他急忙探手向后,猛力一抓,却什么也没抓到,急忙再一抓,还是手中空空。他心中一急,不由得开口喊道: “嘿,怎么着?我还没跑,你倒先蹽了,嘿!就这么不顾朋友。” 他嘴里狂呼乱喊,手却始终没停,又几个抓挠下去,只听得“哐啷”一声,那把剑掉在地上了。原来他只是照葫芦画瓢,学着别人的样子将兵刃绑在背后,自以为绑紧了,却不成想是个松扣子,经如此的一番折腾,哪还有个不掉的呢? 许是年头太久的缘故,剑的木鞘早已松散不堪,平时仅被几根麻绳箍住,甫一接地便跌得四分五裂,再难复原了。宝剑也随之跌出鞘外,他刚想弯腰拾起宝剑,那怪却已如旋风般扑到眼前。麻三儿只闻到一阵腥风扑面,欲再有动作却已不及,只得将双眼一闭,心道:“完了,不曾想三爷今天折在这里。可怜我那些亲友却不知道。” 他正自闭目待死,却说来也怪,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地上忽然打起一道利闪,紧接着便是阵阵白光涌出,刺得人睁不开眼,耳听那怪也呜咽一声,竟自浑身颤抖,向着暗夜之中缓缓退去了。麻三儿被这一幕奇景惊得呆若木鸡,未敢稍动,只能耳听着那细琐的足音渐渐远去,周围竟重归于平静了。 麻烦既已远走,麻三儿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被吓丢了三魂七魄,只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周身大汗如洗,几乎要喘不上气了。许久,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于是定了定神,这才看清那把宝剑正孤零零地依在一段树桩之上,余者便再无异状了。而他方才分明看见一片白光,那强烈的光线仍在脑海中萦绕,而时下周围却又一片漆黑,这前后的变化真是叫人咂摸不透啊。 他仍坐在地上发着愣,远处却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麻三儿得周身一凉,心说: “罢了,这番性命休了。一准儿是那怪去而复返,此时我已筋疲力尽,也只能将这百十斤儿交给你了。至于红烧还是清炖就悉听尊便吧。” 思及此处,他那顽劣的本性又上来了,干脆向后一趟,将两支手枕于脑后,翘起二郎腿,换做一副无赖的疲懒相儿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能逐渐分辨出并不是妖怪的声音,而是人的脚步,且是两个人,倘或其中一个是师父的话,那另外一个慌促的脚步声,不消说,必是柴禾了。他还没来得及翻身爬起,屁股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这一脚究竟使了多大的劲儿呢?这么说吧,几乎要把他踢飞起来了。他本想来个鲤鱼打挺,可紧接着又挨了一脚,踢得他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地上了。挨了这两脚后,他便看清楚了,星光下站定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师傅,他的后边儿,就站着柴禾。 师傅的脸上并未显出到底是怒还是忧,他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盯着麻三儿,稍停便几步走上前,拾起宝剑,托于手中观看。当他再次捡起已然碎裂的剑鞘时,师傅的手便微微有些发抖了。麻三儿已经趁着机会悄悄爬了起来,躲至柴禾的身后,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心中则一个劲儿地叨念:“得嘞!这回后槽牙一个也甭想留了。”柴禾也被吓得不轻,他未见过师傅如此严肃,也知道这把剑在师傅心中的价值,可现在看来,剑鞘已经变成儿童玩儿的哗啦棒儿了,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是好。 他和麻三儿的关系素好,这会儿只想着如何帮他开脱,他见师傅一言不发,情知要坏,便顾不得师父那对儿铁砂掌,而是抢步上前,欲搀住师父,替麻三儿说几句好话。不料平日温和恬静的师傅却一反常态,他只将肩膀微微一抖,便甩脱开柴禾的双手,径直向那水井走去了。师傅的反常之举也将麻三儿吓坏了,他还以为是自己淘气,竟毁了师傅的传家宝,使得师傅一时想不开,欲投井自尽呢。 麻三儿本待拔腿直追,将师父抱住,却见师父来至井边,并未纵身跳下,而是拧眉瞪眼,直向井中观看。良久,师傅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且声震山野,尤为开怀。兄弟俩均有些不知所措了,柴禾望了麻三儿一眼,好像是说:“你看,师傅都叫你气疯了吧。”就在麻三儿正要开言辩解之时,师傅突然转过身来,将右掌平摊,掌心中赫然是枚红丸。它晶莹剔透,珠圆玉润,正在师傅的手心里微微发着红光,似乎像一颗淘气的山枣,就要跳出来似的。师傅的怒气已然一扫而光了,他兴高采烈的瞧了麻三儿一眼,然后将手一挥,带着这小哥俩回了家。 东方虽已发白,然屋中却仍是漆黑一片。师傅先命麻三儿点起油灯,接着他拿过一个小碗儿,在碗中注满清水,再将手中的红丸轻轻滑入碗中。说来也怪,那颗红丸一遇到清水,便像风车儿一般,在水面之上滴溜溜地打起转儿来了,而那碗清水也似乎有了灵性,随着红丸的旋转,也一同泛起层层波纹,仿佛有意拱托着宝物,任它在自己的怀中撒欢儿似的。 麻三儿与柴禾全都看傻了眼,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颗红丸,似乎它立刻就会创造出更加惊人的新鲜事儿来。突然师父干咳了两声,使二人急忙收回了视线,反射似的躬身肃立,听候师训。师父沉静了一会儿,方开口说道: “三儿啊,想不到你小子还能有这份儿缘法。今晚儿你违背师命,背剑战怪,想来也是命里该然。为师也不怪你,且问你知道这火丸的来历吗?” 麻三儿识字不多,并不知晓师父所指是哪两个字,还以为是“火完”二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师傅却伸手给他来了个脖儿拐,接着便迭起两根指头,说了这火丸的来历。 原来这火丸乃上古神物,相传为伏羲氏炼化百金而成。此物火性极重,不但能抵御上古严寒,且能化水为气,助人部云降雨。后随日月变迁,火丸便失落民间,历经千年而不知所终。后来有一个百年千足虫,它穿行于关外的茫茫丛山之间,游走于深穴巨洞之内,误食了此丸,因而身带了火气。只因此地良田百亩,地下温润才招来此怪,却也使得田地干裂,禾苗旱死,方圆几十里寸草不生。讲到此处,师傅便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道: “好在神灵有知,托梦与我来此地打井耕田,却也有好生之德,借此救了那怪一命。故而它常来此吐丸戏水,以平阴阳之气。但此丸毕竟是致阳之宝,那怪乃阴气所生,早晚必命丧于此。我曾夜来多次见它,但自忖没有缘法,不能战胜此怪,也无福得了此宝。不料你却无心插柳柳成荫,还顺带救了那怪一命。唉!这便是命里该然,你福运已至,就不必推辞了。” 说罢,他便将火丸捞起,小心的放在麻三儿的手掌之中。 这会儿天已亮了。师傅吹熄了油灯,取过一个油布包袱,叫麻三儿将火丸裹在其中,带在腰间,并嘱咐他今后要善用此宝,造福一方,切不可依仗其火气闯祸滋事,成了妖人。嘱咐完,师父便回屋补觉去了,麻三儿也折腾了一夜,颇觉困乏,然火丸一贴腰际,便似一股暖流输遍全身,不但睡意全消,且胸中之勇气也陡增数倍,颇有跃跃欲试之态。若说此事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而言未必便是好事,毕竟他“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展翅恨天低”,虽然受了教诲,一时谨慎,却保不齐哪天一个冲动,便做出“事儿”来了。 此正是:自幼胆壮英气豪,欲做穿云捕天雕。一朝行得惊雷事,鬼神妒忌也白饶。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8章 第一章 怪兽 至此书接前文,麻三儿自得了宝贝,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却羡煞了旁人,弄得柴禾只有羡慕的份儿,常常是自怨自哀,觉着没人家的福分,只能是个干活儿的命。然而没过几天,柴禾就不用羡慕了,原来那火丸的燥性极大,烧得麻三儿嘴中起燎泡,两眼火红,就连上茅房大解都有些困难了。起初他不肯服软儿,想着能硬挺过去,可到了后来,嘴中疼的连饭都吃不下,只好请了郎中前来调治了。 郎中把了脉,开出几副清热泻火的汤药,又嘱咐说平日里多喝水,少吃辛辣、油腻的食物便走了。麻三儿口服汤药,吃素习武,整过了个把月才渐渐好起来,师傅说这是宝贝的火气太重,待贴身带得久了,便就散了。果然又过了一个多月,麻三儿便复原如初了,然别的倒好说,只是睡觉渐少,到了晚上,只好独自一人看参图打发时光了。 要说他们小哥俩儿学习采挖棒槌也时侯不短了,不但将图谱背得滚瓜烂熟,还时不常随师傅去挨村儿收参。不论是自养参、山参、林下参、青参、老参、太子参,哪怕是参花、参果,也是见什么收什么。经过了这般打磨,他二人虽谈不上精于此道,却也能算是合格的参工了。 可即便如此,师父也始终没提带他们进山之事,二人也曾问过,然师父只是笑而不答,小哥俩也猜不透老人家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东北人管人参叫做棒槌,清朝时在吉林一带专设有皇贡庄,上品的山参要一律进献给皇上和老佛爷,普通药铺只能用自养参和太子参。即便偶有山参出售,个头也小的可怜,然而也不是经常有,且价格昂贵,说是天价儿也不过分。自古以来财白向来是动人心的,于是便有那不怕死的主儿,偷偷将七两以上的野棒槌藏了,或随身携带,或与镖车同行,暗混进北京城,悄悄卖给王爷、贝勒,以此换来大把的银子。消息传开,便也催生出那一路的江洋大盗,专门儿候在荒郊野外,劫取偷运进京的棒槌。他们管偷着进京的参工叫“参痞子”,而参工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挖来的好参被他们抢了,也恨得咬牙切齿,背地里都叫他们为“参蝎子”。 老参工浸淫此道日久,深知绝大多数的参工都将一辈子辛辛苦苦挖来的好参纳了皇贡,到头来依旧衣食无着,一贫如洗。而他们的子女呢?只能沿着父辈的老路继续奔波,是永无出头之日的。现如今自己老了,收到两个好徒弟,待自己如同是亲生父亲一样,若是再让这小哥俩儿走自己的老路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他见麻三儿胆大心细,命硬心活,又有柴禾作为帮衬,早晚必成大事。所以早就暗打主意,待时候到了,便带二人进山,挖出宝参,偷偷入京,卖个好价钱,就再不用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了。 他深知四季的风云变幻对山参颇有影响,也对参老成精的传说深信不疑,故而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夜观天象,静待时机。现如今麻三儿误打误撞间得了火丸,真乃天意使然,那人参本是骏补元阳之品,与火丸必有感应,如此看找到宝参当不是什么难事了。目下时已初秋,凉风撒撒,正是进山的好时机,老参工沉吟一夜,方打定了主意,一大早便将小哥俩叫了起来,嘱咐他们准备一应物事,共同进山。 一听说可以进山,二人甭提多高兴了,在他们的心中早就盼望这一天了,这便是“学艺千日、用在一时”,可算能有用武之地了。二人在师傅的指点下,准备好红线、细针、麻绳、铁铲,又到城中买来干粮、木匣、红绒布等一应物什,并带好弓箭与柴刀,将衣物换成贴身的短衣襟小打扮,下身打好绑腿,穿了厚底儿的双层麻鞋,戴了窄边儿凉帽,就算是准备妥当了。 那时关外的采参人都是在夜间赶路进山的,为的便是不惊动山神、土地,能得到他们的庇佑,找个好棒槌。所以天一擦黑,三个人便锁上房门,点好火把,直奔山口。近年来进山挖参的人日益增多,一则是因为兵荒马乱的,种地不易;二则就是想着能进山摸宝,一夜暴富,彻底离开这穷苦的日子。而为了保证上好的棒槌都能掉进皇帝老子的口袋里,各地的贡庄都在山口设了卡子,进山的人必须登记造册,出山之时还要被搜身检看,以防有人将好棒槌偷带出山。 三个人赶到的时候已是二更天了,秋风瑟瑟透骨的凉,卡子前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远看估摸有七十来号人,一个贡庄的管事正坐在桌子后头逐一为他们登记,一旁则站着几名清兵,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中原因不难想象,这可是苦差事,那些没来的同僚全都在夜里逛窑子去了,只留下他们在这里挨饿受冻,天底下又有谁想来受这份儿苦呢?他们都有着一百个不情愿,只想着能快点儿应付了事,回去再睡个安生觉。 见到这长长的队伍,麻三儿他们可有些着急了,因为在临行之时,师傅已向他们交了底,二人不能在花名册上登记,一定要混进山去。只要是进了山,便直接往西北的老林子走,那儿准能找到好棒锤。而眼下呢?那管事的登记起来有板有眼,想要就这样混进去还真不容易。麻三儿的鬼点子最多,他心中一急,便有了主意,他还记得那施公案里的段子,于是向柴禾做了个鬼脸儿,那小子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就心领神会了。 只见他忽然抬起手,“啪”地一声,给麻三儿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麻三儿立刻捂着脸叫起屈来,接着一个返身,便将柴禾扑倒在地了。柴禾躺在地上,瞅准机会,向着身前那位的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脚,那人向前一个踉跄,胡子正好碰在火把上,立刻烧成了一团火球。他急忙用一只手拼命拍打,而另一只手中的火把便没了准头,一顿的狂挥乱舞之下,不是燎了这位的辫子,就是烫了那位的眉毛,一瞬间队伍乱作一团了。山口前本就是黑灯瞎火的,队伍一乱便难以约束,几名清兵见状,急忙窜入人群中拉架,可他们越是忙活,队伍就越是混乱,就连管事儿的桌子也被挤倒,吓得那名书记躲得老远,生怕在混乱之中挨了打。于是借着这乱蝇一般的局势,麻三儿与柴禾早已弓着腰,匍匐在草丛之内,混进山口了。 刚过山口,两个人就撒开脚步,飞跑起来,就好像后面真有人追着他们似的,丝毫都不敢回头看。就这样他们一直跑到天光微明,才收住了脚,忍着饥渴,回头仔细观看、倾听,直到确信除了草虫的鸣叫外再无人声,才放下心来。此时他们尚未进入大山的深处,四周依旧草地融融、野花点点,这要是被有心人看了,真会觉出有那么一点儿诗意呢。心头的怕意已经消了,两个人就随处找了块青石坐下,掏出昨晚儿备好的牛肉与面饼,就着水鳖里的清水吃喝歇息。借着空档,麻三儿仔细辨了下方向,确信没有走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两个人吃喝饱了,累劲儿与困劲儿却接踵而至了,他们再也支撑不住,就都躺在青石上打起瞌睡了。 待他们再次睁眼,已是阳光刺目,日上三竿了。两个人急忙一骨碌身儿爬起来,收拾起散乱各处的东西,正要赶路,忽见远处恰有几只野兔在傻傻吃草,也不知避人。麻三儿一看便来了兴致,急忙弯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就射中了其中一只,其余的兔子这才知道害怕,都一哄而散了。柴禾跑上前捡起野兔,又用柴刀劈了个树杈挑着,于是二人带着牙祭,有说有笑的,向着大山深处走去。然而他们才走了半个时辰,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山势变得越来越陡峭了,蓬生的野草代替了柔嫩的小花,周围立石如箭,卧石似虎,林子也越来越密了,就连想辨认一下方向也困难起来。只要有山风吹过,周围便犹如鬼魅哭嚎一般,听得人毛发直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两个人都有些害怕了,但又不愿在对方面前露怯,只能相互吹着牛皮,一步一步往前挨。 白天山岭间有着充足的阳光,倒也罢了,而夜幕的降临就使得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了。首先便是骇人的黑暗,怪树与怪石都像被鬼魅附了体,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仿佛要随时扑过来似的,更不用说那野兽觅食的啸叫声,直听得人两股战战,举步维艰。两个人已经走了一整天,虽然有那只野兔垫底,然这会儿又累又怕,已经有些挪不动步子了。麻三儿见前面有棵大树,树冠足有数十尺见方,倘或在夜晚能到那上面儿去过夜,这心里头可就踏实多了。他要过柴刀,挥手砍断藤萝,手攀着枝桠慢慢爬到冠顶。但见繁星满天,如河如链,任何词藻都难以形容其盛大壮美;他又感到了一丝暖意,倒不是因为山间不冷,而是在一瞬间,自己仿佛又回到星空下了。他垂下随身携带的麻绳,将柴禾拉了上来,两个人在树冠的枝丫间找了个较为平坦的位置,又用柴刀砍了很多树枝做为铺垫,就急急忙忙的躺下了。此时周遭万籁俱寂,夜空中繁星眨眼,秋夜虽凉却不甚冷,两个人早已累坏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彼此间以呼噜声应和着,进入了梦乡。 约莫能有一个时辰,又或者是两个吧,麻三儿竟被树下的一阵窸窣声惊醒了。他腰间带着火丸,精力自非寻常人可比,即便在睡梦中耳音也是极灵的,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便能醒来。他身在树冠之上,而那一阵噪音却是由树下发出的,故而他并不惊慌,反而有些兴奋。他拨开身旁的枝桠,探头向下面窥探。头顶的月色虽有些朦胧,却可巧能将一小片月光从树缝间投射下去,照在草地上赫然显露出一个庞然大物。它的身型甚高,足足一丈有余,通体黑毛,唯有双眼晶亮,暗夜之中望过去犹如两盏明灯,让人望而生畏。它并非是一动不动的,而是时不时转头,东瞧西看,时而又扭腰,前俯后仰,好像非常享受这一片宁静,又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 第8章 第二章 人熊 麻三儿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亏的相距甚远,否则他这会儿一定要叫出声儿来了。他曾经听说过山鬼的故事,而眼前这个怪物却怎么瞅都不像,他本想去叫醒柴禾,可又怕柴禾惊醒了,大呼小叫间惊了那怪物,只好独自一个人在树上偷看。那怪物在树下呆立了很久,这才一摇一摆的向着西北方向去了,途中它碰到一株小树,竟然就在轻描淡写间,将小树撞为了两截。 柴禾听到了树下的动静,他从睡梦中惊醒,见麻三儿正趴在树冠上向下偷看,觉着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麻三儿一把将他的嘴按住了,直到那怪物走的没了踪影才放开手。柴禾被捂的直翻白眼,他本来憋着一肚子邪火,可听完麻三儿的描述后,立马就烟消火灭了。他本就胆小,听说老林子里有如此可怕的怪物,就只想着撒丫子跑路了。然而麻三儿的好奇心却被勾起来了,非要下树去探个究竟不可,柴禾拗不过他,只好耐着性子陪他一直坐到天亮。 人乃阴阳结合之物,静下来时可以养阴,而动起来时又可以升阳;以此类推,夜间的时候可以滋阴,而日出之后呢又可以阳长了。故而随着天光发亮,人的胆气也能跟着一齐壮起来,可即便如此,两人也一直躲到天近正午方敢下树。柴禾抽出砍刀用以防身,麻三儿也上好了弓弦,充分戒备,两个人见左近确实没有动静,这才蹑手蹑脚的向着西北方向摸了过去。 约莫才走了三四里路吧,迎风便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臭气,着实让两人干呕了一阵。他们只好将衣服的下摆撩起来,捂住口鼻,这才不至于把早上吃的干粮全都吐出来。两个人忍着臭气,向前摸了一段路,一座暗褐色的绝壁便赫然出现了。绝壁高约七八丈,下面儿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儿,那股呛人的臭气就是从洞里飘出来的。两个人料想着这里必是怪物的家了,便不敢向前,而是找了处荒草茂密的所在,潜藏起来。正当两人猫在草丛中窥视的时候,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打破了洞中的宁静,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的人熊出现在了洞口。这家伙的头足有斗来大,两只小黑眼珠却小的象两粒黑豆子,一张漆黑的长嘴活像猪嘴,嘴角边还挂着让人生厌的稀涎。它浑身上下都是黑毛,一身颤抖的赘肉,活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压得山石也咔咔作响。此类畜牲虽看着象熊,然唯一与狗熊不同的便是能够直立行走和跳跃,这就是为什么叫它们为人熊的原故了。 这只人熊来至洞口儿,先是一通东张西望,接着又仰起头来,用黑乎乎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在确信周围没什么异常之后,才回过头,冲着洞内低吼了一声。随即便从石洞的深处也传来了几声熊吼,那声音就像是鬼躲在洞中闷哼,让人的心头觉着煞是烦闷;待吼声过后,又有两头人熊出现在了洞口,他们没有去察看四周,而是笨拙的弯下腰,将一块光溜溜的圆石挪将过来,放在了洞口。紧接着又有一阵踢踏声从洞中传了出来,很快一头气宇轩昂的人熊便出现了。它的身量比其他人熊足高出半个头,身上没有让人厌恶的赘肉,而是成块儿的腱子肉;它高昂着丑陋的头,仿佛在宣示首领的地位,然在旁人看来,它的头若是不扬起来,说不定还能有那么点儿可爱呢。 首领坐上了“宝座”,其余的人熊则显得低眉顺眼儿,就像一群伺候再皇帝身边儿的太监。麻三儿与柴禾都在乡下见过被戏耍的狗熊,那都是些憨态可掬,听锣跳舞、耍叉子的畜类,又何尝有这等“皇家”气派呢?过了很久,“皇帝”并没有发布任何命令,许是坐得有些累了,他便懒洋洋的站起身,稍稍津了津鼻子,就一摇一摆的回“宫”去了。余者直到此时方敢伸伸胳膊、撂撂腿儿,它们又在洞口嬉戏打闹了一番,便逐着个儿的回洞去了,洞前便又剩下那个石头墩子,孤零零的立在那里了。 两个人看了半天热闹,直到这会儿才觉出腰酸背痛,麻三儿翻了个身,躺在草丛中抻了个懒腰,心中暗自庆幸,亏的昨天晚上他二人睡在树上,否则这会儿就已经成了熊粪了。 他伸出手拽了柴禾一把,想提醒他好戏已经看完,该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了。结果连拽了两把也没拽动。麻三儿以为柴禾出了状况,急忙凑上前去查看,结果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就差点儿笑出了声儿。原来柴禾确实出了状况,且是出在腿上,因为他已经被吓得不能动了。 麻三儿当然不能弃友不管,只好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到一处树丛后面,打气道: “兄弟,别怕。几个畜生能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前还耍过狗熊呐。大不了就走远路绕过去,还能拿咱们怎么着了,是吧?” 直到此时,柴禾方才缓过气来,颤声道: “三爷,要不咱到别处去吧?这地方邪性,还是离着越远越好吧。” 麻三儿最厌恶别人当着他的面儿说此类的丧气话,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跃而起骂道: “想不到你这么没用,要走你走吧,我就在这里守上一整天,看那几个畜生能把我咋样?” 柴禾见他动了真气,便不敢再说,只好磨磨蹭蹭的爬起来,回了那棵栖身的大树。 对于这棵树,两个人都有着同样的感激,只要能让他们离危险远一点儿,那便是个好去处了。天就要黑了,两个人你推我拽地上了树,随着身子离地越来越高,悬着的心也越来越踏实了,然而心踏实了,人却同时恢复了精力,有些睡不着了。 月亮升起来了,静谧的树林中一片银白,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往下看,直看得脖子僵硬,两臂生疼,也再没看见那几个畜生的影子。既然现下一切安好,又无事可做,不睡觉又能干些什么呢?于是乎不觉间呼噜声又在树冠之上响起来了。 麻三儿是先睡着的,他自小儿心大,只要能有点儿功夫便会睡上一觉,然而朦胧中,他发觉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没有睁眼,更没敢翻身,因为他心中明白,此时自己身在树巅,搞不好没有被人熊吃掉,倒成了摔死鬼了。他小心的伸出手,想在腰间摸上一把,倘或是条怕冷的小蛇,只是想来找点儿热乎气儿,那就干脆将它扔开,免得扰了清梦。 然而一摸之下,麻三儿便忙不迭的睁开了眼,且两颊上冷汗直淌,显见受惊不小。原来不知何时,他腰间的油布包已然散开,那颗火丸正滴溜溜的悬空打着转儿,仿佛在盘算着该往哪儿飞呢。麻三儿来不及思量,连忙伸手去抓,不料那颗火丸被手指一碰,竟然化作一道红光,直向着树下飞掠而去了。麻三儿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本想拉着柴禾一同追赶,却不料伸手间抓了个空,定睛细看,原来一旁的同伴早已不知去向了。 麻三儿不由得心中怒骂,却眼见那颗火丸尚在树下悠悠漂浮,便顾不得再发脾气,而是连忙爬下大树,小心地靠近火丸,猛然就来了一个虎扑。不料他扑的快,那火丸逃的更快,不但没使他粘着分毫,却又向前飘开了十多尺。就这样红丸在前走走停停,不觉间已将他诱到绝壁之下了。眼见那火丸离洞口仅有尺许之遥,又连续几扑不中,麻三儿终有些心浮气躁了,他自忖:此宝若是进了洞便断难寻找了,且待它悬停之际,猛力一扑,或许再能将其收入囊中。于是他屏气凝神,将周身之力惯于足尖,准备扑出,却忽见红光一现,这火丸已然进了洞了。 麻三儿不由得暗暗叫苦,盘算着即便不忍将此宝舍弃,也断不值为其丢了性命,倘或在左近观察两日,或许还能寻到进洞的机会。他正欲一走了之,却忽然听到洞中鼾声如雷,显然是那几个畜生熟睡未醒。于是麻三儿的心中又升起了微微的希望,倘或能趁此时机,或许还可寻到宝贝,一旦天亮以后被那几个畜生发现,便再难行事了。当下他在洞口徘徊了良久,几次欲逃,末了还是大着胆子走进了幽暗的洞窟之中。 明亮的月光将洞的前半部分照得分外苍白,石洞是宽阔且粗糙的,壁上尽是斑驳的苔藓和被简略修饰过的刮痕。地上收拾得很干净,除了一些垫脚的碎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藤萝跟植物了。里侧却尤为黑暗,阵阵鼾声就是从洞的深处传出来的。是否再往里面走?麻三儿又有些犹豫了,此时他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更不敢快速逃离,恐惧使他踌躇不前,渐渐的愈加慌乱不堪了。 他只好学着白七爷的手段,将双眼捂住,过了一会儿再慢慢打开,如此便对洞中的黑暗有些适应了。洞的后半段其实是更加宽阔的,周遭尽是由枯草铺成的地面,也许那里便是“皇帝”的“寝宫”了。“寝宫”之中充斥着各种呼噜声,此起彼伏间一个比一个响亮,听得人心烦意乱,更有些摸不着头绪了。就在此时,忽然红光一现,那枚火丸又凭空出现在一处洞口,然而这次麻三儿却没有多大兴奋,因为就在火丸下面,恰有两头人熊,正在仰面朝天,呼呼大睡呢。它们皮糙貌丑,口流黏涎,从睡姿上便不难判断,即使在它们的肚子上踩两脚也未必就能惊醒。于是麻三儿决定冒险一试,他先是迈过一头人熊横陈的大腿,再挤过另一头人熊交叉的双臂,最后竟真的挤到了那处洞口前。 他来不及松上一口气,而是先将火丸抓在手里,仔细用油布裹好,揣在怀里。他能感觉到火丸正在胸口间微微跳动,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暖流和力量感,他也用手轻轻拍拂,就像安慰一个淘气的孩子,勿使它再次逃脱似的。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出洞的刹那,一阵微微的呼唤声使他收住了脚,他知道这里乃是非之地,心中只想着能快点离开,而他越想离开,那份召唤得感觉就越发强烈。他决定搜寻一下声音的来源,仅仅一眼总不会耽搁太长时间吧。于是他踮起了脚,探出头,向洞中瞟了一眼,却立刻就被定在原地,再也动不得分毫了。原来洞中还有个露天的顶洞,便像开了一扇天窗,使得一缕月光能透射下来,月光下一株千年老参正自轻轻摇曳着枝桠,向着天空中的明月点头致意。 第8章 第三章 寻蜜 关东老人们常说,棒槌中七分为参、八分为宝,倘有拇指粗细便是参王了。这里所指的终不过是普通的药用山参罢了。据传说,山中尚有千年以上的老参,其地位堪比山神,其威势甚至可以拱卫一方,颇为灵验,且善于变化,更有甚者能在危急之时舍身救难,全人性命。但此种老参是无法寻找的,必须有了上辈子的缘法方能有所发现;另外对于此等老参没人敢说个“挖”字,必须要说“请”字;倘或山参当着你的面儿忽然隐了形,或是叶片突然扭转,则为不愿出山之意,此时必要行三拜九叩大礼,方能离开,并始终守口如瓶,以此才算是圆满无伤的善举。 今夜麻三儿的所见表明,老参不但没有潜形,却似有招来之意,这便是他的缘分到了。缘分即已到了,他麻三儿焉有不取之理呢?然他搜遍了全身,竟然什么家什都没带,而硬取则势必伤了参须,那就是功亏一篑了。就在他尚自思量的时候,忽觉背后腥风袭来,他本能的回头,见是那只最大的人熊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了,正举起蒲扇般的熊掌向他全力拍击而来。出于惊恐,麻三儿大叫了一声,身子一晃,险些跌下树来,直到他用手抓住一根树干,才猛然醒悟,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他大口的喘着气,头顶渗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仿佛是天空下了一场小雨,湿淋淋的。柴禾也被他吵醒,他睡眼惺忪的盯着麻三儿看,不知他为何会在大半夜里发起呓怔来。头上静谧的月光最终平复了麻三儿的心绪,他仍然喘息着,但内心已然平静下来,他自觉方才的一切似梦非梦,那摇曳的枝桠依然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不过就是一场梦。 柴禾并没有麻三儿一般的心境,他听说熊洞之中可能有株千年老参,立刻便将恐惧和困难抛诸九霄云外。于是他倒成了急脾气,立马就要到熊洞之中去挖参,幸亏麻三儿拽住了他,并用手指了指天,看着蒙蒙亮的天,柴禾这才警醒过来,天要亮了,人熊也该醒了吧? 两个人在一整天里都没敢离开这颗树,只是躲在树上喝露水,啃干粮,偷偷观察人熊的一举一动。看的多了他们便渐渐摸清了人熊的规律。人熊总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出来觅食,从数量上判断,总会有一头人熊守在洞里。除非用什么食物将它引开,否则只能在半夜冒险入洞了。梦中的经历使麻三儿觉着,天黑进洞必是凶多吉少的,于是二人便商量着趁白天去挖参。若说人熊是可以直立行走的,但其毕竟仍是熊,且必爱蜂蜜,麻三儿曾观察过四周,未见有任何野蜂出没,想必这伙儿人熊馋蜜也必是馋的紧了,只要能寻到岩蜂,那便好办了。 岩蜂,乃东北山中的一种野蜂,体型硕大,毒性猛烈,不论是人还是畜类都不敢招惹它们,否则就要被活活蛰死。岩蜂常将蜂巢建在岩壁之上,因而得名,其巢硕大结实,即便寒冬来临也能风吹不进,雪压不垮,所以老岩蜂巢在过去的山林之中比比皆是,有的甚至已经存在十数年之久了。岩峰并不稀罕,但岩蜂蜜却是极为少见的,倒不是其产量低,而是采收困难。据传乾隆爷最爱用蒸熟的山药蘸着岩蜜吃,谓之大补之法,为了跟上皇帝老子的嘴,每年入冬以前,便会有专门儿的蜂户入山采蜜。这些人经历了千难万险,直到交差之时,至多才能供应上那么一两罐,足见岩蜂蜜的珍贵程度了。 人熊可以直立行走,皮毛坚厚硬如钢铁,却唯独不善攀爬,它们连树上的果子都难以吃到,更不用说那些滑溜的岩壁了。每每见到硕大的蜂巢,闻到甜美的蜜香,人熊也只能咽着口水,舔舔鼻尖儿,望之兴叹了。然而这类事终究难不倒勤劳多智的人,二人自小就长在乡野、山间,抓蜻蜓,吊蛤蟆,掏鸟蛋,挑蜂巢,何事没干过呢?至于岩蜂?即便是天蜂恐怕也难不倒这二位。 两个人商量妥了,便先后下了树。他们先是沿着原路返回,继而转往他处寻找岩蜂的巢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二人便在一处背风的石壁上找到了蜂巢。这块石壁前有一个小小的土坡,而蜂巢就建在石壁半当腰的一处岩缝里,其色乌黑,就像在岩壁上支起个小小的帐篷,成群的野蜂鼓动着双翅,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让所有想靠近它的人都要心生畏惧。 柴禾见了此等阵势又心生惧意了,他见麻三儿没有退缩之意,便不好一个人独自逃走,只好一边帮着忙活,一边小心的确定周围的情势,以免待会儿慌不择路,掉到山沟里去。麻三儿则一门心思的想要攻下这个小“堡垒”,他自小便爱捅马蜂窝,只要找上几个熟识的玩伴,再挑选几根弹性颇好的竹竿,便可以跟马蜂们来一场空地协同的大会战了,至于个中之趣味,真不是城中的孩子所能体会到的。 麻三儿知晓很多对付马蜂的办法,但对付岩蜂却不知管不管用?不过,既然是未知数,那就先试试看吧。他叫柴禾找来几根细树枝,将它们编成圆环,再将圆环用细绳绑在长木棍上,然后便带着工具去寻大个儿的蜘蛛。山里的蜘蛛很多,麻三儿却专挑正在结网的蜘蛛下手,他瞅准机会,用木杆上的圆环轻轻一套,便将整个蛛网连同上面的蜘蛛一并粘到圈上了。因为野蜂个大,一个蛛网恐难以抵挡它们的力量,于是二人又在每个圈中多套了七八张蛛网,就像丫鬟们手持的团扇,远看颇为滑稽。那些网上的蜘蛛此时还不明所以,却会觉着奇怪,怎么自己的地盘上突然就多出了这么多蜘蛛了呢? 他们见蛛网粘的差不多了,便重新回到石壁头。麻三儿仔细观察了头顶的蜂巢,好在不是甚高,树枝的长度刚好能够的上,于是便捡起地上的枯草扎了几个草球,用草球的目的是怕打坏了蜂巢,否则巢破蜜流那就是白忙活了。他退后几步,瞅准时机,将草球用力抛了上去。抛出的准头尚可,草球不偏不倚正打在蜂巢正面,里面的岩蜂受了惊吓,连忙蜂拥而出,欲和来犯之敌大干一场。不料麻三儿刚抛完草球,立刻便同柴禾一齐高举几根木杆,将密匝匝的蛛网罩在了蜂巢的出口之上,飞出的野蜂登时撞在了网里,一时之间竟缠裹为一团,动弹不得了。 岩蜂的力道奇大,几张蛛网早晚会被挣破,麻三儿急忙扔下木杆,与柴禾一起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段枯木架在了岩壁上,接着他便像耍杂技一般,脚踩着枯木攀上了石壁。枯木受到重压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折断,柴禾在下面张着两手,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预备着一旦麻三儿跌落就能将他接住。好在一切顺利,麻三儿已经爬到了蜂巢切近,他小心的立起身,用手将巢的上半部分轻轻揭开,漏出了颜色橙黄的原蜜,又将一块块巨大的板蜜揭起,随手放入一个编好的柳条筐里。他正自装的起劲儿,忽听下面儿的柴禾叫道: “三爷,快点儿吧,蛛网就要破啦!” 原来那些巨大的岩蜂,此时正扇动着巨大的膜翅,将层层的蛛网打得七零八落,转眼间就要冲出来了。麻三儿只得歇了手,顺着枯树滑到地面,他的双脚甫一落地,便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野蜂已然挣破罗网,漫天的飞舞开来了。 好在二人也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将腰间的狗皮帽子向头上一扣,就撒腿猛跑起来。他们事先就约好了方向,专往蛛网多的老林子里跑。起初野蜂就像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但很快它们便确定了敌人,都嗡嗡鸣叫着尾追上来,其架势如同一群俯冲轰炸的飞机,要将地上的敌人一网打尽。 两个人的脑子已经变得空白,他们只会没命的飞跑,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尾随而至嗡嗡声还是越来越近了。好在树林已近在咫尺了,二人一个飞跃,先后跳进了树林里,与此同时嗡嗡鸣叫的敌军也一齐扎入了林中。形势顷刻逆转了,追在前面的野蜂,纷纷撞在树间的蛛网上,瞬间乱了阵脚,整个林中到处是纷杂的振翅声,后面的野蜂,见势头不对,急忙观察了一番,见敌人有勇有谋,便只好怏怏鸣叫着,偃旗息鼓了。 这阵急奔,竟差点儿将两人的心肺跑炸,他们浑身上下也被汗水浸透,两条腿便如同是灌了铅,几乎难以挪动了。柴禾抢先坐到地上,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埋怨着说今后可再也不干这类傻事儿了。麻三儿也累得如同丢了魂儿,好在一块块橙黄的板儿蜜还在,于是他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拿出一块板蜜,掰成两半,递给柴禾一半儿,然后将另一半儿塞进自己的嘴里。要说这岩蜂的板儿蜜不愧乃关外一绝,入口香醇甜蜜,沁人心脾,将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了。二人又各吃了一块,直吃得口齿生津,嘴角留香,心中也甭提多舒服了。此时他们已将气都喘匀了,便不愿再多耽搁,都匆匆收拾起身,向着熊洞摸去。 第8章 第四章 挖参 说来也巧,此时刚过晌午时分,其他人熊都去外面觅食了,仅留下一只看家,这会儿它正懒洋洋的靠着洞口打盹儿。忽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甜美的蜜香,那味道真是着实诱惑啊,使它在睡梦之中都流出口水了。然而这口水一出也就没法儿睡觉了,它便扭动着肥大的身躯坐了起来,先是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继而又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吃到了美味一样。真是蜜香,好像还不太远,它眨动着两只黑豆一般的眼睛四下里看了一圈儿。找到了,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块亮晶晶的板儿蜜正在刺眼的阳光下泛着诱惑的光泽。它还以为是看花了眼,于是又用力眨了眨,再看,真的是一块儿香甜的蜜呀。它兴奋起来了,竟然像兔子一样一跃而起,作势便要扑上前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停住了脚步,倘或再有其他熊看见了呢?没有向首领“汇报”而独吞美食,岂不是不小的罪过吗?片刻之后它终于确定了,附近并没有其他的熊,要不赶快将这块蜜填进肚子里,必要节外生枝了。它三蹿两纵跑至近前,用前爪轻轻挑起蜂蜜,放在口中大嚼起来。那香甜的滋味快要使它飘起来了,仅这一口已是无愧于熊生啦,就在它意犹未尽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个树杈上,竟然还有一块儿更大的蜂蜜。它激动得几乎就要流泪啦,今天该不是它的幸运日吧,于是它没有了先前的犹豫,而是甩动着一身肥肉,欢天喜地的向林子里跑去了。 可就在它擅离职守奔向蜂蜜的时候,一个身影已轻如猿猴,快似狸猫的进了洞。他轻车熟路,一路小跑儿冲到了小洞口前,先是探头向里边儿看了看,见那株老参仍微微晃动着枝桠,似乎正在欢迎他呢。他立刻摘下包袱,从里边抽出细铲,轻轻将浮土拨开,再沿着参须小心的挖掘起来。约有片刻功夫,这颗老参已被轻轻掘出,托在掌心了。老参形状奇异,近看如同一张老人的脸,五官惟妙惟肖,须发飘然,不免让人叹为观止。然这个身影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便取出随身备好的宣纸,将其层层裹了起来,最后又套上一层布套,这才塞入了包袱之内。他将包袱背好,急急转身出洞,然而还未到洞口儿,忽听外面传来了几声儿鸟儿的啼叫声。他心知情况有异,急忙闪身躲在暗处,借着阳光,偷偷向外窥视。 阳光下,那只肥胖的人熊已经回来了,他仍舔着两只前掌,满脸皆是意犹未尽之神情,想必是吃光了所有的蜂蜜,却仍填不够它肚子的十分之一吧。洞中的身影越发焦躁了,他离洞口仅有一步之遥了,然就是偏偏出不去,倘或就此耽搁下去,其他的人熊必会纷纷返回,到了那时,会有个什么结果真是难以预料啊。就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只守洞的人熊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直接在洞口的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又仰面朝天的舔起爪子来。 身影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了,这短短的一瞬,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他急忙闪身出洞,几步急奔,一头扎入了一簇野草,潜藏了起来。而那头躺在地上的人熊居然毫无察觉,它舔完爪子,又依前懒洋洋地回到洞口,坐在圆石上,打起瞌睡来了。 那进洞之人正是麻三儿。他顺利的将宝参请到手,在草丛中与柴禾直等到人熊睡熟,方敢起身,小心离开。他们直跑出三里多路才敢收住脚,然还没等二人缓过乏来,熊洞的方向便传来如雷的咆哮声。他二人正身处在一处高坡儿之上,听到喊声便不约而同地躲到树后观看。原来是那熊王觅食归来,发现洞中的老参已不翼而飞,不觉狂怒已极,暴跳如雷。此洞本就晦暗,全凭那老参的阳气灼旺,才使得此处可以容身,而今宝物已失,洞中再无法居住,不得不劳神迁往他处,熊王又怎能不怒呢?只见它将熊掌一挥,众熊皆一哄而上,一顿的狂呼暴打,将那守洞的人熊暴毙在当场方才罢手。麻三儿与柴禾在远处看了,直吓得体如筛糠,汗流浃背,再也不敢多看上一眼,急忙转过身,继续逃命了。 此一回,他二人几乎跑了一天也没敢歇脚,直累得口吐白沫,几近虚脱,方才停了步子。这里离那片山林很远了,周围已是朦胧的夜色,树和花都显出一派安祥,使得他们终于放松下来,便直接躺倒在地,昏昏欲睡了。 习习的凉风使麻三儿有些清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满天的星斗正在闪烁,也觉出了周身的疼痛,即便睡了这么久,也没有丝毫的缓解。他本想稍事活动,于是翻了个身,坐将起来。一旁的柴禾依旧鼾声如雷,他没去叫醒他,而是以手做枕,半躺半坐着思量以后的打算。他想到了师傅,想到了成瘸子,想到了家中的老屋,还有老屋后面的柿子树;思绪在飘飞,天上的星星在不断地眨着眼,疲劳和困倦又袭来了,他的两眼虽然还有一条缝儿,而思绪却已开始模糊起来了。 混沌之中一阵儿清脆的马蹄声传入他的耳鼓,还没等他睁大双眼,一辆华贵的马车已从头顶呼啸而过了。恍惚中他仿佛见到一位仙人,紫袍金带,气宇轩昂的端坐其中,车的后面紧跟着一群相貌丑陋的小鬼儿,个个红发靛脸,面目狰狞,使人不免心悸。许是奔跑的缘故,小鬼儿们个个红舌长卷,气喘吁吁,一副受累的模样。麻三儿只能觉着这是梦了,他下意识的掐了掐大腿,顿时疼出一身冷汗,这使得他更加糊涂了,难不成现实与梦境竟然混淆了吗?他来不及再想下去,因为一边的山坡上又奔来一位壮健的青年,他身背弓矢,肩披兽皮,周身是一片耀眼的红色,奔跑中两腿如轮,向着前方如飞而去了。麻三儿越发不知所措了,然而一瞬间整个山岭之上已经涌出了无数的精怪,他们各个衣冠楚楚,环佩叮当,有扶老的,也有携幼的;有貌美如花的,也有狰狞可怕的;有的孤身一人,形貌凄楚,而有的则仪仗奢华,让人叹为观止。然不论是谁,却始终对他视而不见,犹如一阵清风,都从他的身边飘荡而过。如此混乱而奢华的队伍整整闹腾了一夜,直看得麻三儿心荡神摇,如坠云里雾中。直到东方发白,此类精怪又如同是接到了一纸命令,全都消失不见了。 麻三儿却仍然神陷恍惚与犹疑之中,不论他是否于不经意间躺了坟地,还是不慎冲撞了鬼怪,已然无从知晓了。他不便再想下去,因为他知道师傅一定能窥破其中之奥妙。他先去溪边洗了把脸,又推醒了仍在熟睡的柴禾,叫他一同赶路。柴禾却好像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他一面以手擦拭口水,一面埋怨麻三儿起的太早。麻三儿见他睡得昏沉,便没有向他提及此事,而是拿出干粮吃了,又收拾了行李,迎着朝阳,向与师傅约好的地点走去了。 俗语云:望山跑死马。这定是真的,因为一个地方看似不远,倒足够他二人走上半天的。直至过了晌午,他们才寻到那片坡地,山岭中静悄悄的,仅能听到山风呜咽,即便连个草虫儿的鸣叫声也没有。麻三儿取过柴禾扭好的柳哨,用力吹了个长长的哨音,就像小时候同伙伴儿们打招呼那样。果然,他的哨音刚落,便从不远处一棵松树之上,轻飘飘跃下个人来,依旧是一身的粗布裤褂,飘飞的雪白须发,不是师父还能有谁呢? 二人争相跑上前,行参师大礼。师傅见他二人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也由衷地高兴。他搀起二人,带着他们去林中叙话,直到此时麻三儿才将昨夜的所见和盘托出,柴禾在旁听了,惊得哑口无言,他自睡得昏天黑地,焉能知道东北的老林子里竟有这等奇事。师傅听后倒也从容,他沉吟良久方才叹道: “真是想不到啊,这颗老棒槌竟能有通灵的法力,使你看到了百鬼夜游。唉,也罢了,它既然已给挖出来了,就是到了该现世的时候了。不过此等宝贝却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该拥有的,须带它进京,在王公贝勒那儿给它找个好归宿。” 言罢,他便拿出早已备好的牛肉大饼给二人吃。两个人早已饿了,柴禾将嘴中塞满了饼和牛肉,仍强挣着说: “师傅——,嗯,咱们又不认得什么大官,若是进了京城,又能咋办呢?” 老参公正自眯缝着眼抽旱烟袋,听到此一问便将烟袋锅子在千层底儿布鞋上磕了磕,长输一口气道: “这个,你们小哥俩就不必担心了,进京的事儿,我早已谋划好了,就你们俩去吧,到那儿准能有个落脚地儿。” 三个人边吃边聊,不觉日头又要偏西了,于是便找了块平坦的地,靠在树上打起了盹。月亮升起来了,他们就起身收拾东西,开始往山外走去。此时月挂中天,万籁俱寂,清冷的风和月光使人神清气爽。一面走着,师傅突然发问道: “三儿,你的轻功可有长进吗?” 麻三儿见师傅问起,顿时来了精神,他有心在师傅面前卖弄,就势一个哈腰,匀了匀气,足下加劲儿,转眼间就窜上了一棵树的树梢,接着他又涌身一跳,落在了地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犹如行云流水,看得柴禾一叠声儿的喝彩。师傅见了也是心中喜欢, “好、好、好,松中紧,慢中快,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就是在松紧之间还把握的不够火候,在发力的瞬间有点儿僵了。要记住啊,紧了绷,慢了松,不紧不慢才出真功呐!” 说到了这儿,三个人便有了话题,一路之上皆讨教些枪棒拳脚,自然就不会觉着那么累了。 后半夜的光景,他们回到了山口,离着老远便能看见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贡庄设卡的兵丁许是冷了、饿了,此时正在烧烤食物并喝着老酒。师傅隔着老远儿便停下来,用轻蔑的冷眼看了一会,鼻中一哼道: “哼,狗仗人势。既然他们还精神着,那咱们也歇会吧。” 说完,便在山坡上踏平了一片草地,让二人仰面躺下,一面吃着干粮,一面讲些闲话,却不敢睡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远处篝火的噼啪声及谈话说笑声都消失了,立起身来便能看见,篝火已剩下一堆余烬,偶尔会有个火星子迸射出来,睡在火堆旁的兵丁,早已醉得如同一堆烂泥,即便被火星燎到屁股也不会醒了。 师傅的眼中放出光来,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三人都蹑手蹑脚的跨过这些“烂泥”,直到没入了黑暗之中方敢撒开脚。然师傅的年纪毕竟大了,经不起长时的奔波,幸而柴禾及时发现了官道,于是三人这才堂而皇之的上了大路。 第8章 第五章 本章终结 待他们踏进家门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外面正下着一场秋雨,天已显得格外凉了。麻三儿冒着雨沽了一瓮老酒来,还顺带买回了二斤猪头肉和半只酿鸡,爷儿仨便围着炉火吃喝,享受这几天来难得的清静。两个人见师傅始终默不作声,便不敢太欢快,只是低着头尽快吃喝完,进屋歇了。 其实自打进家门起,师傅便一直在合计着进京的事儿呢。要说一个普通人进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然而若是带着宝贝进京,那便不好说了。一则财白动人心,这棒锤虽然不是真金白银,却比珍宝还要贵重,倘或走漏了风声,他二人焉有命在。二则即便二人顺利进了京,又该去找谁呢?那里是大帮之地,天子脚下,一个不留神,叫做公的知道了,也会是个掉脑袋的罪过啊。 老人家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光放亮才打定了主意。他先给京城安庆斋的老东家写了一封书札,拜托他老人家照顾两个孩子,得空给找个靠谱的买主。接着他又提起笔给九门提督飙下参将写了封信,此位乃是他家的世交,虽然眼下二人地位相差悬殊,然看在老一辈儿人的份儿上,他相信是能借上点儿力的。直到日近中天,他方正式封好书札,进屋叫醒了徒弟。 麻三儿见师傅满露喜色,便知事情有了眉目,急忙与柴禾起身,洗漱收拾。直到三个人都坐到桌旁,喝起了喷香的小米粥,师父才开口说道: “这些天我都合计好了,赶明个你们俩就起身进京吧。不能穿的光鲜,要扮作逃荒的饥民,一路上打短工进京。钱不能多带,受点风寒总比掉了脑袋强。” 说完他又低头喝了几口粥,才又道: “我这儿呢有两封信,你们俩各带一封,都贴身藏了。棒锤还是三儿带着。进了京就去天桥儿西头安庆斋,将第一封信交给老东家,你们就可以歇在他家了。第二封信要去九门提督府找魏大人,递了信就回头,甭多问,倘或有了急事儿才能去见他。你们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我老了,不能同行,否则也想到京里去逛逛啊!” 说完他便捻了捻胡须,脸上略有了些伤感的神色。 麻三儿与柴禾与师父相处日久,此时也是依依不舍,可一想到能进到京师见见世面,心又有些激动起来。他们稀里呼噜地喝光了粥,便在师傅的指点下打点起行囊来,麻三儿先是去佃农家买来几套粗布衣服,一根扁担和两把镰刀,又买回一个柴挑,两个破斗笠和两件儿旧油衣;柴禾则在师傅的指点下在柴挑儿里藏火种和几样工具,两个人随身带了书信与棒槌,直忙活到当天深夜方才吃上了一口饭。 见天上有一轮明月给照着亮,师傅便催促他们上路了。临行前师傅没有嘱咐太多的话,只是让麻三儿给成瘸子写了封信,由他转交即可。二人在门前再次给师傅行了磕头大礼,便洒泪向北京的方向走去了。 此所谓:孤苦离家万事艰,心中离乱勿需言。纵使尝尽颠沛苦,涤荡尘垢只向前。那么此一路进京他们又能有哪些奇遇呢?请您再看下一回。 第9章 第一章 行路难 路遇艰险二人搏命 神人相助柴禾拜师 上回书说到,麻三儿与柴禾拜别了师父,连夜踏上了进京之路。书至于此便话休烦絮,他二人当然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了,然而对于两个初出世事的年轻人而言,所受之苦却多的多了。他们都是一副逃荒落难的打扮儿,虽然于路没碰到什么危险,却也是有店不能住,有席不能吃,只好碰到什么就简单吃点儿什么,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至于桥洞子和有钱人家的门楼,便是能休憩的好地方了,更有甚者还须睡荆棘丛,荒草甸,狗窝,稻草堆,其中之苦自不待言。 待两人好不容易挨到了奉天省,便没什么盘缠了,对此柴禾是一筹莫展,而麻三儿却自出逃以来,多年未回来看过了,现如今竟能故地重游,心中还是颇高兴的。 虽然曾得罪过奉天府的老王爷,然麻三儿却并不惊慌,眼下他只是一身破衣,两手空空的乞丐,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更不必担心王府派人查问了。他们二人还是有零工就打,不论推车、担担、洗碗、刷锅、赶牛、放羊、打扫庭院,所有这些活计都不在话下。好在奉天省的百姓还算富足,见他二人年纪轻轻,又无依无靠,多有愿意帮助的,故而于生计上还算过得去。最使他们担忧的还是关外的天气,这里的严冬并不是闹着玩儿的,倘或入了冬还进不到京城的话,能否熬得过去都在两可之间了。 好在二人是向南赶路,紧踏着入冬的步子还不至于赶上太冷的天气。这一天,二人刚好走到一处县境,赶上一个晴天,湛蓝的天空就像一块宝石,他们都被和煦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赶巧儿在道旁就有一条河,河中之水滔滔流过,柴禾见水质清冽,便拿出腰间的皮囊,舀了点儿水,他们就蹲在岸边,喝着河水解渴。 忽然一阵凄厉的号子声从河的上游传来,使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噤。他们急顺着声音的方向观看,见有七只硕大的敞口儿木船,正顺着河水飘浮而来。更令人惊讶的是,木船之上既没有货物更没有木材,仅有用细松木搭成的架子,使人实在猜不透它们的真实用途。每艘船上都站有十几名棒小伙子,均是二十往上,三十往下的年纪,透着股精干、结实的劲力。他们都将大辫儿缠于脖颈之上,显得轻手利脚的,似乎就要去处理什么活计。 转瞬间其中的一艘船已经划到了他二人切近,船抛下锚。几名精壮的年轻人都跳下船,在岸边钉上几根木桩,再将船上甩下来的缆绳拴在桩子上,仅仅几下便将船牢牢固定住了。剩余之人则在一位白须老者的命令下忙活开了,他们先从船舱中抬出几根数丈长,碗口粗的毛竹,喊着号子将毛竹插进河底的淤泥里,接着又在毛竹上绑上横杆,再有人跳上去,一同踩踏毛竹,将它们牢牢钉在了河底。此时别看天凉,他们各个都忙得满头大汗,有的则干脆甩了褂子,露出一身结实的疙瘩肉,汗水便凝成了一层贴肤的白霜儿。 麻三儿与柴禾从未见过这类生计,不由看得呆了,正在二人观望之际,那位白须老者却跳下船,向着他们走来了。二人还以为是对方觉着自己碍眼,忙背上包袱准备离开,不料那老者见状便急忙喊道: “两位朋友,且等一等。” 随着喊声,老者已走到近前,麻三儿这才看清,所谓的“老者”实则并不老,只有五十开外的年纪,面上虽有些皱纹儿,却红润有光,只是须发稍白了些,让人产生了误解。见其并无恶意,二人都停下脚步,等待老者开言。老者先是将二人打量了一番,而后方笑道: “两位朋友,可有会水的吗?” 听了这一问,二人都颇觉意外,老者见状连忙解释说,自己带人是采取东珠的。 东珠也是关外的一宝,其形浑圆,色偏淡粉或黄白,能在日光下分显五色,极为名贵。清代曾有一位穷酸的秀才做过打一首打油诗,单道这产珠的河蚌,诗曰:月白东门两厢开,玉润粉面出门来。采藻食泥闭扉入,秋风萧瑟托红腮。民间则对这一宝物另有传说,道是东珠采尽了日精月华,故而流光溢彩,观之每每必有灵异之事发生,故而“平民百姓不该有,皇帝老子当存留”。所以说,自古以来老百姓便是穷惯了的,他们将采取东珠的行当称为潜行,意指此乃玩儿命的勾当,先不说采得东珠能价几何,单说深秋入水,极易寒入骨髓,就不知道曾要了多少人的性命。坊间也将采珠之人唤做短命鬼,论谁也不肯将闺女嫁给他们,都生怕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岂不是耽误了一辈子。 麻三儿与柴禾初到此地,当然对此是不明就里的,只道是十分好玩儿的事情,又见老者询问便顺口答音儿,满口应承了。那老者见二人上钩,连忙又说:现如今敢采珠的人越来越少了,即便是一天五钱银子也难雇到好手儿,今日他愿出七钱银子,且管三顿饱饭,倘能采上东珠来,还可以估价另给。 麻三儿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见老者说的可怜便答应下水一试。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不用说满船的棒小伙子,若论起下水来却是没几个敢去的,不过都是些亲友介绍而来,打打短工罢了。 话说两个人随老者上了船,老者先命人拿出两坛烧刀子,问麻三儿他们要不要先喝点儿酒暖暖身子。麻三儿在往常素日里便没有饮酒的习惯,当然摇头谢绝了,但他也不过是儿时在水中玩耍过而已,并没干过捞河蚌的事儿,所以就站在船边儿看别人下水。 眼见已经有三个小伙子脱得赤条条的了,下身仅穿有一条裤头,正在伸展着胳膊腿,活动身体呢。老者给每人端来一碗烧酒,三个人都一饮而尽,向河中扔了碗,借着酒劲儿,一个个跳下水去。然而他们虽然到了河中却不急着下潜,只是在水中翻转、洗浴,适应河中的温度。约莫过有一刻钟,三人方才手攀着毛竹,慢慢没入水中。稍停,约有一袋烟的功夫,就见一人翻出水面,手里拖着一个由稻草编成的袋子,里面便是大大小小共七八个河蚌。船上的众人见状都是一阵欢呼,早有人伸出手来接了袋子,将河蚌倾在船舱之内。只听那老者高声喊道: “得嘞,五钱银子记账喽。” 他的本意是想着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船上的众人听了仍是面面相觑,如同木雕泥塑,没一个动的。转眼又过了半个时辰,下水的几个人都陆续上了船。老者急命人托过几碗辣椒红糖姜汤水,给他们灌下去,又拿过三床被子将他们周身裹了,下到船舱里休息去了。 麻三儿看了许久,心下早已有了计较,他的腰间藏有火丸,自然不怕寒气的侵袭。看看天色不早,麻三儿便脱去了外衣,将装参的包袱递给柴禾背了,腰间仅留下裹着红丸的油布缠带,穿着裤头跃入水中。此时已是深秋时节,河水冰凉刺骨,然麻三儿却并不觉得冷,他仅在水面上稍做停留,便深吸一口气,扎入了水中。船上的众人见他如此莽撞,都为他捏着把汗,却也有那幸灾乐祸的,心中暗道:“今儿个又多了个短命鬼啦”。 麻三儿的这一潜足有一盏茶功夫,就在大家伙儿都觉着他凶多吉少之时,却见水花一翻,麻三儿已经露出头来。他下水的时候没带草袋子,现下正用左手的指缝夹着三只河蚌,各个白里透紫,煞是好看;而右手却独捏着一个硕大的河蚌,蚌壳上龄纹堆垒,不知有多少年岁了。众人看罢皆瞠目结舌,就连那老者也暗自吃惊。他捞蚌有年,却没见过这么大的,如其真能产珠,必是无价之宝。此时已经有人将麻三儿拽了上来,众人慌忙围拢过来,都对这个小簸箕般的河蚌称羡不已。麻三儿将左手的三只蚌递给老者,那老者一见便知这三个河蚌之中必有宝贝,于他而言,这一趟出行已是稳赚不赔了。 余者仍对麻三儿右手的巨蚌争论不休,有的说: “想当年顺治爷有颗东珠,不但白日灿烂夺目,就是夜晚也能光照十步开外,想来必是产自此等巨蚌的。” 也有的说: “此类蚌不过是肉蚌而已,早年间常有的,而今都被捕食尽了,没什么可稀罕的。” 众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皆跃跃欲试欲要撬开蚌壳一探究竟。麻三儿在河中捞得此蚌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此时岂肯相让,他甩手将巨蚌扔给柴禾,自己则转身穿上衣裤,就欲离开。那老者岂肯眼见到手的宝贝再次飞走呢,急忙踏前一步,朗声说道: “小兄弟儿好身手。但咱们行有行规,此蚌是由我船上捞得,理应归我所有。” 说完便将双眉一挑,似有示威之意。麻三儿却从不肯受旁人挤兑,索性也将双眉一挑道: “老爷子,我不是你船上的捞工,不过是路过帮忙而已。工钱我分文不要,但这河蚌我必须拿走,方才那三个就算给你的站脚费了,咱们是两不相欠。” 说完他就拉起柴禾抬步欲走。遭此一顿抢白,老者已是气得面皮发紫,胡须乱抖,然他见了麻三儿在水中的表现,却也吃不准此人是何方来头,便没敢让人明抢。 众目睽睽之下,他二人下了船,走出好远,回头再看,仍见船上众人在向这边张望。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麻三儿情知不好,此处是荒郊野外,倘或这伙儿人起了歹意,就凭他们两个又怎么对付得了呢?念及此处,他也顾不得面子,直接拉起柴禾,就撒腿狂奔起来。 第9章 第二章 邋遢道人 两个人跑过一片树林,见后面没人追来,这才放下了心。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周围野草蓬蒿,根本没有人家,想在此地过夜怕是不能了。 他们又向前摸了几里路,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周围仍是连个窝棚也看不到,二人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忍着饥渴继续赶路。猛然间他们在废弃的驿道边发现了一座破庙,庙门已然塌毁了,可喜里面的屋宇尚在,虽然也不完整,但足能遮风避雨了。两个人早就又饥又渴,急忙进到庙中,胡乱搜集些干柴,用随身携带的火镰点了篝火,取出昨日没吃完的干面饼,放在火上烘烤起来。 夜已经深了,屋外渐起朔风,吹得一带荒草都沙沙的响。此时除了这座破庙中略有点点火光外,四下皆墨色苍茫,静谧而恐怖。他们跑了这么远的路,在吃了面饼后便渐渐困乏起来,只好靠着尚未断裂的屋柱睡着了。 麻三儿早已入了梦乡,且睡得昏天黑地,即便耳边炸雷,恐怕亦不能将其惊醒。然而在梦中,他忽然察觉到一阵凉风,风过处寒气透骨,立时便醒了过来。朦胧中他睁开双眼,心想一定是火灭了,否则怎会如此寒冷,便欲往火堆中再填干柴。不料,恰在此时,那已然快要熄灭的篝火中突然跳起一缕火光,瞬间照亮了门口儿处一个幽暗的黑影。若是那黑影不动,准会被人以为它不过是庙中的泥胎塑像,然而那黑影却在被照亮的一瞬间闪身消失了。此时即便是不谙世事之人也能想的明白,定是来了不速之客了。还没等麻三儿有任何动作,庙外的荒野之中已窜入四个人来,他们一律黑衣黑鞋,面罩轻纱,手中握着当地人闲常防身用的攮子,锋刃足有四寸多长,在黑暗中亦能看见其闪烁的寒光。几个人见麻三儿醒了,立刻无声地四下散开,慢慢逼近过来。 无声的恐惧让麻三儿有些发抖,然他心中却异常清醒,那便是“狠能逃生,怂则入地”。就在当先两人已逼近火堆之时,麻三儿急用右手猛按尚在睡觉的柴禾,接着便翻身而起,用右脚在篝火的余烬下用力一兜,将耀眼的炭火四下踢散开去。当先的一名汉子恰好撞在一根燃烧的木炭上,他面巾下的胡子当即被燃着了。他慌忙伸手去按,不料却一下露了破绽,麻三儿刚想跳过去给他来记“冲天炮”,却觉脸边刮过一道劲风,一块半头青砖已然结结实实打在那人的额头之上。这一下着实不轻,只听来人“妈呀”一声惨叫,翻身栽倒了。其余三人见同伙被打,全都号叫着,拼命扑将上来,其中一个正窜到麻三儿面前,高举起手里的攮子,向着麻三儿的胸口猛刺。麻三儿见不能硬挡,急忙稍一侧身儿,让过了锋芒,伸左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向后一带,来人可能冲的太猛,当即立脚不住,直接奔出几步,一头撞在了神龛的基座上。那基座乃是条石砌就,经年累月间变得异常坚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的脑袋便像西瓜一样四散裂开,死尸瘫倒了。余者见死了同伙儿,立刻心生惧意,他们再也不敢向上猛扑,而是从地上拖起被砖头砸倒的同伙儿,向庙外退去。此时柴禾已抽出了扁担,便要抬脚直追,幸而被麻三儿一把拽住,并叮嘱他外面黑灯瞎火,正不知还有几人埋伏,切不可贸然离开庙宇,免得吃亏,中了圈套。 麻三儿顺手从地上捧起一捧灰土,盖在炭火的余烬上。霎时间,庙里庙外一片黑暗,瞬间将情势扯平了。柴禾手握扁担,藏在神龛之旁,麻三儿则捡起地上掉落的攮子,藏在了庙柱后面。一霎时只能耳听北风的呜咽啸叫之声,余者再无异响,周围静得叫人害怕。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都目不交睫,紧守“阵地”,一直坚持到天光大亮。 见外面依然没有动静,二人这才仗着胆子出了庙门察看。但见四下里仅有灰黄的旷野,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们在四周查看了一回,便返身回庙,将地上的死尸拖将过来,解开头上的黑布,赫然便是昨日见过的一名船工。两人均心下豁然,想是那老者见财起意,派人偷偷跟着来到了这里,又趁着夜色前来抢夺,若不是麻三儿被冷风吹醒,后果真不堪设想。两个人在庙中待了一个晚上,想着外面的凶险,倒没时间注意屋内的情形,此时看着地上的死尸,不由得后怕起来。现下虽然法度废弛,可毕竟人命大如天,倘或被官府拿了,公堂之上真是百口莫辩,定要吃官司的。好在眼下没有人证,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他们商量妥了,急忙分头收拾了行李,也顾不上吃口干粮,便直接出门,一直向南走下去了。 整整两个时辰后,已是红日当空的晌午了,二人心下稍安,步子也慢了下来。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儿路,便见到一处小镇,恰立在两条大路的交叉口儿上。小镇的面积虽然不大,却街道齐整,行人密集,不论是小商小贩还是买卖铺户,皆整治得干净漂亮,让人看了就十分舒服。二人进到街里,见路边上有一小小的馄饨摊儿,锅中汤汁滚沸,香气四溢,水面上泛起的葱花和香菜也绿的喜人,这才觉出肚子里早就饿了。好在麻三儿的腰间还有几大枚,于是他们便坐在馄饨摊儿前,要了两碗馄饨,四个杂粮面儿红糖烧饼,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看摊儿的老头儿是个热心肠,见两个孩子饿成这样,不觉怜悯,便又给他们各添了一勺馄饨。麻三儿见老者人好,便向他打听本地的地名,老头儿的生意也是不忙,就势便拉开话匣子,侃侃而谈了。 据他说此地古称平城,大清初年曾是进京的要冲之地,也正经儿的繁华过,可自打皇上疏通运河,兴修水利之后就难比往昔了。好在此地百姓心气儿极高,将一座小镇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加上本地有个王太爷,虽有好色的毛病,却终究还是关心百姓的,比起晚清其他的地方官儿来说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以此镇子里的人也都过得去。 老头儿正自说到兴头上,忽然远处的街面儿上一阵喧哗,他急忙站起身向着远处眺望了一下,便笑着说: “你们看,刚才咱们还说曹操呢,这会儿曹操就到了。” 麻三儿与柴禾也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街面儿上正款款走来一人。其人中等个,黑胖脸,两撇黑胡,一双水泡眼,穿着一件官衣儿,却歪戴着大帽,一乘呢子小轿由两个役卒抬了,只是远远地跟在后头,即没有鸣锣开道,也看不见任何执事,倒是个平易近人的老爷。街面儿上的百姓也不怕他,有远远打招呼的,也有上前打躬行礼的,一时之间竟在他的身边聚集了很多人,显得颇为热闹了。这位官爷也不生气,只是一味地仰着脸,眯起一对水泡眼,对众人爱搭不理的,叫人看着真哭不得也笑不得。 眼见人群走远,麻三儿他们也已吃得碗底朝天了,二人起身付了铜板,正要去找个睡觉的地方,忽听一阵“哗啦啦”的串铃声由远而近,那铃声颇为刺耳,隔着老远都能让人起上一身鸡皮疙瘩。麻三儿颇觉厌恶,他扭过头儿循声一看,见顺着大街又走来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此人九良道冠歪戴,一身道袍稀松;腰间没有缠带,仅仅系条麻绳;颌下一撮短须,看着稀巴楞登;头上发髻泛油,一双破鞋乌青。就这一身的破烂儿,幸亏是正值深秋,否则非招惹苍蝇不可。他左手擎着一面幡,上面绘有九宫八卦图,看上去颜色鲜亮,与这一身行头截然不同;他右手拿着一副串铃,铃铛间尽是破烂的大钱儿,串铃底下尚有一块人骨,白森森的甚是可怖;肩上则背着一个布袋,袋角已然破损,里面儿漏出一卷儿纸符的黄边儿,看上去颤巍巍地,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若说仅是这些还不算出奇,真正出奇的乃是他的一副瞳仁,左眼的瞳仁泛青,右眼的瞳仁泛白,如同波斯猫的阴阳眼,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这道士还在街上摇摇摆摆地走,他双眼目不斜视,口中则念念有词,竟然旁若无人,好像正跟自己个儿说话一样。要说在那个年头,市面上测字捉鬼的道士也不鲜见,先不论相貌如何,起码有一身儿干干净净的行头,而眼前这位,如此的肮脏邋遢,却是极少有的。渐渐的他的身后聚集了一群顽童,全都抛砖弄瓦,取笑喧闹,道士被打急了,急回头瞪了孩子一眼,立时便有胆子小的被吓得哇哇大哭,余者一哄而散了。 麻三儿虽觉这道士面目可憎,然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拉着柴禾走开了,他们需要尽快找个背风的地儿,好熬过这寒冷的一夜呐。 古时还没有盲流的称谓,都将居无定所的流浪者称呼为“脚底汉”,那是因为他们只有一副脚底板儿去承载身子,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了。虽然晚清之时不论在城市还是乡间,只要肯出力气,填饱肚子尚且不难,然到了晚上,若想能有个睡觉的窝,便是另外一码事儿了。运气好的能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运气不好的,一夜之间被不幸冻死也是常有的事儿。 两个人毕竟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地方,只能在街面之上东游西逛,到处找寻。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在城东头儿的林子后头发现了一处大院套,这里四周都是土墙,朱漆大门虽不气派,可也说得过去了,门边上有个石台儿,台儿上尽是干驳的苔藓,但石台儿跟台阶之间恰好形成一个旮旯儿,足能遮挡晚风了,离着大门不远的地方还有三棵结满了果实的枣树,若是赶早儿没人注意,还能摘点枣子充饥呢。 两个人都对此地颇为满意,刚将行李放在地上,忽听“吱呀”一声,正门边上开了一道角门儿,里面走出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来。她手中拎着一个装满垃圾的脏桶,显然是个干杂物的仆妇。妇人见到他们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就关上门,回屋去了。二人见没被撵走,便放心的铺开草席卷儿,准备睡觉了。可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妇人又同着一个下人各捧了一大捧干稻草出来了。她们下了台阶将干稻草放在两人的近前,喘嘘嘘地说道: “俩孩子,怪可怜的。晚上天儿冷,只当是取个暖儿吧,这世道,作孽呀!” 她嘴里一头说着,一头就要转身回屋。麻三儿看着地上的稻草,心头一热,急忙说道: “婆婆,谢谢您及您家老爷了。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婆子听了,不觉“扑哧”一声儿笑了,瞅着俩人说道: “好好。唉,这年月呀我们也不好过,只能帮你们到这儿啦。对了,你们可别大声嚷嚷啊,要是被我家老爷知道了,又该骂我败家了。” 麻三儿见她走上了台阶,便追问道: “婆婆,敢问您家老爷台普,小人好一辈子记在心里。” 那妇人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个就不必啦,我家王老爷是个遭瘟的老爷,用不着你们记着。” 说完她就“嘭”地一声儿关上院门儿,回房去了。 第9章 第三章 妖女害人 二人听了此话,一时竟闹不清这婆子究竟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怎么家人都这么好,而老爷却要遭瘟呢?然而这会儿风起来了,他们便顾不上别的,急忙将稻草围拢在身旁,又在屁股下面厚厚垫了一层,这才觉着暖和多了。他们腹中有食,身上又暖,虽能听见北风在耳边呼啸,却是难以自持的困倦起来。 约莫睡到了三更天,麻三儿被一泡夜尿给憋醒了。他不由得心中暗骂,然而若不将它撒出去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他不得不起身,想找个地方方便方便。忽然夜风将一阵低低的耳语声传送过来,由于不甚清晰,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 “你天,我地,咱暗挂子兴着。” 至此麻三儿方才确信,方才并不是自己听错了,而是果有贼偷,盯上身后的宅子了。 原来这二人所说的正是江湖中的切口儿,“天”所指的是蹿房越脊,自瓦上行窃;“地”既指挖坟掘墓,亦指钻房盗洞,实则都是贼偷的本事;而挂子则指有真功夫,暗挂子既是外三门儿的江湖伎俩。麻三儿自持有一身武功,虽身处暗夜之中却心中有底,并不十分惊慌,然他却怕柴禾一旦惊醒,一惊一乍间必然打草惊蛇,于是便尽量向墙角挪了挪,而后微微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细细辨认。 果不其然,就在枣树之下,正有二人在指手画脚,他们一个高瘦,另一个矮矬,即将跃跃欲试,前来偷盗了。若说麻三儿他们是否太倒霉,怎会总能遇上坏人呢?这便是当时那个年月的真实写照,老百姓普遍没有活路,不铤而走险又能如何呢?不用说大晚上不安全,即便是在白天,你若随手拿块饼子招摇过市,不被抢了才怪呢! 那么今夜的这两个倒霉蛋儿却非普通的黎民百姓,而是正经的歪毛儿加淘气儿,他们都给自己喝了号,呼作什么“上房弄瓦猫三”,“平里穿墙狗四”。他们都是青草练,也就是只有天热草绿之时方才出来打拳踢腿,稍有风霜雨雪便要猫在家里,倘或此等人都能有真功夫,那祖师爷非被气活过来不可。他二人都是地赖,平日里官府懒得管,百姓不愿理,就算街上的野狗也不愿拿正眼儿看他们。可他们却从不发愁,自诩为江湖侠盗,今日里偷张老汉的棺材本儿,明日里就摸李老太的头上钗,但不论拿了什么东西,却从没见过他俩去济贫,而是都便宜了婊子与暗娼了。 这几天他们的兜里比脸上还要干净,夜间饿得实在睡不着觉,只好出来打打野食。猫三是有点儿功夫的,早年间曾跟打把式的学过徒,专门儿负责圈场子粘人儿,别的没学会,倒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除此而外还学会了飞刀的本事,颇能自吹自擂。 老时年间的飞刀小巧玲珑,扁长锋利,既没有影视剧中的红缨飘洒,也没有口耳相传的奇特造型。红缨乱飘,不易隐藏与抓取,而造型奇特则难以携带。一般是在刀尾上扎一小缕红绸,使其贴裹在刀柄之上,再将刀插在侧腰的皮囊之内。发刀之时以左手探右胯或右手探左胯,腰带肩,肩带肘,肘带手,如同侧身甩出一根鞭子,可使劲力直透刀尖。然即便如此,刀也不会飞得太远,皆因临敌之际,对手也必是练家子,倘或距离拿捏不好,刀子去势变缓,便能被对方接住。至于历史故事中,马上战将所用的飞刀则另有一番形制了,因有战马的承载,此类飞刀可以做得极大、极重。交锋之际,须先用兵刃压住对方的器械,腾出一手抽取飞刀,过肩抛出,此时距离极短,对手在马上闪躲不及,往往就着了道儿。 猫三自恃功夫了得,平日里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此时当然要逞个能了。只见他率先摸至土墙之下,弓身缩背,绷紧双腿,使出吃奶的劲力,来了个旱地拔葱,竟然蹿起足足两尺有余。好在土墙不高,墙顶又粘有瓦片儿,他双手一搭正好搭在瓦片之上,便脚蹬墙面,翻了上去。 论说他方才使的力气并不算小,如何才蹿起两尺来高呢?原来纵跃弹跳的功夫最忌僵硬,高手运力周身松活,真气自然布列于四肢百骸,就连指尖亦能感觉到气力;体内更是以降为顺,丹田充实,周身上下都是一气,如此才能像弹簧一样,纵的高,跳的远。猫三本是个无赖,平时难得下真功夫,再说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即便有人说与他听,他也未必能听懂,只知道用笨力硬蹿,就好比赶鸭子上架——白玩儿而已。然对于狗四来说,猫三已是他见过的绝顶高手了。他满心崇拜地在下观望,见猫三上了墙,这才在下轻喊道: “猫三哥!瓢儿亮不亮?” 他二人所言自是黑话,是想问院中有没有看门之狗?可猫三方才使脱了力,两眼正金星乱冒,不用说院中有狗,即便有只斑斓猛虎也是看不见的。可他不愿丢了面皮,于是就随口应道: “你小子在下边儿废什么话,快点儿凿啊!” 狗四听说,忙取过自制的洛阳铲儿,埋头挖了起来。 他的这把铲子乃是用掏炉灰的铲子改造的,钢口极差,没两下便卷刃了。可他便天生是个浑人,只顾掏洞不休,丝毫也没有停顿之意。这土墙年久失修,焉能经得起如此一番折腾,狗四稍一用力,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土墙被掏塌了一大片。猫三正骑在墙头上缓精神,突然胯下一空,稀里糊涂地栽了下来,脸皮也被跄掉了一大块。这回他已不是眼冒金星,而是二目昏黑,几乎要过鬼门关了。狗四也吓得不轻,他急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将灌进耳朵里的灰土抖落,这才看清那位猫三哥已经被砸在下面了。 狗四以为猫三死了,急用手去探鼻息。不料他的手刚碰到猫三的鼻子,便被猫三一把攥住了,并小声儿说道: “快点儿!兄弟,快,扯乎!” 原来是方才塌墙的声音太大,猫三自以为买卖做不成了,二人刚没头没脑的跑出几步,却没听见预想中的锣声和吵嚷声,猫三不由得心中奇怪,难不成是他老王家的人都死绝了,如何不出来追赶呢? 他们这号人也颇讲究行有行规,那便是“贼决不走空”,若是两手空空白忙一场,同行之间就要贻笑大方了。念及此处他们便停住了脚,互相搀扶着在林中躲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什么动静,这才大着胆子二次来到围墙之外。但见黑漆漆的墙面倒了一大片,露出一个偌大的缺口来,他们便堂而皇之地跨了过去,见依旧没什么动静,于是胆子便大将起来,一直向着里头摸过去了。 方才这一幕闹剧却让麻三儿看了个满眼,他已然悄悄推醒了柴禾,就一齐躲在石台子后面,偷偷观看。二人都是血气涨胆的青年,又受过他王家的恩惠,此时见有贼夜扰,焉能袖手不管呢?于是也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爬将起来,远远的跟在后面。 猫三、狗四本不是职业贼偷,二人宁可在赌局子中输打赢要,也不肯跑到这里来受罪,若不是今夜囊空如洗,他们准会猫在哪个相好的被窝里,睡大觉呢。二人对后面有人跟随竟毫无察觉,他们挨进了院子,便想找间上房下手。但前院儿的几间房都黑咕隆咚的,窗台上也尽是浮土,一看便是久没人住了。于是他们又拐弯抹角地摸到了二进院子,这才发现西厢房里竟有一间还亮着灯烛。最让二人意外的是,屋中还不时传出男女调笑之声。 狗四见屋中主人没睡,便拽住猫三的衣角准备开溜,可猫三却是个“以色壮胆,胆包天”的人物,平日里见到漂亮的女子便迈不动步,今日有这等春光可赏,又怎能离开呢?他炸着胆子凑到窗前,用舌尖点破窗纸,睁一目眇一目向里偷看。不料这一看不要紧,竟差点儿急火攻心,将鼻血喷出来,原来在屋里的罗床之上,一对男女正在行鱼水之欢,怪不得前院儿墙倒的声音没人听见,这会儿即便房倒屋塌也未必能察觉。狗四见猫三看得口水直流,不觉心痒难耐,便一同凑上前,欲隔窗同看“热闹”。 屋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本院的王老爷,他虽身在官场,却好色成性,几日前曾同几位友人去野外闲游。一行人路过一间破庙,见庙旁正有一位美貌的妇人在摘野菜。她头戴野花,身姿妖娆,眉眼间顾盼流彩,媚态无限。王老爷见有此等美女,立刻便像“猫儿见了腥一样”上前搭讪。此女自称为“精夫人”,久居此地,目前寡居,别无牵挂。王老爷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好色之徒,众人精虫上脑便顾不得好好想想,一个孤身的窈窕女子怎会住在这荒郊野外呢?他们争相去献殷勤,而王老爷是做官的,自然在气势上压着众人一头,于是便使出官威赶跑了别人,雇了顶轻棉小轿,将美人载回了府邸。 本来清朝的官员各个都是敲骨吸髓的行家里手,没有几个缺钱的,而这位王老爷却贪淫成性,将万贯家财败的精光,到如今只剩下这几间瓦房和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了。丫鬟对于老爷招蜂引蝶之事早已是见怪不怪,见他又载个妇人回家也不以为意,倒是那仆妇尚有些廉耻之心,却又无力劝止,只好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埋怨,故而才有了那句“遭瘟的老爷”的话。 连着几天,那精夫人在床第之上花样百出,把个王老爷弄得神魂颠倒,也顾不上累得吐了血,只顾一味求欢。今夜已是过了三更天了,乌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被一片阴气笼罩着,而屋中之人依旧干柴裂火,也不晓得在窗外正有人偷窥,真个是螳螂捕蝉,黄雀贪看。忽然一只毛色油亮的黑猫出现在了屋内,这里门窗紧闭,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只见它喵喵地怪叫着,围住罗床不停地打转儿,时而抬头观望,时而又抻抻懒腰,却不愿离开这罗床的左近。此时那王老爷已是精疲力尽,但他也厌恶这黑猫在屋中捣乱,于是便掀起罗帐,想拿枕头将黑猫赶走。不料这只黑猫却是轻敏异常的,它见罗帐掀开,竟然就势一跃,跳入了帐中了。王老爷见状,心中逾怒,刚要抬脚去踹,忽见身旁的妇人竟然露出了半张猫脸,且胡须微颤,双唇微启,正冲着自己咧嘴儿微笑呢。 王老爷的三魂登时给吓丢了俩半,在震惊之余他还颇为不信,急忙揉揉眼睛定睛细看。不料这一看就更不得了了,那妇人的整张脸已然生出了层层的绒毛,彻底变成一张猫脸了。她的二目之中一扫方才的娇媚之态,变得光耀灼灼,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王老爷虽然淫逸成性,却也知道碰上妖怪了,吓得直接滚下床来,大呼救命。他顾不得自己正赤身裸体,只顾着拼命往门口跑,然而他方才已经泄了元阳,又恐惧至极,两条腿便像灌了铅一样,休想挪动分毫,急切之下竟然急火攻心,昏死过去了。而此时床上的妖女已是拥被坐起,她二目之内光芒聚敛,直向窗外投射而来。正趴在窗上偷看的狗四见状,惨叫了一声,翻身便往后倒。那妖女的耳音极灵,听闻窗外有声,便豁然而起,夹着一股阴风直扑窗外。猫三见势头不对,也顾不上狗四,慌忙闪身躲在一口水缸的后面。那妖女破窗而出,没见着猫三却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狗四,于是俯身垂首,将一张狰狞可怖的猫脸凑近了狗四的面门。只见她喵喵的叫着,张嘴在狗四的面前轻轻呼吸,霎那间狗四的鼻孔中便出现了两道白气,盘旋袅袅,悠悠上升,都被那妖女吸入了口中,而狗四则尸身僵挺,再无生气了。 第9章 第四章 力挽狂澜 猫三躲在水缸之后,一直在偷偷窥视,他见狗四死于非命,立刻吓得差点儿拉在裤子里。可能是其周身发抖的缘故,慌促间竟弄出了一点儿声响,立刻便被妖女察觉到了。猫三见无路可退,索性一跃而起,将右手探入左胯间抽出了一只飞刀,借着侧身逃走的机会,忽然扬手发刀而出。别看这猫三不务正业,却肯在飞刀上下功夫,只听那刀上的红绸咧咧作响,眼看就要打至妖女面门,一击毙命了。然而猫有九命,这普通一刀又怎能伤得了她呢?只见她微一侧身,飞刀便擦着其肩头一掠而过了。这妖女虽受了惊吓,然前扑之势依旧不减,在略弓身之际,已然蹿至了猫三的背后,仅用其前手一带,立刻便让猫三来了个狗吃屎。妖女不待猫三翻过身来,已将嘴贴近了猫三的侧脸儿,张口呼吸。猫三只觉鼻孔之中奇痒难当,眼看两道白雾飘散而出,立刻便浑身瘫软,心中竟有说不出的舒服与不舍,意识上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就在他即将魂归幽府之际,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与此同时一块半头儿青砖已经砸向了妖女的前额。此时两道白雾已有一半入了妖女的口中,她却不得不扭头躲闪,那连贯的白雾便就此中断了,几乎在同一瞬间,猫三轻呼了一口气,竟悠悠醒转了。妖女见有旁人坏了她的好事,不由得冲冲大怒,只听她怪叫一声,灼灼的目光中突然伸出两只怪手,疾火流星般向着墙边的暗影抓过去了。 麻三儿与柴禾恰躲在那片暗影之中,方才正是麻三儿掷出了砖头,惊动了妖女,救了猫三一命,这会儿柴禾也学着他的样子,正捡起一块石头,准备投掷而出。不料两只怪手突然抓到,柴禾没有防备,当即被怪手扣住了双臂。他顿感手臂之上奇寒彻骨,周身在一瞬间就没了力气,与此同时他的鼻孔中也是奇痒难忍,三魂七魄竟似要脱壳而出,遁入虚空了。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猛然间半空中突响一个炸雷,其声震彻耳鼓,使人无不两股战战,头脑中却也为之一清。待雷声刚刚滚过,便有一道燃烧的纸符凌空直扑妖女。那妖女也好生了得,顾不得吸取柴禾的魂魄,急忙就地一滚,竟然避开了灵火的烧灼。然而她刚刚闪开第一道火符,又一缕火光已然飞至了,耳轮中就听“啪”地一声轻响,火符已然贴住了她的背心。那妖女立时高声惨嚎,两手乱抓,霎时间便被烧成了一团火球。火焰之灼热,直逼得人连连倒退,妖女兀自在火中挣扎不休,直到良久以后才渐渐伏地不动了。 麻三儿与柴禾都被这一连串的奇景惊得目瞪口呆,正在二人不知所措之际,背后忽有人高念法号, “无量天尊”,紧接着便是一阵屐拉破鞋的踢踏声,一名老道就飘然而至了。他依然是九良道冠歪戴,一身道袍歪斜,麻三儿一眼便将他认出来了,这位恰是方才在街面之上碰到的邋遢道士。老道走到尸首切近,将拂尘望空一摆,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即将熄灭的火焰又重新燃烧起来了,而火焰之中也突然现出一张狰狞的怪脸,张口高叫道: “邋遢道人,我与你何仇何恨,你竟用天火这般烧我,倘我师姐知晓,定然不肯与你甘休。” 那老道听了它的谩骂,也不着脑,只管开口吟道: “冤孽无生,自作自受,汝为妖尔,我须以鬼道待汝。” 言罢将右手两指望空一竖,只听得霹雳一声巨响,那妖女便连同一团火焰都化作灰烬了。 眼见妖孽已除,邋遢道人不由得长叹一声,脸上似现出悲伤的神色。旋即他敛容低眉回过头来,望向呆若木鸡的小哥俩,轻轻点了点头。他自是阅人无数的高人,深知今夜这两个小鬼头能拔刀相助实属不易,目下身逢乱世之中,尚能有如此侠义心肠更是难得,不由得起了收徒之意。然而就在这个时侯,院内院外已然乱作一片了,临近的几家佃户看见火光,听到了惨叫之声,急忙赶来帮忙。大家伙儿七手八脚的将趴在地上的王老爷架起,扶回床上,给他穿了衣裳,再抹瑟前胸,捶打后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让他缓过这口气来。王老爷已然在昏睡中见到要来勾他的小鬼了,这会儿却又回到了阳世三间,真像做了场大梦一样。 邋遢道人进了屋,看了他的脸色,舌苔,又切了脉弦,最后拿出一张黄符烧化了,将纸灰混在黄酒中叫他喝了,这才稳住了他的三魂七魄。院中的狗四早就死了,众人只好用芦席将他卷了,去找他的家人埋了;猫三还剩下半条命,却也不能再做恶事了,只好由他的家人领回去,将养残生了。待这一切拾掇完了,天已大亮,王老爷挣扎着坐起来,要给邋遢道人磕头道谢,这道人也不推辞,坐在椅中受了他的磕头大礼,然后便揉着肚子说:忙了一夜还没吃饭呢。王老爷不敢怠慢,急命家中的丫鬟、仆妇到街面儿上的酒饭庄子里要了上好的席面儿,就在院中支桌,请道长和帮忙的大家伙儿吃了顿饭。席间自有人推杯换盏,猜拳行令。邋遢道人显然不喜吵闹,吃饱喝足后,便抹抹嘴巴头儿,直接将麻三儿与柴禾二人叫到僻静处,问他俩愿不愿意随他学道,云游四方。 麻三儿对于云游不甚了了,却对画符念咒,拘神遣将等术着实提不起兴趣,他家乃是刽子手世家出身,倘或信邪还能吃得了这晚饭吗?于是只能摇头拒绝了。柴禾则不然,他自知没有麻三儿的天份,早就想另学一门技艺傍身了,只是怕道人不肯收留,故而也不敢提起,待得听老道说想收徒弟,不由得喜出望外,当即跪在地上行了拜师大礼。 老道见收到了心怡的徒弟也很高兴,他将柴禾拽起来,也不去和王老爷辞行,便要上路继续云游。柴禾已和麻三儿相处了几年,早已是莫逆之交了,现下要分手,两人自有些难分难舍。邋遢道人见了,微然一笑道: “依贫道看来,你两个目下只是暂别而已,他日自有相见之机会,你们乃是前世的冤家,今生毕竟要在一起做番事的。” 言罢他便催促着柴禾起行。小哥俩没法儿,只好也洒泪分别了。麻三儿自送了一程,见他们走远了,只好自回了王老爷的府邸,揣上书信与人参,背了巨蚌,准备继续赶路。恰在此时,曾经给他送过稻草的仆妇又跑来招呼他,说他家王老爷有请。麻三儿本不想再见这么个好色无度的人,然而他毕竟脸儿薄,在婆子的反复催促下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随着去了。 殊不知此一去正是:肩无负累一身轻,纵有千里敢独行。本欲打破藩篱网,却随镖车去北京。各位预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第10章 第一章 勉为其难 遇劫匪众人无主见 小英雄临险出奇招 在上回书中咱们说到,王老爷叫仆妇来请麻三儿叙话。他为人向来吝啬,虽比不上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却也是个临死都不愿舍钱的主儿了。那么他叫麻三儿来能干什么呢?总不会是准备给麻三儿一份儿“谢礼”吧?倘或他真能这么大方,那便要叫手下人刮目相看了,大家伙儿准会以为他是受了刺激,脑子变了样儿,比及两人见了面,众人这才能闹得明白,原来是自家老爷又想出占便宜的法子了。 此时的王老爷虽然已无危险,身子却还虚弱,他半躺在床上,先装模作样的问了一番麻三儿的生辰八字和接下来的打算,接着便叫丫鬟捧出十两一锭的雪花文银作为酬谢。麻三儿本没想要一文钱,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拒绝,王老爷就一摆手说道: “好小子,有志气,我就知道你不愿受嗟来之食,那我就只好把钱收回来了。不过呢,你也算是个少年英雄了,老爷我也是有心要提拔你。我这儿呢正好有趟镖,也是要进京的,跟你刚好顺路。不如你替我跑趟镖,进了京自有你的一份儿好处,咋也不能叫你一个娃娃亏着。” 麻三儿虽不谙世事,却也能听的明白,敢情这位王老爷要谢他是假,让他帮忙跑腿儿倒是真的。至于能不能有好处就不必妄想了,不让他赔上性命便算是烧高香了。 而自打柴禾走后,麻三儿便觉着颇为孤单,路途中虽谈不上害怕,然路上能有个照应还是好的,倘或能随着镖队同行,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进京之后该如何办,倒也不急着考虑,大不了不辞而别罢了。他想明白了,便顺水推舟的点头答应,王老爷见状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样他既还了人情,又多了一位不用付钱的帮手,这份生意经真是越做越顺溜了。 前文中,咱们提到这位王老爷从不盘剥百姓,竟然在黎民中威望颇高,实则却是他有着一整套的私人买卖,尽可以衣食无忧,尽情享乐。他的买卖是无所不包的,不论是关外的药材,各类山货,还是野兽皮毛,偶得的珍禽,皆一律卖进京去,专供那些王公、贝勒家中使用,甚至辽南一带土产的火药,他也敢公然贩卖。然而他毕竟是只铁公鸡,舍不得花大价钱雇请正经的镖局子押运,只好自己走私镖。论说那个年代,银子已然换成了银票,然实打实的货物却仍需车子运送,故而镖行的生意并不差。 当年关内有名儿的镖行非常多,这里就暂且不表了,单要说说这关外的镖行。关外的各类行当都起步较晚,尤其是镖行、银号之类的走动买卖,然却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此皆因关外开禁以来,那些颇有眼光的买卖人全都盯上了关东的各类珍宝,货物运输自然就繁忙起来了,而保护货物的行当及银钱兑换的行当自然就有了市场了。于是关内的镖行纷纷派出有经验的硬手儿,赴关外开设分号。如盛京的会友分号,吉林的兴盛分号,海拉尔的旗景分号等等,无不是硬手云集,名噪一时的。然而不论是关内还是关外,镖行做的毕竟是掉脑袋的生意,所以价码依旧高的吓人,一趟镖下来,往往要提货品总价的一成或一成半作为报酬。倘或在路上遇到吃生米儿的,不肯开面儿,个把伙计因此伤了筋、动了骨,还得由货品的东家出钱调治,那花销就更大了。然即便如此,镖局的生意还是应接不暇的,因为作为买卖人心中都有杆秤,哪头儿轻、哪头儿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王老爷的私镖队伍向来是临时拼凑而成,成员五花八门,其中有打把式卖艺的,也有走投无路的赌徒,还有闲来无事的狱吏,甚至被关押的犯人,散了伙儿的江洋大盗,都被他吸纳进他的镖队里。偶尔也会有个把算卦的,混迹在队伍之中,一边走还要一边看相抽签儿,就差将耍猴的江湖骗子拉上,敲锣打鼓了。 若问就这样一个杂牌儿队伍还能走镖么?说起来您还真小看这帮乌合之众了,他们不遇到事儿便罢,一旦遇到了事儿,就会由算卦的先上前盘道,再由打把式卖艺的耍耍大刀,最后由牢中的罪犯论论祖师爷,还真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伙儿人良莠不齐,倘或监守自盗又该如何呢?这个倒也不必担心,王老爷早已有所安排,他的货品中就没有单个拿出来能值钱的东西,又都是从本地搜集而来的,乃没本儿的买卖,即便丢了点儿也不会心疼。 根据他的经验,以往进了北京,那些牢中的罪犯和没有家口的闲汉往往就不辞而别了,人家根本不指望拿工钱,能混进京城就行。至于剩下的几个老伙计就更好打发了,买卖做完给他们仨瓜俩枣就可,因为他们还要指望着他吃喝,不敢做得太出格。他还有个心腹,名叫王连城,据说小时候经常在坟地里过夜,故而大家伙儿都称呼他为“王大胆儿”。此人没什么心眼儿,乃是个死心塌地跟老爷混的,虽没什么能耐,但这千里跋涉运送私货的行当,没个胆大的人还真不行呐。 这一段时间来王老爷已囤好了一批私货,有从猎户那儿收来的虎皮、狐狸皮、貂皮,也有农户采集的干蘑、松子、木耳和山菜,另外还有二斤多鹿茸和十几斤鹿胶糕。这些东西在东北并不算稀罕,然一到了北京便成了坐地起价儿的稀罕物了。更何况最近的天儿是越来越冷了,兽皮与补阳气的鹿茸定能卖个好价钱。 货品共装了十来辆车子,车上都插有兴盛分号的镖旗,这乃是敲山震虎之举,一般的小股盗匪见了兴盛号的镖旗准会望风而逃的。唯一麻烦的是,这次人手儿总凑不够,往年镇上还有打把式卖艺的,而今年年景不好,连走江湖的都没了踪影。王老爷为此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凑了几名打手,都是用衙门中的公差临时充任的,别看这些公差平日里对普通百姓吆五喝六的,然到了外头却怎么都不成了,只要一有事儿,一准儿的风紧扯乎,你就是想拦那都拦不住。 王老爷正为此事发愁,幸而“老天饿不死瞎家雀”,竟碰上了麻三儿这么个愣头青,总算能将人手儿凑齐了。就在临上路的前一天,王老爷破例掏钱,给麻三儿换了里外三新的行头,还依着他的要求配了腰刀和一杆花枪。麻三儿则将随身的弹弓带了,又用一个小包袱将细软裹了,背在背上,连同那只巨蚌也一并塞在包袱之内。您道那只巨蚌怎么离水日久还能存活,原来自打从河中把它捞上来,麻三儿就一直爱不释手,只要有机会便会将它放在临近的河沟之中,或水缸之内,走的时候再捞将起来,平时还经常擦抹,使它的蚌壳晶莹生光,非常漂亮。 眼见到了镖队出发的时候,王老爷忽然连拉带扯的捉来一个说书先生,原来他是怕镖队中没个牙尖嘴利的人压场,就连哄带吓的将本城的说书匠“压半城”给带来了。“压半城”乃是个绰号,是说此人口大舌敞,博古通今,即便半城之人合力与其斗口也敌不过他这张嘴。他原是在茶馆中说书的,却实在挣不出仨瓜俩枣,于是就破天荒的将个说书场子设在了青楼之内。如此一来他便犯了众怒,因为这说书行里也是有规矩的,说书人不论文化如何,也有半分文气,岂能与妓女跟嫖客闹到一处呢,实在有失斯文人的体面。 然压半城为了养家糊口便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他基本功扎实,能气沉丹田,于水盆中闭气数分钟之久,别人向来斗他不过,只得任他在回春楼里开了场子。不料这宝还真让他压中了,嫖客与妓女之间不过是皮肉生意罢了,本就是俗到极点的,忽而来了个说书先生,讲金瓶梅、宋江杀惜、潘金莲与西门庆、梁红玉从良出征等,都是关乎风尘女子的段子,众人当然爱听之至;而一旦他将院中之娼妓与民族英雄联系在一起,必然博个满堂喝彩,齐声夸赞,更有甚者为了摆阔,竟花大价钱单点段子,如此一来压半城真赚了个盆满钵满,誉满全城。其他说书的看着眼红,也想着有样学样,然他们没有那厚脸皮,见嫖客与妓女间动手动脚便要脸红,连嘴都张不开了,最后只得纷纷铩羽而归了。 这位王老爷好色成性,当然是妓院的常客了,他早就看中了压半城的口舌,此次出镖便想到了他。二人在明里已有约定,待到了地方王老爷须给压半城四十两银子的辛苦费,然压半城心中明白,眼前这位乃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弄不好途中吃饭也要自己掏钱,可他也实在惹不起本地的官爷,只好做了驮石碑的王八,暗气暗憋,捏着鼻子来了。 眼见镖队整装完毕,于是在王老爷的注视下,王大胆儿一声招呼,队伍就开拔了。走在前头的是三名趟子手,也就是那三个差役,他们都一如既往的撇着嘴,好像要拉犯人上堂似的。在三人背后则跟着十来辆独轮车,全部由民夫推着,麻三儿走在人群当间,他光着头,一条油亮的大辫儿缠在脖子上,一身簇新的蓝布武服,脚蹬牛筋底窄面儿快靴,腰里胯着刀,手中提着花枪,高傲沉稳中带着忠厚和淳朴。在他的后面则跟着压半城,他一身儿的棉布长袍,背着包袱,包袱上还挂着一副串板,也不知他是去走镖,还是去卖艺的。王大胆儿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自持是王老爷的心腹,如今又当了镖队的头儿,正可以在大街之上露露脸儿,便始终端着一副威风八面的架子。 然而此时正是临近中午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天上阳光耀目,地上的一队人迤逦而行,远望还真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众目睽睽之下,一行人将威风抖了一地,然刚出了城门还没走上一个时辰,队伍便有些散花了。深秋的阳光烈的出奇,晒得人头上直冒热气,走在前边的趟子手全都耷拉着脑袋,两眼只顾瞅着地面儿,嘴中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儿,恰如几只斗败的公鸡,连回巢的力气也没有了。后面推车子的也仿佛没了精神,一个个东倒西歪,使整个队伍就象一条苍龙,翻滚而扭曲,却没有了龙的神韵。 第10章 第二章 好人好报 压阵的王大胆儿自有一番怨气,他最近刚有了个相好的,本来不愿离家万里,却被王老爷逼得没法儿,只好留下女人独守空房,自己则餐风宿露,说不出的凄苦。他一肚子委屈,正没处发泄,抬头见面前一个民夫,犹如一堵墙,挡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便借题发挥,照其屁股就是一脚。他本指望能以此出出胸中恶气,不料这位孔武有力的家伙竟是个“银样蜡枪头”,屁股上挨了一脚,竟就势往下一坐,哇哇哇地大哭起来了。这一回连王大胆儿也没了主意,他试图上前劝说,却怎么也劝不住,于是整个队伍就在大路的正当间儿停了下来。 王大胆儿挠了挠头皮,想抬头看看天,然明亮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只好又低下头,去看仍在抽泣的民夫。他胆子虽大,却没法儿对付眼前的局面,只好使出哄孩子的手段,蹲下,柔声说道: “行啦行啦,可别哭啦!挺大个老爷们儿也不怕人笑话。你要是不哭,到了前头,我让人给你下碗汤吃。” 这里所说的下汤即是下面条之意,别看放在今日显得微不足道,然在当年却是老百姓只能在梦中才可品尝的美味。一听说有面条可吃,不但地上的民夫瞪大了双眼,就连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也认为这准是在吹牛皮。王大胆儿被挤兑急了,只好指天发誓,说倘或自己说话不算数就将王字儿倒写,其实他这是欺负民夫不识字,那王字若是倒将过来,基本上不还是个王字嘛。于是乎在一碗面条的推动下,如长龙般的车阵又扭捏着上路了,只有王大胆儿走的不十分起劲儿,因为他心中懊恼,不由得想到明日须走小道了,否则再碰上几个下面条的铺子,自己非成了穷光蛋不可。 话说这一行人直磨蹭到太阳偏西才停下来打尖住店。店老板见有生意上门,自然殷勤伺候,不但叫众伙计帮忙卸车,还给每人拿来一副热手巾板儿,让他们擦脸解乏。王大胆儿话覆前言,给每人都下了一碗捞面,就在别人都稀里呼噜吃面的时候,他却躲到了外面,怕是听见了声音,就要心疼死了。天黑以后,民夫与趟子手除了侃大山,聊女人之外便无事可做了。在当时一般人家都无钱点灯,至于羊油蜡更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奢侈品,普通人只好摸黑儿上床,在被窝里梦游乾坤了。这趟走镖,麻三儿做了镖师,可以算是“高杆子点灯——光照十里”了;他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不必和其他人挤睡,于是就洗了脸脚,将刀枪细细擦了,而后便钻入被窝之中沉沉大睡了。 睡梦之中自是无所不有的,有回忆,有幻想,但统统模糊,混沌,却让人为之成瘾。在梦中麻三儿可以飞,可以潜入幽深的大海,像鱼儿一样的游,这使他喜欢梦,喜欢那昏天黑地的朦胧。然而每次在他享受这昏天黑地的朦胧之时,却常常要被吵醒,以前做下人的时候是被同伴叫起来干活儿,后来做徒弟的时候是被师傅叫起来练功,总之这美好的享受是很难淋漓尽致的。这不,又有人在呼唤他了。 他微微翻了个身,想将这飘渺虚幻的声音赶走,然而它却越来越明晰,几乎就如同在耳边呼唤一样清亮了。他不得不睁开了眼,先看到的当然是一团黑暗,接着便能分辨出从窗子投射而来的清冷月光了。那声音又自耳边响起,它当然不是飘渺的,而是分外真切,就好像有意绕过其他睡觉之人,直接钻入麻三儿耳中似的,因为只有他被唤醒了,外面仍是鼾声一片。 麻三儿首先想到了鬼,一种专门儿在荒郊野外勾人的女鬼。她们会用一种娇滴滴的嗓音来勾人,只要你不搭腔,她们就没办法把你的魂魄吸走。于是麻三儿用被子堵住嘴,用枕头掩住耳朵,希望时间一长,女鬼感到无趣,自行离开。然而这所有的举措都不管用,那声音又飘忽而至,且在耳畔响个不绝,好像不将他叫出去便要誓不罢休似的。麻三儿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他心中的恐惧渐变成一团怒火,好吧,既然你紧逼不放,老子就要化作恶人,陪尔等玩玩如何? 他一面在心中暗骂,一面悄悄摸住枕下的刀把儿,用拇指轻轻顶开卡子,将刀轻轻抽出了一寸。恰在此时,那颤巍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了,他便不再犹豫,猛地用左腿踢开被子,右手顺势将刀抽出匣外,紧接着一个滚身,照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斜肩带背便是一刀。 这一连串的动作全无声息,势子又极猛,连他自己也差点儿被惯下床去。然刀是劈出去了,手感却毫无阻滞,如同砍中了一团烟雾。这会儿他才彻底清醒,不敢再有任何造次,而是定睛细看。这细看尚不如去朦胧的粗看,因为细看往往要动其心,其心一动便没有了先前的勇气与胆魄了。果然,仅仅一眼他便呆若木鸡了,只见在屋子的背阴处,站着一位女子,她飘飘摇摇,若隐若现,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真人,好在其面容和善,不似有什么歹意。 那女子闪动双眸,轻启朱唇道: “你休要害怕。我本是河中的蚌精,那日不慎被你掳走。你虽性子顽劣,却并未破壳取珠,且带我甚厚,我也是感激的。但毕竟你阳气充盈,非我等精怪所能承受。倘或你有善心,可将我放生于此店东二里的一口古井之中,我将感激不尽。” 言罢,她便柳眉低垂,竟渐渐消逝于房中了。 强烈的惊惧过后,麻三儿的手心和后背上满是涔涔的冷汗,他知道方才所见不虚,却与想象中的神迹相差甚远,而那股混沌的勇气也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他一边慌里慌张的穿衣服,一边想,幸亏待它不薄,否则现下焉有命在呢?他不敢细往下想,穿戴齐整后就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来到店外的水缸边。 借着清冷的月光,可以看见河蚌就沉在缸底,依然是那样的晶莹剔透,仿佛还在微微地发着光。他不敢怠慢,急忙轻轻捞出河蚌,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而后才用一块包袱皮儿将其细细裹了,拴缚在背上。他仍记得蚌精的嘱咐,出门之后就急急向东,寻找那口古井。 此时恰是鬼呲牙的时候,路显得格外难走,好在他已走惯了夜路,心中倒不惊慌。约莫走出了两里路,只见四下荒草丛生,到处是荆棘和灌木,也看不出那古井藏在何处。他稳了稳心神,深吸了一口微微发凉的空气,使自己冷静了下来,再细加辨识,便发现端倪了。原来正值深秋时节,左近的草木已近枯萎,唯有一处灌木依旧郁郁葱葱,颇为不凡。他走上前,拨开枝桠,发现灌木丛中确有一口古井。井沿儿都是由古旧的方砖砌成,黑夜里辨不清颜色了,但方砖上苔藓斑驳,至少是前朝的古物了。他小心的探出头,从井口的边沿看下去,只感觉幽深无底,一股凉气使人鼻中刺痒,几乎要打出喷嚏来。麻三儿确信井中有水,急忙退后几步,将背上的包袱放下,取出河蚌捧于掌心,只见那蚌已双壳微启,似乎是张口预言,又似乎非常期待。麻三儿不敢怠慢,小心地将河蚌捧至井口,两手一松,使它落入了井中。耳听得水花喷溅之声,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周身无比的轻松。在这里,我们尚需要补充一句,这口井并非普通的水井,而是下通江河湖海,乃是个了不得的去处,麻三儿在此放生,便种下莫大善因,向后必有善果回报,此是后话,当下暂且不表。 放生了河蚌,麻三儿的心头轻快了不少,却也觉若有所失。他在清凉的夜风中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地去拾地上的包袱皮。不想那包袱皮软塌塌的,只稍微一抖,里面竟然滚出一颗珠子。这颗珠子足有鸽蛋大小,虽然天空的星月已然隐去,它却依然熠熠生辉,好像能自己发光一样。麻三儿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小心地俯身拾起,托在掌心细看,见此珠光分五色,流光溢彩,晃得人意乱神迷,几乎就要昏睡过去了。他连忙闭上眼睛,心中却不断地祷告,一会儿是感激蚌精,一会儿又拜服于列祖列宗的庇佑,混乱了好一阵,才在一声报晓的鸡鸣中醒过盹来。 他将珠子揣在怀里,贴肤放好,弃了地上的包袱皮,撒开两脚,回了客店。待他进入店房,方才发现,由于天色尚早,一众懒鬼竟没一个起来的。他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找块绵软的纱巾将珠子裹了,因其乃寒凉之物,不敢与火丸放在一处,而是将其连同书信一并放在了包袱的最底层,这才脱衣上床,将大被蒙头,睡了个回笼觉。 第10章 第三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被人摇醒,起身一看,原来车子都已备好,大家也都用过了饭,不见他的踪影,这才派人来找。麻三儿懒洋洋的下了地,洗了把脸,吃了饽饽面汤,这才插刀带枪,拴束了包袱,同大家伙儿一同上路。王大胆儿在昨天已然盘算好了,见麻三儿又要往大路上走,忙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 “三爷,老爷临走之时吩咐过了,这批货耽误不得。依我看今日不如走小道儿,没准能省出一大块脚程。再说这大路之上人来车往的,很是招眼,倘或被贼人撞见,说不定就要惹出事儿来呢。” 听了他的话,麻三儿不置可否,仍是因为困倦而耷拉着脑袋,就像全没听见一样。其实于他而言,不论是走哪条路,只要能有饭吃有觉睡便成了,又何必去操这份儿心呢。 王大胆儿见麻三儿没有驳斥他,还以为他是胆怯,惧自己三分,便当仁不让的赶着一众民夫上了小路。其实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麻三儿这类毛头小子,甚至有时候竟觉着麻三儿就是累赘,他觉着都是老爷多事,如此还要多付一份儿饭钱;麻三儿也早已厌恶王大胆儿了,觉着他狐假虎威,又狗屁不通,如何能领导一只镖队呢?所以二人相遇之时从来就没有话儿说,只是三缄其口,互不搭理罢了。 一行人上了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慢慢在田野间穿行,车辙发出的哑哑声在空旷的乡间能传出很远,听着颇有些凄凉的味道。已是快入冬的时候了,地里的麦子早被收割完了,农人们都守在自家的院子里不肯出门儿,偌大一个地方几乎就没有其他人影儿。 压半城跟在镖队当中,连日的奔走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了,他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几天下来脚底已磨起了水泡,两肩也酸疼酸疼的。他不停的将包袱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虽然天越来越凉,而他仍是汗流浃背,就连鼻尖儿上都挂着汗珠。眼前的苦痛经历使他想起了在青楼说书的日子,那可真是香气馥郁、纸醉金迷的生活啊,还有那轰然叫好儿的快意,怎是这风餐露宿的凄苦所能比拟的。他正自哀哀怨怨,却忽然和前面的民夫撞了一下,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见撞他的人比自己低贱,便要开口大骂。 然而开怀的痛骂多是要与横眉立目同时使用的,他将两眼瞪圆,却怎么也骂不出口了,因为整个队伍都停下来了,前方离着趟子手不远的一处土坡儿下竟齐齐的站着三个人。中间是个瘦高个,秃头亮顶,大约四十挂零的年纪,两手各提着一只梭镖;左手边是个矮胖子,手中拎着一个铡刀片儿,刃口儿寒光闪闪,晃得人不敢直视;右手边也是个中年汉子,大约三十岁出头儿,手里则是把清兵常佩的腰刀,被磨得锃明光亮,冷气袭人。三个人都一样的不说话,只是冷冷的,纹丝不动的,盯着他们看。 压半城的火气以惊人的速度消散了,倒不是他可怜那个与他相撞的乡下老擀,或是因为恐惧而忘记了愤怒,而是因为他竟然想到了另外一副场景,一副只有在评书之中才能出现的场景。他仿佛变成胜英胜子川了,或是金镖黄天霸了,也能够三只金镖压群寇,甩头一子定乾坤了,他仿佛进到了连环套里,也成为正经的绿林中人了。书讲的多了,他便自觉有了半仙之体,只要想成为谁他就可以成为谁,闲常他就是如此打发时光的。于是就像碰见了三位老友,在别人都两手出汗的时候,他却已大步流星来到了前头。他学着自己在书台上无数次演绎的样貌,抬手点指道: “尔等大胆,我乃——”。 他本想亮亮镖局的字号,不料那矮胖子竟没半点儿江湖情谊,直接一哈腰从地上捡起一枚土块儿,照着他的面门,就是一下。这一下来的太快了,压半城全没提防,其实就算有提防,就凭他也是躲不开的。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接着便是“哎呦”的一声惨叫,压半城已经双手捂着脸,四仰八叉的摔倒了,他脸上有土也是血,已经全和了泥了。就在这时候,中间的高个儿突然开腔道: “老子没什么江湖规矩,就是年景不好,连媳妇也养不起了。识相的把钱留下,放你们过去,否则——”。 只见他抖了抖手中的梭镖,那镖头子足有半尺多长,在抖动中闪闪发着寒光,看得人心头直发颤。余下的二人也好像收到了命令,各向前跨出一步,将手中的刀片儿在阳光下晃一晃,也是寒光闪闪,夺人二目。 三名趟子手率先败下阵来了,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手和脚,在后退之时,竟然互相磕绊着,摔得东倒西歪,让人哭笑不得。王大胆儿本就缩在队伍的最后头,这会儿只想要撒丫子逃命,至于自家老爷的面子与财物,很显然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钱。在逃跑之前,他用眼角寻摸了一下麻三儿,心想倘或这小鬼年轻气盛,敢于露头出面儿,便叫这三个强人宰了他才好呢。冷不丁他果真见到麻三儿已经站在了队伍之前,不由得心中狂喜,“这个自命不凡的小鬼竟然自愿做了镖师,此真所谓飞蛾扑火自取其祸也”。 其实麻三儿倒没想着要如了他的愿,而是知道此等情形下,单单说好听的必是白费力气,狭路相逢既然无路可让便只有硬碰硬了。他见那矮胖子舔胸叠肚,内气都被憋在胸脯子里,知道必是个没功夫的;又见拿腰刀的汉子胳膊粗壮,双腿僵硬,根本就是个庄稼汉,也不足为惧;倒是当间儿那个拿梭镖的,内气下顺稳稳当当,像是个练家子,然他两手都抓着梭镖,本意可能是用来唬人的,却没想过此举只会舞动不灵,看来也是个高粱杆子,空膛——没心儿。仅仅在一瞬间,麻三儿便心中有底了,他摘下腰刀,递给旁边儿的一名趟子手,仅攥着花枪,斜倚在肩上,嬉皮笑脸的看着三人。 但凡是练家子过招,周身便没有照应不到的地方,没有哪里是紧的、僵的,都是一样的匀称、充实,老话儿讲叫“一团和气”,此乃“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也。话说麻三儿当先一立,三人中的高个子便是一愣,而其他两位却恍若未见,这也间接验证了麻三儿对他们的判断。 三个人见镖队毫无动作,出于恐吓的动机便步步紧逼过来,高个汉子稍微有些迟疑,但他没有退缩,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谁退谁就会功亏一篑。麻三儿也没料到,自己头一回走镖就遇上了劫匪,他虽然跟七爷学练过花枪架子,但此时毕竟是孤身一人迎战,多少都有点儿紧张,然也谈不上有多害怕。三个人越走越近了,麻三儿的手心里攥出了汗,这里多一半儿是因为兴奋,因为即将施展所学而兴奋。 高手间过招儿,距离是最重要的,待对方的梭镖仅能刺出一半儿的长度,而自己手中的花枪却可以够到对方的鼻尖儿时,麻三儿便不再犹豫了。他用左手轻托枪杆儿,右手顺势下按,双手同搓,使得枪头一转,直奔中间的匪首攒刺而来。这匪首也早有防备,他见枪尖儿到了,急用左手的梭镖向上一挑,于此同时右手的梭镖已有向前击刺之状了。然而麻三儿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抽枪回撤,而是借他梭镖挑起的劲力,用左手将枪柄向旁一带,枪尖儿直奔左侧的匪徒激刺而去了。这一招变化奇快,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枪尖儿便已够到那家伙的梗嗓咽喉了,他吓得“哎呦”一声大叫,急忙缩颈下蹲。然而这一招也是虚的,麻三儿突将左手回带,右手猛压枪头,几乎将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那杆枪如同一根闷棍,猛向另一侧的矮胖子砸将过去。这一招儿犹如惊雷卷地,即便是神仙也难躲开了,耳轮中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花枪已经连头带杆儿砸在了对方头上,空中立时便有一团血雾喷洒开来,而人就像破麻袋一样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了。 其余的两名匪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二人刚想张嘴大叫之际,麻三儿已然借着枪杆的回弹之力猛然向左了。这一次来的更快,但见寒光一闪,锋锐的枪尖儿已经划破了一名匪徒的脖颈,带出一缕鲜红的血线。那匪徒的上半身立刻被鲜血染红,他撒手扔刀,双手紧捂脖颈,却不知是该跑还是该就此倒地,等待同伙的施救了。 眨眼之间,三人中仅剩下匪首可以一战了,然这家伙已被吓破了胆,忙不迭扔下手里的梭镖,就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三蹿两纵间便没了踪影了。麻三儿也几乎耗光了气力,若不是用枪杆强自支撑,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了。镖队中的其他人几乎看得目瞪口呆,全然忘记了身处险地,只会盯着倒卧在地的二人张口发愣。 还是王大胆儿率先回过味儿来,既是为了逃脱匪徒的纠缠,也是为了不致于摊上人命官司,他便像只惊鸡似的,将整个队伍赶上了大路。麻三儿被安排坐在一辆推车之上,今后不论他的地位如何,起码眼下他是保住整个镖队的功臣了。王大胆儿再没敢提走小道儿的话,这回即便让他天天请吃面条,他也要走大路了。镖队中的其他人也醒过盹儿来,不必别人催逼就沿着大路一阵猛赶,对于死了人的地方他们也想着能离得越远越好。 第10章 第四章 黑店 天又黑了下来,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处山坳之中发现了一座小庙。庙虽然残破却依旧整洁,想来里面一定有和尚定时打扫。王大胆儿叩开庙门,然庙里的和尚以盗匪猖獗为由就是不让他们进去。王大胆儿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动和尚,只好送上一大把铜子儿作为香火钱,和尚这才大开了庙门,允许他们在后院儿蹲上一宿。 这一宿格外的寒冷,众人肚内无食,身下无床,个个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众人中多数是吃过苦的穷人,尚能忍耐一时,然压半城却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了。白天经历的凶险一幕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重现,使他常常从盹睡中惊醒。他自讨老胳膊老腿儿的经不起折腾,倘或再有一次,必然要一命归西了。天快亮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儿个无论如何都要辞行,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这客死他乡算怎么回事儿啊。 太阳刚刚升起来,王大胆儿就催促着民夫装车了。压半城便借机凑过来,哭诉自己夜间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一闭眼就见着鬼,一抬脚就拌蒜,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就像一只绿豆蝇,不断在王大胆儿的耳边嗡嗡乱叫,扰得王大胆儿不胜其烦。他也有心叫压半城滚蛋,可又觉着如此一来太便宜了他,如不让他出点血儿,自己也是难以服众的。 王大胆儿不但自诩胆子大,还是个出了名儿的蔫损坏,他见压半城哭诉完了,便用手拍拍他的肩头说: “老哥你既然有难,兄弟我是理应帮忙的。可剩下的路程还长啊,其他人还要吃苦受累不是,你这当哥哥的总不能自己享福,干看着别人去吃苦受累吧?” 言罢,他便将手一伸,在压半城的眼前晃了晃。压半城心中暗骂,却也知道今天要是不出点儿血,恐怕是走不成的。他只好磨磨蹭蹭的掏出钱袋子,刚想从里面倒出几个大子儿,凑合一下,冷不丁却被王大胆儿一把抢了去,并高声叫道: “得嘞,哥哥今儿个赏酒喽!” 迎合着他的喊声,一众民夫也一并跟着起哄,弄得压半城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脸上一阵儿泛红,一阵儿又变得煞白。他虽恨得咬牙切齿,然眼下却也无法儿可想,只好任由王大胆儿胡闹了。他颇感谢麻三儿的救命之恩,便将说书的串板儿送给麻三儿,只说要留个念想。这副串板乃是他家祖传,厚实的板子已被摸索得包了浆,麻三儿虽不知道留它何用,但也却不开压半城的面子,只好将它挂在包袱之上,边走边听响儿了。 接下来的几天波澜不惊,这帮汉子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主儿,早将几日前遭遇的惊恐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路上相互开着玩笑,尽是些围绕脐下三寸的荤段子,俗不可耐。然王大胆儿却始终也乐不起来,也不知怎的,他总觉着眼下的世道越来越乱了,最直接的佐证就是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各个衣衫褴褛,满脸菜色,见到镖队携带的干粮和肉干就目露凶光,看得人心里发毛。所以只要天一擦黑儿,他便如同被火燎了屁股一样,到处找店安顿。然而今天却是见了鬼了,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周围却连一家车店也没有。好在众人发现了一处小店,孤零零的立于道旁,远看去便像是个孤坟,散发出一股阴晦之气。 老话儿说:望山跑死马。待一行人赶到店门之时,天已大黑了。大伙儿都累得气喘吁吁,然而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瞧见,只有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着,一对儿血红的灯笼在黑暗的天地间随风摆动,投射出一片血红的光晕。王大胆儿见店家不知礼数,心里有气,急抢步上前,用力扣打门环。可等了好大半天,才听到一阵儿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只是声音的节奏甚是缓慢,听得人心中一个劲儿的起急。 终于,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噪声里,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门缝中露出一张苍老得如同树皮一般的脸,他双唇紧闭,一双昏黄的眼睛茫然的注视着门外的一行人。王大胆儿急于住店,一见门开了就急不可耐的说明了来意。那门内的老者先是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又朝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慢吞吞的将两扇门彻底打开了。大家伙儿早就又累又饿,不及多想,便争先恐后的挤进了狭小的院落。民夫们熟练的将车子围成一圈儿,又忙不迭的将货物卸下来堆在当间儿,而后便一片声儿的吵嚷着要吃饭,要喝烧刀子。 麻三儿却没有急着进院儿,而是跟在了队伍后面,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势。这一段时间的历练已经使他沉稳了许多,也懂得凡事都要留个心眼儿的道理。他借着店内嘈杂的当口,偷偷绕出大门儿,沿着周遭的木墙,细细观察地形。他见正门的对面,百十步远便是一大片猛恶的黑林,林中的格局甭说是晚上,即便在大白天若藏上百十号人也是难以发觉的。店的后面又是一片黑沉沉的乱坟岗,大大小小的坟头上鬼火流萤,映衬得这家店更是阴森诡异。他看完了周遭情势,不觉双眉紧锁,心下已然明了,这家店能开在如此的所在想必是黑店无疑了。然此地无处报官,就是喊救命也不会有人听见,倘若这一行人都遭了毒手,也只能被芦席一卷,丢入乱坟岗中了。他急于去告知众人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冷不防在抬手间扶到了一块围墙的木板,那触感极其冰冷、厚重,绝非一般店房所用的杂色木板。他凑近细看,见板子表面虽然刷有生漆,却也不难分辨出它们不过是些陈腐的棺材板儿,且有一股淡淡的尸臭流连于板缝之间。 由此不难推断,此店主必是趁着月黑风高之夜,从坟茔之中盗取尚且完整的棺材板儿充作围墙,此举既可省去购买木料的费用,又可吓退那些有非分之想的散盗流贼。然而能想出如此法子的开店之人,其胆量与手段定非常人可比了,即便其未有杀人越货之举,却也难免要落个挖坟盗墓的罪过。 麻三儿不敢耽搁,他手提花枪,抢进院中,忽见木楼前,那开门的老汉正慢吞吞的踱来。他见麻三儿腰悬佩刀,手提花枪,不由得一怔,旋即就面带冷笑,从麻三儿的身边轻轻走了过去。麻三儿望其背影,见老者虽步履蹒跚,却落地如猫行,怎么看都是个内功深湛的练家子,由此就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 麻三儿再无心观摩院中景物,而是接连几步窜进了木楼,在他的想象之中楼内必是一样的阴郁腐臭,孰料眼前的一番光景却惊得他目瞪口呆了。干净整洁的厅堂内,明烛高挑,竟与楼外是两重天地,粗制厚重的木桌上摆满了烟色的熏鸡,大块儿的酱肉,一碗碗浑浊的老酒也飘散出醉人的香气,此情此景虽比不上城中的排场与奢华,却独有乡野间的淳朴与满足。 正在猜拳行令的一伙儿人,见麻三儿独自一人站着发愣,不觉哄笑起来。离他最近的一名趟子手连忙将他拽到桌边儿坐下,可巧对座正是王大胆儿,却已将三碗老酒下肚,有些难辨东西南北了。见此情形麻三儿只好将话咽了回去,心中却不免叫起苦来,他正自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处置,忽听“呀”的一声轻响,厅中开了一扇小门儿,内中竟走出一个不满五尺的汉子。他生就一副刀条子脸儿,嘴上两撇狗油胡,一对鼠眼机警过人,正自叽里咕噜地乱转。他周身上下竟没半点儿肥油,却瘦而精干,两手间托着一只红漆木盘,上盛刚蒸得的大个馒首,各个白白净净,分外喜人。那汉子走至近前,将盘中的馒首倾在桌上,虽然始终低眉顺眼,毫无喧哗之态,然一对鼠眼却滴溜溜地扫视不住,让明眼人看了便知其人必来者不善。他在厅中的桌椅间盘旋之际,偶然路过麻三儿的座侧,两眼一瞥间又忽地移开,而后便若无其事的头顶空盘返回了小门儿,那门内兀自锅铲儿响个不停,显然是后厨仍在忙碌着。 一众的民夫与趟子手仍在大吃烂喝,都对这个猥琐的汉子全不在意,内中只有麻三儿心知不妙。方才那汉子扫视诸人皆一带而过,唯有盯了他的包袱后又移开了目光,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暗示。若说这绿林中人是如何看透他人的包裹呢?书中代言,此乃贼偷拿手的功夫,称为“观望其形”。大凡包中有宝的主顾,警惕性都较常人为高,且会着意将包裹装扮得平平无奇,这其实也是此地无银的意味。经验老道的贼偷只要对包裹及其主人稍加观察,便能猜透其中的玄机,且十有九中。然此贼却也有个百密一疏之处,他的目光忽然移开难免被内行知觉,这便是“江湖人遇到江湖人,头碰了头,嘴对了嘴,最后就腿踢了腿”。 麻三儿既已洞悉了店铺的底细,便不愿再在厅堂中多做停留,他不敢碰这里的酒肉,只好在怀中偷偷藏了几个馒首,便招呼店家带他去客房安歇。前来支应的仍是那位给他们开门的老汉,他似乎对麻三儿没有喝酒吃肉颇为不满,却始终嗫嚅着没有说出口,只是慢吞吞的领他来到二楼,开了中间的一所客房,便自顾自的下楼去了。 麻三儿推开房门,见屋内没有灰尘,显是有人经常打扫,只是陈设略简陋了些,除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外就别无他物了。由于没有掌灯,屋内显得黑漆漆的,好在他经常露宿野外,对此也不计较。就随手将包袱放于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将房门顶了,再将腰刀插于枕下,将花枪支于床头,便大模大样地和衣躺下,一边咀嚼着带上来的馒首,一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他本欲支撑到三更天再睡,然脑袋刚粘了枕头便难以自持了,没过多久就手里捏着半个馒首打起呼噜来。 第10章 第五章 焉知非福 夜越来越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堂内虽然烛火未熄,却已是空无一人了,大家都熬不住一路劳乏,吃了酒肉后就都睡下了。黑沉沉的夜里万籁俱寂,偶尔会有老鼠打架的声音从楼下的大厅中传来,显然是掉落的残羹剩饭招来了它们,在互相争食,打闹。突然在麻三儿睡卧的客房顶上也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噬咬声,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快时慢,其间还夹杂着老鼠的尖叫打闹声,与楼下厅堂中的声音交相呼应,使漆黑的夜更加被衬托得寂静悠远。 麻三儿自小长在乡间,早已习惯了与虫鼠为伴,虽然鼠儿的打架与噬咬声不能逃过他的耳朵,然对于这种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于他而言这就好比在他的耳边奏响了小夜曲,反使他睡得更加香甜了。朦胧中,那来自屋顶的噬咬声却越来越清晰了,起初还是轻微的撕扯与咀嚼,到后来竟然变成了锯木一般的怪响。好在这怪异的声响转瞬便消失了,一阵静谧过后,屋顶上的木棚被轻轻揭起一角,清冷的月光旋即投射进来,使得屋中忽然明亮起来。 一个奇形怪状的头从屋顶的破洞中缓缓伸了下来,它长嘴尖尖,两耳圆圆,一对鼠目精光四射,几缕髭须还在微微颤动。只见它转动双睛,将屋内仔细打量一遍,见并无异动,便将身子一耸,再轻轻一跃,就稳稳站在屋梁之上了。它身圆尾细,四肢矫健绝伦,口中尖牙利齿,森森然犹如刀戟,赫然是只体大如犬的巨鼠。它悄无声息的伏在梁上,并无任何举动,只是一味盯着床上的麻三儿看。过了许久,它见床上之人鼻息沉稳,四肢放松,显然已是睡熟了,方才小心翼翼的用四爪抱住屋柱,鼠头向下,慢慢滑将下来。在滑到距离桌子尚有一尺远近之时,它停了下来,用三只脚爪抱紧木柱,另探出一爪,轻轻勾过桌上的包袱,将之咬在口中。见偷盗得手,它轻轻颤动着髭须,显得颇为得意,而后便悄无声息的翻过身,向着梁上轻轻爬去。它爬的极其小心,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直到回至梁上站稳,才用一只前爪提过包袱,用尖尖的鼻子不停的碰触着,嗅闻着,那由衷的欢喜溢于言表。 许是屋中太暗的缘故,又许是包裹中千年棒槌的辛辣之气吸引了它,于是那勾挂在包裹外侧的串板便被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在一个又一个的碰触过后,那光滑发亮的串板竟然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使得静寂的屋中霎时充满了一连串的脆响声。这声响异常真切,立时便将麻三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不及细思,而是用手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桌面,见包袱没了,便立时返身抓过床头的花枪,跃下床来。此时从屋顶的破洞中投射进来的月光帮了大忙,他强睁二目隐约见到梁上似有一物,便不及细想,抬手将花枪猛力投射过去。因事出突然,他在紧张中这一投力道奇大,花枪犹如一道银线直扑木梁。那梁上的巨鼠也非泛泛之辈,随即将身一扭,竟轻巧的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而花枪则“铮”的一声轻响,深深嵌入了木梁之内。 巨鼠见漏了行藏,却不急于逃命,而是将身一缩,竟恰如弹簧一般,从梁上直扑麻三儿的咽喉。麻三儿因一时激愤,随手投出了花枪,此时正两手空空,不觉暗自叫苦。他见黑影扑下,急忙向旁一闪,这才避过了巨鼠的利齿。那巨鼠跃于地上,竟毫无声息,旋即一个扫堂腿向着麻三儿的后脚踢来。这一招本是平平无奇,却被巨鼠使的快若惊鸿,倘或被其踢中,势必会失去支撑,功亏一篑。黑暗中麻三儿虽显忙乱,却并未注意到对方的形貌,故而倒不十分害怕,他急中生智,以脚猛蹬身旁的桌腿,借力跃了开去,恰好落在床头附近。睡前他曾将腰刀藏于枕下,此时已被接连的凶险激得怒气上涌,便顺手抽出钢刀,向着那团黑影猛劈过去。那巨鼠在梁上之时并未注意到他枕下藏有钢刀,见他花枪出手,以为对方没了兵刃,如此才有恃无恐地下梁厮杀。此时见他手中突然多了把钢刀,心下倒先怯了,急忙向旁跃开。不料这里正是房屋的木门,虽然已被椅子架住,却怎经得起巨鼠冲击的力道,竟在瞬间轰然粉碎,巨鼠便就势扑出了房门。 若论轻功绝伦者必善蹿纵跳跃,观者皆以为其必身轻如燕,实则一招一式间乃是一等一的力道,若没有强于体重八九倍的气力则休想蹿房越脊。其人在每次纵跃之时皆是力有千钧,可以踩石石裂,踏树树折,煞是惊人。此巨鼠显然是有人装扮的,其轻功也是非同小可,他眼见夺宝无望,也就无心恋战了,三窜两纵间已然跃下楼梯,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追至屋外,麻三儿已是汗流浃背,方才于厅堂的烛光之下,他乍见此窃贼竟装扮得与真鼠别无二致,真险些吓了个跟头,虽然强自镇定,却仍战栗不已。 其他客房内的人听到破门的声响也都拥出来观看,他们见麻三儿手提钢刀,通身大汗都觉着匪夷所思,待听得麻三儿的叙述便都鼓噪起来,纷纷拿了器械去抓那老头儿报官。可大家直搜到天光大亮却仍是一无所获,因几乎折腾了一夜,众人也又累又困,最后只得作罢,却也同时庆幸酒肉之中没有麻药,否则这会儿恐怕早已成为包子馅了。 王大胆儿本想借着搜店之机再捞些油水,不料甭说银子,就连半个铜板也没找到,他原是无赖出身,自觉受了欺辱,又眼见捞不到好处,不由得恶心顿起。待一众民夫装好了车子,出了店房,他就在楼下放起一把火来。那房舍本是木质,转眼间便烧成了一团火球,王大胆儿又借着火光用尽了污言秽语狠狠咒骂了一番才觉出气。麻三儿本不同意其放火,他情知店主并无伤人之意,不过是见财起意罢了,而众人也仅是受了些惊吓,又何必徒增仇怨呢?然王大胆儿自持甚高,怎会听他人劝解,众人也只好眼睁睁看他胡为。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就在此时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之中,一个矮小的黑影正盯着火光切齿痛恨,他口中挫齿咯咯作响,小声儿咒骂喋喋不休,直至看着他们上了大路,这才转过身,向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对于这一幕,众人当然是无从知晓了,昨夜他们都没有好睡,这会儿正头脑昏沉,两腿发飘,跌跌撞撞的。内中只有王大胆儿,还独自沉浸在方才的“英雄壮举”之中。他兴致甚高,一路上都向别人夸耀自己的胆量与见识。众人都听惯了他的吹嘘,便不置可否,而是像脚踩了棉花一般,磕磕绊绊的向前走。王大胆儿直说得口唇干裂,却没见有人叫一声儿好,便有些兴味索然了,在他的心里,自认为这是众人瞧他不起,于是便转换了话题,吹嘘起自己的家世来。 据他说,他们家在京津一带是很有那么一号的,黑白两道儿通吃,朋友多,逢年过节必是车马盈门,就连街上最厉害的混混儿也没有敢来他们家闹的。这番话果然起了作用,离着他最近的几名民夫都被吸引住了,不住的回头瞅,目光里满是羡慕,这就使他更加得意了,只有麻三儿与三个趟子手知道他的底细,也只好都捂了嘴,这才没笑出声儿来。 其实王大胆儿的爹,本身就是个混混儿,因惯于在赌场中输打赢要,在大街上顶腰眼儿拿银子,兼之皮糙肉厚,就闯出了那么点儿名堂。一次两个锅伙打架,他给其中的一方帮场,也就是呐喊助威的意思。对方先出了个愣头青,本地人,拿手往滚热的煎饼锅里摁,将手心儿的一面儿都煎熟了。王大胆儿他爹见己方有些认怂,便站到了前头,将手伸到了滚开儿的油锅里,脸上却仍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末了还把炸酥的手给了对方,说是留个念想,如此一来,真可谓名震了津门,就连官府都不敢惹他了。然而有一回,该着他倒霉,他正在街面儿上讹人,却遇上了城东头儿的毛七儿。大家伙儿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谁想他们却同时盯上了一个主顾,就只能蹽地儿文斗了。二人事先说好,各朝着对方的裤裆里踹三脚,谁先受不了谁就认输。天津的老百姓最爱看热闹了,立时就围了个水泄不通,二人见有人围观,都不敢大意,便请了中间人做签。王大胆儿他爹并没料到毛七儿曾在宝局中出过老千,于是就吃了亏了,须让人家先踹。他本想着能咬紧牙关挺住这三脚,不料人家两脚下去,自己已成了个大虾米了,最后弄了个鸡飞蛋打,魂飞魄散。王大胆儿他娘见死了爷们儿,迫于无奈只好带着孩子闯关东谋生。结果她也是人大心大,走夜路之时,竟将王大胆儿落在了坟地里,直到天亮才找回来。要说他们王家都穷成这样了,又有什么机缘能认识王老爷呢?这个便要从他被落到坟地说起了。 话说王大胆儿他娘在死了爷们儿之后受了刺激,有些疯癫。她时不常的犯病儿,一犯起来就满世界瞎跑,任谁都拦不住。就在那天晚上,他娘正带着他路过一片坟地,许是冲了什么邪,就突然犯了病了,扔下王大胆儿一个人,自己跑了。那时候王大胆儿仅有十多岁,还是个孩子,身处坟地之中,当时就吓哭了。可小孩子都一样,哭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怜悯,只要没人来劝,便不必再哭下去了。末了他只好擦干了眼泪,在战栗中审视这块荒凉的乱坟岗子。他因从小缺少长辈的管教,也没什么机会听乡野的奇谈怪论,所以这会儿除了怕黑,倒对那些明灭闪烁的鬼火颇感好奇。 然而他毕竟是又冷又怕,于是便抬眼四顾,想找一找附近有没有人家儿,即便没有人家,哪怕有个稻草堆也能暂避一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扑腾腾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就连地面也有些颤抖。王大胆儿虽然没心,却也知道来者不善,连忙缩身躲在了一块大石的后面。他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蓬头的赤发鬼。鬼的身材高大,两眼血红,长长的红舌向外耷拉着,手中则拎着一个刚死不久的妇人,另外一只手里拎着一把石刀。那么他是怎么知道此乃刚死的妇人呢?原来死尸身上穿着簇新的殓服,身子也是软的,王大胆儿因从小儿没少看人家出殡,对此也略知一二。 只见这个赤发鬼捡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坟头,就一屁股坐下了,用手里的石刀将尸体肢解了,就大口撕吃起来。王大胆儿做梦也没见过此等情形,吓得一个没兜住,直接拉在了裤子里。赤发鬼正吃得起劲儿,忽然闻到了异味,连忙站起身,津着鼻子四下搜寻。王大胆儿见没处儿躲藏,不待它找近,便一个猛子蹿起来,没了命的逃。赤发鬼见忽然跳出个人来,立刻怪叫如雷,在后紧追不舍。王大胆儿毕竟身体灵便,而鬼怪们都是身子僵直的,所以绕过几个坟冢,他竟然把赤发鬼甩掉了。 然而他毕竟身子单薄,总这么跑也不是个办法,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猛然见到前方的坟头上坐着一副白森森的骷髅。原来在那个年月,穷人的坟圈子里也有守墓的,一般都是老百姓找副无主的骷髅架子,摆在一处显眼的坟头上,老话讲这叫“鬼看鬼”。王大胆儿却从没见过这个,咋一看差点儿又拉在裤子里,他本想闭着眼睛绕过去,却忽然看到骷髅架子已经慢慢抬起了手臂骨,指向了旁边的一座大坟。王大胆儿已经被赤发鬼追得乱了方寸,他见有了指向,便顾不得害怕,直接跑了过去。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原来在大坟的底下竟有一处洞口儿,黑咕隆咚的,还不断向外冒着白气。 就在他瞅着洞口发愣的时候,赤发鬼又追上来了。王大胆儿慌不择路,也没时间细想,便一猫腰钻到洞里去了。然而这洞中却是个光滑的斜坡,他刚一进来就叽里咕噜的滑到了底儿,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就要昏过去了。与此同时他听见头上一通扑腾腾的乱响,竟然真将赤发鬼给躲过去了。此时他对那副骷髅架子的指点真是无限的感激,心中一宽,加之累脱了力,只觉着一阵眩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他便被从地底升起的凉气激醒了。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腿,见没什么损伤,便想爬出坟冢。然而恰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说的什么他听不大懂,好像有人在念叨几个人名儿,以及谁该分多少钱等等。王大胆儿年岁虽小,却经常见他爹在家里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聊天,故而对江湖上的事儿也能知道一二。现下细听,便很快明白了,上面的乃是一伙儿盗匪,正在坐地分赃呢。这伙亡命之徒论心黑手狠的程度,不亚于赤发鬼,他便躲在下面不敢稍动,甚至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忽然从洞口处滑进个人来,竟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不过没有脑袋了。他还没来得及害怕,从上面又接连推进三具尸体来,他们有男有女,都被剥得一丝不挂,一样的没了脑袋了。在一阵静默过后,上面的那伙儿强人才起身离开,王大胆儿又在坟冢中等了好大半天,见真的没了动静,这才悄悄爬将出来。 可许该着他倒霉,他刚从洞中爬出来,便从远处跑来一伙衙门里做公的,各个手擎钢刀,腰间挂着锁链。做公的都是眼明手快的主儿,立刻便发现了王大胆儿,不由分说上前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末了还给他上了三道绳子,五花大绑起来。那为首的班头上前问话,幸亏这王大胆儿有能耐都长在了嘴上,虽然结结巴巴,却还是将前因后果说了个一清二楚。这伙儿做公的对于鬼神之类都不大相信,然听说四具尸首就在坟中,急忙叫来工匠,将坟冢掘开,果然找到了那四具无头尸身。 班头见找到了尸身,心中大喜,便押着王大胆儿,带上四具尸体,回了县衙。可巧衙门里升堂问案的正是本地的王老爷,他听了王大胆儿的叙述,立马批下飞签火票,按他记忆中的人名四处拿人,竟将这一伙儿强贼一网打尽了。王老爷念在王大胆有功,便赏了他五两银子,同时还决定将他留在身边公干,如此一来王大胆儿竟攀上了高枝儿,生活便有了着落了。 第10章 第六章 便宜 对于这段历史,王大胆儿是从不敢和人说起的,他只是着意渲染,将自己的运数说得神乎其神,借以抬高身价儿罢了。但对于这些个不着边际的话,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民夫也不愿听了,都回转了身,自顾自的推车去了。 深秋的天,地上虽有了些凉意,然头顶上还是热辣辣的。似火的骄阳毫不吝惜的播撒着阳光,好像要将这世上的一切都烤干似的。清朝的老少爷们儿都剃有月亮门儿,被阳光一晒便头皮冒烟,两眼生花。麻三儿虽带着草帽,却也有些受不住了,他抬眼四望,见周围除了庄稼地,就连一小片遮阴的地方也没有。众人好不容易挨过一个山坡,这才发现一小片石岗,那下面正好有一块不小的阴凉地。 麻三儿看了看头上的响晴白日,知道不能再向前走了,于是就凑到王大胆儿的身边,商量着让镖队去躲躲太阳。此提议当然正中王大胆儿的下怀,他也早就受不住了,于是便带着众民夫一齐离开大路,来到了石岗下面。一见有阴凉地儿,众人便七倒八歪的坐下休息了,有的抽起了关东旱烟,也有的用小褂子当扇子扇风,更有甚者只是稍坐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打起鼾来。王大胆儿毕竟是镖队的头儿,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此时他正一面纳凉,一面暗自琢磨着该向何处去打尖吃饭。 见众人都或坐或躺的歇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便独自爬起来,上了石岗。从岗上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片大片或青或黄的荒草甸子,其间点缀着形状不太规整的农田,却唯独见不到可以宿歇的车店。他又自眺望了一会儿,颇有些失望,便想着也下坡去躺一会儿,再做打算。然而就在他刚一低头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之上有个东西,其形略有些怪异。他感到好奇,便向前稍走了几步,定睛再看,竟然是一只半新的鹿皮手套。 老时年间,朝廷虽允许关东移民垦荒种地,但鹿与鲟鳇鱼却仍是皇家专享的。不但要由指定的供庄放养,且打围之时也须由官家统一安排,普通百姓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在猜想中艳羡那些达官贵人了。鹿可谓浑身是宝,鹿茸乃俊补元阳之品,能增强体力;鹿血能壮阳生骨,可疗愈跌打损伤;鹿肉则被做成肉脯,能活血化淤,补益身体。民间传说若能在冬季吃上一片鹿脯,便可不用盖被子了,就连绝了经的妇人,也能开通督脉,老树回春。至于鹿皮则更是一宝,古时常被用来做成战靴,随同八旗军南征北讨,颇为实用。至后来又由巧手匠人将之做成手套,也属各中上品,戴起来不仅轻柔舒适,且能养手,即便是积年的冻疮,寒冬之后亦可复原如初。 现下只有达官贵人才可佩戴的鹿皮手套,赫然就在目前,说不定这便是上天示好,他王大胆儿即将时来运转了。王大胆儿有些心虚的望向四周,见空无人迹,便跑上前,将之纳入了怀中。这手套揣在怀里也是暖烘烘的,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若再有一只就好了,如此便不用在寒冷的冬季戴粗笨的棉手闷子了。他转过身,下意识的扫视了一下远处的灌木,竟发现在一处灌木之上竟然还有一只手套。他几乎要向上天祷告了,想必今天是他的幸运日,也许今后每个月的今天,都会是他的幸运日吧。现在他只需走上前,将那只手套与怀中的这只配成一对儿,便可以作为传家至宝,向人夸耀了。 熟料此一去正是:愚人无识最可悲,妄自尊大信口吹。一时高兴棋走错,占小便宜吃大亏。 若说他王大胆儿究竟吃了什么亏,向后又有哪些事情发生呢?这个您还要继续往下看,在下一回中将有新的主角出场,定不会令您失望的。 第11章 第一章 临危不乱 遇匪患前途多凶险 入围子结交新英雄 上回书里咱们说到,王大胆儿独自一人在石岗之上捡到了一只鹿皮手套,因得了此便宜,便有些忘乎所以了。待他发现有另一只手套时,顿觉要好事成双,必是自己的福运到了。 于是他便以能吃到独食的热情,去捡了。然而他才接近灌木,尚未伸出手,却冷不防从一旁的树茅子里窜出三个人来,当先一人一个扫堂腿,直接将他踢翻在地,不待他惊恐叫喊,便在他的口中硬塞了两颗麻核桃,又用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其中一人见他兀自挣扎,便干笑了两声,其声音犹如徒手裂帛,听之令人毛发悚立。他伸手拔出一把锋锐的攮子,墩下身,在王大胆儿的脸上蹭了蹭,阴彻彻的说道: “实相点儿,别喊别叫,否则就要弄脏了这把刀了。” 他见王大胆儿一个劲儿地点头,便冲手下使了个眼色,立马便有人将王大胆儿口中的核桃抠了出来。王大胆儿被连惊带吓,又被搅了嗓子,立刻干呕了数下,直到有人在他的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他才不敢再发声了。 为首的汉子晃了晃手中的刀,细声问道: “说吧,打哪嘎哒来?往哪嘎哒去?几条虫儿?什么品呐?” 后面的两句显然是江湖黑话,就问几个人?带的什么货?不料王大胆儿却能听懂,他急忙挤出一脸讨好儿的笑,颤巍巍的说道: “大、大爷,俺们是往京里头去的,就十五个人,带的皮货。” 您可能也听出来了,他没敢说是打哪来的,因为若是将来被王老爷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汉子紧盯着他的两眼,看了一会儿,确定他说的是实话,方才幽幽的说道: “老爷们是前边儿绺子的,大柜就是‘盖辽河’。”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在王大胆儿听来好似耳边打个炸雷,直震得脑袋瓜子都嗡嗡乱响。原来这盖辽河乃是辽西巨匪,手下崽子不下七八百,各个能征惯战,当地如有小孩儿哭闹不休,当妈的只消说一声儿: “盖辽河来了啊。” 保准这小孩儿就再也不哭不闹了。 王大胆儿在坊间听过他的传闻,故而被吓得屁滚尿流,霎时间就连口齿也不清了,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 “求、求,大、大爷,饶、饶命。” 汉子并未搭腔,而是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又狠踹了一脚,小声说道: “跟俺们到坡上去,让下面人把干货都送上来。你小子要是敢耍花活,小心你的命根子。” 说完他又将刀在王大胆儿的裤裆处蹭了几蹭。王大胆儿几乎被吓尿了,忙不迭的点头,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个胡子推搡着王大胆儿上了岗子,都墩身儿藏于身后,下面的人视野受限,还真就难以发觉了。王大胆儿拼命定了定神,良久才颤巍巍地说道: “那个下边儿的。把银子都给我拿上来,我要过过数。” 那一众躲在阴凉地儿里的趟子手与民夫,都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一时之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大胆儿非要在大太阳地儿里点银子,便都直愣愣地看。见众人没有反应,王大胆儿便有些着慌了,别看他能管胡子叫爹,然对付这帮手下人,却可以比秃尾巴狗还横。只听他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嘶着嗓子喊道: “你们瞅什么瞅,都聋啦,还不快点儿给我拿上来。” 直到此时下面的人不敢怠慢了,立刻便有一名趟子手将几辆车子上的包袱解开,从里面倾出一百多两雪花白银来,再由两个民夫捧了,送上岗子来。 蹲在王大胆儿身后的几名胡匪都暗自庆幸,亏的眼前之人乃是个怂包,否则众人若是一齐赶打上来,非将他们揍扁了不可。眼下只要银子一送到,他们便能顺利将之抢到手,而后便再逼着王大胆儿护送一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一刀将其抿了,这趟买卖就算大功告成了。 三个人在暗地里盘算,王大胆儿自是无从知晓的,还满心以为着后面的三位爷只要拿了银子,便能将他放了呢。他眼巴巴的看着两名民夫手捧银子渐渐走近,不由得心下略宽,便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却立刻被吓得汗毛直竖。原来冈下余者俱在,唯有麻三儿不见了。 论说王大胆儿认识麻三儿的时间并不长,然他却见识过麻三儿的手段,知道这小子人小鬼大,手狠“心黑”,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儿。这会儿他见麻三儿没了踪影,立刻就知道准是这小子又有主见了,可自己的这条老命尚攥在别人的手中,若是他一个不留神,自己这条老命可就要交待啦;而反过来说,即便麻三儿真将他救了,那也是得罪了盖辽河,这趟进京的打算便不得不被束之高阁,变得遥遥无期啦,弄不好这十几号人都会交待到这儿。 他越想越怕,头上浸出了白毛汗,与此同时他也仿佛感觉到,身后的那把刀子又回到自己的脖子上了。他只好使劲儿的擦着汗,口中则念念有词,希望诸天神佛都齐齐保佑,别让他死在这荒郊野外了。不料他的一番举动却让身后的三位没了底,以为他是在动心眼儿,想主意,于是那为头儿的便伸长了脖子,低声儿威胁道: “别他妈的找不自在,我们大柜可就在后头呐,你要是敢——” 然而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自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弓弦响,与此同时他的脖子上便结结实实的挨了一石头弹子,打得他“嗷”的一声惨叫,蹦得差点儿没跳到天上去。恰巧那两名捧银子的民夫刚到了岗上,冷不丁蹦起个大活人,吓得双手一哆嗦,将白花花的银子扔了一地。另两名胡子见状,知道再难躲藏,便慌忙跳将起来,一把推倒王大胆儿,拼命扑过来抢银子。王大胆儿见须臾间竟活了性命,也顾不得面子,借着被推倒的力道,一个狗熊滚坡,叽里咕噜的逃命去了。此时,两名匪徒已扑至银子近前,面对铺陈满地的银角子,一时没有趁手的家什,只好弯下腰,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捡;两名捧银子的民夫,见突然又跳起两人,早被这变故吓得呆若木鸡,只会扎开两手,直愣愣的看。 头上的阳光依旧热烈,而坡下的人却已心凉了半截儿,他们也都看出了不对劲儿,却因为恐惧,一时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更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然而他们那凉了半截儿的心,却随着一团耀眼的闪光变得热烈起来了,即便那是团枪尖儿上的寒光,却也能瞬间带给他们希望和力量。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那团寒光消失了,而空中却弥漫起一片粘稠的血雾,众人都受了惊吓,十数双眼睛均不错眼珠的瞅着山岗上那矫捷的身影;同时受到惊吓的还有另外一名匪徒,他像惊鸡一样愣了片刻,便立刻撇了银子,转身奔逃而去了。 看着敌人落荒而逃,人们的心终于激动起来了,他们鼓噪着,高举扁担与支车的杠子,拼着命的涌上岗子来。然岗子顶上,除了满地的碎银及一具死尸之外,已经看不到另外两名贼人的身影了,时方才挨了一石头弹子的家伙已用衣角包了脖子,趁乱溜下去了。 第11章 第二章 围子 待到王大胆儿也气喘吁吁的爬上岗子来,见到那具血淋淋的尸首也让他手足无措了。不错,麻三儿是救了他的命,然而与盖辽河之间的疙瘩又该由谁去解呢?东北的胡子可都是拜过十八罗汉的,虽比不过桃园结义之好,却也须在表面之上,做足样子不是? 王大胆儿的胆子变小了,尤其是想到将会有大队人马席卷而来的时候,他的胆子就小的几乎要看不见了。他的脑中轰轰的响,几乎就要昏倒在地了,然而在纷乱的思绪中,他还是想出了一条妙计,一条足以挽救所有人性命的妙计。跑!对,跑吧,先找个地方避过风头再说吧。 人群骚动起来了,他们几乎在同时都想到了这条妙计,一条生而为人就早已熟知的妙计。没有人吩咐,地上的碎银子已经被搜罗起来了,也没有人命令,车子也都装好了。只有恐惧依旧在心头蔓延,方才的激动此时早已化作了冰冷,竟让所有人都打着颤。 奔跑在路上的时候,王大胆儿的神智有些恢复了,他不敢再向前走,而是带着队伍折而向北,沿着来路跑去了。因为他清楚的记得,就在刚才走过的地方,他曾经看到过一处围子,一处很大的围子。现如今也只能去那儿碰碰运气了,倘或揽头同意将他们收下,就足可以捡回一条小命儿了。 书至此处,咱们又不得不费费笔墨,说说围子的由来了。想当年,闯关东的人数越来越多,先到的,往往经过几年辛苦的劳作,攒下了钱财,便将大片的荒地买下,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揽头,也就是最初的地主吧。他们一面向新来的农户卖地,一面招劳力为自己干活儿。招人干活儿在当地叫做组人儿,组的人多了,有的人带了家口,那便要建屯了。建屯的工程多由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有些把式的人作监工,大家伙儿便将他们叫做护院。护院的差事并不是好干的,不但要监督屯子建设,还须抽空儿去维持秩序,因为四周的土地依旧荒凉,总有野兽与胡子在威胁农户的安全,而官兵又是鞭长莫及的,那便只好由农人们去自己想办法了。于是大一点儿的屯子便开始修建围子了。就是将夹在两层木栅中间的泥土夯实,做成一道可以阻挡危险的围墙,这样就形成了以屯子为中心的座座小城,即老百姓口中的“围子”。 围子里的人都是以务农为本的,通常可以自给自足,平日里,各个围子之间是互不干涉的,只有在交换物品,通婚,以及共同御匪的时侯才会互相联络。围子通常是以揽头的姓氏来命名的,如马家围子,刘家围子等等;当然也有用民族来区分的,如回回寨,满儿井等等。有经验的胡子只要一打眼儿,便能知晓这个屯子大不大,里面肥不肥,因为大的屯子搭建的木楼多,为的是了望方便;而肥的屯子则是护院用的家什硬;不但刀枪明亮,更有甚者还有土炮与鸟铳。对于这类围子,一般的胡子是不敢靠前儿的,即便是蒙古草原的马匪来了,大概率也只能望城兴叹了。 咱们既已介绍了围子,便可以言归正传了。一行人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看到了围子。这个围子规模庞大,高高的土墙厚实且坚固,正对大路的一侧开有两扇巨大的木栅栏门,门的两边各有一座粗糙的木角楼,隔着很远就能看见楼上有人在走动观望。傍晚正是收工的时候,下地打粮的农人纷纷赶着自家的骡马车,陆续回到围子。夕阳下车队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迤逦前行,犹如一条囧长蜿蜒的巨龙,甚为壮观。 麻三儿代替了那三名趟子手,当先走在前头,就在他即将接近围子大门的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羽箭,恰好射在他的脚前,倘或稍有偏差便能将他的脚掌射个洞穿。麻三儿连忙停下脚步,拱手向楼上高喊: “老少爷们儿且慢动手,我们乃是路过的镖队,遇上胡子无法前行,想求众弟兄能容让一步,拉巴一把,让我们都进去避避风头。我们绝不白住,定有银子相谢,求哪位兄弟去跟揽头通报一声。” 木楼上的护院听他说的恳切,又见他们至多只有十几个人,便向麻三儿挥了挥手,下楼通报去了。 麻三儿与王大胆儿对了一下眼神,便将镖队带至门旁的空地上,让众人暂时歇息听信儿。约有一顿饭功夫,从围子里涌出四五十个精壮的年轻人,他们各拿刀枪,当中则簇拥着一位五十开外的老汉。此老汉头戴一顶珊瑚顶八块瓦的帽头儿,身穿灰布短褂,足蹬一双千层底儿缎面儿布鞋,圆脸,慈眉善目,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看着颇有几分官气。 老汉走至他们近前,先和麻三儿与王大胆儿见了礼,听了二人的叙述,又打量了一番镖队中的其他人物,临了又看了看镖车上的货物,这才开口说道: “老汉我姓王,本名王经田,大家伙儿都叫我王老好儿。来关外有年头了,知道‘出门儿一时难’的道理。倘或众位不嫌我这儿窄小,可以到里头暂避一时。至于什么时候想动身离开,我王某人都悉听尊便。” 王大胆儿万没料到,此位老汉如此开面儿,忙不迭的打躬作揖,可难免在心里又犯嘀咕,觉着这老汉说起话来文邹邹的,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庄稼汉。王老好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老汉我也是出身书香之家,可关里遭了大旱,颗粒无收,这学问也顶不住饿呀。故而才闯了关东,务农谋生的。真想不到的,这关外的黑土地真照应我,让我在这儿能够吃饱穿暖喽。现在回头想想,都是老天爷给的福气,要不然早就成饿死鬼了。” 王大胆儿被人看穿了心思,觉着脸上有些发烫,便不敢再犹豫,也是生怕这老汉变了卦,急忙催促着众人推起车,担上担儿,随着老汉进了围子。耳听着身后的大门“吱呀呀”地关上,众人心头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儿,最起码今晚儿是能睡个安生觉了,至于明个儿太阳能不能照常升起来,那就听天由命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王老汉之所以能容留众人避险,乃是因为他与胡子间有过节,这是他领着麻三儿等人到了下处之后才和盘托出的。原来就在两年前,王老汉的老伴儿过了世,留下他与一个儿子过活,颇觉寂寞,屯子里的后生见此情形,就私下里合计给老东家找个老伴儿。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他们多方奔走,终于在李家屯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女人听说能嫁给东家也挺乐意,于是经过媒人来回撺掇,王老汉便也同意了。于是新打的银镯子,金戒指与一批上料土布做了小定礼,两车麦子加一头黄牛做了大定礼,两边就这样定婚了。 插车的当天,两边的屯子里共出动了百十人,王家屯子是迎亲车,车上早用红绸装定,两边各挂有一面照妖的铜镜;李家屯子是送亲车,车上也装得花团锦簇,喷香馥郁。新娘子在家中盖了红头,吃了饺子,换上踩堂鞋,由迎亲的婆子扶着上了彩车。两边的车是在正点一齐出发的,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番热闹劲儿就甭提了。待到了插车的地界儿,新娘的本家哥哥刚要抱起新娘往迎亲车上送,忽然背后飞来一只冷箭,不偏不斜正中其左肩,登时兄妹二人就翻倒在地了。紧接着四面就响起了一片铜锣声,这些庄稼汉都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从两边的树茂子中涌出了无数的胡匪。他们一面鬼喊乱叫,一面挥舞着雪亮的刀片儿,凶神恶煞般的围拢过来。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儿, “妈呀!来的是盖辽河!” 此声一出,上百号人立刻乱了营,他们相互挤踏着,推搡着,拼命奔逃,就像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胡子们见人都渐渐跑光了,也不去追赶,只是站在原地继续敲锣鸣枪,威吓众人,待人们都没了踪影,方才一拥上前,赶了送亲的彩车便走。原来这伙儿胡子就是为了抢亲而来的,至于躺在地上的新娘哥哥,则因为将成为大柜的大舅子,才被饶了一命,至于那一箭就算是胡子送给他的见面礼了。王老好儿也被自家的庄客救了回来,但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便点齐了护院的后生,飞马杀回出事之地。待等众人赶到之时,周围已是一片狼藉,除了那位本家哥哥还在地上哼哼而外,连新娘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第11章 第三章 傻子学拳 如此一来,两家便结下了血海深仇。王老好虽然报了官,然官军只是像模像样的搜缴了一番,便打道回府了,末了还带走了附近村屯的鸡、鸭、鹅、狗作为军粮,使得四方百姓怨声载道。盖辽河也深知,此乃夺妻之恨,疙瘩是解不开的,便也时不常的带人来骚扰,不是借粮,便是抢人,双方时有交锋。好在王老好的儿子,是天生神力,盖辽河一时也占不到便宜,双方便在暗中积聚力量,静待时机。 众人听了老人的遭遇之后,均感觉气愤和无奈,就连王大胆儿也攥紧了拳头,好像就要打人似的。正在说话之际,忽然棉门帘子一挑,从外头进来一个后生。从相貌上看他比麻三儿略长了几岁,然个头儿却比麻三儿高出两头还不止,且双肩宽阔,手粗脚大,透过他一身的短裤褂便不难猜到那满身的疙瘩肉了,好在青年的脸上并非凶神恶煞,而是憨憨厚厚的,甚至还有这些许的腼腆。 王老好儿一见青年进来,连忙给大家作介绍,说这就是自己的傻儿子,王大愣。麻三儿见王大愣还傻傻的站着,急忙沿着炕沿往边上蹭了蹭,让出块儿地方给他坐。王大愣也好像跟麻三儿有缘,见他腾出了地方,就憨傻的笑了笑,挨着麻三儿坐下了。王老好见傻儿子也不知道跟大家伙儿打个招呼,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王大胆儿怕他尴尬,忙上来打圆场,说公子虽然相貌憨厚,却是个贵相,将来定能在军中博个出身,能光宗耀祖呢。王老好儿情知这是恭维,但也不好再说别的,只得将话题一转聊起了儿子的经历。 原来在王大愣降生之时足足有十多斤重,差点儿将他娘累死,好在婴儿健康,结实有力,这也让全家人安心了不少。然而这孩子打小儿就有些憨傻,长到了七八岁还不敢开口说话,不但见了生人就躲,且有个风吹草动就须躲藏起来,这可愁坏了爹娘。唯有一节,这孩子从小就力量奇大,体格子也非常结实,车轴腰,石头墩子腿,小小年纪竟能拎起一大桶水,挑起一副石头担子,不用说劈柴一类的农活儿,就是再重些的也没问题。可就他这样一副傻样儿,长大了甭说支撑家业,就是想开灶另过,也是难事啊。于是老两口儿只好令打主意,想要让孩子去学样手艺,将来也好自立门户,谋个前程。 老话讲:文能开智,武练腰筋。在学艺之前,若是能让王大愣识文断字,那不是更好吗?于是王老好儿没少费心思请先生教他文课,然王大愣的脑袋就是不开窍儿,先生教了不少日子,他竟然连字也认不全,且一到背书就眼皮子打架,叫都叫不醒。先生当然也有法子治他,先是打手板儿,后是头悬梁,怎奈他皮糙肉厚,是打也打不动,掐也掐不醒,就差给他坐老虎凳,喝辣椒水儿了。就这样先生被接连气走了好几位,然这傻孩子却丝毫没见起色。村中的孩子也时常拿他取乐儿,好在王老好颇受敬重,所以王大愣才不至受了委屈。然等他长到了十七八岁,这副憨傻的性子不但没变,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不但像个大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连个媳妇也说不上。老两口儿整天是唉声叹气,却也无法可想。 后来他们一家人为了逃荒,闯了关东。关外大地乃是天高地阔,野趣无穷的,如此一来倒合了这傻儿子的口味了,自此便天天在荒郊野外玩耍,性子也渐渐开朗起来了。然而王老好儿却始终觉着,自己的儿子倘或没有一技傍身,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立足的,便拖了同族的关系,找到附近县城的一位武教师爷,想让大愣跟着他学些把式,倘能有一身的拳脚功夫,便足能成家立业了。如果祖宗有灵,说不定还能让他从军立功,待朝堂之上颁下一道皇王圣旨,便也搏了个封妻荫子了。 虽然王老好儿预想的不错,可这愿望却是往往不易实现的,待爷俩甫一进城就出了岔子了。原来这王大愣人如其名,上堂拜师,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磕头,把他爹在路上教的一番说辞,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师傅”二字都磕磕巴巴的叫不清楚,惹得堂下一众弟子哄堂大笑,就连师傅也被弄得尴尬万分。 若是论起这位师傅来,那也是非同小可的。他本姓商,名永天,自幼出家少林,有一身的少林硬功,真个是跺脚一个坑儿,手指头能刻字,尤其善使一条齐眉蟠龙棍,曾横扫一众师兄弟,倒打出山门。经他之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无其数,各个精明强干,却从未碰上这样一位憨头傻脑的主儿。商师傅本欲不收,怕他将功夫练不到位,折了自己的名头,却又经不起他父子二人的软磨硬泡,只得硬着头皮收了。但双方也签下了三年师徒的生死文书,说好从师期间一切都要听师傅和师兄的,否则打死勿论。论说其实那个年头都是如此,倘或拜了师就算是将身家性命都交托给人家了。 徒弟虽是收了,然师傅却对他仍是半拉儿眼角儿也看不上,认定他终究是块干农活儿的料,所以即不教他弓刀石马步箭,也不教他拳脚器械,只是让他没白没夜的干活儿。王大愣眼见别的师兄弟都在天天练功,而自己只能劈柴,担水,做饭,犁地,这心里也难免不平衡啊,好在他性子敦厚,从不计较,只是每天干完了活儿,就偷偷去看师兄弟们练功,有时还要有样儿学样儿的比划几下,借以消遣自娱。其实呢要说他这位爷除了干活儿而外,也有一个癖好,就是去推打谷场上的石头碾子。 要说推个石头碾子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这里您可就不明白了,这幅石头碾子,乃是重逾千斤的古物,据传乃前明一位将军在此地驻军之时留下的,经年累月间已经陷进地中足有半尺了,旁人甭说推拉,就是想晃动一二都能闪了腰,岔了气。而王大愣自小儿便是一根筋的脾气,若是看准了什么事儿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第一次也见没推动,便一有工夫就跟这碾子较劲儿,时间长了,真是功夫深了铁树亦能开花儿,这幅碾子不但让他给启了出来,还能拉上碾子足足绕场跑上三大圈儿,但凡见过的人都惊惧万分,以为天人。 有那嘴快的师兄弟将此事报知了师傅,而师傅却只是在鼻中“哼”了那么一声儿,便不再理会了。在他的心里边儿,王大愣不过是个有把子憨力气的庄稼汉,焉有习武之人的灵头劲儿,根本不配做他商永天的徒弟,即便是在他的寿诞之日也从没叫王大愣给自己磕上一个头。 时光毕竟荏苒,岁月依旧如梭。转眼三年期满了,众弟子也纷纷出了师。商师傅爱惜他们汗珠子掉地儿摔八瓣儿的辛苦,每人都送了一件兵刃,还手把手教给一个绝活儿,什么回身一条枪,鲤鱼打挺腚后夹刀等等,总之徒弟们都是志得意满,衣锦还乡了。最后轮到了王大愣,甭说绝招,师傅就连件兵刃也没给,商永年原打算说两句话就将他给打发了,不料王大愣的轴劲儿又上来了。他见别的师兄弟都手拿兵刃,而自己却要空着手回去,岂不会被同乡笑话死吗,所以他硬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非要师傅也赐他件兵器,教手绝活儿不可。商师傅被他缠得没法儿,见院中有个牛拉的爬犁,通体由生铁打就,足有百十来斤,便几步跨到当院儿,用脚勾起耙子一头儿,向着王大愣这头儿一扯,口中叫道: “滚吧!” 就自顾自的回屋抽烟去了。 王大愣却高兴万分,他心里说:“师傅待俺可也不薄啊,不但三年里管吃管喝,临走之际还送俺个耙子,教了一手儿叫做“滚吧”的绝活儿,这可也算是学到家了”。 于是他就趴在地上给师傅和师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扛上耙子回家了。 一回到屯子,人们见他能扛起这么重的耙子,认定他是金刚罗汉临凡,急忙奔走相告,以为遇见了奇事。王大愣在这几年间也已高人一头,炸人一臂了,走起路来趾高气扬,怎能叫人不刮目相看呢。在爹娘的眼里,自己的憨娃终于出人头地了,他们也高兴得合不拢嘴,都觉着今后的日子可有了盼头儿了。 第11章 第四章 拜把子 自此之后,屯中那些猫三狗四,尬咋子琉璃球便不敢来他家门口闹事了,且不论屯中哪里出了事儿,只要是王大愣扛着耙子一到,立马便烟消云散,蹦事儿全无了。那些大闺女家见了王大愣有这般手段,都眼巴巴的指望着能嫁到王家来,保媒的更是踢破了门槛子。爹娘见此情形当然打心眼儿里高兴,就想着能给儿子快点儿选个好媳妇,叫他们老两口能早点儿抱上孙子。 然而老话儿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这么一天,屯子头突然来了一帮私盐贩子。在那个年头儿,整个大清国仅有几处盐场,可以晒出有限的海盐供应全国,所以盐始终是供不应求的。朝廷更是看准了这来钱的道儿,将食盐贩运官准立案,不许民间百姓私下贩卖,倘或有人敢以身犯险,那必是秋后一刀,成为孤魂野鬼了。所以在当时胆敢贩私盐者必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一言不合就敢血溅当场,他们肮脏一气,一面贩运私盐,一面还要打家劫舍,招惹得普通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使原本困苦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了。 如今前来的这伙儿私盐贩子,都是被屯中的大姑娘、小媳妇吸引过来的,他们各个嬉皮笑脸,出言挑逗,更有甚者竟公然动手动脚。乡下女子普遍性子刚烈,岂肯平白受辱,于是双方便吵嚷起来,且声音越来越高,引得屯中的小伙子都跑将出来要与这伙儿贼人厮打。可是不成想,这伙儿私盐贩子各个武功高强,只是略动动手脚,便将屯中之人打得哭爹叫妈,连滚带爬,竟当场躺下好几个。其中自有那有见识的,撒脚如飞去了王家,进门儿便求王大愣给大家伙儿加油出气。王大愣听了,更是没有二话,扛起耙子便来到当场。这伙儿私盐贩子远见来人高大威猛,肩扛着一个极硕大的器械,都料难以抵敌,心下自先怯了。而当中却有个功夫好手儿,天生膂力过人,精通器械拳脚,闲常总向人夸口,说自己就是错生在太平年月,否则就凭他横拖八匹马,倒拽九牛还的本事,当个武状元也是绰绰有余的。 而今他见了王大愣觉着颇不服气,当场便摘下背上的包袱,倒出一对铁蒺藜骨朵来。这对儿兵刃亦是由纯钢打造,总重足有六十多斤,掉落在地便叮当作响,震得人两耳生疼。这个盐贩子弯腰拾起一对骨朵儿,先在手中掂了掂,而后将锤头儿一碰,便走上前要和王大愣见个高低上下。王大愣并不推辞,只是将耙头儿触地,手中擎着耙杆儿,冲对方咧了咧嘴,算是应允了。 盐贩子却不知道王大愣不善言辞,还以为他是在讥笑自己,顿时气往上涌,扭腰松胯,左脚略一点地,右脚跨前,舞动骨朵儿挂定风声,来了个双分泰山,直奔王大愣的面门砸将过来。然王大愣却不躲不闪,仍是咧着嘴傻笑。围观的众人都一阵惊呼,以为就要看到脑浆崩裂之惨状了。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骨朵儿将要砸到之际,王大愣突然暴喝一声: “滚吧!” 于此同时他将手中的耙头儿往上一挑,恰与两个骨朵儿撞在一处,众人但听得“当”的一声脆响,均被震得两眼生花,眼见骨朵儿早已飞到了半空,随即又重重的砸落下来,激起了两大团烟尘。再看盐贩子,双手均被震裂,人也仿佛被震傻了,只是呆立在原地,两眼发直,良久才“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随即嘴角便渗出鲜血来。其他的盐贩子见状,急忙跪倒了一大片,口中齐喊“小爷饶命”,另有两人急忙上前架住了受伤的同伴,为他抹擦前胸,捶打后背,这才救了他不死。 经此一役,王大愣更是声名远播了,就连附近的胡子也不敢前来滋事。此消息就如同一阵风,刮到了商师傅的耳朵里,他方才知道王大愣乃是练武奇才,而自己的这身硬功正需要此人来继承。然而若要他主动去教,王大愣还能接纳他这个师傅吗?不去教吧,自己又如何对得起这身功夫呢?他左思右想,觉着自己就像个没烙熟的烧饼,往哪边儿翻都不得劲儿,可就在这么个功夫,王大愣已登门来看师傅了。 在他的心里边儿,自己能够傲里夺尊,露了这么大的脸,都得归功于师傅传授给他的“滚吧”神功。所以他一进门,便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又捧上果品、缎子作为谢礼。如此一来商老爷子倒尴尬万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亏得老伴儿出来解围,拉着王大愣一通的嘘寒问暖,才让老爷子透过这口气儿来。 从此以后,商老爷子便一心一意的点拨王大愣了,将压箱底儿的功夫都教给了他;王大愣也是真心对待自己的师傅,不论挑水、做饭,还是砍柴、锄地他全包了,一家人其乐融融,舒舒坦坦的过了好几年。后来商老爷子在一次比武中不幸挫伤了腰,便卧床不起,不到半年便去世了。王大愣痛哭了一场,埋葬了师傅,又将师娘接到屯中居住。如此一来,他为人孝义,功夫出众的名头便更响了,十里八乡的把头、屯长都来央求王大愣联保,以求一方平安。 可太平的日子毕竟是短暂的,没过多久危险就再度降临了。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汉子,因受不了农人那般早起晚归的辛苦,便拉巴起一伙儿人,起局,建绺,报号盖辽河。别的绺子看他的绺子嫩,便想将他吞并了,可任谁也没想到,这盖辽河的手腕儿还真不是盖的,三下五去二竟将别的绺子都给并了。不到一年的光景,他的实力便壮大到一千多人马,俨然成为祸害一方的巨匪了。 官府虽然腐败,却也容不得像盖辽河这般的威胁,便发下文书,调动军马,前来围捕。双方连碰了几次,官军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非但没将这股胡子剿灭,反倒像给火中又添了把干柴,使它燃烧得更大更旺了。盖辽河看透了官府腐败无能,便公然提兵攻打县城。县太爷情知不是对手,竟然瞒着上峰和他订了城下之盟。双方约定,只要盖辽河不滋扰百姓,官府便不会插手绺子的事务。然而官府的掩耳盗铃之举只是戴稳了自己的乌纱帽,反坑害了无依无靠的穷苦百姓。胡子不但给各处的村屯分派了粮食,还象官府一样派捐派税,甚至到了盖辽河的寿诞之日,附近的村屯还需凑钱,雇请鼓乐班子和蹦蹦戏,来给大柜上寿。个中唯有王老好儿的屯子,因老人倔强,从不肯给盖辽河纳贡。胡子当然不肯甘休,多次提兵前来攻打,却都被王大愣带人打退了,甚至连副柜都被打折了一条腿。盖辽河闻报大怒,当即发下三四百人马,围了屯子,扬言要杀个鸡犬不留。屯子里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自发的准备了粮食与布匹,准备向胡子低头纳贡。危急时刻,正然在外访友的王大愣闻到消息,立刻从别的屯子赶了回来。因是外出游玩,他并没带任何器械,于是就拔下道旁的一棵小树,力敌群寇。 两下本就是仇视已久,此刻见了面更是分外眼红。胡子们欺他人单势孤,便想着四面围拢,抓活的。然而王大愣却气在丹田,方寸不乱,将一棵小树舞得风雨不透,挡他者死,拦他者亡。胡子毕竟是乌合之众,平时依仗人多,狐假虎威欺压良善还倒罢了,而今碰上如此硬手儿,时间稍长就难以为继了。其中几个自持武功高强的匪徒冒死围攻王大愣,却被打折了胳膊,打断了腿,只能躺在地上哀嚎。屯中之人见王大愣得势,便也抄起趟叉、锄头,纷纷涌出来助战。余下的胡子见势不好,只得丢下刀、撇了枪,登时作鸟兽散了。此一仗过后,胡子也明显收敛了很多,周围的村屯也沾了王大愣的光,重新过上了太平日子。然那盖辽河岂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主儿,他虽暂时隐忍,却始终在寻找报复的机会,于是才有了之后的抢亲之举。 说到了此处,王老好儿又勾起了伤心事,便哀叹了一声,闭口无言了。王大胆儿从旁察言观色,见老者面带忧伤,急忙起身打了个哈哈,以天色已晚为由,请东家速速回房歇息,待明日他再领着众人前去拜望。王老好儿见有了台阶儿,便也寒暄了几句,回屋睡了。待他出屋后,大伙儿急忙洗脸,烫脚,准备歇息。麻三儿见王大愣仍是坐在炕沿之上,以为他是想凑凑热闹,便上前询问他铺盖在哪?自己好去帮忙搬取。然王大愣,虽见他问起,却只是憨憨一笑,依旧不发一语。所有的人中,还是王大胆儿最有见识,他打量了王大愣一番,又略一思忖,便猜透了他的心思,于是便用胳膊肘捅了捅麻三儿的腰眼儿,又向着窗台上的小铜香炉努了努嘴儿。 这铜香炉乃是供佛之用的,老东北虽然荒敝,却也不乏信佛之人。在那个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的时代,老百姓所能想出的慰藉之道便只有拜佛了。既然香炉常见,麻三儿便有些不明所以了,起初还以为王大胆儿所指的乃是个宝物,便走上前定定的看。直到有人发出了讥笑之声,方才使他明白过来,屋中的这位傻兄弟其实意有所指,乃是想与自己再亲近些呢。 讥笑当然不是针对麻三儿的,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于路之上众人全靠三爷的保护才转危为安,且三爷的手段他们也是见识过的,此时开言讥笑,岂不是想自讨苦吃吗。他们只敢讥笑王大愣,讥笑他成长于这片蛮荒之地,傻的犹如一根倔强的高粱杆子,相处的时间如此之短,谁又会与他拜把子呢? 王大愣虽然憨直却也看出棱缝儿来了,又见有人讥笑,便有些挂不住了。乡下人面子薄,觉着别人驳了自己,就没法儿再待下去了,可他也实在放不下麻三儿,打从进屋起,他便觉得麻三儿面善,不似其他人那般横眉立眼,看自己就像看个稀罕物,而麻三儿是真把自己当朋友看的。他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忽然张不开嘴,一股倔强与委屈的感觉,几乎要使他流出泪来。 倒是麻三儿先坐不住了,他自小儿便看不得老实人受此欺辱,现下有了一身能耐,就更加不能容忍了。他先是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那几个开口讥笑之人,吓得他们赶紧低了头去搓脚丫子了。而后麻三儿便抱歉似的冲王大愣笑了笑,心中想着能说点儿什么把这件事儿遮过去,因为他也觉得太唐突了,自己只是暂住在别人家,倘或相处超不过十天半月,这拜把子便谈不上了。然王大愣却会错了意,他以为连麻三儿都在嫌弃他,便想站起来躲到外面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趟子手犯了嘴欠的毛病,他见王大愣起身要走,便小声儿叽咕了一句, “早该走了,这傻大黑粗的。” 可就是这么个小声儿,却让王大愣听到了,他黑红的脸膛瞬间胀成了紫红色,连身子也微微有些发抖了。 麻三儿是真的怒了,他“啪”地一声跳下炕,吓得旁边儿那位赶紧往后面儿躲,还以为三爷这是要给他来一脚呢。其实他的心里清楚,就冲着王大愣这份儿诚恳,甭说是拜把子,就算他想认个亲兄弟,自己也是不亏的。他几步走到了香炉前,拔下尚在燃烧的三柱香,回身拉起王大愣到了院中,在其他人瞠目结舌的目光里,二人已然冲北磕了头,拜了把子了。待明日,王老好知道了二人拜把子的事,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自忖这么个傻儿子竟能摊上这么个好兄弟,他王家还真是烧了高香了。 第11章 第五章 结尾第12章 第一节 大团 既然双方的关系近了,那镖队住在屯中就是理所当然了,于是又过了十来天,王大胆儿见确实没有事情发生,便渐渐松懈下来,又起了带队进京的心思。就连王老好儿也觉着胡子已经许久没有动作了,许是怕了,不敢再来了,也赞成他们继续进京,内中唯有王大愣舍不得麻三儿,二人已处得如同亲兄弟了,任谁也不忍提出分离。 此时已到了入冬的月份儿,好在此地算是东北的南边,天气并不太冷,若不借着此时动身,朔风一起,便只能耗在此地猫冬儿了。于是王大胆儿做了决定,他在众人面前宣布,再过两天镖队就要继续出发,大家都抓紧时间睡觉,休整,待上了路就不许再抱怨什么苦呀累呀的了。王大愣知道留不住麻三儿,只好来帮他拾掇东西,麻三儿也劝自己的傻哥哥要多多保重身体,待他从京中回来,一定多盘桓些日子。 众人忙里忙外,却唯独放下了盖辽河,都以为胡子不过是瞎咋呼、乱放炮,也不过尔尔。然他们哪里知道,此时已是大战之前的宁静,那盖辽河吃了一个爆亏,岂能善罢甘休呢,眼下他已向各绺发出了点盘的命令,就等着各路人马汇齐,一举踏平老王家屯儿了。 此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片萧杀入荒秋。初始人心都是善,不知锋刃已临头。 预知麻三儿他们能否顺利上路,盖辽河又会有怎样一番动作呢?请您接着再看下一回。 起群寇盖辽河作恶 救围子小英雄搬兵 上回书咱们说到盖辽河发出了点盘的命令,要各处绺子齐来聚会,一同攻打老王家屯儿,那么点盘又是什么意思呢?所谓点盘,便是古时关外胡子统一集结的号令。平日里他们大都各自为战,只需定时向大柜上缴银子即可,只有在攻打镇子或县城等大的行动中才会临时合并,统一行事。 至于盖辽河咱们在上回中已经简单介绍过了,这里还需再介绍一二,以嗜读者。他本是山东人,自幼习练武艺,长大成人后才到了关外。起初他也以四处打零工为生,后来机缘巧合下拜了普善寺的一位和尚为师,继续习武。他天生身子骨儿结实,尤其筋腱粗大,善能窜越,学会了一手儿好轻功。不但可以拄着一根长杆飞越大墙,还能在两艘颠簸的驳船间来回跳跃,至于一般的平房与矮墙,就更不在话下了。可是别看他习起武来甚能吃苦,但对于闲常的生计却十分慵懒,又因生性贪图享受,渐渐学会了赌与嫖了。如此一来他打零工挣下的仨瓜俩枣便难以为继,而上述两样儿又是叫人上瘾的勾当,于是为了筹措银两,他便动了歪心思。 那时关外开禁已久,每天都有新鲜的山货与土产源源不断销往内地,往来于山海关的商旅更是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有腰缠万贯的大金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东家与旁人的对话中得知,碰巧有一个商队将要从此经过,于是就动了打劫的念头。然而他只有孤身一人,临时又找不到帮手,这该是怎么个抢法儿呢?遇到此种情况,一般人往往就须打消念头了,然他却贼起飞智,非要从老虎口中掏出这块肉来不可。仗着对地形熟悉,他预先推算出商队的必经之路,又从东家的库房里偷出一梱长绳,将路边的一处灌木都拴上绳子,又在路中间挖好一个深坑,上面盖好木板,撒了薄薄一层浮土。 转天夜里,天上乌云密布,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原本寂静的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果然是商队冒着危险贪赶夜路。他们平常已习惯于夜间赶路,一则天黑凉爽,不易疲劳;二则可以躲过胡子与马匪,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行人正急急行进,忽然前边的一头骡子掉进了挖好的陷坑里,还没等众人从慌乱之中反应过来,埋伏在附近的贼人已经从树后跳了出来。他一手挥舞尖刀,一手扯动长绳,使得周围灌木皆哗哗乱响,真不知其中正埋伏了多少人马。商队还以为是碰上了大队马匪,又兼天黑路窄,一时无法逃脱,只得乖乖跪下,掏出钱财乞求活命。贼人快速收拢了地上的大块儿银钱,又顺手儿牵过一匹好马,便逃之夭夭了。等这帮商人回过神儿来,已是回天无力,再也无法追赶了。他们只好跑到附近的县衙中击鼓鸣冤,请求太爷为他们做主。那太爷颇为清廉,听说此地竟有如此胆大的狂徒,竟敢只身一人抢夺整队商旅,急忙批下飞签火票,撒出三班衙役,一体严拿。天下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衙役们便探实了风声,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包围了贼人的下处,一声呐喊涌将进去拿人,却发现早已人去房空,都白忙了一场。 此事过后,绿林中就出了个盖辽河,他凭借自己的一身功夫及心黑手狠的性子,很快兼并了其他绺子,雄霸了一方。此次他发出了点盘的命令,共聚得七八百人,正欲血洗老王家屯,震慑四方,好给死去的弟兄报仇。至于另一方面而言,盖辽河自有他的小九九,因关外的冬天本是极其可怕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冷,任谁都会为之胆寒。现下寒冬将至,自己藏在山里的嘎哒库并不充实,在所有的这些村屯之中,只有老王家屯儿从没向胡子纳过贡,不过这也间接说明只有那里最肥,既然从没有出过血,到如今也是该吃肉的时候了。 屯子中的百姓当然对胡子的计划一无所知,他们每天依旧为打粮,磨面,堆仓等农活儿忙碌不停,内中唯有东家王老好儿精于世故,他明知盖辽河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可能就此销声匿迹了,可也一时猜不透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几天的相处使他对麻三儿印象深刻,觉得这个小伙子不但快人快语,且待人真诚,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目下镖队还没有启程,王老好儿便挑选出几十名精壮的后生,组成了护屯队,暂时交由麻三儿教习枪棒,以备不时之需;另一方面,他也觉出了自己人单势孤,便派出几名老成的庄客,前往各处联络大团相助。 所谓大团绝非由官府统辖的军队,而是由本地的商贾共同出资,请曾在绿营或八旗军中担任过军爷的人起头儿,招募当地青年组成的民间团练,用以驱除胡匪,平定纠纷,拱卫一方平安。当时,东北各地的团练星罗棋布,多如牛毛,可人员素质却是良莠不齐的,它们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甚至还有上千人的大团,且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连一般官军都难望其项背。而王老好儿派人前往联络的即是其中两支较大的民团,一支的团头儿叫做李大能,另一支的团头儿叫做魏大勇,两只团练皆是纪律严明,组织有序,在当地颇有声望。 第12章 第二章 外贼 话休烦絮,单说李大能与魏大勇分别接到了书信,读后才知是老王家屯子和胡子之间结下梁子,请求相互联络,共保民财,当下都欣然应允。一则,保境安民乃是民团的初衷与责任,二人都不愿落下个中看不中用的名声;二则,近来这盖辽河的声势越作越大,双方迟早必有一战,也可以借老王家屯子的请求,联合在一处,便不怕胡子人多势众了。 但如此的一番联络又怎能逃过盖辽河的耳目呢。当聊水儿的崽子将信息连珠也似的报上山来的时候,盖辽河不由得踌躇起来。原来他虽起局建绺,但终是为了能混口饭吃而已,并不想犯了众怒,况且他和李、魏二人颇有交情,不能彻底将脸撕破,否则他自己也是难以立足的。他思量再三,颇难决断,便派人去请自己的狗头军师宋三狗。旧时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往往随意起个贱名,像石头、狗子、棒槌等等,但叫三狗的却不常见,其实此乃暗指宋三狗心眼儿极多,为人奸猾凶狠,做起事来犹如三条恶犬环立,让人无处躲藏。 话说这宋三狗来到了盖辽河近前,见大柜愁眉苦脸,急忙询问缘由。盖辽河也不隐瞒,当下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宋三狗沉吟半晌,方才说道: “当家的一怕几家联合起来,咱们斗不过;二怕对战李、魏二人,伤了江湖义气。虽然如此为难,依我看还是有法儿可解的。” 盖辽河一听,大喜过望,急忙催促他快讲。宋三狗却不慌不忙,先是清了清嗓子,又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捋着狗油胡,说出了自己的一番见识。 原来,老王家屯与李、魏二人的大团间都有着一段不小的路程,倘或他们能在团丁赶到之前拿下屯子,就能避免与李、魏二人正面交锋,还可以顺手儿得了金钱和粮食,岂不是一举两得。盖辽河听后不觉喜上眉梢,可转瞬间又犯了难,因为老王家屯经营多年,屯丁手中的家伙不弱,近来又得了镖队的帮助,急切间恐难以攻破,倘或与团丁里外夹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宋三狗仿佛猜透了大柜的心思,他的胖脸微微一颤,从嘴角间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凑到大柜的耳边,又悄悄说出一条毒计来,盖辽河听后不禁连声称好,当即就撒下人马,照计而行。 三天后的一个晌午,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明媚,这在初冬的关外可是个难得的好天。几十名屯中的佃农正借着阳光最烈的时候在屯外翻弄新搓的苞谷,忽然远处官道上一连串奇怪的声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众人皆不约而同的立身观望,见从远处走来了一队卖艺的江湖人。为头儿的乃是一个矮子,他五短身材,唇边留有两撇髭须,胯下骑着一头毛驴,后面跟着的人也是高矮胖瘦不等,但胖大的威武,瘦小的精神。他们手中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不但十八般兵刃样样齐全,且有各样乐器,还有人牵着羊,架着猴,赶着马,真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为头儿的胖汉见道边有人,远处又能看见屯围,便回头吆喝一声,内中立刻有人打起了锣鼓,吹起了唢呐。屯里的小孩儿和妇人也听见这边吹打得热闹,便成群结队的跑来观看。胖汉见围拢的人多了,又回头呼哨一声,立时便有一只大鹰腾空而起,盘旋高叫了两声,竟稳稳落在一匹白马的背上,立刻又引来一片喝彩。那头人的胖脸上堆满了笑,他一边掏出五颜六色的糖块儿塞给争闹的孩童,一边又凭空变出花手绢与小拨浪鼓之类的物什,分发给年轻的妇人们,如此一来此处更显热闹,那围观的人也愈加多了。 胖汉见路上的人群拥挤不动,所幸扎了队伍,就在路边摆了场子。他先是命人牵着一只背上骑着马猴的山羊圈好了地,再用白灰洒了一圈儿,而后就站在场子中央拱起两手,向着围观的人群作了一个罗圈儿揖,高声说道: “老少爷们们,小人姓孙,祖居关里。目下年景不好,只得放了锄头,拉伙儿出来讨口饭吃。您各位若是有钱的就帮个钱场,没钱的就帮个人场,倘若我的伙计演的不好,那是分文不要,就是叫您各位用吐沫淹死我也不冤;倘若演的好,请您开口喊个好儿,我这儿先领各位的情了。” 他说完这些江湖海口,便当先展开背上的大红斗篷,将斗篷遮住半啦儿身子,等他揭开斗篷之时,手中赫然擎着一个鱼盆儿,里面竟然有几尾金色小鱼在游来游去。围观的屯民见他真有本事,不觉都叫了一声“好儿”,用力鼓起掌来。紧接着,他手下的一众伙计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他们有的吞宝剑,有的耍大刀,有的打弹弓,还有的耍猴、耍鹰,直看得众人喝彩声不绝,真是过足了瘾。 清末的关外荒凉闭塞,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娱乐可言,如能看上一场猴戏或是听上一段儿蹦蹦戏,便足以吹上半年的牛了,而今这样一个耍把戏的场子近在眼前,屯中之人哪里还能坐得住呢?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相互搀扶着,出来看热闹。那沸反盈天的吵闹声早惊动了王老好儿,这几天,老人家偶感风寒,正在卧床休息,忽听外面这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是胡子打来了,急叫下人去看个究竟。下人去了不多时,便满脸堆笑的跑进来说,屯子外边儿来了杂耍队,那个好看就甭提了,大家伙儿都去瞧热闹了。言罢也挠头晃腚,显然已经坐不住金銮殿了。 王老好儿听说,也觉着新鲜,心说这杂耍队可是有年头儿没见了,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儿都在土里刨食儿,没个新鲜可看,如今有了这样的好事儿,不如花两个钱,把他们请到屯子里演,也让大家伙儿高兴高兴。想至此处,他急叫下人去找自己的儿子王大愣来,让他去请屯外的杂耍队进屯再演。 王大愣自打与麻三儿拜了把子,见天儿都和他膘在一块儿,不是同去林中打猎,就是同去河里摸鱼,还时常舞枪弄棒,真个比亲兄弟还亲。这会儿他们二人正在打谷场上论棒,麻三儿的棒是白爷教的,后经师傅点拨,已经十分精熟了,却还敌不过王大愣的棒子。要说也不是王大愣的能耐有多高,只是他身大力足,又高着麻三儿整整两头,动不动就是个一力降十慧,总能将麻三儿手中的棒挑飞,气得麻三儿无可奈何。 看到这儿我们不得不细说几句,棍棒怎么还能用挑法呢?那不是枪的使法吗?其实这棍棒除了常用的抡与砸之外,尚有盖、滑、扎、挑四法。临敌之际也不是一味靠着猛力伤人的,使得好的能将棍棒绕身百向,虽遇群敌而不怯。相传明代的抗倭大将俞大猷就是一位使棍棒的高手,无论是马上、步下,都使一条百十来斤的浑铁大棍,能力敌万人,倭寇提起他来皆闻风丧胆,于是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于大棍子。只要是俞大猷前来挑战,日本武士就没有一人敢应战的,只好乖乖投降。 相传有一次俞大猷带队路过少林寺,见寺外一队武僧正在演习棍法,遂上前一观。不料这一看却使他大为失望,原来经过近百年的演变,到了明代,少林的棍法只是流于表面的形势,难以实战了。那领队的武僧乃是寺中首座,见这位观摩的将官摇头叹息,不觉奇怪,遂上前问询。俞大猷见出家人言辞恳切,遂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还当场甩掉战袍,手擎大棍上场演武。待他将一套棍法演练下来,直惊得武僧们瞠目结舌。那首座却是个识大体的,连忙奔入寺内报知了方丈。老方丈听闻是俞大猷将军来访,立即大开山门,请于将军进寺用斋。斋罢方丈又挑选出三十几名善使棍棒的武僧高手请于将军指点。俞大猷也不推辞,不但指点了武僧棍法,还从中挑选出两名武僧随己出征,以便临敌指教,以免又落入了重形的俗套。这两名武僧随于将军转战南北,身经数百战,终于学得了其棍法的精髓。抗倭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便谢绝了朝廷的封赏,重入山门,传授武学,开创了少林棍法的鼎盛时代。 既然说完了棍法的传说,让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话说麻三儿与王大愣正相较得起劲儿,那名下人已经来至当场,王大愣听闻是父亲的意思,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身儿干净衣服,准备去屯外看个究竟。临行前他还不忘拖上麻三儿同行,说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而这当众露脸的差事当然算是有福了。其实于麻三儿而言,外面的热闹他看不看都可,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对于打把势卖艺之流早已是见怪不怪,全不当一回事,只是为了不扫盟兄的兴,他才装出兴奋的样子,随同而来。 二人出了屯子,看到不远处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圈内彩旗飞舞,锣鼓喧天,听起来好不热闹。众人见是少东家来了,急忙闪开一条路,麻三儿便随着王大愣挤到了前面,见场中正在表演蹬竿儿。这蹬竿儿本是源于京津地区的耍大幡,只在形式上略显粗糙罢了,但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立于当场,右肩上顶了一根两丈多长的粗大毛竹,竹子显已使用多年,表面被蹬踏、摩挲得像镜面儿一样光亮,一个瘦小的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猿猴一般攀上竹竿的顶端,用脚勾住毛竹,将其双手解放出来,随意做着顺风扯旗,猿猴摘桃等惊险动作。下面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的绝技,边发出阵阵的惊呼声,边使劲儿地拍掌叫好。麻三儿也被杆子上的人吸引住了,然吸引他的不是其花俏的动作,而是那汉子的一双眼,每每手搭凉棚,都会瞟向屯子的方向,让人不免疑窦丛生。 转眼间那汉子已经做完了动作,滑将下来,当他的双脚将要踏到那大汉的脑门之时,忽然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在了地上。他露的这一手儿又博了个满场彩,王大愣见有了空隙,连忙走上前,向周遭拱了拱手,开言道: “各位老少爷们儿辛苦了,俺王大愣是听了爹爹的话,请各位进屯一叙。如不嫌弃屯子窄小,还请各位能多住些日子,这银钱自是少不了的。” 他以往都是拙嘴笨腮,而今有了麻三儿这位好兄弟,朝夕相处间已经大有长进,不像以往那样木讷卡顿了。 为首的胖子听了,喜得眉开眼笑,连忙拱手说道: “哎呦,敢情是少东家来了,我说今儿早上怎么有喜鹊叫呢。承蒙您父子二人能看得起俺们几个糙人,若是能进到屯子里歇歇脚,那就再好不过了,即便多演几场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银钱嘛,那都好说,全凭您爷俩赏了不是。” 说完他又在胖脸上挤出一堆笑,就连鼻尖儿都现出了皱纹儿。 第12章 第三章 防守 麻三儿始终站在王大愣身后,他这是在给自己的傻哥哥保着驾呢。他不似王大愣一般见识粗浅,而是经多见广,识得各色人物,知道不能随意轻信他人。当矮胖子寒暄之际,他始终紧盯着对方的双眼,因为老话儿讲:定睛则有,转睛则无。就是说一个人再怎么精明,怎么善于伪装,眼神都是骗不了人的。他见这为头儿的胖子,两只鼠眼四下乱转,显得捉摸不定,诡诈多端,心下便有些生疑了。待他听说王大愣将要请这些人到屯子里去,便想开言阻止,却又碍于自己是客,没法儿做了东家的主,只好将话生生咽了回去。王大愣却料不到这一节,只是一门儿心思的觉着好玩儿而已,而那为头儿的胖子却也乐得顺水推舟,便招呼上自己的伙计,各自收了器械,进屯中歇脚儿。 接下来的几天,无非是摆场卖艺、搭台唱戏,乡下人自秋收以后便没了事由,乐得抄手看热闹解闷儿。他们都夸王大愣给屯子办了件好事儿,王大愣毕竟憨直,听了夸奖心中自然受用,只知道咧嘴傻笑了。一晃儿到了第五天头上,天光一亮就彤云密布,眼看将有一场大风雪,那些把守围子的屯丁却仍像往常一样,只是在望楼上吹牛聊天儿,全然不知要降下一场塌天大祸。到了临近中午之时,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虽然细碎,却被狂风卷裹,声势倒也惊人。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隐约现出了一些驳杂的人影儿,初时三三俩俩,互不挤靠,到后来竟渐渐显出了大队人马来,虽然在雪中看不真切,却能让人知道必是大事不妙了。 守围子的屯丁撒脚如飞,进到屯中送信儿,这一来整个屯子都慌乱起来。胆儿大都出了门到围子上观看,胆小的则干脆关了自家房门,躲在被子里祈求老天保佑。王老好儿的病刚见点儿起色,闻报此事知道事态严重,忙叫了儿子王大愣还有麻三儿等人登上围子一观。待他们上了围子,胡匪已经兵临城下了,但见围子底下,黑压压的一大片,足有八九百人,往后看好像还有胡匪正向这边源源不断的聚拢来。胡匪们身着五花八门的服饰,他们高矮胖瘦不等,手中的家伙也长短不齐,个中还有穿着女人花袄的,系着红头巾,在脸上擦胭脂敷粉,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男还是女了。 为首一人身量不高,胯骑一匹黑马,头戴貂皮帽子,身披貂皮大氅,踩着羊皮靴子,脸上阴冷恐怖,正在向围子上仔细打量着。他一见王老好儿上了围子,便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老东家,咱俩可是实在亲戚啊!” 这句话一说完,周围的匪徒皆一阵地淫笑,气得王老好儿差点儿晕厥过去。清朝之时,此话只有在嫖客之间打趣儿之时才能用到,在此则不言自明。待胡子们哄笑够了,盖辽河才在马上平伸两手往下压了压,直到周围安静了,他方用马鞭儿打了一个脆响儿,笑说道: “我盖辽河最讲江湖义气,这叫一还一报,咱们谁也不欠谁的。现在入冬了,弟兄们都想抹抹嘴巴头儿,还请老东家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保管能给你留个棺材本儿钱。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别怪弟兄们不开面儿了。”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胡子便鼓噪起来,盖辽河见围子上始终没有动静,料想威吓起不到作用,便再一次将手中的马鞭高高举起,高声喊道: “上啊,崽子们,谁抢到是谁的啊,要是抢不到就不是我盖辽河的崽子。” 胡子们听到了大柜的命令,一霎时仿佛眼前出现了白花花的银钱与女人,他们叫嚷着,挥舞着各式器械,蜂拥而上。 带着啸音的箭矢与弹丸布满了天空,胡子们是早有准备的,他们赶着蒙有厚厚棉被的骡车冲在最前面,车上放着长长的木梯,前缘还竖起了挡箭的木排,待到车子冲到了围子下面,便有人在车上支起梯子,奋力向上攀爬。王老好见守围的屯丁有些害怕,急忙扬手大喊道: “后生们,打呀,别让这帮狼崽子进了屯子,咱们身后可就是大家伙儿的媳妇跟妹子啊。打呀,别让他们进来。” 这番话仿佛触动了人们紧绷的底线,他们不再犹豫了,纷纷用手中的矛与叉,推开架上来的梯子,用弓箭向下猛射。王大愣则身先士卒,用手中的猎叉接连挑翻了好几条梯子,上面的土匪纷纷怪叫着跌下了围子。麻三儿也没闲着,他抢过一名屯丁手中的弓箭,勒满了弦,瞅的真切,照准盖辽河就是一箭。周围乱哄哄的噪音压住了弓弦的声响,盖辽河全没提防,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箭,幸亏他穿的大衣厚实,否则这一箭非把他对穿不可。饶是如此,他也怪叫一声,从马背上翻了下去,守在身后的两名小匪急忙将他拖到安全的地方,而其他胡子则一心想着要多捞些好处,丝毫没有受到触动,仍然一叠声儿叫嚣着向上猛冲。 双方整整打了一个下午,胡子非但没占着什么便宜,反倒被打死打伤了好多,终于在天擦黑儿的时候退下去了。然而他们并没走远,只是在离围子一里左右的地方挖下地窝子,生火做饭,准备明早再攻。 围上的屯丁早都累坏了,众人见胡子退走,暂时没了危险,便纷纷摊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在此时,下面送上饭来,大家伙儿这才挣扎着站起来,三三俩俩的抢馒头吃。王大愣与麻三儿也累得够呛,他们一边吃着王老好递过来的馒头,一边不顾疲劳商量着应对之策。王老好毕竟久经世故,他知道敌众我寡,硬拼是绝没胜算的,他有心让麻三儿出外搬兵求援,却又觉着孩子都累得不轻,又有些于心不忍。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麻三儿与王大愣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麻三儿喘息着说: “东家,这么打下去不是个办法儿,方才我和大愣商量了,今晚儿我就冲出去找大团求救,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王老好儿见麻三儿不顾疲劳、危险,主动请缨,竟一时感动得有些语塞。可转瞬间他便冷静下来,因为麻三儿毕竟是客,他在自己的眼中又是孩子,怎么能让他甘冒奇险,外出送死呢?然倘或今夜无人外出求援,恐怕就再无机会了,一旦围子被攻破,那全屯的男女老少不都得让胡子祸害了呀! 一时之间,他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但唯有一点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任人羞辱和践踏,这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下人的底线,也是他王老好儿的底线。他咬了咬因苍老而发白的嘴唇,又看了看麻三儿与王大愣那依旧坚毅的脸,只得横下了决心。他先是命人叫来最会说长道短的胡大白活,又在屯中挑选出几名精干的后生,全部交由麻三儿带领,给每人都备了一匹快马,准备让他们连夜突围求援。 这个胡大白活是前几年才投靠过来的,他天生嘴皮子利索,因平日里爱与别人逗个闷子,因而得了这么个绰号,但他对于锄、铲、耙、挑等农活儿样样稀松,因而过了而立之年依旧讨不到老婆。此一回东家能选中他,就是看中他能说会道,希望他能帮忙说动大团,求其尽快发兵。胡大白活一听说叫他去赴险,不由得暗自叫苦,但他也不愿在年轻人面前做软柿子,只好打肿了脸充胖子,当众接了差事。其他人都是老实的农人,自然没有二话,于是众人都回了下处,吃饱喝足,打点行装,静待天黑。 第12章 第四章 出围 天黑的很快,转眼打过了定更,围子上早止息了灯火,变得黑沉沉的,而远处胡子的篝火却烧得正旺,亮灼灼的甚是刺眼,这可能就是围与被围的区别了。入了一更天,麻三儿便走出屋子,虽然披上了王大愣送来的狼皮坎肩,迎面的寒风还是让他打了个寒噤。传说中狼皮在主人遇到危险之时,可以竖起颈后的三根狼毛向主人示警,至于是否如此神奇,麻三儿并不知晓,但就它的御寒能力而言,在老东北就是弥足珍贵的。 当他摸着黑来到打谷场上的时侯,四名屯丁与胡大白活早已等候在那里了,胡大白活穿了最厚实的衣裤,将自己活脱脱打扮成一头狗熊,除了两眼可以露在外面而外,其他地方均被裹的严严实实,风雨不透,不必说御寒,就是从马上掉下来也能毫发无伤。大家都知道今夜的行动凶多吉少,所以无心说笑,只是默默地从兵器架子上挑选了趁手儿的刀枪、弓箭,又检查了马的鞍辔与水壶,就围坐在一处,静候出发的命令。 风变得更大了,天空中飘下无数细碎的雪花,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这可能是将要入冬的第一场雪,却选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使每个人都能感到刺骨的寒意,但同时厚密的彤云却也遮住了星月,为即将到来的行动提供了方便。几个人在风雪中挨了一个更次,直到隐隐传来的喧闹声也渐渐止息,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只有雪花落地时所带来的一丝沙沙轻响。 麻三儿从碾盘上站起了身,他用力抻了一下懒腰,转身抖落了狼皮坎肩上的积雪,又甩甩胳膊踢踢腿,率先翻上了马背。几名屯丁都是精壮的小伙子,他们见状都没有丝毫的犹豫,纷纷整理好装具,翻身上了马。只有胡大白活略显迟疑,他虽然站起了身,却颤抖了好一会儿,这才磨磨蹭蹭地搬鞍认蹬,他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只是软塌塌的耷拉着,让人看了不会以为他这是要去解救别人,而是将要赴刑场似的。 麻三儿对于胡大白活视而不见,此时他的心早已飞到了乌沉沉的夜色里,他只是用脚轻轻磕了一下马腹,口中“咄”地一声,他胯下那匹大黑马便像离了弦的箭,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其余几名屯丁见头人先走,急忙催着马紧紧相随,胡大白活显然还有些胆怯,可他坐下的那匹马,见到同伴都在向前猛冲,便毫不犹豫的奋起四蹄,冲了出去,吓得背上的主人只好拼命抓住马鬃,一面在口中咒骂连连,一面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围子正门的塔楼上,王老好儿正用力撑开惺忪的睡眼,努力向着围子外面眺望。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两个更次,这对于一位老人而言已经是非常不易了,然他的心里明白,今夜孩子们闯重围搬救兵,乃是关系到上百户人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所以不论别人儿如何规劝,他都执意坚守于此,直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他带着人一起回身观望,在暗夜的风雪中,疾驰而近的几匹马卷起了地面上刚刚聚集的小小雪堆,仿佛是几艘披荆斩棘的小船,裹挟着细碎的浪花,扑面而来。围子上的屯丁刚想要欢呼雀跃,立刻便被王老好儿挥手制止了,他知道此时倘或惊动了外面的胡匪,定会功亏一篑的。他挥了挥手,向着几名即将出征的英雄致意,随即命令守在辘轳旁的两名屯丁打开围门。 随着一阵轻微的咯吱声,两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向外打开了,麻三儿望着围子外漫天的风雪,只是略略挑了挑双眉,便微一俯身,率先冲了出去。 围子外的风雪正刮得紧,暗夜之中到处都是胡匪们点燃的火堆,就像坟茔地中的鬼火,胡乱的跳动着,仅有东北方向一片林子里漆黑一团,显得诡异而阴森。麻三儿预先已和几名屯丁商议好,正要从老林子中穿过,前往李大能处求援。其他人遥见远处的林子并无异样,还以为是胡子一时大意,竟然给他们留下一条通路,无不欢欣鼓舞,都纷纷抖动缰绳,想要撒马急奔。但麻三儿却挥手制止了他们,他率先放慢了速度,只是让马儿在雪地上缓缓而行,以免惊动了熟睡的胡匪,其他人见状,也立刻会意,全都放慢了马速,缓缓跟随。 一行人借着风雪的掩护,竟然在胡匪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的溜到了林边,眼前莽莽的树林,仿佛是一张黑色的巨口,随时都会将擅闯者一口吞噬。麻三儿抿紧了嘴唇,他的心却忽然不安起来,仿佛前方正有危险在张网以待,而他们这一行人就如同即将入网的鸟雀,将要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然而不从这里走还能走哪里呢?麻三儿的头脑中有些纷乱,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他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身上也出了汗;向前走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而恐惧,这莫名的恐惧,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他回头看了看如同孤岛般的屯子,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了那一双双期许的眼睛,走吧,时间是不等人的,就算前面没有路,那也要杀出一条路来。 然而当众人刚刚走进林子,方才体会到什么叫“外头太阳地儿,里面如蒸笼了”。密密杂杂的树木与厚厚的腐叶使林子里外变成了两重天,即便是关外最令人恐惧的寒风,刮起来犹如万马奔腾,却也难以在老林子中肆虐。此刻林中异常安静,只能感觉到丝丝的微风,几乎没有雪花飘落,而最令人难过的是光线不明,所有人只能拉马前行,脸上和手上都被坚硬且锋利的树枝、灌木划出道道口子,钻心的疼。 麻三儿手牵着马走在最前面,他虽步履维艰,然心中却仿佛是着了一团火,恨不能一步就跨过林子。正行走间,忽然一丝难以言表的异样感划过他的心头,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多年在江湖中行走的经验,以及目前这难以完成的任务,都令他不得不小心在意任何一点危险的征兆。 他遂停了脚步,预备四下观望一番,却猛然见到一小团黑影凌空扑下,其势迅捷无伦,眨眼之间已到了马头前,但仅一掠而过之后,又消失于周遭的黑暗里了。马再敏感不过,不必说晃略马眼,就是周遭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可使马受惊,更何况此马并非战马,焉能经受如此惊吓,当即前蹄立起,鬃尾乱炸,若不是口上有绳圈禁锢,必然就长嘶起来了。 麻三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慌忙抓紧缰绳,周身用力下坐,这才稳住了马匹。待他惊魂稍定,便伸手抹了一把冷汗,又用手轻抚马的面颊,一面四下张望,希望能在暗夜之中找到使马受惊的罪魁祸首。然周遭依旧夜色茫茫,根本无从寻找,他又侧耳静听,然除了林外呼号的风声而外,也是什么也听不到。麻三儿在心中料想,方才可能是山猫之类的野兽,自己夜行惊了它们,便渐渐安下心来,却也为了以防万一,便将背后的单刀打开扣簧,又命身后的屯丁将羽箭搭于弦上,这才拉了拉缰绳,继续前行。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忽听耳边“呼”地一声轻响,似有清风拂面,那团黑影又已扑击而至了。这一回它不偏不倚正冲在马脸上,使本就受了惊吓的马匹彻底失控了,那马无法嘶鸣,只得下意识向侧面一冲,竟然“嘭”的一声响,撞在一株盆口粗的老树之上,登时双目上翻,口吐白沫,死在地上了。 变故到来犹如惊雷滚地,然麻三儿却并未惊慌,就在马挣脱他手中的缰绳之后,他已然拔刀在手,护住了头面,并紧盯着黑影,凝神细观。这一回他总算是看清楚了,那不过是一支灰黑色的夜猫子,这时已经抿翅收翎,停在对面的一根树杈之上,正歪着头,嘴中咕咕的叫着,似在嘲笑众人。麻三儿对这畜生的扰乱并不生气,但他也想扫清这捣乱的障碍,于是侧身摘下背上的木弓,正要将弹丸扣在皮兜之上,却忽然听到几声兵器相撞的脆响随风飘至。其音虽不大,且转瞬即逝,然在静谧的深夜听来依旧分外清晰,显得与这古老的密林格格不入。 麻三儿的心中不由一惊,转而又暗自庆幸,倘或不是这夜猫子捣乱,这会儿几个人恐怕已做了刀下之鬼了。他回身向几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就轻轻放下木弓,将腰腹贴地,手足并用,向前爬行。待他爬行了七八丈远,便发现了异样,耳听得远处的树林间偶尔能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再凝神细观,几乎可以看到兵器的闪光,显而易见此路是不通了,倘或非要从这里杀出去,必定会斩敌一千,自损八百呀。 于是麻三儿便小心的退了回来,他望着树杈上的夜猫子举手作了两个揖,这让留守在原地的几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但麻三儿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而是转过身,招呼几人向着林外走去。跟在后边儿的胡大白活还以为是麻三儿怕了,不觉很是自鸣得意,他可是巴不得能回到屯子里去,若象这般夜闯重围,吓丢了魂儿是小事儿,脑袋丢了便得不偿失了。 到了林子外面,麻三儿方才细说了自己的发现,胡大白活见其他几人都面现惊慌之色,便急忙建议回屯防守。可麻三儿却始终看天,没有表态,他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便诚恳地说道: “东家叫俺们几个去搬取救兵,全屯人可都盼着呢。倘或现在回去,岂不是叫他们将咱几个都看扁了。况且你们都有家,胡子一旦进去了,能是个啥结果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人都没了词儿,一时间面面相觑,场面瞬间冷了下来。麻三儿便乘热打铁道: “依我看胡子点火多的地界,未必能有多少人。他们依仗人多势众,全没把俺们放在眼里,这会儿肯定都睡了。趁他们睡的正迷糊,我们就势冲将出去,倘或不成,再退回屯子,另做打算。” 其他几人本不甘就此回头,听了此话都举手赞成,唯有胡大白活独自站在众人身后,一个劲儿地发抖。麻三儿见状便宽解道: “胡大哥,我看您还是先回去吧。我的马死在了林中,正好将你的马让给我骑。你回去可以给屯子送个信儿,就说我麻三儿带不回人来,绝不回头。” 说罢便抢过缰绳,认蹬搬鞍,上了马背,其余几人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的勇气,也纷纷上了马。胡大白活见有了台阶可下,便顺水推舟的说道: “那也中,本来老哥儿我也想去,但大兄弟想用我这匹马,我也没法子了。我就先给屯子里送个信儿吧。你们路上小心点儿啊,早点儿回来。” 说完他就忙不迭的抹转身,飞也似的向屯子跑去了。 第12章 第五章 英雄出山 外面一直很静,静得人困意连连。盖辽河正在老林子一侧的帐篷内打着盹儿,这是他的手下人用羊皮和毡布临时支建起来的,虽然仓促,却颇够用,即便外面刮了一夜的风雪,里面却仍是温暖如春的。他左肩上中了一箭,虽然由土医起了箭,上了刀创药,然疼痛仍然折磨得他耗尽了体力,渐渐昏昏欲睡了。他在闲暇时爱听说书艺人品评三国,因而学到了声东击西的法子。老王家屯不比县城,然围子坚厚,急切之间是打不破的,他于是将几十名老弱残匪布在了围子的正门处,叫他们多点火堆,布下疑兵,又将精壮的匪徒安置在老林子一侧,因为他料定,围子里必有人出来求救,也必过老林子,如能趁势围捕,便可假扮成大团将围子一举骗开。他一向自负,觉着自己的奇谋妙计天衣无缝,在昏昏沉沉间竟走了神儿,梦见了自己垂涎的窑姐儿“欢妮子”。 这个小娘们是盖平人,人不但长的水灵,还有一双会勾人的眼,盖辽河在上个月,外出踩盘子之时,路过一家暗窑子,一眼便相中了她,要不是当时带的银子不够,这会儿这小娘们儿怕早就成了他的压寨夫人了。他自顾自的做着美梦,却猛然被外面一连声儿的呼喊打断了,他还以为是抓住了求救的屯丁,急忙伸脚蹬鞋,却见门帘一挑钻进一名小匪。他满脸是汗,喘嘘嘘地说: “大、大柜,不好啦,围子里的人冲、冲出去啦。” “什么?” 盖辽河像被当头打了一棒,顿时火冒三丈,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小匪,几步跨出帐外,向着喊声发起的方向尽力眺望。这会儿天上只是微微发白,故而他看得不太清楚,却能影绰绰看见,围子正门前的匪徒在乱哄哄地跑,他们身后则是一团团散开的雪雾,正渐渐随风飘散着。 麻三儿已经带人冲了出去,这一冲,竟然顺带砍倒了三名土匪,这都是匪徒们毫无防备的缘故。他们除了睡大觉,就是坐在毡子上面对着火堆发呆,待清脆的马蹄声突然驰近,众人还以为是大柜查夜,慌忙起身迎接。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几把雪亮的腰刀,待他们明白过来,头已经和颈分了家了。 马队在转瞬间就驰出很远,每个人都没有手刃匪徒的快感,他们的心中都仿佛燃烧着一团火,恨不能一步跨到大团,搬兵回援。方才他们在林中已经耽搁了大半夜,现下只能连连加鞭,使得坐下马都鼻喘粗气,口中流涎,亚赛腾云驾雾了。 一行人驰出了十几里,麻三儿隐约看见前方的夜色中,似有一队人马迤逦而来。他本想再驰近些看个究竟,却不料自暗夜中传来一声断喝: “呔,前边儿的匪人听着,胆敢在向前些许,我们可要开弓放箭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拉动弓弦的咯吱声。麻三儿来不及搭话儿,急忙猛勒缰绳,那马冲劲儿甚急,经此一拉竟然直立而起,险些将他惯下马来,亏的他用双腿紧夹马腹,这才没被摔得头破血流。他一边用手抚摸马鬃,一边在口中“嘘嘘”连声,使马安静下来。稍后他轻嘘一口气,朗声答道: “别误会,我们不是胡子,是老王家屯儿出来求救的。敢问对面的大哥,你们是哪里人?” 闻听此言,对面儿的人才稍稍放松下来,他们放下弓箭向这边缓缓走近。待双方将要近在咫尺之时,麻三儿方才看清,来者都是粗布裤袄的乡下人,他们个个背弓挎箭,内中还有人手摁刀把儿,一幅紧张戒备的神情。为首是个高个儿,生的孔武有力,他手提五股猎叉,背背连发弩机,满脸汗水,似乎已经走过很长一段儿路了。麻三儿见来人不是胡子,也放下心来,一片腿儿从马背上跳下来,双手抱拳道: “敢问几位大哥是?” 为头儿的壮汉见麻三儿相貌端正,料定他不是坏人,便也一抱拳,粗声说道: “俺们就是临近大团的团勇,团头儿叫魏大勇。昨晚儿是出来巡夜的。” 听了这话,几个人都高兴得跳将起来,麻三儿一把拉住为头儿的团勇道: “小的是老王家屯儿的人,现在屯子已经被胡子围了,俺们东家让俺们几个连夜出来求救,想不到在这儿就和你们碰上了。”“眼下屯子危急,能不能现在就去见你们的团头儿,求他快点儿发兵救援。” 那名团勇略一沉吟,道: “不妨,俺们几个出来巡夜都没骑马,将你们的马匀给俺一匹,你我二人先到大团面见团头,他定能发兵来救。” 当下一名屯丁让出自己的马给那名团勇骑了,二人打马扬鞭,直奔大团而去。余下的人都一律侯在原地,等待大兵到来。 这团头儿魏大勇本是绿营出身,因勇武过人,不畏强敌,曾被提拔为哨长。但他为人刚毅,与绿营的贪官污吏难以相容,最后因不满上锋克扣饷银,愤而辞职。回到家乡后,因他名满乡邻,又带过兵,便被乡绅推举出来做了团头。上任以后与众百姓秋毫无犯,兼之经他之手训练出的团勇能以一当十,接连打败了几股流寇的袭扰,威震一方,就连当地的县令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就在麻三儿与团丁赶到大团的时候,天儿已经渐渐亮了,五里八乡鸡鸣狗吠,一片祥和景象。二人一进大团的土坯院子,那团丁便滚鞍下马,奔到一面铜锣前,挥舞锣锤,用力敲响起来。刹那间苍凉而清亮的锣声响彻山野,在这静谧的清晨尤为刺耳,不但惊醒了魏大勇,就连尚在熟睡的一众团勇也被惊醒过来。 大家一齐聚到窗前观看,见魏大勇已经披衣起床,满脸怒气的抢出了上房。麻三儿见团头身量不高,豹头虎目,猿臂狼腰,周身上下都是疙瘩肉块儿,使人望之可畏。他走到二人近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麻三儿,而后就扭过头,睁着一双怪眼,死死盯着那名敲锣的团勇,仿佛就要将他活吞下去一般。那团勇被团头注视得两股战战,但仍强自挺直了腰杆儿,将如何与麻三儿相遇,老王家屯儿已经危在旦夕等情由和盘托出。 魏大勇紧盯着团勇的双眼,待听完了叙述,便断定其言不虚。原来他本是粗中有细之人,自从接了王老好儿的书信,便不断派出哨探打听老王家屯儿的动静,对于胡匪典鞭一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料定胡子在近日必有大的动作,故而才派出一队团勇连夜巡视,却不料想,仍是百密一疏,被胡子抢了先机。若不是麻三儿有胆有谋,能连夜脱困前来报信,还真不知会被瞒到什么时候呢。 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魏大勇出奇的镇定,他不慌不忙地回过身,将手一招,立刻从他的身后转出七八个手提铜锣的健壮团勇,一齐大力筛起锣来。此一次与方才的锣声又是不同,初始时紧时慢,继而便越来越密,如同狂风卷地,使人坐立不安。转眼间,随着锣声不但从近处的土房中涌出大队的团勇,就连远处的村坊间也奔出了成队的后生。他们个个身穿粗布村衣,外罩淡黄色号坎,手擎短刀、长矛、猎叉、梭镖,虽然家事不齐,但个个犹如猛虎下山,不由得让人赞叹连连。 麻三儿也曾耳闻魏大勇治军极严,威震一方,今日见到这番阵势便不由得血气上涌,跃跃欲试。此时,魏团头早已换好了全身披挂,手持丈八蛇矛枪立于阵前,团勇也按平日里排好的序列整整齐齐的布列于场中,偌大一个方阵竟鸦雀无声,隐隐透出摄人的威势。魏大勇见团勇们已然站好,便用低沉而洪亮的嗓音说道: “我们大团成立日久,镇守一方。而今胡匪猖獗,欲行不轨,妄图毁我田产,伤我子侄,大家说我们答不答应?” 团勇们虽只有区区几百人,然听得团头所言皆义愤填膺,同时振臂高呼道“不许,不许!”其声震彻长空,几乎要将天地撕扯开来。魏大勇见团勇答的血性,不由得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回身看了看站在身后的麻三儿,又大声说道: “这位小兄弟,虽然不是咱本地人,却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身闯重围前来搬兵,从今往后他就是俺的兄弟,也是你们的兄弟。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那几百名团勇又一齐振臂高呼道:“是兄弟,是兄弟。”听闻众人的回答,麻三儿早已热泪盈眶,他将连夜的奔波之苦抛于脑后,不由得也振臂高呼:“是兄弟,是兄弟。”魏大勇听了麻三儿的呼喊,甚为满意,不由得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继而他又板起面孔命令道: “马队一百,由我这位兄弟带领,先行出发。步卒四百随后一并跟进,一个时辰之内务必赶到老王家屯,集结后听我号令。” 说完,他不容质疑的将手一挥,队伍中立即有人给麻三儿牵过一匹马来。那牵马的团勇一脸憨厚的笑,问道: “大兄弟,你想要啥趁手的家伙事儿啊?” 麻三儿此时已和这些团勇心连着心了,他没有腼腆和犹豫,而是直接要了一杆花枪,依旧挎了自带的腰刀,便认蹬搬鞍,飞身上马。其余的团勇也都牵过自己的战马,纷纷骑上,在场中排好两列纵队。麻三儿本以为队伍这就要开拔,正要催马先行,忽见身后的团勇纷纷从怀中掏出预先烙好的玉米饼子,悄无声息的吃了起来。闻到了饼子的香气,麻三儿这才觉出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正当他满脸艳羡的时候,早有一只大手伸到了面前,那手中正捏着两只黄澄澄的焦香饼子。麻三儿不由一怔,细看之下竟然是魏大勇递过来的,而魏大勇的口中正兀自咀嚼,满脸都是亲切的笑。此情此景,麻三儿再也无法自持,泪水夺眶而出,他自从死了爹娘,一直与成瘸子相依为命,这几年更是只身在外,挣扎漂泊,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何尝能享受到这般的亲情与照顾。眼前的魏大勇便如同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让他的内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温暖和勇气。他顾不得拭去泪水,急伸手接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一股香甜的滋味溢满了他的心田。 第12章 第六章 交锋 这出征前吃干粮的举动确是有历史渊源的。清朝时部队在开拔前都要吃马上饭,此乃满洲八旗的传统,却是从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那里学来的。元朝时蒙古铁骑横扫欧亚,除了有武器、马术等技术优势外,最重要的就是军粮了。蒙古人将面饼烤干,将大块儿的牛、马肉调好味道,灌进马肠子里,吊在烟火上熏烤。经过十多天的烤制,马肠变得干硬且滋味儿十足,蒙古骑兵便将它们随身携带,经年也不腐坏。每次出征前,骑兵们都会啃干面饼,嚼干马肠,饮随身携带的清水补充体力。行军或征战途中,每名骑兵都会配发四到五匹马,不但可以在马上睡觉,就连吃饭也都在马上解决,以此便保证了行军的突然性和持续性。后金在建立骑兵队伍时也将这一传统继承下来,但他们另发展出一种特别的军粮——饽饽。他们将米、面和着奶与干酪制成各种形制的点心随身携带,常常可以保存一到两个月以上而味道不变。这些点心不但可以平日啃食,一旦有了条件能埋锅造饭,士兵就将它们溶于热水中,即刻便制成了热乎乎的可口茶汤,能给远行的士兵带来家乡的味道。但满族人对点心这两个字比较忌讳,就将这类面食称呼为饽饽。到了八旗军定鼎中原之时,饽饽已经发展成为十几个大类,上千个品种的系列佳肴了。相传乾隆年间,倭国太子进京朝贡,乾隆帝盛情款待,用一十三个一丈见方的饽饽桌展示了大清王朝的空前繁盛,让小小的倭国人叹为观止。魏大勇曾在清军中当过差,吃过官粮,故而将出征前必吃饽饽的传统也带到了大团里。但普通百姓家没有那么讲究的饽饽,只好用玉米面儿饼子来代替了,此举不但能抚慰团丁的胃肠,还能安定他们出征前的焦虑,可谓一举两得。 魏大勇见团勇们吃过饼子后,变得神采奕奕,都将早起的困意一扫而空,甚觉欣慰。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眼向麻三儿示意,接着将手在空中一挥,马队就先行开拔了。 此时东方虽已破晓,却依旧彤云密布,北风凛冽,好在雪已经停了。放眼四望,映入眼帘的皆是一片银装素裹,仿佛这世界本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麻三儿虽然奔波了整整一夜,却毫无困意,许是身后的马蹄声使他有了直面危难的勇气,只见他两脚猛力一磕,那坐下马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迎风狂奔起来。尾随的团勇也都纷纷打马,紧紧跟随,整个马队便似白色海洋上加速前行的航船,激荡得平静的洋面支离破碎,掀起大片大片的雪白浪花,随风飘散开来。麻三儿的马跑在最前面,冷风像锋锐的刀子划过他疲惫的面颊,但他却丝毫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心中的那团火又急切的燃烧起来了。 屯中的精壮屯丁不过百人,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经过昨日的激战,抵抗之势早已是强弩之末了,现下真不知他们是吉凶还是祸福?王老好儿那急切的面容,屯丁目送他们时那殷切的眼神,都使他心中的烈火越燃越旺。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或许头脑中片刻的空白可以让他心中稍安,他只是昂着头不住地打马,尽量驱散着萦绕在心头的惶恐。 终于在前面隐隐出现了一片坡地,一旁的茅树林子便是他与屯丁分手的地方,按理说他们应该在此等候,可奔至切近,却空无一人,萦绕在麻三儿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了,几乎压得他无法呼吸。 “倘或不是突发了什么大事,屯丁是决计不敢擅离的。” 念及此处,他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团勇,见众人仍是气昂昂的,便打消了停下休息的念头,又是一磕马腹,继续向前奔去。 终于看到那片老林子了。天空的阴云依旧浓重,而屯子上方的天却如同墨染。起初麻三儿并未在意,以为只是阴云笼罩所致,但他很快就发现,那如同墨染的天空竟然是被升腾而起的黑色浓烟染黑的。随着坐马的奔驰,他已经可以看清黑色的浓烟之下仿佛仍有火光闪动,甚至还能听见屯民凄惨的嚎哭声。麻三儿的心中一急,猛地抽了坐马一鞭,不料那匹马竟跑脱了力,一声长嘶,马失前蹄,将他直直摔了出去。幸而一个柔软的雪包卸了力道,麻三儿顾不得全身疼痛,挣扎着站起身,又去拉坐马的缰绳。好在身旁的团勇及时制止了他,并提醒说大家已经跑了近一个时辰,纵使人不怯力,马也已经坚持不住了。麻三儿这才注意到,战马大都通身是汗,不住地打着响鼻儿,再难冲击前进了,于是他只好让大家伙儿原地休息,待稍后再行前进。 团勇们纷纷下了马,带水壶的抢着喝几口水,没带水壶的只能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借以缓一缓喉咙的干渴。麻三儿趁机爬上一棵大树,手攀枝丫尽力远眺,直到他能确信,老林子周围再无胡子的踪迹,方才遛下树,准备带队穿过林子,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团勇们却与麻三儿发生了分歧,他们本就对他不甚信服,现在又听说他要先行冲击,自然不肯同意,都纷纷表示要等步兵赶到之后再行合围。麻三儿知道此时不能强人所难,便拉过自己的马,手提花枪骑了上去。团勇中也有人佩服他的胆识,当下就站出十几个人要同他一齐前往。麻三儿顾不得再多说感谢的话,只是投去了饱含深情的一瞥,便抖动缰绳,催马前进了。 这只仅有十几个人的马队,放在茫茫的荒野之中,实在太过渺小。他们个个心知肚明,此一去便如同飞蛾扑火,必定凶多吉少。但不知冥冥中是有怎样一股力量在支撑,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人流露出犹豫和迟疑。麻三儿依旧打马在前,到这时他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师傅曾不止一次的对他说, “习武之人练的就是心气平和,无论在什么场合,碰到了怎样的敌手,都要力活气顺,周身没有一处僵滞的地方,都是一般的平衡、和谐。” 起初,他对师傅的话不甚理解,认为着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罢了,而今他才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其实便是武术的精华所在了。 一行人驰到了林子附近,麻三儿便抢先下了马,手拉着缰绳进了树林。后面的人见林木丛杂,骑马绝难通过,便学着他的样儿,一手牵马,一手拨开荆棘、树丛,艰难前行。此时已是入冬天气,然这一行人却走得满头大汗,当他们终于踏出了林子,准备舒展一下疲乏的筋骨时,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围子的正门已然洞开,由坚硬杨木制成的大门一扇被踏得支离破碎,另一扇也几乎摇摇欲坠了。门前的雪地上尸体横陈,有拿着刀枪的胡子,也有手无寸铁的屯民,而围子内依然火光闪闪,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麻三儿用力握了握颤抖的双手,急忙抄枪上马,来不及和别人打声招呼,便在马的后胯之上狠狠抽了一枪杆,向着围子里猛冲而去。 围子里的民房几乎都着了火,胡子们正三五成群,背着抢来的财务,拖着抓来的妇女,乱哄哄地蹿。他们猛见冲来一匹高头大马,被吓了一跳,急忙放开手中的物品和女人,四散逃开。其中有那逃的慢的,早被麻三儿槊翻了七八个。胡子见只是冲进来一个毛头小子,便又壮起胆儿来,他们嚎叫着,尽力围攻,想要捉活的,领功请赏。但他们很快又被奔进来的十几匹马冲散了,这些团勇同麻三儿一样,都趁着胡子惊慌失措之际,纷纷挥舞起手中的长刀往来冲击,一霎时竟然将满屯的胡子杀得昏头转向,辨不出东西南北。麻三儿一面冲杀,一面用力高喊: “这里已经被五千官军包围了,尔等速速放下兵刃,可以免死!” 其余的团勇理解他的用意,便一齐大声高呼: “投降的可以免死!” 这些胡子是在昨天的后半夜才杀进屯子的,他们已经哄抢了一夜,也有些头昏脑胀了,加之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见杀进来的人勇猛,真以为是来了大队的官军,便纷纷撇了刀枪,抱着到手的财物开始外逃。外面的胡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别人都纷纷外逃,自然不甘落后,于是你争我抢,相互拥踏,竟逐渐呈现出兵败如山倒之势了。 第12章 第七章 神仙难躲一溜烟 而此时,盖辽河尚在一间宽房大屋内呼呼大睡,昨夜事先潜进屯子的军师,趁着屯丁困乏之际,偷偷带人打开了大门。原来那一伙儿卖艺的江湖人就是由宋三狗带人装扮的,他们骗取了王大愣的信任混进屯子,就势潜藏下来,不但将屯子里的路径都摸透了,还将钱粮的存放地点也搞清楚了。胡子们一冲进屯子,宋三狗立刻带队直扑王老好儿的宅子,想要活捉王大愣,立个头功。不料王大愣尚未安歇,宋三狗刚刚带队杀到,便和手提钢刀的王大愣撞了个满怀,双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由分说就是一场生死搏杀。宋三狗原想仗着人多势众将王大愣乱刀砍死,不料却被王大愣杀得人仰马翻,丢盔弃甲,就连自己都差点儿丢了小命。无奈他只得飞报盖辽河,盖辽河闻听围住了王大愣,晓得大仇将报,便急命四梁八柱率领有手段的匪徒合攻王大愣。王大愣只身一人,左冲右突,杀不出重围,只好退身到打谷场上,拼死抵抗。而匪首盖辽河却因一夜未睡也十分困乏,兼之他深信王大愣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便在王家大屋的厅堂里打起了瞌睡。 猛然间他听到了别样的动静,即便不睁眼他也能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是慌乱溃败的声音,这对于他一个大柜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他急忙披衣起身,叫来守门的小匪问过,才知道是官军来了。起初他也有些胆战心惊,想要开门逃走,但旋即又镇静了下来, “官军都是贪生怕死的人,哪能来的这么快。” 想到了这一节,他急忙叫来贴身保镖,一同爬上屋顶,待细细看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只有区区十几个人而已。他一面叫人约束众匪不要慌乱,一面亲自带队围攻团勇。匪徒们也渐渐发现并非大队的官军,分明就是这几只“孤燕儿”,于是又壮起贼胆,鬼喊乱叫着冲将上来。麻三儿手中的花枪早已断为两截,他只好拔出腰刀奋力砍杀,胡子们见了他这股不要命的劲头,一时竟不敢上前,都远远的跟在后面,伺机而动。 进来的十几个人很快便被冲散了,麻三儿毕竟对屯子熟悉一些,知道在打谷场上堆砌着大量的腌菜缸和碾盘,足以周旋些时候,便主意打定,一门心思的往打谷场冲去。途中他又砍死了几名不要命的匪徒,而战马的马腹也中了一箭,渐渐步履蹒跚,勘勘不行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从打谷场的方向传来一阵阵嬉笑与吆喝的声音,就好像是胡子们在那儿碰到了什么新鲜事儿,正在拿之取乐。麻三儿的心中正在疑惑,他的坐下马却终于坚持不住,颓然摔倒了。他便就势一滚,站了起来,挥刀拨开几只刺过来的长枪,一头扎进了打谷场外围成片的水缸之中。他尽量横卧在地,躲在两只巨大的水缸之间,暂时避过了危险。 借着打谷场上冲天的火光,麻三儿见到胡子们围成了一大圈儿,有的人偶尔向里面射只箭,更多的则是挥刀狂笑,乐不可支。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弄清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只有王大愣被孤身一人围在了圈中,他已身中数箭,从头到脚都挂满了鲜血,也分不清那是受伤流淌而出的,还是被胡子溅染的;他怒发冲冠,声若雷鸣,两眼胀得血红,但腿脚却已不听使唤了;每每他刚刚站起,便会颓然跌倒,手中的钢刀也仅剩一个刀柄,捏在手中孤零零的。匪徒们欺他精疲力尽,便这个射一箭,那个扎一枪,想将其慢慢折磨致死。 家园已破,同胞丧命,兄弟受辱,都令麻三儿愤怒到了极点,他不顾敌众我寡,忿然挥刀跃起,一名匪徒的首级便应手而飞了。其余的匪徒全没料到忽然从背后杀出个程咬金,顿时乱了阵脚,麻三儿不待他们回过味儿来,几个大步便冲到王大愣近前,以左手搀住他的腋下,猛一用力,竟将一名二百多斤的壮汉架了起来。王大愣在被架起的瞬间愣了一下,旋即就面向麻三儿,布满血污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说:兄弟,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来。 就在此时,众匪徒已从惊乱之中镇定了下来,他们纷纷挥舞着刀枪向着二人步步紧逼过来。麻三儿挺直了腰杆儿,以手撑住王大愣,使两人如同屹立在场中的铁塔,巍然怒视着渐渐逼近的匪徒。 他们那摄人心魄的目光,竟然使一贯残忍凶暴的匪徒有些犹豫了,可是他们仍然在头人暴戾的催促声中,控制着颤抖的双腿,向着二人逼近过来。麻三儿的心中只有平静,不错,死是可怕的,但是能救下自己最要好的兄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匪徒们逼得更近了,矛尖上的闪光几乎刺花了麻三儿的双眼,他提起刀,准备做最后的拼搏。突然,打谷场外的胡子变得混乱起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让所有人都感到发抖,只不过于麻三儿和王大愣而言是兴奋,对于胡子而言则是慌乱。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其间还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连大地也一同颤抖起来。胡子们回头望着,脸上写满了惊恐,终于一名匪徒扔掉了手中的刀,转身逃离了,其余的匪徒也仿佛接到了“风紧扯呼”的命令,一窝蜂地四下逃散而去。 麻三儿与王大愣孤零零地立在当场,眼睁睁看着赤手空拳的匪徒在自己的身旁乱窜,他们都急于寻找出路或是换了衣服准备躲藏在屯民中间,以期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儿。打谷场几乎是设在屯子的外围,很快便有一杆蓝色大旗映入二人的眼帘,那是魏大勇的旗帜,他原属正蓝旗所辖,索性也将大团的旗帜设成了蓝色。见到这面大旗,泪水在一瞬间就溢满了他们的眼眶,但同时二人也觉着头昏眼花,再也支撑不住,双双瘫倒在地了。冲进来的团勇将他们抬到一处没起火的民房内,又打来井水给他们解渴,王大愣冲杀了一夜,又失血很多,早已干渴难耐,喝了整整一葫芦瓢的凉水,便倒头呼呼睡去了;麻三儿也喝了几口井水,又吃了团勇递过来的干粮,渐渐恢复了体力。他从一名团勇那里要来一杆长枪,不顾别人的劝阻,执意出门同团勇一并追杀残匪。 盖辽河眼见部众不受约束,知道大势已去,他随意抓了一匹光着脊梁的老马,孤身一人,落荒而逃了。余下的匪徒群龙无首,大都无心抵抗,遂撇了刀枪混迹于屯民中间,意图逃过追杀;只有少数的悍匪,祸到临头仍拼死顽抗,妄图杀出重围,东山再起。 由于民房众多,又有柴垛、谷仓等藏身之所,故而众人只能将屯民及混杂在其中的残匪一并驱赶至打谷场上,细细甄别,而麻三儿则因惦念着自己的包裹,便孤身一人回到下处寻找。昨夜他在出屯搬兵之前曾将随身携带的老参与东珠一并放在了包裹之内,又将包裹藏匿于一处废弃的炕洞之中,想来胡子搜找得匆忙,急切间是难以发现的。 等回了下处,麻三儿果然在炕洞之中找到了包裹,虽然沾满了漆黑的炕灰,所幸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他就势一屁股坐在炕沿之上,打开包袱,想依前将宝物再随身携带。不料那颗东珠光华耀目,稍稍漏出一点缝隙,便有光华放射出来,在这阴暗的屋内甚是光亮。麻三儿本想用包袱皮将东珠掩住,不料只觉一阵凉风从头顶拂过,掀得他头皮发凉,正待伸手抚头,却忽然发现放于膝头的包袱竟然不翼而飞了。此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起先他还以为是不慎将它落在地上了,急忙附身四处寻找,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干笑声,那笑声就如同手撕破布,极是刺耳恐怖。麻三儿心知不妙,急忙抄枪在手,抢出门外,便见土道之上站立一人。此人身材瘦高,狭长脸儿,一对儿细米儿的眼睛,薄片嘴,身穿紧身衣靠,脚蹬牛皮底儿暧靴,腰间倒插双刀,左手正提着自己的包裹。他腰间的那对儿刀极是怪异,宽面儿、圆头儿,一对纯铜护手被摩挲得锃明瓦亮,刀身则闪着青紫的寒光。 不待麻三儿开口,只听那人悠悠说道: “老子躲在这嘎达,想不到却得了宝。大内俺也走过几遭,可没见过这好东西,这遭可算没白来了。” 麻三儿心中一急,忙脱口说道: “盖辽河已经跑了,快将包袱还我,我叫大团饶你一命。” 不料,此话出口,那人竟笑得前仰后合。 “盖辽河?哼,就他也配管老子。老子连神机营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们这些猫三狗四。” 话音刚落,只见他将包袱往肩上一甩,转身便要离开。麻三儿知道今天是碰上硬茬子了,想以话打动他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意贯足尖,在他转身之际,猛然提枪前指,一招蟒蛇出洞,直向那人的背心刺来。然而枪尖还未碰到那人的衣角,他却微微侧身,悠忽之间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而后又急退两步,笑道: “好,好,好,今儿个叫你做个明白鬼。” 说完他就扔下包袱,自腰间撤出双刀,在手中微微一合,发出“呯”的一声脆响,振得人两耳发麻。他右脚向前虚踏半步,右手的刀自上而下,向着麻三儿的面门急划而来,麻三儿忙将身子后仰,挺枪招架,不料那人进步极快,说时迟那时快,左手刀早到眼前,只听“啪”的一声响,左手刀恰好拍在麻三儿抓枪的前手上,用劲儿不偏不倚,正好将麻三儿手中的枪拍落在地。麻三儿只觉着前手痛入骨髓,不用说拿枪,就是伸手提捡包裹亦难做到了,他不觉用后手抓紧枪杆,却兀自混身颤抖不已。 那人见状阴阴笑道: “怎么样?后生,还敢不敢来了?” 麻三儿听他开言奚落,不免心中火起,恰巧脚边正有一块方石,便趁对方不备,猛然以脚勾起方石,将它托于脚背,弹腿间,将方石甩向那人的面门。这是他自小追打野狗的法子,端的是百用百灵,不料那人又一次微微侧身,轻松就闪了过去,接着脚下不停,进步栖身来到麻三儿的近前,不待麻三儿将腿落下,便用前腿膝盖猛磕麻三儿的支撑腿。这一下较前次更重,麻三儿当即立脚不住,结结实实的扑倒在地,将脸也跄破了。那人并不急于痛下杀手,而是依前笑嘻嘻地问道: “怎么了?再起来,玩玩如何。” 面对着别人的羞辱与玩弄,一时间恐惧、羞愧和愤怒一齐涌上麻三儿的心头,他再也按耐不住,猛一挺身,双手抓住那人的小腿,张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脚踝。那人并未料到麻三儿能使出这般搏命的打法,一时被制,疼得哇哇大叫。在恼怒之余他直接将右手的刀头调转向下,猛向麻三儿的脖颈切来。这一切之下,他使出了十成劲力,意欲杀之而后快,恰在此千军一发之际,忽听“呯”的一声脆响,那人手中的刀却忽然停住了,紧接着便“啪”地一声落在了麻三儿的脖颈旁,自己则身子一歪,倒于地上,再也无声无息了。 第12章 第八章 生死兄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麻三儿还兀自咬着他的脚踝不放,那人的尸身栽倒,竟被麻三儿生生扯下一块皮肉来。麻三儿有些茫然无措,他趴于地上,口中含着那块皮肉,不明所以。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急忙吐了皮肉循声观看,原来在不远处正站着一名屯丁,手中擎着一杆漆面光亮的快枪,枪口处的一缕青烟兀自袅袅不绝。 所谓快枪,不过是普通人对于西洋供弹枪的称谓罢了。它属于后发装填的燧发枪,若与神机营装备的火绳枪相比,不知要先进了多少倍。然即便如此,对于西方列强而言,将药袋与弹丸分装设计,仍使它成为费时费力的笨家伙。好在有精明的军火商,将它贩卖到了清国,才使它保住了颜面,并摇身一变,成为了可以与高价古玩相提并论的珍贵物品。直到多年以后,联军用一体弹药的杠杆式步枪敲开了清国的大门,其他的杂乱枪种才逐渐淡出国人的视线。 面前的这杆快枪,便是王老好儿借一次出洋的机会,从一名西洋传教士那里购得的。当时这把枪的要价甚高,王老好倾其所有,又将随身携带的一张古画一并相赠,才换得此枪,美中不足的是弹药有限,仅有一百余发。于是这杆枪便成了王老好家中的镇宅之宝了,平日里他将此枪擦了油,藏匿在一处密室之中,偶尔有了机会才小心的拿出来把玩。屯子中见过此枪的人寥寥无几,仅有熟识的两名下人和王大愣知道此枪的藏匿之处与用法。 眼下这名放枪的屯丁便是王老好儿贴身的下人之一。昨夜,在屯子将被攻破之时,王老好儿正在围子上休息。胡子在涌入之际,抢光了他随身的衣物,并将他狠狠毒打了一顿。他年事已高,受了这般的惊吓与殴打,当场就昏厥了。胡子们都急于抢掠,便没人再理会他,而一名下人却趁乱逃至密室之中,藏了起来。直到天光放亮,大团解了围,他才从密室中悄悄溜出,临行还不忘带上东家的宝贝,意图将之换上一笔银钱,远走高飞。不料他出了密室恰好路过此地,见到一名胡匪正要杀人,为了自身的安全,索性放了一枪。他本意只是想将胡子吓退,不料此枪的准头极佳,一颗弹丸便将胡子的头颅打得粉碎,他平生从未杀人,见此情形吓得魂不附体,只能立在当场怔怔发呆。 麻三儿倒是从义兄那里听说在屯中藏有一把快枪,是连官家都没有的稀罕物,今日一见便立刻断定,眼前的这把枪定是那杆快枪无疑了。他见此人不与众团丁一并劫匪,保护乡梓,而是随身带了包袱,准备外逃,顿生厌恶之感;便趁着他发愣的当,一跃而起,夺过长枪,背在背上,又在他的屁股狠狠赏了一脚,就算是临别赠言了。 由于弹丸的初速颇高,这杆枪的通体皆由精钢打造,故而极为沉重,背的时间稍长便会两肩酸痛,难以为继。麻三儿一面不停地将其来回换肩以缓解疼痛,一面向着王大愣休息的屋子走去。一路之上,随处可见尚未被收起的尸身,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皆被剥得一丝不挂,其状惨不忍睹。麻三儿正预寻找门板、草席等物,将尸身遮盖起来,却猛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声,那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切,仿佛是众人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又惊慌失措起来了。 麻三儿急忙转身,向着呼声响起的地方急奔而去。到了地方,他才发现,原来是把守围子的屯丁正在呼喊。麻三儿按照屯丁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又卷起了滚滚的雪雾,隐约间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屯子里的人早就被胡子吓破了胆,都以为来了胡子的大队援兵,忙不迭的四处躲藏。麻三儿见一时之间约束不住,只好带领几名胆大的屯丁尽力将围子门掩上,又从附近的民房拆下木板,将破损之处逐一堵死,希望可以抵挡一时。 杂沓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耳听得大地轰然作响,任何人的心中都不由得颤抖起来。麻三儿虽然胆大,却也料定眼下几人无异于螳臂当车,便叫来一名屯丁,让他到打谷场上去找魏大勇求援。不料这名屯丁刚走,另一名屯丁便手指着远处,高声叫了起来。麻三儿急忙登上木楼,凝神细看,但见雪雾之中竟然挑起了官军的旗号,旗下一员清将,身穿正蓝旗棉甲,手提一杆火铳,坐在马上耀武扬威,神态颇为傲慢。 麻三儿对于此人当然是一无所知的,然当地的百姓却时常遭他祸害,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此人姓查,满族人,善使一杆火铳,自号“飞火将军”,仅是当地的三营统领。实则他的火铳是打不得胡子的,仅能打鸟惊兽,祸害百姓,因为他每次出兵之时都是见什么拿什么,故而本地的百姓都在背后叫他“查烂拿”。 话说这查烂拿早就接到了线报,也知道胡子集结,预要骚扰屯民的事。不过他并未将保境安民,剿除胡匪作为己任,而是将此事看成了升官发财的好机会,梦想着能得把万民伞,以便去省城里邀功请赏。可他偏偏又胆小如鼠,自讨敌不过胡子,若是力取必然要丢掉小命儿,便左思右想间,竟也有了一条“妙计”。 他先命细作扮成小买卖人,混迹于屯子周围,专一打探胡子的动静,又命两营兵勇于前日埋伏在屯子的左近等待命令。然而这些清兵懒散惯了,吃不得这般辛苦,正欲骚扰屯民,弄些鸡鸭来解馋,却忽见大队的胡匪到来,便吓得屁滚尿流,连放屁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他们都“不动如山”,作壁上观,竟然没让胡子发觉。待盖辽河攻打围子之时,查烂拿始终按兵不动,还美其名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入夜后,他本想趁着天黑去浑水摸鱼,赶散了胡子,却不料屯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里应外合的打破了。闻报后他又忌惮起贼兵势大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被魏大勇抢了先,夺了头功。 他不念自己如何畏缩不前,却只怪魏大勇抢了他的买卖,立刻起大兵前来打秋风,不料这些胆大的泥腿子竟敢当着他的面儿关了围子,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查烂拿仗着“军威雄壮”,当即提马向前,手举火铳,高声喊喝,并鸣枪示威。不料他那杆火铳久不使用,后膛又被压得太实,搂火儿之际竟然来了个后膛开花,别称“烟儿打主”,将个飞火将军熏成黑包公了。两旁的兵丁见状都忍不住想笑,却又忌惮查烂拿官威颇大,只得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倒是围子上的屯丁没甚忌讳,见了他这副脓包样,竟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了。查烂拿见当众丢了面子,羞极反怒,直接拔出腰刀,喝叫士兵攻城。 这些清兵平日里惯于欺压百姓,一见头领发了话,便狐假虎威,擂鼓放炮,向上猛力攻打。就在双方就要兵戎相见之时,围门忽然大开,内中闪出一队人马来,二龙出水排列两厢,当先拥出一个人来。查烂拿定睛细看,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威风,原来面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团头魏大勇。 原来查、魏二人曾同在军中供职,魏大勇虽比查烂拿的官衔低些,却为人仗义,能与士兵同甘共苦,深得下属拥戴;而查烂拿却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更兼克扣钱粮,盘剥士卒,故而在军中的威望反不如魏大勇。查烂拿不知己过,但论人非,常依仗满人的身份,在上峰面前诋毁魏大勇,却又因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魏大勇是难得的勇将,故而上峰只是左耳听右耳冒,对魏大勇并无惩处。 话说有一日,副将欲出营围猎,查、魏二人自然左右相随。走在路上,查烂拿心生诡计,欲要魏大勇当众出丑,他偷偷命人将一只獐子赶在副将的马前,那副将果然命令魏大勇射杀。魏大勇不敢怠慢,忙抽弓搭箭,催马紧追,想不到查烂拿另叫几名亲随在前面的树茅子里预先备了绊马索,意图将魏大勇掀下马来,再羞辱他骑术不精,出出胸中的恶气。然魏大勇久经战阵,能临事不慌,就在索子即将绷起的刹那间,竟猛踹绷镫绳,将马扎住了。查烂拿的几名亲随见事情败漏,急欲逃走,却被魏大勇迎头一箭,射翻了一个,余下的只能乖乖投降,被魏大勇押来面见副将。副将问明了情由,暗自埋怨查烂拿多事,然他毕竟与查烂拿都是满人,有心袒护,可魏大勇却来了轴劲儿,无论如何就是不依。那副将无可奈何,为了平息此事,竟然想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法子。他命查、魏二人各持弓一张,一十二支雕翎箭,咬去箭尖,跑马互射,认输者当众赔礼,并罚俸半年。 话说查、魏二人各自上马,持弓对射。魏大勇弓马娴熟,查烂拿却久不上阵,甭说射人,就是双手开弓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于是乎魏大勇跑马兜圈儿,不急不慌,而查烂拿却手忙脚乱,洋相百出。待他好不容易用脚将弓蹬开,却还没将箭搭稳,弓弦既已滑脱,那只羽箭竟然返抽回来,正中查烂拿的面门。查烂拿像个布口袋一样跌下马来,摔得七荤八素,魏大勇则催马上前,张弓欲射;查烂拿惊惧万状,竟然闭目装死,把一众官兵笑得前仰后合,就连副将都被羞得满面通红。 不得已,查烂拿只好当众陪了不是,又被罚俸半载,自此以后他更是将魏大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与其为难作对。魏大勇见绿营中贪腐成风,更兼满汉不和,难以立足,便索性辞了官,回归故里,组建了大团。 今番他二人久别重逢,心中自是另有一番滋味。查烂拿始终畏惧魏大勇三分,魏大勇呢当然也不愿再与其为敌,二人各自怀着心事,表面上却笑逐颜开,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共同携起手,走进了屯子。两人来到厅堂坐下,先象征性的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查烂拿抢先一拱手说道: “魏贤弟真是勇武不减当年。今番你又抢了平匪的头功,想来又是想从军高迁了吧?” 他明知自己在军中的地位颇高,而魏大勇已无从军的打算,便想借此话题压一压魏大勇的势头。魏大勇听了,不置可否,也一拱手笑道: “哪里哪里,查兄才是勇武过人,兵峰到处,匪徒望风披靡,这次可都是您的功劳啊。” 查烂拿见魏大勇话中带刺儿,有讥讽之意,本待发作,却又忌惮他勇武无畏,只好借题发挥,拍案大骂道: “来人呐,速速将那关闭围门,对抗官军的暴民押来。” 他的手下人如狼似虎,立刻将麻三儿五花大绑推将上来,一旁还有人将那把快枪也捧上前来。查烂拿一见到快枪,立刻馋的舌头都要掉出来了,心里说道:“我的乖乖,这枪就是有钱也没地儿买去,想不到这土里土气的乡下还能有这般的好东西,这回该着我查某发财了。”想到此处,他借题发挥,用力一拍桌子,喊道: “胆大的刁民,竟敢私藏火器对抗官兵,想来定是想要谋反。来人呐!把他给我推下去,就地正法。将这把枪,充公造册,待我禀明了上级再行发落。” 不料他的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一连片的叫喊声,守门的兵丁被接连推倒了好几个,一条彪形大汉闯将进来。此人高人一头,炸人一臂,就像半截子黑铁塔,脸上怒目横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双拳紧攥,便似一头疯虎,使人不敢靠前。查烂拿见来人勇猛,立马就软了骨头,急叫军兵快快将此人拿下,然门外虽已聚集了数百官军,却无一人敢上前擒拿,只是远远围定,鼓噪呐喊。 魏大勇一直在旁冷眼观瞧,见此时局势即将激化,忙一摆手道: “查将军,这个小兄弟乃是我派到屯子中的细作,并不是普通愚民,更不会有意对抗官军的。请您将他放开,我敢替此人担保。” 接着他又转向冲进来的壮汉说道: “壮士,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公堂?” 只听那壮汉说道: “俺叫王大愣,你们绑的是俺兄弟。他搬兵求救,杀匪有功,为何绑他,俺就是不依。” 魏大勇见王大愣憨傻可爱,便开口笑道: “想都是一时的误会,查将军初来,不晓得你这个兄弟,一时有些鲁莽了。” 说完,便命令团勇给麻三儿松了绑,又搬来两把椅子,叫他二人坐下叙话。王大愣见官兵手中拿着自家的快枪,便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不料查烂拿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爱财如命的主儿,见有人前来抢夺,以为奇货可居,便硬抱着火枪,死不撒手。一时之间双方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屋子里顿时混乱起来。查烂拿见到了手的鸭子要飞,忙招呼门外的官兵进来助阵;魏大勇见查烂拿太不像话,欲要出言阻止,却听门外一声传报,有四名屯民抬进一张软床来,而床上躺着的,正是东家王老好儿。 昨夜,王老好遭逢胡子的洗劫,被剥了衣裤,又受了惊吓与殴打,着了风寒,早上被人救起之时已是奄奄一息了,这会儿虽经村医调治,多少恢复了些,却仍是虚弱已极,强自支撑。他听说官军绑了麻三儿,王大愣已赶去解救,恐怕自己的儿子拙嘴笨腮,救人不成反送了性命,便挣扎着,叫几名屯民抬了软床,赶来解救。待他进得屋来,见麻三儿已然被松了绑,而王大愣还在与官兵争夺快枪,心下已然明白了八九,忙挣扎着半坐起身说道: “各位军爷,那把枪本是小老儿买来给大愣打鸟用的,并非是胡匪的家什。昨夜被胡子抢了,亏得这位麻三儿兄弟将它又夺了回来,现在也该物归原主啦。” 说完便让一名屯丁上前取那快枪。抱枪的官兵虽没道理,却仍仗有查烂拿撑腰,死不松手。恰在此时,也不知是哪个愣头青,竟“唰”地一声拔出刀来,四周的团勇和屯丁也不示弱,都拔刀的拔刀,拿枪的拿枪,刹那之间,屋里屋外,刀光闪闪,眼看就有一场大火并。查烂拿眼见团勇众多,倘或真动起手来自己定然吃亏,便想着先忍下这口气,待日后再去找魏大勇和麻三儿算账。他不情愿的站起身,喝退了官兵,带领几名亲随灰溜溜地出了屋子,继而又带队向着屯外退去。一众绿营兵折腾了好几天,怎肯两手走空,便顺手捡了东家的鸡,拿了西家的鹅,直到两只手都被占满了,才在一片咒骂声中扬长而去。 眼见着官兵走远,王老好却再也支撑不住,骤然仰倒,口中已是气若游丝。王大愣见状急忙扑至近前,麻三儿等人也聚拢过来照看。过了许久王老好才幽幽醒转,他费力的睁开双眼,梭巡了一阵,才将目光定在麻三儿脸上。只见他微抬右手指向王大愣,口唇间微动似有嘱托之意。麻三儿见此情形心下了然,急忙说道: “东家,我与大愣八拜结交,便亲如兄弟,今后再不分离。无论到哪,只要有我吃的就有大愣吃的,您老就放心吧。” 王老好见麻三儿说的至诚,心下一松,登时垂手闭目,一命归西了。王大愣当即哭得昏死过去,众人也一并跟着掉眼泪,半晌过后,王大愣被人救醒,急请人去找来木匠,临时打了一口棺材,将王老好装殓起来,两日后葬在了屯西头的山坡之上。 此时魏大勇已然押着俘虏去了省城,而麻三儿与王大愣因不愿入团当兵,便谢绝了魏大勇的邀请,留了下来。然此地经过胡匪的洗劫,已然荒凉破败,无法居住了,于是他二人便合计着一同回到吉林,找成瘸子开店谋生。二人收拾了随身的包裹,带上那只快枪,辞别了王大胆儿等人,踏上了北归的路程。而王大胆儿也因走镖的货品十损七八,实在不敢去见东家,只好带上人逃往关里谋生去了。 就在众人离屯之时,正值黄昏时候,天空残阳如血,四下草木凋零,身后的屯围仅剩下一簇残垣断壁,孤寂的立在风里。凛冽的北风刮过残枝败柳,发出阵阵呜咽,仿佛也在诉说劫后余生的悲凉。麻三儿与王大愣都跪在王老好儿的坟前,烧化了纸钱,带着满腔的悲愤与不舍,踏雪迤逦而去。 此正是“匪患猖獗官法弛,生灵离乱苦自知。非是为恶无果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欲知这兄弟二人在一路之上,又能有怎样的奇遇呢,在下回之中自有分解。 第13章 第一章 雪中酒店 沿途屡遭妖魔叨扰 兄弟二人戮力同心 话说在清朝时有一位江南布商,拿银钱运动门路,意图在官场之中谋得升迁。然而却时运不济,最后只捐到一个关外的知县。在赴任途中,他偶遇大雪,初见这银装素裹之景,不觉诗兴大发,便下车赏玩。不料一个不留神,竟滑了一跤,不但将官帽摔掉,就连官袍也被扯了个大窟窿。他见自己形貌狼狈,遂作了打油诗一首以自嘲,诗曰:“皇恩永驻关外祥,赴任途中赏雪忙。忽而头下脚朝上,天地颠倒衣裳脏。” 当然这虽是个笑话,却也能间接道出雪天路滑难行。而麻三儿与王大愣的北上之日却恰好赶上此种天气,二人冒着风雪整整走了一夜,直待手脚酸麻,衣裳浸湿,却也没能赶出多少路程。眼看天色将明,四周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二人不觉愁上心头,因为他们心中明白,倘或日头升起而没有景物遮眼,耀眼的雪光非将双目灼伤不可。 他们又向前挨了一段路,转过一处山坡,赫然有间小店矗立在道旁,一位老汉正在门口挑出酒幌,预备开张。他头上戴有一顶破毡帽,身上没穿厚重的冬衣,在寒风之中被冻得缩手缩脚,手中的幌子怎么也挂不牢了。 王大愣的心肠最热,见此情形,急忙走上前,仗着身子高大,随手接过幌子,轻轻挂好。老头回身打量,不觉惊叹于王大愣身材魁梧,又见后面的麻三儿,虽然面貌清瘦,却身子骨儿挺拔轻巧,眉宇间自透出一股英雄之气,不觉肃然起敬,便缩身拱手道: “二位小爷,想是走了一整夜的路吧,不如进小店儿歇歇脚儿,再喝上一杯水酒暖暖身子如何?” 麻三儿见这老头面貌慈祥,不似一般的奸伪之徒,便没有猜忌,况且他二人也实在走的乏了,急需一个地方打尖休整。他们随同这老者一并进了店铺,见铺中陈设虽然简陋,却颇为整洁干净,靠南面的土墙之上挂有一柄猎叉,木柄已被摩挲得黝黑发亮,显是使用多年的旧物了;窗边摆有两张桌子,五六把椅子,都是乡下用的粗笨家什;西屋之中正飘出阵阵香气,虽比不过大馆子那般的油腻香甜,却也能勾得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了。 老者喊来正在厨下烧火的婆子,在木桌上摆下粗瓷大碗,碗中盛有滚烫的面汤,又摆下酱瓜、咸蛋、酱豆腐等鲜美小菜儿,最后则端上一大盆金黄焦香的玉米饼子,摆在了中间。麻三儿与王大愣都是乡下平民出身,于礼节上也不甚讲究,便掏出随身的碎银子赏了老汉,又招呼他老两口儿一并上桌儿吃喝。 那老汉初时不肯与客人同桌,到后来见麻三儿邀的至诚,便招呼了婆子一并坐下。几个人手捧面汤,大嚼饼子,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喝了一回。老汉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中的瓷碗,走进屋去提出一个紫色的瓷瓶,放到桌上。麻三儿曾在王府中做过下人,不觉间长了见识,见到有如此形制的瓷瓶,不觉疑窦丛生,暗自思讨道:如此的穷乡僻壤间,怎会有这般一个好瓶子,断然是偷盗而来,或是截夺而来的。这里胡子众多,一般的店家都将店铺设在围子左近,以求自保,为何他家能独独建在野外呢? 他心下有了这番计较,便留起心来,然不论怎样用心观察,这对老夫妻都是本分的乡下人,绝不似一般的绿林歹人。麻三儿正在纳闷间,那老汉已然打开了瓶盖,便有一股酒香扑面而来。麻三儿凑近瓶口,轻轻嗅了嗅,自觉酒香醇厚,绝不是寡淡的普通村酒,心中倒愈加疑惑了。王大愣却只是个粗人,须臾间已吃了十多个饼子,五六碗面汤,兀自意犹未尽,见到有酒,便不论青红皂白,只顾催促着快快倒酒,过后一并算钱便了。 麻三儿亦倒了一杯,他用嘴微微品尝,自觉味道不俗,便停杯不饮了。那老汉颇觉奇怪,便开口问道: “小爷,此乃老汉私藏的好酒,怎么还不中你的意?我藏了它这许多年都没舍得喝上一口,今天见你们并不嫌弃我们这一对儿孤老,能以诚相待,这才拿出来请你们喝的。” 闻听此言,麻三儿脸上一红,忙将酒杯轻轻一推,解释道: “老爷子,实不相瞒,我猜这酒绝不是普通村坊里的东西,故而才不敢喝了。您若是能说出此酒的来历,或许我们还有些许胆量再喝上两口。” 老者听了此话不觉哈哈大笑,连忙说道: “老汉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有心机的,这酒若凭我老汉当真是喝不起的。当着真人我也不敢说假话,此酒实则是几年前白得的。你们若是想问,那我就当闲话说说,倒也无妨。” 而后,这老汉便借着酒劲儿,以手指天,得意洋洋的说出了几年前他们老夫妻俩遇到的一桩奇事。 也就是三年前,此老汉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式,因没有子女,便和自己的老伴儿守着几亩薄田过活。然老汉除了在土中刨食而外,却还有一好,那便是拿鹰。 他家本姓尹,远在清初便是关外有名的鹰户。每年开春之际,鹰户都会带上捕网上山去划拉鹰。他们会在预先选好的地方,用削尖的树枝将捕网固定在离地一尺余高的地方,下面用木桩拴好鸽子或山鸡,再将细绳绑于它们的脚上,拉在手中。来人会在左近挖一处深坑,盖好草皮,自己则带着干粮猫在坑内,仅透过一个细孔向外窥望。 每隔约一刻钟,来人便会用细绳拉动鸟雀,迫使其猛扑双翅,以引起鹰的注意。鹰眼乃天下第一锐利的,虽然身在万米高空,却能洞悉地面的风吹草动,它见有鸟雀扑闪,便俯冲而下,以利爪捕抓。不料利爪刚刚透过捕网,便被牢牢缠住,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难甩脱了。此时捕鹰人就会走上前,用黑布条蒙了鹰的双眼,再用棉布将鹰体细细裹了,带回家去。到了家须先摘去眼罩,在鹰爪上拴个铃铛,只要稍动,铃铛便会“哗哗”作响,使鹰受到惊吓,再也不敢乱动了。然此时鹰在表面上随不敢反抗,实则野性尚存,不论喂水喂肉都莫想靠近,到了这个火候猎鹰人便需准备干粮,预备熬鹰了。 所谓熬鹰就是通过长时间的接触,使鹰熟悉人类的居住环境,熟悉自己的主人,进而缓和其暴戾天性,可以为人所驾驭的过程。熬鹰时一般都是在户外的茅棚中进行,那里安静轻松,兼而四面透风,很有自然气息,鹰便能相对放松些。入夜,熬鹰人手持旱烟袋,在放鹰的木架之旁摆上清水与新鲜鸡肉,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与交流。 现实中,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始终用眼睛盯着鹰的眼睛看,而是要和鹰唠起家常话,还要将口中的旱烟一口口喷在鹰头上。起初,鹰的警惕性很高,它见烟雾喷至,往往一边躲闪,一边高叫;但随着夜色加深,鹰也逐渐懈怠下来,慢慢打起了瞌睡。熬鹰人瞥见鹰在闭目点头,便急忙抄起一条儿鲜肉,硬塞进它的嘴里。鹰立刻被惊醒了,却因全无防备,直接吃了一口,可紧接着便有第二口、第三口接踵而至,直到它尝到了与人相处的甜头,被彻底驯服为止。 尹老汉也是在开春儿之时上山拿鹰的。他依前将捕网和鸽子安放好,正要往挖好的坑里钻,却猛然听到几声鹞鹰的啼鸣,苍凉高远,自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充斥其间。尹老汉心中大喜,知道这是碰上宝贝了,急忙钻入坑中,牵动细绳,静待鹞鹰入网上钩。 然而他在坑中猫了好久,却仍不见鹞鹰的影子,时间一长就连捕网下的鸽子也被折腾得没了力气,任凭他如何惊扰,就是不肯扇翅跳跃了。实在没办法,他只好从坑中探出半个脑袋,向空中窥望,可这一望之下却让他傻了眼。原来不知是何缘故,天空中已经聚集了三只鹞鹰,它们头尾相接,依次在天空盘旋滑翔,却丝毫没有俯冲捕食之意。 尹老汉捕了一辈子鹰,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他曾听父亲讲过,鹰乃百里挑一的灵雀,善护英雄豪杰,难不成真有哪位真命天子尚在左近不成?想到此处他再也提不起拿鹰的兴致,急忙掀开草皮,顺手提起藏在灌木丛中的猎叉,悄悄地向着鹞鹰盘旋的方向摸索过去。 走了约有一里山路,便可赫然看见面前的草地上现出一带血迹,那血迹只是微微干涸,想来受伤之人刚经此地不久。若论为什么尹老汉能立时判断出是有人受伤呢?因为兽有兽迹,有经验的山民只要稍微观察便能分辨出是獐、鹿或是熊罴的痕迹,而眼前的痕迹绝不是野兽留下的,定然是个腰腿受伤之人曾从这里艰难爬过。他鼓足勇气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果见有一人倒卧在树丛之中。尹老汉知道这里胡子颇多,且时常火并,偶而碰见个把死人也是常事。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吓得怦然心跳,b想要上前看个究竟,却又有些踌躇难决。正在其犹疑不定之时,树丛中的“死人”却突然呻吟了一声。老汉还以为是碰见了活死人,急忙掉头就跑,可到了家,老伴儿见其神色慌张,便问发生了什么事?老汉本不想说这糟心的事儿,却经不起老伴儿追问,只得原原本本讲了方才所见。老婆子一听便开口骂道: “想你是老糊涂了,咱家没个一儿半女,想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事。而今你看到了能救的人却独自跑回来,如此怎能消了咱家的罪业。我看你还是尽快回去,将他救下山来,倘或能医得好时,为咱家也多集些阴德。” 老汉被这夹七夹八的一通骂倒激起了些许胆量,便拉上地了排子车,一口气儿跑到那人藏身的树丛,见他心口尚有口热乎气儿,便不由分说拖回家来。无奈天色已黑,左近实在找不到郎中,老两口儿只好将那人的衣裳扒了,用温盐水给他擦洗伤口,又给他涂上家中的刀创药。当时的鹰户家家都有刀创药,那是防备熬鹰时被鹰抓伤用的,虽然都是土配方,却卓然好用,那人当夜便止了血,两天之后竟然就苏醒过来。 经过一番寒暄,尹老汉断定此人必是绿林中人,可他却对自己的名讳始终绝口不提,别人也就不便再追问下去了。那人将养了十来天,身子骨儿便渐渐恢复了,虽然是江湖中人,却颇为通情达理,对这老两口千恩万谢,又将藏在衣服夹层里的金叶子取出,作为酬谢。而老两口对任何酬谢都坚辞不受,那人见老两口不要钱也就作罢了,临行之时他将随身携带的一只木匣交给老爷子,并叮嘱说: “您老有了这个物件儿,方圆百里之内再没人敢来叨扰二老,如此便是我对救命之恩的一点补报吧。” 说完那人就拱手告辞,以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 第13章 第二章 腐儒 起初老汉见这匣子毫不起眼儿,便没将它当作一回事儿,只是随手扔在炕桌之上,当个摆设罢了。不料有一天,一伙儿胡子路过他家,踢开了房门,进来就找吃的喝的,正在他们翻箱倒柜之际,却无意中看到了炕桌上的匣子,立刻便被吓得脸如死灰,都忙不迭的道歉,而后就一溜烟儿地逃走了。打这儿以后老两口儿方信被救之人所言不虚,于是又过上了久违的太平日子。而后无论周边的胡子闹得有多凶,他家左近却始终风平浪静,不久之后,老两口通过商议,觉着光守几亩薄田过活太过艰难,不如就在这大路之旁开家小店,虽然是小本经营,却也能增加收入,多积攒些棺材本儿银子。 讲到此处,老汉便进到屋里捧出那个黑漆匣子放于桌上,进而又打开匣盖,里面赫然是一面青缎三角小旗,旗上还斜插有一只小小的羽箭,其做工十分精致,简直可以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了。麻三儿见了当然难解其意,但观之做工考究,也不难猜出它定非俗物了。王大愣也向匣中看了一眼,却老大的不以为意,他见尹老汉停嘴不讲,便更有些不耐烦了,只是一连声儿的催促着,叫再往下讲这瓶酒的由来。尹老汉本想再去添上两个菜,却被王大愣催逼不过,只得又重新坐下,手捻胡须讲了那瓶酒的来历。 大约是在一年前的一个傍晚,老两口刚刚招待过一个马帮,直忙得腰酸背痛,正欲摘了幌子,上闸关板儿歇业,却忽见来了两个年轻人,说想要打尖住店。他二人都穿着不合时宜的绣花大袖宽袍,头上戴着文生公子巾,竟然是一副前朝人的奇怪打扮儿。对于这类行头,尹老汉曾在戏台上见过,只当是想要进城唱戏的戏子罢了,便没有太在意。然说来也怪,这两人却颇有些鬼祟,敞亮的地方不走,偏要躲避着门口的灯笼,站于门廊的阴暗处诉说他们是如何饥渴。 老汉见二人说得恳切,便怜惜这“戏子”的谋生不易,便叫婆子捅着膛火,招待他二人进屋休息。然而他们进到屋内,依然不愿靠近火烛,只是捡了一幅靠窗的阴暗座头坐了。其中一人随手掏出两枚形制别样的金钉,递与老汉,说是作为酒饭的费用。老汉接了金钉儿在手,略微掂了掂,觉着分量不轻,却因从未见过此种形制的金银,一时不知该如何估价。他二人见他踌躇,便解释说此类金银他们是要多少便有多少,叫他不必挂怀,尽管收下就是。买卖人毕竟不能跟钱较劲儿,老汉只得一边忙不迭的表示感谢,一边将煮熟的热面和四样儿小菜儿端上了桌。这两位“戏子”见到热乎乎的饭菜却不动筷儿,只是相互之间争竞个不休。 就见其中一位高瘦的说道: “熹宗皇帝重用阉党,致使我朝政日非。想我父也为阉党所害,然此仇我又如何报得?唉!” 又见另一个矮胖的说道: “兄长此言差矣。想杀那魏忠贤老狗有何难处,我崇祯帝即位,即将其党羽尽除矣。想你父虽身居高位却不能助君除逆,此真乃悲乎、叹乎、惜乎之事也!” 不料那高个儿的听后十分不悦,便亢声说道: “贤弟何出此言,想那山海关外镇守重臣亦为奸党所害,你父其时也在朝为官,未曾见得有何建树,想来也真是悲乎、叹乎、惜乎!” 又听那矮个儿的说道: “兄长,想你我虽相差年华,但我崇祯帝英明神武,除阉党振朝纲,你岂知之?” 那高个儿的随口应道: “我在熹宗帝驾下为臣,岂知你朝之事,其实我熹宗皇帝也是英明果决,只是暂被阉党遮蔽耳目罢了。” 那矮个儿的听了,不觉大笑道: “兄长差矣,我崇祯帝尽除阉党之后,曾昭告天下,言明阉党之患。想来都是你那熹宗皇帝年幼无知,听信谗言,致使国政日非,外匪作乱,才毁了我大明江山。” 如此这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其声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尖锐,且音细微、哀怨,常人听来煞是难解。 又听那高个儿的说道: “你不过是无名小辈,焉敢在我的面前诽谤皇上,论罪该当处斩。” 那矮个儿的便接口道: “想来你不过比我年长个几十岁罢了,安敢如此谤我?” 接着他忽地跃起,跳于桌子,手指着面碗道: “此面曾有人年年供我,重阳之日尚有酒肉之享,你可有吗?” 那高个儿的尖声笑道: “我处之穴旁幸有大墓,乃是那清狗王公之所,内有珍宝美酒,谁奈何跟你比什么酒肉?” 那矮个儿的听了此言,竟将脖颈伸长了四尺道: “此乃诓人之语,何以为凭?” 那高个儿的道: “我今日带了酒来也。” 言罢,便凭空拿出个瓷瓶来,就势放在桌上。 尹老汉起初对他们的谈话并不在意,却听得他二人越吵越凶,便想着进屋能宽解宽解,不料一进屋内,正看到那矮个儿的将脖子探得奇长无比,如同龟鳖一般,登时被吓得手足无措;而桌旁的二人兀自旁若无人,高谈阔论个不休,就连屋中的烛火也变得忽明忽暗,竟然幽幽发出了绿光。 尹老汉虽是个没有见识的庄稼汉,却也情知是遇到了鬼,正在彷徨无策之际,忽然屋外窗跟下的鸡笼内,那报晓的公鸡啼鸣了一声。公鸡乃是至阳之禽,常伴晨光微露之时啼鸣,也有能唤出日头的说法。故而此声一出,二鬼都受了惊吓,忽而长身跃起,化作一阵狂风,不但将屋内的油灯刮灭,就连桌椅也都掀翻在地了。 尹老汉亦被那狂风卷倒在地,其周身被冻得寒冷彻骨,却也只能手捂双目,蜷缩打颤。过了许久,风声渐渐止息,直到此时老汉方敢睁开双眼,见屋中的家什大都被刮倒掀翻,遍地狼藉一片,唯有二鬼坐过的桌椅却未动分毫,而那瓶酒也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尹老汉心中惊奇,思忖若不是自家的鸡叫得及时,恐怕自己早已为鬼所害了。他急忙叫来老伴儿,整整拾掇了大半夜,才将那些翻到、打碎的家什收拾干净,却唯独对那瓶酒发了愁。 第13章 第三章 真功夫 他们情知这瓶酒必是坟冢中的陪葬之物,倘或被眼明手快的公人撞见,少不得要被拿到堂上三推六问,定个盗掘坟墓的重罪,即便当堂讲出实情,又有谁肯信这鬼神之说呢?必再定个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罪过,只是罪加一等罢了。而要将这瓶酒打碎埋藏,倒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却也着实可惜了这好物。老两口思量再三,最后才决定将它藏在里屋壁橱下的夹层里,一来昨夜之事没有外人知道,二来老汉也可借机品尝佳酿,饱饱口福,至于那个钧窑的瓷瓶,若碰到了合适的买主,一准儿也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老两口便将此酒藏匿起来,不料这以后,那酒瓶每逢夜深人静之际,便嗡嗡鸣响不绝,倘或将耳朵贴在瓶上,便可以听到瓶中似有敲击之声,仿佛在里面封着个精灵鬼怪似的。这下老两口只剩暗暗叫苦了,别说喝,就是扔或埋也都不敢了,就怕惊动了瓶中的精怪,有朝一日找上门来,岂不又是自寻死路。 于是乎他老两口只得每日烧香拜佛,祈求平安。如此又过了百十日,忽然来了个游方道士,他本是入店打尖的,却见尹老汉面目阴晦,便开口相问。尹老汉见他眉目俊朗,言谈举止颇为不俗,便口打“嗨”声,讲了事情的始末缘由。不料那老道听后不置可否,只是请求当夜宿于店中,好能一探究竟。尹老汉已被那瓶酒折磨得无法可想,只得答应下来。当夜三更时分果然那藏酒的木橱下先是传出嗡嗡鸣叫之声,就好似有一只陀螺在高速旋转,继而又传来乒乒乓乓的敲打之声,吓得那老两口都缩在炕上,口中一个劲儿地念佛。 然老道却若无其事,只见他走上前,先是在木橱之上侧耳细听,接着便呼啦一声打开橱门,又将耳朵贴在瓶上细听,良久方微微一笑,关了橱门。老两口见他不急不慌,先自佩服了八分,慌忙下炕,掌上灯,请他坐了,又去沏茶,那点心饽饽。那道士连忙阻止道: “二老休怕,瓶中并无古怪。此酒乃是至阳之物,而那瓷瓶却是在墓中吸附了阴晦之气的。白天阳气东升,尚且好说,直到了深夜阴气渐浓,那瓶的阴气受了鼓动自然和酒中阳气相抗起来,因而发声。待日后遇到阳气极盛之人,将酒起了,与之同饮,自然就没事了。” 说完他又教了尹老汉如何辨别来人的阳气盛衰,便各自安寝了。 第二天那道士未受一毫酬谢,便启程赶路了,老两口儿自是千恩万谢,直将他送出十里之外方才作别。等一回到店内,尹老汉便依照道长的吩咐,将酒封在一个土坛之内,盛放在东边的窗台上。在每天旭日东升之时即打开窗棂,让它吸收阳上之气,如此一来入夜之时也就悄无声息了。 然而这阳气极盛之人却致为难寻,平日里能来此小店儿中的客人不是贩夫走卒,便是马帮胡匪,还有那挖坟掘墓的草寇,蹿房越脊的飞贼,各个獐头鼠目,满脸晦气,焉有阳盛之人。直到尹老汉在日头东升之时遇见麻三儿与王大愣,方解开这个疙瘩,他见此二人面堂红润,身形挺拔,绝不似一般的鸡鸣狗盗之徒,各个拱肩缩背,就像生怕别人看见其真面目似的,据此便断定麻三儿与王大愣必是那久寻不致的阳盛之人,故而才拿出那瓶酒与二人同享。 麻三儿听后,不觉在心中暗骂:“这个老杀才,也不事先将情由挑明,如此一来,岂不是拿我兄弟二人当棒槌使了。” 可是酒已下肚,多说无益了,然麻三儿是终究对这坟冢中的物件儿有些忌讳的,便借口不胜酒力,推杯不饮了。而王大愣却是天生的人傻胆横,哪管什么鬼神,只情大口喝起,最后竟喝得酩酊大醉,被麻三儿与尹老汉合力抬到屋中的炕上,蒙头大睡了。 这一觉,王大愣直睡了三天三夜,方才醒转,麻三儿急叫尹老汉打来冰凉的井水,给他擦脸、漱口,忙活了好大一阵,王大愣这才彻底醒了酒。他见大家伙儿都直眉楞眼地看他,初时还不明所以,待得听说他已睡了三天三夜,这才咧开大嘴讪笑起来。尹老汉情知自己是拿两个年轻人作了除邪的工具,心中颇不过意,便尽量殷勤招待,麻三儿也知他心地良善,如此而为乃是有着难言之隐,便也渐渐释然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麻三儿思量着要继续赶路,便向这老两口辞行。尹老汉原没个一儿半女,这几日间同麻三儿相处得如同亲生父子一般,此时真有些难分难舍。他知道麻三儿去意已定,便从墙上取下猎叉,赠予二人,并叮嘱说:他的店面虽小,却足可安身立命,倘或有难,可来相投。麻三儿接了猎叉,当面谢了二老,便同王大愣踏上官道,继续向北而行了。 此时的天已是更加冷了,好在他二人启程之日是晴明的,阳光明媚,这使得二人的心情颇为舒畅。王大愣本就是个实心实脑的人,虽然其父突遭不测,家园尽毁,却好在有麻三儿这个好兄弟相伴,再也不必担忧孤单与愁苦,想来也是上天的恩赐了。 一路之上,他时常扭头看向麻三儿,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此时的麻三儿也是心情大好,他心中所想的都是能见到成瘸子,央告他给义兄找个差事,足可使他安身立命,如此一来也不枉他二人结拜一场。 不觉间,他们四目相对,麻三儿见王大愣一脸憨厚的笑意,不觉又起了小孩子的心性,想着要捉弄他一番,于是脚下加劲儿,快步走了起来。这些天,他始终没把功夫放下,心中总是念着:虚心实腹,内外通达,勿思勿忘,阴阳一气,虚实相济,无意是真意的口诀,有时侯脑中混沌一片,理也理不出个头绪;而有时候却又觉着,这几句话首尾照应,字字珠玑,简直妙不可言。尤其在今天,他自觉脚下仿佛有了一层气将他托举,走起路来,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知这样的感觉是对是错,却苦于无人询问,只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了。 他有心显耀武功,便稍稍将意念聚于足底,周身松活自在,头颈仿佛与天相牵,身后便犹如有人推着一般,转眼间将王大愣甩在了后面。王大愣练的是外家功夫,空有一身蛮力,却光凭步行怎么也跟不上,只好撒开两脚急追,边跑边喊: “兄弟哎,你,你别跑啊,等,等我一等啊!” 麻三儿逗弄着王大愣追了一段儿,又歇一段儿,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出了十多里路。两人都有些乏了,便停下脚步,坐于道旁的荒草坡上,吃干粮打尖充饥。干粮是尹老汉昨夜给二人烙的,里面加了焦糖,外面则沾了芝麻,咬在口中香甜焦脆,即便没有清水也非常可口。 王大愣满心疑问,他一边口嚼干粮,一边含混的问道: “兄,兄弟,你刚才是咋跑的?咋不见你有多累呢?我就这么跑才刚刚赶上,这是什么戏法儿啊?” 麻三儿咽了口中的食物,咂了咂嘴道: “哥,你不知道,人的气力是有数的,能不累吗?但如果能将周身的劲儿使匀喽,那便不一样了。” 王大愣听了,如坠云里雾中,急忙开口追问道: “我满身都是劲儿,也没听说什么匀乎不匀乎的。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别兜圈子。” 麻三儿听了,便苦笑道:“即便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懂,人要没劲儿时练劲儿,有了劲儿却不能使劲儿。” 他见王大愣目瞪口呆,连嘴中的食物也忘了嚼,忙解释道: “俺师傅常说,咱习武之人,要内外兼修,识得根节与梢节,在松中求紧,在柔里求刚,不可擅使蛮力。否则伤了筋骨,到老之时就走也走不动,跳也跳不得了。” 他见王大愣并未出言反驳,便继续说道: “有些人练了一招半式的花拳绣腿,或学了点儿内功心法,便不愿意再去练基本功了。结果手无缚鸡之力,或周身磕一下都受不了,却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了。” 王大愣这时方开口道: “不对,不对。俺是知道的,只要学了好把式,怎么着也能当个侠客,哪有你那一说。” 麻三儿听了,只好苦笑道: “我在王府那会儿,曾跟着白七爷。他老人家说功夫可不是这么练的。把式再好也要外练筋骨皮,每天不但要举石锁,还要挑石担,耍关王大刀,那都是在练劲儿。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还要靠大树,踢打柏木桩,师兄弟间每天都要捉对厮打,且都是没有招式的散手,有些筋骨挫伤也是家常便饭,要不师傅家干嘛非要跟徒弟签定生死文书呢?师傅还说久练不如久抄,久抄不如久打。抄就是打对子,而打就是没有准备的真打,再好的功夫也要在打上练,这样遇敌的时候才不会慌乱。而现如今很多喊着练功夫的人吃不了这份儿苦,只能靠花架子挣钱,将咱老祖宗的好东西都给糟践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 “其实师傅也说了,会内功心法是好事儿,能知道怎么用劲儿,不会练伤了自己,也能长进得快些。但这心法是很微妙的,要终生揣摩,没有止境,这就是老把式为什么功夫更高的原因,也是内家与外家间的区别了。” 第13章 第四章 给鸡拜年 小哥俩儿一路上有说有笑,不觉间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他们这才觉出不妙,倘或在这荒郊野外露宿起来,入了冬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如若运气不好,半夜遇上白毛风,非将两人活活冻死不可。他们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急急的向前赶,思量着能找个人家儿,先躲了这一夜再说。 他们又紧赶了一个时辰,总算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发现了一处小小的村庄。村子里总共才有五十几户人家,屋子多是木栅、木墙,茅草为顶,虽然透着简陋,却也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映衬在夕阳的余晖下,颇有几分“田园暮冬雪似花,柴扉半掩度昭华”的意境。 不过对于这二位的突然造访,也使这个静谧的山村出现了不小的波澜,正在村口汲水的村姑见到他们竟吓得扔下水桶就跑,而那些守户的山犬也都汪汪叫着,围在他们身前身后不停地打转儿。王大愣虽生得五大三粗,却十分怕狗,见了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土狗,皆吐着鲜红的舌头,龇出锋利的牙齿向自己狂吠,先自怯了几分,一个劲儿地往麻三儿的身后躲。麻三儿则一边捡起地上的树棍儿,驱赶身边的土狗,一边留心打量着村中的布局与周围的山势。这是他多年以来在外闯荡的习惯,也是他直至今日都能平平安安的诀窍。 许是受了犬吠声的惊动,从远处的大屋里涌出一伙儿人来。当先的是个胖老头儿,虽然距离远尚瞧不真切,却也能分辨出他是穿绸裹缎的,一副富人的打扮儿,而其他人则是一身粗布短衣,显然都是下人或佃农了。 一伙儿人来到二人近前,胖老头儿先喝散了狗子,瞪着一对儿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方开口说道: “你们面生,是打哪嘎达来的呀?” 俗话说:见貌识人,听声辨色。麻三儿眼看他神气倨傲,便觉出有几分不快,可眼下又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宿,只好暂时屈居于此了。 想通了这一点,麻三儿只得先稳了稳心神,尽量客气的答道: “回东家的话,俺们是普通赶路的,不想天晚,能不能在您这村子里住上一宿,打打尖。赶明个我们绝不白住,一定留下银子作为酬谢便了。” 胖老头儿听见有“银子”二字,脸上的肥肉微微动了动,继而又和气地说道: “远来的怎么也是客啊。三小子,往后边儿看看还有没有空房子能给他俩住的。出门儿在外都不容易啊,什么钱儿不钱儿的,就先住下再说吧。”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一名矮胖子已经答应一声,向着村中跑去了。麻三儿见这伙儿人前倨后恭,心中颇觉蹊跷,可一来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二来也是实在有些乏了,便暂时按住心头的疑虑,先且听之任之了。 那名进村的后生转眼间就跑了回来,并呼哧带喘地说,还真有那么一间空屋可以过夜的。老头儿听了,便将两道眉毛微微一扬,一脸讪笑地说道: “看来今晚儿你们也只能住那儿了,虽然都是老房子,却也住得过,咋样?你们这就跟我走吧。” 说完他就当先带路 ,而跟着他一同出来的那伙儿人则呼啦啦地围了麻三儿与王大愣,好像生怕他二人会脱逃似的。 麻三儿虽猜不透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他走南闯北,毕竟艺高胆大,又有王大愣做帮手,便索性提了猎叉跟进了村子。 村子并不大,没走多一会儿,众人便来到了一所破败的老房前。屋顶上的茅草已然被风掀掉了一大半儿,窗纸也已千疮百孔,却幸好框架齐全,倘或在屋内生了火,避上一时,却也比露宿荒郊强的多了。 既已打定了主意,为避免节外生枝,麻三儿便抢先说道: “感谢东家能给选了这么个地界儿,俺们今晚儿就不用再吹冷风了。不知村中可还有用不着的熟秸秆,我俩也好在炉中拢一堆火,暖暖身子。” 那胖老头儿见麻三儿上钩,心下暗喜,急叫两个后生从附近的房中捧出两大捆秸秆,放在门前。接着他又哑着嗓子说道: “人呐,总得积德行善是吧?今夜你们就住在这儿,等明天咱们有事儿再说吧。”说完他便喜滋滋的别转身,领着一伙儿人,回大房去了。 王大愣见他们走远,便用手捅了捅麻三儿的后腰,悄声说道: “兄弟,俺看他们咋不像好人,这屋里头怕不是有鬼吧?” 麻三儿闻听只是觉着好笑,便板起面孔正色道: “哥哥休怕,就凭咱俩手里的家伙,管它是什么烟儿泡鬼吹灯,来了都叫它一并了账。” 王大愣见他说的硬气,便鼓起勇气,推开虚掩的房门,进了屋里,麻三儿则抱起地上的秸秆,也跟着进了屋。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屋内昏黑异常,一旦有山风吹过,破旧的屋顶与木墙便“咯咯吱吱”地摇动起来,那一阵阵尖锐的摩擦声真比呼啸的北风还要刺耳。他二人身上寒冷,便顾不得再观察房舍,急忙摸到地炉边,将秸秆填进去,再用火折点燃通堂火,身子才渐渐暖和起来了。借着摇曳的火光,不难看清屋内的陈设,然除了窗边的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床外,就别无他物了。见此情形,麻三儿不由得在心中暗骂,就这间破屋子,真比野外的土地庙也强不到哪去。此人还敢说是积德行善,真是个恬不知耻的厚脸皮。 他正兀自愤怒,忽听正在吹火的王大愣叫了一声,麻三儿连忙看过去,只见他正仰头盯着屋顶,便没好气儿地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它就要掉下来啦,看咱俩今晚儿还怎么睡。” 王大愣急忙说道: “不是不是,我方才怎么好像见到有只白色的东西从破洞中飞出去了,难不成是眼花了?” 麻三儿正在低头收拾包裹,便随口应道: ‘管他什么东西,咱俩还是先祭祭五脏庙吧,否则还没冻死便要被饿死了。” 王大愣听见他如此说,方才想起连自己也饿着肚子呢,便急忙打开包袱,取出冻硬的烧饼和牛肉,平摊在地炉上,烘烤起来。麻三儿则在板床下,发现一个缺口儿的破水壶,他用鼻子尽力嗅了嗅,确信并不是被用来当夜壶的,便推开房门儿,去外面打水。 第13章 第五章 白色幽灵 夜色已然苍茫,除了个别房舍中透出点点烛光外,余者都是漆黑一团的,墨染一般的黑暗中,偶尔能听见野兽的啸叫声,让人更觉周身冰冷。麻三儿借着心中的记忆,摸到一处水井边,用辘轳打上一桶井水,先将水壶清洗了一遍,再满满装了一壶水,这才摸着黑儿,向回走。 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门的时候,猛然看见在暗夜之中仿佛划过一道苍白的影子,却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急忙定睛再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了;他尽力侧耳细听,除了呼啸的北风之外还是听不出任何声音。然这一路走来的经历,却使麻三儿不得不警觉起来,他小心的绕屋查看,直到房中飘出阵阵肉香,才使他放弃了追查的念头,急忙推门进屋,用石块顶了房门,将水放在火上烧开,就着热水,啃起干粮和牛肉来。 二人都饿坏了,彼此间也不多说一句话,风卷残云般将食物吃了个精光。此时,他们的周身已被膛火烘得暖暖的,兼则腹中有食,身上有衣,便难以抵挡困意的袭扰了。起初麻三儿还强睁着双眼,预想和王大愣轮流值夜,却随着王大愣的鼾声一起,他的双眼也不由自主的打起架来。 昏沉中,麻三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正躺在阳光下,浑身被旭日晒得暖洋洋的,身旁还有人在给他打着扇子,使得阵阵柔风吹拂,煞是舒服。然而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使他清醒了过来,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将屁股蹭到了地炉上面,被里面蹦出的火星点燃了裤子。麻三儿急忙伸手扑打,却忽然觉着在头顶上方,正有阵阵微风袭来,他下意识的抬头观看,却立刻被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就在自己的额头上方,正悬停着一只通体惨白的巨大蝙蝠,悄无声息的拍打着膜翅,猩红的嘴中露出森森的牙齿,正欲咬将下来。麻三儿急忙歪了头,避开它白森森的利齿,顺手儿抄起地炉内一根尚未燃尽的秸秆,尽力向它打去。那白蝠一咬不中,急忙扑扇着双翅避过秸秆,用力向上飞起,想从屋顶的破洞之中逃窜。麻三儿岂能容它逃走,他一个轱辘从地上站起来,猛然向上一蹿,伸手抓住蝙蝠的膜翅,顺势向下一贯。只听“啪叽”一声脆响,那白蝠被实打实地摔在地上,登时骨断筋折,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这一连串动作凭的不过是面对危险之时一股激劲儿罢了,恐惧消失便会瞬间消散,麻三儿见白蝠已死,顿觉浑身无力,大汗涔涔而下。他正预低头,去看个究竟,却突闻“呼”地一声响,又一团白影凌空扑击而下。其势迅疾无伦,麻三儿再想躲闪已然不及,他只好闭目低头,准备承受这可能致命的一击。 忽然“呯”的一声响亮,惊得麻三儿周身一紧,几乎就要喊出声儿来,但他并未感到疼痛,急忙睁开眼,却见那团白影已然一声尖叫,跌落于尘埃了。它的体型硕大,一时间并没有死,只是在地上不断地尖叫扑打,其声甚是诡异、凄厉。 麻三儿跳开一步,壮起胆子细看,这才发现地上挣扎的又是一只白蝠,只不过体型更大,双翅伸展开犹如蒲扇,扑打间卷起阵阵灰尘,而王大愣正坐在一边,兀自揉着额头,痛骂不已。 原来就在这只白蝠刚刚扑下之时,恰好与惊醒坐起的王大愣撞了个正着,王大愣本来睡得正熟,却被麻三儿一番跳跃扑打惊醒了美梦。他身材高大,即便坐起也比麻三儿俯身高出半个头,好在他皮糙肉厚,那白蝠身型柔软,故而才没被它撞得晕死过去。王大愣被吵醒了美梦,又被稀里糊涂的撞疼了脑袋,不觉怒火中烧,他见方才撞他的东西仍在地上挣扎,便立起身,不由分说,提起蒲扇般的大脚猛踩下去。麻三儿本预阻止,却哪里来得及,只听“扑哧”一声轻响,白蝠已给他踩成一张肉饼,那如噎如诉的凄厉叫声也便戛然而止了。 此时二人的睡意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为防再有白蝠来袭,麻三儿急将猎叉托在手里,双眼紧盯屋顶,准备迎战;王大愣也劈下一只床腿儿,握在手中守住窗户,严阵以待。静夜里,除了屋外呼啸的北风和屋内闪耀的膛火外再无异状,直至天将破晓,他们才放下手中的武器,稍事休息。王大愣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白蝠,笑道: “这么大个的蝙蝠还真是少见,而且还是白色的,更是头一回见。” 麻三儿则接口道: “山海经中说,上古时期便有此类异兽,须修练三百年以上才得通体皆白。想不到今天能亲眼目睹,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论,又将地上的死蝠提起来细看,见它不但通体惨白,且口中还有一枚细针,端的锋锐无比,想来一定是用它吸食活人的脑髓以补养自身。王大愣则挑起另外一只白蝠,赞叹道: “瞧瞧哎,这爪子多锋利啊,方才亏的只是撞上了,若不然挨上这么一爪子,可就甭想活命喽。” 就在二人谈笑间,天已经微微亮了,麻三儿见一夜没有好睡,便想着去拨亮膛火,将屋中烘热,两人再来个回笼觉,却猛然听到外面人声喧哗,似乎是来了一伙儿人。此时天色尚早,即便有下地干活儿的农夫,多半也不会结伴而行,他不免心中疑惑,便凑到门板前,透过缝隙向外窥视,见昨日迎接他们的那伙人,此时正手拿兵刃蜂拥而至,个中却独独没有见到那位胖老头儿。 这伙人中当先乃是个大高个儿,他手拎着蹚叉,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想来昨夜该得了手的,如何不飞回来,难不成是入了山?真是个养不熟的畜生。” 一旁的矮胖子插口道: “二哥放心,谁能逃得过咱祖宗的利爪,想是没吃饱自己进山找食儿去了。” 高个儿听了,回身狠狠抽了胖子一巴掌,扬声骂道: “放屁!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莫说什么祖宗祖宗的,难不成你也是畜生变的?” 矮胖汉挨了巴掌,也气吼吼地,忽听身后一个后生说道: “三哥说的是,咱东家可是把它们天天供着,还能不叫祖宗?” 矮胖汉正没出气处,便回过身给了后生一记耳光,骂道: “妈的,这话也是你说的。想你爹也是个畜生,若不然能生出你来。” 周围的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那后生挨了打,却不敢还口,只得手捂着脸躲到后面去了。 第13章 第六章 恶人当有恶人磨 麻三儿在门缝中听的真切,不由怒火中烧,心中暗道:“我们之间萍水相逢,能有何仇何恨,却这般害我。想来必是那胖老头儿,见我包袱沉重,起了歹心,故意放出两个孽畜来谋财害命的,亏的被火烧了屁股,若不然你家三爷岂不是做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了。”想到这儿,他的恨意顿生,便回转身,向着王大愣打了个手势。那王大愣最是听他不过,及时会意,便拿了猎叉躲在屋子一角,准备迎战。 那伙人全没料到屋内还有活人,走至近前却见木门还关着,便用手推了推,发现里面被石头顶住了。为首的大个儿喊道: “老三,你不是想多拿点儿吗?你先进去吧。” 接着便有人起哄道: “对呀,三哥,你不是等着李寡妇进门儿呢吗?现在有了挣钱的机会,弟兄们可就看你的啦。” 那个被叫做三哥的矮胖子在嘴中咕哝了几句,显然并不想为此出头,却又挨不过颜面,只得走上前,伸直双臂,尽力推门。可屋内的门角被石块儿卡的死死的,无论如何就是推不开,见到此番光景,人群中就传来窃笑声。 见当众丢了颜面,矮胖汉不由得羞中生恨,干脆卯足气力,飞起一脚,正踹在门上。那木门早已腐朽不堪,受力的一截木板立刻应声而断,却也使他的一条腿陷入了门里,一时竟挣扎不出了。众人看到他一副又羞又恼的狼狈相,便又哄笑起来,那为首的大个儿也干笑了两声儿,便命人将他拉出来。人丛中自有两人应声而出,他们拉住矮胖汉的两条臂膀,用力向外拉扯,却听得“哗啦”一声响,连整张门板都一并扯了下来。 方才这三个人正一并用着力,就像三条纠缠在一起的蛆虫,此时立刻被倒卧的门板压住了;其他人则对此视而不见,都忙不迭的拥向洞开的房门。可他们并没有看到被吸干脑髓的僵尸,却被一条快似闪电的人影打乱了方寸,飘忽的人影仅是略踏了一下门板,便借力前冲,以左膝在当先一人的小腹部狠撞了一下,那人立刻闷哼一声,弯腰倒了下去。而不幸的是紧接着便冲出一个大块头儿,他甫一踏上门板,下面的三人立刻两头儿漏气,一命归西了。 当先冲出来的正是麻三儿,好在他早已默记了周围的地形,故而才能甫一冲出便引着王大愣赶散了众人,在一处半塌的马架子后面躲藏起来。这一伙儿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直到他们确信房中冲出的并非鬼魂时,才重新壮起鼠胆,向着马架子围拢过来。 当先一人刚刚靠近半塌的围墙,忽然从暗影中飞出一块土坯,正打在他的额头上。别看土坯仅是黄土筑造,却因混合了稻草,变得异常坚硬,仅一下就打得他当场昏死过去。其余的人在一瞬间便没了勇气,他们不由自主的后退,虽然嘴上呼喝不休,却怎么也不肯上前了。个中有那机灵的,早已撒脚如飞,找他们的东家报信儿去了。 没多久,村中的大屋内又涌出七八个人来,为首的正是那胖老头儿,他想是已猜到所养的白蝠凶多吉少了,不由得撅起了胡子,就连眼角都似乎带有一点儿泪。他一边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向这里走,一边派人将村中的后生全都叫了出来,乱哄哄的聚在一处,将马架子围了个风雨不透。 好在被土坯打倒的人兀自昏迷未醒,他扭曲的身体仿佛形成了一道屏障,将人们的脚步都阻隔住了,只好远远的看。胖老头儿顺着别人的目光也看到了地上的人,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两步,抬起头望了望破败的马架子,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解决这两个难缠的对手。 他家祖上本是世代相传的神汉,曾借赶山之机,在一处山洞里请出两只通体皆白的蝙蝠。此蝠与一般捕食蚊蝇的蝙蝠截然不同,不仅可以寿活三四百年,且随着岁月的流转,身体便会呈现出罕见的白色,倘或没有外界滋扰,四百岁以上的老蝠可以通体洁白如玉,内脏毕现,堪称稀世奇兽。 但此蝠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须用活人的脑髓供养方可延寿。据传此蝠妖气极重,能使十步之内的人畜睡意昏沉,极难醒转,待其从容将活人的脑髓吸干后,睡在身旁的人仍是难以察觉,待得清晨醒来见同伴已变得干瘪枯瘦,自然会断定必是夜半时分有鬼怪入室作祟了。 他们家即将此蝠偷偷豢养在家,平日里都是用新鲜的兽脑供养,待得有身携财物的路人前来投宿,便在夜深之时放出此蝠置其于死地,谋了他的财物而神不知鬼不觉。数代下来,其家已经集财数万,在本地占着房,躺着地,成为首户。要说他们家已有了金山银山,却兀自贪心不足,仍要时时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昨日他见麻三儿的包裹沉重,遂起了谋财害命的念头。于是主动派人寻找房舍,稳住二人,趁夜放出白蝠,料想万无一失。不料那麻三儿竟有神明暗助,先是被火烧的醒了,继而又出手害了宝贝性命,现下虽不知二蝠下落,但料想来必是死于非命了。他念及此处不由得怒火攻心,急于为自家宝贝报仇,甫一听得禀报,便召集人手儿前来索命了。 他见二人藏于破屋土墙之内,便想来个瓮中捉鳖,于是就招呼着众人再一次围拢上来。然而还未等这班手下聚拢到近前,马架子里早飞出了一阵土坯雨,砍得这伙儿人哭爹叫娘,乱作一团。那胖老头儿见情势不对,正欲转身逃走,不料从破屋的暗影之中忽而传来一声枪响,还没等他从这振聋发聩的回响中醒过盹儿来,便已应声倒地了。 一众恶奴皆是鸡鸣狗盗之徒,听到了枪声立时作鸟兽散了,麻三儿见有了空档,就势撇枪一跃而起,迅即冲到胖老头近前,掏出绑腿中的匕首,将锋锐的刀尖抵在了他肥白的下巴上。那老头儿被击中了右腿,正在地上挣命,忽觉下巴一凉,低眼一看登时吓得鼻尖儿冒汗,他本是这方圆百里之内说一不二的主儿,自然不肯就范,刚要开口说句横话,忽觉麻三儿手上加劲儿,便急忙向后仰了仰身,不敢开口了。 麻三儿见他周身颤抖,料他不敢反抗,便将手中的刀略松了松,小声说道: “快备车,送我们离开这里。” 言罢,他又将手中的刀略向上挺了挺,那胖老头儿被锋刃刺破皮肤,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冲周围的人招手、挤眼,就是不敢开口。个中自有那胆大的,急忙凑近问道: “东家,您这是要备车吗?” 麻三儿将手中的刀略松了松,那胖老头儿便喘嘘嘘的道: “快,快备车,快,还问个屁。” 转眼之间,一辆骡车便被赶了过来,麻三儿先招呼着王大愣接过缰绳,自己则提着那胖老头儿一并上了车。王大愣将手中的竹鞭打了一个空响儿,两匹大青骡便蹬开四蹄,风也似地出了村子。 第13章 第七章 假亦真来真亦假 车子直跑出十多里地,麻三儿见后面确实无人追赶,这才揪住那胖老头儿的衣领道: “今儿个别怪我们兄弟下黑手,都是你作孽在先,该着有此报应,今后你若是再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我一定将你的脑袋割下来当夜壶用。” 说完,也不等他开口,便轻轻拍了拍王大愣的脊背,待车子稍缓便顺势一推,将他如同皮球一般扔到车下,料想周围的荒草极深,总不至于摔坏了他,便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了。 二人脱离了险境,一路之上不敢稍作停留,直跑到繁星满天又月落日升,方才收住缰绳。他二人并不熟识路径,只知道借助晚间的星象一直向北即可,然如此一来竟是越走越道路崎岖,连大路也找不到了。此时,他们放眼四顾,除了茫茫林海和丛丛荆棘外,竟然连条小路也难找到,不觉都焦躁起来。 王大愣只好跳下车,他先用断木将车轮闸住,再将长套解了,放那两匹牲畜自去寻找掩藏在雪下的枯草吃,自己则用干透的荆棘拢了一堆火,将冻硬的番薯塞在炭火下加热起来。麻三儿见四周林木丛杂,恐怕引起山火,便将地上的积雪与石块围成简易的地炉,将二人的棉衣也解下来对着火焰烘烤。 待两人吃了烤熟的番薯,又向火烘热了脊背,方才忆起已迷失了路径,不觉又发起愁来。麻三儿思忖良久,方开口道: “哥哥,我看不如舍了这车子,咱们各骑一匹牲口,蹚过前边的荆棘和树丛,翻过那座山,兴许就能寻到大路了。” 王大愣正然发愁,听了麻三儿的建议,当下拍手称好。二人各自背了行李,又将垫车的麻毯一破为二,权且充作马鞍,便骑上牲口,向着荆棘丛中走去了。 看上去低矮不堪的荆棘却极为厚重,茎叉上的根根尖刺足有二寸长短,刮到骡子的腿腹之上,立时便渗出了鲜血。二人听得坐下的骡子不断嘶鸣,心中颇为不忍,然此时退回,牲口便不敢再踏进这片荆棘丛了,只得以手代鞭,猛击牲口的后胯。那牲畜胯上吃痛,不得已奋起四蹄,连窜带蹦的拼命前进,竟然渐渐冲出了荆棘,离着山顶也越来越近了。 二人见山顶在望,都是满心欢喜,待要继续向前,忽然两匹骡子皆前蹄扬起,几乎要直立起来,他们都没有鞍辔存身,瞬间就被掀到了地上。麻三儿跌得腰胯酸痛,他正待跃起去抓那牲畜,却见山顶之上出现了一个身穿号坎,头戴缨帽的人,想那两匹骡子就是被他惊到了。那人一见他二人都被掀到了地上,也是吃了一惊,急忙一边吆喝牲畜,一边跑下来,帮忙捡起掉落的物品。麻三儿见他五十开外的年纪,虽然身穿号坎却全无兵痞之气,便上前打恭道谢。那人一边扶着王大愣站起,一边也打恭还礼,口中连说: “我方才听得这边有牲畜嘶叫,想过来看个究竟。不料却惊了牲口,摔了您二位,真是对不住了。” 麻三儿急忙答礼道:“这两匹牲口乃是农家使用的笨力,看了您这身穿戴,自然要惊,却是怪你不得的。不过看您不像个兵丁。敢问此处是哪里,您尊姓大名?” 那人听后笑道:“俺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哪儿有什么大名,认识俺的都叫俺郑老四。翻过山头就是俺的住处了。您二位若是不嫌弃,就到俺那儿喝碗茶再走吧。” 麻三儿见他满脸至诚,便点头应允,随即拉起王大愣,牵了牲口,跟随那人翻过了山头。三人沿着下山路走了约有一顿饭功夫,那人便用手指道: “看,前边儿就是俺的住处了。” 麻三儿与王大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林边有一处大庭院,远望金砖碧瓦,耀日生辉,一周遭却都是红墙,奢华之中竟隐隐透出皇家气派。 麻三儿曾在王府中做过护院差役,自是明了建筑格局中蕴含的成破利害,见了此等规模更是心惊不已。那人见麻三儿吃惊,便笑着说道: “小兄弟莫怕,此处原是皇家供院,早年间乾隆爷东巡之时,就曾下榻此处。据俺爷爷讲,那时这一周遭的山林全都遍布了御林人马和八旗兵丁,真个是旌旗蔽日,矛戈生辉呀。可自打乾隆爷殡天之后,此处就随之荒废了。后代的主子各个懒散,难得出趟皇城,便再也没人到过这里。我家世代居于此处,权充个差役,到如今却只有我一人在此居住啦。” 话说到这儿,那人不由得长叹一声,脸上尽是不堪回首的沧桑之态。 麻三儿见他心中烦恼,便劝解道: “您老倒不如也一走了之吧,凭啥还要这般费心为皇帝老子看场子呢?” 那人听后便苦笑道: “这还不都是为了生计嘛。此处虽然寂寞清苦,却好在每半年就可以领到几两俸银,虽然不多却也是旱涝保收,够得上养家糊口了。” 谈话间他们已然来到了两扇朱漆大门前,麻三儿这才看清,其实那门上和墙上的朱漆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斑驳不堪了,只是从远处望去还能略略看出昔日的皇家气派,而近观就要大煞风景了。 那差役上前拉开大门,门轴里即刻传来只有经过日久年深的消磨,才会有的刺耳嘎嘎声。三个人走进院子,麻三儿见院落与房舍虽然陈旧,却收拾得颇为整洁,显然是平常就有人居住的。那差役帮二人拴了牲口,又推开厢房,帮他们将行李搬到屋内,又张罗着打水给他们净面。麻三儿见他年纪大了就抢过水桶,自己打来井水,同大愣洗了脸,又每人喝了一瓢冰凉沁脾的井水,顿觉神清气爽,一路的疲乏也一扫而光了。 到了晚上,那人又拿出昨日刚打的山猪,在猪腹中塞满山蒜、山韭菜等野菜,又将外皮抹满湿泥,放在火上烧烤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山猪外皮的湿泥已被烤得干硬龟裂,里面的猪肉也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王大愣身形高大,饿的也快,可他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只好用两眼紧盯着烧猪看。那人见了王大愣的神情,知道他已急不可耐了,便将山猪从火上取下,将干硬的泥块连同猪毛一片片剥落下来,露出了内里香气四溢的猪肉。 由于湿泥的包裹,山猪如同被半烤半蒸一般,外焦里嫩、肥而不柴,使得三人食指大动,当下也顾不得客套,便将猪肉撕开,蘸着山蒜和岩盐,大口朵颐起来。王大愣的口中塞满了猪肉,一面用手抹去嘴角边不断流下的肥油,一面含混不清的大颂赞美之词;麻三儿也吃得津津有味,一路之上他们饥餐渴饮,何曾享受过这等美味呢?只可惜这供院之中没有美酒,否则这一夜便是美酒配佳肴,十全十美了。 仨人儿风卷残云般吃了一只山猪,都觉得是齿颊留香,畅快不已。待收拾了碗筷,即将安寝之时,这老差役却又来嘱咐,说此地野岭荒山,夜间常有鬼怪出没。倘或在睡梦中听见了有人言语,切不可答音,否则极有可能被鬼怪挟去丢了性命,此地的山民常有被鬼怪挟去的,就是大白天也有那上山打柴的樵夫,入岭挖菜的农妇都莫名其妙的一去不回,就连尸首都无处寻觅了。麻三儿和王大愣听了,起初还有些悚惧,但一来二人正值年少,更兼有功夫在身,真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二来他们此次也走了不少的山路,却从未见过有什么妖魔鬼怪,此时又吃饱喝足,旅途劳乏,早就是昏昏欲睡了,于是就迷迷糊糊的随口应和,不觉间就都酣酣睡去了。 睡梦之中麻三儿仿佛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村舍,见到了自己个儿那些儿时的玩伴。他们各个都梳着两只小抓髻或是盘着一条小辫儿,穿着乡下粗布的衣裤;男孩儿都拖着两绺鼻涕,那破烂的衣袖上已经被蹭得晶莹发亮;女孩则手拿着爹娘给她们缝制的布偶,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孩子们纷纷围拢上来,拉着他一齐奔跑、嬉闹,在这嘈杂的嬉闹声中,却仿佛总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呼唤着麻三儿的名字,那声音忽而高亢尖利,忽而又低沉难辨,内中还夹杂着隐隐的哭诉与呵斥之声,让人听起来不觉肌肤战栗,尤如芒刺在背。他在睡梦中极力的想要辨明到底是哪里发出的此类怪响,但周围的一切却又逐渐模糊了起来,如同就要形成一个深深的漩涡,将他拉向无尽的黑暗,使他再也不能摆脱。就在此时,麻三儿突然感到腰上一疼,那些哭诉与呵斥之声连同那如梦魇般的漩涡竟然瞬间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王大愣那震天的呼噜声。麻三儿睁开惺忪的睡眼,见王大愣的一只大脚正蹬在自己的腰眼儿之上,他嘴里兀自吧嗒的山响,好像仍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一般。见此情形,麻三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本想推开那只大脚,但又怕惊了他的黄粱美梦,就索性独自披衣下床,坐到窗边儿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第13章 第八章 陷重围 方才的梦境过于怪异,此时虽然清醒却仍让人感到心下惴惴不安,麻三儿不觉轻轻地推开了窗子,想看一看窗外的空山夜色,顺便还可透一口气儿,平复一下那波澜的心绪。那山中的冬夜清冷异常,既没有夏夜草虫的瑟瑟鸣叫也没有夜行动物觅食的哮吼,只有月夜的银光静静地铺洒在已经枯萎的灌木和丛丛的山林之上。麻三儿深深地吸了几口干冷的空气,感到内心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正想将窗子关好,再去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却忽闻从远方幽暗的丛林深处竟然传来阵阵忧怨的呼唤,那其中真的夹杂着如泣如诉的呓语与呵斥之声,就如同他方才在梦中听到的声音一样。麻三儿骤闻此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顿感一阵彻骨的寒意直冲头顶,他急忙关好了窗子,又跳到床上,用被子将头蒙了,想以此隔绝这骇人的声响。不料就算他用力将两耳堵住,那飘渺的幽怨之声却仍然透过他的指缝不断的钻入耳鼓。起初麻三儿尽力抗拒着这声音的纠缠,继而却渐渐发起怒来,不由得想到“老子走南闯北,这条命就如同是捡回来的一般,何曾怕过什么鬼怪。倘或真如那差役所说,这声音是鬼怪作祟,像我这般躲藏又岂能躲过。师傅说:遇刚则柔,柔而愈刚;还不如我们兄弟两个一同出去,寻到那妖怪宰了,也给这一方的百姓除了这一害。”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说也奇怪自打他念及此处,那幽怨的怪音却好像再也不能伤到他的内心了,麻三儿心下一松,立即从床上跳将起来,用力将王大愣摇醒,对他讲了始末缘由,让他带上兵刃跟自己一块儿前去捉妖。 王大愣睡得昏昏沉沉,他虽然听得不甚明了,但听得有捉妖二字,那贪玩儿的心性立即就被勾引起来了。于是二人悄悄穿好了衣服,并没跟那个差役打声招呼,就各自偷带了挂在墙上的腰刀,悄悄打开后门儿,摸进无边的夜色之中了。此时正好云遮月光,使得百步开外都难以辨明景物,二人只得在夜色中稍停,就循着那时断时续的怪音儿,向着东北方向的一处密林慢慢地摸过去了。约莫刚刚走出一里多路,前方就隐隐地传来潺潺的流水之声,与此同时麻三儿也闻到了一阵刺鼻的硫磺气味儿。他虽自小长在关外,但听得村中的老人讲,关外大地那是宝藏极多,就连那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之间也藏有温泉宝眼,眼中之水虽是气味难闻,但终年温煦,附近的山兽、虫子也可赖此经历数个寒冬而不死,甚至有数代不死的奇虫怪兽就能久炼成精,可以变化了吃人度日。对于此类乡野奇谈麻三儿当然并不尽信,但一闻到那刺鼻的硝磺气味儿还是不由得忌惮了三分,他当下退后了一步,拔刀在手,摆了一个雄开罢刀式,将四面就维护定了。王大愣一直跟在麻三儿后头,他对于麻三儿突然退步那是毫无防备,当下立脚不住就滑落在旁边儿的水坑之中了。起初他见衣裳尽湿,正想开口骂娘,突觉手边泉水滚烫,不由得一跃而起,跳上坑来,亏得他身上的衣裳厚实,否则早被那热泉烫伤了大片了。麻三儿被他一跃而起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待开口询问,忽然天空中云开月露,银光如水,将这一片暗夜照的分外明了。此时二人再定睛细看,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一大片热泉之中了,那热泉星罗棋布,泉眼间又有溪流相同,俨然是一个热气蒸腾的大网,若不是自己在暗夜之中嗅到了硝磺的气味而停住了脚步,还不知道在暗夜之中要陷入这网中多深呢? 二人被这一整片蒸腾的热泉所震撼,正自赞叹不已,却忽闻那时断时续的呼唤之声又从远处的暗林之中隐隐的传来了,其中还裹夹着诡异的窃笑之声。 王大愣一向心粗胆壮,他忽闻得有人躲在暗中耻笑自己,不由得怒冲百汇,遂气贯丹田大吼一声,提刀跨过溪流,直向着前方那幽暗的丛林冲过去了。麻三儿甫见热泉遍地,林木丛杂,已然发觉不妙,正欲返身退回,却见王大愣已然迈步前冲,想要开口喝止,却哪里来得及;他不及细思,急忙还刀入鞘,借着如水的月光辨明了路径,就急急追上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奔出了几十步,麻三儿忽听见已经冲至林边的王大愣在高声喊喝: “呔,尔等胆大的毛贼,休要藏头露尾,你家爷爷已经看见儿等了,再逃也是无用,快快投降免死。” 话音刚落,他已借着一冲之力窜入了林中,不见踪影了。见此情形,麻三儿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情知定是王大愣发觉了林中的藏匿之物,方才跃入追击的,但此地终年暖如盛夏,而藏匿其间的奇虫、怪兽又何止千万,如此贸然行事必是凶多吉少啊。念及此处,麻三儿因救兄心切也没了顾忌,急忙探手抽出单刀,一面高声呼唤着义兄的名字,一面也几个大步冲到了林边。 月光再一次被云气遮蔽了,面前的丛林仿佛又变成一团巨大的黑影,内中隐隐藏着无数的邪恶与凶险,使人不敢轻易举步。麻三儿先是立在林边,接连呼唤了几声,却了无回音,便觉不妙,遂略一沉气,抬脚跃进了林子。 林中的光线昏暗异常,几乎让人只能摸索前行,他一面用刀劈砍挂住衣物的荆棘,一面放低声音,继续呼唤王大愣的名字。突然,他迎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触觉绵软,不像林中的树木。他伸手摸索,竟发现触手黏滑,且在不停的微微抖动着。因急切间难以辨明情况,麻三儿便从腰间取出藏匿的火折,将之展开,再迎风一晃,一道火光遂照亮了眼前的景物。 那是一个硕大欣长的包袱,被银白色的细丝层层缠裹着,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一个硕大的蚕茧,正悬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麻三儿正自惊疑不定,忽听头顶上又一次传来阵阵呵斥之声,他急抬头,见离自己不远的一根树叉上,竟然栖着一只足有瓦盆大小的蜘蛛,数个蛛眼在暗夜之中犹如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正用两只粗壮的长足缓缓向上收拢蛛线,它口前一对数寸长的鳌齿兀自缓缓磨动,发出了阵阵鸣响,竟和自己听到的呼喝之声别无二致。 麻三儿平生从未见过此等怪物,但惊恐间却也不难猜到,蛛丝之中定然是个活人。此刻虽凶险万分,但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平地跃起,将手中的钢刀横向挥出,那连接毒蛛的丝线便凌空断开,被层层缠裹的包袱也跟着狠狠砸在地上了。麻三儿落下身,借着火光急跃上前,用钢刀轻轻划破丝网,内中果然有一个活人被蛛丝缠住了口鼻和手脚,兀自挣扎不休。麻三儿虽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但仅从体型上判断,他定是义兄王大愣无疑了。王大愣早被层层的蛛丝缠裹得气闭欲绝,此刻一时脱了罗网,便将口鼻上的蛛丝扯破,才深深透过一口气来。麻三儿不待他完全清醒,急忙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又用手中的钢刀挑破了手脚间的蛛线,尽力拉着他回头逃走。 然而天罗地网已成,逃走又谈何容易呢。自那树冠之巅,荆棘之内,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传来了无数的呼喝与窃笑之声,数以千计大如瓦罐的毒蛛已然蜂拥而出,将他们团团围困了。二人见无路可退,反而镇静了下来,麻三儿掂了掂手中的钢刀,心下思量道, “看情形只能一死相拼了,宁可力竭而死,也强似这蛛丝缠绕,万针攒身之苦”。 然而王大愣的钢刀已失,眼下又无处寻觅,倘或真动起手来,仅凭此一把钢刀又怎能抵挡住这众多毒虫的群攻呢?可是容不得他细细思量,那些毒蛛已然挫动鳌齿,围拢上来了。麻三儿急中生智,忙将背后的刀鞘抽出,扔给王大愣,二人各自挥动手中的器械,奋力砍砸那些蜂拥而至的毒蛛,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麻三儿手中的火折也燃到了尽头,那莹莹之火在接连闪动了几次之后,骤然熄灭了。 一只体型上较其他毒蛛要大出几倍的巨蛛,借着麻三儿略微分神之际,避过他的刀锋,爬至他的脚边,随即吐出粗如拇指的蛛丝,将麻三儿的双脚牢牢缠住了。麻三儿顿觉下盘失控,仰身跌倒于地,手中的钢刀也脱手而飞了。王大愣于黑暗之中,听得麻三儿在跌倒后的呻吟声,情知不妙,急忙回身想将他拉起来,却也被黑暗中突然挥至的一段蛛丝,牢牢缠住腰际。他方才领教过蛛丝的厉害,眼见自己又被缠住,不由得心中大恐,脱口叫道: “兄弟,快想法子啊。他奶奶的,我们都要交待到这儿啦。” 麻三儿在急切之间亦是挣脱不得,就在他刚刚跌倒的一瞬,身旁蜂拥而至的毒蛛已然吐出了几十道银亮如链的丝线,将他的双腿也牢牢捆住了。麻三儿此时几乎是万念俱灰,他情知恐已难逃活命,一想到那万针攒身的苦楚,让他不由得心胆俱裂。 他自小孤苦无依,早就习惯了食不果腹、受人欺辱的日子,却也不免练就出一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胆量,故而每逢变故之际,尚能激发出一丝的冷静与果敢。求生的本能使他两手乱抓,希望能抓到自己已然失落的钢刀,然伸手所及的却只有搏斗中掉落的树枝与草棍儿,竟没有一件可以应手的兵器。无奈,他只能抓起任何能还击的硬物,拼命地砸向四周的目标。 如此一来,蜂拥而至的毒蛛竟被他搏命般的还击吓得连连后退,但那些缚住他腿脚的蛛丝,却仍然被它们拉在粗壮的长肢之中。麻三儿见情势稍缓,急忙呼唤王大愣向自己靠拢,一面继续搜集所有能触碰到的硬物,将它们堆成一堆,随时准备反击毒蛛的攻势。猛然间,他在身旁的地面上碰到一个长圆的硬物,却不似一般石块儿那样冰冷,却像一节小小的竹筒,握在手中光滑如镜。电光火石间,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握在手中的硬物竟是自己始终带在身边的“火鸽子”。 第13章 第九章 又入虎口 所谓火鸽子,不过是绿林人常带在身边的举火之物罢了。多由一节楠竹竹筒制成,内里塞有火绒或干透的棉花,顶端则撒有引火的硝石和硫磺,再用油纸或稠布将端口裹紧,便可以隔绝空气,防止自燃。使用之时,可直接拔掉油纸或绸布,再将竹筒迎风挥舞,硝石与硫磺遇到风吹,自然会蹦出火星,将火绒或棉花点燃。此物既可作引火之用,又可将其投向远处,即便在空中亦不会熄灭,倘落于柴草之上,便能将之引燃,故而被称为“火鸽子”。 此时麻三儿握紧手中的火鸽子,兴奋得浑身颤抖,平时里他只是将其缠在腰际,用以引火取暖,却不料今夜能救了他二人的性命。他不敢怠慢,急忙扯掉封口的油布,将竹筒在空中挥动,幽蓝的火光立刻从竹筒的端口处隐隐的透射出来。他见火绒已被点燃,急忙将火苗凑近蛛丝,意图将其烧断。不想那蛛丝最是怕火之物,不消说火焰,就是一颗小小的火星,也能将之立刻引燃。还不待他思及此处,那触到火苗的蛛丝便如同浸满油脂的干柴,熊熊燃烧起来了。见此情形,麻三儿与王大愣都吃了一惊,俱想起儿时玩过火烧蜘蛛的勾当。彼时蛛网细小,见火即熔,而今蛛丝粗如手指,一见火焰竟焰焰的燃烧起来了。足牵蛛丝的毒蛛对突然而至的烈火也是毫无防备的,顷刻间被燎到了长足,那长足之上尽是纤毛,被火一燎顷刻也燃烧起来了,而这些毒蛛正挤作一处,它们身挨身,腿挨腿,纤毛挨着纤毛,一只起火余者皆燃,顷刻间便都腾腾燃烧起来了。它们被这焚身的烈火烧得吱吱乱叫,有的上蹿,有的下跳,使得整个山林都被这焰焰的火舌引燃了,树冠之上尚有大片残留的蛛网,内中还有经年积累的人骨与兽骸,此刻也如同干柴一般,熊熊燃烧起来了。 面对丛林中飞腾的烈焰,麻三儿与王大愣都无暇顾及脱困的喜悦,他们挣断了尚在燃烧的蛛丝,一面拍打身上的余火,一面寻到火势稍小的方向,急奔而去。可等二人奔至近前,那烈火早已将出路都封死了,周遭再也没有空隙。麻三儿喟然长叹,想不到没有被万针攒身而死,反倒要被这烈焰活活烧死,真不知哪种死法更好一些。他又想到自别了师父与亲友出外游历,一路之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却不想要惨死在这里,倘或身边有刀,还不如像最初打算的那样,一刀自刎来得干净、痛快些。 正在他百感交集之际,却忽然听到王大愣高喊道: “嗨,兄弟,快来看,这里好似有个地洞?” 闻听此言,麻三儿立时清醒过来,他急忙回身,见到王大愣正扶着一捧荆棘,而旁边当真就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原来王大愣体大身沉,亦被这山火烧懵了,只能跟着麻三儿一路狂奔,忽然自觉左脚下陷,急忙用右脚撑地,向旁边急纵,而那踏陷之处竟然就露出了一个数尺见方的洞口。 麻三儿见洞中黑暗幽深,还不时有袅袅水汽冒出,一时也难以决断,该不该跳洞逃生。然而就在此时,山火变得更加猛烈了,轰轰而来的烈焰夹杂着灼人的热浪,逼得人口干欲裂,神魂恍惚。见此情形,麻三儿与王大愣对望了一眼,便立时从心底升起一个念头, “与其被这烈焰活活烧死,还不如跳洞逃生,许能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两个人念头及此,便不再犹疑,麻三儿当先跳入,王大愣则紧随其后,也跟着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麻三儿顿觉脚下的沙土松软、潮湿,四周还略略带着些温气。紧接着他背后的王大愣也落了地,两个人在洞中目无所视,只能以手轻轻摸索,沿着洞壁小心前行。大约行出了七八十步,两人便被一阵轰然作响的水声阻住了,听闻水声震耳,想其势必定湍急,洞中又一时难辨深度及流向,真使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黑暗之中,只听王大愣喃喃自语道: “这儿什么都看不见,怎生探得水势,识得深浅呐?要不然你拉着我的手臂,待我将脚探下去,或能略知一二。” 麻三儿急忙道: “不可,不可,此水流势湍急,倘有疏失我们两个说不定就要葬身河底。现下若是能有个火把,许能探得其情势。” 正讲论间,二人忽听“噗啦”一声响,从他们身后的洞口处竟然滚落下一个火球来,霎时便将洞中照得通亮。麻三儿纵是胆大,却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他见那火球落地之后除了兀自燃烧外寂然不动,便大着胆子上前查看。不料这一看之下,方才识得,原来竟是一具尚未燃尽的毒蛛尸体,好在此类毒蛛体型硕大,油脂也极多,因而才能滚落下来而不至熄灭。麻三儿见有了光亮,急忙借光打量地洞,见此洞高有七八尺,阔也在四尺以上,显然是天然崩塌形成的,但在石壁之上却似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只是年代久远,灰石沉积,难以辨识了,不过稍加注意,仍会发现一行脚窝,呈之字形蜿蜒而上,可以直达洞口。 麻三儿正自疑惑,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边在一块岩石之上竟仿佛刻有字迹。他急忙借着火光擦掉灰土,果见平面上刻有一行小字。他幼时没钱上私塾,却跟着白爷和师傅学过不少汉子,此刻一见,立时辨认出乃是两个人名,既汤黔发与四娘。麻三儿思忖良久,却也不记得曾在哪里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又见毒蛛身上的火光渐小,便不敢耽搁,急忙将毒蛛的尸体踢到暗河边,却发现暗河之水清澈见底,并不很深,既然曾有人在洞中刻字,料来这条暗河应该不难蹚过。 想到此,麻三儿便拉住王大愣的手,将一只脚探入河中,果然水流虽急却尚能站稳,且体感温暖,将两脚都站立其中,真有说不出的舒服。两个人再也不敢怠慢,都急忙下入河中,蹚水前行。初时河面狭窄,有的地方仅可容一人通过,但行了半个时辰后,河面却突然宽阔起来,可以感觉到有两股水流从不同的方向汇入,一股冰冷,另一股则滚烫。二人自然不敢去趟热水,只好在冷水中前行,直走出约一个时辰,地势忽然渐高,河水则从两旁流过,不觉间他们已站到一处石台之上了。 两个人既不知现下的具体时间,亦不知身在何处,只好以手触地,战兢兢的坐下休息。王大愣早已饥肠辘辘,一面揉着肚子,一面低声嘀咕着说:可能他就要饿死在这幽暗的石洞中了。麻三儿也是焦躁异常,现下他们虽脱离了火海,却要在这暗无天日的石洞中被活活饿死,真不知上天在和他们开什么玩笑。 就这样他们不知坐了多久,四周围的沉静仿佛将时间也凝固了,二人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虽然疲劳,极其的疲劳,却依然焦虑得无法入睡。忽然“啪嗒”的一声水响,几乎将冻结的时间彻底击碎了,便像是有人将重物投入了水中,紧接着便传来搅动水面的“哗啦”声。二人听出声音不远,都不约而同的一跃而起,继而又辨识出这是有人正在井中打水,难道那里就有一口水井吗?待得他们循声摸索至近前,果见一个清澈的水潭呈现在面前,水潭就在这石台之上,当中便是泉眼,那清澈的井水就是从泉眼之中汩汩涌出来的,泉眼之上正是一口古井,望上去小如锅盖,却有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中投射下来。 他二人在这幽暗的地底世界中整整梭巡了一夜,甫一见到阳光真是兴奋莫名。王大愣不禁高声大喊道: “嗨,上面打水的听着,下面有人,快来救人呐!” 不料这一声喊竟吓得打水之人松脱了井绳,连同水桶一并落了下来,麻三儿见井上之人害怕,也急忙喊道: “我们不是鬼神,只是昨夜不甚落入这井中的,求您救救我们吧!” 过了良久,方听到井上之人向下喊道: “你们不是龙王派来的巡海夜叉鬼吧 ?我可没做什么亏心事儿,求你们莫来缠我。” 麻三儿听他答音,急忙喊道: “我们真的是人,只是昨夜走错了路,不慎掉下来的,烦请您救救我们吧。”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上面那人才颤巍巍答道: “可是我年老体衰,怎么帮得了你们呢?” 麻三儿连忙应道: “您老只消在井边绑根绳子,将它顺下来,我们就能上去了。” 就听井上之人答道: “行便是行,只是我这里乃皇家产业,自然有神灵护佑,若你们两个真是夜叉鬼,上来也存不得身。” 麻三儿与王大愣听了,知他迂腐,真是哭笑不得,可眼下又不敢得罪此人,只得一个劲儿地哀求。过了约有一顿饭功夫,井上方抛下一条绳索,却不偏不倚恰好垂在泉眼之上。 第13章 第十章 花花草草 见此情形,麻三儿不由得暗暗叫苦,“想这是哪辈子做了孽了,轮到这般考验我,倘或爬到中途,手未抓稳,岂不是要掉到那泉眼里去了。”然此时已是别无他法,于是他们二人做了分工,麻三儿仗着身体灵便,先跃过泉眼抓住绳索,再将绳子荡起,由王大愣接住,绑缚在一处石笋之上,待绳子固定好了,二人再向上攀爬。 好在接下来的过程有惊无险,他二人终于拴牢绳索,将它斜靠在一处石壁之上,再依次攀上了井口。当一缕阳光刺入双眼之时,麻三儿用力闭了闭眼,心中真有两世为人之感,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才发现,那位立在井边的打水之人,竟然就是昨日收留他们过夜的差役,而此井恰好在供院的西墙之下,距他二人的居所不过数步之遥。 老差役清晨起来打水,闻得井内有人,起先受了惊吓,待他惊魂稍定,方敢抛绳救人。不料,救上来的竟然是这二位。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均呆立无言,麻三儿见老差役的脸上尽是疑惑与惊恐之色,正待开口解释,却忽然闻得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之气,扑鼻而来。他顾不得寒暄,急忙奔至前门,一把将门拉开,然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目瞪口呆了。 昨日尚且茂密幽深的漫山丛林,已然化作了一片焦土,放眼四望,远远近近的余烬之中尚有星火未熄,那刺鼻的焦臭气味正是从这些灰烬的烟雾之中发散出来的。麻三儿知道,他二人夜探丛林,已然闯了大祸,但好在也顺手毁了毒蛛的窠巢,为此一方除了大害。他自知扯谎难圆其说,便索性将昨夜耳闻怪声,和王大愣夜闯山林,遭遇毒蛛群起而攻,又放火烧蛛丝引燃了窠巢,继而又跃洞逃生及洞中所见等情节,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了。 起先,那名差役听了这番叙述颇不以为然,然当他听到麻三儿在洞中的所见之后,却又点了点头。待麻三儿将这一席话说完,他便长叹一声,悠然道: “想我家几代人守此山场,而今却是到了头儿了。也罢,乾隆爷已故去多年,想我一家也是问心无愧了。” 言罢,他即回到屋中,取出一卷画轴,在园中展开。好奇心下,麻三儿与王大愣都凑上前去观看。但见此画乃着名的《乾隆东巡图》,所绘的正是乾隆爷东巡至此,当地的贝子、贝勒及诸多氏族亲眷一并前来迎接的画面。画中旗幡招展,兵甲层层,矛戟生辉,万民雀跃,当先的乾隆爷威仪端正,气度雍容,一望既有君临天下,俯救万民之势。老差役见他二人面露惊讶之色,不觉莞尔一笑道: “你昨夜在洞中所见的确是两人的名字,且实有其人。他们乃是一对男女,那男的便是乾隆爷身边的一等带刀侍卫,曾在二次东巡之时射虎救驾,虽是汉人却深受乾隆爷信任;女的则是乾隆爷最钟爱的贴身侍女之一,实为满人,自小便长在宫中,乖巧伶俐,也深得皇后喜爱。他二人在朝夕相处间,暗生了情愫,却不料被其他内侍知觉,告了御状。按满清法度论处,他二人当处极刑。但乾隆爷宽大仁慈,有心成全此二人,遂力排众议带着他们再次东巡。二人随驾至此后便失踪了,一众内侍皆守口如瓶,继而成谜,至今无解。此事乃是我祖父口传,断然不是虚言,若你在洞中确见了二人名字,想必是乾隆爷亲允,许这二人留于关外,成家久居,此确是天大的恩惠呀。” 言罢,他复叹息了一声,说道: “而今这山场已毁了,我也断不可再居住此间,倘或被官府知觉必有杀身之祸。” 一言及此他见麻三儿与王大愣都面有愧色,便微然一笑道: “你们烧了毒蛛的窠巢,却也除了这一方的大害。想这些年来,此地屡有小儿及农夫失踪,大概都被这些畜生给害了。倘或山民知晓,还应该为你二人修庙立碑,年年供奉呢。倒也不必为烧了山场而愧疚。” 继而他又顿了顿说道: “但烧了皇家山场毕竟其罪弥天,我这就收拾行装远走高飞,前往关内投亲去了。你们二人也赶紧收拾行囊,快快上路吧。”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当既回屋收拾了一包细软,又将早间做好的干粮分作两份儿,将其中一份儿赠给了二人,便就此别过,出门南行了。麻三儿与王大愣虽然心怀愧疚,却也无计可施,只好立在门前,直到望不见他的背影了,方回到下处,收拾起行囊,继而又寻到一处库房,拣选两把好刀背了,悄悄打开后门,望北而去。 一路之上尽是昨夜被烧毁的林木和毒蛛的尸骸,焦臭之气直冲人的鼻孔,令人作呕。他二人只好用衣角围了口鼻,急急前行,直走出了十多里却仍能闻到那冲天的臭气,不得已只好加快脚步,直走出三十里开外,方觉空气清爽,便将脚步慢了下来。 此时金乌西坠,又夜色将至了,二人也已困乏到了极点,甚至连一步也挪不动了。他们寻到一处背风的石崖,便随意捡了些干柴,拢了堆火,匆匆吃过干粮,便和衣睡去。夜半三更,麻三儿却被一阵山风吹醒,他睁眼细看,才知篝火已灭,天上银河灿烂,周遭万籁俱寂。他仍然觉着困乏,遂无心再看,只得将随身的衣服拢了拢,以抵御寒风,便欲合眼再睡,然而恰在此时,石崖之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啃噬之声。 乍闻此声,麻三儿便一惊而起,他晓得这关外的深山之中多有山参,百年以上既成人形,且须发蓬然,惟妙惟肖,实是不可多得的至宝,此时暗夜深沉,莫不是真有那成了精的山参外出寻觅奇花异果,在大饱口福不成吗? 想至此处,他便睡意全无,急忙悄然爬起,靠近崖边探头观望。此时正是月近中天,虽然有着薄云片片,遮住了大部分的月光,但辨明景物却也不难。然而他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原来并没有什么千年老参,仅是两只体型硕大的山鼠,正自低头刨食一株枯死的植物之根罢了。见此情形,他不觉伸手入怀,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宝参,暗道:“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哪里就有那么多宝贝都让我捡了呢?” 念罢,他不觉面露嘲讽之色,正欲退身,却见一只硕鼠突然一跃而起,瞬间扑向身旁的另一只硕鼠。那旁边的硕鼠猝不及防,登时被它扑倒在地,而扑到她身上的那只硕鼠竟然忙不迭的与之交媾起来。麻三儿见状不觉好笑,心想:“不愧是畜生,也不回窝行事,竟然就在这荒郊野外干起这般勾当来了,当真是没羞。”想着想着,他不觉露出满脸坏笑。然而没等他将笑容收敛,那只被压倒的硕鼠也猝然跃起,拼着命的绕树逃生,那噬咬了草根的雄鼠忙不迭的翻身追赶,刹那间,雌鼠在前,雄鼠在后,绕树飞转,犹如陀螺一般,看得麻三儿乐不可支。他正待去叫醒王大愣同看,却又怕他大呼小叫,搅了二鼠的好事,只好孤身一人,趴在崖边观看。 此时那雄鼠已然追近了雌鼠,急忙勇身扑出,孰料那雌鼠突然将身一闪,雄鼠立刻捉脚不住,撞在了树干之上,登时便一命呜呼了。而那雌鼠却未见丝毫的哀伤,仅是吱吱叫着,跃入林中逃命去了。这一幕闹剧足足持续有半盏茶功夫,转瞬之间便沉寂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麻三儿远见雄鼠已死,不觉好奇心起,遂蹑手蹑脚的爬下崖来,凑近那株枯草观看。他见此草与兰花相近,然顶端却有一颗枯萎的花蕾,细看之下方才辨出,此草竟是关外的奇毒,“草淫花”。 相传在古金国的典籍之中有载,“草淫花,其形似兰,入冬则枯,入夏辄长,唯根不死;食之能淫万物,且毒性猛恶,人不能食。”麻三儿仅从七爷收藏的一本典籍中见过草图,但他生性机敏,能过目不忘,此时见了实物,顿觉奇货可居,当下便小心的将根茎挖出,缠裹在腰间的缠带之内,而后便回到原处睡倒,不再提及此事了。 待得红日东升,二人先后醒转,麻三儿先用火石重燃了篝火,王大愣则取了些山泉水,放在火上烧开。他二人就着热水,吃了些肉干儿与干粮,便又整装上路了。出行于荒山野岭间,免不得风餐露宿,顶霜冒雪,就这样接连走了五六天,才渐渐走出了这片荒僻之地。眼见着路上的行人渐多,打听之下才知道,此地已是吉林的地界了。 第13章 第十一章 借宿 他们在这一路之上都是步行,早就疲乏透了,索性到附近的村中雇了辆驴车,将随身的行李与干粮,还有腰刀等物,都一股脑儿的扔在车上,这才觉着轻松了不少。赶车的把式是个五十开外的庄稼老汉,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堆垒,双唇干裂,眼窝深陷,握着鞭子的手形同枯树皮,满是岁月的沧桑之感。他从不多话,只是偶尔目光转动一下,才能让人感到,他,还是活着的,却已如同经年累月的顽石,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儿早都被无常的岁月消磨光了。 他的驴车规格甚小,仅能装下些包裹,却坐不得人。麻三儿与王大愣都讨厌他的阴郁和呆板,不愿跟他搭腔,只是慢慢跟在驴车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转眼行将天晚,一行人进了一个村子,麻三儿又出了些小钱儿,赁了间谷仓,将驴车安置了,人就在谷仓边的稻草垛里休息。王大愣见有村户正办喜事,便买了些猪肉、鸡鸭回来吃喝,那赶车的把式也不推辞,跟着吃喝饱了,就在一旁倒头睡了。王大愣见他连个“谢”字都没有,不觉有些不满,刚要开言讥讽,却被麻三儿阻住了,只好找了个草窝也忿忿地睡了。麻三儿见二人睡着,便将车上的包袱卸了,拢做一堆,守着躺下,起先还数一数天上的星斗,想想心事,然过了不多一会儿,便耐不住寂寞,也沉沉睡去了。 一夜无话,天明,麻三儿便被王大愣唤醒了,二人将包袱重新装上车,又向村民要了些凉水喝了,便急急上路了。车把式依前赶着车,不慌不忙的走在前头,他二人则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双方便好像是习惯了,全都默然无语,空气中只能听到车辙所发出的“吱呀”声。 赶到晌午时分,他们已渐渐远离了村庄,周遭又变得荒凉起来。就在他们经过一片坟地之时,突然从一座坟丘之后跳出个人来,此人以黑布蒙脸,一身庄户人打扮,足蹬粗布洒鞋,手擎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二话不说望王大愣劈头就砍。王大愣措手不及,若不是被麻三儿拽在一边,已然非死即伤了,麻三儿也是毫无防备,因腰刀尚在车上,来不及取,急切间只能左躲右闪,转眼便被逼退了十七八步。 王大愣见情势危急,正欲奔向车子,取来腰刀助战,忽从另一座坟头之后又跳出两个人来,亦是同样的庄户打扮,面罩黑布,手擎樘叉与锄头,一并急奔上前,搂头便打。王大愣虽然身大力不亏,却苦于手无寸铁,连招架也不敢,只能落荒而逃。 麻三儿这里已被逼退到林子边上,可巧地上正有一根断伏的树干,虽然有些枝桠,却聊胜于无,他急忙低头捡起,墩身叉腿,向着来人的脚上便戳。来人本不会拳脚,不过依仗年轻气盛,瞎舞乱抡而已,此时脚上突被戳中,本能的弯身用镰刀搁那树干,不想却正中麻三儿的下怀。只见他突然撤前脚将身直立,换步跟进,后手变前,将树干的后头掉转过来,自上而下狠狠抽在那人的后脑之上。幸而用的是树干,倘或是根杆棒,早将来人打得万朵桃花开了。然即便如此,那人也被打得“妈呀”一声惨叫,捂住脑袋撒腿便逃。麻三儿也不追赶,急忙尽力扯掉枝桠,奔过来帮助王大愣。 不料他刚奔至切近,另外的两人见势头不对急忙抱头鼠窜而去,顷刻间也跑了个干干净净。一切都仿佛是急风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间已是云开雾散,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当他们抬头四顾之际,方发现哪里还有驴车的影子,急得二人东寻西找,极力呼喊,却终是一无所获。直到此时麻三儿方幡然醒悟,他急忙扯了一把尚在呼喊的王大愣,颓然道: “兄长,不必再喊了。想咱们今儿个是着了道了。那赶车的把式与方才的几人定是一伙儿。他们觊觎我们的财物,见灭口不成,便逃之夭夭了。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否则还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王大愣听了也如梦方醒,二人急忙翻检衣物,发现虽然丢了兵器与盘缠,幸而贵重之物都在;他二人又在附近的林中,寻了两根倒伏的树干临时充作兵刃;却也不敢再顺原路前行,只好折而向东,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方才继续赶路。 两人走在山野之中,一边大声咒骂那赶车的老鬼,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挨了近两个时辰,方才见到一马平川的庄稼地。此时正是冬闲时节,除了残留的茎杆,余者便是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泥土,他们虽走的腰酸背痛,却可喜没人追赶,想是绕了这么远的路已经脱离了险境。 他们心中的恐惧稍解,两条腿便像灌了铅,还真就有点儿挪不动了。此时虽谈不上天寒地冻,却也冷风呜咽,吹到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然即便如此,二人也已走的满头大汗,只好顺手摘下狗皮帽子,让冷风吹一吹汗湿的头发。王大愣到底是身型高大,饿的当然也快,这会儿他正盯着麻三儿的脑袋瓜儿笑着说: “兄弟,现下俺们什么干粮也没有啦,还能吃点儿啥填填肚子啊?” 麻三儿听闻这话,也不觉皱了皱眉头,实则他的肚子也早就咕咕叫了,可眼前除了成片的田垄,哪儿还能有打尖的地方呢,即便有也已没了盘缠,总不能光着脊梁,吃霸王餐吧。 两人又饿又脑,只是默不作声的闷坐,恰在此时,却随着北风隐隐飘来一阵悠扬的钟声。其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虽然距离很远,然一听之下便能明白,必是有人正在鸣钟报时。这一下二人都来了精神,想那悬钟之处不是庙宇,便是集镇,弄点儿吃的想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腹中已有饿鬼催着,他们便不敢怠慢,急忙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便顺声儿找寻过去。 民间有句俗话,叫做“望山跑死马”,其中自是蕴含真意的。他二人寻着方向,直跑到暮色昏黑,方在一处偏僻的山坳中发现了一座庙宇。此庙远看规模不大,但近观却又殿宇威严,颇有肃穆之感。他二人走至山门前,麻三儿急登阶,用力叩响门环,须臾间便有一位年轻僧人开了庙门。他问清了二人来历、情由,既合掌请他们稍侯,自己则转身进庙传报去了。又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年轻僧人又回至庙门前,他将庙门敞开并说方丈有请,许可他们今夜在后院的客房中安歇。 二人随着僧人一同走入寺内,见周围廊回清爽,房舍整洁,正面一间大殿灯火通明,内中不时传出朗朗的诵经声,使人听来不觉有“忘却三千烦恼苦,一朝明心见性开”之感。而那名年轻僧人一路走来,仿佛足不点地一般,直将他们引至后院的一处客房前,方才合掌告辞。 二人推开房门,入内点上油灯,见陈设虽然简陋,却整洁雅致,顿觉神清气爽,身心舒畅。不一会儿,又有两名和尚送来素斋,都是些炒面筋、素汤油条及高粱米饭之类。二人早都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举箸大嚼,顷刻间将几盘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待两名僧人复来收拾了碗筷,他们才将油灯吹熄,和衣上床就寝。 王大愣一向是粗心者好睡,甫一粘席便鼾声如雷,然麻三儿却是个有心人,虽然困乏却难以入眠。他回忆着方才所见的僧人,各个通透拔颈,步下稳活,周身洒脱,摆明了是有深湛武学造诣的;再则他从未听说这一带曾有庙宇,难不成真是座隐匿于深山之中的贼寺不成?想及此处,他更加睡不着了,只好在床上辗转反侧,留心外面的动静。 耳听得木牌声响,寺僧散了晚课,天已近亥时了,他便起身披衣,整顿利落,顺手拿了顶门的木杠,推开窗子,见外面无人,便低头钻将出来,立在院子当中。此时月色如银,其光如水,照得院内一片明亮。麻三儿则暗自庆幸,如此月光将使他夜探古寺如有天助,倘然发现了寺中的秘密,也可连夜遁逃,免了刀临项上之苦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 僧道对话 他将主意打定,遂略一沉气,凝神听了听四下的动静,见并无异状,便蹑足潜踪,偷偷向前院儿摸来。待得走过几处假山、房舍,便摸到了大殿附近,见众僧早已散去,殿内寂静异常,唯有供桌上的点点香火兀自闪动不熄。麻三儿只是略略向殿中窥看了一回,便下了台阶,在院中辩了一下方位,便欲去侧后的僧房一探究竟。 忽然从旁边一处跨院的高墙之内传来一阵说笑之声,麻三儿在细细辨认之下,竟然发现墙内似有隐隐火光在闪动。他好奇心起,连忙捏起手脚,凑到高墙之下,侧耳细听。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师弟,难得你今夜前来会我,又能有这般的论武心境,害得我不得不出了禅境。难不成你是想弃道从佛?是不是做道士填不满你那副臭皮囊了?老衲这里还有几斗陈米,不行就舍与你吧,想也够你几日用了。” 言罢即开怀大笑起来。 继而就听到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说: “哼!师兄。我就算饿死也不来你这里讨口。我倒是看你有些老糊涂了。那参禅习武本是一体,又何谈出了禅境呢?你分明就是假慈悲罢了。” 方才发笑之人听了,不觉又大笑了几声道: “好,好,好!那我一会儿就去吃碗素面,馋馋你这穷鬼。” 另外那个苍老的声音不怒反笑,亦道: “好啊,难得师兄你有这般肚量。不过今日我也不敢虚至,倒是带有一份大礼,准备赠给师兄,表一表同门情谊。” 麻三儿自幼便是好武,此时在墙外听了他二人对话,颇觉心痒,心中说:“那自称老衲的定是本寺的僧官无疑了,然另外一位自称师弟的莫不真是位道长?这一僧一道又如何同门习武?又何谈师兄弟呢?”念及此处,他的好奇心更盛,非要看个究竟不可,于是便不再往他处探寻,而是将木杠支在墙底,略一蹲身,使了一个豹子出林,将右脚点地,左脚踏住杠子的顶端,借力手攀墙顶,再将右足轻踏墙面,便轻轻翻上墙来。 他虽然学艺不精,但毕竟经过名师指点,几下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阻滞,从头至尾都悄无声息。待他伏上墙头再微微挺身,便看清了院内的情形,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地上的浮雪已被扫净,四周围也已点上了几只巨烛,正当中则摆放着一片狭长的竹席,两端各盘坐一人。左面的乃是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而右面的真是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士。他二人虽穿着不同,但气质却颇相近,皆是昂首含胸,面带讥讽之态。 麻三儿是头一回见到僧、道对坐,一则不论是道还是僧,皆属世外之人,平日不问俗事,更不必说月夜对坐,讲法论武了;二则在武林之中,僧、道之所学向来有异,怎他二人能师承一脉,却又修行不同呢?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老僧又开口道: “咦,不知却是个什么礼物呢?难不成你又用旁门左道骗来什么宝物不成?老衲已是个出家之人了,怎能收受他人之财呢?” 那道士见他开言讥讽,遂将袍袖一掸,面带不悦道: “师兄是哪里话,我道门中人画符捉鬼,祛病降妖乃是本分。你佛家不也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今日来乃是好意,难道师兄就不肯领我这份情吗?” 那老僧见他不悦,急忙改口道: “想不到师弟你仍是幼年时的脾气。好好好,我且先看看是个什么物件,再做屈处吧。” 那道士见他应了,当即眉开眼笑,急忙转身向着门外轻轻击掌三下。随着掌声,从门外进来两位年轻道士,皆是头挽发髻,身穿道袍,足踏十方布鞋,手中则同端着一口铜钟而入。那铜钟虽不甚大,却也压得这二人气喘如牛,待他们好不容易将铜钟放在竹席之上,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汗透衣襟了。老僧见是一口铜钟,心下当然不悦,但他尚未开口,确见那道人哈哈一笑道: “师兄,可满意否?我这钟送的恰到好处吧。” 老僧听他开言不善,两道如霜似雪的剑眉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平日里像是持重惯了,并未立刻反唇相讥,而是面带冷笑,轻舒猿臂,用一只手轻轻捏住钟顶的一段乌铁,竟将它提了起来。 那道士显然并未料到他有这般功力,不觉失口赞道: “好!好力道。” 老僧听此一说,便将铜钟轻轻放回席上,旋即开口道: “师弟,想当年你的资质远胜于我,且深得师傅宠爱。而今时过境迁,想是功力也该大进了吧?对于力道又有何高见呢?” 那道士听他发问,便将双眉一挑,冷冷笑道: “当年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你的力道不过是合力罢了,可有什么稀罕,非要在贫道面前卖弄。” 老僧见他讲的轻佻,遂微微一笑道: “想当年你我二人的师傅可是将一个“合”字悬于中堂,且日日嘱托,言此字乃练功之本,愚以为此确是要义根基。殊不知合乃天地宇宙之理,不偏不倚,刚柔并济,且内外一体,又何言卖弄二字呢?” 那道士听了颇不以为然,只是撇了撇嘴高声道: “意气相合,手足相合,肩胯相合等等皆老生常谈,有何新意?不若返璞归真最好,何必又故弄玄虚?” 那老僧道: “你只知其一,焉知还有与天地相合?且合为自然,攒蹙着力,何谈故弄玄虚呢?” 言罢复舒猿臂,重新将钟轻轻提起,便直接递了过来。那道士见铜钟被递到面前,倘或不接岂非示弱于人,故而略一迟疑,也学着伸出右手捏住钟顶,硬将铜钟接了过来。然一接之下,他顿觉肩胛剧痛,遂不敢停留而是急忙将钟放在了面前的席上,又略略活动了一下肩膀,见确无大碍,方才定下神来。待他抬眼见到对面的老僧竟然面带冷笑,顿时羞极反怒,高声道: “什么合与不合,临敌之计拳脚无眼,像你这等拿捏能抵甚用?” 那老僧不待他将话讲完,即接口道: “练功不精,习武不勤,故而扭捏。” 那道士被他抢了话头,一时语塞,顿时涨红了两颊,索性再次将钟勉强提起,用力向前掷来。不料那铜钟甚是沉重,才挪得尺许远近,便又落回到席面之上。老僧见他发急,知他自乱了方寸,遂不待他喘匀了这口气,便急速探手将铜钟提将起来,作势向着他的脚面压将下来。那道士未加提防,悠忽之间见铜钟已然落下,急忙用双手撑地,足尖点席,向后跃起躲避。疏料为僧者自有慈悲之心,况同门师兄弟间又怎肯下此毒手,方才那一压不过是虚招而已。此时又见他身已跃起,袍角尚余席上,便顺势一按,将铜钟不偏不倚压在其袍角之上。那道士去势甚急,岂能凌空收脚,当下二力相挣,只听“咔哧”的一声,竟然将身上的袍子扯去了半边。老僧见他身挂半边袍的窘态,即开怀笑道: “师弟,观你此形倒似个罗汉,不若入我门来,也可朝夕相处,共同精进。” 那道士此时已是窘极,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义颜面,当即攘臂大呼道: “汝以力压我,非同门之谊。想我道士善能驱鬼降妖,今日你既不肯领情,那我便送你一个驱邪纳福的法子吧,也算你我同门了一场。” 言罢他即探手入怀,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向着老僧劈面打去。那老僧童心未泯,方才只欲戏耍他一番,不料此刻却有暗器袭到,他盘膝坐地,躲避不便,遂急忙展袖一挡。那物事正打在手臂之上,顿时扑撒开漫天的红雾,原来却是一包朱砂细粉。那朱砂细粉极善沾染,不但将老和尚的袈裟染成红色,就连他如银的一部须髯也被染成了血红色。那道士见状立时纵声大笑,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师兄。你妄称了佛门中人,如今却变成这副魑魅的模样,怎去见一众弟子?又怎生拜佛?” 那老僧初遭偷袭,本已怒极,但听他如此说却又缓和了颜色道: “心为佛心,纵然形容鄙陋又有何妨?现如今你我皆离了俗世,可以潜心修武、育徒,自当同心戮力光耀门派才是。方才我讲的皆是心得,无有半点隐晦。望师弟祥思之,必有精进。” 言罢便展身离席,由一名僧人搀扶着回方丈去了。那道士呆立半晌,眼望着老僧的背影怔怔痴想,忽而动动手脚,似有所悟,却又怔怔痴想,便如同是呆傻了一般。而麻三儿本就一路困乏,而今骑在墙头之上更是周身酸痛,他见本寺僧官能有如此修为,不禁暗暗钦服,遂打消了探寺之念,直接从墙头滑落在地,乘着月光又回到客房,和衣睡了。 第14章 第一章 好人好报 清晨,执事僧打来净面水,二人洗漱完毕,又吃了些斋饭,便欲整衣起行了。麻三儿掏出仅剩的一点银钱,想送给寺僧,以表谢意,但执事僧以佛门广结善缘为由不肯接纳,最后也只得作罢了。他二人出了庙门,清冷的空气让麻三儿的身心为之一爽,便随手抻了个懒腰,正待同王大愣一齐举步,忽听身后有人高叫道: “二位施主,请留步。” 麻三儿与王大愣都不约而同的回头观看,见是昨晚儿的年轻僧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只见他合掌作礼,面带微笑道: “施主,昨夜我师所言句句切实。今晨,我师亦嘱我转告,功夫无止境,用心切为之。” 言罢他即转身入寺,紧走了几步,混身于早课人流之中,再也分辨不出了。 麻三儿怔怔的望着门内的僧流出神,至此他方知晓,昨夜的行藏早就被识破了,但本院寺僧却容他在高墙之上偷听武学奥义,观摩运力法门,如此胸襟气度,当真令人赞叹! 念及此处,他心头一热,有意入寺拜师,却又想到自己的身边尚带着三样宝贝,于路之上耽搁久了恐有不便,现下还是回家要紧,至于这拜师一节只好看今后的造化了。当下他收敛了心神,向着山门深深一揖,方复转身,领了王大愣,继续奔北而去。 然又有谁能想到,他此次返家竟然在被逼无奈之下,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此正是“一方水土一方天,岁月蹉跎不知年。自古少有惊天事,裂破阴霾辨忠奸。” 欲知后事如何,请您再看下一回。 报师仇麻三手刃贼,救危难其师招阴兵 话说,那吉林大地上,自古民风淳朴,即便在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里也能窥见其一斑。各中就有这么一节,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村中住着个老奸子,还有一个老傻子。两家相邻多年,傻子每天下地干活,勤勤恳恳,终日任劳任怨,不但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且邻里关系也非常融洽;而老奸子呢,从小便精灵古怪,心眼儿又多,不但好吃懒做,且要接长不短儿的去占傻子的便宜,不是今天揪棵葱,就是明天顺头蒜。要说这便宜他占就占了吧,可嘴上仍不闲着,逢人便说傻子的不是。而老傻子呢,却是一如既往的木讷,谁也没见他分辩过分毫,可人人心里都有杆秤,知道老奸子为人不地道,便也没人听他搬弄是非。 有一年春天,和风细雨后万物复苏,燕子都回来筑巢了。老傻子就用树上新抽的嫩枝编了一个燕子窝,将它放在一处树杈上,还在嘴中念道: “南来燕、北来燕,到我窝里下个蛋。” 说来也怪,可能是老实人有老天照应,这南北群燕真的都来他做的窝中下了好多的鸟蛋。老傻子高高兴兴的将窝取下来,晚上美美吃了一回煮鸟蛋。 隔壁的老奸子看见了,眼馋的不得了,别看他平日里总欺负傻子,这会儿却换上了一副笑脸,跑到傻子家,开门就说: “傻子啊,你这吃的啥呀?” 傻子说: “鸟蛋呗。” 老奸子又说: “傻子啊,你看我俩是邻居,你咋掏了这么多鸟蛋啊,教教我呗。” 傻子为人实在,便将自己编鸟窝和对着天上念叨的事儿都一一说了。老奸子一听,顿时来了坏主意,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傻子手里的鸟窝就往外头跑。他心里想,一个傻子都能得那么多鸟蛋,我这么奸,准能得的更多。于是他费劲巴力的爬上了最高的一棵树,将鸟窝架好,嘴里也学着傻子的语气念叨了一番,便溜到树下,躲在一旁偷看。 想是这老天爷并不喜欢耍诈的人,倒真是有好多燕子飞来,把躲在树下的老奸子看得美滋滋的。燕子们飞走后,他便迫不及待的爬上树去,可一看之下就惊呆了,我的个天,原来窝里竟是一窝燕子粪。气得他一脚将窝踢到了地上,又放一把火烧了。第二天老傻子找到老奸子,想把燕子窝要回来,老奸子就阴阳怪气地说: “早就烧了,我看你以后啊也甭吃鸟蛋了。” 傻子倒是老实,被人如此欺负也不争辩,而是转身下地,乖乖干活儿去了。 老奸子家里有只大黄狗,它看老傻子可怜,便偷偷跑去帮他犁地。说来也怪,经过大黄狗犁的地是种什么就长什么,而且长的又快又好。这个事儿也被老奸子知道了,他气急败坏地跑到地头将自家的大黄狗牵了回来。到了地里,他就给大黄狗套上一个大大的铁犁,用鞭子死命地抽,结果没几下,就把大黄狗给打死了。他不认为是自己个儿不好,却怪大黄狗不肯出力,索性将狗给埋了,连个坟头也没留下。 老傻子听说黄狗死了,便跑到埋葬的地方哭,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梦里见到了大黄狗。大黄狗则摇着尾巴说: “傻子,傻子你别哭啦,晚上你要爬到村东头的树上,不论下边儿有什么动静都别下来,过后就能有好处啦。” 老傻子听完这番话就醒了,当晚儿他便爬到村东头儿的大树上。刚在树杈上坐好,下边儿就传来一阵儿扑腾扑腾的乱响声。他偷偷向下一看,见有好多的狼虫虎豹,还有一只体型硕大的熊瞎子,全都跑到树下来了。他抱着树干大气儿也不敢出,就听那只老虎吼道: “好生气,好生气,一定是有人躲在这里。” 就听那只熊瞎子说道: “什么好生气,肚子早就饿了,快吃饭吧。” 其他的动物听了,也都连声称好。于是老虎就绕着大树跳起舞来,嘴里则哼哼道: “树儿开开,酒席宴菜来。” 它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吱嘎”的一声,下面的树干竟然裂开了,里面珠光宝气闪动,直晃人的眼睛。老虎就伸出爪子,进去掏,掏啊掏竟掏出了一个葫芦瓢。它将葫芦瓢放在地上,只是轻轻一磕,眨眼间便出现了好多的山珍海味。这些动物就在树下饱餐了一顿,然后又将葫芦瓢放回到树干里,树干便又“吱嘎”一声,合拢如初了。动物们都酒足饭饱,便各回各家,一哄而散了。 老傻子将所有这些事儿都看在了眼里,他虽然愚笨,却也能有样学样,随即便跳下树,学着老虎的样子绕着大树,又唱又跳。您还真别说,傻人确是有傻福,树干还真就应声裂开了。傻子探头向里面一看,我的个天,原来里头是间屋子,有满地的金元宝不说,珍珠玛瑙、翡翠钻石更是应有尽有;可他的脑子只有一根筋,最后只找到那个葫芦瓢,将它偷了出来。 傻子一溜烟儿地跑回家,将葫芦瓢往炕沿儿上轻轻一磕,只听“呼啦”的一声儿,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霎时便铺满了整个炕面儿。从此以后,傻子遇上了好天儿,便下地干活儿,阴雨天就躲在家里吃山珍海味的酒席。然一来二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到底叫老奸子给听了去了,他立刻带上一瓶好酒,来到了傻子家里套近乎。 起初傻子也不想再搭理他了,却经不住劝酒,连喝了几杯,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遂借着酒劲儿将自己所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对老奸子讲了。这一回老奸子没去抢傻子的葫芦瓢,他的心里都装着那些金银财宝呐,这要是真有了钱,甭说山珍海味了,那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老奸子当夜就藏在了那棵大树上,到了半夜果见来了一群野兽,其中那狮子嗅了嗅道: “好生气,一定是有人藏在这里。” 这时又听那熊瞎子说道:“什么好生气,大家还是先吃饭吧。” 于是狮子就依前打开了树干。老奸子藏在树上,探头向下一看,嚯,真的是珠光宝气,直把他的眼睛也晃花了。他正在树上暗自高兴,忽听树下的狮子喊道: “糟了,糟了,葫芦瓢让人给偷走了。” 野兽们一听,瞬间就炸了营,纷纷叫嚷道: “一定是有贼藏在这里,我们快去把他找出来吧。” 真是赶巧儿,这个时候老奸子因为害怕,可可的竟放了个响屁。猴子立刻就听见了,它一溜烟儿地上了树,将老奸子给揪了下来。野兽们一看果然树上有贼,立刻上前就是一顿暴打,其中还是狮子有见识,拦住众野兽道: “别打了,我们的葫芦瓢没了,就让他给我们当奴才吧。伺候着我们吃,伺候着我们喝。” 众野兽听了都轰然叫好,不由分说将老尖子从地上拽将起来,拖上了山。结果还没到山顶,老奸子就被活活的拖死了。 此类的民间故事在老关外真是多不胜数啊,它们成功塑造了东北民众心中的信念,既“踏踏实实为人,老老实实干活儿,弄奸耍诈者定然不得好死”。故而在生活中,他们坦诚,踏实,甘于平淡却又嫉恶如仇,此种性格为东北大地的稳定和丰美夯实了基础。但是满清王朝的腐朽统治却在不断撩拨着民众的内心底线,同时也在不断敲击着自己的根基,他们在原本淳朴的关东大地上不断创造着贪官污吏和流血事件,一步一步将民众的底线撕裂,得到的却是足以燃烧和淹没一切黑暗的滚沸岩浆。 第14章 第二章 突遭变故 然而旅途中的两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在他们淳朴的内心里,周围的一切依旧是那么的可爱。他们在沟垄成行的田野间,跳跃着,欢叫着,好像在寒冷的空气里也能闻到秋天的稻谷香,也能听见翠绿的蝈蝈儿在秸秆间欢快的鸣叫。可是新近崛起的村屯和开垦出的田垄,却让麻三儿有些迷路了,他们不得不一路打听着慢慢寻来,就像是两个生人,因初访此地,竟隐隐感到了些许不安与彷徨。 更让麻三儿感到困惑的是,但凡人们听到是打听成家车店的位置,莫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更让麻三儿的心中疑窦重生,但他越是焦急却越是问不出个中缘由,只好加快了脚步赶路,想来回到家中自然就能明白其中的原委的。 他们接连赶了两天路程,其间并没有真正休息过,往往只是啃上两口干粮,在破庙中打个盹儿,便继续登程。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他们来到了车店所在的河汊附近。此时的吉林大地早已天寒地冻,山川、草木都一片枯黄,树杆上仅剩下凋零的枝桠,根本无法遮挡人的视线。 他们放眼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矗立的房舍。麻三儿揉了揉眼,却仍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心下有些慌了,急忙在刺眼的晨光中细细梭巡,这一回他终于在一道光线的指引下,在河汊口前的一块平地上,看到了一片瓦砾和短短一截残墙。他顾不得叫上王大愣,急忙甩掉棉袄,向着那片瓦砾奔跑过去。待他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此处正是车店的所在,但如今却只剩下满地的碎砖乱瓦和木制家什及瓷器的残破碎片,统统都被笼罩于晨光之中了,若不是瓷器碎片发出了反光,便真是难以察觉的。此处显已荒废很久了,凡是能用的铁器及物品早就被人捡了个精光。在震惊之余,麻三儿并不知道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以至于如此破败。他想向周围的人打听,却连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此时王大愣也已捡了麻三儿的棉衣跑了过来,他看着一地瓦砾,呆了半晌,才喃喃说道: “兄弟,你也别急。是不是咱叔儿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事儿,自己先搬了吧。待会儿咱俩再四下寻寻,若能找个人儿,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吗?” 麻三儿此时确是心乱如麻,但他始终将脸面看的极重,听到王大愣如此说,自然不愿在别人面前丢丑,只好强作镇定道: “也是!本来嘛,此处人烟稀少,在此开车店就是个权益之计罢了,我叔他又怎肯坐以待毙呢,想是拆了旧房,搬到镇上,开个更大的铺子去了。我们且离开这里吧,碰到了什么人,打听一下,定可以找到了。” 说完,他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猛一拍脑门儿,道: “对了,我师父家离此并不太远,我们何不先去他老人家那里住上一宿,吃顿好的,赶明个儿一早儿再进到镇里去寻吧。师傅他老人家烤鸡的手艺,在这一带可是一绝呢。” 王大愣听说能有烤鸡吃,登时就兜不住口水了,他一边抹着嘴,一边急吼吼地道: “那,那敢情好。其实,其实我早就饿了。你领道儿,帮中午许就能到了吧。” 麻三儿点头称是,两个人遂紧了身上的包裹,略辩了一下方向,便向着师父的家赶过去了。 说来也怪了,此地虽不是什么繁华的所在,却也有良田、林场,照理说找到个把住家儿,该不是什么难事。然他们这一路走来,眼中所见却是田地荒芜,林场废弃,原有的住家也都仅剩下歪歪倒倒的残房、断墙,就连一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了。麻三儿虽然强打精神,却已然心知不妙了,想来此地不是经过兵灾,便是燃过战火,否则怎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变得如此荒芜破败呢?然而又有谁能在这荒芜的关外大地上,制造出此等的灾祸呢? 他满腹的疑问,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越来越快了,无形中拖累得王大愣脚步纷乱,气喘吁吁,几乎就要跟不上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十多里,便有些跑不动了,可巧在路旁正有家小酒店,虽是土坯房,茅草顶,却也炊烟袅袅,伴着阵阵饭香,对两个饥肠辘辘的旅人来说真有着莫大的诱惑。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麻三儿仔细翻遍了衣服上的每一处缝隙,居然没有找出半个铜板;而王大愣更是连动一下都懒得动,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就身无分文了。无意间麻三儿碰到了腰间悬挂的腰刀,那可是一柄皇差所配的上好腰刀,蚁木的鞘,折叠花纹钢的刀身,虽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却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也算是难得一见了。此时麻三儿早已饥渴难耐了,他顾不得许多,直接从腰间解下配刀,用右手抱了,踏步上前,叩响了柴门。 应声而出的乃是一位年逾六旬的庄稼老汉,犹如树皮般粗糙的脸上写满惊讶,颌下一部打了绺的花白胡须微微有些颤抖。许是正在吹灶膛的缘故,他的脸上沾满了膛灰,身上也满是呛人的烟火气。他见麻三儿怀抱着一柄狭长的腰刀,以为是大白天碰上了胡子,刚要跪下叫声“山爷”,便被麻三儿一把拉住了,老汉以为他这是要动粗,刚想开口央告,手里却突然被塞了个冰冷梆硬的家什,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响,两个人已经进了铺子了。 老汉进屋已然忘了究竟迈的是哪条腿,不过在他的心里却早已抱定一个念头,那就是以他这几十年的经验和阅历看,眼前这二位,大白天里就敢带着凶器去走荒草垫,定非善类,倘或能小心地伺候好,尚不至于毁了这间小店,那便是上天的恩惠了。他将主意打定,便殷勤地点头哈腰,一边揩抹桌案,一边用粗瓷大碗冲了浓浓的茶叶末子,给二人解渴。麻三儿他们早就饿惊了,顾不上什么客套,只是叫着快些拿填肚子的吃食来。老汉听了不敢怠慢,急忙回到厨下,将刚刚蒸得的玉米面饽饽和咸鸭蛋统统端了上来,末了还一边揩手一边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眼下寒冬,野味少,没甚好东西可以下饭,恳请二位大爷多多包涵。” 麻三儿与王大愣都是苦出身,对饮食并不挑拣,眼下的吃食虽然粗鄙,却已经让二人垂涎欲滴了。他们顾不得谦让,直接狼吞虎咽,顷刻间便将两笼饽饽吃了个干干净净。王大愣虽已吃得沟满壕平,却手中仍捏着半块饽饽,四下里左顾右盼,似乎意犹未尽。这一来可把老汉吓坏了,他急忙又回灶间,将藏起来的二斤切面都煮熟了,一并端将上来,又捧出一碗蒜泥放在旁边儿,心里一个劲儿地叨念:“二位小爷,小老儿今儿个把你们都喂饱了,你们可就要高抬贵手,千万别砸了我这间铺子啊。”麻三儿他们两个自然不知他的心境,还当是那把刀真值个几两银子,于是乎便来者不拒,就着蒜泥又将二斤切面也吃下肚去。 老汉万料不到二人的肚量如此惊人,真个将他整整一上午的活计吃了个精光,心下倒也是大为佩服。他眼看着二人在言谈举止间全无恶意,便渐渐放下心来,遂将腰刀捧过来道: “二位小爷,老汉我开了这家小店权且糊口而已,是不敢留这样的家什的。倘或你们没有银钱,就当是我招待二位一顿,也花费不了许多,还可就此交个朋友。” 麻三儿亦没料到他竟如此通达,心中不觉一热,便拱手道: “老伯,我们原来也是这里的后生。此次回来正要去寻一个人。您如此招待我们,我们自是感激不尽。这口刀您还是留下,权且当个念想。要做朋友我们愧不敢当,今后您老要是有用到我俩的地方,只管开口,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老汉见他言语利索,不卑不亢,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不由得好感又加了一层。遂将腰刀收起道: “好,既是如此,这口刀我就收下啦。但不知你们二位要去找谁?我在此地久了,一般也都认识,你不妨说出来我也能指指方向。” 麻三儿见他既如此说,遂将师父的姓名报了出来,不料这老汉在一听之下,竟然两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麻三儿还以为他干了半晌,疲累了,忙伸手搀扶,确见他摇头摆手,一个劲儿地砸嘴。王大愣见他如此痛苦,还以为是他的头风发了,遂一个箭步蹿上前,就要给他“舒筋活络”。 那老汉见状急忙开口道: “不是我老汉有恙,而是你们要找的人实在是不能见呀。要说我跟他也是老相识了,过去他还时不长到我这里来聊天,算起来也是朋友了。可现如今世道变了,你们要是去找他,肯定会惹火烧身的。” 麻三儿听见老汉如此说,不由得心下大急,急忙挺身而起道: “老伯,实不相瞒,他乃是俺的师父。老话儿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倘或他老人家真出了什么事儿,我这个当徒弟的更是责无旁贷。您就说我们能到哪儿寻到他老人家,这里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他当即就要下跪磕头。那老汉慌忙伸手搀住,不觉流泪道: “嗨,还能去哪儿寻,他呀已经死了有日子了。” 此话一出,麻三儿顿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好身旁的王大愣慌忙伸手搀住,才没使他跌到地上。那老汉万没料到他们师徒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也被吓得手足无措,急忙回身端来一碗面汤,让麻三儿慢慢喝下。 喝了面汤,麻三儿的两眼依旧发直,身子犹如木雕泥塑的一般,过了良久,方才“哇”地一声哭将出来。那老汉见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没事儿了。” 麻三儿则以手着地,急急向前跪趴了几步,一把扯住老汉的衣袖道: “老伯,您告诉我,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还是别的什么?他老人家的墓现在何处?我一定要去见一见呐!” 那老汉见他如此急切,面上略现迟疑之色,遂长叹一声道: “唉,孩子,你坐稳喽,我这就说给你听吧。不过听完了你可不许胡来。你是他徒弟,他是我兄弟,论着你还是我的小侄儿嘞。” 一言及此,那老汉便绞着两手,说出一番话来。却不料,此话一出真个是“话如尖刀剜心痛,激出惊雷震地开。”即便引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就连奉天省亦震动不小。 第14章 第三章 嗟来之食 话说那老汉在低头绞手间,支吾着,将自己前些天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原来就在半月之前的一个傍晚,屋外寒风凛冽,已是无人登门了,他遂熄了膛中之火,准备上板关张。忽然间自远处的暗夜之中隐隐传来一片人马行进的杂沓之声,在那个年月关外不太平,不但胡子多如牛毛,即便是村屯间也时常因田亩之争而发生械斗。然而“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就算是胡子或是械斗的屯民也知道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相较于官军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了。 那时候的清兵既是匪,甚至于摧残百姓的手段比匪更甚。他们常以剿匪为名,趁夜包围村屯,不但屠戮百姓,强抢财物,而且淫人妻女,无恶不作。倘或有人胆敢反抗就要被安上个通匪的罪名,抓回衙门里去过热堂,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汉虽不知这股趁夜出动的人马到底是官军还是胡子,但遇事儿躲灾乃是常理,便急忙吹熄了灯烛,躲在窗棂后偷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这股人马已然来到了店铺门前,为首一人身材消瘦,顶戴花翎,骑乘一匹高头大马,后面儿跟着的既有巡防营的官兵,也有手拿铁链、樘叉的公差。此时入冬已久,田垄间早就被收割一空,因此老汉躲在窗后看得分外真切,他心下狐疑,“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就连胡子都懒得来,又能有什么歹人值得深夜缉捕呢?”正在他思量间,这股几十人的队伍已然走过去了,老汉看着黑压压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心说:“今夜又不知哪个屯寨要遭殃了。”他摇头叹息了一回,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摸黑儿上了炕,迷迷糊糊间就睡着了。 将近睡到半夜时分,他忽然惊醒了,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心中感觉混乱以极。此时从窗外透射进隐隐的火光来,他慌忙翻身坐起,凑近门缝边,向外窥视。呼啸的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吹进门缝里,打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然远处的景象却让他瞪大了双眼而不敢有交睫的瞬间。 那是一片刺目的火光,在如墨般的黑夜之中分外醒目,其间还夹杂着如裂帛般的喊杀之声。猛然间,耀眼的火光中一个黑点儿激越而出,只见他左右冲突,围者皆四散奔逃,然而就在刹那间,火光一闪,那黑点便缓缓倒下了,紧接着老汉的耳中才听到“嘭”的一声响,他晓得那就是火枪的轰响。 继而远处的一切又归于了沉寂,除了摇曳的火光依旧刺目外,再也听不出一点儿声响。很快那群人又聚拢到一处,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奔逃而去了,此时老汉的口中忽然想要喊,那是被压迫的农民发自内心的嘶喊声,然而他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因为他的内心早已被压榨得麻木不仁了。 这一夜他再也没有合眼,直到东方微微发白,他才起身穿好衣服,装作外出拾粪的模样,出门去细看端的。一望无际的田垄就像一块毫无遮挡的平板,任由北风肆虐着,他顶着寒风直走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到一片尚有余温的瓦砾,瓦砾外趴着一具无头的尸身,他认得这具尸身,那是一个和他一样苍老却又和蔼可亲的老人,与他还经常一起下棋、聊天,而今却这样趴在寒风里。 他想流泪,但许是眼泪已经流干了,遂只能用衣袖抹了抹干涩的眼睛。周围又陆陆续续聚拢了一些人,他们全都衣衫破烂,一样木然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但眼中却仿佛有怒火就要喷涌而出了。有人抬来了床板,众人七手八脚将尸身抬上木板,便缓缓的向着乱坟岗走去了。 说到这里,老汉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麻三儿却没有再追问什么,他只是缓缓的站起身,用手整了整腰间的布带,低声道: “老伯,那乱坟岗现在何处,我想去看一看。” 老汉木然的抬起双眼,向他望了望,这才抬手向着西边儿略指了指,然后就放下手,再也不出声儿了。麻三儿略定了定神,他轻轻的呼出一口长气,随即转身出了店门,他轻轻的昂着头,向着西边儿的坟地走,此时透过他的表情不难猜出,他的内心应该是平静的,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已然化作了一个念头,“报仇”。 所谓的乱坟岗不过是一片无主的荒地罢了,除了枯黄的野草外,就连一棵像样儿的树都没有。这里的坟头儿没有石碑,也不知埋葬的都是何许人,其实即便知道,那些贫苦的农民也立不起石碑,更没钱祭奠。麻三儿放眼四顾,终于在靠近一侧的地头儿上见到了一座新坟,他料想着,这里便是师父的坟墓了。他翻身跪倒,深深的磕了三个头,脸上木木的,没有一点泪光,王大愣就跟在他的身后,见他跪倒,便也跟着跪了下来,接连磕了几个头。 磕完头,麻三儿便挺直了身子,茫然的望向远处,心里似乎在追忆着什么。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弹去身上的尘土,弯腰抠了些冷硬的泥块儿,将它们均匀的铺撒在坟头儿上,王大愣刚想学着他的样子也撒上些泥土,却见麻三儿已经转过身,向着远处的旷野走去,他不放心让麻三儿一个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便急忙扔了泥土,紧紧跟在后面。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天黑,依然默默无语。入夜后,他们便就近借宿在一户农人的窝棚之中,每人还抱了一大捆稻草用来御寒。虽然深感困乏,但麻三儿却始终难以入眠,此时他早已摆脱了满腔的激愤,慢慢冷静下来,开始细细思量起具体的办法来。 首先他便想到了一个最直接的问题,若论报仇,仅凭他的一己之力能行吗?而今在他身边的,就只有王大愣这一个亲人了,而这个仇又该是怎么个报法儿呢?其次,杀害师父的凶手到底是谁呢?这个仇又该到哪里去报呢?他绞尽了脑汁却也实在想不明白,老实巴交的师父又能和谁结仇呢?至于成瘸子的车店被毁,到底是同一个人所为,还是仅仅巧合呢?那么成瘸子又在不在人世了呢? 纷繁复杂的疑问使他头痛欲裂,他只好暂时止住念头,强迫自己小睡了一会儿,不料再一睁眼,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两个人简单吃了些从农户那里讨来的干粮,便起身沿着官道一路向北,希望能找个人多点儿的地方再打听打听。就这样他们连走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周围的行人渐多,打听之下方才知道,前方已离吉东镇不远了。 都是肚子里没有底儿的年纪,动身时仅仅吃了点儿干硬的饽饽,行了这么远的路,二人早就饿了;但此时身边的行人莫不是脚步匆匆,又有谁肯停下来,施舍给他们哪怕一丁点儿食物呢?两个人只得勒紧了腰间的草绳,又向前挨了二里多路,眼看着吉东镇已是遥遥在望了,而他们却饿得头晕眼花,恨不能将路边儿的石头也啃上两口,以解腹中的灼烧之感。 就在他二人眼发蓝,腿发飘,浑身直打颤的功夫,忽然就闻到从道旁的一座破土地庙里,竟然飘出了阵阵的饭菜香气。这股香气在一瞬间便化成了一只无形的巨手,揪扯着二人的头发,一直将他们拖到了破旧的围墙之外。麻三儿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这么一间不起眼儿的破庙里,怎会有如此诱人的香味儿呢?出于好奇他手扶着残墙,从破缝之处向内窥看,却见是一伙儿半大的乞丐,正围着一处破败的炉灶,忙着吹火、添柴。那炉灶之上正架着一只硕大的瓦罐,尚在腾腾的冒着热气,一股股油腻的香味儿,便是从这瓦罐之中飘散出来的。 麻三儿虽被馋得垂涎欲滴,却也自诩是条好汉,当然不愿以大欺小了,只好藏身于墙缝儿之间,津着鼻子,咽咽口水,在心里画饼充饥了。而王大愣则不然,他自幼长于乡野草莽之间,性子贯是直来直去的,甫一闻到那诱人的饭菜香气,立刻馋虫上脑,再也按耐不住了。他来不及向麻三儿知会一声,便用尽全力,猛力一推,但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段残墙竟被他整个推倒了,扑起了满天的尘土。 院中的一众乞丐都被这震天介的巨响惊得魂飞天外,哪里还顾得上罐中的吃食,都一窝蜂地向院外逃去。王大愣则借着这一推之力,迈步进了院子,对一个被吓瘫在地的小乞丐看也不看,只是径直走到瓦罐边,不用地上的匙箸,直接伸出簸箕般的大手,捏起半只啃剩的鸡腿儿,塞入口中乱嚼。麻三儿也被他方才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此时却见他正自津津有味的啃咬“一只”鸡腿儿,便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直接一个箭步窜进院子,抢至瓦罐前,伸手随意捞起食物,就往嘴里塞去。 那名被吓倒在地的小乞丐,起初还以为是他们在庙里栖身,对土地爷不敬,惹恼了大力金刚下凡,此时一见,来的竟然是两个和他们一样的饿死鬼。那一瓦罐的吃食乃是东家一点儿,西家一点儿偷窃而来的,真真颇费了一番功夫,可还没等进到自家嘴里,却被这两个家伙给抢了。他想着想着不由得火撞顶梁,趁二人忙着抢吃食物,未加提防,便一跃而起,冲出庙门高喊道: “哎,大家伙儿都别跑啊,咱们的口里食可都让人家给抢了啊。” 于乞丐而言,嘴边的一块馒头都是重于泰山的,此言一出立刻激起了千层浪,那些大大小小的乞丐,足足一二十号,都纷纷聚拢到庙门前,拾起地上的砖头、瓦块,一股脑儿地向庙里砸来。王大愣正自吃的香甜,突觉后脑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下,他感到有些头昏,便低下头用力甩了甩,刚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在捣乱,不料腮帮子上又狠狠挨了一下。这两下,将他打疼了,不觉发起性来,旋即一个转身,冲出庙门,恰和两个就要冲进来的半大乞丐撞了个满怀。两个乞丐被王大愣撞得头昏脑胀,可还没等他们回过味儿来,早被王大愣一手一个捏住了脖颈。他们双脚离地,气息渐绝,正自拼命挣扎,早被王大愣双手一推,就直直飞了出去,将后面的小乞丐接连撞翻了七八个,余者见他神勇,惊得发一声喊,又四下逃散开去。 第14章 第四章 薄命人 王大愣也不追赶,只是用一块巨石将两扇破门紧紧掩住,便又回到庙里继续吃喝。要说在这瓦罐之中的都是些别人不稀罕的残羹剩饭,此时在这二位口中倒成了千金不换的美味佳肴了,他们正自吃的高兴,忽听庙外众乞丐一齐大喊: “嗨,里边儿的两个毛鬼听着,我们这就叫当家的去,有种儿的就不要走,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厉害的。” 王大愣听闻叫嚣,颇不以为意,倒是麻三儿还略有些见识,他见情势不对,遂扯了王大愣一把道: “哥哥,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想来咱两个还是少惹事的好,赶快吃完了,就顺势风紧扯乎吧。” 王大愣乃是个粗心憨直之人,对于麻三儿的见解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当下会了意,便又是一阵的风卷残云,将罐中食物吃了个精光,末了还抱起罐子每人喝了五六口菜汤,方才觉得心满意足。麻三儿料定这一众乞丐定是守住了前门,布下口袋阵,等着他们上钩,便拉了王大愣来到后面的一处残墙前,翻墙跳了出去。不料双脚甫一粘地,早窜起七八个守候多时的小乞丐,都手抡着木棍,劈面打来。麻三儿自不愿和这些乞丐纠缠,急忙闪身让过棍棒,伸脚只轻轻一拌,那当先而来的乞丐便立刻来了个狗吃屎,手中的木棒也飞出了老远。一旁的王大愣硬是用手接住抡过来的木棍,稍稍一拧便将棍棒夺在手中,作势要打,众乞丐料想不是他们敌手,遂发一声喊,作鸟兽散了。 二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将手中的木棍做了拐杖,望着吉东镇的方向,快步赶过去了。 吉东镇,地处咽喉要冲,本是一处繁华的所在。大清朝中兴之后,往来于关内与吉林之间的商户、农户都要在此歇脚、打尖,其中有那一技之长的见到此地繁华富庶,便凭着身上的手艺留下来谋生,而有钱的商贾也愿意将各类商铺设置于此,一来二去,使这小小的吉东镇竟成为方圆百里之内一等一的去处了。 在麻三儿他们到来之时,此地恰值黄金时期,先不说街面儿上鳞次栉比的茶馆、饭铺、妓馆与杂货店,单就其随处可见的杂耍场子,便足以使人驻足观望,流连忘返了。最近的一处场子里正拴着狗熊与矮马,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从一件猩红的斗篷之中缓缓擎出一个盛满水的鱼盆,里面竟然还有几尾金色的小鱼在款款游弋。然而真正吸引麻三儿他们目光的却是一位正在耍肩帆儿的壮汉,其人身高丈二,膀扩三挺,肩上的一面巨帆在空中“扑啦啦”地抖,其声势真可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了。场子周遭已经围了上百号人,全都拍着巴掌,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那位大汉随着喝彩之声也是越舞越起劲儿,正在他要将旗幡换肩之际,却突然将帆落下,拱手抱拳道: “各位关东的老少爷们儿,俺打关里头来。初到贵地人地两生没了盘缠。您大人有大量,打赏小人几个铜板好让我们动身还乡。如果您身上没带钱那也没关系,请站脚在旁帮衬着小人助助威风。可您要是在我要钱的时候转身就走,那就是往我眼儿里插棒槌,这早不走晚不走,真好有一比。” 就听他身旁的小孩接口道: “比什么?” 那大汉便道: “就好比饭熟了,您又往里撒了把沙子,叫我老少爷们儿全都吃不成。” 那小孩又接口道: “嗨,那不是损阴德了吗?” 站在圈外的麻三儿心中清楚,这叫“杵”,卖艺的要是没有这几句钢口还真就要不下钱来,这就叫连说带练才是真把式。王大愣就站在麻三儿旁边儿,他自然不懂其中的江湖门道儿,只是见有不少人往里头扔钱,不觉眼热。俗话说得好,傻人也有个傻心眼儿,他见麻三儿一边往里头瞧一边微微点头,还以为他有同感,便拉了拉麻三儿的衣袖,脸上都是憨憨的笑。 麻三儿虽与王大愣相处的时间不长,然这一路走来,二人一同担惊受险,宠辱与共,倒是生出了几分心有灵犀之感。他见王大愣一味看着自己傻笑,初时还不明所以,但很快便醒悟过来,明白他竟也动了当街卖艺的心思。老话儿说:“人穷当场卖艺,虎瘦拦路伤人”,现下他二人身无分文,落得和一众乞丐抢吃食,照此下去,这关外只不过又要多两个小叫花而已。可要说当街卖把式,麻三儿又有些磨不开了,别的不说,单是那百十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就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他在奉天之时曾随白爷去过不少场子,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把式。江湖上将卖把式的都叫做挂子,自然也是良莠不齐的,好的把式被叫做尖挂子,多是由镖局的镖师,看宅的武师出来卖弄的;而打对子或打套子的把式虽然闯不了江湖,赢不得好汉,却也着实耐看,这叫做花架子,腥挂子;还有那些一边练把式,一边卖药的,这叫做连挂子,也有叫挑将汉的。可不论什么把式,都要懂得江湖规矩,知道钢口,能粘得住人,最后才能得着钱,吃了这碗饭。另外,卖把式的到了一地,要先拜访当地的总瓢把子,或给个三五吊钱,或拿着点心去孝敬,等人家点了头儿,才能去打地挣钱,否则是站不住脚的。 至于打地,咱们还需多交待几句。打地说白了就是租场子,江湖上专有一些人跟瓢把子和官面儿上都熟,能在闹市里划出几块场地,再赁些桌椅板凳,专侯江湖人前来租用。而江湖人挑场子,能不能挣到钱也需看好位置,老话说:“锣鼓一响,黄金万两”,但那是好地段。如果您不开眼,硬将把式场子支在了饭庄子与说书场子前面儿,到最后不砸了你的摊子才怪呢。 一旦定好了场子,卖艺人便开始敲锣打鼓,行话叫圆粘子,也就是圈人。若能赶上好的时候,圈人也快,但等能有几十号人了,卖把式的就开始打对子跟套子了。倘若打的精彩,周围喊出好儿来,人聚的就越发多了,此时他们才要报来历,报家门,报老帅(也就是师傅传承),使钢口粘人,待围观众人都不好意思走了,才会亮出真家伙,什么硬气功,弹弓对打,轻身术,内家拳等等。所以老时年间卖艺的把式都是尖腥挂子两不误,只有这样才能吃走江湖这碗饭呐。 麻三儿虽对个中门道儿一知半解,却起码知道这可不是好干的买卖,别的先不论,单说那摆场的刀枪棍棒,铜锣器械就一概没有,待会儿真要是两手空空,当街一站,准会让人以为他是哪儿的叫花子,也混迹此间蒙事来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不走卖艺这条路,还能有什么法子渡过眼下的难关呢?倘或明路不走,走暗路,倒可以黑纱蒙面,趁夜入室为盗,或做了那剪径的强人,如若真是走了这条路,可就是一条永没有尽头的不归路了。 俗语说:“行在江湖上,便是薄命人”,皆因这薄命之人已经一无所有,就仅剩下这条小命儿,可以一搏了。想当年秦琼秦叔宝,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五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路遇危难之际尚能当锏卖马以解燃眉之急,更何况是当下的普通百姓呢?麻三儿将主意打定,便冲着王大愣撇一撇嘴,遂一前一后挤出了人群,可来到街面儿上,面对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二人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毕竟是人地两生啊,去哪儿能找到合适的场子,供他们当街卖艺呢?眼看着时已过午,各大饭庄的饭客,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的沿街溜达着,一时间竟然游人如织,此时正是卖艺讨钱的上佳时机啊。就在他二人无计可施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在一群菜贩子的旁边儿,当真还空着一处场子,里头用白灰画了个圆圈,以作为标记。要说这处场子其实乃是看街混腥子的坐居之所,周围的五行八作避之唯恐不及,哪儿还有人敢去占用呢。然而这二位可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又是饿急了眼的,哪儿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是一个箭步窜进场子,就算把它给占了。 周围的小商小贩还只当是“看街面儿的”又回来了,却从没见过这等破落相儿的,一时间都直眉愣眼的瞅。麻三儿只是一门儿心思的想要开场赚钱,他的两只眼睛只会紧盯着周围的行人,心里则盘算着开场的时机。他见几名穿绸裹缎的富商刚好走过来,便急忙勒了勒腰间的麻绳,“之”字步当场站定,抱拳拱手,向着周围深深一揖,尚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已是垫步蹲身,来了一趟查拳。 关外的老百姓多是来自山东、河南、河北一带的,祖籍直隶的亦不在少数,都有着看热闹的癖好,他们见此处正有人卖艺,更没提馈杵要钱的事儿,当然是不肯放过的,遂“呼啦啦”就围上了一大圈,都人挤人的往里边儿瞧。此时麻三儿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双拳眼上,他一边走拳,一边照应着周身,将一路拳走的齐整、大度,虎虎生威。人群里不都是“白家雀儿”,其中有那懂门路的,见他将一路拳打的漂亮,不觉冲口一个“好”字。不料这个“好”字一出口,立刻又招来了更多的人围观、起哄。他们见麻三儿的年龄不大,且衣衫破烂,就一面儿看拳,一面儿在私底下交头接耳,议论他的出身与来历。有的人觉着麻三儿定是个丐帮人物,有的则认为他是在大户人家受了气的富家子弟,一个人儿跑出来混饭吃的,更有甚者竟然觉着麻三儿和镇口儿的马匪韩老六的画像有些神似,搞不好就是韩老六的子侄,混进镇子里来探听虚实的。 第14章 第五章 危难之中 众人之所以议论纷纷,皆因麻三儿并没有按江湖上的规矩,报腕儿、粘人,故而都被他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麻三儿已将一路拳走完,他略微沉了沉气,松了松四肢,拔了拔脖颈,双脚抓地又打了一趟形意十二形。这形意拳乃是三大内家拳之一,讲究的是内外三合,最是难练不过,但麻三儿曾受过名师的夹磨,对于内功心法已然颇有造诣,一伸手就打了个满场飞。周围人见他打的是真好,又乐得白看,便都鼓掌喝彩,尽力的起哄。 这一来,却使耍肩帆儿的场子冷清了许多,那名大汉虽然紧盯着空中的步帆儿,耳朵却没闲着,渐渐就觉出了气氛不对,遂偷眼观瞧,见是围观的人群已然跑去了大半,登时怒火万丈。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他自早至午已经耍了近一个时辰的空帆儿,却没挣下几个钱,正准备再卖卖大力丸,也好给自己开个张,不料却被麻三儿给搅了,论说搁谁能不急呢?他连忙将肩帆儿落了地儿,踮起脚尖儿向麻三儿这边儿张了张,便知道是有人在抢生意了。他久混此地,知道街面儿上的规矩,略一思量便计上心来,扭过头儿,向着身旁的小孩儿努了努嘴儿,那小孩儿立刻会意,转身撒脚飞奔而去。 咱们先不说他这头儿如何使坏,单说麻三儿这边儿,此时已把形意拳也打完了,正欲低头哈腰,捡个树棍儿再练一趟单刀,忽听周围的人群发一声喊,一齐让出一条路来,却见王大愣单手托举着一个石头狮子,大步闯将进来。原来这位爷也没闲着,不知打哪儿寻了这么个石头狮子,足足有二百斤重,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后头还追着十多个店铺伙计,有大声斥骂的,也有满脸油汗不停央告的。原来是店铺的伙计见丢了门口的石狮子,焉能善罢甘休,都一路尾追至此,前来讨要。而围观的一众百姓,都是久居此地,却没瞧过这等热闹,他们见一众伙计想抢石头狮子却够不着,想推王大愣又推不动,各个满脸臭汗、东倒西歪,不觉又是哄堂大笑。于是乎,被引来围观的人就更多了,当真是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动,然而就在大家伙儿一齐跟着起哄的时候,忽听一声儿鞭子响,惊得众人“呼啦啦”四散而开,从外边儿又闯进一伙儿人来。 这伙儿人各个衣着讲究,都是一身的黑稠裤褂,打着绑腿,手中都掐着一根短棒,犹如凶神恶煞。为首一人,矮冬瓜一样的身材,也是一身黑衣,如同一个成了精的煤球,脸上坑坑洼洼的,尽是麻点儿,活像块倒扣的橘子皮。此人当地人就没有不认识的,他就是街面儿上有名儿的瓢把子、扣腥子,唤做麻皮黄老五。这黄老五曾是军汉出身,早年曾上过战场,同沙俄见过几个阵仗。后来因吃不了军营的苦,便当了逃兵,但他家在当地颇有些势力,故而至今逍遥法外。今天他本在妓馆里搂着婊子取乐儿,忽听街面儿上的禀报,自以为又来了可以敲诈的买卖,便急忙纠集起一二十个噶咋子琉璃球,带了随身的器械,前来寻事。 麻三儿与王大愣正在场中耍的不亦乐乎,忽见闯入一帮子恶奴,情知不妙,不觉都停了手。但俗话说的好:“柔能天下去得”,他们想自己不过是欲挣下点儿川资路费罢了,又不想惹事生非,倘说上几句好话,能免了一场灾祸,又何必节外生枝呢?麻三儿遂整了整破衣,屈步上前,单腿跪地给黄老五请了个安。那黄老五本是个混子,想着就是能借此由头捞点儿好处,根本不吃谦恭客气这一套。他见麻三儿一身破烂儿,心中早觉着晦气,却又不肯就此罢休,见他上前跪拜,便趁势扬起鞭子,劈头盖脸就是一下。 麻三儿却早加着小心,他知道此类地痞最是欺软怕硬不过,心中便已然打定了主意,倘或对方能以礼相待,那一天的云彩满散,倘若不讲道理,那起码也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他见鞭子劈面挥来,急用前脚点地,身子向后一退,便轻轻松松躲了开去。黄老五见一鞭落空,不觉怒火中烧,自打他称霸以来,就没人敢让他当众出丑的,于是又借着挥出的劲力,急向前,反手又是一鞭。然而他忘了,那皮鞭本是柔软至极之物,前力未卸,后力摧至立刻就是一个大反转,竟“啪”的一声,抽在自己的脸上,鞭梢过处登时是鲜血崩流,围观众人都跟着一片惊呼。 眼见两击不中,王老五已是怒到了极点,他一面用手捂住脸上的伤口,一面用鞭杆指定麻三儿,呼喝着一众恶奴一并上前赶打。众恶奴向来是狐假虎威,见主子吃了苦头,立刻都手攥棍棒,嚎叫着围拢上来。麻三儿见一根棍棒劈面打来,便撤步扭身,躲开这一棒,顺势扣住来人手腕,稍一用力便将木棒夺在了手中,他就势回手一挥,正巧揍在来人的后脖颈上,只听得“哎呦”一声惨叫,那家伙当即立脚不住,直向着一处菜摊儿就扑过去了。摊儿上的老两口捡了半天的热闹,本来一直咧着嘴傻笑,此刻再想躲已然来不及了,当即被恶奴扑倒在地,身旁的布篷也被撞翻了,成筐的土豆与萝卜滚了一地。麻三儿见状急忙拾起地上一根挑篷的竹竿,向着另一名恶奴的面门点去,那恶奴见竹竿点到,急忙后退,一时竟和其他扑上来的人撞到一处,成了一锅人粥。 站在远处的黄老五知觉到脸上的血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流,他一肚子的窝囊气无处发泄,见一帮伙计仍在与王大愣争抢石狮,顿时就找到了撒气的由头。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那群伙计的背后,抡起鞭子狠狠抽去。有几个伙计背上挨了鞭子,连声惨叫着躲闪,黄老五见一招得手,不由得霸气顿生,他见众伙计逃的逃躲的躲,眼前就剩了个王大愣,便跳上前,抬脚向着王大愣的腰眼儿踹去。他本想着能将王大愣踹倒,再抽上一顿鞭子出出气,不料王大愣却是个人傻也不肯吃亏的主儿,见他一脚踹到,略闪一闪,躲过这一脚,顺势将个石狮子打斜里扔了下来。黄老五做梦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一招,他身子狼犺,想躲也躲不开了,只听“嗷”的一声儿惨叫,他那条胖腿竟然被石狮子砸进地里有半尺多深,显见是废了。 一众恶奴刚刚解开人粥,正要扑上去和麻三儿玩命,忽听身后的声音不对,急忙回头观看,却见自己的主子已经快成一张肉饼了,急忙都撇了麻三儿,抢上来救人。麻三儿见王大愣仍是站在原地傻笑,刚要招呼他快跑,忽见不远处的一条陋巷之中,冲出几十名蓬头垢面的乞丐来,当先一个老乞丐,一脸的滋泥,一条赶了粘的小辫如同竹竿儿垂在脑后,他一边一瘸一拐的急冲,一边用手中的竹竿赶打着几条龇牙咧嘴的恶犬,狂吠着冲将过来。 围观的众人见几条野狗唇泛白沫,口吐红舌,莫不争相奔逃躲避,那伙儿乞丐则趁着众人四散之际,不由分说拥起了麻三儿与王大愣就跑。两个人被裹挟得糊里糊涂,东西南北莫辨,然人命关天,他们也知闯了大祸,自是不敢逗留,索性便跟着一众乞丐狂奔而去。 第14章 第六章 患难重逢 众乞丐仗着道路熟悉,一连拐过十几条街巷,方才甩脱了尾随的恶奴。麻三儿和王大愣喘息稍定,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一处山场的狗洞之前了。那时候关外尚保存有多处山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为朝廷御贡而设立的,里面多圈养着梅花鹿、蛤士蟆、飞龙等珍贵山珍,甚至有靠水的地方还可以圈养鲟鳇。然随着岁月流逝,这些山场早已难觅往昔的辉煌了,更兼流匪作乱,打劫滋扰,很多山场便彻底荒废了。此时他们面前的这座山场显已无人看管,但周遭的土墙尚且齐整,只有供护场猎犬钻行的狗洞可以通行。众乞丐面对污秽的狗洞没有半点儿犹豫,前面的几名乞丐已经率先四肢伏地爬了过去,麻三儿与王大愣见洞内污泥浊水夹杂着野狗的粪便腥臭不堪,本欲再寻他路,却听得身后叫骂声又起,只好闭气低头,先后爬入了洞内。麻三儿身型仟巧,穿行其间倒不甚难,而王大愣却是体壮如牛,一个区区狗洞怎容得他过,头肩刚刚钻入,便被卡得结结实实,难以动弹了。正当他扭腰、翘臀,拼命挣扎之际,身后的纷乱之声却是越来越近了。大家伙儿见形势危急,只好纠集作一处,前面儿的用力拽,后头的使劲儿推,准备一鼓作气助他穿过洞口。怎奈此山场废弃已久,周遭的土墙远看壮观,实则耐不得众人的合力,刚刚推拉了几次,便听得一阵轰响,松动的土墙竟然被推倒了一大截儿,漫天腾起的烟尘中,破碎的土砖、泥块霎时将王大愣埋了起来。众人见埋了人,都顾不得追兵将至,急忙一通儿的手刨脚蹬,将王大愣生生拖了出来。 这王大愣皮糙肉厚,经过这一埋,一拉,竟然毫发无损,只见他坐起身来,抖了抖满身的灰土,竟自咧着嘴傻笑起来。麻三儿见自己这位傻哥哥经过了一番折腾,恐怕已经变得更傻了,只好一把将他拉起来,随着众人继续奔逃。后面追赶而至的一众恶奴早已跑得精疲力尽,他们原想在主子面前显显孝心,但此时他早已昏死过去,能不能醒过来还在两可之间,自己的这份儿孝心能跑到这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遂只是跳着脚叫骂了一番,便忙不迭的找地儿歇息去了。 麻三儿与王大愣连同一众乞丐都跑得气血翻涌,手脚抽搐,他们见这伙儿恶徒已然走远,便纷纷歪倒在黑松树下,动都不想动了。此时已是金乌西坠,漫天都是绚烂的红霞,虽然天气较冷,但大家伙儿都跑得满头是汗,被冷风一吹,竟然都感到了一丝惬意。麻三儿稍稍恢复了体力,见左近都是和自己抢夺饭食的乞丐,不觉心下惊疑, “这伙儿人怎么不来寻仇,反倒要帮助自己呢?”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名领头儿的老乞丐也缓过了乏,右手拎着一个脏兮兮的水葫芦,已经凑到了麻三儿的近前。距离如此之近,麻三儿方觉这个老乞丐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那老乞丐紧盯着麻三儿的脸,一双沾满眼屎的眼睛竟然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麻三儿被他哭得心里发毛,暗道: “怎么着?瞅这架势,难不成还要来个当场认亲不成吗?三爷我虽然眼下不济,将来却必定是个大大的英雄,到那时我看你救我有功,能赏你个一官半职,叫你们都吃上饱饭也就罢了,就凭你们还想着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巴结上我吗?”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虽没说出来,但厌恶之情却已然刻在脸上了。老乞丐见他不为所动,只得用手撩起蓬乱的头发,又用力抹了抹脸,方才说道: “大侄子,你再仔细瞧瞧,我到底是谁呀?” 他的话音刚落,麻三儿已经一声惊呼跳了起来,原来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成瘸子。 一瞬间所有的疑问,焦虑和连日来的急切都涌上了麻三儿的心头,他一把攥住成瘸子的胳膊,急切地吼道: “叔儿,车店是怎么毁的?您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烧车店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他到底是谁?您告诉我!” 他的一双手如同铁箍,攥得成瘸子一个劲儿地倒吸凉气,而一通连珠炮般的提问,也逼得成瘸子在一时之间竟无从说起了。 沉默,依旧是沉默,这样过了好一会,麻三儿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手,而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依然灼灼闪烁,好似就要喷出火来。成瘸子见到他是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他被麻三儿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只得微侧了脸,嗫嚅着,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就在麻三儿他们拜别师傅不久,成家车店便迎来了一伙儿客人。为首的一人身材瘦长,周身骨骼突现,高耸的颧骨上一双细眼,显得颇为阴郁,远望去如同是久死之人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般。乍看之下,成瘸子虽觉此人有些眼熟,却又因忙于应酬而无暇细想;那个人还带来了十多名随从,虽然各个是普通百姓的打扮,然说起话来却趾高气扬,一望便知是官面儿上的人物。他混迹江湖已久,自然晓得其中厉害,然他也仅仅以为着,来的不过是返乡省亲的官吏,或是微服出游的权贵罢了,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例铡草喂马,办席款待。 那领头儿的官人也不多话,只是用一双细眼盯着成瘸子看了好大半天,接着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便低下头,闷声儿喝起酒来。成瘸子被他的一双眼盯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还以为是自己个儿言语粗俗,衣着污秽,惹得这位爷台不高兴了,却也只能加倍小心的伺候着。而那位官爷始终未发一言,临行时扔下一钱银子,便带着众人扬长而去了。等这伙儿人走远了,成瘸子才敢长舒一口气,他自开店以来碰到的都是些贩夫走卒、乡野村夫,还未款待过此等“贵客”。他一面暗自庆幸今天没出什么纰漏,一面用手捻着银子,嘴中哼着跑调的小曲儿,熄火关张去了。 不料,他刚睡到半夜,却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若不是此店远离市镇,周遭寂静,怕真就难以察觉;他虽然睡眼惺忪,头脑也颇昏沉,却仍能辨认出这一伙儿人正是奔着他的车店来的。他满腹疑惑,起初还以为是劫道的胡子,做完了买卖回巢路过罢了,遂起身,趴在门缝里向外偷看。可他刚刚偷看了一眼,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在一片渐渐接近的火把亮光中,赫然都是清军的兵勇,他们各个头戴大帽,身着号坎,手中则持着锋利器械,向他这边蜂拥而来。 各位看官可能觉着奇怪,要说这成瘸子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生意人,却又为何如此惧怕官军呢?原来清末的官军乃是兵匪一家的,很多时候甚至比匪更加凶残、贪婪。所谓匪大都出身贫苦人家,为了混口饱饭不得已投身绿林,虽然打家劫舍,却从不骚扰贫民百姓,更有甚者还时常用抢夺来的金银缎匹接济贫苦乡邻,为一方百姓所称道。然官军可就不一样了,他们军纪废弛,鱼龙混杂,更兼各级长官克扣饷银成风,促使下层官兵对抢夺财物之事无所顾忌。如果说这些兵痞只是单纯的抢夺财帛以充军资倒也罢了,可他们每每还要随性放火,淫人妻女,所做的害民之事简直是罄竹难书了。 此时的成瘸子还以为是碰上了官军夜剿,倘或官军路过此间将他擒获,必然就顺手儿平了他的店铺,夺了他的财物,弄不好还要被安上个通匪的罪名,一刀砍了了事。但如果他此刻躲出店铺,官军见搜检不到闲人,必然以为不过是处空房而已,说不定就能灭了放火、杀人的兴头,使他躲过此一劫。 想到此间,他不敢稍有犹疑,急忙收拾了随身衣物,又顺手儿带上那把宝刀,便趁夜翻出后窗,藏到河床之旁的一处大石后面。果不出他所料,那伙儿官兵刚到了店铺左近就四散而开,将铺子围了个风雨不透。成瘸子正暗自庆幸能预先逃出险地,忽听官兵之中有人高喊道: “呔,那个麻脸小子,今晚儿就算你插上双翅也飞不出去了。识相的速速出来受死,否则待会儿军爷耐不住性子,就放火烧了你这鳖窝。”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的一众官兵便大声鼓噪,乱纷纷的叫嚷不休。成瘸子虽然身在远处,然在这静夜之中却听得无比清晰,他心下纳闷,“这些官军所喊的分明就是麻三儿嘛,难不成这小子在外头犯了事儿,被人搜检到此处了。”就在他满腹狐疑之际,忽见那领头儿喊话的官兵将手中的火把一扬,叫道: “好,你小子有种,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老爷就送你把火,叫你们再暖和暖和。” 说完他便顺手一丢,远远的将火把扔到了车店的房顶之上。那房顶本是用细树枝与稻草编结而成的,此时又是冬季,干燥异常,此时碰到了火,便“轰”地延烧起来了。 成瘸子见状,心痛得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但他连忙用手将嘴捂住,这才没被官兵发现。众官兵见屋顶烈焰飞腾,而屋内却仍是寂然无声,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内中也有那大胆的,走上前,用脚踹开房门,借着火光向屋内窥看。那车店原是通房,此时又火光明亮,哪有瞧不清楚的道理,他在一看之下便叫嚷起来,其余的官军听说屋里没人,便叫嚷着四下搜检开来。 成瘸子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连忙将身子往后蹭,直蹭到河岸边儿,才找到一处枯萎的灌木,藏了进去。那些官军四下搜看了一番,没找出半个人影,其中一人已搜到了河边,却因天黑而一失足掉进了河里,被河水冻得大声咒骂,却依旧没有发现成瘸子的藏身之处。 第14章 第七章 仇恨 等到官军又重新聚拢,成瘸子才又一次爬上河沿偷看。他见几间辛苦拾掇的房子都被烧得塌了架,不觉泪流满面,然此时他也只好以手抠地,强忍悲痛了。恰在此时,忽从远处跑来一匹战马,马上坐的正是白天来店喝酒的那位瘦脸官爷,他已经换了一身儿官衣,顶戴花翎,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个身着华服的僵尸,连马也显得毫无生气。 那为头儿的兵丁见状,立刻跑步上前,低声儿向他汇报了一番,那瘦脸官爷便在马上长身直立,向四周略望了望,然后将马鞭一挥,就带着这伙儿人没入了黑夜之中。过了许久,这伙儿官兵早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趴在地上的成瘸子却依旧颤栗不已,因为他已认出了马上之人,也虑得了这场大祸的来头,原来在白天前来探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与麻三儿初来吉林时偶遇的胡匪——瘦脸儿。 既然已虑得了事情的原委,他便不敢回屋救火了,胡匪出身的人莫不是心狠手辣的,内心又极狭隘,他们岂能就此放过自己呢?然而在成瘸子的心中也感到非常讶异,这个瘦脸儿,明明是跟随巨匪熊瞎子到处打家劫舍的惯犯,何以能步入官场,到如今又前来寻仇呢? 一时之间,他难以窥得其中真相,只好将抢出来的一点儿衣物拴成个小小包袱,又将腰刀插于背后,便直投吉东镇而来。 要说他一个外来户,可可的举目无亲,不过是在此糊口而已,而今去投吉东镇,又有谁能收留他呢?原来曾有一次,一伙儿关内的乞丐沿路乞讨到了关外,正路过他的车店。他们一齐上前乞讨,成瘸子见内中老的老、小的小,煞是可怜,便将早间刚做得的饽饽和锅盔都拿出来分给他们。这伙儿乞丐在一路上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儿,吃的都是发馊的冷饭和剩菜,何时见过此等香喷喷的饭食,当下便一阵的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干净净。末了成瘸子又拿出几件旧衣裳,给了其中几个年龄稍小的乞丐,用来御寒。乞丐们在告辞之际,为头儿的眼含热泪,给成瘸子磕了三个头,并说他们虽然以乞讨为生,却也知晓这“廉耻”二字,而今受了他的恩惠,自是不敢忘的;并说他们虽然无所作为,但今后成瘸子若有用到他们的去处,必然鼎力为之,不敢有丝毫的推诿。在当时,成瘸子只是将这番话当成场面上的客套,并未留心;然过后他去吉东镇采买,却又碰上了这伙儿乞丐,当时这伙儿乞丐已在吉东镇站稳了脚跟,并和当地的穷苦人结成了帮会,颇混出些名气。他们并没有忘记成瘸子的好处,便帮他打通门路,买到了很多物美价廉的物什。如此一来二去,双方处得极熟,而今他成瘸子落得无家可归,便想着去吉东镇暂避一时。这伙儿乞丐在听了他的叙述后,也是唏嘘不已,并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将他收留下来,以暂避风头。 如此一来,成瘸子虽获得了一时安定,然内心中却始终为麻三儿担忧,为了知彼知己,他央求着众乞丐帮忙,从私下里打听瘦脸儿的来头。别看这些乞丐都是混迹于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却各个消息灵通,往往能在乞讨或打零工的时候获知一些别人难以知晓的消息。于是,经过一段时间,随着小道儿消息的增加,成瘸子竟然摸清了瘦脸儿的底细。 原来这瘦脸儿确是跟随着熊瞎子一齐打家劫舍的惯盗,却又跟熊瞎子有着天壤之别。他为人刻薄,缺情寡义,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但时常欺压同伙儿,私吞财物,还偷偷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对于他私吞财物之事,熊瞎子倒也能忍耐一二,毕竟为匪者能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也都是为了财帛;但对于他经常打破江湖规矩,冲着女人下黑手,就实在难以相容了。为了此事两人常起冲突,熊瞎子见他不知悔改,便召集了大小头目,准备将他当场杀了,以儆效尤。但瘦脸儿在平日里也有几个臭味相投的死党,他们见形势危急便偷偷给他通了风,报了信儿。瘦脸儿见同道不能相容,知道混迹绿林这碗饭是不能吃了,但他跟随熊瞎子久了,知道很多绺子内部的情况,此时见事出紧急,便动了报官的念头。 他先是跑到县衙去投诚,可县官老爷不愿相信他这个惯匪,险些将其捉了;不得已他又跑到军营里向营官告了密。这位营官乃是满人,正愁没有晋升的功绩,听说附近有匪人聚集,便当即命令他头前带路,待围剿有功后再行封赏。于是瘦脸儿便带着官军夜袭匪巢,熊瞎子由于在事先没有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小绺子星落云散,仅剩下他带着几十名亲随,夺路而逃了。此一战几乎剿灭了这一带的匪患,功绩着实不小,当地的巡抚遂写了报功的折子,飞马递入了将军府。将军览折后大悦,遂上本保奏,将那名营官升任为统领之职,又因他是满人,自然又有亲眷帮忙在京师里推波助澜,待得京中批复下来竟然擢升为五营统领,一步登天了。 在他入省城任职之际,当然不能忘了瘦脸儿的好处,更兼这瘦脸儿将匪巢之中搜缴出来的金珠宝玉,都一股脑儿地送给了统领大人,于是一纸文书下,将他也任命为营官,仍在旧地驻守,以防匪患复燃。 照理说瘦脸儿弃暗投明,有了官位,又有了府宅与妻妾,应该心满意足了。但他心量极窄,始终记着麻三儿坏了他的好事,又将他殴打,令他当众出丑的仇恨。他同熊瞎子一路为匪时不敢报复,此时业已成为坐镇一方的官长,当然不肯放过报仇的机会,于是便撒下爪牙四处打探,终于就察觉了二人的行踪。 他的心量虽窄却极为缜密,就在派人前去围剿之前还不忘亲往打探,待他确信真是成瘸子之后,虽未与麻三儿谋面,却也料想着其在夜间必归,故而才以剿匪为名,深夜率兵前往捕杀。 不料饶是他心细如发,却仍不免扑了个空,他助官剿匪本就得罪了绿林同道,倘或再让麻三儿走脱,必然会雪上加霜,故而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连夜带队,直扑麻三儿的师傅家。此前他业已派人打探明白,知道麻三儿的师傅身怀绝技,是个极难对付的主儿,遂在出发之前向省城的武备库寻借了一支西洋快枪,带在身边。果不出他所料,队伍刚一接近房舍便被老人发觉,他不动声色,先是仗剑藏于门后,待一名清兵拉门将入之际,用左手猛兜其下颌,同时用右脚狠扫其小腿,此一招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俗唤“兜漏手”,又叫“小擒拿扫腿”,是老人家毕生所学的精华,仅此一招便将那名清兵折了脖颈,扔出门外。众清兵见屋内有了准备,便四散跃开,各挺刀枪,准备强行攻入。而马上的瘦脸儿却是暗自欣喜,他自讨老人家气血已亏,焉能有如此的力道,想必是麻三儿藏在屋中无疑了。 他唯恐麻三儿再次走脱,遂急命军士四下纵火,欲将麻三儿强行逼出,再行清剿。俗话说水火无情,老人家见房子四面火起,料定今日必是凶多吉少,他虽身份低微,但性子向来刚烈,嫉恶如仇,对这些欺压百姓的清兵早已怒满胸膛,此时又岂能弃剑待缚呢。他见清兵被灼热的火焰逼得退开数步,便借机大喝一声挺剑夺门而出。但见夜空中剑花飞旋、寒光耀目,真个锐不可挡,刹那间血光迸现,惨呼之声连成了一片。然就在他即将透出重围,逃出生天之际,一声震天介的枪响惊得林中夜鸟乱鸣,激射而出的火线已然贯穿了老人的胸膛。老人猝然遭袭,仍是借着力道向前冲出了两三步,才颓然跌倒,呐喊声与惨叫声也随之沉寂下来,唯有旷野上燃烧的屋宇仍发出阵阵“哔剥”之声。 老人倒下了很久,尸身也被寒冷的夜风吹得冰冷,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查看。直到暗夜中传来瘦脸儿的连声呵斥,才有几个人仗着胆子,围拢上来,将老人冰冷的尸身翻转过来。火光中,他面色安详,仿佛方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头上的白发被映衬得通红,就像着了一团火。瘦脸儿抖动手中的缰绳,将火枪扔给一名兵勇,拔出马刀,跳下马来。他梭巡着走到老人的尸身之旁,本想看上几眼,再出言奚落一番,可不论他从哪个角度望去,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都让他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这使得他几乎就要背转过身,躲回到暗影里;可周围几十双明亮的眼睛又使他不得不高扬起手中的腰刀,狠狠砍了下去。随着夜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寒光,老人的头被砍了下来,瘦脸儿也不敢再看上一眼,便匆匆撇下刀,吩咐身旁的清兵带上头颅,就先回衙门去了。 第14章 第八章 忍辱负重 这一切虽然都发生在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辰,却恰巧被不远处一个躲在草垛中避寒的小乞丐看了个满眼。他虽然稚气未脱,但常年的行乞生活却令其饱经世故,他藏身在草垛之中,紧紧捂住嘴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喊出声儿来,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直到这群人走的远了,远处的火焰也渐渐熄了,他才从草垛之中拔出身子,借着清晨的微光向镇子里逃去。回到镇子之中,他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向其他乞丐详述了一番;其他人当然不知这位老者的来历,只道又是清兵借机杀人,致使一个无辜的百姓受难。然后来加入的成瘸子却清楚其中的原委,也晓得个中的厉害,他生性懦弱,混迹在乞丐之中更使他感到自卑与恐惧,故而并没向别人吐露心中的痛楚,只能将满眼的泪水强咽进肚子里,继续打探麻三儿的消息。 讲至此处,成瘸子略微顿了顿,他本想再叙叙别后之情,却眼见麻三儿的面色由白转红,继而又由红转白了。他知道这孩子性格执拗,生怕他乍闻噩耗有个一差二错,忙叫一名乞丐快去弄些水来。然而水还没有弄到,麻三儿却已两眼上翻,无声无息的摔倒了。 他仿佛落入了漆黑的梦境里,周围没有光,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将他牢牢吞噬。他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伫立了很久,才看到远方有了一束光亮,在那耀目的光影里,他仿佛看到了师傅在向自己招手。他大喜过望,一边呐喊着,一边拼命朝那束光狂奔。他想拉住师傅的手,向他述说别人是如何诬蔑他已死了,却怎么也跑不到近前,只是觉着胸口像炸裂一般的痛。这股痛感如同电流,渐渐传遍他的周身,继而又化成一阵难以描述的滚烫之感,烫得他几乎就要吼叫出来了。他突然睁开双眼,却在朦胧中看到几个人影正在眼前忙碌着,而那钻心的痛楚却更加明显了。终于他开口叫了出来,只听一个声音说道: “妥了,这孩子死不了了。” 又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我说老九啊,我让你救他,可也没让你伤他呀。你看你把他的胸口都弄破了呀!” 只听另一个声音说道: “嗨,头儿。能救活就不错了,哪能顾得了那许多。” 吵嚷间,一股冰凉的泉水已经顺着麻三儿被撬开的牙缝灌了进来,麻三儿被水呛了,不禁大声的咳嗽起来,继而又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用力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依旧坐在树下,周围还是那群乞丐,眼前的一个老乞丐正在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儿,急忙低头去看,见自己的前胸已被别人的双手搓得通红,有些地方因用力过猛,竟然还渗出了丝丝鲜血。 看到麻三儿醒过来了,在场的众人都松了口气,成瘸子轻拍他的肩头,对他方才的反应表现出无声的理解与赞扬,但只有蹲伏在对面的老乞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惊异的发现,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那原有的稚气与阳光正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阴郁与愤怒,他的双眼没有圆睁,却投射出慑人心魄的光芒,凡是被这道光扫中的人,都不由得忌惮起来了,更有甚者已经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开去。成瘸子和麻三儿相处多年,所以他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抬手哄开众人,说了些大面儿上的宽慰话,便将麻三儿拉扯起来,一同向着林中的宿营地走去了。 所谓的宿营地,不过是流民临时搭建的草房与席棚罢了,待流民走后,这里便成了乞丐的栖息之所了。他们将墙壁及屋顶上的破洞修缮一新,又在外墙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泥浆,使其看上去足以抵挡严冬的寒风了。屋内的地上则铺设了厚厚的干草,一些破碗及烂罐子胡乱地堆放在墙角,周围既没有被褥,也没有家具,却足可以成为临时的避难所了。 成瘸子先将麻三儿扶进屋内,让他在稻草上躺好,又去屋外将埋在地下的红薯与土豆刨出来,拢了火,烧烤起来。麻三儿自躺在屋内柔软的稻草上,耳听着屋外“毕毕剥剥”的火声,嗅着阵阵烧烤的香气,却丝毫也提不起兴致来。在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在久久萦绕,那就是必报杀师之仇;而今却又增加了一个,那就是要为民除了这一害。他最担心的便是没有强有力的帮手,王大愣与成瘸子,一个憨傻一个懦弱,难以托付心中大事;而瘦脸儿业已为官,平民难以接近,倘或其深居简出,那就更是报仇无望了,然而这血海深仇又焉能不报呢? 思量久了,麻三儿的头脑中便一跳一跳的疼,使他不得不翻身坐起,想要去找点儿水喝。还未动身,却见成瘸子已经挑帘走了进来,在他的手中举着烧焦的树棍,上面穿了两颗喷香的烤土豆,不但冒着热气,还泛出了诱人的光泽。 他见麻三儿坐起,还以为是自己手中的土豆引得他食指大动了,便将土豆递将过来,笑眯眯地说: “好啊,肯吃东西就好啊。别看我们是乞丐,其实倒也自在快活。那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天当被子,地当床,倒强似那些当官的、经商的,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劳碌不得安生,到死后依旧是两手空空的。” 麻三儿见他兀自叨念不休,不觉“扑哧”一声儿笑了出来,成瘸子见他舒展了眉头,不由得心下大慰,便继续念叨着说: “现在呀!咱爷俩总算又到一块儿了,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的意思吗?所以呀,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别想东想西的,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咱们前头的路还长着呢。” 麻三儿知道,他的这位叔儿一贯是逆来顺受的,便不去争辩,而是顺手抄起一颗土豆,吹掉上面的浮土,剥皮吃了起来。两个人一面吃着东西,一面互叙别后的情形,当听到麻三儿在这段时间的遭遇及经历之后,成瘸子也不禁唏嘘慨叹,却也不由得佩服起麻三儿的胆量与果敢来。正在他们谈兴正浓之时,忽然棉帘子一挑,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将进来。麻三儿见是王大愣来了,急忙让他坐下,王大愣向来是心直口快,更兼麻三儿与成瘸子都不是外人,便大嘴一咧嚷道: “这里有什么好玩儿,除了树茅子什么都没有,我还想回到城里去,那里头才有热闹嘛。” 麻三儿见这位傻哥哥只顾着自己的性子,只得好言安慰道: “哥哥别急,等过了这几天,外头风声不那么紧了,我就带你到城里头去玩儿。到时候我给你买好吃的,好玩儿的!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王大愣听得如此说,顿时将一脸的阴霾扔到了九霄云外,乐哈哈地说: “好好,那你说话可得算话啊。我现在要去捉鸟了,他们都还在外头等着我呢,我这就走了啊!” 说完,他便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稻草壳子,挑起帘窿出去了。成瘸子见王大愣傻大黑粗,定然是个能吃的主儿,正发愁如何养得起他,麻三儿却在心里另打主意了。他见成瘸子眉头紧锁,便道: “叔儿,我想带着大愣到城里打打短工。一来可以挣些散碎银子,二来也能给大家省下些口粮。这眼看要下大雪了,咱们需要及早打算呐。” 成瘸子听后,本想说不同意,可转念一想,自己存的甘薯与土豆确实不够吃。于是呆立了半晌,方才说道: “三儿啊,你们这会儿进了城,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倘或你们年轻气盛又惹出点儿什么事来,那可怎么好啊?” 麻三儿连忙答道:“叔儿,我们不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哪都听您老的安排不就行了。我们就是为了挣钱,哪有功夫出去惹事生非呢。” 成瘸子听后,细细思量了一番,他见麻三儿去意已定,知道拗他不过,只好顺水推舟道: “要说,这段时间呐,我还真交了几个朋友。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却也是能说得上话儿的。也罢,既然如此那我就安排一下,叫你们进城去打打短工吧。不过这话可说回来了,不许你们惹祸,更不许去报仇,咱们能平平安安的混日子,可就比什么都强了。” 麻三儿见他又要说教,急忙接口道: “叔儿,我孤身一人报得哪门子仇啊。能去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这个您老就放心吧,我一切都听您的,还不成吗?” 成瘸子见他答的痛快,便将悬着的心放下了几分。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吃过干粮,由几名小乞丐找出一身儿干净些的衣裳,给麻三儿换了,又不知从哪拿来一顶破狗皮帽子,给他扣在头上,遮住了眉眼儿,这才一并离了松林,直奔县城而来。 第14章 第九章 倒插门 他们所在的这处山场不但靠近吉东镇,且离着县城也不太远,两个人一路之上有说有笑,便不觉得辛苦,天略一擦黑儿,便已经来到县城的外围了。此时,城门尚未关闭,几名身着号坎的清兵,正怀抱着长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催促着最后几名商贩快快通过。成瘸子见机不可失,急忙拽了拽麻三儿的衣角,二人便加快脚步,向着城门走来。那为首的清兵刚欲关闭城门,却见又有两人走近,他刚要开口咒骂,出一出心中的晦气,却见是个油渍麻花的老乞丐领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少年,便连喝骂的兴头也没了,只是在他二人的屁股上各赏了一脚,踢进城门了事。 成瘸子见麻三儿平白挨了这一脚,预要扬眉怒骂,怕他再惹出什么祸端,急忙硬拉着他穿过门楼儿,接连拐过几条街巷,终于在一扇红漆小门前停了下来。此地颇为僻静,成瘸子见左近没有行人,便走上窄窄的台阶,轻轻扣打门环。片刻之间,门内便传来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随即“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了一道缝儿,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出现在了门缝里。 这张丑脸即便是麻三儿阅人无数,却依然是见所未见的。只见他“齿呲唇外,两耳如猪,眼似绿豆,鼻如漏斗,一脸黑斑,麻麻点点,两道秃眉,一头毛癣。”丑的真让人想要呕吐,然而他的声音却大大的出人意料,听上去极为柔和悦耳。只听他轻声说道: “哎呦,我当是谁呀,原来是成大爷呀,快请进来吧。” 说罢便拉开便门儿,请二人进了院子。麻三儿见院内满地的劈柴半子,一间屋内烟火蒸腾,显然是一所后厨。只听那丑脸汉子小声儿说道: “成大爷,这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只听成瘸子道: “哎呦,我这儿都成了乞丐啦,哪儿还是什么大爷呀。今儿个来是想向您求帮的。” 说完他一把拉过麻三儿,满脸堆笑道: “这是我一远房儿亲戚,进了城没什么事儿干,我也不能叫他跟着我一块儿要饭不是?所以就想请您给行个方便,去跟主子说一声儿,留他帮帮厨,顺道儿学点儿本事,将来也好讨个媳妇。” 那丑汉子上下打量了麻三儿一番,便咧嘴笑道: “成大爷,这点儿小事儿您还用客气吗?这儿我说了算,就让他留下吧,以后有个大事儿小情儿的,我再和您知会一声儿。” 说罢他又将二人往屋里让。成瘸子见麻三儿一脸懵懂,急忙介绍说: “孩子,这位是淼爷,举人老太爷的亲侄儿,你叔儿我这段日子都颇得他的照顾呢,今后你就跟着淼爷一块儿干吧,保准儿没有亏儿吃。” 那丑汉见成瘸子这般说,急忙客气道: “成爷,您说哪的话,若不是您老我可能已经饿死在荒郊野外了。现在能帮您做点儿事,不也是为了报恩嘛。” 原来这位淼爷也是关里人,因其自小长的奇丑,就连爹娘也嫌弃他,故而直到他成了年还是说不上媳妇,更没个事由可做。有一次他爹给小儿子庆生,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羞辱了他一番,别看淼爷人长的丑,却颇有志气,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去关外投奔自己的叔叔,王举人。 他一朝离家才晓得路上艰难,很快便花光了随身的盘缠,只好讨饭度日。后来他好不容易到了东北,却正值入冬,一日在饥寒交迫之际冻倒在荒野。事有凑巧,当天成瘸子正好外出遛马,他见此人尚有一口活气儿,便将其驮回车店,连喂了两碗热豆浆,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待淼爷清醒后,坚持跪在地上给成瘸子磕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一问之下,成瘸子方才晓得他是王举人的亲侄子,便尽力殷勤招待,给他将养身体,又套了车将他送到王举人府。王举人知书达理,并不嫌弃这个丑侄子,便将其安排到了后厨,做了管事。后来成瘸子突遭变故,失了车店又做了乞丐,也是这位淼爷倾力相助,才使他度过了难关。 麻三儿见眼前这位管事没有架子,态度和蔼可亲,不觉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便跪下道: “淼爷,小人实在没有别的手艺,倒是颇会炒几个菜。今后小人愿意跟着淼爷鞍前马后,做好一个下人的分内事,还请淼爷您多多照看。” 淼爷听后,不由得笑逐颜开,他一把将麻三儿拉起来,道: “小鬼别耍嘴了,我早听你叔儿说过,你是个有真本事的,现下不过是虎落平阳罢了。既然您能安心做好下人的事儿,我和你叔儿也就放心了。” 说罢,他便领着二人进到后厨中参看了一番,麻三儿见后厨乃是一拉遛的三间瓦房,且门门相通,荤灶、素灶各有两个,还有一处烤壁是专用来做点心饽饽的。若从规模上看,此处虽不甚大,但设施之齐全,厨子水平之高,比起奉天王府的灶间,也是毫不逊色的。由此可见,这位王举人的地位在县城之中必是颇高的,而且必然爱口,否则也用不着这么多厨子在他的后院儿里伺候了。 三个人看完了厨房,又一同回到院子里。淼爷颇为得意,他看了麻三儿一眼道: “这儿以后就是你家了,什么时候想回去告诉我一声儿就行。平日里一个月一钱银子,管你三顿饱饭,有一个床铺。不过这手脚可也得勤快点儿,我这儿不养闲人。如果能学着点儿手艺,会做一两个拿手菜,将来还有当厨子的机会。” 他说完了,便拿眼去看麻三儿的脸色,然麻三儿却没有在此长干的心思,但现下为了报仇大计只好忍耐于此罢了,他只得强作笑颜道: “多谢淼爷栽培,小人一定手脚勤快,不让您老操心。以后倘或有个为难还请淼爷您多多帮衬着。” 淼爷眯缝着一对儿小眼儿,嘻嘻笑道: “你这小子倒真有个灵头劲儿啊,行,就这么着吧。你呢先在后厨帮忙切个菜、肉,倒倒脏桶什么的,等开饭了就会有人来叫你。床铺嘛,一会儿自有人去找你安排。” 说罢他便和成瘸子道了别,将其送出门外。成瘸子虽然心有不舍,但又想到麻三儿为人机灵、老成,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儿,便同麻三儿道了别,回去了。自此之后,麻三儿便在王举人家里住了下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打扫后院儿,劈柴挑水;等上了工就在各灶间运送菜肉,改刀剁馅,倒脏桶,接运米面。别看他只是刚来了没多久,就把个后厨拾掇得井井有条,淼爷也喜得眉开眼笑,乐得清闲自在。 就这样一晃过了小半年儿,又到了初夏时节。此其间麻三儿去看过成瘸子好几次,每次都要给众乞丐带不少的好东西。成瘸子见他能够安心干活儿,不再提什么报仇的事儿,也是颇觉安心,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太太平平的过下去了。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麻三儿心中的怒火却从未消减分毫,每当他在夜里梦见师傅被害的惨状,醒来时都是泪洒枕巾的。这段时间里他借着在王家做工的机会,四处打探瘦脸儿的下落,及其宅邸的位置,却始终杳如黄鹤,毫无头绪。 然而有一天,野意厨子博敦白竟领回了一盆熊肉。想那熊肉肉质粗糙且松油味儿极重,即便经过小心烹饪,却仍是难以下咽的,平日里王举人从来不吃,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叫后厨做起熊肉来了。大家伙儿都觉着奇怪,遂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后来才算弄明白,原来王举人要宴请几位贵客,其中是营官老爷单点了熊肉。听闻此言,麻三儿的心中不觉一动,熊肉向来只有绿林人肯吃,他们常年身居于林海之中,常可猎杀到黑熊,别看熊肉粗糙,却可将其切成薄片,放于烘热的石头上烤熟了食用。如此看来这位营官大人可能就是绿林出身,但他是否就是瘦脸儿本人?却只有当面儿看了才能确定。 既然有了这番考量,麻三儿便兴奋起来了,他如此的忍辱负重,能在官宦人家低三下四的做下等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他见博敦白忙得满头大汗,急忙上前搭讪着说: “野意师傅,您看这大热天儿的,后厨里可也够热的,您不如去外边儿的树荫下凉快凉快,这配料腌肉的活儿由我来替您做吧。” 博敦白见麻三儿主动揽活儿,乐得放手歇着,然他的嘴里却不忘为自己找个辙,便吸吸鼻子说道: “是三儿啊!你看这后厨里有谁能替得了俺呢?我可是老爷花大价钱请来的大厨啊,不自己个儿动手怎么行呢?” 麻三儿一边将芝麻捣碎,一边接口道: “您看您说的,有谁能替得了您呐。也就是配给您打打下手,要是小人我干了,那都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呐。” 博敦白见他领了情,便顺水推舟道: “三儿啊,难得你能有这份儿孝心。那好吧,你一会儿先将芝麻、蜂蜜、酱油都抹匀乎喽;再用木槌把肉打上三十遍,最后用窖里的冰块儿镇上,等我回来改刀儿。天黑前一定得弄妥喽。” 说完他就拿上旱烟袋,径直躲到屋外的大树下,偷闲去了。麻三儿不由得暗骂这老家伙狡猾,然手上却不敢有丝毫停留,他先是将佐料及芝麻都倒入酱缸中搅匀,又用一柄木杆儿猪鬃刷子将佐料一遍又一遍刷在整块儿的熊肉上,直至酱缸都见了底儿,这才拿起木槌将熊肉上上下下足足打了三十遍,见刷在表面的佐料都渗透进了熊肉的纹理内,这才去地窖领取冰块儿。 第14章 第十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地窖就设在院外的一处树荫之下,由一个叫小猫子的孩子看守着。他早就和麻三儿混得私熟,见是他来了,急忙搬过一张板凳儿让他坐,又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冰块儿让他舔舔。都这个月份儿了,冰块儿可是稀罕物啊,麻三儿接过冰块儿,一边舔咬解渴,一边向小猫子打听今晚儿设宴的情况。小猫子的母亲是王举人小儿子的奶母,所以她可以出入内宅,能知道好多有用的小道儿消息。他见麻三儿开口向他打听消息,脸上立刻显露出骄傲的神色。他见四下无人,便小声儿说道: “三哥,今儿晚上来的可都是大人物。听说不但有县太老爷,还有营官老爷呐,还有就是缎铺的李掌柜,当铺的————。” 麻三儿知道这小子是有名儿的话痨,要是让他尽情说下去,不定得到多暂才肯住嘴呢,便拦住他的话头道: “猫子,听说营官老爷可是个大人物啊,你知不知道他的事情啊。” 小猫子见问,急忙点头道: “知道知道,俺娘说这个营官老爷出身草莽,听说还跟过巨匪熊瞎子呐。后来他弃暗投明跟了官府,立下大功,被朝廷封赏了一所宅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前街头儿上。” 听到此处,麻三儿不觉热血上涌,他急忙稳了稳心神,刚要向小猫子详细打听一下宅子的位置,忽听博敦白扯着公鸭嗓子叫了起来, “我说三儿哎,你这冰块弄哪去啦?再不回来可要耽误大事儿喽。” 麻三儿听见喊声,急忙答道: “爷,这就来,正捞着呐。” 说完他便和小猫子七手八脚捞起一大块儿冰,急火火地扛回了后厨。 一进门儿他见博敦白正坐在熊肉前,认真的端详着肉质的纹理,过了好一会儿,就见他长舒了一口气道: “我说三儿啊,还真别说,你这手艺还真是不赖,这块儿肉叫你拾掇的型是型,味儿是味儿的,今晚上各位老爷吃了没准儿还能有赏呢。” 麻三儿听到此处,急忙道: “爷,有赏也是您的。如果您看我手脚还算勤快,就收我做个徒弟吧,我绝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他这样说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到厅堂之上,看看这位营官老爷到底是谁,博敦白当然不知道他心中的算盘,还以为这是麻三儿在恭维自己,连忙摇手道: “什么收徒不收徒的,我看呐,你以后就跟了我吧,保准儿没有亏儿吃。倘或再能学个一招半式的,将来讨个老婆也不难呐。” 说完他就让麻三儿先将冰块儿击碎,均匀的洒在整块儿的熊肉上,最后将熊肉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待都忙活完了,外头的天也黑下来了,下人们送来了牛油蜡,准备挑灯备宴之用。 此时整个府宅内早已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了,时不时有管弦丝竹之声从前院儿飘了过来,前来陪酒的各路窑姐儿们,都纷纷坐着自家的轿子,喜气洋洋的登门纳“客”了。忽然前头的鼓乐声一起,管家王忠便呼哧带喘的跑到后厨里,开口高喊道: “开灶,备菜喽!” 刹那之间,整个后厨里的锅勺响成了一片,不论是荤灶还是素灶,皆是烟火蒸腾,阵阵浓稠的香气炝得人直想要打嚏吩了。 麻三儿毕竟年轻,面对满屋的烟气,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博敦白却毫不惊慌,他先让麻三儿将熊肉表面的冰屑扫除干净,此时整块儿的熊肉已经被镇得挺实、稳当了,博敦白便将早已磨好的片肉铡刀擎在手中,轻轻的向熊肉片去。他的动作轻、稳、利落,眨眼之间已将整块儿熊肉片成了薄如蝉翼的肉片儿。倘或你能将肉片轻轻提起,对着烛光观看,定会发现,透过了肉片儿竟能隐隐看见烛火在晃动。 麻三儿在一旁听着博敦白的吩咐,将肉片儿一层层码放在朱漆描金的木盘之中,顷刻间已经像小山儿一样高了。待博敦白片好了最后一片肉,见麻三儿仍然傻愣愣的站着,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他随手弹了麻三儿一个脑崩,笑骂道: “小王八羔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上菜呀。我这儿还要炒山鸡、黄鳝呢。上完了菜可别忘了回来帮忙啊。” 说完他就背转身,自顾自的干活儿去了。不过他的这句吩咐倒是让麻三儿喜出望外了,他正愁没有机会上到前厅,却忽然掉下个天大的馅饼,于是连忙一叠声儿的答应着,一面将随手的抹布缠在头上,遮住了两道浓眉,双手托起木盘,一溜烟儿地到了院子里头。那些侯着上菜的丫鬟和下人早已排成了两行,麻三儿便顺势混在一队人流之中,踩着前人的步点儿,慢慢向着前厅走去。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麻三儿始终将头埋得低低的,他眼见着一行人穿过中院的花园儿与假山,再绕过两道别致的月亮门,这才来到前院儿。一班雇来的吹鼓手正可劲儿地吹奏着,那声音足以鼓得院内诸人两耳生疼,麻三儿仍是不敢抬头,只好用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着,好在府中的下人一贯是这副畏畏缩缩的表情,倒也没人在意他这个小小的苏拉。 一行人手捧着盘碗儿站在厅前,等了好一会儿,才随着听传之声鱼贯上了台阶,麻三儿自是无心观看厅内的陈设,只是借着明亮的灯光,小心观察着诸位宾客的脸。然直到他将厅内众人都看了个遍,却没有见到瘦脸儿的踪影,他心有不甘,本欲再找个借口逗留一会儿,可传菜的人流已经挨着个儿的向厅外走去了。麻三儿心急如焚,却又不敢造次,只好在心中默默地安慰道, “兴许瘦脸儿今夜并不在宴请之列吧。” 然而就在他已经出了大厅,正要随同人流穿过前院儿之际,几匹彪悍的军马忽然驰到了府门前。为首的跳下一名武官,顶戴花翎,腰悬佩刀,下马后仅略微舒了口气,便昂首挺胸地跨进门来。门上的两盏气死风灯仿佛猜透了麻三儿的心思,可可的将光线投射到了他的脸上,那一双细眉小眼儿,硕大的鹰钩鼻,即便是化成灰也逃不过麻三儿的眼睛。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同麻三儿有着血海深仇的胡匪——瘦脸儿。 此时的瘦脸儿早已不是彼时那个受人唾骂的匪徒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他自知违了江湖誓言,在同道中已然罪孽深重,故而在堂皇的外表下却有一颗战兢兢的心。他时常在深夜中惊醒,恐惧于梦中所见的昔日兄弟前来索命,他费尽心机,深居简出,又找来各路高人超脱他们的灵魂,却终是毫无作用。今夜他打破惯例,前来赴约,也是为了能大醉一场,搏个万念皆休,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要置之于死地的麻三儿,此时就混迹在人丛之中,向他窥视。 在众人的簇拥下,瘦脸儿进入了厅堂,那满室的灯烛及光鲜的彩画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致,唯有那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却有着无穷的魔力,几乎使他欲罢不能。他寻着飘渺的香气径直来到食桌旁,见一个铁盘之内摆放着颗颗浑圆的鹅卵石,已经被通红的炭火撩拨得滚烫灼人,在鹅卵石上则炙烤着片片熊肉,那一股股诱人的香气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他出身草莽,在荒山野岭间最喜野味,此时见了早年间惯吃的美食,如何能按耐住内心的悸动。他不再谦让了,而是匆忙入席,坐下后即举箸大嚼。厅内众人见营官大人率先动了筷子,便也不再寒暄,都纷纷入了席,一边观看歌舞,一边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起来。 第14章 第十一章 探路 甫一见到瘦脸儿的出现,麻三儿立刻热血上涌,便要冲上去手刃仇人。而转瞬间他便冷静了下来,因为他有一种预感,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那就是眼前的仇人绝难逃出自己的手心儿,虽然眼下机会并不成熟,然他终究会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被耀眼的火光吞噬。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回到后厨,见博敦白正自满头大汗的炒制一盘儿飞龙,便也撸起袖子,凑上前来帮忙。博敦白对他这个勤勉的后生颇有好感,见他已从前厅返回,便将手中的锅铲交到他的手上,自己则站到一旁指点操作。 在博敦白的指点下,麻三儿将勺中的鸡块轻轻洒向空中,又在热油燃着之际,将其稳稳接入勺内,一来一往间颇有大厨风范,引得厨内众人见他耍的好锅铲儿,都喝起彩来。恰在此时,忽然门帘一挑,管家王忠又闪身走了进来,他的一张胖脸上油汗直淌,头上的瓜皮小帽也歪在了一边,一面呼哧带喘的倒气儿,一面喘嘘嘘的说道: “营官大人吃了熊肉连声夸好。主子已经传下话儿来了,叫你们俩再弄几样好菜,主子重重有赏。主子还说了,倘或营官大人再有招呼,便叫博厨子去营官府里伺候,不必再向主子禀报了。” 说完,他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油汗,顺手戴正了小帽,挑起帘隆,急慌慌的出去了。博敦白听了王忠的述说,脸上尽是得意之色,就连麻三儿也暗自窃喜,因为倘或博敦白可以去瘦脸儿府上帮厨,那自己便也有机会能赴仇人家中,一探究竟了。 这场宴席持续了整整大半夜,天将明时方渐渐散去,待麻三儿同着一般下人到前厅收拾残席之时,方才发现,整整一大盘子的熊肉竟然被吃了个精光,由此可见瘦脸儿对于山间野味的偏爱。王举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麻三儿从服侍他的丫鬟口中得知,这位营官大人对于今日的野味赞不绝口,这令得王举人面上有光,他在大喜之下,才命王忠传话儿,叫博敦白可以去营官府里帮厨,不必回禀。 通过数日的相处,麻三儿发现博敦白有些爱小,便趁厅中混乱之际,将一个前明的宣德炉藏入了衣襟之内。待他撤了残席,回到下处,发现别人早已睡着,便蹑手蹑脚的来到博敦白的房门口,叩响了门扉。博敦白刚刚睡下不久,见有人搅扰,不觉有些烦躁,但他也怕是老爷还有什么吩咐,便极不情愿地披衣下地,打开了房门。待他见到只有麻三儿一人站在门外时,登时火往上撞,正欲开口怒骂,忽见麻三儿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宣德炉来。这只宣德炉,三足、双耳,通体锃亮,一看便知必是个真品。 博敦白见了好处,顿时喜得两眼放光,将方才的不快都一股脑儿的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顾不得客套,一把便将麻三儿拽进屋,又探头向门外看了看,见无异状,这才回手关紧了房门。他抢过麻三儿手中的铜炉,先是仔细掂了掂,又将它放在耳畔轻轻弹动,随即便绽开了贪婪的笑容。他见麻三儿正直盯盯的望着自己,立马板起面孔,悄声呵斥道: “你这个小奴才,这可是王举人家里的宝贝,你怎么敢暗中偷窃,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就扬手作势欲打。麻三儿早就猜到他必是这番嘴脸,心中也已打好了算盘,见状立即装出害怕的样子,说道: “师傅您说的是哪儿的话,这个铜炉是小的祖上传下来的,平日里不敢拿出来把玩儿。今日见了师傅您有意提拔小的,便拿出来孝敬您老人家。又哪里敢去偷主子家里的东西呢?” 博敦白一贯爱小,虽然心下明白麻三儿必是扯谎,但见了值钱的古董,又怎肯放手呢?他见麻三儿说的真切,便叹了一口气,顺水推舟道: “我呢是怕你犯了不赦的罪过,故而才指点给你的。这既然不是你偷来的,那你的这份孝心我岂能不领情呢?” 说完他就急不可耐的将铜炉塞进被子下面,又起身说道: “今儿个这事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是切切不可叫外人知道了。否则别怪为师我不讲情面。” 麻三儿见目的已然达到,知道多说无宜,连忙接口道: “师傅,现在离天亮还早,小的就回房歇着了,您也早点儿歇着吧。赶明个儿还要早起伺候主子呢。” 说罢他便拱手告辞,出了房门。待木门在其身后“吱呀”一声复又合拢,麻三儿不自觉的出了一口长气。他抬起头,看着皎洁的月光,仿佛又见到了师傅那温和亲切的笑容,不觉轻轻自语道: “师傅,您老人家的仇,终于能报了。” 过了两天,麻三儿仍像往常一样,早起同众伙计一齐忙乎活计,当他正担着两桶水,吃力的踏进院子的时候,小猫子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小猫子的两眼闪烁不定,他盯着麻三儿看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三哥,你的造化来了。今儿早上博大厨叫我禀了主子,不叫你以后再随着下人一块儿干活啦。还说是他年纪大了,想招个徒弟在身边儿伺候着,叫你今后就随了他去。” 麻三儿见事已达成,便笑着摸出了三个铜板道: “好兄弟,我这个当哥的自然不能忘了你这个弟弟。今后哥要是混出了头,咱俩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小猫子接了铜板,笑道: “三哥,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小猫子,说是我娘把奶给了别的崽子,独独把我饿着。只有三哥你瞧得起我。今后但有用着我小猫子的地方您尽管开口,虽然我上不了刀山,也下不了火海,但也能两肋插刀。不信你看着。” 说完他既撩起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两肋,还用手拍了拍,发出“啪啪”的响声。麻三儿见他瘦成了搓板儿,还想着能两肋插刀,不觉有些好笑,正要开口调侃,忽听隔院儿的博敦白喊道: “是三儿吗?还不过来伺候着。” 麻三儿与小猫子听了,急忙互相做了个鬼脸儿,便挥手分别了。麻三儿一面答应着,一面将担桶直接挑到了博敦白的门前,将门口儿的水缸装满了,这才擦了手进到屋里。他先将屋中的尿壶倒了,又给博敦白打来洗脸水,见博敦白兀自坐在炕沿上发孽,急忙点着旱烟,递了过去。博敦白见麻三儿手脚利索,兼之又送来一份大礼来,不觉喜上眉梢。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烟,将烟袋在炕沿儿上轻轻敲了敲,悠然道: “三儿啊,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主子叫你以后就伺候我了。我呢当然明白你的孝心。所以呢今后就不用再和其他下人混在一处了。今儿个我就带你上营官大人的府宅开开眼界,以后咱爷俩可能就要飞黄腾达喽。” 麻三儿一听自是喜出望外,连忙恭维道: “多谢师傅栽培,我今后就全靠您老提携了,我这就给您拿馍馍去。” 说完他便出了房门,来到厨下,拿了两个刚蒸得的馒头,又切了一盘子昨夜剩下的熟牛肉,用一个盘子盛了,端到博敦白的房里来。此时博敦白已经洗了脸、手,便招呼麻三儿一同坐了,一面聊些家常,一面吃了早饭。 饭后,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地面上也开始热气蒸腾,别看此处是关外寒地,却四季分明,冬寒、暑热,丝毫都不亚于关内的气候。麻三儿趁着博敦白缓乏的空档,又到府外雇了辆驴车,待得博敦白出来,见有驴车伺候,不免又是夸奖了一回。驴车狭小,仅可容博敦白一人,麻三儿便跟车步行,一同上了大道。此时骄阳似火,晒得人不敢抬头,麻三儿便趁机戴了一顶宽边儿的藤编凉帽,将面目都遮了起来,以防节外生枝。 第14章 第十二章 更进一步 车子在博敦白的指点下七拐八拐,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在一处绿树成荫的院落前停了下来。麻三儿扶着博敦白下车,随手给了车夫几枚铜板,将之打发了,这才抬头打量这座府宅。但见周遭树荫掩映,街路清冷,正面既没有石狮,也没有高大的门脸儿,若不是博敦白识得路径,怎么都不会让人想到,这里竟然是官宦人家。 看过了形势,麻三儿不由得暗叹这瘦脸儿狡猾,也不知通过什么路子讨来了这间宅子来韬光养晦,怪不得自己使尽了解数也探不得他的底细。此时博敦白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尚未抬手叩门,低矮的边门儿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一名守门的戈什哈。他五短身材,满脸横肉,腰间悬有一口佩刀,手中则擎着一杆白蜡杆儿的花枪。他警惕的向着博敦白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口笑道: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博大爷吗?我听到车子响,还以为是哪家院子的姑娘又来陪我家老爷了。怎么?您这就来帮厨吗?边儿上这位是?” 他故意拉出了一声长音儿,两眼不住地在麻三儿的身上打转儿,博敦白连忙说道: “刘爷,想不到今儿个是您当差。这小子是我新收的徒弟,专门儿给我打下手儿的。今后我来您这儿帮厨准少不了麻烦您,还得请您多多包涵着。” 那戈什哈听他如此说,便放下心来,仰天打了个哈欠道: “嗨,要说我家大人您还不知道吗?成日里提心吊胆,就像随时都有黑白无常来索命似得。我们这些做手下的,不能不小心提防着,要不出了一点岔子,也是要挨鞭子的。得嘞,您二位请进吧,今儿个我们爷上教场了,得擦黑儿才能回来呐。” 说完他就将边门大开,放他二人进去了。 麻三儿随着博敦白进了院子,方知此处虽外表朴素,里头实则别有洞天。院内十分宽敞明亮,假山、溪流一应俱全,树木掩映间尚有房屋数所,当中一间大厅虽上了锁,但从其规模看来,却远比王举人家的厅房要大上许多倍。两个人沿着甬道径直穿过庭院,向右一拐便出了前院儿,又走过一处马厩方才到了后院儿。此处虽然没有前院儿般讲究,却也颇具规模,一拉溜好几间青瓦房舍皆烟气蒸腾,一看便知必是后厨无疑了。 此时已近正午,厨内正在赶做中饭。博敦白甫一踏进房门,看见他的厨子们莫不是点头哈腰,可一看到跟在后边儿的麻三儿却又将两眼翻白,一副“狗眼看人低”的表情。麻三儿却不是真想要来帮厨的,自然不以为意,他在台案前按照博敦白的指点,将随身的粗布包裹打开,将博敦白惯用的刀、斧等厨具一一摆开,而案板旁则早已准备好一口半大的野猪,待其烹饪了。 博敦白先让麻三儿将野猪放入清水中刷洗干净,又叫他将烧红的炭火撩遍猪身的每个角落;待烧撩得差不多了,又让他将野猪提起,重新浸入到清水中,用锋利的尖刀将皮上的杂物一一刮净。待野猪都处理干净了,博敦白便让麻三儿将野猪放入锅中用食醋炖煮,因食醋味儿重,所以他二人只能到院子里烹煮。待煮了将近一个时辰,博敦白又叫他将野猪提出来放在黄酒之中继续烹煮。烹煮完毕后,整个猪身竟已通体发白,呈半透明状,用手按压则微微颤动,煞是好看。见天快黑了,博敦白急叫麻三儿将调料混在红糖之中,抹满猪身和猪腔子,最后才将整个儿野猪放于炭火上用猛火炙烤。须臾间,猪肉的表面均被炙烤得焦香酥脆,那诱人的香味儿直飘到半里地之外。使人闻之都不免要垂涎欲滴了。 恰在此时,府门前忽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名戈什哈就喘吁吁的跑来,叫道: “老爷回府了,快快摆宴。” 众厨子听了吩咐,又是一通的忙乱,将早已备好的鹿血、鸡鸭、酱鱼纷纷整理摆盘儿,走马灯儿似的端出了后厨。博敦白却并不着急,他叫麻三儿将烤好的野猪整个放入盘中,用极细小的钢锯将猪身锯成片状,最后又淋上一层厚厚的蜂蜜,才叫上菜。麻三儿本欲跟着下人一并到前厅探探路径,然他刚一走出月亮门儿便被兵丁喝住了,再也不能前进半步。他只好怏怏的回到后厨,博敦白见状,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手艺,便开口笑道: “傻徒弟,别看那些个厨子各个忙的满头大汗,其实啊,他们都是白忙活。不信你就看着吧,今儿个要是没有赏银,我就不当这个师傅。” 果然,时间不大,又有一名戈什哈喘吁吁的跑来,手中举着一封银子,高声叫道: “哪位是王举人府中的博大爷,我家主子有赏,赏银二十两。” 博敦白急忙躬身上前,拱手道: “小的便是博敦白,又烦劳您跑了这一趟。赶明个儿我给您老买一双“琦铉号”的皮子鞋穿穿,那个才叫得劲儿呐。” 这名戈什哈笑道: “博大爷您说笑了,小的要是穿了琦铉号的鞋就该掉脑袋了。您老今后常来常往,我们是后会有期的。” 说完他便将银子放在案板上,转身又跑了出去。博敦白得意洋洋的揣了银子,向着麻三儿一摆蒜头儿脑袋,道: “徒弟,咱走吧,也去喝两盅去。” 说完他就在其他厨子羡慕的目光里出了后厨,带着麻三儿回了王举人府。 这一夜麻三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的头脑中忽而显出瘦脸儿的样貌,忽而又换成师傅的容颜,两者交替闪现,使他无法入眠,直至外头天光发亮,他才略略睡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打扫庭院了。 接下来的日子波澜不惊,悠忽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天气也入了盛夏了。这段时间里,他在博敦白的指导下学会了些做野味儿的厨艺,不论烧、烤、炒、蒸、酿都做得有模有样,只要博敦白不在身边儿,他便偷偷露上两手儿,解解自己心头的馋瘾。 然而有这么一天,营官府的戈什哈刘爷突然前来造访。他原本是想着请博爷到自己家中做几样拿手菜给老母祝寿的,却因官微职小,比及见了面又有些难以启齿了,只好转而邀请麻三儿去他的家中掌勺。 博敦白当然明白“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立刻满口应承下来,另外他的心中也清楚得很,这几回他带麻三儿去营官府,得了银子都是被自己独吞了,故而也想让麻三儿能借此机会,出去捞些外快。麻三儿则在临行时向博敦白借了那把剔骨钢刀,此刀是由玉钢折叠锻打而成,坚硬且锋锐无比,在平时麻三儿就惯用它剔骨、剖鱼,端的是爱不释手。 但等他按照一众街坊的指点找到刘爷家的时候,方才知道,这位刘爷其实也不富裕。他住的不过是三间陈旧的尖顶民房,院中圈养着鸡鸭和一条黄狗,使原本不大的院落显得更加局促、狭小了。家中也只有老太太和刘爷夫妇三人而已,他们没有子女,是户光身汉,这个就连街坊的孩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见了此番情形,麻三儿不由得暗讨道: “怪不得请我来掌勺,倘或是请了博敦白,就连谢银他也是给不起的;不过这倒是个结交刘爷的好机会。他是府里的看门人,若是能和他交了朋友,那以后出入瘦脸儿的府宅可就方便多了。” 想及此处,他一面和出门来迎他的刘爷打了招呼,一面毫不迟疑的进了厨下,熟练的扎起围裙,准备动手炒菜了。刘爷原想着麻三儿是自己请来帮忙的,怎么着也得先进屋坐坐,待喝了一盏、两盏茶后,再请他下厨;不料这位小兄弟甫一进门便直奔厨下,性子竟是如此爽利,不觉将对他的好感又添上了几分。 第14章 第十三章 尖刀 麻三儿也是一心讨好刘爷,便在厨下使尽了浑身解数,将这段日子来同博敦白学得的技艺,尽皆展现出来。不但做了自己最拿手的糖包白肉,还给老太太做了她最爱吃的松仁鸡丁、酱爆豆腐等下饭小菜儿。待得一家人终于能团团围坐,共同举箸品啖之时,不觉都拍掌叫绝,赞不绝口。 刘爷见麻三儿为人周全,此次帮厨又给足了面子,不觉心中大喜,遂多喝了几杯,渐渐露了醉态。他伸出手,轻拍着麻三儿的肩头,含混说道: “兄弟,难得你看得起我,让我家老太太饱了这顿口服。从今往后你若是有个为难招窄,一定别忘了到府里来寻我。” 说完他便向自己的内人挥了挥手,那妇人便捧过一个小棉布包来。麻三儿知道此必是刘爷为自己准备的谢银,急忙推辞道: “刘爷,谁不知道您是营官大人身边儿的红人儿。今后我需要刘爷您照应的地方还多着呢,怎敢要您的银子。倘或刘爷您不弃,今儿个我就给您磕上几个头,叫您一声哥,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刘爷听罢甚是高兴,一方面他可以借机省下几两银子,另一方面他也着实喜爱麻三儿这个小机灵鬼儿,便借着酒气儿满口应承下来。麻三儿便趁热打铁,趴在地上给刘爷连磕了几个响头,逗得刘爷是哈哈大笑。他一把将麻三儿从地上拉起来,说道: “兄弟,你磕了头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对你就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什么营官大人,狗屁,其实我最瞧他不起。他仗着立过一点儿功劳,就成天飞扬跋扈,时常打骂我们这些下人。还总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不但叫我们去窑子里给他叫姑娘,还常常偷抢民女,藏在家中淫辱。我们这些七尺多高的汉子,看在眼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唉!当真是羞杀人也!” 他媳妇见他醉了,怕他言多语失,再招来杀身之祸,便想着把他扶到屋里去睡会儿。不料她的手刚碰到刘爷,就被刘爷一把推开,只见他口中喷着酒气,摇头叹息道: “兄弟,不管怎么说咱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呀。今天就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下个月初十是他做寿的日子,到时候又免不了要请博大爷和你前来帮厨助兴了。到时候我抽个空子,一定给你捞几样儿好玩儿的东西,也不枉你今儿个给我磕了这几个头。” 他还当麻三儿年幼,思量着他必是贪玩儿的,故而才说出这番话来。不料麻三儿虽然年轻,却是颇有主见的,此时在心中已是自有一番计较了。当夜他二人推杯换盏,尽欢而散,麻三儿也带了三分醉意,但他向来心思缜密,虽然酒醉却不会向旁人吐露半点儿心声。他见刘爷大醉不醒,便起身告辞,待出了刘爷的家门,走到一处僻静的所在,不觉仰天长啸,将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懑和怒火全都发泄了出来。过了良久他的醉意消退了些许,仰头见天空中繁星点点,仿佛又构成了师傅那慈祥的面容,不由得喃喃念道: “师傅,您老人家的仇,徒弟就要报了。” 接下来的日子麻三儿一如既往的洒扫庭院,帮厨做工,论谁也看不出他曾有过什么心事。待得下了工,他便和小猫子等一般同龄的小厮们混迹在一起,打闹、嬉戏、赌骰子,甚至偷邻人家的菜蔬,或是偷偷跑到附近的戏园里偷看便宜戏。每当这个时候麻三儿总是一脸的灿烂笑容,除了细心的小猫子外,就没有人还能发现,他已经展露出些微的异样了。 一日傍晚,麻三儿又在独自一人偷偷研磨那把心爱的剔骨尖刀,小猫子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溜到了他的身后。他一只手提着一只蔫头耷拉脚的野猫,冷不丁将野猫掷到了麻三儿的脖颈之上。麻三儿正在专心磨刀,丝毫未加防范,忽然有一只野猫落到了头上,当真被惊出一身冷汗,但他毫不迟疑,猛地回手抓住了野猫的脖颈,另一手的钢刀便向着野猫的当胸刺落下去了。周围的光线虽然昏暗,然小猫子却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精光闪烁的双眸,不觉“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麻三儿的身法虽然奇快,却被这一声儿给提了个醒儿,登时便明白过来,手中的刀也停在半空,不动了。 小猫子站在门边,被刚才的一幕吓得浑身冷汗,不觉颤巍巍地说: “麻三哥,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可怕,就像庙里头泥胎塑成的金刚,看了就能让人做噩梦。其实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劲儿了,以前你可从没有现在这么笑哈哈的,总是愁着个脸,逗你都难得一笑的。可是现在,又突然好像碰到了什么喜事儿似的。俺娘说,俺们可都是下等人,别有什么长远的想法儿,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不错了。麻三哥,我可舍不得你这个哥哥,你要是哪天走了或是出了什么事儿,街口那些小要饭的就又该欺负我了。” 麻三儿见他这般说,赶紧放下刀,走上前摸着他的头,柔声道: “小猫子,敢明个儿我教你功夫吧。等你会了拳脚,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我们男子汉就是要自立自强,哪能随便叫人欺负呢,你说是不是?” 小猫子听他这么说,立刻就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拍着手喊道: “三哥,那敢情好。我可早就想学功夫了。如果我有了功夫,不但别人不敢再欺负我,就连那些个打把式的也能收我做徒弟了,我就可以多挣些银子给俺娘花了。” 麻三儿见他高兴,便也笑着道: “小猫子,三哥说话算数,赶明个儿一早就教你打拳。不过现下你可得再帮我一个忙。” 小猫子听说,连忙点头道: “好,三哥,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一定听,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麻三儿将手中的剔骨尖刀用一块抹布包好,递给小猫子道: “这把刀我可是喜欢的紧了。你就帮我把它藏好喽,这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小猫子接过刀,坏笑道: “知道了三哥,我早就晓得你看上了这把刀。博大爷有的是好刀,丢了这把想也不怎么打紧的,我就替你把它藏了吧,你可别忘了找我来取啊。” 麻三儿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道: “好兄弟,你玩儿去吧。明个儿一早就到后院儿外的柳树茅子里等我,咱俩是不见不散的。” 小猫子顺嘴答应了一声,将那把剔骨刀贴身藏了,一溜烟儿地跑得没了踪影。麻三儿见他跑的远了,便装作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依前扫了地,锁上房门,回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博敦白因找不见那把玉钢厨刀,发了老大的脾气。那把厨刀可是他花了二十两雪花纹银,从一位倭国商人的手中买下来的。此刀不但锋锐无比,且从不生锈,更不需打磨,乃是他最最钟爱的厨刀之一。 情急之下,他翻遍了所有的灶台和下人们的住处,直到大家伙儿都不胜其扰,纷纷指责他无理取闹时方才罢手。他平日里最善占别人的小便宜,一旦有了好处也总是独占,故而虽然吃了亏,却没有理直气壮的胆子,最后只好自认倒霉作罢。就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小猫子也听到了风声,他一直躲着,没敢露面儿,直到博敦白折腾够了,独自一人去借酒消愁,他才敢偷偷跑出来,并告诉麻三儿说:那把刀已经被他藏在了冰窖里,就算博敦白能掐会算,也休想再找得到它。 第14章 第十四章 作饵 对于冰窖之中的潮湿可能会伤及锋刃一节,麻三儿并不在意。他曾听七爷说过,倭人的玉钢本是继承了先唐的锻钢之术,又结合了本国铁矿的特点,才发展而来的,即便沉入水中数月也不会锈蚀。据说在获得此钢之前,倭国的匠人须先用湿泥搭建起两人多高的土炉,在炉中铺设好层层的木炭和焦煤,并经过了采火、敬神等仪式后,方才将木炭点燃。土炉之上预先留有数个小孔,用以观察不同位置火焰的颜色和状态。待火焰的颜色全部由红转白后,再由三四个人合力将上好的铁矿粉,均匀地铺洒在火焰之上。矿粉中的生铁经过高温的烧灼会渐渐熔为铁水,流淌至土炉的最下一层,并保存起来。而整个儿添矿、煅烧的过程往往要持续三、四个整天,且匠人皆能不眠不休,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认真和谨慎的态度。 待领头的倭人觉着下面的铁量已然够了,便会下令停止添矿与鼓风,待炉中温度降至常人可以承受的程度,便会命令众人将土炉扒倒,将最下层的一整块儿滚热的红铁拖拽出来。在经过反复确认之后,再将其中的一小部分取出,称为原钢。等到原钢彻底冷却,经过了数次敲打与磨洗之后,使它呈现出晶亮纯白的颜色,才被称为玉钢。 玉钢既然来之不易,价格自然不菲,由其打制而成的刀具必是上品无疑。对于这些道理与传说,麻三儿自不必跟小猫子述说明白,只是对他将钢刀藏于冰窖之内不加阻拦罢了。 在这般争吵、喧闹与忙碌之中,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转眼便已临近瘦脸儿做寿的日子了。王举人府中仿佛突然就变得敏感起来了,连麻三儿的心中也越来越焦躁,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向成瘸子袒露了自己的计划与安排。起初成瘸子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本欲极力劝说麻三儿能放弃这可怕的念头,却终因拗不过他的性子,只好应承了下来。 他先是按照麻三儿的吩咐,同王大愣进了山,找到了惯匪熊瞎子。这熊瞎子自打被瘦脸儿出卖,只好带着百十个弟兄逃了出来。一则因为没有了过去的声势,二则又因为官府追剿得紧,他这百十名弟兄,病的病、逃的逃,眼下就剩了不到五十人了。他们就藏身在左近的深山之中,以打家劫舍为业,却不出麻三儿所料,都对瘦脸儿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当熊瞎子听了成瘸子的诉说之后,当即便拍板儿应允了,并与他约定了时间,下山接应。有了这一番安排,麻三儿终于有了些许底气,但难免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瘦脸儿已经是朝廷命官,倘或真杀了他,官府又岂能相容呢?自己就算没被当场擒获,又能逃去哪里躲避呢?这一连串的问号虽然都是一样的难解,但他依然坚信邪不压正,血债总要有个血偿的机会。至于能去哪里安身,那就听天由命吧,实在不行也可穿过茫茫林海,逃到罗刹国去做工,就凭着自己个儿的手艺,出去混口饭吃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初九的早上,博敦白竟然领回了两只熊掌。它们虽是干品,却和人手比起来,仍然显得巨大无比,那森森密布的黑毛,尖利瘆人的指爪,无不透射出慑人的威严。其他厨子见博敦白领到了熊掌,无不放下手边的活计,前来围观,因为在以往,熊掌是只有皇家才能享用的珍品呐。 博敦白一边翻看着手中的熊掌,一边用近乎炫耀的口气大声道: “象这样的珍品,除了我博家,还有谁敢去烹饪呢?” 众人见他又犯了吹嘘的老毛病,不由得都有些兴味索然了,便纷纷撇着嘴回了自己的炉灶,不再理他了。博敦白并不理会众人的冷落,而是叫麻三儿端来一只木盆,在里边儿注满清水,再将两只熊掌浸没在清水之中。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他叫麻三儿将事先准备好的生石灰倒入了木盆之中。那生石灰遇到了冷水,瞬间便将水烧的滚沸,于此同时也发出了一阵刺鼻子的怪味儿,令所有人都闻之欲呕。直到怪味儿散尽,水也不再沸腾了,博敦白才让麻三儿用一根铁条将两只已经膨胀起来的熊掌挑了出来,在另一只木盆中反复清洗后,再用竹镊将熊掌上的兽毛拔除干净。那拔除了兽毛的熊掌经过石灰水发,变得晶莹、丰满,摆在案头之上,活像两只刚刚蒸得的馒头,全然没有了初见之时的威严可怖,倒显得有一点儿滑稽了。 博敦白见熊掌已经发好,便让麻三儿将屋中的一块生铁盖板搬了过来,并将锅具抬起,将盖板盖在了柴灶上面。那盖板正中有一块可以掀起的小小活门儿,如若将它掀起来那灶下滚烫的热气便只有这一处可以向外释放了。两个人翻遍了后厨几乎所有的坛坛罐罐,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与这活门恰好密合的瓦罐。博敦白将两只发好的熊掌放入瓦罐之中,仅仅在里面倒入了少量清水,又将早已配好的酱料均匀的倒在瓦罐之内,最后才用面糊将瓦罐封了顶。瓦罐被放置在活门之上,倘或灶下是明火加热,罐中的水瞬间便会熇干,故而博敦白将灶中的明火扑灭,仅留下微微的余烬,缓缓烘烤。如此一来既不会将熊掌靠焦,也能使之炖煮入味了。 余下的便是漫长的等待了。博敦白几乎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在院中的竹椅上喝茶、哼戏,麻三儿倒是被留了下来,他需要通宵看守着柴灶,以免微微的余烬彻底熄灭。经过了一个通宵的煨煮,直到了初十的清晨,博敦白才让麻三儿将瓦罐取下来,此时罐口的面糊已经微微泛黄,透出了一股焦香的味道,像极了烤饼,居然可以吃了。博敦白又取来一只事先做好的棉絮口袋,将整个瓦罐放入了口袋之内,并用细绳将袋口扎紧,此时若将耳朵紧贴着布袋,便能听见在瓦罐之中,浓稠的汤汁仍在轻微的翻涌,不难想见那罐中的熊掌已经成了怎样的美味佳肴啊! 两人将瓦罐包好,博敦白这才让麻三儿回房休息,夜里随他过府帮厨即可。这个安排却正中了麻三儿的下怀,他只是在房中小睡了一个时辰,便偷偷从后窗翻出去,找到小猫子,取回了那把剔骨尖刀。别看这把钢刀已经在潮湿的冰窖之中保存了数日之久,一旦让其重见天日,却依然可以寒光闪烁,冷气袭人。麻三儿将它重新擦拭了几遍,再用干爽的棉布裹好,贴着小腿藏了,这才又回到房中继续休息。此时在他的心目之中已经将可能出现的情况反复推演了几十遍,直至头疼到仿佛就要炸开,方才定下了神,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行人盛装华服,跟随着王举人,扛抬着各色礼品走在了大街之上。盛夏清爽的夜晚使市井间尤显繁华,各色卖小吃的,卖首饰、故衣的,卖糖果、成药的比比皆是,而其中最吵闹的却是那些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各个坦胸露乳,奇装异服,手中挥舞着手绢和团扇,娇滴滴的叫嚷着,不断的拉着客。 王举人头戴圆帽,顶上是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身穿蓝缎子裤褂,外罩红缎子夹衫,脚蹬着湛新的千层底薄靴,骑在马上仍不失读书人的端庄气势。他虽然中了举却从未做官,而是娶了省城大员的二女儿,一步便成了所有官员都必须恭敬的员外老爷了。他今夜备下这一份厚礼,前去给营官老爷贺寿,倒也不是要巴结这位大人,而是现下地面儿上不太平,到处都有胡子作乱,听说关内还出了什么义和拳,将个好好的大清江山闹得是乌烟瘴气,而这位营官大人毕竟坐镇一方,倘能交好他,蛮可以安居此地,坐享富贵了。 麻三儿则紧随着博敦白走在队伍的第一排,他手中提着一个布袋,里面的瓦罐依然有些发烫,这迫使他不得不加了小心,以防止大腿被瓦罐烫伤。他身前的博敦白当然没有骑马的资格,却仍显得趾高气扬,此时他正信心满满的幻想着,营官大人品尝了他的熊掌,必要大大的封赏一番,也许今夜就能将之召入了府内,做了贴身随从,不必再与那些锅灶为伍了。 一行人迤逦前行,转过了街角,便可以听见喧闹的奏乐声了。待他们来到了府门前,见一贯低调的营官府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般穿着华丽的吹鼓手正列立在门首两侧,一边舞弄着手头的乐器,一边奏出了动听的乐曲。一众顶盔贯甲的兵丁,更气昂昂地扶定了手中的军械,使得这热闹的场景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第14章 第十五章 风满楼 瘦脸儿早除去了一身官衣儿,穿的像个员外爷,他是这里的地方官,堂堂的土皇上,又有谁敢责问他不顾皇家体统呢?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阴惨的笑,让人看了就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恫吓,而他新娶的两位姨太太则竭尽了说笑之能事,一面同前来道贺的人打招呼,一面又冲着同来的年轻人连抛媚眼儿,让人不得不以为这是到了怡红院,进去的都是来嫖姑娘的。 这些做下人的当然没有资格走正门了,他们刚到了门前便被守门的兵丁喝住,领去了阴冷的后门。直至进了后厨,麻三儿才将棉布套里的瓦罐取出,摆放在面板上。博敦白小心的去掉了罐口上的熟面饼,将罐中的熊掌倾在一个砂锅之内,此时两只熊掌早已熟烂剔透,随着倾倒而出,晶莹的肉块也一并微微颤动,周围溢满的汤汁飘散出极其诱人的香味儿,使观者无不口中流涎,不由得要为没有这般口福而自怨自哀起来了。 博敦白小心的在熊掌上打了花刀,又将砂锅用炭火煨起候着,与此同时府中的前厅也已高朋满座,桌间红烛高挑,香烟缭绕,宾客们一面给新上任的营官老爷祝寿,一面又在相互间不住嘴的吹牛拍马。 这个说, “前些日子俺进了趟京城,竟然见着皇上了。” 那个说, “新近掏弄着了一个新鲜玩意儿,名叫取灯儿。长长的一根棍儿,顶端是或红或蓝的一个圆头,只要是依着哪儿随便那么一划,圆头就能蹦出火来。” 还有的说, “现在关内可比不上咱关外了,还是这儿太平啊,早年间就算闹捻匪也闹不到这一亩三分地儿来,现如今什么义和拳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就在这纷纷嚷嚷的哄闹声中,厅房外面忽然进来两名身披铠甲的官兵,他们手中共同提着一只深绿色的铁皮箱子,箱子上印有七扭八歪的洋文,看上去甚是扎眼。见到这番情景,大家伙儿便都默不作声了,因为他们知道,当今圣上是不大喜欢洋人的,而眼下的营官大人却弄出了这么个洋玩意来,岂不是有煞风景吗? 坐在厅房最上首的瘦脸儿却是一脸的得意,他见大厅中已然安静下来了,便干咳了两声,站起身来说道: “诸位,本官自上任伊始,就曾多多劳烦了大家。今日又蒙各位能够赏光,光临寒舍,实在是惶恐之至啊。此物乃是将军大人为表彰在下的功劳,特地赏赐的一件宝物,今日将它拿出来,就是为了给各位一开眼界。” 说完他便命令兵士将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盏下面带有圆铁罐子的玻璃灯来。瘦脸儿见众人的神色都有些惊疑不定,便开口道: “此乃英吉利国进贡来的地气灯。据说这地气是产自该国的一处洼地之中,是由腐物所生,臭不可闻,人畜若不慎吸入的多了,便能立时毙命,故而也称做夺命气。” 听了这一番话,厅中的宾客莫不蹙眉扭脸儿,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有人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布巾,掩住了口鼻,生怕吸入了什么夺命气,损了阳寿。瘦脸儿见众人都是满脸惶恐,更觉得意了,只听他干咳了两声,复又说道: “诸位别怕,此气已被封存在这铁罐之内,甚是周全。不过此气也有那么一点儿用处,就是可以点灯。据说英吉利国的街市之上都是用此种气来点灯照亮的。” 此语一出,厅中顿时哗然,众宾客都觉着倘或是燃烧松明或油脂照明尚且可信,而这气体又怎能燃烧呢?他们还众口一词的说还是我大清国的红烛好用,又明亮又有香气,岂是这妖国邪物所能比拟的。 瘦脸儿听罢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的瞅着一众宾客,待众人稍稍安静下来,方才继续说道: “吾皇圣明,既然此物能进贡而来,岂是虚言!” 言罢,他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将厅中的红烛全部止灭。一霎时间厅中是一片黑暗,众人皆伸手不见五指,就在大家伙儿惊慌失措之际,忽见一名兵丁打着了手中的火镰,而另一名兵丁则拧开了气灯下面的一个旋钮,但听得灯内哧哧之声不绝,手持火镰的士兵将火镰在灯上轻轻这么一摆,灯,便“呼”地一声,明亮起来了。 刹那间满厅通亮啊,耀眼的白光犹如一把吧利剑直刺人的眼眸,众人都是惊呼一声,继而又纷纷喝起彩来。见此情形,瘦脸儿更觉得意了,在耀眼的灯光中,他手扶桌案,挺身而起,洋洋道: “诸位,此乃皇上的宏福啊。” 众人一听,便都纷纷站起,一时之间满堂赞颂之声是不绝于耳,瘦脸儿见时机已到,便向着身旁的小厮挥了挥手,那小厮立即高声叫道: “传菜!开席喽!” 随着这一声儿高亢、尖利的叫声,一名守候在外的戈什哈立刻撒脚如飞,他一头冲进厨房,高声喊道: “营官大人有令,开席喽。”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厨房里立刻就热闹起来了,一众守在灶边的厨子,都纷纷挥舞起手中的锅铲儿,将早已准备好的菜肴再次回火加热,然后又将其盛出,整齐的码放在青瓷盘儿、碗儿之内,而那些守在院子里的侍女、丫鬟,便也像听到了命令似的,都齐齐的排着队,手托着漆盘,将菜肴一道道地端到前厅的餐桌之上。 博敦白在出门之前已经写好了一份大红简贴,并将它放在了盛放熊掌的砂锅后面。他满心指望着,营官大人吃了他的熊掌,能看到这份简贴,然后大发善心,将他召入府内,做个伴当。倘或自己不写简贴,说不定就许被别人抢了功劳,真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要与这份“富贵”擦身而过了。 所以他不愿让一般的丫鬟来端砂锅,因为她们自然不晓得自己的这份心意啊,倘或觉着这简贴碍眼,将它拿掉再随手扔了也说不定。而自己身为大厨,又不能端菜上桌,故而他只好吩咐麻三儿去将这份熊掌,以及他的这份儿心意,送到营官大人的面前去。 麻三儿正为没法儿接近瘦脸儿而着急,他就是一个帮厨的,怎么着也没理由往前厅跑啊。此时一听到博敦白的吩咐,他不由得是喜出望外,连忙一叠声儿的答应着,就俯身端起漆盘,加入到传菜的人流之中了。他的手有些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他能感觉到贴身藏在小腿上的那把刀,仿佛就要不听他的命令而自己跳出来了,去杀了那个仇人了。他有些头昏,总觉着眼前有金星在晃动,于是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好帮助自己稳住心神。他的口中还始终念念有词,希望老天爷能够惩恶扬善,成全了他这份儿心愿。可是他兀自咂嘴不要紧,跟在身旁的小丫鬟还以为是他嘴馋了,不由得纷纷侧目,都想要看看这个“敢想敢为”的小伙子了。 上菜的流程咱就不必烦絮了,还是先说说坐在前厅的瘦脸儿吧。这个时候他已经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了,面红耳赤间,连眼角也跟着有些发热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眼前这入喉绵软的黄酒,怎么会比当年在山中喝的地瓜烧还要有劲儿呢?他只是喝了不到一坛,怎么就软的像滩泥了呢?许是周围的靡靡之音,或许是那些异口同声的赞美之词在作弄自己吧,他已经感到有些飘飘然了。 有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飞到云端了,那些比他官阶小的人就像是蚂蚁一样,全都匍匐在地,向着天上一个劲儿地磕头。他当然不敢想自己会成为皇上,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想法都会让他觉着有罪,可是当个一品大员总可以吧?他现在是营官,将来就是统领,再往后就是将军,再往后呢?他都不敢想了,一丝笑意已经弥漫在他的嘴角儿了,他瞥见了身旁的姨太太,灯光下怎么显得那么丑,那么老了,难道他一个堂堂的命官就不应该娶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点儿的吗?难道他就不应该享受一下头牌的红姐儿吗? 他的手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但他的心里却清楚得很,他必须要喝酒,还要一醉方休,这才是做官的气度与风采呐,哪能叫那些下人看不起自己呢?他努力定了定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住了手,又沿着桌案一寸一寸的碰到了酒杯了,他身旁的两个小宝贝儿已经将杯子盛满了佳酿,他只好毫不迟疑的端起了酒杯,向着自己的嘴猛地就灌下去了。可是酒呢?怎么一滴也没进到他的嘴里,而是顺着他的耳边、脸颊、脖子,一股脑儿的都灌进他的衣服里去了。他的耳边立刻就响起了娇滴滴的埋怨声,他岂是任人摆布的人呢,于是便奋力的一挣,可是他的身子却沿着椅子向下滑得更深了。 第14章 第十六章 手刃 他的眼睛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它们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开始捉对儿厮杀起来了。他想奋力将它们分开,却同时又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这味道他似曾相识,但却又显得那么遥远,竟然轻轻易易的就将他带回到了模糊的过往里了。 在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匪徒,却也是为匪岁月中最风光的时候了,大清朝刚刚换了小皇帝,朝中乱,下边儿也跟着乱,再也没人去顾及他们这些胡子了,更准确的说是没人再去顾及百姓的安危了。他们为匪是自由的,想抢哪家就抢哪家,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俨然就成了这关外大地的土皇上了,就算给个真皇帝也不会换的。 也是这样一个热闹的日子,也是喝了这么多酒,他第一次闻到了这个味道,极香极香的味道,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令所有的匪徒都睁大了眼,由鼻子引领着眼神儿,看着几个热气腾腾的东西,被摆到大柜的桌子上了。而大柜就开始大快朵颐了,他肥头大耳,一脸的馋相儿,嘴角上挂满了汤汁,嘴里还发出老大老大的声响,引得周围的人都不觉口流稀涎,正在吃的食物都味同嚼蜡了。而身为手下人,他们只好闻闻味道,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瘦脸儿了。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人是有区别的,地位上的区别可以直接体现在嘴上,这使他满心的不服气,不由得暗下决心,将来也要尝一尝那诱人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了,那玩意儿叫熊掌,是普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的,于是他只能死了心,但那股魂牵梦绕的香味儿,却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了。 过往已逝,眼前的景物又渐渐清晰起来了,桌子上不乏罗列着各式各样的珍馐佳酿,却依然无法掩盖住那股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梦中滋味呀。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身,为的是能够看得更清楚些,朦胧之中他看到一个身材瘦高的下人正将一盘儿热气腾腾的美味摆在他的面前了。那真是一盘儿颤巍巍的熊掌啊,真的是熊掌啊,那味道、那样貌,都让他的手有些颤抖了。他急切的抄起汤匙,虽然还有些拿捏不稳,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将之伸入了砂锅之中,舀起一匙汤汁,轻轻的送到了嘴边儿。 他简直想要流泪了,这当然不是可怜那失去了熊掌的熊,而是要可怜这个不敢料想能有今日风光的小匪徒了。他将勺中的美味纳入口中,尽力咀嚼着,品味着,仿佛正在品味那唾手可得的美好前程了。 然而就在这一切皆美好的幻觉中,他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进而又转化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它扩散的速度令人咂舌,转眼间已经像透骨的风,令他遍体生寒了。他感到酒醒了些,于是再用力的睁开眼,想去审视一番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竟敢来恐吓他这位手握重权的朝廷命官呢? 可厅堂之中依旧是混乱而安逸的,烂醉的乡绅和官员大都已经倒地如泥了,只有少数几名尚可支撑的汉子,正在院中肆意追赶着花枝招展的姑娘,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却也那么苍白,而苍白之中确有一个朦朦胧胧的阴影正在笼罩着自己,那是被刺眼的灯光映照而出的阴影,因为一个人正背对着光线面对着自己,所以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瘦脸儿要开口喝骂了,他已经是官老爷了,任何卑贱的下人又有什么资格可以赖在自己的眼前不走呢?然而方才那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战栗又迫使他住了嘴,他转念想,还是尽量看清来人是谁,再作道理为妙。眼前的人高高瘦瘦的,然而投射过来的阴影却异常的魁梧,他只是一声儿不响的站在那,仿佛是一尊石像,被历史钉在了那里。 渐渐的,瘦脸儿觉着眼前的人影儿有些熟悉了,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了。正在他努力转动着已经不太灵光的脑袋冥思苦想的时候,大厅中央原本哧哧作响的气灯,却在一阵仿佛被卡住了喉咙的咕噜声中,熄灭了。 然而就在最后的一丝光线从瘦脸儿的眼中消失的时候,眼前的黑影却突然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日夜痛恨却又深为恐惧的人,一个在漆黑的夜晚依然有着凛然正气,能够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的人。没错,是他,真的是他;瘦脸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是官,一个掌管着龙威虎猛的兵丁的官,此时他们就站在厅外,离他并不太远,只要他开口大喝一声,就算有一百个刺客也会立即死于非命的。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满腹的恐惧与压抑都汇成了两个字,“救命!”可惜的是,他的“救”字才刚刚出口,还没来得及使其传遍整个大厅,便被一只有力的手堵在嘴里了。他本能的挣扎,却忽感有一丝丝的寒意已经由他的小腹传上来了。他的惊恐达到了极点,紧接着便要痛苦的哀嚎,然而他被捂住的嘴和被手肘压紧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如同是只溺水的鱼,滑稽而又可怜。渐渐的他察觉出周身的热气正如同洪水般的退去,而躁动的灵魂也想要脱离他的躯壳,去追寻虚空的自由了。他已经不再有力气了,也不再能够呼喊,只好软绵绵的躺靠在椅子里,体会这濒死时特有的安静了。 那半声求救的呼喊却被厅中喧杂的噪声给淹没了,这里面有叫“掌灯”的喝骂声,有猜拳行令的呼喊声,也有风尘女子的调笑声,全都混杂在一处了,使原本庄严稳重的营官府变成沸反盈天的闹市了。只有门外的戈什哈听出了这诸般音色的不和谐,生怕是出了什么乱子,急忙要过丫鬟手中的火镰,大步走入正厅,点燃了中间最粗的一根红烛。 闪烁的火光逐渐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但他们似乎都没有从黑暗之中回过味儿来,于他们而言,这无光倒胜似有光了,因为黑暗可以让他们将伪装撕得更彻底,玩得也能更痛快些。但很快厅中的众人都有些兴味索然了,因为他们一齐察觉到了一个极不协调的人,他呆若木鸡的立在蜡烛旁,就像一尊木雕、泥塑,虽然火镰都烧到了手,他却毫无知觉,只是瞪大了双眼,直勾勾的瞪向前方。 座间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官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虽然有些醉意,却毕竟是经过些“阵仗”的,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他首先发现了戈什哈的失态,便开嗓吼道: “嗨,混账东西,你的魂儿飞了不成?只会看着,还不快去扶一扶营官大人。” 在他的印象里,英明神武的营官大人不过是吃醉了酒,正躺在椅中熟睡罢了;但那名戈什哈是滴酒未沾的,此刻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营官大人的袍子下摆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那绝对不是酒水,这对于一名上过战阵的军人而言是不难分辨的。 于是乎他就用一种大头兵惯有的嗓门儿高声吼叫道: “营官大人死了,快抓刺客啊!” 这声吼叫犹如一声炸雷,震得厅内众人都从椅中跌落尘埃了,与此同时守候在厅外的的一众兵丁也都蜂拥而入了。霎那间厅中乱了,院中乱了,整个营官府都乱了,关门的叫喊声,请郎中的呼救声,调骑巡的命令声响成了一片,内中倒有那眼尖的,发觉有个下人正趁乱跑到府外去了,且神色慌张,便急忙向上峰报告。那为首的非但不赏,却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嘴里骂道: “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领骑巡把他给我抓回来。真要是叫他跑了,你们统统都给大人陪葬。” 那名兵丁挨了打,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腮帮子,像颗蛋一样的滚到了外边儿,可巧就碰上了一队骑巡。巡长听了他传达的命令,急叫人通知夜巡队一并展开f搜捕,并传话给守门的兵士叫快关城门,以便来个瓮中捉鳖,将这名胆大的刺客绳之以法。 第14章 第十七章 险象环生 然而今天毕竟是营官大人的寿诞之日,城外的土豪和乡绅都想要借机巴结巴结,故而总有人来入城贺寿,致便天都黑了,城门也是无法关闭的。守城的兵丁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儿,因为守城门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不但饷银微薄,在军中的地位也是最低的,可千不好万不好,总归也有一个便利,那就是天擦了黑儿,可以听了锣声关门,再相约去个小酒馆喝上两杯,不必象一般的同僚,还要巡城守夜,不得安宁。 可今晚儿,就这么一点儿小小的福利也给剥夺了。营官大人要过寿,四乡八镇的富人当然就要进城了。而他们呢?当然没能耐捞到半点好处,以至于过了二更天依旧是水米没打牙,还是要站在这里受白眼儿气。 他们也听出城中的混乱了,起初还道是哪家的后厨走了水,联想到自己当下的境遇,不觉就幸灾乐祸起来了;直到他们听说是营官大人被刺杀了,这才想起急急忙忙的来关城门。 就在这几名兵丁使出吃奶的劲儿推城门的时候,一个快捷无伦的身影就从他们身边滑过去了,象一阵烟雾,卷起了一阵冷风,吹得他们颈中一寒。一名门卒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了,急忙抬头去看其他同伴,却见另外几人也都停了手,正一并的看过来;他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了,急忙转身跑上城楼,拼着命的筛起锣来。 手刃瘦脸儿的正是麻三儿,他本已踩好了点儿,想好了脱身之策,可刀子上见了血,他的心便有些着慌了;好在他虽感慌乱却还能辨得清方向,知道一路向北便能逃出生天。他只是没了命的跑啊,自觉着从来就没有这么快过,许是跑的太急了,中途他险一险将午饭都吐出来,幸亏一处隐蔽的门楼让他暂歇了片刻,这才终于透上这口气儿来。 眼下城里已经乱了,骑巡的马蹄声,夜巡队的筛锣声响成了一片,让人听着心里头更是着慌。他知道不可在大道上出现了,只得一路翻墙、跳屋,跑小道。待他终于气喘吁吁的来到城门边一处弄巷的时候,“吱呀”作响的城门就要关闭了。 街面儿上的骑巡很快就弄清了情势,他们一面派人飞报营官府,一面纠集了其他几只骑巡队,共有四五十匹马,都旋风般的追出了城。此时月光如昼,城外的旷野荒郊一望可以看出好远,跑在最前面的骑巡遥见在官道之上正有一人在弓腰飞跑,便高声叫道: “呔,胆大的贼人,你跑不掉啦,快快停下,爷爷们给你留个全尸。” 这时候麻三儿已经跑的神智不清了。当他跨过城门的间隙,冲出城外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阵温柔的风,使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待飞的幼鸟,再也不会有牢笼来束缚他了;他觉着必是师傅在天有灵,助他如此顺利的手刃了仇人,现下他只需要跑到约好的地点,便可以带着喜悦远走高飞了。然而他还没跑出多远,身后便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了,这使他心下更加着慌了,可越是着慌,这腿脚就越是不听使唤。他不敢再有丝毫的分神,只顾低着头飞跑,然而两条腿又怎么能跑过四条腿呢?他耳听得马蹄声骤然驰近,心下一慌,竟然两脚踏空,摔倒了。 骤马驰近的清兵想要捉个活的,这样他就可以加官进禄,也可以在同僚面前显得高人一等了。他眼见麻三儿猝然摔倒,不觉心中狂喜,自以为可以手到擒来,便就势勒住手中的缰绳,那坐下马徒然受制,便长嘶一声,将两个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就要将他掀下马来。然而这一声凄厉的嘶鸣却给麻三儿提了醒儿,眼前这些狐假虎威的清兵,哪一个不是他的仇人呢?难道不是他们杀害了自己的师父?难道不是他们毁了自己的店?又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吗?眼下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总能拉上几个,做做垫背吧。 这些想法犹如闪电一般划过他的脑际,瞬间便使他下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用两手略一撑地,借机将身子腾起,收回腿,猝然拔出藏在腿上的钢刀,略一转身,一个犀牛望月式,将手中的钢刀用力甩出,直向着身后那名清兵飞掠而去了。 竟然没有任何声响,那把锋利的钢刀就深深没入了清兵的面门,他甚至来不及喊叫,便仰身后倒,死于非命了。然他的双脚仍然挂在马镫之中,马的前蹄尚未落下,它极力的想要落蹄、尥蹶,却被后面坠得使不上劲儿,只能又一声长嘶,轰然倒地了。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跟随而至的马队躲闪不及,竟接连撞在了一处;刹那间惨叫声、呻吟声、马儿的嘶鸣声混乱到了极致,竟将麻三儿晾在了一边儿,没人理睬了。 麻三儿也全没料到,自己这搏命一击竟收到如此奇效,促使他在一念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了,他要留下这有用之躯去和贪官污吏斗,和腐朽的清王朝斗,去解救更多更多像他一样的穷苦人。 趁着混乱的间隙,他又一次飞身跃起,向前飞跑起来,由于抛出了随身的钢刀,使他卸掉了身上的累赘,反而身轻如燕了。然而混乱毕竟是短暂的,还没容他跑出多远,身后的清兵便又一次整队,追了上来。然而这一次,他们的心中都有了忌惮,认定前面的刺客必有什么妖法,否则他们的同伴怎会好端端的掉下马呢?他们不敢追得太近,毕竟命只有一条,还是就这样远远跟着稳妥些,就不信没有将他活儿活儿累死的时候。 这一尾随猎物的招术果然奏效,麻三儿的步伐越来越慢,他的胸膛里就象在烧着一团火,心也就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下一次栽倒便不用再站起来了,可以就此离开这混乱腐朽的世界,去追随师傅,去寻找自己死去的爹娘了。 从道旁的树茅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不过对于这些他已经顾不得了,他的喘息异常吃力,他的意识已有些模糊,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了。然而从身后传来的一叠声儿的叫喊又让他清醒了些,他下意识的回过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官道中央,身后则是错错落落的几十条汉子,都迎向马队,将手中的长篙斜斜的抵在了地上。 马队又一次混乱起来了,冲在前面的几匹马纷纷被尖利的长篙戳翻,后面的骑兵见势不妙,只好打马向两侧逃窜。麻三儿的心中忽然轻松了许多,他站在原地,看着清兵的狼狈相,简直就要放声大笑了。可是猛然间又一个声音炸雷也似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跑啊,后生,往山上跑!” 这个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但麻三儿却没有时间再去考虑了,他环顾四周,果见前路的右手边就是一座灰蒙蒙的土山,便头也不回,向着那里飞奔而去。 第14章 第十八章 人神共愤 终于来到土山下了,即将逃出重围的喜悦又一次涌上麻三儿的心头,就在他将要踏上那条由山民踩踏而出的羊肠小道时,身后却再次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马蹄声。全城的骑兵都出动了,他们就像海浪,相互拥挤着,叫喊着,一波接一波地冲击前来。挡在路中的几十条壮汉犹如挡车的螳臂,转瞬间便被这股浪潮淹没了,它的去势只是略略减缓了一下,便再一次向着土山汹涌而来。 许是精疲力尽的作用,麻三儿的双眼已经有些模糊了,跑动中,那原本清晰的小路也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阴影,使他颇有些着脚不着,步履踉跄。更糟糕的是周围还起了风,起初则温煦和缓,犹如少女般的搔首弄姿,但很快它便发狂了,嘶吼着,啸叫着,象卷起一片败叶,将他向前推去。 离山顶越来越近了,朦胧中他似乎发现顶上有一个人的轮廓,虽然只是轮廓,却像极了一尊威严的雕像,让他的内心颇感踏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晴朗的夜空又变得阴云密布,星辰莫辨了,他本待借机坐下休息,可身后的风却不答应,依然有力的,猛烈的推着他,离山顶越来越近。 山下那些如同蛆虫般聚拢的清兵都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了,倒不是因为乌云遮住了月亮,使得大地一片昏暗;而是因为起了摧枯拉朽般的狂风,风中狼哭鬼嚎,使得坐下马一个劲儿的嘶鸣、拿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危险的物事,正潜藏在无边的黑暗里,阴冷的向这边窥视。于是在方才的一番耀武扬威过后,面对着未知的前路,他们都有些心虚起来。 一片炸雷滚过天空,震得人几乎都要喊叫出声,利闪亦划破了周遭的黑暗,终于可以让人透过一口气来。明亮的闪光同样照亮了麻三儿的双眼,也照亮了山顶上模糊的阴影。那的确是个人,一个肌肉虬结、面容慈祥的老人,正冲着麻三儿微笑,招动着双臂想要拥抱这疲惫的游子。 就在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一切的辛苦与惊惧都是值得的,师父他老人家并没有死,他终于来接他了。他抽泣着,尽力伸开双臂,嚎叫着扑进师父的怀里。师父的双臂还是那样温暖,有力,使他觉得即便天崩地裂也休想伤到他分毫;他想向师父倾诉,倾诉他连日来的思念、愤懑与惊恐,就如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必要将满心的委屈诉说给最亲近的人一样。 山下的清兵也看到两个人在山顶上重逢了,他们虽不清楚那高大的身影到底是谁,却知道倘若拿不到刺客,他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既然没有人敢冲上山去,那就将这些无法无天的暴民统统射死也好,最起码可以回去交差了。” 于是其中一人“咯吱”作响的拉开了一张弓,其余的清兵听到这刺耳的噪音仿佛是接到了军令,都一齐拉开随身的弓,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将箭射到山顶,然而拉开弓与不拉开弓是有根本区别的,前者便是奋勇杀“敌”,而后者则是“慢军之罪”呀。 几乎就在同时,利箭全部离开了弓弦,像漫天飞舞的蝗虫,尖叫着,震动着双翅,向着山顶猛扑而来。就在天上的利箭犹如雨点儿般纷纷落下之际,麻三儿却已然睡着了,他太累了,围绕在身边的安全感瞬间击垮了他脆弱的坚强,就像个大孩子一般沉沉的睡去了,就算有一两只利箭轻轻穿破他的衣衫,刺入了他的肩和臂,也不能将他从这沉沉的酣睡中唤醒了。 然而那犹如巨塔般挺立的黑影却狂怒了,在天空滚雷的炸裂声中,他挥舞起长长的手臂,将天空中犹如飞蝗般射来的利箭一一卷入了他的臂弯之中。一瞬之间山下的清兵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仿佛看到山顶上的巨人突然在利闪划破的夜空里长出了无数的长臂,就像任意飘舞的彩带,将纷纷飞至的箭支拨打得偏离了轨道,坠入进无尽的黑暗中去了。 再没有人去拉开那些“嘎吱”作响的弯弓了,藏身在队尾的“老号坎们”,已经看清了当前的情势,都纷纷拨转马头,几乎是怀着一颗捡了条活命的感恩之心,落荒而逃了。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并没有将天上的雷声掩盖住,却仿佛在一瞬间将发呆的人群都唤醒了,于是整队的骑兵就象决了堤的洪水,哄嚷着,纷乱着,向着更低却又更加阴暗的所在,奔腾而去了。天空中的滚雷仿佛是摸透了他们的心思,一声儿接着一声儿地炸裂开,紧紧追着他们的屁股,催促着他们快快逃命。路两旁的树木也仿佛受到了感染,它们乘风摆动着腰身,使乌暗的林子中仿佛潜藏了千军万马,都在一齐的呼喝、呐喊;就连飞出的石块与枝条也如同是无数的鬼怪撇出来的武器,赶打着这群丧家之犬没命的奔逃。 这些在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兵老爷们终于有些后悔了,他们更加确信自己的营官老爷就是做了太多的孽,被鬼或神给带走了。而他们作为凡夫俗子又有什么资格来追鬼或是神呢?即便追上了,就凭着自己平日里做尽得坏事,不也是要丢掉小命儿得吗?算了吧,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管他什么营官老爷还是将军大人,他们的命终究是不能抵换自己的命的,只要前方没有妖怪堵截,他们就能像现在这样不停地跑,一直跑,跑回到城里头,关了门,就再也不要出来了。 麻三儿当然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因为他睡的很沉,很香,也很踏实。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师傅的家,吃着摆放在木桌上的粗粝却又热气腾腾的饭食;炕头还是那么热,虽然都有些烫屁股了,却使人就是不想离开;那些窝在他心里的委屈与压抑,全都一股脑儿的消退了,使他感觉到无比的舒坦和自在,兴许与师傅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如同一碗没滋没味儿的清水,却能让人解了渴,润了喉,哪怕它始终都是这样的简单而寡淡,从容而又平凡。 第14章 第十九章 回家 一滴冰凉的露水打在麻三儿的脸上,使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却没能将他彻底唤醒过来。他实在太累了,也太舒服了,就算斑驳的光线已经穿透他的眼睑,他还是不愿醒来。直到又一滴露水落了下来,依旧是那么冰凉、清爽,才使他的睡意消退了些。他先是觉出自己的肩臂之上微微有些发疼,然脑中却依旧是混沌的、纷乱的,根本理不出个头绪。他想强迫自己接着去睡,然肩臂上的疼痛却尖锐得像是在呐喊了,仿佛就要用力揪扯着他,回到现实中来。他轻轻翻了个身,钻心的剧痛立刻使他大喊起来,他疼得满身满脸都是汗水,摁在地上的两手紧紧抓住“师傅”的双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疼痛减轻点儿似的。然而触手所及的却是些粗硬、冰凉的物事,他只好瞪大双眼,赶跑了睡意,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欺骗了自己。 眼前,他双手所握持的并不是人的双脚,却是一节颜色黄白、姿态虬结的树根。再沿着树根望上去,立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株身姿挺拔的老柳罢了。它的树皮已经变得干硬、龟裂,个别的缝隙中甚至发出了细嫩的绿芽;树干的上段有一个竖长的枯洞,乍一看去,便像一张怒喝的巨口,真能将人吓上一跳。然而最让麻三儿感到惊异的却是它茂盛的枝叶上竟然缠满了利箭,一簇一簇的闪着逼人的寒光,让人看了真觉得头皮发炸。 麻三儿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样的一棵树是怎样将无数的箭矢都缠在自己的枝条上的?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中缘由,便又一次感到了身上的疼痛。刚才只有自己的肩和臂,然而这一回却是难以承受的周身巨痛,疼得他几乎就要将身体蜷缩而起,像刺猬一般去抵御这难以承受的痛楚了。他实在记不起自己究竟受了多少伤,昨夜在山顶上又发生过什么?只是望着那满树的箭矢和山路上凌乱丢弃的刀矛感到莫名其妙,自己的这条命究竟是怎么捡回来的? 满腹的狐疑并不能驱散身体的疼痛和腹中的饥渴,麻三儿又有些神智不清了。他在心里胡思乱想着,兴许自己在不久之后就会死在这里了,没有人给他立碑,也没人为他哭泣,甚至根本就没人看到他,只有这棵老柳陪伴在他的旁边,使他不至于那么孤独。突然,身旁的树丛中传来了一阵骚动,紧接着又有野兽的骚臭之气冲入他的鼻孔,麻三儿长于乡间,他熟悉这种味道,本能的恐惧使他再次睁开双眼。眼前是两张丑陋的兽脸和两口细碎的尖牙,兽口中喷出的臭气着实令人作呕。这是两只土狗,一种长在山里,专以盗取山民的食物甚至是小孩儿的野兽,每当在食物匮乏之季,它们甚至会挖坟掘墓,将腐臭的尸身拖出来,一同分享。 “就算死也不能叫这样的畜生咬死”, 麻三儿在心里盘算着,他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枚羽箭,忍着钻心的巨痛,将锋锐的箭镞对准了面前的野兽。两只土狗万没料到,眼前的“死人”竟然活了过来,它们当然不怕这垂死的挣扎,但是它们惧怕他手里的箭,那锋锐的箭簇在刺眼的阳光下正闪动着寒光,想来必是不好对付的。于是它们干脆坐了下来,它们可是有时间的,即便不能冲上去将其咬死,待他自己死了不也是一顿新鲜的肉餐嘛。 就这样麻三儿与两只土狗对峙着,他感到自己手臂上的血在流淌,气力也在一点点儿流逝,但他依旧挺直了臂膀,用力将箭尖指向对手。见此情形,两只土狗龇了龇牙,即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嘲笑,它们依旧或坐或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丝毫也没有退却之意。麻三儿则感到了一丝绝望,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被两只肮脏的野狗撕扯咀嚼,他的身体越来越弱,头脑中也轰轰乱响,只好尽力张大了嘴,喘着粗气,眼神却又迷离起来。 那两只野狗见有机可乘,便向前凑了凑,麻三儿连忙挥动手中的武器,尽可能的用力呐喊。然而他的声音却小的像只蚊子在哼哼,而挥舞的手臂也像在空中颤巍巍的画圈儿,怎么看都有点儿滑稽。土狗们知道时机已然到了,它们惯见这垂死之状的,晓得此时的猎物最为新鲜。它们将前腿摁地,后腿则用力蹬起,将腰身绷得像张弓,准备扑上来咬死到嘴的猎物。此时麻三儿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臂是否还在举着,只是在恍惚之间听到一声炸雷在身后响起,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是一阵剧痛将他惊醒了,模糊之中他见到几个人影儿正在眼前晃动着。他不晓得面前的人是不是黑白无常,还是别的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几个人正在用东西包扎他的肩膀。紧接着又有一个粗硬的物事抵在了他的嘴上,一股甘甜的水流进了嘴里,水的味道真好,像是蜂蜜,使他瞬间便恢复了气力,他顾不上肩臂的伤痛,挣扎着,抓紧嘴边的东西,贪婪的喝着。 眼前终于清晰起来了,最靠近的是一张满是油汗的大脸,高高的颧骨透出他内心的刚毅和勇敢;紧接着又有一张脸凑了过来,上面除了汗水,更多的则是泥渍,但那是一张和蔼可亲的脸,使人看了就觉着踏实。 这二人正是王大愣与成瘸子,刚才那一声炸雷便是王大愣的怒吼。他们在事先约定的山坳里整整待了一夜,虽然听见远处暴雷也似的呐喊声,却没敢出去瞧上一瞧。他们不知道麻三儿是否得了手,更不知道前来助阵的熊瞎子已经全军覆没了,只是在焦躁与恐惧中继续等待着。在天蒙蒙亮儿的时候,一切终于静了下来,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成瘸子本想再等到天亮,然王大愣却沉不住气了,他折了一根茶杯粗的小树当武器,抢先出了山坳,成瘸子没有办法将他唤回来,只好也战兢兢的离了藏身之所,跟了上来。 两个人向着昨夜喧嚣的方向摸索,直到太阳升起,才在光影中发现了麻三儿和两只土狗。王大愣立刻抢步上前,打死了两只野狗,成瘸子则急忙查看麻三儿的伤势。他知道能叫野狗盯上,麻三儿必定没有死,于是便取出随身的刀伤药,给麻三儿取箭、包扎。王大愣本待将打死的野狗扔掉,可左近实在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只好捂了鼻子,升起一堆火,将野狗烤熟了打尖。 成瘸子见麻三儿醒了,急忙说道: “我的老天爷唉,你可把俺们俩给吓死喽!昨晚上怎么那么大的动静儿啊,真把人的耳朵都给震聋喽。快给叔儿讲讲,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到了这个地儿哎,那树上的箭又是怎么回子事儿啊。不是那些个兵花了眼,把树当成了你吧?” 他这一连串滑稽的询问,将一旁的王大愣给逗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麻三儿也有无数的话想跟他二人说,却到了最后只有两行泪水顺着干瘦的面颊滑落下来。成瘸子见麻三儿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便不再多问,而是将一只烤熟的狗腿递到他的嘴边。他见麻三儿尚能慢慢啃咬,方才放下心来,接着一把扯过仍在傻笑的王大愣,将他手中的小树折为两段,又脱下身上的小褂,将两截树干穿在袖筒中,做成了一副简易的担架。 三个人不声不响的吃完了两只野狗,成瘸子与王大愣便将麻三儿扶上担架,一同抬着走路。麻三儿终于恢复了体力,虽然还有些眩晕,但已经没有大碍了。担架随着成瘸子的踮脚有了一些晃动,这使得麻三儿又有了三分睡意,但在睡着之前,麻三儿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叔儿,这回咱们还能去哪儿啊?” 走在前面的成瘸子并没有回头,他背对着麻三儿,气喘吁吁的说道: “哪?哪也甭去喽。这回呀,咱们就回家。那儿山高皇帝远,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想着飞吧。” “是啊!回家。”麻三儿喃喃的叨念着,在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一片朦胧,朦胧的深处,正有一个熟悉的地方在吸引着他,召唤着他。那便是他的家,一个他从小儿成长的地方,那儿有成行的枣树,成片的田野,还有儿时的玩伴和诸多美好的回忆。 在树干有规律的晃动中他睡着了,仿佛坐上了儿时的摇床,摇床又在转瞬间变成了一片温润的云,托着他轻轻飞起,飞向那一片明媚的阳光里。 第15章 第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官府拿人扰村坊 游龙惊蛰再上天 话说,这关外大地,自古便人杰地灵,民间的传奇之事颇多。此间不但养育了诸多的英雄儿女,更兼鬼狐仙传层出不穷,于是便有一位清代文人作诗一首,单道此等事,诗曰: “朔风吹裘锦,兀立孤峰顶。人语若相闻,眼见苔痕迥。仰视千障厚,层叠青萝岭。诸般至吾前,传闻皆汹汹。荒殿灵狐现,惊慌难叹咏。炉中古虫鱼,细看乃汉鼎。破壁半山开,飞瀑临头顶。下至无底渊,地府鬼神醒。端的奇绝动心魂,长啸一声惊尔等。” 此诗中说的,正是那山神庙祝,清晨起来,踏临孤峰,抬头上观,便似有仙人耳语,俯视深渊,便似有地府门开,遍历奇绝而自叹服,道的正是一个“奇”字。可这话又得说回来,这一类的鬼神仙吏,一般凡人又如何见得,须得引出一个人来,才好向众位看客一一说知。这个人既不能是得道的全真,更不能是山间的罗汉,只能是一介江湖中人,身份低微,如同菜籽儿般大小,方能亲历多方,知晓诸般的民间琐事,便如同是一条游鱼,带着尔等周游诸番,遍历江湖,去大开眼界。 可是在引出此人之前,还需去说一说关外百姓的疾苦,以便叫诸位得知当时的江湖乃是个什么样子的。即便这里时常风调雨顺,却也难以昭示普通百姓的心境,之所以如此说,皆因民以食为天,倘或要时不常的饿饿肚子,谁还有心情去唱太平歌呢。可这关外自古便是产粮之地,如何也闹开了饥荒了?个中缘由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呢?且听我慢慢道来,诸位便知端的了。 想当年,八旗军横扫天下,打出一个偌大的清王朝,却也军威盛壮,国泰民安。期间也有康乾盛世,大清中兴,可到了后来,那慈禧老佛爷垂帘听政,任用奸佞,恣意妄为,便将一个好好的花花世界、朗朗乾坤搅得开锅般散乱。要说她是如何的妄为的,自然罄竹难书,这里就只好拿她一天的伙食来举个例子,虽然管中窥豹,却也可见其一斑了。通常一年三百六十日,每天早上她都要吃各样饽饽一百零三样儿,配汤口一十七品;晌午则要上齐满汉大菜七十三道,主食二十品;晚间那算是最节俭了,也需粥品二十品,粥果无算。如此耗费下来,直至洋人用坚船利炮敲开了国家的大门,她也坐不稳金銮殿了,连刷懿旨,对列强宣战。然而几场战争打下来,却是诸般不利,不但被烧了圆明园,就连军队急需的粮草也供应不上了。如此一来,作为清廷大本营的关外便也闲不住了,须将所有的粮食都囤积起来,一并送往关内劳军。 那些奉天省的衙门口儿是干什么的,当然要借机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了,更有那有门路的,走动人情,将好处递到了太后手里,讨得一个“好”字,被赏了黄马褂,只知向同僚宣示恩宠,就顾不上百姓的饥馁与安危了。 可就在临近奉天府的一众村落之中,恰好就有个行头村,而咱们在本书中正要引出的江湖主人公麻三儿,恰好就藏身此间,正将养身体呢。此前他虽被创多处,却幸喜并无大碍,又是熬炼过的身子骨,因而耐得住饥苦。而一同逃难至此的成瘸子,也要过饭,早就捱惯了苦日子,对这断粮一节倒也不甚在意,而个中最难受的却只有王大愣了,要说他那饭量那是没当上老太后啊,否则一众太监休想再讨下赏来,因而他只好勒紧了裤腰带,去打山鼠,挖野菜充饥。可肚子没填饱,倒反勾起了馋虫,这就更是雪上加霜了。眼下他正站在如潮水般的饥民当中,眼巴巴的抬头看着,满心希望官家能发了善心,开仓赈济,救一救这些黎民百姓。 可官家是谁呀,他们只知盘剥压榨,何尝发过半点儿善心呢?即便今日会聚的饥民尤其多,他们也不打算开仓放粮,而是全员出动,由官老爷居中坐镇,师爷则统领着大小衙役,带足了刀枪剑戟,水火棍无情棍,环绕四周,随时准备弹压刁民。内中却只有官老爷暗暗叫苦,眼下这粮食还没运出省去,却不知是哪个奴才漏了口风,引来如此多的饥民,倘或一个弹压不住,自己丢了乌纱事小,影响了朝廷军机大事,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儿啊。 他眼见着人是越聚越多了,急忙回头想看看自己带来的“虎狼之师”,可看到的却是一张张蜡黄的脸,不免心头动火。俗语说的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而今饥民闹事,这帮没用的奴才竟然先打了退堂鼓了,他便想着能捉了“匪首”,先震一震这些刁民再说,急忙以手点指当先一人,厉声高叫道: “来呀,速速将为首的刁民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为首的班头急忙答应一声,就要招呼手下上前拿人。可这为首的饥民却是一位老者,因德高望重,被众人推举为首,而今须发皆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众人见官家竟要对老人家动手,立刻便有些群情激愤了,内里观风的王大愣,本就是个莽撞汉子,又被饿得头昏眼花,见到差役们抖动铁链,还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得气冲斗牛,攘臂大呼道: “呔,官家老爷欺负人,咱老百姓还能就这么饿死吗?上面有的是粮食,干脆抢他娘,死也要落个饱死鬼啊。” 他的话音未落,人丛里的年轻人便纷纷附和起来。班头见状,还以为王大愣就是个傻头傻脑的庄稼汉,急忙指挥差役,向他冲将过来。可王大愣此时是两手空空啊,正不知该如何御敌呢,猛抬头,瞥见粮垛前矗立着一杆浑铁台秤,秤杆乃是一段丈把长的乌铁,急忙分开众人,抢步上前,一把抓起。那秤杆足有一两百斤呐,在他的手里却像捻灯草一样,耍的风车儿般转,吓得一众恶奴纷纷躲闪,生怕被砸个大窟窿。那师爷见状,却不识时务,竟然又喝叫拿人。王大愣离着师爷最近,见他是个带头儿的,便不分青红皂白,抡起秤杆儿,轻轻一扫,可怜个师爷,登时被打得“头如万朵桃花开,身如随风败叶草,”就死在地上了。 人命毕竟关着天呐,众人见师爷死了,无不惊骇,刹那间竟鸦雀无声,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过了良久,也不知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声, “嗨,抢粮食啊。” 于是寂静的人群又开始骚动了,他们纷纷用手中的钩杆扯开了粮垛的席围,官老爷见弹压不住了,一面大叫着,“赶快拿人,押回衙门里治罪。”自己竟先抱头鼠窜而去了。差役们见王大愣手拎着铁杠,威风凛凛,谁肯上前领死呢?只是原地咋呼了一阵,见官老爷跑的远了,便一哄而散。围垛的席子早就被扯得四分五裂了,里头的粮食袋子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倒成了一片。王大愣顾不了许多,急忙抢了两大袋粮食,扛在双肩上,撒开两只蒲扇般的大脚,风一般的回了村子。 第15章 第二章 再次出逃 老屋的院子里,成瘸子正撅着屁股给麻三儿熬药呢。这些药可不是从药铺买来的,而是在荒郊野外采来的,经过简单的清洗之后,便被放在破瓮里煮成了“药汤”。他也有几天没吃饭了,可巧儿今儿个在野外掏得一窝鸟蛋,正想一并煮来吃了,忽见王大愣闯进来,扔下两只沉甸甸的口袋,激起了一大团灰尘。他正有些莫名其妙,忽然看清了袋内流出的粮食,立刻就意识到,塌天大祸近在眼前了。 可无论如何,当天夜里,左近的邻舍全都是炊烟袅袅,人人笑逐颜开,都想着尽早消灭了抢来的粮食,先将肚皮填饱了再说。麻三儿直吃得肚子滚圆,王大愣更是撑得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若不是成瘸子及时阻拦,这二位今儿晚上非撑死不可。可在麻三儿的心里,却早已料定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一则自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二则王大愣当场打死了师爷,官家又岂能善罢甘休呢?成瘸子却是心里藏不住事儿,一叠声儿的埋怨王大愣鲁莽,恐怕就此漏了麻三儿的行藏,却也是埋怨归埋怨,对于明日如何,一筹莫展。 其实饥民抢粮这档子事儿早就惊动奉天府了,府衙连夜批下了海捕公文,誓要将暴民首领缉拿归案。他们派出人手儿四下打听,就得知有这么一个黑大汉,手持铁杠,击退了众多差役,带领暴民公然抗粮。然而,此人没名儿没姓儿,那就无从寻找啊,官府只好派出有经验的眼线,扮作客商、小贩,前往四乡八镇,尽力搜拿。 其中一名差役就误打误撞的来到了行头村。他头戴着花帽,手里摇着拨浪鼓,扮作个走街串巷的货卖,一面吆喝,一面留心观察村中的动静。猛可间,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正从一处院落中走出来,去了一处柴火垛,挑选出几根粗大的圆木,一并拢起,扛回了院子。他心下狐疑,便偷偷跟踪查看,只见这大汉手挥一把没了刃的破菜刀,正自劈砍圆木。他信手挥舞,那粗大的圆木竟被劈得木屑横飞,转瞬间就变成一堆薄薄的木片儿了,其力道之大,令人咂舌不已。 那差役情知领头儿抗粮的大概就是此人了,却不敢当场捉拿,急忙返回了衙门禀报。太爷闻说事情有了眉目,急忙调集人马,准备连夜擒拿。然而又怕临近村坊,打草惊蛇,只好先派出一小队骑巡在外围设网,意图来个瓮中捉鳖。 当夜凄风苦雨,月暗无光,一队百十来人悄悄接近了村子。为首的班头见骑巡已然布好了罗网,便招呼一众手下,进村拿人。此时万籁俱寂,正是鬼呲牙的时候,连乡间的野狗也都睡了,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摸到了院子前,先将其围困起来,再分拨人马,守住了院子前后门。这名班头仅带了两名眼明手快的公人,翻过了篱笆墙,一直摸到土窗之下,侧耳细听,竟是全无动静,那班头虽觉有异,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于是呐喊了一声,率先踹开了房门。 房门甫一洞开,他便见到一个亮灼灼的物什,扑面而来,情急之下,举臂一挡,正巧打在胳膊肘儿上,登时打了个粉碎。还不待他回过味儿来,床上之人早已一跃而起,一手撑住床面,右脚早起,正踢在他的面门之上。那班头闷哼一声,猝然倒地,与此同时后院儿房中也“扑剌剌”一阵响亮,冲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儿,他二目如炬,手中擎着一口明晃晃的铡刀。余下的二人见势头不对,都发声喊,夺路奔逃,那两个黑影也不追赶,只是呼哨一声,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而去。守在外围的马队还以为发现了大队的暴民,急忙齐燃火把,向着村里冲击而来,恰好与逃出的一众差役撞了个正着,顷刻间被撞翻了数十个。待他们弄清了个中情由,二次整顿队伍时,那院落之中早已人去房空,再也无从寻找了。 原来就在这大队人马接近村子之时,便被麻三儿等人发觉了,三个人虽预先做了些准备,却也没料到官军来的如此之快,稍一犹豫间便被围在了村内。麻三儿见成瘸子年岁大了,又腿脚不便,就让他身背细软,先行躲在村口的一处柴垛之内,他则与王大愣分守房舍,做好了迎战准备。待班头踹门之际,麻三儿先将桌上的茶壶抛出,趁其不备之际,将之一脚踢昏,又和王大愣声东击西,连造声势,引得骑巡冲入,解了外围。成瘸子见前路无人把守,便趁机逃出了村外,与麻三儿二人汇合后,一同向山中逃去。 三个人好一阵儿的逃命啊,直到天光发白,才收住了脚。成瘸子自然承受不了这许多时的奔跑,只能被麻三儿和王大愣轮流拖拽着,硬挺了两个时辰,眼下已累得躺到在地,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麻三儿毕竟有伤,此时也隐隐作痛,肩臂部渗出了血水,须暂歇疗伤再行。王大愣只得先找到一处石洞,将他二人安顿了,又捡来树枝,在三块山石间燃起了火,见他二人都睡了,便提起自家的快枪,外出寻找野物。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初春的山风催开了漫山的草芽,引来了各种猫冬的野兽外出觅食。王大愣自是不敢在山谷中走,那里常有过冬的熊罴,正揉着干瘪的肚子,等待猎物送上门儿来。他只好攀上陡峭的山坡,小心寻找那些越冬的野兔、山鸡,给同伴补养身体。 喘息中他又登上一处山坡,强壮的身体并未因昨夜的疲劳而萎顿,反而因吸食了清甜的空气变得舒张开来。他摘下背上的火枪,向后膛中填入弹丸和成包的火药,再用力扳开机头,向枪膛中瞄了一眼,确认已经安装到位,这才伏下身子,静静的观察起来。 漫山的野草都在随风晃动,却没有打扰他的视线,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目标,顺势将枪管小心的端平,单眼吊线,准备搂火儿。那是一只肥胖的野兔,身体上依旧盖着厚厚的绒毛,关外的冬天,山中不乏有草根、枯藤,虽被白雪覆盖,却逃不过野兔的鼻子,眼下它正享用着一小撮多汁的嫩草,并未注意到远处山坡上的庞然大物。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山野间的宁静,野兔似乎受到了惊吓,它先是一跃而起,在空中足足打了一个空翻儿,才颓然落地,蹬蹬腿儿便不动了。王大愣兴奋的跑上前,捏住野兔粗壮的后腿,将它搭在肩上。许是受了沉甸甸猎物的鼓舞,他的枪法奇准,不一会儿又打了一只山鸡,一只山鼠,待他拎着沉甸甸的猎物返回石洞的时候,麻三儿与成瘸子早被枪声惊醒,坐等其归来了。 成瘸子见麻三儿旧伤复发,便抢先接过猎物,在一处山泉旁剥皮、开膛,又用随身的小刀削尖树的枝桠,将猎物撑开晾干。待篝火熄灭之际,他便将猎物围绕着余烬插好,时不时的翻着面儿,烧烤起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猎物都被他烤得焦香、酥脆,三个人也顾不得客套,都抢了一根树杈在手,将猎物细细撕了,塞入口中。 满口油脂的食物吃到嘴里,麻三儿顿觉肩伤轻了许多,他一向心细如发,此时腹中有了垫底儿,便动起脑筋,思考下一步的规划。他自从王府逃出之后,一向流落江湖,早和官家决裂了,而今怒杀赃官,更成了通缉的要犯。而今他带着二人逃出,倘或不能给他们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岂不是枉为人一场嘛。而单纯去走黑道儿又将如何呢?难道他不曾亲眼目睹熊瞎子的惨死,那不过就是一条不归路罢了,怎么会有前途可言呢? 他自抬头望了望天,忽而想到了一个儿时的梦,一个征战沙场,保境安民的梦。眼下大清国已被诸多列强瓜分得支离破碎了,远在黑龙江的清军正与强大的沙俄对峙,那里山高皇帝远,又正是用人之际,若凭着自己如此的一番身手,又有王大愣帮衬,何愁不搏他个封妻荫子呢?至于成瘸子嘛,满可以在当地寻些钱钞,再给他开个车店,既解决了生计问题,又能给自己寻个温馨的去处,岂不是一举两得嘛。他心中越想越美,不由得将笑容都挂在脸上了,看得对面儿的成瘸子与王大愣皆是不明所以,都还以为是他吃的美了,忘了身上的伤疤了。 第15章 第三章 木帮 麻三儿也未多做解释,他将最后一块儿兔肉塞进嘴里,一面大嚼,一面起身抻个懒腰,就准备收拾行装,尽早离开此地了。 然而,他却忽然僵住了,仿佛是跳出冰面的鱼,一旦遇到寒风就变成了冰雕似的,成瘸子也发觉情形不对,急忙放下山鼠,只顾直愣愣的看。 唯有王大愣,一门儿心思都在那只山鸡身上,对周围发生的事浑然不觉,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他也都顾不上了。 原来对面儿的山坡之上,不知何时,忽然就聚集了几十号人,他们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手提砍刀,各个怒目瞪视,面色极是不善。 但很快麻三儿便从最初的惊慌里镇定下来了,他见对方的腰身上几乎都缠了一圈麻绳,便由此断定,这些人并非前来围捕的官军,而是在这山中春伐红松的木帮而已。 自古关外伐木多为冬伐,因春夏之季为树木的生长期,不便打扰,而冬季又有雪道方便运输,故而冬伐常见。 可是此地的山中却多见一种红松,其干高长,笔直,最适合做梁不过,却只适宜在春季发芽时采伐,否则砍倒的树干极易劈裂,难以成材。 有经验的把头会事先选好合适的嫩枝,先用利斧砍出缺口,再将硬杉木制成的楔子慢慢钉入,静待其自行断裂倒伏,方才合力抬出山去。 又因为没有冰雪可供滑行,此种红松只能由人工抬运,个中艰辛自不待言,而肯出此苦力的民工就更是难寻了,因而当地的把头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将各类逃犯,散兵,或是落了单的胡子全都纳入其中,毕竟肯出气力就能混上一顿饱饭吃,总比出山被抓,出大差掉了脑袋强。 眼前的这个木帮正是由各色人等组成的乌合之众,个中不免有那杀了人的逃犯,抢了官银的响马,亦或是脱了队的逃兵,凡此种种已实难分辨了,仅从那一双双凶恶的眼睛看来,这伙儿人绝非善类。 此时就见人丛之中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来,打扮得如同农人一般,苍老的脸上挂着一丝冷漠,至多四十几岁的年纪,却有着耄耋之年的阴郁和老练。 此人就是这伙儿木帮的把头,大家都呼他作陈头儿,他家祖上并非农人,而是一门儿特殊的行业,关外人俗称舞尸人。 老时年间,东北曾有一类舞尸人,是自满清喇嘛教传入东北后兴起的。 那时,喇嘛教里有胫骨笛,颅骨碗,人皮鼓、舍利子等四大法器,对于普通的尸身,僵尸有着难以言喻的神奇作用。据此便有萨满或喇嘛教众习得了各中要义,利用此类法器做起了舞尸的行当。 俗话说,尸身都怕三光,而舞尸人却可在明月中天之时,带着尸体一齐舞弄。他们受了信奉喇嘛教的人家邀请,便挑选合适的夜晚来到主人家,除了一般的法式礼教外,最重要的就是舞尸的时候不能有人偷看,即便是舞尸人自己也不能看。 据传当舞尸人吹起胫骨笛,打起人皮鼓时,刚死未僵的尸身就会趁乐起舞,其脸色依旧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二目似闭微开,口中亦时开时合,当真可怖以极。 此种情形就算舞尸人自己见了,也会被吓走了魂灵,一旦吹出的曲调有了差错,必将引得尸身暴怒扑咬,亦有性命之忧。他们通常都会依照老令儿,低头弓背,反对着棺椁,吹奏起诸般法器,使得棺中尸身轻轻起立,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跌跌撞撞的跟着走。 月色下,两个孤寂的身影走在苍茫的土地上,刺耳的曲声时而高亢,时而幽怨,如泣如诉,如魔似狂,伴着身后那时轻时重的脚步声,直至走到早已挖好的墓穴旁,内中也已放好了另一套棺椁,尸身自会舞弄了一阵后,轻轻躺入棺中,重新化成一副僵硬的尸身。 据信徒说,此举能使尸身向上苍祈祷,保得转世成为大福大贵之人,就连家中亦会受其庇佑,子孙昌盛,万代不衰。 陈头儿的爷爷正是此行当中的行家里手,因为舞尸的风险大,故而报酬也丰厚,家中老幼一直过得是衣食无忧。可是有一次,邻村一位僵死了三日的老人,忽然夜间暴起,惊得家人仓皇外逃。 村中长者束手无策,于是就想到了陈头儿的爷爷,愿意出一根儿金条的高价儿,请其将起尸带走,免得平人遭殃。 陈头儿的爷爷日常舞弄的都是善死的良人,对付此类起尸却是没有丝毫把握,然而自古财白可以动人心呐,他思量了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接下来了。 舞尸的当晚儿,闲杂人等全都躲离了左近,只有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停尸的楼下。这类起尸往往都有着极深的怨念,故而他也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弓背,吹奏起了最有法力的白度母心咒。 起初他也自捏了一把汗,生怕自己降不住那楼中的僵尸,然而过了不久,便听到了步履撞击楼板的声音,接着又是“踢里耷拉”的脚步声出了楼门,在其身后迎合着吹奏的乐声,翩翩起舞。老人见一击奏效,心中也是窃喜呀,自觉那根金条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于是这一人一尸便踏上了乡间的土路,迤逦前行,渐渐离了村落而去。 可是村里人为了将起尸埋的远远儿的,便将坟坑设在了山里,他走的时间长了,便觉两颊酸痛,有些吹奏不动了。可是乐曲只要稍有停顿,那跟在身后的尸身便逐渐暴躁起来,似乎要将一腔怨念全都倾泻在他的身上,更要命的是,他因一时在心中贪财,走错了路径,此时到了这荒山野岭间,去哪儿寻那处躺坑呢? 他的额头之上不觉间已是冷汗齐流,手里也因汗水浸润,几乎要拿不住骨笛了,更糟糕的是,笛孔中已然浸满了唾液,眼看就要吹不响了。 此时周遭万籁俱寂,唯有一带野草沙沙地响,他的心中几乎就要绝望了,深悔当初鲁莽,与其如此受苦,还不如搂着幼子在炕头上过平常日子呢。 可就在他将要耗尽气力的时候,忽见有一道裂谷,横亘在前方,谷中黑悠悠的,深不见底,便像是一处天然的地穴。 他心念一动,情知这是最后一根儿救命稻草啦,便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骨笛吹响,接着就背转了身,向着深谷靠近。那具僵尸当然没他这个心眼儿了,便也随着节拍,踏步前来,忽然一个失足,便跌落深谷之中了。 老人家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待天明后,便带了村中的几名壮汉,前来山谷中巡尸,却见尸身早已被塌落的泥土给掩埋好了,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坟茔,方知道天理昭彰,自有安排,一众俗人不过是自作聪明而已。 老人家得了那条黄金,却不敢独占,而是在山中建了一座地藏菩萨庙,从此再不沾染此道,买下几亩薄田,种上几行桑柳,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直到近些年,天灾连着人祸,加之匪患横行,农人的生活实在不得过,他的子孙后代只好靠山吃山,拉起了木帮讨生活。 木帮之中鱼龙混杂,不乏有草莽之辈,这个陈头儿能靠着他们讨生活,也必不是个省油的灯。十几年来,他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软硬兼施,看人下菜碟儿的本事;倘或是对他有用的,即便跪下恳求他也能做到,倘或是对他不利的,即便曾有再大的恩情,他也能将之一脚踢开。 他就像是一条游走在江湖大缸里的黑鱼,腥臭、黏滑,您要是想捉着他一点儿,那也是枉费气力。 眼下他就是被枪响吸引过来的,他低垂着两眼,目光阴郁,就像打量牲口一样打量了三人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 “我当大白天咣咣放枪,能是干啥的?敢情是三匹青瓜蛋子。你们仨人儿最好跟着我走,我这儿大饽饽管够。只要听我的话,给我干活儿,临了还有份儿赏钱。否则你们走不出这大山去,一准儿的渴死、饿死。至于是去是留还是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番话,是既有诱惑,又有恐吓,乃是陈头儿多年来惯用的伎俩。 王大愣听说能有大饽饽吃,先自睁大了眼睛,成瘸子虽然老成,却是个胆小的性子,此时也自矮了三寸,只有麻三儿始终不为所动。 他心里边儿清楚,这类人能在此间盘桓日久,必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倘或一个不留神,落入了圈套,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可这话又得说回来了,眼下自己却是不能出山的,如没有其他出路,也可委身于此,静观动静再说。 陈头儿见那两个都被他的话震住了,只有麻三儿的脸上阴晴不定,正要再说两句吓吓他,却见麻三儿的面色也缓和下来,不由得心中一阵儿冷笑,暗道:哼,只要你上了俺的贼船,就不怕你小子使性儿。 他见木已成舟,便随口打了个哈哈道: “得嘞,就这么着吧,俺们这儿正要开饭呢,你们要是想来,那就一块儿堆儿吃点儿吧。” 说完,就唱着阴阳怪气儿的小曲儿,下坡儿去了。 内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来给麻三儿等人引路。 他一脸滋泥,一身破烂儿,就是脚上的一双鞋簇新,却又不是寻常的款式,眼见得是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 麻三儿曾试着跟他说了几句话,可是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待问的多了,他也只是扭过头儿,冲着麻三儿嫣然一笑,便又低头儿走路了。 第15章 第四章 社戏 一行人穿过了一片黑松林,就见一大片红松呈现在眼前。走在其间,才能领悟到什么叫做遮天蔽日,很快众人就来到一片地窝子前,这地窝子搭建起来方便,只要将地挖成个斜坡儿,再铺上厚厚的松枝,就算能猫冬的“家”了。 地窝子里都砌着王八炉台,烧着猩红的炭火,暖融融的。 所谓的王八炉台,其实是山中土人自己想出来的取暖法子。因单砌碳炉热量有限,不能将整个地窝子烘热,便将一口铁锅扣在炭火上,待其被烧红,就能将热力传到每一个角落了。 今天因为来了新人,把头破例烤了山猪,又取出冬季埋藏的干蘑,煮了一锅野蘑菇汤。 在喝汤以前,他还将汤喂给一只半大的小狗,以测试有无毒性,毕竟山中的毒蘑菇多,倘或一个没留神,就算混进那么一根儿半根儿的,也足能让人拉脱了相了。 众人吃喝了一回,便自己找地儿歇着了,于他们而言,山中自是没什么娱乐可言了,至多就是讲讲几段儿老掉牙的黄段子。 麻三儿倒是睡得颇为踏实,他知道官军可没这份儿耐性,断不会找到这儿来,成瘸子却留了个心眼儿,直到营地之中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了,他才出去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方回到地窝子里睡了。 天明之时,一阵破锣般的喊声响起,将熟睡的人们像赶鸭子一样赶了起来。麻三儿睡眼惺忪的杂在人群里,见把头一扫昨日的阴郁,像打了鸡血,一路大呼小叫着,将众人分作了数队,每队中都有一名老树工管着。 麻三儿与王大愣自然被分在了一组,成瘸子则由于行动不便,被留在营地里准备伙食。 众人都分到了两个烤熟的馒头,一面走一面啃吃,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都来到一片红松林中。 这些红松根根挺拔,即便两三个人也和抱不过来,那名给麻三儿领路的半大孩子,被人唤做小癞子,抢先跳了出来,轻捷的攀上这棵树瞧瞧,又爬上那棵树看看,找准了鲜嫩的枝牙,用随身的利斧劈出裂缝,作为标记。 其余人等则依着标记,用斧子劈开树干,将硬木楔子钉入树身之中,可每队中做这类事的只有一二人,别人都一律作壁上观,倒不是他们偷奸耍滑,而是要在树倒之后,由他们将其抬出大山去,那才是真正的苦差事呐。 众人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钉完了三十几棵高大的红松,就纷纷返回营地,休整了。 成瘸子则同几名伙夫,将混合了山野菜的熟黄豆端上了桌,大家就着黄豆啃食红薯充饥,麻三儿因从未见过这样的伐树之法,便向小癞子询问。 小癞子被他问的紧了,索性扔下碗筷儿,拉着麻三儿回到了那片红松林中,只见钉了木楔的红松,已显出了倾倒之势,且伤处流出了殷红的油脂,犹如片片鲜血,颇为触目惊心。 小癞子则指手画脚地说,这些树到了明天早上就会全部倒伏在地,那时便由众人并力抗抬出山,换取白花花的银钱了。 可待二人回到木营子,饭菜早就被吃了个罄尽,幸亏成瘸子为他们留了食物,才没叫他们挨饿。 整个下午,把头都在忙于挑选出山的路径,他将每个山口、每条河流都细细的斟酌过,直到日头偏西,众人又吃过了一次晚饭,他才将出山的路径给敲定了,又把众人重新分作数队,这才允许大家歇了。 第二天清晨,山风冰冷刺骨,可人们早已是汗流浃背了,一个个脑袋就像刚揭屉的馒头,热气蒸腾,烟雾缭绕。 他们十五人一组,抗抬着原木,只能沿着山脊艰难前行,先不说湿滑的苔癣,就是忽然松动的岩石,也足能将这所有人都抛下山去。 他们各组间轮流上阵,却始终不敢把原木放下,因为老令讲,原木一旦沾了地,就要生根发芽,再也抗抬不起了。 每当陈头儿站在队伍前面喝叫众人出力之时,众人便不饶他,口中尽是污言秽语,极尽咒骂、侮辱之能事。 而那陈头儿此时却也不恼,你有来言,他就有去语,口里讲着荤段子,手中笔画着下流动作,叫众人捞摸不着,只能扛着原木赶他。 麻三儿也杂在众人之中,忍受着肩臂的疼痛,合着号子,踏步向前。 他一面走,一面打量周遭的地势,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往往不经意间的一瞥,就能帮他化险为夷,而今他三人能否平安逃出山去,就着落在对道途的细致观察上了。 他注意到此山虽然陡峭,却北风偏盛,偶尔才有南风刮过,且风势轻微,由此则不难推断,一路向北势必会地形平缓,那里许就是接壤平原之处了。 王大愣则走在本组的最前头,他身大力不亏,且爱凑个热闹,不但干的起劲儿,还时不常的哼上一两句蹦蹦戏,就好像压在肩上的重物是根儿灯草似的。 等挨到了山口,众人早已累脱了相了,山口处已用滑润的黑松架起了一溜坡道,黑松的树皮早就被磨没了,只剩下光滑的树干泛着冷光。大家伙儿最后使足了力气,将原木搭上滑道,齐齐一推,便在一阵儿雷鸣般的轰响声中,将原木运出山去了。 等这一切都忙活完了,成瘸子也带人送上饭来,因为今天的活儿重,陈把头便把一口年猪杀了,还给每人分了四个黑面儿大馒头。 众人早就是腹中空空了,于是一轰上前,每人都盛了一碗肥肉片子,就着馒头,山呼海啸般的吃喝起来。 直到太阳落了山,这一天的工才算是出完了。众人吃了晚饭,便歪的歪,倒的倒,急急的睡下了。就连王大愣,铁打般的汉子,嘴里吵吵着不累,可头一粘地儿,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麻三儿还自强打着精神,将白天看到的路线跟景物,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才踏踏实实的睡了。 在梦里他却看到了无数的神仙,个个盛装从天而降,搭起了一座台,有唱的,有跳的,如同是社戏一般,就如此这般耍闹了一夜。 到得天蒙蒙亮的时候,众人就都被一阵喧闹的鸟鸣声给吵醒了。 要说在这深山老林里,几声鸟叫能有什么稀罕的?可是这阵鸟叫声却与众不同,初始只是有一点儿喧闹,继而则是整座山都仿佛被惊起来了,大大小小的鸟雀都齐向着一座高山飞聚而去,那阵势就如同是正月十五赶大集的老百姓,从四乡八镇全都汇聚到了一条路上,即便拥挤不动,仍是有人不断的加入进来,即便您想喝止那都喝止不住啊。 众人都被这铺天盖地的鸟阵惊得呆了,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儿的人,自言自语的说: “我说,这不是要闹妖精吧?招得这么多的鸟雀去朝拜吧?” 身旁一人则搭腔道: “依我看,对面儿山上准有妖精。你们没听说吗?对面儿山上邪性的很,顾老相传,那儿的确有古怪。” 另一人则说道: “俺说你们就都闭了嘴吧。什么妖怪呀,明明是俺们大金国的老王爷又在那儿开会呢。你们不知道俺这儿的风俗啊,每逢开春儿,这样的事儿总要发生,就是没人儿敢去看看。听说啊,凡是去偷看的,那都得被老王爷捉了去,成了奴才呀。” 众人一听不但没害怕,反倒都来了精神了,一叠声儿的要他别再卖关子了,赶紧把肚子里的故事“倒出来”,让大家伙儿都开开眼呐。 这个人见众人捧他,自是得意呀,便不慌不忙的开言讲起了一段儿传说。 据说,想当年,此地有一位金国的王爷,他复姓完颜,乃是堂堂贵胄,自幼习文练武,是大金国不可多得的架海紫金梁。 相传他能使动一条一百二十斤的钉钉狼牙棒,两臂一晃能开三担的硬弓,却在勇武之余窃爱鸟雀之属。这许是大金国侵占中原以来,从士大夫那里学到的附庸风雅之气吧,可不管怎么说,这武夫要是有了文采,也难不爱花鸟虫鱼之流了。 咱们的这位王爷那是爱鸟成癖。他的府中建有一座鸟山,山上每日都有人布撒谷米,引得四方鸟雀皆来取食。 话说这时间一长,鸟雀们也摸透了个中规律,便在固定的时间里,成群结队的飞来,翔集于鸟山之上,那个场面,真是蔚为壮观呐。 不仅如此,这位王爷还请来了能工巧匠,在家中,院中,雕塑了很多金制、玉制的小鸟,其身上都留有孔洞,凡有微风拂过,便唧唧啾啾的鸣响起来,应和着天空中的鸟雀,更显出一派的奢华气象。 家中的下人们也摸透了这位王爷的脾气秉性,不但将猫狗之类通通赶走,且一旦发现有人卖鸟,便要掏出银子买下,拿回府,当着王爷的面儿放生,以此来取悦主子。 就这样,王爷在鸟雀的鸣叫声中度过了青年、壮年、中年,继而便来到了暮年。他虽然体衰多病却是爱鸟之癖不改,依然天天都要有鸟雀陪伴。 有一次,大金国的狼主做大寿,不但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就连市井小民之家也要张灯结彩,笑逐颜开,以显普天同庆之意。 第15章 第五章 戏台 老王爷呢,自然也准备了一份儿厚礼,内中不乏从中原掳掠而来的金珠宝玉,美女娇娃,却依然害怕无法取悦皇上。 他有一贴心的牙将叫做蛮尔海里,就献策说,王爷您既然爱鸟,为何不在鸟雀身上下功夫呢? 一句话提醒了老王爷,他急忙招来能工巧匠,雕琢了一个精美的玉盘,盘中盛上五谷,又挑出府中圈养的奇珍鸟雀,停留其上,可以随意的啄食、鸣叫。 然而即便如此,老王爷却还是不满意,他府中的管家乃是一个中原人,便献策说,既然盘中有鸟,何不放上只花猫试试呢? 旁人一听当然就反对了,因为猫儿善捕鸟雀,倘或放只花猫上去,那鸟雀焉有命在呀。可是这个管家就说了,此乃冤仇化解,普天祥和之意也,那猫便是驯化过的,倘能与鸟雀同盘嬉戏,岂不是普天下一大奇观吗? 老王爷听得也是眼前一亮啊,急忙唤来家奴,四处寻访训猫之人,不久还真就找到了一位。 此人本是中原宋室的宫中太监,被掳掠而来,充作了杂役,却善能侍弄猫狗。 他领命以后,便捉来一只大花猫,将它与鸟雀关于一室之内。 那花猫依仗天性,就去捕捉鸟雀,老太监便用随身的鸡毛掸子赶打花猫。这花猫吃了几次打,便学的乖了,于是老太监就将鸟雀与猫同拴于一根绳上,待花猫又要扑咬,便用钢针去扎猫儿的前爪。 花猫经过了多次针扎,形成了条件反射了,不敢再去捕捉鸟雀,此时老太监便将猫鸟关于一个笼内,且分别喂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猫儿适应了与鸟雀同处一室,且又不乏饮食,便对鸟雀不再理会了。 老太监见驯猫已成,便拎着装有猫和鸟的笼子进献给王爷。 老王爷见状大喜过望啊,还以为真是神迹显灵了,忙不迭的带着猫和鸟雀上京。待他于金銮殿上手托着玉盘,捧出猫鸟同食一处之时,当真是举殿哗然呐,众人皆啧啧称奇,以为必是海内一统,天下升平的吉兆无疑了。 皇上见众人如此说,当真是龙颜大悦,当殿褒奖了一番,便将猫鸟都留在了宫中赏玩。 可宫中的内侍哪知这其中的门道啊,因疏于给花猫喂食,这花猫一饿,便兽性大发,当即就捕食了鸟雀,还将宫中豢养的鹦鹉咬死了数只。 皇帝闻报,还以为是老王爷意图祸乱宫廷,不觉冲冲大怒,当即颁下圣旨,将老王爷赐死于家中。 老王爷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料得了这么个结果,惊吓之余不待内侍动手便气火攻心,一命呜呼了。 家里众人哭了一回,便欲将其入棺下葬,却又想让其在升天之后依旧可与鸟雀为伴,便请来了能工巧匠,在一位中原匠人的指点下,寻到一处深山宝穴,设立了精巧的机关。 相传这个机关可谓是巧夺天工,每十二年为一个周天,机关会自行启动,向山谷之中播撒五谷,引来众多鸟雀同食,且能调动山神土地,一齐搭台唱戏,使死者在升天之后依旧可以享受人间的富贵。 然而,随着年深日久,这巧夺天工的机关也有些陈旧了,近些年来以十二年为一个周天的规矩也不怎么准确了,于是乎就真有一个入山打柴的樵夫,偶然看到了百鸟云集,鬼神唱戏的盛况了。 据他逃出山后对身边的人讲,那个戏台端的是诡异非常,绝非人间之物啊,至于聚集的群鸟也必是守护陵寝的卫士,倘或有人胆敢靠近,必被取了性命无疑呀。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当真是一传十,十传百,使得此山在民众的心中成为了神山、圣山,不但没人再敢擅闯,就算偶有群鸟翔集的事情发生,人们也要搓土为炉,插草为香,望空顶礼膜拜,那是不敢稍有不敬的。 这个人绘声绘色的讲完了故事,天已经大亮了,可空中飞过的鸟雀却是有增无减呐,且随着一阵山风吹过,竟隐隐传来一阵锣鼓唢呐之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就好像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那儿开台场戏呢。人丛里已经有人开始望空膜拜了,可更多的人则是面露诧异之色,这山里边儿从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可看,众人早就寂寞难耐了,此时听了锣鼓响,竟都有了前去一窥究竟的想法儿了。 只见一人哼了一声道: “老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俺怕个球,倘或将老子捞了去,说不定比在这世间还要享福呢,不但有好吃的,还有好玩儿的。” 他的话立时就引来了一片附和声,内里倒是王大愣最积极了。他是个没心眼儿的痴汉,只是觉着搭台唱戏好玩儿,既然有人提了建议,他竟然第一个扛起了鸟铳,迈开步就向着远处的高山走过去了。 麻三儿跟成瘸子见他又冒了傻气,急忙上前阻拦,王大愣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们也要陪他一起去玩儿呢,便一手牵了一个,大踏步的走。 两个人都被捏得手腕儿生痛,却哪里挣扎得动,只好随着他一齐走。这一来竟然引得众人纷纷举步,就全都跟在了后边儿,连陈把头儿也杂在了人丛之中,一并要去看个究竟。 一行人都是走惯了山路的,很快就来到了高山脚下,但听得山间的锣鼓之声更加清晰了,却也变得十分刺耳,因夹杂着无数的铿锵之声,就好像锣、鼓、钹、铙一般的乐器,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了,早已锈蚀不堪,难以入耳了。 众人眼见到了此处,又有旁人一并壮着胆量,便一不做二不休,登山而上,很快就来到了一片石阶之旁。 这片石阶显然已是经年没有修缮过了,缝隙之中长出了茂盛的蒿草,但形制却依然清晰。 众人拾级而上,到达顶端之际,立时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呆了。但见一汪碧绿的池水,方圆足有百丈之广,周围的石地上早已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山雀、野鸡,正在蹦跳啄食,对来人视若无睹。 对面的山壁之上竟然开有一个孔洞,大量的谷米正自其间源源不断的流淌而出,这些谷米显得甚是干燥,正不知保存了几百年,却依然可以闻到清新的稻米之香。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一阵阵锣鼓之声却是从对面儿的山壁之中发出来的,正不知戏台在何处啊? 正在众人疑惑之际,面前那沉静釉绿的潭水,却忽然就波动起来了。起初只是一圈圈的波纹、涟漪,继而水面的波动越来越大,不久之后竟然就如同滚开的沸水,激起的浪花儿足有数尺之高。 众人见状皆是惊得纷纷后退,相互间挤做了一团,各自紧握着双拳,瞪大了双眼,正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要从这潭水之中跃出来。 可是潭水沸腾了许久,却忽然回落了,紧接着便有一个华美绝伦的戏台,渐渐浮出了水面儿。 戏台之上尽是些雕工精美的傀儡,它们个个仅有一两尺高,足下、身后都连有机括,台子的正中央还建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翘脊飞沿儿,格窗掩映,做工之精美,用料之考究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宫殿的四周,骑着马的傀儡兵丁往来穿梭,仿佛都在运送着紧急军情,其余的傀儡则迎合着震耳的锣鼓点儿,有拿刀的,有拿剑的,有举旌旗伞盖的,还有那娶亲的,出殡的,闹事斗殴的,做买做卖的,纷纷展动四肢,摇头晃脑,真个是“满台精灵走,须臾入仙宫”,直看得众人心醉神摇,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街市之上,早就忘了这里乃是深山的所在了。 众人被这精美的戏台吸引,渐渐放下了戒备,纷纷围拢过来观看。 时间长了,却也看出了些门道。但见这些傀儡,不但雕工精美,且装饰奢华,其眼睛乃是祖母绿宝石镶就,衣衫更是珠光宝气,虽经这许多岁月的洗礼,却依旧是光华耀目,即便与台中央金碧辉煌的宫殿相比,也显得毫不逊色呀。 第15章 第六章 水潭 正在众人看得如醉如痴之际,山壁之中的锣鼓点儿就忽然加快了许多,台上的一众傀儡也随之动作加快,围着宫殿不住的打着转儿。 猛然间锣鼓声骤然停止,且看那宫殿之中正走出一位头戴金冠,身披霞帔的傀儡。它缓缓的来到了宫殿之前,那些在戏台上奔走生计的傀儡,尽皆俯伏在地,不断的向他叩着头。 那头戴金冠的傀儡则缓缓转动身型,迎合跪拜之后,才重新返回了宫殿。待到殿门闭紧之时,山壁中的锣鼓点儿再次敲响,台上的一众傀儡皆一跃而起,继续抬轿的抬轿,打幡儿的打幡儿,恢复了一片忙碌的气象。 围观的一众树工,那都是平常连肉都吃不起的穷苦人呐!又何尝见过此等的景象呢?不免是个个咂舌咬指,口中称奇不已,内里有惊叹于手工技艺的,有惊叹于壮观华美的,却也有眼见着珠光宝气,流连忘返,不由就动了贪邪之念的。 随着戏台渐次升高,那一众傀儡离着众人也越来越近了。 眼见得金珠美玉近在咫尺,此等诱惑却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抗拒得了的,内中一人终于经不住诱惑,欲要探身够取,却是捞摸不着,干脆将身一纵,就跳上了戏台了。 他眼见一个小小的傀儡正行至自己的身边,急忙去抓它身上的金装和玉饰。其余的人见了,深恐落后,急忙撸胳膊挽袖子,也纷纷跳上了戏台。有的伸手去揭宫殿上的金瓦,有的则去抢官轿上的玉顶,更有甚者,干脆拽断了机括,将木偶拿在手中,尽情搜拣。 王大愣到底是不谙世事,自然不去理会那些金玉之物了,仅觉着傀儡好玩儿,思量着能拿上几个藏在身边相伴,见到一个手擎红旗的傀儡,正自绕着戏台飞转,急忙跨上戏台,一把将其攥住,口中高兴的喊道: “小人儿真好玩儿,你慢点儿走,陪我多玩一会儿。”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个傀儡乃是整个机括的中心枢纽啊,其每转一圈儿便是一刻,待时间耗尽,戏台便要再次沉入水中。 此时机括被制,打乱了戏台的形制,台下遂发出一阵咯咯咯的乱响,台面儿乱颤,眼见得就要崩塌了。 麻三儿见情势危急,急忙抢步上前,想将王大愣给拉回来,却不料甫一踏上台面儿,那戏台便轰然一声巨响,摇摆着向着潭中就沉下去了。 此一节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众人都来不及反应,有那会水的,连忙扔掉手中的傀儡,回游上岸,也有的即便会水,却是难以割舍到手的不义之财,只能紧抱着台上的棱角,一齐沉入了水中。 王大愣自幼怕水呀,潭水甫一没颈,他便慌了手脚了,只会一个劲儿的乱扑腾,顷刻间喝了好几口干涩的潭水。 麻三儿却是自小儿在河中练过的,眼见戏台没入了水中,就只能来救王大愣了。他见王大愣手忙脚乱,急忙深吸了一口气,猛一缩身,用手托住王大愣的双脚,将他托出了水面。 王大愣好容易嗅到了空气的味道,急忙咧开大嘴尽力呼吸,麻三儿则以足踏水,推着王大愣向潭边凫来。 成瘸子连同几名树工,见麻三儿游至切近,急忙解下腰间的麻绳,向着王大愣抛来。 王大愣连忙伸手接住,正待拉动绳索,忽觉身后一阵巨大的吸力犹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将两人瞬间吸向了潭心。 麻三儿拼命用脚踩水,却无济于事,只觉天旋地转,涛声震耳,冰凉的潭水扑面而来,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麻三儿终于渐渐醒转过来,他依然想着是在水中,急忙下意识的张口,呼吸,可纳入口鼻的却是发了霉的尘土,使得他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连忙下意识的撩起了衣襟,遮住口鼻。 他睁眼细观,却见自己竟趴在一条圆形的坡道之内,身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名树工,王大愣也仰面躺在不远处,胸前微微浮动,显然没有大碍。 麻三儿见只有自己醒着,急忙挣扎坐起,却忽然发现照亮自己的竟是一片莹然的绿光。 他抬眼四下望去,却发现横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个奇幻诡异的戏台,台上的傀儡早已失去了活力,个个僵硬的或坐,或卧,或嬉笑,或横眉冷对,只有它们眼眶中镶嵌的宝石,依旧透射出瘆人的光芒。这片绿光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指引,都一律看向了麻三儿的方向,仿佛是这里有了响动,让他们都回过头来似的。 莹莹的绿光中,麻三儿不免心口狂跳,急忙抬头上观,意图躲避这些傀儡的注视。 可这头顶之上就更是诡异难料了,但见一个对开的圆形穹顶,当中的缝隙间兀自渗出丝丝的水流,显然这个石室那正处于深潭的底部。 石室的四周则是光滑的石壁,个别之处绘有精美的壁画,虽经历数百年的沧桑,却依然清晰可辨。 当中的一幅绘制的是一个盛大的欢迎场景,一位头戴金盔,身披金甲的战将,正在帝王的面前,双膝跪地,静候圣音。 他的身后则是无数光辉的彩带,凌空飞舞,内中隐有无数的美娇娘,正相互间窃窃私语,目中尽是艳羡之色。 壁画深处则是滚滚的征尘,正不知藏有多少兵甲,军势之盛令人叹为观止啊,足能使人感觉到一阵气势恢弘的铁血英气扑面而来。 另一幅画作上则是一派祥和的家庭景观,鲜花盛开的花园里,众侍妾怀抱着淘气的稚子,正簇拥着一位身穿锦袍,头戴高帽,腰系玉带的贵人,其温馨的氛围,不觉令人精神一爽,多少都有些心驰神往了。 再后面的画作则是风格一变,乃是个尖嘴猴腮,满脸谄笑的汉人,正附在一位老者的耳边,窃窃私语。其人背后,则偷拿着一柄锋锐的短刀,刀尖上正有滴滴鲜血悄然滑落。 最后的一幅画作,则透出了一派阴森恐怖之气,但见一名面貌狰狞的金甲武士,一手提着璇花大斧,另一只手则掐着一只花猫,花猫两眼上翻,四爪怒张,显然已是垂死之态了。旁边儿则跪着一位白须老者,身穿花袍,神色黯然,身前却摆着一段白绫,背后则是无数的姬妾呼天呛地,更有甚者已经将锋锐的尖刀刺入了肚腹之内,殉情而死了。 这些画作虽然斑驳陈旧,却工艺精湛,望上一眼便能呼之欲出,更使人心驰神往,几乎就要钻到那画中去了。 正在此时,麻三儿忽听身后一阵悉瑟的声响,扭头一看,却是王大愣与几名木工已经站立起来,而其余数人则仍趴伏于地,显见得是醒不过来了。 众人皆对眼前的景象是惊讶不已呀,他们摸摸这儿,又看看那儿,直到有人见到傀儡面上的宝石闪光,正欲伸手去抠,却立刻引来了又一阵儿的哄抢。 麻三儿与王大愣眼见喝止不住,只得躲在一旁,任由他们所为。转眼间,戏台上的宫殿便露出了木质的本色,傀儡的脸上也不再有莹莹的闪光,就连傀儡抬的婚轿也被人徒手掰开,将内里的一颗明珠抢了去。 一名树工正自抱着抢来的金银玉器,欣喜若狂,却不料被地上的死尸绊了一跤,立刻就来了个嘴啃泥,手中的宝物也被摔出了好远,待其站起身,前去一一捡拾,却忽然一声尖叫,就颓然坐于地上,昏死过去了。 这一声儿丧心落魄的惊叫,端的是举室皆惊啊,众人都停住了手里的动作,齐齐的向那边儿看。 可这一看不要紧呐,众人立时便轰然而起,惊得是四散奔逃。麻三儿也自吃惊不小,可他毕竟有些见识,不似其余人一般的慌乱,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在石屋的角落之内竟设有一道暗门,乃是由黑石雕凿而成,合并在一起便露出一张人脸,且须发蓬然,目露凶光,颇似一个怒目的鬼怪,更像是一位护法的天将。 第15章 第七章 再探 众人虽是惊恐万状,却等了许久,仍不见有甚异状,便纷纷凑过来,围观。其中一人伸手在门上摸索了一番,却是找不到门缝,只感觉触手冰冷,光滑如玉,不免啧啧称奇不已。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乱纷纷的猜测不休,都道这必是椁室的大门,内里必有珍宝,倘能取得,不敢说富可敌国,起码也是富甲一方了。 自有那财迷了心窍的,见到没甚危险,便涌身向前,想将暗门翘起。可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虽是满头大汗,却亚如蜻蜓撼大树,蚂蚁撼庭柱,不动分毫。 其中有随身带了铁质撬棍的,便把将出来,塞入了门下,合力撬动,却听得戏台的底部一阵轰然作响,整个戏台竟自缓缓旋转了起来。 众树工先是惊诧了一阵儿,见戏台只是旋转不休,便不再理会,仍旧合力撬动石门,直到有一枚锋锐的标枪,突然惯穿了其中一人的后背,他们这才纷纷大叫着跃开,躲闪逃命。 与此同时戏台之下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机括之声,台上的傀儡一扫先前的忸怩作态之状,都在机簧的作用下,展臂踢腿,手拿刀枪,向着四围激射而出。 众人是惊惧欲死啊,忙乱的趴倒躲闪,却是忙中有错,其中三人的腹部、脸上和前胸均被刀剑射中,惨呼声中,刚刚趴倒在地就一命呜呼了。 说来也怪,幸存之人刚刚在戏台四周俯伏在地,台下的机括便戛然而止了。过了良久,一名胆大的树工还道是机括的力道用尽,便冒冒失失的站起来,想要一探究竟。可他甫一站起,早已停止的机括却轰然运转,台上的傀儡则再次激射出雨点儿般的刀剑,顷刻间就将此人扎成了刺猬了。 如此一来,余下的几人再也不敢稍动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人想要趁机逃命。可他刚一起身,那咯嘣嘣的机括声旋即响起,吓得他急忙扑倒,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这回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也没人再敢动一下儿了,可时间稍长,大家的心中都难免绝望啊,一想到自己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石头盒子里,难免就有人精神崩溃,想要再次站起,幸好被身边的几个人,死死的按住了,才没让他白白丢了性命。 麻三儿静静的趴伏于地,脑中却是不断的打着转儿,他观察到每当有人意欲站起之时,戏台下的一圈滑道便会稍稍倾斜,机括随即就被激发了。 他沉思良久,这才开言对众人说了自己的所见,大家见内里竟还有个明白事儿的,都急忙表示愿意听从他的安排。 麻三儿问明了尚有几人幸存,便叫众人依着他的安排,轻轻爬行布列开,待四周围人数相等之际,他便口数三声,叫大家一同立起,竟然就真的没有激发机簧。 众人捡了一条性命,尽皆面面相觑,脸上虽是欣喜,却仍是不敢移动,都齐齐的望向了麻三儿,想听他的示下。可此时麻三儿也是一筹莫展呐,他的头上急出了汗珠儿,却仍自强行镇定下来,再去观察戏台的布局,不料这回一看之下,竟被他窥破了个中的门道儿。 原来在戏台之上,先前那个头戴金冠的傀儡,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宫殿之中走了出来。它以手指天,显然这戏台要往哪边倾倒,它的手便要向哪边落下去,其余的傀儡便会一齐发难。见到了这番景象,麻三儿便知道自己可能寻到机关总簧的所在了。 所谓总簧,乃是机械动力及运行方法的关窍所在。古时没有如今的电子机械,全凭着精巧的机簧,轮轴来驱动机关运行。相传春秋时期,便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鲁班,他不仅精通房屋建筑之术,且善会制造人偶,其精巧程度,几可与真人无二。相传有一次,鲁国的国君大宴群臣,鲁班就献上一位制作精巧的木制人偶,其眉眼可动,口能开合,须发皆全,若不是事先告知,几乎就没人发觉它是机械造的。 国君见到人偶制作精巧,甚感稀奇,当即便命鲁班演示一回。 鲁班领了旨,便来到人偶背后,用力扳动机簧,给人偶上满了劲儿,再稍稍一推,这个人偶便抬手动足,翩翩起舞,直飞了一个满堂彩呀。 那些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何曾见过这样的稀罕物啊,不觉呵呵大笑,齐声夸赞不绝。然而,这个木偶舞至最后却忽然转身,向着鲁君身边儿的爱姬就连连抛出了媚眼儿,引得鲁君冲冲大怒,喝叫武士将其拿下。 鲁班见状,慌忙上前阻止,并掀开傀儡的衣帽,露出里面的机簧和木梁给鲁君看,并以手按动人偶的肚脐眼儿,顷刻间便将人偶卸成了一堆散碎零件儿。 其实那人偶的肚脐眼儿便是总簧的所在了,与现今这戏台上的金冠傀儡如出一辙,倘能将它破环掉,那整个儿机关必将土崩瓦解,就再也够不成威胁啦。 可是该如何破坏总簧呢?别说麻三儿,就算所有人在场,也未必能说出个子午卯酉,况且只要稍有不平,便会招致漫天的激射,就算有铠甲护身,也必将难以抵挡啊。 麻三儿见周围的数人都急切的望着自己,不免心中起急呀,他欲踏前一步,贴近戏台,再看个究竟,却是不得,只好对其余几人说道: “诸位大哥、大爷,且听我的号令,一齐向前,许是我真的窥破了戏台的关窍,却也要贴近了才好施为呀。倘或就这么站下去,就算站到明年的五月节,你我众人也终是难以脱困呐。” 众人见他说的有理,急忙询问该如何跨步向前呢?麻三儿则与众人约了暗号,由自己开口数到三,便一齐进步,倘或见到戏台当中的金冠傀儡稍有晃动,便须及时躲避。 众人一听轰然叫好儿,急忙在麻三儿的口令声中,一齐就踏前了一步。好在是有惊无险呐,戏台当中的金冠傀儡并未稍动。 麻三儿见此计可行,急忙再次数数,可当他数到“三”的时候,王大愣却进步稍缓,但见那傀儡的手臂凭空就摇了三摇,直惊得众人灵魂都几乎出了窍,正待附身躲避,却见那傀儡在稍有晃动之后,渐渐又定了下来。 大家见虚惊了一场,都不禁是暗自庆幸啊,若没有观世音菩萨在天保佑,这会儿恐怕早去见阎王爷了。 麻三儿见自己已经来到了戏台的切近,细看之下,但见戏台之上还有不少尚未抛出的标枪与刀剑,急忙将这些兵刃轻轻捡起,投入到傀儡身下的沟槽之内了。 这些沟槽乃是戏台泄水的机关,可以防止机括久泡腐朽,却不料“世事有一兴,必有一衰”,而今反倒成了这片机括的瑕疵所在了。 麻三儿本想将台面儿清理一番,以便看清机括的走向,却听得抛入的兵刃碰撞机簧之声,砰然作响,便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歪点子。 他叫众人尽力搜集台面上能搬动的铁器,一一投入到机簧之内。然而,过了良久却依旧是毫无动静,就在众人以为着此计必要失算之时,麻三儿却立刻想到,倘或机括之间留有缝隙,若不让其运转起来,那再多的物件儿也是难以发挥效力的。 他先是将自己的见识说了,可众人仍对同伴的惨死,那是心有余悸呀,就没人儿敢移动半步。 僵持的时间一长,王大愣首先稳不住阵脚了,他一向对麻三儿是言听计从啊,此时见到众人个个呆若木鸡,不免心中火起,便伸手弹了弹衣上的尘土,弄得动静儿大了,不免使戏台时而左倾,时而右斜。 大家的心都随着王大愣的动作一会儿提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终于耳听得“嘎吱吱”一阵的怪响,这戏台竟然在瞬间就崩塌了。 随着戏台的崩塌,溅起了大量的碎片儿,竟像锋利的兵刃一样,向着他们就激射过来了。 好在这回的力道不大,仅仅划破了大家的衣衫,随后就像尘土一般,纷纷坠落于地了。大家伙儿刚想松口气儿,忽听得一阵轰隆隆的怪响自头上传来,抬头一看呐,可了不得喽,两块并拢的石板竟自渐渐分离,顷刻之后潭水就要喷涌而下了。 众人见刚出狼窝,又入虎穴,顿时就炸了营了,都一窝蜂的涌向了那处暗门。王大愣当先抢到了石门边,举起手中捡来的一段乌铁,猛力敲打,他是傻人天生神力呀,两片坚厚的石门竟然就被他打破了一个畸角。 其余人等见有了缝隙,急忙用手边能抓到的东西,拼命的顶、撬。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一齐动手,终于就将石门撬开了一道缝隙,而那张雕刻在门上的怪脸也随之消失了,变成了两片斑驳的壁画儿,依旧显得诡异难言。 众树工恐惧到了极点,也顾不得看见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拉拽,合力之下竟将石门拽开了一道一人多宽的缝隙。大家见有了通路,急忙争先恐后的挤将进去。 轮到麻三儿的时候,他还惦记着王大愣,急忙将他推在了前边儿,用尽了平生气力,终于将这位爷台给推进去了,挤的王大愣直翻白眼儿啊,几乎就要冒了泡了。 众人刚刚进了石门之内,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啊,戏台上方的两片石板便随之塌落了。 冰凉的潭水犹如脱缰的野马,喷涌而下,众人急忙再次合力将石门合拢,才暂时挡住了外头的洪流。可这个时候,大家早已是精疲力尽了,一个个瘫软在地,就再也不想动了。 虽然耗尽了气力,可众人的心头依旧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没人儿知道此处是在哪里?更没人儿知道前方是否安泰?可事已至此了,谁也不想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的,于是乎便有人擦亮了身上的火镰,照亮这一方斗室。 但见屋堂狭小,四周空空如也,头上依然是个圆形的穹顶,正前方则是两条阴暗幽深的甬道,一直向前延伸着。 火镰烧尽了,屋中重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可人们的心头却似乎升起了希望,都道是甬道的尽头可能就是那透射阳光的出口儿,于是便接二连三的站起来,举手投足间又有了些许的生机与活力了。 他们收集起所有的火镰,共计只有三个,至于能不能依靠它们走到尽头,那就只有看天意了。众人为节约火种,只好摸索着湿滑的石壁前行,直到被一件儿冰冷的物事挡住了去路,这才擦亮了一个火镰。 但见一座纯铜雕像挡在众人的面前,它约有两人来高,头戴帽兜,双手拄着一柄璇花大斧,神态威严,栩栩如生,竟与石门上的雕刻有几分神似。 树工们在铜像的身上摸索了一番,见没什么收获,便绕过去继续前行了。他们的心里就只剩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快点儿出去,此处阴森可怕,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去处啊。 待众人擦亮了最后一个火镰,就已经来到甬道的尽头了,这里却又是一间石室,一样的圆弧穹顶,石室的正中摆放着一口石棺,雕工精美,异常光滑,只要映照了些许的火光,便会熠熠生辉,似乎还有复杂的彩画与文字浮于其上。 众人见并没有出口,不觉都有些绝望了,内中却有个树工,原是个开棺材铺的,被一把大火烧光了家底儿,不得已才上山伐木。他曾听人说过,大墓之中往往留有工匠逃生的通道,便怂恿众人,打开石棺,一探究竟。 第15章 第八章 两世为人 大家伙儿也是无法可想啊,见火镰就要燃尽,只好借着微弱的火光,合力推开了棺盖。但见内里躺着一具老人的尸骸,就如壁画上所绘,他头戴金冠,身穿百花锦袍,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栩栩如生。众树工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呐,一片惊呼声中,火镰被碰落在地,就此熄灭了。 可火光虽然熄灭了,众人的眼睛却被一片莹莹的绿光给吸引住了。这片绿光正发自于尸体的怀中,仿佛是什么稀世的珍宝,正勾引着擅闯者那丝丝的贪念。除了麻三儿和王大愣而外,其余几人早就扑上去了,他们你争我夺,互不相让,要不是因为尚未找到墓道的出口,几个人恐怕早就刀枪相向了。 他们手忙脚乱的扒开了死人的衣裳,见那里扑洒着一层厚厚的云母,这种云母多产于南方,却不知为何要带到关外来,可几个人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早将“谨慎”二字抛诸于九霄云外了,只顾着向云母的深处不断的掏,很快便将一块状如南瓜的晶莹宝石给掏出来了。 这块宝石,甫一出现,便光华四射,驱散了十步以内的所有黑暗,且内部流光溢彩,令人不敢直视啊。与此同时,那具棺内的尸首却在宝石掏出之后,随之干瘪塌陷,顷刻间就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争得了宝石的几个人,都以为旷世奇珍,世所罕有,禁不住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可转瞬间,那名手托宝石的树工便掌心溃烂,升起了腾腾的烟雾,几乎就要托举不住了,他难忍钻心的疼痛,急忙将宝石扔下,却不偏不倚又落回了棺中,其余几人也随之面目溃烂,周身焦臭,惨呼之声是不绝于耳啊。 麻三儿二人正欲上前施救,却忽听棺底一阵儿“咯吱吱”的乱响,竟有一股清泉从石棺之旁激射而出了。麻三儿见势头不对,急忙拉起王大愣,转身逃命,可刚刚跑出了几步,那冰凉的泉水就已经没过二人的腰际了。麻三儿见王大愣慌乱,急忙借着浮力,一手托住他的腰际,一手拨开水流,尽量向着高处浮。可恰在此时,身后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那道紧闭的石门终于经不起水流的冲击,竟自垮塌了。 原先被挡在外头的潭水,奔腾咆哮着涌了进来,与棺下涌出的暗河水流交汇,瞬间便淹没了二人的头顶,王大愣连惊带吓,早被呛得昏死过去,麻三儿则一手紧扣着他的腰带,兀自奋力支撑。 他自觉被两股水流紧紧裹住,滴溜溜的旋转不住,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可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幽暗的水流中似乎有了一道亮光,紧接着漆黑一团的水里竟然显现出一个清晰的身影。他须发飘摆,身型佝偻,却又似乎无限高大,只见他似乎在远处微微招手,紧接着便有一股大力将他二人牢牢扯住,顷刻间就被冲天的水流高高抛起,脱离了水面了。 这道暗河水流是湍急无比,因而浮力也极大,他二人被水流带动,就像两条被浪花儿抛起的小鱼,瞬间就到了岸上了。甫一接触到空气,麻三儿就不由自主的大口大口呼吸起来,待他稳住了心神,这才看清,敢情王大愣正直挺挺的躺在一边儿,肚子鼓的像个蛤蟆,早就没了气息了。麻三儿见他面庞青紫,急忙抢步上前,尽力按压他的胸腹,又嘴对着嘴,捏住他的鼻孔,将一口气度入他的胸膛。他如此这般的反复操作,直到王大愣伴随着一阵儿剧烈的咳嗦,面色由青转红,这才罢了手。 此时日已过午,阳光强烈,晒得人周身暖洋洋的。麻三儿见王大愣已无大碍,这才一翻身儿也躺倒在地,闭上眼睛休息。时方才他几乎耗尽了气力,此时一闭上眼,便昏昏欲睡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就从远处传来一阵儿凄凉苍劲的唢呐声,惊得二人俱是一震呐。王大愣经过了麻三儿的一番施救,早就醒了,他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儿,还道是自己个儿听错了,怎么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间,还能有出殡的呢? 麻三儿见他已经无碍,也自欢喜,二人就相互搀扶着站起身儿,向着远处眺望,却因山岭阻隔,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见阵阵的哭声,随风飘至。可这听的时间长了,麻三儿就觉出有些不对劲儿啦,怎么这哭声听着那么像成瘸子呢。他二人急忙跌跌撞撞的抢上山来,但见成瘸子已经搓土为炉,插草为香,还不知打哪儿就弄来一段儿白绸子,缠在了头上,正在那儿呼天抢地,大放悲声呢。他的身后则站着一众树工,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则也跟着抹眼泪,内中有人眼尖呐,早看见了二人,急忙惊呼道: “哎呦我的娘哎,这是,这是淹死鬼,他们,他们显魂来啦!” 那个时候普通大众就没有不迷信的,尤其是那些个在大山里边儿辛苦劳作的穷人,他们闲常尚且还要每日祭祀什么山神呀、土地呀,更何况今天就发现两个落入深潭的“淹死鬼儿”来了,他怎能不怕呢?于是,好似“冰水入沸油”,众人是一哄而散呐,更有甚者跑丢了鞋,磕破了头也都顾不上啦。成瘸子早哭得两眼发花,他自忖倘这兄弟俩死了,自己也不能独活,早就做了跳崖的打算了。此时一见二人,不觉惊喜交加,也顾不得是人是鬼,急忙跑上山来,伸手将二人抓住,不住的念叨着, “你们俩究竟是人还是鬼呀!啊?是鬼就把我也带去吧,我也想跟着你们去那边儿看看,总好过我自己个儿在这世间受罪呀。” 麻三儿听他兀自念叨不已,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淹死鬼儿啦,急忙一叠声儿的说道: “哎呀,叔儿,我们没死,这不是好儿好儿的吗?您就先别问啦,有没有吃的呀,给我们俩拿点儿过来呀。” 成瘸子一听,麻三儿口出人言,知道这二人没死,当真是又惊又喜呀,急忙喊来了众人,将昨日剩的碎饽饽跟菜汤,就满满盛了两大碗,端将过来。这俩人见有了吃食,也顾不上再说其他了,一通的风卷残云呐,把饭菜吃个了干干净净。其余人见他们吃了人间的东西,知道他们不是鬼怪,这才围拢上来,询问端的。 麻三儿吃饱了东西,这才恢复了几分精神,他一边儿剔着牙,一边绘声绘色的将昨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众人听说其余人等都惨死在了墓中,不免叹息不已,可他们总算在死前见到真金白银了,又是为财而死,故而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可毕竟都是在同一口锅里混饭吃的,就直当刚才的一阵儿唢呐声,是给他们吹的吧,愿他们都能早日托生,有机会去享受一番人间的宝货,那就值了。 麻三儿与王大愣吃饱了肚子,自不去理会这些人胡说乱道的,他们寻屋住进去,就睡了个昏天黑地呀,直至第二天晌午,才悠悠醒转,嗅着林中清新的空气,听着屋外的婉转的鸟啼,真有两世为人之感呐。 麻三儿先自来到了屋外,伸了伸酸痛的胳膊腿,庆幸于自己如此的一番折腾,竟然就没有受伤。他信步来到树工们聚集的草坪,见众人正在吃饭,便也蹲下身儿,要了一个烤地瓜吃着,随口就问身旁的树工,怎么没见着把头的面儿啊?那个树工就说了,自从你们昨日回来以后,他就说山上的粮食不够吃啦,自己下山采买去了,可也过去一天了,不知为什么还没回来。两个人正说着,把头已经牵着两头毛驴上山来了,驴背上驮着高如小山的货物,将两头牲口压得直喘粗气,待他来至切近,一见麻三儿的面,先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后便打着哈哈,闲聊了两句,牵着驴,卸货去了。 第15章 第九章 穿山有术 第二日,把头引着毛驴下山,临走前宣布说,由于这几天的事儿,今儿个就干脆放假一天,再去山外打上几斤好酒,一并给众人驱驱晦气。 树工们闲常都是粗茶淡饭的过日子,细粮都难得吃上一回呀,一听说有酒有肉,那真是高兴得又叫又跳啊,还有人趁机打起了口哨,一阵苍凉悠远的口哨声在林间回荡,就更加衬托出此处的静谧与空旷了。 众人见无所事事,便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撅了树枝儿,用石头子儿下棋玩,麻三儿与王大愣、成瘸子三人,拿出平日穿着的衣物缝补浆洗,还一同商量着下一步的打算。 时间过了正午,众人见把头还没回来,便将套来的山鸡、野兔烤熟吃了,彼此间又闲聊了一阵,就纷纷倒头,打起盹儿来。 只有麻三儿,却始终有些心烦气躁,难以成眠,他的脑海中始终有一副场景挥之不去。便是前日里见到把头之时,便觉着此人似乎有什么隐情,只是没有佐证,不便说破罢了。 他情知,这走南闯北断不可将蛛丝马迹放过,否则必然悔之晚矣。他想到,把头的为人最是贪财忘义,只知在刀枪丛里挣些个好处,却从不晓能救人急难。 眼下周围的市镇府县早就张挂了他的悬赏榜文,而就近的镇子离山并不远,何以打酒、买肉如此拖沓,更何况此地并非英雄久居之所,此时已是身体将养好了,倒不如趁早儿离开,才是上策呀。 他越想越是不安,便叫醒了成瘸子与王大愣,说了自己的想法儿。 没想到三个人是一拍即合,当即收拾了东西,拴束了包裹,悄悄起身就离了木营子。可他们还没有跑出多远,便听到半山腰里人喊马嘶,麻三儿情知不妙,急忙指了方向,叫他二人先行,自己则蹑足潜踪,来到山隘边,向下张望。 但见山路之上出现了一队官军,他们个个头戴大帽,身穿号坎儿,手中持着刀、枪、剑、棍、傥叉、留客住,领头儿的乃是一位官长,马上挂着大枪,背后背着鸟铳,头戴铁盔,身穿棉甲,一旁的陈把头则骑着他那头毛驴,一并迤逦而来。 原来,连日来他折了几个树工,倒也不甚在意,毕竟兵荒马乱的,山中死几个人也不打紧呐。 可在下山之时,偶然就见到城门上张贴着麻三儿的画像,其下告示中则写着,此是朝廷亟拿的要犯,有知情者赏银二百两,有带路者赏银三百两,有能捉拿并献官者赏银一千两云云。 他一见告示,联想起那日见到三人的情形,立刻便断定此必是要犯麻三儿无疑了,急忙前往衙门出首,并答应为官军引路,上山擒拿。 衙门里听他说的笃定,便派了一名巡检,带领一百名清兵,又把头带路,上山捉拿。 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此时麻三儿正立于山头之上,静静的看着他们呢。他思量着成瘸子腿脚不便,毕竟不会跑出太远,倘能吸引得官兵绕路而行,自己再穿小路追赶,便不难甩脱纠缠。 想到这儿,他见山边正有一块大石,便偷偷走过去,将之尽力推动。那块石头早就摇摇欲坠了,甫一受力便咕噜噜的滚下山去,带起了一片碎石,纷纷扬扬的就打下去了。 那带队的官长还以为碰上了山石滑坡,急忙喝叫军士散开,却见山头一人,冲这边打了一声呼哨,便向着一侧的山路跑下去了。 众官军见露了行藏,便一声呐喊,沿着山坡冲将上来。麻三儿则尽力奔跑了一会儿,却忽而转向山边,借着野草茂密,将衣服裹了,直接滑将下来。 眼见得下边儿正有一条小路,又对着二人逃去的方向,便沿着小路急奔而来。 可是他还没跑出多一会儿呢,就听得一声呼哨响亮,前路已经被一伙儿官军给拦住了。 麻三儿心下大惊,连忙抽刀在手,做了一个虎头藏身式,凝神、屏息,准备接战。 这伙儿官军眼见也是误打误撞来的,万没料到竟然碰到一个人,为头的官长见状,先是打量了麻三儿一番,又取出一张告示,仔细看了看,才开口笑道: “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无福之人跑断肠啊。我说今儿早上怎么眼皮子跳呢,敢情是有肥猪拱门儿。我说,小子,看清楚喽,目下天兵已到,你还是实相点儿,束手就擒的为好,否则爷爷手里的长枪可是不长眼睛,要是给你来个对穿,就算有裱糊匠也没法儿给你糊上。” 说完他就抖动手中的大枪,摆了一个怪蟒出洞的架势。 麻三儿却并未搭腔,只是以刀护住了头面,凝神不动,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位官长见自己这边儿人多势众,先自有些轻敌,哪料到他的本事,以为不过就是个外逃的苏拉而已,便一提长枪,踏步上前,举枪直刺。 麻三儿急忙侧身闪过,用手中刀搭住长枪的木杆,顺势向前一划,刀锋直逼官长的左手。 那官长吃了一惊,先自慌了手脚,他本是奉命从后山包抄,却因山路崎岖,战马难行,便索性弃了战马,率队步行,那杆枪却是马上用的长枪,此地回转不便,如何闪躲的开,急忙撤步抽身,右脚踢起一块石子儿,直奔麻三儿的面门打来。 麻三儿则略一侧身,躲过了石子儿,趁其落脚不稳,忙飞起左脚,向着他的小腹踢来。那官长手中的枪足有丈二长短,想下压击刺,却被荆棘挂住,正欲撒手扔枪,却早被踢了个正着,但听“彭”的一声响,登时就两眼上翻,瘫软在地了。 一众狐假虎威的清兵,却都是吃粮当兵的蛀虫,没几个真有胆量玩儿命的,见事不谐,急忙作鸟兽散了。 麻三儿持刀赶打了一回,却是一个人也没抓住,只好从地上挑了一柄好朴刀,撇了手中的器械,撒开两腿,急追二人。 其实呢,成瘸子与王大愣并没跑远,他们听得身后杀声震耳,正想施以援手,却见麻三儿已经杀散官兵,尾随而至了。 三人只是知道大致的方位,却不辨路径,正是慌不择路,只顾捡着僻静的土路而行。刚跑出一段路,却听后面喊声又起,原来是山前的人马,汇合了山后的散兵游勇,再次追将上来了。 他们隐约看见前面的三人,急忙开弓放箭,还有的直接放响了鸟铳。 一时间箭矢如雨,弹丸横飞,山谷之中是轰然作响,直打得硝烟弥漫呐。 麻三儿见情势危急,急忙与王大愣架起了成瘸子,拼命向着无人之处逃,可老话儿说的好啊,“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跑着跑着,眼看就要摆脱追兵了,却被一道奇高的石壁挡住了去路。 那石壁高可百尺,四周均无通路,想转道却也来不及了,好在石壁下有一处洞窟,三人只好矮身钻入,妄图躲过搜捕。 一众官兵追至切近,见四周无路可走,便断定三名钦犯必是在洞中躲藏。 他们先是喊了一番话,而后又放枪攒击,可洞中始终是寂然无声。领头的官长见没有动静儿,便派出一名亲兵,进洞搜看。 那名亲兵甫一入洞,忽然就从洞里飞出一块大石,正砸在他的脸上,直打了个万朵桃花开,死于非命了。 众官军一见,料定钦犯就在洞里,急忙又是一阵儿的攒射,可不管他们如何的咋呼,就是不敢进洞。 待天色晚了,他们便砍来了干柴,在洞前燃起大火,轮流值守,意图将洞中之人饿得疲乏后,再行捉拿。 三个人在洞里直待到天晚,本想借着夜色遁逃,可接近洞口儿一看,清兵们提铃喝号,守备森严,只得又退了回来。 成瘸子见出洞无望,只得向洞里摸索,想看看是否有其他的出口,可刚刚走了几十丈,三个人便被一堆乱石阻住了。 麻三儿眼见没有出路,不觉怒从心头起,奋起一拳,向着那堆乱石砸去,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偌大的石块竟然被他打了个粉碎,石块之中似乎有着细密的网纹,纵横联络,如同人的血脉一般。 成瘸子毕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见到此情此景,不觉是又惊又喜,急忙抓起一把碎石,在手中细细捻开,将石中的脉络举到眼前细看,又尽力的嗅了嗅,再放入口中咀嚼。 他的举动可把麻三儿吓得不轻啊,还以为这位爷台他饿惊了,竟然把石头当成馒头吃了,正欲上前阻止,却听成瘸子一声低呼,将右手伸向了巨石,尽力一抓,竟然就抓下了一大块。 王大愣在旁见了,觉着甚为新奇,也学着样子,用力一拳砸去,但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他的拳头竟然没入了石中。 王大愣正要开口惊叫,却被成瘸子捂住了嘴,他又向洞外张了一张,才低声说道: “今天该着咱爷仨走运,这是穿石草,甭说这里的土石,就算再硬的岩石也能被它钻得千疮百孔的。看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咱们是逃出有望了。” 其实所谓的穿石草,就是关外一种专门儿寄生于岩石的野草。 它天性根系力大,不要说一般的泥土、泥块儿,就是再坚硬的岩石也能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一点点儿的给钻透了。 有的时候一个石壁,一座石山,假以时日都能被穿石草钻碎钻透,变得就像一块豆腐,却因根系承载,还能保持原状。 现今的这个洞里,石壁之上尽是穿石草留下的根系,倘或能按根系的走向挖掘,是不难逃出生天的。 第15章 第十章 柴禾现身 三个人见逃出有望,无不欢欣鼓舞,当即便动手挖掘起来。只可惜他们没带任何工具,只好用手中的刀枪充作挖掘器具,先将一块块大石,轻轻击碎,再沿根系慢慢拨开,堆放在一旁。 经过了一夜的努力,他们终于挖出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然而恰在此时,天却亮了,守侯在外头的清兵,在长官的带领下,发声喊冲入洞中,准备决一死战了。 三人先是用石块混战了一番,见清兵太多,只好留下王大愣暂时抵挡,余下的二人则继续拼命挖掘,终于在凿开了一块巨石之后,就见一缕晨光从岩隙之间透射进来。 麻三儿见挖通了山体,连忙招呼王大愣,想让他先出去。 王大愣不敢怠慢,急忙奋力前扑,却因身形巨大,加之动作过猛,一撞之下,竟使整个石壁都开始松动了。 早已被穿石草钻透、钻松的岩体,也纷纷开始坠落了。但听得轰隆隆的巨响之声不绝于耳,还没等麻三儿跟成瘸子反应过来,早被无数的碎石压在了下边儿。 麻三儿顿觉气息全无,他想张嘴欲喊,却是喊不出声儿,惶急之下气血上涌,不觉就昏了过去。 这正是:欲做农夫耕,世事不允准。身在江湖上,半点不由人。 预知麻三儿能否再次脱困,且看下文分解。 难满脱灾入虎口 恶人自有恶人磨 咱们书接上回。正说到麻三儿即将脱困之际,却因王大愣鲁莽,撞动山石把他给砸在了下边儿,昏沉中,竟自觉身动神摇,如坠云里雾中,却又说不出的舒坦。 他自幼长在乡间,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麻衣草履,至长成又飘零四方,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又何尝享受过片刻的安宁呢? 而此时天高云淡,四下里静谧无声,他真想就这么睡他个天翻地覆,再也醒不过来才好呐!可不觉间展动了四肢,忽觉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就从云端里掉下来了,直摔得两眼生花,气为之滞,缓了良久才渐渐回过神儿来。 睁眼一看,却见四周围站满了马匹,甩动的马尾不时扫过自己的头顶,身下则是乱石与杂草,搁得他腰间生痛,几乎就要喊出声儿来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了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他们头缠白布,口中喷着灼烈的酒气,一个人还嚼着一根儿鹿筋,咯咯吱吱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见麻三儿坐起,其中一人便将他拎起来,连推带搡的带到了一个人的面前。 这个人却是麻三儿平生见过的最为强壮的人,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乌黑的大辫儿盘在粗壮的脖子上,额头之上青筋暴起,厚实的粗布上衣也无法遮蔽他一身强健的肉疙瘩,一双大脚穿着草鞋,乌布裤子向上卷着,露出肌肉虬结的小腿。 他右手里拎着一个酒葫芦,瞪着血红的两眼看了麻三儿一会儿,这才回过头,向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 他的哨音刚落,便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身材高挑,瘦骨嶙峋,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显得好不悠闲。 麻三儿不见此人则可,一见便惊叫了一声,挣开汉子的大手,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你道来的是何人?竟让麻三儿如此的失态,原来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道士柴禾的便是。 说起来,柴禾自那日见到邋遢道人降服了猫女,便拜倒在他的脚下,挚心朝礼,誓要随其学道,且具他的师傅讲,他与麻三儿缘分颇深,将来必有再见面的机会。 于是乎,当夜他便与麻三儿洒泪分别,随着师父离了县城,云游四方。 每至一处,师傅便摇动串铃,捉鬼降妖,讨些银钱度日。 而每当师傅做法之时,柴禾便来打下手儿,师徒间是一唱一和,虽无血缘,却也亲如父子。 师傅每在闲暇之时,也教他画符念咒,破壁开棺,行导引之术,真个是无般不教,无般不细呀。 柴禾呢是天性聪颖,用心在意,数年间也学到些门道儿,虽不能继承师傅的衣钵,却也能查天象,知地理,捉怪降魔了。 有一回,师徒二人云游至一处村庄,一家大户十分乐善好施,对他们殷勤招待。 可师傅却在对方的字里行间之中,发现家主人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在茶饭之后,便开口动问。 主人家见二人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踌躇了片刻,只得将苦恼和盘托出了。 原来此庄名为赵家堡子,乃是当地的产粮之所,因土地肥沃,每年都能产下大批的粮食,不但自给自足,且能远销关内,曾名噪一时。 可最令当地人头痛的却是此地的鼠患尤其猖獗,不但在夜里成群结队的出动,就连大白天也敢招摇过市,旁若无人。 众大户凑到一块儿商量对策,决定去关内山西,领养名猫,遏制鼠患。 于是什么绣球啊,虎斑啊,天地脸儿啊,玉石口啊等等名猫相继来到了此地。 可说来也怪,这些猫初来之时也曾使鼠患绝迹,但时间一长,老鼠们又会卷土重来,且闹腾的更甚往昔,弄得这些大户一筹莫展呐。 邋遢道人听完了主人的叙述,先是沉吟半晌,之后呢便取过了一张草纸,叫柴禾将其铺陈在影壁之上,又口含清水,将之均匀碰洒,再画符烧纸,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之间,浸湿的草纸就有了变化,邋遢道人则走上前细细辨认,良久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泡袖一展,命柴禾将草纸除去。 这二人一唱一和,看得主人家是一头雾水呀,连忙开口询问,邋遢道人便捻须答道: “不出贫道所料,此地的鼠患乃是因有一鼠王,鼠小鬼大,意志刚强,可劝不可废。最难办的乃是它有一军师,却不是老鼠之类,而是一只妖狐,且已有了百十年的道行。它闲常时便给鼠王出谋划策,二畜类是狼狈为奸,故而难治也。” 那大户听了,不觉冷汗涔涔直冒,急忙领着一众家人跪倒在地,恳请仙长务必施法降妖。 邋遢道人自知此次降妖非比寻常,只好各个击破,倘若打草惊蛇,必定要功亏一篑。 他先命柴禾取来了一只铜盘,又叫大户拿来了一把稻米,而后便点燃两只红烛,将闲人屏退,自己则做法降妖。 他先是取来了八只筷子,在铜盘之内摆出个九宫八卦印,而后又将稻米捏在手中,使其细细的流入盘内,转眼间就画好了一道符。 这说来也怪,顷刻之间房舍四周便悉悉瑟瑟的响声不绝,无数大大小小的耗子皆离洞而出,齐齐的聚集在庭院之内。 当先一只硕鼠,体大如猫,双眼晶亮,皮毛泛灰,口边四只长须,迎风冉冉而动,看那架势,颇有王者之态。 邋遢道人见群鼠毕集,就抿嘴缩腮,发出了一连串尖利的叫声,似乎在与鼠王交谈。 那鼠王听后,也将前足抬起,屁股则坐在一只老鼠的身上,口中则叽叽吱吱的对答。 这一人一鼠一来一往,将近过了半个时辰,鼠王方点头答应,但见它前腿着地,几声尖叫过后,群鼠便有序的退出院落,排成一字长蛇,抬着鼠王向庄外去了。 这些大户虽然龟缩在家里,却也自始至终躲在窗后偷看。 他们见老鼠系数撤走,不由得喜出望外,急忙到那大户的院中,捧出金银财宝,感谢道长深恩。 邋遢道人仅从金银堆里挑出了几块碎银,交给柴禾保存,接着便说要借个睡觉的地方。 主人听了急忙叫家人空出上好的院落,供师徒二人休息。待第二日天明以后,邋遢道人便将柴禾叫到跟前,让他去镇子里买一坛上色好酒。 柴禾还以为是师傅的酒瘾犯了,连忙答应一声,就带着银子去临近的镇子上沽酒。 这处镇子乃是个有名的去处,其间酒坊遍布,酿造的烧刀子老酒更是远近驰名。 柴禾找到了一家儿最大的酒坊买了一坛上色老酒,抱着就回了庄子。师傅见了,夸他能干,却也没叫开坛,而是命他向主人借来一顶皮帽子,藏在包袱之内。 他们一夜无话,待天明后,师傅便领着柴禾上了北山。 这处北山层秀叠嶂,鸟语花香,观之可称人间仙境。他们走着走着,师傅就在一处土坡前停了下来,叫柴禾脱去道袍,戴上了狗皮帽子,在将酒坛打开,尽情吃喝。 柴禾被闹得不明所以呀,可也不敢违抗师命,只得将狗皮帽子戴上,再启开坛封,将酒倾入一只破碗之内,就细细的品尝起来。 要说这几年,他随着师傅走南闯北,不仅学会了道法,亦学会了喝酒,且能在一尝之下即品出碗中之酒的年份和优劣。 这坛老酒端的是浓烈醇香,当下他是越喝越爱喝,越喝越想喝,正在豪饮之际,忽觉一阵腥风扑面,但见一只狐狸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这只狐狸浑身上下火炭般红,嘴尖、耳立、腰细、尾粗,两眼精光四射,上下打量个不住,似懂人事。 他见柴禾兀自低头饮酒,不觉垂涎欲滴,随即后腿着地,前腿直立起来,颤颤巍巍的走上前,伸手讨喝。 柴禾忽见眼前就站着一只红狐狸,又联想起师傅昨天说过的话,不免就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可师傅并没有交待能不能给狐狸喝酒啊,他正犹疑不定,却见狐狸讨要的紧了,一时之间无从曲处,只得从坛中又倒了一碗,伸手递给了狐狸。 这只红狐狸用前爪捧过瓷碗,先是用鼻子嗅了嗅,似乎颇为满意,接着便将尖嘴凑到瓷碗边,一小口儿一小口儿的吃起酒来。 它吃干了一碗,又要一碗,正自低头品尝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一个身影凌空扑至,他左手一托狐狸的腰身,右手掐住它的脖颈,就势一推,便将狐狸整个儿塞入了酒坛之内,接着又捡起地上的泥封,将坛口儿盖了个严严实实。 柴禾虽然并未喝醉,可内心也是毫无防备呀,被吓得酒碗坠地,呆若木鸡,可等他回过神儿来,定睛再看,原来竟是师傅他老人家站在自己面前。 只见邋遢道人手捻着胡须,面带着微笑,似乎是在赞许柴禾的机警,又似乎是有些许的埋怨。他回头看了看封住口儿的酒坛子,不觉仰天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妖孽已除,我心安矣。” 说罢他便命柴禾收拾起一应物什,抱了酒坛子,随他赶回庄去。 酒坛子里还剩下半坛老酒,外加上一只馋嘴的胖狐狸,这份量也着实不轻啊,一路行来,直累得柴禾满头大汗,师傅见他走的辛苦,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也让他将坛子放下,一块儿歇歇腿儿。 柴禾依言,便放下坛子,也坐在草地上擦汗。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打哪儿就钻出了两只大老鼠,它们似乎是有灵有性,没有丝毫的迟疑,就直奔着酒坛子扑过来了。师傅见状,连忙大叫一声: “不好。” 可他的话音未落,酒坛已被两只老鼠推倒了,但见一道火光从坛口激射而出,与柴禾擦身而过,直向着邋遢道人扑来。 邋遢道人急向后闪,可左臂依然被妖火烧中,疼得他大叫一声,便昏厥于地了。 此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惊得柴禾周身颤宜个不住啊,待四下里尘埃落定,他才发现师傅早已倒在尘埃了,急忙惊叫一声,扑上前去施救。 第16章 第一章 关外马帮 可是师傅早已被妖火灼烧得皮焦肉烂,堪堪不行了。 他用微弱的声音叮嘱说,此妖狐一灵不灭,召唤鼠王救了性命,此是命里该然,也不必为他报仇。 可自己已然答应了鼠王,要为其立庙祭祀,烧香进贡,此乃天意,断不可违。 末了他又嘱咐柴禾,背上自己的尸身往山里走,什么时候尸身从背上滑落了,那里便是他的埋葬之所了。 言罢,老道长便撒手人寰了。柴禾抚尸痛哭了一场,背上师傅的尸身,就向山上走,可刚走到师傅曾夸奖此地“真真山清水秀”的地方时,尸身便自行滑落了。 柴禾知道这里就是师傅早已选好的埋骨之地了,他手泡脚蹬,挖了一个深坑,将师傅葬在其中,又怕将来祭吊之时寻找不见,便移了一丛野花,植于其上。 末了他又抹了几点眼泪,背上师傅的行囊,便下了山,寻到庄上只说是妖孽已除,并嘱咐众大户务必要给鼠王立座庙,而后也不收先前的谢礼,便直接上路往北云游。 他翻山越岭,穿州过府,不知走了多久,却在一个深夜被一伙儿胡子截了个正着。胡子头儿见他是个穷道士,只道是晦气,却又不想就这么白白的放了,便将他留在了山上,当了个随山的道士。 可柴禾却不愿就此从贼呀,便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下山去。 胡子们闻报,当即是尾追而来,柴禾却对山路不熟,正在惶急无措之际,幸而遇见了这个马帮,好说歹说的搭伙前行,终于离了虎口。 而那个时候,马帮在关外则刚刚兴起,多以驮运山货儿及动物皮毛为业。 但行走在荒凉的关外,难免会碰上土匪、胡子,于是串联马帮之人也必是绿林中人,他们与江湖上多有勾结,对各个山头儿的大柜也熟儿,还时不常的要孝敬孝敬,故而多能畅行无阻,谋得一份收益。 昨天,这个马帮刚好行至荒山附近,闻得山上鸣锣放炮,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遂不敢前行,只好藏身于山坳之中,待机而动。 不料到了早上,左近的山体忽然坍塌,眼见得一个人就被埋在了其中。 马帮的骑头儿虽不愿多管闲事,却又怕见死不救招致天谴,只得命人扒开乱石救人。 可随行的柴禾见到此人却是喜出望外,原来被救出的正是成瘸子。 成瘸子见了柴禾,也是惊喜交集呀,忙说麻三儿和另一个兄弟尚在乱石之中呐,务必看在平日的情份上,救他们一救。 于是乎众人又拨开乱石,将他二人拖出洞外,就一同搭于马上,急急逃向了山外了。 麻三儿听了柴禾的叙述,眼见他身量高了不少,骨头架子也变结实了,不免欣喜不已,要不是身子虚弱,真想和柴禾好好聊聊。 然而马帮的骑头儿却始终冷眼旁观,他是个江湖豪客,从不管什么“他乡遇故知”的悲喜剧,在他的眼里那只有钱,只要是被他救的人,那就是他的奴才了,生要追随,死要缠绕,得用一生的苦工来还债。 他见这二人聊的入港,心下颇为不悦,遂走上前,伸出簸箕般的大手,揪住麻三儿的衣领子,象拎个小鸡崽子一样,将他拎回了马队之中。 麻三儿虽然不至壮年,可也是百十斤的大活人呐,但被拎在空中,手脚都不得展挣,不免惊骇非常,被放下来后也没敢反抗,只好低着头任凭骑头儿摆布了。 骑头儿见他实相,倒也满意,只是叫他去给帮中的厨子帮工,却让成瘸子去给马扎料,又命王大愣去前队探路。 其实呢他的用意是再明确不过了,那就是要将这仨人儿分开,以防他们联合到一块儿,跟自己作对。 可仨人儿虽然心里明白,却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只好都依着命令,分头做事儿去了。 麻三儿独自一人来到了队尾,见到了马帮的厨子。 这个人乃是个地地道道的关外人,一口满汉杂陈的腔调,让人听了似懂非懂,显得颇为滑稽。 他生的瘦小枯干,据他自己说,那是打小儿就没吃上去,否则也是七尺高的汉子。 他自身厨艺不高,脾气倒是不小,往常素日那也是马帮里的下等人,就连一般的贩子也瞧他不起,而今天却被派来一个帮工,便自觉身价升了几分。 好在此时的马帮尚在行进,也用不着做饭,他便与麻三儿都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介绍起了自己的家世。 据他本人讲,他家祖上那乃是奉天省里老王爷家的包衣奴才,深得老王的赏识,被赐姓“纳出”,祖母奶奶则是老福晋的贴身丫鬟,名叫“多喜”。 他二人那是由老王爷亲自做主结的婚,还被赐了一所宅子作为聘礼呢。后来老王爷见他家祖上干活儿干的辛苦,还提拔他升为了牛录。 所以说,他家那是官宦之家,身份当然非普通小民可比了。末了他还说,自己的祖上是身有战功的,曾获老王爷的褒奖,并随主子一并进过北京城,远远的还看过皇上呐。 麻三儿听到了此处,心下颇为好奇,便向厨子询问京城里的样貌。 可这一问却使得厨子颇为懊恼,其实他们家哪去过北京城啊,不过就是贫苦的佃农,而今说了大话唬人,倘被识破了,岂不是要贻笑大方嘛。 他本无见识,眼下又无计可施,只好使出无赖的手段,抽出腿上的解腕尖刀,说要给麻三儿先放点儿血,好叫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麻三儿却是初来乍到,不想惹事生非,他情知自己还没离开官兵搜缴的范围呐,便装出害怕的样子,颤颤巍巍的低了头,不再说话了。 他的这番举动倒让厨子颇为得意,认为着是自己翻身的日子到了,便重新插好尖刀,哼着不三不四的小曲儿,找骑头儿献殷勤去了。 恰好骑头儿正因近来生意不好,有些烦恼,可咱们的这位厨子却连这点儿眼力也没有,就把一张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去了。 待整个儿马帮过了,麻三儿才追赶上来,却见这位“江湖好汉”,正自坐在地上,咧着嘴,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入夜,因没有月光,马帮只好宿于一处山谷之中。 这里有一处平坦之所,众人便将马上的帷帐卸下来,依次支好,再捡来干柴,生起了一堆篝火。 麻三儿则在厨子的指挥下,切削土豆,再混合了兔肉,煮了一锅兔肉汤。 他先前没少在后厨做事,又给大厨打过下手儿,这点儿活儿自是不在话下,便一面干活儿,一面留心马帮中的情形。 他见宿营以后,除了骑头儿而外,马帮中的人通常会分成三伙儿。 一伙儿便是在前边儿探路的探子,他们个个横眉冷目,不苟言笑,看上去不是做过胡子就是走过镖的镖师。 另一伙儿则尽是嬉皮笑脸,满嘴黄腔的江湖混子,他们显见没什么立场,不过是为了一时生计,暂时混迹于此罢了。 而第三伙儿人,则显得与众不同,他们态度诚恳,颇为团结,相互间配合默契,很是照应,从面相上看都像是当过兵的军汉。 那个年月,能在绿营之中混迹的多是没皮没脸的老兵油子,稍有正义感的必因看不惯官长的欺压和盘剥,都结伙儿去当了逃兵了。 可逃兵那必是死罪呀,他们自不敢在左近逗留,只好背井离乡,前往黑龙江一带谋生,显见得这伙儿人就是此类了。 第16章 第二章 兄弟陌路 他自能安排得一手好菜蔬,众人吃了都喝彩,就连骑头儿吃了也再不想碰厨子的泔水了,因而厨子倒乐得清闲,他反正是一人儿吃饱全家不饿,现今有人打了下手儿,他干脆就整天泡在帐篷里,与别人赌骰子。 麻三儿则趁着掌勺的机会,经常将煮熟的鹿腿、山羊,偷偷藏起一部分,带给成瘸子与王大愣吃。 王大愣最近瘦了好多,他生性憨直,却不得不和探子们混在一起,已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儿,若不是那二人好言相劝,他早就要拔刀相向了。 这一日,麻三儿又将偷偷藏起的熊肉,满满盛了一碗,准备带给王大愣吃,却忽闻一声大喝凭空传来,犹如半悬空中打了一道霹雳,不觉就停住了脚。 众人也是不明所以,都纷纷钻出帐篷观看,但见骑头儿正提着一个人,大踏步而来,直至火堆旁,大家方才看清,被拎着的正是骑头儿的副手儿,此时就犹如一幅骨头架子,被骑头儿一拎更像是一具随意飘摆的风筝,随时都可能被山风吹走。 骑头儿气呼呼的将他扔在地下,随即将手一招,便有一名贩子手中擎着一根竹筒,一盏油灯跑了过来。 人群中自有认得的,那竹筒便是一杆烟枪,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玉嘴儿铜锅,观之颇为讲究。 再看骑头儿立于此人跟前,以手指天是高声咒骂,用的尽是些关东乡间的粗俗土语,他是越骂越气,忽而飞起一脚,正踢在那人的胸口之上。 那人早就被烟酒掏空了身子,焉能经得起这一脚呢,便如同深秋的败叶,被踢得高高飞起,又狠狠的落下,登时就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骑头儿却不想就此罢手,他正欲借机立威,便抢步上前,抬脚向死尸狠狠跺去。 人丛中却有一条壮汉,他气冲斗牛,闷哼了一声,早已冲将出去,用自己宽厚的肩膀,硬将骑头儿顶了开去。 这一下,原本怒火中烧的骑头儿便像一头被点了尾巴的疯牛,直接就将满腔的邪火儿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双方是拳头紧握,剑拔弩张,大有一决高下之势,却始终没人敢上前劝解。 倒是厨子,因喝醉了酒,正自倒在草地上打盹儿,听到喧闹声,还以为是自己出风头的机会来了,竟抢步上前,欲行拉架。 早被骑头儿照定腰胯间只一脚,被踢成了一堆烂肉,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须臾间,骑头儿已和那壮汉交上了手,他弓身缩背,抢至近前,挺胸展髋,双拳齐出,一个双风贯耳,直向那大汉的太阳穴砸来。 那大汉早有防备,连忙垫步抽身,一个野马分鬃,双拳外摆,紧紧架住了骑头儿的双拳。 这二人较上了真力,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时之间是四拳相扣,难分难解,竟将众人通看得呆了。 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骑头儿一声呐喊,竟将大汉的双拳硬生生给压了回去,继而右拳回撤,左拳挥出,一个黑虎掏心,直奔大汉的胸口砸来。 那大汉被他的怪力所迫,脚下乱了方寸,一个没留神,胸口已然被重重砸了一下,不觉脚步踉跄,连着就倒退了十来步,仰身跌倒在地了。 骑头儿却并未继续赶尽杀绝,他见那大汉仰面摔倒,只是在鼻孔中哼了一声,眼中尽是鄙夷的神色,却撤脚收势,去看地上的那具尸首了。 地上的烟鬼早已气息全无了,张着干瘪的大嘴,喉咙里没有一点生息,就像个渴急的路人,期待着天上掉些雨点儿似的。 骑头儿的眼中则掠过了一丝伤感,随即便命令两个贩子,将死尸裹好,扔到左近的山涧之中,毁尸灭迹。 两名贩子连忙应了一声,取出藏在包裹里的土布,将死尸细细裹了,一个擎头,一个抬脚,向着山边走去了。 这一切都被麻三儿看了个满眼呐,不觉颇为愤慨。 他倒不是赞同那个烟鬼,而是在那个年月,抽大烟的人比比皆是,与其说是嗜好,倒不如说是由那个时代决定的。 普通百姓哪里知晓抽大烟的害处,受了愚弄,一步走错就输得满盘皆空,端的是可怜可悯。 眼下这个人曾为骑头儿出生入死,却仍被视为工具一般,一旦无用就弃之荒野,更是可悲可叹。 远处的成瘸子望见麻三儿的脸上阴晴不定,不免为他捏了一把汗,急忙一个劲儿的向他使眼色,生怕他出头挨打。麻三儿又岂是个“三板斧劈不开的柳木轴”,立时会意,只好衔恨隐忍,暗暗将愤怒记挂在心而已。 然而他仍对骑头儿方才表现出的一丝伤感有些莫名其妙,一个毫无道义可言,又凶暴无理之人,难道还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么? 可恰在此时,厨子又哼哼唧唧的走过来了,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念叨着说,自己的大胯让人给踢断了,要不给个十两八两的汤药费,他这条小命儿可就要交待了。 末了他发现麻三儿竟然停了手中的活计,立刻借题发挥,哑着嗓子喊道: “看什么看呐,你个不带眼的阿匝畜生,知道个屁,他们两个是拜过把子的。” 直到后来,麻三儿才从其他贩子的口中知道了个中的原委。 原来,想当年骑头儿还是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他独有一手儿打劫的本领,那就是不用自己动手,被劫者就会乖乖儿的交上随身的财物。 其实他也不是会什么迷魂大法,而是因其长相唬人,颇有几分夜叉鬼的样貌,故而被江湖喝号,赛罗刹。 这罗刹其实指的就是古俄罗斯人,当年他们侵润东北,烧杀劫掠,干尽了坏事,抓到当地的妇女,奸淫以后,往往要剥皮吃肉,故而被当地人称为罗刹,也就是魔鬼的意思。 咱们的这个赛罗刹倒不吃人,却也是凶狠狡诈,名声在外了,皆因当时关外的胡子多如牛毛,故而官府对他这样的孤匪也就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听凭其胡为,可渐渐的就养成了气候儿了。 有一年,他在官道之上劫了一辆马车,车上有一老一少两名女眷,那个少的因面容姣好,赛若天仙,就使他动了歪念头,趁着四下无人,将之强行非理了。 事后他才得知,这名女眷乃是巡抚的小妾,可后悔也晚了,那巡抚被他戴了绿油油的帽子,岂肯善罢甘休,当即发下海捕公文,四处严拿,终于就使其落网了。 公堂之上他硬是熬着酷刑不肯招供,巡抚虽然衔恨,可也不敢当堂打死人命,只得将其打入了死囚大牢,暂行看押。 可是让官府料想不到的是,这个赛罗刹虽然是个孤匪,却也有一个好朋友,此人家学渊源甚为特殊,却是个耍耗子的。 老时年间的东北,耗子都被尊称为“灰大仙儿”,普通百姓别说戏耍,就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可这路耍耗子的,却会一手儿绝活儿,乃是左道旁门,他们的家中,常年供奉着灰大仙儿的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那是从来都不敢缺的。 不仅如此,他们从不将耗子当成畜牲来养,而是称作师兄、师弟,食必同桌,寝必同榻,当真亲如兄弟,就算遇事儿也要相互商量。 他的这个朋友,闲常做生意时都是推着一副推车,顶上一张平板儿,镶嵌有小滑梯,小转椅,还有小轮子等各类玩物,下面则藏着灰大仙儿的牌位。 几只大大小小的耗子都是在平板之上,翻跟头,拿大顶,或学着人喝醉时走路,步履蹒跚,惟妙惟肖,常引得一众男女老少围观喝彩。 待挣够了银钱,他便带着几只耗子寻到附近的饭馆里,挑个包间儿,待酒菜上齐,便将店家赶出屋外,倒锁房门,放出那几只耗子,一同上桌儿而食。 他在听说赛罗刹被抓之后,便寻了个借口,前来探监。 本来官府已将赛罗刹定了死罪,不许外人探望,却见他就是个走江湖的,又得了好处,就让他二人见了面。 这个耍耗子的,明里与赛罗刹寒暄问候,暗里则用心观察牢房的布局。 他见牢房四周都是土墙,赛罗刹的脚铐也是木制的,便打定了主意,在三更时分,放出了几只耗子,打穿土墙,啮断木铐,将赛罗刹救出了虎口。 自此之后,赛罗刹便隐姓埋名,做起了马帮的生意。 他的这位朋友也不敢在街面儿上混了,只好放走了几只耗子,带上银钱,加入了马帮。 然而好景不长,这位耍耗子的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染上了大烟瘾,竟是一发而不可收,数年间,竟将多年积攒的银钱吸了个精光,又偷偷拿了赛罗刹的家底儿去过大烟瘾,待赛罗刹找到烟馆儿之时,银钱早被他抽得所剩无几了。 赛罗刹念在当初的情谊上,原谅了他,又将他带回了马帮,不料这位爷是烟瘾难断呐,很快又复吸了。 日子久了,赛罗刹也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几次规劝无果,竟渐渐成了仇敌。这回他又偷了马帮中的银钱,去买了烟膏,很快就被赛罗刹发现了,盛怒之下一通拳脚将之活儿活儿打死,抛入了山涧之中。 第16章 第三章 出山经历 因为发生了这般不愉快的事儿,众人的食欲也都提不起来了,只是默默领了碗筷,等待分发食物。 锅中熬的是土豆炖熊肉汤,配上干烧饼火勺,虽然材质粗劣,却汤鲜味美,香气扑鼻,就连一向不会夸人的骑头儿也连连称好,将碗中汤喝了个精光。 人群里自有那见风使舵的,见到骑头儿高兴,便嚷嚷着叫麻三儿做厨子,让厨子去钉马掌。 厨子却是最怕丢了饭碗的,这个位置,真是他一点点儿熬出来的,而今却要被麻三儿抢走,不免是妒火中烧。 他见骑头儿在座,当然不敢造次,只好不让麻三儿歇着,一会儿叫他收拾碗筷,一会儿又叫他去拾掇垃圾。 可他心里也是惊奇不已呀,怎么普普通通的食材,到了麻三儿的手里,就做出了两重天了呢? 其实他哪里知道,麻三儿曾受过野意大厨伯墩白的夹磨,自幼学得了一手儿好厨艺,在炖汤之时,随手便将采来的芨芨菜和树菇加了进去。 这便是伯墩白的绝学,其妙诀为,“芨芨能继香,树菇不可量。若有野鱼虾,山姜来帮忙。不论熊与虎,山芹最可当。山兔与狐狸,腥膻找地藏。野狼火最壮,土荆加树香。若要做野味,自须多酌量。” 这些可都是麻三儿的命根子,无论何时何地,那都能混口饭吃,又怎肯叫他人得知呢? 大家伙儿见厨子蹲在地上磨刀,不免就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了,几个地痞无赖更是暗暗撺掇厨子去捅麻三儿一刀,好让他们看个热闹。 厨子却也不傻,情知骑头儿从不许人在他的地盘儿上闹事儿,倘有违抗,方才的那位就是前车之鉴了。 麻三儿却是丝毫未察觉出潜在的风险,他见骑头儿冲自己招手,急忙拎着汤桶,走上前来,满满舀了一勺熊肉,添到骑头儿的碗中,末了正待转身要走,却忽觉双脚被人给绊住了,身子失衡,眼看就要摔倒了。 其实绊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骑头儿。此人虽心黑手狠,却是个有功夫的,他见麻三儿身体灵便,有意想寻个开心,便用薄底儿快靴勾住了麻三儿的脚腕子,往回一拉,意欲使其当众出丑。 这要是旁人早就来个嘴啃泥了,可麻三儿就连手指头尖儿也和自身是相通的,他随机应变,将气微微一沉,竟然轻轻巧巧的就站住了。 骑头儿见麻三儿确有些功底儿,不免就来了兴致了,竟当众做了个相让的手势,叫麻三儿坐,又叫来厨子继续拎桶添菜。 厨子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见又叫自己添菜,不免是妒火更盛,可又实在不敢有违骑头儿的命令,只好磨磨蹭蹭的起身,嘟嘟哝哝的干活儿去了。 骑头儿又命人将柴禾叫了来,取出腰间的葫芦,倒出三碗浑浊的村酒,递给他们喝。 他见麻三儿与柴禾年龄相仿,情投意合,不觉既是羡慕,又是感慨。心中一苦,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自己早年学艺的经历。 话说,这骑头儿在成为江洋大盗以前,就是个打猎的。他有家传的弓箭手艺,能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飞禽走兽要是被他碰上,那必然应弦而倒,是从不落空的。 有这么一天,他照常携带着弓箭外出打猎,却碰见一老者,跨着黑驴,沿山道而来。这头小毛驴儿黑头、黑眼儿、白肚皮儿,脚下就像一溜风儿,那老者骑坐在驴背上,是不摇不晃,显得颇为悠闲,只是一个劲儿的用眼撒摸他。 山里人心直啊,骑头儿被他瞅的心头火起,有心给他一箭,却转念一想,自己与他无冤无仇,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便按下了心头火,继续赶路。 谁想啊,他刚刚走出几步,那老者又骑着毛驴回来了,到了切近,又用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个不住。 骑头儿被他两番戏耍,这心里可就不干了,暗暗想道,你个老头儿真没眼力见儿,我放你过去已经是积德行善了,怎的又回来找死。 若不是我看你年纪大了,就这么一箭射过去,别的不说,就把你的一个脚趾头射下来,看你以后还怎么骑驴? 他想到了这儿,不觉就瞪了老头儿一眼,转身又要赶路。可这回那老头儿却发了话了。 “我说年轻人,我看你骨骼惊奇,是块练武的材料,不如就跟了我吧,等将来有了能耐,就不用再去打猎啦。” 骑头儿一听,不觉心中好笑啊,你个老头儿弱不禁风,连眉毛、胡子都白了,就算有些本事,也是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了,还能蹦跶几天儿啊。 就开玩笑的应道: “俺也看出来了,你老人家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大的年纪,还能骑着驴呢。俺就一打猎的,没那么大心,你老人家还是省省吧,俺要是做了你的徒弟,非把你老累个好歹不可。” 老者见他出言讥讽,也不气恼,就扬了扬手中的柳条,笑道: “小兄弟,你别看我年纪大,却有一手儿好本事,我能抓箭。不信你就射我两箭看看,要是抓不住,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赶我的独木桥,咱们就此井水不犯河水。可要是我抓住了,你就得做我徒弟,你看怎么样?” 骑头儿一听当真是哭笑不得,心里话儿说,这人要是找死可也没办法啊。 得嘞,反正我今儿个也没事儿,就陪他玩玩吧,否则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天高,什么是地厚啊。 于是,骑头儿便一抱拳说道: “得嘞,您老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算打了赌赛吧。俺要是不应,就是对您老不敬了不是。好,您老就骑驴走的远远的,我从后面儿射您三箭,看看如之何吧,” 那老者见他上了钩,只是捻须微笑,点头应允。便骑着驴往前走出了一百来步,就不走了,将驴横过来,看着他笑。 骑头儿不免心头火起,暗说,这人要是找死,可也真没办法,就凭我这张弓,不用说一般的山猫野兽,就是大虫也能射个对穿,又何况是你一老头儿呢。 他想到了这儿,便伸手去摘背上的铁胎弓。 什么又是铁胎弓呢?其实就是形容弓背特别硬的弓,一般人就算你用尽了吃奶的劲儿,也甭想撅弯,其专属于上战场军品,若不是有真功夫,即便能拉开,却也不敢放回去了。因其弹力太大,普通人一旦撒手,都能被弓弦带一跟头。 这张弓乃是他家祖传,您没有个二三百斤的气力,甭想着拉开。 再看他认扣搭弦,瞅准的端正,照着老头儿的帽子,就发出了一箭。 这只箭与其说是飞出去的,倒不如说是一溜电光火石,眨眼间就到了老头儿的头顶了。 不料,那老头儿却是没躲没闪,只伸手一抄,便把那只箭稳稳的抓在手里了。 骑头儿见状,直吓得魂飞天外,闲常就这一箭,石头也能射进去呀,就这一干巴老头儿,能有这么大的手劲儿?别不是我这一箭手下留情,用的劲儿不够吧? 想到了此处,他忙将左手指缝间的箭再次搭上,勒满弓弦,又放一箭。这一箭是奔着老头的左臂射来的,此时他心中尚有一丝善念,想着可别把老头儿一箭射死喽,不料这老头儿微微一侧身,又把箭抓在手里了。 他不觉呵呵大笑,嘲讽道: “年轻人,劲力不够啊,难不成这点儿本事,就敢进山打猎吗?” 一句话激得骑头儿怒火高千丈,恶向胆边生。 他心里是又急又气呀,自忖道:今儿个莫不是撞见鬼了,难道是山中的精怪前来戏我?若果真如此,却也不能放过了它。 他的念头及此,便不再犹豫,当下勒满弓弦,弓开如满月,再一箭向着老头儿的顶门射来。 这一箭他用上了平生十成力,就算大罗天仙也难躲开,眼见得驴上的老头儿猛的向后一仰,便躺倒在驴背上,不再动了。 骑头儿见状,还以为真出了人命了,即便在那个年月,人命贱如草芥,可叫官府知道了,那也是得不了好儿啊。于是他急忙背好了铁胎弓,正准备逃回家去,却见那老者忽然坐起,吐出口中的羽箭,哈哈笑道: “怎么样?小伙子,你还不拜师吗?” 骑头儿虽自小儿凶顽,却也不傻,他情知是遇上高人了,连忙翻身拜倒,愿认老者为师。 老者也早看上了他这身儿筋骨,当下二人回到骑头儿的家中,见了他的双亲,言明拜师之事。 老两口也知道见天儿打猎,没有出息,便同意儿子上山学艺。 骑头儿便随着老者入了深山,这一学可就是十个年头儿,他练就了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可学满出师回家一看,老两口早被乱兵杀了,屋子也被烧做了白地。 自此之后,他只好流落江湖,打家劫舍,做起了强盗的勾当,他因衔恨这些朝廷的鹰犬,故而专劫官银和官轿,于是才有了后面儿入狱的经历。 第16章 第四章 猎物惊魂 麻三儿与柴禾听了骑头儿的遭遇,不免也是感慨万千呐,麻三儿更是在心里头对骑头儿有了一丝同情。 他见骑头儿正在兴头儿上,便想请骑头儿当众演武,以助酒兴。 骑头儿当即是慨然应允,他自从串起马帮以来,过的都是刀尖儿舔血的生活,身边尽是些为名为利的无耻之徒,还从没碰上过麻三儿一类的英雄好汉呢。 他甩掉了大氅,蹬了蹬足下的薄底儿快靴,走上一块平地,也不拉个架势,直接抡拳、踢腿,使了一趟罗汉三十六式。 这罗汉三十六式乃是少林派的真传呐,本是刚柔并济,内外兼有的,可被他这个一身横练功夫的人使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但见他头正,腹收,以肩带臂,以臂带拳,以胯催膝,以膝催足;周身紧致,毫无空隙,直打的飞沙走石,地动山惊;真个是:提拳不亚如南山虎,蹬脚不逊于北海龙。若是真逢强敌手,手脚齐上真英雄啊。 打完了一趟拳,他是面不改色,气不拥出,围观的众人尽皆变色,连鼓掌叫好儿都忘了,只会长大了嘴巴,直愣愣的看着。 骑头儿对于其他人那是视而不见的,在他的心里,这些人如同猪狗,既不必以诚相待,也用不着希望他们能投桃报李。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他连同这帮人早就变成了飞禽走兽,只有拳头那才是唯一的法则。 他见麻三儿兀自鼓掌叫好儿,便快步上前,邀请麻三儿也演武一回,好给众人开开眼界。 麻三儿见推辞不过,只得整整衣衫,来到当场。 他自忖这骑头儿必是少林中人,故而屏息凝神打了一趟少林小红捶。 他的拳法源自于少林心意把,试演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讲究的是:内外三合,周身黏滚,以肩带胯,以胯顶肩,肘膝相并,手足相随;以意领气,以气催力,头有顶牛之力,肩有滚推之雄,胯有吸胸之意,足有含地之能;站如松,落地生根,动如龙,与地相连,说起未起,如挑担,说落不落,抢中央;看阴似阳,看阳似阴,胯下如骑马,双手如飞弹,直打的地府魔王怕,山中惊鬼神。 等他的这趟拳打完了,众人更觉心惊,莫看一个如此瘦削的汉子,竟能有这般的功底儿,不免让人心生忌惮呐。 而骑头儿却尤为高兴,现如今自己的副手儿死了,正缺少一帮忙的,便当即拍板儿,升麻三儿做了自己的副手儿,专管行运押队的一类事宜。 厨子可还等着麻三儿给自己洗碗呢,闻此“噩耗”,不免悲从中来,当即把嘴一咧,唱起了哀婉的山中小调。 他这嗓子与其叫嗓子还不如叫破锣,当即便有一只臭哄哄的破鞋凌空飞来,整打在他的脸上,当即就让这幅“破锣”住了口。 接下来的几天倒也是波澜不惊,马帮只是按照原定路线,一直向着北边儿赶路。 白天翻山越岭,晚上则露宿在荒山野岭间,虽然荒凉孤寂,可时间长了倒能让人乐而忘忧,几乎就成了化外之人了。 麻三儿虽是当上了副手儿,却也没忘了厨子,无事之时总要帮他一把。可厨子呢?反倒以为这是麻三儿在他面前显摆呢,只是一味的冷嘲热讽,说什么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和那位前任一样了。 麻三儿倒也不以为意,本来嘛,他混迹在马帮之中只是权宜之计,待摸清了路径,四人就可以离开了,断不会再在此间逗留。 他见自己与厨子实在谈不拢,只好时常借上王大愣的鸟铳,上山打猎,美其名曰要给马帮改善改善伙食。 王大愣的这杆鸟铳,却是个常人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儿,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平常别人看一下也休想,可麻三儿当然不是外人,自己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东西了,不但可以拿,这弹药还管够。 这一天,马帮由于连日赶路,马匹都累坏了,需要换掌、休息,因而麻三儿才有了闲工夫,一大早儿便提着枪,上山打猎去了。 可今天也是邪门儿,自打他上山开始,甭说什么山猫,野兔,就是雉鸡,野耗子也没见着一只。 他提着枪,只顾东一头西一头的乱走,渐渐的就远离了营地,来到深山之中了。他寻到一处溪水,便解下腰间的搭包,从里头取出预备好的干饼,就着溪水,吃喝解乏。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天边飞来一只大雁,它许是天暖归巢,就一路鸣叫着,凌空而过。 麻三儿一见是喜出望外,急忙举枪瞄准儿,可那只大雁却忽然在天上打了一个斜儿,就栽着筋斗掉下去了。 麻三儿还以为是碰上惊弓之鸟了,急忙追过去捡,他翻过一座山坡,忽见面前有一座水潭,潭边正盘着一条巨蛇,兀自咂嘴,伸脖儿,显见得刚才那只大雁是叫它给吃了。 麻三儿见巨蛇二目如灯,头大如瓮,情知不是对手,急忙转身欲逃,可巨蛇也看见他了,这一带的飞禽走兽早被它吃了个干净,就连天上的飞禽也休想逃过它的巨口,而今见有活人,如何肯轻易放过,急忙挺身、张口,尽力吸来。 麻三儿只觉有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连忙挺身后坐,尽力抵抗。 可他一介凡人又岂是巨蛇的对手,须臾间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自觉两脚离地,身子腾空,手中无从拿捏,心道一声:完了。想不到你家三爷今天死在这儿了。 可天下诸般事,那是无巧不成书的,在麻三儿的面前就恰有两棵歪脖儿老树,相互之间近在咫尺,如同一幅天然的屏障。 麻三儿正在手足无措之际,见到两棵树近在眼前,急忙横枪一架,刚好卡在两树之间。 那巨蛇虽然吸力惊人,却也是需要换气的,它见一口气吸不进此人,心下倒也懒了,毕竟飞禽走兽总会有,何必为一个人费这么大力气呢? 于是它便将口一闭,麻三儿顿时失去了悬空的动力,倒栽下来,直摔了个七荤八素。 待麻三儿清醒过来,也不免心头火起,他自忖这条巨蛇定是当地的祸害,不消说那些山猫野兽,倘或有个打柴的,赶路的,岂不是都要葬身蛇腹吗? 他是越想越恨,意欲杀了此蛇而后快,可单凭自己手里这杆鸟铳,却又有些有心无力。 时方才,他望见巨蛇的周身犹如穿了一身盔甲,甭说一杆火枪,就算调来火炮,也未必能伤其分毫。 可若回去叫人吧,这路途又远,待众人返回,巨蛇指不定又跑到其他地方晒太阳去了,可若要放过了它,那岂不是要遗祸于后人吗? 他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手就忽然碰到了腰间一件物什,不觉眼前一亮,心里话儿说:好嘞,这回这畜牲可跑不了啦。 要说他的腰间能有何物,竟有如此的威力,其实啊不过就是一把开山刀而已。 这把开山刀乃是他的随身之物,闲常走在林间,但凡遇上荆棘,藤蔓,都会用它当先开路,故而时常打磨,端的是锋锐无比呀。 他手里握住开山刀,心下已有了计较了,他深知蛇最善缠绕、攀爬,此乃其天性,想来这巨蛇也必是如此了。 他急忙沿着原路往回走,寻到一棵大树下,估摸了一下树的高矮,觉着差不多,便将火枪背在背上,手脚并用,攀树而上,待到了树巅,便可越过山坡望见水潭了,也能看见那条巨蛇正在潭边那儿打瞌睡呢。 他又一次估摸了一下蛇的长度,便动手将周围的枝桠削掉,寻了一个树杈,趴在上面试了试,觉着能承住方才的吸力,便攀下树来,直至树的半当腰儿时,寻了一个去处,将开山刀抽出,用腰带绑在树上,刀背儿朝里,刀刃朝外。 待一切都安排妥了,他便重新攀上树顶,摘下火枪,往后膛中又添了一个药袋,举枪瞄准,欲要击发了。 可这个时候他又有些犹豫了,毕竟相距如此之远,倘或一枪不中,又当如何呢? 可目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将主意打定,咬了咬牙,睁一目、眇一目,看得端正,便搂动了机簧。 “嘭”,一声枪响过后,硝烟弥漫,两袋火药产生的推力大的惊人,几乎要将麻三儿掀下树去。 可那颗弹丸也不偏不斜正中了巨蛇的头顶,虽然未必击穿,却也着实打的不轻。 巨蛇被击中了后脑海,霎时从梦中惊醒,剧烈的痛感几乎使它发了疯。 他望见远处的树巅硝烟弥漫,料想着那里必有蹊跷,便将上半身立起,一跃而出,向着大树急扑而来。 树上的麻三儿此时又有些后悔,深怪自己多此一举,可眼下再装药已然来不及了,这开山刀要是不管用,自己就成了送上门儿的美味了。 那巨蛇的动作端的奇快无比,还没等他稳下心神,巨蛇就已经到了树下了。 它见树上躲着一人,立刻张嘴猛吸。 可树杈坚韧,无论它怎么用力,就是吸不下来。几番较力过后,巨蛇的怒气更盛,它直接摇动水桶般的身躯,开始绕树攀爬了。 麻三儿眼见着巨蛇的蛇头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不免是一阵的恐惧,正想放声大叫,却紧张得发不出声儿来。 巨蛇却仿佛感到了他心中的恐惧,愈加肆无忌惮的攀爬而上,在它的眼里,只有麻三儿这一个猎物了,必要食之而后快。 可就在它即将攀上树顶之际,忽觉力量渐渐弱了,它本能的张口吞吸,可肚子下面仿佛被开了个口子,怎么吸都用不上力。 它只好展动蛇眼向下观看,却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躯体,都快要垂到树下了。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呀,它顿感气力不支,身体一松,就像个布口袋一样,跌落到树下了。 此时的麻三儿早已被吓丢了三魂,飞了七魄了,只能闭目等死。 可耳闻“扑通”一声响,睁眼一看,巨蛇已经跌到了树下了,稍微扭动了几下,便就此不动了。 麻三儿凭空捡了一条命,虽然欣喜非常,却也不敢直接下树,只得再次装填了弹丸,瞄准巨蛇的眼睛,又开了一枪。 这一枪,距离如此之近,竟将蛇头也打的稀烂。 他见巨蛇当真死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连忙将枪背好,又慢慢爬下树来,在经过那把开山刀的时候,刀锋上尽是些腥臭的血浆和粘液,不免使他呕吐了一回。 待下了树,他却后怕起来,生怕山中还有什么怪蛇啊、巨兽啊,急忙将枪中再次上好了弹药,辨清方向,一溜烟儿的跑回了营地。 第16章 第五章 荒山野寺 众人见他满脸惊恐,且空手儿而归,急忙上前询问情由。 麻三儿只是简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便点齐了十几个贩子外加王大愣,一行人便按照原路返回了。 待他们到了树下,见巨蛇早已死去多时了,众人便一齐动手,将它的内脏掏了,砍头、去尾,将身子截成了好几段儿,扛的扛,抬的抬,一同回了营地。 大家伙儿虽然都是穿山越岭的老手儿,可任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蛇呀,全都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麻三儿一声招呼,众人便将蛇皮扒了,打来泉水将蛇肉洗净,切成小块儿,准备用山菜炒着吃。 可大家寻遍了营地就是不见厨子的影子,有那知情的,便对众人说了,厨子今儿个一早儿就跑到骑头儿的帐篷里赌钱去了,到现在都没出来,恐怕连裤头儿也输进去啦。 大家伙儿一听急忙都来到骑头儿的帐外,麻三儿掀开帐帘,果见里头有七八个人,各个赤着膀子,围作了一处,正赌了个不亦乐乎。 山民们平常玩的既不是麻将,亦不是牌九,而是嘎拉哈。这是一种洗净的羊骨头,通体洁白,一面儿凹陷,一面儿凸起。 玩的时候,一人先将四块儿嘎拉哈握在手中,望空一抛,待骨头落下来,看有几块儿凸面儿朝上,便是几点。 他们已经赌了近两个时辰了,依旧兴头儿不减,各个是头上冒汗,可有的是兴奋的,有的却是急的。 厨子当然是后者了,他昨儿个刚领了月银,这一上午可就都输出去了。 骑头儿的面前已经摆了整整一小堆儿银子了,此时他正手握着嘎拉哈,望空一抛,喊道: “得嘞,就看这一回喽。” 四块儿羊骨头几乎是一齐落了地,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拼命往白灰圈儿里看。 这一看不要紧,就见厨子一蹦多高,口里喊着: “嘿,嘿,这回老子可是赢啦。” 可是他的话音未落,就打旁边儿伸过一只大手,只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刮,厨子就像个被挑出去的臭鸡蛋,直接滚到外头去了。 他一只手拄着地,将嘴尽量的咧开,哭的就像个娘们儿,既是为了自己赢了却被赶将出来而委屈,又是在哭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呢。 整整一个下午,厨子就好像换了个人,他目光呆滞,木讷迟钝,一扫平日的机巧和乖觉,还时不常的偷偷瞄向骑头儿的帐篷,那眼里尽是怨毒之色,口中则喋喋不休的念叨着,仿佛是在述说自己不公的遭遇。 其实像他这等的市井小人,那原本也是有些许期望的,可只要稍遇挫折,他们便会急于报复而后快,从不肯反思己过,只知但论人非。 他自忖没有能力报复骑头儿,却仍想着要发泄心中的怒火,便再一次打起了麻三儿的主意。 在他的心里边儿,这个麻三儿那是个软柿子,上好的出气筒,只要他厨子一瞪眼,那小子就会乖乖儿的跪倒在自己的面前,到那时候他厨子丢掉的面皮,可就能成倍的找回来了。 他兀自打好了算盘,磨亮了一把尖刀,直候到傍晚,眼见骑头儿没有出帐的意思,便将尖刀掖起,准备去寻个开战的由头儿。 可巧儿,一名贩子前来索要蛇肉,他已经喝醉了烧酒,嘴上没了把门儿的,含糊间又说该让麻三儿把做饭的活儿都接过来,让厨子喝西北风去得了。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厨子,他可以被骑头儿打,可以干最下贱的活儿,可就是不能让别人把他的厨艺比下去了。 要知道,这可是他靠“本事”挣来的位子,绝不能容忍别人做的比他更好,这使他尤为衔恨麻三儿,就因为他厨艺好,人品好,众人拥戴,这就是明摆着跟他厨子过不去嘛。 他抽出了藏好的尖刀,兀自在空中虚砍了几下,给自己壮了壮胆儿,接着便将刀尖对准了麻三儿,拱肩缩背的摆出了挑战的架势。 而那些恨不能天天都生事的闲汉们,唯恐天下不乱,立刻就端着酒碗,围拢成一圈儿,纷纷用手里的铜板下注,似乎眼前站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即将掐架的蛐蛐。 麻三儿明智的选择了退避,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厨子却在众人的怂恿下,率先发起了进攻。 但见他垫步拧腰,挺起手中的尖刀,呐喊着向麻三儿的腰眼儿扎来,可麻三儿只是微微转身,便轻巧的避了开去,厨子则捉脚不住,一刀扎进了树里,急切间又拔不出来,引来了一阵哄笑。 厨子羞脑交集,索性松开刀,向着麻三儿的屁股一脚蹬来。 不料麻三儿直接踏前一步,厨子则收脚不及直接来了个大劈叉,顿感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又是一阵儿的惨叫啊。 他彻底丧失了理智,挣扎着爬起来,猛向麻三儿扑来,可不偏不倚正扑在麻三儿身边的热锅之上,顿时一声惨呼震动山野,厨子的脑袋已经和热粥融为一体了。 众人急忙七手八脚的将他拽出来,却见厨子的脑袋整整大了一圈儿,如同一个刚刚蒸熟的猪头,不免觉着好笑,便打来溪水,给他慢慢擦洗干净。 厨子的命虽然保住了,可头脑好像遭受了重创,不是兀自发呆,就是丢三落四,弄得骑头儿大为光火,真想一拳把他打死了事。 不过一到此时,厨子脑中的回路便立刻被接通了,一连串的奉承话儿立时喷涌而出,往往使得骑头儿转怒为喜,只好给他腚上一脚,以示奖励。 连日来是大雨如注啊,马帮走在荒山野岭间,颇为艰辛,待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光放晴,骑头儿便领人寻了一个突兀的所在,叫众人铺开湿透的衣物晾晒。 马背上自有上好的烧酒,众人将之取出来,传杯痛饮,以解连日来的潮寒之气。 骑头儿也自取出了酒葫芦,是开盖儿痛饮呐,他见阳光绚烂,不免胸襟开阔,便命人唤来了麻三儿,一并豪饮。 麻三儿虽不及骑头儿的酒量,却也是个性格豪爽的汉子,当下也不推辞,就接过了酒葫芦,一仰脖结结实实的喝了一口,直呛得眼泪齐流,却兀自赞不绝口。 骑头儿见他颇有几分江湖豪气,当下大喜,也抢过了酒葫芦,就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 他二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豪侠之事,真个是越说越投缘,越说越近乎,直至金乌西坠,兀自浑然不觉,仍然谈论不休。 忽然间,一阵山风吹过,内里竟夹杂着悠扬的钟罄之声。 骑头儿与麻三儿俱是大惊,急忙起身,循声观看,但见山岭重叠,云深不知所在,只能闻其声,未能见其形。 他二人一来无事,二来喝醉了烧酒,不免心火大盛,只听得佛乐悠扬,如何按捺得住,就欲寻声探访。 他们见帮中众人皆是酩酊大醉,便没有惊扰,只是带了随身的腰刀,便循声而去。 翻过了一处山坡,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松林,那悠扬的乐声正是从林后发出的。 二人眼见声音不远,正要踏路而行,忽见路旁的一处荒冢之内,“噗啦啦”一声响亮,就跳出一个红发魔鬼。 它头如麦斗,眼赛铜铃,舌长数尺,毛发森然,怪叫一声,便直扑上来。 二人虽然惊恐,却仗着酒劲儿及胸中的本事,各挺腰刀,上前斯并。 不料那鬼见到了两把明晃晃的钢刀,先自怯了,一个踉跄不住后退,转身便逃。 麻三儿脚快,更兼饮酒量少,两三步已然追至它的身后,飞起一脚,正踢在它的屁股上,将那鬼踢出了一溜跟头。 魔鬼见碰上了两个煞神,端的是吓破了胆,急忙爬起来,飞也似的去了。 麻三儿本待不赶,可骑头儿却被它撩拨得火气上涌,当即呐喊一声,便急追而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脚步如飞,堪堪赶过树林,却不见了妖怪,仅有一座庙宇立在面前,但见翘脊飞檐,红墙高耸,形制虽然不大,却妙法庄严,嵯峨雄伟,令人敬意顿生啊。 他二人听得法乐正是从庙中传出的,不觉就拾级而上,到得门前,便叩响了锃亮的铜环。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开门,骑头儿焦躁起来,正要抬脚踹门,却忽听“呀”的一声响,两扇朱漆大门被开了一道缝儿,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露将出来。 麻三儿见是一个年老的僧人,急忙合掌道: “老师傅,我等是过路的客商,闲来无事听闻法乐清奇,便要进寺参拜。还请老师傅能开门接纳,也叫我等一睹法相真容。” 不料那老僧听罢,犹豫了片刻道: “目下已经天黑了,想烧香请明日再来吧。” 那骑头儿本是火爆的脾气,听闻此言是道闭门羹,当即浓眉倒竖,环眼睁圆,就要拔刀出鞘。 那老僧见状,慌忙应道: “施主也不必焦躁,方才老衲不过是一句戏言,既然要进来,那便请喝了香茶再去不迟。” 说完便开了庙门。麻三儿踏过高高的门槛,进到了寺里,但见苍松掩映,清幽雅致,不免心下好奇,此等一个荒僻的去处,又怎会有此等的雅趣之所呢? 可骑头儿哪有心情赏景观花,他大踏步的进了殿内,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口中连连叫着干渴了,快取茶来。 那老和尚也颤巍巍的进到殿中,先请麻三儿坐了,便要去取茶来。 可麻三儿眼尖呐,一瞥之下,却见殿中并没有佛像之类,只有一名赤身壮汉的塑像,环眼虬髯,浴血如红,就端端正正的坐在神台之上,倒不知是何方神圣。 他心下好奇,当即开口动问道: “老师傅莫怪,小人粗鄙,不识庙中真神,却也想知晓此是哪位佛爷?菩萨?” 老僧闻言,呵呵笑道: “想是荒野昏黑,施主不曾见到庙上的金匾,此处不是那寻常的山神、土地庙,乃是浴血大将军庙啊。” 骑头儿闻言当即仰天大笑道: “哈哈哈,真真是笑话。想那将军必是上阵杀敌,冲锋在前的,哪个不是浴血神勇,为何要单为他建一座庙呢?” 那老僧闻言则淡然一笑道: “施主有所不知,这位将军端的不是凡人,本是唐人,曾冲阵一十八层,被伤多处,却兀自死战不退,终于殒命当场。 御驾亲征的君主却与他渊源颇深,严令随军医官,务必将之救活,哪怕是一时三刻也好啊。医官领命,却是一筹莫展,忽有一名小校报说,家乡曾用马腹装人,使之复活。 医官们闻言才恍然大悟,急命士卒将来一匹马杀了,剖开马腹,取出内脏,趁着血热未凝,便将这位将军褪去了衣甲,赤身装于其中,让马血浸润伤口,使其再复血勇之躯。 后见一匹马不行,竟然连杀了十数匹战马,方使这位将军复活。后人念及他临阵神勇,正气凛然,便筹资建了此庙,以示纪念,于今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月了。” 第16章 第六章 厨子的阴谋 麻三儿闻言,望见神像庄严肃穆,不免敬意顿生,正欲起身叩拜,却听见庙门“呀”的这么一声响,就好像是有人进来了。 骑头儿也是颇为警觉呀,急忙抽刀在手,就要上前查看端的,却被那老僧阻住,回头只轻拍了两掌,便有“嘚嘚”的木屐声传来。 须臾间一阵馥郁馨香飘至,竟有一个女尼就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这个女妮,她一身白衣素净,双眉带感,眼送秋波,面赛桃花,脖颈如玉,酥胸半掩,端的有倾国倾城之姿,闭月羞花之貌。 手中拖着一个红漆盘儿,上面放着三个茶盏,飘飘万福,将托盘放于地上。 骑头儿毕竟是山野中人,闲常也曾寻花问柳,却何尝见过此等美色,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妇人看。 女妮被他看得两颊绯红,急忙敛了衣袖,款动金莲,走入后殿去了。 那老和尚见骑头儿兀自朝后殿看个不休,只得干咳一声道: “施主,贱内已经献得茶来,不妨多饮一杯如何呀?” 骑头儿被他说动了心事,不免也有些尴尬,急忙收回眼神,低头捧起茶盏,啜饮。 麻三儿却甚觉稀奇,不免问道: “老师傅,您方才所说的贱内,可是戏言否?” 那老僧尚未搭言,骑头儿却抢先说道: “嗨,你小子少见多怪,此等关外,入了冬便是大雪封山,闲常人都难以存活,想这位师傅必是与这妙人儿搭伙过日子的,你何必追问详情。” 那老僧闻言,又是淡然一笑道: “这位施主只是口快,想我自幼便男生女相,被双亲送入那白衣庵中出家,曾与诸位师姐、师妹亲如手足。 可不想长成之后,却被庵主霸占,夜夜寻欢,生不如死。 好在天理昭彰,那一日,那老死鬼外出寻欢,却被一山贼杀害。 那山贼寻至庵中,见到许多美色,便强行无理。我等俱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他的对手,几天中被接连弄杀了几个,余者不免惶惶,便趁着他吃醉了酒,用一段白绫将之吊死,又恐官府追究,便弃了白衣庵,各奔东西。 这个小师妹因无处投奔,便与我逃到此间,打理了这间庙宇,同住在此,却也是相互清白,并无苟且之事啊。” 三个人正自讲论,却忽见一个后生在殿边探头探脑的向里边儿张望,麻三儿好不乖觉,见事有蹊跷,当即拔刀在手,几步跨到殿边,就将那个后生揪住,扯进殿来。 那个后生吃了一惊,本待要走,却耐不住麻三儿铁钳一般的两手,只得乖乖的站立一旁,两腿却是颤抖个不住。 骑头儿见状甚觉奇怪呀,便开言恫吓道: “大胆贼子,此时不在家中过夜,却跑到此庙中,端的何为?还不从实召来,否则爷爷手里的刀可不长眼睛。” 那个后生被他的声音吓破了胆,急忙颤巍巍的答道: “小的被人踢坏了后股,端的是坐下不得。” 麻三儿闻言,急忙将他扯转身观看,但见他后腿青紫,却正是自己踢鬼的位置,不免恍然大悟道: “好贼子,竟敢装神弄鬼,逃至此间,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今便宰了你,也免了过往行人之苦。” 说罢,便要抡刀剁去。恰在此时,那名女妮忽然冲进殿内,一把抱住那后生道: “谁人若敢伤害我的孩儿,我便与他拼了。” 一旁的骑头儿那是看了个满眼呐,不觉气冲斗牛,扬臂大叫道: “呔,好个奸夫淫妇啊。 你等遁入空门,却干出此等的勾当,倘若传将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啊? 依我之见,倒不如就此一刀杀了,免得传扬出去,叫他人笑我等关外之人都是不知礼法的蛮子。” 说完,他便抽出雪亮的钢刀,就要搂头剁下。 那名老僧,早已瞧出骑头儿乃是傲骨迎风的江湖好汉,急忙躬身跪下,合掌拜道: “此事都是老僧一时糊涂,只是在此间久了,不曾识得礼法,却叫好汉一语点破,犹如醍醐灌顶,追悔不及。 倘能留我三人性命,必将深自悔悟,潜心修行,就是过得千百年也不敢忘了英雄的大恩大德呀。” 骑头儿见那老僧说的凄苦,便消了无名之火,却忽而大笑道: “老和尚,你既贪女色,想来也定是少不得酒肉。何不将出来,叫我等享用一时,也好将功折罪呀?” 那老僧听罢,如梦初醒,急忙应道: “若非好汉提醒,老衲几乎忘了,我这里有一坛千年好酒,名唤刘伶醉,也叫透骨香,多时不曾饮用,正好今日拿来孝敬二位英雄。” 说罢,他便与那后生一同入了后殿,须臾间便搬出一个酒坛,放于殿内。 启封后当真酒香四溢,扑鼻透骨,使人不免有了三分醉意。 老和尚当即取过酒碗,与他二人满满斟上,殷勤相劝,那骑头儿与麻三儿都是不拘小节的七尺男儿,好酒到了口边如何不吃,当即品了一品,确是甘香怡人,便一仰脖直喝了个痛快。 此酒初入腹中,温热百转,真有说不出的舒服,可过了片刻便上头来,这二人不觉天旋地转,各自捉脚不住,都仰身于地,沉沉睡去。 也不知在那浑浑噩噩之中过了多久,麻三儿忽然就被一阵嘈杂的喧闹声给惊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见王大愣伙着一众贩子,一齐拥来。到得近前,却见王大愣手拍双膝叫道: “我那爷,却叫我等一夜的好找,怎的不回营地,却要睡在这里?” 麻三儿见他问得蹊跷,急忙扭头四顾,呀,哪里有什么飞檐古刹,却是一派平平草地,绿茸茸的煞是喜人。 他见骑头儿兀自鼾声如雷,急忙推了推,却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醒来,叫道: “我说,那老和尚,还不叫你儿子速速斟酒来,倘若脑的我性子发了,一发烧了你这鸟寺。” 他口中叫着,不免睁眼四顾,却见茫茫一片草地,哪里有寺庙的影子,不觉惊异非常,口里嚷道: “这鸟秃驴,却趁我醉了,将寺搬了,把我弃在这里,倘再叫我撞见,定然不饶。” 众人见他喋喋不休,还道是他酒醉未醒,便勾肩的勾肩,搭臂的搭臂,轰然而起,抬着他向山下去了。 自有王大愣等几人也要来抬麻三儿,却被麻三儿挥手赶开,他自忖昨夜的奇遇不知是何等的机缘,使得他见了那美妇人,尚觉几分可惜,慨叹命运弄人,竟使这等的尤物也遁入了空门。 可而今想来却是姻缘巧合,使她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不论是千百年前的际遇,还是哪一世的造化,却都是一番好事了。 马帮依旧是翻山越岭,奔走不息。 他们穿行于茫茫林海间,但凡遇到采药、打猎的山民,便停下来交易。 有时遇到小小的市镇,便要盘桓数日,补充米粮、烧酒,也将自家携带的物品当场货卖。 而今不是冬季,动物皮毛难得收到几件,只有山菜、木耳、药材等可以收纳,却卖不得几个钱,故而马帮也暗中与山匪和掘墓者交易,收些金珠宝玉,古玩、冥器,等待进城后一并货卖。 他们亦商亦匪,亦正亦邪,眼中只有一个利字,只要看到钱财招眼,便把仁义礼智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看都不看一眼了。 这一日,众人正待翻越一处山岭,却忽见厨子催马赶到了队前,他在骑头儿的耳边只是低语了几句,却面上堆满谄笑,浑身尽显媚骨,观之极是令人厌恶。 骑头儿听信了谗言,便将右拳高高举起,示意队伍停下,而后便随着厨子一同策马来到一名矮胖子的近前。 厨子有了骑头儿撑腰,自是有恃无恐,竟当着众人的面儿,叫矮胖子打开包裹来检看。 矮胖子虽然瞧不起厨子,可碍于骑头儿在场,只好从褥套里取出了包裹,在草地上打开,慢慢的搜检起来。随着诸般物品的翻动,从脏兮兮的一团衣服里就忽然滚出个玉佩,晶莹玉润,通体无暇,在阳光的照射下烁烁放光,一望便知是件宝物。 马帮里的人那都是有些个道眼的,当即就发出了一片惊呼,骑头儿则不动声色,弯腰用手指将之轻轻挑起,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便将目光移开,阴冷的盯着矮胖子。 矮胖子显然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包袱里能有此物,急欲开言解说,却因情急语迟,竟急得满脸大汗,发不出一语了。 骑头儿并未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抬手就是一拳,正打在他的胖脸上。 矮胖子也是走惯了江湖的,焉能平白受此羞辱呢? 他一声惨呼过后,立刻挥拳反击,向着骑头儿的面门砸去。 骑头儿却不躲不闪,扬起下巴,硬生生的接了一拳,但听得又一声惨呼响起,他的指骨竟被振断了数根。 接下来的事儿,几乎就是骑头儿一个人的暴力表演了。 一名二百多斤的汉子,在他的面前竟如同一片飘零的树叶,时而飞起,时而又落下。 就在这血腥的氛围里,厨子则始终保持着奸佞的笑,他在暗自庆幸骑头儿得罪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打心眼儿里恨这些贩子们,恨马帮里所有的人,他们只会将他看成是一只会耍把戏的猴儿,终日里对他极尽羞辱之能事。 他就是要让他们相互仇视,攻杀,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他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成为最后的赢家了。 第16章 第七章 荒野恶斗 然而他心中的美梦还没有做完呢,却已在一声震天动地般的怒吼声中,挨了重重的一拳,几乎被打得飞到了半悬空里。 打他的却是一位红面大汉,他早就猜出是厨子从中挑拨离间,使得二人反目,便出于义愤“帮”了厨子一个大忙,提前让他进入“飘飘欲仙”的状态了。 骑头儿并未料到有人敢公然反抗,不经意间后背已被重重打了一拳。 他被打得疼了,急忙回身防守,不料那矮胖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抱住了他的双腿,使得他竟一时动弹不得了。 徒然受制让骑头儿顿时落了下风,脸上又重重的挨了几拳,可他竟能双脚牢扎不动,迎击着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也没有跌到。 他并未开言呼救,只是沉着的架住打来的拳头,在对方的胳膊上只一砸,竟将那铁塔般的壮汉击倒在地了。 围观的众人又是一阵儿的惊呼啊,他们既佩服骑头儿的勇力,又多希望能就此了结了这条野兽的性命,宁可只身漂泊,也总比被禁锢在这小小的马帮中强。 然而他们都失望了,骑头儿忽然爆发出难以形容的蛮力,不但将双腿上紧箍的胳膊踢开,还将那红面大汉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他才是只真正的野兽,一时的慌乱只能激发出他可怕的洪荒之力。 瞬间的形势逆转,让围观的众人都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可当他们从震惊之余再次清醒的时候,场上却只有骑头儿一人还在站立了。 矮胖子已然倒卧于地,无力的卷曲着身子,犹如一条破麻袋,红脸汉子则手捂着左臂,愣愣的坐在地上,脸却已然涨成了青紫色。 骑头儿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漠然的吩咐其他人,用一匹白布将矮胖子裹了,扔到山涧里边儿去。 可这一回没有人再动,他们的眼中满是惊恐,继而又渐变为一种难以琢磨的杀气。 可骑头儿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在他的眼里边儿,这些人犹如草芥,就像等待着被老猫吃掉的老鼠,不过先要被玩弄一番罢了。 终于有人自发的走过来,取出锹镐,就地挖了一个大坑,又将矮胖子的尸身平展开,仔细的放入了坑中。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坟头儿就立起来了,那位红脸汉子与其余的几人都默默注视了好一会儿,才一齐回到了马帮之中。 骑头儿显然也有些疲惫了,只是挥了挥手,命众人就地扎营。 厨子则捂着青肿的下巴,像条哈巴狗一样,围着骑头儿打转,尽力讨好他的主子。 他建议着干脆将那几个人都赶走算了,以免夜长了梦多。 可骑头儿却始终未发一言,在他看来,他可以借着任何机会,将意图反对自己的人统统做掉,却也不许像厨子这般的小人,借着自己的力量,爬高哪怕半步。 于是就在厨子正欲再进谗言之时,脸上早已被重重的打了一巴掌,只好又像皮球一般的滚出去了。 入夜,马帮里终于沉寂了下来,就连最低贱的无赖间也不再玩笑打闹了,他们仿佛都被笼罩了挥之不去的阴霾,假使骑头儿真是一只山中野兽的话,又有谁肯与猛虎为邻呢? 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马帮又行进了小半个月,虽然大家心情抑郁,却侥幸没再发生什么事情。 一天傍晚,他们又在一处山坡上宿营,这里凉风习习,能方便的打到柴火,还有一条小小的溪水叮咚流过,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麻三儿照例在饭后巡查了各处,他自打做了副手儿以来,骑头儿便将所有的事儿都一股脑儿的交到了他的手里,自己则夜夜聚赌,对马帮中的事不闻不问,一副人在江湖,忙里偷闲的模样,仿佛这就要退隐林泉了。 麻三儿见各处没什么异样,便寻到了成瘸子与柴禾,三人共同计算了路程,估摸着已经快出吉林的地界儿了,只要能离着官军越来越远,他们便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几个人商量妥了,麻三儿便独自一人去寻找厨子。 最近一段时间来,厨子竟然没有冒什么坏水儿,这可是颇为反常的。 然而,帐篷里却空无一人,一段尚未切完的熏肠扔在了案板上,刀却掉在地上。 麻三儿拾起了刀,掂在手中看了看,将其插好,又绕着帐篷走了一圈儿,再到附近的树茅子中看了看,依然不见他的踪影。 这使得麻三儿在心里有了一丝不安,他知道厨子是不会在入夜后轻易离开帐篷的,因其得罪的人太多,生怕会在黑夜里被人打了闷棍,故而今天的表现颇不寻常。 他正在满腹狐疑,却忽然听到从骑头儿帐篷方向传来了聚赌之声,不免又松了口气。 一想到厨子输光了家底儿的狼狈相,不免让他觉出了几分好笑。迎着清凉的山风,他觉出了些许疲惫,便决定先回到帐篷里小睡一会儿,待后半夜再来看看。 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被官兵追赶,一会儿又梦见被骑头儿打死的两个人又活了过来,不断在营地内走来走去,那扑通扑通的脚步声震得他难以熟睡,只好翻了个身,用衣物包住耳朵,准备再次入眠。 可他忽而又警觉起来,不曾睁眼,侧耳静听,果然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他急忙掀开帐帘,见夜色昏黑,已是过了午夜了,急忙轻轻的钻出帐篷,努力睁了睁眼睛,尽量适应周围昏暗的光线。 其实马帮行路,虽然都对各处绺子是有所照应的,可也不能保证就不碰上一两个青瓜蛋子,倘或夜晚摸进营地,偷走马匹,再顺带割掉几个脑袋,那可真是阴沟里翻了船了。 麻三儿既已能辨别出周遭的事物了,便沿着土路一直摸下去,他并不能肯定来的就是贼人,倘或是自己人,半夜起来拉肚子,那岂不是要闹个大笑话儿嘛。 土路的尽头果然有一个人影儿,麻三儿仅从其高大的身形判断,那个人必定就是骑头儿了。 可这大半夜的他独自出来做什么呢?他正欲起身,上去问个究竟,却忽见两条黑影从骑头儿身旁的草丛里直蹿而出,捉住其头脚,将他高高举起,抛入了山涧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犹如电光火石,麻三儿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惨叫和呼救,仿佛只有折断草木的咔嚓声。 他已经惊诧到了极点,一瞬间竟然觉着这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罢了。 可他瞬间又紧张了起来,难道方才那身材高大的人是王大愣? 一想到此节,他周身的血管几乎都要炸开了,一阵血涌让他感到天旋地转,愤怒中他发出了一声呐喊,几乎要将整个黑夜都撕裂了。 可还没有奔出几步,麻三儿便被身旁扑出的几条大汉给死死的压住了。一名大汉在他的耳边低声道: “别喊,我们知道你是好人,可你也不愿意就这么干下去了吧? 骑头儿已经被我们做掉了,等会儿选出新的头领来,你再跟着干吧。” 言毕,麻三儿顿觉身上的压力减缓了许多,方才透过这口气儿来,当他知道被扔入山涧的不是王大愣时,就已经决定不再反抗了。 他轻轻的翻坐起身,见身旁起码立着七八条大汉,手中都握着刀剑,虽然星光不亮,却依然能看到锋刃映射出的点点寒光。 远处的山崖边,也走过四个人来,他们在向这边儿打着手势,大意是说,那个该死的已经见了阎王了,不要再伤害其他人了。 紧接着便有人将帐篷里熟睡的人都叫起来,集中到山坡之上,却没有人点亮火把,更使得这场夺权“政变”显得诡秘、阴森。 人们渐渐聚拢成一堆儿,黑压压的或坐或站,都是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或许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故而并没有惊散逃命。 一个如骑头儿般高大的身影出现了,夜幕下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的听到他的声音,就听那汉子轻咳了一声,沙哑着嗓音说道: “骑头儿已经不小心掉进山涧里头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新骑头儿了。 除了厨子之外,其他人还干过去的活儿,我给每人每月再加一钱银子。好了,就这么着吧,明早儿都早起赶路,先睡了吧。” 人群里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询问,大家都默默的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头儿虽然换了,可银子终归还是银子,跟谁不是跟,干什么不是干呐,如此这般便是江湖的首要准则,有奶便是娘吧。 “我给两钱银子。” 这个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同在众人的头顶打了个炸雷,将他们瞬间从发财的美梦中惊醒,又掉进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只有那几个参与叛乱的汉子没有惊慌,他们仿佛有着神圣的信仰,瞬间就拉开了架势。准备厮斗了。 那个熟悉而又可怕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好像受了伤,左脚略有些跛,然而依旧是那样的稳健,那样的刚强,就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周身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山崩地裂般的呐喊声响起来了,十几条汉子一齐向着那缓缓走近的黑影扑过去了。 可是在围观者的眼里,他们的形象颇有些纤弱,呐喊声中也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壮,许是挡车的螳螂,亦或是垂死挣扎的群鼠,也会如此的呐喊壮胆吧。 结局是不言自明的,任何人都无法撼动魔鬼的神力,他们总是这个跌倒,那个再爬起来,如同是蚍蜉撼庭柱,终将以死亡收场。 忽然一个黑影高举起一块大石,砸在了“魔鬼”的脑袋上。 局势终于要逆转啦,高大的黑影摇摇欲坠,而围攻的众人也爆发出由衷的欢呼声,他们几乎同时都扑到了“魔鬼”的身上,将他重新压向地面,压向那无尽的地狱深处。 忽然犹如火山爆发一般,正在施加压力的人群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向外弹开了,是那个可怕的黑影正在冉冉站起,人群则开始动摇逃散了。 忽然黑压压的人群里又冲出了一伙儿人,瞬间就加入了战团,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有的脚踢,有的拳打,将各自心中的愤懑都化成了雨点儿般的攻击,落在那团黑影身上。 加入战团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叫嚣着,扭打着,像一片沸腾的海浪,只是在无休止的发泄与怨恨。 不知在什么时候,地上的那团黑影已经缓缓爬出了这片地域,向着自己的帐篷悄然爬去,可没有人看到这一幕,他们仍旧在簇拥着,不顾一切的厮打、叫骂,努力寻找着心中的目标。 直到一声刺耳的拔刀声响起,才将所有人拉回到现实之中,那个魔鬼他又出现了,手中还擎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一霎时威严、诡异、恐怖将所有人的怒气都赶得烟消云散,他们只是愣了片刻,便齐刷刷地散开,各归各的帐篷,各钻各的被窝儿,就只剩下麻三儿一个人还那么傻愣愣的站着。 钢刀只是向着麻三儿的头上略点了点,便被“唰”的一声插回了鞘内,随之那个高大阴森的黑影也消失了。 伴随着天边的鱼肚白,营地中再次安静了下来,麻三儿不由得看了看天,似乎刚才的一场闹剧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而今玩笑已过,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这正是,“一片丹心入泥沼,两条岔气攻心来。三山五岳都行遍,四方神只保英魂。”诸位看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17章 第一章 麻三打虎 千妖百魅难磨折 手足兄弟也成仇 咱们书接上回,正说到马帮之中经历了一场闹剧般的夺权之变,可尚未见到丝毫成效,便被骑头儿给扑灭了。 但人心最是难以琢磨,昨夜还争斗得你死我活,可到了清晨,众人都是自顾自的打点行囊,倒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麻三儿依然不见厨子的身影,不由得猜测,是不是帮中之人恨透了厨子的两面三刀和趋炎附势,将其先行做掉了呢? 可就在队伍即将开拔的时候,厨子却突然出现了,他瘸了一条腿,显得身型更加低矮,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只有双眸间闪烁着仇恨与隐忍。 他没跟任何人打声招呼,便上了自己的那匹瘦马,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头。直到后来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麻三儿才略知了他失踪的前因后果。 厨子是在半夜里被人从帐篷中掏出来的,被山核桃堵了嘴,再用麻绳捆住双脚,扔下了山崖。 好在人们只是将他倒悬在空中,目的呢?就是要让他遭点儿罪,与其说这是一场谋杀,倒不如说是个恶作剧了。 帮中没有人瞧得起他,即便是他狐假虎威的时候,依旧被人们看作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他被吊在空中的时候,骑头儿就落在他下方的灌木丛里,他身子骨儿结实,并没怎么受伤,而且还抬头看见了厨子,却并未出手相救,只是自行回到了营地,与众人混战一场,结束后便自回了帐篷,蒙头大睡。 直到天边发白,他才独自一人回到悬崖边,割断绳索,眼睁睁看着厨子砸到了谷底,便又回去睡了。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这样对待厨子,照理说厨子是他的喉舌,理应得到些好处的,可如此的对待只能算是比仇敌稍好一点儿罢了。 厨子再也没有接近过骑头儿,他与所有人同样保持着距离,只是在偶然的机会里,麻三儿才能见到他独自一人呆立在山坡上,满脸恶毒的叨念着什么。 天儿渐渐热起来了,马帮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这许是骑头儿的又一招伎俩,想以此冲淡人们心中的怨恨,故而才没日没夜的折磨他们,另所有人都感到精疲力尽。 一天的正午,马帮来到一处地界儿,唤做三十里坡,乃是一段爬坡路,翻过去就能轻松很多。 骑头儿照例领着几人找地儿打尖,这次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在坡前恰好有一处小酒店,别看它的规模不大,后院儿却有着堆积如山的酒坛子,打听之下方才知道,这里不但可以吃酒,也是远近驰名的酒坊,自有各地的商贩前来贩酒,令此地早就名声在外了。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身子骨有些孱弱,却深谙酿酒之道。 据他说他家祖上本是关内人,因躲避战乱和灾荒才迁居于此,本想开家小酒店谋生,却不料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引得四方酒客齐来,竟渐渐有了些名气。 他十分健谈,在给骑头儿、麻三儿等人铺摆酒碗之时,仍口若悬河的讲起了自己的家世。 据他讲,他家祖上也不知是哪代学会了酿酒之法,其中最出名儿的便是刘伶醉。 这刘伶本是后晋竹林七贤之一,其才思敏捷,诗画双绝,尤善饮酒。 据说他的酒量奇大,每次必须喝足一斗才肯提笔作诗。 要说这一斗酒,一般人早就醉死过去了,可刘伶却能在微醺之中,才思泉涌,将诗文一挥而就啊。 后来刘伶中了酒毒,一日不喝就寻死觅活,弄得家人都替他的身子骨担忧。 一日他又到处找酒喝,媳妇见状慌忙阻止,刘伶百般无奈,便心生一计,骗自家的媳妇儿道: “若要我戒酒倒也不难,只消再给我一坛上色好酒,我写一篇戒酒文,当着祖宗牌位念了,方能将酒瘾戒除无疑。” 媳妇儿只道是刘伶当真想要戒酒了,大喜之下便到村东头儿借了一坛好酒。 刘伶闻到那泥封之下扑鼻的酒香,立马就才思泉涌,将戒酒文一挥而就,便拖着酒坛子进了祖庙。 在祖宗牌位之前,他自念了这片戒酒文,而后则叹道:“想我刘伶,因酒为文,岂肯听妇人之言。先不论那前路颠簸坎坷,且先一醉方休了罢。” 结果他又将一坛子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竟醉得人事不知了。 待家人发现之时,刘伶已是气息微弱,绝无复生之态了。 众人只好痛哭了一场,将他葬在了祖坟之内。 然而过了一年,村东头儿的酒坊主人突然造访,言说欲见刘伶一面,家人急忙解释,说刘伶已被下葬一年有余了。 酒坊主人大惊,急忙命人打开棺木,见刘伶竟然渐渐苏醒,却对一年前的事儿全然记不清了。 后来人们便将这种酒唤做刘伶醉,一直是流传至今呐。 麻三儿对于这类的乡野奇谈向来是不置可否,他既不便否认,也不好随声附和,便低着头拨弄面前的酒碗。 可骑头儿却是个莽撞汉子,他一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起什么就做什么的,他听了故事觉着荒诞,先自哈哈笑了一阵,继而又狠狠的瞪着店主,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店主虽然见过各类过往之人,却从没见过像骑头儿这样凶的,不由得闭了嘴,不知打哪儿得罪这位爷台了。 骑头儿见他有些怕了,不免得意,其实他之所以有些愤慨,竟然是对这坛中的老酒发生了兴趣。 他不善言辞,却习惯于将喜好看作是一种挑战,因而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的表情上猜到其心中所想。 麻三儿对这位爷台自然是不陌生的,他见骑头儿一言不发,便向着店老板挥了挥手,让他先上一坛好酒,再说。 店主如同遇了大赦,急忙走入后院儿,搬出一个粗瓷大坛,放在几人的面前。 那个坛子呈灰褐色,釉面斑驳,显见得已是使用多年了,粗糙的坛口儿挂着一层酒霜,这却是坛壁透气的缘故,只有古法儿才能造出这样的坛子来。 店主打掉了泥封,用酒舀子给每人的碗里倾满了酒,酒色却不似一般的村酒那般浑浊,却是绿的有些发亮,仿佛变成了一块翡翠,望之便满口生津,疲惫顿消。 骑头儿先自端起碗喝了一口,继而就耐不住酒香,一口气儿将碗喝了个见底儿。 麻三儿等人也都学着他的模样,将酒一饮而尽。此酒初入咽喉,并不辛辣,而进到胃里却似燃着了一团火,却不是烧灼,而是异常温暖,令人通体大汗。 众人都不免赞了一回,却只有骑头儿被勾上了酒瘾,面色也变得更加阴郁了。 他接连喝了七八碗,才长出了一口气,瞪着血红的怪眼要肉吃。 村中恰好宰了一匹瘸腿的马,店主早将马肉酱得了,便切作一大盘,端将上来。 几个人早都饿了,也顾不得许多,就伸出手,争相抓了马肉,塞进嘴里大嚼。 麻三儿却不忍叫大愣等人挨饿,便私下做主,让店主将刚蒸得的大个儿馒首,连同大桶的酱菜,一并先送到马帮里去。 骑头儿虽对他私自做主颇为不快,却也不便阻止,只是斜着眼儿看了他一回,便自顾自的继续吃酒了。 酒过三巡,可菜呢却还是那一道,而骑头儿的脸已经红的像猪肝儿了。 他有些捉拿不住面前的马肉,急得头上冒了汗,店主见他醉了,急忙开言劝道: “您老也不必着急,此酒虽然香口,却是后劲儿十足啊。各位且须在此处过上一宿,赶明个儿午时再上坡去不迟。皆因此处近日里闹起了大虫,诸位现在上去恐为不美,还是听我之言,暂时歇下了罢。” 不料他的话音刚落,立时便引来了一片哄笑声。 这些人虽然都是草莽出身,可任谁不知道“水浒传”呐,现今在各处的大茶楼,小茶馆儿里都能听到武松武二郎打虎的英雄故事,可这里是景阳冈吗? 前头莫不有武大郎、西门庆、还有潘小姐?大家伙儿全笑岔了气,都一叠声儿的叫店主快换个段子讲讲,这个段子大家伙儿早都听腻了。 店主见他们不信,急忙进到屋里取出一张告示来,那下面儿是明晃晃的朱漆大印,上头的内容骑头儿等人自然看不懂,便要麻三儿给大家伙儿念念。 麻三儿遂拿过告示,朗声念道: “兹我县,近日来猛虎拦路伤人,以致多人殒命。虽经剿捕,却收效甚微。为免我乡民身受其害,特发此告示,宣知如下:一,凡过路者须绕路而行,切不可自不量力。二,凡过路者须多人随行,且允许携带器械防身。三,凡过路者不得夜间过路,因猛虎白昼栖息,故而午时过坡最佳。” 待他念完了告示,众人这才歇了鼓噪之声,都因方才的放肆有些尴尬了。 那店主见告示震慑了众人,也自觉得意,便笑道: “想来各位能走到此间,也必是有些个手段的。我们县中老爷有话,凡能捕杀者,赏银五十两,乡绅加补五十两。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啊。” 他本欲对这些个不明事理的乡巴佬儿取笑一番,不料骑头儿听罢他的言语,便双眉紧缩,瞪起了一对怪眼,紧盯着他看。 这倒让店主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好寻个借口,逃到后面儿去了。 见没了发泄的口子,骑头儿有些不爽,嘟囔着说,自己闯荡江湖这许多年,难不成还要怕几只山猫吗? 一只大虫一百两,三只那就是三百两啊,这要是十只呢?岂不是自己就要退隐林泉,不问世事了吗? 在他面前的那都是不怕事儿大的主,听了说辞,全都拍着胸脯说干脆咱哥几个就把这几只山猫解决得了,也好叫这帮人看看,爷那也不是好惹的。 骑头儿晓得他们说的都是醉话,便不加理睬,唯见麻三儿一声不吭,便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儿,说道: “我知道兄弟你绵里藏针,是有真本事的,莫不敢要把老虎除了,得些个赏银,给俺挣些个脸面回来,马帮我跟你对半儿平分。” 他见麻三儿仍是一声儿不吭,便将目光移开,准备去搜罗几个敢做事的。 不料直到此时麻三儿才淡淡的说道: “依我看,除去老虎倒也不难,不过需要弟兄们搭把手,别让我一个人儿耍单帮儿就行。” 骑头儿听了这话,颇觉惊讶,急忙询问麻三儿能有什么办法呢? 难不成真要学着武松武二郎,就用一对儿拳头,将大虫活活儿打死了不成? 麻三儿则不慌不忙的撩起了桌布,擦了擦嘴,这才慢慢的说出一番见识来。 第17章 第二章 男扮女装 原来关外老林子里的老虎却与关内不同,它们从不单独出没,而是或三或四的结伴儿而行。 其中最有经验的老虎自然为头儿,它从不肯轻易示人,而是带领手下,潜伏于密林深处偷窥。 但凡见到人多势众的,或是手持兵刃的,便自潜伏不动,只要见到落单儿的或是手无寸铁的才要跳出来取食。 取食之际,头虎必先大叱一声,惊得对手骨酥脚软,此时就算他想走那也走不成了。 而后它便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站在头里,摆出一幅兽中之王的架势,任由手下将猎物咬死,自己才抢先慢慢受用。 故而对付关外的老虎只能智取,不可力敌,倘或你漏了半点儿杀机,老虎便不敢出头,即便你绞尽了脑汁,使出下套子,设诱饵的伎俩,也是白饶。 骑头儿听了他的见识,不觉又有些焦躁了,当即厉声说道: “依你这么说,这老虎岂不是做了缩头乌龟,抓不得了吗?” 麻三儿见他动气,连忙说道: “那倒不是,只消找一妇人,将老虎给引出来,我们在四周布下天罗地网,量它们也是插翅难飞。” 一听这话,骑头儿又来了兴致,他只是一介粗人,仅知道打打杀杀,冲锋陷阵,却还从没有摆兵布阵,使用计策的时候,此时立感到自己已经成了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了,却不知这辈子还能过到这份儿瘾呐。 他仰头思量了片刻,便立刻叫人将厨子找来。 厨子经过这段时间的将养,已经恢复了惯有的狡黠与阴损了,他正与几名贩子赌钱,妄图出个老千,捞点儿外快,忽听骑头儿呼唤,自是不敢怠慢,急忙屁颠屁颠的跑了来。 骑头儿见他走近,先是用手比量了一下个头儿,接着便扭脸儿冲店主嚷道: “兀那店家,有没有女人的衣裳,现成儿的拿一套来。” 正在忙活的店主,还以为是自己个儿听错了,急忙探出头来说道: “您,您说什么,我这儿又不是换估衣的,您别拿我开玩笑成吗?” 不想他的这句话竟惹得骑头儿无名火起,当即拍着桌子叫道: “老子才没心兴拿你开心,到底有没有,要是没有这酒钱我们可不给了。” 店主一听方才慌了神儿,急忙道: “我说大爷您别生气,我这就去给您找找去,要是有个一件儿半件儿的拿来就是了。可要是弄坏了,您老也得照价赔偿不是。” 他见骑头儿又要发火儿,急忙缩了头,进屋翻腾去了。 厨子起先还不知道骑头儿叫他来做什么,比及听说要女人的衣裳,又联想到骑头儿比量自己的身高,不觉就惊出了白毛汗。 他还以为着骑头儿闲极无聊,要想拿他寻开心呢,不觉怕上心来,急忙转身准备开溜。 不料他刚刚走出了几步,便被闻讯而来的贩子们堵住,揪了回来。 店主拿着一套半旧的衣裳走了进来,那是一件儿红底蓝边儿的花褂子和一条葱芯儿绿的套裤,也不知是谁穿过的,看着倒是挺喜庆。 骑头儿一见真有女人衣服,立马就来了兴致了,非逼着厨子当场穿戴起来不可。 厨子自知避无可避,只好捏着鼻子穿上了褂子,蹬上了套裤,一霎时就变成一个忸捏捏的芊芊少妇了。 他本以为骑头儿只是一时兴起,拿他寻个乐子罢了,比及听说这是要拿他当诱饵,引得老虎出来,立马就吓得尿湿了裤子,拔腿想逃,却因脚下的套裤太长,绊了一个狗啃屎,当场就哭成了人阵了。 骑头儿见他如此熊包,可也有些挠头了,毕竟这是关系到自己个儿面子的大事儿啊,倘或这个孙子完不成,当场吓昏了,或者干脆吓死了,那自己个儿今后还怎么在绿林道上混呢。 他见厨子兀自哭个没完,不免怒从心头起,刚想上去跺他两脚,却忽然被麻三儿给拉住了。 骑头儿见麻三儿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奇怪,刚要开口询问,不料麻三儿却抢先说道: “头儿,这个事儿是俺提出来的,要不叫俺去试试如何?” 大家伙儿听说麻三儿竟然自告奋勇,去做这个勾当,不免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个中最着急的那自然非成瘸子莫属了,他正想站出来阻拦,却又因忌惮骑头儿的淫威,只好暂时忍下不提,静观其变了。 骑头儿倒是欣喜异常,他知道麻三儿胆大心细,又有一手儿的好拳脚,只要是他肯去,那打虎的壮举可就成功了一多半儿了。 当下骑头儿便与麻三儿,连同其他几个有经验的人一起,详细计议了一番,决定调出四十名精壮的汉子,同麻三儿一起布下天罗地网。 可这计议是一回事儿,冲锋陷阵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几个人在马帮之中拔了又拔,选了又选,最后只找出二十几名信得过的好汉,毕竟关键时刻是宁缺毋滥,总比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强不是。 他们又前往岭上查堪地形儿,据店主说,老虎伤人往往是在前头的十里坡下,那儿地势平坦,林木丛杂,便于老虎观察捕食。 麻三儿在偷看了地形之后,便与骑头儿商量,将二十几人分成三组,两组分别埋伏于两侧的树林之中,但距离必须较远,以免打草惊蛇,另一组则必须跟在自己身后,保持约有半里路的光景,随时准备着接应。 如此的一番安排过后,众人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可其中最重的担子还是在麻三儿身上,他必须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既能稳住老虎,又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如此才能将老虎一网打尽。 众人如何细细的准备咱们暂且不表,话休烦絮,两天后的一个正午,阳光灿烂,直晒得路静人稀,就连一般的兔子、黄狼都不愿出穴觅食了。 可在僻静的山路上竟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打扮妖艳的妇人出现在了明媚的阳光下。 她左手提着一个用荆条编成的细筐,上面盖着一块花布,背后则背着一个包裹,显然是要行远路的。 这女子袅袅婷婷,走几步便歇一歇,慢慢挨上坡来,还时不常的撩起面前的纱巾,看看天色。她显然是疲累已极了,便走到一片草地上,歪着身子坐下,准备用过了饽饽,再行赶路。 她伸手揭开盖在篮子上的花布,露出里面儿刚炸得的麻花和炸糕,油汪汪的塞入口中,细嚼慢咽,那一阵阵的油香立刻便随着山风飘散开来,直传出数里之外,却兀自浓烈不散。 忽然前面儿的树林里出现了一阵儿骚动,那妇人便停了手,紧张的抬脸观望着。 但听得一阵儿稀里哗啦的乱响,从树丛里竟然就走出一只体格健硕的斑斓猛虎,它轻蔑的望着眼前的妇人,既没有向天咆哮,也没有剪尾怒吼,只是犹如手握尖刀的屠户,盯住了案板上待宰的猪羊,一幅玩味奚落的神情。 紧接着两侧的树丛中又是一阵儿的乱响,内中又走出两只老虎来,个头儿上虽较先前的那只显得略小,可面相上却要凶狠许多,各个都将利齿龇出唇外,仿佛随时都会扑将上来,对着猎物狠狠的撕咬一番。 第17章 第三章 擂台 那妇人何尝见过此等的景象,惊惧之下一声惊呼,便瘫软在地了,手中的篮子也向前滚出了好远,里头的饽饽撒了一地。 为首的巨虎仿佛猜到了她的反应,并没有急于取食,而是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地上的油炸饽饽,似乎颇感兴趣。 它毕竟是山野间的畜类,从未闻到过此等的美味,不觉垂涎欲滴,便张开口衔住了一块炸糕,将之卷入口中细细的咀嚼起来。 那炸糕煞是美味呀,香甜间却也颇为粘牙,几个回合下来便将它的獠牙粘住,一时之间竟难以舔嗜干净了。 猛虎不免低吼了一声,垂下头,用虎爪盖住了脸,口中的舌头则尽力舔噬。 其余两只老虎也明知这妇人必是它们的口里食了,都不急于将其咬死,而是一同向着头虎这边凑了凑,似乎也对地上的饽饽颇感兴趣。 可恰在此时,那名瘫倒在地的妇人却忽然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她摘下背上的包袱,从中就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搂头盖脑,向着头虎猛力劈来。 那头虎本是山野间的大王,自然非同小可,虽然急于剔牙却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它甫见一道寒光直劈面门,急切间伸爪一挡,不料那钢刀端的是削铁如泥,只听“嚓”的一声轻响,斗大的虎爪已然落了地了。 其余两只猛虎见头虎受伤,立刻血灌瞳仁,急回身张牙舞爪,猛扑而至。 就听远处“叭”的一声枪响,左边的一头猛虎就像被人凭空击了一掌,身子一歪便凌空跌倒,只是自顾自的在地上挣命。 另一头猛虎眼见须臾间连伤二虎,情知不妙,急忙哮吼一声,急剪尾向着那妇人猛扫而来。 那妇人晓得这是老虎的伤人绝技,急忙抱头后仰,咕噜噜的倒滚了开去。 那猛虎借着此机,一跃数丈,狂吼间钻入了林中,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地上的妇人见一虎垂死,一虎逃遁,急忙挺身而起,以钢刀护住了头面,直面二虎,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休看那头虎被削去了一爪,却仍不失山中之王的威严,它情知中了圈套,却不愿就此认输,便用三爪支撑起身体,断爪处兀自鲜血喷涌,却全然不顾,略一蹲身,猛然大叱一声,声震山野,汇合了周身之力,纵身一跃,便疾扑而至。 那妇人却是早有防备,急忙以右肩着地,侧面一滚,躲了开去。 猛虎一扑不中,却又前脚受伤,捉立不住,一个虎扑,跌翻在地,激起了一大团尘土。 它不待尘土散尽,又拧身扑上,倒剪虎尾,猛然抽至。 那妇人虽然也身手不凡,却料不到头虎在受伤之余竟能如此矫健,稍一疏忽,钢刀已被虎尾抽中,立时画出了一道弧线,不知掉往何方了。 妇人见大事已去,急忙抽身向着来路疾奔,头虎见一击得中,哮吼一声,又一次尽力扑来,这一人一虎悠忽间已经奔出数丈开外,却是人力已尽,虎力充盈。 那猛虎见仇敌就在眼前,便后足撑地,尽力一扑,断足处恰好撞在妇人的后背之上,竟将她凌空推出了数丈。 猛虎在吃痛之下更是丧失了理智,一声怒吼几乎要将山川振断,合当再次扑上,却耳闻又一声震天介的枪响,它立刻步履踉跄,只是向前扑出了数步,便颓然跌倒,虽虎目圆睁,却也再无力挣扎了。 那妇人显见得已是耗尽了气力,又被这蛮力撞击,登时昏倒在地。 直到此时那些埋伏于左近的汉子才纷纷冲出了丛林,将她抬起来,后送修养。 余者则找刀的找刀,抬虎的抬虎,忙了个不亦乐乎。 可是那头虎实在是太重了,数十人竟然抗抬不得,只好拉来两辆木轮车,将老虎运了回去。 这个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便传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山岭,就连山外的官府也知道了。 可马帮之中毕竟鱼龙混杂,个中不乏有身带重罪的囚徒,只好及时开拔,避开耳目了事。 可骑头儿却也舍不得那沉甸甸的赏银,便命人假扮了打虎之人,抬虎自去县里报功,一番自夸其德,终于换回了赏银。 如此一来,马帮之中是银钱充盈,免不了又一番的吃喝庆祝啊,此时那妇人也褪去了女子的衣衫,换回了男儿的装束,就此更是声名远播,名动江湖了。 其实那诱虎的妇人自是麻三儿无疑了,他冒险出手,几乎丢了性命,整整将养了半月有余才逐渐恢复过来。 这段时间里,马帮是走走停停,早已经进入黑龙江的地界儿了,莽山野岭渐多,行人村屯减少,常常是几天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他们也只好靠着随身的干粮充饥。 每到夜晚,骑头儿便会夜观天象,以防在这苍茫的林海中迷失了路径,或被什么狐、獾、刺猬这类的妖物所扰,碰上鬼打墙,被活活的饿死在山里。 相传在此地的山林之中,蹊跷古怪之事颇多,有时会平白遇见妇人,你倘或经不起她的诱惑,与之同床共枕,在夜半醒来之时,那妇人早已变成了老刺猬或是大鳖,正自熟睡在你的臂弯儿里,鼾声如雷呢。 所以在此地没人敢开女人的玩笑,都怕一个不慎入了魔道,遭了飞来的横祸。 好在马帮势大,人多,阳气偏盛,故而还不至于遭了什么妖物,可骑头儿依然不敢在山野间停留,他日夜催促着大家赶路,终于在一个晌午就冲出了苍茫林海,来到了一带平原之地。 他们再往前走就是一处不小的镇店,远望街道纵横,想来必是客商必经的交通要路。 骑头儿却是来过此间的,他没有片刻的犹豫,便直接进了镇子,自寻到一处空旷的所在,扎下了营盘。 所谓的空旷之所,并非没有人管,却恰恰是有人预先租下来,专供马帮扎营之用的。 很快便有一个中年汉子跑过来,带着一名手捧账簿的小厮,与骑头儿见了面。 双方很快就谈妥了价钱,并相互约定,由那中年汉子负责采购马帮的草料,食盐,米面粮油等一应事物。 骑头儿却落得清闲,主动带着麻三儿等人四处游荡,一来散心,二来也想寻些个乐子,宽解宽解胸怀。 麻三儿是个乖觉的人,虽然打虎挣得了大批的赏银,他却始终只字未提,只是交由骑头儿掌管,自己落得个顺水人情。 骑头儿虽然在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却乐得独享富贵,可这心里头却早已将麻三儿看成是自己的心腹了。 几个人很快逛遍了三街六巷,吃过了几处食坊,看过了几场蹦蹦戏,末了骑头儿等人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欲火,就结伴儿去了窑子。 而麻三儿却始终对这类事儿是敬而远之啊,只是在街上买了些竹片,硬木,预备做张硬弩以备不时之需。 眼见得马帮中急需的食盐、粮油都已备齐了,可老天爷却又发起威来了,接连几天的大雨,使得山路泥泞难行,他们又不得不暂时耽搁下来,待天气清明再行启程。 然而一天早上,麻三儿却被一阵锣鼓声给吵醒了,接着他就被柴禾拽出了被子,稀里糊涂的来到了大街之上。 但见十字路口早已搭起了一处木台,周遭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木台之上一面红旗招展,显见得正是清营中正红旗的番号,旗下立着一个彪形大汉,身材魁硕,头如柳斗,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匝黑漆漆的盖胆黑毛,腿上打着绑腿,足蹬牛皮薄底快靴,身搭十字攀,前后棕绳儿,一望便知是左右善扑营里的勇士。 各位看客,您休看彼时的大清国早已是日薄西山了,可依然还打着天朝上帮的幌子,其可以撑门面的武力,除了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外,便是享誉大江南北的左右善扑营了。 善扑营里的汉子被称为官腿扑户,乃是世袭的,到了后期却因人才凋零,便也吸纳了诸多的民间高手,如什么赛刀螂,拿大饼,七宝摔,大得合等等,都是分属于民间跤场的顶硬好手儿。 然而这左右善扑营虽都是吃大清官粮的,却也分帮结派,明争暗斗,互不服气,常常就闹出了窝里斗的案子,叫皇上老爷子也头痛不已。 他们每年都会前往关外,摆擂比武,一则相互间见见胜负,二则也可接机招揽,吸纳好手儿进到自己的旗下。 而今赶巧了,这比武招人的擂台恰巧就摆在了此镇之上,可也是命里该然,叫麻三儿有了出头露脸的机会,差点儿将一只脚就踏进官场的圈子了。 再看擂台上这名大汉,眼见得围观的百姓多了,情知时机已到,便将两手一拱,作了一个罗圈儿揖,朗声说道: “各位三老四少,小人姓胡,乃是左翼善扑营官腿傻三儿的徒弟。 今儿个我随着师傅他老人家来到贵方宝地,就是想以武会友,再收几个有灵性儿的进我左翼善扑营正红旗下效力。 一来可以壮我大清国威,二来可以为各位搏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有没有哪位英雄豪杰愿意上台较量的,若是没有,那小人我可就要献献丑啦,先给各位开开眼界。” 说完,他便伸胳膊撩腿儿,紧一紧腰间的骆驼绳子,自己跳起了黄瓜架。 所谓的黄瓜架,便如同摔跤前的热身舞蹈,乃是大开大合,手脚齐摇,左右回旋,以足踏地,既能显威,又能活开周身的气血。 围观众人见他动作干净利索,轻盈之中不失力道,稳健之中又不失洒脱,不免齐声喝彩。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当街之上一声断喝,一个瘦小枯干的身影,已经拾级而上,三蹿两纵间便登上了台顶,双手叉腰,昂然而立,眼见就是个挑战的。 众人一见有热闹可瞧,不免又是一番喝彩。 再看来人虽然身量不高,却贵在身子骨结实,周身上下拾掇得紧衬利落,透出一股子干练,出挑的劲头儿。 正红旗的那位跤手见了来人的穿着打扮,不免已经猜到了八九,想此人定是右翼善扑营中镶蓝旗的扑户了,却不知为何能赶点儿出现在此处。 第17章 第四章 当场不让步 咱们要在书中代言,这位上台挑战之人确是镶蓝旗扑户,他们因路远晚到了一个时辰,便被正红旗抢了先,已经搭好了台子,就只得上台挑战了。 双方既然都是老对手见面,当然不必多费唇舌了,都略略沉住了气,拉开了架势,你跳你的黄瓜架,我跳我的摆莲腿,相互间紧盯着对方的下盘,伺机而动。 忽然正红旗的扑户瞅准时机,猛然就是一个里勾脚,向着镶蓝旗扑户的前腿勾来。 这是里刀黄出了名儿的绊子,倘或被勾中,立时便会失去平衡,仰身跌倒。 可镶蓝旗扑户临危不乱,他见对手的脚勾到了,急忙将右腿划了一个圆弧,同时大胯下坐,竟用腿窝硬生生夹住了对手的脚,紧接着上动不停,探左手猛抓对手的脖领子,就势向前一带,那正红旗扑户当即捉脚不住,一个趴虎就栽倒在台上了,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扶住了台柱子,此时恐怕已经跌到台下去了。 台下众人见矮个子一身好俊功夫,当即都一叠声儿的喝彩,直喝得正红旗扑户彻耳通红,一骨碌身儿爬将起来,叫嚣着就要上去拼命。 可那镶蓝旗扑户早知他方寸已乱,刚要开言阻止,却见他已经豁然扑至,忙抖丹田,弹开他的前手,反手攥住他的小袖,略一沉劲儿,同时返身、翘臀,来了一个大得合,直接将对手就给扔出去了,若不是他及时拉住了对手的棕绳,那位正红旗扑户必将跌出台外,摔得头破血流了。 众人一见此一手儿更是精彩,不免欢声雷动,闻声前来围观的人可就更多了。 那位正红旗扑户,被羞得无地自容,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抱拳拱手,感谢他人的临危搭救。 就在他即将下擂之际,忽听街面儿上一声怒吼,真个是声震长空,犹如雷霆,众人连忙扭项回头观看,但见一条凛凛大汉疾奔而来。 他周身黝黑,一幅大嘴唇,一对大豹子眼儿,远看活像一只大猩猩,其人不是别人,正是左翼善扑营头等官腿扑户,绰号半截金刚的傻三儿是也。 他清晨叫徒弟出去摆擂,心中全没在意,只想到了晌午,就地收摊儿,另换个场子再看看。 可半碗馄饨还没下肚,便被告知擂台叫人踢了,场子叫人砸了,徒弟把他的一幅老脸都给丢尽了,当即便急火攻心,连忙扔下几个小钱儿,赶回来救场。 傻三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台下,不由分说排开众人,几个大步跳到台上,直踩得台面左摇右晃,几乎就要塌了架了。 那镶蓝旗扑户见傻三儿上台,情知不好,急忙抱拳拱手,说要请自己的师傅上台应擂。 照理说,傻三儿乃是头等官腿扑户,理应有个照应,能容让三分,可他心胸狭隘,又急于找回面子,不由分说,抢上一步便攥住了对方的小袖。 那位镶蓝旗扑户见状大惊,急忙使个千斤坠,用力后撤,想夺路而逃,不料傻三儿却突下杀手,猛然下压,几乎将对手的脖颈都扭断了。 台下的麻三儿看的分明啊,他虽没练过摔跤,却也是武、跤同源,眼见傻三儿使坏,欲至对方于死地,连忙气沉丹田,大喊了一声, “呔,休要伤人。” 台上的傻三儿听了,不觉一惊,因为这一嗓子几乎就喊到他心里去了,显见得这是个练家子啊,急忙停了手,定睛观看,立刻就在人丛之中辨出了麻三儿了。 怎么着呢?因为但凡身有内功之人,那都是四平八稳,足下生根,能够周身照应,一望便与平人不同。 傻三儿见麻三儿虽是一身乡下老擀的行头,却中气十足,有凛然不可犯之意,不免心生怯意。 可他转念一想,一个乡下汉子能有几点见识,就算此地藏龙卧虎,想来自己说说大话,再拿出几个大钱儿将之打发了也就是了,何必要冒险动手呢,毕竟自己是吃官粮的,难不成还要跟个土包子纠缠吗? 想到此节,他将一对儿大眼怒瞪,装出一幅怕人的模样,厉声说道: “嗨。哪儿来的土包子,敢管你大爷的闲事儿,趁早滚开,免得爷爷动手,要了你的小命儿。” 他这几句话倒是唬的周围的百姓一阵的骚动,可见麻三儿依旧气吼吼的,众人便出言相劝,叫他小小年纪不要多管闲事,还是免生事端为好。 台上的傻三儿见麻三儿不为所动,便再想说说大话压人,于是一梗脖子道: “想我乃是三代扑户正根儿,皇封的官腿,成了名的跤痞子,死在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你小子还不快滚,小心爷爷要动手啦。” 可他没料到,麻三儿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啊,他一向嫉恶如仇,此时听了这番言语,气往上撞,哪里还按耐得住,当即脱掉外衣,便要上台。 一旁的柴禾可有些发怵,急欲伸手阻拦,不料麻三儿气贯指尖,只稍稍用力便将他的手给弹开了,接着就迈开大步,几步来到台下,却不像别人那样跳上擂台,而是一步步的走上台来。 俗话说的好啊,叫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就他上台的这几步,直看得傻三儿后脊梁根儿发凉,怎么着呢?原来平常人蹬台阶都是一步一力,而麻三儿蹬台阶却好像走平地一样,始终如一,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夫,乃是周身一气儿的上乘功夫啊。 傻三儿当真想抽自己俩嘴巴,心说您瞧我这份儿嘴欠,可惹了不该惹的主儿了,这要是待会儿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要吃多大亏呢。 可他也毕竟是老江湖了,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当即一伸手,打腰间掏出一个五两银子的元宝,往台上一扔,说道: “爷们儿,我这儿有我这儿的规矩,你呢也得掏出五两,咱们才能过汗儿动手。否则爷台可不伺候了。” 说完,他就想溜之大吉。不料围观的人里有那不怕事儿大的,直接就喊道: “嘿,怎么着呀?打呀!要银子我这儿有,那位兄弟你可别怕,老少爷们儿给你撑着腰呐。” 说完,只听“啪嗒”一声响,一块银子刚巧落在麻三儿的脚前,不多不少也是五两。 傻三儿心里这个骂呀,心说我日你八辈儿祖宗,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可他话已出口,哪儿还有回旋的余地呢,只好抱拳说道: “爷们儿,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和我放对呀。待会儿过汗儿的时候,可别怪我手底下黑呀。” 其实他还是想说说大话把人给拍住喽,可麻三儿那边儿已经拉开了架势了。 这半截金刚眼见无路可退,只好跳了半天的黄瓜架,猛然一个前扑,伸手就去抓麻三儿的大襟。 麻三儿却早料着这招儿呢,连忙撤步抽身,右手一拍他的前手,左脚使了一个小鸳鸯腿,先由下而上,再自上而下,这么一抬一压,傻三儿可就受不了了,他的脚面叫人给蹬住了,想甩也甩不脱,只好一个大头朝下,用自己的脸找台面儿去了。 众人见麻三儿的身手利落,那都是一叠声儿的喝彩呀,这下傻三儿可真挂不住了,他一个骨碌爬起来,猛然抬脚就向麻三儿的裆部踹去。 书中代言,这可是最为江湖人所不齿的撩阴脚啊,就算街面儿上打架混混儿,那也是没人敢用的,此时在擂台上使出来,摆明了就是要鱼死网破,取人性命的。 麻三儿毕竟闯过江湖,岂能不知道这里的凶险呢,不免火往上撞,连忙将双膝并拢,硬生生的就扛住了这一脚。 他不待傻三儿前脚落地,一个前出,钻入他的腋下,右手抓住棕绳,后背一挺劲儿,竟将半截金刚给扛了起来,不待其挣扎,扭身就连打了两个转儿,瞅准时机猛一撒手,傻三儿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翻筋斗掉下台去了,后脑海不偏不倚正磕在一块石头上,但听得“噗”的一声轻响,傻三儿当即口吐白沫,眼睛凸出,就死于非命了。 第17章 第五章 天怒人怨 休看当时法度废弛,可人命毕竟是关着天呐,围观的百姓一见真死了人,立时大乱,但听得有人高喊: “嘿,死的可是官面儿上的啊,快报官呐。” 台上的麻三儿也知自己一时兴起,闯了大祸,急得连银子也不要了,纵身跳下擂台,拉起柴禾一路狂奔,就回了马帮。 骑头儿正在与人赌钱,见麻三儿面有惊慌之色,忙问缘故。 麻三儿自知不能隐瞒,只得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骑头儿虽然怪他多事,可毕竟看在打虎挣了银子的份儿上,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当即命令马帮开拔。 好在连日来帮中早已备足了物品,随着一声令下,不消半个时辰便整队起行,渐渐就离了镇子了。 可队伍行出了不到十多里,前方便传来了口信儿,说是有人截道。 麻三儿忙随骑头儿纵马向前,来至队首观看,但见一老一少当路而立,口口声声要见一个人。 那少年眼尖,一眼便认出了麻三儿,连忙在老者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者看似面目慈祥,却不怒自威,眉宇间透出一股摄人的英气,他扬起两道浓眉,上下打量了麻三儿一番,便笑着拱手道: “老朽姓秦,虽不是满人,却也在善扑营中做些个事情。今日亏你救了小徒,老朽特来拜谢。” 说罢,他便捧出一个蓝布搭包,高高举过头顶道: “这里有雪花纹银一百两,些许钱财,不成敬意,望小英雄收纳。” 麻三儿见他说的至诚,便翻身下马,拱手道: “老人家您言重了,我是天下人管天下事,路见不平而已,不敢领受这许多银子。只是小人没福,不敢随您老习武练跤,故而才觉可惜。” 那老者见他年纪轻轻却通情达理,甚为欢喜,忙拱手道: “小英雄出手不凡,想来也是受过名人指点,要我做你的师傅实是愧不敢当。不过小英雄若是有意,不如就此离了马帮,随老朽进京,去善扑营中效力,岂不强似这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飘摇。有朝一日若能为朝廷效力,搏他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为人一场。不知小英雄意下如何?” 麻三儿见他老成持重,言辞恳切,竟颇似自己故去的师傅,不免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可他转念一想,眼下自己正是带罪之身,倘或抛头露面定有诸多不便,只好狠了狠心道: “老人家,想我出身寒微,命运多舛,实难随您入京供职。这银子我不敢要,还是您老留在身边随用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有幸,小人再当拜望。” 说完,麻三儿当即转身,就要上马离开。 那老者似乎也颇为不舍,踌躇间便自腰里取出一块纯银的无事牌,双手捧定递过来道: “既然如此,那老朽也是无话可说了。这面无事牌乃是家祖所传,甚为灵验,此次就赠予小英雄,望你前路珍重。” 麻三儿见对方情真难却,只得躬身接了银牌,小心的揣在怀中,才与老者师徒拱手而别。 待马队走出了好远,他不免回头观望,见那老者仍在岗上向这边遥遥眺望,不免心中感动,眼角一酸,终于流下泪来。 一旁的骑头儿见状,颇不以为然,他最看不起麻三儿这副多愁善感的模样,便出言讥讽。 麻三儿情知他是个粗鄙的汉子,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打马前行。 马帮连着走了两天,却因道路泥泞难行,并未赶出多少路程。 可自打他们离了镇店,便始终穿行于荒山野岭间,就连半点儿人烟也见不到了。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马帮终于寻到了一处平坦的所在,这里三面环山,一面有坡,且草短树稀,便于安营。 骑头儿见找到一处好地方,便命令埋锅造饭,众人早就是又疲又累了,急忙将马背上的行囊卸下,各自寻了中意的地方,支起了帐篷。 厨子自有麻三儿等人帮衬着,在地上挖了通风阴阳灶,支起大锅,将事先备好的油茶满满煮了一锅,众人分食了,这才觉着满身的疲惫被驱走了大半。 所谓的通风阴阳灶便是关外土人惯用的起灶方式。 他们会先在上风口挖一处平行的通风沟,而在下风口则直立的挖出一个灶膛,这样既能保证通风顺畅,供氧充足,又可避免风大将火吹乱,影响了炊饭的进程。 几名贩子撺掇着王大愣带了火枪进山,须臾间便拎回几只肥大的野兔,众人急忙采了些榛蘑,木耳,将野兔在溪流边开膛破腹,拾掇干净了,剁成小块儿,混合着山珍野菜,就煮了一锅喷香的兔肉汤。 野兔的内脏必须远远的抛开,否则极易在晚间引来黑熊、山猫等野兽,给马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名小厮将野兔的内脏扔在了远处的林中,继而就慌慌张张的跑回来,说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个怪物。 那年头儿的人就没有不迷信的,大家伙儿闻听此言,都有些悚惧,毕竟老林子里的传说听多了,心中难免有三分忌惮。 骑头儿却艺高人胆大,硬拉上几人前去看个究竟。 他们直走到林中的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一处倒卧的石揭,石体光滑乌黑,上面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可石揭的下面却镇着一只石龟,虽经岁月洗礼,依然栩栩如生。 那石龟高昂着头,面向西方,似乎是在遥遥眺望,背后则是一处无主的荒坟,坟上野草蓬蒿,黄花过膝,真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 众人又细细的辨认了石揭上的字迹,仅能辨出嘉靖二字,便已然知道这必是前明的孤坟了。 骑头儿虽觉晦气,却已然下令安营,也不好反悔呀,只好连啐了几口吐沫,便转身离去了。 可内中的麻三儿与闻讯赶来的成瘸子却没有走,因为他们发现,那名扔野兔内脏的小厮,竟不小心将兔血溅到了石龟的眼睛之上,使其在落日的余晖中,泛出了嫣红诡异的光芒。 成瘸子毕竟见多识广啊,他见石龟两眼血红,情知不妙,急忙返身追上骑头儿,劝他下令,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骑头儿听了当然是不以为然,他是个从来都把脑袋揶在裤腰带上的主儿,要是什么旁门左道都信,那还能吃得了这碗饭吗? 故而他非要问个明白不可,成瘸子被他问得没法儿,只好一五一十的讲出了其中的典故。 原来这驮碑的神兽并非普通的乌龟,乃是龙的第六子,名赑屃,也称霸下。 相传上古时侯赑屃力大无穷,常驼着三山五岳,游走于江河湖海之间,时而兴风作浪,涂炭生灵。 禹王治水之时,曾劝赑屃不要危害民间,可这赑屃不听,不得已禹王只得出法力将之降服,收在了麾下听用。 后来赑屃帮助禹王,开浚河道,疏通山脉,建立了不世之功。 待水患平复之后,禹王怕赑屃再次为害民间,便叫能工巧匠,将赑屃治水的功绩刻于石碑之上,由赑屃驮着,使其不能再翻云覆雨,兴风作浪了。 相传一旦赑屃身上的石碑倒伏或者断裂,赑屃便可重归大海,然它必须与龙心应相通,方可腾云驾雾,再展神通。 可要怎样才能与龙心应相通呢?那就是必须将赑屃的双眼染红,使其重聚神力,与龙能万里相应。 可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风大雨,山洪爆发,其势不可阻挡,于世人而言,那便是灭顶之灾了。 要说骑头儿对此一点儿都不信,那是瞎扯,可他毕竟过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胆色自然超群。 在听了成瘸子的一番话后,他也没敢出言反驳,却不愿显出惊恐丢了面子,便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自顾自的回帐去了。 这个传说却在马帮之中流传开来,使得众人惶惶不安,更有甚者将扔野兔内脏的小厮,打了个半死,警告他今后切须谨慎。 当天入了夜,天气便越来越差了,起初只是起了风,渐渐的便有乌云遮月,风也是越刮越大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毛毛雨,就像有人将大块的乌云都击碎了,飘洒下一片片的碎屑。 人们见此情形就越发不安起来,有的拿着烤熟的糕饼,却不敢往嘴里送;有的则端着滚热的兔肉汤,也不敢喝上一口。 然而没有骑头儿的命令,他们始终不敢稍有动作,只能在内心之中将漫天的神佛都求了个遍,可眼睛却始终盯着骑头儿那边的灯光,期许着快些听到拔营的号令。 雨是越下越大了,渐起的雷声,起初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点儿,可后来就似乎是越来越近了,直到一个炸雷凌空响起,引得营地内一片的惊呼。 猛然间,众人看见骑头儿已经光着上身,立在了风雨之中,他抬着脸,任由凶猛的雨水在自己脸上奔腾流淌,显见得他的内心已经有些动摇了。 忽而一条刺眼的闪电划破了隐晦的天空,不知是谁突然大吼了一声, “是龙,那是龙在升天啦!” 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一条粗大的黑色雾气,犹如一根细长的锁链,正由那处墓穴之前缓缓升起,眼见着就要接近天际了。 骑头儿生长在白山黑水之间,岂能不知这神灵的威力,他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直接将大手在空中一挥,哑着嗓子吼道: “统统给老子跑啊,跑,都向山上跑啊!” 刹那间,整个营地都乱起来了,人们纷纷冒着雨冲出了帐篷,以最快的速度扯掉了绳索,尽可能将一切能搬动的物品都扶上了马背。 然而就在马队刚刚就要开拔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雷声已经由远而近了。 整个大地似乎都跟着颤抖起来了,人们纷纷捉脚不住,就跌坐在了泥水里,可巨大的恐惧感使得他们再次拼力爬起来,向着侧面的高峰,冲去。 山洪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泥沙、巨石奔腾而来了。 它们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山岭间肆意的咆哮着,意图要将这所有的一切吞噬。 无数的马匹也同自己的主人一样,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奋开四蹄,拼命的向上攀登,铁制的马掌击打在坚硬的岩石上,闪出串串的火光,一次又一次的撕碎了浓重的夜色。 然而总还是有不幸的人或马,被卷进了泥水之中,他们来不及叫喊,来不及嘶鸣,只在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融合进泥土里,被永久埋葬在这片山岭之中了。 成瘸子腿脚不便,幸而被麻三儿跟柴禾二人,左右将他架了,奋力摆脱了洪峰的威胁。 可就在三人即将踏上山顶的一刹那,成瘸子脚下突然一滑,就要拽着麻三儿一并坠入奔腾的泥浆中去了。 然而他们的掉落之势却忽然被止住了,风雨中王大愣正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拽住了麻三儿的腰绳。 当几个人终于挣扎着踏上峰顶的时侯,轰响如雷的泥水依旧在山间奔腾咆哮,他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惊恐,环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了起来。 第17章 第六章 格格现身 天晴雨住之时,原本深遂的山谷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平缓的山坡。 那无数的松柏、野兽、人畜以及驮着石碑的赑屃,都被永久埋葬在这处山坡之下了。 有幸捡回了命的人们看着这泥泞的山坡,不免要为自己庆幸,可与此同时也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悲伤。 有人自行李中取出了香炉,点燃了三只香,缓缓下拜,默默祷告遇难之人能够早升天界。 其余人见了,都不约而同的拜倒,可他们没有眼泪,只有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敬畏。 只有骑头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眼望着这片山坡,胸中仿佛就要燃起火来,几十匹马,三四十号人,还有那无数的资财,全都随之化为乌有了。 他恨,恨这山中的神力,更恨自己的刚愎,可他不敢面对旁人的指责,更不敢以一己之力去与磅礴的自然相抗衡。 终于他想的通了,缓缓的转过身,将手在空中一招,便翻身上马,向着另一座山峰急驰而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骑头儿始终低头不语,众人便纷纷猜测着,他们的这位头儿,想必是因为钱财损失过重了,亦或是被山洪吓破了胆了。 可内里只有麻三儿明白,这位爷那乃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他如果变得沉闷,那通常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必然在盘算翻盘的办法了。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一个晌午,骑头儿忽然又变得活跃起来,不时的骑马奔上山岗,凝望良久,便又会回到马队之中,喃喃自语,两手乱画,好像有什么大事儿难以决断。 当晚,马队扎营以后,骑头儿便整整一夜都未曾露面儿,因他一向独来独往,性情粗野,旁人也不敢询问。 直到晨曦微露的清晨,他才又回到了营地,虽然一夜奔波劳苦,却是毫无疲懒之态,双眼熠熠闪光,显得兴奋异常。 他显见得已是成竹在胸,当即将马帮分成了三队,并将平日里私藏的火铳,弓箭,分发了下去。 麻三儿被编在了第一队里,他将自己制成的弩箭组装好,背在了背上,又抄了杆花枪,提在手中。 骑头儿却始终未说明,此举究竟何意呀,只是命令第一队随他先行出发,第二队则随后接应,第三队却要在原地留守,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这一番安排虽是没有明言,却是瞒不过帮中的老手儿啊,他们干如此的勾当也不是第一次了,众人尽皆神采奕奕,仿佛眼前就有一笔大生意要去做。 麻三儿却始终不明所以,只好向身边之人询问,那名贩子见左近无人,便趴在麻三儿的耳边说道: “这是咱们头儿又要黑吃黑了。” 要说咱们在前文中早有提点,关外马帮明里是做些贩卖山货的勾当,可私下里却吸纳了绿林中的三教九流,虽未在明面儿上打家劫舍,却也是见风吃风,见水吃水,至于这黑吃黑的勾当,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连日来马帮早已进入了黑龙江的地界,这里山高皇帝远,终年林深荒僻,恰是胡子们藏身的绝佳所在,倘能伺机将小股的绺子吃掉,便不失为发财致富的捷径,其间那自是少不了一番争斗的,至于最终鹿死谁手,可就要看双方的手段了。 人马行进了约有一个时辰,便在一处山坳之中埋伏了起来。 众人隐身在荒草之中,弓上弦,刀出鞘,单等骑头儿发出号令,可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却依旧是毫无动静,正在大家焦躁议论之际,忽然就迎风听到一阵马儿的串铃声由远而近,继而便有一只颇具规模的马队,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领头儿的乃是一匹官马,马项下尚有烫印的标记,一个面庞瘦削的汉子,右手擎着烟枪,腰间插着火枪,坐在马上双目微闭,悠然自得,丝毫都没注意到左近的危险。 后面的马上陆陆续续坐着几十个汉子,他们有的小声儿交谈,有的自顾自的抽着铜烟袋锅子,唯有中间的一匹马上,横亘着一名女子,她身穿绣袄,头上兀自插着绫绢花,面部朝下,远望难以辨识。 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山野中的宁静,为首的汉子像是中了邪,倒栽葱般的跌下马去,继而枪声四起,弓弦之声更是此起彼伏,马背上的汉子们还没来得及抽出刀剑,便一个儿接一个儿的跌下马去,有的直接见了阎王,有的则躺在山路上不断哀嚎。 一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人们纷纷跳出了树丛,上前抢夺马匹和物品。 一名贩子早就盯上了那名女子,径直冲过来,搂住女人的腰,将她扛下马来,横放在草地之上,骑头儿并未亲自动手,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手下人抢夺,那神态还颇为自得。 可麻三儿却始终觉着那名女子好似在哪里见过,便趁着旁人忙乱之际,凑上前,撩起女子遮脸的秀发,便立时被惊得一跃而起,险险就叫出声儿来了。 眼前的女人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因为这个女人他不得不连夜逃出了王府,也是因为这个女人,白七爷险些丧命洋枪之下,她乃是金枝玉叶,可偏偏命运多舛,虽是王爷的掌上明珠,可屡屡又从其庇护下滑落坠地,她便是六格格,一个让他人望上一眼,就会魂牵梦绕的绝世美人儿。 可她怎么会到了这儿呢?照理说她不是应该呆在府中,等着皇上赐婚,远嫁西藏吗? 六格格也自认出了麻三儿,不觉羞得粉面通红,她自知麻三儿曾救过她两次,而今却又在这荒山野岭间偶遇,难不成这便是天意吗? 麻三儿本待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波接应的人马那就已经到了。 局面瞬间就混乱起来了,麻三儿只得将六格格手脚上的绳索割断,叫她另骑一匹马,又喊来柴禾,嘱咐他先将格格护送回营地中再说。 骑头儿虽然身在远处,却将这一幕看了个满眼呐,他虽不知麻三儿何以与那名女子相识,可眼下不知还有哪处的绺子正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而只得尽快收拢了队伍,撤出战场,免得节外生枝为妙。 马帮开拔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一次的黑吃黑,骑头儿不但将自己损失的马匹和物品都补了回来,还借机收降了十几个人,使得队伍又壮大起来了。 麻三儿见六格格乃是个女儿身,行走间诸多不便,便找出了一套行头,将她的外衣换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害怕有哪些歪毛淘气儿,欲要借机调戏,便将自己的匕首也给了六格格,叫她将之藏在胸前,倘或遇到不三不四的人,便用这把刀子招呼。 每到夜晚宿营之时,麻三儿便与六格格住在同一个帐篷内,只是当中拉了一道布帘儿,与六格格各处一半儿罢了。 时间长了,六格格也瞧出麻三儿乃是个正人君子,又兼他屡次救了自己的性命,便不如先前那样提防他了,故而二人共处一室之时,六格格也能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了。 原来,自打六格格被麻三儿和白爷救出了虎口,重回王府之后,便深居闺中,习学书法彩画,女工针织,欲要再过个几年,便由皇上赐婚,嫁与某位王公大臣,做他个一品诰命夫人。 可老话说得好啊,“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欲清则鱼不愿”,她自幼性格倔强,曾私逃王府,又兼被卖入过钩栏瓦舍,这流言蜚语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了。 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常与下人私通,也有人说她天性放荡,偷偷做过外省的窑姐儿,可不管怎样,都是早就没人要的残花败柳了。 如此这般时间长了,这些个流言竟然就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俗话说,“皇家贵胄,脸面第一”,这些个满清王室那是最看重声望和名誉不过的,而今出了这等丑事,如何还能坐得稳金銮宝殿呢? 不由得冲冲大怒,朝堂之上将老王爷狠狠申斥了一回,说他如何如何教女无方,枉为皇室贵胄。 老王爷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了申斥,那是越想越窝火,回到了府中就病倒了,虽经名医调治,却仍是不见起色,没过多久竟然就撒手西去了。 如此一来,六格格的靠山可就算是倒啦。 她本就是侧室所生,母亲死的又早,平日里都是仗着王爷的宠爱,而今老王爷已死,大福晋当家,竟将六格格赶出了王府,只是给了她一所儿偏远的老宅为家。 六格格那是向来心高气傲的,怎肯受此摆布呢? 便独自上门理论,却被当门儿的兵丁所辱,连大福晋的面儿都没见着。 她一时想不开,只要寻死觅活,可转念一想,天下如此之大,何必就此寻了短见,便找到了王府的老管家,恳求搭救一二。 老管家对老王爷那是衷心不二的,见到格格如此受气当然不肯袖手旁观呐,便托了府中的干办,在远赴内蒙采买之时偷偷将六格格带上,去投奔她母亲的亲眷。 可这“屋漏却偏逢连夜雨”,六格格随着干办远行,刚出了吉林地界儿,便遭了胡子了。 随行人等均被杀了,只是胡子头儿见到六格格颇有几分颜色,便联系了黑龙江的买主,准备着用大价钱将她卖了。 这六格格身逢乱世,便如同水面儿上的浮萍,那是半点儿都不由自主,只好听天由命,被胡子绑着随队远行。 一路上她又接连遭了几次抢夺,这些绺子那明摆着就是黑吃黑,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几番下来她就落入了这股绺子的手中了。 然而“瓦片儿也有翻身日”啊,就在她即将成为匪首的压寨夫人之时,却被麻三儿等人劫了,这才又一次逃出虎口,暂时有了处容身之地。 待六格格如同梨花带雨般的讲完了自己的遭遇,麻三儿不免也跟着唏嘘不已呀,他本打算再问问白爷的近况,可见六格格如此伤悲,便没敢问出口,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就此再不提及此事了。 第17章 第七章 追击 连日来,马帮继续赶路,却是越来越深入莽莽的林海了。 此时正值收购山货儿的时节,虽然这对于骑头儿而言乃是个副业,可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能搂点儿就搂点儿吧,谁还能怕钱扎手呢? 倘或有幸碰上了淘金的,打猎的,指不定还能收到什么狗头金呐,老虎皮呀之类,那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每当马帮路经松林之时,骑头儿便派出有经验的,去松林里联系采松果的把头。 那些把头收了定金,便将马帮引至一处平坦的所在歇了,再领着自己的手下,进松林里去采集松果。 这些松果那都是结在老松树顶的,非常难于采摘,须由身轻体健之人,脚踩钉挂,用牛筋绳缠在腰际,一寸一寸的爬到树梢,再用随身的山刀将松果逐个儿的劈下来。 这项工作危险且费时费力,采摘一片松林往往需要数天的时间,故而马帮总是借此时机休整,人员则多靠着聚赌来打发时间。 聚赌免不了输钱输急了眼的,各自拔刀相向,好在山岭中没得王法,就算死了个把人也不打紧,故而骑头儿倒也不甚在意,可他对新收纳的十几号人却是颇不放心,总是有意无意的给他们安排苦活儿累活儿,叫他们脚不点地的忙活。 尤其近日来,自己马帮中的几名汉子,与他们走的较近,这就让他更加不安,他虽然知道眼下没人敢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可也不能不防着点儿自挖墙脚儿的人。 俗话说,怕什么就可能来什么,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营地之中突然大乱,麻三儿也被从梦中惊醒,急忙钻出了帐篷,查看周遭的情势。 但见马帮中人员嘈杂,都乱纷纷的清点着马匹跟货物,骑头儿则面色阴郁的独立在远处,两眼血红,嘴角边挂满了骇人的杀气。 清点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马队中总共丢失了四十匹牲口,连同它们驮运的货物也一并都失却了,可最让骑头儿不能容忍的是,竟然有人敢于背叛他。 闲常时即便有人和他搏斗,他也仍视他们为自己人。 而眼下就是赤裸裸的挑衅,还拐走了他的马,他的银钱,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队伍很快就被集合起来了,除了老弱病残,但凡能拿得动刀枪的都被编入了追缴的队伍当中,就连厨子也被扶上了一匹瘦马,手中擎着纤细的厨刀,那样子看上去颇为滑稽。 这只队伍,与其说是要去夺回马匹,倒不如说是想借机立威,震慑宵小,可众人尚未来得及带够随身的干粮跟饮水,便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响,一齐就开拔上路了。 一路上,骑头儿时不常的翻身下马,查看地上的蹄印儿以及牲口留下的粪便。 他似乎对于追上这群叛逃者胸有成竹,只是一叠声儿的催促着前行,众人都被累得通身是汗,渴了,只好在溪边喝上一捧清水,饿了,就只能在马上啃上两口干粮。 众人都是不解,骑头儿为何如此的惶急,可又迫于他的淫威,不敢多问,只好拼了命的努力跟上。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程,所有人都被累坏了。 到得傍晚,骑头儿终于让大家下马休息,做饭打尖。 可是由于出来的匆忙,没有人带得炊具,只好摘取野果,捕捉野兔、山鸡,烤熟了一齐充饥。 天至半夜,忽然狂风大作,吹的人难以睁眼,人们见实在立不起帐篷,只好抱作了一团,勉强取暖,如此方捱过了一夜。 天光放亮之时,大风才终于止息,骑头儿料定前面的一伙儿人,毕竟会因惧怕在风中迷失了路径而不敢前行,今日想必是能追上了,便让大家吃过了几口干粮,又催促着继续前行。 众人刚刚追到正午,见前方忽然就出现了一处石隘,虽然只有数丈高,却是寸草不生,险峻异常。 在这追逐的一路上,每经一地,便会惊起无数的鸟雀,而此处却是寂然无声,显得颇为诡异。 骑头儿略略观察了一回情势,便下令叫所有的人马就地散开,准备攻击。 然而石隘之上始终是悄无声响,就连左近的大山,似乎也察觉出了异样,显得静静悄悄的,一副深闺之中大闺女的模样。 一名贩子因呆的久了,便从山石后面露出头来,向石隘上窥望。 骑头儿见状,急欲出言阻止,却耳听得震天介的一声枪响。 那名贩子立刻应声而倒,脑袋已经被射过来的弹丸洞穿而过了。 骑头儿见死了手下,不由得暴跳如雷,他手抡着大刀,跳在当路,高声喝骂,却忽听又是一声枪响,便急忙缩身躲藏,却仍被弹丸擦破了前额,鲜血瞬间就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一霎时,双方是枪声大作,呼啸的弹丸带着阵阵啸音,从人们的头顶纵横飞过。 好在那个年头儿的火枪多是前装的滑膛枪,距离稍远便没了准头儿,故而虽然声势惊人,却没能伤到几个人。 可如此一来,骑头儿的手下便不敢强攻,隘上之人也不敢贸然撤走,双方就此僵持下来,只是互相间不肯服软儿,一连声儿的斗口叫骂不休。 入夜之后,骑头儿又连续组织了几轮进攻,却都被隘上的石块,弓箭给赶了回来,还伤了十多号人,无奈,他只好命令就地取食,点了篝火,坐等天亮再说。 为了防止隘上的人偷偷溜走,他还会时不时的带人骚扰,可每次都是被一阵箭雨给挡了回来,就连他的右臂也中了一箭。 夜越来越深了,人们都经不住一路的劳乏,找了僻静的所在,沉沉睡了。 就连骑头儿,也因臂上的箭伤发作,变得昏昏沉沉,神情恍惚,只好寻到一处山石的后面,打起了瞌睡。 许是山风刺骨的缘故,麻三儿始终是毫无睡意,只好将随身的衣物裹紧了,仰头看着天,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可一霎时便已过了三更天了。 周遭是万籁俱寂,只能偶尔听到篝火中的噼啪之声,麻三儿也想着就此睡上一会儿,便将腰刀放在了身旁,准备闭上眼睛打个盹儿。 然而,山腰间几处悠忽而至的亮光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看错,但见几处鬼火般的亮点,正飘忽飞舞,不断的打着转儿。 此处乃是深山荒谷,并没有相间的坟丘,却怎么会有鬼火儿呢? 麻三儿正自心中纳闷,忽见又有几处亮点凌空飞来,与先前的亮点裹挟至一处,翻翻飘舞,甚为诡异。 它们忽而聚合,忽而分散,就如同古代战场的将军,纵马相交,刀枪并举,却又不得不错马而过,兜回再战。 就这样双方来来回回经过了几十个回合,却依旧是胜负不分。 麻三儿看得真切呀,可又不明所以,一霎时竟忘却了恐惧,随手穿了大衫,向着那片鬼火摸去。 离着两团亮光越来越近了,可它们似乎并未察觉出有人靠近,只是依如前时,交错不休的缠斗着。 待麻三儿潜至了切近,方才看清,原来是两团蝙蝠,正在空中扑翅鏖战。 它们的头上都有一处亮点儿,每当靠近之时,便犹如两团鬼火悠忽扑至,不晓得是因为什么样儿的原因,两伙儿蝙蝠不断用各自的利爪,牙齿相互撕咬着,直到近处才能听见一阵阵揪心的尖叫声。 双方如此这般纠缠了多时,忽而又四散而开,都拍打着膜翅,在空中悬停休整。 麻三儿虽是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见过此等的场面,不免童心顿起,就势藏身于一处灌木丛中,屏息偷看。 但见那两团蝙蝠,虽然悬停之际分毫未动,可由膜翅扇出的风,却颇为强劲,阵阵吹到人的脸上,细嗅之下便觉腥气扑鼻。 忽然,左侧的一只大蝙蝠猛将膜翅一抖,旋即冲向地面,一双利爪抓起了一颗石头,就立在了身前。 它身后的蝙蝠也似乎受到了召唤,都纷纷的扑向地面,将大大小小的石头纷纷立起,似乎就摆成了一副棋盘。 麻三儿只看得心胆俱落,要知道一伙儿畜生,无非是为了挣食,才可能相互绞杀,可眼下这两伙儿蝙蝠,却似乎是有灵有应,它们组织有法,张弛有度,怎么看都不像是畜类的所为,反而更像是更像是成了精的妖物。 他本想着尽快逃脱,可又怕打草惊蛇,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只得更加伏低了身子,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上一口,静观其变。 但见这两伙儿蝙蝠,都用脚爪提起了地上的石头,纷纷按照棋谱的规制,列队厮杀,往复循环,攻守兼备,令人叹为观止啊。 麻三儿虽未学过对弈之道,对眼下的棋局不甚了了,可也能看出其中是杀伐纷呈,步步凶险呐,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不论哪一方取得了优势,都会临阵退缩,偃旗息鼓,似乎是在给对方留下一条活路。 如此的一番布局,直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忽听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的夜空。 那两伙儿蝙蝠也似乎受到了惊吓,急扇双翅,转瞬间便隐匿于漆黑的夜色之中了。 麻三儿回头一看,却见骑头儿率领着几名大汉,风驰电掣般跑来,一只火铳的枪口兀自冒出阵阵黑烟。 骑头儿跑至切近,见麻三儿无恙,方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将火铳背起,瓮声瓮气的道: “你小子,不知道俺这嘎达深山老林里边儿多有鬼怪吗?大半夜的瞎跑,不怕被饿鬼添了肚子。幸好我们来的及时,要不然就刚才那几道鬼火儿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麻三儿闻言,连忙解释。骑头儿听了,将信将疑,他依照麻三儿的指点,仔细辨认了地上的石阵,方才信了几分。 其人虽然鄙陋,却也知道这些棋局它布的高明,凝视良久,方才喃喃道: “妈的。老子追这帮子龟孙子到这儿,想是惊动了山神老爷,命令这几个小畜生前来指点俺的,意思是叫俺不要赶尽杀绝,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罢,我们也是追的乏了,赶明早儿就放了他们得了,就算是为俺自己积点儿阴德吧。”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颇为失落,只是哀叹了一声,便背起火铳,回营地去了。 天将破晓之时,石隘下的贩子们便鸣锣、放铳,叫嚷不休。 石隘之上的人被惊醒,则反唇相讥,双方是互不相让,立时便吵了个不亦乐乎。 骑头儿则悄悄将麻三儿叫到自己的帐篷内,低声说道: “昨儿个晚上,山神老爷已经叫俺放他们一条生路了。俺不会写字,你替俺写个信儿,叫人儿送上去,就此放了他们一条命吧。” 麻三儿听说,自是欢喜,急忙寻来纸笔,就着山泉水研开了墨,提笔写道: “诸位兄弟,见信如面。想此一别终是山长水远,难以再见。我虽不才,却亦知各位去意已定,强留必是不可,想来兄弟一场,而至分手,甚是惋惜。今特放众兄弟一马,倘他年相见,尚不至刀兵相向,方不失情谊。而今你们手中的牲口,钱财便即相赠。 切切。” 麻三儿将信写罢,又给骑头儿念了几遍,骑头儿虽觉着这封信写的太文邹邹了,有损自己的虎威,可苦于肚子里没有墨水儿,实在又说不出哪儿不好,最后也只得点头许可了。 可要找谁送上石隘去呢? 任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送了性命啊,麻三儿虽有见识,可对于此一节也是一筹莫展呐。 只得叫人取过一副弓箭,将信绑在了箭杆儿上,这才将信射了上去。 接下来,双方便偃旗息鼓,不再对骂了,隘下的人也是折腾的饿了,当即埋锅造饭,等待隘上的动静。 可待众人吃罢了饭,见石隘上依旧是生息皆无,不免觉着奇怪,等到了近前细观,却见一群鸟雀正落在石隘上找吃的,大家方才知晓,那上面的人早就去了。 第17章 第八章 故事 骑头儿领人爬上了石隘,见隘上早已空空荡荡,一旁的地上则摆着几封银子,约有一二百两,想来是逃跑的人因心存感念而故意留下的。 骑头儿命人收了银子,又坐在石隘上发了半晌呆,这才领着众人回了营地。 营地中的人见骑头儿空手而归,不免都觉着诧异,可也不敢多问,急忙取来干粮,泉水,给大家充饥解渴。 经过了这一番事儿,骑头儿仿佛衰老了很多,皱纹堆垒的额头上多添了几道白发,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众人见他竟然意外开恩,放走了反叛者,都感诧异,甚至还有人以为着骑头儿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却又一次证明,他们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骑头儿接连做成了几笔生意,这里头既有真正的生意,也有偷摸抢拿,坑蒙拐骗,可不管怎么说吧,马帮是大大的赚了一笔,这骑头儿的脸色也就好看多了。 今儿晚上他破了例,领着众人去了附近的几处村屯。 这几个村屯,那几乎都是连在一处的,规模上不比一个镇子小,且人口稠密,商贾众多,可最最关键的还是女人多。 说到女人,在旧时的关外,多数是指走了下道儿的女人,她们不比良家媳妇或没出门的大姑娘,那真是阅人多矣,可也是因为身处苦寒之地,不走这条路,一个孤身的弱女子那真是难以谋生的。 此地颇有名气,就是因为附近的商队、胡子,哪怕是官面儿上的清兵,都会来这儿找女人解闷儿,一来二去间,便成了这一带数一数二的繁华富贵之地了。 他们进到村屯的时候,这天就已经黑了,好在各个商铺尽皆红灯高挑,莺歌燕舞间还有划拳行令之声不时传进耳内。 骑头儿也不是初次来了,自然去找熟悉的院子,老鸨见常客来了,当然是殷勤招待了,叫出二三十个姑娘,供众人挑选。 可麻三儿等几人自是没有这份儿“闲情雅趣”了,只好相约着一同上街逛逛。 六格格这些天来也和众人都混的熟了,加之她始终女扮男装,便也一同跟了来,去寻些热闹看看。 此时街面儿早已是人山人海了,各种做买做卖的,那是应有尽有啊,可无论在哪,都有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或走或坐,或嬉笑或打闹,穿行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物色自己的“买家儿”。 六格格毕竟出身于大户人家儿,着实看不惯这些女人抛头露面,搔首弄姿,便拉了麻三儿一人,进到一间铺子里吃汤面。 那个时候关外管面条儿仍叫做汤饼,这可都是从关内传来的老令儿了,但见店主将硕大的一个面团飞速的擀开,再细细的切了,随手扔到锅里,顷刻间便有一碗碗喷香的面条被端上桌儿了。 柜台里码放着成把儿的大葱、大蒜,还有大碗的肉酱,只要您想吃,那尽可以上前取用啊。 六格格从窗子里望见街面儿上拉客的姑娘们,不觉鄙夷的津了津鼻子,她见麻三儿兀自大嚼面条,便想要逗他一逗,用脚尖儿轻踢了一下儿他的脚,媚笑着说: “哎,三哥,你看那些街面儿上的女人多漂亮啊,咱们马帮里有不少人都去找他们玩儿了,你就不动动心?” 麻三儿呢正将一大口面条塞进嘴里,被她这么一问,瞬间语塞,只好一边嚼面,一边含混的说道: “什么跟什么呀,我哪能去碰她们呐,那些女人指不定都是甲鱼变的呢。” 六格格听了分外好奇,急忙追问道: “什么甲鱼呀,你要是不说呀,我就不让你吃饭。” 说完她就伸手去搔麻三儿的腋下。麻三儿被她搅的没法吃饭,只好将碗一推道: “这可是你自找的啊,要是听了你可别害怕,更别想往我的被子里钻。” 六格格被他抢白得面色绯红,她抬手欲打,却被麻三儿止住道: “哎,大小姐且莫动手,且听在下把故事讲了,讲完再打不迟。” 六格格听他如此说,当即抽回手,嘻嘻笑道: “你讲,讲不好我且不打你。” 说罢便两手捧定香腮,听麻三儿讲起了故事。 麻三儿见她形容可爱,刚想夸赞几句,可忽而又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介平民,难不成还想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不成,便当即收了心思,一板一眼的讲起故事来了。 说的是,想当年,他的年龄尚小,曾听村口儿打豆浆的瘸子讲,从前有个做小买卖的,经年的辛苦,终于攒了俩钱儿,便一心想着能娶上一房媳妇,续上自家香火。 可他虽是走南闯北,却从没碰上一个可心的,只好先往家里赶,希望能找找儿时的玩伴儿,再寻个相好的。 这一天他走的急了,错过了宿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荒山野岭间了。 那个时候天下还没乱,倒也不至于碰上胡子拦路,可夜宿在荒郊,总让人心里头不大舒服。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忽见道旁出现一道亮光,便以为着必是山中的樵子,急忙走过去,想借宿一宿。 可是等他走近了,才发觉出有些不对劲儿了,那灯光明明只是一盏灯笼,旁边儿竟然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她身穿青色纱衣,尖下颏,大眼睛,虽没有闭月羞花之貌,可也能称得上是楚楚动人了。 要在平时,任何人都会琢磨琢磨,这荒山野岭的哪儿会有这样的孤身女子啊? 可这做生意的心心念念都是媳妇,一旦见了美人儿可就走不动了。 那女子见他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便莞尔一笑道: “小女子姓贾,深夜赶路,甚是害怕。不想壮士来了,我可就不怕了,正想跟着您一齐出山,到时定有重谢。” 说完就忽闪着一对儿大眼睛,顾盼之际好不撩人的心魄啊,做买卖的听了这番莺歌燕语,早就酥到骨子里去了,忙不迭的点头答应,还主动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当先照着路。 两个人还没走出多一会儿,便都眉目传情,有些个急不可耐了。 做买卖的见她一对儿酥乳微露,面赛桃花,腰似浮柳,一双金莲窄窄,不免是色心荡漾,一双眼儿只会色眯眯的上下乱看。 那女子却也是个识得风情的,见到一双色眼看过来,当即抿嘴儿一笑,更显得妖娆妩媚,真能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想。 做买卖的眼见生米就要做成了熟饭,再不动手,那可不就夹生了那个。 当即便伸出手轻揽她的纤腰,欲往自己怀中拉扯。 那女子当即半推半就,一对儿云鬟轻挨他的脸,就袅袅婷婷的坐在他的怀中了。 这做买卖的被撩拨得欲火焚身,就再也按耐不住了,急忙解开了包裹,取出被褥,就在一块儿草地上铺开,便抱着女子进了温柔乡。 等一番云雨过后,做买卖的不免是昏昏欲睡,可说来也巧,他在睡梦中一个翻身,恰好就搁在了一块石头上了,当即就给疼醒了,定睛一看呐,但见一只大王八,正以头枕着他的臂弯,睡得正香呢。 他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啊,直吓得一跃而起,连地上的被褥也不敢要了,就连滚带爬的跑下了山。 等他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家中,连吓带累的就大病了一场。郎中前来探问病情,他不敢隐瞒,只得一五一十的说了,消息传开,左邻右舍都笑岔了气,说他是“一朝好色眼变浊,抱个王八当老婆。有朝一日成了亲,鱼鳖虾蟹都是客。” 第17章 第九章 兄弟? 听到了这里,六格格早笑得花枝乱颤,攥起一对儿粉拳作势要打。 周围的几个食客,起初见六格格一身男子的装束,并未在意,而今听得她咯咯娇笑,又见她姿势扭捏,不免都感到诧异。 麻三儿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急忙汇了银子,就拉起六格格出了饭馆。 两个人又向前略走了一会儿,见街上的货品都是些农村的俗物,便想“打道回府”了。 可恰在此时,远处的一家院子里突然一阵大乱,门开处但见两个人相互扭打着滚将出来。 他们在院前的土地上兀自厮打不休,各出阴招儿,全不避讳,竟然都意图致对方于死地。 麻三儿虽然离着稍远,可他一眼就分辨出,其中一人正是骑头儿,急忙嘱咐了六格格几句,自己则大踏步赶将来,分开围观的众人,上前扶起了骑头儿。 此时骑头儿早已大醉,他口中喷着酒气,兀自大骂不休,那口中尽是阴毒无比的字眼儿。 地上的汉子,个头儿却比骑头儿还高,也是醉眼乜斜,口齿不清,瞥见骑头儿站起,急忙前扑,却被麻三儿当头一脚,直接踢翻在地了。 麻三儿强拉着骑头儿冲出了人群,恰好又有几名贩子闻声赶到,他们见是自己人吃了亏,急忙左右护持定了,就一并簇拥着回了营地 。 一到了营地,骑头儿便倒头大睡,大家伙儿都知道他的脾气,故而也没人来管,只是自顾自的议论纷纷,言语间竟都是骑头儿与打架者的关系。 直到此时麻三儿方才明白,敢情这两个仇敌竟曾是义结金兰的兄弟。 若论起来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骑头儿共有三个结义的兄弟,他们八拜结交,情同手足,食必同桌,寝必同榻,那好的就跟一家人似的。 可其中一人,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一处深山中的庄院。 要说这一般的庄院那倒也没啥稀奇的,而且此庄院早就荒废了,残垣断壁间尽是蛛网,远远望去甚为凄凉。 可这个人却是个有道眼的,能看出内中的门道。 他见此地,地势低垂,乃是属金的气象,院中说不定有宝,便领了从人,入内查看。 可他刚一踏进院子,就发现地面之上摆放着八八六十四块圆石,且经年累月间,竟没有一丝兽迹,便觉其中定有蹊跷,不敢独自入内,只好留人看守,自己则回来送信。 骑头儿等人正在酒馆中作乐,听闻了这等的稀罕事,立刻就要前往挖宝。 然而内里却有个会些旁门左道的,觉出其地必有古怪,便止住了众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原来他有个师弟,善会“镜中观天地”之法。 可什么又是“镜中观天地”呢? 其实此乃古时一种占卜的法门,精通者也可以此来推演吉凶祸福。 当夜他就领着几人一齐来到师弟的家,恳请他出手相助。 师弟听明了事情的原委,便手捻胡须,沉吟道: “要说,此地当真蹊跷,从你的话中看,园中必有奇门遁甲之术。此术失传已久,早被世人遗忘,然此园能屹立千年而不倒,莫不是狐仙所化不成吗?” 言罢,他即命身边的童子从箱中取出了一面铜镜,将之悬挂于墙壁之上,又命童子取过一张草纸,自己则念念有词,用朱笔在纸上画了符咒,口喷仙水,将之润湿,粘在了铜镜之上。 骑头儿几人全然不解其意,可又不敢多问,生怕惊扰了高人,只好立在一旁观看。 但见此人止熄了灯烛,再将窗棂敞开,使月光投射进来,须臾间铜镜之上便有了反应。 起初镜面之中仅是渺渺茫茫的一片,恰似水银翻滚,只见是一道白光接着一道白光。 过了许久,镜面儿之上才渐渐显露出了一副图案,赫然就是那荒园的轮廓。 众人一见不由得啧啧称奇,可施法者却仍旧不动声色,只是叫童子从后室里请出一位出尘脱俗的少女来。 这个少女一见铜镜,当即是呆立不动,怔怔痴痴,就如同中了邪的一般,口中则喃喃自语,外人皆是不解其意。 如此这般的约过了一顿饭功夫,施法者才命人将少女扶回了闺中,自己则取出草纸,写出一道符咒,递与四人道: “此地确有宝物啊,然极其凶险,即便是我也难窥管径一二。你们且带了此符去,将它贴在门首,倘有意外当可从容而退,否则必是难逃活命啊。” 言罢,便命童子将众人送出,关了门,不再理会了。 骑头儿等人虽觉此人无理,却见他手段高超,也不敢造次,只得回了下处,挑灯议事。 其中一人说,此地凶险,倒不如不去,以免丢了自家性命。 又有一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此的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何时能有出头之日啊。 还有人说,我们不懂仙法,就这么一道符咒,怎镇得住园中的恶鬼,不如就此打住,免生事端为上啊。 众人莫衷一是,议论纷纷,到最后都想听听骑头儿的意见。 骑头儿见他们都看过来,便磕灭了手中的烟袋锅子,小声儿说道: “明日午夜,我等不如同去,一来可以壮胆儿,二来取得宝藏之后也好就地分财,免得相互争竞,坏了弟兄情谊。至于园中是否有妖,想来也就是些狐狸、刺猬之流,不如就带上了鸟铳,危机时刻也可自保,料来也不至于就出了什么事儿啊。” 众人见他说的有理,连忙随声附和,就此便确定下来,明日午夜一同前往荒园寻宝。 要说他们干嘛不大白天去呢?却偏要在夜深人静之时去探这所荒宅呢? 原来,顾老相传呐,金银之属乃是人间的至宝,经年累月间多有成精怪者,向来有赶考的举子,路经荒宅,便往往有神怪夜来审案,被传者多是黑面胖子和黄面的汉子。 倘若举子大胆,开口相问,辄审案者不是顶门木栓就是砌墙的老砖,那黑胖子必是白银之流,而黄面汉子则必是黄金之属。 所以深夜前往寻宝,倘或碰上了什么妖鬼审案的怪事情,细听之下就不难分辨出金银的方位,岂不是多省了力气。 几个人各自备足了一应的物什,便在第二天夜里,前往了荒园。 到得园门之外,但见阴风惨惨,鬼哭狼嚎,残垣断壁,鬼火乱飘,真个是吓死人不偿命的地界儿。 可他们求财心切呀,便不顾一切的往里边儿硬闯,亏的是骑头儿还沉得住气,急忙要来了符咒,粘了口水,就贴在了破门之上。 待几人来至了当院儿,确见园中怪石林立,皆是一半儿埋在土里,一半儿耸立向天,远看并无异状,近观则杀气弥空。 其中一人求财心切,便仗着胆子大步向前,可他刚走至切近,却见一座高峰拦路,待急步退回,则又见一堆怪石,别无他异。 众人尽皆大惊失色,全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照理说不就是一堆破石头嘛,怎么在眨眼间就变成高山峻岭了呢? 几个人在商议之下,一致认为,这不过就是邪门儿歪道儿的障眼法儿,不可能就真变成了什么崇山峻岭了,更兼他们每人都身怀武功,难不成还被一堆烂石头挡住了去路不成? 于是他们又一次结伴儿向前,果见一座座高山拦路,端的是云蒸雾绕,路经难寻。 可他们各自依仗胸中本事,先后腾跃而上,以飞虎爪为桥,在山间飞荡穿行。 所谓的飞虎爪,乃是飞贼惯用的兵刃,通体皆由纯钢打造,合起来仅有成人的拳头大小,抖出去则如同怪鱼张口,只要扣住了岩石、房梁,便会在拉力的作用下向内收紧,轻易都不能解开,真乃是一等一厉害的器械。 几个人轻如猿猴,敏如紫燕,须臾间竟穿过了高山,来只内宅的门首。 可等他们再次回头观看,但见园中依旧是衰草哀哀,怪石嶙峋,而他们早已是累得筋疲力尽,手脚酸软,不免是心惊胆战呐,都打心眼儿里叹服这奇门遁甲术的厉害。 几个人见月挂中天,时间尚早,急忙取出事先备好的牛肉跟大饼充饥。待吃喝够了,他们就再次整装束带,抽出背后的柳叶单刀,轻轻推开了内宅的大门。 内宅园内破败之相亦如前院儿,皆是颓墙乱瓦,败叶残花,好在没有了先前的腾腾杀气。 一个人掏出了木驴,上好了劲儿,将之放入院内,那木驴便转着圈儿的奔跑了一阵,直至宗簧劲儿泄也没引出半点儿异状。 几个人见园内安全,便放胆踏入,先行观看了一番倒塌的房舍,又看了看枝繁叶茂的老柳,颇觉失望。 正在踌躇狐疑之际,忽见一口古井,便急忙围拢过去观看。 但见这口古井掩映在一片花丛之中,不是分开乱草,根本无法察觉。 井沿皆由古砖砌就,成八卦形,井内则深不见底,估摸着也有十几丈深。 以往在江湖中传言,高官富户多将财宝之类藏于古井之中,难不成这户的金银财宝也是依法施为吗? 那最先发现古井之人,当先便探出头去,向井内张望,忽见水面之上映出了自己的倒影儿,竟似乎在向自己招手。 他忽觉井中传来一股怪力,急忙挣扎后退,却怎奈神志渐渐模糊,竟一头就栽入了井中。 其余三人尽皆大惊失色,刚想上前施援,却已然不及,只好围至井边观看。 但见水面平滑如镜,竟没有半点波纹,就如同是一池的水银,当真非同小可。 他们都吓得心胆俱裂,连忙闪身后退,却忽觉四周围阴风惨惨,黑气弥漫,不免都两股战战,寸步难行。 恰在此时,一旁的破屋之中忽然传出一棒锣声,继而威武之声四起,恰似县衙开堂问案一般。 几个人见真有神鬼显灵,急忙闪身躲避,骑头儿抢先藏在了一簇牡丹花下,其余二人,一人藏在了井边,另一人却因离破屋太近,无处躲藏,只好藏身在尚未倾倒的屋门之后。 但见月光下,破屋之中忽而就升起了数团的鬼火儿,起先幽暗,继之光明,竟如同灯烛一般,灼灼的放射寒光。 那鸣锣擂鼓之声兀自不绝于耳,直至屋中一股黑烟腾起,才戛然而止,再无其他声响了。 那股黑烟之中当即就现出一个鬼怪,黑头、黑面,一身黑衣,活像是一块儿木炭成了精,先自摇摇摆摆的走到一张破椅中坐下,继而干咳了一声,伸手高叫道: “带人犯。” 那声音犹如裂帛,刺耳之极。 顷刻间又有两团黑烟升起,内中自有两个小鬼儿现身,它们手中押着一个黑胖子,颤巍巍的走上堂来。 那黑胖子显得十分害怕,到得堂上急忙双膝跪倒,周身颤抖不已。 那黑面鬼王也不多言,只是喝令叫打。顷刻间,两名小鬼儿棍棒齐下,打得它遍体鳞伤。 但见那黑面鬼王又叱咤一声,又有两名小鬼儿押上一个黄面大汉,亦是按倒就打,并不多言。 待它发完了官威,这才摆手散堂,转瞬间四名小鬼儿和两名罪犯竟悠忽不见,只有那黑面鬼王亦坐于堂内。 躲在门后的一人见鬼王如此可怕,不经意间竟然就放了一个响屁。 鬼王听见有人,立即喝叫拿下,登时四周围黑烟腾起,有无数的鬼怪现身,将那藏匿于门后之人拖拽而出,押上厅堂,等候发落。 只见那鬼王并不多言,只是口口声声的喝叫大刑伺候。 一众妖鬼立时变出了无数的棍棒,劈头盖脸般打去。 到不了一刻钟功夫,竟将一个大活人打成了一滩烂泥,死在地上。 那鬼王见人已死,这才化作一股黑烟而去,其余的小鬼儿也随之渐渐就隐于无形了。 骑头儿和另外一人见了,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只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已。 待鬼王与众小鬼儿消失之后,他们才敢慢慢起身,却也不敢再去搜罗金银,只想着能尽快离开此地为妙。 他们高抬腿,轻落足,悄悄离了内庭,刚至前院儿,但见壁立千仞,犹如剑戟插天。 他们只得依旧取出飞虎爪,借力攀援而上,废了大半天功夫,终于来到最后一座山前。 他们刚要使用飞虎爪勾住岩缝,却见山上忽然探出一只巨手,凭空抓来。 二人急忙躲闪,可刚躲过了这只,却有一只巨爪凭空而下。他们接连闪开了十数次,早已精力耗尽,堪堪不支了。 可恰在此时,一道金光凭空闪过,在他二人的面前竟开了一道木门。 骑头儿知道这必是贴于门上的符咒显化,急忙纵身欲出,却不料从旁边伸过一条腿,将他拌了个狗啃泥,待其抬头细看,竟然是自己的结义兄弟所为,不免怒火高千丈,正要开口喝骂,那人却早已飞身跃过了木门,骑头儿见状急忙掷出飞虎爪,恰好抓在那人的腰带之上,一扯一带间,竟也出了大门。 就在骑头儿的脚刚刚落地之际,那两只凭空探来的巨手,也随后而至了,却耳听得霹雳一声巨响,那张纸符早已凌空飘落,这间废园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破败之相了。 骑头儿见有幸离了险地,一想到自己的结义兄弟竟要落井下石,登时便怒不可遏,当即拔出腰刀,搂头就剁。 他的这个“兄弟”那也是江湖中有号的,岂能束手就擒,当即拔刀相向。 这二人插招换式打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败,忽而那人捡起一块石头,猛砸过来,骑头儿急闪,却依然被打中了额角,鲜血直流,就在他这一愣神儿的功夫,那个结义兄弟早已经逃之夭夭,再也追赶不及了。 第17章 第十章 树倒猢狲散 由是这二人反目成仇,相互间必欲杀之而后快,却因山长水远,一半会儿的难以碰面,倒也相安无事了多年。 不料今夜却在此处偶遇了,免不得又是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啊。 第二日,骑头儿醒了酒,不免是余怒难消,便撒出了眼线,探听对手的下落。 那几个哨探出去的容易,回来的也麻利,报告说那个马帮就宿在几里外的石头坡上,似乎是毫无戒备。 骑头儿闻报大喜过望,急忙点齐了人马,刨去尚未归队的,总共纠集起了七十几号儿人,各自身背兵刃,马摘鸾铃,含梅勒口,就向着敌人的方向悄然急奔而去了。 路途中,他也料想到自己的这位“兄弟”断不好惹,搞不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便向麻三儿问计。 麻三儿也知道,此事关系着几十号人的性命,端的非同小可,便直言不讳道: “依我之见,当和不当战,当退不当进。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双方曾是兄弟,只要能以诚相待,尚可化干戈为玉帛,何必要增添仇怨呢?” 可骑头儿向来自负啊,听见麻三儿教训自己,便以小人之心难度君子之腹,一气之下,竟挥鞭来赶。 麻三儿急忙右脚紧踹马镫,闪身避过,又紧勒缰绳退至了队尾,不愿再与他并辔而行了。 骑头儿那是窝了一肚子火啊,正自无处发泄,遥见石头坡就在前方,当即一声呼哨,撒开了人马即行冲寨。 不料想,对方却早有准备,预先便将寨门大开,放他们进来,待人马进的多了,忽而便哨声四起,一众汉子用早已备好的大车,堵住了寨门,将骑头儿等人死死就困在了寨内。 霎时间伏兵四起,箭矢横飞,骑头儿所带之人纷纷中箭落马。 骑头儿则仗着一时血勇,兀自妄想着拼死突围,可屡次都被削尖的长杆给堵了回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营寨的后面忽然火光冲天,这些人为了抢救财物,都纷纷的跑向寨后。 骑头儿则趁此时机,急命人推开了木车,终于冲出了重围。 原来却是麻三儿自领着三五个小厮,绕至寨后,眼见一众箱笼、帐篷堆放在一处,便索性放起火来。 骑头儿冲出后,遥望仇家正在高坡之上指挥救火,便要过一副弓箭,捻扣搭弦,瞅的亲切,开弓放出一箭,却是由于天黑,未能射中要害,仅中了肩头,可也算报了先前之辱了。 对方的人眼见东家中箭,都无心恋战,呼哨一声便做鸟兽散了。 骑头儿先是领人追杀了一阵,这才回头将能带走的财物全部带走,才算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众人返回了营地,自是不敢多做停留,急忙整顿人马,将抢来的财物分开驮了,就匆匆忙忙的出了屯围。 果不出骑头儿所料,对方见丢失了如此多的货物,岂肯善罢甘休,就到附近的山上,引来熟识的胡子,一齐前来火并了。 这伙儿胡子对地形颇为熟悉,加之以逸待劳,便随后旋风般追来。 骑头儿见状自是不敢力敌,只好带人向山中撤退。 可此时天光已亮,胡子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口中叫嚣着围裹上来。 好在天公做美,山中忽然起了浓雾,就连对面儿都难以见人。 骑头儿见状,急忙将马队带入一处山谷之中,又命令给所有的马都带上了嚼子,以防其踢跳刨号,泄漏了自家的行藏。 胡子们见马帮竟然凭空消失了,自是不肯让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便一齐鸣枪放炮,意图将马儿惊起,露了踪迹,好在骑头儿对手下约束极严,硬是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 胡子们见一时找不到马帮,加之惧怕在外面的时间长了,惊动了官府,便鼓噪一阵之后,收兵撤退了。 骑头儿见四周的山上都没了动静,便掏出随身的司南,确定了方位,领着人偷偷摸出山口,上了大路。 他怀中的司南端的是个精细玩意儿,麻三儿虽和他较为亲近,可也只是看过一两次。 知道那是一个怀表样式的小物件儿,镶金的外壳,纯金的旋钮,只要轻轻一按,上盖便会自弹开来,立时就有一只纯金的小鸟立起身,指示方位。 如此的巧致,那当然不是民间的俗物啦,而是如假包换的大内珍宝,进贡于英吉利国,由一名宫中的太监所赠。 这名太监原是老佛爷身边儿的宠奴,却因一次不小心打碎了热锅子,不得已便逃了出来。 他流落在外,无依无靠,却因长相俊俏,肤白嫩滑,又没有髭须,最后竟被一家青楼收留下来,成了男宠。 老鸨见他的长相好,便给他描眉打鬓,又带上朱玉首饰,装扮成不男不女的模样,开门接客。 天下之大,那是无奇不有的,专有那么一路人,不喜女子,专喜男子,见他的样貌撩人,便上前动手动脚,要他唱曲儿解闷儿。 可这个太监却是个有风骨的,不甘做这类勾当,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恰好有一次,骑头儿也来此地寻欢作乐,见了他这副模样,颇为同情,就半逼半买的,要老鸨子交出了卖身契,将他赎了出来。 又自掏腰包,给他赁了一间房子,使其可以安顿下来。 太监那是无以为报啊,便拿出从宫里偷得的宝物相赠,其中一件便是这个金司南。还有一件乃是一方玉印,骑头儿却从不示人。 经此一役,骑头儿虽然占了些便宜,可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气势也大不如前了。 他每日借酒浇愁,还经常鞭打下人,弄得众人都不敢靠近他。 每次酒醒之后,他便步履踉跄的在营中闲走,口中喃喃咒骂,似乎结义兄弟的背叛将他彻底击垮了。 有时他也会坐于高坡之上,遥望落日的余晖,目中流泪,似乎对昔日的江湖岁月,兄弟情谊无限向往。 他越来越消沉,越来越易怒,时常通宵狂饮,一醉便要醉上数天。 马帮里的生意也是大不如前,跟着他的贩子们眼见没有油水儿可捞,便偷偷开了小差,投往他处谋生。 他眼见马帮日渐缩小,却也不思己过,而是时常要迁怒他人,一旦动怒便要拳脚相加,将无辜平人,打得遍体鳞伤。 麻三儿也对马帮的前途忧心不已,他在私下里曾和成瘸子、王大愣等偷偷商量过,打算在近日里就脱离马帮,自寻出路。 眼下毕竟已经进了黑龙江的地界了,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便不怕官府捉拿,他也时常见到,贩子们聚集一处,相互间争论不休,想来也是多有此意了。 这一日,骑头儿谎称自己宿醉头疼,叫麻三儿到左近的镇子里给他佘两贴药来。 麻三儿便嘱咐了成瘸子几句,叫他好生看护着格格,就独自一人上路了。 当日天气晴好,他一路上见黄花满地,又想到自己此番虽经了许多凶险,好在躲开了官府的缉拿,不免心怀舒畅,就开口哼起了民间小调儿。 彼时的关外小调儿,多源于民间的蹦蹦戏,内容多是普通百姓心心念念的家长里短儿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等事。 他一边走一边哼唱,不觉间已经走出了三五里路,忽听草丛一响,内中竟钻出一只灰鼠来。 这只灰鼠体型硕大,立起身来足有半尺多高,更叫人惊讶的是,它的头上竟然就戴着一顶由枯草编成的帽子,形制小巧,样式规整,只是戴在它的头上,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笑。 麻三儿见这灰鼠新奇,不免驻足观看,那只灰鼠却也不怕,只是口中“咿咿呀呀”的说个不休。 麻三儿哪儿懂兽语啊,只是觉着有趣儿,他见灰鼠神情急切,更显得乖觉可爱,便伸手去摘它的帽子。 灰鼠见麻三儿不解己意,只是一味的把玩儿它的帽子,不免气火攻心,登时两眼上翻,就昏厥于地了。 麻三儿见状,急忙将帽子放在它的头边,正要起身赶路,忽听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急忙回走几步,却见成瘸子已经一瘸一拐的追至了坡下了。 麻三儿连忙迎上去,一把将他扶住,见他满头是汗,忙问来由。成瘸子因跑的久了,直至喘息甫定,方才说道: “三儿啊,快,快回去救格格。晚了就来不及了。” 原来自从麻三儿被骑头儿派往镇子以后,他又将王大愣与柴禾支到山中打猎,自己则在营中梭巡良久,见四下无人,竟一头就钻进了麻三儿的帐子。 成瘸子毕竟江湖经验老道啊,他早知骑头儿心怀不善,便加意留心,见他钻入了帐篷,立时警觉,急忙跑到帐边,一把就掀起了帘子。 但见骑头儿正将六格格压在身下,欲行不轨。 可六格格虽是女流,却也不甘受辱,手脚并用,奋力挣扎,骑头儿料不到她如此的刚烈,急忙出言恐吓,却早被六格格从枕下擎出一把尖刀,奋力向他的面门扎来。 骑头儿毫无防备,立时被划中了脑门儿,鲜血崩流。 他见成瘸子突然出现,正欲开言喝骂,却早被攥住了双脚,于是便回身将成瘸子蹬倒在地。 成瘸子眼见不是对手,而其他人又只会作壁上观,只得思量起麻三儿尚未走远,这才起身急追而来。 麻三儿尚未听完,早已是血灌瞳仁了,他急忙撇下了成瘸子,转身就往回跑。 待他冲进营地之时,早见一众泼皮无赖都面带淫笑的看着自己,便几步来至帐边,飞起一脚就踢翻了帐篷。 帐篷内骑头儿已经打飞了尖刀,正在用力扯她的裤带。他忽见麻三儿现身,急忙翻身而起,赤着两个膀子,双眼血红的瞪视着麻三儿。 麻三儿再也无心多费唇舌,直接踏步上前,扎开五指就向着骑头儿的双眼插去。 骑头儿哪儿敢怠慢,急忙伸手去挡,麻三儿则趁势一兜他的手肘,左脚运力,向着他的小腹踢来。 骑头儿毕竟昨夜儿吃醉了酒,手脚不灵,恍惚间早挨了一脚,被蹬得倒退出数步,跌坐在地。 麻三儿却知他只是眼下吃亏,待其酒醒未必是其敌手,急忙俯身将六格格抱起,又牵过一匹马,将六格格放上了马背,自己则翻身骑上,便即打马离开了营地。 一众贩子都知他武艺高强,故而无人拦挡,麻三儿瞥见人群里没了成瘸子,料想他必能将自己照顾得明白,便在马的后胯上连加了几鞭,就迎风奔驰起来了。 这正是“离了虎口入狼窝,千妖百魅难磨折。纵然吃得千般苦,心念洞开脱网罗。”各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18章 第一章 虎无伤人意 山中遇险巧脱却 英雄岂能无人扶 咱们书接上回,且说到麻三儿救了格格的性命,一同乘马逃遁。 他们急切间不辩路径,又不敢往南走,只好一路催马向北,好在此时天气和暖,倒也不必担忧风雪严寒。 这二人离了虎口,不觉都松了口气,六格格却因忆起方才的凶险,不免就后怕起来了,自在马上颤逸个不住啊。 麻三儿也只好出言安抚,一面尽力的辨识路径,他见此处丛林莽莽,必是人烟难寻,只得纵马上了山顶,尽力眺望。 可是重叠的山岭间既没有人烟,也没有房舍,只有一望无际的松林,杂木,在山风的吹动下,左右摇摆,似乎是在嘲笑两个孤寂的旅人。 六格格见麻三儿也是寻不到去处,不禁鼻子一酸,随即流下泪来。 她自小儿便是叼着金汤匙出生的,没人敢给她委屈,也没人敢占她一丝一毫的便宜,娘爱他,爹更视她如掌上明珠。 可如今只落得有家难回,流落异乡,又阴差阳错的困在了荒郊野外,指不定就要被活活儿饿死,再被山中的野狐、灰狼吃净了骨肉,一缕阴魂又能去哪里安身呢? 麻三儿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不免心中焦躁,他虽是有些个手段,却也从没独自一人身处荒山野岭,而今又多了个女子,可该怎么个活法儿呢? 他探手摸了摸腰际,却因逃的匆忙,竟没带出一分银钱,只好自嘲的笑了笑,可随即又想到,此时就算有金山银山,又能到哪里去花销呢? 马儿依旧是那么不紧不慢的走着,可与其说是信马由缰,倒不如说是马儿在带着他们闲逛呢。 老马虽是善能识途,可此处那是生地呀,即便是老马也只能寻着山草,边吃边走罢了。 周遭除了山石便是林木,就连一眼山泉也难寻到,麻三儿不由得恐惧顿生,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儿,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即便本事再大,也经不住啊,待你被饿得连动都动不了了,就会从莽莽的山林里钻出狐狸呀,黄狼啊,等等的野兽,把你吃光啃净了,再舔舔嘴唇,扬长而去。 两个人在惊惧中又挨了一个时辰,已是日在中天,山间也炎热起来了。 麻三儿不得不下了马,扶了格格在树下坐了,自己则攀上一棵大树,手打凉棚,继续眺望。 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呐,原来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处山坳里,竟然隐隐是个水潭。 他惊喜的滑下树来,又将六格格扶上马背,牵着马,拨开乱草,下到了山坳之中。 水潭犹如一块晶莹的翡翠,清澈的潭水足可见底,麻三儿下到潭边,用双手捧起了一捧水,先用鼻子嗅了嗅,见没什么异样,便轻轻喝了一口。 潭水入口清冽甘甜,沁人心脾,不似一般的死水,想必此处是一口泉眼,常将新鲜的水流送至潭中来,他忙唤了六格格,撒开老马,一并到潭边饮水、解乏。 等解了干渴,二人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 麻三儿观察了周遭的地形,见林木不密,且树干较细,正适合搭建窝棚。 且此处低洼,外人极难发现,不如就在此处呆上一段时日,待马帮走的远了,再寻路出山不迟。 麻三儿自思量定了,便持刀砍倒了几棵小树,将树皮拨下来,扔给六格格,叫她将之搓成绳索。 六格格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可天性倔强,不愿被人看的扁了,虽不知该怎么干,可事到临头,依然接过了树皮,将之撕成了细条儿,慢慢揉搓,编排起来。 麻三儿见她竟然放下了小姐架子,不免心中高兴,忙将马的褥套拆开,抽出麻绳,再砍倒一棵小桑树,将之从中劈开,绑成了一副弓箭。 二人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早已饥肠辘辘,为了先填饱肚子,麻三儿便到左近的林中,摘回一大捧山枣来,权作充饥之用。 然而就在他们啜饮山泉,啃食山枣之际,忽听旁边的密林中一声响亮,接着便有腥风扑面,那匹老马,先自惊叫一声,一跃而起,撒着欢儿的跑向旁边的山路去了。 麻三儿暗叫一声不好,刚想纵身追上,却见荒草一分,竟从中踏出一头斑斓猛虎来。 这只虎,端的是“口中利齿似剑戟,背上锦纹花斑斓,四只脚爪如冰盘,一条虎尾赛铁鞭,吊睛、白额更可怖,山中大王近眼前。” 它见到潭边竟有两个活人,不免兴奋起来,拱背、提腰,咆哮怒吼,声若霹雳,直震得“山岭丛林尽颤摇,一片潭水起波涛”啊。 六格格何尝见过这等的景象,直吓得跌坐于地,几近昏厥。 麻三儿虽也是吃惊非小,可他毕竟是个练家子啊,自持着有些功底儿,眼见情势危急也不肯束手就擒,急忙拾起单刀,胡乱拉了一个架势,准备以死相拼。 那猛虎起初见到六格格坐倒在地,以为着又是手到擒来的行货呢,可不料又见麻三儿拉开了架势,便一声咆哮,先奔麻三儿直扑而来。 麻三儿见到猛虎扑至,急忙将身一闪,将手中单刀横握,向着老虎的口唇挑刺而来。 这猛虎见钢刀闪亮,自是不敢硬碰,急忙将身跳转,用虎尾猛抽麻三儿的腰际。 麻三儿当即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同时将钢刀立起,准备迎敌。 这猛虎见两击不中,不免有些焦躁,随即掉转头来,重向麻三儿扑去。 这一人一虎翻翻滚滚了好几次,却终是想咬的咬不上,想砍的也砍不着,直闹得通身是汗,气喘吁吁。 那虎倒也乖觉,用眼瞥见六格格仍睡在地上,急忙将尾一剪,翻身向六格格扑去。 麻三儿本已气喘如牛,却幸喜摸透了老虎的规律,正要继续与其周旋,却不料这畜生返奔了六格格,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单刀交于右手,高举过肩,瞅准了老虎的屁股,猛力投射而出。 要说运气这东西那确是难说,麻三儿本想着能砍中老虎的后臀,却不料这把刀竟鬼使神差的直奔着老虎的粪门飞去,但听得“噗嗤”一声轻响,刀尖儿正戳在老虎的粪门之上。 要说这地界儿那可是连着心肝肺呀,岂是能用刀捅的呀,那老虎痛入骨髓,大吼了一声,竟自一个趴虎,就跌倒在地了。 紧接着它又一跃而起,却直接从六格格的头顶擦过,直奔入密林中去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即使看到的人那也是回不过味儿来,直感觉方才的一切就如同是一场梦,可地上硕大的足印,还有那始终萦绕在耳畔的狂吼声,却依然显得真真切切。 麻三儿见惊走了猛虎,急忙将六格格拽起来,掸去她身上的尘土,见她的双唇兀自抖个不停,正欲出言安慰,却见那把掉落在地上的刀竟然没有血痕,依前如故,光亮如银,晃人的二目。 他不禁撇下了六格格,几步走上前,将刀拾起,细细的看了一回,见确实没有血迹,不免心中疑窦重生。 他将方才的情形细细回忆了一遍,又看看这把刀,心中恐惧顿生,急忙拉上六格格道: “我们还是速速离开此地为妙,这里定有蹊跷。” 六格格被他说得是一头雾水,却也依言收拾停当,一齐上了山路。 麻三儿心中虽有见识,却是不敢说破,他自道方才准是碰上了僵尸,或是妖怪了,否则怎会如此的不同寻常。 东北的民间常有活人化虎的传说,据说有的男子或妇人被邪物附了体,能顷刻间变作老虎,先将自己的家人吃了,再逃到山中,拦路伤人。 倘或真是遇上了这类人虎,那岂不是等同于和妖怪碰了面儿吗?自己又没有柴禾帮忙,不会画符念咒,却该如何应对呢? 六格格见他双眉紧锁,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跟着他一同翻过了前面的山坡,却见红日西沉,晚霞一片,眼看就要天黑了。 麻三儿的心中不禁是暗暗叫苦啊,方才遇到了妖物,而今又没有借宿之处,待天色暗下来,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呢? 他心下一急,不由得脚步加快,却用一只手将六格格扯的紧了,不免就使她跌了一跤。 麻三儿连忙回身将六格格拉起,却见一旁的山坳之中,似乎出现了一团光亮。 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但见亮光之中似乎还笼罩着一所庄院,只是在这深山里,庄院显得突兀、阴森,似乎在其周遭的寂静里,就暗藏着无数的凶险。 可是那一缕柔和的灯光,却依然能够让人感到安逸、温暖,不免就想靠近它,被它轻轻的笼罩着,抚摸着,借以驱散心中的阴霾。 六格格也发现了山坳里的灯光,他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不约而同的移开了脚步,向着那团如同鬼火般的灯光,就走过去了。 俗话说,上山好走,下山难行,二人找不到山路,只好在荒草中穿行,就在他们即将走近那处庄院的时候,六格格就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麻三儿紧紧的拉住了,使得她身子一矮,就钻入了一处草丛之中。 幽暗的山路上,隐隐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之声,接着便是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而来者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了。 那是一只野兽的身影,正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的行进在幽暗的山路上,却听得又一阵“笃笃”之声传来,从不远处的草庐之中就走出一位老者,虽然光线昏暗看得不甚分明,却仅从其微微飘摆的银须判断,他起码也要接近百岁光景了。 但见那名老者缓缓的走到木门前,伸手将其打开,随着柴木摩擦发出的刺耳吱嘎声,那只野兽便步履蹒跚的走进去了,老者见四下无人,随即掩上了柴扉,进屋去了。 草丛里的二人不免是暗暗叫苦啊,好不容易寻到这么一处落脚的地方,却不料世事弄人,竟然就是那只猛虎的家。 六格格见投宿无门,便想怂恿麻三儿离开,可麻三儿却是心有不甘,即便这里就是猛虎的巢穴,可一个受了伤的畜生,一个掉了牙的老者,又能有多大能为呢? 眼下自己正生计无着,倒不如就此杀进屋去,将他们宰了,便可隐居于此,岂不是快哉嘛? 他想到此处,愈加按耐不住心中的欲火,便不听六格格的劝阻,执意擎着刀,摸索过去。 他见离着茅舍不远便有一处岩石,那上面光滑、平整,便攀岩而上,等趴伏好了,再次拢目光用心观望。 第18章 第二章 妖人云集 但见草庐之中颇为阴晦,那只受了伤的老虎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那名老者靠窗独坐,神态颇为悠闲。 麻三儿生怕他会看见自己,只得又向下俯了俯身,尽量贴紧了岩壁。 过了良久,那老者方才缓缓起身,去了后院儿,但见后院儿之中草舍高大,却因天黑看得不甚分明。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老者便领了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回到了前厅。 微弱的松明之下,那老者的神态似乎颇为不悦,不断的以手点指,聒聒不休,也可以隐约听到那汉子的顶嘴之声,却略显底气不足,难免有些怯生生的。 那老者似乎因他出言顶撞,甚为恼怒,忽然就挥掌猛掴过去,竟然将一条铁塔般的凛凛大汉打翻在地,一时就挣扎不起了。 见到了这番情形,直吓得麻三儿是周身酥软呐,他原想对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倒不是什么难事,却不料其手上的力道如此惊人,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他想到了此处,正欲悄然离开,却忽见那老者已经挺身走到了窗前。 麻三儿还道是自己被发现了,正要抽出腰刀拼他个鱼死网破,却见那老者只是抬头看了看月色,随即就从桌边取过一张草纸,用剪刀将之裁成了一个月牙形状。 麻三儿见其老态龙钟,却能在昏暗的光线下运剪如飞,更觉诧异,又见他将手中的月牙凑在眼前端详了片刻,随即咧嘴奸笑起来,其声如同豺狼,直听得人是毛骨悚然。 继而他就口含清水,喷于草纸之上,才缓缓的转过身,将之贴在了茅舍的墙壁上。 但见他念念有词,指手画脚,须臾间墙壁上的月牙儿竟自渐渐明亮起来,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竟将满室照得通亮,纤毫可见。 麻三儿见老者有这般手段,更加认定此人非妖既怪,然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却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继续趴在岩石上,再想看个新鲜。 眼见得屋中亮了,老者便唤汉子来到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汉子便转身离去了。 老者又在屋中坐了一会儿,便也来至院中,捡了些干柴,堆砌成一个八卦形的柴堆,用火折子生着了火。 待得浓烟渐起,他便围绕火堆团团而走,口中念念有词,继而就掏出一封信,以两指捏住,递到了浓烟之中。 说来也怪,那封信甫一接触到浓烟,便似长了翅膀一般,“呼”地一声,就腾空而去了。 老者仰头看天,口中兀自念咒不绝,直到那封信飞的没了踪影,这才用脚踏灭了火,回到屋内。 不大一会儿功夫,那名精壮的汉子也从后院儿转了来,肩上还似乎扛着什么东西。 直到那名汉子走到屋内,将肩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麻三儿这才看清,那不是什么物件儿,乃是一条齐齐整整的人腿,似乎已被腊制过了,通体泛黄,呈现出一副烟熏火燎的模样。 看到此处麻三儿几乎就要呕出来了,而屋中的二人则手持尖刀,将人腿上的肉一点儿点儿的片下来,沾着佐料,竟自津津有味的食用。 据传说,靠近罗刹国的荒山野岭中,藏有罗刹教,他们并没有图腾崇拜,也没有经典古籍,却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靠吃人来获得力量。 吃男人能吸取他的阳刚之气,吃女人则能获得她的阴柔之美,总之他们将人捕获,或烤,或煮,或熏,或蜡制,或做成美味的宴席来待客。 眼前茅屋中的二人则极有可能就是罗刹教,至于他们是豢养老虎捉人,还是别的什么伎俩,那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吃光了一条人腿,将残骨扔到屋外,便映着纸月亮的光华翩翩起舞,忽而天空中起了一阵大风,使一片黑云不偏不倚就吹到了茅舍的上空,随着屋外的月光被乌云遮挡,屋内的月牙也就逐渐暗淡下去了。 那老者正舞的兴起,不料被扫了兴致,他抬头但见月光暗淡,不免恼怒起来,就取过桌上的毛笔,舔饱了墨,在贴有月牙的墙壁上画出了道道黑线,继而又将它们连成一个梯子的形状。 他细细审视了画作的细节,觉着稳妥,这才放下笔,进了里屋。 须臾间,屋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麻三儿紧紧抠住了岩石的缝隙,这才没被风给掀下去。 可空中的月亮却越来越暗淡,最后竟悄然隐退了。 山岭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忽而前方精光一闪,不知什么时候,那老者已经出了屋子,来到了院中,他怀中鼓鼓囊囊,却透射出苍白的寒芒,望之冰冷刺骨。 他随即敞开了衣襟的一角,立时便露出一个光芒四射的圆球。 他一边絮絮叨叨的咒骂着,一边举手就打,手抽在圆球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如同打鼓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气也好像撒完了,便又一次颤巍巍的回到了屋内,隐去了踪影。 待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又已经明亮起来了,依旧高挂在天际,而那一抹遮挡月光的乌云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随之屋中的月牙也跟着明亮起来了,那老者见状甚喜,便又一次拉起精壮汉子,依前法儿在厅中起舞不休。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麻三儿已不觉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天光已亮,周遭鸟鸣声不断,预示着今儿个绝对是一好天儿。 岩下草庐内的一老一少早已不见了踪影,六格格亦在草丛里睡熟了,麻三儿也不便去打搅她,就再次撑起了身子,向下观望。 直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名老者才又一次出现在了草厅之中,他一手拖着一只硕大的酒瓮,身后则跟着那名精壮的汉子,却是睡眼惺忪,不断打着哈欠,想必昨夜定是睡得很晚。 那老者见汉子跟来了,便即打开了酒瓮,不由分说将之推入其中,随手又盖上了盖子。 麻三儿看到了这一幕那是不明所以呀,难不成这老鬼是想将自己的家人也一并腌了,防阴天下酒不成吗? 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那老者又打开了酒瓮,将汉子拽了出来,随即以手搓动他的五官、四肢、腰背。 但见那被酒糟泡过的汉子,竟如同是泥人儿一般,在老者的一番搓动下,五官挪移,四肢反转,收腰弓背,不再似个人形儿了。 老者停手,左右观看一番,似乎对自己的安排颇为满意,便进到里屋,取出了一张虎皮,披在了壮汉的身上。 继而他又取来五根儿细绳,将其手脚扎住,腰身系紧,再经过一番细心的打扮,便将个七尺余高的汉子活脱脱儿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 而后他打开了屋门,放那猛虎来至当院儿,朗声叮嘱道: “倘或今番再放走了路人,便吃了你。” 言罢,便打开院门,将那猛虎赶了出去,自己则依前回到屋中,独坐喝茶。 这一夜,刨去睡觉的两个多时辰,麻三儿已将那老者与虎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他自忖绝不是老鬼的对手,与其上门送死,倒不如走为上计,便抽了个空儿,悄悄从岩石上爬下来,摇醒了六格格,准备溜之大吉。 不料,恰在此时,身后的屋门一响,那老者已经来到了当院,肩上兀自扛着半扇人骨,去到绳上晾晒。 麻三儿不见此景便罢,一见此景那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由得咬碎了口中牙,攥碎了双铁拳,心里话说,老子不见着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让这老鬼继续在此为祸害人吗? 某虽不才,却也是七尺多高的汉子,倘或如此的畏刀避剑,还有何面目活在天地之间。 想到此处,他也不顾六格格的拉扯,张口怒喝一声,挺刀就直奔院门而来。 那老者起先并未察觉出屋外有人窥伺,甫一听得,不免手头发软,半扇人骨也就掉到地上了。他回头一看却是个后生,身材匀称,筋骨结实,不免心中暗喜,自忖道,连日来我就想要寻这样一个人吃了,凑足我这蹬级之数,不料倒有自己送上门儿来的。 他不动声色,悄然拾起身边的拐杖,静侯麻三儿的到来。 麻三儿可也不是傻子啊,方才一时气恼,不顾凶险,此时见到那老者面露奸笑,持械静候,情知不妙,可话已出口,难不成还要麻三爷我落荒而逃不成吗? 倘或如此,那三爷我的名号岂不要毁于一旦吗? 他心念及此,暗自咬了咬牙,心道:就算眼前的是千年老妖,今儿个你家三爷也要舍了这破头,去撞撞金钟。 他几个大步冲到院门前,一把拉开,却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每次都见这老者从不出院儿,难不成里头有什么机关不成吗? 与其自投罗网,倒不如守株待兔,静观其变为上。 那老者见他拉开了院门,却不肯踏入半步,便知他是个乖觉的,于是出言激道: “兀那后生,看你年轻力盛,难不成还要惧怕我这老人家不成吗?来来来,你且进来,与我大战三百合再说不迟。” 麻三儿还真是个好面子的,被他话里一激,如何按捺得住,就势一挺手中的腰刀,蹿入了院中。 那老者见他上钩,是心中窃喜呀,捱其走近忽而举杖就打。 麻三儿急忙撤步抽身,举刀急架相还。 不料刀杖相碰,一股大力传来,几乎使刀脱了手。 麻三儿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撤刀猛砍,那老者也是不慌不忙,举杖一搁,几乎又将刀打飞了。 麻三儿见不是头,急忙转身逃向了院儿外,那老者见煮熟的鸭子要飞,急忙抽身赶上,可无论如何还是晚了一步,麻三儿已经跳出了门外。 第18章 第三章 邪教 那老者气急败坏,却不敢追出门外,只好在院儿中破口大骂,意图再将麻三儿吸引进来。 可这一回,麻三儿当真是领教了他的厉害了,无论他怎样叫骂,就是不肯进去。 他心中也是纳闷啊,怎么这么个糟老头子就是不肯出门半步呢? 想来这院中定有古怪。由此,他连院门儿也不敢碰了,只好依样在院儿外斗口不休。 可时间稍长,麻三儿便觉出了阵阵的不安,倘或那虎妖也闻声回转,自己和六格格又岂是他二人的对手呢? 他心念及此,不免暗骂这老狐狸狡猾,竟使出这等的稳军之计来瞒哄你家三爷,可动作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急忙拉起了六格格回身就跑。 六格格已见识了他与那老者交战,而今却要仓皇逃遁,心下虽然不解,可又不便开口询问,只得一同落荒而走。 两个人一路奔逃而来,直跑得手麻脚软,这才停下来歇息。 待他们喘息甫定,六格格才动问起事情的原委,麻三儿便将昨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讲给她听了。 六格格听闻那老者如此邪恶,难免怕上心来,正要劝说麻三儿继续逃命,却忽闻一阵叱咤之声由远而近,二人正不知是吉凶还是祸福,只好再次藏身于荒草丛中,寄希望于可以躲过此劫。 他们正自心中纳罕呢,却见远方有一人一虎狂奔而来。 跑在前面的正是那虎妖,他后胯上中了一箭,一瘸一点,跌跌撞撞,身后则追着一个猎人,风风火火犹如天神下凡。 再看他,头戴獐皮帽,身着鹿皮衣,背后宝雕弓,手擎五股叉,凶神恶煞好似魔王附体,筋肉虬结好似铁铸的罗汉,口中怒吼胜雷鸣,两脚交错似奔马。 那虎妖早已跑的是气喘吁吁,堪堪不行了。 麻三儿却知道他本是被人以邪法儿幻化而成的,若不及时搭救,难以探知个中的原委,便挺身而出,拦在了当道。 那猎户忽见有人拦路,还以为是来了个同行,欲抢他手里的行货,急忙高声喊道: “呔,哪里来的狂徒,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儿,胆敢抢我的口中食,争我的盘中菜。还不快快闪开,饶了儿的狗命。” 麻三儿情知他误会,却也不及多做解释,见虎妖跑近,忙脱下身上的布衫,兜头一罩,就势一个扭项,就将那虎掀翻在地了。 那猎户见麻三儿不听喝阻,不由得暴跳如雷,急擎手中的钢叉,就要当胸刺来,麻三儿自是不肯束手待毙呀,忙拔出腰刀,凝神接战,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那被摔倒在地的老虎竟自口吐人言, “诸、诸位英雄好汉,且饶了我的性命吧。” 那原本气冲斗牛的壮汉,忽听得野兽开言,不免被吓得魂飞天外呀。 他虽然在山中打了数十年的猎,可从没见过这等的场景啊,况且靠天吃饭之人,哪儿有不迷信的,还以为着是自己生性暴虐,惹恼了山神老爷了,脚下一个没留神,竟然就拌在一块儿凸起的山石之上,挣错间摔了个七荤八素,就连手里的钢叉也跟着飞入草丛之中了。 麻三儿也万没料到,这虎妖能在变化之后口吐人言,急忙将猎户扶起,开言劝慰道: “壮士休怕,这里端的不是讲话之所,咱们还是尽快寻个去处,将话说明白为好啊。” 那猎户见麻三儿并不惊慌,心下倒有三分佩服,急忙抱拳拱手道: “小人不才,家下倒是个去处,虽然简陋,好在物什齐全。不如就随同我去家中一叙如何?” 麻三儿见他面带至诚,又兼实在没其他地方可去,只好就点头答应了。 三个人七手八脚的将人虎从地上抬起来,又自草中寻回了钢叉,这才依着那猎户的指点,向着林中去了。 好在猎户的家并不甚远,几个人也就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但见林边一处小小的庄院,柴门半掩,草房几间,虽然简陋,却显得清幽雅致。 这个时候,那只受伤的人虎也能走上几步了,于是三个人,一只虎,都穿过那窄窄的柴门,进到了院子里了。 这处院落虽然不大,却拾掇得非常干净,显见主人也必是个心灵手巧之人。 靠着山墙的一排木架上,晾晒着鹿肉,山鸡,还有两只剥了皮的野兔。 那猎户走入了屋内,取出几只由松木做成的板凳儿,请他们坐,而那只老虎也没了先前的凶相儿,竟自学着人的样子,忍着疼,坐在了一处木凳之上。 猎户见了,颇觉新鲜,却也情知内里必有缘故,急忙取过粗瓷大碗,盛满了由山泉水烧制的粗茶,给他们解渴。 麻三儿等人用过了茶水,心头之火渐消,见那老虎兀自坐在凳子上发呆,不觉好笑,便开口问起了缘由。 不料,那老虎听到众人都有此一问,竟自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一面咧开了血盆大口,就讲起了一段奇异的往事。 原来,他家祖上那就是本地的老户,闲常时节春种秋收,入山冬猎,一年四季虽然辛苦,却也搏了个丰衣足食,家境殷厚。 可是到了他这代,家道已经大不如前了,再有就是人丁不旺,除了他而外,家里还有个叔叔,却是个好吃懒做的痞子,尤爱下场博彩,经常就输得精赤条条的,连门儿都出不去,因此都被乡里人唤做“光腚汉”。 他母亲死的早,家中就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可他叔叔毕竟也是近族人,又没有饭辄,他爹便将他留在了家里,想着能让他干些农活儿,收收他的心,将来再给娶房媳妇儿,也不旺了兄弟一场。 他这个叔叔自打搬到家里以后,却也手脚勤快,不但将农活儿全包了,还炒的一手好菜,哄的他爹一时高兴,就在这山里给他盖了几间草房,让他开荒自耕。 后来,他爹老了,便将一家的活计都交给他打理,他叔叔也时常过来,一同帮忙收割稻谷,洒扫庭院,一家人倒也是其乐融融。 可再后来,大清国国力日衰,临近黑龙江的罗刹国便借着这个机会觊觎我国的领土,时不常的派兵侵扰。 更可怕的是,随着罗刹人的到来,一种被叫做罗刹教的东西也就渐渐席卷而来。 据传,这是一种来自异域的邪教,教徒不但崇拜月神,更活吃人肉,经常将掳来的孕妇剖腹取胎,或将青壮男子剥皮抽筋,做成了腊肉来食用。 这类谣言是越传越邪,弄得乡民人人自危,只好纷纷结社自保。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这个叔叔竟然也和罗刹教搭上了钩,时常同他们一道侵扰村坊。 起先他对这类传言并不相信,只是常被叔叔叫去吃饭,且总能吃到新鲜的肉食,这在以农耕为主的乡间那可是不常见的,且这种肉肉质细嫩,不似一般的兽肉,询问起来,叔叔只推说是嫩鸡,他也乐得及时享用,便没有疑心。 可有这么一天,他的父亲独自在家接了他叔叔的口信儿,就出门儿去赴宴了,可直到第二天晌午还没见其回来。 他心中疑惑,便前往叔叔家去寻父亲。可到了地方也没见着父亲的身影,叔叔只是推说可能在途中走岔了路,遂也留他吃饭。 他虽然着急寻找老父,却耐不住一桌子烧肉的诱惑,便坐下来吃喝,可只是刚刚喝了一杯酒,就被麻翻了,人事不醒。 等他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身处一座酒窖之中,周边堆放着大量的酒糟,而自己则手麻脚软,浑身无力,纵然大声呼救,却始终无人回应。 约莫苦捱了两三天,才见窖门一开,他的叔叔出现在了洞口,先将他提出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好打。 可说来也怪了,不论是棍棒,还是藤条,打在他的身上,丝毫都没有痛感,就如同打在一摊烂泥上。 他叔叔见状便取过一张虎皮,搓动他的五官跟四肢,应和着虎皮穿在了身上。 他只觉浑浑噩噩,可一旦穿上虎皮,便对血腥之气极为喜好,继而就想着大嚼生肉,渴饮热血,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人身。 他的叔叔又取过半扇儿人肉叫他啃食,他见其人的脚上还留有一只鞋子,赫然便是他父亲的,随即明白过来,眼前的人肉正是他父亲的尸首,却因邪法作祟,兼之棍棒相加,不得已啃食了人骨,遂善心沦丧,彻底就成了一头野兽。 自此之后,他只得住在了此间。 每天天不亮,就会被变作虎形,放至深山之中捕食过往的路人。 一旦将其咬死,还要拖拽回来,由他的叔叔将之抽筋剔剥,做成了人肉干儿食用。 他本心也不愿做这等茹毛饮血的伤人勾当,曾择机想将他的叔叔杀死,可令其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叔叔竟然力大无穷,不仅将他痛打了一顿,还险险把他也做成了肉干儿。 后来等相处的时间长了,他才从叔叔的口中得知,原来他家院中埋有一件灵物,能够消灾降福,还可助其力大无穷,得成仙道。 第18章 第四章 除妖 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就是麻三儿所经历过的了,众人见虎妖说清了来龙去脉,不由得纷纷咋舌、叹息。 良久,猎户才回过神儿来,忙取来了酒肉,给大家吃喝。 虎妖却因尚未褪去虎皮,还不能享用熟肉,便只能在一旁观看。 这种酒乃是山里人自家酿造的地瓜酒,回味甘香,滋味无穷,麻三儿连干了两碗,兀自要猎户添酒。 他酒劲儿上头,想到虎妖悲惨的遭遇,不免怒火填胸,便将酒碗摔在桌子上,叫道: “想这等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难道就要容这老妖继续作恶不成吗?如能伺机起出他的灵物,破了他的邪法儿,我就一定要砍下他的头来,看看他却是什么变的?” 那虎妖听他如此说,急忙插口道: “想来这个倒也不难。再过两日,便是罗刹教的祭日,他总要出门两天。闲常时他会将我锁在酒窖之中,以防生变。现在有了你们帮忙,定能起出他的院中的灵物。” 这番话一下儿为大家提了个醒儿,麻三儿听说能破了他的邪术,不由得喜上眉梢,一把抓住虎妖的顶瓜皮说道: “若真能如此,你却也有奇功一件,蛮可以抵消了你的罪业。倘能为此地除了大害,指不定还会有福报呢。” 虎妖听说,连忙俯伏在地道: “小人断不敢图什么福报,倘能去了这身儿虎皮,不再如此的受苦,俺情愿一辈子做您的奴仆,还要将您的画像贡起来,早晚三叩首,清晨一炉香,永世都不敢忘记。” 大家伙儿听他说的可笑,不觉是各个捧腹,只有六格格因担心麻三儿的安危,颇有些不情愿。 麻三儿见状,急忙开解道: “这等的妖人,咱们除一个他就少一个。想现下有猎户兄弟帮忙,宰了他也不会太难。想这类集阴德的事情做的多了,咱们也定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当下,几个人详细计较了一番,便给虎妖起了箭,上了刀创药,叫他依前回去,稳住那老怪,待两日后他离家之时,再做商议。 接下来麻三儿与六格格就住在了猎户家里。这猎户为人淳朴,十分好客,不仅将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每天换着样儿的做好吃的,将两人连日来的亏欠也给补回来了。 可转眼间两天就要过去了,麻三儿便同猎户商量,要一齐去虎妖的家里,为这一方除了大害。 那猎户别看生得粗鲁,胆子却十分小,他一个在大山中打野食的,焉能不敬鬼神? 故而见到麻三儿再次提起,就有些打退堂鼓了。麻三儿见状,急忙鼓励道: “你也是休怕。到时候单给我打个下手儿就行,至于杀那老鬼,交给我便是了。再说他一个吃人的妖物,指不定哪天就要吃到你的头上了。难不成你个七尺多高的汉子还要束手待毙吗?” 经他这么一激,猎户的性子也被勾起来了,二人忙去后屋取了弓箭和猎叉,便在一起商量该如何施为? 麻三儿沉吟良久,便想出一条计策来,叫那猎户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而后便将周身拾掇得紧衬利落,各自提了器械,离开家门。 再说那吃人的老鬼起的也是格外的早。 他先将虎妖推入酒窖之中锁了起来,又取过一面腰牌,依前在院中点了一堆火,待浓烟升起之时,便将木牌放入了烟中,眼见得木牌腾空而起,直奔西北方向去了,这才收拾了包裹,离开家门赶路。 他却哪里知道,这一番举动早被隐在林中的二人看在了眼里。 那猎户见老者竟有如此的手段,认定必是得了道的妖精,愈发害怕起来,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挪动半步。 麻三儿见他不济,只好出言安慰了几句,便独自出了树林,眼见那老者已经没了踪影,便翻过篱笆墙,来至后院儿。 他依着虎妖的指点,寻到了酒窖的所在,用手中的钢刀撬开了门锁,将虎妖给放了出来。 此时的虎妖早已恢复了人形,却依然手脚酸软,站立不得,麻三儿便将他背到了前院儿,指定了灵物的埋藏之地,便去林中将猎户硬拖了来,一同发掘。 他们也怕灵物沉重,便先到左近,伐来三棵小松,绑成一个脚架,再将带来的绳索固定在脚架之上,这才动铲挖掘。 不料想,还没挖几下,便从林中飞来了几只乌鸦,绕着三人的头顶,不停的聒噪,还用尖喙啄咬吊在脚架上的绳索。 麻三儿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凡是老物,日久必有鬼怪附体,成妖作怪也不稀罕,不过是阳气虚衰罢了,杀之即可,何惧之有呢? 于是便取过了弓箭,认扣搭弦,便要望空放箭。 不想那几个畜生也不过是来捣乱的,眼见麻三儿动了真气,便一窝蜂的做鸟兽散,转眼就没入树林,没了踪影了。 二人见再无人打搅,便将铁铲挥舞如飞,很快就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们急忙弃了铲子,以手将浮土拨开,却见是个大石头柜子,那上面早用铁链缠绕了好几道,又用铜汁灌了缝隙,看起来甚是结实。 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石头柜子吊了上来,却因急切间没有趁手的家伙,无论如何也启不开柜门儿。 倒是那坐在地上的虎妖有几分见识,他见二人满头大汗,急忙开口道: “二位英雄也不必着急。此类铜汁乃是青铜,断然经不起火烧,只要架火一烤便化了,何必费这般气力。” 麻三儿正自束手无策,听闻虎妖所说,不禁暗叫一声惭愧,想不到这等一个糙汉子还能有这般的见识。 当下他便与猎户合力将石头柜子拖入了后院儿的草房之内,一把火点燃了草房。 这草房那都是草木结构的,焉能经得起烈火的锻炼,须臾间便烈焰飞舞,浓烟乱窜,烧成了一个大火球。 而那石头柜子果如虎妖所言,没用多久便将铜汁熔化,变得四分五裂了。 麻三儿见石头柜子已开,急忙用手中的长杆将内中的灵物挑出,却是一具发了黑的枯骨,生得扩面獠牙,甚为可怖。 他忙将枯骨重新挑入火中,顷刻间便化成了一片烟尘,可随着那枯骨的消失,躺在地上的虎妖,竟能手脚展挣,再次从容站立了。 他甫一恢复了气力,便向着麻三儿跪倒,连磕响头,口称恩人不迭。 麻三儿连忙将他扶起,叫他也不必多礼,倘那老者有感,必会顷刻赶回,到那时双方还要有一场恶战呐。 虎妖闻听此言,连忙点头称是,自去屋中收拾了细软,随二人一同躲到了屋外。 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然狂风大作,那老者已如旋风一般的飞奔而回了。 他离着老远便见到家中火光冲天,还当是虎妖不慎走了水,急忙加快脚步,奔跑至近前,却见麻三儿当院儿而立,便知道自己的克星又来了。 他瞥见院中的土坑尚未填平,心知自己多年供养的灵物定是毁于一旦,不免怪叫如雷,就拼着命向着麻三儿扑来。 冷不防,身后一声弓弦响,一只羽箭早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后背,然那老者爆发狂性,竟毫不理会,依旧向着麻三儿猛力扑来。 麻三儿眼见那老者白发飘舞,面目狰狞,口边渐生两颗獠牙,不觉心惊胆战,急忙闭了双眼,将猎叉朝前一挺。 但听得“噗嗤”一声响,锋锐的叉头早没入了老者的胸膛,直透后背,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然那老者居然不死,却是指爪暴长,再次向麻三儿抓来。 幸而叉柄够长,否则这一抓之下,麻三儿那是非死即伤啊。 他急忙紧攥叉柄,拼尽全力抵挡,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老者方才气息渐弱,面皮松垮,渐渐的瘫软下去了。 麻三儿却兀自不敢松手,仍紧紧的顶着叉柄不放,又过了好一会儿,那死在地上的老者,早已皮焦肉烂,端的臭不可闻,显见得是不能复生了。 直到此时麻三儿方敢松手,却已是筋疲力尽,不觉瘫软于地,就剩下喘粗气了。 第18章 第五章 山中凶险 其余二人见老妖已死,方敢走出林来,就用一领破席将尸身卷了,投入了房中,再放起了一把大火,直把天都烧红了,待得火光散尽,一切尽皆化为了灰烬,三人这才离去。 虎妖重又恢复了人身,却因体力虚衰,又无处投奔,只得也去了猎户家暂住。 麻三儿先将连番的遭遇同六格格讲了,便辞别了猎户,准备偷回到马帮的营地,看能否寻到成瘸子几人。 可待他二人紧赶了一天路程,回到营地之时,却早已是人去营空,杳不可寻了。 他们寻遍了周遭的山岭、洞穴,未见到任何蛛丝马迹,只好望山兴叹,空自流泪。 那麻三儿本是个有主见的,他见六格格悲伤,便开口劝道: “妹子莫哭,想他们几人,也是有本事的,断不至被骑头儿害了。我们又没寻到尸首,想来不过是一时走散罢了,日后定可相见。且不如暂去猎户家躲避一时,待慢慢查访得清晰了,再去寻找不迟。” 六格格听他说的有理,不免破涕为笑。 她本出身名门,在深宅大院中过得惯了,却没什么主意见识,闲常最听麻三儿的不过。 当下他们又在营地中遍寻了一回,将能找到的兵刃和火具挑选了几样儿带了,就寻着路径,又折回到猎户家中来。 那猎户正在房中熬煮自山间采来的草药,给虎妖疗伤,见他二人回来了,当真是欢喜无限。 他在山中一向独来独往,又没有妻小,难免孤苦,今日就忽然有了这几人相伴,当然求之不得。 他见麻三儿和六格格都走的满头是汗,急忙打来净面水,又去整治饭食给他们充饥。 麻三儿见虎妖十分虚弱,便将随身携带的老参拿出来,交给猎户整治。 这棵老参乃是他自熊洞内采摘的,一向与红丸一并随身携带,就算在自己重伤之时,也不舍得动用分毫。 此时他见虎妖满面凄楚,又联想起他凄惨的身世,不免就动了恻隐之心。 他虽知此参贵比珠玉,可若与一条人命比较起来,那也是不值一提的。 猎户虽是一介平人,却在山中久了,也能识得些草药、灵苗,一见这等老参,便知是个宝物。 他见麻三儿毫不吝惜,不免是感慨万千呐。 要知道这“世上宝物多奇幻,哪有平白赠与人。”眼下麻三儿虽与虎妖有了一面之缘,却并未深交,竟能不计个人得失,救人于危难之内,即便不是胸襟博大,也必是侠义中人呐。 麻三儿倒不计较外人是如何评价的,只是一心要救活这苦命的虎妖。 他见这颗老参,虽隔多日,却依旧是眉目清朗,栩栩如生,不免感叹此宝通灵。 虎妖见麻三儿与自己萍水相逢,却能将随身的宝物拿出来,救自己的性命,不免百感交集,就流下泪来了。 他本欲起身,给麻三儿再次行跪拜之礼,却奈何身子羸弱,不由自主。 麻三儿也看出了虎妖的意图,忙出言安慰,声称自己乃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儿,叫他不必计较。 猎户见麻三儿出于至诚,便双手捧定了老参,自去院中,将自己惯用的瓦钵取出来,尽心煎了一碗独参汤。 这独参汤乃是前朝一位医圣所传,据说可以扶正救逆,起死回生,真乃天下第一良方。 不过一般的家养参,即便是煎煮出来,在功效上也要大打折扣,只有用这千年以上的老参烹煮,方能显出其绝妙之用啊。 待虎妖将一碗独参汤饮尽,初时倒未见效用,只不过十分困乏,就此酣酣睡了。 麻三儿等三人也都忙活了一整天,皆困乏的要命,见虎妖无恙,便都找了合适的地方,蒙头睡下。 睡梦中,麻三儿只觉浑身奇痒,待他醒来,以手去搔弄,却不觉得如何难过,只是隐隐看见内室之中似有光华闪动。 起初他以为是猎户睡前不慎,真走了水,急忙翻身而起,进屋查看,却见一团红光,正沿着虎妖的四肢百脉,从容游走不停,便心知是老参正起疗伤的功效,便不加打扰,只是轻轻搬过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观看。 但见这团红光,凡经过皮肉破损之处,便缓缓而行,待其滑过之后便不见了伤痕。 而没有受伤的所在,红光则只是一掠而过,眼见得筋肉便随之纷纷胀起,连血管也一并充盈起来了。 这团红光在虎妖的周身上下接连运行了数遭,这才在他的胸口谭宗穴处渐渐的隐退了,麻三儿呢也因困意上涌,便头倚着床板昏昏睡去了。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麻三儿却被一阵惊呼声给吵醒了,他抬眼观瞧,却见虎妖已经坐起身来,两眼中精光四射,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羸弱之态了。 虎妖也是被那一声惊呼给吵醒的,急切间还不明所以,待其随着别人的目光扫视周身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逃过了鬼门关了,那股重生的感激之情真如喷薄的火山,再也无法抑制,就势翻身拜倒,紧抱着麻三儿的双脚,泣不成声。 麻三儿见他扶旧如初,也是喜出望外,急忙打来了净面清水,为虎妖尽心的梳洗了一番。 虎妖自被困以来,早就抱定了必死的念头,而今却能再生为人,不由得是感慨万千,他在心里早认定麻三儿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自己的这条命那其实就是他麻三爷的了。 几个人欢天喜地的用过了茶饭,便说起了各自的打算。 猎户在听了麻三儿的叙述之后,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对这一带的山岭甚为熟悉,定可借打猎之机找到那三人的下落,倘或在山里找不到,还有每月一次的进城机会,到时候也必能打听个消息出来。 麻三儿见说,自思量着不能白住别人的屋宇,便也想一同进山狩猎,还说就是要借机活动活动筋骨,以免一身的功夫都荒废了。 虎妖也自觉恢复了气力,当然也不肯坐吃山空,于是三个人就商量妥了,每日只叫六格格在屋中看守,他们则上山采猎,一来可以相互为伴儿,免得寂寞,二来更能相互照应,即便遇上再大的野兽,那也就不用怕了。 于是,这三个人虽未结成异姓的手足,却也情投意合,再也割舍不开,每日里都鳔到一块儿,食必同桌,寝必同榻,真比亲兄弟还亲百倍。 这日月穿梭,时光流逝,转眼就进入秋季了,然成瘸子等三人依旧是下落不明,使得麻三儿不住的招脑。 这一天,猎户见麻三儿兀自烦恼,便思量着要带他去县城中走一遭,一来散心解闷,二来也可打探一番那三人的行踪。 两个人一拍即合,当即收拾得紧衬利落,带了连日来晒好的草药、兽皮,便离了房舍,直奔县城而来。 这一路之上满眼都是遍地黄花,充耳皆是鸟啼虫鸣,景色那煞是宜人呐。 他们有说有笑,一面相互间打着趣,一面催赞行程,日未过午早已走出一二十里山路了。 正行走间,忽而一阵山风吹过,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随风而来。 二人都是在山中打过猎的,一闻到血腥之气,当下便不敢前行了。 因这血腥之气,必是风险的预兆,不是有山虎拦径,就是有狼群出没,即便没有上述两者,那起码也是刚有野兽被他兽捕食,而捕食者或许就在左近,正意犹未尽的觊觎着往来人等。 他二人急忙摘下肩上的弓弩,按定了腰间的短刀,先观察了一番左近的地势,便抢先攀上了一棵大树。 树巅之上,山风迅猛,二人都用力抓住了枝叉,这才没被山风给掀下去。借着视野开阔,他们手搭凉棚,四下观望,就连一丝风吹草动那都不肯放过。 然而,观察了良久,却仍是一无所获,漫山遍野间,就连一个活物也见不着,只有那一阵阵的血腥之气,却兀自浓烈不散。 第18章 第六章 初次交手 到底是麻三儿眼尖,在细细观察之下,终于瞥见远处的树丛中似乎有几团白花花的物事。 山岭之中,常有入山采猎或赶山路之人被野兽偷袭,丧了性命,这一见之下,二人俱是一惊,难不成又有行人被猛兽伤了不成。 他们不敢怠慢,急忙滑下大树,手擎短刀,背靠着背,慢慢向那团树丛接近。 可越是接近树丛,血腥之气就越是浓烈扑鼻,使得二人攥刀的双手都沁出了汗珠,就连贴身的短衫也都被汗水湿透了。 好在四周围并没有野兽的踪迹,却有杂乱的脚印显示在荒草丛中,麻三儿的心中惊疑不定,端的是从未听说此处有胡子出没,敢莫是小股的强人在此作案不成吗? 待得二人来至树丛左近,麻三儿用手中单刀拨开丛丛的荆棘,但见两具白花花的人身,正倒卧在荒草间。 这是两具成年女尸,皆被褪去了衣裤,破腹开膛,显见得是被人剖去了腹中的胎儿。 他二人何尝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一时间气血倒涌,都哇哇的呕吐了起来。 联想到虎妖所说,麻三儿便断定这必是罗刹教所为了,他们破腹取胎,听说是要修炼什么妖术邪法儿,端的是可恨至极。 继而他又想到,这罗刹教竟在此处出现,离家不过一二十里的路程,倘或聚众前来,那虎妖和六格格又怎生抵挡呢? 当下他急忙拉起猎户,言说了其中的厉害,也惊得猎户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二人只得先拔下一堆荒草,暂将尸身掩了,又将一块树皮立于道旁,以期将来能路过此地,再将她二人入土为安。 忙乎完了这一切,日已过午,他二人不敢怠慢,急忙回身,向着家中匆匆赶去,待得到了柴门前,嗅到阵阵饭菜的香气,方才定下神来。 虎妖听见柴门响,忙迎将出来,但见他二人气喘吁吁,面色不正,不由得就是一愣。 待他们“咕咚咚”喝完了整瓢的凉水,便将途中所见详述了一番,其余二人也是吃惊非小,六格格乃是个女儿家,自寻思倘或落入教徒之手,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磨,结局又会如何的凄惨,不免就悲从中来,有些洗不成声了。 麻三儿见状好不气恼,一把揪下头上的毡帽,愤声说道: “想我等都是七尺高的汉子,手中亦不乏刀枪棍棒,难不成还要容许这些罗刹教如此的胡为不成。我料想他们的道行不过与那老妖相类,不过尔尔。倘你我兄弟同心协力,定不难将其剿除,就为天下除了这一害。” 虎妖与猎户都是不通文理的粗人,听他说的豪迈,当即都表示愿听他的调遣。 然而等麻三儿发过了脾气,却又有些后怕起来。 想那罗刹教,起源于罗刹国,存世日久,信徒众多,又岂是他们这三两个人能剿除的呢? 可他生性要强,大话既然出了口,便不想在六格格面前露了怯,当即绕着屋中,慢慢跺步,思量计策。 虎妖见他无语,还道是他怕了,便开口说道: “依着俺说,大兄弟。这里就咱们这一户人家,倘或我们逃了,去寻那人多的去处,就算是罗刹教也不敢随便跟来。俺早年变虎,曾去过一个地界,那里人口众多,又养着獒犬,想来不难应对这些妖邪之流。” 他的这番言论本是金石良言,可在麻三儿听来,却不谛为临阵脱逃,示弱于敌,不禁冲冲大怒,以掌击桌道: “你休要涨了他人的志气,灭了咱自家人的威风。想那罗刹教不过是耍弄些遮人耳目的邪法儿罢了,难不成还真是鬼妖临凡不成吗?老子今儿个倒要和他们较量一二,看看是三爷的拳头硬,还是他们的鬼法儿灵。” 他既然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其余二人那就没话可说了,虎妖早已打定了已死报恩的念头,更是决计不肯离开的。 于是三个人密谋了一番,又将刀、枪、弓箭,在屋院之中摆放妥了,再从山中采来荆棘、刺草,将院子周围围护定了,遂只等罗刹教自投罗网了。 书中代言,要说这罗刹教确实起源于罗刹国,却并非是要剖腹取胎,滥杀无辜的邪教组织。 最初他们也是尊奉教皇的,以安民守业为本,断不肯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然而,就有那些本就不满清廷统治的前朝遗老,借着罗刹教是新生的事物,欺瞒那些不懂礼数的乡间愚民,并将之武装起来,成为反抗清朝的一股力量了。 可在官军的几番围剿下,关外的罗刹教就难成气候了,成了只能游走于民间的歪教邪法儿了。 近年来,从关内传入关外的各类组织也是越来越多了,他们有的号称杀官济民,有的则宣称拜上帝会,更有的则自称是经世不死的鬼王,前来搭救尔等小民。 一来二去,各路邪教杂处一方,便将这变了味儿的罗刹教也裹挟进来了,再经过一些专奉邪法儿的人的蹿弄,罗刹教才变成了现今这样恐怖阴邪的一方黑势力了。 他们为了稳定教众,专挑一些丧尽天良的勾当来满足普通人变态的私欲,如奸辱妇女呀,剖腹割乳啊,煮食活人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来那就害苦了当地百姓了,凡提及罗刹教的,无不是切齿痛恨,必欲杀之而后快。 其实这些个罗刹教徒那也是软的欺负硬的怕的,他们在没有形成气候儿以前,只会专挑散落于山野间的民宅下手,但手段却极为狠辣,意图能恐吓一方,使大众不敢公然反抗。 早在数天以前,他们就已经盯上了麻三儿等人的住所了,却苦于屋中三男,各个龙精虎猛,因而才不敢轻动,只好在左近偷偷窥探,静待最佳的时机。 他们这里也有个为头儿的,偶然见到六格格从屋中出来晾晒衣物,便一眼将她看中了。 他身为邪教中人,自是目光不善,认定她并非凡类,倒也不想将她抢到手里做什么压寨夫人啊,与众兄弟共同享用啊,而是想将其做成了药饵,以图延年益寿,飞举成仙。 要知道六格格确是龙骨凤胎呀,先天之中自有非凡的相貌,那可不是平白人家的普通女子能相比的,若是真落入了罗刹教的手中,那可端的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啊。 然而,接连几日观察下来,这个为头儿的便料定自己是无福消受了,只好使出了罗刹教的邪法儿,腾烟传信,将这个消息就报告了总头领了。 总头领听说在深山峡谷之中,竟然有如此的奇女子,不免是贪心大动,他虽知房中尚有三个男子,日日背弓挎箭,甚是威武雄壮,却也以为着不过就是些草莽猎户罢了,难以成患,便就此下了飞信令,让他们速速动手,不得延误。 此地的首领接了信息,不免是暗暗叫苦,可飞令已下,倘或不听,那指不定自己就要被做成了药饵了,只得一番分兵派将,将能支配的人手儿全都调用上来,以期一举成功。 话说这一天金乌西坠,天可就慢慢的黑下来了,眼见得房中之人用过了汤饭,纷纷熄蜡就寝,天空中又有一轮明月高悬,周遭更是万籁俱寂,那些埋伏在左近的凶狠贼人,看到了这般的天时地利,那便要开始作恶了。 他们对于偷袭村坊之事,那早就是得心应手了,但见头人将手一招,立时便有七八条黑影,涌身跃出了丛林,轻巧快捷如猿猴,直扑篱墙。 可到了切近,这几个人却忽然就是惨呼连连,其手上和脚上都被棘刺扎得是血肉模糊啊,一时间就乱作了一团,再也无心行事了。 头人见露了行藏,知晓偷袭必是不成了,好在左近只此一家,不必担忧其他乡民帮衬,便大着胆子,一声呼哨,带着剩余的教众,蜂拥而出了。 起初他们的内心还有些许忐忑,可见到屋中毫无动静,还以为着自有教神护佑,便一窝蜂的涌将上来。 那头人冲至近前,却不敢翻越篱墙,而是定睛细看,却见原有的一排篱笆,早用尖利的棘刺缠绕过了,怪不得先前翻越的人等,尽皆受伤倒地。 盛怒之下他舞起手中的砍刀,猛力就劈砍过去了,可就在这一刀砍落之际,忽然就听得“铮”的一声响,一只利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那头人的面门。 这一箭力道奇大,竟将头人的面门就射了一个对穿,登时仰面栽倒,死于非命了。 余者尽是些受了愚弄的良人,平日里都是将头人看作活神仙一般的,此时天黑见他徒然倒下,还道是不小心滑倒了,便大着胆子,上前搀扶。 可手掌触摸之下,却发现地上之人呼吸、脉搏已绝,显见得已是死了。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们闲常作恶之时,尚能狐假虎威,谋得些好处,而今却是惊骇欲死,立时就做鸟兽散了。 其实,方才那一箭正是猎户所为。 起初他见到罗刹教深夜袭来,早吓得是手脚酥软,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麻三儿临危不乱,他见这伙儿人各个头戴面具,赤裸上身,也道是些刀枪不入的好汉,却在手脚被扎之际,惨痛呼号,便知不过是普通的农人,于是叫猎户放开胆量,尽心射出一箭。 那猎户虽是害怕,可心下却也不敢违扭,只得遵令而行。 却不料只一箭,便将这伙儿贼徒给射退了,当下大喜,便要开门追赶,幸而被麻三儿一把拽住,这才免了他“力追穷寇一时勇,身陷重围万事休。”的窘境。 几个人一直守候到天亮,才将藏在橱内的六格格叫出来,一并出门查看。 但见屋外除了一滩血迹之外,别无异状,不免都松了口气。 麻三儿就要与这几人一齐逃走,去寻更大的村坊存身,可猎户久居此地,难免有些小家子气,只会收拾细软,流连忘返,这一来二去磨蹭到天黑,可就耽误事儿了。 第18章 第七章 四大护法 再说那一众教匪,在将头人的尸身掩埋之后,便发出了求救急函。 总头领在接信后,当即断定,那农家之女必是隐藏于此的金枝玉叶,便连同了四大护法,一并赶往此地,定要取了那女娃的性命。 这四大护法,却是总头领一手调教出来的中流砥柱。 大护法乃是鸡性,最会观风了哨,召集教众。 二护法乃是犬性,耳音、嗅觉冠绝一方,曾从百里之外便断定了官兵围剿的方略,才救了总头领一命。 三护法乃是龟性,向来不紧不慢,善会呼吸吐纳之法,故而年届五旬,依然是三十几岁的相貌,且精通韬略,乃是总头领身旁一等一的智囊。 而这四护法本是封疆大吏,却因深信罗刹教能救人于水火,才投靠过来成了走狗。 他吏治谙熟,精通韬略,在官场之中人头儿极熟,往往能探听得机密大事,故而也是为总头领颇为倚重的。 可这话又说回来了,对于麻三儿等几人而言,又怎会料到,就他们这几个平头百姓也能惊动了罗刹教的总头领,眼下还兀自为击退了教匪而欢欣鼓舞呢,却不知危险早已悄然临近了。 要说麻三儿虽是年齿不高,可毕竟有些个见识,知道水未至而先叠坝的道理,自思量着这些邪教信众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必会卷土重来,故而也需作些安排。 他们先是整理出几包细软之物,各自背了,把粗笨的家什全都撇下不要了,又将在平日里制作的短尾羽箭都取了来,腰间挎好,便要一齐出门,贪赶夜路了。 然而,鬼呲牙的时候,人最是困乏难挡,加之山路难行,还保不齐会有暗中窥伺的教徒偷袭,故而在一番犹豫之下,他们还是吹熄了灯烛,各自寻了舒适的去处,打算先小憩一会儿,养养精神再行。 可这世间的事儿却总是“遥想诸般福,难免当头苦”啊,就在他们闭上了眼睛,沉沉昏睡之际,那罗刹教的总头领,连同着四大护法,正率领着一众虎狼教匪,已悄然接近了他们的房舍了。 要说这总头领自非泛泛之辈,他手下的护法更是个个精强,其中的大护法乃是个乖觉的,善能望气,他见总头领忽而勒马不前,连忙独自一人奔上山岗,用心观望周遭的情势。 但见夜如墨染,阴冷沉悔,正是那关外山中之景;却隐隐可以见到有两道青气直插天空,犹如两根擎天玉柱,耸立于天地之间。 大护法略感诧异,此等气象那绝非凡类呀,敢莫是自己看错了。 他深知总头领虽然倚重于己,却也是个反目无情之辈,倘或报告不实,难免要受到责罚,只好再次手搭凉棚,气归丹田,凝神细看。 可这一看更让他是心惊胆战,但见一片青气之中隐隐的竟有杀气弥空,似乎藏有千军万马,端的是“一片杀气冲霄汉,百丈英魂斗牛寒。” 大护法但觉两股战战,都有些坐不稳雕鞍了,他连忙回马,待驰至总头领近前,滚鞍下马,口中嗫嚅道: “想要叫恶灵天师得知。小人自在坡上望气,但见前方不善,想必是有千军万马在那里等候。 天师切不可去。且杀气之中自有两道青气,想必是有那命贵之人相助,更是取他不得。 依小人看,不若暂且回马歇息,待明日晨光大亮,小的带几个腿脚好的,一同再去探听一二,方保得天师无虞。” 这番话虽然说的有些气馁,却是出自真心,那恶灵天师端坐马上也只是微微颔首,未有作答,倒是他身边的四护法一向与大护法不和,便借口道: “想我天师,自北方而来,信众日增,声势日隆,正要光我大教,怎能被眼前的小小威势所阻呢? 依我看,哼,是你贪生怕死,有辱教门,长他人的志气,灭我教之威风,真应刺针脱骨,以谢天下。 什么千军万马,依我看不过是些无知的山民,妄想螳臂当车,阻我前路,待俺调集一路黑烟兵,上前剿除了便是。” 那大护法自是知道刺针脱骨的厉害。 乃是将活人服食了药水,以针刺破经脉,再用邪术催逼,那肉身便痛痒难忍,不得不破皮而出,其状可怖以及。 他念及此处,不免周身颤逸个不住,抗声应道: “四护法,你枉言厉害,竟然对天师的安危视若无睹。 我教在天师的统领下,声势日隆,却不是你等无知之人的功劳。 想你不过是朝廷的鹰犬,难免日后反水。 依我之见,倒不如将尔鼎中炼油,做成了万年灯,陪伴天师稳妥。” 那鼎中炼油亦是罗刹教中极厉害的法子,乃是将活人放入烧红的鼎镬之内,任其翻滚挣扎,务要炼出其周身油脂方罢。 再将油脂做成灯油,供教中照明之用,端的是惨绝人寰。 那四护法听得大护法如此说,不免恐极生怒,一拍鞍桥,口中骂道: “想我入教以来,丹心一片,天师可知,倒胜似你这鼠肚鸡肠之辈。 今日既然如此,倒不如你我二人斗个死活,以明心迹。” 说完,他便伸手入怀,欲掏出法器掷去。 那大护法也不是好惹的,见四护法欲掏法器,便也擎刀在手,作搏斗之状。 两方各有亲信的黑烟兵数百,见到主子受辱,都纷纷鼓噪起来,就要当场械斗。 而恶灵天师深知自己的手下人尽皆离心离德,不免心中有气,自在鼻中深深一哼,那两方听得,便当即偃旗息鼓,再也不敢做声了。 恶灵天师见双方都肯各让一步,心下略感宽慰,自抬头仰望星空,探查诸星君的布列与走势。 他见穹隆中星斗虽众,却格局齐整,内有两星最为蹊跷,所幸其光尚暗,想来必是年幼之故,倘一鼓作气,料来不难击破,若犹疑未决,一旦星气稳固,定会成为自己的劲敌,到那时谁赢谁输,决然难料。 他念及此处,急回头,命令四护法,即刻带领三百黑烟兵,前往破局。 所谓的黑烟兵,乃是自教众之中择出身强力壮者,在其肩头绘上七七四十九颗骷髅头,再饮下血尸之水,便可在白昼之中,周身黑雾笼罩,隐匿了行藏,成为以一当百的尖兵劲卒。 这四护法时方才与大护法斗口,早就跃跃欲试了,既听到了大首领的号令,不敢怠慢,急忙挥刀在手,聚敛起三百乌合之众,急向着前方突进而出了。 而屋中几人却兀自闭目酣睡,对外头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那麻三儿却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助,睡梦中,忽见有数只饿狼扑至,其气腥膻混沌,直冲得人张口欲呕。 急切间,他愤然一跃,竟踢醒了尚在酣睡的虎妖,两个人只得各自挪了地方,又要倒头睡去。 可在一瞬之间,麻三儿便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此感觉初时飘渺,继而却又分外的强烈,不由他再次安睡。 耳听得山风呼啸,他便起身,去将窗子关严。 可在一关之下,却卷进了一团铿锵杂沓之声,他忙推开窗子,探身细辨,却只闻得马蹄轰然,步履纷乱,分明就是冲着这所茅庐而来的。 急切间他不及多想,连忙回身,推醒了几人,都急急拴束了包裹,提刀抢出了门外。 但见西方路上,黑雾漫漫,阴风惨惨,正不知来了多少妖魔鬼怪,好在几人早有防备,一齐推倒了篱笆墙,望南而逃。 他们摸着黑儿,逃出了几里地,眼见得天微微亮了。猎户见没有追兵,不免咧开大嘴笑道: “切,我当是什么有能为的好汉,就被我等这么逃了,想来也没甚本事。 倒不如在院子里,迎上一阵,说不定还能抢上几两银子,也好做了盘缠路费。” 可他的话刚一出口,便听得远处鼓声阵阵,早有大队的人马席卷而来了。 虎妖不由得埋冤道: “我说你是个盐酱口,专说不吉利的话。 只要是稍微吹了点儿牛,这危险就接踵而至了。” 麻三儿忙挥手让二人住了口,三下两下爬上一棵大树,看明了方位,随即滑下树来,叫道: “现下没有时间斗口。 罗刹教是从西北方向来的,咱们就折而向东,那里有一处大坡,我认得,那是白蛇坡。 翻过去便有村落,一旦人多了,恶人便不敢横行。待我们养精蓄锐,准备的好了,即便他们卷土重来,也就不用怕了。” 其余几人见他说的有理,便用折下的树枝,扫净了地上的足迹,而后就调转方向逃下去了。 却不料这等的小把戏如何欺骗得了四大护法,待他们追至近前,不见了几人的踪迹,又兼旭日东升,难以望气,便都停住了脚,四下搜看。 只有那二护法却是犬性,眼见众人搜寻无果,不觉冷笑一声,便于马上伸手抓过一把空气,稍稍一闻,便料定麻三儿等人定是向着东边儿逃去了。 恶灵天师见他说的笃定,便命众人调转了马头,鞭鞭驱赶,向着他们逃走的方向追下去了。 第18章 第八章 天师出马 麻三儿等人全都跑了一个早上,已是极为困乏,却耳听得身后喊声大举,料定必是追兵又至。 猎户眼见情势危急,急忙三两下撅弯了一棵小树,再用藤条绑了,作出一处活扣,拴束在路边。 而后便招呼众人,一齐没身于荒草之内,静等追兵到来。 那二护法依仗着大队的教匪撑腰,当先纵马如飞,跑在了最前头。 他的胯下乃是“昼夜一盏灯”,出了名儿的大宛良马,四蹄如风,势不可挡。 可纵是海中乘风破浪的巨舰,那也难免要在小河沟儿里翻了船呐,他正自狐假虎威,意气风发,却不料马蹄恰好踏在了绳圈儿之内,但听得一声嘶鸣,那匹良马,前蹄早被吊起,顿时失却了平衡,加之迅疾如风,竟然就跌出了丈远,连后蹄都折断了。 二护法突遭变故,端的是毫无防范,当即便被甩出了马鞍,跌入一处灌木丛中。 他耳听得坐马长嘶,情知不妙,正欲起身观看,忽听身旁金风乍起,急取右手乾坤如意钩,回身尽力一挡。 这如意钩乃是陨铁锻打而成,绝非凡兵可比,在一挡之下,竟将一把雪亮的钢刀,齐齐的格为两截儿了。 他随即镇定下来,急翻身用左手的如意钩,劈头砍去。 却不料来人动作奇快,只是一个闪身,便躲了开去。 二护法上动不停,急取右手钩,拦腰横锁,却又被来人一个滚翻,未能碰到分毫。 他接连数招,都被来人轻松躲过,直忙得通身是汗,火撞顶梁,不由得哇哇怪叫,正欲再次进攻,却不料一块山石凌空飞至,恰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这二护法向来嗅觉敏锐,鼻子最是怕碰的,此时鼻骨折断,竟痛得他立时就昏死过去了。 一旁的麻三儿见他昏死,本待一刀结果了性命,却叵奈手中钢刀早已折断,加之身后的黑烟兵蜂拥而来,只得弃了钢刀,随同虎妖一齐奔逃。 此时天光已亮,猎户正携着六格格在前猛跑,麻三儿则与虎妖断后,四个人是且战且走,终于渐渐接近了白蛇岭下。 那恶灵天师遥见山路上的四人,料定其中的两人就是自己要拿的药引了,连忙催动人马,风卷而来。 而麻三儿等人,又岂是这许多人马的对手呢?不由得慌了手脚,有些不知所措了。 忽而,猎户射出一箭,虽然失了准头儿,却也擦着教众的额头飞过,那总头领见对方尚能一战,便一声呼喝,顷刻间黑烟兵抖动双肩,周身便有黑雾腾腾,将一众人马尽皆隐去了身型。 麻三儿等人见了,俱是惊骇不已,只得继续往岭上奔逃。 那四大护法眼见猎物就在面前,料定必是自己的口中食了,不觉呵呵大笑,就挥动人马追上岭来。 可随着他们上得岭来,那弥漫在队伍中的黑烟,却开始渐渐的消散了。 如此一来,当先追赶的教众,竟被麻三儿和猎户射出的羽箭,连伤了好几个。 天师见状甚觉诧异,急忙扎住军马,临时做起了法式,令黑烟兵再次摇动双肩,可不管他们如何施为,竟是毫无结果。 书中代言,此处被唤做白蛇岭,古来自有一段传说。 说的是,有一户农家,家中男人死的早,仅剩了孤儿寡母,种菜度日。 那寡妇为人甚贤,虽不通文墨,却能斋僧、救困,笃信神灵,对于欺心之事,那是半点儿也不敢做的。 闲常之时,她便笃信黄大仙儿,家中常年供着牌位,只要在山中见到了黄皮子,必要跪倒膜拜,倘或手边有什么饼饵之类,也要喂给这些“大仙爷”吃。 话说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儿上山种菜。 日过午时已是腰膝酸软,只得放了锄头,拿出饭菜来充饥。 那孩儿平日里甚是乖巧,在她务农之时,总要帮上几把。 那当娘的心疼孩儿,也总是给他编些草人儿、小鸟儿,叫他在一旁玩耍。 此时她的孩儿尚自玩耍未归,为娘放心不下,便一面呼喊,一面四下找寻。 可她找了多时,就是不见孩儿的踪影,想这山中,多有狼虫虎豹,一个小小的孩儿,正是这些野兽的口里食啊。 她是越寻越急,就连嗓子都喊哑了,忽然就听到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声。 她连忙寻声奔去,却见一条通体白色的巨蛇,口中正叼着她的孩儿,向洞中缩进。 那为娘的见状,急忙奔上来抢救,叵奈那巨蛇力大无比,只是将头轻轻一摆,便将她摔倒在地了。 急切间她寻不到器械,急忙回身捡来地上的锄头,奔回到蛇洞旁。 耳听得洞中孩儿的呼唤声,不由得心急如焚,就挥锄猛刨。 那巨蛇眼见家园被毁,亦是恼羞成怒,一个弓身,窜出洞来,张口就咬。 农妇见状连忙用手中的锄头抵挡,这一人一蛇就在洞口厮斗,一个为食,一个为子,相互间不肯退让。 这呼喊拼斗之声就招来了附近的乡民,大家见农妇气喘吁吁,蛇洞中尚有孩子的呼救声,急忙各挺锄稿,奋力来救。 然而,这巨蛇乃是千年修行的怪物,即便有这许多乡民合力,亦是难以取胜。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就从四面八方的荒草之中蹿出了无数的黄皮子,它们在一头老兽的指挥下,奋力围攻巨蛇。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那黄皮子是最善克蛇不过,转瞬之间便将巨蛇咬的是遍体鳞伤。 巨蛇吃痛,便要缩回洞中,叵奈被乡民堵住,又是一通的好打。 直到战至日影偏西,巨蛇才渐渐不支,最后口中流血,再也挣扎不动了。 乡民们这才将孩儿救出,又用手边的干粮喂了黄皮子,以谢助战之情。 他们商量后一致决定,将那巨蛇填入了洞里,再用泥浆、石板封住了洞口,使其再不能为祸乡间。 自此之后,这片山岭便被唤作了白蛇岭,便是虎豹狼虫也不曾出现半只,附近乡民都说,这是因为岭中尚有正气存续,故那鬼魅妖邪便不敢来。 而今,罗刹教众平日里尽做些歪门邪道的勾当,骨子里早就给巫术邪法儿浸透了,到得岭上,就如同是邪祟之物遇到了正法,便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了。 那恶灵天师见事有蹊跷,也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他捉人心切,眼见得难求的药饵就在眼前,又如何肯平白放过呢? 他见四大护法及一众的黑烟兵,皆是面有惧色,不免怒从心头起,当即撇下了众人,一提坐下的宝马良驹,便要亲自上前捉拿。 此时麻三儿等人都已经快要爬上白蛇岭了,他们尽皆举步维艰,几乎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可回头望去,但见岭下的罗刹教众左右一分,当中竟飞出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来,马上端坐一个老者,头戴人皮面具,腰扎松萝板儿带,身披黑袍,须发皆白,胸前的铠甲璀璨斑斓,直向着岭上疾驰而来。 这一人一马就犹如骷髅相仿,若不是大白天见着,准叫人以为是当真遇着鬼了。 麻三儿并不识得此人,却听虎妖在旁叫道: “恶、恶灵天师出马了,今番定是死了。” 一旁的猎户,眼见这一人一马生的诡异,且迅疾如风,不免心下着慌,他摘下背上的猎弓,搭上短尾羽箭,吊眼儿觑的真切,当胸就一箭射过去了。 这只箭不偏不倚正中那老者的胸前,却听得“叮”的一声轻响,羽箭便如同射中了千年寒冰,顷刻间就向着侧面滑脱而去了。 那老者却并未因此勒马,反而是连加了几鞭,使那坐下马驰得更加快了。 猎户接连发了三箭,却是箭箭落空,急切间不免用力过猛,竟然将弦断弓翻,再也无兵可用了。 麻三儿眼见一旁的虎妖,委顿于地,情知来者必是劲敌。 可他胸前的宝甲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怎么看都不似一般的钢铁,却神似王府中曾见过的琉璃瓦,映日光辉,晃人的眼目。 他瞥见猎户扯断了弓弦,知道倘若再不想出其他的对策,当真就要走上穷途末路了。 俗话说,“绝境生人胆,乱世显忠心。”眼下这四人之中,是绝力的绝力,丧胆的丧胆呐,只有他麻三爷尚且留有三寸气在,毅然能挺立不倒。 可他眼见得情势危险绝伦,于惶急间也只好一把扯过虎妖的弯弓,却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手中就只剩下这一支羽箭了。 恶灵天师,一人一马犹如僵尸,兀自驰骋向前,他对于麻三儿等人的举动,只是视如空气,全然不加理会。 他头上的人皮面具,则随着马蹄的震颤,微微摇摆不定,悠忽间仿佛就化成了一张人脸,极尽其嘲笑之能。 可在他的心里边儿,已将这四人视为掌中之物,是杀是刮,或蒸或煮,必是悉听其便的。 然而,更让他惊异的是,远处的这个年轻人,似乎未惧分毫,虽然败局已定,却依旧擎起了弓,坐腰、送胯,气归气海,力达指尖,眨眼间已放出了一箭。 这一箭,初时并不甚快,恰似浮萍渡水,继而却又疾如流星,快似闪电,此一招乃是麻三儿的平生绝学之一,江湖唤作,射灯草。 就是在学艺之时,须将新鲜的芦苇剥去了外皮,如同箭矢一般张弓弹射。 那苇秆儿天生松脆,尚未离弦,便即断了。 此时须有名师指点,教你如何的运劲儿于苇秆儿,待多日之后,便可去势如风,百发百中了。 今天,他情知眼前必有一场恶战,故而一抬手便使出了绝招儿。 恶灵天师万没料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的身手,一时不慎,便大意了。 待其正要勒缰驻马之际,一道寒光,已到了眼前。 然而他的心下却不惊慌,因其身披琉璃铠,头戴人皮盔,端的是刀枪不入,因而便不惧分毫。 不料却忽感足下吃疼,低头看去,右脚已然被利箭洞穿,竟连同马镫一起被牢牢的钉住了。 俗语云,十指连心,这脚足亦是非同小可,剧痛之下,他不觉松了鞍辔,大叫一声,就撞下马来了。 坐下的良马“骷髅豹”也是端的了得,闻听主人呼痛,急忙牢扎四蹄,竟然就止住了踢跳刨嚎,纹丝不动。 一众黑烟兵虽是惧怕这白蛇岭上正气凛然,却也不敢见死不救啊,只得在四大护法的带领下,摇旗呐喊,蜂拥而来。 岭上的四人,眼见得有了一线生机,趁着敌兵混乱,连忙撇下手上的弯弓,相互搀扶着,一同奔逃而去。 他们慌慌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跌跌撞撞正不知跑了多少路程,直至身后再听不见喊杀之声,方才停下脚步。 几个人昨夜并未睡好,早上又受了些惊吓,自思量着罗刹教众必以抢救主子为先,断然不至追来,便都坐倒在地,大口的喘着气。 良久,他们喘息初定,这才想起饿了,急忙搜检周身,翻出预先备好的干粮来充饥。 那个猎户,口中塞满了面饼,含混不清的说道: “想我、嗯、久居此地,路径最熟,前方不远便有一处村落,本地都唤它作九轿村。规模虽然不大,却也有几十户人家儿。 待我等赶到那里去,借宿打尖,待整顿好了,再动身往东,那里还有一处大镇店,小小的罗刹教是断然不敢到那里闹事的。” 其余几人听了,不免精神都是为之一振,内中唯有麻三儿感到好奇,就追问道: “想那九轿村,名称怎的如此古怪,想来必是个有来历的,倒想烦请仁兄,再给我们解说解说。” 猎户见有人发问,不觉笑道: “还是兄弟你有个见识,不错,这里确有一个故事。眼下没有追兵,那我就给你们讲讲,言语不周之处,兄弟姐妹莫怪,莫怪啊。” 于是,这猎户便摇头晃脑,打开了话匣子,抖落了一地的包袱,给几人讲起了一段故事。 有分叫。“后有追兵前有敌,无攻无守不成棋。纵能脱得牢笼苦,叵奈世事自苦凄。”各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9章 第一章 阴魂不散 一路行来终觉浅 只有实践要躬行 话说,这几个人逃到了白蛇岭上,一时摆脱了追兵,遂相互依偎着,吃干粮打尖。 猎户却只顾着一时口快,讲起了一番当地的传说,却全然不顾前路的凶险,直到几个人都被他领入了虎口,方才知觉这风雨飘摇的大清朝,早已不负上邦大国之称,而是变得千疮百孔了。 其实,说起这个九轿村倒还真有些来历,不过就是不大光彩,闲人难以开口罢了。 相传很多年以前,村中有个豆腐房主,姓潘,大家伙儿都他叫潘豆腐。 这个人倒也老实巴交,可就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贪财。 平日里挣得几个银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儿来花,买了一条咸鱼也要吃上半个来月,即便如此依旧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各处去捞钱。 要说就这么一个悭吝之徒,老天爷那是肯定不喜欢的,可他却偏偏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 他的老伴儿死的早,就只有这父女俩相依为命,他给自家女儿起了个名字,叫潘月儿,小名儿叫仟仟。 姑娘一天天长大了,休看这潘豆腐吝啬,可他对自家闺女那是舍得花钱的,每天都把姑娘捯饬的花枝招展,别提多水灵了。 这闺女大了,那就得说个人家儿啊,于是这潘豆腐就拖出了媒人,四乡八镇的保媒说亲。 一听说潘豆腐的闺女问亲,不但村坊里哄嚷动了,就连附近的十里八乡,乡村镇店那都炸开了锅。 前来提亲的踢破了门槛子,家儿家儿许的彩礼更是一个儿赛一个儿的丰厚。 这家说,你们姑娘要是过了门儿,就给你们家十亩好地;那家又说了,您老要是许了我们家的亲,就给您老接到镇子里头住,再给您两挂大车,一头黄牛,您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一来二去,这潘豆腐也有些活心了,眼见着各家儿的价码那是越来越高,他这贪心可就不知不觉的也被勾起来了。 起初他还念着女儿的感受,可时间长了,在他的心里边儿,女儿就成了他的摇钱树了。 于是乎,他是来者不拒,今天许了李家,明天又许了赵家,应了刘家,就得应了马家。 价码被提得越来越高,得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送来的躺箱立柜堆满了他家的院子,最后实在堆不下了,就堆到村儿里的道儿上来。 他是贪心越重,越收不住,一来二去就连他自己都忘了,到底是许了谁家的亲了。 可提亲的本家儿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到了良辰吉日,便自备上牛马,猪羊,抬了轿子,前来迎亲。 不料,这良辰吉日那可不是一家儿的,你张家来了,我马家也能来,于是乎花轿挤满了村口儿,是你争我抢,各不相让。 家家都带了人来,言语不合竟动起手来,直打的是猪羊跑,驴马叫,各个头破血流。 附近的官府听说,还以为是来了山贼,急忙纠集了人马,前来镇压,可到了近处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带队的官长问明了情由,气不打一处来,便将潘豆腐锁到了公堂。 公堂之上,县太爷问明了口供,本待责打他一番,叵耐念他年纪老迈,不明事理,权且记打一次,就此赶出堂去。 这潘豆腐回了村儿,连气带吓的大病了一场,他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堆积如山的彩礼也都被抢了去,因心疼这到手的钱财,便一个想不开,去寻了短见。 到后来,他的女儿终于寻了一个称心的主家儿,乃是外镇的秀才,便也搬了去,这潘家豆腐房也就此荒了。 可这个故事却被代代流传下来,连村子都被叫做了九轿村了。 只等猎户说完了故事,太阳都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儿了,虽然身后依然没听到喊杀之声,可几个人也不敢再耽搁了,毕竟身上累,肚子饿,还是尽快逃到村儿里去,安安稳稳的住下来,那最稳妥了。 于是他们便相互拉扯着站起来,由猎户领着,向着九轿村走过去了。 离着村子越近的时候,大家伙儿的兴致也越高,心里想着那故事中的可笑场景,麻三儿也不由得漏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村中始终是鸦雀无声,却也让他们有了一丝担忧,就算现在是农忙的时节,难道不该有一两个落单儿的农人在村中走动吗? 众人心中的疑惑都写在他们的脸上了,可毕竟受了这番的辛苦,才找到这么一个村子,大家伙儿的心里那都还抱着一丝幻想,毕竟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一锅刚煮得的高粱米粥,该有多么诱人呐。 直至村头却依然没有一丝人影,就连村中亦没有鸡鸣犬吠之声,这可端的是不同寻常了。 猎户吹了一道儿的牛皮,眼见众人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多少也有些挂不住了。 他乐哈哈的进了村子,先推开一座村舍的柴门,却见内里空无一人,只得又将其关了,接着去推另一家。 可是他接连推开了四五家儿,依旧没见到一个人影儿,不免也有些慌张起来了。 麻三儿情知事有蹊跷了,急忙叫他不要再去推门了,而是捡起了身旁的一根木棍,叫众人凝神戒备,随时准备迎战。 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捡起了石块儿、棍棒,就连六格格也捡了一条被人弃在路上的灶膛叉子当作了武器。 他们慢慢的向前摸索,忽而虎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麻三儿见状急忙将其扶住,却见他两眼发直,紧紧的盯着前方,便抬眼望去,不料这一看,直看得他周身如坠冰窖之中,就连一腔热血也全凝了。 敢情就在不远处的一根木杆上,竟然就挂着一张完完整整的人皮。 它显然是被剥下有一段时间了,早已被山风干透,变得几乎透明,就像一个长条灯笼,随着风微微摇摆。 其余几人也闻声赶将来,见到此种惨状,不免是怕上心来,六格格更是受了惊吓,趴在一处矮墙头上,哇哇的吐了起来。 等四个人全都定下神来,继续搜索之后才发现,这个村子早就被人屠戮殆尽了,前前后后就没有一个活人。 他们多数都是在被杀之后,趁鲜剥下了人皮,或做成招子随风飘荡,或被塞入了稻草,躺在屋中的土炕之上,而肉身却都不知去向了。 虎妖见此情形,早猜透了八九,他的额上冒出了冷汗,一边儿用手擦抹,一边儿颤颤巍巍的说道: “不远万里,人油为蜡,天老地荒,人身为家。” 麻三儿还以为他是被吓糊涂了,连忙扯了他一把。 虎妖被他这么一扯,倒是回过神儿来了,连忙解释说,眼前的场景他曾听自己的叔叔说过,这乃是一种仪式,一种只有罗刹教才有的仪式。 罗刹教会将长相好的男男女女活剥了人皮,做成灯笼,或是假人儿,用于向鬼神祭拜,至于肉身,那必是炼成了油膏,有的则被做了药引,祭祀了天地了。 众人在寻找之下,很快便验证了虎妖的判断,他们在村后的树林里,找到了一口大锅,锅内的人油已然凝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色,且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好在罗刹教杀过了人,并没有见食物摞走,他们就在敞开的民房里找到了保存好的小米,于是便搜罗了干净的锅灶,捞了一锅小米饭。 可是看过方才的场景,大家伙儿都没了胃口,任由这米饭凉了,也没人去动上一口。 麻三儿只觉见到吃的就想吐,就拉了虎妖,一同去搜检民房,看能否找到趁手的家伙,以便带在路上使用。 两个人翻遍了左近的几处民宅,却没找到什么可用之物。 此处仅是山村,村民也多以务农为业,当然就没法儿找到他们想要的物品了。 好在不远处的一间民房里,两个人就找到了一口铡刀,和一根粗硬的擀面杖。 虎妖突发奇想,他将铡刀片儿卸下来,又将擀面杖的一头儿劈开,再将铡刀片儿塞在缝隙里,以荆条捆绑,就做成了一口大杆刀。 麻三儿见了忍俊不禁,却也夸奖了一番,他自想去屋后寻寻,看能否找到个把镰刀,以备防身之用。 然而,他刚进后院儿,却忽听柴堆之中一阵响动,吓得他直走了三魂,丢了七魄,正要返身逃走,却见柴堆倾倒,内里竟露出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来。 第19章 第二章 妖妇 只见她上穿布袄,下着罗裙,面赛桃花,酥胸半掩,云鬓高卷,横插骨簪,一双玉手,十指芊芊。 虽然从穿着打扮儿看,这分明就是位农家女子,却也有几分动人的颜色。 麻三儿见她满脸惊恐,周身颤抖,显得极是害怕,便也将戒备之心放下了几分,忙躬身答礼道: “小娘子莫怕。敢问你是哪家的娘子,为何流落此间,又如何藏于这柴垛之中。倘或记得主家儿,我们尚可将你送回,使你夫妻团圆。” 那小娘子听闻麻三儿口中作礼,忙蹲了一个万福,就说道: “小娘子娘家姓银,乃本村的人氏。自打嫁到此间,夫唱妇随,甚是和睦。不想几天前,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伙儿强人,他们杀人剥皮,甚是可怖。 我夫家将我藏在这柴堆之内,叫我切不可出声儿。不料方才身子乏了,不小心动了一动,惊扰了英雄。 想我一个女人家,如今孤苦无依,甚是凄惨,倘或英雄不弃,我愿随同服侍,当牛做马,仅指望能有一口饭吃,以度残生。” 说完,她竟自梨花带雨,珠泪滴滴的哭将其起来了。直看得人是心荡神摇,不免也鼻孔发酸,就都跟着流下泪来了。 恰巧虎妖也循声跟入了后院儿,他虽听的不全,却见一个娇羞可人的娘子,如此凄惨,便抢上一步道: “小娘子莫怕,我们是敢闯天地的好汉,这位三爷更是扶危济困,勇略过人。你且随我们去,待寻得你中意的人家儿,便任由你留下,便了。” 说完,就走上前,将那女子搀出了柴堆,向院外走去。 麻三儿见这小娘子,虽面带愁容,却自周身上下颇显出几分邪气。 本待再问上一问,叵奈虎妖已被美色所迷,竟自搀扶着小娘子,出院儿去了。 麻三儿生怕虎妖一时迷了心窍,干出蠢事来,急忙跟了出去。 但见那小娘子正在虎妖的臂弯儿之中,扭动纤腰,搔首弄姿,不住的轻轻娇笑,眉宇间甚是轻佻。 不过事情的跷蹊之处就在这里,这荒山野岭间,谁能娶到如此标志的美人儿? 且罗刹教刚刚经过,她却能藏身于柴垛之内,不露出半点儿行藏,当真是胆略过人,绝非普通人家的妇人可比。 可仅从其表面上看,不论言语,姿态,穿着打扮儿,那都与平人一般无二,便使人不好再追踪盘问,只得暂将胸中的见识藏了,静观其变而已。 六格格与猎户本来正在屋中制作糕饼,忽见虎妖咧着大嘴,一副傻笑的模样,手中还牵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免都是惊诧莫名。 他们都是没什么见识的,那六格格更是出身宦门,虽读过些诗书,可毕竟在尘世间不解其中的腥风血雨,只是把这小娘子当作了平白的良人,简单询问了几句,也就罢了。 众人忙了半日,除了虎妖自制了一把杆刀外,余者依旧是两手空空,麻三儿只是又在一所民房内,发现了一梱麻绳,编织得甚是齐整,便将其掖在腰间,以备不时只需。 眼见得日已偏西,众人都是尽皆困乏了,只得强忍着恶心,吃了些糕饼。 麻三儿见村中只有一处瓦舍,想必是村中长者的居所,便叫上了其余几人,一同前往。 他们进到门内,见两幅人皮尚自躺在床上,只得强忍了泪水,将之移到屋外,再回头整理了床铺,准备歇了。 麻三儿见那小娘子发髻中的簪子,形制非常,便开口相问。 那小娘子对于其他人皆是笑脸相应,却唯独对麻三儿似乎有所戒备,她见麻三儿问起,连忙应道: “这个骨簪,却是奴家出嫁之时,由母亲所赠的。听说乃是山中的豹骨所制,闲常奴家在山里走,便是碰上了个把野兽,那也是不用怕的,只消取了骨簪,便可将之吓退了。” 麻三儿听她答的滴水不漏,也不好再问了,却眼见得那根骨簪,通体惨白,形制诡异,断不似一般的兽骨,却怎么看都像一根人骨,叵奈手边没有证据,故只能闭目假寝,暗中盯住了那小娘子,以防有变。 话说山中的太阳,那是说落就落的,转眼间金乌西坠,万籁无声,整个山川都被漆黑的夜色笼罩,一切都仿佛沉静下来了。 麻三儿兀自强打精神,微合着双眼,心里说: “哼。饶是你百般的狡辩,也难逃你家三爷的火眼金睛,我听说那西游记里有个什么白骨夫人,善能变化,就连孙行者也被骗过了。 想你家三爷,那是惯走江湖的魔王,你这小小的妖孽,难不成还能逃出我的手心不成。 待会儿只要你露了行藏,我便将你一脚踏住,剥了衣服,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他心中发狠,却耐不得一天的惊惧跟疲劳,耳听着周围鼾声四起,便渐渐两眼无神,虽强自微睁,却已然睡着了。 梦境之中自是一片朦胧难辨,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一座青堂瓦舍之前。 此处显然是一所农宅,院中养着鸡鸭,门前拴着黄狗,屋中正有慈眉善目的老两口儿,在擦灰、扫地,兀自忙个不停。 那老者见麻三儿站在门口儿,慌忙招手礼让,请他到了屋中上座,又让那老婆儿端上了热茶、点心,待客。 麻三儿不由得打量起屋中的陈设,但见炕铺整齐,衣柜洁净,堂中还有一张桌案,上面摆满了瓜果梨桃,各个是娇艳欲滴,似乎是刚刚洗出来的。 他本待开口谦让,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好像自己的喉头与周身都被什么给掩住了,是辗转腾挪不得。 这时那老婆儿似乎也有些乏累了,自顾自的躺在了炕上,可麻三儿在一瞥之间,却见炕上的老太婆似乎有些眼熟。 待他定睛细看,却见那老太婆,早已改变了容颜,怎么看都像是自己。 他心知有异,急忙想起身离开,却见那老者忽然就回过了身子,张口怒吼,神态很是急切。 可不论他怎么张口,麻三儿就是始终听不到一个字,但从其口型上判断,老人喊的定是个“逃”字。 俗话说,“梦里所见非真实,真实便是惊天事”啊! 麻三儿自迷迷糊糊的做了这样一个怪梦,怎能不心惊欲死呢? 他自觉身形展挣不得,直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肩头一疼,竟自醒了。 抬眼见周遭一片昏黑,半晌还犯着迷糊,直觉到肩头痛的狠了,这才让他清醒起来,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肩膀竟顶到了一旁的桌角上。 他连忙翻过肩头,欲要再睡,却忽听窗外传来一阵诡异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暗夜之中听起来有点儿像风吹荆棘,然而细辩之下,却又有些不同寻常。 他自是走惯了江湖之人,最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听有异,当下便睡意全无,急忙翻身坐起,便想去推虎妖。 却忽然发现,随同他们一起来避难的小娘子,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早间已对此人心怀疑忌,见她此刻竟敢独去,不由得暗道一声“不好”啊,急忙推醒了虎妖,踢醒了猎户,手中则抄起虎妖制作的杆刀,独自奔出了门外。 但见天上黑雾惨惨,星暗无光,村中的各条道路上,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聚集了大片的黑影,正在向他们这所房舍,缓缓移动而来。 起初,麻三儿还以为着是他们不小心,故而才被罗刹教给连夜合围在了村中;然而,细辩之下,顿觉一股凉意直冲头顶,直惊得是肌肤起栗,遍体筛糠。 原来,在向房舍聚集的并非什么恶人,而是村中那些被晒干的人皮,不知何故,竟都膨胀如鼓,且人立而起,步态僵硬的拖沓而来。 屋里的几个人也都跟着跑了出来,六格格眼尖,一眼便瞧见在众多的人皮之后,站立着一个黑影,手持一根闪亮的骨簪,正在缓缓的摇动着。 麻三儿见已经没了退路了,连忙招呼众人一并爬到屋上躲避。 几个人沿着柴垛,接二连三的攀上了屋顶儿,但见村中,仍不断有大大小小的人皮自房舍中走出。 它们个个形似鬼魅,飘摇不定,如同春日里放飞的纸鸢,贴着地皮儿,缓缓聚拢而来。 虎妖见是被自己救的小娘子作祟,不由得“火撞三尺顶梁骨,气冲丈二金刚躯”,斗丹田高声骂道: “想日间是我瞎了一对招子,错认了你这贼妮子,现在想来好生气恼。有本事的报上名来,爷爷刀下不死那无名之鬼。” 正在远处施为的小娘子,却也是公然不惧,当即细声细气儿的应道: “老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罗刹教中的圣女,名唤草三娘的便是。 想你等胆大包天,伤了我家天师。 可却命里该然,又落到了我的迷魂阵中。眼下你们已经跑不了了,不如快快撇了刀枪,下来受死。 老娘我念尔等俱是有些手段,尚可在天师面前进些善言,说不定天师能免了尔等之罪,收在麾下听用。” 麻三儿见她大言不惭,恬不知耻,当即高声应道: “想你等罗刹教,伤天害理,天命难容,时辰一到,必会被天雷化为齑粉。而今尚自执迷不悟,还想着劝说旁人,就没想到,将来身坠十八层地狱之时,饱受酷刑,还有何面目再转世为人。” 他的话音刚落,其余几人皆哄然叫好,草三娘被他抢白得哑口无言,直气得一张俏脸白如灯纸,急急摇动手中的骨簪,催促着人皮尽快围拢过来。 第19章 第三章 恐怖如斯 据民间相传,此类妖鬼之属,常用人骨作灯芯。 您要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身于荒郊野外,见到了孤身女子,手持一盏灯,那八成儿就是此类了。 倘或想用她手里的灯烛点燃老关东烟儿,那可是徒劳的,因为在灯笼之内往往就只有一截人骨,放射出一团磷光罢了。 此时,早有体大的人皮,冲破了外围的栅栏,来到房子的跟前了,却因屋舍高耸,只能在下边儿绕着打转。 猎户见人皮纷纷聚拢,却只会走马灯般的打转,不觉喜笑颜开,便顶着一股阴风,撑直了身子,高声叫道: “嘿,那小娘子。我看你也是没有人家儿要的了,莫不如舍了这些个臭皮囊,从了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受用不尽。否则,就你手上这些个不中用的,即便转到了明个儿早上,那也是不济事的。” 草三娘遥见他出言挑逗,不禁羞愤交加,便将手中的骨簪望空一挑,那房前的人皮忽然就如同被空中的细线牵扯,凌空飞起,直向着房顶猛扑过来了。 众人见她竟有这等的手段,一时间都慌了手脚,六格格更是站立不稳,险些就跌下房去,幸而被麻三儿一把拉住,这才没“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麻三儿离着那张人皮最近,但觉一阵腥风扑面,本能的用手中的杆刀一挡,恰好割破了人皮,但见一股腥臭的黑烟豁然而起,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了,而那泄了气的人皮,便也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软塌塌的掉落下来,变得毫无生气可寻了。 草三娘见麻三儿误打误撞破了她的邪法儿,不免生出了几分惧意,连忙挥动骨簪,那些冲入院中的人皮便纷纷飞起,带着腥臭的恶气,在空中横冲直撞。 麻三儿则舞起手中的杆刀,接连劈开了十几个,却叵奈“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呀,几个回合下来,早累得呼呼直喘,就连手中的杆刀也渐渐的松动了。 猎户眼见情势危急,这周围围拢上来的人皮那是越来越多了,他急中生智,便高声喊道: “依照俺看,若不设法儿除了那妖人,咱们是绝难脱身的。” 虎妖听闻,一边用手中的木棍驱赶飞过来的人皮,一面应道: “哥哥你这是明知故问,那小贱人离着咱们足有十多丈远,手中又没弓箭,叫我如何施为呢?” 猎户却并不回言,只是解下了腰间的布带,又向别人索取。虎妖见他如此的不着调,急忙开口道: “哥哥,你要我等的腰带作甚?难不成还要我等都光了屁股,羞死那小娘子不成吗?” 猎户被他抢白,却来不及斗口,只是吼道: “贤弟休要多言,快快将腰带给我。” 虎妖见他语气笃定,也不敢违抗,只得乖乖的解了腰带,递到他的手中。 那猎户接了腰带在手,将两节腰带栓做一处,又从房上揭起了一片儿瓦,将之兜在带内,于头顶之上,风车般舞动开来。 如此一来,那些抵近的人皮被纷纷赶开,一时之间,屋顶之上竟空出了好大一片空间。 但见猎户将手中的布带越舞越快,端的是呼呼挂风,正在众人不知其意欲何为之际,但听得暴雷也似的一声怒吼,“着”。 那被布带兜住的瓦片,便卷起一阵狂风,呼啸着向远方飞去。 这本是此类人在山间放牧时习得的法子,从其狩猎以来,便多日不用了,不想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然他毕竟日久生疏,本待一瓦片儿将骨簪击碎,却在临敌之际失了准头,竟直奔着妖女的面门就砸过去了。 草三娘本就深恨麻三儿伤了天师,算定了四人必要从九轿村经过,便临机抄了近路,预先在此设伏。 她处心积虑,先以难民的身份,混入了其中,待众人睡了,便出屋用头上的人腿骨簪驱动人皮,妄图将他们一鼓而灭。 不料那麻三儿确如天师所料,乃是个被上天眷顾的,竟然为本宅鬼魂托梦,逃过了一劫。 她见一计不成,便索性现了身型,驱动大量的人皮围裹上来,却不料,内中倒有个抛砖弄瓦的,一记瓦片儿掷来,真有如“恰似灾星当头照,任你妖魔无处藏”啊,草三娘猛见眼前一黑,心知不妙,还当是麻三儿他们将翻天印给祭出来了,急忙弯腰躲闪,却怎奈棋差一招,早被当头打了个正着。 顿时从鼻孔中就喷溅出一团腥臭的黑血,脑袋一晕就倒下去了。 远处的猎户看得真切呀,眼见一击得中,不由得大声叫好儿。 不料那些个人皮忽然失了指挥,就犹如没头的苍蝇,在空中是乱舞乱撞起来。 麻三儿见势头不妙,急忙一声呼哨,带着几人就下了房顶儿,他们以手伏地,就慢慢爬出了村子。 等到了外面,麻三儿再次回头观望,却见草三娘兀自倒地未起,想是方才被砸的狠了,便急忙率众直起了身子,寻路奔逃。 可“既然入了魔王道,焉能纵身即遁逃。”啊,那草三娘也不是泛泛之辈呀,她初时不曾提防,被瓦片儿打的神志散乱,竟被四人钻了空子,后经山风吹拂,便渐渐醒转过来,当即知晓,自己已经失了先机了。 她虽为本教尽心竭力,却深知恶灵天师心肠最毒,断是容不得丝毫闪失的,若不能将这四人拿住,免不了要被剥皮抽骨,做成了丸药,妄自修行了一场啊。 她见无数的人皮尚在空中呼啸来去,连忙挥动骨簪,将它们稳住,接着便整顿衣衫,从后紧紧追来。 那前行的四人,本以为“逃得虎口牢笼处,害人妖邪不再来。” 岂料想,身后又有阴风飒飒,鬼哭神嚎之声也隐隐而来,便知事情不妙了。 可是,这逃得性命之人,又岂肯再回到那阴惨鬼绝之地呢?于是他们皆相互搀扶着,推搡着,拼了命的奔逃不休。 如此一来,是四个人跑,一个人追,跑的早都被吓走了三魂七魄,而追的则是养精蓄锐一身轻啊。 他们经过了一番折腾,渐渐力倦神疲,堪堪就要被赶上了,忽见前方光影一闪,竟凭空出现了一座城镇,观之街景齐整,人烟凑集。 有那做买做卖的,齐声吆喝,声音阵阵似歌唱;推车的担担的,手脚齐摇,为家为己不肯歇。 恍惚间,他们已不知不觉裹在这人流之中,眼见得周遭光怪陆离,灯影繁华,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不知身在何方了。 那尾随而至的草三娘也被眼前的景像吓了一跳啊,她久居此间,却不知这一处市镇的来历,至于平常熟悉的李家铺子、谭家镇,还有康庄,刘庄等等,那也不是此处啊。 更叫她心惊的是,看此地的光景,绝非一般的市镇可比,端的是繁华、广大,单从其规模上判断,竟不亚于京城一隅呀。 她觉出了蹊跷,一时之间也不敢追了,心中惦量着,自己那已经是尽了力了,瞅眼下的情势,即便向天师回禀,料来也不至于被责罚了,便就此消了追赶的念头,翻身回营复命去了。 可对于麻三儿几人而言,又哪儿能知道她的这番思虑呢,还道是妖魔邪祟紧追不舍,便借着一片街巷的掩护,狂奔而去。直到跑的累了,却依然不见街巷的尽头,他们不免心中纳罕,断然猜不透这是到了哪儿了,所幸一时摆脱了追兵,可以坐下喘口气儿了。 虎妖腹中饥馁,眼见身旁正有一处宅院,大门洞开,似乎主人家并未休息,便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宅中可有人吗?小的乃是过路的客商,天色晚了,腹中饥渴,可否许小人入内歇息片时。待天明后,不敢再做叨扰,定然留下银钱,感谢您的恩情。” 可他连着呼喊了数声,依旧是杳无回音。站在身后的几人,见他信口开河,说什么客商?还说什么留下银钱?就眼下这几位的样貌,即便不是叫花子,拿去跟流民一比,那也是对的过儿了。 麻三儿见宅内无人答理,料想着不是主人家儿睡死了,就是连夜上街闲耍去了,便大着胆子,迈门而入。 直到了房前,见窗子里兀自亮着油灯,便上前叩门,可甫一碰到门环,两扇木门便“呀”的一声,向内开了。 麻三儿见状,本能的撤步抽身,闪在了一旁,可待了半晌,依旧是毫无动静。 他见确实无人,又自忖离天明尚早,便回头招呼了几人直接进屋,寻床的寻床,躺椅子的躺椅子,乱纷纷找了自家中意的去处,睡了。 迷迷糊糊的,麻三儿忽然听到门口儿好像传来了一阵响动儿,他料定是房主回来了,连忙叫醒了几人,就准备出了门儿去解说一番。 倘或这家儿人能有个善念,收留他们多住些个时日,那即便是罗刹教追到了,也奈何他们不得,如此一来可就缓开了手脚了,何去何从也可从长计议。 可他们出了门儿,并没有见着什么慈眉善目的长者,仅有一盏灯笼,正飘飘摇摇的飞进来,却没看着有任何人擎着。 几个人早就是惊弓之鸟啦,此时一见是盏无主的灯笼作怪,当即都发了一声喊,持起了手边儿的物什,准备大战一场啊。 可那盏白纸灯笼,自打飘进了院子,并未见其他的异动,只是灯光越来越白,越来越亮,随即竟化作了三个火球,在灯笼内翻翻滚滚,往来不休。 几个人全都看傻了眼了,闹不明白这罗刹教怎么都变成耍杂耍儿的江湖艺人了,难不成大门外还埋伏有千军万马,想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不成吗? 正待他们想到大门外看个究竟的时候,灯笼里的三团鬼火都已经变成了蓝色,体积也变大了许多,挤得灯笼是咯吱作响啊。 猎户眼见势头儿不妙,连忙大喊道: “嗨。这里面儿的鬼魂怕是就要出来,去了我等啊。与其让它出来作祟,倒不如咱们一桶凉水把它给浇灭喽,就让它连鬼都做不成。” 他的话音未落,灯笼里的火球已经变得更大了,几乎就要挣破束缚,破壳而出了。 大家伙儿听猎户说得有理,忙从屋中取出了木桶,舀来凉水,就冲着灯笼兜头泼过去了。 想那鬼火儿本是至阴之物啊,被这一桶凉水浇下来,不但没有熄灭它的阴晦之气,返被助得撑大了数倍,瞬间可就爆裂开来了。 几个人全没料到有这一节,慌乱之余直惊得目瞪口呆,就连逃走都一时忘记。 那三团鬼火儿甫一接触到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又涨大了许多倍,也似乎察觉出了四个人的阳气,便霎时分离,就要分散扑将上来了。 六格格本是怕鬼怕神儿的弱女子啊,见到这几团鬼火甚为可怖,不免就惊叫一声,独自跑出去了。 余下的三人,虽然还可勉力支应,却也是强弩之末了,眼见六格格率先逃了,都仿佛被她提了个醒儿,不约而同的撒开了脚步,也夺门而出了。 这一路的狂奔,说不尽的恐怖骇异,他们直跑得口吐白沫,两眼上翻,这可就要归了位了。 却忽听一声高亢的啼鸣声自远方响起,天边随即就泛出了鱼肚白,那追赶他们的三团鬼火也随之变暗,山风过处竟渐渐的化于无形了。 第19章 第四章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话说几个人经过了一夜的奔跑,早都耗尽了力气,眼见鬼火儿消散,便顾不得身在何处,急忙踏平了一片草地,纷纷和衣睡下,就再也不肯起来了。 待得麻三儿醒来,早已是红日当头,犹似下火,直晒得他口干舌裂,再也睡不着了。 他忆起昨夜的经历,尤似做了一场噩梦,连忙回头观望,但见坟冢累累,石碑嶙嶙,那昨夜的一片繁华市井,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片触目惨然的乱坟岗了。 四个人伫立良久,皆猜不透这坟地之中的妖鬼,为何径自显露了行藏,救下他们呢? 难不成罗刹教当真惹得天怒人怨,即便是阴曹地府也不能相容吗? 几个人猜测了一回,仍是不明所以,眼见天色不早,只好在猎户的带领下,离了此间,翻过一道山坡,就来到一处镇子前。 此地虽然也是山岭间的地界儿,却并不荒僻,皆因当地的乡绅颇具眼光儿,数年前就率先成立了大团,可以保得这一方平安,故而吸引得左近的绅商、财主纷纷前来投奔。 十几年间其发展神速,俨然已经是一处大镇店了。 这里不但商贾云集,还有临近县城的饱学之士,闻声前来避祸,一时之间,当真是文齐武备,安定太平,就连临近的县城也有些难以望其项背了。 几个人刚来到镇子的外围,便被一群捉刀提枪的团勇给拦住了。 麻三儿知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到了人家这一亩三分地儿,是龙你得卧着,是虎你得趴着,连忙抱拳拱手,满脸堆笑道: “各位英雄好汉请了。小可几个都是山中的猎户,近来因为闹起了罗刹教,难得再吃山里这碗饭儿了,只好撇家舍业,前来投奔。 想来此地被各位英雄好汉,治理得犹如铁桶相仿,端的是这一带最富庶的地方了。 小可几个虽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却也有一技傍身,想来谋个差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望各位英雄能让小可几个进城,待日后有了进项,必定担酒买肉前来孝敬。 倘或能借一方宝地,落地生根,成家立业,便在家中也要拱了几位的牌位,日日烧香,天天上供,那是断然不敢忘的。” 为头的团勇,本待上前搜身,见他说的恳切,内里又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便开口问道: “你等休要口滑。 想近日那罗刹教颇多行事,端的是狡猾、可恨,我等也是奉了上面儿的命令,在此巡视的。 你们倒也不似那妖魔邪祟,不过这女子是谁,如何来历,倒要说说清楚,莫不是被尔等拐带来的?” 麻三儿见他问起,生怕六格格说漏了嘴,急忙应道: “这名女子正是小可的内人。 我们俩刚成婚不久,这二位那都是家里的长工,因见小人为人慷慨,便死心塌地的跟了我,一同来此。 还望各位能打开隔栅,趁天色尚早,放我等进城,也好尽早谋个落脚之处啊。” 六格格听麻三儿竟自胡说,说什么自己是他内人,登时被羞得满脸通红,心下也颇为着脑,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挑起了柳眉,瞪圆了杏眼,狠狠剜了麻三儿一眼。 不料她的此番举动,更使团勇们觉得,这就是刚成婚的小两口儿,正要闹个床头打架床尾和呢,不觉都大笑起来,便一齐动手搬了寨栅,放他们进去了。 几个人进到了城中,但见城楼高耸,兵甲鲜明。 虽然城是土城,却是在土中混了煮熟的糯米,经夯实之后变得坚如铁石,即便用重炮轰击,怕也是轰不开,打不烂的;一众兵勇虽是民间募集的团勇,却训练精熟,装备齐整,颇有几分临阵对敌的腾腾杀气。 几个人是观之不尽,不免就赞叹了一回,都道在这荒僻之所,不料想也有此等精强的兵勇。 唯有麻三儿暗自冷笑,心说,什么狗屁兵勇,倘或跟魏大勇的团练比起来,还不知差的有多远呢? 几个人在城门处闲耍了一回,因肚饥,便想着要去找家店铺,打尖歇息。 麻三儿在帮虎妖脱身之际,曾在老妖处翻得些散碎银两,这一路之上并不曾花销,此时正好去买酒买肉,大快朵颐一回。 然而他们的谈论之声早惊动了城根儿下的一人,此人头戴破毡帽,身披破烂的羊皮坎肩儿,手拿烟袋喷云吐雾,两眼却始终盯着他们不放。 他的这身行头,那也实在是太过寒酸了,叫人初一打眼儿,怎么看都像是个初来关外的乡下老擀,正在这城根儿底下,晒太阳,捉虱子呢。 他见几个人议论纷纷,说要找个地儿歇脚儿、吃喝,连忙就凑上前来,咧着嘴笑道: “要俺说,几位大兄弟呀。这嘎达俺最熟了,叫老哥给你们带带路咋样啊? 保管几位小爷是吃得好,睡的香,那叫一个舒筋活血,能把这满身的疲劳都给你们赶跑喽。” 言罢,他便捻起手中的烟袋锅子,凑在嘴边吧嗒吧嗒的吸起来,鼻中喷出阵阵的烟雾,呛得人不住咳嗽,不免令人好生着脑啊。 这虎妖最是沉不住气,就率先发起火儿来了,他本待一拳就打将过去,却见此人满脸皱纹儿对垒,一副憨笑的模样,这拳头可就打不下去了。 麻三儿那一向是个要脸儿的人,最不喜欢以强凌弱了,他见虎妖发威,生怕此人当众窘迫,连忙上前阻止。 而猎户却对这乡下老汉颇有几分好感,他自幼长在乡间,认准了这类人那必是心直可靠的,便开口道: “那老哥儿你说,却是哪家店铺好啊?可有好酒好肉,热炕头儿啊?” 老汉见几人上钩,连忙说道: “你看这位大兄弟说的,我一个乡下人还能骗你们咋地?跟着我走,准没错,保管几位吃好喝好,玩儿的好那就是了。” 麻三儿见话已经被说到这个份儿上,当真也不好推辞了,只得点头应允,叫乡下老汉在前领路,他们就随着进入了城中。 街巷之上做买做卖的颇多,什么馄饨啊,烧饼啊,烀熟的玉米啊,煎饼果子啊,那是应有尽有,可这老汉却拐弯抹角,专挑背静的巷子走,就在麻三儿心有疑虑,想着要发问之时,几个人已经被领到一座精致的门楼儿之前了。 这座门楼虽是青砖砌就的,却造型别致典雅,再配上两扇红漆小门儿,一对儿黄铜门环,更显得清幽俏皮,观之不俗。 那老汉见左近无人,便走上了青砖台阶,轻轻叩响了门环。 没过多久,门内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呀”的一声响,一扇门开了,内里竟闪出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妙少妇来。 这个少妇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之态,眉宇间尽是成熟女子的风韵和媚态。 她头戴满族妇人常戴的“大拉翅”,身着合体的旗袍儿,脚蹬三寸金莲的木底儿绣花儿鞋,端的是双峰高耸,面赛桃花,腰肢纤细,遍体生香啊;直看得麻三儿、虎妖等人是二目圆瞪,呼吸渐粗,脸上竟也泛起了红晕了。 内里倒是六格格,虽然离家久了,可咋一见到她的这身行头,当即便生出了几分好感,仿佛又回到了王府,见到自家的亲眷了。 那美貌少妇见到门口儿的几人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搁了,连忙向老者使了个眼色,那老者便连推带搡的将几人让到了门内,自己则拉上门环,转身离去了。 里面却是个幽静雅致的小院儿,花草葱茂,假山掩映,更有游鱼点缀于水缸之内,端的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去处啊。 少妇见几人看个不住,不觉微微一笑,便将这四人往里间儿让。 他们刚刚踏入厅堂,却见那少妇轻拍了两下巴掌,便有几位美貌的小娘子,挑帘笼进到了厅内。 此时麻三儿已隐隐觉出有些不妥,这里若是什么打尖住店的去处,要这些个美貌娘子做什么? 还不如多找些粗糙的汉子、婆娘,粗手大脚的,整治了饭菜吃他介娘,何必如此麻烦呢? 可是他的脑筋尚未转过弯儿来,那几个小娘子早就分别拽了虎妖和猎户,进了里间屋了。 而那风姿绰约的少妇,则走上前拉了麻三儿的手,进了一处幽暗的隔间儿。 一进到这隔间儿里,那少妇便当胸抱住了麻三儿,一对肉馒头在麻三儿的胸前来回的乱蹭,弄得麻三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少妇见他并没有推挡,还真以为他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儿呢,便放心的蹲下身儿,去解麻三儿的腰带。 此一来,虽不是风月场中的人物,任人都能猜透了八九了,再看麻三儿猛然一搡少妇的肩膀,将她推翻在地,接着就大步跨出了屋子。 其余隔间内的虎妖和猎户,也暴雷也似的发起喊来,就听虎妖喝道: “你等也是高人一等的旗人,岂肯做此无耻下贱的勾当。 想我虽出身寒微,却也不曾被你等玷污了这清白之躯。 若再敢拦挡,我便要打将出去,直打杀了又算得什么?” 他们这一番吵闹,当真惊得那少妇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急转身逃到了后宅,就请出了主人家儿,前来平乱。 那主人家儿却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汉子,身着绸缎,姿态雍容,颇不似俗类。 麻三儿见主人家儿出来了,连忙制止了虎妖和猎户,抱拳拱手道: “好叫先生得知,我等不过是一介草民,被那罗刹教逼迫,不得不背井离乡,来至贵宝地落脚谋生。 却不料被他人引领,来到了此间,言语粗粝,还望您海涵。” 那中年男人见他衣着陈旧,却颇通礼法,便一声哀叹道: “唉。要说出也是真真羞杀人。 我等也是要脸面的,叵奈国朝不兴,我们也逐渐断了进项,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几位客官倘或出去,切不要对他人言讲,保全了老朽的脸面,否则,老朽也只能自行了断了。” 原来在满清入关之初,八旗军骁勇善战,曾立下过无数的战功,因而大清国便定下了规矩,许可他们的子孙,今后月月白领银钱,不必再去出力谋生了。 可想不到,经过了百十年的日月更替,这些八旗子弟个个儿是游手好闲,朝廷也渐感负担沉重,就停发了多数人的月银。 那些个小门小户倒也罢了,既然铁杆儿庄稼倒了,便施展起自家的手艺,或为厨师,或为油漆匠,或为货郎,也有直接入了梨园行儿,成了名角儿的。 可那些大门大户就凄惨多了,他们既然不肯降下身段儿,去流落市井,也就只好变卖家产,聊以为生了。 可是变卖家产那是坐吃山空啊,便有人动起了歪脑筋,将家中的使女、丫鬟、甚至是福晋,都组织起来,自卖自身,做起了那般勾当了。 他们深知这要是传扬出去,休说朝廷不允,就是街头巷尾的议论,那也是受不了的,只好派了踏实的奴仆,在城门处,街巷中,择人拉客。 不想今日却看走了眼,引得几位活阎罗来到了家中,只得反赔不是,自认倒霉了。 第19章 第五章 莫不是阴曹地府 几个人见事已明了,料来主家儿也是有苦难言的,便就不再吵闹,偷偷离了院子,重回街上寻找客店安身。 经过了方才的一番际遇,几个人再也不敢轻信那些街市上拉客的男男女女了,就自顾自的找寻下去,见到一家儿老字号,名曰侯家老店,便入里,要了几间客房,打火安歇了。 要说此地表面上虽是固若金汤,却也并非就是铜梆铁底的所在。 想那罗刹教早已在关东大地上横行日久,先不论在这市井乡间,就是那戒备森严的贝勒府,也便如是他们家的后园,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了。 不过此乃后话,当下按下不表,且说这四个胆大妄为的狂徒,其中除了六格格是个女儿身外,其余的三位正是“一颗将星当头照,两个地煞卷地来”,都是不肯任人弹弄的主儿啊! 他们昨夜吃饱了酒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麻三儿见一夜无话,周遭甚是平稳,心中也跟着安泰了几分,与几人用过了汤饼,便伙同一处上街去看热闹儿。 这里的街面儿虽然齐整,可也没什么新鲜可看,他们走过了三街,串过了五巷,便已对此地了如指掌了。 正感乏味之际,忽见远处的墙根儿下,倒卧着几名乞丐,各个蓬头垢面,指甲乌黑,正在相互间捉虱子,捏跳蚤,梳理发辫。 虎妖见是几个要饭的,便想走上前去,问一问当地的风土人情。 毕竟这些个乞丐是生活在市井底层的,必能知道些外人难觅的趣闻、趣事,问他们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然而,这几名乞丐见到有人在向这边儿窥探,加之看他们个个衣衫陈旧,还以为着是外地逃荒至此的流民,欲在此间挤出一块地盘儿来,便想着作弄他们一番,好叫他们晓得本地丐帮的厉害。 内中便有一个老乞丐,率先抬手向虎妖招呼道: “看来几位也都是薄命之人呐,既然来了,何不过来说个话儿呢?” 虎妖见他主动答礼,连忙抱拳应道: “俺们都是初到贵宝地的外乡人,正没什么营生。敢问这附近可有什么好的去处,能叫我等去开开眼界呢?” 那老丐见他一开口就上了套儿,不免心中暗笑,连忙就说了: “唉,我们呐都是别人看不起的,难得你还能这么客气。 我们这儿旧称姚家镇,十户里倒有八户姓姚的。 就说我吧,那祖上也是吃尽穿绝的,可到了我这辈儿啊,那也是房倒屋塌,就连个落脚儿地儿都没了。 不过呢,也不用说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了,我呢对本地倒是熟悉,你们再往前走,拐过一道弯儿,就能见到一处旧宅。 那是本地姚大人家的,不过他们家呀人都已经走了,宅子也空了好些年了,院子里头有口水井,听说里面儿倒有些古怪。 闲常就有人见过老龙戏水。 要说这个地界儿,也就是那儿能有几分热闹了。 你们不妨到那儿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有什么金银财宝等着你们去搬呢?” 虎妖,毕竟是个心直的汉子,也没察言观色,一听说有热闹可看,便急忙回转,向麻三儿等人述说了此事。 几个人见说,也都心下纳罕,要说这儿有什么说书匠,那倒是值得一去的,可要说是口水井,那谁没见过个一百二百的呢? 这能有什么好看的,更兼之六格格胆小,一听说井里头有古怪,便立刻想到了妖鬼之属,就更是不敢去了。 麻三儿眼见几名乞丐,竟然面带不屑的神情,虽然心中起疑,却是耐不住火气呀,不由得就暗骂道: “哼,你们这帮贼杀的乞丐,难不成还想看不起老子?我若是叫你们给吓退了,那岂是你家三爷的做派。” 他心里发狠,便一时忘了谨慎,当既将手一挥道: “你们且不必议论了,就算那口井是通向十八层地狱的,三爷我也去得。” 言罢,便气吼吼的带着三个人,找寻而去了。 要说这座姚家古宅,那在当地是确有一号的,乃是大清朝定都之初的建筑,端的是雕梁画栋,回廊曲折,水榭楼台,宛若仙境啊。 内里大大小小竟有十数重院落,更兼家中之人是人才辈出,又与官府沾亲带故,因而便被本地人视为能镇压一方水土的宝户了。 可自打嘉庆朝和珅失势,姚家也跟着一落千丈了,先是被官府抄了家,继而又被典卖房产,而今就只剩下这一重院落了。 院中确有一口水井,闲常便浪花翻涌,时时还有烟雾升腾,您要是用鼻子来嗅一嗅,内里竟然隐隐有酒肉的香气飘来。 于是便有那市井无赖传言说,这口井里那是通往阴曹地府的鬼路啊,阎王爷他老人家,自在家中做菜吃酒,便有这酒肉香味儿也跟着飘上来了。 当时的官府,那也是甚为迷信的,便迎合着市井传闻,用一块磨盘将井口盖上。 现如今时间久远,那早就没人来过问了,甚至还有传闻说这园中闹鬼,如此一来就更是没人儿敢去了。 几个人寻到这处荒宅的时候,恰是红日当空,因而也没见到什么阴风惨惨,鬼雾森森之状,只有满地的残砖败瓦,在向他们述说着多年的凄苦和寂寥。 他们在园中寻到了那口古井,见上面果然盖了一块残破的磨盘,许是生了荒草的缘故,那块磨盘早已被草根钻透,变得酥脆、松散,只要用脚一蹬,说不定就能四分五裂了。 他们在宅中又看了一回,眼见没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儿,便大着胆子聚集到古井旁,商量着打开一看。 可六格格还自念着乞丐的言语,料定这里面儿那必是通向大地狱的,就又想出言阻止。 可另外的三个人那都是不怕天不怕地的莽汉呐,哪里由她说话,只是一番的手起脚落,便将那块磨盘拆成了数块儿,当中就露出一口阴森森的古井来。 井中却并没有什么森森的白气,只是冷气逼人,只要稍微凑近看上那么一看,便被逼得是喷嚏连连,浑身都被激起了一层毛栗子。 他们眼见井中并无异状,不免有些兴味索然,麻三儿便开口笑道: “这几个贼乞丐,竟然敢捋虎须。 什么古井有鬼,老龙戏水,分明就是扯谎,想看看你家三爷到底是敢来不敢来? 而今既然开了古井,就去提了那老鬼来,把他浸在井水了,也叫他们知道三爷的厉害。” 他既然起了泼皮的心性,当即就要找那几个乞丐算账,可忽然就见一律白烟自井中升腾而上,细细一闻就真有一丝丝的肉香随风飘散。 几个人都是大眼儿瞪小眼儿,分不清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还是这传说是真的,难不成下头真有阎王老子做饭,那可当真是匪夷所思了。 大家见事有蹊跷,都不约而同的探头向井中观望,但见黑漆漆的一片,仍有一丝丝的白气,自井底缕缕飘出,不多时那阵酒肉的香味儿竟也跟着越来越浓重了。 虎妖和猎户那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他们就当真以为下面儿确有什么阎王老子的宫殿,等待会儿阎王老子用过了酒饭,抬头再见到我等几个,那岂不是要糟糕吗? 于是乎他二人便想转身逃遁,却被麻三儿劈手揪住,喝道: “二位仁兄莫怕,想我等也是有一番机缘的,既到了此间怎能不下去看个究竟。 倘就这么回去了,那岂不是要被几个天杀的乞丐笑话吗? 我料想此处不过是与几处饭庄相通罢了,所以才有这般的饭菜香气飘散而出。 待我等下去寻找一回,待弄清了来龙去脉,再回去将那几个乞丐嘲笑一回,也好在此处扬扬名儿、立立万儿。” 可是他们连着推让了几回,就是没人敢下去,麻三儿见三人都瞅着自己,便横了一条心道: “也罢,既然二位仁兄无此胆量,那就由我先下去走一遭。等看清了路数,再叫你二人一同下去开开眼界不迟。” 说罢,他便叫二人寻来了几段长绳,将之相互间接了,又自去寻来一根粗硬的棍棒,将麻绳儿系紧,再将一头儿缠在了腰间,就此来到井边,准备要下去了。 那六格格自从被麻三儿救了之后,早有委身之意了,此时见他甘冒奇险,去逞什么英雄好汉,便想出言阻止。 可麻三儿却是个一心要四处闯荡的游侠之徒,哪里晓得什么女儿家的心性呢,他见虎妖与猎户已准备妥帖了,便深深闭住了一口气,慢慢降入了井中。 此时虽是午时三刻的天气,头上骄阳似火,可井内却是阴冷异常。 随着长绳的施放,麻三儿越来越感到寒气刺骨,刚要大喊将自己拉上去,却被冷气所逼,竟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连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他见井壁光滑,上面生满了苔藓,心道倘或这绳索断了,那是想爬也爬不上去的,不免心中焦急,就尽力摇动绳索,欲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恰在此时,他却忽然闻到周遭香味儿渐浓,那滋味儿就好像来到哪家大户的后厨了。 以往他可没少在厨里帮工,对此当然熟悉了,便认定自己最初的猜测那必是对的,此井肯定与哪家的后厨相通。 他好奇心起,便不再怕了,就揉了揉眼睛,四下里认真查看起来,意图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论说这井中虽是阴暗潮湿,可好在头顶的阳光耀眼,故而在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麻三儿便能看清周遭的事物了。 可他一看之下,却顿感诧异莫名,原来那一缕缕的白烟竟是从一处砖缝儿之中飘散出来的。 他自道这青砖背后,定是哪家大户的阴沟,便急不可耐的以手抽动青砖。 古时的青砖那都是用胶泥砌合的,自在阴冷潮湿的环境里久了,早已松散不堪,故而在一阵儿忙活过后,麻三儿竟然就撬动了一块。 他大喜过望,急忙以手把住上头的砖缝儿,另一只手再猛力一抽,竟将这块儿青砖就硬生生的拔将出来了。 可当他向着滚滚白烟内看过去时,却被吓得几乎就要抓不住绳索,一头掉到那阴冷肮脏的井水中去了。 第19章 第六章 英雄落难 原来就在阵阵的白雾之中,却没有什么阴沟和暗渠,而是一处小小的街景。 内里熙来攘往的,叫买叫卖的全部都是硕鼠。 它们个个儿穿衣戴帽、坐车行脚皆与常人无异,只是尖嘴灰皮,两耳硕大,形貌甚是滑稽。 街巷之侧更有小巧精致的木楼鳞次栉比,上面张挂的灯幌、酒旗,虽然形制各异,也颇齐整。 这些硕鼠,有公的,有母的,有拖儿带女的,也有扶老携幼的,更有乘坐花轿出嫁的,坐着鼠车游玩街市的,乍看之下真宛如另类人间。 可论谁都只是看过世间的奇景,却又何尝见过此等的异象呢? 麻三儿在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了,连忙鼓动两腮,将白雾吹散,但见街市之上,靠着自己最近的地方,竟然就支着一口大锅,锅内白雾升腾,水花翻滚,两旁各站有一只硕鼠,正用铁勺翻煮着锅中的牛肉。 那牛肉显然是从人世间偷来的,都是些边角碎块儿,就连一块儿整装的都没有啊。 两只硕鼠各穿了一条由麻袋片儿改成的短裤,光着上身,露出粗硬的黑毛,翘着鼠尾,正自高声叫卖,其声嘤嘤哦哦,非常刺耳。 可没过多久,前来购买牛肉的硕鼠就挤满了摊儿前,与摊主之间的砍价声也是此起彼伏。 而那两只卖肉的硕鼠也颇为和气,不论买主如何的吵嚷,它们只是“吱吱”笑着支应。 麻三儿正自看的发呆,忽听街市上一通铜锣响亮,就打远处来了一乘八鼠大轿。 轿前自有许多老鼠打着肃静、回避牌,宛然就和人间官长游街一般无二。 街市上的硕鼠见了,急忙纷纷跪拜,无鼠再敢高声,一时之间,繁华的街市竟然就“尽驱烟雨喧哗尽,落针有声尽空鸣”了。 但见那乘官轿,摇摇摆摆的来至了街心,几名抬轿子的老鼠早已累得是气喘吁吁。 它们刚将轿子停好,便有一只花枝招展的母耗子来到了轿前,先与轿内之鼠低低耳语了几句,便从一只老鼠的手中接过了一个纸卷,展开,高声朗诵。 其声音高低回转,颇像戏台上丑角的做派,不禁使人忍俊不禁呐,可那些个伏在地上的群鼠却是如听圣旨,就连稍微动一动都不敢呐。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原来距离麻三儿最近的铁锅煮焦了牛肉,两只硕鼠眼见毁了自家的锅灶,一时间竟按捺不住,就叫将起来了。 轿中之鼠听得,自是鼠心不悦,当即命令两旁打起轿帘,自走出轿来观瞧端的。 但见它“头戴乌纱帽,帽翅摇摆不休;身着黑丝袍,袍带金丝缠绕;足蹬乌油履,后跟儿乌木镶成;手拿象牙板,扭扭捏捏堪发笑。” 它见只不过是一口破铁锅被烧坏了,不免露出鄙夷的神情,继而又摇摇摆摆的四下观看起来。 它见群鼠之中有只貌美的小母耗子,便伸手拉将起来,左瞧右看,喜动笑颜,全然不顾“她”身旁的小公耗子了。 群鼠见它公然“欺公霸母”,不免尽有不平之色,渐渐的就有了骚动了。 而这只为官的大耗子眼见群鼠骚乱,却不思悔改,还公然吱吱乱叫着挑衅。 鼠群之中自有身子长力气大的,不由分说便一齐拥上来,厮打。 俗话说,一鼠难敌四鼠啊,顷刻之间这名鼠官早被打得,头上乌纱遍地滚,身上官袍破两边,腰间宝带成破布,一双乌履上了天。 它见群鼠鼠情激奋,知道倘或再支应下去,必定是鼠命不保,只好趁乱甩掉了官衣儿,夺路奔逃。 可事有凑巧啊,它在群鼠的围追堵截之下,竟自跑到了麻三儿藏身的围墙之畔,一瞥之下,见有人在偷窥,不免是吱吱乱叫,竟引来了无数的老鼠围观。 它们见砖墙上漏了缝隙,急忙叼来了砖石木料,顷刻间便将破洞堵了个严严实实,自此之后,这口古井里的袅袅炊烟就彻底断绝了。 麻三儿已瞧见这些硕鼠那是各个悍勇啊,就连自己的上官也不放在眼里,倘或逗留下去断然讨不了好儿,只得摇动绳索,叫人将他拉上了井口儿。 大家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不免纷纷问起了下头的情形。 麻三儿便将自己的所见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众人听说下头的乃是个鼠类天下,尽皆是纳罕不已啊,同时也料想到,那老乞丐必是知晓其中的厉害的,端的不是个寻常人物,倘或争闹起来,也不见得就占了上风,只得偃旗息鼓,一同绕道回了店房,各自安歇了不提。 可几天住下来,四个人身上的银子也快花光了,他们从来往的客商那里,打听得北进的道路,便想着明日算还了店饭帐,打点北行。 当夜,几个人在街面儿上听了一回东北大鼓书,便将剩余的散碎银子都拿出来,叫店家买来了酿鸡、肥鹅,再打了一角酒,便一齐在灯下团团围坐,吃喝起来。 虎妖虽同麻三儿走了些日子,却从未离乡太远,见说要继续向北,不免就担忧起来,开口问道: “三哥,俺们这一路向北,哪嘎哒能是咱们的落脚之地呢?” 麻三儿见他面露担忧之色,遂笑道: “兄弟,你也是俺们关外的老人儿了,难道就没听说过索伦兵吗?” 猎户闻言,连忙插口道: “俺曾听村里的老人儿说过,那索伦丁乃是俺大清国朝一等一的强兵劲旅。 曾为保大清,远征漠北,威震辽东,越高山救西藏,过丛林征缅甸,端的是所向无敌。可是近年来,却罕有耳闻了。” 麻三儿见他说的口敞,不免笑道: “哥哥所言极是。那索伦兵乃是生活在白山黑水间的部落之众。 想当年顺治爷定鼎中原,到了康熙爷继位之时,八旗兵已经在中原女子的莺歌燕舞声中,沦落为一帮无用的废人了。 以至三藩之乱之时,竟然不是吴三桂手下关宁铁骑的对手。 康熙爷痛定思痛,便将生活在原始丛林里的索伦部,锡伯部征调入伍,遂成立了索伦营。” 猎户听他说的颇有见识,忍不住手舞足蹈道: “俺听说,那些索伦兵各个都是三头六臂,背上还长着翅膀,遇到了高山大泽,只要一扇就能飞过去啦。” 直到此时,六格格才插口道: “哥哥休胡说,三头六臂的那是哪吒,有翅膀的那是雷震子。” 麻三儿见他们说的跑题,急忙挥了挥手道: “索伦兵倒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 不过他们常年生活在原始丛林里,从小就有一身骑射的本领。 加之为人淳朴,部落团结,战斗力当真非同小可。 据说乾隆爷为防索伦丁被绿营和八旗的不良习气沾染,就命他们始终驻扎在黑龙江一带。 近些年来,罗刹国蠢蠢欲动,屡次犯我大清的疆界,索伦兵多次与他们激战,目下仍在征兵。 只要我们能为其出一份力,想来也不难立足。 那里山高皇帝远,官府轻易寻不到我们的下落,闲常之时说不定还能去罗刹国走一走,闹不好还能娶个罗刹女人为妻呢。” 其余二人听到还能娶什么罗刹女人为妻,不免都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六格格虽未明言,却对麻三儿早已心有所属了,一听说他要去黑龙江娶什么罗刹妖女为妻,登时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翻,抬手就狠狠打了麻三儿一巴掌,接着便捂着脸儿,跑到外头去了。 麻三儿被她打的一时发愣,心说怪不得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才就开了这么一个玩笑,想不到她就恼了。 正欲起身,到外面儿去寻她,却忽听六格格在院中一声惊呼。 三个人都以为六格格许是又撞上罗刹教的人了,急忙踢翻了桌椅,抢出屋外,但见四下里早被无数的团勇围绕得亚赛铁桶相仿,更有几名身材健硕的团勇,已经抢到堂前了。 麻三儿虽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却看着来者不善,料定必是来擒捉自己的,不免怒火中烧。 他虽闯荡江湖多年,却始终改不了这嫉恶如仇的火爆性子,眼见有人竟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便是天王老子,那也要跟他斗上一斗。 他见为首一人直向自己扑来,当即撤步抽身,一个寒鸡步,露出了前胸的破绽。 那人眼见有机可乘,便当胸一个黑虎掏心,猛力打来。 麻三儿就势稍微一含胸,错开他的拳头,同时挥起双拳,一个双峰贯耳,直奔对手的太阳穴打来。 那名团勇仗着自己血气方刚,本没将麻三儿放在眼里,却怎料他变招奇快,眼见躲不过去了,急忙矮颈缩身,虽将太阳穴避了开去,却依然躲不过头顶儿,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直被打得眼前金灯儿乱晃,耳中嗡嗡作响,“妈呀”一声望后便倒。 余者见麻三儿出手伤人,登时红了双眼,都一窝蜂的扑上来,就要拼命。 一旁的虎妖和猎户那也不是吃干饭的,连忙一声呼喝,抢步上前,就加入了战团。 顷刻之间这座小小的店铺里就响起了一片喊杀之声,真个是拳脚飞舞,凳倒桌翻,直打得“哭爹喊娘兄唤弟,喊奶觅爷弟唤兄”啊。 可饶是麻三儿等人骁勇善战,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呀,片刻之后,高下立现。 虎妖已被擒住,猎户也叫几名团勇按在了桌子底下,唯有麻三儿一人,独自打倒了七八个,兀自奋战不休。 猛然间,呼喝之声响起,那一众的团勇便都住了手,自行闪退一旁,门口儿便现出一位老者来。 他六十上下的年纪,也是小衣襟,短打扮,左手擎着一口腰刀,右手却端着一把火铳,那铳口正对着麻三儿的胸前。 麻三儿可也不是“八斧子劈不开的柳木轴”啊,焉能不知道这是“神仙难躲一溜烟儿”啊,得收拳住手,却兀自站立当场静观其变。 两旁的团勇,多已被他打得鼻青眼肿,一见他被火枪所制,立刻蜂拥上前,拳打脚踢了一番后,才五花大绑,推出了厅堂。 第19章 第七章 叠坝 一众团勇押解着四人来至街上,早惊动了三街六巷,引得无数商贾和行人赶来争看,直聚得人如潮涌,拥挤不堪,都想凑近了看个究竟。 大家见这四人年纪轻轻,便议论纷纷的品头论足,内里有人说,此类必是罗刹的教徒,潜入我方意图不轨;也有人说,到底是不是罗刹教众,现下还很难说啊,可只要咱们团头儿问明了之后,便见分晓,到时候免不得一刀之苦,也能叫那些弭耳丑类收敛一二。 他们莫衷一是,各抒己见,相互间直争得面红耳赤,却也猜不透这四人的来历。 一众团勇见人潮塞道,难以通行,不免一通的叫嚷、推搡,终于就挤出了一条路径,带着四个人,飞一般的去了。 直到天交二鼓,四个人才被带到了一座庄院之前。 一路上麻三儿还自思量着,必是因为抛头露面的多了,故而才被官府知觉,这回上了堂定是少不了一番好打了,可不料却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到了这里,抬眼望去却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所民宅呀。 正在他们满腹狐疑之际,院门忽然洞开,内里就冲出了十几名如狼似虎的团勇,拥推着四人就进了厅堂。 堂内红烛高挑,照得如同白昼,正当中坐着一位老者,穿绸裹缎,甚是阔绰,却又慈眉善目,一团的和气。 在他的身后则站立着四个年轻人,其中三人尽皆高括挺拔,相貌堂堂,唯有一人瘦小枯干,拱肩缩背,形容甚是猥琐。 那老者见麻三儿当先而立,两眼在其周身上下瞧个不住,便开言道: “尔等是哪方人氏,何时加入的罗刹教?到我方有何图谋,还不从实讲来。” 麻三儿见那老者发问,本欲回答,却不料他身后的四个年轻人,忽而开口同声怒喝,直振得屋宇动摇,惊得虎妖等人尽皆股战,不由得就要坐到地上了。 那老者见他们害怕,连忙摇手阻止,却又见麻三儿面带冷笑,不免就有了一丝怒气,遂开口道: “你这小厮,来至我间,却又如此的放肆,难不成还要指望什么天师来救你等不成。 既是你不肯讲,那就在天明以后,将尔等押入了县城,当街示众一番。看是尔的骨头硬,还是衙门的棍棒硬?” 麻三儿见说,不免心中发笑,却也怕笑容一出,当即就要招致一顿毒打,只好先清了清嗓音,再开言道: “老先生说的是哪里话来,小可就是受了罗刹教的陷害,才背井离乡,逃到了这里。 正欲结交了天下豪杰,灭了这等害人的妖孽,又何曾入什么教来。还请老人家能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否则亦免不了被天下英雄耻笑。” 那老者闻听,不觉一愣,当即道: “你说你是好人,却在前几日到那废园中作甚?又为何打碎了井口儿的磨盘?敢莫是想放那老龙出来,毁了我这一方宝地不成吗?” 麻三儿见他提及此事,不觉心下诧异,连忙接口道: “老人家何出此言?我等不过是和街边的乞丐打了赌赛,仅想看看古井而已。 小人下到了井中却未见有甚老龙,不过是有硕鼠在井下作祟罢了。 至于此事,又与那罗刹教有甚关系?此一节还要请老人家明示为好。” 那老者见他对答如流,不免多了几分欢喜,正欲作答,忽听身后的一个青年叫道: “你那小厮,倘或不是罗刹教,又为何当街拒捕,殴伤了我二十几名兄弟,难道这就说得通吗?” 麻三儿则立即正言作答: “小可初来贵地,并不懂得贵处的风土人情,忽见外人闯入,自忖又没甚得罪之处,难不成好人就要让尔等平白绑了不成?” 那青年被他抢白,登时勃然大怒,正要唤人将之责打一番,却见那老者向后挥一挥手,又道: “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好人。那也罢了。想持强凌弱也不是老朽的做派,待我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一番,也好让尔等心服口服。” 言罢,他便叠起双指,一五一十的讲述了起来。 原来,就在昨日清早,一个拾粪的老农,在路过废园之时,恰巧腹痛。 他见左近没有合适的地方,就想躲到园中方便。 然而,他甫一踏入园内,但见古井之旁,赫然就倒卧着三具年轻的女尸,尽皆被褪去了衣裤,开膛剖腹,取走了腹中的胎儿,其状真真惨不可言。 他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兜不住气,登时就拉在裤子里了。 街边的行人听到老汉的呼唤,急忙跑来看个究竟,不料在一见之下,尽皆目瞪口呆,更有甚者被这血腥之气一冲,当街就呕吐起来了。 内里有个市井的泼皮,眼见事有不谐,急忙前去报官。 这里所谓的官其实就是本地私设的大团,团头儿却并非行伍出身,而是当地商会的头目,名叫窦融。 别看他手无缚鸡之力,一副不笑不说话的和气相,却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 大儿子名唤窦武,自幼熟习枪棒,曾得名师指点,端的是勇冠三军。 二儿子名叫窦文,休看名号里有个“文”字,却专好打抱不平,善使一条九节钢鞭,曾以一己之力,力退山贼,远近驰名。 三儿子名叫窦冲,自幼性如烈火,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闯祸精。 唯有老四,生得形容丑陋,一副猴相,弯背、缩腮,两手过膝,目能自视其耳,却极善攀缘。 幼时曾被乳娘抱于门外,被一云游老僧看中,便想收他为徒。 这窦融虽是一届商贾,却有眼光,见这老僧形容清奇,二目如电,知道必不是等闲之辈,竟然就点头答应了。 老僧自与窦融约定,十三年后在此相会,便携着孩子遁入了深山。 老伴儿听说老爷竟听信游方僧人的胡言乱语,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许以他人,免不得呼天抢地,屡次要和窦融拼命。 窦融虽然后悔,可也晚了,只得夜夜烧香念佛,保佑孩子平安。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这一十三年可就过去了,家里人都道这孩子早就死了,还为他准备了衣冠冢,葬在了祖坟之旁。 不料一日正午,忽然就来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游医,口口声声要见老员外。 窦融闻报,连忙出迎,见此人瘦小枯干,形容猥琐,头戴凉帽,身穿布衣,却怎么也认不得,急忙答礼,询问先生叫小老儿有何贵干呐? 可他的话音刚落,那游医就忽然闪身进了宅子。 一众仆役见了,还道是江湖骗子胆敢上门儿来捣乱,便一叠声儿的叫喊拿贼。 可他们整整二三十号人,却连人家的衣襟也摸不到,直追得通身是汗,各个滚滚爬爬,狼狈不堪。 那游医将他们耍弄够了,这才摘掉了凉帽,再经众人辨认,竟然就是窦家老四的样貌。 窦融见自己的儿子从天而降,不免是大喜过望,急忙喊来了老夫人,一家人团圆,自是欢喜无限。 待他们给老四吃过了认亲酒,又领他拜过了祖宗牌位,这才忙不迭的询问,你这些年到底随师父学了什么呀? 窦家老四却是不慌不忙,自言随了师父入山,但觉云雾缭绕,不免被吓得啼哭不止。 师父就给了他一粒丸药,自吃入了腹中,顿觉一股暖流传遍周身,是勇气顿生,便再也不惧凶险,不必再哭闹了。 待他随师父回到了寺中,见庙宇虽小,却也有百十号和尚,只是不知寺庙的具体方位,只记得周遭青山莽莽,出入尽是些难寻的小径,余者可就记不大清了。 在庙里,他自随着一众师兄弟每日里打柴,担水,形同杂役,等渐渐大了,便学着别人使拳弄棒,却因身形佝偻,无法闪展腾挪,不免就有些自惭形秽,有意出山还俗了。 师父见他面带愁容,便开解道,想那五百阿罗,各个形容奇异,却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都乃是得道的高人;现下休看你形容猥琐,却是天生异相,必能成就了一番功业,说罢就带他去了寺庙的后院儿。 这里闲常是师父的静修之所,园中正养有两只猕猴,师父便让他专与猕猴私耍,且须学着猴儿的样子,攀缘、跳跃,就如同给他找了两个同伴儿。 起初窦家老四羞与猕猴见面,可这两只畜生却是颇通人性,常常给他摘桃、递果,甚是亲昵,待相处得时间长了,他竟与两猴儿间称兄道弟,渐渐的不分彼此了。 如此又过了一年有余,窦家老四还当真长了本事,不论是攀墙还是上树,尽皆如履平地,师父又教给他内功心法,叫他松开周身经络,气灌百骸,如此便可身轻如燕。 窦家老四本有灵根,用心习练下竟能一纵十数尺之高,且轻捷无比,迅疾无伦。师父见他轻功已成,便另授他一路兵刃,乃是一对儿铁蒺藜骨朵儿,重一十八斤,纵跃之时便可将之插在腰间,待临敌之际又可随时抽出御敌,乃是江湖上的一路奇兵。 如此又过了数年,窦家老四已经和两只猕猴相处得如胶似漆,便瞒着师父,与它们冲北磕头,八拜结交,成了结义兄弟。 师父见他武功已成,且品行端正,甚感欣慰,便允准放他下山。 可窦家老四如何舍得一对猴兄猴弟呀,便想开言婉拒,可师父却说,而今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四方百姓民不聊生,想你一身的武功,正可锄强扶弱,救济一方黎民,怎可隐身于荒山穷谷之中,偷得这一世的清闲呢? 窦家老四听师父言之有理,只得收拾了下山。 一路之上自有那两只猕猴相伴,待得到了山口,那两只猕猴才依依不舍的折返而回,啸叫之声甚为凄厉。 他自别了师父,又走了半月有余,直到三天前才到了家乡左近,却怕被生人看了,自寻烦恼,便扮作一个游方道医,主动上门认亲。 他言及此处,又取出一块木牌交与父母,那上面烫有几个篆字,乃是“飞天龙虾卷毛犼”七字。 窦家老四告诉父母,此乃师父为他起的江湖喝号,今后不论遇到哪路的强贼,只消报上此名,便要被对方高看一眼,可唯一遗憾的是,他既不知晓师父的姓名,又因山路崎岖难觅其踪,故而难以尽到照顾他老人家的一份孝心了。 于是这窦家的三虎一犼,便协助着窦融在当地兴起了团练,左近的乡民都被匪盗之流扰得伤神,便纷纷投入其麾下,谋得这片刻安宁。 可如今此地也出了这般弥天大案,惨死者皆是手足乡亲,窦融哪里敢怠慢,急忙带着孩儿,前来探看究竟。他见这几名女子,年龄尚轻,又死在了一处,料定不是男女情杀所为,便请来了当地的乡绅,共同计议。 乡绅中有一位赵员外,乃是个见多识广之人,见了此等惨状,又联想到古井,心中便有了计较。待窦融问起,他便捻须沉吟道: “小老儿早有耳闻。在这关外之地,流传有一种邪法儿,能断女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 此法儿必选在月圆之夜,须由怀胎六月以上的妊妇,身绕古井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而后再向井中窥望。 倘能见到自家的身影,则必是男胎,倘或见不到身影,则为女胎。 此法儿甚为稀罕,却也有一套说辞,却向来被认为是巫术邪法儿,为官府所诟病,故而近些年来早就绝迹了。 看今日的光景,定是有人胁迫三女来此,逼其绕井自观,待验得其腹中是男胎后,方剖腹取之,其手段残忍至极,料来也必是罗刹教一脉。 今日您老亲临调查,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将贼徒捉拿归案,方保得此一方平安呐。” 窦融闻言,双眉紧锁,他也曾听说过罗刹教的传闻。 想这罗刹教自入关东以来,犯下了无数伤天害理的罪责,端的是天怒人怨,人人都欲杀之而后快。 官府自从捉得妖人,是杀了一批又杀一批,可这罗刹教不见削弱,反而是信众逾增。 这倒不是关外之人多愚昧,而是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故而才有那许多的流民,趁乱加入了罗刹教啊。 眼下,这些狂徒竟然将骇人的勾当就做到自己眼皮底下了,若是不管,任其所为,那今后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第19章 第八章 交手 众人正思量间,便有一名团勇带着个乞丐,前来复命。 原来,这名乞丐便是在前日耍弄麻三儿的乞丐,他曾向人夸口,说自己如何如何的机敏,却被这团勇听在了耳内,就此便被捉了来。 窦融听了那老乞丐的叙述后,当即断定这起大案必是那四个外乡人所为了,于是便命撒开眼线,四下着意寻访,可就发现了麻三儿等人的踪迹了。 窦融生怕这几个罗刹教徒身带妖法,便不让自己的儿子亲身前往,而是派了自家的奴仆窦兴,前往捉拿。 麻三儿听明了事情的原委,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虎妖叫道: “俺们却都是受了罗刹教的气,才来到这嘎哒,又被那老泼皮耍弄了一番,涨得好一肚皮鸟气。 难不成您老好赖人也看不出来? 非要把俺们当成什么罗刹教给抓起来。 俺是拙嘴笨腮,说不过你们,可到了公堂,也须有俺申辩处。 要不然你们就将俺们送了官,只当是俺们都瞎了眼,错投了你们这嘎哒。” 他生性莽撞,心直口快,眼见受了委屈,自是不肯作罢,声声嚷嚷,吵闹不休,定要争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窦融见他争辩,尚未及开言,却早脑翻了身后的三虎一犼。大爷当即垮前一步,举手欲打,却被老三叫住道: “大哥,杀鸡焉用牛刀。就这几个江湖骗子,纵然不是什么罗刹教,也必是拐带妇人的贼徒。 你看他身旁的妹子,眼见得必是拐带来的。今天既然落入了我们手中,定要让他们死个明白。 左右,与我给他们松了绑,也叫他们输个心服口服。” 几名团勇接了命令,即便上前,去了四人的绑绳。 六格格听说有人污蔑麻三儿是个拐娘们儿的,不免怒气上涌,正想开口争辩,却见麻三儿向她使了个眼色道: “也罢。我等初踏贵宝地,却也听得几位的威名。今日既然有幸相见,倒不妨较量一回,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言罢他便后退半步,捉脚丁字步一站,面带讥讽,沉吟不语。 内里的窦冲,本是个霹雳火的性子啊,眼见得他面有嘲讽之意,如何按捺得住,一个旱地拔葱,跃起数尺,摊手直奔麻三儿的面门抓来。 麻三儿见他来的莽撞,心下早已有了计较,知道此人有勇无谋,但气力过人,便想着用计赢他,顺势一个撤步,将门户大开,却也使窦冲抓了一空。 窦冲还道他心下怯懦,当即一步快似一步,一拳紧似一拳,恨不能将麻三儿置于死地。 麻三儿见他越来越燥,情知火候已到,当下双拳一分,扭身欲逃。 窦冲见有机可乘,急忙一个黑虎掏心,直击而来。 麻三儿急用左手上挑,扰得他根基紊乱,右手却是一个劈掌,悠忽间已当胸推至了。 此一掌乃是形意拳中的劈拳,本应凌空而至,却因他念及情面,故而临时变作了推掌。 窦冲探身靠前,想抽身已然不及,正自惊惧欲死,却忽见麻三儿将身一晃,早倒退了数步道: “足下好厉害的硬功,小可今日领教了。” 然而他的这一掌尚离窦冲一寸有余,窦冲正自狐疑不解,忽听窦文叫道: “好,好,好,这两下也是个平手啊。啊?这叫什么?这叫不打不相识啊,哈哈哈!” 当即他又跨步上前,挽住了麻三儿的右臂道: “兄弟鲁莽,贤弟莫怪。” 言罢却手上加紧,欲将麻三儿就势拽倒在地。 麻三儿连忙提肛、敛胯,手肘微撤,那窦文就接连使了几次力,便如同蜻蜓撼巨树,是纹丝不动啊,直囧得他是彻耳通红,一时间也下不来台了。 窦融虽是一介文人,倒也有些见识,见这四人,正气凛然,绝非一般的獐头鼠目之辈,不免心中就有了底数了。 他心知除了自家老四之外,其余三子那都是外鲜里糠的样子货,休看平日里耀武扬威,倘或碰上了硬茬儿,还指不定怎么丢人现眼呢,于是忙冲身旁的老仆挤了挤眼睛,那老仆会意,当即走上前拱手劝道: “几位小英雄暂且住手,想我们当家的也是一时看走了眼,加之罗刹教奸狡诡诈,故而才慢待了各位。 他老人家已命后厨备了上好酒菜,就请大家喝上一杯水酒如何?” 可那麻三儿跟窦家老二,都是血气方刚的性子啊,此时又较上了劲儿,任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如此一来,厅中的气氛可就变得尴尬了,一方是窦家兄弟,都想让窦文将麻三儿拽个大马趴,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可另一方的,那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性子,脑子里想的都是要挫一挫这些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公子的锐气呀。 于是乎,双方不免是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尽皆怒目运力,颇有一触即发之势。 窦融见他们都没台阶儿可下,心知倘或待会儿真的打起来,免不得要落个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名声,便急忙招手,叫一应管事的,快快开席、摆宴。 想那大户人家,厨下的明火向来是昼夜不息的,只要主家儿想吃什么了,便可信手拈来,于是但听得锅勺儿乱响,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便如同流水介般,被传递上来了。 屋中的众人,眼见团勇们一通的楷抹桌案,传菜倒酒,不免都被勾得饥肠翻涌,就无心再斗下去了。 只有麻三儿跟窦家老二,各自盯住了对方,虽有心撤手,却又怕中了对方的圈套,只好屏气凝神,依旧尽力支撑。 可他们的腹中也早就饿了,闻得阵阵的饭菜香气飘来,不免都食指大动,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到底还是窦家老二先沉不住气了,加之他的气力即将耗尽,眼看就要当堂出丑,急忙后撤一步,喘嘘嘘的道: “今天,今天乃是个好日子,权且就放过了尔等,倘或今后不思悔改,仍旧如此张狂,那一顿的教训还是免不了的。” 麻三儿闻听此言,不免心头火起,却遥见窦融老汉微微颌首,情知身处异地他乡,本无胜算,而今既然有了台阶下,只好暂且作罢了,于是将双手一抱拳,阴阳怪气的道: “想不到,窦家四虎如此的英雄了得,我等也算领教过了。倘若今后再有机会,小可倒想接着领教一二。” 窦文见他出言讥讽,不免又动了肝火,刚想上前放对,却早被窦武拉到了桌前,按捺着坐了,只好先忍下这口气,一仰脖喝下了满满一盅烧酒。 六格格见状,也生怕双方再打起来,急忙上前拉了麻三儿的手,将他带到桌边,一并坐了吃喝。 窦融见一天的云彩散了,心中颇为高兴,他深知罗刹教早晚必会侵扰此间,倘能多结交些英雄好汉,一同带民自保,那可是再好也不过了,于是便举杯在手,邀各位一同满饮了此杯。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既然经过了这一番际遇,那两方也算是有些个交情了,虽然谈不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不论什么歪门邪道,妖鬼草寇,再想正觑这里,免不得也要掂量一二了。 窦融心念及此,不觉是喜上眉梢,当即借着酒劲儿打开了话匣子,兀自是絮絮叨叨的论说个不休。 他是上了年纪的人,所说的无非是教导子女,如何如何为人之道,却早使得一桌子的年轻人都听得厌烦了,便各自寻了体己人,窃窃私语起来。 老窦融听闻得桌面儿之上是嬉笑之声不绝,还道是有人在奚落自己,便想摆摆秀才的资历,借机发威,却忽见管事的飞跑入内,打恭稽首道: “小的有请老爷及各位小爷一同上围子观看,闹不好真是罗刹教来了。” 众人闻听俱是一惊啊,虎妖抢先说道: “俺管他什么罗刹教不罗刹教。只要给俺几百号人,杀将去,见一个一个死,见两个两个亡,不如就将这伙儿人都宰了,也省了今后提心吊胆。” 窦武听他说的壮烈,正要开言,也同声附和几句,忽听窦融道: “孩儿们休慌,快快鸣钟击鼓,让后生们先放了手中的活计,速速上围防守。你们且都随我上围子一观。” 俗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众人见窦老太爷发了话,便各带兵刃,一齐上围观瞧。 但见远处的崇山峻岭间,阵阵黑烟弥漫,直遮得金乌暗淡,锦绣失色,真个是“山中走兽皆惊散,人间众生俱不安”呐。 众人直看得心胆俱落,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却有麻三儿早看出了个中的端倪,以手点指着黑烟道: “列位莫慌,依小人看,此乃恶灵天师欲要逃遁之兆。想我曾用箭伤了他,他年纪老迈,被创后断难支撑,只好借此虚张声势,却正是那增灶减兵之法,好叫我等不敢出围追击。” 众人听他说的笃定,却不知对错与否,直到眼见得那股黑烟渐渐去的远了,方才放下心来。 窦融见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不免心下诧异,便询问道: “想小哥年纪尚轻,却不料能有这般见识,老夫倒也佩服。不过时方才妖众气势逼人,你却又怎生看得出来呢?” 麻三儿听他动问,连忙躬身答道: “依小可料想,倘恶灵天师真要领兵前来打围,必是借黑夜前来,又何必在这大白天,招摇过市,叫我等有了准备呢? 再者说,此类妖物必是惧怕白昼的,须知鬼类必要趁夜作法施为,故而我断定他们只是一心遁逃,借此虚张声势罢了。” 一旁的窦家四虎听了,虽是暗暗佩服,却也不肯认输,只听那窦文道: “依你之见,妖匪如此张狂,我等又当如何呢?” 麻三儿见他发问,当即微微一笑道: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只有进城搬兵,方能保此地万全。” 要说此地虽已近关外极寒之地,却也是驻兵不少的。 自嘉庆帝即位以来,练兵修武,励精图治,一心要恢复大清的峥嵘气象。 他派出了使节,出使诸国,晓以利害,贿以钱物,就是想为大清国的国力恢复打造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 然而,刨除其他小国不谈,单说那沙皇俄国,依仗兵力强盛,屡次侵我国土,往往一次盘踞,就长达数年之久啊。 大清皇帝虽多次交涉,却往往无功而返,不得已便动用了索伦兵出征,就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这才基本稳定了帝国北方的边境局势。 可是这边境的军力,向来是“战时拿刀枪,闲时务生产”的,只有务农屯田才是正道。 故而皇上下旨,在黑龙江一带,设置了多处屯田的兵营,经过了数代繁衍,已成为这白山黑水间常住的农户了。 朝廷又在其中设立了抽丁制,就是将军户的青壮男子,定期集合起来操演训练。 可这种“农忙为民,农闲为兵”的方式,毕竟缺乏专业素养,于是近些年来在边境冲突中是连吃败仗,使得北方局势也再度告急。 大清的中堂大人们痛定思痛,决定建立起一支常备军,他们不再务农,而是从军为本,由朝廷定期拔下专门儿的银两供给。 这路常备军中,依然是以索伦兵为基础的索伦军最为强悍,多驻扎于中俄边境之间,而其余的常备军亦如绿营、八旗的编制,定时训练,驻扎四方,也协助维护地方的治安。 然而“上不正则下必乱”,由于绿营、八旗军中腐败滋生,这边塞的整体军力,那也就不难想象了;加之朝廷的贪腐大员,早盯住了这片风水宝地,亦渐渐将手伸到了这里,至使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再也看不到满清入关时的赳赳气象了。 第19章 第九章 临危受命 其实就在离此地不远的一处县城里,就驻扎有一支绿营兵,他们弓箭、刀枪、火器齐备,却从不敢出城剿匪,即便匪徒、邪教闹上门儿来,也只能上城自保,从不敢出城迎击。 这只绿营兵的把总,名为杜春山,乃是个依仗家中权势上位的军官,因其畏敌如虎,只要有马匪呀,草寇啊从城前经过,便要拽起吊桥,高悬免战,因此便得了一个“雅号”,叫做杜关门。 这杜关门偶然听得民间百姓的讥笑之语,不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曾大言不惭的说道: “此乃小民爱我之意也。 殊不知这关门乃是围魏救赵之常法,取的是关门打狗之意呀。 想来只有像我这等通晓兵机之人,方能将之活学活用,收放自如,即便古之名将,又何以嘉之。” 当百姓们听说就他们这位把总竟然厚颜无耻到了这个地步,不免都是哭笑不得呀,只好又送给他一个雅号,赛赵括。 窦融那是久居此间的,焉能不识这位把总是何等样人呢? 闲常时避之都唯恐不及,可眼下,贼势浩大,早已有了难治之势,不去求官军相助,那还能去求谁呢? 他思量了再三,认为麻三儿说的有理,还是择机与官军结纳为上,否则就只能作罗刹教砧板上的鱼跟肉了。 按理说他所纠集的团勇,那是以训练有素着称的,其中最为精锐的一队,便是由他亲自指挥的。 可俗话说的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而今见到麻三儿有勇有谋,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不免就有心将这队团勇交给他来统领了。 可麻三儿当然要以自己才疏学浅来婉拒了,可又见窦融态度诚恳,实乃真心相托,目下又是非常时期,便有心勉为其难,临危受命了。 不料他的这番举动却早就惹恼了窦家四虎,以至于后来,双方之间是摩擦不断,就几乎酿出了一场塌天大祸。 窦融见麻三儿兀自举棋不定,便开言劝道: “想我老朽无才,却也知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这里虽不是什么官面儿,却也是为民请命的聚义豪杰。 现下民不聊生,此乃英雄用武之时。 倘小英雄能不计个人得失,统领精锐,为民除害,免不得名垂青史,万古传扬。 再者说此举必能救得许多人的性命,先不论众百姓是否为你修祠建塔,但从善举而言,不也是一场天大的奇功吗?” 麻三儿虽对功名不甚计较,却也是个急公好义的红脸儿汉子,他见窦融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要推脱,岂不要失民心所望,遂一抱拳道: “小人斗胆,本是流落此间,却难得老太爷大人大量,不计较出身高低贵贱,以诚相待,就是小可粉身碎骨也是难报万一的。 想如今生灵涂炭,一路上我也见到不少惨状,真是痛断肝肠。如您不弃,小的愿听您老吩咐,纵使刀山火海也是敢闯,箭阵枪林亦不敢避,倘临阵有半点迟误,当真老天不佑。” 众人听他说的慷慨至诚,不禁都为之动容,窦融更是大喜过望,急忙唤来了管事,传令叫自己所辖的一队团勇尽皆到打谷场上集合待命。 须臾间,钟鼓齐鸣,一众团勇红绢抹额,列队于打谷场上。 这可是一支如假包换的精兵劲旅啊,端的是饷银足,吃的好,个顶个的精强威武,就连一根根黝黑的大辫儿也一齐泛着油光。 窦融见大家伙儿都到齐了,这才领着麻三儿和一众子侄来至了当场。 他见团勇们站的齐整,不禁甚觉欣慰,当即将手一挥,意气风发的说道: “想我窦融,不过是个落地举子,却也能占得这一方宝地,豢养军马,也算颇能遂大丈夫之志也。 可眼下已是英雄迟暮,又加之强敌环伺,当礼贤任能,以大局为重,这也是一副好男儿的胸怀了。 你们尽皆是保护一方桑梓的勇士,今后就要统统听麻三儿的号令了。 望诸位能令行禁止,奋勇杀敌,保护好这一方的百姓,也不枉作一回有用之人了。” 言罢,他便命人取过了一面铜牌,挂在了麻三儿的腰间。 众团勇虽不曾与麻三儿谋面,却常常听说他箭胜恶灵天师的传闻,今日且知要听他的号令,不免是尽皆雀跃,各个都面露喜色。 可只有窦武早就对这只团勇垂涎三尺,今日见老父竟如此糊涂,将大权交给一个外人掌管,不免憋了一肚皮鸟气,斜眼儿瞥见麻三儿的脸上略有些尴尬,便抢先开口道: “我说,你个乡巴佬,有何德能统领我们这嘎哒最好的团丁呢? 想你能被俺爹赏识,做了团头儿,当真是你们家的祖坟上冒了七彩烟啦。 我说,你还在那儿装什么大瓣儿蒜呐,还不赶快跪下,磕头谢谢我们老爷子。” 麻三儿虽然听得了这番讥讽之词,却因顾全大局,没有发作。倒是一旁脑翻了虎妖,断喝一声道: “呔,什么团头儿不团头儿的,我三哥也是你们能随意摆弄的? 要不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儿上,时方才,饭桌前,早将你们这几个鳖孙,都踩在脚底下啦。” 他的此言一出,登时脑翻了窦家的三虎一犼,当即就要拔出腰刀,扑上来火并,亏得窦融在旁,极力制止,方才愤愤然还刀入鞘,却依旧气吼吼的,不肯甘休。 窦融见麻三儿面无表情,还道是他没经过此等境况,给吓傻了呢,连忙开口笑道: “老朽早就预料到啊,你的这份差那是不好当的。 可你也是休怕,我这几个犬子虽然粗鄙,却也是干练之才,今后待磨合的久了,定能协助你,一同上阵杀敌,想来却也是这一方百姓的福音了。” 不料麻三儿并未如他所愿,来一番感恩戴德的慷慨陈词,而是满面愁容的应道: “老人家,依小人看,这些团勇乃是被日常宠坏了的,虽是满身的精气神,却并无半点儿杀气,倘到了阵前,必将一触而溃,当不得用的。” 窦融却是向来以自己的团丁为荣的,听不得一个不好,不觉有些恼火,便冷言应道: “那依你之见,我的团勇又哪里不好了?” 此时麻三儿的一副心性却都在方才岭间所见的黑烟兵上,并未察觉出窦融的不快,听到对方发问,连忙应道: “依小可之见,善战之兵,勇而谦和,能令行禁止,始终以上峰的命令为先。 我观这些团勇,各个填胸叠肚,一副狂傲之态,此等兵只要一上战阵,必是不肯相互照应的。 倘战阵胜了,便可意气风发,倘若败了,必能树倒猢狲散,再也难建他们的敢战之心了。” 窦融听麻三儿年纪轻轻,却口出大言,谈吐间竟都是贬义,不免有些愠怒。 却不知,麻三儿乃是见过真实战阵的,且临敌激变,毫不退缩,是个一等一的好汉。 他目不识人,还道是麻三儿真心轻视自己,便气吼吼的道: “既如此,我却仍要将这队团丁交给你管,以便借你之手,将他们变成一只善战的劲旅。” 言罢,竟自将袍袖一甩,大踏步的去了。 一旁的三虎一犼,眼见父亲终于怒了,便也面带着讥讽,各自打着哈哈,推搡着去了,仅留下麻三儿、虎妖等人,呆立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了。 猎户见状,连忙近前低声道: “老三,俺看这些个鳖孙儿没安啥好心,瞪眼看俺们的哈哈笑。 俺们又不曾亏欠他的,还不如就此去了,另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任由这里被那罗刹教占了去吧。” 麻三儿本也想一走了之,可听了猎户后面的话,直惊得是遍体生津,急忙拦住三人道: “二位休恁地说,想那被害的妊妇,何等凄惨,他们的家人,定然悲痛欲绝。 你我都是堂堂七尺男儿,怎肯见百姓受苦,袖手不管,如此传我们艺业的祖师爷,岂不是会寒透了心吗?” 虎妖虽比麻三儿年长,却最是钦佩麻三儿的为人,便常以兄长呼之,听他说的有理,忙接口道: “三哥也说的有理,想俺们学了一身能耐,却不愿为皇帝老子出力。 可眼下受害的皆是老弱妇孺,我们甩手一走,又有谁来保护他们呢?” 猎户本来埋冤虎妖多事,方才在酒桌之上,屡挑事端,此时却也不愿在他人面前示弱,只得幽然道: “既然都恁地说,我也愿留下出把子力气,只是你们不听我的,等将来后悔之时,却不要怪我。” 麻三儿见他们二人都愿意帮助自己,不觉喜道: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俺有了二位帮助,再难的事也能办成。 只不过虎妖再也不要叫俺三哥了,以免乱了辈份儿,听着叫别人笑话。 虎妖被他说中了心事,不免有些脸红,只得扭捏着说道: “俺时常想,自己被麻三儿兄弟你救了性命,正不知该如何报答。 本待尊你一声哥哥,今后也好有个靠山,却不料乱了辈份儿,真恨不得自己再小几岁才好。” 他的这番话,虽听来有些幼稚,却是出于至诚的肺腑之言,另外三人听了,不觉忍俊不禁。麻三儿急忙道: “我是救了你,却认你作哥哥,难不成还不能尽了你的心。殊知这世上还有弟弟撇了哥哥的道理?” 猎户在旁笑道: “二弟真是小孩子,就算弟弟不需回护哥哥,也需哥哥照应才是。 这不是,咱三弟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还不知如何施为,正好你我二人,照应了三弟,也叫那几个什么虎、犼再不敢正眼儿觑我等了。” 他们三人有说有笑,却唯独冷落了六格格,麻三儿见她面带不悦之色,急忙近前一步道: “妹子,我听说黄天荡里有个梁红玉,大破天门阵有个穆桂英,却都是女中豪杰。 我们都是糙老爷们儿,没甚本事,要不然将你做了队头儿,我们且来辅佐,更叫那帮看不起咱们的富家子,再也不敢知一声,放个屁了。” 六格格见他嘲弄自己,当即握起一双粉拳,捶打过去,与那三人闹做了一团。 四个人均以为,对敌者都是些邪教之流的弭耳鼠辈,必是不堪一击的,殊不知此次交锋中,直杀得尸山血河,天痛地惨,十人中倒有九人几乎丧了残生。 这正是“临阵对敌非事小,个中厉害要得知。伤敌一千不足喜,自损八百方痛惜”呀。诸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20章 第一章 乡土 为救人麻三儿劫牢狱 施巧计再骗郝三清 让咱们书接上回,正说到窦融当场让贤,却无非是想让麻三儿冲锋陷阵,而三爷不愧为光明磊落的汉子,不但接了这个苦差,还当众指出窦老太爷教军无方,不免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四人毕竟年轻,一时高兴竟忘了身处何地,只顾着相互嬉闹,却早忘了远处尚有几百号团勇在列阵以待呢。 待他们醒悟过来,不免觉着尴尬,麻三儿慌忙上前,令团勇依旧回营休息,自己则同其余三人互道了珍重,便各自回了下处,歇了。 待得到了第二日清晨,麻三儿尚在熟睡中,却被窦武带来的随从给叫醒了。 窦武虽是与他不睦,却是身带父亲的军令,故而不得不来相见,只见他面色阴沉,满脸怨气,随即不阴不阳的开口道: “今日乃是你去作团头儿的日子。 俺爹事先交待了俺说,念你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故而叫俺从旁辅佐,以免你临事调动不灵,再误了俺剿灭罗刹教的大计。” 麻三儿本是睡的朦胧混沌,可一听这话,不免是心头火起呀,暗骂道: ‘哼,似你等这样嫉贤妒能,焉能剿灭什么罗刹教。 若不是念及一方百姓生灵,我就带着人去了他处了。 到那时就算你们用八抬大轿来抬,也休想则再请得动老子。’ 他心念及此,不免就带出了愠怒之色了,可一见到窦武的从人,不过是个憨厚淳朴的乡下少年,不禁心中又是一叹,暗道:‘唉,不看僧面且看佛面吧,权且就看在这些不谙世事的乡下人面上,暂且忍耐了一时。 待退了罗刹教,再走也不为迟晚呐。’ 当下他只好收了性子,披衣下炕,躬身作礼,感谢他窦家的抬爱之举。 窦武一直察言观色,起先他见麻三儿的面色不善,正想着要借题发挥,招呼一众随从上前,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又见他前倨而后恭,便也不好发作了,只得躬身回礼,一同坐下用了早饭。 事实上,他们窦家祖上也并非什么豪富之家,也是地地道道的小民。 窦融的曾祖乃是个磨豆腐的,虽是起早贪黑,吃尽了辛苦,却始终衣食不全,贫困如是。 有一年,本地的豆子欠收,窦老汉也没了饭辄了,正自愁苦间,忽听说朝廷正盖圆明园,需要大批的关外石料。 他家的后山上正有一处断壁,乃是前些年地动所致,漏出了一大片青石,其色殷厚,纯正,竟然有玉石般璀璨的光华。 因为这片山正好临近他家后院儿,又在经年累月间被尘土覆盖,故而只有窦老汉本人见过这些石料。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目下家中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虽知采石危险,窦老汉也只有冒险一试了。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窦老汉便叫上两个儿子,伙同了七八个熟识的乡民,偷偷带了开山炮,前往断壁采石。 所谓的开山炮,其实是东北民间自制的火药桶。 桶内依照一硫二硝三木炭的比例,预先配好了火药,需将之埋藏于山壁之内,再引燃火线,便可开山崩石了。 虽是土制,可威力较之军前效命的虎蹲炮,那也是不输的。 再说这窦老汉,怀里抱着开山炮,埋藏在了一处岩缝儿之内,拉出了火线,就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 顷刻间,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直振得砂石飞溅,地动山摇,整片的岩壁都被震开了好大一块,可令人惊奇的是,塌落处竟然就露出了两扇石门。 这两扇石门,通体黝黑、光滑,一看那就不是凡间之物啊。 众人都被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儿的。 乡下人那是最迷信不过了,都道这是时辰不善,冲撞了鬼神,那两扇石门之内必是杀人的修罗场,那是断断不可入内的。 可到了白天,此事是一传十十传百,早惊动了左近的官府,就连那县太老爷,也急忙坐着轿子,赶来观看了。 他见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面有惊慌之色,便惧怕民心不稳,一旦闹出了民变,惊动了上峰,那他这顶“乌纱”可就不保啦,于是就在师爷的撺掇下,当场发布了命令,‘谁要是有胆儿进到了石门里去看个究竟,那这片山就归他所有了。’ 他的本意乃是哄骗了愚民进去,继而便可宣布那门内并非是什么阴晦的所在,而不过就是一处埋藏于山壁间的古墓罢了。 可他连着喊了三次,就是没人敢去应声儿,窦老汉见是自家的后院儿正对着两扇石门,暗忖这里若是妖鬼的居所,那自己这一家人早晚就要被妖鬼给去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进去看个究竟,即便有鬼,自己这把老骨头那也丢的过儿了;况且眼下哀鸿遍野,倘或能借此时机,讨得了这片山,那今后的口粮也就有了着落了。 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心冒险一试,就在人丛中闪身而出,举手应征了。 窦老汉的媳妇,虽是一届农妇,却是个懂得“三从四德”的贤惠女人。 她见丈夫挺身而出,料定是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换一家人的饱腹殷实啊,当下,也没有犹豫,便紧紧随着丈夫,向着那两扇石门就走过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这老夫妻俩,竟有如此的胆量,不免轰然动议。 有的说,这是被邪魔歪道儿迷了心窍啦,就算是鬼门关也休想拦得住他们啦;也有的说,这是愚昧无识,不知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出头,真是两个不知死的鬼呀;还有的说,这两个不过是上辈子的穷神,听闻县太爷说能给这片山,那就不知死活的硬闯,就算能全身而退,这些朝廷的鹰犬,还不知如何的包藏祸心呢? 到时候再来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说不定连你我这些平人也要平白受累呀。 他们的议论凡此种种,皆是莫衷一是,而窦老汉夫妻俩,却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二人大踏步来至两扇石门前,便要伸手推门。 恰在此时,从那人丛之中又冲出两位少年,正是窦老汉的儿子,众人见这一家人亲密无间,不免连连哀叹,都道这一家人可能就要黄泉相见了。 再说窦老汉,到了石门前,不禁心中诧异,似乎曾在朦胧的梦境里,不止一次的见过这个场景,可至于门内到底是什么,他虽不知,却也未感到一个“怕”字。 他见身后的三个人,尽皆体似筛糠,便出言安慰道: “别人都道我等是迷了心窍,要拖累着一家老小共赴黄泉,可依老夫来看,这扇门内却可能是一桩大富贵。 你等休要害怕,想这富贵也是命里该然,待会儿由我打头先进,你们但听得我口中呼哨,便可进来,倘若听不到,那就不必进来了,只好给我老头子收尸便了。” 言罢他就要迈门而入。 可这席话在窦老太太听来,不亚于老头子的临终之语,不免心中凄苦,忙想将他一把扯住,却不料扯了一空,那窦老汉早已闪身推门而入了。 再说这窦老汉进到了门里,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他呆立了半晌,忽然想到门外还有自己的老伴儿和两个儿子,急忙四下里摸索,意图去找到一盏油灯。 然而在一摸之下,却惊觉这门内的所有事物,似乎都是由石头雕凿而成的。 先不说那石桌、石凳、石墙、石锁,就连周遭的花草、树木,似乎也都是石头凿成的。 他在惊疑之下,还是想到了身上自带着火镰,急忙伸手取出,点燃了,高举过头,四下查看。 不料,他这一看可不要紧,直惊得三魂飞天、七魄遁地,连手中的火镰也一个没拿稳,就失落于地,立时熄灭了。 他立在原地,但觉冷汗涔涔直冒,不免口中念佛,祈祷佛祖显灵救应。 过了良久,他才鼓起勇气,捡起了火镰,将之再次打亮,但见火光之下,满地尽是石鸡、石犬、石花、石草,尽皆活灵活现,仿佛都是被刚刚冻住的。 而面前的一座石屋之中,陈设齐整华丽,却也都是由岩石雕凿而成的。 他看得心惊俱战,直过了良久,才转身出门,甫一到了门外,但听得一片喊声暴起,那围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尽皆张皇失措,须臾间就逃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坐镇当场的县老爷跟一众衙役,也都暗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逃了个无影无踪。 只有守在门外的窦老太太和两个儿子,虽是吓得不轻,可毕竟一笔写不出俩窦字儿,便大着胆子上前,颤声儿说道: “老父且休要装神弄鬼儿,惊了眷属,时方才已有高人说了,您这一进去,再出来的定是您的鬼魂了。 想我们家虽是夜无隔宿之粮,却幸而还有一把子力气,正想去为村中的长者打工,断不至于饿杀了俺娘。 老爹爹您就不必担忧了,还是进到门里,过了那奈何桥,就此托生享福去吧。” 窦老汉听了,方才明白这又是村中的瞎子,跟那儿胡诌八扯了,连忙抹了一把脸道: “两个孩儿休怕,我不是鬼怪。 门内乃是一处石房,内外的一应物事那都是由山中的石头雕凿而成的。 待我等自点了火把进去,再详细看了端的,却作道理。” 三个人见窦老汉言语机变,确实不是鬼怪,这才放下心来,怎奈身旁之人早已逃了个干净,就连一个帮衬也找不到,便回了自家,取来火把,一同再探石洞。 当下他们点燃了火把,进到门里,但见屋宇豪华,篱墙精致,更有许多的鸡鸭鹅狗,罗列其中,只不过各个都是由岩石雕凿而成,却端的是惟妙惟肖,精致灵动,不免都叹为观止。 他们看罢了多时,却也未见到有什么稀奇东西,便想退出门外,找了那县太爷,兑现他的承诺。 可恰在此时,他的小儿子就发现,在石屋之后竟有一口古井,井内阴气逼人,不知能有多深。 窦老汉见发现了暗河,便叫大儿子取来水桶,将之抛入井中,拉上来一看却是一桶晶莹剔透的上好卤水。 他们家那是磨豆腐的,当然知晓这一桶卤水的价值了,忙将古井掩了,装作毫不知情,就一同出了石门,去找县太老爷。 再说这位县太老爷,自跑回了县衙,还道是从鬼门关里捡了一条命回来,正自庆幸,却闻报窦家四人寻上门儿来了,便吓得手足无措,当即就钻入了桌子底下躲藏,他一面尽力扯定了桌围,一面连声儿叫道: “我乃是举人出身,却也是个良人,你等妖孽休来缠我。若想要什么山岭,尽管拿去便是,今后且休来,休来。” 于是,那片山岭便顺理成章的归了窦家所有。 窦老汉便用石屋后打来的卤水去点豆腐,做出来那是嫩滑香甜,味美绝伦,自此生意好了,家境渐富,直到了窦融这辈儿,早已是广厦良田,山林无算,成了当地的首户。 这些个旧事,麻三儿焉能知晓,还道是他家必是京中的官宦亲眷,却不料出身亦是低微,论理就是当地的土财主而已。 然而,乡间人那一份淳朴、天然的纯真气质,除了老四而外,在其余的三子身上就都体现不出来了,只有一味的骄狂傲慢,又岂能踏踏实实的去做一番事儿呢? 第20章 第二章 琵琶山 窦武先是带着麻三儿等人游历了周遭的山川地势,又带着他们看了几处团丁之家。 虽是乡间的农人,却也夫唱妇随,和和美美,自得其乐。 众人在行走间,麻三儿不免就叹道: “想你父窦员外,乃是个知书达理的秀才,能将此地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颇有治世之才,却要埋没在乡间,真是‘美玉不得露光彩,皆是污泥掩其踪’啊。” 窦武却是个没有半点儿墨水的莽汉,见他如此说,生怕自己露怯,急忙抢白道: “大丈夫那都是要上战场去搏个出身的,像这样整日在乡下,陪着愚民种地,算什么大丈夫,能有什么志气?” 麻三儿听他不明就里,便开解道: “照理说,不管你是上阵厮杀,还是保卫田园,那都是为民请命,天大的善举。 而今,这一方的百姓全都仰仗你窦家,得了实惠,尽可丰衣足食,共享天伦,这便是天大的功绩了。 又何必非要计较个中之短长?” 窦武见说他不过,只好气哼哼的马上加鞭,直向着来路去了。 麻三儿亦见话不投机,也觉无趣,想起先前与窦融说的城中搬兵一事,便叫随同的团勇带路,直奔窦融的宅邸而去。 此时那老窦融正在园中侍弄盆景,见麻三儿来到,急忙起身相迎。 二人落了座,下人看上茶来,都喝了几口,便推心置腹,攀谈了起来。 麻三儿先是说明来意,窦融却有些犯了难,须知城中的把总乃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即便听说这里有难,他也未必来救,可除却此法,却又再无良策。 麻三儿见他沉吟,正想说说自己的见解,忽见窦融手拍额角道: “贤侄所言极是,我这几日也有了些思量。 想这里正有个能说会道之人,被唤做腾铁嘴。 我叫他与你同行,一齐见那杜大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之盛情难却,却也不能不来救。” 言毕便叫来一个下人,唤了腾铁嘴来,一齐吃中饭。 这个腾铁嘴,早年曾拜一位说书匠人为师,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娶了本地的一位寡妇,便在此安顿了下来,平日里以种田为业,农闲时便走街串户,做些个说书、讲古、批八字儿、看相的营生,故而都被大家唤做腾铁嘴。 他听说是窦员外呼唤,急忙来到,先给窦融请了安,便垂手而立,静听窦员外的示下。 窦融见他一副谦恭的样子,先有几分欢喜,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腾铁嘴,想自你到这乡中来,我对你怎样?” 腾铁嘴一听,心中便知事情不妙,但他生性乖觉,急忙应口道: “老人家对我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想我初来之时,无产无业,若不是您老一力提携,焉有我滕某的今日。 却不知您老今日叫我来,能有什么吩咐,可不管是什么事由,我都是高山敢闯,火海敢趟,皱一皱眉头那就不算是英雄好汉。” 麻三儿见他自吹英雄好汉,不免有些好笑,却听窦融又说道: “我说腾铁嘴呀。 近日里罗刹教屡次前来骚扰,我这位小兄弟儿正要去县城里搬兵求援。 我思量着他初来乍到的,身边也没个人帮衬,便想叫你随他同往,事成之后也断乎亏不了你。” 腾铁嘴正是个顺杆儿爬的人,听说有好处可拿,便大包大揽的答道: “您老这是哪儿的话呀? 您老的吩咐那在小人听来就是圣旨一般。 我这就回家去拾掇拾掇,便随这位小兄弟一齐前往,定用我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成了此事,为这一方乡梓除了大害。” 窦融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不免大喜,便叫下人端上茶来,仨人又喝了一回,就嘱咐他们尽量早早启程,切切不要耽搁了。 咱们这里先不表麻三儿如何的收拾行囊,单说这腾铁嘴,却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善茬儿,休看他答的痛快,却是有着自己的一番考量的。 他自思量着能借机进到县城里,买些家中可用的针头线脑啊,油盐酱醋啊,最要紧的还是去看看各处的说书馆子,如何的挣钱、粘人,以便给自己将来也谋个进身之阶。 麻三儿却是一门儿心思的想着把事情办成,自回了下处,便同六格格等人交待了几句,就收拾了行囊,准备动身。 六格格却心思细腻,她见麻三儿要去县城,便叮嘱道: “三哥,你如今去到了县城里,别忘了打听一下成叔儿他们的下落。 我思量着,他们也不会逃出太远。 你也要防着别被骑头儿他们看见了,否则他又要无事生非了。” 麻三儿见她提起,便接口道: “妹子放心。我时常念着此事,想来我们兄弟四人有缘,都是生死之交,怎么着老天有眼,也不会让我们就此分离的。” 当下,他们又闲说了一回,便各自回屋安寝,一夜无话了。 到得了第二日,端的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儿啊。 早有团勇给麻三儿备好了马匹,腾铁嘴则骑着自家的犟驴,就一同上路了。 这腾铁嘴乃是个江湖中有了名儿的夸辩之徒,一路之上,是逢山说山,过水说水,正好有此人在旁,麻三儿倒也颇不寂寞。 他们有说有笑,一直走了近一个时辰,却来到一座山前。 这座山,虽不甚高,却险峻异常,虽不甚广,却惊艳奇绝。 山巅之上,终日里阴晦无光,常有黑云遮蔽,雷雨天更有鬼哭狼嚎之声。 腾铁嘴坐下的犟驴,到了此处,却突然发了性,一个劲儿的冲天嘶鸣,就是不肯向前。 麻三儿见了此山也觉心惊,自在马上看了一回,见腾铁嘴的牲口不肯前进半步,便下了马,让腾铁嘴将驴松开,且去一旁吃草,再打开随身的包裹,取出清晨六格格给他烙的牛肉馅饼,与腾铁嘴一并分食。 腾铁嘴那是个好贪小便宜儿的,见了馅饼,自是欢喜。 他一边坐着啃咬,一边在口中絮絮叨叨的咒骂着,说是自己的老婆子把牲口给惯坏了,稍微走长些,便要歇息,不吃饱了草料,就不肯前行了。 麻三儿亦是心事重重,他见此山不凡,便开口动问此处的称谓跟源流。 腾铁嘴见有了卖弄的机会,急忙三口两口将馅饼吃下肚去,方才一五一十的讲起了此地的传说。 原来,此山被唤作琵琶山,至于山名的来历,那自是有一段传说的。 想当年,这座山也是鸟语花香,野兽丛集,端的是个上好的去处。 可不知什么原因,这山里就来了一个妖怪。 据见过它的村民讲,此妖头如麦斗,眼似铜铃,脚如簸箕,手似蒲扇,专以捕杀村民的牛羊猪狗为食,可一旦捉不到家畜,便要吃人度日。 话说自这个妖怪来了以后,山前山后的农人,便陆续都搬走了,只有一处农户,外号叫做张大胆儿,实在舍不下自己开垦的几亩薄田,便坚持留了下来。 有一天,响晴白日里忽然就飞沙走石,滚滚黑雾中就现出了这个妖怪,它发如烈火,周身虬结,口口声声要家畜来填肚子。 可张大胆儿就从来也没有家畜啊,他是个光身汉,到哪儿去给妖精老爷弄吃的呢? 妖怪见他没有供奉,当即大怒,声言明日擦黑儿前,再没有猪羊就要取他的性命来充饥。 张大胆儿直到此时方才后悔不迭,可自己已经叫妖精给盯上了,就算跑那也是跑不脱的,只得在家中烧了香,祈求上天保佑一二了。 可天下无巧不成书,当天夜里就来了一个游方的僧人。 这张大胆儿虽然贫苦,却有善念,见和尚穿的破烂,便将其让到了屋里,摆下粗茶淡饭,给他打尖。 那和尚用过了茶饭,心内十分感激,却见张大胆儿愁眉紧锁,忙问施主有什么愁苦,不妨说将出来,贫僧也好为你做法解难呐。 张大胆儿闻说,心知自己已是死期到了,便没什么可忌讳的,就一五一十的讲给和尚听了。 那和尚听罢多时,又沉思了半晌,方才开口道: “施主休要惊慌,贫僧却认得此妖,乃是千年得道的蠢物,不晓得自身修行,却专想吃人度日。 既然叫我碰上了,便是有千般险也是要管。今夜且不必惊慌,待明日一早我自会前来,到那时施主的灾祸便全消了。” 张大胆儿见他说的笃定,心中也放了八分,当夜自是安寝无话,待得到了天日,那僧人果然来了,身后却背了一个长条儿包裹,自进得门来,便将包裹放下,从中取出了一只精巧的琵琶来,放在桌上。 张大胆儿见了和尚的举动,不解其意呀,还道是和尚还要在妖怪面前弹琵琶,唱小曲儿呢,却听和尚说道: “这是贫僧昨夜在附近化缘来的琵琶,今夜且用它给施主排忧解难呐。” 言罢,便取过了笔墨,在琵琶之上细细的描绘起来。 他自绘了多时,才将这琵琶给画完了,将之递到张大胆儿的面前,张大胆儿接过一看,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但见琵琶之上乃是描绘的一张脸孔,却不是自己又是谁呢? 张大胆儿百思不解,见和尚面带微笑,连忙开言道: “师傅不是说,今夜有法儿救我吗?却又画了这只琵琶,难不成就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那和尚却并不明言,只是将琵琶放在了床上,又在琵琶下面接了一段柏木,便带着张大胆儿到了一处山坡上,暂时安顿下来。 入夜,果然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但见半悬空里忽现一片红雾,内里闯出一个红发魔鬼,直奔着草舍而去了。 它双手皆燃有烈火,只是轻轻一推,便将柴门焚化了,怒冲冲到了屋内,却见床上正躺着张大胆儿,当即伸手便抓。 然而,此时天空中却是一片雷声隐隐,转眼间便有一个霹雳打将下来了,那红发妖魔正待逃走,却早已落入了天罗地网之中,须臾间被劈得烟消云散,尸骨无存,就此灰飞烟灭了。 张大胆儿直看得心胆俱裂,情知这和尚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在地,情愿出家为僧,侍奉他老人家。 那和尚也知他有缘,便收作了徒弟,自此就云游四方,不知所终了。 于是当地百姓便将这片山唤做了琵琶山,还在山脚下集资修建了一座神龛,用以供奉神人,可由于年代久远,现今也是寻觅不到了。 第20章 第三章 成瘸子现身 待腾铁嘴讲完了传说,却仍看到麻三儿面带愁容,便开言宽解道: “此地虽然阴郁,却也是久无人住的,四乡八镇只是将无主的尸骸运到这里埋葬,想来一个乱坟岗子却也该有这般模样。” 说完他见自家的犟驴已经吃饱了野草,便牵了驴子,与麻三儿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又哪里知道,麻三儿在观察了此地的地势之后,早已暗自揣度定了,倘或罗刹教云集教众前来,必会以此地作为落脚点,到那时他麻三爷却要使出了真实的手段,杀他个片甲难寻了。 二人过了琵琶山,便能隐约看见一带城墙了。 要说这处县城,虽地处偏僻,却方圆广阔,那县太老爷和驻军的把总,真不亚于百里之侯,端的是大权独揽,生杀予夺仅在其一念之间。 他们接近了城门,却见十数名兵丁,各个弓上弦、刀出鞘,戒备森严,真有如临大敌之势。 麻三儿正自纳罕,却早被内里的队头儿看见,当即一声吆喝,众兵丁围拢上来,就将他二人拿了。 那腾铁嘴当真是个走江湖的老手儿,见此情形,急忙双手齐摇,口中叫道: “各位军爷且慢动手,小可乃是窦融窦老太爷派来求见把总大人的,这位乃是我们新任的队头儿,麻三爷,还要烦请各位老爷帮忙进去通禀一声,倘或各位老爷不愿意,那小的自去跑一趟也成啊。” 说完,他就嘻嘻笑着,自腰间抓出了一把铜钱儿,暗暗的往为首的兵丁怀里塞。 那名兵丁见了,虽不知窦融是谁,却也知道铜钱儿那是不扎手的,便伸手接了,将嘴一撇道: “我家大人正在城内巡视呢。 近来罗刹教作乱,故而是不得不防,既然都是自家人,那你们且进去吧。 到了把总府上,有什么事儿还是要当面儿说清楚啊。” 言毕,他便向其余人等挥了挥手,打开了篱栅,放行了。 两个人进到了城里,一番打听之下,很快就找到了把总的府邸。 这间宅子,却是由道观改建的,里外共有三进,观之颇为气派。 守门的兵丁见有两名生人造访,当即挥手拦住,麻三儿连忙取出随身的书信,交到门军手上,烦请他进去通禀一声儿。 那门军虽也是个趋炎附势的,却晓得轻重缓急。 他见是封求援的急信,深恐耽误了大事,连忙闪身入内,就去通禀了。 此时,那杜春山正在厅堂之上,和自己新娶的小妾唠嗑呢,听闻有急事通报,颇不耐烦。 他虽是将门之后,却是个唯利是图,贪生怕死的小人,只知道坑蒙勒索,巧取豪夺,却从不讲什么道义跟廉耻。 他也曾听闻近日来罗刹教日益做大,故而才在城门处派了军卒把守,意图保住自己的殷实家业,现如今却听说有人送来了求援信,不觉一阵冷笑,道: “我当是什么富贵送上门儿来了,闹了半天是叫老子出去送死啊。 什么黎民百姓,不过是些贱种,天天只知浪费粮食,正好留之无用,还不如就叫什么邪教都赶尽杀绝了,也省的老子亲自动手。” 他本欲不见,可身旁的小妾却是窦家庄的人士,听闻家乡有事,哪儿还能坐得住钓鱼台呢? 便撒娇撒痴,定要杜关门见了来人再说。 这小妾乃是杜把总的心肝儿宝贝儿啊,他被缠无奈,只好命门人领来送信者回话。 麻三儿与腾铁嘴,都随着报事的门军进了门里,直穿过两层院落,才来到内院厅堂之前。 但见屋内正当中坐着一个矮胖子,面色黎黑,就像个十足的烟鬼,身旁则立着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娘子,酥胸微掩,腰如柳枝,正急切的望着他二人,似乎还颇为上心。 麻三儿便与杜把总见了礼,还未及开言,就听把总问话道: “你们二人这大老远的来,端的是为了何事啊? 我近来可疲乏的紧呐,正要进屋休息片刻。 你们尽可长话短说,我却耐不住性子去看什么书信呐。” 说完他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三角眼乜斜,一副犯了大烟瘾的模样。 麻三儿听他动问,连忙躬身答道: “小人是奉了窦融员外之命,前来向您老人家求援的。 想那罗刹教近来总在左近骚扰,百姓是苦不堪言,前几日又死了几个妊妇,端的是群情激愤,大家伙儿就等着您老人家带大兵一到,便可顺手儿灭了这伙儿子妖魔匪类,给当地百姓撑腰壮胆儿。 到那时,免不了有些善男信女给您老盖庙建祠,供奉香火,世世代代也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呀。” 他说得情绪激昂,就连一旁的小妾也暗自落泪,她见把总大人始终一言不发,还道是他的呆了,急忙扭动了纤腰,娇滴滴的道: “大人,那里乃是奴家的乡里,还是恳请大人发兵救援一二,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 倘或罗刹教来了,洗荡了村坊,那奴家可也没法儿活了。 大人,大人,您倒是说话儿呀。” 其实她一个妇道人家怎能知晓杜春山的心思呢? 起先他听说还能盖什么生祠,心里也是有些痒的,可比及想到自己要带兵离城,去和什么罗刹教对敌,当即就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提不起精神了。 他见自己的小妾也在一旁推波助澜,不免心头动火,遂扬手骂道: “你个妇道人家能晓得什么呀,这县城乃是朝廷的命脉所在,我倘若带兵一走,城内空虚,贼兵如果偷城,那岂是小可的? 到那时,你个小娘们儿再落在邪教的手中,免不了就要被轮番奸辱,再扒了皮抽了筋,做成什么药饵,看你还如何救得别人。” 小妾被他如此抢白了一番,当真也是怕的紧了,又不敢得罪了这位爷,只好娇滴滴的揩了眼泪,进后堂去了。 杜春山的余威依旧不减,他看着麻三儿和腾铁嘴二人,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颠来倒去的说了七八次,其实呢也就一个意思,那就是:出城?休想。 带兵救援,您就省了这份儿心吧。 麻三儿那是磨尽了嘴皮子,可就是说不动这位吓破了胆的把总大人,正觉无计可施,忽听腾铁嘴叫道: “我说把总大人呐。想您也是本地之人,家中少不了三老四少,怎可对父老乡亲,见死不救呢? 依我看,您就该带兵出城,扫尽那些个毛贼草寇。 想他们都是些山猫野兽,怎抵挡得官军的威势呢? 只消大兵一到,必是望风披靡,想这个搏得一世英名的好机会,又怎可拱手让与他人呢?” 他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必以为可以说动把总大人了,却不料当即就戳了杜大人的肺管子了。 这个杜春山,胆子虽小,心气儿倒是挺高,又如何耐得住他这么不三不四的闲扯呢? 当即就勃然大怒,叫来了一众兵丁,喝叫掌嘴。 立时便有兵勇脱了鞋子,将鞋底倒转,狠揍腾铁嘴的腮帮子,直打得他“口中学狗叫,四肢无处藏”,周身上下颤个不住,就连后槽牙也被打落了两颗,端的是“好一个伶牙俐齿腾铁嘴,如今变成了铁嘴疼”。 麻三儿见一时之间,堂上堂下闹了个乌烟儿瘴气,不免是心下哀叹呐:想我大清国朝,龙兴入关之时,那是何等的峥嵘气象,却不料短短的百十年间,竟然沦落得哀鸿遍地,生灵涂炭,这些官员如此贪生怕死,又有谁来保卫这大清皇朝呢? 他念及了此处,不免心意冷了,正想要一走了之,忽见一名戈什哈如飞而至,扬声报曰: “小的回禀大人,今日骑巡队在城外遇见了一只孤匪,经过奋战,已将匪首拿获了,现正解进城来,请您老的示下。” 杜关门一听说自己又来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了,当即也不管什么腾铁嘴了,急叫手下人给他更衣、戴帽,便领着一队兵勇,出府查勘去了。 麻三儿眼见厅上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上前搀起了腾铁嘴,又向一名老军讨了一贴膏药贴了,这才慢慢扶着他,同出府来。 但见街面儿之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众人都道,这是官家抓住了巨匪“一把刀”了。 两个人见人丛是拥挤不动啊,一时间竟无法摆脱,只好就近寻了一处墙旮旯儿,并肩而立,只等人群散去后再走。 忽听一棒铜锣响亮,立时便有一只马队冲开了人丛,后面儿却跟着一辆牛车,车上木笼高耸,内里站立一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双脚无鞋,浑身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两手被木枷铐在木笼之上,双眼无神,只是空洞的看着天空发呆。 麻三儿遥见此人,不免悲从中来,心下暗道:想这世上肯平白从恶之人却是少数,大多都是官逼民反,只为给自己争来一口吃食,就甘愿铤而走险了。 且看这个匪首,却不似天生为恶之人,多半儿又是个良人,可惜就要身首异处,平添一个孤魂野鬼了。 他念及了此处,不免就多看了两眼,可越看就觉着越是面熟。 他心念一动,急忙甩脱了腾铁嘴,独自挤进人群细看,这一看之下,不免是“寒气从地冲天起,一片阴魂归九霄”啊,原来站在这木笼之中的,哪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贼酋,却是他用尽心思,都遍寻无果的成瘸子。 原来自那日成瘸子在马帮之中,助麻三儿逃得了性命,自忖必是难逃骑头儿的魔掌啊,也来不及知会柴禾他们一声儿,便自行收拾了随身之物,趁乱逃出了马帮。 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也不辨什么东西南北,只顾着下山逃命。 因其腿脚儿不便,又怕骑头儿会带人追上来,他只好没日没夜的往前奔走,什么饥饿呀,疲劳呀,就全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天下来,他已累得形容枯槁,遍体伤痕,若是再不能寻到个落脚的地方,那可真就要饿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好在老天爷自有好生之德,恰在此时,前方忽然枪声大作,弓矢之声也是不绝于耳啊。 他还以为是碰上了官军剿匪呢,急忙就藏身于一处密林之中,想待天黑后再行出发。 可远处的枪声与喊杀声那是时断时续的,始终也没有停歇,他饥寒交迫,再也支持不住,就昏倒在树林里了。 醒来后,他发现已经入了夜了,抬头看天上繁星点点,周遭也是寂静无声。 他仗着胆子走出了密林,准备寻路再往前走。 忽然就发现前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就急忙上去查看,却见此人周脸血污,头上已中了一箭,所幸只是个皮外伤,胸口中却尚有余温,鼻孔中也似乎有微微的呼吸之声。 第20章 第四章 将错就错 休看成瘸子是个天生的顽赖之徒,却也知道倘或见死不救,那天理是断乎不容的,只好掏出了随身的水壶,给他灌了几口清水。 那人被清水这么一激,当即便悠悠醒转过来,见眼前的是个陌生人,就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成瘸子见他无碍,便也放下心来,有心继续赶路,却苦于多日没有进食了,周身无力,只好也坐在了一旁。 那人见成瘸子并无恶意,便用手颤微微的从胸前掏出了一个竹筒,递到成瘸子的手中,示意他打开竹筒。 成瘸子虽不明就里,还以为着必是将死之人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便依言打开了竹筒。 刹那间,一道火光直冲天际,紧接着便在空中爆出了串串的火花,直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的消散了。 成瘸子直惊得目瞪口呆,却耳听得四周围马蹄声轰然,便有无数的马匪,席卷而至了。 他虽是在江湖中闯荡过不少年头,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在原地抖作了一团。 那铺天盖地的马匪转瞬间就冲了过来,为首一人,翻身跳下马背,对成瘸子理也不理,而是径直走到那人的面前,附身,查看他的伤情。 他见这人没有大碍,便叫身旁的小匪,砍倒两棵小树,临时做成担床,抬起就走。 成瘸子正在一旁手足无措,却早被人从后揪住了脖领子,紧接着自觉双脚离地,已被揪上了鞍桥。 转瞬间,众马匪齐抖缰绳,轰然撒开了战马,如风一般的去了。 成瘸子却被按在马背之上,两耳但闻风声呼啸,正不知跑出多少路程,直到天光渐白,才被马匪掀下马来。 好在这些马匪并不想为难于他,而是取来了酒肉,让他充饥。 成瘸子也是饿的狠了,急切间顾不得危险,只管甩开腮帮子,颠起了大槽牙,直吃了个沟满壕平。 可接下来,就没人再理会他了,众马匪都忙于给马匹刷洗饮遛,对他视如无物。 成瘸子见此地山高林密,路径难寻,不免怕上心来。 他想跑却不知该往哪儿跑,想藏却又无处可藏,只得坐在了原地,听天由命了。 到得了中午,忽然就来了个小匪徒,到了成瘸子近前,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却来到一座山洞前。 洞中点着松明火把,高脚椅上尽坐些满脸横肉的悍匪。 当中一把金交椅,上头端坐一人,身披熊皮大氅,没戴帽子,虽是面目不善,可眉宇间却透出了一股和气。 成瘸子见满堂中尽是杀气,正不知该叫他们大王啊,还是都叫老爷呀? 却早在腿弯儿处挨了一脚,当即捉脚不住,就跪到地上了。 他也是个乖觉的,知道此处那不是善地呀,急忙叩头好似鸡吃碎米,口中颤颤巍巍的道: “列、列位英雄好汉在上,小的这里给各位好汉爷爷磕头了。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各位,却不曾偷看得进山的路径,还望各位念在小人无能,权且将我送下山去,小人逃了性命,自是不敢忘了各位的大恩大德了。” 洞里众人瞧他说的拘谨,不免是哄堂大笑,内里就有一个络腮胡子道: “少他娘的在这咯哒弄口,快报报自家的腕儿吧。” 成瘸子却也知晓他的用意,急忙向上叩头道: “小的成瘸子,原是个马帮杂役。 因不小心与东家走散了,在山中正是衣食无着,却不料冲撞了当家的,情知冒犯虎威,断乎是死罪,还望各位好汉开恩,饶了小的这一回。” 却听得当中那人道: “俺就是你救的人,却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一把刀’的便是。” 他的嗓音虽然沙哑,可在成瘸子听来,真不亚于轰雷贯耳啊。 要知道这关东二寇,一个“一把刀”,一个“三盏火”,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字号,就连京城里的皇上老爷子那都知道啊,民间都说“阳间的事儿那归官府管,可这阴间的事儿却要归他‘一把刀’了”。 他自知今日落入了虎口,不免是暗暗叫苦,只好磕头个不住,口中却是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儿了。 一把刀见他害怕,便幽然冷笑道: “你且不必害怕,想俺这条命那是你救的。 可是我也不知你是不是探子,只好先将你留在山上,就权且做个担水、喂马的杂役吧。 好在俺这里颇有家资,倒能赏你一天三顿饱饭,这也就说得过儿了。” 言罢,便有一名小匪徒上前,连拖带拽的将他带到了马房,又扔给他一副担桶,就扬长而去了。 成瘸子进退维谷,却有幸不用再挨饿受冻了,只好就此收了念头,死心塌地的做起了杂役。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天光尚未放亮,成瘸子却因要喂马,不得不早起挑水、铡草。 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刚到了山前,却见漫山遍野尽是官军的旗号,不免大吃了一惊,还道是自己看错了,正待揉眼再看,忽听响箭破空,紧接着是喊杀声四起,端的是“气冲斗府魔王怕,撼地摇天鬼神惊”啊。 成瘸子眼见大事不好,急忙奔回了马房,他情知这帮官军那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只要在匪巢之中,凌空就只有一个“剐”字,如今大势已去,再不快点儿逃出虎口,那自己就真成了冤魂野鬼了。 可就在他刚刚冲入马房之际,清兵早已经上了山顶儿了,刹那间火枪齐发,箭矢如雨,旗幡映天,是战甲铿锵,直杀得“人头滚滚如沙粒,血染征衣胜红霞”呀。 他见清兵来的凶猛,慌乱间就抢过了头人的坐骑“沾花儿草上飞”,翻身上了马背。 这匹马那是“一把刀”的心爱之物啊,惯常间也能日行千里,骑上它定可冲出重围,逃出生天呐。 他取下墙上的马鞭,高高扬起,照准马的后胯,狠狠打去。 那匹马却也是极烈的性子,惯常间主人都舍不得动它分毫,而今却挨了打,登时踢跳刨嚎,鬃尾乱炸,如同一只离弦的快箭,就卷起一阵狂风,冲将出去了。 一众围拢上来的清兵,便如同被船头劈开的波浪,跌跌撞撞的往两边儿散开,有的被当场挤落了深谷,有的则被踏得是骨断筋折,一时间呼喝惨号之声此起彼伏,早被这匹马就硬生生冲出一条路来,绝尘而去了。 那为首的战将,正与胡子拼杀,遥见一匹花斑马,直透重围而出,料定必是那贼首“一把刀”了,当即命人燃起了号炮,令四下埋伏的兵勇,合力劫杀。 成瘸子乃是一介俗人,身上端的没半点儿武功,虽然身骑宝马,却是不会驾驭,急切间又辨不得方向,只是一味的马上加鞭,拼命奔逃。 可外围的官军那也不是吃干饭的!倘或被这一人一马冲围走了,官长又岂能放过他们呢? 故而即便“沾花草上飞”四蹄如箭,奔若惊鸿,他们却也是不顾性命的拼死拦挡啊。 面对这如山的军阵,成瘸子早已惊得心胆俱落,虽然兀自加鞭不已,却已是头脑一空,自知今日恐是难逃活命了。 可是他坐下的“沾花草上飞”,却是灵异非常的大宛良马,识得情势危急,心知周遭凶险无比,即便马上之人不加鞭,它也要奋开四蹄,突出重围。 古往今来,这好马堪比蛟龙,想三国时期的骁将吕布,便是依仗坐下的赤兔胭脂兽,征战四方,鲜有败绩;而今这“沾花草上飞”亦是马中的翘楚啊,智、勇、灵三性俱全,虽是身处于军阵之中,却并不慌乱,而是这里一冲,那里一冒,直扰得四下围拢的官军,往来奔突,疲于奔命,竟让它就渐渐甩脱了围堵,即将逃出升天了。 可是,古语云“神驹逍遥亦食草,良马难免阵前亡”啊,那赤兔胭脂兽身驮着关羽被擒,亦是落得个绝食而死的下场,更何况这身陷草莽的良驹,恐也难逃这诸般的厄运呐。 就在它身驮着成瘸子,渐渐远离战阵之时,却忽而马失前蹄,就落入了陷坑之内了。 原来古时的陷坑,共分为三八二十四个大类,每大类之中呢又包含有一十二个小类,端的是奇诡无比,精妙绝伦,不管是那些小如猫鼠的,亦或是大如虎象的,都难逃其禁锢。 官军中自有精通此法儿的,取了山间的树篱,做成陷坑,又在路中铺上浮土,便可静等“撒网擒虎豹,设饵吊蛟龙”了。 而这“沾花草上飞”那乃是灵俊之畜,眼见路中有一层浮土,料定必有蹊跷,正欲一跃进入树丛,却早被树篱绊了马腿,刚刚跌入陷坑,就被一众军健绳索加身,连同成瘸子一并五花大绑了,都押到军前,请功领赏。 此次剿匪带队的乃是县城里有名儿的骁将,他见满山的贼寇,已被剿的差不多了,唯独走了“一把刀”,不免心下嗟叹,却不料一众军健就押着成瘸子,前来报功了。 他身居公门日久,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细辨之下,不禁就起了怀疑了,当即屏退左右,命成瘸子细细招供。 这成瘸子经历了一场厮杀,早就被吓破了胆了,他是问一答十,将自己如何落入了匪巢,又如何给其养马等事,就述说了一遍。 照理说,为首的将官既已辨明真伪,就该当场放了成瘸子,却因他求功心切,始终都没拿到“一把刀”半根汗毛,不免就起了邪念,想着用成瘸子前去冒名抵罪,好向朝廷邀功请赏。 他命随从的医官,给成瘸子灌了哑药,又寻来匪首遗落的衣物,给他穿戴了,便打起了木笼囚车,牵上“沾花草上飞”,一同去回营交令了。 成瘸子被强吞了哑药,自是有苦说不出,更兼身穿匪首的服饰,当真就是百口莫辩了,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真不知是哪世做了孽,今番竟要遭受这万剐凌迟之苦啊。 可这些事儿麻三儿当然无从知晓了,他混杂在人丛之中,见到了成瘸子,当即就想拔刀救人,可又见一众兵勇,尽皆提刀搭箭,如临大敌,只得先罢了念头,继续隐在人丛之中想办法儿。 成瘸子却早被打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还能注意到如山海般的人丛里,就有自己的一位故人呐,只好被浑浑噩噩的押解着,先入了县城大牢了。 第20章 第五章 冤家路窄 会家不忙 那位县官儿老爷,虽是进士出身,可在官场中混的久了,颇通个中的门道儿。 他深知那“一把刀”岂是能轻易捉到的呢?可官军出城,兴师动众,又不能无功而返呐,也就乐得将计就计,先将人犯押了再说。 当夜他先是问明了剿匪的经过,又去狱中看了成瘸子一回,心下便已然明了。 他深知倘或将此人押往省城,那些朝中大员,又岂是好骗的,闹不好被问出了口供,当真就落得个欺君之罪呀,还不如先行游街三日,就地问斩,只推说是深恐贼人来救,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待事成之后,向上峰讨赏,上峰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将此案草草结了了事。 他既然思量定了,便找来剿匪的官长,命他放出风去,只说山中的贼匪听闻首脑被擒,尽皆跃跃欲试的赶来搭救。 接着他又找来一众狱卒,命他们将成瘸子用三十五斤团头重枷夹了,预备明日里游街示众。 再说那日里麻三儿既见了成瘸子被污为匪首,却又无力搭救,自是心乱如麻,自忖无力回天,只好先找了一家医馆,将腾铁嘴安置了,又独自一人,摸黑儿前来探监。 那县衙的牢狱,虽不比省城州府,却也是墙高、水深,又有一众的兵丁把守,当真是近它不得的。 他往来探看了一回,见实在无机可乘,又思量着自己在此地没有帮手,不免就悲从中来,只能是望空流泪。 他因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自寻了一家客店,当夜在土炕之上辗转难眠,直到星月隐退,才稍稍打了个盹儿。 直到他被一阵刺耳的锣声惊醒,爬起一看,却是县衙的一众公差,押解着囚车,游街示众而来。 那成瘸子依旧被双手反剪,颈项后插着亡命的招子,引来了无数的军民人等,争相观看。 众人见这个匪首,面目慈祥,衣衫褴褛,又瘸着一条腿,不免是议论纷纷,都道这个匪首不似恶人,倒有几分像平白的良人。 可那时大清国早已日薄西山,端的是贪官污吏横行,哪里还有什么天理、王法,故而也都只能望之嗟叹罢了。 麻三儿头戴着凉帽,一直混迹在人流之中,尽量将自己的眉目遮挡起来,虽跟着囚车转遍了大街小巷,却是空自焦急,毫无办法儿。 待得囚车又回了大牢,他只好寻得一处茶棚,吃些烧饼,打尖充饥。 忽而一旁的两名食客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二人只是一般的街头脚夫,日已过午,在此处喝茶歇息。 他们正在谈论的,却是县衙之中,新近来了一样物事,乃是官兵从罗刹人手中抢来的宝贝,名为珍珠百宝帘。 据说此宝非同小可,乃是罗刹国王的心爱之物,本是准备运往他处的,却不料被巡哨的清兵截了,而今正在县衙之内,明日一早便要继续押解进京了。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麻三儿正在彷徨无策,闻听此言,便即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儿。 那便是,既然县衙之中藏有此宝,何不夜入县衙,盗了此宝,再用宝物来换取成瘸子呢? 可是,这衙中虽有宝物,却断然不是轻取的。 想那一众衙役、捕快,是没有资格看护重宝的,必是从京中派来了大内高手,在此随宝歇脚呐。 如若不然,这县太爷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是断然不敢将此宝收纳的,定然用八百里加急快马,尽快送入京师才是啊。 可是麻三儿早已智穷力竭,方才想出这一步险棋,倘或不能如此,几日内就只能眼看着成瘸子被枭首示众,断然救不得了。 他思虑及此,便无心用饭,当即算过了饭钱,起身回到下处,收拾起一身的夜行衣犒,又在街面儿上买了一把称心的解腕尖刀,便只待入夜,前往县衙下手了。 时光却总是不遂人愿,你想让它快些流淌,它却偏偏缓缓而行。 麻三儿在店中等得心焦气躁,好容易挨到了天晚,便借口要在房中早歇,倒锁了房门,轻轻开了窗子,攀上了屋顶。 清冷的微风之中,夜色茫茫,星光点点,早已过了二更天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人注意自己,便一跃上了对面的房顶,向着县衙方向偷偷摸去。 论说此地不过是小小县制,却因地处要冲,商贾云集,因而入夜也是十分繁华的。 麻三儿却是心怀鬼胎,不敢在街面儿上行走,只好捡了僻静的所在,迤逦而行。 待他摸到县衙的左近,早已是三更前后了,这大街之上也渐渐安静下来,他见面前的围墙高耸,自是不敢硬闯,只得转到了后门儿,先抛入两颗石子,探探动静,这才逾墙而入。 此时衙中早已人去屋空,只有当中的院子里尚有灯光,还时时穿来划拳行令的声音,想来必是守夜的更夫,因长夜漫漫难熬,才一起喝酒耍子呢。 他见每间屋里皆是漆黑一团,不免暗暗叫苦,深责自己鲁莽,怎的没摸透了路径,再来行窃呢? 其实这也怪他不得,因为行窃一门,他却是个外行,哪里知晓什么“一扣,二问,三找,四敲”的门道儿呢,且事出突然,他也并非有备而来,只是“心中不情愿,霸王硬上弓”罢了,又岂能一帆风顺呢? 他硬着头皮,翻看了数间屋子,却只有些破烂账簿,锅碗瓢盆,始终也未见什么宝贝。 正在懊丧之际,忽闻一阵轻响,自忖是方才不慎,露了行藏,急忙翻出屋外,寻路想要逃出高墙。 大凡没有行过窃的,那心里都不免发虚,即便有猫、鼠剐蹭墙皮,发出了些许的声响,那也以为是有人来了,必然乱了方寸,只想着要一走了之。 起初他还以为是巡夜的兵丁,赶着前来缉捕了,慌乱之中急急翻过了高墙,正想抬脚开溜,却忽听身后一阵裂帛、锯木也似的干笑声响起: “俺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个就是故人了。不知故人可否识得在下呀?” 其声音寒彻透骨,直惊得人汗毛直竖,即便是惯常临阵厮杀之人,也难免周身寒噤。 麻三儿也被吓得体如筛糠,他两腿发软,即便不回头,也能识得声音,想来不是别人,定是自己前些年协助他人捉获的飞贼郝三清了。 这郝三清,天赋异禀,武功绝伦,历来都是朝廷缉拿的要犯。 自打在王府之中被擒捉以后,便被羁押在奉天刑牢之中。 老王爷本想将其就地正法,可当时的巡抚却念及他被缉拿多年,身负数十条人命,又曾夜入皇宫盗宝,甚至还调戏过圣上的妃子,端的是作恶多端。 倘或就此正了法,必要被刑部责罚,还不如押解他进京,一来可以请功受赏,二来也让这些个飞贼草寇有个借鉴,谁要是忤逆了皇家法度,纵有不世奇功,也必将难逃法网。 老王爷虽是皇亲国戚,却也不好直接与堂官儿折辩,况且奉天省又有许多军马,难不成还会在押解途中走了不成? 如此一想,老王爷也就点头同意了,可他们万没想到,这个郝三清乃是个千古不遇的奇人呐,即便被捉之后,逼他服食了昏睡的药剂,又不曾给他半口饭吃,却依旧伤不得分毫。 就在押解的官军离开奉天府以后,本待择大路而行,却被京中催的紧了,不得不绕小路进京。 随队的官长本想用佩刀割断他的脚筋,使他不能展挣,却不料本来昏睡的郝三清,突然发狂,先是用脚点住了伸进木笼的单刀,接着再奋起神力,竟将锁死的木笼推开了。 书中代言,古时的木笼多是由柏木打造的,虽然坚牢,却耐不住雨淋,加之官法废弛,当官的管理不善,致使大多数的木笼都形同虚设。 郝三清虽然服食了药剂,却能松开经络,关节化无,自是没有大碍的。 他始终昏睡,乃是要保留体力,以便择机而逃,见有人欲割断他的脚筋,情知再不出逃,必然废了,这才运起周身之力,推开了一侧木笼。 周围的官兵见状,一齐发喊,想要依仗人多势众,将之逼回木笼,却不料郝三清夺得了单刀在手,便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他势如疯虎,见人就杀,逢人便砍,直杀得人头滚滚,却最终也敌不过这许多军马,只得择了一处小道,落荒而走了。 此事传入了京师,朝野震动,不但将当事巡抚连降三级,就连老王爷也几乎受到了牵连。 郝三清逃得了性命,自知在奉天左近,那是呆不了了,而关内又是战火连天,就连吃口饱饭,那也是难于上青天的,便隐姓瞒名,一路北上,意图混迹于荒山野岭之间,保全自己的这条小命儿。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向来也不会积存财货,而关外往北又多是穷乡僻壤,即便碰到个把乡野富户,那多半儿也只会囤积些粮食,至于什么珍玩宝物,玛瑙翡翠之流,可就再难见到了。 他乃是偷惯了好物的,岂能将一般的俗物放在眼中呢? 闲暇的时间一长便动起了贪念,心中真如千百只野猫一齐抓挠,当真是夜不能寐,痛苦难捱。 他有心就这么回了奉天府,或者干脆混入京城,到得了皇宫大内,偷他个痛快,可又怕有那眼明手快的公人,再将他拿了,免不了一通的碎刮凌迟,当真还不如在此挨饿受冻呢。 有一天,他偶然从一位同道的口中,探知了珍珠百宝帘的下落,当真是大喜过望。 要知道,此宝乃是罗刹国王,一夜偶入深山,迷失了路途,正在饥寒交迫之际,竟有百鸟衔来了一件宝帘,披在了国王的身上。 此帘乃是由海藏中的龙珠配以杂色宝石穿就而成,善避水火饥寒,是件不可多得的至宝啊。 老国王回宫以后,便将此宝珍藏至今,而今大清国与罗刹国间战事频发,他不念及自家儿孙的性命安危,却生怕此宝毁于了战火,便命数百哥萨克骑兵,护送此宝往内陆储藏。 可这沿路之上却要多次经过大清的领土,因而此宝见天的传说便传得风起云涌,更是在绿林之中就掀起了一片风浪。 有传言,此宝因是以海藏宝珠为主,因而善避暑气,倘或在三伏天,将此宝挂于厅堂,便可吸却了周遭的暑气,带给主人一室的清凉。 那些蚊蝇飞虫也是怕热的呀,见了此宝便欲靠近,也纳凉享受一番。 可是它们一旦落于宝帘之上,便立即被那些个宝珠啊,宝石啊滑脱了腿脚,不免滚滚爬爬,有的就闪了腰,有的就跌了胯了,纷纷然落于宝帘之下,一天的功夫,就能落满整整一寸厚啊。 此宝惯常被保存于一副皮囊之内,囊外还罩有一只铁箱,箱上更有一把七孔玲珑锁,要想将此锁打开,那就需要有七把钥匙一同开启,方能奏效啊。 后来郝三清又探知,这队哥萨克在护送宝物的途中,偶遇了巡哨的索伦人马,数百人就都被消灭了,没有跑脱了一个,宝箱也被索伦兵给截获了。 将官也对此宝也是略知一二的,当即便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传报给了奉天府,继而又传报到了北京城。 皇帝闻知大喜,要知道此宝事小,而大清国自近代以来,屡为罗刹国所败,夺得此宝正可以扬我大清国威呀,颇能震慑诸藩蛮夷,便派遣了最得意的内侍太监,前往关外接宝。 可是此一来却省了绿林响马盗的麻烦,须知那些哥萨克可是不好惹的,若不是碰上了大队的索伦官军,谁又能将宝物劫夺到手呢? 于是关外的各个山头儿便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家人身上,意图夺之而后快。 而官府也不是没有耳目的聋子、瞎子啊,他们听说了市面儿上的风言风语,自然加强了戒备,就连沿途的路径之上也撒派了各路人马,全都乔装改扮,暗中保护。 可是,即便官家费尽了心力,想要保得此宝一路平安,却也是妄自徒劳,因为这些响马飞贼,各个身怀绝技,就算藏于深宫大内的诸般珍玩那也是手到擒来。 郝三清便是此等人中的翘楚,他自有一套见貌辨物的本事,可以根据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探得出宝物的些许踪迹,因而总是能跟踪而上,伺机盗取。 近来,他探得了宝物确在此地的衙府之内,便闻风而来,却亦然是不得其门而入,接连就转了这么几天,也不知具体的储藏地点。 今夜他又来探查,却见一人周身夜行衣犒,还以为这是碰着同道了,正想借机看个究竟,却见此人怎么甚是眼熟啊。 他生来一副猫眼儿。即便在暗夜之中也是能观看分明的,细细打量之下,便想起了这个人正是自己往年的仇人,因而才堵路盘诘。 麻三儿却万没料到,他一路北上,就为了逃脱追捕,却在这穷乡僻壤间,竟碰上了他,真是“预想避得惊天过,只好跪地求老天”呐。 不过他还没糊涂到想要与此人一较高下,而是在脑中灵光一现,暗自就打起了主意了。 他这一番沉吟,却让郝三清坐不住金銮殿了,自上次他着了道,便深知其人人小鬼大,万万不可轻敌,难不成这附近已经埋伏了大队的官军了,抑或是设了什么天罗地网了,准备再次将他擒捉? 想到了此处,他不由得暗运内力,小心提防着,口中却依旧追问道: “小贼,你倒是说呀。难不成我这个当长辈的,还会欺辱你不成吗?” 麻三儿听见他如此说,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倘或你这老狗还能知道什么长幼有别,那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情急之下,急忙低头拭泪,就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了。 郝三清见状,心中更是疑惑呀,他虽然身负绝世武功,却对人情世故,向来是轻看的,还以为这个小鬼头想要耍什么花样儿呢,急忙探手入怀,按住了飞镰,另一只手则抓住了麻三儿的肩头。 第20章 第六章 金银如土 麻三儿顿觉一股大力传来,当真是痛入骨髓,急忙抽抽噎噎的就说了: “我当真是被官府害的惨了,还想请大侠能出手相助小的。 倘或能为小人报了仇,自是没齿难忘,来生就算做牛做马,也是不敢不报的。” 别看郝三清一把子年纪了,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他听麻三儿喊他什么,大侠,当真是受用得紧了,急忙出言安慰道: “你且休哭,对我但说不妨。” 言罢,手上的劲力也轻了许多。 麻三儿见他上了钩儿,便抽抽噎噎的继续说道: “想小人那日被鹰犬协迫,捉了大侠,他们不但没有兑现承诺,反倒诬陷我预先泄漏了行藏,将我打了十板子,赶出了王府。 小人生计无着,只能流浪四方,几次想去救大侠,怎奈身无本领,只能望着监牢号泣。 后来听闻大侠逃出了魔爪,我自是欣喜无限,可大侠行踪不定,我遍寻天下无果,只好依旧是讨饭度日了。” 郝三清见他说的真切,不免就信了几分,连忙追问道: “你今夜穿了这身夜行衣犒,来此则甚?” 麻三儿急忙就应道: “小的生计无着,只好也走了绿林道,闲常时便偷鸡摸狗,勉强度日。 可是大侠可知,我家祖上那也是有来历的。” 郝三清听罢,越发觉着稀奇,急忙问道: “你休想骗我,那日我见你身着苏拉的服饰,又怎的有什么来历?” 麻三儿见说,生怕他识破了,急忙答道: “大侠莫恼,俗语云,不知者不怪。 我家祖上乃是上三旗的旗人,家道殷实,还救过主子的命呢。” 郝三清越听越觉着稀罕,急忙一把将他扳了过来,问道: “怎么救的?” 麻三儿急忙应道: “有一日,主子出猎,在深山中迷失了路径,亏的小人祖上送给他老人家一件宝帘。” 郝三清一听大惊,连忙追问道: “什么宝帘?敢莫是那珍珠百宝帘吗?” 麻三儿见他的双眸之中精光四射,急忙扭头避开道: “正是。” 郝三清一听,认准了他就是信口胡言,不禁怒道: “你这小鬼头,休要瞒我,那珍珠百宝帘乃是罗刹国之物,怎的能到你家先祖手里,端的是在戏弄我,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言罢便擎出飞镰在手,就要切剥。 麻三儿见那飞镰,寒光四射,端的是动人眼目,急忙争辩道: “大侠有所不知,那宝帘确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郝三清本来已经听腻了他的胡诌八扯,却听得一个宝字,不免就心念一动,问道: “我且不杀你,你细细讲来,倘或再有半句假话,你的人皮,明早儿就要挂在这儿啦。”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飞镰在麻三儿头皮上蹭了蹭。 麻三儿顿觉顶梁骨开,飞去了三魂七魄,急忙颤巍巍的答道: “小人、小人不敢。 想大侠你英明神武,盖世无双,小的在您手里不过就是只臭虫,您还不是说碾死就碾死吗。 小的就算有一万个胆子,那也是不敢的。” 他看出了郝三清专喜欢听奉承话儿,便使出浑身解数,尽力的吹牛拍马。 郝三清听了他的话,也是当真受用,便撤了飞镰,口中说道: “我小子倘能助我得了此宝,我便带你去那天涯海角,游遍五洲六府,也好叫你开开眼界。” 麻三儿见他在套中越陷越深,不免就喜道: “大侠放心,这是俺们家的宝贝,俺最清楚不过了。 有了大侠您的加持,端的是手到擒来,它就是咱的口里食了。” 郝三清听得,不免也喜道: “好了、好了,你且快说你们家是怎么得的宝贝。” 麻三儿急忙道: “要说我们家能得此宝,那也是有机缘的。 想我家虽在上三旗之列,却始终不得官位,所幸于山中碰到了一位异人,教会了祖上憋宝的本事。” 郝三清听得此处,不由得又插口道: “憋宝?那岂不是关里的玩意儿。 你这小贼休要瞒我,倘或被我查知了,小心儿尔的脑壳。” 他话音未落,便举刀作势欲剁,麻三儿见状,急忙开口道: “大侠且慢动手,待小的把话说完。 想那憋宝的行当儿其实是起自关外的。 在那深山老林之中,端的有无数的珍异之宝,它们或被泥土所掩,或藏于深山穷谷之中,倘或没有憋宝相物的本领,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那也是难以得到的。” 郝三清被他说到了痒处,哪管这里是真?是假?他只顾着要听,当即将刀一摆,阴森森的说道: “你家祖上如何学得此法儿,还不细细道来。” 麻三儿见他眼中贪光四射,情知这就是此等人的短处了,急忙接口道: “我家祖上一次入到深山之中,便遇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 那老头儿非要与祖上同行,祖上心善呐,当即便答应下来,还好心的帮他背了包裹,拿了犁杖,使得那老儿不住嘴的夸赞呐。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几个时辰,家祖便拿出一个面饼,分给那老儿食用。不料那老儿见了面饼,当即就问道: 老兄可是经常食面呐? 想是腹中有宝啊,我也是和你有缘,既然有宝,那我就用百两黄金与你交换如何呀? 家祖听说,还以为他是闲来做耍呢,急忙就说,自己家贫呐,哪儿有什么宝物啊,就算有那也早拿去换钱花了啊,哪儿能还有富余呢? 不料那老儿已经掏出了一张银票,从上面的戳迹看正是奉天省里有名儿的田华银号的票子啊。 家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了,可又一寻思,自己哪儿有什么宝啊,就算有了银票,那也和自己无缘呐,于是就婉言谢绝了。 可是那老儿却没有作罢的意思,而是掏出了随身一个布包,从内头就倒出了一个药丸,还说倘将此丸儿吃下去,自然就会有宝物被吐出了。 家祖见他言之凿凿,又面目慈祥,怎么看都不似个歹人呐,便情当是与他一同做耍,张口吃了药丸。 可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家祖忽然就张口欲呕,那老儿急忙折了一节树枝,帮他搔弄咽喉,须臾间竟吐出了一只小虫,其色翠绿,在草间蠕蠕而动。 家祖见了草间的绿虫,当真是从自己口里吐出来的,被惊得哑口无言,周身上下止不住的乱颤呐。 那老儿捡起了绿虫,用一个布囊装了,便依前言将那一百两黄金的银票给了家祖。 家祖回去以后买房子置地,成就了好大一片庄园,别人见了还以为他在山里捡了狗头金了,故而都戏称他为“金员外”。 第20章 第七章 借刀救人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转眼间过了许多年,忽然就有一天,那个老者又到他家登门拜访,还说有一桩大富贵在等着他呢。 家祖虽见这老者容貌未改,心中颇为纳罕,自料他不是个凡人,却又耐不住金钱的诱惑,便起身随他远行。 两个人整整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呐,就来到了一处海藏之前,这里烟波浩渺,风急浪高,端的是个凶险的去处啊。 那老者先是燃起了一堆火,继而便将那条绿虫抛入了火中。 那绿虫入火并不枯焦,而是发出了一道晶莹的光芒,直透天际。 家祖正看得瞠目结舌,忽见海中波翻浪涌,就钻出了一头老龟,头上顶着一个蚌壳,内里有一颗晶莹闪烁的明珠。 不料那老者见状,却出言斥责,喝令老龟回去见主,再换好宝贝来见。 那老龟隐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即驮着一个更大的螺壳出水,壳内乃是数不尽的珍玩宝贝。 不料那老者亦是不许,再叫老龟去换宝来。 老龟无奈,只得再次潜入了水下,须臾间便含着一颗明珠出水。 这颗明珠貌不惊人,颜色不鲜,看起来颇为平常。 可老者却甚为欣喜,当即接了宝珠在手,顺手便熄灭了篝火。 家祖见老者丢了西瓜,却捡了个芝麻,正在惋惜之际,忽见那老者口含着宝珠,手挽着家祖,便向海中走去了。 家祖见状大惊啊,正待挣扎,却见海水自两侧分开来,内里竟现出了一条道路。 两个人沿着道路,越走越深,直至海藏深处,但见‘珍珠玛瑙遍地生光,珊瑚车磲耀眼夺神’,真个是‘海藏有宝千般件,世上如它件件无’啊! 家祖正看得眼红耳热,却见那老者从众宝之中取出一件宝帘,交到他的手上,便转身回岸了。 到了岸上,老者告诉家祖,此乃珍珠百宝帘,乃是海藏中的珍品,将它带回家去,保得你一家兴旺,子孙满堂,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无限。 不料家祖刚将此宝带回家中,就碰上一个异国的罗刹人前来寻求,家祖不允,那罗刹人便伙同强人,烧了家祖大宅,又抢走了无数珍宝。 家祖一气之下,就一命呜呼,家道自此便衰了,想来真是命中无富贵,空欢喜了一场啊。” 他言及此处,偷眼儿看郝三清听得入神,不由得暗自得意呀,思量间却又抽抽噎噎的假哭起来。 郝三清正听得入港呢,见他又哭,不由得烦躁道: “你这小鬼,只管哭怎的?莫不是想起了家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算现在得回来,你也未必能压得住此宝。 不如听我话说,同我一齐前去,盗了宝贝,也帮着你家祖上出了这口恶气。” 麻三儿见他焦躁,连忙拭泪道: “多谢侠客爷大仁大义。 想我家祖上失却了此宝,那便是没这个缘法儿,哪儿还敢再有非分之想呢? 不过现在我倒是知道一点儿宝贝的下落,还不如就此告诉了侠客爷,给您老开道点灯,祝您一臂之力,也好报了祖上的冤仇啊。” 郝三清正为不知宝贝的下落而着急呢,一听说他知道下落,当即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道: “你小子是不是找死啊,既然知道了下落却又如此的唧唧歪歪,浪费了爷爷这么多时间,啊?” 麻三儿被他抓得半身酥麻,只得勉强应道: “爷爷且慢动手,听小人说了便是。” 郝三清见他肯讲,急忙道: “你快快说来,倘或天亮,官军开拔,那岂不是又要费功夫吗?” 麻三儿见他如此急切,正待发笑,却又怕被他看将出来,连忙应道: “是,是。 小的听说,咱大清国的皇上老爷子听说了此宝,也是欢喜的紧了,便派了身边最得意的老太监,前来押运呐。 那老太监却是个在宫里呆腻了的,见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当真就不想回去了,可又怕离了皇宫衣食无着,只好动了歪脑筋,将宝帘藏了起来,意图逃走后再行挖掘。” 郝三清一听,宝贝竟然又失却了踪迹,正待发问,却听麻三儿又接着道: “可是他老糊涂了,未逃走前,却漏了行藏,被官府给知觉了。 在公堂之上他是抵死也不肯招认,意图就此蒙混过关呐。” 郝三清听到此处,不由得哼了一声道: “想那官法的厉害,岂是他一个老太监能蒙混过去的?” 麻三儿急忙接口道: “侠客爷说的是啊,官府也怕将他打死了,失了宝贝的下落,便将他收监入狱,打入了死牢,待刑部的人来了后,再行审讯呐。” 郝三清见说,不由得急道: “你小子说了半天,倒是想告诉我什么呀? 那老太监不说,谁能知道宝贝的下落呢?” 麻三儿立即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 “这老太监不过是想离开皇宫大内,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们要是能将他救出来,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怕他不说呀。 到了那时,小人我配合着侠客爷得了宝贝,再一同远走高飞,岂不是美哉吗?” 郝三清虽是人智愚蒙,却不肯承认自己憨傻,还道这麻三爷那是一片好心呢,当即就放下了戒备,问道: “可是这老狗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麻三儿见说,急忙答道: “这个小的已经为您老打听好了,他乃是个瘸腿,早年间曾在为主子夺嫡之时被打断了,因而受宠。 他现下正被锁在东边儿的大狱之内,倘或去的晚了,可能就救不得了。” 郝三清一听,这个老太监竟然就在左近,急忙道: “哎呀呀,你这小厮,怎的如此聒噪。 既然知道了下落,何不早言? 眼看天就要亮了,此时不救,待天明后又如何救得?还不前头带路,更待何时啊。” 麻三儿见他真的上了钩了,不免在心中窃喜,当下便带着他七拐八绕,片刻功夫就到了大狱的围墙之外了。 这堵围墙虽是土制,却厚达尺许,且墙头儿极高,上面儿还埋有木篱倒刺,普通人那是万难翻越的。 可这些却难不倒郝三清这类飞天大盗。再看他先是向后连退了数步,忽然一个虎跃急奔,提膝蹬踏,一眨眼的功夫,就轻松落于墙头儿之上了,随即便抛出飞镰的铁链,将麻三儿也拽了上来。 低头看,但见墙内漆黑一片,不免显得有些阴森,却幸而没有养狗,倒可以省去了不少麻烦。郝三清抬头看了看天儿,自言自语道: “鬼呲牙的时候,真的是来对了。” 言罢,他便飞身下墙,仅仅向前略一倾斜,便站住了。 麻三儿却不敢像他那般直接跳下,而是用手攀住了墙头儿,先慢慢探下身,这才一跃而下。 他二人踏入了院中,略略辨了了一下方位,这才向着一排牢房摸来。 正行走间,麻三儿忽觉着脚下一紧,情知不妙,想撤步,却已然来不及了,但听得哗啦啦串铃响亮,却是不慎踩中了狱里的机关了。 这串铃一响,郝三清却并不理会,而是一提麻三儿的后脖领子,将他给拎了起来,一跃便过了埋藏串铃的小路。 可是周遭值夜的衙役,早已被串铃声惊起,急切间都一叠声儿的喊起了狱中的黑话,声言滑了坡了。 这里头的滑坡,乃是有人越狱的意思,一时间,是锣声四起,直惊得沉睡中的县城,登时就跟着清醒过来了。 郝三清见情势危急,连忙飞起一脚,踢断了狱门的木栓,接着便提着麻三儿,兜头扔了进去。 他的本意乃是用麻三儿试路,却不料力用的狠了,竟将麻三儿摔得七荤八素,几乎就要背过气去了。 麻三儿不免在心中暗骂,你这老鬼好生狠毒啊,竟拿你家三爷当了问路石了,可是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脚步声杂沓四起,再找不到成瘸子,那真成了瓮中之鳖了。 当下他强忍着疼痛,一骨碌身儿爬将起来,揉了揉眼睛,细细的搜寻起来。 可这牢狱之中的灯光煞是昏暗,只有豆大的几点油灯,在微微的发着光。 麻三儿接连搜了几处牢房,见内里多是空的,急忙翻身向里处寻找。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唤声,抬头看却是最里间的一处牢房,仅有一道木栅拦挡,近前一看,却不是成瘸子是谁。 原来成瘸子乃是要游街的要犯,为了防止他半夜寻死,便用木栅将他囚禁在室内,本意乃是为巡夜的照应着方便,却不料竟成了极易发现的所在了。 今日成瘸子被活活儿折腾了一天,正自昏昏沉沉,却被外面的锣声给惊醒了,他口不能言,便抬头四望,见到正有一个人搜索前来。 这里虽是灯光昏暗,瞅的并不真切,可他却认得麻三儿的形骨,连忙开口呼唤,却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 麻三儿见寻到了成瘸子,急忙回头大喊 “大侠唉,那老太监真叫我给找着了嘿!” 此时外头的郝三清早已和清兵交上了手了,但见他手中的飞镰急转,忽软忽硬,忽长忽短,端的是变换莫测,其白光所罩之处立时就血肉横飞,惨呼哀嚎之声是不绝于耳啊。 他平日里被官家欺负的狠了,此时一旦开了杀戒,又如何能收得住手呢? 正待杀他个痛快,却忽听麻三儿呼叫,立时便联想起那如山的富贵,当下也不纠缠,甩手处又一颗人头落地,趁着众人惊慌四散之际,急忙收了飞镰,闪身就钻入大牢之内了。 这牢中虽是腐臭晦暗,却奈何不得他这对儿猫眼儿啊,只是略一打量,便寻到了方位,几个腾跃,早已到了木栅近前,眼见木栅厚实,内里又有一个囚徒蓬头垢面,还瘸着一条腿,便将麻三儿的一番花言巧语都当了真了,当下也不多言,只是一挥手,叫麻三儿闪退在一旁。 麻三儿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知他能有什么法子啊,但见铜锁宽厚,即便您有百十斤的大铁锤,恐怕那也要砸上一整天呐,更何况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怎么应得了急呢? 却见郝三清,退步,凝神,气贯丹田,周身一气儿,自腿至腰再到头顶,一路的骨节儿尽皆是“嘎嘎”作响啊,两手背处更是青筋暴起,还不待旁人反应过来,猛听得他就这么大喝一声,“开”,但见烟尘四起,碎木横飞,耳轮中便是一阵“咯咯咯”的巨响声不绝,那一排碗口粗的木栅,竟然就纷纷断裂,一同向内倾倒了。 里头的成瘸子,外头的麻三儿,都被这一副奇景给惊得是目瞪口呆呀。 要知道,这一掌,倘或没有千百斤气力,又怎推得动啊? 这倘或要是打在人身上,骨断筋折还是小事,恐怕连人也一并飞到爪哇国去啦。 郝三清见麻三儿兀自站着发呆,咂舌不已,不禁怒上心头,沉声道: “小厮,难道你想被官家捉了,去享受那三刑、四刮、五推、六经吗?还不快些将人扶出去,我们也好一并逃走啊!” 麻三儿经他这么一提醒儿,当即回过味儿来,急忙抢入了栅内,扶起了成瘸子,却见他头上的大枷虚掩,急忙一手击落了,这才一并出了木栅。 此时外头的清兵也已经越聚越多了,他们晓得是出了劫牢反狱的大事,急忙飞报太爷,又派人急趋巡检处,调拨人马,前来弹压。 这些做公的也怕贼人一旦出了监牢,那就再难捉获了,见军马未到,急忙先纠集起一众牢子,命他们入内捉拿。 这些牢子,那也是做惯了公门的老手儿了,知道这哪是抬举他们一场荣华富贵呀,这分明就是叫他们去送死啊。 可那为首的长官,好比凶神恶煞一般,手里擎着明晃晃的钢刀,倘或要是不答应,那便要一刀一个,剁翻了,再扔到岭上去喂了野狗啊。 内里的牢头儿实出无奈,只得接了钢刀在手,他为了壮胆儿,先自呐喊了一声,便抢入牢内去抓人了。 可是这地牢之中本就灯光晦暗,更兼被郝三清在进牢之时,顺手儿掐灭了两盏,余下的一盏更是光亮如豆,映衬得偌大一座土牢,不亚于阴曹地府,当真是四向难辨,压抑得难以形容。 那牢头先是在门口儿处立了多时,仍没看清贼人到底藏在哪儿了,可外头的一众牢子、公差,还道是牢内没了危险,便一窝蜂的抢将入来,都准备夺个头功。 他们四下搜检,渐渐向内里逼近,赶来增援的官兵,也被官长逼迫着,进到门里给差役们壮胆儿助威。 他们在牢房间蹿来蹿去,忽然一名牢子隐约看见前方人影一闪,他本就惊惧到了极点,此时一见,便犹如杀猪般的狂叫起来。 众人听见牢子喊叫,还道是贼人终于现身了,时方才他们已在牢外折了几十名弟兄,此时又怎肯白白送死呢,不免是一阵儿的骚乱,里头的拼命往外挤,外头的又正向牢里进,一时间人喊鬼叫,怒骂厮打,竟然就乱成一锅粥了。 藏在角落里的三人,见官兵惶恐,不免都是心中发笑,却不料走在最前头的那名牢子,见事不谐,急忙翻身逃走,不慎就将头上的油灯也打落在地了。 这地牢之内,终年晦暗潮湿,地上铺的尽是稻草,更兼木栅林立,都是耐不住火的。 油灯甫一落地,立时便引燃了稻草,稻草又紧接着引燃了木栅,一时间金蛇飞舞,烟焰障天,火势就难以控制了。 牢内的众人,见“后有阎王索命来,旁有大火难逃遁”,不免是一阵的哀嚎啊,他们自是不愿被活活烧死,急切间便一同向门口儿挤,那土牢可是年久失修的,怎奈得住这许多人的推踏,轰然间土石崩裂,砖瓦乱飞,竟将一座尺八厚的土墙,给硬生生的推倒了。 藏在牢里的麻三儿本不知该如何逃走,却见土墙崩裂,埋住了无数的官兵,却正是逃出生天的好机会。 他本欲抬脚就走,却在一瞥之下,瞄见郝三清已然掏出了飞镰,正要向他这边掷来。 原来那郝三清见已经找到了老太监,便认为多留一人知情,便多一份凶险,他为人歹毒阴狠,向来不尊人情礼法,便想就此结果了麻三儿的性命。 可是天理昭彰,疏而不漏,就在他将掷未掷之时,忽然头顶的一根横梁塌落,恰好砸在了他的右腿上,但听得一声哀嚎,郝三清那高大的身形立时便被淹没于烟尘之内了。 麻三儿不期上天竟有如此安排,便急忙拉了尚在打颤的成瘸子,沿着塌落横梁的裂缝,冲出了牢外。 但见天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他二人略辨了一下方位,就按照自己白天踩盘子留下的记忆,向着一条胡同里,拼命逃去。 官军的混乱那毕竟是暂时的,就在巡检营的马队赶到后,便逐渐收拢起队伍,准备再行搜捕。 麻三儿耳听得身后鼓角之声不绝,晓得是官军在集合队伍,他慌不择路,只好一味的向着城门方向奔逃。 可令人奇怪的是,官兵并未立即追来,反而是角鼓之声渐乱,也不晓得是哪路神仙帮了麻三儿的忙,竟让他就误打误撞的寻到了城门口儿了。 此时离开城的时辰尚早,加之城内出了劫牢反狱的大事,故而城门上早已拦了大栓,放了千斤闸,若想从此出去,真好比登天还难。 好在守门儿的官军也被调往了城内,城楼之上是空无一人,他们攀上城楼,但见城下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端的能有多高,就算撇了性命跳出去,弄不好也要摔得骨断筋折,就再也逃不了了。 成瘸子见状,知道已经到了绝路了,他腹中的哑药已经过了时辰,便哑着嗓子说道: “大侄子,我做了你叔儿一场,而今也算是值了。 现下官军早晚要来,你且下去,我用衣衫拽着你,待你逃走后,别忘了逢年过节给你叔儿我多烧两个纸钱儿,我也就心满意足喽。” 麻三儿见他又说出了泄气话,不免急道: “叔儿,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胡说。我们且等一等,说不定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就有人给咱们开了城门呢?” 成瘸子还以为他急糊涂了,急切间也不管麻三儿同意不同意,率先就解下了随身的衣物,要结成了绳索,放他下去。 可就在此时,忽见远处火光闪亮,就由城中的官道上,来了一乘小轿。 轿子的周围跟随着四五个家丁,他们手提着雪亮的梭镖,催促着两名轿夫,风一般的赶来。 麻三儿与成瘸子都被这光亮吸引,还以为着是官兵追上来了呢,却不料是一顶轿子,真不知在此等时候,又有谁能摸黑儿来到城门处。 就见这顶轿子到了城门切近,便由远处又跑来了十几名兵丁,他们到得轿旁,先行打恭施礼,接着便向城楼上攀来。 麻三儿与成瘸子见了,虽是不明所以,却也知道自己是断不能露面儿的,急忙就躲到暗处了。 但见三五个兵丁,有的抬木栓,有的拉绞盘,顷刻之间便将城门打开了。 那顶小轿也不耽搁,忙忙然就在家丁的保护下,颤巍巍的进了门洞儿了。 麻三儿看得真切,知道这出城的人定是非富即贵的,当下便一拉成瘸子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城垛边。 恰好那顶轿子刚刚上了吊桥,麻三儿不待几名手握绞盘的兵丁反应过来,便托起成瘸子的腰,一个箭步,踏上了垛口。 他眼瞅着轿子就在脚下,不待成瘸子叫喊,纵身一跃,便直向着那顶轿子扑过去了。 其实不出麻三儿所料,轿中之人确是一位官员,却正是本县的县太老爷。 他本生性懦弱,除了吟诗答对而外,是手无缚鸡之力。 昨夜听闻线报,说是有人劫牢反狱,悠忽之间便伤了数十条性命。 他自忖必是罗刹教趁乱前来袭扰了,便想着自己刚做了几年的太平官儿,倘或要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真就成了让人笑掉大牙的冤种了,可惜了胸中所学,不能再去光宗耀祖了。 于是他便命几名贴身的家奴,收拾了细软,叫来平日里用银钱结交的军汉,一齐向着城门奔逃而来。 他坐在轿中,正自闭目盘算着,待会儿逃到了岳父家里,该想个什么由头儿,躲过了老人家的追问,再往朝里上个折子,调往他处任职。 他生性狡黠,又想着该如何托运搜刮来的银钱,却忽然凭空一个霹雳,饶是他学贯了四书五经,论语孟子,还是耐不得筋骨衰微,须臾间被砸成一张肉饼,一律阴魂渺渺茫茫随空去,成了那孤魂冤鬼了。 随同的一众家丁,本就是狐假虎威的锒糠性子,见随空坠下一物,竟将自己的“青天”大老爷砸成了肉饼,都发一声喊,恨爷娘少生两条腿,逃了个干干净净。 好在城楼上的几名兵丁,还算见过些世面,他们见事有蹊跷,联想到城中之事,早已猜透了八九,忙扔下手中的绞盘,一叠声儿的鸣锣示警。 此正是“二龙一时分两端,一在天来一在渊。彼时二龙斗一宝,而今一宝自成仙。”各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1章 第一章 鬼宅 脱牢笼兄弟重聚首 举义旗惩治老刁顽 咱们上回书说到,城中的清兵听得城门处锣声响亮,情知有变,却被那废墟中的阎王爷缠的紧了,一时间竟脱身不得。 郝三清也并非真想掩护他二人逃走,却是不愿束手就擒,他虽被砸折了一条腿,仍作困兽之斗,舞动飞镰,往来冲杀,手脚并用,却也能逃的飞快。 众人见他在奔跑中三足着地,还道是从地下出来的索命恶鬼,纵使人马众多,也不敢穷追猛打,只好远远相随,伺机捉拿罢了。 如此一来,可就便宜了麻三儿与成瘸子了,二人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慌里慌张的一路奔逃,却不慎将路径走错了,越走就越是荒僻,真个是凄风苦雨,野草黄花,山野空寂,丘壑纵横。 待他二人回过神儿来,却已然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 他们走的匆忙,随身未带半点儿干粮,急切间又寻不到路径,直跑的七窍生烟,筋骨疲乏,堪堪就要走不动了。 成瘸子抬头,眼见金乌西坠,不免叹气道: “唉。有的说俺是星宿下凡。 现在看来恐怕是扫帚星下凡了,凡是跟着我走的,都倒了大霉,而今又连累得麻三儿侄儿,身陷荒山之中,就算不被饿死,恐怕也要被夜里觅食的野兽吃了。 眼下还不如就此将我弃了,另寻他处出山,只不过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多烧点儿纸钱也就是了。” 麻三儿见成瘸子又说了丧气话,不免急道: “哎呀,叔儿。您怎么一有难处儿,就说此等的丧气话。 殊不知,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前面就是峰回路转又一村呢。” 两个人都感到有些饿了,麻三儿只好将腰间的草绳,又紧上了几扣,咬紧牙关扶着成瘸子,继续前行。 他们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一座山顶,但见周遭昏暗,山鸟归巢,顿觉一阵的气紧,连忙四下打量,意图发现一处建于深山之中的庵观寺院,也好暂且容身,再做道理。 可这一看之下,两个人都不免有些灰心丧气了,但见山岭空悠,杳无人迹,别说什么庵观,就连山间打柴、采药人的地窝子也没看到一个。 可是这山上冷风呼啸,倘或呆上一宿,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啊,于是他们只好手牵着手,慢慢下得山来,去谷中找寻一处安稳的所在,权且忍了这一宿再说。 可就在他二人下山的时候,天儿已经越来越黑了,他们衣着单薄,腹内无食,手里又没火把,当真是“足下无路连磕绊,腰间无财心惶惶”啊。 待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天也黑透了,加之树木丛杂,就连半点星光也透不下来。 他们不免心中叫苦,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摸索,不敢再奢望能找到什么住处,只要有一处平地,可以容身也行啊。 就这样不知摸索了多久,前方忽然现出一片亮光。 此时麻三儿尚且可以支撑,他手中的成瘸子却因连日来不得吃睡,又受了许多惊吓,早就昏昏欲睡了,他自己也疲乏到了极点,几乎就是靠最后一点儿毅力在支撑了,心里却想着,这片亮光难不成就是那“阴曹地府把门开,大鬼小鬼索命来”么? 他看了多时,却觉着远处的灯光柔和、安稳,不似个险恶的去处,倒好像是有户人家儿。 他在绝望之余,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艰难险阻,就急不可耐的向着那片灯光走过去了。 直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古宅,门楼儿高耸,双扉紧闭,寂寂无声。 他饥寒交迫的紧了,不及多做停留,便急忙将成瘸子扶到墙边儿坐了,自己则走上台阶儿,叩响了门环。 但听得空空之声不绝,却没人回应,他又用力推了推门,才知里头是上了栓的,只得继续耐住了性子,再次叩打门环。 这一回,他用的力量更大,门内方才有了响动儿,先是“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传来,接着便是一阵踢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显然院内的房舍离着大门较远。 直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才到了门边,便听到一个清秀的声音问道: “谁呀?” 麻三儿见有人应声,连忙应道: “小人是过路的,俺叔儿在路上得了重病,眼见需要寻一处地方修养。 小人家中有的是金银,望您老开开恩,倘或将我们容了,明早儿小人回了家,自会取来银钱,多多孝敬您的。” 他虽然在闲常只是性直,却在这紧要的当口,来不及思量,就顺嘴撒了个谎。 可门内之人,似乎对麻三儿的许愿不甚在意,只是随便儿打了个哈欠道: “这许多事,我是做不得主的,你们且先在此等着吧,待我去回复了爹爹再来。” 言罢,便踢里踏拉的回屋去了。又过了许久,但听得脚步声杂沓,正不知来了多少人,却听门内又问道: “来者是谁呀?” 这个声音却显得苍老、幽怨,可怎么听那都不是人动静儿。 麻三儿却也是急的狠了,脑中只念着能进去歇息片时,只好应声儿道: “老爹您行行好,我等是过路的,家叔得了重病,还望您老能开个恩,让我等进去歇息一夜。” 且听那门内之人又是干咳了一阵儿,接着便是启动门闩的声音,但听“吱呀”一声响,紧闭的双扉被从中打开了一道缝儿,内里探出的一张面孔,却并不衰老,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后生。 那后生形容诡异,一对儿斗鸡眼儿叽里咕噜的转个不停,他见麻三儿衣衫破烂,门边又倒着成瘸子,这才打开了中门,放他二人进去了。 可令麻三儿奇怪的是,后生的身边并没有什么老者,难不成是自己方才听错了? 可明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才是啊? 麻三儿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成瘸子已经顶门发热,周身打颤,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扶着他就进了院子了。 院中地势平坦,方砖规整,远处立有两个石头灯台,透射出昏黄的灯光,随着山风吹过,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被熄灭了。 那后生却不搭言,只是一味的低头走路,而两扇刚被打开的门扉,却自行缓缓的关闭了。 麻三儿顿觉一股凉气冲脑,暗道一声不妙啊,可这时候怀中的成瘸子却喃喃自语道: “水,给我水。” 麻三儿急忙搀着他紧走了几步,向那后生道: “不知主人家可有水井。我这位叔儿渴的狠了,能不能让他先饮一碗,解解渴。” 那后生显然听到了麻三儿的话,脚下的步伐缓了缓,抬手向墙边儿一指。 麻三儿急忙上前寻找,却见真有一口水井就在墙侧,他急忙扶了成瘸子,到了井边儿,伸下舀桶,打上井水,送到他的口边。 成瘸子本来已经就要晕厥了,鼻子却忽然嗅到一股凉气,顿觉胸臆舒展,急忙抱桶痛饮,但觉井水甘甜,胜似仙露,不免长出了一口气,顿觉又回到阳世三间了。 麻三儿见他喝罢,急忙也为自己打上了一桶,一喝之下,顿觉五脏六腑通透清爽,四肢百骸酸痛尽消。 他心中明白,大凡鬼宅必是用污泥、蚯蚓等物给平人吃喝,倘或这井水甘甜,想必此处不是凶宅,不免疑窦顿消,周身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那后生却并未离去,而是立在远处,看着他们喝水,那神情极似僵人,不免又令麻三儿心中一紧,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那后生见他们放下吊桶,依旧是一声不响的走在前头,本来看着并不甚远的房舍,三个人却走了很久才到。 第21章 第二章 惊魂 那后生先是打开了房门,内里显出一座厅堂,正当中坐着一名老者,除了面色苍白而外,倒也模样周正,看不出什么破绽。 在他的身旁正立有一名年轻女子,身着罗裙,头戴金饰,却怎么看都是前朝的服饰啊。 麻三儿不免是心下疑惑呀,心里说这前朝的服饰也穿得的吗? 倘或被官府知觉了,岂不是灭门的重罪吗? 那老者见他对周围的事物打量个不住,便用风匣一般刺耳的声音说道: “小厮且休烦躁,我儿先去办饭,待吃过了就由老朽的儿媳领着你们去歇了,有话待来日再讲吧。” 言罢,那后生便自到后屋,须臾间竟摆出了数十道菜肴。 麻三儿看得心惊不已呀,心里话儿说:‘却不是做耍么。也未听闻锅勺之声,怎的就有了这许多菜肴。莫不是来了黑店了?或是不慎进了什么鬼屋了?不过三爷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个妖魔鬼怪怎么难为我们爷俩。’ 他思量及此,便伸手掐了一把大腿里子,竟瞬间疼出一身汗来,不免更是心下疑惑,眼见屋中的景物是分毫未变,而桌上的饭菜更是热气腾腾,怎么跟柴禾说的都不一样啊这个? 可一旁的成瘸子早已顾不得死活,伸手抓了鸡腿儿便啃,他嘴中塞满了食物,兀自满嘴流油,不免咂口赞道: “好味道,好味道。想我成某人,也是见过些世面地,却不曾吃过此等的美味。三儿啊,你也别站着了,赶快过来,咱爷俩也好一醉方休,就算做个饱死鬼那也值了。” 麻三儿却在心中暗骂他真是个没出息的,就算饿的狠了,也不至于如此的狼狈呀? 可又见他吃了无碍,这才也蹭到了桌儿边,紧盯着般般菜肴,心下却琢磨着,‘难不成这些都是由泥土,蚯蚓,癞蛤蟆变的?可怎么看都是色香味俱全呐。’ 他又用手掐了一下大腿,却是疼痛依旧,分明都不是幻觉,便顺手儿夹起了一块麻婆豆腐,送入了口中,当真是麻辣鲜甜,甘香无比,这怎么能是腐物变化成的呢? 他再次吃了一片火腿,顿觉甘香的油脂浸润了心田,他尝尝这个,吃吃那个,当真是件件真品,绝无虚假呀,可不知不觉间竟也吃了个沟满壕平,展挣不得了,直过了许久才透过一口气儿来。 那父子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吃喝,未说只言片语,直到他们将一桌子饭菜吃个罄尽,这才由那名年轻女子打着一盏白纸灯笼,引领他们去了下处。 待他们走出了厅堂,麻三儿不禁放眼四望,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原来这所厅堂背后乃是一个无比广大的所在,房舍无算,鳞次栉比,间间精巧非凡,端的是“世间难见诸般景,倒是天上有人惊”啊! 只有那成瘸子贪杯无度,此时已喝得酩酊大醉,被麻三儿搀扶着还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麻三儿不由得心里叫苦啊,想此处必是那妖鬼的巢穴了,可巧儿成瘸子又烂醉如泥,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那名女子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座木楼之前。 楼上雕梁画栋,起脊飞檐,做工甚是精巧,窗中自有烛光闪动,却是寂无人声。 那女子先打开了楼门,用极细小的声音说: “此是小女子的绣楼,二位客官但住无妨。倘或有什么所需,可凭楼高喊,我自会来的。” 言罢她便款动金莲,就要离去,麻三儿连忙伸手阻拦道: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来。我们又岂能占了你的绣楼,倘若有一间柴房,两捆稻草也就够了,何需如此的大费周张。” 那女子听罢,却莞尔一笑道: “客官不必拘礼,我家公公最是乐善好施的。你们且住了无妨,我自去了。” 说完径自飘然而去,无论麻三儿如何呼唤,却再未回头。 麻三儿见她去的远了,臂弯儿中的成瘸子又是鼾声如雷,只得将他拖了,进到前厅。 但见陈设华贵,馨香馥郁,正当中的一张圆桌之上还摆着时鲜果品,糕饼点心,旁有百宝架,上列十多件精美玉器,是件件精巧,光艳照人。 可是在厅堂的正中却挂着一幅画像,绘的竟是一只老狐狸,正自低头盘走,似乎若有所思。 麻三儿看了,却不解其意呀,正欲细看,怎奈臂成瘸子摇头摆足,似乎正在发梦,只得将他拖拽上楼,但见秀帘高挑,一张香积木床,可以容得下两人,便扶着成瘸子上了床,自己则仍回楼下,左右探看了一回。 此时早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转了一回,见没什么异样,加之又累的狠了,便回到楼上,自倒头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却听得楼下异响声不绝,麻三儿便从梦中醒来。 他翻身坐起,以为必是老鼠作祟,遂抽了墙上的鸡毛掸子,下楼来赶打。 却不料刚出屋门,就见那名白衣女子依旧提了灯笼正沿楼梯而上。 麻三儿见状,急忙躬身儿请安,却不料那女子却似没看见他一般,只是步履轻盈的一掠而过。 麻三儿心下狐疑,眼见她直入卧房,不禁吃了一惊,急忙追过去观看,但见那女子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柄钢刀,明晃晃夺人的二目,还没等他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就见那女子忽而举刀就向着床上剁去。 麻三儿见状,一声惊呼,早见成瘸子的首级滚落了床下。 他虽与成瘸子不是亲眷,却胜过自家骨肉,眼见他身首异处,不免“心头怒火高千丈,一颗横胆撞地开”,当下不及思索,飞起一脚,猛力踢去。 可是他的脚也到了,却踢了一空,只见那妇人不知何时,已到了楼下了。 他不及追赶,正想弯腰寻找成瘸子的人头,却见那妇人正自手提人头,款款而行。 麻三儿见状,早已失却了理智,一个箭步跃到楼下,却忽觉情形不善,但听两耳生风,呼呼挂响,头上昏暗一片,不见星月,脚下却混沌弥空,竟不知能有多深,直过了许久,仍不见底。 他心中焦躁,正不知该向哪方施力,却忽感脚下一硬,已然莫名其妙的落于地上了,睁眼一看,却是绣楼的一楼厅堂,那幅狐仙的画像,正挂在目前,上面的老狐似乎面带讥讽,正向他不停讪笑。 他本就是个炮仗脾气,被这伙儿妖邪耍弄了许久,正没发泄处,眼见画像,不由得怒火更盛,正想一跃上前,将其撮碎,却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笃笃之声,探头一看,正是先前陪饭的老者,手提着自己的人头,向那少妇迎去。 少妇见是公公来了,急忙捧上成瘸子的人头,那老者伸手接了,便顺带安在了自己的颈项上,却将自己的人头递与那少妇拎着。 麻三儿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口中高叫一声,纵身跃出,直向那老者扑来。 眼看来至切近,忽然身旁的一间屋中冲出那少年,口中叫道: “外来的不知礼法,休要冲撞了我父亲。” 言毕便似一阵清风,从麻三儿的身上一穿而过。 麻三儿顿觉周身奇冷彻骨,如坠万载冰窟之内,心中一急,但觉胸口憋闷,嗓子眼儿发甜,一口鲜血便要喷出。 他情知不妙,急忙气沉丹田,松开周身经络,这才将口鲜血慢慢化去。 他心知,自己断然不是这伙儿妖邪的对手,眼下柴禾又不在身边,还是尽快回到绣楼之内,收拾了成瘸子的尸身,逃出此地为好。 想至此处,他连忙回身急奔,却用尽了平生力气,依然与那楼门遥遥相望。 这时那一个妇人,一个后生,一个老者全都站在他的身后,拍手嬉笑,口中尽是些污言秽语,喋喋不休。 麻三儿情知上当,急忙将身一纵,跳到了临近的一处屋内,紧紧反锁房门,得以喘息了片时。 第21章 第三章 失心疯魔 可方才他将气用的乱了,此时更是心头一团燥热,只得盘膝坐地,紧闭双目,将周身的气息调匀,慢慢松开小腹,以期尽快恢复气力。 过了没多久,他渐觉气息调和,才慢慢睁开眼睛,但见屋外火光一片,惊得一跃而起,却料想必是妖鬼的障眼法,便又重新坐地,静观其变。 忽听那少妇之声响起,道: “休看你有了一身本事,却想逃出这里,真比登天还难。 也罢,看你坐的久了,想是周身寒冷,就放一把火,让你暖和暖和吧。” 言罢,便见火光更近,灼得人面皮发疼。 麻三儿见势不妙,急忙起身想要拉门外逃,却见那后生已如风般赶来,手中拎着个水桶,口里叫道: “你这妇人,好生不守妇道,人家纵然冷了,怎的就放起火来,且看我用这井水,救他一救。” 紧接着便将一桶凉水泼将入来,将麻三儿的周身上下,淋得透湿。 麻三儿正待发怒,忽听那老者又道: “我儿。你看你做的好事,将客官周身都淋湿了,我看想要灭火端的是不能用水。” 而后便是一阵拐杖敲击之声传来,但见那老者正手提一罐灯油,蹒跚而来。 麻三儿见状大惊,自忖道,现在火势刚起,还不甚大,倘或这一桶灯油再泼将入来,却怎的好? 他心念及此,正要涌身而出,却见那老者正自端起了灯油,咕咚咚的喝下肚去。 麻三儿虽在江湖中闯荡了些年头,却从未见过敢直接喝灯油的,震惊之余,竟自看得呆了。 再看那老者,喝尽了灯油,便伸手接过少妇递过来的火把,将之凑到嘴边,张口欲喷。 麻三儿暗叫一声,‘苦也。’急忙涌身而出,再次向那绣楼急奔。 可那老者已将腹中的灯油喷出,但见一条火龙,逶迤而来,此情此景直惊得麻三儿毛发倒竖,当真就有些挪不动步了。 他不禁悲从中来,暗道,‘想我三爷自出世以来,经了些战阵,虽不是那大富大贵之人,却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可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再也没有逃离的机会了。 倘或后人知我死在这里,却不是又要耻笑我飞蛾投火,自取灭亡,千辛万苦的就找了这么一处所在来借宿啊。 若被那些专写鬼狐仙怪的人听了,免不得又要写些杂剧,段子,遍传天下。 等过了百十来年,休说没人给我上坟烧纸,就是知道我的,也会说我是那哗众取宠的戏子,当真不是糟糕透顶吗?’ 他正思来想去的胡琢磨,却被火焰一燎,几乎烧了毛发,回头一看,那条从老者口中吐出的火龙,早已蜿蜒到背后了。 好在前面就是那口水井,麻三儿自思量道:‘若论怎么个死法儿舒坦,那与其被火烧死,还不如跳到井里淹死了干净,起码还能落个囫囵尸首,也不至于就变成了一团焦炭了。’ 他心念及此,正要跃入井中,却听那老者喊道: “你们两个没心眼儿的畜生,没看到他要寻死吗? 倘若他死了,老夫我找谁去戏耍呀。还不快快设法,将他拦住啊。” 他的话音刚落,那名后生早已如疾风般追来,麻三儿被他吹的怕了,连忙转身,却见另外两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但听那名老者道: “小子。 我们在这荒山野岭里,等了有几百年了。却始终没寻到一个像你这样儿能如此做耍的。 我看你也跑累了,不妨就此住下来,每日里自有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你便每日里陪我们做耍便是了。” 那名少妇也道: “是啊。小女子也可陪着公子做耍,不过要想住在这里,每日只知白吃白喝可不行啊。 依我看呐,你还是和我们一样,变成鬼,去诱那路人前来,一并做耍的好。” 言罢,她又撤出那把明晃晃的钢刀,准备兜头剁来。 麻三儿见情形不对,连忙将手向远处一指,口中道: “你们看,那是有法师来捉尔等了。” 就在他三人扭头儿观望之际,麻三儿借机急忙低头、弯腰,使出浑身的解数,向着院门狂奔而去。 那三人也旋即发现麻三儿逃了,但听那老者叫道: “小的们,我说什么来着,这个小厮当真晓得如何做耍呀。 你们还不快快上前,再与他戏耍一回呀。” 那一男一女,听闻了老者吩咐,急忙从后追来。 麻三儿但听得背后风响,不禁暗暗叫苦,好在他已逃到了大门之旁,眼见铜环俨然,自不敢有丝毫停留,一探手就用力拉开了大门。 大门之外,天空依旧晦暗暗淡,可一阵山风吹过,端的是馨香甜美,不禁使麻三儿心中一喜,正欲抬脚迈出去,却见门前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停了一抬纸轿子。 这台纸轿子,不过是寻常人家清明祭祀的纸活儿样式,可形体上却大了许多倍,装饰也尤为华丽,外表都被红色的油彩画了很多样式古怪的图案,且没有抬轿的纸人儿,只是在暗夜之中孤零零的立着。 后面追来的三“人”眼见竟有一顶轿子停在自家门口儿,不免也是心中奇怪,便停住了脚,瞪着无神的双眼,直盯盯的看。 麻三儿虽觉事有蹊跷,可也不想再和几个无常索命鬼纠缠下去了,急忙脚底加紧,一步就跨出了院门儿。 后面的三“人”眼见他出了院子,都显得甚为着急,有的在口中叫骂羞辱,有的则跪下不断的哀求,可就是不敢踏出院子半步。 麻三儿情知已然脱险,不免长出了一口气,可一想到由自己辛辛苦苦解救出来的成瘸子,却糊里糊涂的命丧于此,不免是恨意难消。 他见几个鬼怪都惧怕这顶纸轿子,也是有心作弄它们一番,便踏步上前,掀起了轿帘儿,却见轿中空空如也,只有一面铜镜,挂于正中壁上,镜中昏黄一片,似乎正被一团雾气笼罩着。 忽而,但听得凭空霹雳一声响,那顶纸轿子的底板突然火起,瞬间便将纸轿子烧成了一团炎焰,伴随着灼热的火光,就有一缕黄烟渐渐升腾而起了。 那三个无常鬼,见了黄烟,忽而就失了心智,但见那女鬼叫道: “想我当年,却也活得快活,可被你坏了性命。 如今想来,倒也罢了,只不过你也成了这孤魂野鬼,却如何去烧没纸钱,了我的心愿。” 紧接着便听那后生道: “且休说我将你杀了,想那被你养的汉子,却不该为我偿命么? 你们瞒着我,勾搭了许多年,我却说的甚来。 他却为了你前来向我索命,我才是死的好苦啊。” 就听那老者也嚷道: “你们这对儿狗男女且休说了。 不过是看中了我枕头里的十几两银子,便将我活活闷杀了,此仇却几乎忘了。” 说完,他便提着拐杖,上来赶打。 然而,还没来至切近,那后生与那少妇却已然斗做了一团了。 真个是“通天炮起,掌撩阴;双峰贯耳,指插心;忽而拐杖从头落,两鬼歪斜,抽了筋。” 直看得麻三儿是忍俊不禁,他时方才被这三个鬼物耍弄得如同陀螺一般,直到此时才出了这口恶气,不禁是拍手叫好,乐得旁观取乐儿。 可老话讲“祸到当头急需躲,福在目前自要来”,他只顾着看那三鬼取乐,却不料这时间长了,那缕黄烟便自淡了,仅余下一堆余烬,兀自火星未熄,灼灼的闪着光。 三个被迷了心窍的无常鬼,正在相互间争闹、揭短儿,却忽而情志复萌,那老鬼一眼见到尚在偷笑的麻三儿,不禁又发怒道: “你这小厮,不来陪我等做耍,却要躲在门外偷笑,想来必是有什么有趣儿的故事了,要同我等讲嘞。 想我等自姜尚斩将封神以来,始终也没个归宿,正是要再听些个故事,度那春秋岁月。 孩儿们,还不与我将他捉将来,却待何时啊?” 那后生闻言,当即便窜至了门前,虽是不敢跨出院门,却也是个有几分道行的僵人,只见他将右臂抬起,忽然双睛怒瞪,竟将手臂凭空伸长数尺,十指如钩,直向着麻三儿的面门抓来。 麻三儿在惊奇骇异之下,只好缩身后撤,却不料被脚下一物拌了一跌,眼看着就要被抓到面门了。 他心下惶急无伦,自道今儿个无论如何是躲不过此劫了,闭眼之际,却见金光一闪,那凭空伸来的鬼手,竟自停住了。 他睁眼一看,却见绊倒自己的竟是那面铜镜,此时已被他用脚踢开了灰烬,暴露于星光之下,幽幽的放着寒光。 那后生却也被铜镜吸引,当即回身叫道: “爹爹,你看那地上放光的却是何物?” 那老者闻言,便即颤巍巍的走上近前,探头一看道: “我儿陋见了,这不过是面铜镜而已,还是先擒了这小厮,快快关了门为好啊。” 不料那少妇凑近道: “你二人却不如我这女流,依我看莫不是那封神台上镇物的仙家宝贝? 还是将其取回来看看,一个小厮料也逃不过我等的掌心儿。” 老者闻听,将信将疑,又瞪起无神的双眼看罢多时道: “媳妇儿所言甚是,想那姜尚,自成了流星以来,便多时不曾相见了。 这封神台上的宝物失却了也未可知。我儿还是先取了那面铜镜,再做理会吧。” 后生闻言,急忙翻转鬼手,但听得骨节处格格作响不绝,便直向着那面铜镜抓过去了。 须臾间三鬼已将铜镜取回了院内,它们围着细观,但见镜中烟雾缭绕,不时幻化出山川图景,更有流水潺潺,飞瀑甘霖,端的是变化奇绝,美不胜收。 那女鬼见到镜中映出了自己的一张俏脸,不觉搔首弄姿,挺胸提胯,尽显丰饶之态;那后生也见到自己出现在了镜中,不免是咧嘴傻笑,挤眉弄眼儿,真真的丑态百出;而那老者在镜中见到了自己的影相,当即便撇了拐杖,附身逼视铜镜,不免手捋胡须,呵呵大笑,竟又失了心智,霎时间癫狂乱舞,竟都忘了独坐院儿外的麻三儿了。 第21章 第四章 猛虎吃鬼 麻三儿见这三个无常鬼,竟又在院中迷了情智,心道:‘这也不知是哪位菩萨显灵了,又救了俺一命。倘或再不逃走,恐怕就真没有机会了。’ 他心念及此,也不敢惊动了三鬼,只是悄悄起身,就欲往山中遁逃。 却不料刚刚起身之际,忽听得那铜镜之中一声响亮,端的是惊天动地,从其中就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来,张口衔住了女鬼,三口两口间竟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老者正自癫狂舞蹈,却不料被猛虎吃了女鬼,惊异之下,来不及拾取拐杖,当即拔腿欲逃。 岂料那猛虎又怎能让它逃脱,当即一声狂吼,声如霹雳,一个甩头,又衔了老者,门齿合处,竟将老者咬成了两段。 那老者虽被断成了两节儿,却兀自不死,只是趴在地上,头找腿,腿找头,一路的翻翻滚滚,就此竟自去了。 倒是那后生,眼见二鬼都丧了残生,当即捡起地上少妇失落的腰刀,劈头便向着猛虎砍去。 不料刀锋过处,直砍得火花四溅,它情知不妙啊,急忙撇了腰刀,抱头鼠窜而去。 可那猛虎依旧不舍,也即将尾一剪,咆哮狂追而去,身后即出现了一条溪流,蜿蜒流淌,一直伸向了远方。 这一幕奇景,直看得麻三儿心惊俱战,就连逃命这等大事也一时忘了,只是在原地呆立了半晌,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妖府的门口儿呐,急忙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就望着山中逃去了。 可他毕竟已经耗尽了体力,又经历了一番惊吓,哪儿还能逃的动呢? 自觉手脚无力,上下眼皮也跟着捉对儿厮打,耳中虽有那潺潺的溪水声叮咚流淌不绝,却已然陷入浑浑噩噩之中了。 这一觉他也不知睡了多久,直觉阳光刺眼,方才苏醒,可头脑中依旧混乱不清,闹不明白这一夜到底是梦境还是实景了。 一阵微风拂面,他不禁推手展足,用力就伸了一个懒腰,却忽觉足下冰冷,急忙睁眼细看,却是不慎将脚伸入了溪流之中,连鞋袜都湿透了。 好在经过了这么一激,他的头脑却清醒了不少,抬头四望,但见山岭悠悠,黄花片片,虽不比人工的园林端整,却也别有一番情调。 忽而又一阵鼾声传来,他急忙扭头观看,但见成瘸子,正歪倒在一棵野树边,口流稀涎,双眼微弹,正睡的香甜。 可昨夜的一番经历,仍在麻三儿的脑海里轰然作响,而眼前的一幕却又如此的真切,可叫人难以分清这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好在他二人均是无恙,虽然腹中饥餧,却也无妨。 麻三儿自上山采摘野果、山药,又顺手儿挖出十几棵野生蘑菇,回到溪边整治了,拢了火,烤熟了充饥。 成瘸子虽在熟睡之中,却闻得有阵阵的香气飘来,便也顾不上再与梦境纠缠,连忙一个骨碌身儿爬将起来,抓起冒着热气的山药、蘑菇就塞入了口中,兀自大嚼不已。 他二人犹如山间的饿鬼,须臾间吃了个沟满壕平,休息时一同抬头望天,真觉着这世间要是能顿顿吃饱喝足,可又夫复何求呢。 饭毕,他们又搜检了随身衣物,便一同起身,检路而行,意图找到个把村落,再借宿好好睡上一觉。 二人相互间搀扶着,口中打着趣儿,一同往山上走,忽听一阵串铃声飘来,哗啦啦的煞是清脆悦耳,便循声望去,但见一个道士,头戴九良道冠,身披八卦仙衣,一手抖动串铃儿,唱着山歌而来。 他虽然嗓音嘶哑,却胜在曲调轻韵脱俗,细听之下更觉歌词非同凡响,乃是:预知人间烟火香,却是凡事俗堪扰;都道天上倾霄汉,却是清幽寒怎了;我辈修仙行世间,只是难为不知晓;只有宫中帝王家,才是荣华不了了。 麻三儿耳听着道情词,不觉有些心醉,便驻足观望,但见那个远行的道人颇有些眼熟,急忙定睛再看,不觉就叫出声儿来了。 那名道士也听到了呼唤,急忙扭头儿观望,却也惊得大叫了起来。 原来此人那不是别人,正是麻三儿已失散了多日的好兄弟,柴禾。 柴禾的为人,想各位看官也是熟悉的,自那日麻三儿保着六格格出逃以后,便同王大愣等失散了。 好在他云游四方,倒也冻饿不着,便收拾了随身的家什,继续到处画符念咒,捉鬼降妖,批八字,看黄历,混些吃喝度日。 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儿,多数老百姓都快揭不开锅了,又有几个人能找他求卜问卦呢? 故而他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度日,好在近日里寻到了一户人家儿,颇为乐善好施,才终于吃上几顿饱饭,没成了这荒野里的饿死鬼。 昨天,他听家中的男主说,最近前头的村中来了一位英雄,不但勇力过人,且身手端的了得,镇住了左近的山匪,不敢下山作乱,才使方圆几十里的山民都透了口气儿,便自发的成了大集,可以互通有无,交换商品,别有了一番气象。 他暗忖在这山民家里,只能每日粗茶淡饭的度日,终没个出头的日子,倘能到那集市上摆个卦摊儿,说不定还能多挣些个银钱,待凑足了路费,便离开了此地,去寻访麻三儿等人不迟。 于是他便寻个借口,离了这户农家,独自一人穿山过岭,来寻那处集市,却不料误打误撞的碰上了麻三儿跟成瘸子,三个人互道了别后的情由,不免慨叹这世事难料,天下纷争渐起,百姓又要遭离乱之苦了。 他们先是叹息了一回,可眼见日头都快到头顶儿了,便不敢怠慢,都寻着山路,一同去找那处集市。 以往在这关外的山间,本就贫瘠,村落间往往数十年不能互通,这倒不是百姓们不想,而是盗匪横行,民不聊生,自保尚且困难,谁又敢远行去做买卖呢。 可现在不同啦,竟然就有个“天神”下凡,保得这一方地面儿平安,这在此地那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哒。 于是不论村镇还是城郭,人们奔走相告,各备了家中的余物,都赶来交易。 于途之上行人是络绎不绝,待到了集市的左近,更是摩肩接踵,拥挤不动了,有那卖书的,卖蛋的,卖米卖面的,卖农具的,卖故衣的,卖框篓瓢盆的,更有那许久未出摊儿的馄饨,煮饽饽,各个蒸汽缭绕,香味儿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不免都口中留涎,那就挪不动步了。 他们穿行其间,最馋的就是那韭菜馅的煮饽饽了,眼见着白生生的饽饽在锅中上下翻滚,饿了许久的仨人儿,可真就有些难抗诱惑了。 好在柴禾身上还有些盘缠,便搜检出来,把给了摊主,每人都要了一碗,一齐坐下来吃喝,等这滚烫的饽饽一下肚儿,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响嗝,这才觉着终于又有了命了。 他们吃饱了饭,这才有了逛集的兴致。 柴禾终于寻到了一处地界,便取出随身的八卦图,摆在地上,手中摇起串铃,引得周围的农人,一齐向这边儿观看。但听他口中念念有词道: “一看风水,二看天;三看面相,四看年;五看男女,六看卦;七看周遭,八看仙。” 老百姓可是许久没看过热闹了,当即就呼啦啦的围上一大群人,乱哄哄的议论着,可就在这时候,但见人群一分,闪进来一个瘸子,朗声道: “哎!我说看卦的,我看你是到俺们这嘎达骗钱来的。最近我兄弟走失了,你就给我算算,啥时候能再碰上啊?” 且看这个算卦的,手中停了串铃,将左手两指一捏,喃喃道: “这有何难,不过是小事尔尔,看我掐指一算,便知端的。” 忽而他又惊问道: “我说瘸子,且说说你的生辰八字,我看你命里自有贵人,难不成要交一路的好运?” 那瘸子慌忙就报了生辰,却听那道士道: “哎呀呀。当真了不得。我看你面现桃花,掌纹清奇,你们兄弟当下可就要相见了。” 周围的人群一听,不免就是一通骚乱呐,都说你这个牛鼻子骗人,普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们且要看上一看,倘或不能兄弟相逢,到时候定要好好羞辱他一番。 然而,他们的哄笑声未落,就见人群一分,挤进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跑到了瘸子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手抱住他的双腿,拼命摇晃着,口中喊道: “哥呀。莫不是做梦么?怎的就在这儿碰上了您老人家,咱俩失散多年,就冥冥中有一股神力,把我领这儿来了?莫不是真有神人相助么?” 围观的人群多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也没仔细瞧瞧,这对儿兄弟那差着好几十岁呐,就算有这般的兄弟,也没这般的父母啊。 可是既然在心里边儿认定了灵验,便不再犹豫了,都纷纷围拢来,有问牛的,有问羊的,有要回家看风水的,乱纷纷嚷做了一团。 柴禾在当中却始终气定神闲,丝毫不乱,只要您想问,那就拿钱来吧。没有钱?那就拿东西来换。 不论是干饼、油条,还是面糊、鸡蛋,那是有什么就要什么,端的是应接不暇,顷刻间就揽了一大堆东西。 人群外的麻三儿和成瘸子简直要笑作一堆了,连忙去搜罗麻袋、草绳,这回近一个月的吃食那算是有了着落了,倘或再呆个仨月俩月,那不发财才怪呐。 第21章 第五章 挖坟掘墓 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三个人暗自得意的时候,却仿佛就在平地里起了一个炸雷,人群一瞬间可就开了锅了,一个个儿的拖儿带女,唤弟呼兄,乱纷纷的四散奔逃。 麻三儿虽是不明就里,可也免不了有些慌乱呐,急忙拉着成瘸子跟柴禾躲到了一处矮墙下,暂时避过了人流的拥挤,抬眼四望,但见集市的东北角,就拥来了一伙儿人,一个个是凶神恶煞附体,显见得就是左近的土匪,趁着集市热闹,赶来劫掠财物的。 麻三儿情知自己是双拳难敌四手啊,当即便命成瘸子跟柴禾赶紧将搜罗来的食物装入了麻袋之内,这就要寻路突围而去。 可恰在此时,就听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儿敲打锣鼓,吹奏唢呐的声响,不觉让人一愣,难不成这山贼都来了,还有敢趁乱娶媳妇的,这不是瞪眼儿给人家送压寨夫人去嘛? 可人们顺着乐声回望过去,但见一众人马早已风驰电掣而来,当先便有一匹白马,马上端坐一人,头缠红布,身着黄袍,腰系麻绳,足踏乌油履,背后还跟着两匹马,上头各坐一人,均打着木牌,左边儿是“有求必应”,右边儿是“心诚则灵”,紧后头还跟着一帮子灰头土脸的乡下汉,手中抬着土地爷的泥胎塑像,各个是满头大汗,脸上都和了泥了。 麻三儿倒也没少见官军呐,土匪呀的,可就是没见过这样一支队伍啊,不免就以为是土地庙里的泥胎都成了精了,可就在他看得出神的当口,当先的白马早已冲突而出,马上的壮汉手抡着一柄开山凿石的大铁锤,就直奔着那伙儿山贼如飞而去了。 可跟在后头的一众村汉,哪儿能跟得上马的四条腿呀,急切间就一个没注意,竟将手里的泥胎也打翻了,把个土地爷摔掉了脑袋,直在地上叽里咕噜的乱滚。 也不知这位鬼仙老爷,会不会在地底下连声咒骂这帮不带眼的粗人,也将自己抬出来献丑了。 这帮打秋风的胡子,自听到鼓乐之声也均是一愣啊,可继而待他们看清楚了,不免都觉好笑,一个个是指手画脚,就连手里的刀枪都懒得拿了。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收住了笑容,就见那匹白马早已冲到了近前,马上一名壮汉,手抡起硕大无伦的铁锤,就兜头砸下来了。 为首的匪徒却也是个有本事的,眼见势头不妙,急忙横担手中的铁梭镖,高叫一声: “开呀!” 耳轮中就听得当啷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扑哧、啪嚓之声不绝于耳。 待烟尘散尽,众人定睛再看,那名壮若犍牛的匪首早已被铁锤砸成了肉饼,鲜红的脑浆图了一地。 群贼见事有不谐,当即发了一声喊,就要四下逃走,却听得那马上的壮汉高声叫道: “呔,尔等且休逃走,放下刀枪的即可免死。否则俺定要追上山去,杀你个鸡犬不留。” 群贼情知不是敌手啊,更兼惧怕四方百姓围殴,只好乖乖儿放下手里的器械,跪地讨饶。 那壮汉见了,径自呵呵大笑,随即跳下马来,也不管随同的村汉如何收缴刀枪,竟自一个人钻入了集市之中,东瞧瞧,西看看,瞬间便化作了一个淘气的顽童。 他的这番举动,当真看得围观的一众百姓尽皆是莫名其妙啊,直到内里有人就指认说,这位虽然憨傻,却便是守护我等这一方百姓的神人呐。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有烧香的,有磕头的,有担羊担酒的,一霎时整个儿集市却又热闹起来了。 可是这壮汉他既不吃羊,也不饮酒,似乎只对这些人的祭拜跟恭维颇为受用,待玩耍的够了,便欲起身乘马离去,不论众人是如何的邀请,却并不回头。 而一同来的村汉,却对众人的馈赠那是来者不拒啊,直到手里头、腰间那都快装不下了,这才心满意足的押着匪徒离去。 这只队伍加上被捉拿来的匪徒总共有一百来人,蜿蜒间竟拖拖拉拉走出了一里地长短,可马上的壮汉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的低头自语,似乎是在低声咒骂什么。 忽然前方的草丛中一声轻响,紧接着竟跳出一个蒙面的强人,他手持钢刀,当路而立,虽然没有口唱山歌,却显然是个前来劫财的煞神。 同来的一众村汉见又有人不知死活,前来捋虎须,不由得哄笑起来,各个都立住了脚儿,只顾着看场热闹。 那壮汉见又有人前来劫道,当下也不费话,只是操起了手边的铁锤,搂头盖脸,就直接砸降下来了。 可那劫道之人却甚为灵动,并没有傻到去横刀遮挡,而是一个缩身,竟从他的马腹之下就钻了过去。 那壮汉眼见一击不中,却也不恼,只是用一身蛮力收住了铁锤,又向着自己的左侧砸来。 那截道的强人依旧是照葫芦画瓢,只在铁锤即将砸到之际,又一个缩身,就钻到马的另一侧去了。 可这次他并没等那壮汉收住了铁锤,而是一伸手,顺势就解开了马的肚带。 马上的壮汉正自全力向左,却忽而失了重心,再想收力已然不及了,只听得扑通一声响,便跌落了尘埃了。 随同他一齐前来的村汉,见到壮汉落马了,还以为他被那强人一刀杀了,便也顾不得什么抓来的俘虏,只是裹挟着搜刮而来的财物,一哄而散。 那些被反剪着双手的匪徒,还倒是自家人前来相救了,便也一同作鸟兽散,只是他们没了双手的帮衬,奔跑不灵,跌跌撞撞的甚是狼狈。 那壮汉自被摔得昏头涨脑,正待起身,再次放对,却见对方早已揭起了面纱,笑盈盈的立在面前。 他虽是憨傻,却认得自家人,连忙翻身而起,一把将来人抱住,竟自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了。 书到了这里,想各位看官也不难猜出这位英雄他是谁了吧? 他一个憨憨傻傻的乡下小子,是如何流落于此的呢? 又是如何变成了这一方的神圣? 以至于被人驱使着扮作了土地爷的替身儿,到处是驱妖避邪,这还都得从那日里马帮失散讲起了。 当日,王大愣正与别人在野外玩耍,听闻帮中有变,急忙返回。 他向来与麻三儿最为亲近,但在帮中遍寻无果,竟然就去找骑头儿询问了。 那骑头儿正憋着一肚子邪火儿,无处发泄,见到王大愣自来,便想拿他开刀。 可王大愣毕竟是天生神力,几个回合下来,骑头儿竟没占到半点儿便宜,反被王大愣打伤了左臂,只得含恨败走。 王大愣却是个心智不清的主儿,往常素日他但凡有事都要去找麻三儿询问,可眼下情况有变,就只能自己个儿拿主意了,他思忖了良久,倒也想出一个主意,那便是去寻找麻三儿,再作道理。 于是他带上了自家的鸟铳,又顺手儿携了成瘸子跟麻三儿的行囊,便自离了马帮,进山找寻。 俗话说,“山中本无路,飞鸟尽藏头”,在这深山老林里,那是最容易迷路不过的,他一个外来人,又没个眼力见儿,三转两转间失却了方向,接连着几天水米都没打牙,直饿得神情恍惚,周身酸软,堪堪就要命丧于此了。 好在上天终有好生之德,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却忽然碰到了一伙儿人。 这伙儿人各个都是精壮汉子,且手边锹镐齐备,又随身带有司南,绝不似一般的山间农人。 王大愣是个实心眼儿,又怎能晓得其中的关窍,还道就是普通的良人,见他们随行的干粮充足,便想着用身边的银钱,买些来充饥。 其实这伙人那正是专做盗墓挖坟勾当的江湖惯盗,见到王大愣心直、憨傻,便想着要拉他入伙儿,充作了打头阵的莽子,便假惺惺的取了酒肉,白给他吃喝。 王大愣吃喝饱了,也自觉理亏,他随同麻三儿也学了不少江湖道理,晓得不能白吃人家的饭食,就主动提出来,帮他们抗抬家什。 这伙人儿见他自己咬了钩,便顺势拉他入伙,平时仅给些小恩小惠,一到了出苦力时,便叫他打头阵,挖墓道,充作了挡箭牌。 好在王大愣是“傻人自有傻福”,自打他加入团伙儿以来,就没碰上什么大墓,只是挖了些寻常财主家的祖坟,所得的财物也并不多。 有一天,那个团伙的头领,通过观风望气,就看出了一股青气从山中升腾而起,断定此间定有大墓,便领着他们赶了一天的山路,待夜幕降临之时,就来到了一处山坳之中。 这处山坳周遭真个山如飞脊,岭似元宝,端的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穴呀。 奈何天色将晚,他们便埋锅造饭,准备着来日一早再来寻墓挖掘。 可是这太阳落山以后,便有无数的飞虫萦绕在山间,它们盘旋有序,竟然就凭空指明了宝穴的所在了。 那为首的贼头,利欲熏心之下,便命一众匪徒,连夜发掘。 众匪徒心知,今晚儿必有收获呀,便争先恐后的发掘墓道。 可是这处佳穴非同小可,周遭乃是用糯米跟碎石层层包裹而成,接连就挖掘了一个多时辰,却是进展甚微。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叫来了王大愣出山相助,这王大愣当真的身大力不亏,三下五去二,竟将碎石粘土通通挖开,就露出了一段青色的石壁。 众贼一见,当真是欣喜若狂啊,可是无论他们如何的挖、砸、刨、撬;挺、钻、抠、抬,便如同蜻蜓撼巨树,均是无功而返呐。 那贼首一见,情知不妙,连忙喝退了众人,亲自上前查看。 可他这一查之下,真个好比“一盆冷水兜头降,两片寒气上腿来”,虽情知那一片石壁是墓道的入口不假,却是一整块儿不下千余斤的巨石雕凿而成,又与周遭的墙壁连作了一处,根本就是打不开的。 众贼忙活了半夜,却是毫无进境,不免都怒火中烧,其中一贼见王大愣躲在一旁,偷偷打盹儿,不免就要迁怒于他,便走上前来,想用脚将他踢醒。 不料此时王大愣正梦见自己与骑头儿对敌,被踢之下,立即出手反击,竟将那贼击出了数丈开外,登时就毙了命了。 群贼见他出手伤人,还道是他反了,当即都擎刀在手,准备一齐上前将他砍死。 可是贼首心知王大愣是个憨傻心直的汉子,方才一击乃是梦中所为,做不得数的,便喝退众人,又将他叫醒,想让他到石壁前试上一试。 王大愣本来睡得懵懵懂懂,对于方才出手伤人一事竟毫不知觉,自踉踉跄跄的来到石壁前,运力一推,竟然就将石壁推动了三分。 群贼一见都惊得大呼小叫,以为着他乃是大力金刚下凡,无不对他肃然起敬。 可王大愣又接连运力,重推了三次,石壁却是纹丝不动,贼首心疑,上前用心查看,这才发现,这面石壁乃是墓道中的千斤闸,自上落下的,故而是不能用推的。 他当即命群贼扒开下面的黏土和碎石,果见一道石缝深埋于地下,宽可寸许。 他叫人用火把一试,见内里没有阴风吹出,便断定此处定是墓道的唯一入口了。 可是即便发现了机关所在,又有什么法子能将这千百斤的巨石抬起来呢? 不消说人力,即便伐来左近的林木,搭成塔架,也没有那么粗重的绳索能承受如此的重力呀。 况且这项工程浩大,仅凭这十几号人,起码也要忙上十数日之久,到那时倘惊动了官府,却不是耍处。 第21章 第六章 做了神仙 群贼一时无法可想,虽情知内里必有珍宝,却是取他不得,皆被急得抓耳挠腮,唯有王大愣,环抱双臂,面带讥讽,似乎是成竹在胸。 那贼首甚是乖觉,见王大愣似乎有话要说,便主动上前询问,王大愣则应道: “俺乃是农家出身,闲常时便将一个石滚作为玩物。 那个石滚子怕也不下六七百斤,俺弄的兴起,便要将之抛起又接住,能不下十几遭嘞。” 群贼闻言,轰然大哗,都道这是弥天大谎,世间哪有如此神力之人呢? 可那匪首见多识广,他见王大愣骨骼惊奇,便有意出言相激,要他露上一手儿,给群贼看看。 王大愣心直,耐不得众人挤兑,当即撸起袖子走上前来,将一把精钢撬杠,插入了石缝之中,运起神力,大喝一声,“起”。 但见那千斤石闸,竟然轰然作响,两侧的石缝中也发出了刺耳的摩擦之声,群贼见状都被惊得口吐长舌,那是想填也填不回去了,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前的当真不是凡人呐。 王大愣见他们吃惊,却有意卖弄,接连运了三次力,便将石闸抬起了接近两尺高,月光透射进去,顿时泛起了点点的精光,犹如天上的星斗,密密麻麻,端的是美不胜收啊。 那贼首俯下身去,看过之后才咂嘴赞道: “想老朽在这绿林之中,也走过了数十个年头儿,却从没见过此等的大墓。 想其中埋葬的不是王侯,那便是将相了,珍宝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当可成为我辈的立业之本了。” 群贼听说,尽皆鼓噪起来,便一同上前,十几支撬杠一同使力,就将石闸撬起了两尺多高,足可容人矮身钻入了。 贼首乃是个贪吝之人,见到财宝即在眼前,又如何不取呢?当即便手脚着地,抢先用力就矮身钻入了。 其余的贼人见状,生怕失了这发财的良机,连忙扔掉了撬杠,一窝蜂的往里头钻。 贼首在里头见状,急得破口大骂, “你们都进来了,石闸却由谁支撑啊。” 可是利欲熏心之下,他又如何禁绝得住呢? 须臾间,群贼已经钻入过半了,不过也有那有心之人,命外头的几个人,连同王大愣在内,一并支撑片时,不得擅离职守。 可外面的贼人,听闻得墓中众人大呼小叫,晓得是发现了稀世珍宝,各个犹如抓心挠肝,坐立不安,当即便有二人,不顾头人的命令,也矮身钻入了墓中。 剩余的一个贼人,见王大愣无动于衷,便向他许愿道: “兄弟你乃是天神下凡,定然不计较这些许财物了。 小可却是凡人,至今也没能娶上老婆,生他个一儿半女。 你且在这洞外耐上片刻功夫,待我进去,定然取些宝贝出来与你分享。” 言罢,他也不待王大愣回答,便扔下手里的铁杠,低头钻入了墓中。 可是他哪里知道,王大愣并非不想回答,而是早已用脱了力,一口气都憋在小腹之内,根本不能回答。 他早已精疲力尽,方才的逞强好胜之心也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手中的汗水已使得撬杠尤为湿滑,眼见得其他人都扔了撬杠,自己便再难支撑,一个不留神,撬杠滑脱,那千斤石闸便轰然落下,他也被这巨大的冲力一震,就仰身栽倒在地了。 待其再次醒来,却已是日上三竿,漫天的星月早就都隐去了。 原来他昨夜疲乏过度,栽倒后便即昏睡过去,直到此时方才苏醒。 他心中念着墓里的群贼,连忙上前查看,却见那石闸落下之后,早震塌了地基,整座古墓都坍塌了,周遭无数的黏土跟碎石堵塞了所有的地缝儿,内里之人显见是活不成了。 他虽然憨傻,却也有心,知道是群贼救了性命,连日来又供他吃喝,不免自伤感了一回,在墓前掉了几点浊泪,便搜拣了地上的包裹和散碎的银两,投东而来。 于路之上,但见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不免使他又感慨了一回,不料还没有走出五里山路,便见草窠之中倒卧一人,颈项上被切了一刀,已经死去了多时了。 他见旁边儿还有一个花布包袱,便也顺手儿背在了背上,又寻了些石块,将尸身掩盖起来,继续赶路。 他虽识不得路径,却也晓得阳光和暖的好处,便始终向着阳光充足的地方走。 接连就走了几天,直到有一天,路过一处山村,被耕田的农人见了,便询问他肩上的花布包裹却是谁的。 他本就不善言辞,又急着去寻找麻三儿等人,便不耐烦他人的问话,只是自顾自的低头走路。 却不料那农人见他不肯明言,认定了他必是山中的强人草寇,将村中的同邻杀了,当即呼哨一声,纠集起十数个村汉,想要将他当场擒捉。 然而他们又岂是王大愣的对手,三下五去二就被打了个滚滚爬爬,灰头土脸。 可是山民惯常慓悍,此时受了欺辱,怎肯干休,须臾间又聚集起五六十人,各持器械,准备与王大愣厮打。 王大愣见一时走不脱,便索性卸了包裹,抱起身旁的一块巨石,左冲右突,却因走路时崴伤了脚,不得施展,终被人用麻绳绊倒,捆了个结实。 众人见他身形长大,膂力过人,怕他一时挣脱,便将之抗抬起来,进了村子。 村中的里正听说,捉到了杀人越货的强贼,慌忙出来观看。 他察言观色,见王大愣颇为憨直,便料定是村民捉错了人,待细问之下却是于路途中捡到的包裹,又兼孤身一人,便暗自算盘,想将此人留在家中听用。 原来这里正有个女儿,乃是十里八乡有名儿的丑妇,自长成以后,便难以婚配,当真是急白了父母的一头黑发,认为着必是天意了。 好在几年前寻到了一个外来的汉子,诓哄蒙骗之下,又许以诸般的好处,这才招赘得他到家,做了上门儿女婿。 然而好景不长,前几日他的贤婿自出山,却始终未见回转,别人都道是他趁机跑了,却不料早被山贼斩杀了,又被王大愣捡了包裹,送上门儿来。 他见王大愣身大力不亏,且模样周正,又是个容易骗的,倘能招赘在家,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自思量定了,便叫人为王大愣松绑,又给他端来饭食,说这是小女专为恩人做的饭菜,倘或不弃,便请吃些个呀。 王大愣虽然带有干粮,可许久都没见过这等热气腾腾的饭菜了,当即一通的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紧接着便酣酣睡去了。 原来此老儿特意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将王大愣麻翻了,意图使之跟女儿圆房,将生米做成了熟饭。 可怎奈他用药过了量,虽然吹吹打打的将王大愣抬进了女儿的闺房,却是怎么也叫不醒了,又如何圆得了房呢? 待明日王大愣清醒,看到身边睡着个丑妇,当真是“不让山边夜叉鬼,气死海中罗刹王”,也被吓得滚落床下,逃出了门外。 可立时便被一众村民揪住,说他昨夜已玷污了小姐身子,如今却想逃走,真比登天还难。 王大愣是百口莫辩,又不记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回了“洞房”。 他心智虽憨,可情智却颇有灵性,知道一时难以解脱,便委曲求全,暂时安顿了下来,只是始终不敢碰那丑妇一根指头。 一晃过了数月,村民见他倒也老实,对他的戒备有所松懈,他便趁众人上田的空暇,逃出了牢笼。 叵耐那丑妇的嗓音颇大,嘶喊之下众人又来围堵,王大愣慌不择路,逃入了后山,却被一块前几日掉落的山石挡住了去路。 众人见他无路可逃,便鼓噪着前来赶打,王大愣一时心急,便尽力推那巨石,许是他天生神力,又或许就是天意使然,那巨石后边的土坎儿突然塌方,竟使之掉落到山下去了。 可仅此一节,便惊得那些愚昧山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好眼睁睁的看他逃走。 王大愣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十几里山路,天便黑了。 他困乏已极,夜色之中隐约见前方有间破庙,便急忙进去容身。 可是这间山神庙早已荒废了多年,不仅没有庙祝,就连围墙亦不完整了,他怕夜间有猛兽偷袭,便折了一根小树作为武器,又将院中的碎砖乱瓦集中起来,在堂内堆成了一堆,权且充作武器使用。 可是最糟糕的是没有床榻呀,这夜里的山间极阴极寒,倘若睡在地上,到明早儿必会寒气攻心,就一命呜呼了。 他转遍了殿堂,见只有供奉山神爷的土台尚在,便爬将上去躺下,叵耐土台极小,实在容不下他长大的身材,最后只好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可这一觉他直睡到了天光大亮方才醒转,抬眼一看,登时惊得是目瞪口呆,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小小的一座山神庙里早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百姓,他们见他醒转,便点起了香烛,奏响了锣鼓,一同向他跪拜。 原来,就在他昨日运神力推翻了巨石之后,内中便有一个闲汉,曾是个跳大神儿的,见到王大愣如此骁勇,便信誓旦旦的胡说,说什么昨夜有星君托梦,对他言讲,今日里此地会有大力金刚神下凡,保佑尔等一方的平安,一旦碰到了,千万不要放他走了,定要开庙烧香,将之供奉起来,那便是这一方的福份儿了。 山民向来是看天吃饭,对于这些山中的传闻、故事,那是无比信服的。 当即便有两个山民,自告奋勇,偷偷的跟随着王大愣,看他如何飞化成仙。 然而他们追到此地,便丢了王大愣的踪迹,一番寻找之下,无果,便进到庙里过夜,却见王大愣早已端坐在神龛之上,相貌清奇,神威凛凛,吓得他们当即跪倒,叩头不止。 可随即却又听见了一阵鼾声,便惊喜于金刚大神没有羽化飞升,当即就撒脚如飞,回来报信儿了。 愚民们听说,果有大力金刚神显圣,正在山神庙里升坛作法,便纠集起左近的百姓,各自扛抬着猪酒,前来祭拜。 然而这位尊神想是累的紧了,彻夜鼻息如雷,就是不肯接纳,众人只好在庙中苦等了一夜,这才等到了大神“重返人间”。 自此之后,王大愣便住在了山神庙里,再也不用回家去见他那夜叉老婆了。 左近的乡民还为他修缮了庙宇,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瓜果鸡鱼更是供应不断,王大愣倒也乐得自享清福,却苦于始终都会有人来向他求告。 起初,村民们来求告的还只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儿,到后来更有丢失猪羊,田亩不清,祖坟占地等等的族中之事了,再后来更有外族侵扰,胡匪当道,百姓不安,欺男霸女等等之类的恶行了。 王大愣见诸般的俗事层出不穷,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应对,恰好就有个闲汉向他建议了,组织起精壮乡人,专事洒扫庭院,侍弄花草,更兼服侍着“大仙”四方征讨,于是乎便有了先前的一番趣事儿了。 第21章 第七章 麻青天 王大愣本也不愿抛头露面,却碍不住白吃白喝的情面,一来二去可就成了山神的代言人了。 每次只要他一出马,不论是山贼还是草寇,尽皆望风披靡,不战而降,纵有那不开眼的也是一触即溃,倒也废不了什么功夫。 可时间长了,王大愣也摸出了个中门道儿,亦觉着受用些香火,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却不料今日里竟碰到了麻三儿他们几个,当真是喜从天降啊。 几个人叙过了别后之情,眼见得天色将晚,便一同回到了王大愣的小庙里安歇。 可庙中众人早已听到了消息,以为大神升天去了,遂也都做鸟兽散,幸喜粮食与酒肉尚在,几个人便自己动手,整治得一桌菜肴,共同打了一番牙祭。 到得明日,有那偶然路过的山民,见到“大神”竟然没死,急忙返回村中报信。 继而又在庙中聚集起三五十人,一面烧香,一面可就开口动问了,昨儿个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呢? 可王大愣拙嘴笨腮,平日里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有麻三儿口滑,先简要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声言那罗刹邪教即将进犯此地,倘有几分血性,正当拿起刀枪,靖卫一方,也不枉生为好男儿一场啊。 人群里自有那没家没业的闲汉,早苦于衣食无着,闻听了此言,当即就要跟着麻三儿等人一同去,也好挣得粮饷填填肚子。 麻三儿却见机不可失,干脆就与王大愣等人商议了,竖起了招兵旗,在这座小破庙儿里招开了乡勇了。 他走南闯北,也颇有一番见识了,识人方面自不待言,又有柴禾、成瘸子等人从旁帮衬,使得招团勇一事进展得倒也顺利。 而此时的关外,早已是刀兵四起,民不聊生了,那些个被清廷兼并了土地,没家没业的,听闻了此地有这样一条出路,不免都争相来投。 麻三儿自是沙汰了那些身上有病的,或是手脚不干净的,总共得了近二百名精壮的乡勇。 又游说得乡中的富户,声言但凡有事,便可去搬兵求援,就连邻里纠纷,田垅互占之类的小事儿,也尽可以剖断分明,为农户们作主。 这些个富户正苦于山高皇帝远,早没了官家给他们撑腰了,此时竟有一只队伍,肯站出来为他们出头,乐得纷纷掏出了银钱来资助,又做得了熟食大饼,充作乡勇的口粮。 麻三儿等人又在此地耽搁了数日,眼看着团饷也凑得差不多了,便辞别了众乡邻,动身回返。 此次离乡,早已过了数十日,麻三儿当真是归心似箭,倒是柴禾与王大愣等人,因兄弟聚首,自是欢喜无限,一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 队伍接连行进了两日,早已是乡中在望了,可时近正午却忽然被一个汉子拦住了马头,口口声声的要军爷为他做主。 麻三儿见此人身穿布衣,却透出了几分贵气,也不敢轻视啊,急忙翻身跳下马来,双手搀扶,详问端的。 原来此人姓王,世代居于此处,家中专以做果脯跟蜜饯为生,家业兴旺时,曾专供奉天王府,也是这一带的首户。 可天有不测风云,随着大清朝走入了残灯末庙,他们家的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他父亲这辈儿,在省城之中沾染了大烟瘾,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日里游手好闲,只知喷云吐雾,便将这家业振兴的重担一股脑儿的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他本想也跟着父亲学做蜜饯,可眼下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于家中之事是不管不问,又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对于祖上的手艺,十成儿里学不到一成儿,做出的蜜饯也大不如前,如此一来他也只好借着家中尚且殷实,往来于省城之间,靠着贩卖些土产过活了。 就在前些时,他贩了点儿山间的土货进城,赚得些银钱,买了家中必需的油盐茶叶,便返家团圆。 不料到得家下,却是呼门无人应,打门没人儿理,问了左邻右舍,才知道,家中的老父跟媳妇,已有数日没出过家门儿了。 他闻言心惊,连忙借了邻人的木梯,逾墙而入。 到得厅堂,但见木塌之上仅余两具白森森的骷髅骨,衣物尽皆碎裂,而家中的财物却分毫未动,正不知是何人所为? 左近的乡民都赶来围观,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天火焚身,想是遭了天雷击顶,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了;也有的说,此乃鬼狐作祟,早将他二人的精血吸干了,仅留余骨在堂;还有的说,这必是邪教所为呀,以刀剔骨,割了肉去做药饵,想来必是趁主人离家,夜入所为的。 他们各说各的理,直争得面红耳赤,有那有见识的,却劝主人速速收殓尸骨,去县衙报官为上啊。 他听此人说的有理,便央告诸位乡邻,一并帮他收殓了尸骨,又请来村中的秀才,写下文书,星夜赶奔县衙去报官。 那县太老爷听说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妖物作祟,早被吓酥了骨头了,不分青红皂白,急投飞签火票,传来一众僧人、道士,前往王家捉妖。 这王家的男主,本欲请县太老爷公断,擒拿幕后的真凶,给他一家老小报仇,却不料碰上个专信鬼狐仙怪的老爷,直做了三天的水陆道场,连谢银带供饭,倒花去了二十多两银子,当真是哭笑不得。 他心有不甘,早想寻求大团相助,听闻得有一队乡勇路过,那为首的正是传说中的大力金刚,急忙撇下手中的活计,赶来求告。 麻三儿等人听清了来龙去脉,不免都是心中纳罕,要说这鬼狐仙怪即便吸食了人的精血,却也该余下一具干尸才对呀,怎会仅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呢? 就算其中有邪教做梗,倒也不会收拾得如此干净啊?此事想来当真是匪夷所思,直叫人想破了脑袋,也是难觅其踪迹呀! 这个人,见麻三儿等几人低头不语,还道是他们畏惧鬼物,不愿出手相助,正待离去,却被麻三儿叫住了。 麻三儿暗自思忖,自己正要寻罗刹教厮杀,倘或真是罗刹教所为,倒也不可不防,不如就此前去一观,倒也做到心中有数。 于是他便命身后的乡勇,就地扎营,不得骚扰乡里,自己则带着成瘸子几人,快马加鞭,赶往村中去探看究竟。 只见王家的大门外依旧聚集着不少围观者,一来此事生的蹊跷,二来屯中之人,莫不是迷信的,都怕那鬼狐仙怪,杀了两个人也是杀,吃了四个人也是吃,再一时兴起,将全屯的人都吃了,那岂不要枉死一场啊。 众人见有几匹马飞驰而来,还道是官家派了公人前来,急忙闪出了一条路,却依旧是围而不散。 麻三儿由这个男人带着步入了中堂。但见堂中红木桌椅簇新油亮,两旁的木架上也摆满了书籍,不免心中慨叹,想不到这化外之地,竟有这等书香门庭。 他先在堂中转了几圈儿,见没什么异样,便由男人领着,步入了后宅。 这进院子里却比前院儿清幽了许多,仅有两间卧房,却被一株参天巨树从中穿过,砖墙也只能依树搭建。 此人见麻三儿对着这棵树看个不住,连忙解释道: “此树却是家祖传下来的,想来也有几百年的光景了,凡是暑热之时,多赖此树遮阴庇佑,才使得院中如此清幽。” 麻三儿看了良久,见树也没什么异样,便在院中闲走了一回,依旧是毫无发现,正纳闷间,忽听王大愣叫道: “三哥,想那骷髅骨正是鬼狐所为。俺可听人说了,它们向来是寻阳气虚衰之人下手的,先咬断他们的喉管儿,再吸食精血,最后才抱着尸骨,大快朵颐一番呐,即便是再粗壮的汉子,也会被啃得皮肉尽消啊。” 一旁的柴禾听了,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口中说道: “不对,不对,不对,此事断非鬼狐所为,必是那山中野兽的勾当。想那鬼狐仙怪,多是寻平人家中的良人下手,似此抽大烟的烟鬼,即便鬼狐也是不愿接近的,又岂能是它们所为呢?” 成瘸子也立马接口道: “依我看,还是柴禾这小子说的有理呀。他是学过些道术的,又岂能看不出什么妖鬼的伎俩呢?咱们还是将此事放了,尽快赶路为上,倘或耽搁得久了,不免被哪股绺子盯上,到时候后悔可就晚啦。” 麻三儿尚未来得及接口,便见那男人跪下道: “小人虽不是什么书生,却也颇识礼法。此番家父,妻子惨遭了横祸,又怎肯善罢甘休?眼下官府无能,不肯为小人做主,难不成诸位江湖好汉,也是平人出身,就不肯为小人伸冤雪耻吗?如若诸位真的不肯,那小人也只有一死,就随了他们去了。但一缕冤魂不灭,就算去了阴曹地府,也定要将此事查他个明明白白。” 麻三儿见他说得激烈,急忙伸手搀扶道: “兄弟这是哪里话来,想我等虽不是什么盖世英豪,却也愿意急人危难。更何况我等也都是苦出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为尔等伸冤,想必天理难容。你且休怕,今夜就随我回营歇息。待我等理清了头绪,定要还你个水落石出。” 男人听说,眼前这伙儿人真愿意帮他家沉冤昭雪,不免感动得是泪流满面呐,当即就表示了,倘或诸位英雄好汉真能将事情的原委查清,使得他的家人恢复了名节,自己情愿捐出所有的家财,资助他们拱卫这一方啊。 麻三儿见他许下重愿,连忙答礼说,此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儿,倒也不必如此周章。 只要能查清事情的原委,那也是自己所愿的,并不想擅动民财,独肥己身。 几个人又接着闲讲了一回,却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只得锁了房门,赶散众多乡民,一同回营休息了。 入夜,麻三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禁感叹世事难料,想自己一个乡下出生的穷小子,此番竟然也做起了替人断案的勾当了,倘或列祖列宗在天有知,真不知会怎么想呢? 他思虑繁杂,不觉错过了睡头儿,便起身,叫上了柴禾及几名熟识的乡勇,一同外出消闲。 他们走出营外,但见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一丝清风拂面,使众人顿觉心头一宽,都有了远行观景的念头。 几个人信步闲游,不觉又步入了村落之中,但见房舍俨然,错落有致,真是一派的田园山景,不禁又感慨了一回。 正行走间,忽听一声木板响,却是一处草舍,内里透出幽幽的灯光来,且有咿呀的哼唱之声随风而至。 麻三儿不禁心下好奇,想这山野村中,粗蠢乡民大都睡了,又有谁能有如此雅兴,独居一室,唱曲儿消遣呢? 待到了近前,才看清此处乃是好大一座草堂,内里竟坐有十数位乡下老汉,有的喝水,有的吸着旱烟,当中正坐着个唱曲儿的瞎子,独自打着板眼,口中兀自哼唱不绝。 见此情形,麻三儿不由得心中好笑,想这关外山中还能有如此的地界,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即跨步进来,寻了一处坐头,坐下听曲儿解闷儿。 柴禾跟几名乡勇那也都是乡下人出身,自然不会拘束,不愿坐的叉手而立,愿坐的随便寻个木凳儿坐了,更有甚者直接盘膝坐到了地上,纵然周围旱烟味儿极重,却都甘之如饴,兴致丝毫不减。 可柴禾却是最不耐烦听什么小曲儿的,他以为与其在此处耗时间,还不如回了帐篷,抱着枕头,睡他家娘来的舒服。 正思量间,却忽听木牌又是一声响,小曲儿已然终了,柴禾还道是这瞎子唱累了,正要催促麻三儿赶快回去,却听那瞎子一声干咳道: “想那孟姜女,虽是哭倒了长城,却也于事无补,到头来终免不了刀兵四起,民不聊生。想我流落此间也有个把年头儿了,正是诸位的捧场,才使我没有困顿而死,想来正是命中遇贵人,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啊。” 内里便有一个老人应道: “我说瞎子,我们那都是粗人儿,不会什么之乎者也的,不过你来了俺们这嘎达之后啊,倒是给俺们带来点儿乐。你呢也不必为难,俺们都是庄稼汉,家里有那吃不完的,漏下点儿也够你吃了。现在只是王家败了,倘或他家老爷子在堂,倒能多赏你几个银钱,就此回了乡,岂不比流落在这嘎达更好吗?” 却听另一个老汉叹道: “唉。要说他王家也是个积善之家了,可也不知怎么着就着了道儿了。一家人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这么个小子,孤苦伶仃的。哎呀,要我说呀,他们家指不定冲撞了什么邪祟了?怎么就死的如此不明不白的呢?” 听闻此言,众多老汉有的呔息,有的悲伤,尽皆为他王家鸣不平。只听又有一个老儿道: “想来他王家的蜜饯,就算在宫里边儿也是有个名号的。想当年那不是有宫中的传召,叫他王家供应宫里三百斤山红蜜果,用于熬什么腊八粥么。要说呀他们家的手艺真是可惜了的,怎么做着做着就不对味儿了呢?最后就连宫里也不收了。倒是此一节,那才是最可惜的了。” 又听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汉随口应道: “嗨,要我说呀,他们家的贡品蜜果那都是鬼神相助才有的。这鬼神的心气儿啊又岂能有个定数儿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正待再讲,却忽听那瞎子开口道: “依我看呐,这里头准有蹊跷。你们休看我眼盲,倒是个有心机的,早就窥破了其中的根由。不过我一个流落异乡的瞎子,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众老儿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被挑起了话头儿,一时间人声喧杂,尽皆谈天说地,旁征博引,可任谁到最后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可麻三儿却听瞎子说得有头有尾,不免心下狐疑,正要动问,却不奈屋中喧杂,只好叫过两名乡勇,让他们去带了瞎子前来回话。 瞎子正自摇头晃脑,口中喋喋不休的言讲,却忽觉脑后的辫子被人给揪住了,不免是怒从心头起,当即开口骂道: “好你个不晓事儿的王五、赵六,而今我也是这村中之人了,你们却兀自拿我取笑,真真是岂有此理。待明日,我便去你们家里,告知你们的双亲,叫你们免不得又是一顿好打,也让你等山民知晓什么才叫礼法、家规。” 柴禾本在这屋中待得心烦气躁,见他夹七夹八的一通胡侃,还要见什么双亲,当即跨上一步,劈手一个耳光,骂道: “我让你个不晓事的光棍,倒也不必见什么双亲了,老爷这儿倒是有一对儿巴掌,左边厢一个,右边厢一个,好叫你认得双亲。” 那瞎子被揍得两耳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忘了东西南北,兀自原地打着转儿。 柴禾见状便要上前再打,幸被麻三儿喝住,忙命乡勇搬来木椅,叫他坐下回话。 那厅中的众老汉,忽见几个如狼似虎的乡勇闯上前来,当即都吓得抖衣而战,靠近门边儿的二人,慌忙夺路想逃,叵耐年纪大了,腿脚儿间不利索,竟然相互间拌住,一齐跌倒,径自挣扎不起了。 第21章 第八章 贼有贼智 麻三儿眼见厅中大乱,忙叫乡勇将老汉扶起,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声言自己只是为了王家的冤案而来。 众老汉见他言语和善,便渐渐的放下心来,却没有了先前聊闲天儿的兴致,一个个拱手告别,都灰溜溜的撤了。 椅中的瞎子,听闻是为了王家而来,当即便拱手道: “几位官爷莫怪,小老儿不过是个讨饭的瞎子,能有甚见识?还请各位往他处寻访。 我这里不过就是个说书唱曲儿的场子,倘或各位官爷走累了,倒不妨来我这里喝水、听曲儿,只消一个老钱,便可坐上一整天,岂不强似那刀头舔血般的辛苦啊。” 一旁的柴禾怒道: “这算什么狗屁场子啊?我三哥尚未开口,你却先推了个干净,难不成问你一句话,就似割你一块儿肉不成吗?趁早儿将知道的都讲了,免得皮肉受苦。” 那瞎子闻听柴禾说的莽撞,不禁慌了,颤抖抖的道: “敢问几位官爷,却是哪个山头儿的,待小老儿伺候几位爷台一段小曲儿,给几位爷台压惊接风。” 柴禾见他始终东拉西扯,不入正题,免不得又要动粗,麻三儿慌忙止住,又搬过了一把木椅,在瞎子的对面儿坐了,对其人细细端详。 他见这个瞎子五十开外的年纪,一头花斑白发,两眼间却有一道深深的刀痕,虽然形成日久,却仍清晰可辨,免不得心下猜忌,暗道此人必是伤后瞎的,又看他的双手,却不似那般舞刀弄枪的手掌,便更加猜不透他的由来了。 可这个瞎子却早已察觉到对面儿坐了个人,便暗自揣度必是那位“三哥”无疑了,正欲开口讨两句好儿,却听麻三儿抢先说道: “先生莫不也是江湖中人么?这两眼间的伤疤,端的是伤的妙啊。 莫不是夜半时分,偷盗入室,想要掀开小娘子的被窝儿,却被那小娘子劈脸就这么一刀,不仅伤了双眼,就连右脚也都崴伤了。” 那瞎子闻言大惊失色,他心中本就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而今听了麻三儿的言语,不免更是胆寒,数年之前那段诡异奇绝的经历,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原来,多年以前,他本是个游手好闲的穷汉,仗着年轻力壮,颇能靠一身力气混些个饭吃。 可岁月不饶人,随着年深日久,他的气力也渐渐消散了,再也不能过那种“头枕砖头睡,身子盖着天,抬脚有谷子,举手就是钱”的日子了。 不过他生来牙尖嘴利,平日里又专爱看些个没头公案的小书儿,日子久了,却也积累出几分见识,便干脆弃了做老实人的念头,做起了“走街算卦,求方卖卜”的营生。 然而好景不长,就他这么一个走街串户的江湖骗子,仅凭几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又能挣到几个银钱呢? 于是他又想出了歪点子,那就是在走街串户之时,倘或碰到户中无人,便趁势溜门撬锁,入室行窃,盗得了一分算一分,盗得了一毫算一毫,当真是贼不走空,虽不致大富,却也能衣食无忧了。 可有这么一天,他在穿山越岭之际,恰好路过一处宅院,反复试探之下,见里面竟然毫无动静,便料定家中必是无人了。 他是贼有贼智,当时未敢直接破门而入,而是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多走出二里多路,这才偷偷折返回来,藏到左近的树丛之中,静心观望。 他从早等到了晚,见周遭确无人迹,这才大着胆子,手捏“百锁精灵钩”,来至门前。 所谓的“百锁精灵钩”,其实就是一把由精钢打造而成的钩子,端口共分九曲十三翘,善能模仿锁芯儿的构造,故而得名。 他见四下里无人,便将钩子捅入了锁芯儿之中,一番搅动之下,便轻轻巧巧的将门打开了。 他暗自庆幸今天又能做成一笔买卖,不免就有些得意忘形,当下收起了钩子,推门而入,回头又将院门掩好,以免露了行藏。 他先是在院中仔细探看了一回,见没有家畜,这才进到了室内。 却不想这荒野孤宅的室内竟也陈设华丽,不但有红木桌椅,金银器皿,更有“檀香雕花床,子午玲珑帐”,端的是“晃花了他的眼,乐歪了他的心”;当即便抖出了口袋,装了个不亦乐乎。 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偷得如此顺手,想来若能再有几次这样的俏买卖,便可“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他被私欲所累,渐渐忘却了时辰,却早已入了三更前后了。 忽听院外一阵马挂鸾铃之声,显见得是主人家回来了。 大惊之下,他来不及细想,忙将赤金酒壶掏出两个,放回到桌上,自己则悄然钻入窗旁的幔帘之中躲藏。 但听得前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便有两名女子的说笑声传入了室内,旋即红烛高烧,满室通亮,此时若再想逃,已然不能了。 他虽然心中叫苦,却念及只是两个弱女子,也不觉得如何惊慌,遂仗着胆子从帘缝中窥探。 但见两名衣衫裸露的妙龄女子,正在桌儿上打开了一个包裹,将大堆的珍珠、翡翠倾倒而出,口中还尽讲些江湖上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兀自调笑不绝。 他本是个几十年都没碰过女人的光棍儿汉,此时见了这般春色,被撩拨得欲火中烧,遂将帘缝拨的大了,只顾着贪看不休。 忽而又是一阵儿马蹄声由远而近,那两名女子当即出门迎迓,竟将这一桌子的珍宝尽数弃在了屋内。 他见屋中一时无人,又被宝货晃动了眼目,不免就贪心大盛,当即便要掀帘而出,盗那桌上的宝贝,却听得脚步声响,房屋主人又折返而回了。 他情知入了贼窝,再不敢轻动,只好忍了一时贪念,又将幔帘掩的紧了,只留下一条细缝观望。 但见那两名女子正簇拥着一名高大魁梧的汉子,向屋中走来。 那汉子一脸的络腮胡子,两眼精光四射,却只是瞅定了一个女人的脸,双手挽着二人的纤腰,一味的嬉笑、调情。 二女子丝毫也不避讳,见壮汉双眼含情,便就宽衣解带,欲要上床云雨,却被那汉子止住,自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 两名女子见状,忙问端的是什么宝贝,那大汉呵呵笑道: “妹子说笑了,想那金珠宝贝在你我眼中不过是粪土而已,这件行货却是你们从未见过的。” 两名女子见说,便吵嚷着要开开眼界,那大汉不慌不忙,轻轻解开包裹,却拿出七个精巧的铜人放在了桌上。 两名女子见状,显得颇为失望,都嘟起了樱桃小口,煞是不悦。 那大汉却笑而不答,伸手扯动连通七樽铜人的绳索,但见七个铜人立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从腹中同时传出悠扬的乐曲声。 两名女子本是流落风尘之辈,此时见了这等稀罕物,便破涕为笑,都绕着铜人,拍手叫好不绝。 那七樽铜人,在绳索的牵动下,忽而往左,忽而往右,移动间舞姿变幻莫测,端的是诡异奇绝,就连帐幔后藏着的外人,也几乎瞪出了眼珠子。 过了许久,那铜人腹中的机簧渐渐失了劲力,最后便不动了,壮汉却为逗两位美人开心,又接连扯动了两回,直到她们都玩儿的腻了,这才罢休。 三个人又闲讲了一回,便要解衣安寝了,却早苦了帘后的窥伺者,已然累得双腿打战,捉脚不住,堪堪就要摔倒了。 可他见此三人能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便如同在市井之中一般,料定必都是江湖上的好手儿,即便自己有一百个胆子,那也是不敢稍动的,生怕惹出了半点儿声响,就要身首异处,埋尸荒野了。 就这样,直到那壮汉宽衣解带上了床,他才敢悄悄祈求上苍,让这三位活祖宗赶快睡了吧,倘或再过个一时三刻,他即便不被当场砍死,累也要累死了。 可恰在此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呼哨,紧接着便是马蹄杂沓之声由远而近,那壮汉闻声大惊,连忙穿戴整齐,连同那两名女子,就要出外迎敌。却不料此时屋中突然传出一声儿响屁,只是被这马蹄声遮盖了,一时难以辨清方位。那壮汉情知有异,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是抽刀在手,凭空挥去,但见一阵劲风卷动了幔帘,余者依旧全无动静。 此时事在紧迫,再也容不得抽身探查了,那壮汉只得收了腰刀,连同两位女子,一并破门而出。 刹那间,屋外一片兵刃格挡之声,惨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直到过了许久,马蹄声才渐渐去的远了,周遭则又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了。 可是那藏在屋中之人却再也见不到屋外横尸遍野的惨景了,因为早在壮汉抽刀之际,他的双眼已被划瞎了,却为了保命,硬生生忍住了彻骨的剧痛,竟没发出半点儿声响,直到周遭静了,方敢走出幔帘,却旋即痛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被疼醒过来,明知身边无人,只得自行撕了床上的幔帐,裹了伤口,又胡乱抓了些金珠宝玉,就跌跌撞撞的逃离此地了。 一路上,他目不视物,只能凭着心中的记忆以及耳音来辨明方向,也不知跑出了多少时候,恰巧遇到打猎的山民,便谎称自己是沿路问卜卖卦的瞎子,正想寻一处村屯落脚,继而便悄悄摸出一颗金瓜子给了来人。 村民见财起意,便将他带回了村中,并谎称是自己的远房亲眷,这才给他谋得了一处草舍容身。 他始终不敢露富,只好将散碎铜子儿拿出来,买些吃喝度日,又因平日里学得些词曲、小调,便开了这家小小的乡村茶社,借以谋生。 众人听了他的叙述,不免是将信将疑,麻三儿更是惊疑不定,因他早就听说过,这一带的山中有雌雄双盗,却无人谋面,今日听来想是早已死在同道手中了。 他虽不是盗匪,却对这一类侠盗颇为推崇,当下又不免感慨了一回。 他见对面儿的瞎子,面色阴晴不定,料来他必有下文,便出言恫吓道: “想你一介草民,竟然不守法度,虽是坏了一对儿招子,可依然罪责难逃。正当拿到城中去,判一个当堂打死的罪过儿,也算是我大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是这一番常理。” 瞎子闻言,大惊失色道: “三爷且息雷霆之怒,我虽有罪,却不该死,尚有下情回禀。” 麻三儿闻言,正待搭话,忽听一旁的柴禾叫道: “好个胆大的贼人,竟然夜入他人宅院,偷窥旁人私情,真乃是个打不死的畜生。既有下情,还不快快讲来。” 瞎子被柴禾这么一吓,当即便开言道: “军爷息怒,想我到得此间,正是山高皇帝远,左近皆是些愚夫愚妇,哪里懂什么鬼神。想那王家,一天两命,却也不冤,乃是他家自作自受,断然不是什么诡异奇案呐。” 听他这么一说,不论是麻三儿,亦或是柴禾等人,尽皆一愣。麻三儿连忙就追问道: “想你既然窥破了个中玄机,却为何不肯当众名言呢?” 那瞎子闻言,便叹道: “唉,想我流落此间,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纵使身上带着银钱,却也落得个靠别人施舍过活的下场,哪儿还有胆子去胡言乱语呢? 况且,时方才我已经讲了,这里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民愚众,他们又何尝能听得进什么世间的道理呢? 于是便决定自家闭了嘴,快快行乞为上,至于他王家的家事,又与我何干呢?且他王家的后人,早已不是什么肯施舍的善男信女了,我却又何必帮他。” 麻三儿闻言,便知道其中定有重大隐情,当即追问道: “你说他家不冤,难不成真有什么因果报应不成?你且对我言讲了,若讲的好,我便带你出山,让你回归故里,到死也能来个落叶归根。” 那瞎子闻言,当即一把就抓住了麻三儿的衣襟儿道: “军爷此话当真?倘或真能让小老儿回归故里,我当将财宝分一半儿与你。” 麻三儿却笑道: “我便不是什么军爷,却也是个说话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你若言讲得当,我便带你出山,绝不食言。” 那瞎子闻言大喜道: “如此说来,却是我生来有福。那好吧,诸位且放宽心,待我就此细细讲来。” 当下他便叠起双指,娓娓道来。 第21章 第九章 断案 原来他王家确是本地的大户。 早在康熙年间,便以制作各类果脯闻名四方了。 为了栽种、摘取果子方便,他家便由城里搬至了乡间,起了这所宅院,又于山中辟出一片果园儿,就此便安顿下来了。 要说起他家的果品,虽然美味、质朴,颇具大家的风范,却尚未得到京师皇家的认可,不过只是关外的民品,偶尔被人贩入关中罢了。 可有这么一年,正值天气高爽,果实累累之季,家中的老太爷自在园中摘取果实,却见一棵果树上,枝桠间仅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青皮柑子,不免就大为惊讶了。 他闲常总在园中看护,那向来都是尽心尽力的,就没发现哪棵果树长的不好啊? 要不然就是被左近的乡民给摘走了?亦或是被什么山中的野兽给偷吃了? 他本是农家出身,最是爱护田产不过,当下便心中发起狠来,定欲将这个偷果之贼,“缉拿归案”。 当夜,他便身穿黑衣,藏身于左近的田垄之内,探出了头,静心观望动静。 可就这么溜溜的一夜都不曾合眼,他也没见着有一个“强人”出没。 直到了天明,他再次上前查看,却见又有一棵果树被偷走了大半果子。 他心疼自己这一年来没日没夜的辛苦,便找来了镢头,四下里搜寻蛛丝马迹。 正寻找间,却见有一队红头大蚂蚁,正拖拽着一颗硕大的果实,吃力的向地穴中爬。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待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果见真有一队大蚂蚁,体型少说也有人的小拇指粗细,正奋力拖拽着果实,迤逦前行。 他心念一动,当即顺着蚂蚁的地穴查找,果然就见到了十几条拖拽过的痕迹。 老爷子不由得是怒火中烧啊,心道原来是你们这伙儿畜生偷了果子来过冬的,倘或再任由它们繁衍下去,不消几年光景,这片果园便再也不是他王家所有了。 他心念及此,忙回家喊来了一众子侄,各个携着锹镐,火具,想将这窝蚂蚁一并掘出来,烧他个干净。 他们先是在园中探看了一回,见仅有这一处蚁穴,便一齐动手,掘开了土层,当即便露出了蜿蜒曲折的蚁洞。 一名后生,高举着火把,正欲将之投入蚁穴之中时,老爷子眼尖,忽见蚁穴深处,隐隐的竟透出腌渍果子的一番颜色来。 他浸淫此道多年,一看便知那是经年间腌透了蜜糖的果脯,连忙喝退了众人,亲自弯下腰,以手抠开土层,当真就露出了一个鲜艳欲滴,果味喷香的果脯来。 他忙将果脯掰下一小块儿,塞入口中品尝,顿觉齿颊生香,直透脑髓,即便是京中的玉轩号也做不出此等美味呀。 他大喜过望,连忙喊过众人,将手中的果脯分给他们品尝,众人还道是老爷子同他们做耍呢,可品尝之后,尽皆交口称赞,都言说平生从未吃过这么好的果子。 老爷子又向蚁穴的深处挖了挖,便见到整整一堆的果子,齐齐的码放在一处,取出一尝,尽皆是上乘果脯,即便在京中也是罕见。 众人如获至宝,将腌透的果子一一取出,用驴车装了,直接拉入奉天省城贩卖,不料竟卖得声名鹊起,被城中百姓哄抢一空,如此一来,他王家的名头也随之作大了。 可不论老爷子如何的模仿,却始终也做不出同样成色的果品来,前后数年间只能靠着蚂蚁巢穴中的果品,撑门面,创声势。 到了后来,老爷子便干脆将整个蚁巢都挪至了自家的院子里,又在房中栽了这么一棵果树,使得这蚁穴之中腌渍的果品就成了他王家的专属了。 此类果品,甘香甜美,世所罕有,又能保持鲜果一般的成色,一来二去便惊动了皇上老爷子,当即一纸诏书飞来,便将他家的果脯升格成了皇家专享的贡品了。 于是乎,他王家就这样躺在蚁巢之上,舒舒服服的吃了几代的贡饭,直到清朝末年,各地烽烟四起,盗匪横生,他王家的传人,也在一次进京途中,就被拦路的强人取了性命了。 其时家中孩儿尚幼,他的媳妇又是个妇道人家,没甚见识,更不懂得经营买卖,就这样显赫一时的王家便败了,不仅丢了皇贡的生意,到后来就连一般的小本儿生意也做不起了。 直到了眼下这一代,也想着能重振祖上的产业,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不论如何的努力,却是杯水车薪,不见有丝毫的起色。 他又不会培植果树,就连祖上留下的果林也照看不好,使得果子日渐稀疏,到后来竟然就一个都结不出来了。 讲到了这里,瞎子先自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 “想那蚁穴之中,经年间早已是蚁类成千上万,又没有树上结出的果子充饥,必然四处掠食。 那家中的妇人,老人却定是被蚂蚁啃食光的。想来此真是造物弄人,如此的结局,怎不令人唏嘘。” 众人听到了此处,顿觉肌肤起栗,即便是麻三儿闲常间看惯了厮杀和生死,也不免暗中一凛。 他见此时已近半夜,便叫那瞎子先自回房休息,待明日一同去他王家,掘开蚁穴,探看究竟。 又暗中嘱咐一名团勇,就在他家中休憩,以便夜间看守,防止他连夜遁逃。 这一夜,麻三儿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起初想着要用开水和油火,灭了这一窝蚁虫。 可又念及它们乃是虫类,焉能识得什么好坏善恶呀,此事本就是他王家盗用天机所为,想来还是当放生了才是啊。 话说到得天将破晓,左近的村邻早就听闻得团头儿欲要前往王家大宅的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扶老携幼塞满了道路,都想趁机看个热闹。 麻三儿则领着几名乡勇,分开了人丛,却见王家家主正跪在道旁,忙上前扶起,遂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大宅门前。 此时王家大宅已被封闭多时了,麻三儿一声号令,便命团勇砸开了大门,他成竹在胸,也不感到怎么害怕,就率先穿过了院落,伸手扯开了屋门。 众山民见麻三儿跨进了室内,都因惧怕屋中的“厉鬼”,尽皆慌忙躲闪,却又在远处围拢定了,继续观望。 麻三儿先命几名团勇,将土炕扒开,又命团勇沿树根挖掘,不消几铲便见到有大团的蚂蚁,蜂拥而出。 麻三儿却不叫团勇拍打,而是让众人散开,直至蚂蚁爬净,这才继续挖掘。 但见蚁穴之中,尽是些猫狗的尸骸,继而还有些干瘪的果脯陈列其中。 麻三儿命人将这些尸骨与果脯带至院中,便朗声对围观的乡民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本人业已查清,那伤害王家老幼的并非是什么厉鬼,而是方才诸位所见到的虫蚁。” 众人一听,尽皆议论纷纷,都道此事匪夷所思啊,那真是想破了脑袋也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却听麻三儿又说道: “他王家乃是靠着这些虫蚁,做成了如今这一番家业,可也因子孙不善,不能与此属共处,因而被坏了性命。 常言道,该来的便来,该去的便去。 想那虫蚁之属断然难有好坏善恶之念,只是一味贪吃,因而倒也不必十分计较,反是他王家该还的终将偿还罢了。” 言罢,他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陈述了一遍,又将在蚁穴之中找出的动物尸骸、干瘪的果脯叫众人看了。 大家伙儿见他年纪轻轻,却沉稳有理,述说明白,尽皆钦服,不觉欢声雷动。 那王家男主,见不是什么厉鬼所为,便解了他家损阴丧德的传闻,当真是感激不尽,就要跪倒磕头行礼,却被麻三儿一把搀住,好言安抚了几句,叫他就此安贫乐道,谨守田园过活,将来也必能衣食无忧。 待这一切都处理的妥帖了,麻三儿便随众人回了营地,命一众团勇收拾起行囊,即日开拔上路。 一路之上,众人大凡见到山民前来送行,便都下马答礼,且一视同仁,秋毫无犯,不免就被这四方百姓呼为义军了。 就这样队伍又走了一日,眼见着窦家围子在望了,却忽然就变了天,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须臾间彤云密布,隐隐的雷声中,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雷雨,就要铺天盖地而来了。 麻三儿眼见得无路可寻,便决定队伍暂停一时,待雷雨过了再走不迟。 乡勇们听得了号令,急忙找寻高埠处安营扎寨。 他们打平了山地,在左近深掘了数道堑壕,以防山洪冲挤,又将寻得的大石累成了地基,这才纷纷支起帐篷,准备休息。 顷刻间,大雨滂沱而至。 这场雨直下得“翻江倒海东流去,一线金光透地来。”待得云开雾散,竟已是申牌前后了。 麻三儿见众人无恙,正欲拔营起寨,却忽听得一阵锣鼓声响亮,不免就心中纳罕了,想这雷雨天气,申牌前后,又怎会有娶亲之人路过呢? 难不成竟是个走阴婚的? 他念及此处,当即便带了王大愣与柴禾二人,登上山坡眺望,但见远处一只迎亲队伍迤逦而来。 当先是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虽然头戴花帽,身披喜袍,却是面貌凶恶,双目中隐隐的透出了一股杀气。 他的身后乃是一乘轿子,被红色的绸缎妆点一新,轿中却是鸦雀无声,显得颇不寻常。 在队伍的后面就走着三四十个汉子,各个是歪戴着帽子,斜瞪着眼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城里雇来的吹鼓手啊。 麻三儿料定事情必有蹊跷,也晓得此地山匪恶霸极多,常常就有强男霸女的事儿发生,当初自己人单势孤,遇见了不平事尚且要管,而今已有了这许多人马,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他当即便命王大愣,领五十名精壮的乡勇,截住这只迎亲队,又命柴禾另领一百人前往接应。 那王大愣接了命令,当即点起军马,一棒铜锣助威,已然就截住了迎亲队的去路。 那马上的壮汉见状,还道是碰上了劫路的强人,当即便呵呵大笑道: “山长水远不知休,俺们老祖把命丢。今日进了大地狱,也要报腕儿把名标。” 这言外之意呀,就是要你王大愣快快报上名来,免得绿林之中,同道人之间伤了和气。 可是那王大愣乃是个不怕死的狂徒,不知礼的痴汉,哪儿晓得什么江湖切口儿,道儿上的暗语呢? 当即便将手里的浑铁顶门杠子凌空一晃,叫道: “俺叵耐烦你什么作诗讲口的,只是奉了头儿的命令,不叫你等过去呢。” 他的这句话说完,立刻便逗得那三四十人各个是笑破了肚皮,都道这是哪儿来的傻帽儿这是?还学别人吃生米儿,竟然就吃到俺们爷们儿头上啦。 可那马上的壮汉却显得颇不耐烦,他有心要提马冲过,却又有些惧怕王大愣手里那条黑沉沉的顶门杠子,只好耐着性子,压低了嗓音央求道: “一山难容二虎,一河难栖二龙,两山之王却终能走到一块儿。 今天乃是俺迎亲的大日子,你坏了俺的好事,俺不怪你,倘能留下姓名,待来日圆了房,再来讨教不迟。” 其实他这几句话那说得是再明白不过了,您那走您的阳关道,我呢行我的独木桥,不过今天这茬儿可没完,哪天逮着了机会,我还要再去拜访,到时候咱俩儿人定要拼个鱼死网破,分出个高低上下呀。 可是王大愣,却依然一副愣头愣脑的憨傻模样,对他的这番连恭维带威胁的话,就来了个充耳不闻,摇头不识,这在外人看来,那便是要吃定了生米儿了。 马上的壮汉见状,终于就有些忍耐不住了,他毕竟是这一带的悍匪,向来是说一不二,此时被这么一个愣头小子堵住了去路,倘或一味的退让,那今后又怎么能在弟兄面前立威呢? 他眼见王大愣手里的铁杠甚是沉重,料来不能力敌,便想着以巧取胜,就向着身后打了一声呼哨。 那一众跟在后面儿的土匪当即就心领神会了,都憋足了劲儿,准备一齐冲关而过。 第21章 第十章 蓝大头 再看那壮汉,先自片腿儿跳下马来,走至切近,忽起左手在王大愣的眼前一晃,便想接着矮身儿从他的腋下钻过去,却不料王大愣那是经过麻三儿调教的,不但力量过人,且颇通招式,见他低头钻将来,便一个坠肘,当即将他的脖颈夹在了腋下,稍一用劲儿,竟疼得他嗷嗷直叫。 那大汉徒然被制,却也是恼羞成怒,当即便用右拳,猛捣王大愣的小腹,直打得王大愣心头火起,便即松开脖颈,将手中的铁棍斜扫向他的右胯。 就听得“咔嚓”一声响,那壮汉竟被轻轻松松的扫断了腰胯,口中还来不及吭一声,便栽倒在地了。 三四十个悍匪,眼见头领死于非命,不免都鼓噪起来,纷纷亮出了家伙,准备上前拼命。 却忽听一棒铜锣响,百十名乡勇早将他们围裹在其中,纷纷高举梭镖,严阵以待。 休看这些个匪徒平日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此时一见这幅阵仗,也被吓得腿麻脚软,只好扔下刀枪,乖儿乖儿就缚了。 麻三儿见匪首已死,虽怪王大愣下手太重,却也无法可想,只好从那三十几人中挑出两个年纪老迈的上前问话。 这二人倒也乖觉,那是问一答十,便将事情的原委述说了一遍。 原来,死的那个惯匪乃是本地人,江湖匪号“来得巧”,乃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三番五次祸害地方,老百姓提起他来都恨得牙根儿痒痒啊。 就在前几天,他领着几名匪徒,到附近的村镇踩盘子,正巧碰见邻村儿的地主蓝大脑袋领着自家的闺女小凤,外出闲游。 他本是个好色贪财之徒,见到小凤儿有几分姿色,便动了贪念,当即就扔下几个金元宝,声言作为聘礼,三日后就要来迎娶。 他自回到匪巢之后,也怕蓝大脑袋变卦,钩了官府前来拿他,便派出几名小匪,昼夜潜伏在财主家附近,监视动静。 直到过了几天,小匪们回报说,蓝家只是起了一阵儿争闹,便没了动静了,连日来也没见家里人出门儿。 “来得巧”闻言大喜,料定即便是财主家也不敢招惹他这个煞星,便在三日后纠集起几十名匪徒,抬着花轿,前来迎亲。 待到得了蓝大脑袋家里,依着老令儿先命人将轿子抬入了院儿中,直到他家的闺女上了轿,这才又让人将轿子抬了出来。 他做贼心虚,生怕夜长了梦多,便将喜酒也省了,急惶惶的往山上赶。 不料走至半途,遇上了雷雨,便在左近的山洞中躲了多时,见雷雨停了,这才再次上路。 麻三儿听了他们的叙述,又察言观色,料定其言不虚,便也信了,随即命人先将众贼看管起来,又叫来柴禾,让他速速将轿中的小娘子解救出来,护送其还家。 不料,待众人打开了轿子,却见轿中的新娘头戴凤冠,身穿百花袍,竟被反剪着双手,口中堵着一团破布,兀自呜呜咽咽的挣扎不休。 柴禾见了此景,那是不解其意呀,料来定是财主家不敢招惹这些山贼草寇,又怕自家的姑娘不允,便如此的摆布与她? 可无论如何,还是先将其救出来再说了。可他甫一扯掉新娘口中的破布,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骂道: “天杀的东家,如此却是害苦了我。” 众人尽皆大惊失色,连忙割断绳索,将他拖出轿来细观,可怎么看却都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子啊,只得一面安慰,一面飞报麻三儿得知。 麻三儿闻言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慌忙赶来查看,就见这名男子已跪倒在地,抽抽噎噎的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这个蓝大脑袋也是个无利不起早儿的吝啬小人,甭说对下人了,就是对自家人也是刻薄无比,却唯独对自己的姑娘看的极重。 却不想一个没留神,撞见了“来得巧”这个冤孽,也是他命中注定要遭霉运,被逼无奈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得拾了元宝,领着姑娘逃回了家。 到得家中,他先是一叠声儿的哀叹,早就惊动了自家的老婆子,来至房中问明了原委,不免骂他是个天杀的混球儿,竟然当着胡子的面儿,领着自家闺女闲走,如今闯出这天样儿大的祸事来,可如何是好? 倘或将姑娘送进了虎狼窝,她这条老命,便也不要了。 说罢,便揪着蓝大脑袋要一齐碰头,弄得家中乱作一团。 蓝大脑袋正与自家婆娘推搡之际,却忽见长工刘二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故而心生一计,第二天傍晚便将他叫到了屋内。 先是摆上五两花银,又叫来一桌子菜肴,请他吃喝。 那刘二乃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虽然模样俊俏,却从没见过世面,被蓝大脑袋一番夹七夹八的胡侃,弄得云里雾里的,只好一叠声儿的逢迎说话。 蓝大脑袋一面劝酒,一面夹菜,几个回合下来,便灌得刘二人事不省。 待其从梦中醒来,却早已身在轿中,因捆绑的结实,不能展挣,又被堵住了口,无法言语,只好尽着情儿的受苦,直到此时方才被解救出来。 众人听罢了始末缘由,不免尽皆大笑,麻三儿也笑出了眼泪,心中却料定是那蓝大脑袋趁着刘二醉酒,偷了梁换了柱,将自家女儿藏了,却又奇怪他凭什么就不怕胡子前来报复呢? 于是便牵过了一匹马来,叫刘二骑了,自己则带着王大愣与柴禾二人,连同着十几名弟兄,一并赶往村中,前来探看究竟。 可一行人刚到村口儿的时候,却忽听霹雳也似的一声怒吼,从路旁的房舍之中,早蹿出了二三十个军汉,为首一人,豹头环眼,阔口咧腮,正是窦武。 且看他手举一柄五股猎叉,不由分说,望着最前面儿的王大愣当胸便刺。 饶是王大愣久经战阵,却也被他唬得是手忙脚乱,来不及摘下马上的铁棍,却见钢叉已然刺到胸前,急忙扭身让过,轻舒猿臂,运力于两手,便硬生生的将叉头儿给抓住了。 窦武见一击不成,正想插招换式,却叵耐钢叉被王大愣的一双铁手抓得牢牢的,无论如何也抽不回来。 他本就是个自视高傲的人,此时当众被制,不免羞愤交加,一个马步扎稳,双膀较力,口中喝一声“开”呀。 便听得“磕喳”一声响,那柄钢叉鸭蛋也似的木杆儿,竟被双方硬生生的就给撅断了。 此事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只惊得一众军汉,各个目瞪口呆,就连手中提着兵刃也通忘了。 可等他们回过神儿来,正要发一声喊,上前围殴,却忽见几匹战马旋风般冲来,直抵他二人之间,将双方就给隔开了。 那窦武仗着一身血勇,正待发怒,却忽见麻三儿已经跳下马来,走上前,抱拳拱手道: “小弟不知窦兄驾到,鲁莽了,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海涵一二。” 言罢,便招呼王大愣过来,一并相见了。 那窦武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又被麻三儿抢白得无话可说,当真是有火儿发不出,胸中甚是憋闷,他本就与麻三儿不睦,此时见他身边又多了这几名兄弟,身后又有许多的人马,当真是不敢造次了,只好忍气吞声,鼻中“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扬长去了。 麻三儿见双方初次相见便闹得不欢而散,自然心中不悦,可也知道他这嫉贤妒能的毛病,当下也不便说破,就领着众人,直奔蓝大脑袋的家宅。 这蓝大脑袋当然自知开罪了土匪,脑袋随时都可能搬家,他经过深思熟虑,便决定搬进窦家围子中躲避一时。 今日刚好请来了窦家老大给自己撑腰打气,自己则躲在宅内收拾细软,却不料屋门一响,院中脚步杂沓,还以为着是窦武来了,连忙起身出迎。 却见当先的竟是自家的长工刘二,后面则跟着一众乡勇,各个横眉立目,犹如凶神恶煞的一般,逼将入来。 他本就做贼心虚,心中已将刘二舍了,任由胡匪杀剐存留,此时相见,不免冷汗直淌,又没见窦武的踪影,心中更是害怕,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柴禾劈脸一掌,直打落了两颗门牙,刚想嚎叫,又被柴禾劈面再一掌,直打得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屁股坐倒在地,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 麻三儿见他挨了打,不免也是在心中叫好儿,可也不能任由着柴禾撒野,他不闻不问,毕竟自己那是义军,是要为这一方百姓谋福的,哪儿能让人家一句话没说,就打起来没完呐。 想到了此处,他急忙拦住了柴禾,又伸出双手,就将这地主老财给扶起来了。 起初蓝大脑袋还以为是碰上了冤家对头,正自狐疑不定,却见麻三儿好生面善,急忙就开言去套近乎了, “小的便是这一带的乡绅,却不知团头儿您来自哪方?也不知小的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 还请各位屋里边儿坐坐,待我让家里的,给各位端茶倒水,也让老总们都歇歇腿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一对儿斗鸡眼儿扫视个不住。麻三儿却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这等唯利是图的人,便顺口答道: “我们也是受了窦家围子之约,前来打罗刹教的。 不想半途上遇到了您家里的长工遭难,便出手救了。 而今也将人给你带来了,往后但凡有土匪袭扰,便可来窦家围子寻我们。也是能给你做主的。” 一旁的刘二闻言,急忙跪下道: “团头儿容禀,小的是死也不回去的了。 他这是吃人的心肝,指不定哪儿天又将我卖了,到那时侯还有哪位英雄肯来救我。 不如现下就随了您去,鞍前马后的也好照顾您老人家。” 麻三儿见他说的凄苦,先有了几分不忍,却又想到自己的身份,不觉有些好笑,只得随口应道: “你且起来,你是这家里的长工,我怎好就此做主,还是先看你东家的意思吧。” 蓝大脑袋却也乖觉,连忙说道: “团头儿这是哪里话来。 小的只是您手下的顺民,一切都听您老吩咐就是,哪儿还能叫您老操心呢。” 当下便命人取来刘二的文书,当众烧了。 麻三儿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让王大愣将刘二收了,又辞别了蓝大脑袋,继续上路。 这蓝大脑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真是气恼不已,他望着队伍开拔扬起的烟尘暗自咬牙道: “哼!好汉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就等着瞧吧,有朝一日我定要把面子找回来,让你们都不得好死。” 可他的这番说辞,麻三儿等人那是听不到了,殊不知就是这个蓝大脑袋事后竟做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险些就将整个儿窦家围子给毁了。 此正是: 君子坦荡荡,为人谋福;小人常戚戚,唯利是图;天理昭昭然,不漏一物;人心惶惶兮,煞是凄苦。 诸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2章 第一章 未雨绸缪 拥炉把酒适安逸 山雨欲来风满楼 咱们书接上回,正说到兄弟几人,计惩了蓝大脑袋,继续开拔上路,却因无巧不成书,尚需“花开两朵,另表一只”。 说的是有这么一个书生,每日介读书作画,意图考取功名,能够光宗耀祖。他虽然成了家,却依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活脱脱一个穷酸废物。 有一日,他刚读完了手中的《论语》,正欲找寻几个相识的学伴,一同饮酒赏花,附庸风雅,却忽听后院儿养的老母猪,口中哼哼啧啧之声不绝,他也是心中烦恼,便开口骂道: “想你乃是一介畜生,却要弄出这许多的声响,搅扰你家老爷一场。想我功名富贵在望,又岂肯与你等畜类为伍。” 说罢,就喊自家媳妇,将那母猪牵走。 他的媳妇深知他的脾气秉性,也不和他计较,便随手放下活计,去院中赶猪。 书生却正待提笔赋诗一首,却忽听院中惊叫连连,不觉骂道: “好你个妇道人家儿,难不成平日里教你的三从四德尚未背熟不成吗?而今又在院中大惊小怪,倘或惊动了邻里不是耍处,便要笑话我治家无方了。” 他虽是说教了一番,却没人回应他只言片语,便怒冲冲开了门,再要喝骂,却忽见家中的母猪,体型早大了许多倍,真个是“头如麦斗,眼似铜铃;鬃毛直竖根根立,四蹄踏地地欲倾;尾巴飞卷砂石走,张口怒吼似牛鸣;口中獠牙如刀戟,一片红舌会掉风;若非家畜成妖怪,便是上天降罪来了一个老猪精。” 他还当是自己没睡醒呢,急忙定睛再看,却见那头巨猪忽而掉头,张口一咬,便将他的媳妇拦腰叼住,三嚼两咽竟吞落了腹中了。 他被此情此景直吓得是心惊胆战呐,来不及为媳妇抹上一把眼泪,就夺路而逃。 休看他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此时却也跑得如飞似箭,两耳生风,直跑到了一处荒僻的所在,才敢收住了脚。 可等他定睛再看,周遭却是荒坟处处,野草蓬蒿,好一处荒坟野冢啊,不禁又暗暗叫苦,正想寻回村去,却忽听就有一阵儿掘土的声响,正从一处坟丘里传来。 他虽是饱读了圣贤之书,可并非是愚昧之辈呀,情知这是碰上盗墓的了,此辈多是心黑手狠,倘或叫他们撞上,定会将他杀了,埋入坟中毁尸灭迹,故而也不敢耽搁,就蹑手蹑脚的寻了一处小径,撒腿狂奔。 可是他的手脚早就软了,还没跑出几步,早惊动了坟里的贼人,一声呼哨便随后赶来。 书生虽早就疲乏已极了,却在这生死关头,也知道惜命,一霎时豪气顿生,只顾没了命的狂奔不休。 直到他累得口吐白沫,眼冒金星,无论如何就再也挪不动步了,这才一头栽倒在地,就人事不醒了。 待其再次醒来,却早已是天色昏黑,冷风撒然的深夜了。 他衣衫单薄,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忽然察觉到身边似乎有人,以手一探竟是个死的,周身冰凉,满是血污,好在衣衫尚且齐整,他被冻不过,只好颤巍巍的剥了那人的衣物,穿到身上御寒,却不料时过不久,但听得鸡鸣声四起,已是天光了。 他本欲起身寻找路径,却遥见一伙儿人由远而近,还以为着是山贼造访了,急忙就伏低了身子,躲避起来。 可是说来也巧,就在他伏低身形的一瞬竟被人给发觉了,当下一声呼喝,四面围拢来,被捉了个正着。 他见面前的众人都是庄客打扮,便放下心来,正欲分说明白,却忽听为首的一人叫道: “好个贼子,竟敢盗掘古冢,又杀了同伴,逃到此间。也是天理昭然,叫你被我等捉了,正好解到县里去,请功受赏。” 他听闻这伙儿人竟将他污作贼人,急忙开口争辩,可一身装束,满是血污,叫人如何肯信呢?当下又是一顿棍棒相加,直被打得昏死了过去,这才被绑上四肢,抬到县里来。 好在那位县太老爷乃是个清官,听闻拿到了挖坟掘墓的贼人,不敢怠慢,急忙喝起了三班衙役,又领了师爷,升堂问案。 可这三推六问之下,那书生当真是有一说一,就将事情的原委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说了个明白。 县太老爷察言观色,见他确不似个贼人,便叫领堂的班头,领了十几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带上飞签火票,前往书生的家里,看个端的。 可等班头领着一众公人到了他家,却是一切如常,他家媳妇也正在屋中纳鞋底子呢。 一问之下,才听那妇人说,他家相公昨日清晨忽然就发了颠,不顾一切的狂奔而去,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追之不及,又思量着待他清醒后自会回来,只得回到了家中继续做活儿,却不料苦等了一夜,仍不见回来,正欲去衙中首告,却见班头自带人来了。 末了那妇人还说,她的这位相公,一向爱看“鬼狐杂谈”,那心里边儿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是,时常发颠,倒也不足为奇。 众人听了,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回转来报信儿。 县老爷弄明了原委,不觉大笑,深知这个书生乃是个无用之人,便称其为“狂生”,逐出堂去了事。 这“狂生”回到了家中,又被左邻右舍嘲笑了一番,自觉无脸再呆下去了,只好离家出走,最后竟然就不知所终了。 不过也有人说,目下搅闹关外的恶灵天师,便是这个“狂生”。 他被众人羞辱得恼羞成怒,一路上寻妖访怪,立志报仇,却不料误打误撞间竟入了罗刹教,因其识得礼法,更兼头脑聪慧,数十年间便被逐级提拔,最后竟成了这一方的教主了。 对于这些个传说,近年来流传甚广,在这些愚夫愚妇的口中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有那不辨真伪的,便偷偷弃了自家的田亩,跑到山里去,偷偷入了罗刹教了。 如此一来,甭看罗刹教在关内的富庶繁华之地发扬不开,可在这关外的穷乡僻壤间却是越来越壮大了。 咱们闲言少叙,还是书归正文,麻三儿自领着一队“义军”,刚刚开拔不久,便遇到了从窦家围子赶来的一众乡民,他们早就风闻他麻三爷英明神武,盖世无双,便自发的担酒壶浆,前来迎接“义军”了。 内里自然有六格格和虎妖等人,大家俱相见了,都是欢喜无限,而那随同来的乡勇们,眼见四方百姓如此拥戴,不免也是暗自高兴,思量着此番能随着三爷前来,那可真就算来着了。 日头接近午时,前来迎接麻三儿的乡民络绎不绝,一路上欢歌笑语,载歌载舞,显得颇为热闹,却是“东家起灶,西家忍饥”,早气歪了窦家四虎的鼻子。 他们原是看麻三儿等人不起的,而今却被他抢了风头,又有窦武当众出丑的过口儿,又岂能白白忍下这口气。 倒是那窦老太爷,颇有几分气量,自是心中明白,此番麻三儿前来,倒是壮了他窦家围子的声势,想那罗刹教乃一众丑类,纵有天胆,也不敢贸然前来了。 于是他力排众议,亲自领了身边儿的“四梁八柱”,赶往围子外头迎接。 这窦家四虎本是不愿意的,可拗不过自家的老爷子,只好都捏着个鼻子,跟在后头,却唯有窦家老三,暗打算盘,脸上显得颇为欢喜。 你道是为何?难不成窦冲要与麻三儿交好?实则非也,是他早就对六格格垂涎三尺,即便要与麻三儿交好,却也另有图谋。 他们一行人到了庄外,但见旌旗一面,迎风飘摆,上秀“义军”二字,旗下四匹马,马上分别端坐着麻三儿、成瘸子、王大愣、柴禾四人,身后则随着数百乡勇,尽皆红巾抹额,身穿号坎儿,背背大刀,刀柄之上红缨飘洒,远望真好似一片红霞,漫地而来。 众人看了俱是心惊啊,唯有窦武,遥见王大愣骑在马上,想起日间曾当众受辱,不免妒心爆起,便要弯弓搭箭,一箭射将去,幸好被窦文及时发现了,就硬生生的将他拖回了围子。 麻三儿望见窦老太爷亲自出围迎接,连忙翻身下马,又将成瘸子等几人一一引荐了。 那窦员外见到了成瘸子与柴禾,倒还罢了,却对王大愣十分赞赏,心里暗道,倘或能将此人收于麾下,便不愁杀不出个功名利禄来了。 想到了此间,他便对王大愣甚为殷勤,而那窦文却独对六格格情有独钟,见到她被冷落了,便想要上前套个近乎。 却不料,六格格虽是个弱女子,却生来性高气傲,又对她的三哥情真意切,眼见麻三儿忙着支应,竟没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儿,正在气恼,却见窦文嬉皮笑脸的凑上来,不免就想要拿他出出气,便笑盈盈的迎上去,忽而下头一个绊脚,便将他踢倒在地了。 那窦文本是一片痴情,见到六格格面带笑意,直看得眼热心跳,正要上前温存暖语,却被当众踢了一跤,不免也醋意顿生。 他早知六格格对麻三儿芳心暗许,便将一肚子邪火都撒在麻三儿身上,当众竟破口大骂道: “你们这些个杀才,若不是我们收留了你等,你等焉有今日。想不到今天却要在老子面前耍威风,当真是岂有此理。你来,你来,怕你的不是好汉,当真要与你厮并三百合。” 窦老太爷见他忽然发狂,生怕他坏了好事,连忙出言喝止道: “你这逆子晓得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回屋去读书,倘或再要胡缠,当心家法伺候。” 说完便命几名团勇,将他架起来,冲开人群去了。 麻三儿原正在兴头儿上,却被这窦冲一番话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见窦老太爷动怒,急忙劝道: “老爷休急,想我和令郎乃是好友,倘有不慎冲撞处,还望您老海涵。待日后我自会去令郎处问候,定要重修旧好,结为兄弟。” 窦老太爷见说,不免暗叹自己的子侄较麻三儿真不知差了多少,却又不肯当众丢了面皮,只好打了一个哈哈,便领着众人一同到围子中歇脚儿去了。 当夜围子里杀牛宰马,大摆宴席,麻三儿以及随同的一众乡勇,那当真是到了家了,就地团团围坐,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吃了个风卷残云,不亦乐乎啊。 王大愣、成瘸子等人,也是有好些个日子没吃过这么像样儿的饭食了,此时直吃得丑态百出,也全然顾不得什么礼仪相貌了。 在座的窦老太爷,因年纪大了,不喜好此类划拳行令的场合,只略略喝了几口水酒,便自回屋歇了。 倒是陪酒的窦家四虎,眼见他们吃的如此狼狈,不免都在心中暗笑,这不过就是乡巴佬进了城了,是瞅哪儿哪儿新鲜,看哪儿哪儿顺道,可怎比我窦家人,那个儿顶个儿都是吃过见过的,眼下先不与尔等计较,待日后见了真章再说了。 众人吃罢了晚饭,麻三儿便安排着大家歇了。他走了多日的山路,早就疲乏已极了,头脑一沾枕头,便昏昏睡去了,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方醒。 他心中惦念着四方百姓的安危,急忙起身,简单洗了把脸,吃了几口干粮,便叫来随行的军汉,带上两个屯中的团勇,一并四下里查勘地形。 说起这查勘地形,却是他多年行走江湖的老令儿了,往往在事出紧要的关头,便救了他的性命,故而最是看重不过。 几个人先行到围子大门外看了看地势,但见田垄纵横,风吹麦浪,正是一派繁忙的农耕情景,麻三儿却不看农人们忙碌,只在心中默记四面的地形。 他见前方的十多里内尽是平川,却无险可守,又见两侧山丘起伏,高低错落,暗想这里便是打埋伏的好去处了。 几个人又到了围子的后门处查看,但见一道土岗立在目前,岗上林木丛杂,甚是险恶,却多有被天雷击过的痕迹,正不知是何缘故? 那两名屯中的团勇见麻三儿独自纳罕,不觉莞尔一笑,却是相互推脱着不肯说,面上还尽是尴尬的神情。 麻三儿见他们欲言又止,情知必有缘故,便开口相问,倒是其中一名年龄稍长的团勇道: “队头儿您既然问起,小的那就不得不说了。不过这是我们这嘎达的丑事儿,您老可千万别笑话,否则小人们的脸可就要插到裤裆里了。” 言罢,他便手指着土岗,一五一十的讲述起来。 原来,此岗名唤焦林岗,名头却是在康熙年间就留下的。 说的是当地有一个泼皮闲汉,人皆唤作醉鬼李四。 他平常只是在这一带的乡中闲走,但凡遇到了能干的活计,便干上几天,挣得三两个银钱,便拿去买酒买肉,自行吃喝一番,从不做长远计较。 不过就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倘或没其他的毛病,倒还罢了,可偏偏就有一个最让乡下人讨厌的毛病,那就是好串老婆门子。 可什么又叫串老婆门子呢? 说的便是,每到农忙之时,男人们往往要下地干活儿,除了归家吃饭,便是一整天儿都要在田间度过,剩了家中妇女,独守空房,就跟个寡妇也差不多了。 此时便有那讨人嫌的汉子,趁着男人们上田,寻了这样那样的借口,跑到别人的家里去,跟妇女们拉家常,套闲嗑,一旦被男人撞见了,往往就要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多不知悔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犯,这就是民间常说的串老婆门子了。 要说这醉鬼李四便是此等样人了,可倘或他只是去找年轻貌美的妇人拉家常,那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生了一个貌似潘安的好相貌,加之巧舌如簧,这一来二去间,就有那不守妇道之人,被他拉下了水了。 第22章 第二章 内斗几时休 话说有一日,他正与一名熟识的妇人,颠鸾倒凤的胡扯,却忽听柴门一响,那下田的男人,已然回了家了。 李四见事不好,慌忙穿了衣服,跳后窗逃走,而男人进了屋,见自家妇人衣衫不整,当即就明白了八九,听得后窗有响动,当即手提着锄头,前来赶打。 李四慌不择路,直接跳入了隔壁一家的院墙,却恰赶那家的男人没走,见他赤着膀子,还道是自家妇人偷汉子,便也提着炉铲,奔出拼命。 李四暗叫了一声“苦也”,只好冲破篱墙,夺路而逃。 他在乡中日久,恶名远扬,当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更有那多事的,一面高喊着捉贼,一面又飞报田中,告知了众人。 众农人见有“破号可以吹”,有“破鼓可以捶”,便纷纷扔下手中的活计,携了农具,一窝蜂的赶来擒捉。 此时的李四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有心跪倒当道,赔个不是,又怕众人相偕,直接将他打死了,只好是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 恰在此时,也不知是谁家的看门狗,忽然就发了颠,将围住李四的农人冲开了一条路。 李四见状,知道机不可失,只得沿着“狗道”冲出了人群。 众人哪里肯舍,便鼓噪着围拢而来,李四见状,知道此地是断不能呆了,只好撇了家中的破衣烂衫,直接向土岗上逃命。 这座土岗,地势陡峭,林木丛杂,李四甫一冲进去,旁人便不好拿了,只是兜在林外,却始终不肯散去。 那李四走的急了,早已气喘吁吁,他一面坐下来休息,一面却是嘴上不肯饶人,当即撒开了泼皮的手段,叫骂个不休。 众人听他兀自用强,不免气破了肚皮,叵耐各个拙嘴笨腮,斗口不过,便一齐发狠道: “李四,你做的丑事,天理难容,当心老天爷一个炸雷劈死你个狗杂种。” 李四闻言,径自接口道: “就你们这帮穷鬼,休拿大话欺我。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机灵,甭说老天爷用雷劈我,就算是九城兵马都到,我也不怕。” 他正自唧唧哝哝的用强,却忽听头顶之上雷声隐隐,众农人也是大喜过望,便都一齐祷祝道: “贼子李四,坏了纲常,老天有知,快快降雷劈死这畜生。” 说来也巧,众人刚刚祷祝完毕,便听得头顶之上,那雷声就越来越近了,且轰轰然,犹如万马奔腾。 众人俱被这雷声惊得是面如死灰呀,就连林中的李四听了,也是心惊胆战呐,急忙就要寻个山洞去躲避,却忽觉头顶一凉,紧接着毛发直立,还没等他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呐,但听得“咔啦”一声巨响,身旁的一棵怪柳,就已经应声而断了。 林外的众农人,见天降异象,当真就要显圣除贼,不免是欢声雷动,可临了却见李四毫发无损,不免都扼腕叹息,就纷纷的再向上天祈祷。 这一回,众人的话音未落,便听得雷声隆隆,一道又一道的利闪,接连就击中了李四的左近。 李四眼见得树劈、草焦,不免魂飞天外,虽手脚麻软,却尚有三分气力,就挣扎着向山上逃去。 可那雷声却不减反增,就接连追将上去,但见霹雳交加,不绝于耳,却是始终未伤及李四分毫。 众农人皆被震得两眼生花,纷纷伏倒于地,再也不敢抬头看了。 须臾间,雷声止歇,却有一场大雨劈面而落,就将众人都浇成了落汤鸡。 大家纷纷逃回家去,俱言老天无眼,其则乃是老天尚有容人之量,那男女之事,乃是你情我愿之举,虽坏了纲常,却罪不该死,不过是惊镇其胆,令其不敢再犯罢了,又岂是此辈愚人所能解的。 几个人听完了故事,不禁都笑出了声儿,其中一人道: “想那李四,吃了这场惊吓,当真是不敢再犯了。” 另一人却道: “不过这个坡叫的不好,应该叫悔过坡才是。”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便在随身的图册上标了方位,再转往他处勘验了。 他们一直走到了晌午,却也仅看了几处地势,麻三儿不仅在心中嗟叹,此地方圆广大,地势多变,真乃用兵务农的绝佳去处啊,倘能善待,倒不失为一方宝地。 他正自思量不绝,却忽见两名庄客飞奔前来寻他,口口声声说窦老太爷有请。 麻三儿自是不敢怠慢,急忙策马加鞭,待其赶到窦老太爷的府邸方才知道,原来是老太爷从县城的海味楼中订了一桌燕翅席,此时早已杯盘罗列,准备停当,柴禾与王大愣以及窦家四虎等人俱在座,就等他前来开席了。 麻三儿自谦让了一回,方才坐了,却听得杯盘一响,伺候在四周的下人们就势揭开了菜盘上的盖碗儿,登时蒸汽四溢,香飘满室,各类生猛海鲜盛放其中,端的是色香味俱佳呀。 众人先是让了窦老太爷一回,见他只吃了几口菜蔬,便吃不得了,这才纷纷举箸,一齐吃喝起来。 王大愣毕竟没见过这等的席面儿,满桌的山珍海味,早看得他眼花缭乱,时方才他早已盯准了一大盘儿螃蟹,此时见众人动箸,便伸出簸箕般的大手,去拿那上面儿最大的一只。 而坐在一旁的窦武,却偏要与他作对,当即便也伸出了筷子,就将那盘中最大的一只也给牢牢夹住了。 王大愣毕竟是粗俗惯了的,眼见到嘴的美味要丢,哪儿还管什么礼仪、面子,急忙以手按住了螃蟹盖子,不肯相让。 这二位那都是有着千斤神力的莽汉呐,一张小小的八仙桌,又如何经得起这二位的折腾,但听得“嘎吱吱”一阵脆响,眼看就要桌儿倒菜翻,真个是任谁都吃不成啦。 窦老太爷眼见双方争执不下,不免叹了口气道: “今日老夫准备了这一桌子的菜,乃是想为你两家讲和。 想那罗刹教日渐猖獗,祸害了无数的百姓,我等被众推举出来,正要为这一方百姓撑腰啊。 可你们却总是为此等小事争闹不休,怎不令我寒心呐!” 说完,他想到了伤心处,竟自抽抽噎噎的落下泪来。 如此一来,众人只得都停了筷子,不敢再吃了,王大愣与窦武也都同时缩了手,坐归本位,却仍在相互间暗恨不已。 窦老太爷见大家不再争斗,心下才稍微安定了些,便又说道: “现如今呐,罗刹教教众甚多,实力强大,听人言讲就连皇宫大内也有他们的耳目呢。 我等小民若不能劲儿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却也是难为。 我早就有个想法儿了,今日说出来也好叫你等知道。 我看你们年龄相仿,又志趣相投,不如就此拜了把子,结为了异姓兄弟,也好让我这小老儿有个依靠。不知你们的意下如何呢?” 窦家四虎闻听,当即便要不允,可麻三儿等人听了,反倒觉着这是个办法儿。 一来可以团结一处,共同对付罗刹教;二来他们毕竟是远来之人,本就没甚亲眷,如此便可与窦家后人呼兄唤弟,料来也不是什么亏本儿的买卖。 窦老太爷一眼便看出了众人的想法儿,他也不问自家人的意见,便命人赶快在后堂中摆设香案。 窦文,窦武,窦冲那都是一百个不情愿,可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拆自家的台吧,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却故意落在了最后边儿。 那王大愣却兀自咬着手指,心里却对那只没到嘴的螃蟹是念念不忘,他一向对麻三儿言听计从,见他站起,便也离了席,乖儿乖儿的跟在了他的后边儿。 一行人随着老爷子来到了后堂,但见檀香高烧,供品罗列,当中便是一尊纯铜的关公塑像,蚕眉凤目,五绺长髯,手提着青龙偃月刀,端的是不怒自威呀。 窦老爷子见大家都到齐了,便叫众人依年齿排班跪倒,他自己则独烧了一柱香,擎在手中,喃喃祷祝道: “关二圣君在上,小老儿窦融,膝下四个犬子,都不成器,却是有心杀贼,扶危济困。 还望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他们为朝廷立功啊。小老儿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他们八人情投意合,自愿八拜结交,还望您老人家成全则个。 待他们结拜了之后,便是异姓的手足兄弟,食毕同桌,寝必同塌,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护佑得这一方百姓平安。 倘能如愿,想来也必是您关二圣君的庇佑,定当建庙修祠,终生供奉,绝不敢自食其言呐。” 他祷祝已毕,便将手中的檀香插在了炉内,调转头对众人说道: “而今刀兵四起,百姓苦不可言。你们八人既有缘份相认,便当同心协力,共抵贼寇。 今日便是良辰吉日,关二圣君在上,列祖列宗在下,你们正可八拜结交,这便是老夫的一场心愿了,即便我有山长水远之日,也是可以闭眼的了。 眼下时辰不早,待烧得了这柱香,便可行交拜之礼,也可叫这一方的百姓心安呐。” 他言说已了,便欠起了屁股,就近坐到一张太师椅上,闭起双眼,单等时辰了。 可他哪里知道,常言说“儿大不由爷”,下面跪着的八人,却是各怀异心。 窦家四虎那是断然瞧麻三儿等人不起的,皆以与其结拜为耻;而虎妖、王大愣等人,却也自持勇力,焉肯甘居人下呢。 他们四目相对,不免都恼恨起来,倒是麻三儿跟窦家老四持重些,急忙摇手、瞪眼,极力阻止,这才没让这几个人当堂就争闹起来。 待得檀香烧尽,窦老太爷才睁开了双眼,他老眼昏花,耳音又背,方才坐着养神,几乎就睡着了,哪里知道下边儿的动静儿啊,只知喊来团勇,要依着旧令,行结拜之礼了。 只见那名团勇手捧一本簿册,翻开了封页,朗声读道: “天上诸星且听真,俺是人子在凡尘;一来一往星辰转,一往一来四海深;星辰转来岁月定,四海深来不动根;不动根处生恩重,恩重如山定海针。 我等有缘在一处,关二圣君显真身;既然跪倒把头磕,纵在刀山不动身;刀山火海俺敢闯,就因兄弟助乾坤;乾坤倒转不忧疑,手足情深不可分。 不可分处见分晓,关二圣君把话论;上学圣贤不降周,下学桃园兄弟恩;中学梁山众英豪,即便招安不肯分;我辈小儿多奇志,前途一览重人伦。 既然结了兄弟情,生死相随不变心;前有金山一齐上,若为大狱也不昏;唯有生时非同时,死时倒要一齐奔;惊天泣鬼是我辈,名留青史动世人。” 下头跪着的众人也随着团勇一并念诵,待念完了,便要依年齿次序,论兄论弟,相互对拜了。 可这一番论下来,竟是虎妖年齿最长,当为大哥。 他出身农家,又与罗刹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世那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窦家四虎又怎肯叫他做了头人呢,于是便由窦武抢先发难。 只见他先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乜斜着双眼,满脸鄙夷说道: “我说,就你这么个东西,还能做大哥,倘或官府查问起来,再说我等与罗刹邪教有关联,当真不是耍处。 依我说,咱们还是将他逐出了好,否则即便不被官家追问,也会被世人耻笑,耻笑我等有眼无珠,有珠无神,都是些睁眼儿瞎,拜了这么个草头大哥,就连自身的运数那也都被败光了。” 他的这番言论一出口,立时就博得了窦文和窦冲的同声附和。 一旁的柴禾向来性高气傲,如何听得他们信口雌黄,当即便回敬道: “要如此说来,那倒不假,想你窦家,有这几个丧门星,焉能博得什么功名、富贵,不过就是井中捞月罢了。 依我看,还是我们这几个人拜了把子,你们且在一边看着,也学学什么叫义气深重,免得将来走南闯北之际,再被天下人笑破了肚皮。” 要说时方才窦武只是存心发难,可柴禾的这番话却恰似火上浇油,炉中添碳,却叫窦家四虎如何忍得,当即便是“心中三味真火轰轰然直窜了顶梁,脚下幽幽浊气醺醺然直透了周身”,就算是“大罗神仙念真言,四海龙王来劝善”那也是枉费心机了。 就见窦武猛然断喝一声,恰似凭空打了一个霹雳,他离着柴禾较远,便涌身扑上,抡拳当胸便打。 柴禾虽无防备,却也颇通武功,见他来者不善,心知不妙,急忙缩颈弓身,一个寒鸡步,跳起来就逃。 窦武的这一拳乃是用尽了平生气力的,如何收纳得住,当即拳势不减,就硬生生的砸在了王大愣的身上。 这王大愣虽是憨直,却也有几分心机,此时正为没吃到螃蟹而心焦不已,却平白挨了一拳,也不由得气冲斗牛,当即收胸敛胯,硬生生将这一拳接了,却上动不停,扎开了五指,照定窦武的脸上,就来了个“瞪眼金灯照,五指满脸花”,直打的窦武“妈呀”一声惨叫,直飞出去五六步开外,一时竟挣扎不起了。 第22章 第三章 内外交困 窦冲见兄长被打,一时便忘了身处何地,随手抄起身旁的蜡签儿,磕掉尚在燃烧的蜡烛,以尖头儿对准了王大愣的胸膛,分心便刺。 幸亏麻三儿离他最近,见事出紧急,来不及细想,急忙一跃而起,左足点地,右足早起,正踢在窦冲的手腕之上,不但将蜡签儿踢掉,还将窦冲的右腕踢折,直痛得他“哎呦”一声惨呼不绝,也直接躺倒在地了。 窦文眼见顷刻之间,窦家已先后倒了两人,便是寒冬的雪水也难以遏制心中的怒火,当即一声怒吼,声震屋瓦,一个虎跃便直奔麻三儿扑来,探出两指,直插麻三儿的双目。 俗语云,“眼是心中之苗”,那习武之人,最是看重双目不过,内家拳中便有“内合心气胆,外合手脚眼”的说法。 麻三儿但觉惊风扑面,心知来者不善,情急之下一时失算,便使出了平生的绝学。 想当年他随白爷练功之时,曾得过一手儿真传,便是内家拳中的精湛功夫,唤做“退步连环鸳鸯脚”。此一手儿乃是临机应变之式,不但阴狠果决,且威力奇大,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断然不能使用的。 此时他双眼被制,早已惊恐万状,临机难辨情势,便只好顺势而为了。 但见他躬身后撤,扭项沉肩,提左脚轻轻一点来者的小腹,待其收腹之时,猛然提胯右腿提膝回撤,在空中划了一圆圈,左足早起,就踢在来者的右肋之上了,但听得“哎呦”一声惨呼,窦冲已是立脚不住,斜着身儿就栽倒在地了。 须臾间,堂中情势大乱,窦家三虎纷纷倒地,直看得窦老太爷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只有窦家老四却是个颇有心机的主儿,他身怀绝技,即便碰上了一流高手,也是不落下风的。 起先他还气定神闲,可一见到自己的亲手足,纷纷重伤,不免怒火中烧,他情知内里只有麻三儿这一个高手,正要与他较量,却不料猛听得窦老太爷一声怒喝 “你们在走投无路之时,前来投奔与我,我待尔等不薄啊。 可你们在关二圣君面前竟下此狠手,叫我如何受得。 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你们几位大神,你们还是走吧,我窦家围子将来不论受到何等威胁,也断然不想再见尔等了。且去吧,去吧!” 麻三儿眼见得事情闹到了如此地步,不免心下也有些懊悔,可事已至此,窦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却也是无力回天了,只得招呼了虎妖等人,准备打点行囊,就此离去。 可正在此时,从外面忽然跑进一名乡勇,结结巴巴的报道: “启、启禀老太爷子,大,大事不好啦。 那罗刹教已在打谷场前集结,口口声声要围子交出粮草。 否则就要打破围子,叫我等都玉石俱焚。” 堂中众人闻听此言尽皆大惊失色,眼下强敌突至,便只好将个人的私怨都抛诸于脑后了。 窦武命团勇,先扶起窦文去找村医疗伤,又叫人搀了老太爷去后堂中躲避,自己则招呼了一声,先去家中穿戴齐整,又纠集起二百多名乡勇,在麻三儿等人的助力下,出围迎敌。 但听得一棒铜锣响,围门大开,麻三儿、窦武等人,各自率领着的乡勇,成二龙出水式当先列阵。 但见对面儿黑雾弥漫,无数黑烟兵盖地而来。 窦武虽是勇力过人,可从没和罗刹教正面儿交过手啊,此一番出战自是有些胆怯,见到对方使起妖法,更是心中打鼓,不免就有些踌躇不前了。 麻三儿见了,心知这“一仗胜,仗仗胜”的道理,此时倘或怯了,今后再难支应,于是将手一招,率领自家乡勇,抢先截住了阵势。 他曾于罗刹教见过仗,虽然规模不大,却也箭射了恶灵天师,此时虽然人数不占优,却也心下不怯。 他见对面未有头人,便朗声说道: “那对面的黑烟兵听着,谁是你们的带队官长,速速出来答话。 否则,爷爷手里的弓箭也不是吃素的。尔等如若不信,且看,” 说完他便弯弓搭箭,瞅定对面儿的黑旗,弓弦响处,箭去如流星赶月,不偏不倚正中绑旗的木杆。 但听得“磕喳”一声响,那箭簇竟深深的埋入了木杆之内,几乎将木杆都折断了。 这一手儿当真见效,正在鼓噪的黑烟兵,当即就都停住了脚步,要知道他们虽然服食了“仙丹”、“福水”,却是欺骗普通百姓可以,真遇见了煞星,那也是怕死的。 然而片刻之后就听得一阵马挂鸾铃之声,一匹青马驰到了队前。马上端坐一人,五短身材,相貌猥琐,背后背着一个布囊,形同龟盖,却是罗刹教的三护法,亲自前来了。 这三护法乃是个龟性,最善呼吸吐纳导引之术,闲常沉默寡言,却是个阴狠难料的性子,但凡教中执法、祭祀之类的勾当,都是由此人执掌,端的是“双手沾满淋漓血,一体阳寿随时休”,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对恶灵天师俯首帖耳,不曾擅离左右。 此番前来,确是为教中征集粮草,皆因当下正值早粮下穗的季节,可多屯稻米,已备吸纳教众之用。 这个三护法,自向恶灵天师讨了这份美差,尚在做白日梦呢。 休看他其貌不扬,却颇有野心,早想着能有朝一日,独自挑起个草头班子,自立为王。 到那时,这方圆左近的愚民愚众都要尊他一声大天师,那可就风光的紧了。可队伍刚刚行至此间,就碰上了对头了,他当即便命黑烟兵燃起了涨天的烟焰,正欲屠戮村坊,却早见两队精壮的乡勇,已列阵迎敌了。 他心中纳罕呐,先自在阵中看了半晌,早望见一位青年将领,英气勃发,手挽强弓,似乎还有些眼熟,这才撒马出阵,想近前看个究竟。 不料两下相抵,却惊得他冷汗直淌,须知此辈邪教中人最忌正人君子不过,倘碰到气足力盛之人,心下倒先怯了。 此时他已认出对面之人正是日前箭伤天师的对头,情知难以力敌,正要勒马逃走,却见背后一人手打黄旗,不免又是一惊。 原来,恶灵天师最恨临阵脱逃之人,即便是追随日久的也要剥皮摘心,绝不宽容,大凡阵前都要打起一面黄旗,代表其法身亲临,余众便轻易不敢逃遁了。 三护法心中暗暗叫苦,却忽然瞥见另一侧的团勇个个填胸叠肚,似乎气势逼人,可细辩之下,倒有了计较了。 他急忙勒马回阵,暗命一队黑烟兵,绕出阵后,偷袭那一侧的团勇,且要鸣锣放炮,尽可能的将其吓退,余者便好收拾了。 那队黑烟兵领命,当即绕出阵后,鸣起一棒铜锣号炮,齐齐摇动手中的兵刃和火绳,尽力向着窦武一队冲杀过去。 窦武正在暗自庆幸,罗刹教的注意力都被麻三儿那厮给吸引过去了,正欲看一场猫捉耗子的好戏,却忽然被一队黑烟兵猛冲一阵,当即就有些抵挡不住了。 他闲常之时,对团勇疏于整训,此时再想约束,竟有些呼之不灵,只好尽力遮架拦挡了一回,便向着围中退却了。 那一队黑烟兵不舍,鼓噪着一齐向前,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罗刹教的后阵大乱,却是王大愣,早听了麻三儿的号令,偷偷绕至阵后,猛然就冲入了阵中。 但见他手中一条浑铁顶门杠上下翻飞,端的是“碰上就死,挨着就亡,磕磕而皮破,擦擦而筋伤”,直打的罗刹教众哭爹喊娘,四散奔走。 麻三儿见时机已到,急忙展动手中的红旗,但听得一棒铜锣响,他也率领一队乡勇,杀入了阵中,那些罗刹教众平日里只能欺负些黎民百姓,此时碰上了硬骨头,当然就啃不动了,眨眼间被杀倒了几十个,余下的登时作鸟兽散,那三护法却早在察知情势不妙之前,就已经纵马飞逃了。 窦武被黑烟兵追杀了一阵,险些丢了性命,幸而有麻三儿与王大愣相助,这才死里逃生。 他虽愧极生恨,却也不得不佩服麻三儿的临阵果敢,不免就升起了一丝敬畏之心。 他远望麻三儿等人已然取胜,情知围子必无大碍,这才收拢起逃散的团勇,灰溜溜的回了围子。 迎面碰上前来营救的窦冲,两下合并,这才心中稍安,却也没脸儿再见麻三儿等人,只好悄悄的去了。 麻三儿自领着王大愣等人尽力冲杀了一阵,夺得马匹、刀、矛无算,见天色将晚,这才收军回寨。 那围子里的一众百姓,听闻麻三儿带队杀退了罗刹教,保得一方平安,尽皆欢欣鼓舞,都杀鸡宰鹅,站在路边犒赏乡勇。 麻三儿却也不禁绝,令乡勇收了百姓的鸡鸭,却要登记造册,待明日里挨家挨户的支付银两,不得强占百姓的财物。 围子里一番敲锣打鼓,早惊动了窦老太爷,也顾不得先前的不快,拄着拐杖,亲自前来迎接。 众人一齐动手,有牵马的,有收拾刀枪的,吵吵嚷嚷直忙到半夜方止。 这一夜无话,直到了第二日,窦老太爷又命人从县城的百香楼里订来了一桌上等酒席,直接就送入到麻三儿的房里来,一则要感谢他救百姓于危难,二则虽未明言,却也不难看出,便是感谢他临阵救窦武之意了。 实则麻三儿还看出了第三层意思,那便是酒席被直接送到,当然就没有窦家人陪同了,显见得双方剑拔弩张,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不免又让他慨叹了一回。 他自叫来柴禾与成瘸子等人,一同坐下吃喝,好友在座,当真别有一番情趣,席间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酒至半酣,虎妖则挺身而起道: “三哥,你救了窦武那厮,却不见他亲来相谢,真真是岂有此理。待我便去将他捉来,当面与你回话。” 麻三儿却正要阻止,便听王大愣也道: “俺看这里人,个个都阴彻彻的,不似那些安善良民,莫不如就此去了,另寻个山头儿便了。” 柴禾听了,也随声附和道: “我看那些山大王却也快活的紧,我们现在也有了二三百人马,不如就此去了,占个山头儿,自立为王岂不是好。” 成瘸子却见麻三儿兀自低头不语,便道: “你们且休胡说,我麻三儿贤弟自有主张,今日权且散了,待明日再聚吧。” 众人见麻三儿面带愁容,不免都有些兴味索然,又兼酒足饭饱,便纷纷起身,告辞去了。只有六格格擅自留了下来,为三哥整理床榻,浆洗衣物,自不待言。 待入了夜,麻三儿一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自忖,自己而今确是有些个实力,然与自立山头儿那还差的远呢。 况且入了盗匪之流,那是摆明了要与官家为敌呀。 一般人只是看到了胡子、马匪,喝香的,吃辣的,却只是见了贼吃,没见过贼挨打,实则并不是小可的勾当。 况且他家也是世家出身,如此一来岂不是辱没了祖先,倘有一日到了地下,又如何见得列祖列宗呢? 再者此时天下早已大乱,南方的粤寇刚刚平定,北方又有捻匪揭竿而起,西边尚有西域不平,这满清朝廷当真是风雨飘摇,堪堪不行了,此时若能顺应天时,加入了义军,倒也不失为一条进身之路啊。 他忧心前程,思虑万千,头脑中犹如万马奔腾,真个是头痛欲裂,只好翻身坐起,看向窗外。 但见水银泄地,万里无云,当真好个月色,不免兴致所至,便穿衣起身,到了院中闲走。 他抬头望天,不免感慨万千,想这世间,纷纷扰扰,刀兵灾祸来来去去,真不如那月宫里的仙子,清闲淡漠,宁静致远,逍遥过得了一世。 他感叹了一回,便即低头,见到自己月下的倒影,不免又是一阵思绪翻涌,叹自己原以为身在江湖,可以笼络得天下豪杰,却依旧形单影只;叹自己早已过了那不谙世事的年纪,却依旧碌碌无为,枉有这七尺之躯,整日空忙;叹自己虽是学了些本事在身,却师徒离散,阴阳两隔;叹自己身无片瓦,屈身于此,真难以施展胸中抱负。 他叹一会儿,走一会儿,走一会儿又叹一会儿,正自愁闷不绝,却忽听身后一声轻响。 他身负武功,见机极快,早料到身后之人来者不善,当即气顺丹田,凝神后望,两拳却已虚攥,随时准备接战。 第22章 第四章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见月下一人身材五短,后背佝偻,面罩轻纱,手中擎着一对儿子午铁蒺藜,寒光闪烁,冷气逼人,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来人虽未揭面纱,也未发声响,麻三儿却早已猜出他必是窦家老四,飞天龙虾卷毛犼了。 要说这卷毛犼为何深夜造访,又身穿夜行衣犒,手提兵刃,端的是意欲何为呢? 原来自日间后堂中搅乱了结拜仪式之后,他便藏身于后宅之中,不曾示人。 他自幼随师父习武多年,也晓得些为人处世之道,却也深怪老父行事草率;又觉大哥、二哥、三哥行事鲁莽,不肯以大局为重;更觉麻三儿等人不该此时造访,扰乱了他一家清净。 他怪天怪地,却于事无补,不免就有些昏昏欲睡,却忽听门帘一响,正是二哥窦文闪身进入了屋内。 窦文手上缠着纱布,面色苍白,一进入屋内,便即跪倒。 窦家老四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却听窦文道: “四弟休要搀扶于我,想你我兄弟一场,而今倒有一事相求,倘若答应,便是兄弟情分尚在,倘若不答应那便是恩断义绝,我也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言罢,便“当啷”一声扔下一柄短剑,就不再言语了。 窦家老四深知自己的这位哥哥,那是一等一的心高气傲,倘或被他人欺负了,便是走遍了天涯海角,也要报复的,当下就明白了八九,只得长出了一口气道: “兄长哪里话来,你我二人乃是手足兄弟,一母所生,何必如此言讲呢?不论什么事情,小弟答应你便是。” 窦文见说,当即大喜道: “兄弟所言,当真感动为兄。想那麻三儿是何等样人,竟敢当众羞辱与我,此仇不报真枉为人也。 我只求兄弟一件事,那便是取了麻三儿的人头,为兄我就心满意足了。” 窦家老四闻听,不禁眉头一皱,他情知此番来求,与其说是为他报仇雪恨,倒不如说是为他斩杀情敌。 他早看出窦文对六格格倾注了满腔热忱,而那六格格却仍对麻三儿芳心暗许,不免就内心叹道:唉,想我卷毛犼也是江湖上有点儿小小名头的,而今却要干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倘传扬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可眼下话已出口,又如何收的回来,也只好勉为其难,见机行事了。 他打定了主意,随即就翻出了夜行衣犒,带上兵刃,就只身摸黑儿前来了。 可他尚未显露行藏,竟被麻三儿给发觉了,不免暗暗赞叹,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可毕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当下也不便多言,就舞起了兵刃,搂头直砸而来。 麻三儿也是见机极快的,但觉金风扑面,当即气惯周身,含胸收腹,只是向后微退了半步,便将刃锋躲过去了。 窦家老四不免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儿,因为把式中有句老话儿,叫“身退半步避锋芒,不是高手就是老姜”啊,倘或其人纵身闪避,那倒不足为虑了。 当下他气沉丹田,凝神挥舞兵刃再战。 悠忽之间,十几个回合过去了,虽未伤及麻三儿分毫,可也令其气喘吁吁,堪堪就要命悬一线了。 可恰在此时,窦家老四忽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响,犹如微风吹拂,他乃是当代的轻功高手,怎不知这是有人正在闪展腾挪,当下也不分辨,便将右手兵刃横扫,却听得“铮”的一声响,直振得他右臂酸麻,心道一声“不好”,急忙撤锤在手,涌身后越,立时便离了战阵,凝神细观。 但见月色之下,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正在一跛一跛的渐渐走近。 其人面罩轻纱,右手中攥着一只明如霜雪的飞镰,脚下虽不灵便,却是悄无声息,如同飘忽而至的鬼影,端的是“惊人心胆胆欲坠,吓人三魂魂欲飞”呀。 站在一侧的麻三儿却是看得真切呀,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只是在心里叫苦,想我麻三儿又不曾踢寡妇门,挖绝户坟,怎的就如此命苦,正自勉强支撑,偏偏又撞上了这个冤家对头,此一番当真是休了。 要论来者为谁,便是前文书中曾提到的飞贼之祖,郝三清了。 他原欲在地牢之内结果了麻三儿的性命,却阴差阳错的被他逃了,不仅如此,还被倒塌的房舍损了一条腿,虽被官军围堵,却依仗着平生所学,杀出了重围。 可此一番当真是闹的大了,再也不敢抛头露面,先是到乡中躲避了一时,虽是养好了腿伤,却成了跛子,不免更加脑恨麻三儿。 他“不思己过,但论人非”,只道是麻三儿有意设计陷害自己,便在风声过后重出江湖,游走四方,意欲报仇雪恨。 前些时,他路过此间,听闻得此地出了一个团头儿,正是麻三儿,当真是大喜过望。 但他毕竟江湖经验老道,知道这团头儿那也是不好惹的,身边难免有团勇护持,便想着借今夜月明星稀之际,前来行刺。 不料刚行至半途,便见有二人月夜相斗,他虽对窦家老四不熟,却是一双夜眼早就认出了麻三儿,当即便要上前相助,杀了这小畜生,却不料那个矮子突然翻身一锤,几乎伤了他的腰腿,幸亏他反应机敏,以手中的飞镰荡开了来势,这才成了三方对立的局面。 窦家老四曾随师尊学艺多年,尽得他老人家的真传,对江湖上的各派高手也是了如指掌,此时见到了郝三清,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听闻江湖上有位一等一的轻功高手,却是个欺师灭祖的江湖败类,然此人武功卓绝,惊奇骇异,端的是世所罕有,便是手使着一只飞镰,索长一丈二寸,阵前取人的首级,如同探囊取物的一般。 他细辨之下,料定面前的必是此人无疑了,然而却始终无法猜透,自己又是如何不慎,得罪这样一位煞星的,竟让他自行找上门儿来,寻自家的晦气。 可郝三清呢?他虽有贼智,却是个不愿读书的憨蠢之辈,一心想要结果了麻三儿的性命,不曾开言,便欲走上前来,抛出飞镰索命。 然而站在一旁的窦家老四却是紧张到了极点,他自忖此人前来,必是受了罗刹教指使的,甫一见他展动身形,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虎跃,舞动双锤,卷地而来。 郝三清虽不知窦家老四的来历,却认得这一路锤法,心下倒是一惊,急忙纵身而起,却忘了自己跛足,稍稍迟缓了些,便被兵锋撕破了长衫的下摆,早有一缕布线飘飞而起,落入暗夜之中了。 他向来自负极高,此时受制便如同触到了他的痛点,当即一声啸叫,划破长空,飞镰下指,早已脱手而出了。 窦家老四却料不到他的飞镰如此迅疾,当即收脚不住,只得脚下加力,猛然就从郝三清的脚下一掠而过。 郝三清见飞镰走空,更是怒不可遏,来不及细思对方是敌是友,就一个翻身撤开三步,扯动长索,飞镰急转,又奔窦家老四的左肩而来。 窦家老四早被吓得魂不附体,手中没了准头儿,只是下意识的横兵格挡,便听得“当”的一声脆响,锤头早被飞镰挂住,一个横扯,便将他扯的如同风车一般,接连在地上翻滚了三遭,连另一只锤也失落了。 郝三清呵呵大笑,正要上前取了他的性命,却忽听耳后风响不善,急忙闪身躲避,却是一块半截砖头擦身而过。 他心知必是麻三儿所为,狂怒之下便舍了窦家老四,扯动飞镰,欲攻麻三儿,却不料被窦家老四忽然就抱住了双脚,猛力一掀,竟然头重脚轻,就仰头栽倒了。 他自出世以来,却从未吃过这样的爆亏,急切间挣扎不起,便扯动长索,腰下一挺,身子凭空腾起,飞镰自身下一掠而过,直向麻三儿飞来。 麻三儿只觉白光一闪,急忙低头躲闪,却早被削去了一缕发髻,他心知飞镰回转的威力,急忙一个虎扑,干脆趴到了地上。 那郝三清见一击又不中,当即扯回长索,却忘了自己倒卧在地,收势不及,竟然就削在了自己的脚上,幸而他足穿犀皮布鞋,挡住了飞镰的利刃,却也被尖端穿透了脚掌,当即就痛得惨呼不绝。 而这一通的格斗啸叫之声早就惊动了守围的团勇,还道是罗刹教暗夜来袭,急忙鸣动铜锣,都一齐冲将过来。 郝三清虽是怒极,却也知好汉吃不得眼前亏,急忙扯掉钉在脚底的飞镰,一瘸一拐的遁入了黑夜之中。 而麻三儿早被这一个虎扑,跌得是七荤八素,窦家老四也因失落了双锤,无力再赶,只得任由他去了。 待众人到了近前,见是四少爷与麻三儿正立在当场,皆气喘如牛,满脸惊慌,便都想询问了,您二位这是错动了哪儿根大筋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儿干嘛呢这是? 可窦家老四自知理亏,也不待旁人开口,便叫下人拾了双锤,径自分开众人去了。 麻三儿这边儿也早有虎妖、柴禾纵马赶到,将他扶了,自回房中调养不提。 麻三儿自知事大,始终守口如瓶,任凭旁人磨破了嘴皮子,他也未敢透露出只言片语。 可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一来二去这风声还是传开了,都道是窦家老四前来寻仇,却被麻三儿一顿的好打呀。 风声越传越邪乎,竟传到了窦老太爷的耳中,真把老爷子给气了个半死儿啊,心道这是自己命里无福,养出这么一帮子孽障啊,心术不正倒还罢了,技不如人又如此的丢脸,真是叫自己百年之后也不得安生啊。 好在时光难留,犹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又过了十数日,谣言便渐渐散了,围里、山中也都平安无事,就连往日流窜的罗刹教也一并不知去向了。 这些个愚民大都没什么见识,还道是团练齐备,把他们都给吓跑了呢,便日渐松懈下来,就连窦家的团勇也操练得稀疏了。 只有麻三儿却是心中有数,料定了此必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就这大战之前,双方往往都会藏了锋芒,不肯示人,便抓紧时间训练乡勇。 又在原有人马的基础上,扩招了百十来人,将他们分做数队,都由自家兄弟统领了,又将买来的些许军器分发下去,替代了乡勇们手中的铡刀片儿、火叉子,仅将成瘸子与六格格带在了身边。 话说这一日,几个人练了乡勇回来,见天色尚早,便携了些吃食四处闲走,看到哪里山清水秀,便坐下来,推杯换盏,散散心境。 连日来他们训的紧了,难免有些疲劳,此时围坐在一处草地上,顿觉心旷神怡,就都有些在此安家的念头了。 六格格那是一向爱慕自己的三哥的,此时见成瘸子昏昏欲睡,便凑上前,想同麻三儿说些个悄悄话儿。 可恰在此时,忽然就从远处跑来了几个农人,大呼小叫的让他们快点儿离开此地。 麻三儿等人不解,细细一问方才知道,敢情他们选中的这块地,那是有主儿的,乃是一位大人物的埋骨之所,只得收拾了器皿,起身前往他处。 可成瘸子难免感到好奇呀,便开口向农人询问,农人被他缠不过,只得放了手中的农具,讲起了这位大人物的来历。 想当年,此地有位县丞姓刘,自幼饱读诗书,胸藏锦绣,却因家中贫苦,没有银钱上下打点,只好在衙中做了个文案,聊以谋生,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却为人正派,嫉恶如仇,因而素有盛名。 可那时候,衙门里除了县太爷外,其他人的收入那都是很微薄的,这个刘县丞为生计所迫,便想着去奉天省城,找自己一位同年,寻些个出路。 他凑足了路费,与妻子儿女洒泪分别,便到了省城,住进一家客店,又买了数样果品,就准备登门拜望了。 可是等他到了人家的门首一看,心中便凉了半截儿,但见红灯高挑,戒备森严,一众差役尽皆身披狐裘,腰悬利刃,他难免自惭形秽,深知此去未必奏效,却又有些舍不得,只好就此在店中耽搁下来。 一晃又过了数日,忽听府邸处鼓乐喧天,细打听之下方才知道,其家中正有老人做寿,便思量着能以拜寿为名登门一见,就兴冲冲的携了礼品,再次前往。 可甫一到门前,便被守门的兵丁拦住了,还以为他是个讨饭的叫花子,一通呵斥之下,竟将他就赶到了后门方止。 第22章 第五章 扫好门前雪 此时朔风渐起,天寒地冻,他为躲避风寒,就藏身于这家的后门洞中,眼见天色将晚,却仍抱着一丝希望,不肯离去,只是将长袍裹紧了,席地而坐,数着面前的墙砖解闷儿。 他天生聪颖,须臾间便将这一面墙的砖头都数尽了,百无聊赖之下,竟将墙上的蒿草也一一查清了。 可入了夜这天就更冷了,他难以在门洞里久坐,便起了身,在后门外缓缓跑动着取暖。 恰遇一位拾粪的老汉经过,询问之下,才知他的来意,便好言劝慰道,此是大官儿,从不肯接济穷人的,像您这幅穿戴,还没等进到门儿里去,便要被赶将出来啦,那是想见都见不到的。 这位姓刘的县丞,听了老人的言语,联想起今日的遭遇,情知所言不虚,不免就长叹了一声,只得回了店房。 他忧愤交集,一病不起,就连身上仅有的一点盘费也花光了。 好在店主为人老成,见他出口成章,便自掏腰包,给他看病,还将两名子女托付给他教书识字。 这位刘县丞在此耽搁了数月,身子康复了便思量着回乡,却忽然有一位屠户寻上门儿来,言说想请他到家中叙话。 他到了屠户家中,方知这位屠户不识字,到了年底无论如何也算不清账目,请他来是帮忙拢帐的。 刘县丞正自清闲,便安心帮他拢帐,想他笔走龙蛇,曾读过万卷诗书,区区几本账目,又有何难,不到一个时辰竟将帐目写完了,且条对清楚,来去明白,令屠户大喜过望。 因时近年根儿,屠户便留他在家吃年夜饭,并杀猪相请,又做了一套新棉褂子给他穿,并支付了丰厚的报偿。 他在屠户家耽搁了几日,依然想要还乡,屠户便将自家的皮帽子也给了他,又给他另做了一双新鞋,这才放他出门。 他只身飘零,受尽了白眼儿,此时方知这个屠户为人好义,正派,便给人家写了一副对联,以表感念,这才顶着风雪踏上了回乡之路。 他连着走了几日,不想道路不熟,却走到了一处县城,见一伙儿百姓正在一处卦馆前吵闹。 打听之下,方才得知是馆主算卦失策,有人前来砸馆了。 他自小儿便学过易经,当即分开人群,入内解围,开言掐算,无有不中,众皆欢悦,都口称神仙下凡。 那馆主见他清新脱俗,飘飘然有神仙之态,敬佩之下,便将随身的一枚玉佩相赠。 刘县丞晓得玉佩不是俗物,便摆手拒绝,不料那名馆主竟说道: “先生休要推辞。依老朽来看,先生面有贵气,将来定能登堂入室,有一番作为。 老朽眼拙,可这次是决然不会看错的。 此枚玉佩乃是祖上所传,在我身边也是美玉藏于顽石之内,绝无好处,如今赠予了你,却是相配呀。 不过老朽倒有一事相求,在那甘陕之地,现有老朽的儿子在军中为将,倘先生将来有发际之日,能对老朽的儿子多多提带,便感激不尽了。” 刘县丞听他说的口敞,本不想答应,又见其面色凝重,也不好推辞,便携了玉佩上路。 此时他随身的盘费也花得差不多了,却始终不肯将玉佩出卖,只好一路讨着饭还乡。 一日不慎,竟错过了宿头,饥寒交迫之下,便倒卧于一处山门之外。那庙中的小和尚前来闭门,忽见一头猛虎卧于庙前,直惊得大呼小叫,却早惊动了主持方丈,也到了门首来看究竟。 老和尚通晓佛法,道行高深,他慧眼识珠,当即便认出了是贵人落难,忙命小和尚将刘县丞扶入了后堂,又做了一碗热汤面,给他充饥。 刘县丞死中得活,本就感恩不尽了,可老和尚竟又拿出了一包珠宝相赠。刘县丞哪里肯受,可那老和尚却说: “师祖圆寂之时曾留言,有一日必有贵人来访,当以此金银相赠。 此是天地造化,乃上天难测之机,小僧不敢违背。 不过我观先生面带贵气,当就此入京,必有飞黄腾达之日。” 刘县丞听后半信半疑,他将卖卦的馆主之言与老僧之言前后印证,便决心上京一试。 待雪晴日出,就告辞离去,迤逦入了京师,起初也不顺利,虽打点了几名官吏,却未见回信,奈何囊中再次羞涩,只好到街头卖字为生。 这一日,他正为一名妇人抄写家书,忽听前方铜锣开道,就来了无数的车马。 他正欲回避,却早被队伍撞上,那为头的兵勇,便要上前捉拿,可巧儿轿中的老王爷正瞥见他悬挂的旗幌别具一格,细看之下不免赞叹其人笔锋神骏,定然必非小可,当即就吩咐了家人拘他前来问话。 那刘县丞还道是闯了大祸,惊恐之余仍不失读书人的本分,不但将老王爷的问话详答了一番,且神情不卑不亢,言辞辩机敏利,当真令人是叹为观止啊。 老王爷没想到,在这流落街头的草民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大才,当真是大喜过望。 他虽衣食无忧,却始终心系国事,有心要替主选材,便带着刘县丞回了府邸,将他聘为了幕僚,留府听用。 一日,圣上临朝,随手翻开手本,却见老王爷的奏折词锋敏利,不免心下纳罕,散朝后便将老王爷留下问话。 老王爷见时机已到,便将刘县丞之事和盘托出,并谏举此人入朝为官。 皇上有心试他一试,便随手将一本来自陕甘的奏折,递给了老王爷,叫他回府之后,以朝中大事相问,并需暗中将刘县丞的回复一一抄录下来,再送他一观。 老王爷领了旨自是不敢怠慢,回府后,便叫人将刘县丞请来,以折子上的朝廷大事相问,并派人偷偷藏于屏风之后,细细抄录他的一言一行。 那刘县丞乃是当世奇才,岂能被这等小事难倒,当即是问一答十,口若悬河,将陕甘局面一一剖说明白。 皇上接了手本,一观之下不免是龙颜大悦,当即任命刘县丞为陕甘大员,不必入朝参驾,直接上任便可。 后来刘县丞在陕甘任上一路坐到了总督之职,便命家人携了重金,赴关外奉天省谢那位屠户,并许他将儿子送入军前任职。 又命家人远赴荒野,寻到了那处小庙,将其修缮一新,成了一座辉煌古刹。 他在任上之时,也曾碰到一位军官,此人正是那位卖卦馆主之子,却因战事不利,将要被绑缚京中问斩。 刘县丞念及当年馆主赠玉之情,极力维持,终于使他脱罪,仍留军中效力。 他在任上数十年,两袖清风,死后受封一等公,被家人携带尸骨,回乡安葬。 此地百姓念及他是个清官,做下了无数的好事,便世世代代为他守墓,不肯将此地开荒种田,直至今日仍是如此。 三个人听的明白,不免都生出了一番敬意,麻三儿见随身的物品之中,尚有几两碎银,便把出来给了农人,叮嘱他们多买些纸马香窠,焚化了,也算几个人的一份孝敬之心,又领着几人在向阳坡上,对着那清官的坟冢拜了四拜,这才静静的离去了。 几个人回到了住处,叫乡勇打火做饭,吃罢了,又约来其余几人,一并在房中坐地,共同商讨今后的平贼之计。 王大愣此时已作了队头儿了,他先是一口干了面前的茶盅,接着便以手揩抹着嘴巴头儿,开言道: “三哥,俺这几日去了围子东头儿打猎,见那里有几条溪水,又听附近的村民讲,再过几日便要涨水了,到那时将拓宽了许多倍,就算是马匹来了也休想渡过。 俺就暗自寻思着,倘或在那里屯下一队人马,守住了溪边,就算他罗刹教有个百十口子,也休想过来。” 一旁的柴禾也接口道: “俺也发现围子的东头儿,再行个七八里路,便有一处天然的隘口,当真是两山夹一沟,倘或再在那里屯下一队人马,就算有个千八百人也必是有来无回的。 俺寻思着在左近再设些哨卡,专由农人把守,只要见到生人来,便点起牛粪,覆以湿叶,由浓烟传信儿就可以几十里内相互支应了。” 虎妖则说道: “俺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倒是窦家四虎的团勇前几日在围子左近抢人家的鸡吃。 俺气不过,和他们打了一架,被俺捉了十几个,都当街打了,却不曾押回围子里去,只是怕伤了两家和气,再损了窦员外的面皮。” 始终未曾开言的猎户也道: “俺也时常发现,窦家四虎的团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平日里时常欺男霸女,就算被主家发现了,也多因沾亲带故,罪的轻了。 一旦遇到山贼草寇,或是左近的胡子作乱,便十个也不顶一个,先自夹着尾巴逃了。 似这等的军汉,关键时刻顶的甚用,还不如就将他们都开解了回家务农,我看倒是正经。” 这番话却正说到众人的心坎儿里,当即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麻三儿见众人谈兴正浓,却有些偏激,急忙向成瘸子使了个眼色。 那成瘸子最是乖觉,见了麻三儿的表情,急忙就清了清嗓子道: “大家伙儿说的都是,这窦家四虎治军无方,却不是我们该管的。 想我等成团不久,四方百姓民心不服,又是远来的僧,怎好就与他主家争竞呢? 还是管好了自家的事儿,倘或围子有难也好及时相助,却不失为感谢主家收留之恩的一个法子啊。” 他的年岁大了,又与麻三儿叔侄相称,其余的人都不好与他争口,便闭了嘴,唯有王大愣,心内憨直,又觉不平,便抢白道: “您老倒说的轻松。而今罗刹教总在左近活动,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他窦家无用,全仰仗着咱们,一旦动起手来,是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我等有三头六臂,那也是支应不过来的。 依俺看还是猎户兄弟说的对,将他们干脆开解务农算了,倒也省些个事儿。” 麻三儿见王大愣顶嘴,先有几分不悦,可见他傻人还有个傻心眼儿,却是说得有理,便接口道: “再过得几日,我便去拜他家老爷子一拜,言说其中的厉害。 想那窦老爷子却不昏聩,再由四虎整顿军马,也就罢了。 今日碰头儿乃是想听听诸位兄弟的心里话,看看这连日来可有什么凶险,或是自家有什么不足,也好水未来先叠坝,以免将来叫人家看的扁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便又来了兴致,柴禾则抢先说道: “依着俺说,咱们的马队尚且不足,十成中倒有九成是步卒,倘或遇到了紧急的事,或是见了狼烟报警,如何赶的到呢? 应该先补了马队,由虎妖兄弟率了,来去如风,方能保得万全。” 一旁的猎户则道: “柴禾兄弟说的对,俺晓得此地往西北便是草原,那里水草丰美,有的是好马,不如凑上些银钱,前往那里买马,也好将来支应。” 众人听了连声叫好,麻三儿便取出随身的东珠,给了虎妖道: “这是我随身的灵物,想来也到了当用之时了,它价值百金,你好生带了,明日便去草原买马。 当尽量挑选个头儿矮小的蒙古马。 我们这里水草不足,倘或挑了健马,便饿的瘦了,唯有蒙古马,生性坚忍,最能长行,多买些也好将来支用。” 虎妖当即答应下来,将东珠随身揣了,众人又说了些闲话,便要归屋就寝了。 恰在此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尚未起身,便见一名团勇慌张前来,禀道: “好叫诸位头人得知,方才窦老爷子传下话来,说是围中出了事,叫诸位头人速速前往相助。” 麻三儿闻报,心下先是一惊,好在他临事不慌,并未叫众人同行,而是先命虎妖率领一队乡勇,把住山口,又命猎户率领一队乡勇前往西北屯扎,以防有变,这才收拾齐整,带领余下众人,一同往窦家来。 第22章 第六章 行刺 他们尚未到得窦家门首,早见红灯高挑,团勇们进进出出,甚为忙碌,端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待进得门来,细问之下方知,原来是围中有好几户农家,妇人都在睡梦中被剪去了发辫。 此事当真匪夷所思,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则这几位妇人都是行事端正的良家女子,不曾出得房门半步,二来围中始终都有团勇夜巡,也不曾见到有半个生人呐。 窦融见到了麻三儿等人,当真便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大家秉烛夜谈,直议到了半夜,也未弄清到底是何人所为,直至东方发白,这才加派了人手儿巡视,便各自寻了屋子睡了。 天明之后,细细查访之下方知,昨夜又有几户妇人被剪了发辫,一时间群情激愤,却是无处发泄,只好都叫骂一番罢了。 麻三儿见事有蹊跷,便悄声对柴禾说道: “这里的人,唯有兄弟你懂些奇门遁甲之术,依你看此番倒是何人所为?可有法子解救么?” 柴禾思量了片刻应道: “兄弟我也是纳罕,倒听得师尊生前说过,世间有一种邪法儿,可以来去无影,却是最怕鸡血的。 可以寻些公鸡杀了,将鸡血搜集起来备用。 到得晚间,小人便亲自走一遭,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作祟,也好显一显我等的手段。” 麻三儿见他说的笃定,便也说道: “俺也夜间随你走这一遭,虽是不懂什么妖术邪法儿,却也可保得兄弟周全。” 当下他们二人计议定了,便将打算与窦融说了,叫一众团勇加强了戒备,不得将此事传扬出去,又偷偷杀了几只报晓的公鸡,将鸡血用皮囊盛了,就单等着黑夜降临了。 入了夜,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啊,便如同是天空中被人泼上了浓墨,就连半颗星斗也瞧不见呐。 麻三儿与柴禾,尽皆小衣襟、短打扮,身藏利刃,腰间又携了报警的火鸽子,便一前一后出了藏身的房舍,就向着一家农户偷偷摸过去了。 要说他们怎么能知道,这家便是今夜要遭殃的人家儿呢? 原来,经过了白日里走访,他二人早就察觉出了一丝线索,那便是有哪儿家的妇人刚刚生产不久,便会被邪祟造访,于是早在日间就做好了功课,敲定了必是这家农户无疑了。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事先并没有告知这户农人,而是夜深人静之后,才悄悄潜进了院落,找到一处柴堆就躲藏起来。 此时万籁俱寂,四野茫茫,许是能预感到妖魂鬼媚出没的缘故,就连乡间的犬吠声也听不到了。 两个人屏息凝神,尽量睁大了双眼,竖起了耳朵,仔细搜寻着任何一点动静跟光亮。 可时间长了,他们又渐渐的失望了,浓重的夜色仿佛吞没了一切,就连白天凝聚起来的精气神儿,此时也被这夜色吸干了,让人只觉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无论如何都打不起精神来。 然而麻三儿始终能察觉到一丝丝的异样,这并非是因为有了什么响动儿,亦或是有了什么光彩,而是一种本能跟直觉,这是他常年在外闯荡养成的习惯,只要是察觉到了,必有蹊跷。 他强自睁开双眼,尽力在暗夜中搜寻,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可那一丝丝的不安却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得如同炙热的浊流,烧着他的心,他的胃,几户使他都要把白天所吃的饭食都吐出来了。 他扭头儿看了一眼柴禾,出乎意料的是柴禾正瞪着精光闪烁的眸子,手中紧握装有鸡血的皮囊,全神贯注,蓄势待发。 忽而暗夜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却是如此的不显眼,刹那之间就几乎看不见了。 它飘忽不定,袅袅婷婷,既像是窈窕淑女,又像是风吹杨柳,忽而闪现,忽而隐没,让人捉摸不定,却又似乎近在咫尺。 麻三儿不免心下着忙,他不畏临阵杀贼,却对鬼怪之属一窍不通,正没捞摸处,忽觉身旁的柴禾微一耸身,显见得就要有所动作了。 麻三儿情知自己不善捉鬼,却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无从下手,那不管你是妖狐鬼魅,还是山精树怪,我都这么剁你一刀,老话儿讲“横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就问你是妖怪,却怕也不怕? 他正在暗自发狠,却忽觉柴禾用手肘碰了一下自己的腰眼儿,他情知有变,急忙定睛再看,却见明明就有个白色的身影,飘忽间直至篱笆墙前,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细密的荆条间,挤身而入了。 麻三儿顿觉气息凝滞,犹如身坠冰窟之内,要说自己这把刀那也不知杀过多少人,却从未砍过此等的邪物,倘或一刀劈了个空,那岂不是要栽了我三爷的面子? 他正自胡思乱想,却忽见一旁的柴禾腾身而起,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涌身一跃,也跳出了柴堆。 可暗夜之中却是目不视物,他正自焦急,忽听柴禾大喝道: “你这不具魂魄的孽障,既然来了就招家伙吧。” 话音未落,他便将整整一袋鸡血,凌空泼将过去。 耳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犹如裂帛划破天际,直听得人肌肤起栗,就连脑后的辫子也快要竖起来了。 麻三儿正不知该向哪里下刀,忽见柴禾早已挺身扑上,将一物压在了身下。 麻三儿见柴禾得手,便依前取出了火鸽子,迎风一晃,但见火苗燃起,便尽力抛向了空中。 这火鸽子,身带振翅,甫一飞到空中,便展翅滑翔飞舞,使得远近埋伏的团勇,就如同接到了十万火急的军令,一时间锣声四起,便将这户农家围裹起来了。 家中的老幼农人,正睡的香呢,但听人声鼎沸,远近锣声不绝于耳,还道是罗刹教来了,急忙打开柴门,就要出逃,却见满院子的兵勇,各持刀枪剑戟,面色凝重,犹如凶神恶煞,立时便被吓得呆若木鸡,不敢再稍动了。 麻三儿先命团勇不得惊扰百姓,随即走上前拉起仍伏伏在地的柴禾,却见他的身下压着一张纸人儿。 这个纸人儿,目测能有四尺来高,剪的有鼻子有眼儿,煞是精致,手中正握有一把剪刀,身上则已被鸡血给浸透了,却兀自微微颤抖不已。 柴禾见它仍有微动,忙取过一只火把,就在院中将纸人点燃了。 火光之下纸人颤动得越来越剧烈,最终被烧成了一团焦炭,扔在地上用脚一踏,便化为了一缕飞灰,消失于茫茫天际了。 众人见拿了妖媚,尽皆欢悦,随即便将柴禾合身抬起,一路敲锣打鼓的来到了窦家。 窦融闻报,不禁喜出望外,顾不得身体老迈,连忙整衣出迎。 大家先是寒暄了一阵,见天色尚早,就都在窦家安歇了,余者该巡视的巡视,该休息的休息,不在话下。 接下来的几天,倒也安稳。 起初麻三儿还生怕罗刹教再来捣乱,便命几名队头儿日夜守备巡视,但凡遇见前来骚扰的教徒,便鸣锣为号。 可接连折腾了许久,这一带始终风平浪静,不仅没见到半个教匪的人影儿,就连胡子也因畏惧他麻三爷的威名,不敢再来了。 其实普通百姓们的要求并不高,无非是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多种地,多吃几天饱饭而已。 自打麻三儿他们来了以后,就接连几次挫败了邪祟的袭扰,百姓们念及恩德,便想给他立祠修庙,享受香火供奉。 当然民间所谓的庙,不过就是个神龛,可即便如此,却也将麻三儿吓得不轻,他自忖不过是个草莽之人,怎当得起如此礼遇? 一再推诿下来,这才没将庙给建起来。 然此事却是气破了窦家四虎的肚皮,想他们也为一方百姓颇费了一番心思,却从未受过此等的推崇,而麻三儿呢? 不过是个破落户子弟,依仗着身边网罗的人脉,一而再再而三的抢了他们的风头,当真是让人不服。 可窦家老四,却始终念着那夜麻三儿舍身相救的恩德,不论其余三位兄长如何挑拨,就是不肯再去坏了麻三儿的性命。 如此又过了数日,渐渐就到了农忙的时节,乡民们每日里劳作在田间,眼见着庄稼抽穗儿,拔节儿,都是说不出的高兴,日日笙歌间便又松懈下来了。 这一日,众人刚刚用过了晚饭,麻三儿便拉着成瘸子一齐对弈。 他们这叔侄俩,与其是长辈跟晚辈,倒不如说是师徒跟好友更恰当些,数年间,早已不分彼此,相互间一个眼神儿,一个动作,便可心领神会,只是在这对弈上,相互间难分高下,始终是互相不服。 柴禾也粗通几招棋路子,见到有这样的消遣,乐得旁观。 他为人城府浅,愿意胡开口,乱支招儿,几番下来,不但没让成瘸子占了便宜,反倒让他连输了几阵,直气得成瘸子吹胡子打板凳儿,非要让他赔上几局不可。 只有王大愣对下棋一道不通分毫,他先是像模像样的旁观了一阵,便耐不住困倦,独自大被蒙头,梦里游乾坤去了。 这番对弈直下到深夜亦不肯歇,真个是“两军对阵冲杀紧,一片愁云塞满空。休论胜败荣辱事,纸上谈兵第一功。” 起初,柴禾在旁是预言不敢,欲走不甘,直急得他抓耳挠腮,坐卧不宁,最后见一时无解,只好自去后厨,寻些吃食打“秋风”了。 可棋盘上的两位,始终全神贯注,各不相让,就连晚间吃点儿夜宵的惯例,也顾不得了。 麻三儿趁着成瘸子老迈,正有些昏昏欲睡的当口,偷偷将一枚棋子放在了坎位之上。 心里话说,这叫“釜底抽薪,背后开花”,等你老人家清醒过来,想悔棋却也晚了。 正自得意,忽听头上有人爆喝一声道: “嗨,我观棋许久,汝却出此下策。 想那坎位,上有封顶,下有埋伏,岂不是死棋吗? 快快快,趁着他昏睡未醒,快将棋子撤回来,尚且有救嘞。” 这番话,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呐。 麻三儿心中一惊,急忙伸手撤子,却忽觉不对呀,忙抬头细观。 但见房檐儿之上,正有一人两腿倒挂,一袭黑衣,却不是个行刺的,是谁? 此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麻三儿来不及细想,急忙抄了棋盘在手,就隔着窗子,劈将过去了。 这棋盘乃是松木刻就的,甚是沉重,那黑衣人头上被砸,双脚失力,竟“噗通”一声,跌到了房下了。 却早惊动了柴禾与一众巡夜的团勇,大家发一声喊,便将他五花大绑,推进屋来。 麻三儿也是惊魂稍定,急忙正襟危坐,命团勇将贼人押至近前问话。 那贼人见自己失手被捉,料定扯谎得不了好儿,急忙跪倒磕头,好似鸡吃碎米,就将整个儿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说了。 原来,他确是罗刹教中人,乃是受了大护法的指派,前来行刺的。 那日里麻三儿与柴禾,夜焚纸人,破了教中的邪法儿,当真是戳到了恶灵天师的痛处了。 想那纸人,乃是天师用世间的淫秽之气,经百日锻炼方成,却被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把火儿烧了个罄尽,真叫他“五灵豪气飞空,心中百怨丛生“啊。 大护法见主子暴跳如雷,正欲借机讨好儿,便将自己搜罗来的一名飞贼,引荐给了天师。 并声称此贼能夜行百里,日隐身形,蹿高蹦远,如履平地,滚脊爬坡,胜似猿猴,如叫他去刺杀麻三儿等人,当真是如同”探囊取物“的一般呐。 恶灵天师深知这位大护法心量最窄,虽是个能查微杜渐的鸡性,却容不得人,可眼下实在无法可想,只好点头,就叫他派人一试了。 第22章 第七章 后浪推前浪 可大护法万万没有料到,此贼却是个天生痴迷于棋艺的憨傻性子,他夜入围城如履平地,就算有再多的兵勇也奈何他不得,却在这窗口,偷窥对弈,坏了大事,当真是“假你纵有千般计,终被庸人毁一功”啊。 麻三儿等人听了他的叙述,尽皆是后怕不已呀,都道是冥冥中自有天助,否则当真是不堪设想啊。 几个人稍加计议,便一同挟着飞贼,前往窦家定罪领功了。 这窦融本已睡下,听说拿了飞贼,急忙招呼起窦家四虎,一同在后堂会审。 待他们听完了飞贼的叙述,获知近几日的糟心事儿尽是罗刹教所为,不免群情激愤。 他们料定罗刹教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期望着两不相扰,倒不如撕破了脸来的干脆,便一同计议定了,将此贼杀了泄愤。 这飞贼原料想还能得条活命,却听说要将他杀了,不由得涕泪横流,叩首哀告,却听窦武叫道: “想尔等皆是弭耳丑类,就算摇尾乞怜,那也是无用的。你等已犯下了天理难容的大罪,就算今番受死,却也是便宜了尔等的。” 说完他便命一众团勇,将其牵出去,就在打谷场上一刀杀了,却将尸身抛弃于乱坟岗中了事。 等众人将事体处理干净,早已东方动白,天将破晓了。 可大家伙儿却为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了罗刹教而欢欣鼓舞,却不知大祸即将临头了。 那日头刚刚爬上坡顶,就听到围子外的山坡上,一阵阵长号轰鸣,其声忧怨哀婉,小儿听了尽皆啼哭不止。 大家伙儿正在奇怪,却忽见一名团勇飞报入来,声称围子外出现了大队的军马,且黑焰涨天,惨雾弥漫,正不知来了多少贼兵。 众人闻报,尽皆大惊失色,却不知罗刹教因何来的这般快,急忙穿戴齐整,各持锋利器械,一同拥到围子上观看。 但见围子外,“黑烟避空冲霄汉,人马罗列如墙来”,就连金乌在天,都快照耀不到大地了。 麻三儿见众人心惊,急忙说道: “大家休怕,他罗刹教也是两条腿顶一个脑袋,想那恶灵天师怎样?却不是也挨了某家一箭吗? 我虽不才,愿带本队乡勇,打个头阵,还望各位哥哥鼎力扶持则个。 倘某打输了,却也不怨,还望各位哥哥能开城接纳,拜托了。” 言罢,他便点齐了本部乡勇,大开围门,当先就迎上去了。 围子上的窦融,虽是一介乡绅,却是个识大体的,见麻三儿人单势孤,料来此去凶多吉少,急命窦武、窦冲,各带本部乡勇,出围策应。 阵中的恶灵天师,眼见麻三儿当先迎敌,不免心中有些惊恐。 他却也惜才,还妄想着能将麻三儿招至麾下,便派了四护法,带了一队匪徒,前来劝降。 麻三儿见一队贼兵出阵,当先一匹青驴,上头端坐一个白胖子,却是顶戴花翎,一身贵气,料来必是坊间传说的四护法了。 但见四护法催驴来至切近,扬手指道: “想我也是朝廷大臣,尔等皆是草民。 若听我良言相劝,尽可跪地请降。 倘不听良言,妄自尊大,对抗我罗刹教众,便是一万个也须死了。 我家天师,念你是个人才,欲要招降于你,为我教出力。 他老人家言讲,只要你肯归顺,这五护法的位子便是你的了,再与你配上些美女娇娃,夜夜欢歌,岂不快活,却不强似你在这穷乡僻壤间受苦啊。” 可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得麻三儿身边的柴禾叫道: “呔,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一张脸呐。你们不过是些邪门歪道的妖魔鬼怪,我三哥岂能听你们的蛊惑,他乃是正人君子,当今第一的好汉,从了你们,那成了什么了?” 说完,他便摘下背后的强弓,“弓开如满月,箭走似流星”,当先一箭,竟射得四护法如同一个皮球,倒翻身跌下驴背去了。 阵后的诸人,眼见罗刹教栽了跟头,便以为着是自家胜了,都一窝蜂的呐喊着,冲上前来,想要趁乱夺些个好处。 却不料,罗刹教阵中一阵角鼓鸣响,紧接着便是呜呜咽咽的号角声响起,但见恶灵天师将手中的红旗招动,便有无数的黑烟兵,手中握着火绳,蜂拥而来。 要说这罗刹教的火绳,却不似平常人家用来取火用的,乃是用迷香加了草药,煎水浸透而成。 他们自家人却是预先服过清脑醒神的药丸,可冲上来的普通乡勇哪知这里面的门道儿,甫一接近,尽皆被迷香熏倒,个个口吐白沫,人事不醒。 麻三儿见状大惊。 他手下的乡勇,一向号令严明,在未得到首肯前,未敢前进半步,此时情势危急,他急令左右用密集的箭雨,阻挡住贼兵的前进。 刹那间,阴晦的天空下,弓弦响成了一片,箭落如雨,直射得罗刹教匪哭爹喊娘,星落云散,当即阵脚便大乱了。 直到此时,麻三儿见有机可乘,急忙跳起将手一招,刹那间锣声响成一片,王大愣居左,虎妖居右,麻三儿居中,柴禾断后,带领着一众乡勇,大踏步冲杀过来。 恶灵天师本料想着对方不过是些山野村夫,乌合之众,正欲救了四护法,再行冲阵,却不料,麻三儿手下的乃是一只生猛劲旅,一番冲杀下来,罗刹教已经有些抵挡不住了。 他虽老谋深算,却是耐不住麻三儿这颗顶头煞星,苦苦支撑片刻,只得掉转马头,落荒而逃了。 这一战,直杀到金乌西坠,玉兔将升方止。 众团勇一面抢救被熏倒的手足,一面争相打扫战场,将夺得的器械一一清点了,抬入了寨中,又请来游医,给伤者调治。 麻三儿几人与窦家四虎尽皆被伤,好在伤都不重,却也是皆大欢喜。 窦融闻报,急忙整酒出迎,但见打谷场上堆满了缴获而来的器械,一旁的木桩上还拴了几匹好马,不觉大喜过望。 他深知此一役若非是麻三儿打了头阵,输赢尚且难料,便把了第一杯酒,给麻三儿喝了,又沿着虎妖等人依次敬了下去。 窦家四虎虽是心里不服,可也见识了麻三儿临阵果敢,不免都有几分忌惮,便都默默接了酒,一饮而尽。 窦融见四个儿子没再使小孩子脾气,也感欣慰,便将众人都夸奖了一回,让他们瞧病的瞧病,休养的休养了。 到得天明,窦融又叫人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邀请麻三儿几人,到家中吃酒。 众人经过了昨日的战阵,都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酒桌之上气氛是颇为融洽。 待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窦融便擎杯在手,向着麻三儿道: “麻三儿兄弟虽是年幼,却是好一番的英雄气概,阵上一战,当真是闯出了名头,叫那些罗刹丑类再不敢正觑我等。 而今左近平静,就连山贼都不敢来了。老夫我就时常想啊,莫不是上天有知,叫你三爷前来平乱的?要不就是你生来志趣广博,有意前来搭救的? 总之啊,便是我窦家有福,偏偏就来了你们这几位英雄。 老夫这杯酒,且不敬别个,单敬你等少年英豪,扶危济困,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呐。” 他兀自絮絮叨叨说个不住,却耐不得虎妖口敞,又兼喝了几杯水酒,脑中昏沉,听见有人夸他,便举杯大声道: “老爷子说的甚话,要不是俺三哥相救,你们这一家子,早就叫人都擒捉了。 也不必打囚车装木笼,就当街开剥了,做成什么灯笼、人偶,在众人面前扭动起来,当真快活。” 麻三儿见他酒醉,急忙接口道: “贤弟却不是醉了?若不是窦家兄弟相助我等,先不消说那罗刹教,便是饿也将我等都饿死了,如今却说什么疯话。还不快快回屋歇了,明日再来赔罪。” 言罢便命王大愣将虎妖,连拖带拽的扶回了下处。窦融见席间四子皆有怒容,情知不妙,急忙圆场道: “时方才,虎妖贤弟的话却是酒后醉言,大家切不可当真。 想我等有幸,能暂享此清福,却也不易呀。 来来来,就让我等满饮了此杯,也为今后能携手进退,再为朝廷立功啊。” 众人虽将杯中酒干了,却早已性味索然,内里论窦冲最是心高气傲,听了虎妖的言语,虽未发作,却也气冲斗牛。 他见席间大哥二哥都不说话,也不好发作,只是推说头疼,离席而去。 余者又多喝了几杯,再叙了些闲话,便都纷纷离席而去,却只有麻三儿、柴禾二人,被窦融强留下来,继续到后堂饮酒叙话。 窦融又叫家人重新摆了一桌酒菜,尚未动筷却兀自落下泪来。麻三儿见状,先自猜透了八九,急忙宽解道: “老人家,休要烦恼。想我等都是甚等样人,能在此间吃得饱,穿的暖,却不正是享了您窦家的荫福。 而今纵然险者大过天,我等也会舍去性命,保得您家中万全。 至于我的几位哥哥不容,却也不打紧,待日后相处的久了,定可化干戈为玉帛,再拜金兰。 而今却仍要以罗刹教为重,待破了邪教,抓了教首再做道理。” 窦融听他言之有理,不免就叹道: “唉!我老啦,不中用啦。今后只有看你们的了。 想我窦家为此间也不知出了多少力,而今却是子不成器,怎不叫我心寒呐。 也罢,现今有你等相助,想来那罗刹教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还望麻三儿兄弟鼎力扶持,待日后定要上报官府,给你请功领赏啊。” 麻三儿闻言,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自己乃是带罪之身,倘官府得知,自己又焉有命在,正思量着如何回答才好,却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团勇已经抢身而入,单腿打钎,抱拳禀道: “好叫主人得知,现今围子内汤老爷家出了事,正在心急火燎处,还望主人派兵护持。” 窦融闻报大惊,连忙整衣起身,麻三儿则慌忙一把扶住道: “围子内能有甚事,还要劳动老太爷亲自出马。有我和柴禾兄弟前往,万无一失。就请您老在此坐地,我等去去就来。” 其实若说起这个汤家,那确是有一番来历的。 想当年,他家曾在前朝,连出过三个状元,两个榜眼呐,当真是“齐家治国平天下,汤家首户第一功”啊。 可是到了后来,清兵入关,大明王朝摇摇欲坠,他汤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汤家虽已落魄,却仍是书香门第,其家长为了避祸,便携了长幼数百口,迁居关外了。 好在当时兵荒马乱,清王朝也顾不得调查他家的行踪,冥冥中就这样安然避过了近二百个年头。 近年来,他家的读书人又在乡试中屡次中第,这才引起了京中的注意,可时隔日久,朝廷又在用人之际,于是便由慈禧老佛爷力主,将一名格格,下嫁到他家为婚了。 大婚当日更是轰动了奉天省,所有的大员,几乎都派人前来称贺了。 于是汤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其声势日盛一日,俨然就成了这一方的土皇上了。 可眼下正值刀兵四起的动荡年代,汤家虽然地位高,却是读书人居多,甭说上阵杀贼了,就是连锄头也拿不动,只好请出了窦家,前来主掌大局。 现今他汤家有事,窦家又岂能坐视不管呢?于是乎便有了“窦融持宠派人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一场闹剧了。 此正是:太平日久生干戈,合久分来分久合。休言荣辱诸般事,只消拥炉踏酒歌。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3章 第一章 假道士 真真假假江湖事儿 一片冰心在玉壶 咱们书接上回。 话说,当日里麻三儿取得了窦融首肯,便带着柴禾与十七八名乡勇,一并来到汤家相助。 这汤家乃是当地的大户,住得依山傍水,好大一座宅院,听闻窦家派了团勇前来,忙开了中门,迎接出来。 麻三儿细观这位汤老爷子,见其人六十开外的年纪,生得扩面重额,白净面皮,一双大耳朝怀,怎么看怎么像个佛爷。 书中代言,在当地这位汤老爷子就被叫作汤佛爷,一则是说他长得像,二来是说他心善,端的是修桥补路,扶危济困,在当地颇有声望。 汤老爷子见麻三儿一个劲儿地打量自己,心知这是个有心人了,忙拱起双手,开颜笑道: “小老儿何德何能,竟劳烦得麻三爷亲自领兵前来,当真是蓬荜生辉呀。 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且请各位去我房中待茶。 待会儿小老儿正要用饭,也请各位英雄略用些,以表我待客之意。” 麻三儿知道,这类读书人那都是一天两顿饭的,遂拱手笑道: “小可何德何能,敢劳烦汤老爷子亲自出迎。不过你我二人从未谋面,却不知老爷子是如何认出小人的?” 那汤佛爷听后笑道: “你麻三爷曾箭射恶灵,设公堂断案如神,冒矢石突破敌阵,凡此种种,小老儿是述说不尽的。 虽然未曾谋面,却是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是气宇轩昂,仪态不凡,只是这面上有些麻点儿,故而就斗胆说出来,还望三爷海涵。” 麻三儿见他年近七旬,却言语练达,情志机敏,不禁暗暗佩服,遂走上前与其拱手相见了,又将身后的柴禾等人一并作了介绍。 汤佛爷显得甚为高兴,一面叫书房备茶,一面就将近日来发生的怪事,一一陈述出来。 原来,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汤佛爷正在书房中静读,却忽听窗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啜泣声。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细辩之下,却颇为真切。 他自认为必是管家欺负了府内的丫鬟,便将管家唤来,准备好好申斥一番。 可管家却说,自己并未欺辱府中的丫鬟,且丫鬟们都已睡下,窗前并无一人呐。 汤佛爷闻听此言,心下不由得一怔,他博闻强记,饱读诗书,晓得这天下除了人畜鸟兽之外,尚有鬼怪之属,莫不是自己命薄,碰上孤魂野鬼前来纠缠了。 他心念及此,倒也不甚慌张,自忖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倒是修桥补路的做了不少好事,料来这等孤魂野鬼定是没有人间供养,前来求助的。 他既命家人,将日间剩下的果脯,肉干儿,挑拣些好的,用盘子盛了,放于窗口,又命人移来香炉,摆放在窗外,焚起了三炷香,静观其变。 果然,到得第二日天明,果脯肉干儿都被吃得罄尽,且窗台上又放了三枚老钱儿。 家中的子嗣闻听,都道这是孤魂野鬼识得礼法,吃了人家的阳食,还知道用坟中的老钱答礼,生前多半儿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可入夜之后呢,这哭哭啼啼之声又起了,接连几日搅得汤佛爷不胜其扰,便有心请道士来超度一番,叫这等过不得奈何桥的,也可快快解脱便了。 可他一介读书之人,却不认识什么和尚、道士,便叫家中下人,执了自家柬帖,到窦家来求助了。 麻三儿听了老爷子的叙述,正要问一问柴禾当如何处置,却忽听门外一阵大乱,是笙管笛箫之声四起,出门一看,却是一众道士,个个手打法器,当先一个老道士,生得肥头大耳,面色红润,头戴道冠,身披道袍,发髻飘散,还真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汤佛爷见了,正自不解其意,却听那老道士说道: “无量天尊,贫道是自钟南山学道而来,在此间亦有数十个年头了。 近闻此处妖人作祟,故而前来施法力降妖,还望老先生大开中门,也好叫贫道入内做法呀。” 麻三儿见他来的蹊跷,细打听之下方知,这个老道士乃是窦融请来的。 汤佛爷闻言不敢怠慢呐,急叫下人开了中门,净水泼路,黄土垫道,请老道长入内做法。 麻三儿则跟在后边儿,不觉有些好奇,便悄悄的问柴禾,可曾听说过这位道长啊?柴禾挠着头想了半天说: “我家师尊倒也识得些世外高人,可从未听他老人家提到过此人哪,不过也不必着急,等待会儿做起法来,一看便知端的。” 麻三儿听他说的有理,便不再迟疑,当下就随着道长一同在院中看了个遍。 直至众人看过了各处宅院,又检查了罗盘方位之后,这位道长才说道: “哎呀呀呀呀,此处正主不详啊。 看那山乃极阴之地,看那水却也是不详之水,且房中通风不利,日间必会积攒阴晦之气,定然就招致了孤魂冤鬼呀。 不过好在贫道我来了,这些都不足为虑呀,且先于我摆上一桌酒席,待贫道吃饱喝足之后才好做法呀。” 汤佛爷一听自是不敢怠慢呐,忙叫下人开灶,整治菜肴。 但听得一阵儿锅勺乱响,这四冷荤,四热菜,八道汤,连同各样的饽饽、点心,如同流水介般传递上来,就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再看一众道长,一不摘九梁道冠,二不脱随身大氅,直接“甩起手中的家什,颠起满口的槽牙”,一通的风卷残云呐,竟将满桌的菜肴吃个罄尽,末了还用碎饽饽块儿,将盘中的菜汤尽数蘸了,直吃个沟满壕平,看得旁人直吐舌头。 汤佛爷一直陪在席上,眼见众人吃饱喝足了,才拱手说道: “各位道长,想是已经吃喝的饱了,可否移步,去在下的书房,一探究竟啊?” 那为首的老道长,用手抹了抹嘴巴头儿,就说了: “贫道也正有此意呀。既然老先生说了,那便请前头带路,我等也好顺道看看地势啊。” 言罢,一行人便迤逦来到了书房查看。 麻三儿则始终跟在众人的后边儿,但见书房之中陈设典雅,绝不失大家的风范,不仅有细纱屏风,还有檀木的多宝格子,上头陈列着紫砂壶,方玉砚,般般精巧,件件光鲜,真叫人料想不到,此地竟然有这等雅致的所在。 老道长先是在房中转了一圈儿,又到窗前望了望,这才一摆拂尘说道: “依贫道来看,此地尚有一事不明,想书架之上怎会除了四书五经,尚有【关书】一部呢?” 汤佛爷闻言,真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倒是看了不少书,可就是没看过【关书】啊,正自纳罕,却见那道长已经拿了一本书在手,洋洋道: “此书怎的在此,这妖孽邪祟之物便是被它招惹来的。你等俗人,却是不通礼法,竟然敢擅读此书,却也不怕招祸吗?” 汤佛爷闻言大惊,定睛看了半天,却险些笑出声儿来,这哪儿是什么【关书】啊,明明就是一本儿【素书】,因书名为小篆体,想是这位道长不认得,竟随口说出了【关书】二字。 他想笑不敢笑,想哭又不敢哭,真个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一阵儿的阴晴不定,真比吃了苦瓜还难看。 好在还是这位道长替他解了围,只见他随手将书本儿放下,口中念念有词,抬手招来了一名小道士,取过符咒,拔出了宝剑,将之挑在剑尖之上,以火点燃了,慢慢的摇将起来。 这面符咒乃是由朱砂画成的,须臾间便在火光中燃透了,火球也被摇得犹如冰盘大小,可也不知是怎么的,它却始终燃烧不灭,光焰依旧刺人的双眸。 老道长也觉着奇怪呀,火烧了这么久,怎么还不熄灭呢? 他自己还准备了漱口酒,翻天印,如此一来却都派不上用场了。 正疑惑间,忽见这团火焰“烀”的一声,可就燃的大了,一团火球闪烁着炙热的光芒,竟直奔道长的头发烧来。 可咱们这位道长还兀自纳闷儿不已呢,须臾间就被燎到了发髻,想躲可就来不及了。 只听他大叫一声,“哎呦我的妈呦”,便撇了宝剑,拔腿欲逃,可发髻已经全着了,只得一把扯掉了道冠,竟连一头假发也跟着扯掉了,露出了一颗满是戒疤的秃头。 众人一见,当真是惊讶非常啊,也不知眼前这位是道士和尚还是和尚道士了,一时间各个是目瞪口呆,就没有一个人肯上去帮一把的。 那伪装成道士的秃头,却也有些个真实的手段,此时也顾不得自家颜面,顷刻间甩掉了道袍,使用金蝉脱壳之计,一溜烟儿的逃出升天去了。 汤佛爷被这个老道气得是七窍生烟呐,待他回过味儿来,却已是捉人不着,就连同来的道童,也一并逃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那团烈火却兀自燃烧不熄,堪堪就要引着了窗棂纸,端的是“十万火急如军令,水火无眼哪容情”啊。 内里自有那眼明手快的,连忙抄起了研墨的清水,照定火焰就泼过去了,可火苗甫一接触清水,却燃得更加旺了,几乎就燎着了那人的眉毛。 众人正是“和尚头上无毛,没抓挠处”,眼见火焰将成蔓延之势,只得抱头鼠窜,各自逃命。 麻三儿亦想着趁乱逃走,休言什么英雄的举止啦,先保住这条小命儿,那才是真格的。 可他刚刚逃出屋门儿不久,便听得炸雷也似的一声枪响,紧接着便是爆豆般的枪击声震耳欲聋。 众人尽皆大惊失色呀,都以为这是罗刹教前来攻城了,不免愈加慌乱,纷纷然奔走不迭。 只有麻三儿毕竟是久经战阵呐,细辨之下,立即听出这是在向天放枪呢,急忙抬头四顾,却见柴禾正领着一队乡勇,向天鸣枪示警呢。 麻三儿不由得气炸了连肝肺,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一把夺过火铳,怒喝道: “正值战乱之时,你等却有心鸣枪取乐,须知那火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不料柴禾却笑嘻嘻的说道: “三哥,您且看看,那堂中的火烧也不烧了?” 麻三儿急忙扭头儿细观,但见堂中之火早已熄灭,仅剩了一张黄表纸,孤零零的落在地上,那和尚的假发,也不曾烧着,兀自散落于地。 众人尽皆骇然呐,急忙相互间劝阻住了,都渐渐的围拢来,想要看个究竟。 柴禾见人围得差不多了,便笑嘻嘻的立于当场道: “诸位,前日里搅闹一场的并不是什么孤魂野鬼,乃是一只野狐。 经年间它修出了道行,善能模仿人声儿,故而可以四处骗取吃喝。 方才的火光那也是它的障眼法儿,已被我一通乱枪惊走了,想必不敢再来作祟。至于那位‘道长’,却是不知去向了? 也罢,待我就将他的物件儿还给窦家,也算我的一份儿功果吧。” 麻三儿虽觉他做的不妥,却也被这假道人害的苦了,便没有出言阻拦,任由着柴禾挑起了假发,直奔窦家去了。 一时之间,此事早传遍了各处村坊,引得无数百姓前来围观呐,更有那不知高低的闲汉,一窝蜂的跟在后头,想要去看场热闹。 一行人轰然吵闹,早惊动了窦家四虎跟窦老爷子,待他们打听得事情的原委,都觉羞愧不已,窦融老汉更是无地自容,只好叫儿子们代为处置了。 窦家四虎本不愿出迎,可门口业已吵成了蛤蟆湾了,不出去交待一下如何混得过去呢? 只得先开了边门儿,吩咐家人将这些个闲汉都打发了,而后才敢露面儿。 此事过后,窦家人自觉被薄了面皮,就接连几日也不敢出门儿。而麻三儿呢?亦觉着那日里做得有些过分,亦不敢登门造访了。 两下里数日不曾相见,直到都觉着当以公事为先,这才硬着头皮见了,可言谈间自是只字都不敢提起,而后便渐渐的淡忘了。 第23章 第二章 祸起萧墙 数日之后的一天,麻三儿操练了乡勇回来,正独坐屋中喝茶,心里边儿还思量着,虎妖自奉令去买马和军器,怎么过了这许多时仍不见回转呢? 他自觉心神不宁,料来不是什么好事,正自散步排解,却忽见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人,他满脸是血,右臂带伤,细观之下,却正是随同虎妖前去采买的团勇。 再看这名团勇,气喘吁吁,眼神散乱,举手投足间尽显张慌之色。 麻三儿连忙将他喝住,又命乡勇唤来村中的医官给他调治,这才让他坐下来,喝茶慢述。 可是这一听之下,不免使他“蹿起了顶门三把火,烧透了霄汉一片星”啊。 原来自虎妖奉命前去采买,便日夜兼程,不曾有半点儿怠慢,只消十数日光景,便来到了塞外草原。 这里水草丰美,人民殷富,大大小小的马场星罗棋布,内里不乏有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宝马良驹。 他先是接触了几位头人,又将携带的山货相赠,待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后,方才说明来意,又取出东珠,给对方过目。 这东珠光华璀璨,端的能夜照百步,乃是世上一等一的至宝啊。 几位头人见了,当真是看花了自家眼,急忙唤来了牧马人,将好马挑上数十匹,给虎妖过目。 虎妖在此地接连就逗留了数日,选取了近三十匹好马,又购买了一百把好朴刀,一百把好花枪,这才将东珠交割了,率队登程回返。 他是个性急的人,既受了麻三儿的信赖,自是不肯耽搁分毫,只顾没日没夜的急急赶路,只有到了水草丰美之地,才稍作停留,让马儿吃饱喝足,略作休整。 话说这一天,眼见得家乡在望,虎妖也自欣喜,正催攒行程,却忽听山间一棒铜锣响,接着便涌出一百多人,堵住了去路。 虎妖还当是遇见了山贼草寇,连忙催马向前,声言此是麻三儿团头儿的马匹,还望各位兄弟念在大团保得一方平安的份儿上,能网开一面。 待日后,团头儿自会登门造访,与寨主义结金兰。 不料话音未落,便听得一片声的铜锣响,这一百多人,竟各持锋利器械,围裹上来哄抢。 虎妖见事不谐,连忙挺起朴刀,拼力突围。 叵耐对方人多势众,顷刻间便被冲散了,那些好马,尽被对方抢去,眼睁睁的望西边儿去了。 虎妖见状,直气得口吐鲜血,连忙收拢残兵,准备夺回马匹。 却不料对方阵中跑出一人,面罩黑纱,手持两柄板斧,截住了虎妖厮杀。 他们直杀到正午,虎妖一路疲乏,稍有不慎,竟被斧攥打中了后肩,跌倒在地。 那强人,本待一斧子结果了虎妖的性命,幸得手下人拼死相救,这才脱离了战阵,藏到一处破庙中栖身。 虎妖自知失了马匹、军器,无颜去见麻三儿,只好先让手下人前来报信儿,自己则在庙中静候回音。 麻三儿得报,初时虽气冲斗牛,可稍后便冷静下来。 他自忖来至此间,早将左近的山贼赶尽杀绝了,即便有那漏网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至多不过二三十人,怎会有这百多人的阵势呢? 至于官军,那就更不靠谱了。殊知他们闲常养尊处优,连城门也出不得半步,怎会有此等强横的手段呢?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想必是左近的团练,趁机前来骚扰,可一念及此,麻三儿当即便惊出一身冷汗,须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倘或大敌当前,内部人相互攻伐,即便不是能掐会算之人,也不难预测战局了。 他不免心急如焚,当即命下人唤来柴禾、王大愣等人,一面又派出了猎户,带领五十名乡勇,四下巡视,以备不时之需。 一行人都结束停当了,各带了器械,快马加鞭,直奔破庙而来。 到得庙中,麻三儿先对虎妖安抚了一番,接着便详细推问这前来截取马匹之人的样貌和嗓音。 虎妖虽尽力回忆,叵耐来人面罩黑纱,不曾开得一言,又手使板斧,确实不似左近之人。 麻三儿寻思了良久,仍是不得要领,一旁的柴禾性高气傲,当即叫道: “不消说了,想来只有那窦家四虎能有此为。 他们眼见我等日益壮大,眼馋的紧,又没有三哥你手中的宝贝,只能去半路截取。 此必是那窦冲的主张,确非大丈夫所为,端的是可恨至极。” 王大愣一向心直口快,闻听此言,便要去找窦家算账。 幸而一旁的麻三儿急忙劝住,好说歹说才将他拉回庙来。 虎妖见众人群情激愤,便献策道: “我等也未亲见到底是何人所为?此番倒可以先去他窦家,只说前来拜望,想窦融必是已经知晓了此事,到时候再看情形,见机行事便了。” 麻三儿听他说的有理,当即便命人将虎妖的伤裹了,又命两名乡勇护送他回去疗养,自己则带着柴禾与王大愣,飞马直奔窦家而来。 要说这窦融确已闻报麻三儿的战马军器被抢,尚在狐疑不决,忽听家人来报,说是麻三儿来访,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整衣出迎,却见三匹马如飞而至,后面则紧跟着三五十名乡勇,各个身背大刀,手提花枪,威风凛凛。 窦融见状,先自畏了三分,忙命家人牵住坐马,麻三儿见窦融满脸慈祥,心知他必不知事情的原委,当即便拱手见礼道: “老人家,我等从塞外购买的马匹军器被抢,想来您老已经知晓。 我等今日登门叨扰,就是想请您老人家帮忙打听一二。 倘是误会,那便请还回,陪个礼也就罢了;倘是有意而为,却不知是谁人主使,所为哪般?” 他这一连串的发问,直逼得窦老汉哑口无言。 窦融也不是没有见识的,自忖左近再没有此等有胆量的山贼草寇啦,难不成真是自家所为? 正思忖间,又被麻三儿这一通逼问,弄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免尴尬万分,直急得脸上渗出了层层汗珠。 一旁的柴禾见状,当即便想闯府搜拿,幸而有麻三儿做主,便都随着窦融进了厅堂叙话。 窦融见事不可免,只好叫管家将四个犬子都叫来问话。 须臾间,老大窦武,老二窦文,老四卷毛犼都已来到,却只有老三窦冲,外出围猎未回。 麻三儿见窦武满脸倦容,似乎酣睡未醒,而窦文则一身内衣,尚有墨迹未干,而窦家老四则弓腰驼背,身形猥琐,显然与虎妖所见的强人不符。 只有窦冲,一向性如烈火,且嫉贤妒能,真要将此人唤回,那便知端的了。 窦融见三子俱在,只有窦冲未到,也觉诧异,忙命管家派人,速速将其招回问话。 可是家人去了许久,却仍不见窦冲回来。窦融不免焦躁,忙又派人前去寻找,正说话间,忽见一名家人从门外急跑而入,口中叫道: “启禀老爷,大事不好了,三少爷外出围猎,被猛虎伤了,正被护送回寨来。”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失色,急忙迎出屋来。 但见一众团勇,正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窦冲,却被随身的衣物盖了,看不出面色,连手脚亦被袍子裹得严严实实,不曾露出了半点儿。 窦融还道自己的儿子真被老虎伤了,忙叫请医官调治,又转回头,对麻三儿说道: “老朽无福,而今三子被伤,方寸已乱,还请团头儿改日再来,老朽定当全力相助啊。” 说罢,他便慌里慌张的入了内堂,看顾儿子去了。 麻三儿等几人,站在屋外,却是无计可施,只好骑马回寨。 路上柴禾见麻三儿心事重重,便说道: “三哥,依我看窦冲受伤是假,意图掩人耳目才是真的。 我等也在此间多时了,何曾见过半只老虎啊。 而今他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被伤了,岂不令人生疑吗?” 他见麻三儿兀自低头不语,随即补充道: “依小弟看,干脆就派了乡勇守住他家左近,不怕那厮露不出半点儿马脚。” 一旁的王大愣听了,也说道: “依着俺看,莫不如就将那医官擒了,便知端的了。” 他的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却当真点醒了梦中人。 麻三儿二人听了,当即恍然大悟啊,连声说好,随即便商量着由柴禾带领几名精干的乡勇,去前路上守了,定要将那医官捉来问话。 再说那名医官,其实也就是一名游医,粗通些针石把脉的手段,却也会扎纸活儿,闲常时无人请他看病,便为别人主理些白事过活。 而今听说窦老爷子有请,急忙就背了药箱,屁颠儿屁颠儿的来了。 不料想,待其好不容易到了窦家,却是无人出来相见,只向他讨了几贴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便将他赶了出来。 这个游医本想能借机捞上一笔呢,可到头来呢,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免心下着脑,却又惹不起窦家的势力,只好含怒带怨,自背着药箱往回走。 可刚转过一处山坡,忽听前方一声吆喝,草丛中早钻出了三五个人来,不由分说先将他一脚踢翻了,接着便单三扣、双三扣,绑了个结实。内里一个瘦高个儿,显见是个带头儿的,笑吟吟的走上前,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说道: “先生休怕,我等不是坏人,不过我家三爷就怕你多嘴,叫我等在这儿结果了你的性命,来年那便是你的周年了。 到时侯啊自会有人给你烧两张黄表纸,外加一百个元宝,让你在阴曹地府之中,也能过的舒坦点儿。” 说完,他便紧咬牙关,从怀中撤出一柄明晃晃的短刀,就要动手。 那游医见状,只道是三公子窦冲派来的,早唬得上下两排碎玉“得得得”的乱响,两眼堕泪的央求道: “诸位好汉饶命,想小可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在堂,倘杀了小人,便是一刀两命。 还望各位爷爷高抬贵手,小的是万万不敢胡言的。” 但听得那瘦高个儿又说道: “你且休要害怕。 我等也是奉了三爷的命令,迫不得已,原也不想杀人害命的。 你且说说看,在老太爷家中见了甚的?倘或乱说,便是这一刀,将头砍了,叫你也做个无头恶鬼。” 那游医闻言,当即便抖飕飕的答道: “小的、小的也未听到甚的,只是听下人说,有什么货都码在西山坳里,还说待吃饱了再趁夜牵回来。” 不料想,他的话音未落,那个瘦高个儿早将手中刀晃了晃,喝道: “好你个贱人,既然知道了小主的事儿,便把来一刀杀了,免得招祸。” 游医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急忙争辩道: “小可却是冤枉的。原想能挣上几两银子,却只挣到了这几文钱。小人端的不知道是甚货品,又为何放在了山间? 从今日起,您就当小人我把舌头嚼了,断不敢说与别人听。 倘言不由衷,便是上天降罪,将我一雷劈了,也不冤枉。” 那个瘦高个儿见他发下毒誓,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笑嘻嘻的还刀入了鞘,口中则说道: “也罢,我不想你也是个爽利人,而今且饶了你,倘以后言不由衷,小心尔的脑袋。” 那名游医听说事情竟然有缓,当即就挣扎着跪起身,磕头答道: “小的是万万不敢的。只求爷爷饶命。倘小人言不由衷,就是天打五雷轰,车压马踩,也定叫小人遭了报应。” 他只顾着絮絮叨叨的许愿,却听不到任何回答,过了良久他才疑惑的抬起头,却见四野无人,只有自己孤零零的跪在道旁,方才的几人早不知去向,真不知他们怎么跑的这样快,到底是人是鬼了。 他见日头偏西,只好自认倒霉,废了半天劲才踉跄的站起身,用手指勾着药箱,灰溜溜的向家中去了。 其实不用我多口,各位看客想必已经猜到了八九,那个领头儿的瘦高个儿正是柴禾假扮的,他套出了窦家的底细,急忙一溜烟儿的跑回了下处,将事情的始末缘由,告诉了麻三儿。 麻三儿听罢,不免也有些忐忑,他情知此时应以“一团和气”为上,倘或处理不周,即便罗刹教没来,自己也是断然待不下去了;可如今手足被打,尚在疗伤,而自己辛辛苦苦买来的马匹和军器却又被抢,即使自己能忍辱苟活,可手下的弟兄那也是断然不肯甘休的,倘或再争竞起来,定是难以收场啊。 他所思右想,难得要领,只好请来了成瘸子一同商议。待成瘸子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先自沉吟半晌,才道: “要说呢,他窦家有过在先,倒也不是我等不义。 可大敌当前,确又不该一味的相互攻伐。 依我看,莫不如派出一人,前去西山坳里探看究竟,倘真有马匹、军器,便取回一半,也就罢了。” 麻三儿闻言,也觉得这才是个好办法儿,便叫来猎户面授机宜,又留下柴禾看家,再叫王大愣外出巡视,如此的一番安排,当真是滴水不漏,而后便是静候佳音了。 第23章 第三章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要说猎户也是个精细的汉子,他听了麻三儿的吩咐,当即便点齐了五十名乡勇,身藏短刃,便偷偷望西山坳而来。 他们到得山坳之时,时辰尚早,于是便命乡勇四下围护定了,自己则攀藤扶葛,下到山坳中来观看。 但见浓密的树丛之间,隐约可见马儿在闲走吃草,成垛的刀枪也散放各处,内中亦有十数名团勇在看管马匹,却是各个闲散、安逸,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的下棋、抽烟。 猎户见对方看管的人数不多,当即一声呼哨,率领着一众乡勇蜂拥而上,先将这十几个人拿了,又四下收拢马匹、军器,准备尽快逃离。 可是他却有些爱小,眼见众马匹各个膘肥体壮,端的是拉了这个,放不下那个,如此挑来选去,可就耽误时辰了。 可就在他抓人的当口,却独独漏了一个在林中方便的,见事不谐,便直接逃到了主家处,报说明白。 那窦冲,并不曾被猛虎伤了分毫,此时正与一众手下在屋中猜拳行令,忽闻报,说什么马匹被抢,便仰仗着三分酒气,也不顾伦理道义,只是心中一味恼恨麻三儿,就伙同了几十名团勇,一窝蜂的前来争抢。 此时猎户亦恰好离了山坳,却与窦冲撞个正着,两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由分说便争竞起来。 可猎户乃是个在山岭间混饭吃的,箭法虽然出众,却不善临敌厮杀,十几个回合下来,竟嘘嘘带喘,手中朴刀堪堪抵敌不住,只得撇下乡勇,落荒而走。 那窦冲一战得胜,正撞着了傲气处,哪里肯舍,只顾大踏步赶将来。 那猎户正自慌慌而走,却恰好撞见闻声而来的王大愣,急忙高喊救命。 王大愣听闻,识得是自家人声音,急忙让过猎户,手横大棍,挡住了窦冲的去路。 这窦冲却也是个不知死的畜生,见了王大愣,有心欺他憨傻,便摇动花枪,前来厮杀。 而王大愣竟自不躲不闪,眼见他冲至近前,忽而提起浑铁顶门杠,搂头盖脸,直砸将下来。 这条顶门杠,上秤称一称足有百十斤重,此时借着惯性砸来,哪里是窦冲能招架得住的,他正自使个二郎担山势,向外格挡,却听得“啪嚓”,“扑哧”一通的乱响,不但枪杆折断,就连他自己亦被划破额角,登时鲜血崩流。 窦冲只得撇了花枪,转身欲走,却早被一众乡勇团团围住,不分青红皂白,一通的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口鼻蹿血,衣衫尽破,只好俯伏在地,不住的呼喊救命。 他带来的人多,早有那腿快的,飞报窦武得知。 窦武那是护弟心切呀,虽然知道自家兄弟不地道,可也顾不了许多了,便即点起三百团勇,摇旗呐喊杀来。 这王大愣正自杀的兴起,却是犯了牛劲,见有援兵到来,便将麻三儿的叮嘱丢到了九霄云外,只顾抡棍向前,截住来人厮杀。 这二人却正是敌手,但见 “闪亮朴刀飞身起,浑铁大棍顶头迎。一来一往无高下,一去一还鬼神惊。 无高下者无敌手,鬼神惊来天地愁。自古只有冲天将,焉把善恶论不休。 若论善恶是书生,不论善恶是冤仇。冤仇易解不宜结,结得怨仇不可歇。 不可歇时无优胜,两败俱伤惹人轻。” 当下这两个是各逞本事,斗得难分难解,直杀得日月无光天昏暗,飞沙走石鬼神惊。 窦武见不能取胜,当下卖个破绽,诱得王大愣举棍劈头砸下,却闪个身,将手中朴刀来砍,不料王大愣却径自不躲不闪,轻舒铁臂,直接就扣住了窦武的脉门。 争抢间,窦武的朴刀先折断了,他索性弃了兵刃,抡拳就打。 王大愣也不示弱,顺手撇了铁棍,举拳相迎。 这两个各逞本事,捉对儿厮打,却忽听两方喊声大举,有无数人马卷地而来,却是窦文与麻三儿各接了战报,统乡勇前来接应了。 双方在闲常时便有摩擦,此时相见更不答话,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却恰有一马如飞而至,直冲在两方之间,乡勇们定睛细看,却是窦家老四飞马前来解围了。 他虽貌不惊人,颜不出众,却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故而颇有人望,见是他到来,众人便只是鼓噪喧嚷,却无人再敢踏前半步了。 紧接着又有一辆马车,如飞而至,车上端坐着一位老人,银须飘摆,皓首重额,一望便知,那是窦融他老人家到了。 众团勇见是头人到了,便纷纷偃旗息鼓,不再鼓噪呐喊了,偌大一片区域竟鸦雀无声,即便掉根针,那也能听得见。 窦融见双方歇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唤过窦冲,问明了原委,便要人前训子。 幸而被麻三儿等人劝住,这才命人将他载回家去,用药调治,更要闭门读书,重新做人。 继而他又望向麻三儿,尚未开口,却几乎堕下泪来。麻三儿见状,急忙抢先说道: “老人家,我等几人在走投无路之时,蒙您开恩收留,便是这条命给了您也抵不过的。 现如今我们买了几匹好马,正要与众兄弟分享,而今马匹俱在,正好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好叫那罗刹教得知,我等同仇敌忾,固若金汤,绝不是此等丑类敢小觑的。 老人家,我等虽未结拜,却也敬您如父,此言出自真心,倘有二心,天人共戮。” 这番话直说得慷慨激昂,催人泪下,闻者无不动容,就连阵上的窦文、窦武也羞愧得无地自容,正欲悄悄退走,却早有人牵过马来,叫二人点数过目。 二人见实在难为,正尴尬间,幸而成瘸子赶到,便叫麻三儿先收了马匹,待日后从长计议。 众人见麻三儿进退得当,张弛有度,当下无不佩服,便各自罢了兵,重修旧好,预备共御外敌。 麻三儿一方虽是伤了虎妖与王大愣二人,却能换得两下修好,便是十万黄金也难达成的。 他心中高兴,一路上与人有说有笑,比及返回了寨子,却不见柴禾的踪影。 麻三儿还道是他贪玩儿成性,又独自跑到什么地方快活去了,就没有多想,不料到得第二日,却仍是不见柴禾的踪影。 众人这才慌了,遍寻无果之际,却忽然就接到了罗刹教的飞鸽传书,说是恶灵天师有意接纳,已将柴禾带到罗刹教去了。 围中闻讯,尽皆哗然,有的说此乃罗刹教的调虎离山之计,欲将麻三儿等人引至险途,再行加害;有的则说柴禾惯常贪图小利,必是受了贼人的诱惑,便有意投了罗刹教;更有甚者传言,说柴禾早就是罗刹教派在围中的探子,此番离去定然要引得大军前来,将窦家围子变成一场尸山血河,无论人畜鸡犬,就不会放走了一个呀。 如此舆论汹汹,难免人心散乱,连日来麻三儿等人就被推到风口浪尖儿了。 可凭心而论,麻三儿倒不担心自己的这位兄弟能投什么罗刹教,此人一向机敏,又颇具侠肝义胆,怎么会说变就变呢? 可此一番被擒,料来也是凶多吉少的,他多次坏了恶灵天师的阴谋诡计,必被衔恨,如不尽快相救,恐怕就要与众兄弟人鬼殊途了。 可左近的乡民,并无一人见到柴禾离开,正不知罗刹教用的什么妖术邪法儿,竟将他擒了,现如今又该到哪里去找寻呢? 他如坐针毡,彻夜忧思,却依旧毫无头绪,正疑虑间,忽然成瘸子来访,告知他东山之上有一位道长,善会捉鬼测字,闻风卖卜,而今正可以去求他,断一断柴禾的去向和运数。 麻三儿闻言,虽觉荒唐,却也觉着可以勉强一试,便备两匹快马,与成瘸子一并奔往东山。 一路上但见那观不尽的野草闲花,山兽飞鸟,可他二人却无心赏玩,只是快马加鞭,不一时便来到了东山。 山外正有一处石揭,上有“山中有圣贤”五个大字,正不知谁人所刻,他二人自不敢拉马直上,只得将马儿拴束在山下,再拾级而上。 但见山中幽静清雅,怪石嶙峋,野花妖娆,苍松挺立,端的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啊。 二人直到山上,早有观中的道童稽首迎接,将他们引进观来,却见流水潺潺,清雅飘逸,又一个胜似仙境的高雅所在。 须臾间道童献上茶来,内里便有一位道长出来相见,麻三儿慌忙取出早已备好的十两黄金,却被那道长婉拒了,随即一扫拂尘,开言道: “无量天尊,贫道虽然居于荒山穷谷之中,却也识得英雄豪杰。 观您的面色,轻灵中自带冷峻,必是位杀伐果断的好汉。 可眉宇间又似有愁容,且不妨对贫道说说,也好为二位分忧解难呐。” 麻三儿见他为人爽利,一开口便道出了心中隐忧,却不似一般的唯利是图之人,只知打哑谜、出诳语,套取钱财,不免心中钦佩,当即抱拳拱手道: “小可久闻道长大才,今番相见当真三生有幸。 若论小可如此的一点忧思,倒也不配前来叨扰,只不过此事关乎小可兄弟的性命,因而不得不前来拜望。” 当下他便将自己的身世与遭遇一五一十的讲了,虽然在讲到自己乃钦犯之身时不免惴惴,却也没有丝毫隐瞒,直将一颗心都翻出来给对方看了。那道长听罢,却是微笑颔首,随即便说道: “想那罗刹教,都是些弭耳丑类,必不为天地所容。 眼下虽是强横,却也不足为惧。贫道已知你心中的顾虑了,便随我入内房来,且看你那位兄弟他的生死运数如何?” 言罢,他便起身直入内堂,麻三儿与成瘸子自然紧紧相随,到得了内堂之中,道长便命童儿取过一个铜盆,向里面倾满井水,又将一枚纸符浸入其中,待其沉入了盆底,便取过一条手巾,将之覆于水面之上。 做罢了这些,道长便以手画天,口中则念念有词,渐渐的入了定了。 从旁观看的麻三儿跟成瘸子,虽是看得不明所以,却不敢出言打扰,眼见得铜盆之内,并无异状,心下可难免有些着急了。 可恰在此时,铜盆之内就忽然起了一阵波澜,这阵波澜渐渐的荡漾开,仿佛正有什么东西自水中浮上来。 麻三儿与成瘸子尽皆心惊不已,正要退步躲开,却见那枚纸符,早已浮到了水面,隐藏于面巾之下了。 与此同时那面巾之上竟同时显出了一副图画,粗看之时模糊难辨,可细辨之下,却恰似一个人形,正自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正不知主何吉凶。 过了良久,道长方睁开双眼道: “唉,天下纷扰,却不知几时得休。只是生灵涂炭,谓为可惜呀。” 言罢,他便擎起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却早撩拨得麻三儿心痒难耐,急忙问道: “道长,想我辈正为铲奸除恶而来,端的为百姓,为生灵,却无心杀伐。但不知我的兄弟现在何方?生死如何?” 那道长闻言,便又叹了一口气道: “依贫道来看,他并无大碍,倒是你等预行解救,前途却颇为凶险。不过我这里尚有一道古符,你等可将其带在身边,倘到急难时,必有用处。” 麻三儿则连忙追问道: “可是道长,我等又该去哪里解救呢?” 只见道长将手中的拂尘一摆,道: “若要寻忧辨分晓,一去西方便得知。” 言罢,他便赠给二人一面纸符,叫他们贴身藏了,又命小道童将他们送出观外,就不再理会了。 二人拾阶下山,回头观望,却是黄花满地,早已看不见道观的所在了,只是腰间的纸符俨然,谁又能说方才那都是梦境呢? 他们望着山上拜了四拜,这才行至了山下,却见两匹马儿正自悠闲吃草,便双双骑了,一同回乡里来。 家中众人正等的焦躁,王大愣更是心急如焚,见他二人到了,急忙抢上前去,拉了马,便急不可耐的开口动问,此去寻访端的如何了? 麻三儿则将道长所言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方道: “我等不能坐视兄弟遇险而不顾,正要去西方寻找。此去前路凶险,却又放心不下家里,端的如何是好?” 旁边早闪出虎妖和猎户禀道: “三哥勿忧。且尽可放心前去,此地便有我等来把守,万无一失。只是既然前路凶险,却该由何人陪您前往呢?” 一旁的王大愣则嚷道: “哪消这等聒噪。只是俺陪着便是了。” 成瘸子也道: “我傻兄弟说的没错,只是由我们二人陪同便是了。家中自有猎户、虎妖贤弟和我格格妹子扶持,料来也没有大碍的。” 众人争讲了一番,最后便确定由成瘸子与王大愣陪同麻三儿前往,家中的乡勇自由猎户与虎妖统带,六格格则暂居在窦融家里。 既然分派定了,麻三儿便不做停留,天未明时已备了三匹快马,各揣了短刃,就离开了围子。 不料想,此一去正是那,“一体海阔凭鱼跃,飘渺天高任鸟飞。祸福本是由心定,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23章 第四章 重拾旧刀枪 话说,这三个混世魔王离了围子,一路上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沿途还不断打听着消息,迤逦追踪而来。 论说那麻三儿正是将星当头,成瘸子便是那诸葛孔明转世,王大愣却是猛张飞、活马超,端的有万夫不挡之勇,却都没抓挠处,便犹如暗夜掏乌巢,水中擒活鱼,空有一身本事,有力也无处施展。 他们虽立起了三双耳朵,瞪圆了三对儿招子,依旧毫无线索,只是隐隐的觉着,似乎正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他们前行。 这一日,天将擦黑儿之时,三人便来到一处市镇。 但见房舍凑集,街路宽阔,人流熙攘,旗幡林立,端的好一个去处。 他们为防马惊伤人,便下马牵着,沿街缓缓而行。 王大愣却早就饿瘪了肚皮,一双眼不住的盯着迎风招展的旗帆幌子,口中聒聒的咽唾。 麻三儿早猜透了他的心思,便招呼着成瘸子,一同进了一家铺面儿,寻了一副僻静案头坐了,叫过酒保,要了四凉、四热八个小菜,三个四喜丸子,两壶酒,一担馒头,便就吃喝起来。 这里所谓的一担馒头,乃是当地的土话,说的是,手端狭长的木盘,将刚蒸得的大个儿馒首,热气腾腾的摆放其上,码好了,便是一担。 三个人却都饿的紧了,当即一通的风卷残云,早将饭菜吃了大半,正自吃的兴起,却忽听街面上一阵大乱,急忙都扭头观望,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手提着裙摆,指天画地,连喊道,“天杀的,却不是害苦了老身。”面上虽厚施脂粉,却难掩其惊慌之色。 此时街面之上行人正多,听闻了喊声,不免纷纷避让,却也有那好事的,虽避的远了,依旧不肯离去,都顺带围住了,定定的看。 那店中的伙计,也恰好将此情此景就看了个满眼,却只是将鼻子一哼,满脸竟是鄙夷的神色。 一旁的王大愣最是侠肝义胆呐,见这妇人哭的凄惨,又见那伙计如此轻慢,不免心头火起,当胸一把就攥住了伙计的脖领子,将之轻轻提起,朗声骂道: “想你这等人,便是那终生当牛做马的贱命,却如何敢轻慢一个妇人,须知这普天下的英雄好汉,也便是他娘生的。 我看你也休活在这世上了,待俺便将你摔死了吧,也省的哪个妇人再受尔等轻慢。” 言罢,他便要将这店伙计惯死在地上。那酒保却早被吓破了胆,一叠声儿的求饶告免,幸而有麻三儿在旁,连忙喝住了王大愣,自取过一副板凳,叫那酒保坐了压惊。 王大愣将酒保轻轻掷于座上,早吓得他面如死灰,上下两排牙不住的打颤,一面向王大愣作揖,一面又向麻三儿回礼。 麻三儿见他惊恐,便斟了一杯酒给他喝,见他气色和缓下来,这才和颜悦色的问,是否真知道那妇人的来历。 不料这一问,却引出了一桩公案,真个是,“世间荣辱本天定,却是凡人难自免。”那酒保见麻三儿面容和善,却情知王大愣在旁,自是不敢不说,只好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那名哭天抢地的妇人,娘家姓金,原是关里人,年轻时随着父母迁居此间,务农为本,虽家境一般,却也能自给自足。 可好景不长,她的父母先后亡故,那一年她才一十六岁,却已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 临近的镇子里有家大户,知她生的娇媚,又孤苦无依,便花了二百两银子,将她买入了家中,做小。 可是那家的大太太乃是一个蠢妇,嫉妒心极盛,看到别家比自家过的好,都要暗骂上好几天,又岂能容得下她在眼皮底下快活,不出半年,便将她赶了出来,住进破瓦寒窑,乞讨为生。 这位金家姑娘走投无路,堪堪饿死在道旁,后在邻人的介绍下,不得不入了一家娼馆存身。 她生性活泼,却平白受了这许多屈辱,为了尽快摆脱凄苦的身世,便自甘堕落,终于成了馆中的头牌。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人,早已变成了无惧生死的悍妇,她不思自己出身贫苦,当救济孤幼,却养成了一副贪财成性的阴狠性子,攒够了钱便自赎其身,另立山头儿,依然开了一家妓馆,取名为品红楼。 她不念良知,唯念金银,数十年间已积攒下数万家私,却也因尽干些丧尽天良的勾当,深为当地人所不齿。 说来也是她作恶多端,当有此报,便在半年多以前,品红楼中就来了个关东老客儿,自称是来关外贩卖皮货的,身上那有的是银钱呐,只因空房难熬,便想到这品红楼中,寻个乐子。 老鸨一见来了肥猪拱门儿,当即便将楼中叫的响的姑娘,都请出来见客。 那老客儿却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儿,一下便选中了一位姑娘,并豪掷百金,竟将她包了下来。 一晃过了半年有余,这位老客儿身上的银钱,早被品红楼坑了个一干二净,老鸨见他被榨干了油水,便将其扫地出门,还以包银不够为由,扣下了他的衣物为质。 那位老客儿在花天酒地中,被掏干了身子,又兼身无分文,不消几日便病倒在路旁,可也赶上年景不好,没人施舍粥水,数日后竟一命呜呼了。 而这位姓金的老鸨,却是“只管闭门接金银,哪管他人祸与灾”呀,风闻人讲那位老客儿如何凄惨,反倒讥讽道: “要说谁人命薄,想来也是老身命薄,数年间养了几个姑娘,却是挣不到些许银钱,反要敬老怜贫,做什么善人的勾当,却不是苦杀了老身。 而今刚刚赚得温饱,却又管他死活怎的? 想来他占了姑娘身子,也是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何必再怜惜他呢。” 众人都知她贪吝成性,就自发抬埋了尸身,只是要她给人立个石碑,却依然吃了闭门羹,虽然心中愤慨,却也只好作罢了。 不想数日之后,品红楼中的头牌正自独睡,却忽觉身子沉重,睁眼看却是那名老客儿,正趴在自家身上,只好大声疾呼。 楼中的狗腿子,慌忙破门而入,却未见异状,如此反复多次,那名姑娘便寒热往来,病入膏肓,不消几日竟呜呼死了。 老鸨眼见死了姑娘,认定是邪祟作怪,只好花重金请来山上的高僧、道士,做法镇妖。 可这法式做了一场接着一场,却不见起色,楼中的姑娘,仍旧是一个接一个的重病,惨死。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客人敢登门嫖妓了,品红楼渐渐冷清下来,就连剩下的几个姑娘也逃的逃,死的死,老鸨自此失了身家根本,亦被逼上了绝路,时而疯疯癫癫,满街乱跑,却也无人肯可怜她,都道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啊。 几个人听完了酒保的口述,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见这酒保顿了顿,接着又道: “想来也是此间人命苦,如果只是冤魂索命便罢了,若是疫病流行,却又如之奈何。 坊间早传了许久了,有那有亲眷的,早就搬了去,小人却也不知能活到几时,倒是几位客官,吃饱了便速速上路为善,免得在此间招祸。” 三人听到此间,不免也有些心惊胆战,正要收拾包裹离开,却听成瘸子说道: “想此间,人杰地灵,焉有平白闹鬼之理呀? 想来必是那位山西老客儿,死的不平,故而为祸作乱才是。 某虽不才,却也知道些平鬼荡寇的手段,见此地生灵涂炭,怎可袖手旁观呐? 二位贤弟且不要走,待俺略施小计,擒鬼捉妖,度其超生极乐,便就是了。” 言罢,他也不和麻三儿等人商量,便命令店伙计,速速到附近的扎纸铺子里做了些纸活儿前来,又自掏出五两银子,叫他去买了果品、檀香伺候着。 起初那店伙计闻言不免是将信将疑呀,他本就见惯了世态炎凉,还道是碰上了卖野药的,比及成瘸子拿出钱来,方才信了,当即撒脚如飞,风一般的去了。 他乃是个嘴快的“八哥儿”,一路采买,早顺道儿对众家邻舍都言讲了,当真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转瞬间就传遍了全城,唬的人们争相前来,欲一睹捉妖的盛况。 麻三儿见这动静儿可闹大了,正要埋冤成瘸子几句,却见他仍是稳坐钓鱼台,不免也心中好笑,暗道:哼,你休以为这是可以轻易做耍的事儿,等待会儿当众出了丑,且看你如何收拾。 一众前来卖呆儿的看客,见店中坐着仨人儿,端的是瘦削的精神,胖大的威武,只有当中一个老头子,满头白发,三绺须髯,“不似山中修行者,倒像市间行乞人”,就他们几个当真能有什么能耐捉妖啊?莫不是前来骗吃骗喝的江湖郎中,想要将我等都当成了愚民,戏耍一番不成吗? 大家正自议论纷纷,忽见那名跑堂的,早排开了人群,就领着几名扎纸铺的伙计,挤了进来。 众人一见伙计手里的玩意儿,不免又轰然动议了。 原来,平常人家若是办白事,都免不得扎些纸人啊、纸马啊什么的,寓意着死者可以早升天界,身边自有此等伴当跟随。 可这几名伙计,却擎着一张用表纸扎成的大圆桌子,上头杯盘罗列,盛满了诸路南北大菜,不乏有烧雏鸡、烧花鸭、烧子鹅、四喜丸子、葱烧海参等等名菜,可都是画工用工笔画上去的,只是好看却吃不得,不过光是此等的排场,众人就当真是闻所未闻,见亦未见的了。 那店小二命几名伙计将纸活儿摆在了地上,向着成瘸子一拱手道: “这位爷,小的可是根据您老的吩咐,将纸活儿都扎完了,总共用银一两三钱二分四厘。 小的不敢私藏,现将剩下的都还给您老,还请您老移步,到品红楼去捉鬼降妖。 倘能去了此鬼,便是小人们的福分,还要给您老建了生祠,日日烧香,年年进贡,断乎不敢忘了您这大恩大德。” 论说外人的一通恭维,您这位成大爷,怎么着也得跟人家客气一番呐,可他呢,却是连屁股都没抬,只是望空打了一个哈儿哈儿,就装模作样的说了, “尔等休急。想此怪乃是冤愿化生,有的是阴狠毒辣的手段,我若不能将它除了,岂不是要任其为害一方吗? 想如今呐,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尔等百姓苍生,却不是要仰仗我等高人义士才能暂享太平么。 这样吧,且待我再喝上一壶老酒,便可前往捉妖了。” 言罢,他就命酒保速速上酒。 麻三儿在一旁见了,生怕他将一张牛皮吹的破了,急忙就想着提醒他几句,可早见酒保端着一壶酒,一只空碗,走回来了。 再看这成瘸子也不推辞,当即就斟满了一碗酒,用手指点了酒水,抛洒天地,而后才将之一饮而尽,接着便趁着酒兴,摇摇摆摆的出了店门。 麻三儿生怕他酒后失德,忙向王大愣使了个眼色,便算还了酒钱,各自拴了包裹,紧紧的跟在后头,眼见着成瘸子被众人前呼后拥,直至品红楼下,醉眼乜斜的向上看了看,这才回头道: “尔等愚民,既然都跟到这儿了,想是要随我一同进去拿妖了。 好吧,待俺这就打开楼门,放那厉鬼出来,也好叫尔等开开眼界。” 众人一听,早将腿都吓软了,急忙呼啦啦向后边儿一撤,有那腿脚儿慢的,早被挤倒了十几个,一时间竟挣扎不起,只好手脚并用爬着逃窜,生怕待会儿碰上了鬼,就将自己索了去。 趁着大家伙儿躲开的当口,成瘸子便用手拉了拉麻三儿的衣角,悄声说道: “大侄子,烦你速速雇一顶轿子来,越快越好。” 言罢,他又哆里哆嗦的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一面在口中念念有词,一面竟手舞足蹈的跳起大神儿来了。 麻三儿见自己的这位叔儿,竟然又捡起旧日的勾当来了,不免是心中好笑啊,脚下却不敢有丝毫的停留,急忙就穿街过巷,找到了一间轿子铺,就租下一顶小娇,叫二人抬了,急切切的回到了品红楼前。 可到了楼前,却见成瘸子一通大神儿还没跳完,但听他口里念道: “要知我是哪路神仙来,且看北斗与天齐;天边自有行脚月,地上自有连根蕨;天南海北鬼神聚,四野八荒来赶集;头上戴着天狗帽,身上穿着牛马皮;脚蹬一双乌油履,阴间阳间来回挤;管你道行有多深,怕你不出认不真;倘若出头我揪住,一颠一倒来回堵;送上阴间奈何桥,生死轮回不凄楚;待得投生再临凡,兄弟有命不相侮。” 他念罢了套辞,方才敛衣站定了。 许是多日里都不曾干这等骗人的营生,他已有些嘘嘘带喘,一回头见到麻三儿已将轿子雇来了,便相互间微微点头示意,一回身儿就拉开了楼门。 第23章 第五章 惊忽其技 楼中却尚有红烛未熄,正不知是被楼门带动,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此时却在众人面前微微跳动,其光亮如豆,竟像纸一样的惨白。 屋中的家什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尘,像是许久都没人打扫过了,惨白的烛光映在大红的幔帐之上,更显的阴森诡异,便如同是来到了修罗地狱,一样的肃杀、一样的孤寂。 众人见楼门开了,便如同见到了妖鬼游荡,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数步。 麻三儿虽是经过些杀伐战阵,可对于此类场景也不免心有忌惮,他见柴禾没在身边儿,更觉心中没底儿,便想要上前拉了成瘸子逃走,却忽见屋中的幔帐一动,仿佛正有什么物事就藏在了幔帐内,此时正想出来,与众人相见了。 成瘸子与麻三儿都离着很近,但见积灰的砖地之上正有一行脚印,在向着门口儿走来。 饶是麻三儿见识广博,此时也不免心胆俱战,正欲拔刀相向,却忽听成瘸子开言道: “兄台别来无恙啊。想我成某,却也是在这阴阳两界游走过几遭的,眼见兄台不肯归服,故而特来相邀。 俗话说,人有人途,鬼有鬼道,哪有鬼魂之属,常住人间的道理呀? 不过呢?我也知兄台死的凄惨,特为尔备了一桌酒菜,想与兄长痛饮一番呐。” 言罢,他便抽过一张凳子坐在了纸糊的桌面儿旁。 再看那地上的一行脚印,却只是在门口儿停了停,就渐渐向着桌边儿走过来了。 人丛之中自有那眼明嘴快的,遥见地上有一行脚印进了院子,当真是惊诧欲绝,便从心底里发了一声喊,竟软塌塌的倒下去了。 也有那眼神不济的,见到别人发喊,却是更加惊疑,只顾着跻身向前,欲要看个究竟。 成瘸子但听得背后嘈声一片,只当恍若未闻,仍旧自顾自的念叨着,摆出个请客入位的架势,一面“倒酒”,一面“布菜”。 而对面的那一行脚印儿则凝滞在了桌边不动,却凭空啖啖有声,似乎是有人正在吃喝呐。 围观的众人,即便是那老眼昏花的,此时却也能观了个清楚,听了个明白了,可就没人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都生怕惊动了院中的厉鬼,再给自家招灾惹祸。 他们心中也不禁都暗暗祷告了,希望保佑得自己别沾染上半点儿晦气,今夜只要全须全尾的逃离了此间,那定要斋僧布施,虔心修佛啦。 麻三儿始终离着成瘸子不过数步之遥,便是早为他提着一颗心,手中紧握着刀柄,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但等事情不妙,便好拔刀而出,挺身相救了。 而这成瘸子却是始终优哉游哉的,口里还不断发出啖物的吧嗒声,手中也是布菜不断,还絮絮叨叨的说着,无非是‘仁兄生前受了这许多苦,想早已是饿了,现有这般的好酒好菜,怎不来他个一醉方休啊?’ 大家伙儿见他如此的应对自如,不免打心眼儿里佩服啊,就都把他当成活神仙了,想此人既然能和妖鬼相处,那料来必定不是凡人那个。 众人正观看得入港,却忽听成瘸子抻了一个懒腰,就说了: “老朽可是吃的饱了,却不知仁兄吃的如何了?可否移步到院外,乘了轿子,再到河边儿去赏玩儿月景一番,岂不更好啊?” 他说到了这儿,圆桌对面的啖物之声也跟着停了,紧接着地上的一行脚印,就渐渐的延伸,直奔着门口儿的那顶轿子就去了。 那抬轿的轿夫,原本也杂在人丛中,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此时听了成瘸子所说,不免都暗暗叫苦啊,欲要一走了之,却又不敢,生怕得罪了这位鬼大爷,再跟着他们跑到家里去,只好暂且忍住了满心的惊恐,直待脚印在轿前消失了,这才抬了轿子,随着成瘸子,一齐向城外而去。 大家伙儿还是头一回见鬼坐轿子呐,不免心下好奇,虽是怕的紧了,却依旧不肯离去,都远远近近的跟着,想要看个究竟。 众人来到了城外,却已是月挂中天,接进亥时前后了,此事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前来围观的百姓,那何止千百之数啊,竟将一条小河的两岸,站了一个满满当当,连个落脚地儿就都没有了。 成瘸子本就是个人来疯的性子,见到众人待他如同众星捧月,不免是心中得意呀,见已经到了河边儿,便回身招呼两名轿夫,将这顶小轿抬到了河面切近,也不掀轿帘儿,而是兀自唧唧哝哝的念叨着,说什么‘兄长你看呐,咱们都到了河边儿了,却是明月高悬,风景甚美,像不像兄长的家乡啊?’。 他一眼瞥见轿帘儿微动,似乎里头的厉鬼那就要出来了,急忙将手一挥,猛叫道: “大家伙儿,快点儿把轿子给我扔到河里去。” 两名轿夫,抬了一道儿的空轿子,早就吓破了胆了,正思量着如何能逃的远儿远儿的才好呐,猛可间听了成瘸子的喊声,急忙双膀较力,就把这顶轿子整个儿给扔到河里去了。 那顶轿子甫一沾着了水面儿,却是稍微一停,堪堪落下了寸许,便听得成瘸子站在岸边儿大喊呐, “老少爷们儿们,鬼已经落了水了,咱就让它成个淹死鬼吧。” 众人听到了呼唤,也都醒悟过来,敢情这路边儿横死的厉鬼,最是怕沾水的,此时众人同声呼喝,便是鬼也会自认为自己是给淹死的,自消了胸中那口怨气,一缕幽魂就顺从的去了幽冥界了。 于是不论男女老幼,尽皆向天大喊道: “哎,快看呐,淹死人啦,淹死人啦。” 再看那顶河面儿上的轿子,滴溜溜的在水面儿打了几个转儿,就咕嘟嘟的沉入河底去了。 众人见终于送走了作祟的厉鬼,都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更有人上前抬起了成瘸子,将他举到了空中,欢天喜地的回城去了。 麻三儿也看得是目瞪口呆呀,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位成大叔儿了,他见夜已深沉,就一同回了城,携了成瘸子与王大愣,自寻寝处睡了。 待得到了第二日,三个人正想打点行囊启程,却早有那三街六巷的绅商、巨贾,相约着前来宴请三人了。 三个人见推不过,只得去了,如此便是今天一家,明天一家,直耽搁了十数天,这才能抽身上路。 不过在此期间,麻三儿也打听得柴禾的下落了,知晓他确是望西而去,便各自收拾了齐整,打马登程。 一路之上自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他们又来到了一处市镇,但见城头之上旗幡招展,上书三个大字,孙家集。 这里头的集在旧时关外那就是镇的意思了,却于官家名册上没有记载,多是由当地的乡绅呐、富户啊,联合了左近的商贾,凑集而成的。 其规模是有大有小,大者能不下数千户,小的呢也能近百户。 而他们来到的这个孙家集,规模上可颇不小,前后共有三趟大街,有门脸儿的铺户不下有数十家,且有私募的团勇看护着,当真有几分峥嵘的气象。 他们进到了镇子里,照例先寻了一处店铺住下了,在天擦黑儿之际,便一同上街行走,一面观察当地的风土人情,一面则要打听柴禾的下落。 成瘸子跟麻三儿那都是行走多年的老手儿了,自然知道这要是找人,那得去茶馆、说书场子等地方了,此地鱼龙混杂,人头儿多样,往往就真能打听出想要的讯息来了。 三个人先是到了一处茶馆,可里边儿虽是高朋满座,却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儿的,所谈的多是如何经商的诀窍。 几个人耐着性子坐了片时,只好离开此地,继续寻找。 王大愣与成瘸子都一路劳乏的紧了,想着要回房安歇,麻三儿却依旧忧心如焚,自然没有困意,仨人便当街分道扬镳,留下麻三儿一人继续沿街探查蛛丝马迹。 他先是走了几家书馆,娼楼,依旧是一无所获,不免就心中起疑,难不成是自己走错了,竟与柴禾擦肩而过了不成? 他越想越是心惊,不免就脚下加快,忽听路旁的一间民房里,传出了刀剑格击之声。 他行走江湖日久,早养成了随机应变的能力,只要稍微察觉出丝毫的异状,立时就能临机应变,不差毫厘。 他的见机好快呀,料想着必是柴禾在与人厮打,当即就拔刀在手,探臂膀轻轻一推房门,脚下却忽然加劲儿,猛然一个虎跃,就将房门踹的大开,自己则闪身墙后,凝神静听。 可是随着房门儿大开,屋内却是声响全无了,麻三儿不免心下起疑呀,便微微探出头观看,却见门内乃是一处宽阔的所在,压压叉叉的坐满了本地的百姓,前头正有一处坐案,案后却是一个白面书生,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一条大辫儿垂在脑后,一袭的灰布长衫,正被门响之声惊得站起,向着门口儿直愣愣的看。 麻三儿当即被几十双眼睛盯得面红耳赤,情知这是自己造次了,连忙揣好了短刀,进屋与众人拱手相见。 那书生见是一位精干的青年,虽然衣着朴素,却气宇轩昂,不免就生出了几分好感,连忙让出了一把木椅,请他坐了。 敢情此间又是一处书场,却并不以说书讲古见长,而是这位先生颇通口技,往往能吸引得众人前来看新鲜,因而名噪一时。 待麻三儿坐定,那名书生便再次将惊堂木一拍,朗声言道: “话说这宋江、岱宗,皆被那蔡九知府拿了,就要在三日后,绑缚刑场,开刀问斩。 却不料想,这水泊梁山的诸位头领早已探知了内中端的,即刻发下五路人马,前来劫取法场。” 他言及此处,便取过桌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接着又开言道: “话说这第一路人马的统领便是矮脚虎王英了,他与松江情意最重,得知大哥被擒,当真是火往上撞,即刻点起本部人马,下山来救。 他心急如焚,暗恨自己的马不够快,只是一路加鞭催赞,飞驰而来。” 他的话音未落,屋内众人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又忽而由近及远,马上之人喘息急促,间或有腰间的兵刃撞击之声夹杂其间。 之后便是一匹马、两匹马,数十匹马如飞而来,马上之人或交谈,或呼喝,或取过水壶饮水,端的是惟妙惟肖,互不干碍,便如同这些梁山好汉正都从街面儿上驰过去的一般。 第23章 第六章 巧退群贼 麻三儿却从未听过这等的口技呀,早惊得目瞪口呆,他用眼角寻遍了整个屋子,却只有堂上先生的一张口,余者就别无他物了。 而其余的听众却早就习惯了,虽然赞叹击节不已,却也不觉着有甚蹊跷之处。 但听得台上先生又将惊堂木一拍,开言道: “那第二路便是步军头领行者武松了,他那日扮作头陀离了家乡,曾拖住宋江拜了四拜,今日宋江有难,他却如何不急? 便即点起三百步军,迤逦望沧州而来。” 话尤未了,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内里有那说笑的,叹气的,插科打诨的,嬉笑怒骂的,无不惟妙惟肖,真使人直觉到,这伙儿梁山贼寇正打自己的身边儿经过的一般呐。 众人直听得如痴如醉,恰在此时,却忽听房门一响,打外头就蹿进十几条彪形大汉来,他们各个横眉立目,手握钢刀,直如“凶神恶煞从天降,一片恶星卷地来,假使天王托塔至,哪吒也是口难开”呀。 他们一进到了屋内,先是四下里打量一番,见都是些老弱妇孺,不免觉着晦气,那为头儿的大汉,先将手中的钢刀一摆,便龇牙咧嘴道: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儿,头上一撮毛的便是。 料来尔等也是听说过俺的名头了,既知道厉害,那就都识相点儿,速速将随身的银钱拿出来,孝敬你家爷爷。 倘或气顺了,便饶了尔等性命,可要是惹的爷爷不高兴,那就一刀一个,把你们统统当切糕卖了。” 敢情这伙儿毛贼乃是附近山中的草寇,今夜本欲外出行抢,却该着他们手儿不顺,半路之上遇见官军夜查,只好绕路而回。 可自古就有“贼不走空”的古令儿啊,既然见到了此间透出光来,便想着能入室行抢一番,也别丢了山大王的名头。 可不想这里只是个说书场子,一大天儿也就能挣个一笸箩铜钱,不免觉着懊丧,便将目光转向了一众看客,想从他们身上捞捞本钱。 麻三儿虽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等打家劫舍的毛贼,却徒然被制,手边儿又没趁手的兵刃,想召呼同伴,却又无法脱身,不免只好暗暗叫苦。 可他也知道,这类人那是没什么见识的,倘能给他们些铜子儿,将之打发了,或可免除一场灾祸,亦省的污了自己的手。 于是他便掏出随身的铜板,连同其他看客的一起,都把出来扔在了地上。 由一名小匪徒上前捡了,一并收到一个布口袋里。 那为首的大汉,接过了口袋,在手中掂了掂,不免就骂道: “他奶奶的,今儿个出门儿忘了看黄历了,怎么就遇到这许多的穷鬼,半日里才凑了这几个钱,叫你爷爷喝西北风儿去呀。 来人,都给我搜,只要能搜出来,就把来一刀杀了,叫尔等也知晓爷爷的名头。” 言罢,立时有一众匪徒上前,挨着个儿的搜检起来。 内里有个瘦小枯干的,正巧搜到一个妇人的身上,见她尚有几分姿色,便嘻嘻笑着,回头向那壮汉道: “大哥,您这儿不是正缺个压寨夫人吗? 我看这位大嫂倒是般配,不如就此娶上山去,传宗接代,也好让弟兄们取点儿乐。” 众匪徒闻言,不免都放肆的呵呵大笑起来,更有甚者竟上前动手动脚儿,想当众行那不轨之事。 那名妇人本是个良家女子,哪儿经过这样的事儿啊,早吓得体如筛糠,正欲开口嚷叫,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响,似乎是有人正在蹑足潜踪,悄然靠近一般。 那名匪首也颇为警觉,听到动静儿不善,急忙就挥手喝止了一众吵闹的胡匪,自己则手按着刀柄,贴近了门前,于要向外窥伺。 而其他的恶贼,也以为着必是有官军追踪而至了,慌忙收敛起一片淫心,就各自把住了窗户口儿,静待着暴风骤雨般的厮杀。 可这门外的动静儿却是时断时续,时有时无,匪首就连着偷看了两次,却因月黑星稀,看不太清楚。 他有心拉开门看个究竟,可每次将将抬手之际,却听得响声又起,且足履踏地之声也越来越密了,显见得门外已经来了大队的人马,正悄然埋伏着,单等他们自投罗网呐。 那匪首的脑门儿上渐渐渗出了汗珠,他本欲拼死一战,可又怕来人众多,想要夺路而逃,却又是无路可去,不免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犹疑不决。 而一众匪徒,眼见得首脑如此惶急,不免也是惊惧顿生,却因手上出汗,连刀柄都握不住了,只好两只手来回的倒腾着,让人看了不免都想要发笑。 忽然一名匪徒见屋中后壁乃是一处薄墙,便走到首领的切近,以目示意。 那匪首立即会意呀,急忙叫众人都闭了口,接着便领着群贼,来到了后墙,用手轻轻一敲,果是松薄,便令一名手持平铲儿的匪徒,动手凿墙。 那名匪徒先往掌心吐了一口口水,接着就要抡铲儿开挖了,却忽听后墙的外头也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火器碰撞的声音,显然是官军早有准备,已在四周布好了天罗地网,眼见他们这伙人那已是插翅难逃了。 堪堪大限将至,尽管那名匪首饶是悍勇狠辣,却也惊得面如死灰,料想着此番被捉,免不了要被站笼吊挂,或是剖腹剜心,其惨状其痛苦当真是难以言喻呀。 想到了此间,他不免恶胆横生,就看向了屋中的众人,心里想着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两个就赚一个,不过是去了枉死城中一趟,何不多带几个做垫背呢? 他杀心一起,便是十万金刚都按压不住啦,正要命令群贼大开杀戒,却忽听门外的脚步声已向着门前更加逼近了。 且远处也隐隐传来阵阵的马蹄声,更有开路的铜锣声,军士的呵斥声响成了一片。 那匪徒中却有个刚入伙儿的,暗自思量着倘或早些投降,或许可以免得一死,便撇了手中刀,大踏步向着门口儿冲去。 其余的匪徒见状,生怕他当先闯出,取了头功,也纷纷撇下刀剑,向着门口儿拥去。那匪首见喝止不住,只得将身一纵,挡在了门前,先自挥刀砍翻了当先二人,接着便哑着声音说道: “既然上了一条船,怎么着也得讲点儿江湖意气。 你们出去也是个死,还不如跟着我一齐冲出去杀他个痛快,说不定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若是真不讲义气,俺手中的这把刀,那可是不讲情面的。” 他的这番话刚一说完,立时便有一名匪徒应道: “老大,我等都是随着你的,杀人越货却没有我等半点儿干系,你且让开,否则休怪小弟我翻脸无情了。” 那匪首怒道: “六子,我早看出你有心投靠官府,本该一刀剁了你。 而今你这般行事,却将这众多的弟兄置于何处啊? 你投了官府不打紧,倒是我等埋藏的金银,你都知道下落,难不成你还想独吞了不成?” 他的话音未落,早见白光一闪,身后一人忽而手起刀落,将六子的人头砍落在地了。 群贼一看却是狗头军师动的手,再看此人,一阵的阴笑道: “大家伙儿都把招子放亮点儿,眼下怎么着都是一死,莫不如跟着我杀了头人,投靠官府,赌个出身,总比一天天披着这身儿贼皮强。” 那匪首闻言怒道: “老二,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你的狼心狗肺来,好好好,老子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就赚一个,你们有种的就都上来吧。” 他的话音未落,早听到门前一阵儿的人喊马嘶,眼见得官军就要强攻了。 群贼见事不宜迟,倘或再不动手,等待会儿官军冲进来,再想投降那可就迟啦。 于是便有几个胆大的,当先抡刀就要发难了。 群贼本就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啊,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更是不留情面,当下一片刀光剑影,就有人惨呼着倒下了。 麻三儿眼见事不宜迟,急忙伸手打翻了油灯,就在这一团漆黑笼罩之下,惨呼之声更是此起彼伏,忽而一贼推开了正门,抢先叫道: “官军老爷们,小人乃是一届良民呐,只是被这群贼裹挟了。 现已杀了匪首,欲要请功求赏啊。”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早有几人就接连冲出了屋外,纷纷叫嚷着要献头邀功。 可是屋外寒风阵阵,星月昏朦,却哪儿有官军的影子呢? 几贼正自纳罕,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叠声儿的叫嚷声,声言‘休要走了贼人’。 众贼早已是惊弓之鸟,为了表得清白,早扔了手中的器械,此时见大事不妙,急忙就相互搀扶着,抱头鼠窜而去了。 这正是“天理昭彰不留私,盖天法网谁可欺。一招真来一招假,群贼惊散惨兮兮。”各位看客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24章 第一章 和尚打虎 真真假假天下事 蝇营狗苟几回休 咱们书接上回,正说到那位说书先生,用口技惊得群贼自相屠戮,救了众人的性命,当真是技艺精绝,世所罕闻呐。 而此处的一番慌乱,早惊动了巡夜的乡勇,前来搜看一番后,才派人告知了官府,又疏散了民众,将地上的死尸一一收殓了,抛于乱坟岗中。 麻三儿自在人丛之内,看了个满眼呐,不免敬佩之至,待众人散去后,他才尾随着说书先生来到一处宅邸,报上了姓名,并向他打听关于柴禾的下落。 这位说书先生,见麻三儿以诚相待,便也不再隐瞒,将自己的身世都和盘托出了。 原来他本姓庄,家住关中直隶,乃是世代的口技之家。 家祖曾以此一手儿绝艺入宫伴驾,后因得罪了宫中的总管太监,只得辞职还乡,又恐太监报复,便隐姓埋名,到了关外讨生活。 至于麻三儿提到的柴禾,他却是从未见过的,不过他见麻三儿寻人心切便指点道: “兄弟却也不必着急,离此十二里外便是秋翁山,那里有座寺庙,庙中的求签儿甚是灵验,不若到那里求上一签,便知端的了。” 麻三儿见说,知道久留无益,便与先生互道了珍重,拱手而别,待回到店铺,成瘸子与王大愣早已睡得昏天黑地,对麻三儿的这一番经历当真是一无所知。 麻三儿呢却也不去惊动二人,只是向店家讨了汤水,自洗漱了,也倒头睡下。 到得天明,三个人都起了身儿,麻三儿却对昨日的遭遇是只字未提,他们用过了酒饭,便准备打马登程了。 麻三儿见左近无人,便对二人道: “昨日我探听得离此十五里的山中,有一座古刹,那里面儿的抽签儿甚是灵验,眼下我等遍寻柴禾无果,不若就到那座寺里,抽上一签,算算前程运数如何呀?” 成瘸子跟王大愣听了,也觉他说的有理,仨人儿便一同上马,齐望山中而来。 他们走的时候,正至正午之时,当真是骄阳似火,走了没多远就都大汗淋漓了,王大愣更是直接脱了一光膀子,将衣衫在腰间系了,活脱儿一个走江湖的光棍儿汉。 麻三儿也觉着炎热,可又不肯失了身份,便将凉帽戴上,用以遮阴。 而成瘸子呢?他倒是满不在乎,也就是想当年要饭时习惯吧,甭说太阳光炎热了,您就是天上下火,他也不能把这身儿行头扔了。 几个人打马扬鞭,将近跑了一个时辰,那座山便遥遥在望了。 但见山势平缓,林木茂盛,一条小径蜿蜒而上,一带黑松排列两行,倒底是个幽静的去处。 他们驰到了近前,见小径狭窄,石阶细碎,只得就在山下拴了马,步行上山。 可刚走到了半山腰,便见到一个小沙弥前来迎接了。麻三儿不禁心中奇怪,忙问道: “小师傅,我等远道而来,并没有知会贵寺,怎的就知道下山迎接呢?” 便听那小沙弥道: “各位施主,是俺师傅他老人家忽然唤我,说是有客来访,故而才来迎接。” 成瘸子就连忙问了, “但不知尊师是哪一位呢?法号又如何呼唤呢?” 那小沙弥回道: “有的,被唤作智善禅师的便是。”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一时就来到了山顶。但见庙宇威严,红墙高耸,随空更飘来阵阵青烟薄雾,笼罩山巅,真有心静脱俗之感呐。 到得了庙内,却是只有一间大殿,没有侧殿,两边各有十数间僧房,院中香烟缭绕,却不见一个人走动。 三个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方丈之内,见有一个老和尚,正身披袈裟,打坐入定呢。 小沙弥不敢惊动了师傅,麻三儿等人又都是客,不便就这么把老和尚给叫醒了,只好各自找了椅子,静静坐了,等那老和尚出定后再见。 又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那老和尚长叹一声道: “难难难,道最玄,若非前世天注定,今生谁愿坐干禅。” 言罢,他仍将口中的津唾反复漱了两遍,方才开眼道: “老衲体弱,接不得三位施主驾临,有失迎迓,莫怪莫怪。” 麻三儿眼见这老和尚,七十开外的年纪,却两耳不聋,目运金光,不禁肃然起敬,急忙答礼道: “老师傅莫怪,弟子远道而来,有心抽上一签,还望师傅能破解一二。” 那老僧道: “此事倒也不难,徒儿且速速取签筒来,并给三位客人看茶。” 那个小沙弥答应了一声,便返身出门,须臾间就怀抱着签筒,另一只手中则提着一个紫铜茶壶,走将入来。 那老僧见了,便回身取过三副茶盏,叫小沙弥将茶斟了,一一递送过来。麻三儿接茶在手,轻轻喝了一口,竟觉齿颊留香,甚为清甜,却隐隐有一股麻酥的味道,不禁便动问道: “小的虽是一届平民,却也喝过几种香茶,但不知此茶何名?因何会有麻酥之感?” 那老僧闻言便呵呵笑道: “施主莫怪,老僧寺产贫瘠,买不得好茶,只是在后院儿自栽了两棵茶树,天寒之时还须用棉被裹了,颇为不易。 不过此茶到了这里便生出了麻味,个中缘由尚不清楚,不过听别的施主说,倒是有祛风通络之效呢。” 王大愣听闻,当即一口将茶喝干,口中赞道: “好茶、好茶,不过就是不解渴。” 那老僧笑道: “这位施主想是中了暑气,便换大盏来,也让施主喝个痛快。” 言罢,便取过一只团龙大碗,满满的斟了,递将过来。 王大愣接了,又一饮而尽道: “好茶,端的是好茶。” 麻三儿却见老僧袈裟宽厚,不免惊奇,便问道: “老师傅好体力,这般一个热天,却穿得这样一副宽厚的袍子,不怕捂出痱子来吗?” 那小沙弥听了,当即接口道: “我师傅好武功嘞,休说这身袍子,就算关王爷的大刀,想拿也是拿得动的。” 老僧闻言,不免瞪了小沙弥一眼,目中精光灼灼,直吓得小沙弥当即就闭了口,躲到屋外去了。 麻三儿见屋内尴尬,忙打趣道: “老师傅,怎么偌大一间庙宇,却只有两位师傅呢?” 老僧则叹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成瘸子听得耳热,便接口道: “既然喝了香茗,那便抽个签吧。” 王大愣听了,当即拍手叫好,他见小沙弥进来先将签筒放在了案头,便伸手去抓,不料手已按在了签筒上,却是拿不起来,只好将两只手上去端了,送将过来,脸上却显得颇为吃力。 麻三儿亦觉心惊,定睛细看,却是用红铜铸就的,少说也有三四十斤,若是心中没有准备,当真是拿不起来的。 再看那老僧,接了签筒在手,恰似擎着一片羽毛,轻轻将之递到了麻三儿手中,让他摇签儿取卦。 麻三儿当真也不推辞,便擎筒在手,用力摇晃起来,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晃了半天,竟没掉出一个签儿来。 他心中惶急,便将手用力上抖,却恰好有一只签儿压在筒口儿上,一颠之下便落到了地上。 老僧当即探身拾起,放在眼前,轻声念道: “金安玉镫,开享太平。” 麻三儿听后,仍是不解,忙问道: “弟子愚钝,还请老师傅开解一二。” 那老僧沉吟半晌道: “不妨,此是一个中签,却是尚有可为之意,不过前路凶险,你们三人要切记在心,相互扶持,不可大意。” 王大愣听了,不免长出了一口气,道: “老和尚,听你这么说,俺兄弟那还有救喽。倘或将来救得,便要来谢你,给你这儿再起上几间房,叫你多招几个徒弟。” 老僧闻言,便呵呵笑道: “岂敢,岂敢,老衲乃世外之人,从不贪图什么财货、金钱,只是我师徒两个,却也十分够了,哪里还需要许多人。” 几个人正在讲论,却忽听山下一片吹打之声传来,那小沙弥早飞一样跑来,高声叫道: “师傅,师傅,便是山下的胡老先生,有事上山相请。” 那老僧闻言,先将眉头一皱,随即起身道: “三位施主莫怪,这位胡老先生,往常不轻易上山的,想来必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这里且少陪,还请各位施主原谅。” 麻三儿等人见说,只得起身告辞,他们随老僧出了山门,却见早有一行人,抬着一乘轿子,迤逦望寺中而来。须臾间便到了门首,那老僧方才出迎道: “胡檀越造访荒山,实乃本寺之幸,便请到方丈中用茶。” 却看轿帘一掀,内里便钻出一位老者来,约莫六十左右的年纪,生得细眉小眼儿,三绺花白胡须,两张薄片嘴,一口大黄牙,一望便知是乡中的财主。 再看他也拱手道: “大师莫要客气了,而今却是山中出了一事,非大师亲自出马不可了。” 那老僧闻言便笑道: “好说,好说,但不知要哪厢使用我老人家?” 就听那胡老先生笑道: “还能有什么事。昨个儿听山民说,山里出了老虎,已经伤了好几条人命。左近的猎户还能抓些獐、狍、野鹿,却没这般手段对付大虫。 所以我便约乡中几人出了份子,来请您老人家亲自出马一遭。倘能擒得老虎,便是为一方造福,想佛祖那里也会替你记上一功的。” 不料那老僧闻言,却微然笑道: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敢情是这般一桩小事,还要劳烦各位亲自上山一遭。 那凑的份子钱倒也不必了,连日来老衲筋骨也是紧了,尚没有活动开,正好利用这只畜生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言罢,他就躬身请几位乡绅进寺喝茶。可那位胡老先生,却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和老方丈拱上了火儿,非要这他现在就出马不可。 那老僧见状,只是微微一笑,便返身回了方丈。 麻三儿等人却一向遵行江湖道义,见这般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又如何捉的了老虎呢?便欲拔刀相助,所以也就跟着进来了。 那老僧见到他们几个去而复返,早猜透了八九分,微然一笑道: “几位施主倒也不必挂怀,老衲只是去去就来,倘几位施主没有琐事缠身,倒也可以前往观摩,也好给老衲做个帮手儿。” 说罢,他便褪去了身上的袈裟,往地上一丢,却是砰然作响,显见得极是沉重。 麻三儿不免心中纳罕,便走上前,想拎起来看看,却不料触手寒冷,竟是用河沙灌注的夹层大氅,不下有百十斤重啊。 麻三儿联想到时方才他身负着百余斤,依旧笑语欢声,不免敬佩之至,当即翻身拜倒,就想行师徒之礼。那老和尚却笑道: “老衲这身武功,倒也没什么神奇之处,不过是‘功力’二字。倘能持之以恒,那便是得了道了,久后自明。” 说罢,他又命小和尚取出一只布袋,拴在了腰间,又亲自从几案上取出一只檀木小匣,递予小沙弥收了。 麻三儿等人自然不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到底在干什么了,就只好随同他们离了庙宇,一路直奔深山而去。 要说这座山,远看十分平缓,可越往里走就越显得陡峭难行,端的是“立石如剑,卧石如虎”,野草蓬蒿,黄花过膝,林深清冷,山风阵阵,直吹得人毛发倒竖,难免都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惧意。 可那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却似浑然不觉,脚下生风,眨眼便将三个人远远的甩在后边儿。 成瘸子毕竟年纪老迈,最先耗尽了气力,堪堪摔倒,却早被麻三儿伸手扶住道: “叔儿且莫慌,让我等先寻一处地点藏了,且看两位师傅如何施为罢了。” 而后他就拉了成瘸子,一同躲到了一处岩石的背后。成瘸子正累得两眼生花,半晌喘息定了方才看清,原来那一老一小,早已停住了脚步,正远远的打开了布袋跟木匣,将内中的物品摆放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