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氓》 第1章 胡然而天也 关山日落,夕阳一片惨淡。 正秋时节,江南江北的红叶如炽,欲下未下。起自昆仑冰川的寒风裹挟着长江两岸的槐桂清芬,随着浩荡千里的江水滚滚向东,笔直吹抵江南西路的彭蠡湖。 此时的彭蠡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带入清秋,方圆两百余里气候湿寒,南岸洲渚之上,芦荻伐尽,景色甚是潇湘,残阳下只见数支江流奔腾不息,别着沙洲一路北往。 这支流名作赣水,也称湖汉、豫章江,发源于武夷山西麓,从江源到虔州是上游,称为贡水,流至虔州与出自南岭的章水合流,始称赣水。 赣水曲折北流,纵贯江右,经万安、太和、庐陵、清江等地,在洪州境内裂为数支,分散向北,再注入彭蠡湖,最终归于江海。 其中唯有一支不入江湖,而是经松门山、罂子口向北,眼见就要汇入彭蠡湖时,陡然转向西南,迤逦朝着余晖流去。方刚流经豫章城外二十里,一脉山隅横断南边,将水流硬生生截了下来。 此时山间岚风肆起,江上波澜俱惊,那山孤零零地屹立在波涛之上,在落日中远远看来,更显得苍幽难耐,傲世孤标。 这时江面飘来一叶小舟,小舟无楫无桡,只顺着波浪向南岸款款航驶。 舟上载着一人一马,那人头戴青笠,着一身粗衣打扮,颔首立在舟头,黄昏游泛,独在江上给他留了一道斜影,看不清什么面容,倒是后边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颈项高举,头大额宽,与两岸风景抑扬一番,大添威悍悲凉之气。 小舟一溜歪斜地航过江心,江风吹浪更急,几个浪头翻滚上来,溅得舟筏上满处是水,白马一声低鸣,不禁甩头分鬃。 那粗衣男子却不以为意,披着湿衣怔怔望着沿岸苍岚,良久才说出一句:“早年听闻狄仁杰登太行山,见白云而思念故土双亲的故事时,深感不然,如今意在眼前,霜露含悲,方才领略其中意味,唉,可恨可恨……” 恻思之余,放目隔江烟霭、渚汀芦荡,便也觉得敏感多愁,一时不堪其忧,双目潸然一片。 正抚时感事之间,西边水声哗哗,俨然驶来一艘大船。 这船背风踏浪,朝小舟方向迅速赶来,船上一挂大黑帆蓬在风中阔然招迎,将夕阳死死挡在后面,硬逼得满江上都黯淡无光。船首一人高声叫喊:“前边的朋友哪儿去?”声音跟着船下浪花一路奔流,停在小舟之前。 粗衣男子抬头一看,薄暮中见船头人影晃动,依稀站了三四个人物,尽是着皂色短衫,腰前别着一把单刀,当即抱了抱拳,说:“在下唐游,家住袁州分宜,今逢秋返乡,特在此地借道,不知各位有何差遣?” 见船上刀光闪闪,只道遇上了打劫的湖匪,所幸没有贵重物品在身,便也不怕。 船头那青年见他误会,连忙还礼:“‘差遣’二字可不敢当!鄙人彭泽李衍,见唐兄黄昏赶路,特来通告一声。对岸那段山脉,重重叠叠,方圆几十里地,杂草丛生,自古就荒野得很,唐兄现在入山,若是迷失方向,可就麻烦了。” 唐游听他自报家门,语气又颇为关切,不由长松口气:“李兄有所不知,在下宿餐在外,已半年不曾回家,家里妻儿难免想念。如今中秋将至,我若不趁夜穿过对面山林,怕是节前到不了家。” “原来如此。只是眼下天色已晚,林中野兽出没正急,唐兄冒险进去,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因小失大?”李衍说完将手一张,道:“不如这样,左右相逢一场,舍下蟹肥酒醴,唐兄今夜先陪我过去喝上几杯,待明日我差艘快船送你渡了渝水,保证不出三日,便到得了袁州。” 唐游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自然软了,奈何萍水相逢,不好立马答应。 李衍看出他的心意,大笑道:“上来吧!”唐游脸色一红,急忙道声多谢,牵马上了船。 李衍新结交了一个朋友,志得意满,便吩咐手下开船。手下提醒道:“三公子,林三哥他们还没上来呢。”李衍道:“这帮猢狲就会碍事,不必等了。” 唐游听他另约了别人,不由发问:“荒郊野岭的,李兄在这等什么人?” “说来话长,前阵子州境内走失了几批人物,我庄上跟他们有些牵扯,正派人四下搜寻。可奇怪的是,我们前后动员了七八百人,从豫章城内一直找到这里,将这方圆二十里的地面都翻了一遍,就是见不着人,真他娘古怪!” 李衍轻叹一声,看了看天色,忽又嘀咕着:“见鬼!平常这时候,林三早在滩上等得不耐烦了,如何今日却不见他人影?”回头将那座廓然苍山一望,这时晚风撩起,山上草木沙沙作响,竟也显得幽森可怖起来。 两人兴会淋漓,对着两岸东谈西说,近都将这个月遇到的事说完了。李衍甚是高兴,昂首信眉,颇有五陵豪风。 大船逆流而上,在风里嗖啦啦地一阵航行,不久靠在岸上,一个浪花涌起,顿将落日拍在下边,再也起不来了。 唐游环目睹望,见江汀上一望无际,一处偌大的庄府面朝东方,独自坐落于暮霭残灯当中,极尽枭雄落魄之势。 李衍笑道:“且随我来!”跳下船板,带着唐游径直走到庄前。 唐游抬头一看,只见门上一块大匾,上书“平阳府”三个金字,两头门楣另挂着几盏灯笼,灯面上都贴着朱红色的“李”字剪纸,不由赞道:“李兄乌衣门第,富贵荣华,实在了不起。” 李衍哈哈一笑:“家门中落,还有什么富贵可言?倒是唐兄寄游山水,闲云野鹤,羡煞我也。”也不理会门卫的问安,大大咧咧地就进了庄第。 刚来到东院,回廊上行来二十多个汉子,当前一大汉身材魁梧,沉声道:“三弟,一日不见你的人影,到哪自在去了?”声音粗犷,正是李衍长兄李默。 李衍向来畏惧这位大哥,急忙敷衍:“哦,酷暑难当!只在湖上游转了一遭,图个凉快。”他仓促间应答,未料想前夜刚落下场细雨,天气已然裹寒。 李默眉头一皱,声音比之前更加沉闷:“昨儿刚给庄户颁了秋衣,今又热上了?哼哼,不是给你那娇滴滴的二哥送棉衣炭火去了?” 李衍被他揭穿谎言,郁郁不乐,扁着嘴道:“知道还问?” 李默道:“我知道尚不打紧,只是劝你管好手下人的嘴,省得又让父亲罚你一顿。”斜了斜唐游一眼,问:“他又是谁?” 李衍道:“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天黑难觅归程,来咱府上借宿一晚。”李默道:“是吗?好生招呼,可别亏待了人家。”冷哼一声,便带人朝大厅方向去了。 李衍暗呼命大,过了长廊,转过两处弯道,上楼推开房门,引唐游在席边坐下,又吩咐下人安排酒水。 这晚宴甚是丰富,大菜如红汤爆鱼、牛肉锅贴,小菜也有五六碟,劝盏点心又是天喜饼、驼蹄餤。 唐游看得心惊肉跳,想:“秦淮河的麻油干丝?烈祖皇帝喜欢的天喜饼?这都是金陵饮食,怎么会摆在这里?难道……难道他一来就认出了我的身份不成?”恐慌之余,试探着道:“传闻彭泽中人好食鱼生,口味与楚、越相近,但李兄这菜谱却尽是江宁府的风物,叫我好生不解呐!” 李衍笑道:“唐兄不愧是行走天下的豪杰,断真有见识!实不相瞒,家父原是江南国的将官,久驻金陵,后来国破,不得已迁到彭蠡,所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口味就不曾变了。” 唐游点头道:“原是如此!”本想再从中细问,又怕打草惊蛇,于是另找了个话题,说起了别的。 两人酣然对饮,一连下了二十多杯,都有醉意。 李衍道:“唐兄果然海量!不成,这般喝下去,何时方能尽兴?咱们换大碗来喝。” 正要呼喊,忽然一人跑到门前,叫了声:“三公子!” 李衍定目一看,认出是大哥的随从杜四,便问何事。杜四道:“大公子要你到正厅议事。” 李衍不耐烦地道:“大晚上的,议什么事来?我有贵客在席,休要烦我。” 杜四没有办法,上前在李衍耳旁说了几句。 李衍一拍脑袋,道:“是啊,险将这事给忘了。”杜四盯着唐游,轻微摇了摇头。 李衍会意,起身道:“唐兄,实在抱歉,家事匆忙,恕我失陪了。” 唐游道:“无妨,李兄但去就是。” 李衍叹气道:“惭愧!”吩咐好下人待客,便跟着杜四走了。 唐游又自啄了三四杯,小婢上来,道:“唐相公,隔壁床帐已铺好了,您几时过去歇息?”唐游道:“我这就来!”离了席位,就到隔壁厢房休息。小婢点好檀香,轻轻将门带上,便离去了。 唐游见房中灯盏幽幽,四壁光线若有若无,醺然大有睡意,随手掌了一盏隔灯,在房里四下察看,见香案梨床,桐柜松椅,竟都是雕花漆彩,贵重非常,像极了南唐王族所用的器物,自忖:“李公子说他父亲在前朝为官,可具体身份为何,并未表露。我观这一屋锦绣,寻常官吏又岂挥霍得起?这里头定有文章。” 打着灯在墙上照了一通,又见一张横幅,写着“存亡继绝”四字。这字万千豪气,却略显粗浑,不像是大家手笔,落款是“唐神卫军都虞侯李还”。引首还盖着一枚随形印章,印痕顿挫起伏,生拙痛快,内容隐约像是“诛乐靖国”。 “亡国寡人,黍离悲恨,心情可想而知,可故唐乃赵宋所灭,若真想起兵靖难,旗号也该是‘诛赵靖国’、‘诛宋靖国’什么的,可这里却用‘诛乐’二字,难道……”唐游心中一凛,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兴许是我多疑,想来‘诛赵’、‘诛宋’两词,反意过于明显,他是担心因字获刑,而‘乐’的草书与宋字形近,所以这么隐讳一番。” 他一日鞍马劳倦,只转了一圈,便想上床歇息。刚脱了外衣,忽听楼下人欢马叫,喧闹一片。 唐游打开窗子一看,见庄府正门大开,凝聚着一批人马,当先一名长袍老者皓首苍颜,月光下映着一腮雪白的浓髯,乃是逍遥谷的探虚子,只听他道:“逍遥谷、华夏宫盗名于江北,卑不足值,平阳侯就算再怎么看不起,终要讲讲待客之道。如今我等星夜造访,却不见候迎之人,是甚意思?” 门子道:“缛礼烦仪,敝庄早将它摒了,还望诸位莫怪。家主厅堂相候,请了!” 探虚子冷笑道:“好,老朽正想领教领教平阳侯的手段。”踩了门槛,带着人马匆匆进来。 唐游心道:“原来是北边的逍遥谷和华夏宫,这趟关系可就大了,也无怪李衍兄弟急着过去。这些年北武林局势大变,逍遥谷得谷主莫苍子经营,实力声望都扶摇直上,隐然与少林寺争执牛耳。而华夏宫又群龙无首,分崩离析,北宫澹台休推崇道学,已成了逍遥谷的附庸,今夜同探虚子一起来的,多半就是北宫子弟了,只不知领头的是谁。” 想这一贯不过问武林风波的平阳庄府,竟得两大门派光临拜访,心中疑云密布,奈何度外之人,不便插管,于是强敛心思,目送众人进了大厅,便待闭牖就寝。 刚要将窗户合上,沿湖一阵马蹄声急,三柄短刃顺着蹄音“嗖嗖”飞来,稳稳插在正门之上,门子惊愕交加,抬头往江岸上一看,才发现夜色中又来了三批人马,当先三人叫道:“昆仑辛准、天山叶闻道、点苍段长安,驱奔千里,登门叩庄!” 这三声自报家门,一句比一句响亮,到后来合而为一,更是震耳欲聋,喝得江浦间一道寂静。“叩庄”两字甫一喊完,外头人影攒动,三队人马已立在庄前。 门子见他们满面风尘,腰间手里都是剑光,不由生出几分畏惧,连忙将门打开,引他们进去。 那群人却不下马,接二连三地直奔入府,门子不及阻拦,只远远躲在一旁,待他们进去了好一阵,才惴惴地将门关上。 第2章 靡不有初 那三批人纵腰拍脚,遣着马泼喇喇地赶过前院,来到大厅外。厅前知客人道:“几位远来辛苦,快请入厅喝杯茶水。”段长安、辛准各自冷哼一声,下了马匹便率众进来。 这大厅甚是宽敞,少说也有百尺见方,当中一卷红毯向前拓展,尽头处摆着一把高头大椅,椅子披着两匹灰黑色的山猪毛皮,毛皮既宽且大,直拖至椅子下边,凳脚下踩着两个山猪头颅,青目獠牙,很是怕人。墙上另挂着一幅巨画,画着一头吊睛白虎潜于水中,张牙戟须,甚有一股摄人气魄。 沿着大红地毯隔开,两边各设四处席位,八张椅子坐着四个人物,叶闻道仔细看了,除逍遥谷的探虚子和北宫的南宫且外,又有一名书生,轻袍缓带,五柳长须,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乃是江左长歌门的李风清;另一人慈眉善目,颔下留一束山羊胡须,穿着一件浅青色布袍,椅子后横置一口唐刀,乃是汉口七十二门刀会的严观正。李默、李衍兄弟立在主椅之前,身后站着二十名精壮的汉子。 李默道:“三位请坐!”说是随意,可八个座位早就布置好了,逍遥谷、长歌门各坐左右首席,天山、昆仑最下,中间再是华夏宫、点苍派和汉口刀会,这其中规矩都由槛边的导引弟子传达,他们的手掌偏向哪边,来客就得坐到哪里,断断不能有错。天山叶闻道谙通中土风化,这些讲究自然明了,段长安、辛准却闹了笑话,一番纠正过来,八个位置却还空了一个。 探虚子干笑一声,道:“这又是哪个牖中门第?好生不明事理!可让老朽等得心急。”他开口就说个“又”字,自然是指在座之中也有“牖中门第”了。段长安却不知他是指桑骂槐,跟着附和道:“是啊,七个等他一个,忒也大的面子!” 大家又是心急,又是疑虑,都想着:“前月豫章之事,江湖上也就在座的几个门派知情,如何今夜会多出一个位置?难不成平阳庄怕我等在此滋事,只凭一个长歌门镇不住局面,因此买通了少室山那群秃驴来主持公道?”想到这里,又自摇头:“若真如此,理当由他们坐首席才是,如今只空着第三把交椅,莫非是华夏宫的其他三宫?这平阳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不知道来人会是谁,想向李默询问,可李默眼光只对着门外,硬是不看他们一眼,众人无法,便也只能干等。 而此时李默也是满腹狐疑,想:“父亲一贯看不起这些江湖中人,今夜之事,他老人家也没过问几声,只要我依着李风清就是,便连座位都没经我安排,这留出的第三把椅子……会给谁坐呢,是保宁王的人吗?”他强作镇定,紧闭口齿,对众人焦急的情形只不理睬,但眼见他们搓手顿脚,脸色愈加难看,也知再这般拖将下去,必会有人跳出来寻衅闹事,当即给李衍使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吩咐埋伏在西墙外的刀客们,一旦里头事起,即冲入相助。 又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来,辛准实在不耐烦,拍案便骂:“瘟伤个球!兀这……”刚骂一半,庄外忽传来一阵争持声,紧跟着又“噔”地一声巨响,府门口那两扇大门不知被何物击撞,登时摔倒在地。 李风清闻声大喜,叫道:“天幸他们及时赶到!”起身要出厅迎接。李衍却是怒极,一步跃到厅外,喝问:“哪里来的鸟人,敢坏爷爷家的门锁,不要命么?”透过夜霭一看,院落里快速行来一队人物,带头一人朗声道:“泰州项在恩拜庄!” 众人一听“项在恩”三字,脸色顿变,都嘀咕着:“原来是铸剑山庄。”吊着胆子往外一看,见阴暗处昂首阔步地出来一个壮汉,长得虎头燕颔,腰圆膀大,身上披着一领黑缎征衫,手里握着把黑黝黝的大剑,三十四五岁年龄,一双古铜色的眸子寒光四射。 李衍怒道:“过气的东西,也敢到这撒野?都拿下了。”将手一挥,百多名刀客顿将项在恩一行团团围住。 项在恩哈哈一笑,手中大剑一横,迫得众人不敢近前,只听他朗声道:“这位想是李三公子吧,见过了!请问长歌门的李风清李老居士在么?”李风清早已站在厅前,连忙应道:“老朽便是。敢问项少庄主:令尊一向可好?” 项在恩道:“家父年老,恕不能来,还请居士见谅!我自前夜收到贵派书信,称今夜要商大事,不敢稍怠,带着弟兄连夜赶来,到得庄前,人疲马困。不想几个看守不明事理,硬是不准我们进庄。我一向莽撞惯了,受不得这等委屈,出手重了些,李家兄弟,失礼了。”他说的客气,可胸膛从未矮了半分,众人瞄了瞄那两扇五六百斤的铆钉铜门,都想着:“这厮好大的蛮力!” 李默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绷紧的面色顿时缓和了几分,心想:“原是如此。长歌门致书铸剑山庄之事,便连我都不知,自怪不得门卫要拦你了。”把眼眉一横,将那群刀客斥退,道:“李某调教无方,项兄请了。”项在恩哈哈大笑,带着人马便入了厅来。 李默将目光一扫,看着李风清将项在恩引入厅堂,怨恼他没提前将致信铸剑山庄一事告知自己,暗骂:“到底是后宫妇人生养的,做事当真不磊落!”又稍微打量了探虚子的眉眼,怒气才消了几分,想:“也算他有先见之明,知道这几个门派中属逍遥谷最难对付,今夜将铸剑山庄搬来,正好压压他们的气焰。” 这项在恩刚走进大厅,果然就听到探虚子一声轻笑:“呵呵,原来是项少庄主,幸会幸会。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说是问候,却并不站起。 项在恩冷笑道:“我打东面而来,乘的自然是东风了。怎么,道长这些年蛰居谷庐,没闻见过东风吗?”提步到位置上坐下,将上下左右的人物座次一看,刚刚舒展的眉毛又自紧了。 探虚子道:“逍遥谷四季如春,东风自是少不了的。只是近闻淮南草木加霜,西风正紧,少庄主出门在外可得多披几身衣裳呐!”也不管项在恩是否接茬,将头往堂上一侧,道:“两位公子,这宾客的位子都已坐满,就请侯爷出来主持会议吧。” 这话直切主题,全迎合了座下的心意,一时间大家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向李氏兄弟。 李默微微一笑,道:“我想诸位是误会了,家父向来只关心国情,对这江湖中的琐事总不过问,今夜这会,全由我兄弟二人主持,望大家不要见怪!”他嘴上说是“不要见怪”,但神态傲慢已极,俨然是“也不怕你们见怪”。厅上人多数都是没服过软的人,哪能听从,都斜着眼想要发作。 探虚子冷哼一声,道:“我们江湖中人身份低微,图的都是蜗角虚名,平阳侯高自位置,不设接迎也就罢了,却连面目都不露一下,哼,贵庄端的好大气派!” 段长安也不依从,道:“今夜商量的可是翻了天的大事,老子不吭声,你们娃儿做得了主吗?”他原比李默还短了几载,却竟称呼别人为“娃儿”。 辛准早看平阳庄不惯,此时有人点火,哪有不发作的,囔囔着道:“什么‘平阳侯’?不过是个亡国灭种之人自封的假名号,自己战败投降不嫌丢人,倒还有脸怠慢起我们来了!”李默听得眉毛都竖了,道:“怠慢?就你昆仑山那种教养,也配谈这两个字?”辛准怒道:“屁话!”将大腿一拍,长剑随左衽一个周转,三道剑气凛凛生风,竞往堂上飞来。 李默大喝一声“放肆”,夺过手下一柄单刀直甩出去,将剑气全数冲散了。辛准吃了一惊,长剑被单刀一撞,脱手掉在地上。 昆仑派弟子见首领受辱,都是不服,就要抽出兵器,忽然厅外人影憧憧,四五百名带刀汉子笔直压了过来,停在门槛之外,当头一大汉名叫周大,长得鸱目虎吻,大声道:“大公子,要动手么?”声道与刀光齐时传入,斥得大厅遍处都是。 探虚子虽心存惧意,却也料定李默不敢下手,道:“大公子这么兴师动众,且是什么意思?”李默道:“也没其他意思,有些事情嘴巴上说不清楚,就得靠能耐撑持了。我平阳庄别无长物,无非仗着人多,诸位如若不信,都可以试试。”他说是说的委婉,可话语间中气十足,更有几分要挟之意。 各派人马瞧这架势,都想:“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我斗你不过,便不会明日再来么?哼哼,咱们走着瞧好了。”可胸中怒火到底难以按压,脸面都僵在那里,没人出声。 右首的李风清见势赶忙救场,笑道:“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是庄上的客人,哪有同室操戈的道理?”见大家都不应肯,又急忙将头扭向一旁的项在恩,道:“项少庄主,你说是这样么?” 项在恩皱了皱眉头,道:“错倒不错,项某今夜意在会榷,确实不为寻仇而来。会谁主持都是一样,只将事情说个明白就行。我的心思原与李大公子无异,如果嘴巴上说不明白,届时再比比能耐,也是不迟的。” 他针锋相对,一席话义正词严,给主客两方都找了面子,众人听了无不叫好,都道:“对啊,先看他如何评个事理!”李默点点头,道:“还是项兄识得大体!”将手一摆,示意门口众人下去。辛准冷哼一声,拾起长剑坐回原位。 李默长舒口气,身子向后一倒,稳稳靠在主座位上,道:“既然诸位已无异议,这会就是开了。今夜八大派光临敝庄,我本当酒肉招待,奈何事关公私,这才免了,只在案上沏了杯茗饮,权当清火之用。不周之处,要请诸位多多担待了。”他说话声音虽大,却句句出自真心,丝毫不失礼数。众人礼顺人情,也都应付着道:“不敢!不敢!” 李默摇摇头,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不敢,可今夜还不都来了么。诸位名在座上,实为谋我,那些表里不一的违心话呐,大可不必附会。寻常人家不是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么,确是至理名言。我李默是粗人一个,讲不了太多的客套话和酸道理,思来想去,不如都少说点。” 探虚子“哦”地一声,道:“不知大公子想怎么个‘少说’法?” 李默叹了口气,良久却不说话,这时李风清站了起来,道:“各位,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过去的事呀,捕风捉影,理清还乱,任谁也分辨不清,提了更伤感情。既然如此,且就让它过去,单单将这后事咐了,各自少场纠纷,岂不是件美事?” 众人听他一说,顿都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想来结账。”段长安道:“好吧,你想如何安排?” 李风清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这次事故原与我们无关,但既然你们都说我们不是,我和两位公子便权当认了。庄上也没什么事物,就是靠着人多,收些地税度度日子。这人我们是不能折的,财物却大可赔上……”说着拍拍手掌,门外进来两个大汉,搬着一个盛满银锭的大箱子放在厅堂,顿时满堂上光彩夺目,不少人竟失声惊呼起来。 李风清微微一笑,柔弱的眼神似乎开始明亮起来:“这箱银两虽不算多,也抵得上你们几年的耗费,算来是埋得了单的。诸位只要点个头,这些银子你们各自分了,再到南厅吃餐好饭,这事就算过去,你我好说好散,来日便是朋友了。”他这么说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用钱息事,各自私了算了。 辛准哪见过这么多的银两,暗忖:“是了,这箱财宝如何不比那两把剑来得实在,便是答应下来,师父也未必会怪罪。”刚要答应,却听探虚子道:“不成!这丁是丁,卯是卯,再如何也得先把是非因果说清楚了,也免得外人说我们见利忘义,冲着钱财来的。” 段长安也道:“没错,钱顶个鸟用!我点苍弟子二十年方可得一,性命何等宝贵?你那钱少了可以再抢,人没了能再来吗?”他这么一说,自然断了其他几派的念头,叶闻道、辛准也赶紧表态:“事关师门声望,无论如何也得说个明白。” 李默原就不愿糊里糊涂地将这箱钱财送人,只因李风清害怕事情闹大,又不知用什么办法征得了父亲的同意,这才勉为其难,想如一时忍辱,能让这几大派见好就收,早早离开也算省事。眼下既然退让不成,那就只能再将腰板挺直,同他们是非对簿,争出个明白道理来了。 李衍早就想和这几派人马翻脸,当即开始骂娘:“瘪崽子!这事再明白不过。你们自己的人瞎了眼,走丢了干我卵事,偏何找老子来担责?现在给肉不吃,待会让你们吃屎。” 辛准被他骂得难过,破口大叫:“你这龟儿,屁眼长脑壳上了么?张口只会喷粪!”段长安也道:“骂人就是没理!今夜我们来就想问一句,我六派五十一名弟子生死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你们答得答,不答也得答!” 李衍道:“放你娘的屁!这天下每日都有人受害失踪,按这么说都要来问我了?难不成你们丢了条狗,也要爷爷我赔?”段长安道:“问题是这狗哪都没出事,偏偏一到你们地界上就不见了。”他急于争辩,口没遮拦,这话一出,无疑是骂这次出事的都是狗了。 李衍哈哈一笑,道:“屁话连篇,越说越臭!现今这畜牲的尸首不见一具,你怎能料定它们到过我平阳庄的地盘?”段长安道:“这……”一时说不出话来。 辛准赶紧接过话茬,道:“这有何难?豫章城人口密集,随手拈几百号人一问,自然有人能证明我师弟来过这儿。”李衍道:“悠悠之口,哪能见得真章?李衍从未出过江南,但你往北边一问,说我到过江北的怕是比在座还多。你若果真有心求证,烦告诉你师弟来豫章时,投的是哪间店,吃的是哪家馆,改明儿在店馆里一查,那才是铁证如山,不容置喙。”辛准道:“这……我师弟没说。” 叶闻道冷笑道:“这彭蠡湖周边尽是你们的地段,以贵庄的势力,就算我们的人马真在店里挂过单,想必那的掌柜、跑堂也给你们封了口嘴,哪能问出个什么来?”李衍笑道:“叶兄说得不错,我平阳庄独霸彭蠡,休要说你们这些个杂七杂八的弟子,便是武林豪门路过,也得顾一顾我们的情面,一来讲个礼数,二来知道我平阳庄重情重义,他信得过我,我便是冒死也要给他一个周全……” 叶闻道听到此处,已然知道他往下要怎么说,当即别过头去,不再说了。 李衍“嘿嘿”一笑,续道:“天山派既然知道这层关系,那上回来豫章前为何不给个风声,也好让我庄尽尽待客之道?我庄虽没晁大掌门那等本事,但为朋友挨刀子的事是做得的,即便一着不慎,贵派弟子还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没了影,那时便要我割了这脑袋赔罪,李衍也不觉半处委屈。可是……哼哼……这之前六派中却有哪个与我庄通过气了?如今我不跟你们算不请自来的账,你们倒反咬一口,怪我庄照护不周,哼,事发三天,我庄才接到书信,知道六派弟子来过豫章,那时线索早已断了,休说照护,就是查探都嫌麻烦。” 项在恩听到这里,已确知各派心怀不轨,连即提高嗓子应和:“原来上个月六派暗中南下,非但是瞒着整个江湖,就连东道也没通知一声,这勾当可干得太不光明磊落,我看哪,是你们失礼在先,可怨不得人家平阳庄。” 探虚子道:“笑话!我派弟子武艺高强,到哪不是头顶云天,脚踏大地,过着一人一剑的快意生活?平阳庄既无真才实学,也不算武林门派,将弟子交给你们看护,端的是一种拖累。” 辛准道:“没错,我们就是瞧不上平阳庄,不屑和他们通气,这也平常,算不上有什么无礼的地方。”李衍道:“通通是婊子说的话!既然你们看不起敝庄,那我也省得讨你们的嫌,就请你们滚蛋。” 段长安被李衍逼得气急,又苦于舌嘴掰扯不过,急得连连跺脚,道:“尽会说泡!难不成有人死在这庄上,只因他不请自来,就不关你们的事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李衍道:“不打招呼就上我家来的,只能是贼。”段长安道:“贼又如何?但凡我点苍山上的物事,只要是在豫章出了岔子,你们平阳庄就必须得交代清楚。” 李衍道:“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能证明他们来过豫章?只你们嘴上说说,如何当得真?”辛准道:“我们六大派响当当的名头,骗你作甚?”李衍道:“好啊,那正巧了,眼面前我也丢了好些个佣人,有的丢在于阗、回鹘,有的丢在大理、河间,去前既未告送几位掌门,事后也没人证物证,现在要你们赔人,你们受理吗?”段长安、辛准道:“这……这……”再也说不出话了。 第3章 谁谓尔无羊 李默见兄弟得理,心里暗暗高兴,当即接过话柄,道:“我三弟说的不错!这事要么不说,要说就得说个透彻,从头到尾都别落下。这些弟子到底到没到过洪州,各叫什么姓名,何时来的,又是为何而来,有什么依据证明,今晚须得一一说了。”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探虚子、叶闻道等人听了无不失色。 李默道:“逍遥谷贵为江北名门,便由探虚子道长先说。”探虚子不好推辞,道:“敝谷并华夏北宫十一名弟子,由师弟空同子领辖,上月游历洪州一直未回,北宫可以作证。”北宫的来人名叫南宫且,一直在位置上没有说话,此时才应了声是。李默点点头,转头又问其他几派。 严观正道:“本门弟子曲演三人受汉阳雷家所托,往临江军护送物资,事成后沿路返回,经过丰城后便失了音讯,好是奇怪。”说罢命弟子呈上一封书信,乃是曲演失踪前寄回师门的,信件的治印显示当时他正在洪州境内的丰城县。段长安、叶闻道、辛准也纷纷将事情报上,道:“此事千真万确,今夜只来讨个说法。” 李默听完冷冷一笑,道:“严门主所说,我自然相信,其总部设在夏口,与豫章城一水之隔,弟子来此执行任务本是常事。可逍遥谷远在河间,大理的点苍,关外的天山、昆仑都是异邦之属,方位就更是偏僻了。豫章城繁华不比汴、升,佳丽难及苏、扬,风光气候更不过小鲁东山,不堪一游。各位竟不辞千里之遥,一月之间,齐聚豫章,倒不知敝地有何奇珍,劳大家如此青睐,而那些失踪弟子所奉的,又是什么师门之命?” 他这一问掷地有声,直指其中利害,探虚子被问得哑口无言,段长安、辛准也急白了脸,满厅之上,鸦雀无声。严观正、李衍经李默这般一引,不自觉都想:“对了,之前他们平白无故来这作甚?难道豫章城里出了古怪?” 段长安眼看大伙被问了下去,哪肯甘心,道:“我们来这宿娼也好,耍玩也成,反正就是来了,什么原因,你管不着。”辛准道:“不错,这般说扯下去,便是说上几年也不见底,但说我们的人是怎么失踪的不就结了。” 项在恩有意将他们的底揭穿,反笑道:“没读书的人记性都不好吗?‘这丁是丁,卯是卯,再如何也得先把是非因果说清楚了’,刚刚是谁说来着?”他有意放低喉位,用苍老低沉的嗓音说出中间那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驳回了段、辛二人,又敲打了探虚子一番,神情颇是得意。 叶闻道见情势有变,遮掩已然无用,只能从容应对,正色道:“项少庄主初来乍到,不明情由,这么问也不要紧,但既然你来了,这‘是非因果’迟早会知晓的。叶某此刻只想诚心问问上面的两位公子,今夜大家到此做客,图个什么来,你们难道不心知肚明吗?”辛准跟着道:“对,你们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还连蒙带唬,让大伙白嚼了这么久的舌根。” 项在恩、李默等人听他这么一说,心想:“好啊,原来他们果真对豫章城有所图谋。” 叶闻道见李氏兄弟不接话,接着说:“既然大家不肯把话说直,那我说说我的看法。我们天山派人可以死,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平阳庄若觉得冤屈,那就寻几具尸身让我瞧瞧,活人的话未必可信,但横竖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段长安深知叶闻道的本事,见他出口,声势大振,道:“叶兄弟说的照啊!光嘴上说说如何脱罪,有胆量就把我师弟的尸首抬出来,让大伙验验他们身上的刀伤,看看是谁做的手脚,顺带嘛……哼哼……好为你们洗清洗清嫌疑。” 他虽说得轻巧,可字里话间摆明在说平阳庄就是凶手了,李默听了如何不怒,将椅子一拍,喝骂道:“狗戳的!有种再说一遍!” 叶闻道道:“叶某既已来了,就不怕你急。实话对你说,我派失踪的那些弟子,论技艺,论脑筋,无一不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在这豫章地界上,能够动他们分毫的,除了你们平阳庄,谁还能有这等势力?”辛准道:“不错,分明就是你们捣的鬼。” 李衍道:“放屁!无冤无仇的,我平阳庄干什么要动他们?”辛准心道:“好啊,你却还在装痴扮傻。”目光一尖,道:“兴许你们见我派弟子身怀至物,见利起心,也说不定。”李衍道:“天大的笑话!我平阳庄江左富贵,哪会看上你们这帮穷鬼的东西?” 段长安指了指大厅上那口盛满银锭的箱子,道:“你们庄堆金迭玉,这些黄白之物嘛,自然看不上眼。可如果摆在面前的不是金银,而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还能坐怀不乱么?”众人一听“神兵利器”四字,都不由一窒,项在恩更是倾耳注目,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李默百思不解,瞪着眼道:“什么神兵利器?给我说清楚了。”叶闻道冷笑道:“这种事心照不宣,你我清楚就成,犯不着要说出来。”李衍道:“心照不宣个球!我们本来就不知情。” 段长安见他们死不认账,再沉不住气了,索性便全盘托出,道:“混账!敢情你们不是眼红我师弟得了敷和宝剑,心怀不轨,才杀人夺剑的么?”辛准道:“便是这样。我看这把剑现在就藏在庄上的哪个角落里,上边还沾染了不少我们同门的血呢。” 这两句话一出,厅堂上人声鼎沸,有打听这剑来历的,也有嚷着要报仇的。李氏兄弟听了心乱如麻,均想:“好家伙,原来这才是你们来豫章的真正意图!”李风清也是又惊又急,将掌心的折扇捏得死紧,寻思道:“我早料到他们别有用心!想不到这把剑竟会在豫章城,这下平阳庄怀璧其罪,可不好辩说了。” 项在恩有心探个清楚,故作镇定地道:“敷和宝剑?就是那对雌雄剑中的一把吧?”辛准道:“不错。当年它们败我师祖于冰川,致我师祖蒙羞而死,昆仑上下无不思痛。上月家师从天山晁掌门那得到消息,说这对雌雄剑中的敷和宝剑落在豫章城外的山隅里,这才会同点苍派一齐跟来看看。” 项在恩道:“这么说,最早只有你们三家知道内情了?那逍遥谷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探虚子脸面一红,死挺着胸膛道:“凡事百密一疏,晁聊遣弟子下山寻剑那天,可巧我师弟在天山上做客,顺耳将消息听来,有何不可?”段长安道:“叶兄弟猜的没错!果然是空同子那厮漏的风,这次失踪的也有他吧,哼,死了最好,省得我们麻烦。” 探虚子也不理他,继续说道:“再说当年敝谷肇烈子与两剑交锋,呕血而亡,此番我来吊祖伐罪,也是名正言顺。”项在恩冷笑道:“当年肇烈子前辈与两剑决斗时,其人早已反出逍遥谷,自立于桃花山虚心观,‘名正言顺’从何说起?”探虚子冷冷一笑,道:“说到这‘名不正,言不顺’,在座的哪个比得上你们铸剑山庄?长歌门与平阳庄渊源甚深,在这做个见证,也勉强凑合。倒是贵庄前代于两剑无怨,这次又无弟子失踪,空着手板、厚着脸皮过来赴会,可真不合时宜哪。” 项在恩道:“有老鼠的地方猫都爱去,这正常得很,哪不合时宜了?”段长安听他存心抢剑,怒道:“兀你这厮,原来也是打着算盘来的!我就明着说了,这消息源自西边,宝剑合当归我三派所有,其他人谁也别想碰。”辛准道:“就是。” 项在恩道:“笑话!天下物归天下人所有,便有争讼,也该是能者居之,哪由得你们边戎做主?”探虚子道:“不错。这剑上又没写你们名字,别人如何摸不得?就算写了,我们逞强称能,借来玩个几天也是应该。”段长安、辛准道:“放肆!”抽出剑就想动手,探虚子也不甘示弱,将眉间剑放在掌心。 叶闻道眉头一皱,道:“做什么呢?就算是分赃,也先得将东西找出来再说。如今宝剑还没见着,却动这么大的肝火干嘛?也不怕人家平阳庄笑话。”众人一想不错,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如何就争起来了,得先将这‘八’字写齐再说,顿时目光都朝堂上身上射去。 段长安见五派都表了立场,说话再不客气,道:“姓李的们,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想抵赖么?乖乖把剑吐出来,省得我们动手。”辛准道:“话就该这么说!你平阳庄杀了我们的人倒也罢了,血账自可拿钱财来抵,但这宝剑却抵不得。” 探虚子也道:“李大公子哪,这物各有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须勉强不得。你们平阳庄权势滔天,高枕而卧,这风口浪尖上的物事嘛,要来何用?有道是‘持而盈之,不若其已’,平阳庄到了这个境地,往前一步是空,强撑着也是空,倒不如退一步求个保身的实在。只要你们交出宝剑,我们立马拍屁股走人,这事便当没发生过,你平阳庄仍是彭蠡的高宾上士,我们也还是江湖上的俗客白丁,互不相犯,岂不快哉?” 李衍骂道:“肛门发炎(言),统统都是放屁!老子都说了没拿,你们还待怎样?”李默原本性格蛮横,受不得一丝窝囊气,可眼见对方众口一词,心中一团怒火也迸发不出来,只急得眉头紧锁,咬着牙道:“实不相瞒,各位刚才所说的剑和弟子,我平阳庄非但没碰没杀,就是见也未曾见过。” 这话原本说得实心,可众人听了就是觉得别扭。辛准气急败坏,道:“哈舅子的野球儿,却还在装蒜,信不信爷掺你两耳屎?”李衍气得脸色通红,怒道:“掺你老母!嘴巴放干净点。”探虚子道:“是啊,辛贤侄,这捉贼捉赃,凡事都得讲讲证据,现在宝剑还没被搜出来,可不能这么说话。”他表面上为平阳庄说理,可稍明点事的人都知道这其中重点是个“搜”字。 段长安翘起大拇指,夸赞道:“道长所言甚是,口头上的东西,哪有做得了数的?如今平阳庄满身污垢,大伙若不给他们冲洗冲洗,哪知干不干净?”辛准道:“对,先搜他一遍再说!” 一行人嚷嚷着就要搜庄,李默哪能再受这等羞辱,喝道:“谁敢?”将披肩一撂,左右飞出三口单刀,全部插在门槛之上,众人见了都是一凛。 探虚子冷冷一笑,道:“到底是做贼心虚了吧?”李默道:“心虚?就凭你们怕还没这能耐。”腰间白光一闪,单刀还未亮锋,一阵寒风已然向左首扑面而来。探虚子道:“笑话!南唐未亡我派还惧你三分,而今李重光都死了近三十年,还怕你不成?”也不顾及李风清的脸色,眉间剑霍地出鞘,径往案前一刺,但听“嗤”地一声,刀风被剑刃一弹,直往下座冲去,将叶闻道案上的茶杯掀个颠倒。 叶闻道眉头一锁,怒道:“我观江右蕴化,亦不过尔尔!此而可忍,孰不可忍?”将案几踢开,怫然站起。段长安、辛准早受足了气,如何不想干上一架,也跟着起身,一时厅上你睁着我,我瞪着你,剑拔弩张。 李衍眼见情势不对,急忙带着人手拦在中厅,高叫道:“不要命的放马过来,不就是玉石俱焚么,我头个跟他拼了。”他虽叫得激烈,可眼见堂上这许多人影,倒也心神不宁。 探虚子道:“我们七大派同气连枝,休戚与共,隳你平阳庄如操股掌,玉石俱焚之说,实属不经之谈。”段长安道:“正是。” 李默道:“若莫苍子、游若白亲临问罪,届时谁全家死尽,谁绝户灭门,或未可知。但今夜的局势,孰多孰少,孰强孰弱,却是一眼可见。”将椅子一拍,顿时门外步声重叠,那周大带着五百刀手又压了上来,高声道:“悉听公子调遣。”声若惊雷,竟将满厅上的喧哗都压了下去。 李默道:“看好横木上那三把刀了,以此为界,谁要敢轻易迈了出去,嘿嘿,便不准他再竖着做人。”周大领命,一挥手,五百多人往后一退,在门外让出一条道路,只盼里边有人出来。 众人被这架势一恫,心想:“常言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现今敌众我寡,若真逼急了他们,可真是大大的不妙。”进又不敢,退又不能,都站在原地不动,自然又是长歌门的李风清出来解围,道:“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都是朋友了,何必动起干戈来?快快坐下!” 众人势成骑虎,听了这话自然顺势下了台阶,段长安道:“好,我就给长歌门一个面子,大伙坐下!”各自招呼个冷眼,装腔叫骂一句,大数坐回去了,只有探虚子凝在当场,道:“冰炭不同器!今夜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干戈之事,恐怕还真免不了。”李默喝道:“免不了最好!就先让你死在这。”众人受他一喝,才刚落定的心儿又悬了上来,段长安、辛准脸色铁青,叶闻道亦有反感,纷纷暗骂探虚子死要面子,倒独是项在恩在心里偷笑,巴不得他们越闹越僵。 探虚子道:“真正动起手来老朽也不怯你,但今夜之事,如不分个皂白,这后路……嘿嘿……谁也别想留。”李默环目怒睁,道:“谁断谁的后路,你倒说个清楚。”右手一甩,只听“啪嚓”一声,一柄单刀断了两块石砖,稳稳插在探虚子座前。探虚子怒道:“欺人太甚!”眉间剑初一出鞘,忽听屋上瓦砾声响,一人道:“两位且慢动手!” 众人听了,尽都“咦”了一声,探虚子喝道:“什么人?”那人哈哈一笑,纵身从天窗跳下,稳稳立在堂前,众人定睛一看,见此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披着一件粗布衣裳,正是唐游。 第4章 君子如夷 李衍又惊又喜,道:“唐兄弟,如何是你?”唐游道:“三公子见谅!我家事挂身,夜中难以入睡,偶然听到厅上争闹不休,特来为二位公子分忧。” 原来他自入得庄来,隐隐察觉这李家父子的身份非同小可,刚才又见几大派齐聚彭蠡,料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心痒难耐,便偷偷跃出窗户,踏着高墙细瓦趴在正厅的天窗上观看。他身在局外,将这故事经过稍微一听,已大略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眼见大厅内刀出鞘、箭上弦,情势一触即发,急忙下来阻止。 唐游向李默兄弟及座上宾客作了作揖,朗声道:“在下唐游,袁州分宜人氏,今逢秋返乡,途经洪州,蒙李三公子接纳,在庄上借寓一晚,适才见厅上剑拔弩张,爰有止戈之意,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探虚子道:“多管闲事!这其中的利害得失,跟你有何关系,哪轮得到你来说教?速速给老朽退下!”唐游笑道:“如若此事真是平阳庄捣的鬼,届时前辈声罪致讨,以杀去杀,自然说得过去。但如今事态尚未分明,前辈这么急着动手,伤了和气不说,但恐中了幕背之计,为人嫁衣而不自知。”他这么一说,在座无不动容,李默、叶闻道心头一震,探虚子、项在恩也是甚有心思。 唐游道:“不瞒诸位,在下此番惊扰,本意无非有二,先是平息干戈,以绝大伙唇齿之祸;二来便是澄清事态,为平阳庄洗祛嫌疑……”众人刚听前面,尚且领情,但一听到最后一句,便不耐烦了,纷纷侧目睥睨。探虚子鄙笑道:“讲了这么多,到底还是来给平阳庄当说客的。” 唐游道:“唐某已经说过,只为理字而来,哪边有理,我就站在哪边,决无丝毫偏倚。”辛准道:“又是一个只会嚼舌根的!我们的弟子在豫章失了踪,这里是他平阳庄的地盘,不找他还找谁?” 唐游笑道:“如果被害者死在哪里,凶手就是哪人的话,那么此刻辛兄手中的剑,对平阳庄来说就太危险了。这豫章城虽说是平阳庄的地段,但他们能干的事,天下又有谁做不得?”他句句在理,辛准顿口无言,李衍听得胆粗气壮,附和道:“没错,在豫章杀人的事,谁都做得,偏何要赖在我们头上?” 叶闻道道:“即便唐兄不说,这个道理我们也能明白。本门弟子失踪当初,恩师致书平阳庄,措词方面可谓极其谨慎,绝无半分责怪的意思,只是要他们帮忙探寻下落,事后感激不尽。哪知时隔多日,平阳庄非但寻不到人,便连尸体都不见一具。这等荒诞结果,任谁都会起疑。” 段长安朝门口一指,道:“是啊,平阳庄这么多人手,别说活人,就是死人也早找齐全了。要想证明自己不是凶手,拿出尸首验验不就行了?”李衍辩解道:“有个屁尸首!我们找遍了豫章城内外,连处鸟毛都没见,我看哪,他们之前压根就没来过这。”他概不认账,又反咬一口,段长安、辛准急得咬牙切齿,都有些坐不住了。 唐游道:“李兄此言差矣,这寻剑的事乃是机密,少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安全,前次五派不宣而至,也是有道理的。”他话锋一转,又站在五派这边,满厅之上都唏嘘不已。段长安甚是高兴,连忙赞了一声:“唐兄说得是。” 李衍脸一白,道:“没通气也就算了,可事后我们问遍城中酒肆茶楼,根本没人见他们来过。”叶闻道道:“这是自然,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弟子都是乔装出行,不敢在城里投宿挂单,多数时间都在城外呆着,与城中百姓极少交往。” 唐游点头道:“正是,各派防微杜渐,行事隐秘,所以没留下任何痕迹,算来也是合理。”见李衍仍然犹豫不决,又道:“李兄即便信不过这五派,可汉口刀会既与贵庄常年交好,又没得到宝剑的风声,这次却也有三名弟子下落不明,以小见大,可见这失踪一事,确实不虚。” 李衍道:“这……这……”将头也慢慢低下了。段长安赞道:“还是唐兄明些事理!这下你们平阳庄还有什么话说?” 李默沉声道:“纵然他们上月来过豫章,也真是在那失的踪,但我李默敢负责任地说一句,事后我庄寻遍了方圆几十里地,确确实实不曾发现过任何遗物。” 辛准全然不信,道:“又想把我当猴耍?杀人可是通天的大事,何况还半百号人!这么大的阵仗,凶手心思再缜密,也不可能不留痕迹。何况这中伏天的烈阳当空,就算你们不找,个把月的时间过去,尸体腐烂变臭,早也有人告发出来了。你们要是当真找了,凭这些天的功夫,豫章城也得翻个几遍,哪有寻不到的道理?我看这阵子你们都在忙着毁尸灭迹,从来就没找过人。”探虚子道:“辛贤侄说的极是。这凶手的名字都写在了死人身上,只要将尸体毁掉,这证据也就断了,嘿嘿,倒难怪贵庄行凶之后这般有恃无恐了。” 唐游道:“两位错了,平阳庄这十天不但找了人,而且还是倾巢而出,不遗余力。这点在下可以证明。”探虚子冷笑道:“你才到这几日?未目睹豫章城此月发生之种种,拿什么来证明,凭你和三公子的交情吗?” 唐游摇摇头,庄重地道:“说来也巧,在下今日乘舟渡江,黄昏时行至豫章城西南郊外,才与李三公子不期而遇。我问他荒郊野外的,来此何干?三公子就说了,城里丢了几批人物,正有弟兄在附近搜寻,所以遣船过来接运。”言罢向李衍一揖,道:“李兄,可是如此?” 李衍点头道:“当时林三哥带人马正在山里巡查,我差船前去接他们回庄,在滩上足足等到天黑,仍不见他们出来,实在不耐烦,便与唐兄自顾走了。” 唐游道:“不错,那时候太阳已近落山,林兄弟却还在山里搜查,何况其地荒无人烟,与豫章城少说也隔了二十里路,适一管而窥全豹,可见平阳庄在这十天的搜索行动上,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他一会帮平阳庄出头,一会又替五派说话,而且言之凿凿,双方竟也心悦诚服。 探虚子道:“就算如此,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唐游笑道:“这不能为平阳庄减轻猜疑吗?”探虚子皱眉道:“怎么减轻?” 唐游道:“如果平阳庄真是蓄意行凶,他们一杀完人想必就将尸体处理了;纵使是纠杀、盗杀、劫杀以及诸多不明身份下的误杀,在事后接到几位掌门的来信之后,平阳庄只要清点一下‘账单’,很容易就能知道这批尸体的去向。可就目前情势看来,平阳庄并没这份先见,他们收信后第一时间就动员了近千人,在豫章周围接连找了十天,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说,只这行动之快,历时之久,多少可以证明平阳庄对失踪弟子的下落并不知情,行凶的嫌疑可少大半。” 叶闻道道:“唐兄的分析固然有道理,但所谓‘虚者实之’,兴许这正是他们在事后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以致蒙人耳目的一种手段。” 唐游道:“叶兄所虑不错,仅凭这点就说平阳庄不是凶手,过于武断。毕竟在大家看来,这豫章城对于平阳庄来说,能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在下想不通的是,若平阳庄真是凶手,那他们此番杀人图的又是什么?” 辛准觉得这无疑是明知故问,不耐烦地道:“还有什么?当然是为那把剑了。”唐游连摇头,示意不对:“敷和宝剑的消息是从西北传来,江南之地原不知情,几位既说是平阳庄做的手脚,那请问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情报?” 段长安道:“这个好说,豫章城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弟子纵然乔装,也难保不被眼线发现,走漏消息本自平常。”唐游笑道:“这说法未免牵强。起先你们也说了,此事关系重大,各派口风紧实,哪能随随便便就给人盗去消息?”叶闻道点头称是,道:“唐兄说的没错,事以密成,我们都是暗中行事。上月派来豫章的,无一不是持重之人,讳莫如深,若说是在口风上出的问题,叶某也不相信。” 探虚子笑道:“这世上就是有些巧事,看似百无一失,可到头来不也没准?这消息源出天山,晁掌门自以为不传六耳,还不照样让我师弟听来了?今晚聚会的事,我们几派都秘而不宣,可项少庄主不也一样闻到了消息?皮相之谈,毫无意义。” 辛准道:“没错,模棱两可的事,说东是东,说西也是西,还不等于白说?”唐游道:“好,暂且算是贵派的兄弟一时大意,让平阳庄得到了消息,可探虚子前辈也说了,平阳庄豪门巨室,富贵显荣,这草莽里的东西,要来没半分作用,又何必插手?” 探虚子冷冷一笑,道:“有没必要,自也难说。你们平阳庄不过问江湖中事是真,可跟这对雌雄剑沾不沾边嘛……就不好说了。”叶闻道道:“不错,我听说这‘敷和’、‘水滞’两剑出自江南,当年的两位剑主也尽是你们南唐国人。”李默听得颇不耐烦,道:“这又如何?那乐逢新算来也是金陵人氏,可我庄又何时打过他《琢心剑谱》的主意?” 唐游一听“乐逢新”三字,心头一乱。 探虚子道:“这就不同了。贵庄富室大家,杀人斗狠的招式自然用不上。可老朽听说平阳侯公忠体国,国难之后最想做的,就是起兵造反,光复故园,而这两把剑恰恰关系到南唐国脉,你们见鞍思马,派手下夺剑杀人,也是做得的。” 李默道:“胡说八道!这等草野之剑,伤人染血,污浊不堪,又岂会与我大唐命脉扯上关联?”探虚子道:“大公子倒真会唱戏!当年南唐内不立法度,外又战事连连,君德丧尽,然举国上下,保盈持泰,家给民足,这等奇功是谁树的,大公子也该清楚吧。” 李默道:“这我也有过耳闻,说是这两把剑的主人剪恶除奸,匡扶正气,才致我唐国风淳朴,君民相安。”李衍道:“没错,江南百姓为感其恩,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家为他们竖像立碑呢。”叶闻道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典故,也无怪平阳侯会睹物思情了。” 探虚子道:“不仅如此,老朽还听说这两位剑主与南唐皇室时有交往,身份可非比寻常哪。这‘敷和’、‘水滞’的传说就更加玄奇了,说是剑中藏有富国强兵的大宝藏、大秘密。这两把剑在我们手上只能杀人用用,可落在你们平阳庄手里,想做的事情就多着呢。” 李默听他捏造事实,怒道:“都是些齐东野语,不听也罢。”项在恩也笑道:“是啊,这骗三岁小孩的玩意,你七老八十的,怎么也信起来了?”探虚子脸一红,道:“传言就是如此,敢说你没听过?”项在恩道:“谣言止于智嘛!听跟传,本就是两回事。” 严观正也道:“是啊,如果这两剑真有如此威力,后主又岂会蒙袒肉之羞?这传闻之事,多数做不得真。”叶闻道道:“即便如此,可探虚道长所虑却不无道理,既然平阳庄与这两剑有故宫之情,他们为剑行凶,就说得过去。”段长安道:“叶兄弟说的在理!这原由都摆在面前,便想说你平阳庄不是凶手,只怕也难。” 众人七嘴八舌,唐游几番打断不听,只得大声说道:“就算平阳庄具备杀人动机,但行凶之事,全是主观臆断,没有丝毫依据,段兄随意捏造一个原因,就说他们是凶手,可就大错特错了。”辛准道:“笑话!我们要是拿得出证据,早把事情结了,哪还容得上你来插话?”探虚子也索笑道:“老朽还以为阁下有何能耐,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一通废话。” 唐游道:“唐某也知公道难为,只是人命关天,岂能随意?这事终得说个仔细。”段长安道:“我们自日晚入庄,到现在已过了大半个时辰,该说的都已说了,还嫌不够仔细?”唐游道:“自然不够,恰有一个能说明平阳庄不是凶手的关键,非但你们没说,便连两位公子也没计较。” 众人一听,都不由“咦”地一声,李氏兄弟更是惊奇,想道:“能够洗清我庄嫌疑的关键,却是哪里,如何我不知道?” 第5章 谋欲谮言 叶闻道点头道:“唐兄想要说的,恰巧也是我的心病。敷和宝剑固然稀贵,但也不过一把而已,要想怀璧我六派之罪,却是不能。” 唐游赞道:“叶兄心细于发,言必有中。不错,这剑也就一把,却能葬送六派人马的性命,未免过值了些。” 探虚子、项在恩听到此处,已然清明,李默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辛准倒没反应过来,道:“谁都知道‘敷和’是一把剑,可这又与失踪人马的数量有何关系?” 唐游道:“辛兄弟不必心急,且容我慢慢讲来。如今大伙众口一词,说凶手之所以行凶杀人,目的在于夺剑,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辛准道:“这是当然!你刚才也承认了,平阳庄与这剑的关系匪浅,他们杀人若不是为了抢剑,还能为了什么?” 唐游道:“若真是这样,我就要请教你一个问题了。现在有六名饿汉,都想吃馒头,可馒头只有一个,该怎么分?” 辛准道:“这有何难?拳头硬的先拿,总有五人分不到。” 唐游点头道:“好!刚分完馒头,没等开吃,外头来了个抢馒头的壮汉,那你说这壮汉该去抢谁的馒头?” 辛准道:“还能抢谁?谁有馒头不就抢谁。” 唐游道:“那五个没分到馒头的就不抢吗?” 辛准道:“废话!这五人两手空空,抢他们干嘛?”他刚说完这句,感觉不对劲,回神一想,忽嗫嚅道:“我……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唐游微微一笑,道:“这就对了,前次诸位秘密来豫章寻剑,且不说收获如何,就算宝剑找到了,顶多也是一派分红,凶手若真是因为夺剑而杀人的话,那他该杀谁的人,要夺谁的剑,而那五个没分到彩头的门派又当不当死,在座诸位谁不一望而知?” 他谈笑自若,一副适性任情之势,然话语有重如山,满厅之上鸦默雀静,大家纷纷想道:“是啊,平阳庄若真是奔着抢剑而来,最多也就是拿了剑的那一门派遭殃,如今六派人马悉数没了,却是为何?” 探虚子冷哼一声,道:“马鹿易形,混淆视听!这故事原本举的不错,可惜数字却用错了。汉口刀会既对宝剑一事毫不知情,自然无权分这个馒头,他们弟子武艺稀疏,之所以失踪,八成是遇上了歹人。况寻剑之时,我逍遥谷与北宫形影不离,点苍、天山、昆仑三派又是共同进退,都是牵一动百,荣辱与共,算来是两名‘饿汉’才对。” 叶闻道摇头道:“道长有所不知,我们三派虽有盟约,却并非一同行事。一来以免门户间的不虞之隙,二来也怕人多惹人猜疑,所以临行前三位掌门都交代了,志同道不同,我们只偶尔照应一声就是了,多数时间还是各自为政。”段长安、辛准应道:“正是。” 探虚子道:“这么说也是四个饿汉来分馒头。不过可巧,抢馒头时这四人都在当场,凶手杀人灭口,也就合情合理了。” 项在恩讥笑道:“耗子的脑筋也只能想着打洞!这天下哪来你这么多巧合?” 探虚子脸红道:“无巧不成话!敢情这道理你不比我清楚?” 叶闻道道:“是不是凑巧,已然不重要了。我只是担心,这凶手从始至终就不在乎剑,而是另有企图。” 段长安惊道:“不是为了剑?那他又是图个什么?” 叶闻道叹道:“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将头一抬,问唐游道:“以唐兄高见,不知是怎么想的?” 唐游道:“唐某才学不高,一得之功,还盼大家不要笑话。在下以为,此次肇事之魁首,全在‘敷和’一剑,要想得知凶手是为何而来,首先就得调查这‘剑在豫章’的消息是否属实。” 叶闻道道:“这消息虽来得古怪,但家师既以性命作保,必定不会有错。” 唐游道:“果真如此的话,且不说这五十一名弟子是死是活,那情况无非有二。一来凶手确实志在夺剑,杀人后及时处置了尸体;二来就是藏匿宝剑之处地势凶险,机关重重,以致诸派弟子在寻剑途中接连遇难。” 探虚子道:“纯属胡言!我们这五十一人个个身怀绝技,就算沿途真有机关猛兽,也不至于一个都逃不出来。”段长安、辛准也不认同。 唐游点头道:“不错,刚才我已说过,凶手不大可能为剑杀人,而这蛇虫机关云云,更是荒诞不经,难以置信。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就只能说明上个月晁掌门得到的是假消息。” 叶闻道道:“断不可能,家师性格谨慎,没把握的事从不轻易出手,前次他果断下了决心,可见宝剑之事不会有假。” 项在恩道:“这也难说,这些年晁掌门都在雪山之上,怎能预料这千里外的事情?” 叶闻道道:“项兄有所不知,家师虽甚少东入中原,但时常游历西极,结交了不少西土国度的朋友。上个月天池之畔来了一名黄发碧眸的外国男子,家师一眼认出故交,所以设宴招待。但说来奇怪,这人与家师弱冠相识,照理说现在该是耳顺之年,可他年龄倒似与在下相仿,容貌浑然是名青年,还似乎将家师及前事一概忘了……” 众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道:“什么?会有这等怪人?” 叶闻道点点头,继续说道:“家师只不以为忤,同他畅饮了一番,席间偶然谈到这‘敷和’、‘水滞’两剑的去向,结果那人说宝剑藏在豫章,并把地理方位道了出来,家师对此深信不疑,第二天便与昆仑、点苍通了信,三派一齐来豫章寻剑。” 项在恩笑道:“太荒谬了!就这无稽之言,晁掌门都会相信?” 唐游也道:“晁掌门赤诚待人,也难保不会受小人之谗。这消息传了近一个月,各派人马想必也在豫章找了几天,到目前没一个见过这把宝剑的,可见多半是有人信口雌黄,造言生事。” 探虚子一听,拍腿道:“正是。老朽当时就跟师弟说了,这剑丢了五六十年,哪能这么轻易就得来消息?奈何他就是不听,可好这下闯出祸来。”叶闻道见他们不信,只叹一声,再不说话了。 段长安道:“消息是真是假,我不太清楚,且算是假的,你又想说什么来?” 唐游道:“这说来就麻烦了,轻则关系平阳庄上下千余口性命,重则如削鼎之一足,动摇武林根本。” 辛准不信,道:“危言耸听!不就没了四五十人,哪有这般可怕?” 唐游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诸位不妨一想,如果这剑当真不在豫章,那么假消息却是来风何处?而这造谣者安的又是什么心?”这问题恰中要害,原本寂静的厅上顿时蝇声连连。 探虚子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原本就是一个圈套,凶手事先故意放出谣言,诱使我们来到豫章城,再图谋杀害?” 唐游道:“不错,这消息来得突然,为了保密起见,各派弟子都是乔装出行,沿途发生之事,千里外的几位掌门固不知情,平阳庄也难加留意。凶手以密止密,几番行凶下来,人不知、鬼不觉,各派不明真相,自然就拿平阳庄这个东道主人来问罪了。” 段长安道:“不对,既然压根就没这宝剑,那凶手为何要杀我们的人?吃饱了撑的!” 李默却听出了其中意思,道:“唐兄弟是在说,这凶手打一开始,就是冲着我平阳庄来的?” 唐游点头道:“有可能!凶手虽是造谣惑众,但里面有样东西却假不了,就是地名。那凶手为何要说剑在豫章?为何要选择在这里杀人?道理嘛,想来只有一个,就是要移祸于人。” 他一句“移祸于人”,说的词正理直,李衍如梦初醒,信服地道:“他正是要嫁祸我平阳庄!难怪事后我们找遍周边大地,都不见一具尸首,原来这也是凶手刻意制造的。尸体一经找到,无疑就洗清了我庄的嫌疑,所以他早将尸体处理了。” 辛准跟着道:“也难怪我师弟便装入城,都会被认出身份。想必这凶手自传信以来,就在暗中监视各派动静,对我师弟的行踪,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一时间厅上竞相附和,都说有理。 探虚子道:“此番说来,这幕后真凶就是那个给天山派传信的外国人了?” 唐游道:“即便此人不是主谋,也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敢问李大公子,贵庄自侯爷以来,可曾结过什么仇家?” 李默低眉道:“我平阳庄自国破迁居,三十年来偏安彭蠡,从不理会江湖琐事,自问不曾与谁结过梁子。但说到苦大仇深者,也不敢说没有,只是时日久远,想必……想必不会是他。” 探虚子听他有意隐瞒,道:“今夜之事,关系我六大派利益,你想说得说,不想说的,也得说了。”唐游道:“正是,还请大公子明言。” 李默道:“家父从前在南唐为官,做的是神卫军都指挥使,与都虞候朱令赟共治水军。当年曹彬、王明兵犯湖口,家父本领军驻守,不料保宁王听信小人之计,不允出击,致使宋军沿江无阻,轻取池州。家父因此为国人所责,也与那进谗之人结下了一段仇怨。这事家父是不愿提及的,今夜迫不得已,算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探虚子道:“话还没说清呢?那个枉害平阳侯的小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也得讲清楚了。” 李默道:“这人大家都认识,说不定还是你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大侠士呢。他本旧唐金陵人氏,姓乐,名矫,表字逢新。” 此话一出,满座俱惊,有人道:“乐逢新?”也有人道:“乐大侠?”但多数人却是说:“怎么会是他?”唐游更是惊在当场,就如受了道晴天霹雳一般,脑子里“乐逢新”三字飞来飞去,嗡嗡作响。 叶闻道学步中原,对乐逢新所为甚是仰止,此刻听有人毁他声誉,气得脸都紫了,眉头一折,拍案道:“胡说!乐大侠何等胸怀、何等气魄?哪会与你这小小的平阳庄过不去?” 严观正也道:“是啊,乐大侠的行事作风,严某是瞻仰过的。其人赤子之心,以他那等大境界看来,这天下民胞物与,本无家国之分。说他清谈误国,我倒能够相信;但要说他因仇杀人,严某死而不从。” 李默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据实回答而已,只是思来想去,除他之外,我庄再找不到第二个仇家了。” 话刚说完,忽然厅外一通脚步,一人气喘吁吁跑来道:“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也不理会门口的五百名刀手,冲开人群便要进来。 周大喝道:“放肆!”巨手一抓,立马将他提起,竟是这阵子在城外负责搜查的赵九。 第6章 流言以对 李默见手下失礼,歉然道:“李某教导无方,让诸位受惊了。”给周大一个眼色,道:“拉到后院杖刑四十,减饭三餐。” 周大应是,刚吩咐人押他下去,那赵九一个脱身,硬是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公子,林三、冯五他们……他们全死了……” 众人一听,原来平阳庄死了几个人物,虽说事大,到底与自己无关,尽都方寸不乱。平阳庄上下却是惊诧万分,李衍听完一脸不安,喃喃道:“林……林三哥死了?” 李默气得额筋暴动,只将刀柄一按,喝问道:“哪个狗娘养的动了他们?”他只道手下是着了在座某个门派的暗害,一边说,一边用阴冷的目光往大厅上扫视。 赵九摇头道:“小的……小的不知道。今儿弟兄们和从前一样,大清早就赶鸭子似的去城外找那几批死鬼。这趟属我、林三、冯五跑得最远,负责城西南郊外的搜罗事务,为彼此有个照应,我们相约黄昏在斗门洲头会合,一同回来。结果天黑前大伙点人,我和冯五的人手都齐了,单是少了林三一伙,我们原想他跟三公子的关系好,有三公子接送,不准早回来了,也就没加在意,哪知回到庄头才知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提着心神吃过晚饭,林三他们却还没回来,我和冯五起了疑,便带着手下去山里寻人。可那山里头云雾迷蒙的,找人哪有这般容易?我们只得分头寻找,过……过了个把时辰,我转身回来,冯五他们竟也不见了……” 他惊魂未定,说话没东没西,但众人从中一猜,隐然知道平阳庄也出了“人马失踪”的怪事,顿时都跟着紧张起来。 李衍急得脸色苍白,道:“然后呢?” 赵九道:“我只愿他们是迷了路,于是鼓起胆子,顺着冯五他们走过的痕迹找了一阵,来到了一处山谷前。那谷里刮着好大阵贼风,四周长满杂草,整个山谷就形如骷髅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片。我……我心中害怕,不敢进去,就往里头放狗,结果拖出来几具尸体,狗也死了好些条,我实在没辙,只得跑回来求……求救。” 众人听他这么一讲,想象那山谷里面的情景,心里不由都在打战。 李默气得两眉倒挂,拍椅而起,怒道:“他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老子地上撒野?周大,点好人手,我们这就过去搬了他。”周大应是,李衍也嚷着要去。 唐游急忙道:“两位公子少安毋躁,且容我问他几个问题。”李默也知事态紧急,可又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并不坐下,只将头一甩,不再说话。 唐游道:“敢问这位兄弟,你见过的那几具尸首,都是你们平阳庄的么?”赵九摇头道:“只一具是,其他三具则腐朽得很,看样子已死了好些天,想必就是上个月丢失的那几批兔崽子。” 众人听得心弦紧绷,唐游道:“那你可曾看过尸体,知道他们是因何致死?”赵九点头道:“看过,他们身上都有剑伤,是给人用剑杀的。”唐游“咦”地一声,心道:“用剑杀的?果然是人力所为!难不成上月豫章一事,除在座的几个门派外,其他门派也有插手?” 探虚子、项在恩两人却另打着一种算盘,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写着:“是你们杀的吧?” 唐游又问:“那尸体现在何处?”赵九道:“还在路上运着,我先回来报信。”唐游点点头,对众人道:“大家稍等片刻,待尸体运回,看看上面刻的是哪家剑术,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探虚子冷冷一笑,道:“不错,老朽早想知道,是哪个不自量力的狂徒,竟敢将这么多门派一并得罪?”说着向项在恩一瞪。项在恩以眼还眼,道:“我也想看看,这个贼喊捉贼的杀人凶手待会死得多难看。” 探虚子“嘿”地一声,拂袖立起,厉声道:“项在恩,真相都呼之欲出了,你就别再装疯卖傻。老朽倒是看明白了,这事从始到终,都是你铸剑山庄搞的鬼。这些年我掌门师兄苦心孤诣,把南武林压得喘不过气来,你们早想伺机报复,所以就出了这么个鬼点子。哼,我说怎么回事呢,今晚之约,本与铸剑山庄毫无关系,如何会被你闻到了风声?原来这五十一名弟子却是被你们杀的。”辛准见风使舵,道:“我早就怀疑铸剑山庄了,果然如此。” 项在恩横眉瞪目,道:“狼嗥狗叫,好不厌人!要说到武林局势,十多年前我铸剑山庄一个秦存周,长歌门一个萧羽,这天下就定鼎了,哪轮得到了你北武林分一杯羹?若不是至道年间出了‘赵丞相书信’一事,现在你们逍遥谷还不知在哪容身呢?” 探虚子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也是秦存周生前作多了孽,合当早见阎王。再说了,此一时,彼一时,这黄山云雾谜案已过去了七年,你今夜谈它却是什么用意?” 项在恩道:“什么用意,敢说你不清楚?当年‘赵丞相书信’的谣言一出,江南闻讯惊恐,秦师叔、萧门主并南武林各派会榷黄山,结果千余人一去不返,事后也查无根因,江南武林经此磨难,元气大伤,嘿嘿,也怪不得你们逍遥谷会有今日之风光了。”他说到最后,忽谲然一笑,可目光里却是一片恨意。 探虚子愠然道:“风马牛不相及!今夜我们是奔着豫章的事而来,你却老谈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 项在恩怒喝一声,大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道:“什么意思还听不懂吗?我说当年设黄山局,构害我南脉同胞一事,全是你逍遥谷做的手脚。” 探虚子一听,肺也要气炸了,指骂道:“天道都得讲个运数,哪是光以利害关系就能取断的?要这么推测的话,当年北武林运旺趋微,其缘由首推华夏宫阋墙之祸,那敢情乐逢新夜走定陶,还有钟离青不顾而去,都是你们唆使的了?你……你这分明就是不根之论,没有丝毫证据。” 项在恩道:“证据?今晚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据。当年你们暗施毒计,将南武林弄得人才凋零,一蹶不振。如今西边得游若白、晁聊主持,点苍、天山两派声势日盛,你们怕盟主之位不保,便又故伎重演,想要借机杀了三派耆宿,削弱他们的势力。只不过七年前你们是拿‘金匮之盟’吓人,而现在却是拿‘敷和’、‘水滞’的名堂说事,换汤不换药,倒真不怕世人怀疑。” 他出言有章,凿凿可据,众人想想七年前黄山谜案,再想想现今,比较之下,两者确有诸多相似之处。段长安越想越觉有理,眼珠子一斜,喝道:“好哇,你们逍遥谷当真好大胆子,非但杀我同门,就连铸剑山庄的秦前辈都敢谋害。要是让我师父得知,他便舍下点苍山不要,也得荡平了你们逍遥谷。” 当年游若白与秦存周交好,虽远隔千里,也常年有信。至道三年六月事发,游若白远在苍山执户,闻耗急往黄山,奈何花谢人杳,仅得松针数枚、霁云一片而已。于是吸风饮露,戴孝三载而不见秋鸿信,乃封剑游津,立誓再不东行一引,只为秦存周之后,中原已无懂剑之人,二者交情,虽伯牙子期不过如此。段长安这么说来,虽有耸人听闻之嫌,却也不算虚谈。 探虚子急得老脸通红,道:“含……含血喷人,这次明明是我派弟子受害,如……如何又说我们是凶手?” 项在恩讽笑道:“现在尸体不见一处,空同子是死是活,哪有这么好说?兴许他正躲在某处深山里扮死人,不久前还害了平阳庄的几个弟兄呢。再说了,七年前黄山事后,你们不也嚷嚷着丢了一个归尘子吗?想必你们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才动用这么一出苦肉计。” 辛准自以为水落石出,跟着应和道:“现在想起来,那个传假消息的外国人,也定是这空同子买通的,他俩当时同在雪山之上,正好方便来往。哼哼,探虚子,你还认不认罪?” 探虚子百口莫辩,一拍大腿,问项在恩道:“项在恩,你……你这般诬蔑老朽,到底居心何在?” 项在恩道:“实话告诉你,我自从长歌门处得知豫章丢了人马,便知里边出了内鬼,今夜过来,便是要拆穿你们的阴谋,还天理一个公道。”他声道如雷,直吓得逍遥谷众弟子提心吊胆,不寒而栗。探虚子汗流满面,放眼大厅上下,除北宫之外,竟都不怀好意地睁着自己,便连一向和气的汉口刀会、长歌门,也变得狰狞起来。 便在这时,大厅外一阵躁动,周大跑进来道:“大公子、三公子,运送尸体的弟兄都回来了,尸体就摆在外面,要不要抬进来?” 李默沉声道:“快抬进来。”周大应是,向门外一挥手,人群里让出一条路,四具尸体陆续抬了进来,放在大厅中央,厅堂上下顿时腐臭难当,不少弟子纷纷捂住鼻子。 李默深吸口气,对唐游道:“唐兄弟,算来你最公道,这验尸的事情,还得麻烦你了。” 唐游道:“不敢。”缓缓走到尸体旁边。这四具尸体都用遮尸布盖着,隐约只见白布下一团黑影,众人一想真相就要浮出水面,都不由窒了口气。 项在恩却不忙消遣对家,恨恨地道:“探虚子,到底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平日里们逍遥谷为非作歹,无人看管,今日终归是死期到了。” 探虚子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事我派做便做了,没做便是没做,天理昭彰,还怕你不成?” 两人各执一见,都巴不得早点验出一个结果来,一时厅上诸人竞相往唐游看去,这时唐游刚揭开白布,见尸体面目腐溃,头发大数脱落,颈项处血管暴露,说不出的可怖吓人。 第7章 未知臧否 段长安看了尸体身材,又依稀辨认面目,惊道:“这是我刘师弟。” 唐游道:“就腐败程度来看,令师弟已死了近半个月。”对着伤口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心道:“怎么会是这样?”向项在恩一看,却不说话。 项在恩急道:“唐兄弟看我干嘛?可验出什么结果?” 唐游惊疑道:“凶手用的竟然是……是铸剑山庄的剑法。”他这么一说,满厅之上,便连逍遥谷在内,也是惊诧万分。 项在恩气得七窍生烟,将椅子一拍,怒道:“胡说!”唐游道:“项兄自己看吧。”将尸体上衣摊开。 众人就着已然腐烂的胸口,果见一处剑伤自左胸而右,横穿于心肺之间。 探虚子见了,“哈”地一笑,站起来道:“天剑七式?项在恩,还说不是你们下的手?”他一吐怨气,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在座稍有见识的,也跟着认出这确是铸剑山庄的绝技,辛准叫骂一声,道:“格老子的,原来是你们作的乱,却还想诬赖别人。” 严观正惊道:“这……这……项少庄主?”说着转头望了望项在恩。一时间厅上尖言尖语,原本注视着逍遥谷的目光都朝项在恩挤来。 而这当中最为委屈,也最是疑惑不解的当属项在恩了,只见他凝在当场,双眼怔怔望着那具尸首,心里便似一座萦云载雾的苍山,迷惘一片。他越想越奇,越想越怒,目光一斜,向座上探虚子看去,心里问道:“是你们干的么?”可细想之下,又不可能,不禁摇头不已,眼里尽是疑惑之色。 探虚子见他不说话,又气又急,道:“项在恩,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你倒还要怎地?” 项在恩怒道:“这原本就不是我们干的,如何要我承认?” 探虚子道:“笑话!这‘天剑七式’的招法,除你们铸剑山庄外,旁人谁使得会?” 项在恩道:“这虽是‘天剑七式’不错,但……但这人却不是我们杀的,分明是……是有人要栽赃我铸剑山庄。”他身受无形之罪,有口难言,说话竟也闪烁起来。 探虚子冷哼一声,道:“若刻在死人身上的是‘春秋剑式’,那还罢了,算来各门派的入门剑术,外人稍微学仿,都可上手。可这‘天剑七式’乃贵庄剑术之化境,常人没有三四十年的庄中履历,哪能领悟得了?栽赃嫁祸之说,根本是徒托空言。” 他片刻前为项在恩所欺,一旦得理,自然不忘打击报复,但这口轻舌薄之间,所述的却不无道理,就连项在恩本人也觉理亏,想着:“他说的没错,这‘天剑七式’乃我庄至高武学,谓养太一之气,造以为剑斧,大化天地混沌。正因其攻击性太强,故而对用剑人身体负荷甚大,修为不足者强加习练,更是有损无益。外人不谙我派心法,自然不能领悟其中剑道,况这处伤口随过随和,细如针线,摆明就是被剑气所伤,凶手若不是我庄之人,固然不能习得‘天剑七式’,而这等剑以气化的本事更是难以企及。难道此次出庄之前……父亲有什么事情瞒我不成?” 叶闻道自赵九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细看了大厅上的尸体,道:“凶手本剑未出,仅靠剑气就能洞开一道七寸长的伤口,依此判断,凶手对‘天剑七式’的掌握分寸,恐怕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他虽面不作色,但语喻分明,无疑又给铸剑山庄加重了嫌疑。 唐游摇了摇头,接着道:“何止是炉火纯青,可谓是登峰造极。这剑气去势狭窄,一进一出,似乎只在死者胸背留下一道极细的伤口,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 探虚子“哦”了一声,道:“这么说,难道这尸身上还有其他伤口?” 唐游含笑不答,道:“诸位请看。”在尸体胸口轻轻一按,那胸脯便似一堆软肉样的,顿间被压下寸余。 众人大吃一惊,都道:“怎么会这样?”项在恩更是怒火中烧,喝道:“不可能!”拍案离了座位,就上来查看。 众人只以为他想毁尸灭迹,辛准喝道:“大胆!”段长安也道:“还我师弟命来!”双双将剑一拔,竞往项在恩刺去。 项在恩含冤莫白,弄得满头雾水,只低喝一声:“怎么可能?”伸手朝座位处一引,案上黑剑跃入掌中,围着手腕一个周转,将段长安、辛准连人带剑撞开数步。 段长安咬牙道:“可恶!”将剑柄一紧,又要拼杀,奈何脑里一片恍惚,身子已然动不了了。 探虚子气得面目发紫,心道:“好个项在恩!才这等年纪就有如此造化,日后要是让他接掌了铸剑山庄,可对我逍遥谷大大不利。”想他一招就收拾了游若白、燕莫习的高足,自己要真动起手来,也无非自取其辱而已,当即强忍怒火,一拂衣袖,道:“项在恩,老朽丑话说在前面,你们铸剑山庄既种下如此罪孽,你老实交代倒也还好,若还负隅顽抗的话,哼哼,我们便是将你杀了,再向项庄主讨个明白,也算不迟。” 项在恩也不理他,抚手在尸体胸膛一摸,果真是软绵绵的一片,料来肋骨已被剑气震得粉碎,他又是惊疑,又是懊丧,喃喃自问:“竟有如此高人?”人也不自然地退开数步,忽又大笑三声。 探虚子见他仰天长笑,心思顿乱,没好气地问道:“死到临头,笑什么笑?” 项在恩笑道:“你们看清楚了,仅一剑之威,就能捣空死者腹中骨肉,试问这等剑法造诣,我庄何人能够望其肩背?”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无不震惊,探虚子道:“无理取闹!世上哪有这等剑法?”段长安、辛准也是不信,上前验过尸身,不由惊道:“果……果真如此,这……这凶手到底是人是鬼?” 探虚子还是不信,待亲身过去查验,才不再怀疑,心里嘀咕着道:“以六气御剑,伤人于无形?这等大境界,究竟……究竟是谁下的杀手?”心中虽是这么想,却仍不忘托公报私,道:“这有什么?听说项老庄主长年闭关不出,为的就是修炼‘天剑七式’,兴许这些年令尊一日千里,剑法境界绝古超今也说不定。” 项在恩怒道:“废话!家父若有这份能耐,我庄又岂会被你们压得抬不起头来?” 唐游点头道:“项少庄主说的没错,光这一剑的分量,休说是铸剑山庄,便是当今武林,只怕也找不出承载之人。这……这实在让人好难理解。” 探虚子虽中肯这种说法,脸上却不饶人,冷哼一声,道:“这有何难?一具辨别不出,看两具不就是了?”也不等众人回话,径直将第二张遮尸布拉开,可刚看一眼,神色竟已僵了。 众人纷纷跟望,只见尸体衣着完整,料是今夜平阳庄丢失的庄客无疑,一剑至两眉间起,笔直抵至脐下三寸。 项在恩见了大喜,叫道:“上起印堂,下讫关元,敢情这不是你们逍遥谷的‘养生主剑’?” 探虚子又惊又奇,呐呐道:“这……这……” 段长安听得火起,骂道:“好哪,原来逍遥谷也不是好货!” 辛准道:“这下我全明白了,近年关外局势日盛,锋芒直逼中原武林,你们两家看不下去,就联手设下这个阴谋,杀害我三派弟子,是也不是?” 项在恩怒道:“放屁!我铸剑山庄就算再不值钱,灭你们昆仑派却如反掌,犯得着用这等下流手段?这一切分明就是逍遥谷从中作梗,意在陷害我庄。” 探虚子急道:“老朽敦本务实,也不瞒诸位。这……这剑虽我派绝学不错,可……可这杀人的勾当确实与逍遥谷无关……” 正争论间,唐游忽道:“这事或真不是逍遥谷所为。大家且细看此处伤口,这剑攻辖细长,除袭杀死者上、中、下三处丹田外,其实还有一处高明。” 众人“咦”了一声,又都打量起那具尸体。探虚子事关本身,自然反应最快,既喜且惊,道:“是了,这一剑下去,竟……竟连任督二脉都一并破坏了。” 唐游点点头,道:“此番功力,纵使莫苍子谷主再苦修十载,也未必到达得了,说逍遥谷肇事杀人,不免托大。” 众人一想也对,若逍遥谷真有如此奇才,只恐南武林早给踏平了,一时都没了言语,大厅内外,气氛说不出的诡异,就连平素气不打一处出的项在恩、探虚子两人,此刻脑海里竟有了相同的想法。 项在恩心道:“能将‘天剑七式’发挥到这等境界的,五十年来恐只有一人,难不成……在黄山迷雾一案中,秦师叔并没有死?”探虚子也想着:“若论剑术高低,本门向以归尘子师弟尊右,只惜七年前他独往黄山未返,至今生死不明,这其中会不会是他在作怪?” 众人空负狐疑,猜测不定,唐游已露出了第三具尸首。这具尸体保存尚好,面目依稀可见,想必死亡时日不长,唐游道:“严门主,我若猜得没错,这是你的弟子吧?” 严观正闭目叹道:“正是我爱徒韩大同,想不到……想不到……” 唐游道:“韩兄弟心口有处剑印,料来是被剑气贯彻心穴,一招致命。这剑出入之余,另携带了大股热劲,竟将死者左侧心肺融化掉了。” 众人听到此处都不由一凛,探虚子、项在恩一齐问道:“是哪个门派的剑法?” 唐游摇头道:“依伤口大小来看,有点像天山派晁掌门的绝技——‘蝉不知雪’,但又不是。” 叶闻道解释道:“这并非天山绝学,而是外国剑术。家师好游西方,时常邀请异邦游侠上山谈论剑道,在下多有耳及。此剑轻杀主刺,贵在一击,与其道不谋而合。” 辛准点头道:“叶兄说得有理,这人多半就是那个假传消息的外国男子杀的。至于前面两位嘛,你们却别想赖。”说着向项在恩、探虚子一指。 项在恩满腹委屈,怒道:“你再指一下试试?” 辛准道:“指了又怎么样?公道在天,这么多人在场,你还能杀了我不成?”说是说的坦荡,但毕竟不敢再指了。 探虚子道:“逼急了老朽,你也别想有活路。这事摆明是外人插手,如何干我逍遥谷的事?好一群无知的娃儿!” 段长安道:“事已成实,忠奸好歹,我们还分辨不出来吗?你们再矢口狡赖,终是无用,不如早早交代的好。” 项在恩怒道:“交代个屁!项某打一就不说假话,你们要么相信,要么就来拼个死活,要我认罪,却是不能。” 四人横眉瞪眼,争闹不休,唐游道:“诸位暂先息怒,听在下一言。唐某以为,这三位死者所受剑法不一,但凶手却系一人。” 严观正也点头认同,道:“是啊,凶手所用剑法虽然不同,但就伤口粗细及剑法层次来看,当是一个人的风格。” 项在恩听毕眉折,道:“这么说,凶手就是那个黄头发的异国人了?” 辛准冷笑道:“嘿,你倒会乘势下船,将罪业都推在一个外人身上。” 段长安也不肯相信,道:“人活不就几十年,哪能精通这许多剑术?” 探虚子道:“这也难说!老朽就听说上官阳有个徒弟,各家剑术一学就会,堪称奇才。这几年西宫野心勃勃,时有问鼎之心,这次事故会不会是他们下的手?” 叶闻道见他老脸通红,一个劲地东拉西扯,不禁哑然失笑,道:“道长说的是公羊慧吗?他年龄与我相仿,哪能有这等功底?再说他兼学的不过华夏宫一门剑术,与今夜之事毫不沾边。” 唐游见他们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皱眉道:“这其中的情理,当真费人思量。”缓缓走到第四具尸体跟前,将遮尸布拉开,下面赫然躺着一具尸首,张口吐舌,眼珠向着两边脱落,整个身体溃烂发臭,更恐怖的是,此人腰段肠胃裸露,下半身已然不知去向。 第8章 在彼空谷 众人见了,只觉一股热汤涌至咽喉,随即头晕欲呕。辛准呸地一声,道:“真他娘恶心!这凶手哪般杀人不好,偏要将人砍作两段?”可在座有资深者,都知道这绝不仅是“将人砍作两段”那么简单,死者拦腰而断,八脉由此尽折,这等戾气不难让人惊想这一剑的背后,到底屠杀了多少人物,恐怕谁也不得而知。 探虚子吓得面无血色,李风清、严观正也随着站了起来,惊道:“这……这是……” 众人见他们认得这招剑法,纷纷问道:“是哪家剑术?” 严观正道:“是……是……”话没说完,只见唐游对着尸体退开数步,吃吃地道:“不……不可能!怎……怎么会是‘行风斩龙’?”他神情呆滞,只说完这句,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其余人初听“行风斩龙”四字,都不知是何来头,倒是叶闻道见多识广,听罢一脸不安,颤着声音道:“炕龙绝气,非命之运!是……是江南乐氏的琢心剑法?” 李默勃然大怒,喝道:“果然如此,这狗贼欺我太甚!”右掌在椅子上一拍,登时将它击个粉碎。 众人“啊”地一声,一时却也不敢相信,项在恩又补问了一句:“几位,这……这真是琢心剑法?” 严观正点头道:“剑环周身,战意纵横,这么张扬的杀气,确是乐家剑中的‘行风斩龙’无疑。但……但当年乐大侠念及这招杀戮太重,除遇上奸邪不义辈外,平时都是将之封禁不用的,却如何会在此处出现?” 探虚子道:“乐逢新自太宗二年封剑武夷山,归隐深藏,从此难觅去向,江湖中人都云其已登仙,想不到斯人尚在。” 李风清叹道:“原来是他,也……也无怪剑法这般高明了。” 辛准听到乐逢新的名字,登时怯了三分,迟疑道:“如此说来,这一切尽是乐逢新所为,意在嫁祸平阳庄?” 探虚子道:“当然!琢心剑法都出来了,除了乐逢新又有谁人?当年他夜闯华夏宫,连败八十三位高手,光这等造化,‘剑祖’之誉自然名至实归。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他借隐居之名考括坟籍,以他的功力悟性,要想精通各家剑术,却也得来甚浅。此番出山,想必武林又有一场大风波了。”他说得便如自己亲眼见过一般,众人明知言出臆断,却都是心弦绷紧,只想着如此之人、如此之剑法,只怕其人剑且未出,江湖已然黯淡了大片,一时不胜其忧。 李默既知仇家报复,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将手一招,喝道:“剑法高又怎么样?杀人终须抵命!周大,你去将庄里的好手都叫来,咱今夜就给死去的弟兄把仇报了。”周大应诺。 严观正道:“大公子,此去是非重重,凶险万分,不如事先部署,待天明再行入山。” 李默道:“乐逢新禽兽行径,天理难容。何况家仇父恨在身,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便忍他片刻也不甘休……” 他一心复仇,口出不逊,唐游听得怒火冲天,厉声道:“住口!”手中铁剑化为一柄清光,便似荆山前一道云彩,拂拭无踪,来去不辨。 李默又惊又奇,问道:“唐兄弟,你这是做什么?”他守得仓促,反手提过单刀,运了十二分气力,才勉强将剑气抵御住,心里虽佩服唐游剑术,却委实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气。 而这一剑的风情,李风清硬是看得心血翻滚,只见他抚案而立,用不甚平静的声音问道:“楚山孤云?你……你竟也会琢心剑法?”他这么一问,满厅上就如被一块大石压住,人人都喘不过气来。 李氏兄弟更是慌张失措,李默惊道:“什么?这是琢心剑法?你……你是什么人?” 唐游一时失态,以致动用家传绝学,此刻被李风清一语惊醒,懊悔不已,但想招式既被识破,身份已然隐瞒不了,将铁剑收入袖中,掉头就要出门。 李默叫道:“话不分个皂白,别想离开!”单刀随手腕一个盘弄,刀锋便似浸冰破水,一片寒意。唐游意在奔逃,无心御守,铁剑受刀风逼迫,已在衣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叶闻道看得心急,叫道:“休要伤他!”末锋剑甫一出鞘,就将大厅上映得雪亮。 李默怒道:“这事与你何干?快给老子滚了。” 叶闻道昂然道:“乐大侠风范嘉懿,江湖上谁不慕蔺?唐兄弟既是他的传人,风貌人格,叶某愿做担保。”末锋剑在手心处尖旋刃转,将李默所布杀阵一概冲破。 李默喝道:“琢心剑法都刻在死人身上了,要你担保却有何用?”单刀顺着剑锋滑下,直抵向叶闻道心户。 叶闻道道:“既然如此,叶某也没办法。”将来犯攻势打乱,头一侧,谓唐游道:“唐兄,此处暂且交由在下,你且出去避避风头。” 唐游感激万分,抱礼道:“多谢叶兄!”转身欲逃,李默道:“逃得了吗?周大!”只一招呼,门口五百刀手齐声高叫,纷纷涌了进来。 叶闻道也道:“天山弟子何在?都给我挡住他们了。”众弟子应声领命。 段长安虽知唐游理由不充,但自小与叶闻道交往,此刻好友遭忧,自己岂有不分担的道理?将椅子一拍,叫道:“点苍派的也都给我站出来,咱今夜就看看平阳庄有多少本事。”铁剑随着话锋一转,剑鞘脱力甩出,把门口四个大汉撞翻在地。 两派人马并五六百人一阵冲对,登时厅上乱成一片,唐游眼见门前压肩迭背,水泄不通,出逃已然无望,当即踏着梁柱,飞身上了屋顶。 李默看得火冒三丈,怒道:“快给我追!”周大应是,将眼前一名天山弟子踢翻,撤了单刀就追了出去。 众人跑出大厅,眼见月白风清,那唐游正负着夜色,在屋顶上一路奔逃。周大喝声:“贼子休走!”带着几名弟兄跳上屋面,尾随追来,其余人手则在下边摇旗呐喊。 唐游听见四面杀声震天,心乱如麻,所幸他轻功不弱,一时也没让周大等人追上。 一直追到前院,周大心想:“大门边人手众多,看你如何逃得出去。”大叫一声:“前边的兄弟,快快将他拦下。”顿时檐下刀影闪动,已聚来二十多人。 唐游长呼口气,跑到檐边吹个指啸,院落里兽嘶禽鸣,一道白光冲开人群,超轶绝尘赶来,竟是一匹膘肥骏马。 唐游喜道:“好马儿,我们逃命去吧!”纵身跃落马背,骏马奋蹄疾奔,也似一条飞电,硬逼周围人让出一条路来。 周大暗叫不妙,急道:“快将大门关上!”守门弟子却道:“门给刚才那黑汉震坏啦,关拢不上!” 周大心急如焚,眼见白马跃过横槛,就要夺门而出,心头狠意上来,手中单刀便飞了出去。 这刀既准且快,唐游尚未察觉,一阵凉风已撕开右背肌肉,径直穿透前肩。唐游惨叫一声,上身前俯,险些就要掉落马下。他勉强忍住疼痛,放眼右肩,早多出了一柄血淋淋的刀子,鲜血从他臂上流到马背,又落入土里,一番驰骋,汩汩滴了一地。 周大大怒,带人下了屋面,李默兄弟及八派人马都已赶来。 李默怒道:“人呢?”周大低头道:“正门关不紧,让这小子跑了。不过请公子放心,他挨了我一记刀子,料是跑不远的。”说着朝门口一指。 众人随着方向一看,见台阶上血迹斑斑,想必这刀下去,唐游不死也得重伤。 李默点点头,道:“速去给我拿来。”周大领命,吩咐下人备好马匹,率了十来人追出庄去,李衍记挂唐游伤势,也跟着去了。探虚子担心平阳庄用心不纯,便道:“此事牵连甚广,老朽岂甘坐视?愿为贵庄之一臂。”项在恩又怕逍遥谷中途耍诈,寻个借口,都领着弟子出去了。叶闻道冷哼一声,自顾而去,他一动身,点苍、昆仑自然也随之走了。 六批人马接二连三地出了平阳庄,“嗤嗤哒哒”的马蹄声起,硬是区别了橹声孤急,踩得彭蠡湖水越发响亮。稍久月入苍山,四周凉星惨夜,李衍见前边隐约有人,连即呼唤,不想唐游只任着坐骑死命奔逃,并不回话。 李衍听蹄声依旧,眉头紧锁,又想到这一路血迹,不禁心急起来,沉声道:“周大,这刀若要了他的命,你也休想图个周全。”周大诺诺连声。 众人驶过山道,追赶到了山下,月亮从山后出来,景色顿时清明了三分。 李衍环顾左右,只见周遭树木繁茂,杂草长得竟有人高,丛乱之象,似曾在哪见过。 这时后边一人叫道:“三公子快快停下!” 李衍吃了一惊,手里缰绳稍作迟疑,一匹快马直冲上来,正挡在自己前边,却是今夜到山里寻人的赵九。 李衍问道:“什么事?”赵九脸色苍白,道:“前边……前边就是林三他们出事的地方了,可去不得。” 众人一听,胆子便如悬在空中一般,还来不及提缰,坐下马匹竟都止了脚步。李衍隔着暗淡月光一望,见周遭茫茫草海,一座苍岚若夜光之壁,于潜隐处拔地而起,傲然居于月下,果真是黄昏时见过的那座廓然苍山。 探虚子看了看四周草木,不露声色地道:“如此说来,这次血案的罪魁祸首……就躲在里边了?” 赵九应是,指着前边那条山谷道:“那四具尸首就是从里面搜出来的,不会有错。” 探虚子点点头,定目朝那山谷看去,夜色下忽感草露摇霜,谷中阴风阵阵,恍若山里藏了一头猛兽,张开大嘴要将众人吸进去一般。 李衍焦急万分,道:“既然凶手就在里头,此番唐兄弟进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项在恩冷哼一声,道:“谁凶谁吉,倒也难说。如今我们带足了人手,却还怕他不成?” 探虚子早想入山探清真相,一听有人带头,胆量倍增,道:“不错,老朽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经历过?这次的事分明就是小人所为,吾等同心协力,哪有不胜的道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此番准备充足,何况对手不过一人,简直是何惧之有,登时士气大振。 李衍见可而进,道:“既然如此,大家伙并力向前,看看这山里藏的是人是鬼。”众人齐声叫好。 叶闻道却是大急,一提缰绳,驾马横拦在谷口前,朗声道:“诸位,此事诡谲离奇,恐非人力所能抵御。时下黑天半夜,我等贸然进谷,凶吉未卜。何不等到天明,待李大公子等人到齐,再行商议?” 探虚子道:“等到天明?嘿嘿……只怕凶手早不见了。” 李衍也道:“是啊,如今唐兄弟身受重伤,孤身闯入险境,倘若等到天明再进去,恐怕已遭毒手。” 叶问道道:“唐兄弟吉人天相,何况古语有云:‘毒蛇螯手,壮士断腕’,当此危急存亡之际,还望大家以自家性命为重,三思而行。” 探虚子讥讽道:“壮士断腕?哼,分明是见死不救,却还说得这般义正词严。”将头一别,向李衍道:“三公子,时间紧迫,还是擒凶救人要紧,咱这就进去吧。” 李衍正待答应,叶闻道抢着说道:“三公子、探虚道长、项少庄主,此事确实另有玄机,恐非我等肉体凡胎所能抗拒,只是在下尚有诸多不明之处,其中原委,需上天山请教过家师后再向大家解释。叶某自小受中原教化,本不信这世间的神鬼之奇,可照如今这事态发展看来,家师确有先见之明,或许这山谷里藏着的根本就不是凡人……” 项在恩见他胡言乱语,竟拿妖魔鬼怪来唬人,唯恐他泄了众人的斗志,当即喝道:“胡说八道,给我滚了。”左掌向前一腾,将叶闻道连人带马震到一旁。 段长安见叶问道吃亏,怒道:“忒你个黝汉,竟敢伤我兄弟?”拔剑就要动粗,叶闻道心中有愧,连忙将他拦住,强忍伤痛道:“项少庄主,你若执意要去,在下无能阻止,但有几句话说与你听,望你好好想想。令尊苦心经营剑庄二十余年,含垢忍辱,呕心沥血,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如今令尊风烛草露,而你正是当道的年纪,就算你不为自己计,也得为贵庄日后五十年的气运着想,又岂能以身试险,弃师门老父于不顾呢?” 项在恩听毕一惊,这句话的分量听在耳里竟然比他手中的大剑还重,可他向来自负,说出去的话岂容收回,只道句:“叶兄弟自便吧。”率着探虚子、李衍三队人马便入谷了。辛准忙道:“三公子,辛准也来陪你!”不顾叶闻道阻拦,带着本门弟子直追上去。 段长安起初也有心入伙,但见得叶闻道满脸忧容,神色周章,心中也隐隐察觉出此事或有蹊跷,当即将手向后一挥,点苍、天山的两队人马便退了出去。 叶闻道低头细思,想着想着,心头越发怵惧,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布,月色下上边山川勾勒,却是一幅地图。叶闻道又惊又奇,回首身后草海深山,想道:“豫章城西南二十里外白亭?当真没错,此地方位与图上标明的丝毫不差,难不成那异国男子没有说谎,敷和宝剑当真藏在里边不成?” 第9章 鲜克有终 众人进入山谷,回头不见了点苍、天山两派,李衍“咦”地一声,道:“如何少了两处人马?” 探虚子哂笑道:“料来是吓软了腿,进不来啦!” 项在恩道:“三公子别急,这事有我们三家联手,就足以摆平,其他人等,要来也是多余。” 辛准骂道:“干你娘的,你说谁是多余?” 项在恩笑道:“这个嘛,待会就得看本事了。”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疾过一片草丛,月色撩起,山壁上布满了荧光。项在恩感觉不对,大喝一声:“停下!”跃马下来,将旁边草木扒开,里面赫然躺着十多具尸骨。 众人惊叫一声,纷纷下马察看。这些尸体死去多时,血肉已腐朽了大半。 探虚子看过衣色,惊道:“这……这是我师弟的那批人马。” 项在恩检查完尸首,探虚子问道:“如何?” 项在恩摇头道:“每具尸体身上都有一处剑伤,除少林、华夏宫、点苍等六派剑术外,还有五处不知名的剑法,好是古怪……”话音刚落,身后水流汩汩,滴落有声,项在恩转头一看,惨叫处三名弟子横尸地上,不知何时竟被人所杀。 项在恩惊道:“不好,是剑气伤人,凶手就在附近,大伙谨慎提防。” 他每念一个字,几乎都听到一处哀鸣声,待一句话说完,全场已倒下了二十多个人物,一时遍地朱红,人的肢体、马的肠肚随处乱飞,流的到处都是。其余人吓得胆裂魂飞,各自急着逃命,然对于手执天命的人而言,生杀予夺,这些人注定难逃一死。 青光若流云,随风无迹。如果“止”是死亡的器范,那此刻山谷中还有三十九个活人;但若将活的意义定格为“能”,意喻“继往圣、开来学,有功于斯世”,则孑身之外,再难容第二个生者了。 辛准放眼四境,尽一片血腥可怖,纵然有物左右来去,也无非是蹒跚爬走的半具尸身,或失去头颅的马匹发足狂奔罢了。 项在恩见他怔怔发呆,急道:“辛兄弟,快快趴下……” 辛准摇摇头,欲哭无泪的眼睛缓缓下沉,手中的铁剑被主人这么一看,瑟瑟发抖,顿显得无尽的渺小起来,也就是这一刻,一道伤口自左肩到右腹,硬将辛准分成两爿。 辛准只觉夜色骤黑,吃力地说了一声:“好……好暗……”后边的“暗”字说完,连头带臂已摔落地下。 项在恩悲怒交加,可面对这种无形无迹、又无杀志的剑气,终归是无可奈何。探虚子喃喃道:“这真的是剑法吗?人……人岂能练出这种剑法?”迷惘间白光一点,顺着草海波澜一阵兔走,径朝李衍飞来。 项在恩认出是一条有形剑气,连忙叫道:“三公子小心!” 李衍闻声一愣,尚不及反应,那剑气已将前边两人撕开,直截抵至眼前。周大焦急万分,提刀一步拦在少主身前,大声道:“休伤我家公子!”话刚说到一半,剑气在刀刃上恣意冲腾,顿将单刀击做两半,两块刀片恣意迸飞,当场插入周大心肺,周大轻哼一声,后边三字也如身子一般,软软地瘫了下来。 李衍被这情景一熏,眼睛里湿润一片,大声道:“周大哥!”一把将周大接在怀里。周大浑身鲜血,断断续续地道:“公子……快……逃……”手一垂,再没了声息。 李衍满腔悲愤,脑里岂容得这个“逃”字?当下笔直站起,对着漫天繁星问道:“是谁?你给我出来……”他叫声凄厉,“出来”两字忽远忽近,荡得山谷里一片回音。 项在恩忙道:“三公子,危险!”李衍全然不顾,将单刀挺在胸前,只向前迈了一步,咽喉处霎时鲜艳淋漓。 李衍浑身一颤,略微吟首,衣襟上已然血泪斑斑,刹那间百感交集,只觉脑海里人影匆匆,父兄朋友的面容竞相浮现眼前,他黯然神伤,揣着不甘的心思长长地吐了口气,人也慢慢地倒下了。 项在恩同探虚子远远躲在草里,眼见四下里剑气纷飞,弟兄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不由悲痛欲绝。俄而外边一句惨嚎,声音随风流走,愈发凄厉清切。二人正自奇怪,忽地一件物事飞入草丛,掉落在两人中间,肃然是颗首级。 探虚子低声骂道:“该死!”借着草木缝隙间的月光一看,只见头颅面目朝上,嘴边肌肉兀自抽搐不已。 两人沉住惊慌,耳膜忽又疼痛起来。项在恩倾耳细听,却只听到风语虫鸣,以及鲜血流淌的声音,之前聒噪的山谷骤然一片死寂。 探虚子料知外边的人马都死绝了,惊惧之余,细声问道:“大敌当前,可如何是好?” 项在恩握紧拳头,道:“骑猛兽哪有中途下来的道理?如今祸在眉睫,你我进退狼狈,若不将他杀死,又岂能找到活路?” 探虚子思虑片刻,叹道:“是啊,此人剑法变化如神,这逃是逃不了的,老朽既已来了,追悔徒然无用,且就将性命托交给你,同这恶贼拼上一拼,只愿天不绝人,让老朽替死难同胞报得大仇,也就是了。”项在恩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死志已决,环视身旁六七十具尸首,泣血捶膺之外,更增几分凛然无畏。他们自见过那道有形剑气,已然猜出凶手大致方位,探虚子道:“逍遥谷与你们铸剑山庄争了这么多年,争出了个什么结果,老朽终于是明白了。今夜若得不死,回谷便同掌门师兄商榷,意与贵庄结盟,你看可好?”项在恩叹息道:“晚辈早有此意。” 探虚子哈哈一笑,大步走到项在恩身前,道:“此去距凶手约摸百丈,你剑法虽然高明,轻功却有差漏,一番冲锋下来,只怕凶手还没见着,就已被杀了。不如这样,且由老朽在前边探路,你在后头可得跟好了。”项在恩一听他要用性命掩护自己,坚决不允。 探虚子苦笑一声,道:“老朽疏忽惯了,剑法不成气候,擒奸讨暴的事终须你做。我能仗着身子硬朗,将你护到凶手旁边,便已足够。况人生代谢,朝生暮死,本就平常。”衣袖一拂,错开一道剑气飘然而去。项在恩感慨万千,将大剑死死握在掌心,紧跟在后。 两人一前一后,击电奔星地往山谷深处疾驰,那剑气更是猖獗,于四方放纵纷飞,如走龙虎,所到之处蜩虫敛迹,青葱衰减,就连干云蔽日之苍木,也齐唰唰地倒了一片。 项在恩刚跑不过二十步,左肩右膀均已受创,而探虚子却若无其事,大袖飘飘,恍似天边垂下的云流,乘风御虚,转眼就把蓬蒿苍莽甩在身后。项在恩想这剑气发于无形,虚实不辨,自己蒙人庇护尚且如此,探虚子适当其冲竟然安然无事,不由啧啧称奇。 一连奔出半里地,剑气戛然而止,隐隐听见前方有人叹息。项在恩浑身已披八九处剑伤,所幸伤在皮肉,无碍性命。他沉吸口气,在淡淡的月光下向前一看,见探虚子步伐矫健,犹自袖曳生风,不禁赞道:“前辈步法超群,这手‘徙南冥’的轻功好生了得!”话音刚落,探虚子一声闷哼,乍然喷出大口鲜血,拜倒在地。项在恩大惊失色,急道:“前辈……”上前要将他扶起,可一低下头,双手竟自僵了。 原来探虚子由始至终就不曾避过一处剑气,都是以身犯险,将所有剑气揽在了自己身上,一路行来,除一身精湛内功外,权靠毕生意志苦苦撑持。项在恩见他袍衣动颜,自脸颊到膝盖,纵横交错地刻着无数伤口,道道都是深入骨腔,捣脏坏腑,相救已是不及,悲怒交织,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大哭不已。 探虚子自知将萎,触目低吟,一览苍髯外、朱砂也似的道袍于无余,似雪如冰的身子竟无处不落难堪。他缓缓将清袖明光提起,放在掌上细观,恍如孤身之外,便属这把眉间剑最为洁净了。 凝神半晌,项在恩声泪俱下,探虚子心生凄眷,向来清高自负的脑里徒留“复仇”二字,方欲嘱托后事,突然想起自己修道之人,到死竟未能参透物障,岂不与朝菌蟪蛄无异?喟叹一声,道:“人之于世,除死之外固无,罢了罢了!”眉间剑对着地面一插,铮然声中,也随着主人的心脏裂成数瓣。 项在恩悲愤填膺,满眼凶光密布,便似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咆哮:“畜生,给我滚出来!滚出来!”声音携着纠缠风之木叶,袅袅飘至夜空,似要将月亮震下。俄而东天上星沉碧落,一道青光由天而降。 项在恩道:“来得好!”大剑一挥,身旁一棵老树被连根挑起,欲将青色光芒掩盖。殊不知这青光却是实剑之体,只一触及,朽木固然无幸。项在恩只觉虎口开裂,黑黜黜的阔剑竟现死纹。一人幽幽地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声音悬高,若发于天外。 项在恩循声观望,只见昏暧中草海茫茫,隐微处一座方角亭台悼然独居,一青衣道士负着皓月光辉立在亭顶,岿然不动,那柄青剑软绵绵地绕着他不停飞舞,恍似数名仙子翩翩舞动。 项在恩惊叫道:“你……你是谁?”他孤形吊影,本无畏惧,可一见这幅景象,竟也惊悸万分。 那人摇摇头,青裳依立,袖边青剑化身千万,剑剑判若游魂孤鬼,将原本不甚清明的夜色吓得更是黯淡。 项在恩印堂深陷,道:“人鬼剑?是……是钟离前辈吗?”那人不答,青袖一挥,周遭剑气冲盈,竞向项在恩刺去。项在恩一声惨叫,身上有如撕心裂肺般地痛,手中大剑难副其轻,抛开混沌一片的血雾,丢落在地…… 青衣道士极目遥岑,但见天沿湖水弥漫,那柄青剑正淌着流水漂泊而下,消失于落月残花之中。他沉思若久,三千青鬓铭刻今古,竟连凄凉了人间千万载的浩然长风,也因之赧然。 红衰翠减,空谷残声,一柄剑、一袭青衣,这天下对他来讲,已然够了,唯一算得上遗憾的,或是今后十年之孤独。顾望草野上的白马,青衣道士略显迟疑,对着渺然而又无尽的星汉一叹,飘然下了亭子。 而这一叹,之于他掌中的天命而言,却是一个谬误,须知天道无亲,善恶不容取舍,纵然华年散尽,亦不负盛衰孤注之怅惘。盖天道运数,由此一切,早已注定使然。 第10章 我闻其声 却说众人一路追踪唐游,竟来到肇事的山谷口前,叶闻道忽念起一事,不由惊恐万状,当即劝阻众人入谷。项在恩、探虚子等人索凶心切,哪肯听从,硬是伙同李衍、辛准等人闯了进去。叶闻道苦劝无用,心似悬冰,只能一面同段长安带着弟子守在山谷前,一面差人往平阳庄报信。 段长安打小与叶闻道相交,从未见过他像今夜这般方寸大乱,不由说道:“刚才你挡在山谷前,不让他们入谷,嘴里尽说些肉身鬼神什么的,可吓坏我了,真担心是这山谷有古怪,让妖魔附了你的身呢。唉,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倒还是头回见你这等模样。” 叶闻道一脸沮丧,道:“不瞒你说,此刻我站在这里,心中乱作一团,恍如这山谷里藏着一个不容常人知晓的世界,我生平所学在里头都没了用处。我常与家师讨论玄学,原对他‘知本无涯’、‘智有穷而道无尽’等观点大感谬然,如今看来,这世上确实有些物事,常人是触碰不得的。” 段长安道:“你这话忒也丧气!这凶手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怎么触碰不得?何况铸剑山庄那黝汉剑法了得,又有探虚子他们帮衬,指不定待会就能把这杀人的凶手揪出来。”叶闻道摇摇头,思索再三,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 段长安奇道:“这是何物?”接过绢布一看,月光下隐约见上头横山竖水,竟是一幅用青墨线条勾描的山川地图。段长安从未见过世间竟有如此精细的绘图手法,图中的山陵河川如活物跳脱出来一般,参差起伏一眼可见,他越看越奇,将图纸盯得死死的,不时又望望周围山势,惊叫:“是……是这山谷附近的地形图!你从何处得来的?” 叶闻道道:“当日家师在天山设席款待那异国男子,席间问到敷和宝剑下落时,那异国男子奉上了这张地图,要家师按图索寻,可知宝剑方位。不想家师交代众弟子寻剑时,只将大概方向说了,并未将这地图相授。待上月豫章事发,叶某奉师门之命下山调查,临行之前,家师才将这卷图纸交给了我,并再三叮嘱,说敷和宝剑实非人间之物,我辈凡夫俗子染指不得,此行如能取剑则取之,如若不能,则多做自保之想,切莫行侥幸之事。” 段长安边看边道:“地图正中标记着一座白色亭子,想必宝剑就藏在此处了。咦,它下方注明着一段奇怪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叶闻道解释道:“那是迦南闪语,希伯来的文字,直译作‘白色建筑,不应出现的事物,或将消失’。” 段长安听得心惊肉跳,道:“什么?难不成早在前月,晁掌门和那外籍男子就知道凶手藏在这山谷里了?” 叶闻道道:“凶手之事尚不得知,但想必这敷和宝剑当在此间无疑。” 段长安又惊又恨,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之前为何不说?” 叶闻道叹道:“家师的性情你也清楚,信奉虚无玄妙之说,思想像极了魏晋时期的清谈名士。我兼修朴学,观点同他相左,当日从家师手中接过此图,耳及训教,我虽尊重他老人家,但哪会信这预凶卜吉之言?便也没加在意。” 段长安一想也对,道:“是啊,我也险些被这地图弄糊涂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可预见的事,能先知的人?定是谁有意策划了这么一出惨剧。” 叶闻道茫然道:“除那异国男子和家师外,这地图原本概无人知。若真有人蓄意行凶,又能是谁呢?”他脑里一直回旋着下山前晁聊的那几句嘱托,越想越是心灰意冷,言语中竟开始怀疑起恩师来。 段长安忙道:“晁掌门很少涉足中原,长江以南的地形更是无从知晓?必定是那外国人为骗取晁掌门的信任,事先来到这山谷里,将此地的山川势况默记在心,再上天山一模一样地描绘出来,晁掌门见他有这等本事,只道是未卜先知,这才深信不疑地上了当。” 叶闻道摇摇头,低声道:“你看,这地图以山谷里的一处白亭为中心,将方圆百里大大小小的山脉河川、城郭建物绘制得清清楚楚,恍如是照着地界拓印下来的一般,常人哪有这等记性与技艺?就算那异国男子蓄谋行凶,要将众人骗到此处杀了,也只需将方位说清楚即可,何必多费心思来画这地图?想那空同子只从家师口中偷听得寥寥数语,就能知道宝剑的大致方向,这地图要来又有何用?再说了,若那几日空同子没在天山,或事后家师没与贵派和昆仑派通气,只我天山一派来此寻剑,凶手又怎能杀到其他几派的人马?何况……何况那异国男子是被家师强请上山,席间又是家师主动问起这宝剑的下落,假如家师不请不问,这杀人的计谋岂不无法施行了?” 他字字深刻在理,段长安听得提心吊胆,喃喃道:“难道……难道会是晁掌门……” 叶闻道摇头道:“我说这许多,并没有要归罪家师的意思。此次遇难的也有本派人马,今夜你也见过那几具受难弟子的尸身,这凶手的剑法可列神品,家师断难望其项背……” 段长安点头称是,道:“何况上月那几批弟子出事之时,晁掌门远在千里之外,不说行凶了,便要帮凶也难。” 叶闻道道:“不错,这才是最我担心的地方。如果家师和那异国男子都与本案无关,那么这地图与临行前家师的那几句嘱托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如家师所言,那异国男子已偷晓天机,有智周万物、未卜先知的本领?这……这其中之事,让人好生费解。” 段长安自然不信这种方士之说,只道他失了魂,说道:“要知真假,待天明进了山谷不就清楚了?就算宝剑已不在,这图上不还画有一处亭子么,若能找到,才算那外国人没有说谎。” 叶闻道沉吟片刻,道:“段兄,此事干系甚大,倘若处置不当,轻则断送我师徒之情,重可陷本派于绝地。在真相未弄清楚前,我不想外人得知这地图的事。但也请你放心,叶某绝非偏袒徇私之人,待来日我上天山求教过家师,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段长安道:“你我向来一心,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地图的事我全当不知便是。” 叶闻道忐忑不定,听着山谷里的草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好似自己成了当年寿春城上的苻坚,只是苻坚虽惧,抵挡他的无非八万肉眼凡胎的北府兵,而这山谷里是人是鬼却属未知了。段长安自然顾不上这许多,见李衍等人迟迟没有出来,只记挂众人安危,几次要率人入谷查探,都被叶闻道拦下。 直等到寅正三刻,外头一通马蹄声急,前夜派去平阳庄报信的弟子回来,报说李默得知消息后出动了庄上全部人马,正与长歌门、北宫、汉口刀会的人马先行赶来,其余人手因马匹不足,随后将从水路乘船赶到。叶闻道听了稍稍心安,环视谷中山木,隐隐可见遍处的清霜凉露。此时距李衍等人入谷已过了近三个时辰。 少顷果听到山外人喊马嘶,从远处浓雾中急匆匆地奔出一队人马,当头一骑正是李默,只见他浓眉紧锁,满面忧容,右手紧攥着腰间刀把,直冲到山谷口前,对着叶闻道、段长安喝问:“我三弟呢?”他心急李衍处境,一路驾马狂奔,将其他随从甩出数丈,此时勒马质问,后面的人马才勉强跟了上来。 叶闻道心中有愧,低头道:“尚在谷中,未曾出来。” 李默又怒又急,恨不得立马便把叶闻道杀了,可想到兄弟性命交关,只将眼珠子一瞪,向后招呼道:“大伙都随我来。”却不知这一路疾行,胯坐下骏马已被他急躁的性子耗尽了耐力,话音刚落,这厮已瘫在地上嘶喘不已,再站不起来了。 李风清急忙劝道:“大公子别急,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尚未天明,山中雾气笼罩,多有不便。不如等太阳出来,庄上的车船到了,再行进山?” 李默自然不听,从手下抢过马匹,冷冷道:“怕死就别来。”他全无畏惧,头也不回地奔进了山谷,叶闻道本要劝阻,可一想到他刚才的眼神,话到嘴边竟说不出了,好像自己被他这么一看,竟成一个见死不救、临难苟免的小人了。 这回李默带来的百来人尽是庄中好手,又都是他平日亲手调教的,纷纷跟了进去。李风清、严观正、南宫且犹豫一会,也先后率人进了山谷。段长安早就想进去探个明白,眼见这两百号人都冲了进去,心如火燎,叫道:“死也要死个仗义!好兄弟,咱进去吧。” 叶闻道被他这么一说,更是羞愧难当,当即朗声道:“好!天山弟子听令:此地凶险万分,大家鱼贯入谷,由我率先,各弟子前后不得相近二丈,每向前五十步即留一人驻守,一旦前方事发,后方弟子速向谷口撤离,不得救援。”段长安高兴万分,道:“点苍派也遵此令。”众弟子应是。 叶闻道长吸口气,沉声道:“入谷!”与段长安带着弟子奔了进去。 第11章 不见其身 李默心急如焚,纵马直入山谷,一阵狂风吹来,尽将谷中败草翻倒了一遍。这马吃风,蹄子当即慢了下来,李默百般催促无功,心想此地果然邪门,兴许凶手就在近前,当即大喊一声:“出刀!”身后众手下闻声,齐刷刷都将单刀抽出,紧握在手上。 直奔出两里多地,过了谷口那处草丛,前方是一片雾海,到处弥漫着树木腐败的气息,李默察觉有异,提缰勒马,将手向后一招,身后百余骑立时停下。杜四生怕主人有失,赶忙带着十多骑护在李默周围。 李默紧皱着眉,怔怔地问:“闻到什么了吗?” 杜四点点头,低声道:“是尸臭和血腥味。” 李默回肠百转,将眼一闭,脑子里不由想象着前夜李衍在这遭遇的情形,寻思着要是闯进来不是他而是自己该有多好。 杜四直挺着刀,眼珠子不住地向四周打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头猛兽从雾里跳出来似的,他护主心切,道:“大公子,让小的先带几个人进去吧。” 李默正要回应,蓦地看到身旁草丛中隐约有个人影,又惊又怒,手中单刀刚一举起,可那影子却纹丝不动。 李默心里猜知八九分,给了杜四一个眼色。杜四会意,带着几个人将草丛中的雾气扒开,只见下面血污肉臭,蝇虫乱飞,赫然躺着十多具尸骨。 这时长歌门、汉口刀会、北宫、点苍和天山的人马先后赶来。叶闻道见前方烟雾迷茫,唯恐凶手就藏匿其中,当即分散众人,又让点苍、天山弟子下马,将马匹驱入谷内。众人明白这是投石问路之计,也随之效仿,一时百多匹骏马冲入云雾之中,原本万籁俱寂的山谷顿时喧嚣一片。 众人凝神细听,只听见众马蹄掌轻快,虽嘶叫声嘈杂,却听不到一丝悲鸣或异响,恍如这云雾后的山谷里空无一人,这才勉强放心。李默挂念李衍,只一将马赶走,就带着手下在雾海里四处查探。 叶闻道等人则将地上尸骨辨认了,正是上月天山派失踪的人马,尸体腐败难堪,料来已经死了二十多天,死者面目朝上,都是正面遇袭。 段长安问道:“全在这么?” 叶闻道点头道:“十三具尸体,一个不少,除我元师叔外,其余人被害时均未拔剑,想是他们骑马刚一进谷,尚不及反应就被杀了。” 众人看着地上惨死的尸体,想凶手弹指间就取了十余名天山派好手的性命,当真形如鬼魅。 正胆战心寒之时,忽听前方草丛里一人哭着叫道:“大公子,三公子……三公子找到了……”李默被这哭声一恫,原已冰冷的心顿将迸裂开来,循声赶去,只见浓雾之中十余人跪伏在地,对着一具无头尸身大哭不止。 李默心胆俱裂,浑身就像散了魂魄似的,连将前面数人撞开,蹒跚爬到李衍的尸身旁,吼叫着:“头呢?头呢?”身旁手下连忙向后跪退两步,露出了李衍那颗枕在白草寒露上睡了一夜的头颅。 李默悲痛欲绝,唯恐别人看到同胞兄弟身首异处的惨景,急忙将李衍的头抱入怀中,把背上的披风撕了,颤抖着将头和尸身绑系在一起。李衍浑身是血,莹润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暗黪的目光里布满了恨意与不甘。 李默强忍着悲痛,紧紧将弟弟的尸身抱在怀里,似乎只要将这具冰冷的身躯捂热,李衍就能活转过来一般,可一低头,看到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柄二十四岁生日父亲送给他的蛇纹锻钢单刃时,胸中的苦闷与悲伤再难抑制,放声恸哭开来。平阳庄其余人也都过来,见了这景象纷纷跪地痛哭,一时山谷里哀嚎遍地,哭声震天。 叶闻道面如死灰,看着李衍周围那五六十具尸首,心中全不是滋味,竟觉得他们都是自己杀死的一般。李风清又急又恨,嘴中总叫唤着:“这可怎生得好?怎生得好?” 严观正、段长安将地上人畜尸体都看了,除探虚子、项在恩外,昨夜入谷的人马全部在此,旁边还寻到了上月失踪的逍遥谷弟子的尸首。 这凶手剑法狠辣,杀人如草,死者几乎都是同时毙命,或分筋错骨,或肉解肢飞,横尸的场面极其残酷,段长安还嫌辛准死得难看,特意解下外衣将他的尸身遮掩了。 此时红日欲出,山谷中晨曦微露,雾气渐渐散开。 叶闻道等人又在附近搜寻了一番,先后将上月各门派失踪弟子以及昨日平阳庄走失的林三、冯五等人的尸骸都找到了,各处尸骸都散落分布在距谷口约两里的地方,除空同子及个别武艺高强的弟子伏尸地点较远外,其余的各派人马都成群地死在一处,数具尸体脸上甚至还僵着笑容,想是他们死前尚在说笑,眨眼间却被凶手屠害了。 这凶手杀人用的招式千变万化,都是江湖上各家各派的剑术绝学,大到少林寺的达摩剑、须弥山力,华夏宫的五方帝剑典、四夷禁制,小到九华山的大方广十轮剑意、玉真观的三清剑法,几近将各剑派的至上武学用了个遍,而用得最多的正是江南乐氏的琢心剑法。更匪夷所思的是,其中还有许多中原早已失传的绝技,如唐长安梨园的西河剑器浑脱、谪仙人自创的醉仙剑,除此之外,还间夹着东至渤海、日本,西抵大食、大秦等地的外国剑术,以及六七十招不详出处的剑法。 众人只看得心惊胆战,恍如这刻在死人伤口上的不是剑招,而是神工鬼斧,绝非人力所能制作。 严观正满目惊疑,喃喃说着:“这等境界……岂是凡人所到达得了?真会是乐大侠么?” 段长安也吓得面如土色,说道:“世上哪有人能将所有剑法学全?这乐逢新究竟是人是鬼?” 叶闻道自昨夜开始,隐隐感觉自己正向着一种不可抗拒、不可避免的神秘力量靠近,此刻看着地上的尸体便如见了自己,在这股力量前竟是如此地脆弱与微不足道,他不由想到了《南华经》里讲到的“知之所不知”,想世间是否正如庄周所言,存在常人难以触及的“真知”与“真人”。 李默大哭了一阵,悲尽痛定,心中燃起熊熊怒火,将谷中所有的尸身认了一遍,吼叫道:“那姓唐的呢?姓唐的呢?” 叶闻道直被这句斥得郁结难言,这何尝不是自己内心隐觉不安的地方呢?段长安却才反应过来,惊叫道:“是了,那个叫唐游的人呢?昨夜我们紧追着他,分明见他钻进了山谷里,怎么此刻不见他的尸首?” 李默恨极,眼睛死瞪着叶闻道,手中单刀越握越紧。叶闻道自知理亏,只低头不言语。李风清怕他二人打将起来,赶忙调解道:“不光这唐游,还有探虚子道长和项少庄主也未寻到,兴许他三人命不该绝,已逃出生天也说不定。”李默哪里肯信,也顾不得凶手是否藏在此间,命手下在谷中四处搜寻,誓要将这唐游找出来。 片刻后众人便在前方草丛里发现了探虚子的尸身,只见他道袍已被鲜血浸透,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三十多处剑伤,其中一道伤痕自左眼到右颊,直深入骨下三寸,几乎都要将半边头颅劈落。又有一处剑伤起于腹间,穿肠断脊,笔直贯透后腰,剑气一进一出,在腹背上撕开了一个径达寸余的洞口。类似伤口比比皆是,常人任受一处就足以毙命,实不知这探虚子是如何将它们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的。北宫的南宫且一直默然无语,此时见探虚子死相这般惨烈,如视泰山之颓,伏在地上泪流不止。 忽又有人报说不远处寻到了项在恩的尸体,众人急忙过去查看,只见项在恩血肉模糊地倒在草地之上,身旁那柄黑黝黝的大剑已断作两截。 李风清被这景象急得险些昏厥,哭叫着:“这可如何是好?我可怎么向项老庄主交代?”捶胸顿足不已。 李默、严观正等人自然无暇顾及李风清的神色,仔细顾端详着地上的尸身,只见项在恩目瞪口张,满脸怖色,想是死前受到极大惊吓,虽只在胸膛上寻到一处伤口,可衣服被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剑气割个粉碎,就像是死前有千百支剑自四面八方飞来,却都插在了他心口这个地方。 李默急问:“是哪家剑术?” 严观正道:“这剑鬼出电入,匿影无踪,应当是华夏宫的青冥剑法。” 李风清一听到“青冥剑法”,不禁脱口道:“‘鬼剑神卜’钟离青!” 严观正不答,低头细细打量,却见项在恩右手食指尖上沾满泥土,只将他的手挪开,下面果然歪歪扭扭划着一个“主”字。 段长安奇道:“主?是甚意思?” 严观正摇摇头,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其他人却都认出这并非“主”字,而是一个没写完的“青”字,想是项在恩死前见过凶手,咽气前便将凶手的名字写了下来,这半个青字指的自然就是乐逢新的仆人钟离青了。 第12章 知我如此 李默恨海难填,看着项在恩胸口处的剑伤,又看着地上这半个“青”字,咬牙切齿地道:“到底是乐矫那厮,便连他的狗也会咬人。江南乐氏,江南乐氏,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还能将这江湖上的人都杀绝么?” 这时,平阳庄的人马陆续将山谷的各个角落寻遍,都说没寻见唐游的人影,谷深处另有一处出口,兴许凶手与唐游已从那里逃了。李默听罢肺都要气炸了,他一心要给弟弟报仇,憋着满腔仇火,此时索凶不成,又记起昨夜天山派私放唐游一事,将牙一咬,手中单刀拧成一道白光,明闪闪地朝叶闻道冲去。 而此刻叶闻道脑里迷云密布,只想着自己下山来经历的种种,越想越是愧疚,越想越是不解,对自己的性命安危全然不顾。段长安又气又急,连忙抽出铁剑,拼全力使出一招“横剑摆渡”。 这招剑意沉毅,如不动于泛舟之上,乃游若白青年时漫游江南所创,后来他接掌苍山,去其繁复,取其纯要,将此招并入点苍派的基础剑术中,供后辈防身之用。段长安七岁入门拜师,对这招的掌握程度可想而知,铁剑一横一摇,将李默的单刀甩开,硬生生的挡在好友身前。 这时严观正、李风清也急忙将两人隔开。李默双眼便要冒出火来,怒吼道:“让我杀了他,为我三弟报仇。” 段长安也怒极,叫道:“你三弟的死干我们何事?自己拿不到凶手就冲我们出气。再说昨夜分明是这姓项的和探虚子老道不知死活,硬教唆众人进去,叶兄弟当时死命阻拦,为此还受了这黝汉一掌。是他们二厮不听人劝,咎由自取,还连害了三公子和我的辛准兄弟,如何现在又把账算在我们头上,你们平阳庄讲不讲理?” 李默怒道:“昨夜要不是天山派有意包庇,放走了姓唐的小子,大伙岂会被他引诱到这山前?又岂会送了我三弟的性命?又为何他们都进了谷里,唯独你们两派却没进去,是什么道理?” 段长安听他这么一说,眼睛里也要瞪出火来,叫道:“好你个姓李的,倒巴不得我们全死了的好。” 李默冷冷地道:“我三弟便是被你们害的,如今死了,也要多几人去殉他。”将前边的严、李二人撞开,挺刀便与段长安缠斗起来。 平阳庄其他人也急红了眼,杜四大声叫道:“将点苍派和天山派的杀了,给三公子陪葬。”都抽出单刀向段长安、叶闻道这边冲来。 叶闻道眼见平阳庄的人像疯了一般冲将上来,心想如不先将李默制伏,只怕天山、点苍两派的弟子都得赔在这里,当即叫道:“段兄,你攻他任脉的紫宫、玉英二穴。”直裰一振,末锋剑从鞘间几阵跳脱,化作六出飞花,向李默膝盖处飘去。 段长安大声应了个好,铁剑宛如一条刚刚得水的蛟龙,一口气连向李默胸口刺了三剑。 这三剑力道浑厚,一剑更比一剑凌厉,李默下盘已被叶闻道打乱,避闪不得,手中单刀被“铮铮铮”地撞了三下,再没了气力,脱手而飞,人也摔倒在地。段长安知道他性子野蛮,不会轻易就范,忙命两名师弟将他擒住。 这下兔起鹘落,便连李默都没反应过来,就更别说旁边人了。平阳庄众人眼见首领被拿,顿时没了头脑,都不敢再上前来,杜四拼命急叫:“别伤我家公子。” 叶闻道提步走到李默跟前,道:“大公子,你说的不错,昨夜放走那唐游的是我,没能阻止三公子进山,也是我的过失,你要拿我抵命,叶某无话可说,只是叶某区区一条性命,引剑一快,就算告慰了三公子的英灵,可项少庄主、探虚道长以及其他死难弟兄的命又叫谁来抵呢?” 李默失手被擒,本气得满脸通红,可一听完这话竟没了言语。 严观正跟着道:“是啊,这次惨祸中,天山、点苍两派也有受难者,如今我们连凶手的面都没见着,自己倒先动起手来,岂不荒谬?大公子,依严某之见,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先将诸位死难同胞的后事料理了,再邀请各派首脑商讨如何对付凶手。” 李风清也趁机在李默耳边悄声道:“天山派纵有过失,但这唐游毕竟是三公子昨夜请到庄上的……大公子,这其中的恶缘,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李默悼心失图,便答应再不与叶闻道为难,但到底心中一口恶气难舒,刚一得脱便从地上拾起单刀,刷刷地将那两名点苍弟子砍翻在地,段长安急要找他拼命,都被叶闻道拦下。 各派人马逐渐散去,只留下天山、点苍两派仍站在原地。众人将两名受伤弟子的伤口包扎好,李默这两刀又快又辣,且都砍在胸口,想这两名弟子八成是要废了。 段长安兴致甚是怏怏,道:“咱们也走罢。”叶闻道摇摇头,双目只盯着山谷深处,好像看着它心中的那团迷雾就淡了几分。 段长安看出他的心意,拍了拍他肩膀,道:“别瞎想,事情没那般玄乎,凶手必是常人。那图上不标明谷里有座亭子吗,如今哪见得着,定是那外国人信口胡诌的?我倒是想清楚了,这世上压根就不会有未卜先知的人,如果有,那我们的生死岂不早被他注定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是无意,可叶闻道听来,却字字戳心,只叹道:“段兄不见地上的一百多具尸首吗?他们的武艺和头脑不在你我之下,生前潇洒放任,何等自如!可一进了这山谷,又有谁能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往?哼哼,竟卑微得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恍如圈养在栏栅内的牛马,生杀予夺,全掌握在了别人手中。这么看来,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自以为人生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乃至所有一切,都是由自己的意识、情感来选择和左右,却不想在这凶手和那异国男子的眼中,只如草芥一般,生命中的一切早注定使然,只无非是按着他们的心意活着罢了。” 段长安不以为然,道:“这凶手无非剑法高明了些,没看到项在恩写的那半个青字吗?想来凶手就是钟离青了,还不跟你我一样,长着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至于那外国人的几句预言,谅是寻常方士故弄玄虚的把戏,何必当真?兄弟,刚才那姓严的老头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给遇难的同门收尸吧,再晚些时辰不定凶手又要出来杀人了。”他嘴巴上说凶手无外乎此,可心里到底是害怕得紧。 叶闻道黯然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面目回去?昨夜若不是我,三公子、项少庄主他们又岂会横遭杀祸?我如今见了这些血淋淋的尸身,便好如是自己杀死了他们一般,心中如何有个滋味?只恨我没多生些头颅来,好一一割下给他们抵命。”段长安道:“这哪干你的事?要怪就怪那天杀的唐游,哼,若不是他把大家引来这里,又岂会发生这出惨剧?这厮当真好毒的用心。” 叶闻道心想:“昨夜唐游被逼出逃,本是意外,如何谈得上‘用心’二字?更何况他身受重创,一路上血流不止,想是昏迷中误打误撞才到了这里……”他明知自己想的有理,可不知为何,竟不敢说出来,沉吟良久,道:“段兄,我大错铸成,唯思追悔补过,现今特有一事托付,望你切莫推辞。” 段长安道:“你我结交多年,我这条命更是你昨夜劝回来的,有什么话就请直说,不要客气。” 叶闻道道:“山谷深处另有一处出口,想来凶手是从那里离开,我决心尾随其后查个究竟,特将手下的天山弟子交你照料。” 段长安一听他要追踪凶手,脸都吓绿了,急叫:“你这不是找死吗?万万不可!”天山众弟子也都喊了起来:“师兄,要去一起去,大伙死也死一块。” 叶闻道摇摇头,双目只注视着段长安,道:“段兄,你当知道我的为人。我自习武以来,凡事但求‘义理’二字。此番事故全因敷和宝剑而起,而这消息的来源正在天山,其中种由,尤为玄奇,我若不就此事彻查,如何为我派洗清嫌疑,叫我日后如何与师门相见?再说唐游,我虽与他缘交一面,但深觉其人正直良善,如他有幸不死,我自当找他问个清楚。更何况……如今五六十人因我而死,我若不替他们讨个公道,更教我往后如何心安?段兄,我固知生命之可贵,但人终归有死,死得其所,又有何恨!” 他目光如铁,无喜无悲,活脱脱有当年易水边的慷慨悲歌气概,在场诸人听见,无不柔肠百结。 段长安明知他心意已决,却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好兄弟,当真要去么?” 叶闻道点点头,骑上一匹骏马,道:“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向众人作别,驾马径向山谷深处奔去。 段长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只觉得肝胆尽碎,眼睛里顿也挤出水来。 一眨眼,马蹄声已隔在草浪之外,遥远还听见那个坚毅的声音道:“段兄,我这二十多个兄弟,便托付给你了。” 第13章 不如无生 叶闻道一人一马,甩开重重草浪,笔直闯入深谷。要知他性情谨慎,深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而此番明知凶手就在前方,仍然孤身犯险,究其原委,除他对段长安一行所说的“道义”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却在“性理”二字。 原来叶闻道出身寒苦,四岁时双亲病殁,祖父年老难济,只得将他寄养在天山首峰。晁聊见此子天资聪颖,机性淳厚,倒也十分欢喜,白日训导练剑,晚上读书会友,无不将他带在身旁。 经年累月,叶闻道不光练就一身森罗万象的武艺,更学得了一套进学致知的修养方法,九岁便能与长者讨论《肇论》,禅可问生灭,经必批郑王,寻禅问道,所知甚广。 那年晁聊从大食商人手中购得大秦国古代贤哲芝诺的原本着作,又花重金雇人译成汉、突厥、回纥三种文本,终日对着译本反复研读,却惑于其中的“飞矢不动”之论。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索性便以此为论题,命天山上下开坛辩述。 当时叶闻道十二岁,刚刚独立论证完庄周的“辩者二十一事”,对此类问题已有所思,他一上坛,就以“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破题,从“物一体也,说在俱一、惟是”的分合之论、“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的动静之辩,直说到“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穷极之数,将满座辩驳得哑口无言。 其思辨能力拔萃如此。 有道是“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叶闻道在天山上苦修十余载,虽识闻广博,却越发觉得所知所论种种,无非自然之法而已,与自身想要追求的人生至理相去甚远。他观乎宇宙之大,想世间万物无根无极,规律如何可以穷尽?纵然有幸参透物理,亦逃脱不了生死之局。可见人之于世,所求者不在乎外,而发乎我心。如何认识真我,如何收拾本心,方是人短暂生命中所要追求的真谛。 他苦思冥想数载,不得参悟,而尊师晁聊信奉玄学,常邀西方诸国的朋友谈论鬼神、长生等诞妄之事,难解自身之问,闻说东方有周孔之道,可让人知晓天命,便在十七岁那年下了天山,东行求学。 此时中原正值北宋淳化年间,十国乱局初定,两北尚自不安,川西却又事发,世间人心浮动,正道缺坏。何况自隋、唐以降,佛、道两家兴盛流行,儒学道统俨然沦丧。叶闻道一路访学,皆不过淫文繁声,不禁心灰意冷,想“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哪有什么“地狱轮回”、“长生不老”的道理?在河洛间游历三年,草草尽不如意,于是入齐鲁大地向华夏宫人请教。 这华夏宫的前身便是稷下学宫,乃战国时田齐桓公为招揽天下贤人所建,已存一千三百余年,不但保留下先秦诸子思想之原本,还收藏了华夏一脉自黄帝以来的诸多古籍典册,纵历秦火晋灰之劫,也鲜有缺失。宫中设博士学者八百余,门人弟子更是多达上万之众,不但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武学大宗,更是士族学子心目中的文化源流。 叶闻道到得山东之际,华夏宫早因钟离青出走而一分为四,宫业虽今非昔比,其中仍不乏儒学大家。叶闻道拜问过宫中各个门学,一一诉说心中困惑,并希望来此寻求最正确的生存之道。 各儒门宗主见叶闻道心地虚明,谈吐不凡,也是极力传授,可说来道去,无非是注经正义之言,如西河学派说“极明外王,可谓至焉”,叶闻道却想本心之外,别无他物,要这“外王”何用?洙泗之学则极称孝爱,认为“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方是人生之至善,叶闻道反驳说“诸如忠、义、孝、悌等,无非偏私之爱,不如无亲常与之大爱”,直被那博士斥为败坏伦理之邪说。思孟之儒求内圣、明性理,存心于天道,观诣甚高,叶闻道大为拜服,可一问及“何为圣人之心”、“道心在何处”时,那老儒就开始隐约其辞,顾左右而言它,大有当年孔子存天命而不论的意思,为此叶闻道还专门向鸿都门学请教天人相通之法,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凡此等等,所在多有,叶闻道在山东滞留了两年,遍求不得心中所想,只能怏怏辞去。临行前听宫中大儒说澶州人晁明远,开宝年中也曾来此求教天人至一之道,所询问的问题几乎与叶闻道无二。叶闻道听了,如伯牙得遇子期,请教过晁明远的住处,不顾北风似刀,催马便往求见。 此时晁明远正在朝担任直史,家住都城蔡河以北的昭德坊。叶闻道到了汴京,在龙津桥头看过两场风雪,终于得与晁明远晤面。 原来晁明远正全心着写《理枢》一书,已闭门谢客两月,这日黄昏偶然翻看了近来的门状,见其中有个晚学生天天都来投帖,帖子上只说是“愿闻天人之理”,也没署个身份姓字。晁明远想这娃娃口气不小,随口问了下人几句。下人说这后生每日递完名状后,便在门前静候至天黑,现在还未离去。晁明远听了,深为感动,又念起自己年少求学的困苦经历,便准了叶闻道进来。 叶闻道在厅堂拜过晁明远,将胸中苦闷尽数抒发,俯首求教“穷理尽性”之法。这晁明远年届半百,可海口童颜,目光如剑,浑无将老之态。他原对叶闻道不以为意,初时只用早年参悟的“以正身为深切”、“明心为本”作答。叶闻道又问“何谓形死而性不灭”、“所谓明心,是谁人之心?” 几番问答下来,晁明远见叶闻道妙悟神契,所思所问都不离至理方寸,又是惊诧,又是中意,便搜刮平生所学,悉心教诲,说“心不生则身不灭”、“心由性生”,而“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可见心在一境,无理不尽,“何假外求?” 两人阐扬尽致,聊到兴处,晁明远竟连晚膳都不顾得吃。到了晚间,天上朔风呼啸,又卷下一席大雪来。晁明远嫌堂上冷清,便将叶闻道带入书房,命下人将盆火、糕点添备了,自己又冲泡了一壶霍山黄芽,与叶闻道促膝而谈。夫人的奴婢几番请他回房歇息,晁明远均不为所动。 两人从“聊举三家之所宗”谈到“圣人之心,不见其为外”,又从“不尽复性之理”说到“至诚则神会而自知”,欣欣然讲到次日天明,窗外白雪兀自纷纷。叶闻道聆受真言,洞彻蕴奥,喜不自胜,心中便如被这场白雪洗过一般,真有新新无穷之感。晁明远亦觉欣慰,只低头拨了拨火盆中的炭火,油生出薪尽火传的感慨。 经此之后,叶闻道已知世间学问只在“性理”二字,而这“性”和“理”之间的关系,就是万物存在于天地间的准则,也正是余生仍要探求的至理。凡学问有不解处,他便赴汴京昭德坊请教。 晁明远早将他视作门生,非但将心中理学全数传授,还带着他四处求访贤哲,先后拜见了大名府补亡先生、洛阳种明逸、终南山海蟾子、天台宗源清高僧等人。 叶闻道由此遍得几教真义,遂揉和中原文化之正脉,同时也吸收异国学说之所成,数年间相通相补,竟成就了一套独有的认知体系,这时他早年的思想困惑逐渐消散,再回头去看世间事物的生灭兴衰,便也知其所然了。 每每回首往事,想到自己学有所获,叶闻道无不宽慰,却不想此番来到豫章,历经如此事故之后,猛然发现这世间竟还有人从来都不受这“性理”的约束,在他们眼中,自己苦苦追寻的“天人之理”竟如梦幻泡影般弹指可破,只与蝼蚁的生存之道无异了。 先说这凶手的剑法,剑剑都是超凡入圣,神乎其神,常人穷其一生能将一招半式练到此等境界已属难得,而凶手用的剑法居然取之不尽,古今中外的剑术无一不包,其所学所知,已非凡人有限生命中所能接受和掌握的了。 再说这预言和地图一事,更是匪夷所思,彷如在那异国男子看来,世间万物早有归宿,生死存灭俱安定数,却与人的所思所为无关,果真如此,那人活着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要这“心”又有何用? 叶闻道惶然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世间之道,惟理为实,这个天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也没有虚实加减,可如今来看,这个天理却只存在于凶手和异国男子的掌中,好如世间万物都是这二人创生,自然法则都是这二人制定,全天下的事无其所不知、无其所不能为的。 叶闻道也知“道学不可二心”,但当此之际,怎不疑窦丛生,只想着莫非自己生平探赜索隐的功夫纯属白费,这宇宙人生的至高法则从始至终都在自己的认知范畴之外吗?难道真如恩师晁聊所言,这世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观念,人一生所追求之种种,到头来都是本不存在的虚无吗? 想到此处,叶闻道岂肯甘心,往事历历在目,无论是求学时的困惑,还是悟道后的喜悦,这些都是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感受,他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与其全盘否定过去二十多年的自己,他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扞卫自己认同的事理,就算是不幸以身殉道,也死得其所了。 脑海里只这么想,思绪随着马蹄声在山谷里一阵回旋,已来到深谷之中。叶闻道环顾四望,只见一望开阔的平川,满眼朽木凋零、花残叶落景象,唯有秋草尚未老尽,直撅撅地在西风中硬挺得七八尺高,连绵不绝地向远处生。 叶闻道心想:“这方圆二十余里全是茫茫草海,唐兄弟身负重伤,凶手若想救他,必先寻找栖身之所。”于是从怀中将那卷绢布图纸掏出,正要分析附近的山川形势,可刚一打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地图不知何时竟被抹的干干净净,昨夜还明明勾勒在册的那些山川线条已全没了踪迹。 叶闻道反复打量着这块绢布,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确信这是下山前师父给自己的图纸无误,但眼前凭空消失的地图信息更是事实,这让叶闻道原本脆弱的信念濒临崩溃,他虽了解多种隐藏明文的密写方法,但此时更相信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寻常的世界,身边充满着看不见的妖灵,它们正在肆意篡改自己对世界的既有认知。 他意志消沉,好在之前看过那卷图纸后,已大致记住了山谷地势,寻思:“我若记得没错,这山谷的东西方向已被山脉阻绝,只有南边地势平坦,还有几条溪流穿插,沿路可直通到清江县,这凶手想必向南去了。”他四下提防,唯恐骑马动静太大,容易被凶手察觉,只牵着马在草丛中施施而行,到薄暮时分,只向南走了四十里地。 他昨夜一宿未眠,此时马困人乏,随口吃了些干粮,便与坐骑在草丛中睡下。 睡至三更,榛草外风骤霜寒,叶闻道悠悠醒转,朦胧中见草野上漫天星斗,穹顶三道星光异常夺目。他自小受晁聊的濡染,对天象历数也颇精通,只稍微看过这三颗星的排列,脑海中便已将天上其他星辰的分布景像生成,再如此推演,正要将太阳升起的时辰算出,却察觉不对,自己分明是头北脚南而睡,可这般算来,北极为何落在了右手边? 他生恐是自己第一眼看错,又重新将头顶那三颗亮星辨认,才发现它们非但不是自己以为的北河三、毕宿五、参宿四,与周围星辰的排布情形更是亘古未见。其中有一颗光如白瀑,颜色亮度很像室宿的北落师门,可此星向来只在南天边际徘徊,怎么可能出现在夜空正中? 他回过头再去看其他星宿,更是大吃一惊,原来头上的星象不知何时全乱了次序,参七星四分五裂,王良、阁道不在天河之中,竟连终年居于紫微垣的勾陈星也没了踪影,满天的星辰就像被谁摘下来重新布置了一般,说不出的诡异离奇。 叶闻道看得肝胆俱碎。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所在已非人间,他几次怀疑自己身在梦中,可事实证明不是,一切就是这么真实,这么没有道理。他茫然望向这片星空,可除了那条横跨天际的银汉和黄道上的数点孤星,其余的图像只是那么地陌生,这种感觉好比婴孩看到坟墓、鱼儿看到沙漠、夏蝉看到了雪。 叶闻道无法解释这一切,之前信奉的“理”在这里竟毫无用处,他开始想到了“理”的对立面:难不成世间真有神灵,日月星辰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吗? 独自黯然神伤地坐到天明,星沉幕落,眼前又剩下这随风翻滚的连绵草海,青马已然醒来,不停地将额头甩向叶闻道的颈背,似乎在提醒主人该启程了。 叶闻道忧心忡忡,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对身边的世界充满着困惑与不解,他开始羡慕起这匹青马,开始抱怨上苍为什么要赐予人类智慧,甚至恨起了昨夜的自己,怪自己为什么不贪睡,要是可以选择,他情愿不去多看那一眼,就这么自欺欺人地睡死一辈子。 思绪万千不如意,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 第14章 昊天其子之 叶闻道万念俱灰,他毕生信奉性理,以为天下事物皆有因果,真理永恒不变,苦心钻研可知一切。如今看来,似乎全都错了。他自问能力不及凶手万一,但毕生所求既已沦为泡影,余生尽是枉然,只求死前能见凶手一眼就知足了。 叶闻道想:“唐兄弟身负重伤,凶手若想救他,必先寻找栖身之所。”于是从怀中将那卷绢布图纸掏出,正要分析附近的山川形势,可刚一打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地图上的山川线条虽还勾勒在册,可正中白色亭子的标识竟已没了踪迹。 叶闻道反复打量着这块绢布,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确信这是下山前师父给自己的图纸无误,但眼前凭空消失的信息更是事实,这让叶闻道原本脆弱的信念濒临崩溃,他虽了解多种隐藏明文的密写方法,但此时更相信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寻常的世界,身边充满着看不见的妖灵,它们正在肆意篡改自己对世界的既有认知。 他意志消沉,将图纸上的山谷地势看了,寻思:“依图上看,此地方圆二十余里全是茫茫草海,唐游身负重伤,凶手若要救他,首先要寻找安身之地,这山谷的东西方向已被山脉阻绝,只有南边地势平坦,又有几条溪流穿插,沿路可直通到清江县,这凶手想是必南去了。” 叶闻道想既然心中的“天理”已死,这性命又要来作甚?再不顾忌凶手是否就在前方,一口气向南疾奔了三十多里,只听前方流水潺潺,放目望去,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正穿过草丛,又在崎岖的山石上拐过数道急弯,曲折地向东而去。 叶闻道口干舌燥,把缰绳一扯,下马喝了数口,刚要取来羊囊盛水,忽听西边草丛里传来一声马啸,声音如牧野流星一般,将旷野上的死寂撞破。青马听见同类叫唤,顿时耳朵尖立,也无心思饮水,不时朝四处张望。 叶闻道听得这声鸣叫,方寸大乱,心想此地人迹罕至,如何会有马叫声,定是凶手就在附近了。他心弦紧绷,拾起宝剑,将青马拴在溪头一棵老树下,便轻声朝那声音方向寻去。 刚走出十来步,前头那马又啸了一声,青马受它招引,竟跟着放声叫唤起来,两马一唤一和,声音此起彼伏。 叶闻道暗叫糟糕,坐骑这一叫,凶手必定察觉,自己的性命安危想来只在眉睫之间了,当即将末锋剑抽出,快步向前冲去。 他深知凶手善用剑气杀人,自己既无探虚子的内力功底,剑法较之项在恩也不如,隐蔽躲藏更是无用,横竖一死,索性冲将出去,死前得见凶手面目便也不枉。 直奔出百多步,冲开茫茫草浪,前边流水哗哗,溪流环绕的地方赫然出现三间草房。 叶闻道鼓起胆子向前,见这三所房屋正门相对,依着溪水呈品字分布,屋上茅草已被大风卷去大半,门梁歪倒,窗墙朽败,似许多岁月没人住了。 门前植了一棵古槐,一匹高大的白马昂然立在树下。这马甚通人性,见了人非但没有怯意,反更加神采奕然,不住地甩头分鬃。 叶闻道又惊又疑,心想:“莫非凶手不在此处,否则此刻我岂有命在?”细神将这白马打量,刚落下的心顿又悬了起来,原来这白马鞍上血迹斑斑,正是前夜唐游骑的那匹膘肥骏马。 这马甚通人性,见了叶闻道非但没有怯意,反更加神采奕然,不住地甩头分鬃。 叶闻道又惊又疑,心想:“莫非凶手不在此处,否则此刻我岂有命在?”细神将这白马打量,刚落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原来这白马的鞍座上血迹斑斑,正是昨夜唐游骑的那匹壮肥快马。 叶闻道连忙喊道:“唐兄弟,是你吗?”连叫数声,只无人应。冲进草屋一看,房中灰尘如海,陈设颇为简陋,只沿墙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几件粗制家具,哪里见得人影?却是西边的竹床上摊铺着一堆茅草,甚是惹眼。 叶闻道上前细探了一番,见这些草茎尙青,乃是被人新割下来的,草上余温未退,好像不久前还有人睡过。地上一排足印从床前先退到了书案,又折向右厢室去,最终消失在东墙脚下。 叶闻道猛然一窒,顿觉房中忽然多出个人来,心口如同绑着一支即将离弦的箭,忐忑莫名。跟着脚印来到东墙边上,就断了踪迹,叶闻道抬头一望,梁上蛛网尘封,竟也空空如也,似乎这脚印的主人走到墙边就凭空消失了。 他自然不信世间会有穿墙遁地的本领,只伸手在墙地上敲拍,果然听得地砖铿锵作响,原来这房间底下还藏着一间密室。 叶闻道惊恐交集,对着地面高叫:“唐兄,是你在里面吗?我是天山的叶闻道,特来相救,你快快出来。” 他一连叫了数声,下面丝毫没有回应,附耳一听,隐约察觉下面一个气息甚是微弱,似是一人在不停地喘气。 叶闻道唯恐唐游遭到不测,他自看了地上的脚印走向,已料定开启密室的机括就藏在书案中,当即退到书案边搜索,果然在右侧抽屉中找到一处生铁机括。 此时他心似悬冰,不知这地下密室中藏的是敌是友,虽机关在握,却也不敢立作抉择,想着想着,就好像看到了这地面下的洪水猛兽、鬼怪妖魔,手中的末锋剑随着思绪一飞,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可转念一想,想到这两天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奇闻怪事,想到诸多不解谜团的答案就掩藏在这机关之下,想到打开密室后可能触及到的另一个世界,再无可惧,终于按了下去。 顿时机括转动,东边地砖缓缓缩进墙里,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暗室,随着光线渗入,地下几排石阶陆续可见,那个前夜率先闯入深谷、却在凶手剑下唯一幸存的唐游,此时正蜷着重伤的身体,神志不清地躺在密室入口的台阶上。 叶闻道又惊又喜,急忙扶他到床上安息,见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又取两粒雪参玉蟾丸喂他服下。唐游昏迷之际,只道自己被仇家寻获,如何肯坐以待毙?袖下白光霍地出来,手中一柄明晃晃的铁剑直抵向叶闻道胸口。这剑虽来得突然,但毕竟力道有限,叶闻道将身一侧,旋即躲过,大声道:“唐兄,可认得我么,天山叶闻道!” 唐游听毕一震,定睛一瞧,见眼前这人二十七八年纪,青丝一绺,眉目疏朗,穿着一身茧绸直裰,袖后宝剑既细且长,确是前夜在平阳庄上搭救自己的叶闻道。 唐游绝处逢生,欢喜无限。叶闻道又从溪水里捕了两条肥鱼,又在房中垒了一口土灶,炖了碗汤给唐游补身。唐游托物感怀,对着汤碗道:“这九转溪的鱼蚌,我已好些年没吃过了,如今时移俗易,不知能否品出当年的味来?” 叶闻道摇头叹息,劝道:“你有伤在身,不宜劳心焦思,这些前尘影事,且先别要想了。”唐游点点头,怅然将鱼汤喝罢,遂说起了前夜之事。 得知探虚子、项在恩等人死讯,唐游惊悸万分,便似心里多出一团冰碴,将自己冻的周身冰凉,心想:“什么?当夜昏沉之中,竟是我逃入了那处山谷,连累众人无辜丧命?这……这是真的么?果真如此,那为何现在他们都死了,而我却还活着?这凶手难道真是……”想到李衍日前尚与自己把酒言欢,如今却因自己而死,心头愧疚难当。 叶闻道见他脸色苍白, 全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急问:“唐兄弟,那夜你受伤逃入山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都还记得?” 这问题叶闻道一直抵在喉间,无刻不想发问。唐游深知此节干系重大,可惜思忆许久,根本记不起什么来。叶闻道哪肯甘心,情急之下,竟将唐游的双臂拽得紧紧的,大声喝问:“唐兄弟,你要知道,这些线索可关系着上百条人命,甚至牵连着整个江湖的安危!你定要仔细回忆,在昏迷之中听没听见外界打斗厮喊、争吵说话的声音?察没察觉是谁将你搀扶下马、安放在床?又是否意识到什么异样?比如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尝到什么奇怪的味道……这些你都要好好想想,丝毫不能放过。” 唐游被这么一恫,整个人顿时凝在当场,体内残存的感知、脑中支离的记忆开始反复拼合:他觉得肩背被撕裂开来,疼痛难当,之后血液又迅速凝固,伤口慢慢愈合;似乎听到如流星划过的呼啸声、四周嘈杂的喊叫声,以及一片死寂后有人在切切私语;他看到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初始如飘落在水中的雪花一样苍白,接着越来越大,然后又由大变小,颜色也变得似大海般深蓝;又像是来到了一片辽阔的灰色荒漠,四处弥漫着类似于硝石、火药的泥土气息;他忽觉得口干舌燥,随后水就一滴滴地滴入口中,那水较之自己在康王谷喝的山泉要鲜活得多…… 他一边努力细想,一边缓缓说道:“那夜我昏沉之中,马儿驮着我到了一处荒山草谷……那山的崖壁平整得像是被刀斧削过一般,上面辉映着千万个光斑……谷里的草立得比人马还高……我感觉天旋地转,连天上的星星都认不清了,没过多久就迷失了方向……我身体里的血似乎都流干了,马镫一个踏空,摔落了下来……后面的事情就……就……” 说完这些,唐游闭目思索良久,仿佛回忆起了很多,可正要将它记下,这些信息就如同山雾前的来回蹦跳的麋鹿,刚想搭弓去射,它们却尽数藏进了浓雾之后,没了踪影:“后来……草丛里有人马在嘶喊,随后又没了声息,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见……见天上的月亮掉了下来……然后隐约……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叶闻道心潮澎湃,不由插问:“你可听出对方是几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唐游只觉得头痛欲裂,捂着脑袋道:“似有两人……一个男人,另一个声音很奇特,分辨不出男女……好疼啊……说话的内容……我是半点都记不清了,那时月光照满整个山谷,我迷蒙中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不远处有座白色的石亭……” 叶闻道听到“白色的石亭”两字,浑身一颤。 唐游只觉得头疼到了极致,咬着牙说:“那亭中站着一位道士……嘴里不断念叨着‘主人’二字,另外一人……我没看清……是一团黑影……啊……”话刚说完,只觉得脑海翻腾,臂上伤口迸发,一个坐卧不稳,昏倒在床。 第15章 先祖匪人 等到再次醒转,已不知是何日晌午。唐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三束阳光掠窗而入,斜照屋内。 唐游低喝一声,翻身起来,肩膀被药物一熏,剧痛难当,原来伤口不知何时被人包扎妥当,再顺着腐木朽梁细看一番,整个屋里蛛网尘埃,一片狼藉。 唐游又惊又奇,这房屋虽然古旧,但大小、布置以及其中种种,无不倍感亲切,竟是自己儿时随父归隐的九转溪故居。 他定了定神,一一将近日发生的事寻思。想到平阳庄那晚自己带伤奔逃,只跑得七八里路,肩上血流如注,全身经脉几近枯竭,自己脑海里一片昏沉,只想着:“天可怜见,我家仇未报,岂可命丧于此?”侧目伤口之斑驳,只觉满目的露红烟紫,恍似红扑扑的心儿都已跳了出来,低吟中只听马蹄飞急,便晕了过去。 又记起昏迷中有人将自己安置在此,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马匹嘶鸣,自己从昏睡中惊醒,只猜是仇人追杀而来,情急之下躲进地室之中,不想下面长年隔闭,秽气弥漫,加之自己重伤之躯,片刻就昏厥过去,若非叶闻道相救及时,只怕已命绝其中了。 正思虑间,只听房间地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叶闻道举着火把从密室中缓缓走出。他前日在此偶遇重伤的唐游,因求凶心切,一番盘问,竟导致唐游再度昏迷,为此心怀耿耿,此刻见唐游醒转,急忙上前照料。 一连数日,叶闻道都是前后照顾,唐游伤势逐渐好转,甚是感激。这早叶闻道喂他喝过汤药,劝他安心静养,可唐游满腹心事,如何也休息不了,便又详细问起李衍等人魂断荒谷之事,想李衍日前尚与自己把酒言欢,如今却因自己而死,心头愧疚难当。 叶闻道怕他悲痛自责,加重伤情,便道:“全怪我劝阻不力,不然项少庄主、李三公子也绝不会遭此横祸。事后我深感惭愧,一路追踪凶手,本求一死而已,却不想因缘际会,在此遇到了唐……唐兄弟。” “当时在平阳庄上,你逆众人而动,舍身相救于我,想必后来他们没少因此事为难你吧,这份情谊我一辈子记得。”唐游由衷道谢,听他称呼自己时有所犹豫,也知身份暴露,隐瞒徒然无益,于是正色道:“不瞒叶兄,我并不姓唐,而是江南乐氏一脉,‘剑祖’乐逢新之子。当年南唐为宋所灭,家父登西台而伤恸,痛思消沉,率着两位结义兄弟举家深藏,隐居在这彭蠡滨左的溪草之中,次年生育了我,因出生时东边有块祥云,故而取名‘东云’。” 叶闻道早已猜到八九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方感释怀,肃然道:“当真如此!乐大侠侠义心肠,毕生为泽国百姓奔走,辛苦遭逢,洁己从公,我辈奉之为楷模。叶某今日得遇名流之后,实在三生有幸。” 乐东云凄凉道:“家父固然一世英雄,可我和他老人家相比,就差得远了。我六岁那年,家门横遭变故,父亲自此远走天涯,生死未卜,此后我是经岳丈一手抚养……” 叶闻道在平阳庄见到乐东云的轻功路数时,甚是疑惑,此时听他这么说来,心中豁然,道:“敢问乐兄岳丈就是华夏宫的段干云段干老前辈么?” 乐东云道:“正是。岳丈是家父的结义兄弟,当年事变之后,他另择了一处地方隐居,将我夫妻二人一手带大,我的轻功法门尽数是他传授的。这些年我四处打探父亲音讯,奈何家门骤变,往事如烟。家父在江湖中的故交甚少,唯一联系紧密的江南王族在国灭后悉数北迁,被朝廷严加看视,不容常人近身,因此始终探不到什么端绪。” 叶闻道听闻乐逢新已失踪多年,本要请教当年事变经过,但事关对方家族隐私,不便细问,乐东云明知他的心意,却也不好全盘托出,只是说:“家父失踪后,‘琢心剑法’无人能解,江南乐氏凋零,我也知道树大招风,江湖中觊觎我家剑谱的不在少数,何况自己学艺不精,如若让他人识出身份,只怕难保性命,因此打出道以来,都是假名出行,不敢以江南乐氏自称。” 他说到此处,忽然叹息道:“我原想家父如若在世,或许哪天会重返九转溪故居,因此每年都会到此查看,假若不遇,也会将住处写在纸上,置于地室之中,希望父亲看后能找到我们,可惜至今全无所获。” 叶闻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墙角的密室入口,略带赧然地说:“实在抱歉,乐兄昏迷这几天,我已在地室查看过了,也见过你留给令尊的信纸。这地室其实是乐大侠藏书之所,空间狭小,三面石墙都是书柜,柜上陈满了文书旧籍,我多数翻阅了,其中记录的都是旧唐和江南的国史。想必当年乐大侠国破归隐,悲观厌世,所以修了这间地室,时常在此缅怀故国。” 乐东云道:“或是如此。听岳父说,家父在时,断不许人进入地室,也少与兄弟提及此间之事。这些年我将其中资料翻阅多次,其中尽是些史籍孤本,多数破旧不堪,唯有东廊处设了一处祭席,供着徐国公的画像,想必家父是在里头追思某位先贤故人。” 叶闻道见过地室中的画像,虽年代久远,但依稀可见上面画着一位英姿勃发的将军人物,听乐东云如此说,不免疑虑:“既然是祭祀前人,又何必要置之暗室、隐瞒他人呢?何况当年乐大侠与柴世宗淮上对弈,以山河相让的事迹举世皆知,他虽系南唐子民,但境界开阔,天下为怀,从不以一国为肩任,何以此处只单单收录南唐一家的史料,还深藏在密室之中?乐大侠这般做法,好生让人费解。” 乐东云一门心思都在父亲身上,满目萧然:“那晚在平阳庄上,大家众口一词,说凶手就是家父,我全然不信,可如今看来……”说到这里,后边的话不敢再说了,只是脑海里思绪不断,想:“这九转溪坐落隐蔽,寻常人并不得知,那夜我伤重昏迷,是谁将我带到这来安置?又为何凶手将其他人都杀了,偏偏只留我的性命?莫非……莫非真如李大公子所说,此中一切尽是爹爹所为?想不到他老人家尚在人世……”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忧。 叶闻道有意安抚,道:“那项在恩的尸体是在百丈外寻获的,从伤口来看,是被华夏宫的‘人鬼剑’所杀。他剑法了得,死前曾与凶手有过一番面对面的较量,极有可能认出了对方身份,所以临终时将凶手的名字写在地上。”当即将项在恩死因及死前留下的线索详细说了。 乐东云得知项在恩死在“青冥剑法”之下,死前还写了半个“青”字,精神为之一振,可转念一想,又心灰意冷,道:“若真是钟离青的话,那断不会相救于我的……何况平阳庄上那半截尸体,我前后验核不下十遍,确确实实是被我乐家的琢心剑法所杀。那招‘行风斩龙’杀气盈衍,论威力、论使剑人的手段,已然奔逸绝尘,独立于众生之外。试问……试问除家父外,天下谁有这种本事?” 叶闻道连连摇头,毅然道:“断断不会!乐大侠固然剑法超群,可他洁清自矢,一身正气披裘于天地,岂会背此杀生恶名,行下这等罪孽?何况以他的剑法境地,江湖中谁能抵挡?又何必躲藏于深谷之中悄然行凶?我听人说,钟离青心思细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后来又追随乐大侠多年,这期间会不会已将琢心剑法学全?兴许这些年他苦心专研,经历了常人未有之奇遇,剑法大成气候。这次事故也可能是他下的毒手。” 乐东云道:“叶兄有所不知,琢心剑法向来是乐氏一脉单传,钟离青觊觎我家剑法不假,但他自追随家父以来,家父从未将剑法传授。九转溪一役后,钟离青虽偷去了几页剑法精要,可剑谱原本和心法却始终由岳丈与我保管,未曾有过闪失,要说凶手的琢心剑法是偷学而来,难以置信。” 叶闻道早想请教当年乐逢新失踪的缘由,此刻听到钟离青偷窃剑谱以及“九转溪一役”等事,更是疑窦丛生,当即询问其中详情。 乐东云面有难色,思索再三,叹息道:“我本不愿自揭家丑,但此事牵连数百条性命,而我又多蒙叶兄相救,不应相欺。也罢!正好这些心事堆压在我心头多年,难以排遣,今日就全说给你听……” 言讫悠悠将自家的陈年往事说起,他双目中盛满泪光,一字一句随着窗外溪水中的花鳅逆流而上,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父辈生活的那个时代…… 第16章 挞彼殷武 乐东云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对父亲的印象基本源于六岁前模糊的记忆,以及后来岳父的口述,他将父亲生平娓娓说来,如同背诵历史人物的传记一般,语气十分生硬,显得寥有情感。 原来乐逢新祖籍金陵,生于南唐升元年间,自小孤苦无依,不慕权贵,长成后研习剑术,悟出一路高妙剑法,因创作艰难,呕心沥血,乃以“琢心”命名,取自“雕琢人心”之意。他刚直正派,待人宽厚仁和,战乱中不忍视民生疾苦,遂行剑江湖。但因性格谦卑,以致六年行剑不行志。 开宝初年,乐逢新落魄任城,瓮尽杯干,收留在当地豪强赵氏家中,与他一同寄人篱下的还有华夏宫的段干云,那赵家公子赵仲全颇好侠风,时常邀他二人到堂前宴饮,一日谈得兴起,竟生出结义之心。三人按年齿次序,以乐逢新为兄,段干云为次,赵仲全为季,在关公面前焚香结拜,相约同生死、共患难,此生互不相负。 叶闻道听到此节,会心一笑。乐逢新任城结义之事早就传遍江湖,他们结拜当初只是名不经传的人物,后来乐逢新剑名封祖,段干云轻功独步武林,赵仲全几番苦练,一身横练功夫甚是了得,都成了一脉宗师,被江湖上引为佳话。 乐东云道:“这赵仲全很是豪爽,结义当天就变卖了大半家产。有了这些资助,兄弟三人得以放手在江湖中闯荡,数年之间,创下了很多名堂。开宝六年,家父受奸人蒙蔽,误走华夏宫,一举击败真德殿高手八十余人。当时华夏宫翘楚,诸如闻人意、上官阳,竟连储宫主钟离青本人,都败在我乐家的琢心剑法之下。家父因此一夜名播,经传南北,荣封‘剑祖’之誉,钟离青更在数月后一路南下,委身做了家父的仆从。这事叶兄必定是听说过的,当时但凡提到‘江南乐氏’,有谁敢不翘起大拇指说声好的?” 叶闻道点头道:“乐大侠夜走定陶,单以一只剑鞘,败尽华夏宫人,让天下始知剑界顶峰。此事江湖上谁人不知?但江湖上至今未解的是,那钟离青年少成名,又是以武宗传人的名义继任储宫,这在华夏宫千百年中绝无仅有,在当时旁人看来,钟离青位极至贵,再无可求。以他如此显赫身段,如何甘愿居于人下?” 原来乐逢新夜走定陶之前,华夏宫尚未分裂,名副“天下第一大宫”之实,宫中高手云集,门人更是数不胜数。钟离青襁褓便寄在宫中收养,虽与段干云同辈,但他成名甚早,十七岁便领悟了青冥剑法中的“人鬼之境”,剑术之高,一时无两,又因为他精晓《易经》,时常以一身青衣道袍见人,江湖人称“鬼剑神卜”。 那时华夏宫的德宗传人日趋式微,本有资格继任宫主的蚕从辅、无怀奏先后夭亡,宫主轩辕放积忧成疾,重病之中立了钟离青为储。却哪想他不成气候,那夜被乐逢新击败之后竟擅离宫门,弃千秋功业于不顾。他这一走,轩辕老宫主气断声吞,不久就撒手西去。之后宫中能人分立,历经七年内乱,终于分裂。这才有了现今四宫并立的局面。 乐东云道:“叶兄所虑不错。钟离青出走后找到家父,乞效牛马之功。家父以‘华夏宫不可一日无储’为由,断然拒绝,那钟离青却说什么‘无津于拱璧敝屣,但求临渊赋啸’,家父由此知他意在剑谱。百般劝拒无益,只能将他接纳。听岳丈说,家父虽知钟离青性情偏激,但也觉得是可塑英才,所以将他留在身边,时常加以诱导,望他能一改前过。”叶闻道道:“原来如此。那为何后来乐大侠会封剑隐居?莫非就与钟离青有关?” 乐东云摇头道:“这倒不是。其中隐情牵连着南唐的一位王爷,为尊者讳,知情人不便外传,因此江湖中鲜有人知。那时李氏江南被赵宋所灭,举国哀声,家父思念故园,终日抑郁。正值次年太祖皇帝驾崩,晋王即位,天下众议汹汹,保宁王李逖受部下蛊惑,欲借机率众在淮南起事,图谋复国。家父与保宁王私交甚密,得知此事后,亲冒大雪赶到大营中劝阻,怎料保宁王不听。家父为消弭兵燹战祸,不得已将他刺伤,起兵之事遂罢。经此之后,家父厌倦风尘,遂起退隐之心,三月后在武夷山封剑,带着岳丈等人来此隐居。期间兄弟三人各自娶妻生子,在下与拙荆都是在此出生的。” 叶闻道朝窗外看了一眼,道:“此处溪流纵横,荒草无涯,确实是一个避世隐居的好去处。”乐东云点头道:“是啊。家父见溪水流经此处时一连拐弯九次,所以称此地为‘九转溪’[],一行人在此安居了七年,生活简单自在,倘若一辈子都这么过了,自无不好。”他说到这儿,忽长叹一声,道:“终究是家父看走了眼。他老人家固然心无所系,可那赵仲全与钟离青却习性难改,心里总想着扬名立万,哪愿过这种清贫日子?好端端的结义之情,一夜间却落得个祸起萧墙、兄弟反目的下场。” 叶闻道奇道:“怎么可能?我听说当年乐大侠身中奇毒,肝脾俱损,亏是赵前辈夜奔八百里,从虔州的花忧涧请来吴神医,割脉换血,方才救得性命。那次注入乐大侠体内的鲜血,都是从赵前辈身上取出,赵前辈因此大伤元气,静养一年勉强得愈,可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对乐大侠如此重义,又岂会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情?” 乐东云道:“赵仲全对家父有救命之恩,这本不假。他与家父金兰相结,顾及兄弟情义,本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这事坏就坏在钟离青那厮,他当年为了一部剑谱,毅然将宫主之位舍弃,亲手断送了华夏宫千百年的气运,他作了如此牺牲,到头却得一个遁世的结局,心中岂肯甘心?可真要明抢强夺,又岂是家父的对手。兴许他看透了赵仲全的心思,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撺掇赵仲布下一条毒计,险些就取了家父与岳丈的性命。 “事发当晚,赵仲全忽然请家父、岳丈喝酒,这本是常事,只是家父量小,寻常喝三盏便罢,兄弟间也不劝酒。岂料那次赵仲全一反常态,频频向家父与岳丈敬祝,每敬一盏,便说起一件兄弟三人患难同袍的往事,嘴里反复念叨着感谢两位兄长如何如何。他口才本就极佳,又说得声泪俱下,家父、岳丈被这么一说,想到数十年的情义实属不易,心中万千感慨,不知不觉二十多盏下肚,都被他灌醉了。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外头杀声震天,竟有一批杀手跑到溪头袭击。当时家父与岳丈酒意未退,亏得死命抵挡,勉强将之杀退,各自身受重伤,家慈与岳母为保护儿女,都在此役中殒命。那次事变之后,岳丈心灰意懒,不想再沾染半点江湖恩怨,决定另觅深山归隐。可家父伤恨不已,将我托付给岳丈后独自出走,从此就再无音讯了。” 叶闻道皱眉道:“赵前辈将两位兄长灌醉不假,但杀手未必受他指派,他若真要杀人,直接在酒菜里下毒岂不方便?就算他有所顾忌,也只须在乐大侠酒醉后动手,完全不必等到三更天时。而这事又与钟离青有何关联?” 乐东云道:“叶兄不知,杀手夜袭之时,赵仲全一家和钟离青都不在溪头,他们原来早有准备,只待家父与岳丈喝醉睡下,便偷偷地逃离了。事后岳丈还特意到赵仲全房中搜查了一番,你猜如何,原来前晚他壶中盛的并非纯酒,而是掺兑过清水的,可见他别有用心。那钟离青更加可恶,竟趁乱谋夺我乐家的剑谱,好在家父早有防备,钟离青当夜只窃得几页剑诀精要,但剑谱大部仍在我们手里。” 叶闻道听到剑谱分缺,颇为谲怪。乐东云解释道:“当年家父封剑武夷山时,华山的希夷先生前来规劝,说琢心剑法杀志太深,行之以德,固武林之幸,但恐人事更迭,剑谱落于小人手中,则家国危矣。家父深以为然,当场便想将剑谱焚毁。希夷先生说天下宗学,不能因他而绝,坚决不允。家父当即把剑谱中杀气最重的《非命》一篇撕下,隐居时将之另室保藏,此后剑谱就一分为二了。那晚被钟离青偷去的只是非命剑章罢了。” 九转溪事变那晚,乐东云不过六岁,被眼前景象吓得惊魂不定,母亲舍出性命将他藏在墙角的柴火堆中才逃过一劫,这些经过自然都是段干云事后告知他的。 叶闻道见他说得咬牙切齿,恍如亲身阅历,心中不免有所怀疑,道:“钟离青常年陪衬在乐大侠左右,以他的机敏,对剑谱分散保管之事必然知晓,他行凶的目的若真是为了剑谱,那定是知道了剑法藏处所在,不至于事后才发觉剑谱有二,这等贸然无把握的事,钟离青不会去做。当夜钟离青行窃剑谱之时,可有人亲眼目见?” 乐东云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那晚岳丈与家父诀别后,在溪头安葬好家母、岳母,到了拂晓时分,钟离青竟寻了回来,手里还紧捏着那几页剑法,兴许是他得知偷来的只是残章,所以回到溪头重新查探。当时岳丈急红了眼,本想与他拼命,奈何是重伤在身,难是钟离青的敌手,何况我等尚且幼小,如若身死,无人照料,因此忍怒不发。那钟离青似乎没把岳丈放在眼里,他一心要夺得琢心剑谱,见家父不在溪头,就另投他处去了。” 叶闻道眉头微皱,将手抚在唇鼻之间,道:“这就更说不通了,常言道:‘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那些杀手若真受钟离青委派,在明知乐大侠、段干前辈没死的情况下,钟离青断然不敢重回溪上。就算非回不可,也必是倾巢而出,绝不至于孤身前来,这是性命交关、你死我活的大事,非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不可,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放你们一条生路。这其中必然有所隐情。”沉思片刻,又问:“那日拂晓,钟离青重新回到溪头,就没和段干前辈说过什么吗?” 乐东云听叶闻道不能信服,分析又颇为得当,膺中仇恨顿时被浇灭大半,逐渐回归理性,道:“当时钟离青赶回溪上,也向岳父说明了来意,说前夜一直与赵仲全一起,对溪头事故毫不知情,又不断询问家父去所。但岳父满腔愤懑,哪肯听他狡辩,见他手中捏着剑法残页,更是怒火中烧。自始至终,两人没能说上几句有用的话,就算其中真有隐情也不得而知了。我早年也曾怀疑过岳丈的说法,成人后更是四处游历,希望能打探到其他有用的线索,可惜收获甚微,这些前尘影事,就这么一直堆压在我心头,无从消解。” 叶闻道点点头,道:“休说是你,这几天我也心神不宁,如同陷入了污泥潭中,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原以为见到了你能得知重要线索,一解疑惑,但如今……还是一片茫然……甚至愈发感觉……这案情恐非寻常人力可以探明的……” 乐东云并没听出他话中的含义,道:“叶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谁是凶手吗?凶手的剑法造诣绝非凡人所能企及,而家父的剑法向来武林公认第一。叶兄也验过那些死难者的尸身,凶手剑路虽然取诸四海,但用得最多的正是琢心剑法,据我所知,我乐家的琢心剑法从无外传。何况凡是闯进山谷之人都被凶手屠害,偏偏留我一个活口,事后又将我安置在此,这是当年家父的隐居之地,坐落隐蔽,寻常人等概不得知,这么多线索交织在一起,便只能推测出一种结果……我只是猜不透,以父亲的胸襟,纵然与平阳庄有过纠葛,也绝不至预谋加害,此番行凶杀人,到底动机何在?” 叶闻道也清楚就当前掌握的情况而言,凶手是乐逢新和钟离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心头总环绕着有两个解不开的谜团,在这两个谜团下,凶手是谁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他悠悠一叹,说出了一直萦绕在脑的话:“乐兄所有的解释看似合理,却没有任何一处是确切无误的。原因还是在于你我既定的认知,未必就是真知,甚至可能错误的。在我看来,凶手是谁,为何杀人并不重要,也许真相本就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明了的,我们所有的分析无非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者还有可能,这凶手根本就不需要杀人的动机,事实真相远比我们想的要简单得多。” 第17章 谁敢执其咎 乐东云被他这么一说,脑中如石光电闪般,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没彻通,诧异地道:“这叫什么话?近来多少人横死谷中,如果连凶手是谁都不重要,还有什么是重要的?难道让这上百条性命白白葬送了吗?再说,这世上谁会没有动机就肆意杀人呢?难不成……不成是疯子吗?” “唐兄弟,”叶闻道的回答不紧不慢:“如果凶手真将天下的剑术学全了,那他是乐大侠也好,是钟离青以及其他人也罢,其实性质都是等同的,都已超出了人的能力范围,甚至与妖魔无异了。既然如此,就算知道了谁是凶手,武林同道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只无非是一个个地送死罢了。” 乐东云听他这么一说,总算从思维的死胡同中钻了出来,当即附和:“叶兄所言甚是!就目前情势而言,追究谁是凶手确无意义,他剑法神乎其技,整个江湖怕经受不住他几剑。我原以为凶手蓄意行凶,是有目的、有计划的杀人,这么看来倒是高看各个门派了。凶手更像个不问世事的隐士,对山谷外的世界漠不关心,似乎只想守护着山谷里的秘密,不许外人踏足而已。” “不错!”叶闻道点了点头:“凶手视人如草,杀人极其随意,他根本不关心死者的身份,不管是谁,但凡入谷,一概格杀。他也似乎不计较杀人的后果,仿佛身份远高于我们,整个江湖约束不了他。” 乐东云顺着思路进一步补充:“正是这样!凶手若真是为了敷和宝剑杀人,或想消磨某个江湖势力,或嫁祸平阳庄,那加害对象必然有所针对,如今他将整个江湖都得罪了,就更让人百思不解,好像凶手不是人,而是将山谷视为自己领地的猛兽。” “凶手非但没有杀人动机,更离谱的是,他似乎也不想主动杀人,”叶闻道的观点开始带着矛盾:“以他的剑法实力,就是把整个江湖挑翻都非难事,犯不着用什么鬼蜮伎俩,更没必要躲在山谷之中。与其说他埋伏谷里,倒不如说是我们冒犯了他。” “如此说来,从上月六派弟子失踪开始,到李三公子出事那晚,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凶手一直蛰伏谷中,”乐东云道:“那这山谷究竟有何秘密,凶手不想让外人知晓?他在谷中一月有余,不惜屠戮各大门派,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事物?是那把敷和宝剑吗?” 叶闻道摇摇头:“当时大家搜遍了谷中,除遇难者的尸首外,并未察觉谷中有什么异样,就连那座……”刚想将地图中亭子的事情说出,但话到嘴边,还是缩了回来:“即便敷和宝剑真在谷中,凶手找到后就该走了,又何苦在荒山野岭待上一月?若山谷真有秘密,抑或是他的领地,那探虚子、项在恩出事后的三个时辰后,我们悉数进入谷中,而凶手却已不在,这又作何解释呢?我总觉得,凶手这个月是在等待什么。” 乐东云听到这里,不免心生愧窘,不得不说:“叶兄之前说凶手只杀入谷之人,可不照样漏了一个我吗?我猜想你们进谷之时,凶手正将我安置在此处,所以才离开山谷吧。” 话说到这,任谁都清楚凶手是谁了,可叶闻道的回应却不同寻常:“当日不见你的尸身,我也作如是想。一路尾随追踪,以为找到了你就能得知凶手,可这几天越是思索,越觉事实没这么简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人是乐大侠杀的,他也未必就是真凶……” 在乐东云听来,一向严谨的叶闻道说话有些牵强,甚至是有意在包庇自己的父亲了,这时候乐东云觉得对方是父亲的儿子,自己反而不是了,他想不通叶闻道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是存心替自己开脱,还是单纯地仰慕父亲。 而此时叶闻道心中所想,恰恰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又不得不将问题指向事故的源头:“我已说过,杀人者一无动机,二又不杀谷外之人,他纵有通天本领,只要大家不入山谷,断然不会加害。那为何偏偏这月来不断有人闯进山谷?那里地段偏僻,人迹罕至,按理说不会招来这么多人马,可这一个多月来……像是有人刻意将大家推进谷中,逼他行凶的。” 叶闻道说着说着,脸色也愈加沉重。乐东云丝毫没加留意,一拍脑门,叫道:“是啊,原来真正谋划做局的人一直在千里之外,他早知谷中藏有高人,但凡闯入就会惨遭杀害,因此利用敷和宝剑造谣,故意暴露山谷的位置,驱使江湖中人入谷寻剑,最终借凶手之手将入谷的武林同道尽数杀死。” 他沉思片刻,见叶闻道默不作声,故意将声音调高:“当晚在平阳庄上,各派首脑都说宝剑的消息出自天山,是晁掌门从外国术士口中得知的,这实在不可思议,天底下哪有未卜先知的人?又哪有将如此机密广而告之的道理?这其中定是哪里出问题。叶兄弟,我本不应该质疑令师,但始终认为,晁掌门在此次事件中必定有所隐瞒,你……你能具实以告吗?” 叶闻道脸色铁青,要是从前,有谁胆敢如此说起恩师,他必然奋起力争,但此时此刻,认知竟出现了不可扭转的偏差,而让他发生这种转变的,也就是让这案情变得扑朔迷离的,除了凶手鬼神般的剑法外,就是家师在异国男子口中得知的那几句预言了。 乐东云虽然问得仓促,但这个问题叶闻道无刻不挂在脑海里,苦苦没有结论。倒不是说在逻辑上找不到答案,而是顺着现有的信息往下推论,恩师的面目将渐发变得狰狞,这是叶闻道无法接受的。接受它所带来的伤害,不亚于让自己亲手推翻信奉多年的性理。不到最后一刻,谁愿意相信世间最大的恶源会是自己最亲的人呢?他之所以能体谅乐东云质疑父亲的痛楚,原因多半在此。 他努力收拾内心的波澜,但声音已略显无力:“不瞒乐兄,我在天山上亲眼见过那名异国男子,虽不曾耳闻他和家师的对话,但空同子曾偷听,可见其中提到剑在豫章的消息不假。我下山前也曾详加请示,家师说任务只是调查取剑,别无他图。” 乐东云摇头道:“这断然不是实情,敷和宝剑不知有多少人眼红,那异国男子若知道剑在豫章,为什么自己不来取剑,反而将消息传布出去,便宜他人?何况听你说,晁掌门与那人只在几十年前见过一面,连对方都已不记得令师了,两人交情是可想而知的浅薄,这么贵重的消息,哪会轻易说出口。再说了,如果剑真在那山谷里,那你后来进入谷中,可曾发现丝毫踪迹?” 这问题直击叶闻道的心胸,在乐东云说出的刹那间,就连叶闻道本人都质疑起恩师来,饶是他心性坚定,刹那后又恢复镇定,道:“我从小与家师治学,对家师的言行甚是了解。我本也不信世间有求神问卦之事,但家师既然深信不疑,想来自有他的道理。至少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那异国男子确实有先见之明,至于他如何得知凶手藏身山谷中的消息,是未卜先知,还是机缘巧合,就不得而知了。” 乐东云道:“那异国人若真能未卜先知,也必能算到五派人马有去无回,直接将结果告知晁掌门不是更加省事?这等装神弄鬼的马戏,我定不相信。”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乐兄,若非亲眼目睹,你敢相信世间有人能将所有剑法学全?可见人的固有经验,未必如事实本身,这天下奇人奇物多着呢。”见乐东云不置可否,叶闻道终于从怀中取出那幅绢布,道:“乐兄看看这是什么。” 乐东云接过一看,见这绢布质地奇特,抚在手掌上感同玉石般温润,折卷处也不显折痕,当即赞叹:“世间竟有如此材质材料,丝织技巧端的了得!我曾听说西域大秦国盛产杂色绫、火浣布,至今未曾见识,莫不就是这东西?” 叶闻道道:“材质我也说不清楚,只知这是一张地图,乐兄弟请看。”将那绢布徐徐展开。 乐东云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仿如面前是一件绝世奇珍,异常耀眼夺目,不由自语:“这图绘制得竟如此详尽,技艺可比中原强多了。你看这山川河流的颜色、走向,活脱脱就是原物刻制的,像是天上的神仙照着山川地界拓印的一般。奇怪!啊?这……这正是那山谷附近的地形图……你从何处得来?” 叶闻道镇定地道:“不瞒乐兄,这图正是那异国男子遗赠之物,下山前家师将此图转授于我,我原不以为意,但那夜与李三公子等来到谷前,才发现其处地形与图上毫厘不差,这才不敢轻率入谷,也算是这卷图纸救了我一命。” 乐东云先是为眼前奇物所震服,后被叶闻道的解释所引导,本来清晰的思绪逐渐晦涩,良久才说:“这么说来,晁掌门多半是被那异国人蒙蔽了。便教是我,看到这等精制的图纸也会深信不疑。我曾有幸观摩乐子正做的《禹迹图》,他‘计里画方’的绘制技艺当世无双,极为精准,但成图时间极长,刻尺校对更是耗尽心力。这图的精度有过之无不及!只是按此等精度绘制,非得三年五载才能绘好不可,难不成那外国人几年前就预知这山谷中有古怪,提前到此勘察测绘?这于理不通!他费尽这份心力,究竟想要达到何种目的?” 第18章 高岸为谷 对于乐东云的发问,叶闻道没有回答,他知道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显得错误,因为乐东云是用常规的思维看待问题,这在传统的世界里不会有错。而经历了这些天的思考,叶闻道深知传统的弊病,就是过于尊重经验与常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只是一直凝立在那里,安静地问出一句:“乐兄弟,你认为世上有‘全知全能者’吗?” 乐东云摸不着他的用意,但见他问得坚定,只得回答:“叶兄所谓的‘全知全能’,是指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先贤对此已有论述,《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是说这世间的道理万千,而人生有限,认识不可能有穷尽。孟子也说过‘挟泰山以超北海,诚不能也’,可见与自然万物相比,个人能力不足为道。既然如此,就没有人能达到全知全能了。” 叶闻道点点头:“人确实不能,那人之上呢?我年少时曾听一名来自那及兰的景教徒说过,在他们的教义中,有一个最高存在,他们称为‘主’或‘全知全能者’,这个存在古往今来,无有不知,四方上下,无所不在,人只是它计划的一部分。它的能力是无限的,我们的世界,包括世界运行的规律,以及人类,通通都是由它创造出来的……” 乐东云惊道:“叶兄,这都是骗人的鬼话,岂能从你嘴中说出来?大秦景教是外夷教种,因善于制造奇器异宝,靠珍玩淫巧结纳了帝国权贵,唐朝皇帝才准许他们建寺传教,其教义紊乱圣王,迷惑情欲,是国家社稷之巨蠹。到了晚唐年间,经过武宗皇帝的会昌毁佛、黄巢广州驱杀胡商后就没了踪影,他们的话概为妖言邪说,不足为信。” “乐兄听我把话说完,”叶闻道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但说出的话愈加离奇:“景教在东土已然绝迹,但是在天山以西却广为流行。当年那名景教徒不远千里来东土布道,他从大食国乘船渡海,在广州登岸,后又到了东京、京兆、太原等地,发现所到之处教寺荒废,无以传教,只得经天山北麓匆匆返回。他当时甚为不解,不明白东土百姓为何情愿将财富捐给皇帝修建宫室,也不愿信奉一个普爱众生的最高存在。我问他,若这‘全知全能者’当真存在,我们如何才能感知到它?他回答说,既是最高存在,低等的我们是无法感知的,如有必要,主会降临人间。” 乐东云本对叶闻道首肯心折,此时听他满口怪力乱神,心想到底胡汉有别,无奈叹息地道:“这是旁门左道的惯用伎俩,先是装神弄鬼,编造出一个虚妄的神灵,然后借神上位,对外宣称自己是神的唯一化身,美其名曰布施救世,实则妖言惑众,借机敛财。这世间但凡无从证知的教义,基本就是异端邪教了。” “我当初也这么想,”叶闻道不为所动:“但那景教徒言辞恳切,质朴拙诚,毫无巧诈之心。我为此请教家师,问如此浅显的骗术,为何世人都不知晓,反而甘愿去信奉它。家师只是微微一笑,说我对自有的认知过于自信,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感知,不是因为他不存在,而是因为我们的经历过于苍白,时间过于短暂,因此不具备感知它的能力……” 乐东云越听越不可思议,直道他中了邪,当即大喝一声:“叶兄莫不是被这次的事故冲昏了头脑?天分九重,地划四海,人有五感六识,这世界清清楚楚的很,怎么会有东西是不可感知的?人固然渺小,但受天地灵气感孕,已是众生之长,普天之下,又有什么物种能高人一等?那些所谓的天神玉帝、梵天佛祖,还有景教徒说的‘全知全能者’,都不过是人类幻想创造的产物,是先有了人,才有了它们,何来它们创造我们之说?” 叶闻道低头苦笑,道:“乐兄弟对世界的认知多数来自汉家主流体系,如禹贡五服、人强胜天的观念,都是一味地拾取前人牙慧,并非通过严密的自我认证得出的。九重云霄,你可一一数过?地角的四海,又全见着了吗?人有感识不假,但这世界难道只有这五感六识吗?” 乐东云被他这么一问,思想顿时波澜起伏,如一艘久驻平静港湾的大船,满载着刚驶出港口,就被突如其来的浪花迎面撞个粉碎,一时不知道如何辩驳,只得道:“天的重数,我确实不知,此类尖端问题,自屈原发问到今,未曾听闻有谁弄清楚过,既然如此,这有什么意义呢?天地宽广,而人生短暂,又有谁能看遍世间每个角落?但形、声、色、味、触五感,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是三岁小孩凭感官就能知晓的道理,岂会有错?” “有些问题你我不知,未必无人知晓;那些看似无解的问题,也不意味着无人能解,它们的意义只有解开后才能知道。”叶闻道试图逐渐瓦解乐东云的认知结构:“世人所谓的通识常理,其本质不一定正确。人一旦选择坚信某种观念,就必将排斥另外一些观点,这是信念带给人的认知屏障,不突破它,就无法到达真知。不仅是人,任何一个族群、国家有了文化信念,就会逐渐对固有认知抱有过度的信心,如长时间不去干预矫正,它会发展到自我闭塞、党同伐异的境地。经验越丰富、文化越深厚、历史越悠久,就越容易对新生或外来事物产生认知屏障。由于任何事物的认知都是有极限的,因此固有认知越多,对未知领域的包容性就越差,越不可能达到真知全知。” 这一席话既深刻又尖锐,乐东云听得既动心又刺耳,叶闻道看出他的思想顾忌,进而说:“就拿乐兄弟来说,这些年你四处寻父踪迹,走南闯北,眼界不可谓小,但你对国域的认知似只停留在上古华夏‘九州五服’的蒙昧阶段,那天山以西的世界,条支海、西大食海或更加遥远的地域呢,又有多少了解?” 乐东云出道以来,北抵河间,南达五岭,十年里驾马踏遍了大半中国,自以为纪游无数,但听到这里,不免有些颓丧,低声道:“自然不太了解。自安史之乱后,河西之地尽归吐蕃、党羌掌控,西域的消息再难流入玉门关内,条支海偶有听人说起,算来还是玄宗年间的旧闻了,至于西大食海则闻所未闻。这些年我都是在国内寻找父亲的踪迹,至于异国番邦,并未踏足,各地的风土人情就更不知晓了。” “是啊,你把境外称为‘异国番邦’,在称呼上就区别了主从,判分了高下,这观念与李家的两位公子、项在恩等视我雪岭三派为‘戎狄’是相当的。”叶闻道一脸苦笑:“要想‘华夷五服’的思想出自千年以前,如此朴素的观念,居然沿用至今,并在民众心中仍有如此高的生命力,这在叶某看来不可思议。无论是你们对本土文化过度自信也好,或者受地理、战争等条件限制也罢,这说明汉家已经在主观上排斥其它文化,甚至对外来文化、未知世界放弃了探知。家师称这种状态为文化的自我保持或自我封闭,也就意味着汉家文化将长时间处在饱和状态,难以从其它文化中汲取营养。果真如此,即便将河西走廊划归大宋,西方思想怕也难在贵国立足。” 乐东云见他褒贬本国,心生不满,正色道:“人种地域都有差异,文化自然也分高低。哪有舍本逐末,群起效尤的道理?何况文化必须根植本土,那些标新立异的外来事物流入我国,如果国中百姓无从适应,落地不能生根,那是其自身有缺陷,不能说是我们排外了。我汉家学子向来谦卑谨慎,未得乎前,则不敢求乎后。先贤古哲留下的巨着煌煌,典籍不计其数,我们穷极一生都翻阅不完,哪有闲情去研究那些无根的外来事物?” “这正是问题所在!”叶闻道斩钉截铁地说,如同身在天山首峰的论坛之上,对着台下听众辩述:“贵国历史悠远,文化深厚,自古贤哲辈出,这是他国不可比的。但也恰因前人思想沉淀过于丰富,后世学子见到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时,便直观地认为世间知识都在其中。他们关起门来日夜苦读,学问不再发乎己心,反而求诸古人了。你们把智者形容为‘皓首穷经、博学通览’,把学子、学者称做‘读书人’,多少可见,你们对书籍的执迷已经高出对真理的探知。 “——这不是获知真理的态度。西域诸国更不会如此!大食把智者称为‘先知’、‘乌理玛’,是指最早认清世界本质的人;大秦称‘凭理性做事的人’,强调的是心智与行为的统一;回纥、突厥则更重于己身对世界的直观感受。在叶某看来,他们对认知的态度更加正确。汉家文化虽有百川之杂,如大海之深,但绝非历久弥新,假使故步自封,长期不引入活流,势必就成一湾无浪的死水了。 “你可知家师是怎么想的?他认为汉家学问只在先秦,之后唯一有所成就的禅宗,本质上是外来文化冲击和调剂的产物,算不得本土建树。其它的学术则大抵是对先秦思想的反刍倒嚼,要知道咀嚼次数越多,食物就越没滋味,最后就只剩下渣滓了。他还说,汉人心中的胡汉情节、道统观念害人不浅,这使得汉家一直缺少开放包容的文化领袖,不能将学子从陈旧的思想桎梏中解放出来。你们不应将宝贵而有限的生命过多地消费在对前人学问的理解与注释上,否则学子的下场就如家师绝学的名称一般,如夏天生、秋天死的蝉虫,永远不可能感知到雪的存在。” 乐东云听到此处,心头一动,他行走江湖多年,对天山掌门晁聊的了解微乎其微,只听说他自创了一招剑术绝学,讲究以最近距离刺击对方一点,此剑为求速度,牺牲了进攻范围,虽然攻势狭隘,但剑快如雷,对方根本不及防御,名叫‘蝉不知雪’,却不知这名字中还蕴含着如此深意。 “我不完全赞同家师的观点,”叶闻道还没说完:“但年少时曾在齐鲁学宫游学,见过不少饱学大儒,发现他们对先世圣哲奉若神明,动辄引经据典,极少能有自我创见。这种将真理与古人的言论等同起来,并像教条一样强迫后世学子信奉的态度,本质上和景教徒对于‘主’的态度没有不同。因为同样是在自定范围,都是不能自我证实的,唯一能证伪的外部思想又大多数被斥为歪理邪说,概不入耳,长此以往,举国就都以为这套传承千载的认知体系是不变的真理了。” 乐东云被这些话深深震撼,虽一时不能肯定他所说的是否正确,但确实无可辩驳,良久才发出赞叹:“叶兄学识实在广博!这番言论,我闻所未闻,更加不敢设想。依你的说法,他人的经验不足借鉴,人对世界的认知也未必就是真知。就好比窗外的黄叶,其颜色也好,形状也罢,都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感观表述,或许在其他个体眼中,未必就是这样,对吗?” 叶闻道点头称是,他开始说起了什么是全知与真知:“任何事物的认知都是有止境的,不可能达到全知。由于地理的隔绝,不同区域对世界的了解各有不同,这些了解都是片面的,甚至不符实际的,断然不会是世界的本质。各国、各族传承至今的认知体系,与其说是思想文化,不如说是精神信仰。你若想要接触世界的真相,就要充分地去融会它们,既不能有所偏重,也不能有所偏废,而是尽可能让彼此共存。因为对于个体认知而言,其排异性越小,包容性越大,就越可能接近真知。” 说到这,叶闻道扭头看向窗外,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但目光却开始有所黯淡:“乐兄弟,你听到的这些,多数都是家师当年对我说的原话。结论很明了,就是个人对世界的认知,必须要基于自己的体认和觉解。前人颂扬的思想、他人传授的经验、道听途说的传闻,如缺乏切身的感悟,就算因循使用了九十九遍都是对的,也不能奉为真理,因为可能在第一百遍时,它就失效无用了。” 话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此时窗外的落日正依着远方的山脉,阳光铺洒在秋草溪流之上,山谷里好像布满了黄金白银。几束秋阳穿过破落的窗棂,将井字形状的黑影映在叶闻道脸上。 乐东云这才发现一向沉着的他,面容上竟堆满了疑惑和不安,紧接着的,是他的一声叹息,还有那句:“这次豫章事故对我而言,就是我毕生经验失灵、认知断裂的一次。” 第19章 深谷为陵 乐东云被这话带回了现实之中,才明白前面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其实都与这豫章案件息息相关,沉心细想,道:“叶兄这一席关于认知的言论,就是想说明世上有我们暂未感知的事物,比如这凶手,可能就存在于我们的认知以外。或者用景教徒的话说,他是全知全能的‘至高存在’?” 叶闻道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解释:“绝对的全知全能是做不到的,但相对的、或限于某个领域的全知全能可能存在;‘至高存在’或许没有,但‘更高存在’是可能的。庄周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很认同!个体的认知确实有大小之分。也许我们觉得世界很大、百年很长,可在‘更高存在’看来,不过一粒尘埃和眨眼功夫。我们所谓无穷无尽的道理,在它们世界里,是可以穷尽的。” 乐东云呆滞地道:“叶兄是说,凶手就是这个‘更高存在’,在它眼里,我们如地穴中的蝼蚁,生死只是随对方心意的事,我们遇上了它,非但无从抵抗,甚至都来不及感知它的存在,是吗?可……可如你所说,项在恩死前分明写了半个‘青’字,想是认出了凶手的身份,这么说凶手也该是人,岂不矛盾?” “我对此没有答案。”叶闻道的结论很干脆:“若真有更高级的生命存在,或许我们的感知对它就失去效用了。蚂蚁只能靠气味和触感来感知世界,因此没有形体观念,在它们的世界里,人与其他动物不存在大小的区别,只无非给它的感受更强烈罢了。还有可能,或许项在恩写的根本就不是半个‘青’字,而是一个完整的‘主’字。” 乐东云觉得不妥:“若凶手当真高人一等,那他杀人的手段理应比我们更高明,甚至是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是用剑杀人,而不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这说明凶手的行为习惯和人一样,没有本质分别。” 这问题看似刁钻,但叶闻道已心里有数:“正因为凶手是用人类可以理解的方式行凶,我们才有幸感知到它,否则就无法感知了。即便都是用剑,但凶手与人截然不同,它对剑法的领悟已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臻于无上的境界。它所用的两百余种剑法绝学中,常人任其精通一种,轻则五六年,重则三四十年,华夏宫的四夷禁制和五方帝剑更是绝学中的绝学,百年间未闻有谁练成。而凶手竟悉数洞达,且不说这些剑术是从何学来,就算是逐一练就,也要修炼上千年。凡人不过百年阳寿,哪能掌握这所有剑术?” 乐东云听完,心中闪现一丝火光,却迟迟不能照亮所有阴暗,想:“是啊,凶手剑法包罗万象,连同国外和前世失传的剑术,都融会贯通,当真如妖魔鬼怪一般。这无异于让学子将几千年的所有典籍章句记下,常人连搜集这些书籍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看完了。这等功力,怕是父亲也做不到。”他对此一直百思不解,但还是不能接受叶闻道‘更高存在’的言论,喃喃道:“或许同样是人,但个体差异有云泥之别,会不会我们做不到的,在某些人那却轻而易举呢?” 叶闻道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当即大声道:“乐兄弟,你若承认了这点,就等于认同世间存在一个常人暂未感知的领域,该领域中的生命智能远在你我之上,我们认为需要上千年修炼的成果,在它们那里可能仅需要几年就能达到。这就间接承认了这个世界中我们自以为傲的智慧和技艺,在另一个世界看来,其实与猪狗的生存技巧无异。那他们就算是人,也是‘真人’,对于我们而言,仍然是个‘更高的存在’。” 乐东云辩驳不了,道:“就算如此,可人力终究是有穷尽的,百年的精力注定只能去做有限的事,谁又能长生不死、永世不灭?仅一人就能将世间剑法学全,定不可能。可这世道一向弱肉强食,若真存在一个更高级别的物种,那人类早该亡族灭种了,岂能相安无事地延绵发展数千年?” 叶闻道道:“宇宙无穷,天高地迥!与此相比,人类千年万里的阅历算得了什么?何况我们只在意类同于自己的存在,何曾把其它物种放在眼里?历来朝代更替,列国征战不息,可谁会与鱼鸟虫兽争夺领地?因为它们和我们不对等,它们的生存空间对我们而言微不足道,不是吗?更高世界看待我们,也是如此。 “凶手的观念与此相似。它若有意与这世界沟通,以它的剑术境界,何至于在此以前,整个江湖居然无人感知它的存在?可见它对我们这个世界是不屑的。也或许它曾与我们沟通过,但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我们弄不清它在表达什么,因此等同于没有感知。这么看来,这次事故的原因,想必只是一场异常意外,源自于两个不同世界的偶然碰撞而已。 叶闻道继续道:“叶某毕生信奉性理,以为天下事物皆有因果,真理永恒不变,苦心钻研可知一切。如今看来,似乎是我错了。我自问能力不及凶手万一,但毕生所求既已沦为泡影,余生对我而言也是枉然,我只求死前也能见这‘更高存在’一眼就知足了。还记得那景教徒说的那句吗?‘主’虽是人难以感知的,但它会降临人间。兴许这次豫章惨祸就是它降临所致,等它下次降临时我们就能遇见了。” 二人心绪如麻,惴惴议论了一天,依旧没能得出结论。乐东云想兹事体大,岂容随心臆测,当回谷禀告岳父后再做决断,遂不再提论。黄昏时叶闻道在溪里捉了几条鱼,两人草草吃罢,便去休息。一连数日,叶闻道都是前后照顾,乐东云甚是感激。 这夜正是中秋,月色入户,乐东云忽念起李谪仙的《古朗月行》,念到最后一句时,恍生隔世之感,道:“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我原道李太白仗剑去国,纵酒酣歌,是何等的洒脱快意,却不料……嘿嘿……终究也同我们一般,脱离不开这个‘忧’字。” 叶闻道道:“喜忧难定,福祸无常,这世间的顺逆沉浮,非人力所能抗拒,但教你我欣戚两忘,倒也何忧非喜。” 乐东云惨笑道:“忧就是忧,喜就是喜,分明的很,要我将它们视同一律,却是不能。”见叶闻道不说话,又问:“叶兄且来说说,这人与草木都是天地所生,照理来说也该如它们一般孤立自持、枯荣任意,却为何会多出这些愁苦?” 叶闻道道:“草木无情,而人皆有之,譬如星月之霜华,草木得之而受露,然李谪仙得之却能托物寓感、形之以文。白露昼夜可碎,诗篇则千百年不绝,在我看来,这就是两者的不同。” 乐东云道:“生似暂寓,死如归去。一旦百年之后,这昼夜可碎的霜露与千载不绝的诗篇,之于逝者而言,会有长短区别吗?情之一字,固有逸致之得,但若因此就该承担草木所不必的痛苦,那么这份情又要来何用?换言之,若活着的前提是忧患的话,那还不如不活!” 叶闻道低头应是,这让他想起了《秋水》中的那句“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想到了二十多年的求学生涯以及这月的困苦经历,不禁苦笑:“人云知命不忧,但我看来也是迥然。这世事变幻无凭,出乎则仰,入乎则惑,或许生来便是如此,也或是我妄言了。” 两人望月感怀,均生无限归思,又过几日,乐东云感觉伤情稳定,遂决定行程。叶闻道急忙阻止:“乐兄弟重伤在身,岂容再受奔波?不如待伤势痊愈再行赶路。” 乐东云道:“叶兄不知,上月我已给家中去了书信,说好节前抵返,一家三口过个实实在在的团圆节,哪料中途会有这番变故?如今距月中已过数日,我若再不回去,他们母子必定坐立难安。” 叶闻道见他归心似箭,亦不便阻拦,道:“既然这样,我也随你去,一路好多个照料。” 乐东云喜道:“如此甚好!叶兄弟,你之前那些有关真理、全能的论述,说实话我不太懂,但岳丈当初在华夏宫专研谶纬之学,想来对你会有裨益。如蒙不弃,待此番见过拙荆后,我们一齐前往他老人家的住处请教个明白。” 叶闻道久闻段干云除轻功绝学外,还精通秦汉谶纬之学,有预知天命、昭示凶吉的本领,早有拜谒贤者之心,当即欣然应允。 二人行出房屋,踏上朽桥,将哗哗流水踩在脚下。乐东云道:“曾记幼时我随家父野居在此,日夜嬉闹,鸥鸟忘机。而今世事为怀,已如这趟流水一般,去留失凭,聚散不定哪。” 叶闻道放目四望,只见长林丰草,辽辽不见边际,笑道:“岁月如流,零落将尽!况人生如寄,但得今日相逢,则此生尽醉矣。何忧不喜?何喜不忧?”两人遂驾马择西而去。 是时秋阳敛退,金风乍起,十里草海翻滚,随风波渐推远去,隐约只听一个声音道:“秋风起,鲈鱼莼菜,张翰生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20章 人之为言 两人结伴骑行,驶至清江县,路边秋花掩映,一面酒旗悬挂甚高。乐东云遥远闻到一股酒香,便道:“这清江县的酒肴自古有名的很,叶兄此番经过,不能不尝。” 叶闻道皱眉道:“你有伤在身,这酒哪,且到袁州再喝不迟。” 乐东云只不依从,叶闻道再三劝阻无用,又逢店小二徕客殷勤,只得应了。 待进了酒店,才发觉里边挨三顶五,竟坐了不少人物。二人暗暗古怪,在角落里寻了处位子坐下,刚点好酒菜,忽听隔座一皂衫大汉道:“听说这次豫章城死了不少人物,江湖上传的纷纷扬扬,有说山鬼作案的,也有说是西宫设下的阴谋,众说纷纭,都不知哪个真哪个假。赵兄弟此趟从豫章回来,可曾探得什么消息?” 旁边那姓赵的道:“此事关系重大,人人都忌讳的紧,我身份低微,哪能随随便便探知其中要秘?”叶、乐二人听他们在说豫章一案,又惊又奇,不禁凝神倾听。 只听那赵姓汉子续道:“不过说来奇怪,前几日我路过彭蠡,遥远就见汀上素车白马,哭声震天,一行人拽布拖麻,队伍起码有十里路长,便是偌大的鄱阳湖上也是白花花的一片,那场面好是阔绰。” 皂衫大汉点点头,道:“平阳庄一贯富可敌国,此番平阳侯晚年丧子,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事铺张一下,不算什么。” 赵姓汉子应是,道:“那日出殡送孝,平阳庄前人山人海,竟也来了许多武林高人,像大名鼎鼎的‘月寒秋竹’李风清居士,还有‘佛刀’严观正门主,都是在场的。” 皂衫大汉皱眉道:“长歌门与平阳庄源出一脉,汉口刀会也同平阳庄常有来往,这两派到场,自然合情合理。只是逍遥谷跟铸剑山庄一向不合,此番冤家路窄,又不知他们是何脸色?” 赵姓汉子哈哈大笑,将大拇指一翘,赞道:“刘大哥果然有先见之明,一语中的!小弟现在要说的正是这事。”皂衫大汉道:“快快说来。” 赵姓汉子道:“单说逍遥谷的莫苍子谷主听闻同门罹难,便派师弟观华子[]等人借吊唁之名南下调查,可巧抵程当日正赶上治丧,结果你猜怎样?还没等观华子他们进庄,在门口却撞上了铸剑庄那伙,这下风云聚会,哪有不打雷下雨的道理?两家各不服气,大打出手,竟将发送仪式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平阳庄的大公子气得咬牙切齿,当场就废了几名弟子的臂膀,将他们两家轰了出去。” 皂衫大汉也骂:“活该!谁叫他们不分轻重,竟在灵堂生出事来?只可惜三公子英年早逝,死后又被一群浑人打搅……” 这时有一人插口:“是啊,听说这三公子李衍仗义疏财,专好接济江湖中的落魄豪俊,做人可好的紧哪……” 皂衫大汉点点头,跟着叹息一声,说:“经此一役,江湖上满目疮痍,各门各派都损失了不少好手,我看哪,再过几年,只等游若白、莫苍子一死,这武林就是上官阳说的算了。” 赵姓汉子道:“是啊,早闻西宫主上官阳精通死术,移花接木的手段很是了得,这桩血案人人都知道是他所为,奈何证据不足,也只能道路以目了。” 正谈得兴起,忽听角落里一瘦汉低声道:“西宫坐拥繁华,向来以法立治,实力虽较鲁卫为贵,但也是锋芒初露,尚未脱离中落之局,上官阳、欧阳璧就算再有本事,要想一举击杀正道百余好手,事后还不留半处痕迹,已然不可,况死者所受剑法不一,西宫剑术只不过寥寥数笔,这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声音不大,可人人都听得清楚。众人颇感好奇,纷纷问道:“不是西宫?那凶手又会是谁?” 那瘦汉孤零零的坐在墙角喝酒,与叶、乐二人的位置正好隔着一个斜角,过了良久,才悠悠的道:“这……凶手哪,你们都熟悉得很,就是当年夜走定陶、败八十三名华夏宫弟子的乐逢新了。” 他拖泥带水,一席话连篇累牍,似乎想将凶手的名字掩盖不说,却不料欲盖弥彰,反让众人听得更加亲切。 众人听到“乐逢新”三字,脸色顿变,那皂衫大汉当即怒斥:“笑话!乐大侠何等风范,焉能做得这下作之事?你定是胡说八道。” 坐在叶闻道对桌的刀客也道:“是啊,乐大侠一等一的人物!他的英雄事迹,江淮一带谁都清楚,断不可能是他。”向那瘦汉嘘斥数声,并没人信,倒是叶、乐二人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那瘦汉苦笑数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世间的真伪善恶,哪这么容易分辨?有道是‘盖棺论定’,如今乐逢新生死未知,是好是坏、孰过孰功,又有谁说得清了?这次豫章之祸,江湖上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明白是谁所为。乐逢新既与这一百二十四条性命扯上干系,就算从前再劳苦功高,终究还是难逃罪责。” 赵姓汉子听他有辱贤者,一拍桌子,喝问:“一派胡言!乐大侠封剑归隐,二十多年不见踪迹,你口口声声说他出山杀人,不知是哪只眼睛见过他老人家的?” 那瘦汉冷哼一声:“乐逢新若真的现身,这江湖只怕早翻天了,又哪轮得到你们在这风言风语、胡辩是非?何况以他的剑法,我就算有幸一睹尊容,怕也没命回来。”将碗中酒水喝罢,道:“这豫章惨祸发生之时,各门各派悲愤交集,对实情更是遮遮掩掩,也难怪你们不知。我与李三公子相识一场,几天前接到死讯,星夜赶往平阳庄吊孝……”众人听说他在平阳庄做过吊客,料来不是信口胡吹,连忙将嘴闭上,顿时鄙斥声少了大半。 那瘦汉继续说道:“那日逍遥谷与铸剑山庄一言不合,大动干戈,都被李大公子撵了出去。当晚我与李家兄弟在灵堂守灵,约摸午夜时分,外边人影憧憧,原来那观华子嫌事因不明,便说服李风清等人登门求教。”他略一停顿,酌了碗酒又自喝了,旁边的山羊胡子甚是心急,忙问:“那后来呢?” 那瘦汉道:“大公子本是不想见的,他原就看李风清不起,但想事关重大,只好准了……” 这是有人插问道:“不是传李风清是后主的儿子吗?长歌门都把他供得高高的,李大公子怎么看他不起?” 瘦汉也不搭理他,只接着说:“那观华子假惺惺的给三公子上了柱香,便要大公子去正厅议事。大公子一听这话,气得眉毛都歪了,张手在灵桌上重重一拍,说:‘我三弟含冤莫白,九泉之下尚未安心,这事要么别说,要说就得在他灵前讲个清楚’。” 边上一人点头赞道:“兄弟之情讲到这个份上,这平阳庄的大公子倒也是个人物。” 赵姓汉子道:“是啊,李家这几个兄弟还真相处的好,那二公子就更是让人心疼了,出殡那天哭的像个泪人似的,一路上昏过去好几次呢。” 皂衫大汉道:“塞上风雨思,城中兄弟情!毕竟是手足骨肉,这生死别离的场面,又有谁承受的了?”将旁边声音压下,对那瘦汉道:“兄弟接着说。” 那瘦汉道:“大公子既发了话,观华子也没办法,几人便在灵位前边说起话来。这观华子有心挑衅,开口就说此次事故是铸剑山庄做的手脚。” 皂衫大汉道:“瞧这话说的,这次铸剑山庄损兵折将,就连少庄主都赔进去了。所谓虎毒不食子,项存邦若真是主谋,犯不着连儿子都杀。” 赵姓汉子点头道:“是啊,项老庄主中年得子,自然心疼的不得了。听说这次项老庄主听到爱子身亡的消息,当场就吐血三升,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哪。观华子这无疑就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那瘦汉摇摇头,道:“这倒不是,观华子既敢出此重话,自然是有根据的。” 众人忙问:“什么根据?” 那瘦汉道:“事发之后,平阳庄在出事的荒谷中找到受难者的遗体,并将之大抵安放在城北义庄。当日观华子在义庄检查过尸首,赫然发现其中几具尸体上刻有铸剑山庄的剑法。” 众人听罢大惊,皂衫大汉道:“什么!会有这种事?” 那瘦汉点点头,道:“那观华子似乎有意让铸剑山庄难堪,还特意命人将尸体抬了上来,我定睛一看,硬是吓了一跳,这剑法是铸剑山庄的不假,只是这……功底忒也了得,剑剑都是擢筋割骨,端的不像凡人手笔,我任受其中一剑也够死上十回,听说那探虚子全身上下竟挨了二十多剑,这逍遥谷的内功倒也实在了得。” 他说到这,又有人插话:“虽说探虚子修为不浅,但终归上了年纪,早死晚死没甚区别;项在恩就不同了,他可是铸剑山庄的继承人,他要是死了,师门之间还不得乱套?” 那瘦汉道:“兄台所虑不错!这次项老庄主果断派遣大弟子关在义赶赴豫章,名为排难,实是立储之举。这关在义剑法造诣自然是及不上他师弟的,但性情隐忍,观华子在旁边叫嚣许久,他都一言不发,将来若真能接掌名剑‘城府’,对铸剑山庄而言,也算是不幸之幸。” 先前那刀客忽然道:“自从七年前秦存周行踪成谜,铸剑山庄就一直萎靡不振,这些年难得出了项在恩这样的好手,偏偏又碰上这种倒霉事。唉,这‘剑囚’白上衽创建的淮泗天波,恐怕也只有在杨氏祖孙手里,才能吞吐江湖了。” 那山羊胡子听他们东拉西扯,颇不耐烦,皱着眉毛道:“干你大爷!都在说些什么呢?方才还说凶手是乐大侠,如何现在又转到铸剑山庄头上了?” 那瘦汉并不回话,只是往碗中满酒,不料刚倒一半,酒坛竟已空了。皂衫大汉赶忙招呼店小二添酒,还另叫了一只烧鹅。那瘦汉也不说个谢字,边喝边道:“观华子说是这么说来,但他其实另有一块心病,所以当时点苍派的段长安就说了:‘这又怎样?那些尸体上不照样有逍遥谷的剑法?’” 众人“啊”地一声,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逍遥谷也是凶手吗?” 那瘦汉道:“自然不是,但段长安这话也不是虚言。观华子被他道破心机,当时就冷冷一笑,说:‘你也别得意,贫道早查验过了,那批死人身上剑法如云,也不缺你们点苍山的。’” 他这么一说,原本在门边安心吃肉的胖子坐不住了,骂道:“他娘的!你是在讲经历还是说传奇?把凶手说成孔明似的,什么都会!” 那瘦汉冷哼一声,道:“区区三派剑法,对这凶手而言,算得上什么?这凶手哪,只怕连天下所有的剑招都学全了。” 那胖子浑然不信,将碗一砸,道:“格老子的!我看你们是哑巴说话聋子听——俩都不懂。这天下的剑法无穷无尽,有谁能够学的周全?” 他虽说的莽撞,却也不无道理,众人听他骂的实在,一时也是半信半疑,都朝那瘦汉看去。那瘦汉也不理睬,筛一碗酒喝了,道:“当晚大公子他们在灵堂商议,所说的话我听的清清楚楚。这次遇难尸首,连马匹牲口在内合二百五十九具,查遍尸身,共得剑伤近三百处。这其中剑法属少林寺者十处、原华夏宫十一处、铸剑山庄七处、逍遥谷五处、长歌门两处、雪岭三派七处、其余如华山、青城等门派十四处;此外,另附中原失传剑术十三处、外国剑术二十五处,以及不知名剑法五十四处……” 他每说一句,那山羊胡子就比一下手指,说到此处,忽然停住不说了。 山羊胡子感觉不对,道:“不对啊,才一百多处剑伤,还有一半呢?” 那瘦汉“嘿嘿”一笑,道:“这剩下的一百三十九处剑伤哪……嘿嘿……竟全部得自江南乐氏的‘琢心剑法’!” 第21章 爰其适归 众人听他一笑,脸色都是一通雪白,再听到“江南乐氏”、“琢心剑法”八字,浑身都冒出鸡皮疙瘩来,就连向来不以为然的叶闻道跟乐东云,在听完这句的同时竟也是猝然无语、不寒而栗。这两个从前倍加敬重的名词在此刻已然形同魔鬼一般,似要将每个人的肝胆吓碎。 酒店中良久一阵死寂,终有人醒过神来,道:“这么说……难道乐大侠真是凶手?” 那瘦汉只顾喝酒,并不答话,赵姓汉子道:“向闻‘琢心剑法’乃江南乐氏不传之绝学,现在既然出现了,想必与乐逢新脱不了关系。” 另一人道:“这也未必,乐大侠如真是凶手,这批尸体上刻的该全是‘琢心剑法’才对,如今事有蹊跷,那些杂七杂八的剑法又是从何而来?” 又有人道:“兴许是乐大侠行凶之时,那批武林义士人人自危,慌乱中铸剑山庄给了逍遥谷一剑、点苍山捅了昆仑派一刀也说不定。” 那刀客点头道:“言之有理!听说出事的山谷荒野得很,蛮烟瘴雾的,临难之际,那批人马敌我不分,自相残杀了一通,所以才留下这么些伤痕。” 众人皆以为善,那瘦汉摇摇头,道:“绝无可能。其一,遇难者当中并无少林、崆峒等派弟子,但尸体上仍有这几派绝学,自相鱼肉一说已难立足;其二,这次事故前后历时近一个月,几批遇害者的死亡时间、地点有所不同,除三公子罹难那晚外,之前几批尸体全是各得死所,并无合流的迹象;其三,这刻在尸首上的三百道伤口,风格近乎一致,且无一不是天人之笔,其剑法造诣观止处,就是让当今点苍山的游掌门见了,只怕也只有唏嘘叹息的份。死者当中并无如此高人,因势利导,可见这三百处剑法,全是出自凶手所为。” 他越说越玄,可众人听了都是深信不疑。那胖子吓的连嘴里的肉都掉了,喃喃道:“仅凭一个人就能精通天底下多有的剑法,这……这乐逢新到底是人是鬼?” 皂衫大汉出生江南,对乐逢新自然是敬恭桑梓,此刻听的万念俱灰,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乐大侠会是凶手?我……我还是不信,难道就没别的说法了?” 那瘦汉道:“说法当然不止一种。那晚众人大发议论,也曾提到别的原因。比如逍遥谷的观华子就认为此事与七年前黄山谜案有关。” 众人惊道:“黄山谜案?” 那瘦汉点点头,道:“诸位可曾记得,至道三年太宗皇帝驾崩,关于寿王即立合理与否,江南一带甚嚣尘上,风传赵丞相书信中所提到的‘金匮之盟’一事?” 皂衫大汉颔首道:“记得。当年朝野震惊,南武林乱作一团,各派首脑聚会黄山,结果竟去而不返,一千多人至今下落不明,堪为武林中一大奇案。” 那瘦汉道:“是啊,这其中不乏能人,譬如铸剑山庄的秦大侠、逍遥谷的归尘子,还有衡山派的楚掌门,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剑道高手。他们这一失踪,北武林哪有不生疑的?所以观华子说这七年中,秦存周非但没死,更还有一番不为人知的奇遇,这次的豫章之祸也许就是这一千多人下的杀手。” 那刀客道:“这只怕说不过去。即便真是秦存周、楚顾思行凶杀人,所用的亦不过是本门剑技,至于少林寺、华夏宫等北派武学,还有江南乐氏的‘琢心剑法’,他们又是从何学会?” 那瘦汉道:“不错,此事捕风捉影,所以大公子等人思考再三,对这观点只是存而不议。倒是汉口刀会的严门主心思缜密,见解颇有几分可信。” 山羊胡子急道:“他又有什么见解啦?” 那瘦汉喝下口酒,道:“大家想必知道,天山派的晁掌门自得位之后,便止步中原,反而在西极国度结交了不少异族朋友。上个月曾有一名外籍男子对晁掌门说,豫章附近藏了一把宝剑,晁掌门听说后便与点苍、昆仑两派通信,三家联手往豫章寻剑。逍遥谷事前闻到风声,也率同北宫暗中南下,这祸事便是这么发生的。” 皂衫大汉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瘦汉咬了一口烧鹅,续道:“结果几派人马来到豫章,非但没见什么宝剑,竟连性命也丢了,事后在尸体上还发现了不少外国剑术,所以严门主认为此次事故乃是国外武林预谋所为,其罪魁祸首就是那位放出假消息的外籍男子。”他说的切实可信,众人听了连连应是。 那刀客自以为真相大白,将桌子一拍,道:“摆明的嘛,事实就是这样。” 那瘦汉却道:“事实是否如此,却也不好言说,毕竟空口无凭,没有实在证据。”刚一说完,那皂衫大汉“嘿”地一声,道:“前言不搭后语!敢情你诬蔑乐大侠是凶手,就有证据了?” 那瘦汉道:“这是自然,当夜议会的都是各派耆宿,若无三头六证,又怎敢妄下如此论断?”皂衫大汉怒道:“好,那你倒是说说,都是些什么证据?” 那瘦汉道:“除那一百三十九处剑痕外,另有两处铁证,盖因铸剑山庄的项少庄主,竟是死在华夏宫的‘人鬼剑’手上。”皂衫大汉、刀客等人一听到“人鬼剑”几字,脸色大变。 那瘦汉又道:“众所周知,这人鬼剑乃原华夏宫储宫主、‘鬼剑神卜’钟离青的得意之作,后来乐逢新夜走定陶,败宫中弟子八十三人,钟离青就委身做了乐逢新的仆人,直到后来乐逢新武夷封剑,隐姓埋名,钟离青都是紧随其侧的。他们的交情,便如月光与影子,要么一起出来,要么全都没有。如今‘琢心剑法’跟‘青冥剑法’竞相出现,也难保不是这主仆二人作怪了。” 皂衫大汉道:“这有什么?或许是凶手神通广大,将这两种剑法一并偷学了呢。”那瘦汉冷冷一笑,道:“那天搜寻遇难者遗骸时,探虚子与项少庄主的尸身是在一里外寻获的……”说到这,就有人插话道:“那把宝剑呢?可曾被他们找到?” 那瘦汉摇摇头:“这我倒没听人说过,兴许这宝剑云云,原本就子虚乌有,只是凶手蛊惑人的假象罢了。”悠悠对着酒碗叹了口气,道:“当时项少庄主的用剑被斩作两截……” 这时又有人插话:“铸剑山庄向以冶铁锻炼为能事,打造出的兵刃无不精良,武林中千金难求,哪能轻易就被斩断?这凶手用的难道是敷和宝剑么?” 那瘦汉没接他的茬,只接着说:“……断口处泛有清光,乃是毁于实剑之体。他武艺深厚,事发时定是与那凶手有过一番周旋,兴许还见过那凶手的真正面目,所以当日发现项在恩的尸身时,在他手下赫然写着半个‘青’字。” 赵姓汉子惊道:“半个‘青’字?是指钟离青吗?”那瘦汉点点头。 皂衫大汉却道:“事发当晚乌云密布,项少庄主如何能看清凶手容颜,再说他两人年龄相差悬殊,之前未必见过,便是看清了项少庄主也不定认得出来。这定是庸人之见。” 那瘦汉道:“虽说当夜月光暗淡,可要认出钟离青却也不难,此人信奉易学,终日袭一件青色道袍,远见一名道士打扮的便是。”说着冷冷一笑,接着道:“这人可邪门的紧哪,当年名震天下的华夏宫就是毁在他手上,如今人鬼剑复出,江湖上谁不得多留一个心眼?”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皂衫大汉道:“尽管如此,也只能说明钟离青是凶手,如何干乐大侠的事?”那瘦汉“哼”地一声,道:“仆从行凶不干主人的事,那儿子犯法总与老子有关吧?”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满腹狐疑,都道:“什么儿子老子的?你倒是说清楚。” 那瘦汉道:“三公子出事的那晚,正值八大派齐聚豫章,大伙原本就着前日弟子失踪一事在庄上议会商讨,哪知中途却跳出来一个外人,说是来为主客两家主持公道的,名字唤作唐游……” 乐东云初听自己假名,心头不禁一窒,那瘦汉道:“你们猜怎么着?这唐游可不简单呐,非但能言善道,就连江南乐氏的家传绝技——琢心剑法,也使得像模像样。” 众人大吃一惊,赵姓汉子又惊又疑道:“此人竟会琢心剑法?这是真是假?” 那瘦汉道:“众目睽睽之下,焉能有假?当时举座震惊,纷纷要将他来擒拿,若非点苍、天山两派疏忽,又岂会容他逃走?” 那刀客惊道:“什么?这么多人都抓不住他一个?这唐游的剑法竟如此了得?” 那瘦汉摇摇头,道:“这倒不是,听人说那唐游用的虽是琢心剑法,但技艺平平,拿在当晚的人马中比较,充其量也是二流角色。只是此人轻功不弱,坐下又有一匹快马,这才让他走脱了。” 那山羊胡子道:“既然他剑法并不高超,那此番血案想必与他无关了。”众人都是应声点头。 那瘦汉一声怪笑,道:“结果如何,尚且言之过早,这事怪就怪在后头。当夜大家见唐游逃脱,便各自组织人马追捕。那唐游身负刀伤,原本是逃不远的,哪知他早有预谋,一路只往一个方向逃奔,这下便惹出事来。” 唐游心道:“当时我身受重伤,脑里一片茫然,只得任着马儿奔跑,便连自己也不知逃到何方,更别说有什么预谋了。” 皂衫大汉急问道:“西南方又怎么了?如何却逃不得?” 那瘦汉道:“兄台有所不知,前次六大派南下寻剑,所失踪弟子的遗体恰是在西南方二十里的山谷里寻得,那儿深山长谷,荒无人烟,必定是凶手的藏匿之地。当夜就是这唐游将大伙引入谷中,才导致李三公子他们身遭杀祸。” 那瘦汉喝下一碗酒,叹道:“三公子他们跟着进了山谷,便全给凶手杀了,唯独这唐游不同,事后寻遍了山谷,都不见有他的尸体,可见这人与凶手的关系,嘿嘿,实在微妙的紧哪。” 赵姓汉子道:“如此说来,这唐游该是乐逢新的儿子,此人既会乐家剑法,又有此番遭遇,何况乐逢新乃是南唐国人,他儿子为掩饰身份,改国号为姓,也甚有可能。” 山羊胡子也道:“是啊,不过项在恩临终前还写着半个‘青’字,可见这杀人的罪过,钟离青也是有的,说不定段干云、赵仲全他们也有份。” 皂衫大汉仍不死心,声音却已低了:“果真如此,那乐大侠杀这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 那瘦汉道:“这正是问题的关键,虽说早年乐逢新与平阳庄有过恩怨,但权因报复就将整个江湖得罪了一番,也甚不合常理,也许这乐逢新另有野心。唉,他老人家剑法超神,若真动起手来,这江湖只怕活不过几年了。” 众人听到此处,顿时深感悲怆,不由都叹了口气,倒是乐东云满腹疑团,心似悬锥。 两人惴惴吃罢午饭,便雇船渡河,刚过了渝水,却见两岸难民奔走,满目哀鸿之色,一问才知近月袁州的李渠淤塞,城中饮水恶臭,加之州府处理不当,以致暴发疫情,如今举州百姓都流离在外。 乐东云听了方寸大乱,只恐妻儿遭逢不测,叶闻道深知他的坐骑有日行八百里的本事,当即道:“亲者,属也。如今家人蒙难,乐兄速去救护,你我来日再聚不迟。”乐东云应是,当即辞别叶闻道,星夜催马归程。 第22章 寝成孔安 一路上只见白骨蔽野,或儿丧父,或母泣子,哀号悲歌,声震林木。 乐东云心弦紧绷,快马赶回家中一看,家乡父老十去其八,妻儿竟没了踪影。 乐东云心乱如麻,也顾不得许多,只一一向沿途难民盘问,人群中遇见同村的王阿四,得知疠毒来袭之日,村里慌作一团,妻子已跟着一批人往东北边逃难去了。 乐东云甚是慌张,回头渡过渝水,对岸却已尸横遍野,成群腐蝇逐臭,嗡嗡乱飞,空气里四处散发着一阵恶腥气味。 乐东云触目崩心,渐感冲虚伏热,烦渴难耐,几日颠簸,身子消瘦了大截,这日黄昏将至,到得一片林中,不知为何忽心如刀绞。 此时秋阳初照,林中树影参差,几只乌鸦哇哇乱叫,一同向着旁边丛中飞去。乐东云心绪难宁,复行向左,竟见妻子躺在一棵树下,身上身下盘绕着数十只乌鸦。 乐东云大叫一声:“滚开!”铁剑一甩,将三只乌鸦钉死在树上,余鸦见了纷纷逃散。 乐东云悲恸交集,一把扑到妻子跟前将她抱起,却觉肌肤所触,尽是一片冰凉,妻子脸上、手上已然黑斑遍布,竟死去多时了。 乐东云悲痛欲绝,似整片天空都塌降下来,四周世界顿时黯淡无光,慌乱中只将妻子揽在怀里,泪水扑簌簌的往外流。 他尽力克制悲伤,四下里叫喊着儿子的名字:“新何,新何,爹爹来了,你快快出来……”连叫数声,均无反应。 乐东云痛失妻偶,再不想失去亲儿,念及岳父正隐居在附近山麓,想孩子极有可能前去寻救,当即在树下掘个小坑,惨惨将妻子尸身掩埋,便快马向北而去。 一路飞奔过云霞,看着西边的月儿爬上山头,迤逦转入中天,四周山势正愈发高耸,约摸又驰了三里路程,天光惨淡,一座黑压压的山谷巍然挺立眼前,将这半边月弦挡在山后。 这山谷甚是狭窄,两侧崖壁笔直升起,相距不过七尺,其间岚雾肆生,甚有寒意,乐东云微微抬头,只见月亮光斜射在崖壁之间,将两侧山壁映得幽白一片,四周之地,便如水银倾泻了一般。 乐东云借着寒气,不禁打个寒战,将怀中骨肉揣紧,坐下马蹄声碎,将山谷里踏的满是回声。 乘马深入,行至谷腹,忽寒风骤起,将乐东云人马困在其中。 骏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险些就要将乐东云甩了下来。 东东云喝道:“好一阵贼风!”强拉缰绳,硬逼爱马停下。 只这止息功夫,谷中马蹄声由南而北,自西向东,一时全都停了下来。 乐东云“咦”了一声,只觉这种寂静来的实在突然,细耳倾听,竟连那肆意的风声也闻不到半处。 便是这死寂之中,谷涧内忽又步音跫然,乐东云隔着岚雾看去,隐约见前方人影浮动,趁着茫茫夜色向这边走来。 步声轻如鸿羽,便似月光触地一般柔软,然踩在乐东云心头却出奇的疼痛。 乐东云强敛心神,朗声问道:“前面是哪位朋友?星夜在此,有何赐教?” 这话礼气十足,问的也颇为直接,然那人却不答话,只是踏着青萍款款行来,夜风游动,将他一贯青色的道袍左右飘拽,身后的月光将他那背负长剑的影子刻在地上,随他的廓然独行在地上越拉越长,离乐东云越来越近。 这时候,空气里传来乐东云的声音:“原来是你!”语气平谈,不知是喜是忧…… ※ ※ ※ ※ ※ 八月秋风斜吹洛水,河畔桐叶应风而落,飞入洛阳东城。 残阳隐入西墙,余晖烂漫,深衣男子独立黄昏中,静静地感受着这份多少显得落寞,却又厚重非凡的秋意。 这时,远处的长街上行来一辆马车,夕阳之下,马车在街道上拉了条长长的影子。 忽听车上一人道:“他娘的,那‘落梅居’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何以这一街之上不见半个活人?冲老子急了,我自个掏钱在北市坊买块地,保准好上那破庄百倍。”语气粗犷,听声音年龄不下五十。 又一人道:“这怎么行?老爷临行时吩咐好的,非‘落梅居’不住,禁师哥可不能胡乱坏了规矩。”声道温和,年纪却也过了半百。 先一人道:“坏规矩怎么了?老子就要坏他规矩,你能怎么着?” 后一人叹了口气,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算是老爷虑事不周,可当年我等避难江湖、寄寓四海之时若非蒙他接纳,只怕如今……” 话没说完,先一人道:“接纳?狗屁接纳!当年要不是无怀奏那厮看不起人,以老子的脾性,又岂甘仰人鼻息,作一付奴颜婢膝之态?我们给他卖了三十年的命,坏事做尽,赚得恶名无数,如今他加官进禄,岂能不嫌弃的?只是虎毒尚不食子,他倒好,将坠月刀一扔,直接与少爷绝了父子之情,接着顺水推船,打发咱来这鸟地方受罪,简直就是胡闹!现在我们的主子是少爷,你若还当他娘的走狗,老子第一个不饶你。” 后一人垂头叹息,便不再说话,反是坐在最右边的一人大声道:“易姑娘、少爷,归海禁这畜生煽动人员要造反啦。” 那名作归海禁的人听罢大怒,喝道:“要你他妈的告老子的状。”右脚一踢,便把那人踹下车去。 那人“哎唷”一声,立马爬上车来,道:“贼厮鸟打人?”扑上去和归海禁打作一团。 忽然车帷揭开,一名五旬妇人探出头来,道:“你们三个老东西别吵,易姑娘要发脾气了。” 归海禁二人听罢收手,各自“哼”了一声,待那妇人进去,彼此瞧着别扭,却又动起手来。 二人打的兴起,马车晃荡不休,不知什么时候,听一声音道:“易姑娘来了,快快住手。” 归海禁此时右拳即将击中对方脑袋,另一人亦不示弱,马上就要打归海禁一个耳刮,但听到“易姑娘”三字,全身不禁凉了半截,连即起身就坐。 那“易姑娘”走出马车,道:“乐正苍、归海禁,你们这两个老鬼又在打架……” 落日之下,依稀可见那“易姑娘”罗绮文秀,身材娇小,竟是一名豆蔻少女,只听她声音清脆响亮,将“闹事”的乐正、归海二人说的喏喏认错。 乐正苍、归海禁心怒难平,此刻却只好俯首认栽。 那少女道:“父子之情,本就是一体两分、同气异息,箕裘之隙,白璧微瑕,再也平常不过。纵便老爷、少爷真是失和,也轮不到你们这帮奴才顾影言他。” 乐正苍连忙表示清白,插口道:“这是归海禁说的,可不关我的事。” 那少女细眉微颦,道:“要你插嘴?你俩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鸟,下次要闹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可别在这里丢人。”指指一侧专心驾马的子车诱,道:“没事多学学人家诱伯伯,别整天活不出个人样。”各瞪了二人一眼,方才行入车去。 乐正苍、归海禁长松口气,怒目忽然转向正在驾马的师弟。 子车诱感受杀气,忙道:“一不小心受了表扬,两位师哥不会怪我吧?” 三人一路嘀咕不停,时有强辩,只是殷鉴在前,倒也没再动粗。 车行辘辘,不一刻天已暗了下来,却听车里一声音道:“停一下车。”正是那位少女所发。 乐正苍、归海禁正在斗嘴,听毕当即住口。 那少女行步出来,道:“申时都过了,怎么还没到呢?诱伯伯,你停一下车,待我去问问这一带的人家。” 沉足下车,晚风惊掠,路上枫红翻滚,那少女眨眨眼睛,环顾四周,暮霭沉沉中隐约见路旁庄府门前站着一位深衣男子。 那少女笑道:“大哥哥,请问……”声音极甜,然只说了这五个字就闭口不说了。 深衣男子微笑低头,道:“远来多劳!方某辜受董大人之托,在此恭迎诸位。”语气谦敬,甚于君子。 众人连日劳顿,此刻一听抵程,无不欢喜,乐正苍拍手大呼,归海禁抱住子车诱大声道:“他妈的,终于到了。” 深衣男子剑眉微动,笑意却依旧不改,金风萧瑟,庄前梧桐纷纷落叶。 深衣男子道:“秋深意重,寒舍酒菜尚温,诸位长路跋涉,多有疲惫,还请快快入庄。” 众人应是,深衣男子久立秋意之中,微笑如前,恍若深爱此地,良久不愿离去。 秋风暂起,车帷由此吹开,一名华冠丽服的少年手捧刀剑从中出来。 年少多愁,本无可厚非,但愁目如电,却使此地的主人开始感觉到不快。 桐叶飘零不止,深衣男子细细回味着那道眼神,微笑道:“诸位请随我来。”轻裳回荡之间,他离开了那块站立了很久的地方,转身朝门内走去…… 而这一切都被千里外的青衣道士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他默然立于璧山之上,细想洛阳城昏深桐落、门庭杳然的每一瞬间,背上的长剑欲悬未悬,便也似在叹息一般。 秋之风席席而生,从山底一直吹到山头,顺着青衣道士的衣袂带过剑缨,再吹到天末。 青衣道士回味索然,缓缓下了山头,一路西返,日暮之时,竟来到前日乐东云经过的那处山谷当中。 这里本很少有人走的。 如血的残阳,还有这川无边无际的烟草,都能证明历史已将她遗忘,再不复以往的辉煌,取而代之的只能是这无垠的落拓与凄凉。 数声寒鸦点缀,斜阳西愀,原本空虚的山谷顿时一片殷红,青衣道士悄无声息地经过这片莽莽的野草地,慢慢走到那座天生亭前,痴痴地看着这个得归于天的尖角建筑。 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在杀完人后竟会有种强烈的负罪感,青衣道士怔怔的望着这个攸关于自己生死的地方,应该平静的心灵跌宕无休。 这六十年的情感对于有上千年履历的他来说足以视如敝屣,可自己却为何会这般介怀呢? 难道是天运的失衡让过去的使命得以改变,还是给自己的犹豫蒙蔽了心眼,他全然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的剑与主人没变就行。 然而之于后者,青衣道士却也感觉到了几处迷惘。 背剑沉浮若萍,青衣道士背光而立,久伫于红晕与迷惘之中,天外的风飘然而至,没落的芳草地一下子泛起层层涟漪,推滥至远方。 古老的天生亭廓然独居,便也似将千百年来的沧桑看淡,于是游子叹息,故人肠断,就连萧瑟的秋之为气也因之衰减。 青衣道士只身孤影,喟然俯仰。 俯仰于泱泱大世,竟无明白自己心境之人,这无非如梅开后百花无颜的不羁与寂寞,亦然是一种遍寻空山不见青苔的穷途之哭。 他登然一啸,喝退风之绸缪缱绻,却唤回了前尘的所有记忆。 天生亭如是,青衣长剑亦如是,而所谓的人间却已污浊不堪,青衣道士眉眼虚张,愤世嫉俗的目光正告诉寰宇大地,于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三人,余下之众,但蝼蚁浮尘,尽可否决杀戮。 这绝非狂妄无稽之谈,而是天命在孤、不容置疑的讣告。 挟剑饮草木之青霜,青鬓下便露了一道锋芒,青衣道士仰视残阳之落处,青袖的宽阔里忽多出一张画卷。 画面上,一浑身白甲的年轻男子傲立军中。 而这份威武无比的豪情,却被陈旧的纸张、隐现稀疏的墨迹以及粗俗的笔法彻底背叛,消失的无影无踪。 夕阳斜下,向晚的茱荑俯首,似无奈,似臣服,更似沉睡于寂静的荒芜中,不愿直面那尘封了很久很久的梦。 逾时余晖敛入山后,本来通红的山谷一时黯淡,草木含悲,深谷低沉,就连似是旧人的天生亭也开始沉默,一切的一切,都静止停滞下来,唯有那消逝的风别面吹拂,隐隐带着那青衣道士啜泣不已的哭啼之声…… 第23章 寤寐思服 登阁晓望,楼下一片火光,数千名军士自四面八方绵绵赶来,将国公府围的水泄不通,一人手扬诏书绕着府邸,在诸军阵前飞马宣诏: “圣上亲旨,凡我三军将士静听:朕蒙附祖上福祉,登临极贵,恒念先帝事业之未竟,而常思怀民于柔水、施政以仁德,百官尽善,国士咸服。徐国公李汝,从先帝开疆,功在绛滕,然每每廷议,皆出不良之言,实怀叵测之心,今又勾结吴越之兵,密谋作乱,欲陷山河于无色,枉宗庙之不辜,使天地之尊卑性改,日月之主从位易,虽新莽、梁朱不过如此。朕践位之初,未曾有功于家国,唯不忍百姓横遭战火,而生灵复归劫祸,故泣血书诏,罪己除奸,宣削李汝国公爵位,去其将权,朕之子民,盖顺天命讨不臣,匡扶社稷,切莫姑息!” 声道磊落,传闻甚远,三军将士无不动容,而这每字每句听在李汝耳里,却似无尽的嘲弄一般,使他倍感凄怅。 前门边镐,后门皇甫晖,这些曾任自己麾下副使、随自己东征西讨了近十年的亲信在自己身犯不测之时表现得竟如此的泰然,这让李汝心寒如水。 边镐袭一身盔甲端坐于红云马上,手中白玉戟在夜色中隐生光芒,但见他策马回头,对着三军说道:“凡我江南兵,擅入国公府邸者死,有伤府中人物者死,妄论国公是非者,亦死。” 他不避帝诏之讳,仍呼李汝为“国公”,本犯大忌,然他英气夺人,捭阖睥睨之间,辞严义正,诸军听了尽然生畏。 李汝独立高楼,长叹一声,道:“边将军别来无恙?” 边镐将白玉戟竖插于地,抱拳道:“介胄在身,不便行礼,君侯勿以为怪!” 李汝惨笑道:“带罪之人,何劳边将军过蒙垂青?边将军,我今日即死,只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能否相告?” 边镐道:“君侯何出此言。末将自弱冠跟随君侯,八年来擐甲执锐,不愧男儿之色,愿本足矣,至于效伏波之功,得今日之贵,更是全赖君侯榷举,有此知遇之恩,末将三生难报,何况一言之事?” 李汝点头道:“边将军既如此重义,李某也就明白地说了。敢问边将军此次率兵前来,所受之命可是陛下亲授?” 边镐低头叹道:“不瞒君侯,末将此番勤王,确实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昨夜宣我等入宫赐宴,名为灭闽之赏,实则要我等擒拿君侯。末将本不信君侯谋逆之事,今日之举,不过尽人臣之本分而已。” 李汝听罢摇头苦笑,转身便离去了。 边镐忙道:“君侯如有委屈,劳请打开府门,容末将一人进入,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君侯举家无虞,届时君侯以有用之身向圣上请罪,或有转机。” 李汝如若无闻,摇摇晃晃的下楼而去。 边镐情绪大挫,忽听西面号响,随后一人高声道:“子时已过,后军原地驻守,前军准备攻门。” 声音由远而近,渐发辽阔,诸军听了无不慷慨。 边镐沉吸口气,将白玉戟挽回手中,驾马向前行了数步,后边士卒紧随将后,顿时国公府的门墙便显得动则欲摧了。 正在此时,原本苍茫的月色忽然暗了一下,边镐浓眉一褶,仰头一看,却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飞入国公府中。 李汝万念俱灰,悠悠下了楼,回到房中。此时李夫人正在床前给婴儿喂奶,李汝道:“孩子怎么样了?” 李夫人道:“刚吃完奶,已经睡了。” 李汝点点头,道:“让……让我再抱抱他。”李夫人应是。 李汝抱过孩子,手臂忽颤抖不已,双目便似给烟熏了一般,泪水流个不停。 李夫人从后面将丈夫紧紧抱住,李汝哽咽的道:“对……对不起……” 李夫人摇摇头,将脸靠在丈夫的后肩,道:“我不怪你……”轻轻一叹,身体便缓缓瘫了下来。 李汝惊道:“索儿……”回身一看,妻子已用金簪抹颈自尽了。 李汝苦笑道:“好,好……”抚了抚爱妻冰冷的脸颊,又望了望壁上那把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宝剑,一时心绪如麻,他怔怔地看着怀中的骨肉,泣道:“我儿仓思,非是为父心狠,实是天意逆我父子,莫可奈何。”言毕大叫一声,将孩子重重摔下。 就在此时,门外一声音道:“将军休得如此。” 声发之处,一人飞身闯入,将婴儿一把接到怀中。 李汝定睛一看,见此人一身黑色劲装,剑眉入鬓,长发不结冠束,大有在野之气,正是自己副将游览,他因灭闽有功,已迁往剑州任事,今夜到此,实出意料。 李汝又惊又喜,道:“少怀因何来此?” 游览道:“属下自远调离京,猜知上与将军有虞,唯恐将军身遭不测,乃四处打探京都消息。近闻吴越进犯,朝廷借戍边之名把将军府兵调尽,便料定那昏君要对将军下手,于是弃了官位,星夜过来施救,所幸赶到及时,将军尚无大碍。” 李汝惨笑道:“我沦落如此,相救何及?少怀这片好意,我心领了。你速速离去,可莫因我误了大好前程。” 游览道:“将军哪儿话。我游览出身低微,早将功名看得淡了,又岂能像他人一般,作堂上燕、衔泥赴炎热?将军但跟我来,定可逃生。” 李汝摇摇头,道:“今陛下质疑于我,我若一去,岂不是受人把柄?” 游览急道:“事到如今将军还不明白吗?那昏君早决意杀害将军,却与将军所为无关。今日国公府中无一兵一卒,他却派了五千士胄前来围困,无非就是要断了将军的生路。一旦外面兵马进来,将军即遭杀祸,传入宫中的不过一颗头颅而已,面圣辩解之事,更不消提。” 这话确实不假,李汝又怎能不知,只是顾及人臣之节,或生徼幸。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我李汝从先帝以来,自问为国秉忠,不曾怀有二心,何以陛下逼我至斯耶?” 游览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古来之事,大抵若此。况将军引仁义之师,伐殷灭闽,威加四海,功盖一国,三军唯将军以瞻望,百姓非国公而不从,举国之内,将军的庙灶只怕比皇上还多,这番景象,又岂是那昏君愿意见到的?” 李汝不言,游览接着道:“从来戴震主之祸、挟不赏之功者,固文种、彭越辈,以将军之声望,焉可蹈其覆辙?侧门守将蒋演,属下曾有恩于他,彼亦久仰将军为人,甘愿投效,将军得他相助,必可逃生。” 李汝道:“既逃得生,则其后何?” 游览冷冷一笑,道:“将军播威名于江左,一旦得生,即召集旧部兵马杀回京城,倚将军之威望,南顾改国易耳。到时将军诛杀陈觉、冯延巳等妄逆,如周公辅成王之事。如若那昏君不从,索性连他也废了,将军亲登大宝,富国强兵,效秦王一扫六合,匡统天下,岂不快哉?” 李汝听到“匡统天下”四字,心神一荡,但念及先帝,终是不允。 游览再三劝说无益,便道:“关外契丹,自晋以来尽占燕云之地,常有吞我华夏之心,属下久欲驱逐。近闻汉国郭威豪爽负气,志在北上,我等前往投奔,助他收复失地,还后世以安宁,亦称快意。”李汝仍是摇头。 此时府外马声嘶鸣,一片躁动,想是边镐等人已然发动攻势。 游览急道:“左右将军不肯,属下还有一个去处。属下未随将军之时,仗游草莽,出入江湖,在道上结识了不少人物,将军此从我去,虽无今日之富贵,然酒肉原野,饮马长城,却比这等羁绊的日子逍遥自在的多。” 刚一说完,西面一声巨响,大门已被攻破,顿时成群结队的兵士如浪花一般涌了进来,呐喊声充斥着整个府邸。 游览见李汝不言,急道:“将军,男儿死而名存,性命之轻重,岂能付与鸿毛……” 李汝惨然一笑,道:“我的苦衷,你又如何能够知道?我不能走,唉……”轻叹一声,缓缓走到墙边,将壁上宝剑取下,道:“细细想来,这柄紫微剑已跟了我十年,如今我也用不上了,且就送给你。只望你能好好照养仓思,教他勿忘乃父之志,兴复我唐。” 游览接过宝剑,垂泪道:“将军……”李汝幽幽一叹,背过身去。 游览忧恨焦急,眼见房外人影晃动,只得抱着婴儿离开。 此时府中火光冲天,人马横行,到处都交织着呐喊啼哭声。游览揽着婴儿登上屋顶,借着夜色一路逃遁。 刚出侧门,一颗首级赫然在地,随而身后一声兽鸣,一人喝道:“游将军欲效公孙杵臼匿婴之事乎?” 游览转身一看,只见边镐乘马执戟,仗着冲天火光厉声道:“速速将婴儿放下。” 游览心乱横生,亦大声道:“边将军,当年国公待你我如何,你忘了吗?何苦逼我至绝地?” 边镐道:“提携之恩,岂敢错忘?只是家国之事,边某不敢以私废公。” 游览冷笑数声,道:“以私废公?说的好听!难道在你眼里,国公这些年为国做的一切都是个人之私,而那昏君听信暗言、自坏长城反倒是公事了?” 边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圣上出言不逊。” 游览道:“这又怎样?游某今日横竖不过一死,却有什么抛放不下?当年烈祖驾崩,若非国公匡助,这昏君无德无功,又岂能坐稳这个江山?今夜我若不死,必从伍员投吴灭楚之故事,将这昏君鞭挞三百,以申国公今夜冤屈……” 他越说越怒,话锋极尽犀利,边镐脸色铁青,怒喝道:“乱臣贼子,受死!”坐下红马一跃,手中白玉戟已稳稳插入游览胸口。 游览嘿嘿苦笑,道:“这……这就是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吗……”嘴里胸前涌出大量鲜血,将怀中襁褓染红了一片,他咳嗽数声,终于无力的倒在地上,怀中婴儿被这么一摔,吓的哇哇大哭。 边镐闻声一愣,看着被自己刺倒的昔日同袍,又看了看那把掉落一旁的紫微软剑,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心头便也似在滴血一样…… 梦止的另一头,却是遥远的西北。 此时已是午夜,薄衣老者于灯前坐起,长长的吐了口气:六十年了,这个梦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脑里飘荡回旋,难以磨灭。 他怅然出户,仰望幽冥,只见月色朦胧,一道凉风自南而来,席席吹入屋内。 薄衣老者回身环望,依稀之中,只觉一切都已变了,唯独不变的,只有那横置案上的紫微剑,以及那张高挂在壁上的《故国山河图》。 第24章 亦有斯容 再说洪州亦名豫章,滨临于鄱阳湖之左。全境多是平川,唯西北处丘陵起伏。 当年九转溪一役,段干云痛丧妻偶,兴味甚是阑珊,遂与乐逢新诀别,带着六岁的乐东云与女儿另觅容身之所。行至北山山脉时,见其中一山云萦雾绕,隐有仙气,乃入住深居,其时正是建子之月,山上草木凋落,段干云感于时宜,便称此山作“子月山”。 转眼十余年过去,昔日童幼俱已成人,段干云厌倦尘世,早生独处之心,只待乐东云及段干秀婚成,便遣女婿女儿出谷居住。 其间七年,乐东云夫妇时有回谷看望,但段干云脾性孤僻,每每都是稍待片刻就强令逐客,留宿款待之事,那就更不用提了。 乐东云亦知岳父癖独,奈何家道中落,父母自九转溪事后,十多年来不闻声迹,身为人子,不免常生泣杖之思,因此自孩子出世以来,便常年在外打探双亲音讯,年节回家,于父辈先迹诸疑难处也只得向岳父打听,极少在妻子身边停留。 段干秀知道丈夫家事频繁,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孩子天天嚷着要见爹爹,段干秀也没办法,整日教儿子读书认字消遣时光,日子本过的清平,不料上月袁州暴发瘟疫,又兼州官管制不严,竟致戾气四处蔓延,江西道左,罹者十丧其七,洪州之地亦有半余人染疾,整州百姓无不惊栗,各自逃亡,段干秀也带着孩子一路北上,欲往子月谷暂住数月,以避疫情。 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路上人流接踵,来往之中,段干秀竟也染上了疠毒。这瘟疫甚是厉害,不过两日,段干秀就冲虚伏热,烦渴难耐,身子消瘦了大截。 段干秀不堪折磨,早有轻生之念,只是为母则强,不忍儿子无人照料,母子俩步履蹒跚的走了数日,这日行到北山山麓,离子月山不过三四里地,段干秀浑身燥热,便似一团热火从心头冲起,将五腑六脏翻腾了一般。 她自知病入膏肓,难以自救,当下靠在路边,将后事及自保之法告诉儿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是时新何刚满六岁,见母亲一动不动,急的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可母亲的身子早已凉了,从前纵容自己撒娇哭闹的怀抱如今冷的像一处冰窟,就连她合眼时流下的泪珠滴在自己脸上也是一片冰凉。 他初逢大难,却也颇为坚强,慌乱中想起母亲临终时的遗言,料知外公就住在前边不远,当即用树枝落叶将母亲尸身遮掩好,便去向外公求救。 一路跑跑停停,看着西边的月儿爬上山头,迤逦转入中天,四周山势正愈发高耸,约摸走了三里路程,天光惨淡,一座黑压压的高山巍然挺立眼前,将这半边月弦挡在山后。 新何耳听丛林里几声狼嗥,忧心如捣,环视四周,那山雾正带着野露在幽暗中盈盈起舞,便似一名不经意沦落人间的仙子,回身举步,款步姗姗,动辄清霜满袖,如意处却又深隐晦藏,无影无声,杳不可闻。 新何五味杂陈,抬头见银光缥缈,漫天的残辰冷星,子月山上已然黄茅白苇,绿暗红稀,一片荒芜景象,沧桑了许久的山道尽被杂草遮盖的严严实实。 新何满腔悲戚,撑着弱小的身子蹒跚爬到山腰,腹内心血翻滚,竟似要将滚烫的心儿呕了出来,朦胧之中忽听天上一个声音道:“吾友,庶几夙夜,月沉三秋,孤欲同汝采萧于东南山上,可乎?” 新何仰头一看,迷茫间但见三千烦恼丝乱,一孤高男子身披玄色裘袍,唯然立于月色翳没处,身后的木叶纷竞,玄衣男子左顾一笑,深暗的披风下星回光转,六根如缬草般细长的手指已抵至新何面前。 新何精疲力竭,痴痴望着这谷里突来的第三者,顿时泪如雨下,颤栗着将小手放在那人手心,身子便倒了下去。 玄衣男子悠悠一叹,转而把这个孩子抱入怀中。 月色暧暧,山上晚风瑟瑟,林木萧索,玄衣男子缄口无言,沿着没落的山道缓缓行上山顶,冷月堪破远山之苍茫,照得深林里一片寒碧。 也就在这时,对面山下竟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高声道:“世路茫茫,红尘冉冉,料青山未老,竞惹朱颜妒。尚惜瑶台游子,缥缈飞鸿,虽解雪莲苦,空寒天山路。哈哈,百年过客,寸心千古,节度使大人久别无恙?” 声发之处,一青衣道士背负长剑、踏着纷纷秋叶走上山来,望尘拜于玄衣男子膝前。 玄衣男子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阁下不避斧钺,丹心如故,请不必多礼!” 青衣道士俯首应是,从容半带,背间长剑忽颤抖不已。 青衣道士惊道:“有人?”长剑半出宝匣,便要将那第三处呼吸断送。 玄衣男子右袖一摆,摇头暗示不可。 青衣道士眉印深陷,道:“是钧天部的人物吗?” 玄衣男子傲然道:“如何?” 青衣道士冷笑道:“逆天改命,岂容得属垣之耳?但为苦系之树,不由人不杀之。”背上白光闪掠,长剑疾向节度使怀里飞去。 玄衣男子喝道:“放肆!”左袖随披风起伏,将那柄长剑化作虚无。 青衣道士怒道:“可笑!这便是我主所谓的陈雷之交吗?” 玄衣男子道:“若非,则令主何?做你的剑下之鬼吗?”地起氅羽之波澜,将怀中男孩轻轻放下。 青衣道士听罢大惊,细细打量身前这个孩子,痴痴的道:“什么?他……他就是我的主人?可为什么……为什么……” 玄衣男子凄然道:“天运因其蒙溺六十余载,岂无不苦之人?况生命本就是直立于痛苦之上的,夫复何言?还望阁下莫为己甚。” 青衣道士身形颤抖,摇头不言,屈膝在主人年幼的脸颊上细细抚摸,不禁潸然泪下。 玄衣男子喟然太息,也似繁星听了都觉消沉,道:“孤挽阁下四十年之寿辰,授生杀大计,意欲清尘缘,归魂魄,使阁下不为世事所系,免蹈故友非意之挫折……” 青衣道士听到此处,心里又羞又愧,一咬牙,眼前泪水尽数无踪。只听他决然道:“请大人放心!小人既受十二年之戒,扶主克凶,自当义无反顾。今夜山下之事,全责小人罪愆,日后如有再犯,教我身填九渊,永世不问生死。”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道:“孤辖领月宫,举地无人,纵使孤独,也奈何不了你,阁下务必自囿。” 青衣道士应是,道:“大人视天下如掌上观,小人以万物为尘土,无不遂心快意,为世所妒,孑身孤苦,原属难免。只是小人身处蚁穴,尚可求存,而大人受罪无形,鼎鱼幕燕,唯恐遭叛党乱臣所害,切请大人珍重。” 玄衣无名不答,抚观手掌上的剑痕,那伤口已如云开后的霁雾,消失不见,乃问道:“孤记得阁下创立之初,他曾赐你一柄宝剑,此剑现在何处?” “尚还搁在东荒亭里。” “顾惜旧主之情,舍不得用吗?” “或许是吧!”因月光之寒,青衣道士遂仰视天上孤轮。 玄衣男子亦昂首望月,问:“东荒还一如往昔吧?” 青衣道士摇摇头:“人去楼空,那里已是衰阳与荒草的天下了。” 玄衣男子颔首惨笑,道:“这等意境,与吾三人多少相同。” 三人听毕慨然,皆作司马牛之叹,极目远山雾霭,览苍月云海于无遗。 “原生地的风景,到底不过‘情怀’二字,比诸蓝郡自无不可,但之于外境的霜城,无非是节妇之于少女,明艳端庄,却终乏楚楚诱人之态。” 青衣道士低声道:“其地其风,早也与我无关,但我主之恩,不可不报。” 玄衣男子哑然失笑,锦葵紫似的右掌在月光里一照,两个鸡子大小的火珠赫然在握。 青衣道士惊道:“这是……这是我与息儿的内丹?” 玄衣男子称是,道:“阁下既死心为他效力,本座留着此物也是徒劳,不如还归你手。” 青衣道士道:“多谢节度使大人。”接过内丹,见上面赤光耀迸,心头百感交集,叹息道:“我死之后,大局谁来把持?” “除可息外,孤另有安置,此人现在洛阳。”玄衣男子眇目沉吟,放观手掌,淡淡地道:“东方露野,繁星隐灭,我们走吧。” 青衣道士长松口气,将内丹敛入怀中,轻声问道:“去哪?”玄衣男子道:“东荒亭试剑,你喜欢吗?” 青衣道士摇头道:“相较之下,小人更喜欢在波斯维拉郡聆听可欲湖的流水。” 玄衣男子道:“那幽羌月谷的暗潮港呢?”青衣道士仍是摇头。 玄衣男子哈哈一笑,道:“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走吧!” 黑衣随着秋风吹叶的一个回转,朝山下行去。 青衣道士回顾身后这个男孩,心中凄惶一片,略一迟疑,玄衣男子已下了山道,远远只传来一阵离殇:“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至于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渐发远的声音,便似母亲离世前的最后一句抚慰,短暂地饶过耳廊,便悄悄的流失在痛苦的海洋里,再也不复当初之近况了,顷刻间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新何呆若木鸡,默默地视听着天与山的尽头,眼泪忽如涅普顿城的雨水,哗哗落个不停。 他越想越是烦乱,他越哭越是凄厉,只觉自己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刹那间忧思断肠,百感凄恻,胸前就像被重物狠狠的击中一般。 迷糊之中,身体忽轻飘飘的,随着晚来的风越飘越远,依稀回到了许久前金陵城的那个夜里…… 第25章 迁于乔木 黎明,子月谷。 段干云端坐舟头,手中竹竿对着平静的湖面略显沉沦。 小舟依着清风在湖上缓缓行驶,此刻正停在中湖,段干云略一抬首,见四周湖水茫茫,一片清溯状。 屈指一算,这已是自己在谷里度过的第十八个仲秋了。 自三十五前任城结义,段干云与两个兄弟仗游海内,惩奸任侠,原本潇洒快意,然疏远师门,未得入华夏宫门半步,终究有犯不义之名。何况因九转溪一事,兄弟之情断裂,乐逢新生死未卜,赵仲全匿迹不出,自己独居深谷,虽得清闲落拓,可每每追忆从前,念此二事,无不生悲。 曾云江湖不使人憔悴,可恻思再三,这口气却终究是咽他不下,段干云长叹一声,回望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沧浪与湖口,干涸了许久的眼睛竟自流下泪来。 自女儿死后,外孙便随自己居住谷里,他性格本来就内向懦弱,此时痛失至亲,又迁就新居,更显得敏感多愁。 但凡昼夜昏晓,或篱笆下孤零的野花,或隔断处渌水之波澜,凡有所见,新何便会止不住地掉泪,偷偷躲到角落去怀念往前。 的确,这份感情太过深重了:怀胎十月,乳育恩情,所有一切,如书在眼前一页页地翻过,如何也翻不完。 他想母亲能为他擦去泪水,或带他一起离去,但两者都无从选择,唯一能的,是无助的感应,感应着无边的孤独,然后酿成泪水一一滴落。 泪下三分即湿,而那些久违的画面却不断地沉淀在他胸口,不能释怀。 对于外孙的这些举动,段干云何尝不知,只是心病难医,终须诉之时日了,偶尔段干云也借口动土修造拉外孙一起干活,以分散他过于消极的情绪。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新何心态渐渐平稳,虽怀思追忆亦常有之,但作息渐有规律,做事也专注多了。 这日新居初成,段干云赶着为外孙做些家具,所幸手脚快,日落时将床桌凳柜放到了外孙房里。 新何见了奇怪,就问:“外公,做那些东西干嘛,我又不睡里面?” 段干云眉头微皱,道:“如何不睡?” 新何头一沉,道:“我还小,和外公睡就行了。”原来他以往同母亲同床,如今让他独自睡个房间,不免害怕。 段干云摇摇头,道:“男孩子就该特立独行,矫矫不群。从今往后,你务须得一个人睡。这谷里徒有寂寞,较你先前大为不同,你年龄尚幼,想必很难适应吧?” 新何摇摇头,道:“不会啊,以前……以前和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早习惯了。” 段干云笑道:“习惯了就好。”思索一会,又道:“新何,外公年纪大了,不像秀儿那般关心你,你在这里多少自立,不痛快的事儿,能担就担,若实在包藏不了,再来找我也是不妨。” 二人谈论片刻,夕阳西落,谷中一片暗淡。 段干云疏懒惯了,当夜也不造饭,只备了些野果花蜜,两人便靠着大树席地而坐,看起月亮来。 这晚恰是满月,漫山上的银璧星辉,甚是清切。 新何想起去年今日一家人赏月聊天,其乐融融,可如今母亲病逝,父亲又迟迟未归,不免黯然,就问:“外公,爹怎么还不回来呢?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家里教我剑法呢,是……是不是他也不要我了?” 段干云摸了摸外孙的小脑袋,笑道:“傻小子,东云也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会不要你呢?他家事在身,现在必定是找你爷爷去了。” 新何满腔委屈,低声道:“找爷爷?找爷爷干嘛呢?娘都已经不在了,还丢下我一个人。” 段干云轻叹一声,道:“新何,这你就错怪你爹了。有些人与生俱来就必须要承载一种使命,这样的使命如谶言一般,只要人生在世,就定会顺天命而趋行,非济不至,除死方休,这便是堂堂男儿的责任,这样的责任是高于一切的,家事妻儿同之固然相形见绌,而安危生死跟它比较起来,却也显得不名一文了。这等骨气在你乐家薪火相传,永生不灭,你现在不懂,长大后就自会明白了。” 默然喝下口酒,觉得酒味太酸,不禁皱眉,心想自己酿的终是没外边酒家里的好喝,怀念往昔,心头一沉,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 此时月移东山,渐发青辉。新何仰望苍穹,心潮竟起伏不已。 段干云无心赏月,只是喝酒喝个不停。新何道:“外公,娘说过,酒是坏东西,不能多喝的。” 段干云点了点头,道:“是啊,酒喝多了便对身子不好。” 新何奇道:“那您还喝这么多?” 段干云笑道:“那是因为酒入肠胃,可以消忧解愁。” 新何“咦”地一声,问道:“外公有什么忧愁?” “很久的事了,”段干云惨然沉思,又摇了摇头,道:“本也算不上什么忧愁的。”说非忧愁,却连喝了几大口酒。 酒罢三坛,段干云约有醉意,念及旧痕新痛,眼神略有恍惚,抬头一看,只觉那朗照千年的月亮大了许多。 新何怕外公饮酒过度,便趁外公看月时将酒坛移开,段干云一探之下探了个空,低头才知是外孙在搞鬼,不禁哈哈大笑,便将外孙抱放在腿上,道:“新何啊新何,你可知这名字是谁跟你取的?” 新何道:“爹娘说了,是外公你取的。” 段干云点头道:“没错,你出生那月,外公曾在湖中钓到一块刻着字的石头,你猜猜上面都刻着什么来。” 新何左思右想,道:“我猜不出。” 段干云道:“这上面哪,竟刻着‘如逢新何’四个字。” 新何道:“如逢新何?是指我的名字吗?” 段干云抚须肯首,笑道:“虽有这么一说,可更重要的是,你爷爷逢新公,奔逸绝尘,乃江湖上人尽仰慕的大侠士、大豪杰,这‘如逢新何’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要你一生行事取法于祖上,正道直行,莫为辜罪之事。”新何应是。 “光答应不成,你还得付诸行动,”段干云摇摇头,稍做停顿,问:“听说秀儿在家有教你认字?” 新何点头道:“是啊,娘一直都在教我认《千文》。” “学的如何了?” “多少都认得。” 段干云道:“认识就好,外公性子急躁,若要我来教你识字,未免不妥。如今你沦落深谷,虽与世隔绝,却决不可苟且偷安,消磨斗志。” 新何点头道:“外公放心,我从明天起就去看书,一定不姑息时日。” 段干云将手一摆,道:“这倒不用。学书在于为政御国,你既非出身墨门,也不像这块材料,但粗略认识几个姓名即可,花大功夫在上边实属不必。” 新何奇道:“若不看书,那还能干嘛?” 段干云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名叫江湖,你想不想去?” 新何道:“江湖?那就是爹爹常去的地方吗?” 段干云点头笑道:“是啊,那里充满着快意与恩仇,平静时如竹林幽谷,动则波澜壮阔。当年我跟你爷爷仗剑江南,屡尽人生中的大惊险、大场面,何等的利落洒脱……” 他说的豪气万千,极尽气魄,无非就是想以此表了外孙的决心,可不料刚说一半,外孙却说道:“外公……我……我不想去那样的地方……” 段干云听毕一惊,原本火热的心便似被刀子捅了一下,道:“你说什么?为何不想去?” 新何道:“爹爹就是因为那里才不回家的,我……我很不喜欢。我只想好好读书,不想出门……” 这样的回答段干云做梦也没想到,而更让他失望的是,原先名噪一时的江南乐氏此刻竟变的这般懦弱与无能,他冷笑数声,一巴掌将外孙打翻在地,喝道:“懦夫,你真是我大哥的种吗?” 新何又惊又痛,只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段干云怒不可遏,怫然立起,忽觉脑里一片昏沉,再看看天上那几个月亮,才知是自己醉了,一时悔恨交加,想要将外孙扶起,奈何话已说出。 他长叹一声,道:“今晚你就在这老实呆着,想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若还执迷不悟,大可离开这里,我可不想花十多年心血却养一个废物来。”不多看外孙一眼,就独自回了房中。 第26章 可以栖迟 秋冷叶落尽,岁寒水清浅。 略一合眼,天已泛曦,子月谷中雾霭恣睢,草木凋落,便连湖水也因之没了颜色。 原来前天夜里段干云与外孙一言不合,借着醉意大发脾气,要外孙在屋外静立思过。 等到酒醒之时,已是三更,段干云打开窗户一看,外孙依然在那儿立着。 这时谷里凉风翻滚,屋外寒意深重,段干云想这孩子衣服单薄,甚是心疼,可碍于面子又不好出去。结果站到天明,新何一个熬受不住,闹出伤风病来。 段干云又担心又自责,但想外孙毅力如此,之前说他懦弱真是错了,心里就软了下来,等外孙醒来便道:“外公准你读书了。” 哪知道新何一睁开眼也说:“外公,我想好了,学武,去闯江湖。” 这声音一起发出,爷孙俩都觉有趣,昨夜的疑云顿时烟消云散。 段干云又问:“既然你都想好了,要学武艺,当时为何不直接跟我说呢,在外头站一晚上不冷吗?” 新何道:“冷是冷,可我学武只是想让您开心,心里却还是想着看书的,不是出自真心,所以不敢说。” 段干云听了又气又笑,骂道:“你这傻孩子,便不会撒个谎么?”想外孙待人至诚,更是高兴。 于是两人商议好了,平时新何还是跟段干云学武,多余时间却可看书。 这日是传授武艺的第一天,段干云趁着清寒早早起来,本想独自在在湖边走走,整衣出门,外孙却已然站在门口。 段干云微笑道:“怎么,都等不及了?” 新何点点头,道:“是啊,我这一晚都睡不着觉。” “这你就错了。知道身为学者,最忌讳什么吗?” 新何摇摇头。 段干云道:“最忌讳‘心不净’。贪则不和,满则不纳,急则不达,这些都是心不净的表现。你既喜好儒学,《大学》里七证八目的道理想必是明白的,学武亦然,心静乃能立后,寡欲方可修真,这与孔孟学说里的穷达善济之道本无异处。” 新何“嗯”了一声,低头应是。 段干云又故意板着脸道:“你初一习武,便犯大忌,外公很不放心,所以今天并不授你武艺,而是讲讲其中根源。说到这武的根源,境界便大得多了。尝闻止戈为武,这是道家和兵家的说法,你忘情节欲可以,然这江湖风波四起,想真正不动干戈,只怕不容易。又有人说正义为武,这是显学之言,到后来便牵扯到了泽国百姓,说什么‘侠之为民’,当然,拨乱反治、除暴安良云云固然如是,但你若能超脱物外,不染凡尘,这所谓的家国之义却也大可放下。” 二人在湖边言行款款,段干云道:“不论如何,这个‘武’字源远流长,传至现今,江湖上众说纷纭,反倒失了其本来面目。如今武林之所以会有门户之争,无非就是各门各派对‘武’的认知不同。譬如逍遥谷称‘武’为‘乘天地、御六气之门户’,而铸剑庄又提倡‘用侠之道,莫如吴越春秋’,凡此闭门之论,中原之地不一而足,至于关外的天山、昆仑诸派,文化拙劣,见解就更是肤浅了。真正能摒弃陈规、博采群议,而历千百年原本正宗的,算来也只有少林和华夏宫两个了。可惜少林寺出身释家,寺里面那群老和尚尽是吃软饭的,对江湖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少林寺空负泰斗之名,徒是无用;而华夏宫自遭分庭之祸,师门中间,相视眦睚,实力也大不如前,欲返归武之原本于天下,已然不可。” 新何忽道:“外公,我听爹娘说,您就是华夏宫的弟子,是吗?” 段干云点头叹息:“是啊,我未结识大哥之前一直学艺于华夏宫,除轻功外,还有专经谶之学。” 新何奇道:“经谶之学?那是什么?” 段干云道:“若可说,就是论证人、鬼、神三者关系的学说;若不可说,那便是一门无稽之谈。反正你是不用了解的,只是那华夏宫确实积淀着炎黄一脉几千年的学问和教养,你以后若有幸结交上其中名流,却也是福非祸。” 他长叹了一声,道:“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你摸清‘武’之原义,广开言路,切莫人云亦云,以杜公私之见。须知人之不能明德,全在公私不分,而肇其不分的原因,盖由意念之困。若你脑海里无所谓公,无所谓私,不知公私为何物,那做起事来岂不痛快多了?这就是庄子所谓的坐忘之术。” 说了一日,到第二天段干云又借机不教外孙武艺,反讲起了武学之道,如:“世间万物,讲究的都是一个‘道’字。武学之道讲究‘心悟归一’,这与道家所说的‘抱元守一’大抵一致。心悟则艺成,归一则神至。‘以威合敌,以势胜敌’,敌发招而不动心,不为对手行动所左右,谓之威;如动身来压制敌手,谓之势。威是静态,其内藏有万千变化;势是动态,可处理身外一切变化。如此内外兼修,心不为身牵,身不为心制。方能信马由缰,于千变万化间,洞悉外在形势而内无所惧,拒敌千里之外。” 新何若有所悟,点头赞道:“外公讲的真好!” 段干云笑道:“这多是你爷爷教会我的,所幸没有忘记。”扶外孙在树边坐下,道:“这武道乃前人经验所积蓄,每句每字都是微言大义,关系日后研习武术关键所在。众所周知,剑术的先境是身与剑合,但剑神未至,招式再好也全然无济于事;而剑术后境就是领悟剑道,谛听剑之真言,并融会贯通,达到剑与神合之至境。所以一个人武学造诣如何,招式上的凌厉只占其一,更多的是看看他发招时眉宇间的那种神气。由于武学之道博大精深,且言不能尽,所以外公要讲一年。” 他说到这,暗中打量了外孙的神色,见他表情平和,方是心安,继续说道:“武道虽不是真功夫,但它是万般武学的基础,支撑武术数道大关,是为重中之重,所以你专心听好这一年,胜于苦练十年八载。外公讲的时间虽久,但未必面面俱到,没说的地方,就得靠你日后实践得到了。” 段干云每每授教都是神色随和,似没加用心,可口中却绵绵不断,从不重复,仿佛永远也说不完。 新何知这字字间都是精论至理,因此用心记忆,时刻专研,常常于夜里到外公房里请教。段干云见外孙这般刻苦,甚是开怀。 如此日日授道,转眼就过了一年。 这天正是段干秀的周年忌辰,爷孙俩便往坟前祭拜,眼见山头落满了去年的黄叶,段干云心思颇是沉重,对着山坟良久不语。 新何便道:“外公,您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段干云摇摇头,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问道:“你还记得这把剑吗?” 新何定目一瞧,见剑茎处镌着“东云”两字,便知是父亲的佩剑,一时喜不自胜,道:“爹爹的剑?是爹爹回来看我了吗?他……他在哪里?” 段干云闭目叹息,将手中铁剑一提,但“铮铮”几声,那铁剑顺着衣袖在墓碑上一阵游走,墓碑上顿时石屑纷飞,新何又惊又奇,惘然望着墓碑,但见白袖秋风,原本惨淡的墓碑上竟多了“爱婿乐东云”五个大字。 五字写完,段干云义愤填膺,铁剑对着惨淡的石碑一阵冲撞,碎作两段。 新何触目恸心,急问道:“外公,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爹爹他在哪里?”望着墓碑上新旧两行字迹,眼睛一睁一眨,泪水就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段干云面如死灰,弃了断剑款款走到坟前,细细抚摩着女儿女婿的名字,黯然道:“记得去年今日,你连夜奔波前来找我,待到谷里已是精疲力尽。我听罢你的口述,略微将你安置好,便出谷去寻你娘,大约走了四里路程,在樟林里找到了她的尸身。当时我心情不畅,抱着秀儿正想回来,忽遥远听到一声兽鸣。这声音我是听过的,就是你爹那匹爪黄马的叫声。当时爪黄马嘶鸣了许久,始终不见人来,我察觉有异,便循着声音过去探查,终于在前边的山涧里见到了它,可……可你爹却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死去多时了。” 新何听了,只觉字字都是刺心刻骨,颤抖着声音道:“死……死了?是……是谁杀的?” “凶手外公是不知道的,对于你们乐家来说,这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明白你爹他为何而死。”段干云摇摇头,满脸无奈,拂袖为外孙把泪水拭干,喟然道:“新何,有些事外公搁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告诉你,可又怕说出来会误你一生。如今你也大了,许多道理都已清楚,外公便问你,你是想继承乃父遗志,中兴家道;还是就这样呆在谷里,安安稳稳地过完这生?” 新何泣不成声,一把扑在外公怀里,道:“外公,我……我要给爹爹报仇,光大乐氏家业。” 段干云点头道:“好孩子!那外公就告诉你吧,其实这一切都要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说起……” 秋风肃肃,落叶纷飞。 段干云悠悠的道:“你祖父名讳逢新,南唐金陵人氏。自小孤独,不慕权贵,后研习剑术,创出一路高妙剑法,只因创作艰难,呕心沥血,就给剑法取名‘琢心’。其为人刚直正派,待人宽厚仁和,战乱中不忍视民生疾苦,遂行剑江湖。但他性格谦卑,以致六年行剑不行志。 “当时他落魄任城,瓮尽杯干,多蒙地主赵氏收容,便与我一同寄寓篱下。那赵家的二公子赵仲全颇好侠风,时常邀我二人宴谈,一日谈得兴起,竟生结义闯荡之心。我与你爷爷原本失意,此时得相惜之人,自然就答应了。你爷爷先我两载,是为兄长,赵仲全短我五岁,排居最末,他天赋本来不好,但后来受大哥点拨,武境渐佳,在江湖上也开始崭露头角。 “我们三人情同手足,披肝沥胆,在草莽里行走九年,创下很多名堂。尤其是那次大哥夜走华夏宫,更是超群绝伦,单以一支剑鞘,就败了八十三位高手,天下为之一震,大哥也因此一夜传名,而得‘剑祖’之誉。当时但凡提到‘江南乐氏’,有谁敢不翘起大拇指说声好的?”他说的容光焕发,便如回到从前一样:“后来南唐为宋所灭,大哥思念故国,终日抑郁,遂起退隐之心。当时我厌倦风尘,心头了无牵挂,也就答应了,待大哥在武夷山封完剑,我们三人便在九转溪隐居了下来。” 新何忽问道:“九转溪?那是什么地方?” 段干云微微一笑,道:“鄱阳之水流入袁州境内,有处流水拐弯九次的地方,那就是九转溪了。只是那里坐落隐蔽,周围数百里地都是一望荒草,便为人少知。当年我们在九转溪住了七年,各自娶妻生子,本活的自在。岂料祸起萧墙,那赵仲全狼心狗肺,竟在一天夜里派了大批杀手欲刺杀我等,所幸我们发现及时,拼死一搏,才将他们杀退。” 新何奇道:“外公,他跟你是兄弟啊,怎么会来杀你呢?”段干云冷然一笑,道:“这世上奇怪的事太多,父亲杀儿子也不为怪,何况手足之情?至于他有何居心,外公也不太清楚,不过隐居的七年里,赵仲全日夜练功,并没将江湖之事搁下。那夜杀手袭击的前半个时辰,他还邀大哥与我密聊,席间他神色怪异,所说的尽是些陈年往事,还连连致歉,更古怪的是,大战之后,他一家人全都不见了……” 新何道:“既然他要杀你们,又为什么事先要来道歉呢?这外孙好不明白。” 段干云冷哼一声,道:“人心隔肚皮,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新何见外公脸色铁青,心生一凛,道:“那后来呢?” “那次事变之后,你外婆死了,我心灰意懒,更不想沾染半点江湖恩怨,决定另觅深山归隐。可大哥不信赵仲全会背叛自己,便将你爹托付给我,带着你祖母去寻找赵仲全的下落。也就是这时开始,他就再无音讯了。”段干云愀然叹息,道:“这些年江南乐氏趋微,你爹伤心疾首,日夜奔走在外,无非就是想重振家门,寻求大哥的下落,可惜这条路凶险的很,他把性命搭上了也是必然,只是薪传有自,这担子便落在你身上了。” 新何应是,道:“外公放心,孩儿必勤加用功,不辜负爹爹的志向。” 第27章 南有嘉鱼 二人在坟前拜毕,缓缓下山。 段干云得观外孙之志,便开始传授外孙轻功一技。要知道段干云五岁从师,二十岁以轻功闻名宫里,功底可想而知。 后来他久出宫门不返,惭恩未报,自以为不配为师门所容,于是立誓再不玷污宫中绝学。不料五年自闭,其境界始大,对轻功的理解更是深刻,竟自创出一门绝学,其形如雁行避影,又似流星赶月,端的迅捷无比。段干云缅怀师门恩情,便将之取名为“茕兔顾”。 这月将聚气心法授罢,段干云便命外孙踏桩踩水,此时天气已然秋寒水冷,转眼就入冬来。 谷中阴寒之地,颇是寒冷,新何每每都冻得牙齿打颤,缩作一团,段干云却不以为意,只传了几条分气法门,要外孙调和内息就是,新何自然依言而行。 如此过了一年,新何已能将心法付诸运用,身法较之以前,也迅速许多。 这年过冬,大雪连降月余,山谷里一片苍茫,天地同色,段干云的屋子因之倒塌,只得暂住外孙房中,左右无事,便来给外孙讲经说法。 这委实出乎新何意料,可竖耳一听,才发现他讲的无一不是隐学之流,诸如《老》、《庄》、《易》三玄,尽在其中。 他自小受孔孟之书启蒙,此刻来听道家宗义,只觉不谐,恍若书中多有谬论。 连听数日,《道德经》中有物混成、独立自存的意思不解半分,《庄子》中修身养性、清静无为之道又是懵懵懂懂,至于《易经》中的乾坤否泰、既济未济,那就更是如入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一直苦熬到春令,爷孙俩修好房屋,段干云就带外孙楫舟入湖钓鱼。 新何陪外公钓了两年鱼,技术熟练,对此本是手到擒来之事,不料外公却要自己坐在一根浮木上垂钓。 这浮木忽升忽降,每次一坐上去,不等垂纶,新何就掉落水里,好几次都被湖水呛得昏了过去。 段干云在旁边将外孙提起放下,放下提起,气的大骂不止,新何因落水多了,却学会了游泳。 骂到四月,新何偶尔能将就着钓上一条鱼来,段干云遂不骂了,开始任着外孙发展。 俄而到了雨季,谷中时不时下起大雨,一片潮湿。爷孙俩经常出航时天气晴朗,一入湖就闪电雷鸣,好几次都被淋成落汤鸡悻悻归来。 段干云骂道:“他妈的!”想老天爷瞎了狗眼,翻脸比翻书还快,出湖钓鱼已不可行,便给了外孙几本手抄古籍,要他在房里看书。 时值六月,正是风雨大作,江池暴涨季节。 大雨连下半月,湖水滥涨,迫及小屋,将屋顶震得啪啪剧响,漏了十多个大洞。 新何寝食难安,这夜看完《冲虚经》,就蒙头大睡,忽梦两条金龙从天而降,笔直钻入子月谷的湖里,溅的自己一身是水。 正觉四周冰凉,新何醒来一看,被子却是湿的,原来大雨滂沱,已将屋顶冲垮了半边。 新何害怕,连忙跑到外公房里。 段干云此刻也没睡着,正在灯下编织一张牛筋大网,新何叫道:“外公,我的房子给雨淋坏了,只剩下一边。” 段干云随口“哦”了句,道:“那你就到我床上睡吧。”神色奕然,很是高兴。 新何不解,就问:“外公,这时候您织网干嘛?” 段干云笑道:“你有所不知,这湖底有条金色神鱼,每逢大雨就会浮出水面。今年雨势之大,为世少见,定把它给闷坏了,明日我便到湖上去,只要这畜生敢出来冒个泡,我张网一扑,管教它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新何眨眨眼皮,道:“这八成是传闻吧,不能相信。” 段干云道:“十多年前,谷里暴雨淹了外公的房子,我带着你爹娘到山上避雨,就见湖上有道金光。八年前那场大雨,外公曾驾船去捕捉,也见过几眼,可惜没逮着。今朝可再不能错过机会啦。”于是爷孙俩一起织起网来。 次日天明,段干云就要出航,新何却也要去。 段干云自然不让,结果新何拿着一把小刀跑到船边,作势要把船捅破,段干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 两人备好三天干粮,行舟湖上。大雨下了十几个日夜,湖面潮洪乱涨,水流甚急,小舟忽左忽右,摇晃不止。 新何趴在舟里,只感天旋地转,头昏脑胀,担心道:“外公,湖水这么急,船不会翻吧?” 此时小船颠簸,段干云为了把重心降下,也趴在舱内,听到外孙说话,便道:“船好着呢,你专心看好后面,什么也别管。” 两人摇摇晃晃的搜索了一上午,不见神鱼半点踪影。 待到下午,雨势更加大了,小舟剧晃。新何顾虑重重,总想着船翻了怎么办,正焦虑时,前面金光闪烁,欣喜若狂,叫道:“外公,有了,有了。” 段干云连忙起身观看,喜道:“是了,就是它。”惊喜之余忘记趴下,小船重心一提,险些就要翻了过去,新何“哎呀”惊叫,那鱼闻声连忙溜进湖里,刹那间就没了踪迹。 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段干云很是郁闷,但想自己也有差池,便没说什么。二人又寻了一个晚上,始终不见神鱼出现。 第二天雨量减少,看天色就要收云了,段干云甚感失望,道:“回去吧!”驾着小船回到岸上。 两人在湖上呆了一天一夜,干粮又尽被湖水浸湿,身体多感不适,段干云便到屋里做饭去了。 新何却甚是自责,想昨日如果自己不叫出声来,兴许那鱼儿就不会跑了,于是来到湖边散心。 是时雨细风微,大湖上水痕斑斑,新何正坐在堤上,忽听水中吱吱有声,定睛一看,却见水里金光斑斓,那条神鱼正趴在浅滩上装死。 新何喜出望外,正要呼叫外公,又怕那鱼听到声音逃跑,于是蹑手蹑脚的爬了过去,想要将它逮住。 那鱼原本一动不动,见他来了,非但不跑,反而游到新何身旁一阵乱窜。 新何大为诧异,爬起身子傻乎乎的问道:“你干嘛不跑?” 那鱼儿在水里上下翻腾,嘴里边不停吐着泡沫,似乎想要新何帮它的忙。 新何又问:“你有什么困难吗?” 那鱼儿点点头,转身朝远处游去,游了一会见新何没有跟来,又游到岸边,唧唧的吐了几个泡泡,大有责怪的意思。 被这么一会意,新何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扑通”一声跳进湖里。 他自从每日在湖心垂钓,水性已然很好,一路跟着那条神鱼,竟来到湖底。 新何又惊又奇,心想难道这里有什么宝贝,睁大眼睛往四面八方瞧,约摸游到湖底中央,便见遥远处传来一道亮光,新何游过去一看,那里却也有一条神鱼,只是被挤在树杈之中,出不来了。 这两条神鱼本是一对。 原来昨夜湖水暴涨,岸上许多大树都被卷入湖中,今早这两条鱼儿在湖底恣意玩闹,雄鱼一个疏忽,钻到树枝里面脱不了身,雌鱼很是着急,在旁边使劲推拉,其他鱼儿见了也来帮忙,可雄鱼身体肥胖,无论怎么招它就是出不来。 没过多久,一条水蛇吊儿郎当的游了过来,它肚子瘪的慌,急于觅食,见前边许多鱼儿聚在一块,便过来闹事,其他鱼儿见了纷纷闪开,雄鱼想自己碰到了这倒霉事也是活该,犯不着要老婆跟着受死,就要雌鱼走开。 雌鱼本来不想离开丈夫,可那条水蛇实在长的可怕,便去湖边求救。 那水蛇左顾右盼,一只鱼也没捞到,大为扫兴,忽见树丛中间还有一只没跑,就来打打主意。 它没注意到雄鱼已被树枝困住,只道它不怕自己,所以不走,于是不敢上前。 雄鱼死志已决,也不畏惧,便死死瞪着水蛇不放。 水蛇被它这么一看,更是狐疑,它本就缺乏自信,又见到一头全身冒光的鱼儿,唯恐它比自己还毒,那吃到肚子里可就糟了,一时进退维谷。 它俩你瞪我,我瞪你,一直耗到现在。这时新何游了过来,将那树枝折断,将雄鱼放了出来。 水蛇一看,顿时明白自己上了他娘的当,激怒之余,张嘴就要将雄鱼咬死。 新何用手一挡,反被水蛇咬中,当即忍住疼痛,抓住那蛇扯作两段。一人两鱼蹒跚的游回岸上,新何手臂酸麻,也知是中了蛇毒,便大声向外公呼救。 段干云本在烧菜,一听外孙在喊救命,以为山里的狗熊又下来咬人了,操起菜刀就冲了出来,结果没见到狗熊,只见外孙躺在浅滩上,两条神鱼绕着他不停游走。 段干云又惊又喜,大声道:“出什么事了?” 新何道:“外公,我给蛇咬啦,手……手臂难受的紧。” 段干云惊道:“什么?”跑上去一看,见外孙脸色苍白,整条右臂肿得发紫,刹那间心里一片冰凉。 新何道:“有救吗?”段干云摇摇头,道:“新何,你忍着点,外公把你这条膀子切下来。” 新何已做好最坏打算,闻言也不慌张,当即点点头,将眼睛闭了上。 段干云悲恨交集,手中菜刀正要落下,忽听水中鱼儿唧唧急叫,很是吵闹,低头一看,只见那只雌鱼对丈夫又是挤兑又是唠叨,似乎是在指责怪罪。 雄鱼低着眼珠默然无语,神情很是惭愧,忽然慢慢靠近新何右臂,吐出一团黏液敷在伤口上,雌鱼见了欢喜跳跃,这才原谅了丈夫,两鱼便一起对着新何的伤处吐起唾沫来。段干云看的惊讶莫名。 没过多久,新何臂上的瘀肿竟慢慢消退,爷孙二人欣喜若狂。段干云高兴之中,纵声长啸。 只这一啸,吓得风回雨断,乌云散开,谷中谷外,霎时大片晴明。 第28章 访予落止 自从两条神鱼帮助外孙疗毒之后,段干云感恩戴德,时常与外孙挖些蚯蚓、红虫喂养它们。 两只神鱼也感激新何救命之恩,长驻岸边,七天后才离去。 这天下午两人将鱼送走,新何大有不舍之情,兀自垂泪不已。 段干云骂道:“别哭了,有缘他日自然相见。”又说:“这些天外公见你对‘茕兔顾’的理解已经到位,至于将来你能把它发挥到何等境界,便要靠日后的临难经验了,练习一事暂可搁浅。”从背后拿出一把木剑和一本书,道:“今后你就学剑吧!” 新何大喜,接过书本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琢心剑谱”四字。 “你爷爷创出的剑法向来一脉单传,因此江湖上也管它叫‘乐家剑’、‘乐氏剑’。”段干云很是骄傲地道:“大哥常说此剑法创生于天地,非有德之人不能驾驭,并规定用剑人不可弑君,不杀国家栋梁,不屠害黎民百姓。这点你能做到吗?” 新何应用极其肯定的口吻道:“能。” 段干云点点头,道:“这剑法杀意深重,但绝非左道之术,须知你爷爷当年夜入华夏宫,一气之下击败八十三人,却未曾有一人送命。锋利而于人无害,方是这剑法该有的本色,也是你乐氏一族名扬天下的直接原因。今夜你看看剑谱,且先理解,大体的地方,外公明日给你指点。” 新何点头称是,这日吃过晚饭,就在房里观看《琢心剑谱》。 原来《琢心剑谱》除心法剑术外,另有序文一篇、跋文一篇,合为四章,分别作《原道》、《天志》、《独术》、《归元》。《原道》着重论述自然本质,强调天意在德,轻生者死,伐义者毙,不可擅动杀机;《天志》谓天下之明法,言万物皆有代天伐罪之权,而罚治之人必先修心;《独术》即剑法纲要所在,全章九节,用篇占其六,由于乐逢新认为剑乃凶器,出则义断情绝,所以称该章为‘独术’,为防后世子孙误入歧道,因此在其后又写了三节慎独之法;《归元》则教人以坦荡胸怀,视天下为无物,其中大抵采用《道德经》中的辩证手法,极指宇宙大同之理,玄妙莫测。 新何这夜挑灯观阅,他履学尚浅,《原道》、《天志》是看不懂的,便直接看起《独术》。 这《独术》行文略为简单,也不如其他三者那般隐喻演虚,因此新何多少看得明白。 《独术》六节风格迥异,本有主次之分,但它开头便讲:“剑之道,无强弱先后,亦无利害臧否,但正身讨贼,以人道御辱之”,新何想爷爷何等风光,所说的话自是对的,一页页的翻读,逐而也有见地。 正看完第五节《希形》,翻看下页,却见上面写着“君子必慎其独”,新何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知夹缝中有道破痕,第六节《非命》不知何时竟被人撕去了。 新何吓的魂不附体,赶忙跑到外公房里告知情况。 段干云尚未入睡,闻声也不吃惊,只是道:“是少了《独术》中的《非命》一篇吧?”月光入户,房里纵没点灯,也是甚是光明。 新何奇道:“外公如何知道?” 段干云道:“剑谱失窃那晚,我也在场,对这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新何听到剑谱残缺早有原因,颇为谲怪。 段干云道:“我本想趁明日讲剑时说的,既然你发现的早,便先告诉你也不妨。当年你爷爷在武夷山封剑时,华山的希夷先生前来规劝,他说‘琢心剑法’杀志太深,行之以德,固武林之幸;但恐人事更迭,剑谱若落于小人手中,则家国危矣。大哥深以为然,当场便想将剑谱焚毁。希夷先生说天下之宗学,不能因他而绝,坚决不允。大哥没有办法,乃将剑法中杀气最重的《非命》一篇撕下,隐居时又将它藏于密室之中,这剑谱上从此也就缺了一篇。” 新何一听是爷爷有意而为,心里顿安。段干云忽叹道:“可惜事所难免,即便大哥存放得再隐秘,七年之后的九转溪一战,这《非命篇》终究还是被人偷了。” “什么?又是赵仲全干的吗?” 段干云摇头道:“说来惭愧,这次行窃之人,却是我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终日跟在大哥左右的仆人,他叫钟离青。” “爷爷的仆人?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这就要从头说起了,”段干云幽幽走到窗前,望着空中明月:“当年华夏宫尚未分裂,名副‘天下第一大宫’之实,宫中高手云集,门人更是数不胜数,钟离青襁褓便寄于宫中收养,与我本属同辈,但他年齿甚幼,所以名义上我们以兄弟相称,但他仍视我如叔父。那时外公看着他长大,朝夕相处,便以为他心无城府,不过是偶尔性情偏激了些,因此交情很好,以至于后来他修习‘青冥剑法’,领悟了‘人鬼之境’,宫主将储宫主之位传给他的时候,外公虽已在宫墙之外,却也很是高兴。” 段干云说的甚慢,便似心灰了大半:“那时钟离青年方二十,又是以武宗传人之名立储,这在华夏宫一千年里都是绝无仅有之事,更何况他又精晓《易经》,习得‘人鬼剑’,扬名武林,人称‘鬼剑神卜’,已然位极至贵。不料三年后大哥夜走定陶,败真德殿众位高手,当时华夏宫翘楚诸如闻人意、上官阳,就连钟离青本人,都败在‘琢心剑法’之下,大哥因此天下称雄,经传南北,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奇怪的是,这钟离青事后竟擅自离开了宫门,一路南下来找大哥,说要终生服侍大哥鞍马,做大哥的仆人。” 新何奇道:“他地位这般显赫,如何甘愿居于人下?” 段干云道:“正是。当时大哥以华夏宫无储必危之事责问于他,钟离青说什么‘无津于拱璧敝屣,但求临渊赋啸’,大哥由此知道他意在剑谱,饶是如此,却仍然接纳了他。大哥说钟离青是个可塑之才,只是年轻,才误入歧途,因此时常加以教导,望其改过。一连过了数年,钟离青受教渐深,为人也变得恭谨,我很是欣喜,可就是这时,九转溪突生事变,战后除了赵仲全一家外,钟离青竟也失踪了。我和大哥感觉不对,搜查房间才发现,密室里那《非命篇》已不知去向了。” 这故事情节迭变,疑问丛生,新何多有不解,道:“钟离青虽曾觊觎剑谱,可那晚行盗之人,赵仲全和那些杀手不无嫌疑,何以一口咬定是他呢?” “那晚与大哥道别后,我在草海里安葬妻子,便遇到了钟离青,我亲眼见到他手里拿着那几页剑法,又哪会有假了?那时我急红了眼,本要同他拼命,只是念及你爹娘尚且幼小,我若一死,再也无人照料,所以才没动手。”段干云嘿然一笑,话锋一转,轻叹着说:“我一时怯弱,没将那几页剑谱抢来,终感惭愧。不然以你爹的资质,将剑法学全,又岂会遭人杀祸?” 新何听到父仇家恨,心血翻腾,便道:“外公放心,孩儿一定好好学剑,他日找赵仲全、钟离青他们报仇!” 段干云摇头苦笑:“志向大抵不错,却也任重道远。那赵仲全自受大哥指点,已是一脉宗师,钟离青年少就顿悟剑道,境界更是深不可测。你纵然日夜勤练,然剑谱残缺,终究无济于事,这大仇多半是报不了的。若日后仇人相见,你退避自保就是,他二人固然武艺精深,却也不能假借天年,你年轻气盛,便是熬也能将他们熬死,可切莫行无谓之事,枉送了大好性命。”新何应是。 段干云道:“那两人的特性装束,你务必牢记在心,将来遇到相像之人,也好警惕提防。赵仲全额上有处紫色胎记,面目平常,现在老了更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不过那钟离青却奇特的紧,他自小专研易学,受道家之气熏陶,因此整日穿着一袭青衫道袍……” 新何听到“青衫道袍”四字,顿时面如土色,惊叫道:“什么?是他?” 段干云听外孙见过此人,急问其故。 新何道:“娘亲去世那晚,我到子月谷来寻你,便在山上看见了一名道士。当时他背着月光站立,看不清什么面容,只知道他身披青衣,背上另插着一把长剑。” “青衣长剑?必定就是他了,想不到他竟找到这来,”段干云又惊又恐,焦急之余,问道:“那晚他在山上做了什么,你可见到了?” “他正和一位黑衣男子讲话,好像还叫了我一声‘主人’。” 段干云咬牙切齿,道:“主人?什么主人?乐家被逼到这等绝境,不正是他一手操作的吗?他此刻只怕连大哥都不放在眼里,更……更不要说你这个少次主了。” 悲愤交加,看了看身旁不知所措的外孙,又望着窗外的月亮,心思便如泉涌不息,想要叹一口气,却已叹不出来了。 第29章 夜如何其 河南,汴京之东,华夏西宫。 月色迷人,渐上高楼。宫里原本一片寂静,此刻忽传来一阵琴声,琴声委婉缠绵,似在思念故人。弹琴者身披白裳,独坐大殿南边,白袖轻拂,案上琴弦拨如细水,然声音却良久不发。对座一青年抚颚而坐,于淡淡青灯下对着那弹琴人怔怔发呆。 但听东面一个声音道:“慧儿,数日不见,你倒喜欢上你师哥那一手啦?”隐隐灯光中,一名碧袍老者居东而坐,扬髯大笑不已。那青年随即醒神,微笑道:“师父取笑孩儿了。孩儿自小粗于音律,可不敢在这方面下功夫,只是……只是喜欢看师哥弹琴时候的样子。”言讫把盏,向师父长敬一杯。那老者哈哈大笑,提杯饮干,道:“你二人是为师一手带大,虽性情不同,却情同骨肉,这点为师深感欣慰。哈哈,岁月如梭,如今你俩尽已成人,为师老有所依,颇为开怀啊。” 那青年道:“师父哪儿话。您何时老了?更况孩儿尚未及冠,可还要您照顾一阵。”言毕举杯。那老者将杯中酒饮尽,轻笑道:“没出息的小子,你究竟要为师把你养得多大才行?”那青年不假思索,道:“跟师父一样大。”那老者笑道:“那师父又谁来养啊?”那青年道:“师父由师哥来养。你说是吧,师哥?” 琴声绵绵不绝,灯意阑珊处,那白裳男子抚琴如故,并没回应。那老者摇头苦笑,道:“又是个傻小子!”酒入盏中,提袖喝下。那青年陪同亦干了一杯,道:“都怨师父,去年冠礼上送了这把‘关音琴’给师哥,害得师哥现在一有闲就要弹它,可少和我说话啦。”那老者道:“你这小子倒怪起为师了?既然如此,那下次等你及冠时为师就不送东西了,以免坏了你兄弟间的感情。”那青年忙道:“可不行。那你就送师哥,这样太不公平。”那老者哈哈一笑,道:“这不是称了你的意么?”那青年摇头道:“自然不称。对了,师父要送什么给孩儿?”那老者道:“我年轻时曾用过一把剑,并用它领悟剑谛,纵横于华夏宫,你想不想要?”那青年惊道:“各双剑?”那老者点头道:“不错。”右掌在案几上一拍,案下一把怪剑应声飞起。那青年起身接住,拔剑出鞘,只觉剑气甚烈,自己竟有退意。 那老者道:“此剑鞘乃唐朝史思明雇人所铸,其时要紧人物,诸如你所钦佩的易紫阳、哥舒翰,与之均有关联。此物奇异之处不在剑,而在鞘,鞘分两头,各可插一剑,然每次出手,只容一剑出鞘,双剑同栖一室,却各如参商,因此名为‘各双’。史思明持此鞘时,其中两剑一名‘反’,一名‘复’,时人亦称‘反复剑’。为师少时游历中原,于范阳偶得此物的时候,鞘中‘反剑’已不知去向,如今补其缺者,正是你掌中之剑,为师叫它‘名钢’。” 那青年兴奋道:“名钢?”那老者应是,道:“名钢剑长三尺四寸,净重六斤十二两七钱,出自河北名匠之手,虽比不上铸剑山庄的名剑‘城府’,却刚劲有冲,绝非其它剑所能正视。为师二十岁时远上河间,击败来犯草寇,名播江北,全仰此剑功劳。如今我执掌一宫之政,身陷案牍之间,无暇动用此剑,正值三月后你及冠大典,索性今夜就将它与这‘各双剑鞘’一并送给你了。”那青年大喜,道:“谢谢师父。”欣喜之余,扬剑舞弄,一时殿中剑影纷呈,灯烛闪动不休。 琴声扬扬,剑气回荡,那老者拂须大笑,道:“你这手‘回流分影剑’是从何处学来的?”那青年暗叫糟糕,搔首道:“前日……前日孩儿无事,偷偷去了经楼一趟,在那学了几招。”那老者道:“你这小子就是这个性子,不肯用心一处,要知道一个人剑法造诣如何,并非以其剑法门类来衡量。你看看你的璧师叔,所学不过一套入门剑法,然便是那套简简单单的剑法,在他手上却是何等了得?”言若指责,然并没生气。 那青年扁一扁嘴,道:“孩儿哪能和璧师叔比?”那老者倚须道:“只要你沉得住气,专攻一套剑术,十年之后,休说是你璧师叔,即是为师,也未必是你对手。”饮下口酒,笑道:“这一阵为师不曾管制,听说你又到殿外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剑技,可是真的?”那青年道:“差不多。”那老者道:“如此说来,这华夏宫里头的剑法,应该是没你不会的了?”那青年低头不语。那老者道:“为师的‘三尸丧门剑’里有招‘荧惑守心’,你耍来看看。”那青年道:“这……这招杀气太盛,在这演习恐会伤到师哥。”那老者哈哈一笑,道:“笑话!就你那点修行,想要给你师哥挠痒都嫌不够,练吧。”那青年点点头,掌里聚气,名钢剑顿生红光。那老者感身遭杀气渐浓,点头道:“很好。” 琴音静远澹逸。那青年面泛紫气,咬牙道:“起!”名钢剑应声脱手,于空中旋转一圈。那青年右手向剑一张,喝道:“来!”掌上如有吸力,名钢剑随之飞回,在离手掌一寸之处停住。青年长吸口气,右掌即时退开,名钢剑感受杀意,于主人身旁旋绕不停。那老者但觉殿内杀气凛布,不禁停杯莞尔。那青年脸上紫气臻盛,身伴名钢剑越旋越快,殿中案几烛盏诸物应承杀气,震动颇剧。 忽听琴弦起拂,声若金石之响,似于幽谷所发,殿上杀气闻之消失。那老者笑道:“如何?”那青年搔头道:“师哥毕竟还是师哥,太厉害了。”那老者道:“你也不弱,年方二十剑术就已入境界,名钢剑理应奉你为主。再有,为师过去溺于权势,为人不检,名钢剑上沾染了不少义士鲜血,而今剑入你手,为师希望你能行正走直,持之代师谢罪,这点你做得到否?”那青年抱剑道:“定不负师父所托。”那老者道:“你有此心,为师甚是高兴,但能否做到,却也难说。为师自小将你看大,对你很是了解,你虽心有机谋,可过于冲动,这点你得多向致儿学习,否则稍有差池,身名俱毁。”提袖把盏,示意徒儿喝酒。那青年应是,坐回原位同师父共饮。 但闻琴声泛泛,隐有苦衷,迟疑缠绵之间,琴声戛然而止。弹琴人抚琴而叹,睁目抬头,向那老者恭恭敬敬地道:“师父!”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弹得好!为师若没听错,此曲乃东汉蔡邕所作,名作《空山忆故人》,是吧?”白裳男子抚摸断纹,低头道:“是的。”那老者道:“为师似乎从中听到你有几处心事。”白裳男子应是,道:“秋日多情,故思我昔日可人,而欲为之诉,莫可得也,让师父见笑了。”对坐那青年忽插嘴道:“师哥就会骗人,我终日在你身旁,哪见你交过什么朋友?”白裳男子沉首微笑,道:“东劳西燕,相会无期。”挽袖持杯,道:“师父、师弟,喝酒。”三人举杯欢笑,一同饮下。 那老者笑道:“我上官阳行剑江湖,与人斗狠了半个辈子,所得所失,如今想来,全都不值一提,真正大慰平生之事,是收了你们两个好徒弟。”白裳男子道:“师父言重了,孩儿与师弟自小受您大恩,至今未曾回报,惭愧至极。”那青年道:“正是。”上官阳举杯道:“为师如你们这般大时,立志要独掌华夏宫大权,同少林、逍遥鼎足而立。只惜事与愿违,二十七年前华夏宫一分为四,九百年宫业毁于一旦,‘天下第一宫’名不副实。今我虽执西宫大政,但宫业已今非昔比,毕竟是误了誓言。”喟然一叹,道:“而今你们都已成人,为师甚想听听你们的想法。”白裳男子听毕低头,抚琴不语。 上官阳看在眼里,道:“致儿,有这么难启齿吗?”白裳男子摇头道:“孩儿平生所学,只是这手操曲之术,不敢妄图闻达,若真有所求,唯择一清净无人之所,度此余生而已。”上官阳眉头微皱,道:“清净无人?难不成连师父、师弟、还有聪儿都不想见了?”白裳男子低头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上官阳微微一笑,转头问那青年道:“慧儿,你呢?”那青年喝下杯酒,拍拍胸膛道:“大丈夫当效卫青、马援,立业建功,连驱数十万众,驰骋天下。”上官阳笑道:“宋辽自四年前澶州一盟,已无战事,如今天下太平,且要你这个夸嘴将军做甚?”那青年苦笑道:“恨此朝偃武重文!” 正说之间,屋上瓦砾有声,那青年怒骂一声,拔剑刚想出门,却被一股气流拦了去路,他唯恐父兄没有察觉,当即叫道:“屋上有人!”上官阳宽袖回扬,沉声道:“不可冲动。”那青年不敢抗命,怀怨坐下。白裳男子轻抹内弦,轻声道:“师父,待孩儿出去看看。”上官阳道:“不可。此人居高已久,轻功不在你我之下。更何况此番被人发觉,他竟漫步而行,并不急于离去,想必武艺甚佳。”右袖低垂,拾起座下铁剑,起身道:“你在此看好慧儿,且由为师上去询探。”白裳男子应是,道:“师父可要小心。”上官阳“嗯”了一声,大袖飘飘,转眼已登上真阳殿顶。 此时晚风吹拂,天间残月如钩,上官阳拂袖而立,朗声道:“阁下高姓大名,夜闯敝宫究竟有何指教?”目视两丈之外,一人衣衫飘动,背身行走如故。上官阳心口一寒,紧了紧手中铁剑,道:“远来是客,上官某地主之谊未尽,阁下便要离开,可是瞧不起上官某?”大步向前,离那人不过一丈。弦月下悬,侧照屋檐,上官阳觅光而视,依稀可见前面是个青衣道士,心乱顿生,暗自道:“怎么是他?”正欲再上前去,突听“嗤”地一声,那道士背间长剑出匣,犹若白光。上官阳惊觉杀气密布,铁剑绕袖一周,化作三处气墙。 剑气交戈,上官阳避易三步,惊叫道:“琢心剑法?你……你到底是谁?”青衣道士并不打话,剑气背身而发,连绵不绝。上官阳强接四剑,奈何剑气如宵,待四剑俱过,已和那道士拉开好一段距离。上官阳自知拦他不住,但疑惑不解,甚不甘心,提步正要追赶,忽空中一道雷电,击于足下,环顾周遭,见四方各生了一个电眼,将自己困在其中。上官阳停步不前,憾然道:“列缺若冥?你果然是钟离青。” 夜色如冰,“钟离青”三字顺风而呼,不绝于耳。青衣道士闻声止步,匣中长剑再次出鞘。上官阳停立雷阵之中,直秉杀气。剑气纵横,屋上瓦砾纷飞,朱红飞溅,尽染衣裳。上官阳惨惨一笑,道:“我上官阳生平唯有两败,想……想不到俱是败于‘行风斩龙’之手……咳咳……”俯视伤痛,竟一眼难堪,茫然处,铁剑脱手,拜倒在地。青衣道士长叹口气,亦不回头,依是足踏青瓦,细步离去…… 第30章 何草不黄 那晚段干云说了钟离青若干事,新何决心复仇,于是终日研习剑法。《琢心剑谱》四章九节,洋洋几万言,虽名冠一个“剑”字,可真正阐述的却是先天之理。剑谱开篇就讲:“观夫天地之气,固存而未闻,虽达而不止。其道无源无穷,而正德居之,盖化育使然”,又说“人生当以天意自受,天意者,顺三世之心,安往来之民,而绝不合之祸也”,其文大抵如此,新何自然看不懂了,段干云遂每每在旁教导。 春去秋来,寒归暑往,转眼就过了八年,新何在外公督促下渐渐把剑谱读懂,《独术》里的《明冲》、《柔御》、《虚极》、《执象》、《希形》五节也基本学成,但少了《非命》一篇,剑法舞弄起来终归是不像样。虽段干云也曾凭记忆将《非命篇》里的三招传给了外孙,但少了剑诀,不免徒具其表。此时新何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了,长得眉目向天,流发似梳,俨然一副君子模样。段干云很是不喜,说什么长相文弱之人在江湖里甚易见欺,就时常放外孙在烈日下暴晒。因此新何虽然俊朗,皮肤却是一片黝黑。 段干云已然步入老年,发须俱苍,面如秋黄,脸上早没以前那般精神,身子也日益不听使唤。就在三年前,自己还大病一场,所幸外孙照顾周详,才熬了过来。这几年虽没犯什么毛病,但隐隐觉得骨头发软,想是没几年可活,只是看着长大成人的外孙,心里也宽松多了,因此近年来他除了指点剑法外,更多的时间就是与外孙在湖边散心,说些自己以往的履历。段干云心底清楚,自己一走,外孙就要出谷了,他与世隔绝十年,很多伦理常识都已搁下,因此传些经验给他,多少对他处世会有帮助。 爷孙俩十年寸步不离,感情甚好,但毕竟事势所至,人意难违。这年夏末,段干云夜里着凉,犯了伤风,这本是小事,不料后几日风雨大作,纵使新何照顾的再周密,还是染了湿寒。新何心急如焚,终日守在外公床边,服侍汤药,日夜不离,怎料病情不好反剧,新何又到山上采了几味草药给外公煎服,终归无济于事。 段干云苦熬数日,感觉身子愈来沉重,已知自己天年享尽,这日傍晚撑着口气,对床边的外孙道:“新何,外公真的不行了,也……也是时候离开你了。”新何眼睛早已哭肿,听了外公的话,更是伤心,哭道:“不会的,外公您吉人天相,一定……一定会好的。”段干云摸了摸外孙的头,强笑道:“傻小子,哭什么呢?生死之事原本再平常不过,我今年七十有八,得以享尽天年,死前又有人在床前照应,已经很满足了。”轻叹一声,道:“再说外公自你入谷之后,便时刻盼着这天到来,如今你已成人,许多事都能做主,我这一去,无疑是给你减了个羁绊,从今以后你行事洒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何情凄意切,趴在外公怀里放声大哭。段干云道:“我死之后,你就出谷去吧,盘缠路费我都搁在柜子里,虽然不多,却也够你打发生计。至于守孝祭奠什么的,一概不必。只将我葬在湖边,墓碑向北竖立就行。”新何急道:“我不出去,孩儿要跟外公一起生活,永永远远也不出去。”段干云摇头道:“不行的,你……你是乐家唯一的后人,必须肩负起这个担子,无……无论这个担子多么的沉。”将满脸泪花的外孙揽在怀中,道:“外公生前磊落,死前并无什么追憾,唯有遗愿五枚,望你日后替我达成。这第一,就是你爷爷踪迹未明;其二,你父仇未雪;其三,《琢心剑谱》未全;其四,乐家声名未立;还有……还有就是,你还没有成家……咳咳……这五个愿望,你……你能完成吗?”新何抱着外公,喉咙哽咽,想要说话已是不能,只得含泪点头。 段干云喟然良久,道:“新何,有件事情外公一直瞒着你,没对你说。其实……其实杀你父亲的凶手,我应该是知道的……”新何惊道:“什么!”段干云叹道:“唉,怎么说呢,我本想将它带进棺材里的,可现在看来,还是告诉你吧。那天我找到你爹的尸体时,左右的山壁上剑迹斑斑,想必就是凶手杀人时留下来的,那剑法……我全认识,大抵是你们乐家的‘琢心剑法’。”新何听的悲愤交加,咬牙道:“是……是钟离青杀的吗?”段干云摇头苦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了……”犹豫半晌才道:“那山壁上的剑痕细长有致,且道道深入岩壁逾尺,无一不是惊人手笔,这等大境界,便是窃走了《非命篇》的钟离青苦练一生,也到达不了。 “何况当时我检查过你爹的伤口,他身上并无一处剑伤,他……他是作战时肩上旧疮迸裂,流血过多才死的。面对那么凌厉的攻势,你爹却能毫发无损,这明显是凶手在最后一刻撤回剑气才有的效果,也只有大哥才会在念及父子亲情的情况下这么做。新何,如果……如果杀你爹的人真是你爷爷,你……你会怎么做呢?”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外孙,心里终究是搁放不下,纵有千万语言交代,却已然说不出口了,朦胧间只见周围雪片纷纷,一道冰门从天而降,在自己眼前缓缓打开,里面赫然站着自己时刻惦记的兄弟与妻眷。段干云又惊又喜,柔声道:“菱妹……是你吗?”那女子点头应是,这时乐逢新走上门前伸出右手,笑道:“贤弟,我们等你好久了。”段干云悲喜交织,道:“好……大哥,我这就随你们来……”悠悠一叹,两只眼睛便慢慢闭上了。 新何悲恸填膺,一时间便似天塌下来了一般,抱着外公的身体狂哭不止,可死者已矣,不论外孙如何叫喊,段干云终是听不见。新何悲痛欲绝,涕泪交零,将大半被单染湿。这等痛苦与十年本无不同,只是他人事已通,将这份孤寂感受更为深切。一直哭到次日天明,新何踉跄站起,便为外公入殓。他照着外公遗嘱在湖边掘了处坟地,将棺椁置入,只是念及十年教养之恩,泪迸肠绝,不敢轻易下土,又在灵柩前守了三夜,方才垂涕将外公葬了。此时他浑然无味,顾游旧地尽是触景生情,心境很是黯淡。这日收拾房间,因物感怀,竟也泪水潸然。新何秋衣初换,独自慨然,又见谷中秋水寒远,草木凋黄,更是物伤其类。 当晚拟定好出谷计划,就在外公坟前幽幽睡下。梦中云雾缠绕,外公、爹娘依稀可见,新何喜不自胜,奔跑上前,忽然天外刮起一阵狂风,将雾气尽数吹散,外公、爹娘他们顿时的没了踪影,唯有一座华丽端庄的宫殿盘踞眼前。新何既奇且惊,提步正要进去,一黑衣男子赶来拦住,道:“庸夫!汝往欲何之?如今境内四处将你捉拿,快随我逃命去。”拉过新何的手就走。忽然一把利剑破空而来,将黑衣男子的手臂当场卸下,台阶上一白发劲装护卫喝道:“东亭携剑使在此,何容蚁辈专断?”带人就来将新何擒拿。新何死命逃窜,刚跑出宫门,一队士兵冲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空中一人道:“御弟急欲何往?”新何抬头一看,见城楼上一身披王袍的英俊男子傲然而立,指骂道:“艾述,你弑父自立,终不得好死……”艾述微微一笑,道:“弑父自立如何?朕更爱淫人妻女呢。”将胸前披风缓缓揭开,里面竟藏着一名赤身裸体的美貌女子。新何惊道:“仓婷!你……你……”戟指怒目。艾述哈哈大笑,道:“在生与死之尽头,放肆挣扎吧!”喂怀中女子喝罢两口美酒,将酒杯掷下城墙,便揽着美人离去。新何怒火冲天,顿足道:“别走……”冲入宫门想来报复。这时“乒乓”一声,酒杯落地而碎,传令官道:“杀!”众兵士应声而上,顷刻间就将新何砍作肉泥…… 惊醒之时,梦中情遇已悉数忘记,徒留一腔落魄,新何起身伫立坟前,衣袖顺着吹叶之秋风飘摇不止。良久的静默只能让自己更加的悲伤,逐一在外公、父母的坟前告慰,借着崎岖的山道一路下来,亦将雾气渐次勘破。这时山底吹来一阵凉风,席卷着一股秋所未有的清芬。 新何孤身站在山脚,回望自己住了十年的子月山麓,又看了看脚下的花草地,虽不知是悲是喜,却也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出谷了…… 此时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早秋。 第31章 维王其崇之 外境,霜城。 塞维纳西斯的夜晚美得让人难以割舍,很少有人不愿流连在此。那夜空中的乌瑟薇拉菊,妩媚如少女,婀娜多姿,争妍地拥簇于天汉的两端,吸引着周围无数的香客。过往的星辰俯拾皆是,或似闪电之白光,或似流灯之轻盈,在繁星的缤纷里四处飘荡。 地上的伊布拉河则趁着河岸上喧闹的夜市,偷偷穿过肯杰尔桥孔,迤逦向着南边的荷鲁斯风车地流淌。这时,西边的月亮从麦里卡拉山脉上升起,给这害羞的河水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衣裳,伊布拉河顿时便学会了小姑娘般的腼腆,也拟皱出一圈圈醉人的波纹。 河畔的佩皮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调皮的孩子在喷泉边恣意打闹,年轻的男女借着灯意阑珊或挑逗、或舞蹈,懒散的老人一边看书,一边喝着晚茶。绚丽的灯光下,一概都是那么的轻快,唯有酒馆、赌场如前一样忙碌着。奥里坦勒灯塔高耸入云,矗立在广场的中心,照亮着人类文明最终的圣地,也遥遥呼应着天上的月亮。 西月越升越高,就连一向桀骜的麦里卡拉山脉都变的低沉,当艾普什隆的光芒完全被她掩盖的时候,东方的另一轮月亮也随之慢慢升腾,光临于克洛诺斯堡上空,将王的领域映得一片苍幽。 两鬓斑白的左塞尔王伫立于城堡的露台上,面对着佩皮广场那如彩霞般美丽的灯火和人群,一向敏锐的目光中忽然透露出无限的怜惜。这时,年轻且又英俊的艾述王储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款款走到父王身后,道:“我美丽的陛下,听说……您找我有事?” 左塞尔王侧过面孔,看着自己苦心塑造了一生的接班人,庄重的脸上顿时多出一分不安,沉声道:“你……迟到了。”艾述微笑道:“美毕竟是难的,只愿我现在道歉还为时不晚。”左塞尔王不置褒贬,转过身道:“过去人,还没将失意放下吗?”艾述摇头道:“不是,刚才惹事的是卡内莉娜妃。” 左塞尔王哈哈一笑,道:“每晚的主角儿都不一样,嘿嘿,雷制使到底没有说错,你感情上的纠葛……很多。”艾述耸耸肩膀,很无奈的道:“美不是一种自然优势吗?”左塞尔王点点头,走到餐桌前,道:“坐吧。”招一招手,命令左右退去。 艾述轻轻坐下,看着圆桌上的烟熏火腿和利达温莎当妮白酒,默然一笑,道:“我的口味,您一直都清楚?”左塞尔王道:“当然,知子莫若父。” 艾述微微点头,聊啖一口白酒,道:“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左塞尔王从怀中拿出一份函件,放在桌上,道:“休烈侯爵最后上达的文件书已被找到,发掘地在始皇陵,先轸将军昨夜呈上来的,你自己看吧!”艾述切着盘中的香肉,略作吃惊的道:“休烈侯爵?三个下落不明的人神官之一吗?”左塞尔王应是。艾述哂笑道:“在城墙最脆弱的时候选择离开,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左塞尔王道:“现在还轮不到你来下结论,看完再说吧。” 艾述笑而不言,将文件稍微看了。左塞尔王道:“审评方面,内阁已做出回应,额外维相对稳定,属亚光速文件。除复空间集合尚不确定外,剩下的都没问题。”艾述道:“费尔勒斯系数呢?”左塞尔王道:“恰好等于一个罗曼奴隽常数,虽不是很理想,却也比战争取胜的或然率高。”艾述哑然失笑,道:“先贤院的建议,你终归还是没听。”左塞尔王应是,道:“在朕的眼里,只要墨丘利计划没被终止,那他们的言论,尽是无稽之谈。”艾述默默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往后的一切,还能如我所意吗?”左塞尔王摇头道:“并非所有的美都是可以拥有的,为父只劝你负载珍重。”仰望星空上的两轮新月,道:“双月交替之时,远征站上的五千禁骑就要出发,你……摊牌吧。” 艾述“嗯”地一声,凄凉的夜风吹过他金黄色的头发,露出一双迷人的水蓝色瞳眸:“若是从前,我必定拒绝,但是现在,我开始明白您的苦衷了。不过,你还缺我一个承诺。”左塞尔王道:“但说无妨。”艾述道:“允我一个期限。”左塞尔王皱眉道:“期限?朕想,神会允诺你的。”艾述道:“神并不认识我,何况我在意的,也无非青春与风流。”左塞尔王道:“花朵残败的地方,人类无法存活。作为王者,你无权夺走人们心中对美的爱。先王的道路还未走到尽头,你必须得舍弃自己。”艾述不言。左塞尔王道:“朕此番远行,如遭不虞,国中疑难,自有先轸、狐嘉二人操持,你大可安心。” 艾述深吸口气,道:“今晚的事,悲让清楚吗?”左塞尔王摇头道:“兹事体大,朕没打算告诉他。”艾述道:“此人总揽朝野,位极至贵,其间内情如不告知,那我摄政之举又如何正名?”左塞尔王道:“朕已宣授密诏,设顾命大臣十三员,赞襄新王一切事务。明日的忒弥斯议会上,他们自会辅你登基纂位,这你不用担心。”艾述颔首低眉,道:“昔日的右丞相,也在这十三人中吗?”左塞尔王摇头道:“朕原有此意,但毕竟他身世离奇,终不敢贸然任用。” 艾述冷然一笑,道:“我本以为悲让避位,盖因玄衣无名掌权,孰料得却是如此结果。这百年来,两相失和,钧天部不得已而舍其右,堪称割爱。如今你竟连左相也废了,倒也干净利落的很,嘿,若说玄衣无名身份有异,那悲让又何错之有?”左塞尔王道:“政化上,悲让不啻为一块完璧,可惜他的爱并不平等,这难免使他误入歧途。”艾述不解道:“爱?指的是风制使吗?抑或是八十年前的‘除右计划’?”左塞尔王摇摇头,道:“欲壑的深浅并不影响一个人为国效忠,但若心存杂念,就不然了。”艾述道:“左丞相的正心,百年来都如日月般光明,莫可镀其之污点,这点我可担保。”左塞尔王冷笑道:“没有谁能够代表一个文明,万民的责任在肩,你担保不起。我可爱的陛下,您要走的路还很长,臣子的建议,多听一些还是好的。” 艾述微笑道:“臣子的建议吗?那您尽管提,孤王照办。”左塞尔王道:“分相权为二,治政权保留与否,全无所谓,但军机权必须转由王权执掌,不得有误。”艾述摇头道:“我不同意,毕竟安蒂丝纳妃、简妃那边还需要我,我不能太忙。”左塞尔王脸色一变,沉声道:“既然这样,先轸足以胜任。”艾述奇道:“先轸吗?区区一个原生地节度使,何劳您这般器重?”左塞尔王道:“他的手段,你会领略的。朕没看错的话,天朝的半壁江山,便是掌握在其父子二人手里。”艾述微笑道:“果真如此,那我此番为王,想来也易于拾遗。”左塞尔王不答,道:“至于剩下的半垠疆土,便是悲让与玄衣无名的挂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你知道如何处理吗?”艾述道:“我不知道,但我善于守拙。”左塞尔王点点头,提杯立起,缓缓走到台沿,望着城堡下的一切。 艾述王储捏着波尔多杯,静静的坐在原处,尚自抿酒的嘴唇与沉溺的眼神显得他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洒脱。头上的流星飞舞,艾述略微仰视,开始对着这片流沙幻彩的天际若有所思,所思于宇宙人生之短长及美之为何物,正当他想到那位幽居在涅普顿城的白衣美人时,父王的身体忽颤抖不已。 艾述道:“怎么,思念母后了吗?”左塞尔王摇摇头,喟叹道:“缠绵辗转,转眼就是千年。一成不变的星霜之轮,没改变塞维纳西斯的夜色和伊布拉河的河水,反误了朕原本不多的蹉跎岁月。秋之风如是,先王的城堡如是,米可尤维的人民亦如往昔,唯有时间,驱行于真理之前,凋落叶之色彩,而与朽木同腐,多少有些伤感哪。” 艾述缓缓起身,行至父王身边道:“不能再回的片刻,就绝不会失去其美好与神奇。既是天数,人类若不归于灭亡,便要走向新生,这么看来,生跟死又显得没有区别了,也正如前人所言,不要为已消逝的年华叹息,须正视欲匆匆溜走的时光,放手并不意味着背叛了美好,兴许是放弃了罪恶。” 左塞尔王点点头,道:“是啊,你说的很对。但你要记住,我的儿子,无论何时,霜城之风都不会静止,艾普什隆与母亲般的双月也如往常一样升降,热爱生活的人民继续他们的历史,而文明,也将传达到宇宙的每个角落。一切都将继续,这就是必然,人力所不能抗拒。你我的存在原本就一文不值,而天界与冥界孰胜孰败,也无关紧要了。学会珍惜吧,不论其物何,都去善待它们,这样的话,脆弱的文明才能在无情的战火里得到延续,而肉身陨落后的你我,精神之源终将永垂不朽于宇宙间……” 第32章 我行其野 自段干云去世后,乐新何悲痛欲绝,苦守新坟三个日夜,这才凄然出谷。他身怀未解之仇,又孤身在世,梗泛萍漂,心情很是低落,一路摘埴索涂,履着荒烟野草古道,只背西而行,昨日行经豫章,初见市集人烟,稍感安定。这晚在城中投宿,睡至午夜,四周凉风嗖嗖,隐约听一人道:“主人,风雨将至,何以寐安?”乐新何甚感奇怪,迷迷蒙蒙的睁开睡眼,竟看见一名青衣道士背负长剑立于床前,正替自己叠衣添被。 乐新何惊悸交加,似要将胆子都吐了出来,大喝一声:“谁?”待要起身下床,那青衣道士已作一道青光,飞出窗外去了。乐新何急忙跑到窗前,却见云黑月暗,长街上高树悲风,冰清水冷,竟无半个人影。乐新何心道:“此人轻功绝高,一身道衫青袍,会是钟离青吗?若真是他的话,为何不对我痛下杀手,反而还要逃逸呢?难道……这人竟是爷爷?” 他越想越是古怪,瞻前顾后,终不敢贸然追踪。当即合上窗户,悠悠行至桌前,将油灯点了,才发觉桌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张矮纸。乐新何“咦”地一声,将纸状拿在手里一看,上面赫然写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先王有服,历数当归。”十六个瘦字历历落落,字字都是笔走端峰,尖芒显露,说不出其中镌刻了多少古恨今愁。乐新何看得心潮起伏,喃喃念道:“天命未改……天命未改?这……”只觉满腔悲怆,不能自已,身体恍如深陷不测之渊,孤雏腐鼠,全天下尽都不在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浑噩中忽见一孤高男子身披白衣,立于一座荒山野亭前,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一男一女。但见那白衣男子满脸愁容,喟然道:“孤……以一剑之任,受命于天,因退九千年之历史,责任诛毒恶、易兴替,鼎新革故,定分止争,虽上干天咎,然从罪无私,欲寄三百年盛世于后人,堪可聊慰……”他孤标独步,声音又极尽苍凉,似乎本人亦如这秋风一般,玄乎而来,玄乎而去,竟不过问此间世故了。 身后二人垂耳恭听,俯首不言。白衣男子续道:“天使孤降生江南,交逢中古乱世,遂合原生地之疏虞,改天朝不意之祸。盖天佑四年,王室日卑,帝星东落,秦鹿失于林莽,社稷沦于叛贼。史传其后五十三载,国断五代,势分诸侯,苍生涂炭,泽国百姓苦不堪言。孤不自惜,愿借三尺微命追溯先前,兴文法,亡暴虐,肇基神武,逆天改命……”他说到此处,忽悠悠一叹,侧顾身后孤影处的两人,淡淡的道:“以则、可息?”二人闻声拜倒,道:“属下在!” 白衣男子道:“孤尝游于可欲湖畔,为冰雪青萍所恋,乃知世间清华者莫过于水木之花,因自耗精元,以构汝等之身,渐如今已逾千年。”以则、可息道:“谢主人塑造之恩。”白衣男子道:“汝等为孤辛劳半生,当可分孤忧之一二。孤此行之前,天朝史官有言在先,云诸华之衰,始于五朝两宋,故虑前事之失、循覆车之轨,特命孤举南唐,废周、宋,繁华淮泗,易都金陵。孤担受天命,矫国更俗,励精图治,将率江南兵渡河北上,直捣汴梁首府,隳五家宗庙,夺赵氏湛卢,此为恩泽天下、福祉万民之计,不得姑且,但今……何来哀哉?” 他末尾一个“哀”字,极致凄凉,只听得身后两人降心俯首,甚感肩重。以则道:“主人勿忧!仆闻昔者秦用商君,兵强国富;魏、楚用吴起,削敌克胜。此二子者,皆一世王霸之良佐,然卫鞅重刑罚、轻恩赏,逞己而失众;吴起明法令、寡义情,外治而国疑。表里不睦,内外失调,此孝公、文、悼所以不能王天下也。今天下纷乱,诸侯各享天命,我唐欲取中原,当两者兼而有之,强己之策固然,弱敌之计亦不可少。仆观江北得势者,无非郭威、柴荣、赵匡胤三人,今我与息儿剑法大成,此番阴谋除之,则北史断缺,三十年间,周、宋两朝不得开国。其国不兴,则江南帝业可保,假以时日,问鼎神州之事,何患不成?”可息点头道:“正是,且容奴婢诛杀郭雀儿、香孩儿等人,也好为主人分担忧虑。” 白衣男子摇摇头,道:“不可。凡天下事物之出,势所然也。盖国之兴替得失、利害荣辱,决于时势,而非人主。虽说是事在人为、境由心造,但归于宗本,人的意根法识却是由物质决定的,故时势所往,莫可违逆,逆则反,反则亏,亏则损。今之天下,郭威、柴荣、赵匡胤,诸佛龙象,众生马牛,只无非是时势的傀儡罢了。人可杀,时势不可变,纵便是你们把江北之人杀绝,但教异故变趋尚在,这天下就周全不了。” 以则道:“即使如此,但属下以为,主人通古今之变,乃天命承载之人,今制天命而用之,也未尝不可。至于时势若何、代汉者谁,想来无关痛痒。只消郭威、柴荣身死,中州大地,当掉十年身价,届时敌弱而我强,繁衍三代,江南必可登九五之分。”可息也道:“以则所言甚是。除此三人,势在必行,望主人明鉴。”他们心意已决,谏言之间竟有三分肆纵姿态,白衣男子越听越怒,喝道:“莽夫之见,一派胡言!孤且问你,汝等可知孤此番降世,其用意何在?”以则、可息低头俯耳,不敢作答。 白衣男子道:“先贤有云:‘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孤此遭意图,这八个字概括尽了。时下天朝遭劫在数,故授人神官一案,望穷天人之际,溯古追风,而悟往之不谏以追来者。孤僭任百世之师,开运亿斯年,盖释昨非以滋今是,识迷路而归正途,存正义之先、砭时弊之罪,以窥后世诸人。其功不没,将圣功加以余绩;其德不衰,使无道归于有德,此盖革命反正、存同驳异之计也。郭威、柴荣、赵匡胤,皆乃治世之明主、有功于万年之人,江北得此三人经营,正可抵消乱世纷争之半,损其一,则山河分裂,黎庶涂炭,社稷殆、天下危。若然陈因未去,则江北乱势不解,纵我唐志异征诛,领有天下,亦无非如暴秦、奢晋故事,对于后人而言,必也是祸非福。”以则、可息魂惭色褫,顿首应是。 白衣男子默然一叹,续道:“消薄之术,断不可行。孤只恐事发不造,有愧王命所托。贞明年间,孤渡淮水寻宋子嵩,偶遇烈祖于广陵,千杯宴醉,始知帝王气象。是以危身奉上,弼李氏改革税款,宽仁政治,平变于江东,执兵于陛侧,封王受觐,定国改元,到如今二十有六年矣。”以则、可息踞听玉音,应道:“主人尽忠为国,不日当克定祸乱,澄清天下。” 白衣男子不答,只道:“孤整肃政治,变更旧法,兴江南之利,起仁道之师,振御宇内。自以为承天之佑,运势已在吾掌,篡书新史,当不负天恩。殊不知……却适得其反,终归是难悖天志……”以则、可息听毕大惊,急问道:“主人何出此言?”白衣男子黯然道:“孤任天朝雷制使之时,史载烈祖崩于天福八年二月;今我来思,仍一概如是,此非天意哉?人事焉可违?唉,尝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果其然乎?” 可息神色周章,沉首无语。以则道:“仁义所往,此乃天也。主人状古述今,除残去虐,此顺应天人之举,焉有逆天之说?况红尘蝼蚁,各安天数,绝无长生不死之人。李昪既非天命所托,但死则死矣,只望主人以大计为重,振作精神,奋发有为。”白衣男子遣愁索笑,道:“果真如此?那天运所向,对于上苍既定之事,还能改变吗?”以则道:“天运,无所积,无常道,故道可载而与之俱也。既然天运无规律可循,那么这世上便无既定之事,不过应时而变者也。”可息也道:“不错。天将兴之,谁能废之?今四海鼎沸,改立新朝,实乃天命所归,即便烈祖皇帝驾崩,但江南国运未断,主人匡扶中主,亦不碍建一世之业、树不朽之功。” 白衣男子苦笑道:“世异则事异。昔日烈祖在时,孤因太子尚风骚、好浮华,曾多次谏言改立东宫一事,奈何烈祖不听。今江山易主,新君怀恨在心,焉能不怪罪我?”可息奇道:“奴婢听闻中主嗣位之日,大会群臣,封主人为徐国公,功爵列百官之首,他若心存旧怨,又怎会授主人如此殊荣?”以则冷冷一笑,道:“笑话!那昏君登基之初,主人虎符在握,集江南兵马于一身,他岂敢相逼?但恐主人拥兵作乱,故而封官进爵,以安我等之心。”白衣男子点头道:“不错,今年秋令,圣上又封众亲为王,授诸弟各路兵马元帅一职,约兄弟世世继立,其意若何?无非是集手足之力分我将权,以防王业倾于外人罢了。孤今兵权丧落,且见疑于人,建业树功只怕是没机会了。” 以则冷哼一声,道:“到底是谁给谁立功,尚且难定。既然柴荣、赵匡胤有功于后世,想来是杀不得的,可那李景通无德无功,乃祸害江南之罪人,除之却无不可。主人自授我天意剑诀,属下二人日夜习练,已然大有所成。如蒙主人不弃,今夜愿杀入宫城,枭此昏君之首,置于太庙之上。到时主人诛杀奸恶,改立新朝,何患天志不遂……”不等他说完,白衣男子怒喝道:“放肆!”以则诺诺连声,缄口不语。 白衣男子深吸口气,道:“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将行之事,后必再行。杀功罪之臣以更史笔,实不异于竭泽之渔,只会使局势更加恶化。天意剑诀,孤既冠以‘天意’二字,其中有何奥秘,自然一望而知,可惜汝等竟未领悟,空负杀戮之形,却又如何与孤分忧?”以则、可息低头道:“属下惭愧。”白衣男子身形半转,极目远天云霞,喟然道:“也罢也罢。孤……虽受制于人,事难躬亲,但也不敢有辱王命,陷天朝于水火之中。二十年间,孤将觅一传人,匡八荒四合之图,授济世安邦之策,将兵于汴、洛间,决天下雌雄。” 以则应是,道:“但恐世事莫测,主人定要小心。”白衣男子不答,转而望向亭间的两把宝剑,道:“战事连年,江南百姓多有受难。敷和、水滞两剑,本为孤所系佩,如今便连抚安慰民之事,一并交由汝等了,你二人当重之。”以则、可息道:“定不负主人所托!”白衣男子点点头,仰望东山上初升之明月,默默而立,袖下长缨飘落,终在萧瑟的秋风里,长叹了一声。 第33章 麟之趾 秋星璀璨,月上鄱阳湖 忽听船头一阵咳嗽,随而一苍老声音道:“二公子,湖风凄凉,小的扶您到舱里歇息。” 摇晃的灯影下,那二公子裹着层厚厚的棉被,受湖风之寒,捂嘴咳嗽不止。 身旁的老仆不停地为他拍捶后背,见少主不回话,又劝道:“公子,进去吧,饭菜都已凉了。” 二公子微微摇头:“不……不可,今夜乃三弟十年忌辰,我……我须……”江风微动,言讫又咳嗽起来。 那老仆忙替他将被子裹紧,垂泪道:“是,是,只望公子善保身体。” 二公子点点头,痴痴地望着南天,见紫气出自牛女二域,正由西往东蔓延,涌至中宫时,二公子长松口气,极目向湖上望去,只见一艘小船款款行来,船上一少年流发似梳,俊目遥天,长相虽是不凡,可打扮穿着却甚是一般。 二船交遇,对面船家忽大声道:“二公子好!”说是问好,可举止间并无半丝尊重的意思。 二公子也不在意,只是呆呆的看着那少年,身子微微颤抖,那老仆关心少主身体,道:“二公子,咱们进去吧。”连人带着被子抱着他进了船舱。 那小船上的少年见了颇感奇怪,便问:“船家,这二公子是什么来历?” 船家轻蔑地说:“他啊,就是这鄱阳湖主人的次子呗。” “既是贵族之人,何以落魄至此?” “他天生多病,身子骨忒也弱了,主人根本就没把他当作儿子,这里的人啊,都看不起他。” 那少年“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乐新何。昨夜他在豫章城中做了个怪梦,满腹狐疑。这日傍晚到了鄱阳湖畔,便雇了艘船渡湖。 这鄱阳湖烟波浩渺,水域辽阔,风光如画,景色宜人。 乐新何坐于船头,想起昨晚之事,心中甚奇:“那人会是谁,如果是钟离青的话,为何不对我狠下毒手,反而还要逃遁呢?还是,那人会是爷爷?” 观望彭蠡泱泱大观,见渔火万盏,湖上倒影斑斓,辉煌一片,乐新何感慨万千,直看到午夜,方才睡去。 待到第二日清晨,小船已达鄱阳湖对口,地属江州境内。 乐新何下船上路,是日在镇里寻人打听关于爷爷的下落,然事过三十年,音讯茫茫,乐新何心意灰散,又不敢不问。 黄昏之时,忽听一老者说昔时曾见一剑士往东而去,再问时间年龄,几与爷爷失踪时相似,乐新何甚是欢喜,当即在镇上购匹快马,趁夜向东寻去。 一路上问人消息,按言者而行,过了七日,行至江浙越州境内的飞雁村。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乐新何下马入村,在村中寻来找去,却因村小,唯有一家客栈,客栈残破不堪,不知可住人否。 迈步入栈,店小二迎面过来,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乐新何道:“住店。不过我现在有点饿了,先吃个饭吧。”环望四遭,见栈中并无甚人。店小二将乐新何引至桌前坐下,招待清楚,就退下了。 乐新何搁下包袱,长吸口气。 这几日天气转凉,每日清晨,总有寒风作起,冷人骨厅,乐新何身上衣服简薄,又是连日奔行,难免犯凉。 俄而饭菜上来,乐新何感今伤古,不觉怀念起同外公在谷中的生活,心中楚痛,再没吃饭的心思了。 一旁的店小二见了奇怪,就问:“客官有心事么?” 乐新何愁肠百结,正愁无人诉苦,当即点头道道:“我身世凄凉,儿时痛失双亲,与外公骈居世外,本以为可忘愁解忧,于彼山水间了此余生,不想家事累重频繁,外公不久前又溘然长逝,如今我孤零一人,诸多家事集于一身,且事久尘封,祖父线索微茫,实不知……不知如何是好。” 店小二感于境遇,面色愀然,道:“原来客官是在找祖上的行踪,小的甚是同情,只不知客官祖上名字长相,小的因职之便,人缘多少广些,不定会有消息。” 乐新何本不想说,但见小二诚心,便道:“我爷爷叫乐逢新,他……”话才刚出,店小二惊道:“莫不是金陵的乐逢新大侠?” 乐新何听他知道,一时惊起道:“你认识我爷爷?” “认识倒不认识。只是先父落魄之时,全仗乐大侠不吝疏财才开起这家店面。” “那你可知我爷爷下落?” “先父弥留之际曾叮嘱我兄弟二人去找乐大侠报恩,只是我俩无能,迄今也未能找到。”见乐新何神色失望,小二又道:“恩公先别着急,您先把饭吃完,小的这就去给您打听。”也不听乐新何劝阻,便奔出门去。 乐新何心中感激,想爷爷生平坦荡,颇感塌实。 不一巡,吃完饭菜,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大黑,可小二兀自未归,乐新何困意渐浓,便起身上楼。 楼上惟有两间厢房,其中一间门掩灯光,想是有人居住。推开另间房门,房内虽黑暗无光,但漫有一阵幽气,乐新何心中奇怪,觅寻左右,隐然间,发现墙上挂了把重剑。 剑长三尺,厚重钝滞,茫然拔剑,幽光凛布。乐新何眼望房中幽气如水,大是赞叹。 忽听门前一人拍掌道:“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好剑!好剑!” 乐新何听他谈吐不凡,有心结识,道:“先生爱剑如此,可否进屋细谈?” 那人躬了躬腰,道:“求之不得。”拂衣进来,于剑旁观望,道:“剑身暗红如死血,剑气深幽有鬼氛,剑镡凝寒石之魄,剑茎采卢山之金,剑廓浑大无巧,剑室厚阔不工。冷兵也,利器也。” 乐新何将剑搁于桌上,点灯道:“先生似乎颇懂剑道,此夜小可甘愿受教。” 淡淡灯光之下,只见那人身着一袭白色儒服,三十四五的年龄,眉目清秀,唇口留着一挂文士胡须,看上去甚是端雅。 “不敢当,公子请坐。”那文士连连欠身,待乐新何坐下,便道:“程商,且去楼下沏壶茶来。”问口一带刀青年应声退去。 那文士拂裳坐下,道:“在下孟约,字于炀,近日游行至此,安于此栈,今夜见公子之剑幽野不凡,情怀难敛,故出多言,冒昧之处,望公子见谅。” 乐新何道:“孟先生哪儿话?小可乐新何。实不相瞒,此剑其实久搁此地,非小可之物。” 孟于炀“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孟某误会了。” “孟先生方才相剑之言,甚为精彩,想必于剑深有见解。” 孟于炀微微一笑,道:“公子过奖了。孟某少时偶阅《吴越春秋》、《越绝》等书,是以于此略知一二。”此时茶水已至,孟于炀扶杯敬上,道:“公子喝茶。” 乐新何应是微抿茶水,只觉有丝苦味,想这山野之地没有好茗很是合理,道:“那依先生之见,此剑何如?” 孟于炀轻扶搁杯,道:“此剑锋削厚利,大巧无工,剑身凛冽,若四方有兵,可算剑之上品。只可惜出于庸俗之间,失于圣洁,非传世名剑之辈。” 乐新何奇道:“传世名剑?” 孟于炀沉首抚须,道:“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故历朝王公帝侯,文士侠客,商贾庶民,莫不以持之为荣。名剑者,持者用之以名,而非用之以利,立身立国,行仁仗义,如此剑者,方能分常剑之别,斯可历传不衰。” 乐新何不解,道:“剑既不利,如何而名?” 孟于炀哈哈一笑,道:“古有十大名剑,各中俱有典故,公子听后或可明白。” 乐新何道:“愿闻其详。” 孟于炀扶杯喝下口茶,道:“承影第十。《汤问》孔周曾云:‘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騞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 乐新何笑道:“这是列子笔下寄寓之物,世上岂能拥有?” “既是寄寓之物,自会有寓外之实。”孟于炀轻抿口茶,道:“第九纯钧。昔时,越王勾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后相剑者薛烛前来赏剑,越王取毫曹、巨阙二剑,薛烛皆不以为意,后取纯均,薛烛方如败如悟,甚为恐惧。越王得意之余,说:‘有人要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两座大城来换这把宝剑,你看可否?’薛烛说:‘万万不能。’公子可知其中原因?” 乐新何道:“这段小可倒曾读过。薛烛曰:‘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今赤堇之山已合,若耶溪深而不测。群神不下,欧冶子即死。虽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此一物,有市之乡二、骏马千疋、千户之都二,何足言哉!’” 孟于炀笑道:“公子之言与书中个字无差,孟某佩服。” 乐新何道:“先生夸奖了。纯均剑落落大气,名列第九,小可并无异议,但不知第八是何剑。” 孟于炀道:“不急不急,公子喝茶。排名第八的,乃飞鹰击殿时,夫专诸之刺王僚所用的蟠钢短剑。” 乐新何道:“此剑实名‘鱼肠’,欧冶子所铸,亦为越王所藏五大剑之一,书载此剑穿透王僚三层狻猊铠甲之时,断为两半。这…这十大名剑中又岂能涵有断剑之名?” 孟于炀道:“这又有何不可?名剑在于剑之传名,不在于剑之锋利。杀人之剑,纵然削金断玉,然于国于世无丝毫功业,自不能传名青史;残破之剑,纵然不能杀人,但它曾光荣历史,如今深植人心,这样的剑,又怎么不能列入名剑之间?” 第34章 维德之基 孟于炀小啖口茶,道:“剑者,百兵之君也;君者,德之共者也。剑若有德,那便算得上好剑;剑德回荡天地,百年不竭,那便是名剑了。譬如吴之莫邪、干将二剑。” 乐新何点头道:“正是。吴人干将与其妻莫邪铸有名剑二枚,因以名其剑。相传干将作剑,金铁之精不流,于是干将夫妻,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这二人用心如此,教后人敬佩。” 孟于炀摇头道:“此铸剑之典,并非剑之真德。” 乐新何问:“那依先生之见,何为此二剑真德?” 孟于炀含笑不答,提袖为乐新何沏上茶水,道:“楚西南有龙泉水,可以铸剑。相传春秋时楚王令欧冶子铸铁剑,欧冶子作成铁剑三支,其中状如登高山,临深渊者,是为龙渊,唐人为避高祖李渊讳,改‘渊’为‘泉’,因称‘龙泉’。” 乐新何道:“龙渊之剑,旷世之奇,其中最者,想是欧冶子亲手所锻的‘七星龙渊’了。” 孟于炀点头称是,道:“欧冶子为铸此剑,凿开茨山,放山中溪水,引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故名‘七星’。伍员少时因奸臣所害,亡命天涯,被楚国兵马一路追赶。一日荒不择路,逃到长江之滨,只见浩荡江水,波涛万顷。前阻大水,后有追兵,正焦急之时,上游急速驶来一叶小船,船上渔翁连声呼他上船,伍子胥上船后,小船隐入芦花荡中,不见踪影,岸上追兵悻悻而去。伍子胥千恩万谢,拜谢辞行时,从腰间解下祖传三世的七星龙渊,想要将此价值千金的宝剑赠予渔丈以致谢,并嘱托渔丈万不能泄露自己行踪。渔丈人接过七星龙渊宝剑,仰天长叹,道:‘我之所以救你,只因你是国家忠良,并不图报,而今你疑我贪利少信,我惟以此剑示高洁。’说完横剑自刎。伍子胥悲悔莫名。” 乐新何沉声道:“渔丈人高洁若此,小可不如。” 孟于炀微笑道:“公子心从向善,日后未必不能。” 乐新何道:“七星龙渊居五,那于前者是哪把名剑?”孟于炀细拂柳须,应道:“太阿剑。”乐新何道:“莫不是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之‘太阿’?” 孟于炀道:“世人皆以为如此,但两位大师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说太阿剑是把诸侯威道之剑,早已存在,只是无形、无迹,可剑气早已存于天地之间,唯待时机凝聚起来,天地人三道归一,此剑即成。” 乐新何接过话柄,道:“此剑在楚国铸成之时,剑身果然天然镌刻篆体‘太阿’二字,可见欧冶、干将所言不虚。” 孟于炀道:“正是。后晋郑王闻而求之,楚王拒绝。晋王垂涎此剑,亲自兴师伐楚,围楚之城,三年不解。楚城仓谷粟索,库无兵革。于是楚王引泰阿之剑,登城而麾之。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 乐新何笑道:“这是书中夸张之辞,可不能相信。” 孟于炀沏茗莞尔,道:“事后楚王问群下曰:‘此剑威耶?寡人力耶?’风胡子对曰:‘剑之威也,因大王之神。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闻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大王有圣德。’”品下口茶,道:“其实使晋军覆没的并不是太阿之锋芒,而是太阿之威德,‘天下闻之,莫敢不服’,便是威德所致。” 乐新何似有所悟,忽听门外一人道:“小恩公,原来您还未睡去。”正是店小二。 乐新何点头起身,道:“刚刚一直与这位先生谈话。小二兄弟,可打探到什么线索没?” 店小二连喘几口气,道:“可不好意思,毕竟乐大侠的事过了好些年,村上没几人知道他去了哪。不过听人说村外北边有座桃花山,上面有座道观,乐大侠似乎曾去过那,您若去问那的道士,或能摸到一些头绪。” 乐新何听了喜道:“真的么?可谢谢你了。” 店小二见恩公高兴,也很是开心。一旁的掌柜见桌上宝剑,道:“恩公可是看中了这剑?” 乐新何知他有赠剑之心,可碍于情面,正要推辞,忽听孟于炀道:“乐公子方才观此剑而忘神,持此剑而不欲释手,想是对此剑甚为喜爱。” 掌柜听后大喜,忙将剑递入乐新何怀中,道:“我们这山野之地,正愁没啥结好公子,今公子相中此剑,小的求之不能,还望恩公莫要嫌弃。” 乐新何道:“我已给两位添了诸多麻烦,又岂可再拿你们的贵重之物。”坚持不受。可二人强行给予,乐新何好是为难,又听孟于炀道:“公子欲行志江湖,又怎能不佩好剑?既然爱之,大可收下,如此惺惺作态,未免有失风气。”当下没有办法,言谢数声,便即收下。 孟于炀点头道:“店家,此剑恢弘大器,非平凡之物,怎生流落于这荒野之地?” 店小二道:“听先父说过,这剑原来是一个道人的,只不过那人在这店里吃饭忘了带钱,就放在这抵押,说是回去取钱,可一走便没在来了,所以这剑一直搁在店里。” “那道人俗眼不识天物,贻笑大方之家。”孟于炀眉头微蹙,提袖将茶饮干,对乐新何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孟某先行告辞,明日见。”轻扬裳带,起身出房。 当夜抱着宝剑睡下,一夜方歇,乐新何提剑出房,正见孟于炀长立于窗前观望楼下风景,当即上前道:“孟先生。” 孟于炀侧头微笑,道:“公子早安。” 此时清早秋凉,窗外黄叶零落,萧树环连。乐新何望眼楼下,道:“孟先生昨夜言名剑之七,言辞精辟之处,小可彻夜难忘,如今尤绕于耳。” 孟于炀微微一笑,道:“公子谬赏了。至于其后的名剑三甲,公子可想听听?” 乐新何道:“正有此意。” 孟于炀指了指窗外,道:“十名剑中的第三把,出自秦末时一个这样的小村镇。” 乐新何“哦”了声,道:“此剑出身可并不怎么好。” 孟于炀摇头道:“不然,林深之山,向有猛虎;水深之处,自有蛟龙。更何况,此剑出于帝王之手。” 乐新何惊道:“难道是刘季斩白蛇之‘赤霄’?” 孟于炀道:“正是。此剑亦名‘斩蛇’、‘清霜’。观公子神色惊疑不定,可是有何感想?”乐新何点头应是,道:“刘季市井无赖之徒,我很不喜欢。此人庸俗懒惰,傲慢无礼,更好酒色,若非子房韩信,楚霸王早取其项上头颅,天下又岂能运掌于他手?”孟于炀苦笑数声,道:“公子见解独辟蹊径,孟某不如。”乐新何道:“先生哪里话。刘季小贼,又有谁会喜欢了?” 孟于炀点点头,道:“既然公子不崇高祖,这赤霄剑我们就不说了。”长叹一声,道:“名剑之二,亦为欧冶子所铸,此剑通体湛然,名作‘湛泸’。公子可听过?” 乐新何道:“于书中多闻此剑大名,只是文章之中提及此剑时多涉及朝政之事,教小可好难理解。” 孟于炀笑道:“有什么难理解?” 乐新何道:“剑乃利器,与君王大权作何关系?” 孟于炀哈哈一笑,道:“‘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这把通体黑色浑然无迹的长剑让人感到的并非是它的锋利,而是它的宽厚与慈祥。它就如上苍的黑色之瞳,于深邃、明察秋毫间,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 乐新何奇道:“听先生之话,小可更是不懂了。” 孟于炀仰天而道:“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想欧冶子铸成此剑时,不禁抚剑泪落,为何?是因为他终于圆了毕生梦想,铸出这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刃。” 乐新何奇道:“剑无杀气,如何能够制敌?” 秋风吹入,孟于炀迎风而立,肃然道:“仁者无敌。” 第35章 桃之夭夭 乐新何驾马而北。 自从清早听孟于炀讲完名剑,乐新何草草进食,与掌柜、店小二众人告别之后,便快马加鞭的赶往桃花山,意求打探爷爷消息。 一阵黄光袭来,红日挂在东半天上。阳光虽是耀人,可并不热。时已至十月晚期,路上荒草蔓延,苍黄之色,触目皆是。 身旁寒风猎猎,乐新何行马之余,连打了数十个啰嗦。 半日跋涉,未牌时候,已至桃花山脚,山道由方石铺成,甚是开阔,乐新何踏马而上,漫入桃花中。 此时秋深时令,然山上桃花仍然淡淡而放,本来桃花只是在春日盛开,却不想此处如此怪异。一阵桃芳飘来,早已驱去乐新何身上冷气。 桃花如水人如故,于急速跑马之中享受这种春景,不觉已到了山顶。 眼前出现一坐道观,乐新何下马叩门,环声响彻,山头桃花受惊不禁微微颤抖。 隔了好一会,才听见观里一阵脚步声,随后“吱”地一声,从门缝中探出个头来,道:“您找谁?有什么事?” 乐新何抱拳道:“在下姓乐,欲于观上询问几件事情。” 那道士“哦”了一声,道:“原来阁下姓乐,快进来吧。”赶忙推开观门。 乐新何心道:“这道士闻我姓乐便放我进去,可见这果然与爷爷有关联。” 牵马入内,见观里满是桃树,更有一池被落红覆及的桃花水。 那道士道:“小道俗名张应,乐公子请随我来。” 乐新何应是,将马捆好,尾行在后。不一会,张应领乐新何到了一处客房。 乐新何奇道:“何以不见道长?” “家师秋游未回,乐公子且在这里住下,有事随时吩咐。” “道长不在山上?那他何时回来?” “不急!过了今日,三月之期就到了,家师明后两天当能抵返。” 寻访不遇,乐新何兴致怏怏,是日吃过午饭,四下无聊,见外头桃花攒动,便出去四处游赏。 一路上桃花依偎,桃花枝抱,桃花水浓,再有秋风缱绻,大有桃花淡淡之意,乐新何轻踩桃瓣,徘徊林中,为桃花之景所迷,拂衣之处,尽是桃香。 他依着兴趣,渐行渐远,到后来回头一看,只见花径狼藉,早寻不到归路。 乐新何暗叫糟糕,急的在林中乱窜,可山上处处都是桃花,找了许久非但不见出路,反而越陷越深。 这时明月升起,四周慢慢暗了下来,乐新何饥肠辘辘,又在桃林里走了片刻,忽见前边有火光。 过去一看才知道是一间小屋,乐新何上前敲门,开门的却是一名少女,乐新何道:“姑娘好,在下不慎在林中迷路,如今天黑,想在贵地借留一晚,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少女见他面生,摇头道:“我这屋子太小,只怕住不下两个人。” 乐新何想孤男寡女两人同居一室,确实有伤体面,便道:“那可否请姑娘不吝赐些米水?在下放肆了一个下午,肚子可饿的紧。” 那少女思想一会,勉强放乐新何进来,便去准备饭菜。 那少女问:“你年纪轻轻,也不像信道之徒,跑到这道观里来干什么?” 乐新何道:“说来话长,当年祖上离奇失踪,在下因此日夜寻求线索,近闻这里的道长与祖上相识,所以上山询问。” 那少女“咦”地一声,道:“你爷爷什么时候失踪的?” “三十年前在鄱阳一带。” “那你定是打听错了,我爹今年四十不到。三十年前还是个孩子,怎么与你爷爷搭得上关系?”那女子解释道:“我叫沈莫心,我爹就是这的道长。” “原来如此!可这观中容乐姓之人进出却是为何?” 沈莫心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待会你自己问我爹去。” 乐新何问:“道长何时回来?” “不出意外,今晚就会到吧。” 乐新何甚是高兴,当晚吃过饭,便在屋里等候。沈莫心则始终坐在灯下看书。 乐新何问:“沈姑娘在看什么书?” “唐传奇《霍小玉传》,你看过没?” 乐新何摇头:“没看过,再说外公也不会让我看。” “你外公管你管的很严吗?” “没,他都是为我好。”迟疑一阵,问道:“你呢,沈道长待你怎么样?” 沈莫心道:“他对我和哥哥都蛮好的。” 乐新何略感吃惊:“道长还有个儿子?” “怎么说呢,”沈莫心点点头:“其实我和哥哥都是爹爹收养的,没……没真正的血缘关系。” 两人相对默然,偶有对话,坐至人定时分,屋外终于传来一阵咳嗽声音。 沈莫心喜道:“我爹回来了。”急忙开门出去。 乐新何疾步跟上,果见屋外立着一背负长剑的青衣道人,那人低头沉吟,不知在思考什么。 沈莫心笑道:“爹,您可回来啦!”跑上去扑入父亲怀中。 沈道长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沈道长道:“傻丫头!”侧头看了看乐新何,喜道:“这位是谁?难道是你的……” 沈莫心急忙将他的嘴封住,道:“您想哪里去了?他是来向您打听他爷爷消息的。” 沈道长“哦”了一声,向乐新何道:“少侠说贫道认识令祖,不知令祖是谁?” 乐新何初见道长衣着打扮,总觉得他与心中钟离青的形象甚为相似,心中颇有几分不喜。此刻道长转过头来,月光之下,但见他三柳鬓须,长相正派,眉宇间似有非凡之气,教他不觉生敬,应道:“晚辈姓乐,祖父逢新公,江湖人称‘琢心剑祖’,道长可曾认识?” 沈道长脸色一青,惊道:“你……你是江南乐氏的后人?你爹叫乐东云,你叫乐新何,对不对?” 乐新何见他知晓自己名字,激动道:“正是。道长,我……我爷爷去了哪里,您能告诉我吗?” “你爹当年连日奔找,尚且未得丝毫端倪,贫道居此多年,又怎么知道呢?”道长长叹一声,问:“贫道与你爹自……自十年前荒山一别,就未曾再见。贤侄,你能告诉我你爹……你爹这些年都去哪了么?”他正是乐东云生前好友沈关。 乐新何低声道:“不瞒道长,家父已不在人世了。” 沈关惊道:“什么?他……他是怎么死的?”神情很是黯然。 乐新何道:“当年洪州瘟疫,先考急于归省,在返程时不幸遭奸人杀害。” 沈关悲怒交集,喝道:“是谁下的毒手?” 乐新何摇头道:“侄儿无能,至今未能查出凶手。” 沈关仰面泪流,拍了拍乐新何肩膀,道:“贤侄家事频繁,真难为你了。唉,少年已去,青春难回。贫道自小失去双亲,蒙乐逢新大侠同情,把我带到九转溪居住,我和你爹,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后来我有愧于不劳之获,便出去打杂赚钱,不想数年后我们再次相遇,缘分如此,我们立时成了好友。那几年,我们寄情山水,书歌遣怀,日子过的很是逍遥,直到我做了这里的道长,我们才渐渐疏远了,但偶有几次东云老弟会上山来与我闲聊。唉,从小到大,贫道都是和你爹一起过来的,如今……如今世上空留我一人,多少有点寂寞……” 语气悲凉,似有几分抱怨。 第36章 二后受之 乐新何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观中之所以容乐姓之人通入,情由全在父亲,与爷爷却无关联,此刻见沈关伤心,道:“沈伯伯勿须难过,侄儿虽然没用,但这父仇不可不报,日后若得答报,定携贼人头颅登观报安。” 沈关道:“贤侄出身名门,谨言慎行,杀孽之事就交给贫道吧,也好让我一慰手足之情。” 乐新何应是:“沈伯伯,您与先考交情深厚,可知道我爹在江湖上有什么仇家吗?” 沈关摇头道:“你爹心肠颇好,待人友让,江湖中人对他多是恭敬,仇家是决计不会有的。只不过他身携乐氏剑谱,因此时常会有贼子前来骚扰,贫道觉得你爹之死,也许跟剑谱有关。” 乐新何摇头道:“沈伯伯不知,家父当年被害,就是死于‘琢心剑法’之下,而且凶手剑诣高深莫测,已无夺谱的必要。” 沈关惊道:“什……什么?难不成会是乐大侠?” 乐新何不答,道:“听说沈伯伯十年前曾与先考相逢于荒山之中?” 沈关点头道:“不错,那是在江西袁州境内。那里杂草丛生,一望无际,更奇怪的是,那儿有座怪亭……” 乐新何道:“那亭子是不是风情迥异,浑身由稀世奇石构作,便像天上掉下的一般?”沈关点头称是,道:“原来贤侄到过那里,那亭子的确是自然天成。当时东云老弟归家心切,抄小道上山,不想遇到了我,后来他从我口得知江南瘟疫之事,不听我劝阻,就匆匆离去了。” 乐新何道:“既是荒山野岭,沈伯伯去那做什么?” 沈关道答道:“说来惭愧,当时人传两把神兵现于袁洪二州,贫道钦慕二剑神威,故有此一行。” 乐新何奇道:“宝剑?” 沈关道:“那是一对雌雄剑,阳名‘敷和’,阴名‘水滞’。” 乐新何日前曾于飞雁村听孟于炀论述名剑,此时听得剑名,不禁皱眉,道:“于世未闻,书中亦无记载。这两剑有什么来头?” 沈关道:“提起这两把剑,江湖中人都会觉得可惜。七十年前,江南一带有师兄妹二人,传说他们夜梦仙人铸剑,各得一铸剑之法,二人感梦之真,依据梦中铸法锻剑,各炼百二十一日,方才剑成。” “既是仙人指引,当是利器无疑,可江湖人为何会对此二剑感到可惜呢?” “当时正值五代纷乱之时,江南之地战事连年,草莽有匪寇强盗,地方又有厉官暴军,百姓身受诸多苦难,叫苦不迭。幸有那师兄妹两人正义凛然,仗剑锄暴安良,惩恶扬善。那二人日夜斩杀奸邪污垢,江南之地,死于此二剑之下的污吏强人不计其数,那些害民之人闻风丧胆,不敢再加作恶,因此那时江南之地民风淳朴,甚是安宁。” 乐新何赞叹道:“真英雄也。” 沈关续道:“那二人非但心善,他们的剑法更是天下无双,他们出道的一两年,江南多传其抚恤安民,江湖中人闻之也颇为钦佩;可后几年,人言其剑法高深,武林莫出其右,如此一来,江湖中人就有些听不惯了,时常邀之比试,那师兄妹每战必胜,三年而无敌手,正当武林臣服之际,那二人却败于我太师祖之手,败战之后,那二人二剑就销声匿迹,不为人所知,此案也成了这六十年来江湖中的不解疑案。此二人既走,江南之地又渐兴不良之风。如此之事,贤侄可觉可惜?” 乐新何感怀往昔,黯然道:“的确可惜。若那二人二剑俱在,先考也未必会遭奸人所杀。依沈伯伯之言,您的太师祖很是了得了?” 沈关微微一笑,道:“贤侄叫我‘道长’就好,‘伯伯’什么的,你说来绕口,我也听之不惯。” 乐新何应是。 沈关道:“贫道太师祖俗名周义堂,十五岁时,拜于逍遥谷门下。其用心于指法,仅用九年就突破了‘纯阳指功’先天之境,二十五岁时被谷主封为‘肇烈子’,因此太师祖在江湖中声誉很高。后来谷中发生派乱,太师祖自恨无力,便独自到此山上修行,不想行踪遭人发现,江湖子弟仰慕其名,居然成群结队地上山拜师,因而,这山上一夜间便多了一座道观。” 乐新何道:“原来如此。” 沈关深吸口气,道:“不久后,江湖广传‘敷和’、‘水滞’二剑连败华夏宫、铸剑庄等消息,太师祖出于求敌之心,终于按捺不住,遂发出战函,约于山下比试。比试当天,围观者四千多人,气势之大,于世少见。我太师祖本是胜志高满,怎想初一上阵就接连失利,那两人剑法一阴一阳,攻守互补,确是克天下之大剑术,斗不过一盏茶功夫,胜负已然明了,旁观者料我太师祖将败,唏嘘不已。也就是这时,太师祖悟出了那套惊人夺魄的绝命指法,并用了五步就击伤对手,那师兄妹二人悻悻离去,我太师祖亦因心血耗尽而亡。” 乐新何道:“周前辈身处逆境依能悟出神功,实在让人佩服,只可惜指法已匿,不能传之后世。” 沈关道:“正是。太师祖临终时留下遗训,嘱咐观中子弟若有机会,务必要合并敷和、水滞二剑,识破剑中道义,光大桃花山。十年前贫道听闻此二剑重现江湖,是以去江西查看,可连找数日,竟未得到丝毫线索,甚是遗憾。”乐新何道:“道长如此细心之人竟不能找得,想这条消息多是好事者所发,并非真实之事。” 沈关道:“但愿如此。贤侄,这些年可过的还好?” 乐新何凄然道:“侄儿自小痛失双亲,全仗外公抚养,本过的不错,可……可不想半月前外公感染风寒,亦已随风而去,如今侄儿伶仃一人,真不知日后该怎么过才好。” 沈关心中一痛,道:“原来弟妹与段干大侠也已别尘而去。唉,贤侄命途多舛,实叫人痛心。天地奈何不仁,奈何不义,奈何欺凌有志之士?” 乐新何感怀伤心往事,潸然泪下。 沈关安慰道:“贤侄无须担忧前程。山前自有峰回路,前路虽漫漫不见,但行入其中,犹若行于雾里,一步一清明,终有一日,能求索出一片豁然天地。” 两人告别沈莫心,便返回道观。莫夜月处下弦,光线式微,天间繁星点点,很是清晰。 乐新何问道:“道长将沈姑娘独自放在后山居住,这样好么?” 沈关笑道:“这个贤侄不必挂心,那丫头独居惯了,必然出不了什么事。”观望夜空,手指天际道:“贤侄可见那颗淡黄色的星星?” 乐新何由向而观,道:“莫不是星域的第四星?” 沈关道:“正是。当年太师祖逃出逍遥谷时见此星光彩夺目,正照于这山之顶,想此处圣地,日后必得光大。怎料此观传于本道之手,竟这般不堪,唉,本道实愧师祖之灵。” 一路喟叹,待回到观中,已是午夜时分。 第37章 之子于归 这夜刮起凉风,观中桃花乱坠。乐新何身铺薄被,沉沉睡去。 睡梦中自己一袭白衣,立于桃花丛中。秋风凛然,桃红随风而下,在空中荡漾不休…… 突然远处行来一名消瘦男子,那人衣装如旧,行至乐新何身前拜倒,泣道:“主人,您可算来了,属下也终于可以再为您效力了……”声音凄切,犹若魄鬼。 乐新何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惊道:“你……你是谁?” 那人身子颤抖,道:“我是青木啊,七十年前的青木啊。主人,您……您不会忘了我吧?” 乐新何身子亦是一颤,问道:“青木?那……那你的剑呢?” 那人声音嘶哑,道:“自我与冰儿惜败之后,属下发现‘天意剑’破绽所在,于是远走东荒,日夜于彼端详剑法。后来业障频生,吞噬了身体,那剑就一直搁在那里。” 乐新何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能与我对话?” 那人道:“属下流转幽冥多年,后遇镇月宫节度使大人,他念您功业未竟,故塑土将我再造……”语声渐小,到后来已不可听闻。 乐新何听罢点头,长长地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青木,这些年可让你受苦了。” 那人摇头道:“属下之苦比于主人,那也不算什么。” 乐新何长立风里,苦笑道:“天意如此,吾奈何哉?青木,快快起来让我看看,多年不见,你的样子还如以前么?”那人应是,起身面对。 乐新何“啊”地一声,叫道:“怎……怎么会是你?”惊觉而起,发现止是一梦,身冒冷汗之余,想:“自从上山以来,心神时刻不宁,似将有事发生。” 遭此一梦,再无睡意,整衣出门。 这日秋意甚浓,金风翻墙而入,观中桃花渐下,落英缤纷,地上桃瓣随之翻滚,落入池塘之中。池水荡漾,桃花泛波,四下晕红一片,甚是好看。 见天色尚早,乐新何当下便练起剑来。大约舞了半个时辰,东方朝霞始生,庭上一人赞道:“好剑法!”正是沈关。 乐新何闻毕收剑,行礼道:“道长早安!” 沈关道:“贤侄刚刚练的可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琢心剑法’?” 乐新何听到“当年”两字,甚为汗颜,点头道:“正是,家道中落,剑法早不足为贵了。” 沈关道:“贤侄不必灰心,我观你剑法纯熟,日后必可重振家门。” 乐新何摇摇头,道:“这剑谱早为奸人所窃,已然不能洞悉剑法神妙处,这重振家门四字,更是何敢克当?” 沈关道:“《非命篇》失窃一事,当年你爹也曾对我说起,说遗漏的八招中只略懂其中之三,剩下的五招就一概不知了。” 乐新何点头道:“这全赖外公记忆非常,没将这三招忘记。只是毕竟不知道心法,不能将这三招发挥尽致。” 沈关道:“贫道少年寄居九转溪时,曾闻乐大侠讲述此剑,何况你爹当年也时常与我讨论剑法。贤侄将这三招再练一遍,不定贫道知情。” 乐新何应是,行完第一式,沈关道:“这式叫‘望星水梦’,贤侄可将体内之气分为两道,分居手脚,手气多静不动,脚气多动不静。” 乐新何奇道:“手不着力,剑气如何生威?” 沈关笑道:“气静并不代表不运劲,有时静甚劲亦甚,贤侄可以试试。” 乐新何依言行剑,但感脚下气动,身如行云,手上气静,似处风中,剑法随合于步法,于轻盈间带足十分韧劲,便像一匹脱缰之马,信野奔腾,力道绵绵不绝。 乐新何惊喜道:“道长所言正是。”又将第二招练了。 沈关道:“此式中剑背手而发,势如推船,当是‘绿水行舟’无疑。贤侄身剑妥合,然剑神未至,稍加用心,定能学好。” 乐新何道:“侄儿舞剑时时刻观察剑法动向,并未尝分心。” 沈关触须道:“正是贤侄过于用心,方才导致剑神不合。” 乐新何道:“道长何意?” 沈关笑道:“世事如此,过与不及,皆有大害。刚才贤侄过于在乎,心神不净,故剑招外强中干,失于气势。‘琢心剑法’乃道宗剑,大道至简,其意不在深远而在平处。随手信步,心会神合,方可于平凡中显现剑之大奇。” 乐新何受益颇深,道:“道长高明。”将第三招也使出,沈关惊道:“行风斩龙?这是行风斩龙!” 乐新何道:“行风斩龙?那是什么,很厉害吗?” 沈关点头道:“是啊,贫道曾听乐大侠说过,这招剑环周身,战气纵横,若乘风而上,于九霄斩妖龙之首,攻击之强,能破金汤固城,范围之广,能愈百步而弑君。由于这招杀气太重,乐大侠除遇上奸邪不义辈外,平时都是将之封禁不用的。当时乐大侠也曾阐述此式奥义,只是年代久远,贫道已忘了大半,似乎行运时需封闭带冲二脉,只是……” 乐新何不解,道:“带脉管束纵行之脉,以强经脉关联;冲脉调节十二经气血,人称‘十二经脉之海’。如此运气关节,岂能关闭?” 沈关疑惑道:“正是,或许是贫道记错了吧。” 乐新何想到残剑,咬牙道:“《非命篇》被钟离青那狗贼窃持三十多年,害我和爹爹习不全之剑,此仇侄儿日后非报不可。” “贫道原以为钟离青侠义心肠,不想竟会作此恶事,人心实在难测!”沈关念及于此,忽道:“贤侄,你爹该不会是他杀的吧?” 乐新何道:“侄儿也是这么想的,钟离青盗我剑谱,习我剑法,毁我乐家声誉,此仇不共戴天。”气愤难敛,扬剑一挥,剑气回荡,将院中桃树颤得沙沙作响。 乐新何问道:“道长可知钟离青那厮行踪么?” 沈关摇头道:“钟离青自九转溪事变后就杳无音讯。不过贤侄别急,这几年贫道派都有遣义子下山打探消息,如今山下天寒,莫扬那孩子也该回来了。” 这日秋风大作,观里树枝摇动,桃花摧残。 午饭初罢,乐新何握剑立于道观门口,寒风凛冽,青发飘摇,衣裳荡动不止。 忽听身后一人道:“乐公子不去午休吗?” 乐新何回头一看,见是张应,乃道:“秋里愁多,思念故人,不能睡着。沈道长不是在教你们剑法么,你怎么到这来了?” “师父说九师弟差不多回来了,要我来门口看看。” 乐新何“哦”了一句,道:“莫扬兄今年十八岁吧?” 张应应是,道:“别看他年龄小,可功夫高明得紧。去年下雪的时候,他嫌柴火不够,只一剑,就剁了三棵桃树,厉害厉害哪。” 乐新何微微一笑,忽听山道上一阵马蹄声来,循声望去,果见桃花深处行来一匹棕马,马上一青年身披侠服,提缰持剑,背后的大黑披风在风中招摇不停。 那青年驾马如飞,转眼行至观前,张应连忙迎了上去,笑道:“九师弟,你可算回来了。” 沈莫扬也不回应,径直下马,却见张应对着自己暗暗发笑,当即眉头一锁,道:“有什么好笑?” 张应笑个不停,道:“九师弟戴了这个……哈哈,可精神的紧。” 原来沈莫扬两耳各裹着一个大棉花球,很是滑稽。 沈莫扬知其出言讽刺,心中不喜,道:“你未尝下山,怎知外边这新奇玩意儿。快,将这马牵到厩里去。” 张应接过缰绳,牵马入观,忽听沈莫扬道:“这小子谁啊,新来的么?” 张应边走边道:“不是不是,他是乐公子,是乐逢新大侠的孙子,师弟,可不能乱说话。” 沈莫扬听到“乐逢新”三字,不禁吃惊,待张应远去,斜目道:“他娘的!乐逢新的孙儿?就是你么?” 乐新何应是,抱拳道:“小弟见过沈大哥。” 沈莫扬道:“别跟老子称兄道弟,你有多少斤两自己说吧,别要我来测你。” 乐新何心道:“斤两?是问我多重吗?不对啊,好好的问这个干嘛?”见他面目冷俊,颇有一付冷兵君子模样,也不敢怠慢,嗫嚅道:“一百斤应该是有的,至于多少两就不清楚了。” 沈莫扬被他这么一答,气的面色通红,骂道:“我呸,你他娘的消遣老子。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 是时观外金风萧瑟,桃瓣纷纷下落,乐新何听得沈莫扬笑声随风飘荡,良久不消,知他功力甚强,正钦佩间,忽听“嗤”地一声,沈莫扬匣中长剑跳出,剑光晃动,乐新何不明所以,只觉颈上一寒,一把细长之剑已架在自己脖子上。 第38章 岂不尔思 乐新何脸面抽动,道:“沈兄这……这是什么意思?” 沈莫扬持剑而立,正色道:“老子自小习剑,十四岁艺成,十五岁下山,到如今已有三年。虽名声已立,然这三年所作所为,尽是关系于你乐家之事,与我无丝毫瓜葛,若非我爹所托,凭我这性子,又岂肯为他人做嫁衣裳?如今你来了最好,我正想见识见识你乐家的‘琢心剑法’有何了得,竟让我爹那般朝圣。”剑袖收退,怒道:“拔剑吧。”也不由乐新何分说,手中秋风剑回绕,径朝乐新何刺来。 乐新何见沈莫扬招式凌厉,只得拔剑。但感虎口一沉,方才想起此剑颇重,当即大喝一声,重剑集气而上,此剑力道浑足,有死地搏生之意,正是一招“玉石击璧”。 两剑相交,只听“叮”的一声,二人身子俱感一震。沈莫扬眉目微皱,剑袖似水流荡,手里秋风剑带风袭上。乐新何重剑挡格,步子松动,运上“茕兔顾”六成步子,沈莫扬见对敌脚步急变,虽变化有致,可同这剑招组合起来,却甚是不谐,手上循时运足内劲,欲逼乐新何置死地。 乐新何见沈莫扬剑招疾变,剑法缥缈,却带足力道,若袭上,若攻下,又若伤己身躯,不禁额角冒汗,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接拆二十余招,乐新何竟无一先机可言,退步二十余,战地从观门口转至桃树丛中。 沈莫扬面目冷淡,青发随桃瓣于风中飘摇不定,掌中剑发自如,似已稳操胜券。 乐新何连连败招,剑法已然紊乱,正愁急间,突从身后刮过一阵大风,风势极大,头上桃瓣齐时落下,正飞落沈莫扬眼上,乐新何伺机而起,重剑萦转,仗着“胡马休度”的威势连进三步。 沈莫扬眼盖桃瓣,不知敌势,但耳力犹在,是以勉强应招,待桃瓣飞去,手头所蓄力道一时奔发,秋风剑周气力尤盛,似领袅袅西风而来。 乐新何大吃一惊,重剑带收回身,作抱剑状,以挡敌势。此招“松子抱玉”外若防守,实有侵意,只是蓄力待时,谋定而后动。 等沈莫扬招式将收之际,乐新何重剑径直杀上,剑风劲甚,似严冬所发。 沈莫扬冷笑一声,秋风剑不作舞花,亦径直面对。 二剑相碰,乐新何腕力不及,重剑脱手落下,所幸反应及时,左手连即接住。 沈莫扬本以为比武已胜,不想又有此番况变,大感厌烦,正欲发招时,却觉身处厉风之中,四周杀气腾腾,正自奇怪,突见乐新何脸泛紫气,手中重剑似滥白光,白光旋绕,越来越快,到后来竟似一条白龙。 沈莫扬脸色惊疑,道:“怎么……怎么……” 但见那白龙张牙舞爪,正向自己扑来,手中秋风剑连忙盾挡,但听“当当当”三声,剑戈碰撞,沈莫扬双手发麻,怒由心生,左手中指径朝乐新何“四满穴”点去。乐新何初使利招,精神不振,并未躲避。 沈莫扬一指在前,其后长剑挥动,用力击于乐新何重剑之上,此剑发力甚大,乐新何只感虎口疼痛,重剑脱手,击飞至两丈之外。 但听一人哈哈大笑,笑声颇为和蔼,沈乐二人侧头过望,却见二十步外的观门口立着数人,当先的沈关正自发笑。 沈乐二人连即上前,沈莫扬道:“爹!”乐新何道:“道长!” 沈关拍拍乐新何肩膀,笑道:“不错,不错。贤侄天资异秉,竟已了解‘行风斩龙’其中奥妙。” 乐新何脸色微红,道:“道长过奖了,想沈兄剑术高妙,侄儿不如。” 沈关脸露微笑,侧脸道:“莫扬,还不将乐贤侄的剑拾来?” 乐新何忙道:“不用……”正欲推过,沈关摇摇头,拉过他的手,道:“没事,没事。外边风大,贤侄快快进观。” 二人步入厅堂,沈关道:“贤侄请坐,今儿莫扬那孩子回来了,不定有乐老弟和乐大侠的消息,咱在这等等。” 乐新何想沈关对自己这般关心,心下感动,不禁落泪,道:“道长,您待我如此,侄儿……侄儿真不知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沈关道:“贤侄哪儿话。贫道与你爹的交情,那是什么也不能比的。这些年来,贤侄父母早逝,身世飘零,贫道未能早日寻得贤侄,一效父兄之责,贫道甚是惭愧,还望贤侄莫要怪罪。” 乐新何感于沈关之情,又伤心身世,热泪盈眶,扑入沈关怀中放声大哭。沈关将他抱紧,念及往事,泪水黯流。 正感怀拥抱时,厅廊外一阵步响,沈莫扬提剑跑入厅内,道:“爹,这剑……”见乐新何扑在老爹怀里落泪,心头一冷,转身便想离开。 “什么事?”沈关问。 沈莫扬随手将那重剑一丢,道:“爹自己看吧。” “这剑好重!”沈关接过重剑,观摩一会,脸色惊变,道:“这剑……这剑不平凡哪。” 沈莫扬斜了斜眼,道:“这破剑周身像死人血一样红,沉可比猪,不知是什么怪物。” 沈关听他说话难听,本想教训,但知此剑来历重要,也便未加说骂,持剑端详良久,沉声道:“如若没错,这便是莽剑‘神乾’。” 沈莫扬闻言惊色,道:“什么?” 似乎不能相信。 乐新何未闻此名,问道:“神乾?这是什么剑?” 沈关喃喃道:“莽剑,利剑,凶剑。” 乐新何奇道:“道长什么意思?” “伏云帆、月影魔教这两个名字,贤侄可曾听过?” 乐新何摇头道:“侄儿初履江湖,并没听过。” 沈关侧首对沈莫扬道:“这事你是知道的,你说说吧。” 沈莫扬不满道:“干嘛要我来说?这小子又不是我侄子。” 沈关皱眉道:“不就说几句话,便有这么多曲折?” “那可不!对牛弹琴,牛不入耳,却有什么办法?”沈莫扬言语愈加傲慢,正要再耍性子,却见沈关怒目相视,当即不敢造次,道:“这烦人故事,可并不好听。也不知是几十年前的事!说是有个叫伏云帆的草包,我少时听爹完这故事时蛮也奇怪,这草包恃才傲物,又懒又没本事,怎么会凭空在江湖里冒个泡上来呢?”言到此处,做沉思状,似乎对于这个问题仍不能理解。 沈关见他有意作难乐新何,面作青色,咳嗽一声,道:“把话说清楚点!” 沈莫扬虽向来狂妄,但受父教甚严,对父亲大有敬畏之意,心道:“他娘的乐呆子,竟趁老子下山时套爹近乎,害老子一回家就挨批评,当真比沈莫心那死丫头还可恶,隔日要是爹不在,老子定要给你好看。”牙关一咬,道:“那伏云帆本事又没,又是个死心眼,人传他曾叩拜七十余小家子门派,竟无一肯录用,这等无能鼠辈,我是如何也生不出这样的祸害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非笑死人不可……”他任性之余,心中老念着怎么对付乐新何,一时忘了措辞风雅,将草莽中骂人的话也带了进来。 沈关听了勃然大怒,当场给儿子一个耳光,骂道:“混帐东西,不知廉耻!你给我到后山砍九十捆柴来,如若少砍一捆,今晚的伙食就别吃了。” 乐新何忙道:“道长,天寒地冻的,莫扬兄又刚回来,可不能这样。” 沈关道:“贤侄不要担心,对他并无大碍。”转声向沈莫扬厉声道:“还不出去?” 沈莫扬见父亲生怒,竟也受了一惊,向乐新何瞪了几眼,转身望门而出。 第39章 无思远人 “小辈狂妄嚣张,日后岂成气候?”沈关怒气未消,向乐新何叹道:“贤侄,日后你得多多提点他才对。” 乐新何急忙道:“莫扬兄如有所需,侄儿定会帮忙,只是我武艺低微,还要时常向他学习才好。” “贤侄过谦了,”沈关微微一笑,将神乾剑递入乐新何怀中,道:“这神乾剑的来历可大不简单啊。莫扬方才所说虽然不假,但大有夸张之辞。依贫道推想,伏云帆应生于南唐升元年中的荆江西地域,此人生性桀骜,向以冷眼泛观人世,以致半生事无所成,却怎知其后来专研道玄之术,在失意后六年当中以河洛之精要融入自然天理,于庐山龙首崖头领悟三诸心法道义,更难得的是,此人日观天象,夜察星文,竟谙通星孛运裂之理,发觉天道之逆乱所在,并穷十年功力作成尽天地日月所不能的‘七星乱阵’,世人云传当作此图之时庐山崩震,五岳为惊,天作雷裂,九霄随坼,更有四条异兽居临山崖之间,光云彩带普照庐山峰头,天光兽鸣,方圆百里或可见听。” “竟有如此之事?”乐新何感觉十分惊奇。 沈关颔首道:“正是,世上异世奇人大抵如此,得道则名晃九州为天下尊,不得道则身份毁于世间不容。出世入世,上人下人,何其深慎。” 乐新何问道:“那伏前辈与这神乾剑有何关联呢?” “关联就在于他不能明白‘持而盈之,不若其已’的道理。” 乐新何少时有读《老子》,是以清楚话中意思,问道:“伏前辈后来得罪月影教么?” 沈关点头道:“伏云帆此人虽有天人之智,但太过张扬,少了点大家之气。上善若水,水善于利万物而有静不争,也唯有不争,方能无尤。功遂身退,盈而自亏,万事适可才是天道。贤侄,这些话日后你得时刻谨记在心,顺便也多带贫道给莫扬那孩子讲讲,他性格歧异,贫道年齿又与他相去太多,说了他也未必入的了耳。” 乐新何应是。 沈关道:“伏云帆达道后扬言天下,说他已悟得四道天心大作,并预言七日后泰山顶峰将有异象。七日之后,果然有人于泰山上见云海中幻现一座怪山,预术灵验,一时天下尽服,遂有贪婪好事之人垂涎天作,日上庐山者络绎不绝,纷错如织。所谓‘雷在天上,君子以非礼勿履’,人事已尽,本更当兼济苍泽,善守穷困,可惜伏云帆却与之反是。纵上山之人有意图染指神作之嫌,但人性本贪,伏云帆功名成就之人,理当不应和此等宵小一般见识……” 乐新何听罢眉折,似已明白话下意思,插口道:“伏云帆前辈对他们怎么了?” 沈关道:“伏云帆冷眼观世,视人为草芥,凡上庐山者,或寻教,或拜师,其隐阵法为秘,尽皆不应,更为甚者,其恶语中伤于人,言人短处,损人德操,中间若有忿忿不服之人,伏云帆便将之打为残废。” 乐新何惊道:“什么?这伏云帆前辈的做法叫人好难理解。” 沈关微微一笑,道:“是啊,世人因此称之‘狂人’。江湖中对其更为不齿,只是一来爱惜伏云帆旷世之才,二来可耻那些贪婪宵小辈,是以未加过问其刻意伤人之罪。如此一来,伏云帆害人愈多,可名声由此愈大,‘七星乱阵’遂入魔教之耳,月影教乃命人暗中上山,邀伏云帆携书往教中一游。贤侄应该知道,伏云帆性刚之人,岂甘与小人同流?那数名教众被他打的或伤或残,狼狈逃下山去,此番梁子一结,才有了后来月影教挥师重来,夜袭庐山一事。” “那结果如何?” “魔教人多势众,自然得利。结果是伏云帆力竭身亡,魔教以十余条性命换得‘七星乱阵’及那三本心法道义,大喜而回。” 乐新何听魔教得胜,甚觉不喜,但想那伏云帆不可一世,落此下场,或有报应可言,当即问道:“伏云帆前辈既死,那‘神乾剑’又与他作何关系?” “贤侄不急,听我慢慢道来,”沈关笑道:“伏云帆临终之时卧地长笑,放言‘七星乱阵’虽运应星辰变数,但毕竟先天地生,悖于天道运作,究有破阵之法。并说他至创阵以来,便已察觉其中不足,日思夜想,欲补缺漏,怎知天道无更无极,补缺之术难成,反思得破阵之计,其知近日有大凶之相,故于数日前将破阵之计书成手卷,藏于庐山云雾之中,但藏处封有上古神石,不能进入,欲求开路之法,需待数年后天耀大星之时,朔北有莽剑惊世,持此剑之人将断神石,开山道,取破阵之计为他复仇。” 乐新何脸面惊疑,道:“伏云帆死时身旁除魔教教众外便无旁人,更况此事荒诞离奇,道长欲说此剑便是伏云帆所言的‘莽剑’,恐怕并靠不住。” 沈关点头微笑:“贤侄话虽不错,此事当初也只是传说,真正听到这几句话的,江湖中确无几人,奇怪的是伏云帆死后不过两月,江湖上却是人尽皆知,至于此事何处来风,想也无人知道,但确实有人在庐山深处寻得一块奇石,且石后隐有青光,似有异物在内。江湖中因此生波,日上庐山之人由此更盛,然那怪石石质甚是特别,刀斧水火竟不能伤之毫厘。” 乐新何大吃一惊,道:“怎会有如此奇事?” 沈关续道:“江湖中人折腾了好一阵子,依旧无可奈那怪石何,过了一两年,这事也渐渐平息下去,直到八年前,贫道没记错的话,那是景德三年的四月戊寅,氐宿之南惊现大星,此星有芒,状如半月,光可鉴物,八月方随天轮入浊。其间的三个半月,每当得见这颗异星时,难以不让人想到伏云帆临死时所说之话。预术应验,江湖局面因此生乱,河北之地更是动荡,时有因兵器之争而生杀人之事。这其中误人最多的恐怕就是这把‘神乾’了。” 乐新何神色诧异,道:“难不成这‘神乾’真如伏云帆前辈所说,能开庐山之路不成?” 沈关闭目深思,道:“是不是伏云帆预言的‘莽剑’我不敢说,能不能断石取道也未曾有人试过,但在异星惊现的三个半月里,河北诸剑中资历最不能考的却必它无疑。” 乐新何道:“道长的意思是这把‘神乾’来历颇为不明?” 沈关点头道:“正是。伏云帆遗言之剑乃上天创作之物,既是如此,自然无人证可察。当时河朔群雄夺剑,其中不乏神兵,可溯其来源,或早有名气,非应怪星所生,或出生凡俗之间,非天公造作之物,独此剑不同,于何时何地经何人之手煅就,竟无据可查。有人说此剑采于名山,亦有人云此剑出自深谷,反正众说纷纭,无可衷一是。” 乐新何越听越奇,想世间怪事如斯,实不敢妄自臆断。 沈关道:“此剑既有如此身世,河北由此纷争不休。然福祸相倚相伏,得剑之人固然欣喜,不意间却成为众矢之的,反无从进退,因这把剑死伤之人,实难以千百计算,其间魔教虽未以真身示人,但暗中必定有其黑手,阳泉郑家偶得宝剑,是夜全家五十三口并街邻二十五人遭袭惨死,恐怕就是魔教所为。纷争三载,此剑转入江南,从此就没了消息,莫扬那孩子早年下山时江湖中尚有此剑余下之争,到如今想必已无当初那等痴人了。但却时常有人行走于庐山之上,观望那隔世神石依在与否,如今此番风波渐下,那块神石想也一如往前吧。”说完侧首乐新何,见他神情呆滞,恍似依旧神游其中,当即轻咳一声,道:“对了,贤侄获此至宝,其间可有什么由来?” 乐新何摇头轻笑,道:“几日前小侄宿于数里外一处村落,见此剑幽野不凡,说来道长不要笑话,小侄眼拙,初见时可未尝认为这是宝贝,只是喜欢而已。适逢那家主人与祖上有旧,便赠给了小侄。” 沈关听罢大笑,道:“原来如此,贤侄此言,可为贫道上了一次大课。” 乐新何奇道:“哦?小侄可不明白。” 沈关笑道:“这神乾剑投于江湖之中,那些身怀绝技的人得之难免一死,而流落于阡陌之地,得剑之人纵然无缚鸡之力,却可无事。常闻‘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故事,虽晓此理,却不明其义,今得贤侄一言,尽已释然,岂不是受教于我?” 第40章 瞻望父兮 二人正说之间,张应入堂道:“师父、乐少侠,是时候吃饭啦,还在这说什么呢?” 沈关道:“你们先去吃吧,为师马上就来。” 张应道:“哪有徒弟比师父先吃的道理?师父快来吧,大伙可都瘪着肚子等您呢。” 沈关笑道:“好,好。你们这帮徒弟,平时不用心练功,吃起饭来倒不含糊。” 张应吐吐舌头,张望四周,道:“咦,九师弟呢?不会就躲到房里烤火了吧?” 沈关脸色一沉,道:“贫道就站在这,那小子还敢溜去烤火?这时候他在后山砍树恐怕更实在一点吧。” 张应奇怪道:“柴禾还足,九师弟去砍柴干嘛?” 沈关道:“现在不要他砍柴,难道要等到下雪的时候让他出去冻死不成?” 张应搔搔头,道:“也对,冬天九师弟是不出观的。” 沈关怒气稍歇,放目门外晚霭渐沉,寒风将作,不禁问道:“外面冷不冷?” 张应道:“观中还好,观外就难说了。” 沈关长吸口气,道:“莫扬那孩子怕冷,张应,你还是去后山叫他过来吧。” 这夜吃过晚饭,观外冷风乍起,众人感受凉意,纷纷回房避寒。 乐新何同沈莫扬同宿一室,奈何床铺太小,沈关便吩咐沈莫扬睡于下头,沈莫扬嘴巴上答应,待沈关一走,竟自顾自的在床上呼呼大睡,乐新何也不以为忤,打处地铺将就着睡去。 是夜天凉,乐新何睡至半夜,隐隐听见房外传来声音,当即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心中古怪,回顾房中,已不见了沈莫扬的身影。 忽听屋外一个声音道:“爹,这么晚了您要去哪?”正是沈莫扬。 只听沈关道:“爹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沈莫扬道:“爹是去后山看那丫头吧?” 沈关长呼口气,道:“天气转寒,你妹妹不知备好衣物了没。” 沈莫扬轻哼一声,道:“您就知道护着那丫头!” “你这是什么话?” “这几年我在山上过冬,经常见你晚上往后山跑。” 沈关呵呵一笑,道:“那丫头一个姑娘家,独自居于后山难保安全,爹岂能搁着她不管?” “那爹对我又怎么样了?一年到头我有几天待在家?这次我一回来你就为了那个呆子发我脾气,今晚又要我睡在地上,这……这是什么道理?” 沈关叹气道:“你这孩子,就是不懂规矩。你俩兄妹虽不是亲生,却一同是我拉扯大的,何必计较这么多呢?爹授你武艺,让你十五岁下山,无非是要你早经磨练,待我百年之后你那个妹妹也好由你照应……” 沈莫扬道:“爹还早着呢,谈什么‘百年之后’?” 沈关微微一笑,笑声中却充满悲凉,道:“生死有命,不可强求。可能再过三十年,再过十年,也可能就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沈莫扬不应。 沈关见他似有醒悟,哈哈一笑,道:“也不说这么多,反正爹对你是有苦心的。至于今日爹发你脾气,也是你太不用心,须知爹少时若非乐大侠收容,早无今日的风光,再说我与乐贤侄的父亲情谊甚笃,如今他双亲已逝,我本当尽效父兄责任。方才我进你房间时见乐贤侄卧睡床上,甚感欣慰,从今而后,你作为乐贤侄的兄长,便应友让于他,行走江湖时更应对他多加照顾,还有,你为人张扬,这点爹很不放心,希望日后多向乐贤侄学习。” 乐新何听到此处,方明自己是在沈关视察前被沈莫扬拉上床的,不禁苦笑不已,但想沈莫扬举止之间自己竟无察觉,想必武境非凡,心中顿生敬意。 又听沈关道:“下午你与乐贤侄的那场比试,你用了几成力?” “五成不到。” 沈关微笑道:“五成不到?若用十成,他能在你手上走几招?” 沈莫扬道:“不过五招。” 沈关道:“我看未必,他新招初用,另有剑重之因,才会被你所制,倘若无剑重加身,我看能走二十招。”沈莫扬冷笑不答。 “又如果那《非命篇》里的三招能让他见习一月,能走六十招。” “笑话,光一月功夫,岂能见此功底?” 沈关道:“再假如他步法谐适,那能走三十招。”沈莫扬、乐新何听罢俱惊。沈莫扬道:“三十招?”沈关道:“不错,三十招内,你必输无疑。”沈莫扬道:“我输?怎么可能?” 沈关道:“琢心剑法剑分六节,其中以第六节《非命》为杀人根本。你所用的‘西风剑法’多为阴柔式,虽能牵制其首节《明冲》,但反为它第二节《柔御》所克,今日乐贤侄有重剑于身,补《明冲》刚硬之缺,却误《柔御》柔弱之长,再有他涉足不深,因此只待杀招一出,其败局便定;倘若其剑走轻灵,虽避其一面之短,但柔性不及于你,十五招后,‘西风剑法’臻至最柔境,他便难有招架之功;但‘非命剑’杀意深重,就连上任华夏宫宫主轩辕放也尊它为群剑之魁,天下无与匹敌,只要乐贤侄稍加习练,仗此锋芒,足可与你对立,但你‘西风剑法’用意长远,四十招过后,‘非命剑’杀志已老,余下二十招,权是困兽之斗;至于乐贤侄所踏的步法,我虽不尽明白,但颇是实在,他如能以此之长避其剑重招慢之短,如此一来,只怕他剑有迅雷之烈,而你却难有掩耳之机,以你的功力或能抵御住前四轮攻势,但绝不能守住第五番进攻,所以三十招内,你必败无疑。” 沈莫扬皱眉道:“话虽这样,但想剑法和于步法,一体分运两处真气,恐怕难于登天。” 沈关道:“虽有天险,但绝非不可攀越,你虽年少有为,但比于公西玉、郑初豪之辈,亦有诸多不足,所谓‘存勿忘亡,安必虑危’,往后还当时时勤练的为是。”沈莫扬点头应是。 沈关道:“屋外露重,你自小怕寒,再加上傍晚那顿柴火的精力,身子恐怕很不舒服吧?早些回房歇息,记得地上寒气尤据,多多垫些衣服,可莫要又受寒了。”言讫转身离开。 忽听沈莫扬道:“爹!” 沈关止步回头,道:“怎么啦?” 隔了半响,沈莫扬才道:“外面漆黑一片,您小心点走,看完那丫头后早点回来休息。” 沈关微笑不答,青衣回荡,转眼已消失于夜幕之下。 秋风有意,花落无声,沈莫扬长立寒意当中,兀自对着父亲消失之处发愣…… 第41章 十月之交 大中祥符七年八月乙酉。 月过中天,汴梁城宵禁道无行人。东街一处府邸内,方过六旬的周昭文端坐案前,摇头不已。 青灯隐隐,案上星图时明时暗。周昭文长须飘动,自言道:“不对不对,为何盘算数次,竟还是这般结果?”心怀不甘,埋头又算了一遍。 自景德三年氐西惊现异星一事,周昭文官迁太子洗马、殿中丞,又兼翰林天文,权判监事。真宗因此对他更为器重,亲自嘱托其监修两朝国史,凡天文律历之事,皆命周昭文参与。 八年来,自己集权贵于一身,仕途一片坦荡,出仕之人能有如此遭遇,一生即已无遗憾了,然每每念及八年前现于氐宿的那颗大星时,心里却甚感不安,这夜前事难忘,转侧难眠,便将景德三年四月至八月的司天日志重新翻阅了一遍,复核检查中,发现所得结果竟与八年前相去颇大,算了数遭,却都是如此结果,不禁心乱横生。 忽听房门外下人来报:“启禀大人,东城外司天台主簿杨觅知有要事报告大人。” 周昭文此时正算到大星南徙的关键,闻报大怒,道:“什么时辰了,有事明日再说,不见。” 那门卫刚下去不久,又一人登门来报:“北山司天台监丞陈茂贞求见。” 周昭文想两处司天台同时来报,或许有孛星之象,便道:“叫他们明日再来。” 那门卫道:“陈大人说事态紧急,务必要入府一见。” 周昭文一拍书案,道:“紧急?还有什么事比我手中的事更急?”那门卫不敢吱声,喏喏应退。 复算了片刻,又觉星出氐南时运行度数有误,甚是烦恼,又听房外一阵跑步声,一门卫气喘呼呼的道:“大人,南面的顾主簿也来了。” 周昭文眉头微皱,道:“今夜我有事在身,若事情严重,要他们先到两街外的少监府上去。”生怒之余,心想三处司天台同时来访,纵是八年前那次周伯星现,也未曾如此,况月初自己已卜筮几番,知此月星象稳定,七政四合条理如常,绝不可能有大星出现。想念此处,心地稍安,执笔又算了起来。 才刚算一度,房外面又起了一阵步声,一门卫冲进门来,道:“大人……” 周昭文拍案而起,厉声道:“全都不见,把他们赶出去。” 那门卫道:“不……不是,少……少监大人也到门外了。” “什么,少丞也来了?”周昭文听毕震惊,想此事竟连他也不敢做主,恐怕重要非常,连即披上罗裘,道:“快快叫他们进来。” 在听过司天少监等人的报告后,周昭文神色紧张,侧头又问了一句:“少丞,你说的可是真的?” 左座那身着官服的人正是当朝司天部少监,姓徐,名弱渊,字少丞,雍熙元年生人,今年方经而立,他点点头,道:“句句属实。” 周昭文拂须担虑,道:“天道恒常,星孛适位而居,千余年来恒增不减,今夜青氓星无故消失,这……” 正犯愁间,一人踉跄跑进,道:“主监大人,不好了……”正是西山主簿方国任,他离此地较远,是以来迟。 周昭文道:“此事我已知情,方大人先请坐下。”方国任擦干额上汗水,应是坐下。 周昭文道:“这事干系重大,四位大人务必要将具体情况说个清楚。”坐下四人应是。 监丞陈茂贞道:“下官今晚视察天象,子时卯刻,南河星徘徊水位,轩辕诸星流转黄道,经久不去。辰刻,南河星易轨偏行,舆鬼五星运行紊乱,积尸气青黑不明,‘青氓’时隐时现。子时巳刻初,积尸内隐约有光,青氓星隐现无据,突然消失。” 杨觅知道:“陈大人所说极是。青氓星失踪之前,舆鬼动荡,积尸不安,似有异物于其内,隐生暗光。” 南山主簿顾充道:“不错,青氓星亡失不久,下官感觉不对,特用浑仪精算,得知鬼宿旁诸域,横扩井柳,中至轩辕,群星位置与星亡之前俱有偏差……” 方国任点头插话,道:“是,是。偏差虽甚是微细,然我等观星数十载,多能感觉细外之物。青氓亡失数瞬之间,周旁星辰皆以之为心向积尸气靠近,远者速缓,近者速快,便恍若星游河中,水里忽开了个小洞,将众星辰吸入一般。” 周昭文皱眉道:“荒谬!天常北倚可也,谓极星偏西则不然。我看四位大人定是老眼昏拙,误看了当时情势。”座下四人连声否认。 徐少丞道:“恩师此言差矣,陈杨顾方四位大人于司天部操作了半个辈子,更兼此事关系大体,有牵众人性命安危,岂会信口胡言?” 周昭文抚须息怒,道:“纵是实话,但事情荒诞,不容人不起疑。” 徐少丞道:“确实匪夷所思,却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天无所豫,则在天者不为难知也。今夜天象奇异,旷古未曾有之,若是皇上知道,只怕不好交差。” “这也正是我所担虑的事情。鬼宿星色黯淡,如云非云,如星非星,向来都是不祥之兆,今又无缘失星,意主大凶之象。我看……”周昭文点了点头,又沉思良久,终于无奈地吐出了两个字:“瞒罢!” 座下四人听毕大惊,陈茂贞脱口而出:“岂可如此?欺君罔上可是死罪……” 周昭文冷冷一笑,道:“陈大人这话可不中听,当年荧惑犯西咸,预言不吉,上闻之惊怒,你若不是靠那张歪曲事实的嘴,又岂会坐到这监丞的位置?” 陈茂贞面红道:“这……”惭愧无语。 周昭文为稳定众心,接着说道:“司天监官员名义上是掌察天文祥异,钟鼓漏刻,写造历书,但真正能做到这些的,反护不住官位。我等同行多年,这点都当清楚。如今鬼宿大火,失却一星,此等异象在场的谁能说个清楚?不知而报,于国家、于各位都没好处,与其如此,不如暂时瞒他一阵。” 四人低头不语。徐少丞道:“恩师,这么做恐怕不妥。” 周昭文“哦”了一声,道:“少丞有什么想法?” 徐少丞道:“自古而今,天垂象,见凶吉,凡天文在图籍昭昭可知。‘青氓’虽非大星,但千年来均有记载,何况朝野中知晓天文的并不止我六人,若知情不报,他日事揭之时更不好言说。” 一语言中心病,周昭文道:“少丞这么说,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徐少丞点头道:“隐可,不能瞒。” 周昭文沉吟道:“隐而不瞒?少丞其中意思,不妨明说。” 徐少丞道:“舆鬼五星,主观察奸谋,天目也。中央星为积尸,主死丧祠祀,这点朝廷中人不会不知,但失星一事是凶是吉,是福是祸,却无人能够辩白。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明日奏报此事,一可去天子百官之疑,二可定诸位大人之心,恩师不觉合适?” 周昭文眉毛微皱,道:“少丞应该明白,当今皇上信奉道教,宠幸五鬼,我又与王钦若、丁谓颇有隔阂,要我无凭无据,徒凭一张嘴的功夫在这二鬼面前把这异象说成瑞事,只怕不可能。” 徐少丞笑道:“无溯之花不可凡植,须接于它木。今江南将有事发,恩师何言‘无凭据’?” 周昭文惊道:“江南……将有事发?少丞何以得知?” 徐少丞道:“学生在江南有个朋友,数日前与我书信一封,信中说他近日偶游姑苏,和城中官员有过一晤,宴席谈到年前韩章益贪污一案时,悉官或遮掩,或答非所问,多少并不知情。执友后来于城中打听,得知近年苏州甚是安定,然物价却日益加涨,其中……”侧看师严,含笑不再说话。 周昭文闭目思索,道:“即使是吴令孝为官不检,却与今夜之事有何关联?” 徐少丞道:“学生正有一计,可将‘鬼宿失星’一花移接于此木之上,并使朝中百官无插口之余地……” 第42章 摽有梅 江浙,越州。 亏月东落无光,群星璀璨。孟于炀伫立院落之中,仰首南望。 秋深意凉,儒裳依风拂动,孟于炀秀目虚张,自言道:“鬼宿失星,‘青氓’一星无故不见,兹事体大。少丞兄官处监臣,不知……”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这时一带刀青年行入院中,参拜道:“大人,细软都收拾好了。”正是不久前随孟于炀行走飞雁村的程商。 孟于炀点点头,道:“好的,你去休息吧。”程商依立良久,并不退下。 “还有事?” “大人,我不明白,平白无故的,为何您要辞官呢?” 孟于炀微微一笑,道:“我孟约原本就不是治国之才,窃位久居只会误了一州之百姓,况天下良玉不少,今退而致仕,正可身让予贤人,岂不是件美事?” 程商摇头道:“不是的!大人,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里面一定有别的原因,是吗?” 孟于炀哈哈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孟某这一生因知道而烦恼,这就足够了,又何必让身边的人也不开心呢?” 素袖轻扬,道:“好了,小程,时候也不早了,明日一大早又要启程,你下去歇息吧。”程商长叹口气,只得应声退下。 秋风肃起,孟于炀拂裳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寒月无光之时,一名丫鬟入院道:“老爷,已经过了丑时,夫人唤您快点回房休息。”孟于炀点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 ※ ※ ※ ※ 山东,济水。 江水清溯无波,小舟飘然前进。舟头船夫远眺水天边界,道:“客官,前头就到济南府啦。” 舟尾一深衣男子面南而坐,微笑道:“好的,我知道了。” 江风兴来,过其仪表,拂起青丝万千,显现出一张举世无双的俊秀面容:目似含情,嘴若浅笑,清秀脱俗,如三尺秋水,白璧无瑕。 “鬼宿无端失却一星,积尸气隐生亮光,昼夜可闻,不知是何道理?”他盘膝独坐,仰视南天,忽又低头环视周遭江水,喟然道:“已经是第五年了,再过一年,也该回去看看了。”回忆五年游历生活,苦笑不已。 朝云若白,江上渐生白光,仿佛数千条金鲤放肆游荡。小舟悄然靠岸,船夫道了句:“客官,到济南城了。” 深衣男子微微一怔,醒神立起,果然听到一阵熙熙攘攘的人声,当即下船。 忽听船夫道:“客官,船舱里还有十几本书,可莫要忘了。” 深衣男子微微一笑,道:“哦,那些书我已看完,就暂且搁在这吧。若老丈不嫌弃,便留给子孙看看,说不准几年后能考个功名出来。”行步过来,从袖里拿出几块碎银,道:“晚辈无礼,这两日多蒙老丈照顾,颇感歉意,这点薄情物,还望老丈勿要推辞。” 那船夫摇头推过,道:“哪能这样,小的为人摆渡,只收船钱,客官可不要……” 深衣男子道:“世道无情,累老丈无端受贫病之忧,晚辈日无劳作,只是与钱有缘,得居安保,甚是惭愧。这点心意老丈若是家中急用,便拿去暂保衣食;若已达小康,那就权当是给后辈的读书钱。”将银钱放入船夫手里,提步下舟。 此时初阳倚山微照,渡口人烟密集,汤面香气甚浓。深衣男子细步行走,秋阳之下,一贯微笑的面容上偶见沧桑。 忽听一女子声音道:“相公……请留步!”声态温柔,似含羞所发。 深衣男子牵衣回头,见身后路旁的柳树下立着一位碧衣女子,道:“姑娘可是叫我?”声调谦谦有情。 那女子点点头,妙目稍移,不敢正视他的面容,咬唇道:“相公从……从哪里来?” “在下祖籍山西涑水。” “涑……水?我……我原以为你……你也是这的人呢。”那女子螓首低抬,叹息道:素手轻折柳枝,又道:“那……那你在这有亲戚没?” 深衣男子轻轻摇头:“在下初履贵地,并无亲朋在此。” 那女子脸若朝红,吃吃的道:“那……那你还没……还没住的地方吧?” 深衣男子微微一愣,正欲回答,那女子道:“我家就在前面,你可不可以……” 朝阳如画,碧衣女子侧目娇羞,俏脸恍若红霞,难以方物。 深衣男子心头一颤,或许对他而言,这样的经历早已习以为常,但让自己如此紧张,却是首次。 晨风微作,柳条无絮轻摇,那女子低头又问了句:“不……不行吗?” 深衣男子摇摇头,道:“不是。只怕玷污姑娘清名,误了姑娘一生。” 那女子听他答应,甚是开心,轻声道:“我不在意的。”拉过他的手,粲然笑道:“我们走吧!” 深衣男子略是一惊,但感玉手如酥,侧望身伴女子,不禁痴了…… 第43章 君子于役 越州,桃花山。 乐新何睁开眼时,沈莫扬正披着一件皮裘站在自己旁边。 晨露尤寒,乐新何擦擦手脚,起身道:“沈兄有什么事吗?”沈莫扬指指身后的床铺,笑道:“老子高兴,想要你到那里去睡。” 原来昨夜沈关一走,沈莫扬回房又将乐新何逼下了床,乐新何露宿已久,早已习惯,张眼闭眼之间,一夜已然过去,此刻见沈莫扬如此盛情,忙道:“沈兄多虑了,小弟久宿野外,并不碍事。” 沈莫扬剑眉一锁,脸上笑意顿时消失,道:“你睡不睡?”语气冰冷,大有威胁之意。乐新何不敢再说,只得应了他的意思。 刚躺下不久,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乐新何连即起身,正见沈关推门而入,忙道:“道长早安!” 沈关点头微笑,道:“昨晚屋外风大,贤侄可睡得舒坦?” 乐新何望了望地下的沈莫扬,脸上一红,道:“道长关心了,侄儿睡的甚是舒服,倒是为难沈兄了。” 沈关哈哈一笑,回头对沈莫扬道:“可没受寒吧?”沈莫扬道:“没有。” 沈关点点头,行步出房,道:“已经到了日出时候,你俩漱洗之后便到后院来陪我走走。” 两人应是,随便清理装束,奔赴后院便见沈关负手立于桃花之下,秋风初乍,桃瓣纷落。 两人上前请安。沈莫扬道:“爹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 沈关笑道:“晨露之时,坐观花谢花开,不觉惬意?” 沈莫扬道:“桃花年年都有,何必要今天来看?” 沈关道:“花开花谢,日日不同。今日天高风远,桃花开谢纷呈,人生奥妙尽集其中,你二人可要用心观看。” 乐新何应是。沈莫扬却不耐烦,道:“爹,到底有什么事?” 沈关哈哈一笑,道:“爹要你和乐贤侄结拜为兄弟。”沈莫扬大惊失色,道:“什么?” 沈关倚须而笑,谓乐新何道:“莫扬这孩子性格粗劣,和他结拜一事贤侄不会介意吧?” 乐新何道:“侄儿求之不得,岂会介意?” 沈莫扬却不答应,沈关佯装无闻,道:“那就委屈贤侄了。贤侄今年十六岁?” 乐新何点头道:“侄儿四月出生。” 沈关道:“莫扬大你一年又九个月,合理做你兄长。”侧头道:“莫扬,你自小到大都没兄弟,如今我给你找了个弟弟,你高兴不?”沈莫扬剑眉微张,鄙夷乐新何道:“不高兴!” 沈关“嗯”了一声,道:“昨夜你与乐贤侄不是相处的很好么?怎么,刚刚闹矛盾了?”乐新何正待辩解。 沈莫扬唯恐他打自己换床的小报告,一把将他拉住,抢先道:“并无矛盾。只是……只是乐贤弟谦谦君子,我高……高……高攀不起。”言间双眼死瞪着乐新何,示意他别出声。 沈关笑道:“乐贤侄礼仪非常,你这山野小子能感到愧疚那说明你还有救。”环视四周,道:“秋风渐冷,你二人把手中的剑交给我吧。”二人依诺。 沈关点点头,对乐新何道:“贤侄请将左手伸过来。”乐新何伸出左掌,沈关在其中指上轻轻一捏,指头顿涌鲜血,滴落于秋风剑上。沈关青袖回扬,将神乾剑递给沈莫扬。沈莫扬知趣,拔剑在掌间一割,神乾剑遇血生红。沈关笑道:“好了,你们把剑换回来吧。”二人应是。 沈关道:“当年我同贤侄的父亲虽无兄弟之名,却有兄弟之实,今日你二人能续此渊源,我甚是高兴。”执沈乐两人之手,将之放于一处。 沈莫扬眉毛怒竖,想自己竟和一个男人手牵着手,颇觉恶心,连即把手收回。 沈关微微一笑,道:“莫扬,你十五岁下山,三年来历尽磨练,在草莽中已立声名。乐贤侄初履江湖,多有难处,你为人兄长,自当多加照顾。乐贤侄武艺不及你,你要时时指点;你为人傲慢不足的地方,亦要刻刻向贤侄学习。”沈莫扬点头称是。 沈关道:“另有乐贤侄家世复杂,你性格狂妄,切记不可漏出半丝口风。世上小人居多,觊觎乐家剑法之人比比皆是,若不慎失言,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沈莫扬不语。乐新何道:“道长之虑甚是。” 沈关道:“贫道还有一事,望贤侄谨记。”乐新何道:“道长但说,侄儿必定遵循。” 沈关道:“守口不若守行。琢心剑法名动天下,纵然十余年未现,然知者不少。贤侄身负不全之剑,如果遭遇强人,即便你不说,他也能根据剑招猜出你的身世,因此这剑法不到关键时万勿动用,尤其是那招‘行风斩龙’,杀气浓重,一出则身份尽显,贤侄一定要记住。”乐新何应是。 沈莫扬道:“爹,还有这把鬼剑。”沈关触须点头,道:“不错。贤侄昨日听贫道之言,已知这把‘神乾剑’关系重大,倘若传于江湖,只怕又会兴起一场大风波。贤侄暂无护剑之能,无据张扬,于世于己都无好处。所以今后贤侄不但要隐藏身世,还要隐藏此剑之名。” 乐新何道:“道长所言极是。神乾剑稀世神兵,侄儿才艺粗浅,自知无能驾驭,多想交予道长保管。” 沈莫扬大喜道:“这话有理。正好我愁这秋风剑太轻……”正想要他将‘神乾剑’给自己,忽见父亲怒目斜瞪,只得止话不说。 沈关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贤侄与此剑有缘,此剑已择你为主,他人岂可背天道而行?贤侄放心,神乾剑虽然有名,但真正见过此剑的当世已无几人,若他人问起,你便强加一名,说……说……”深思片刻,道:“就说它叫‘御寇’吧。” 乐新何道:“御寇?” 沈关笑道:“正是。淡薄虚静,乘风御虚,此列御寇之所为人也。” 如此在桃花山虚心观过了半月,乐新何决定离去,沈关几次劝阻无用,只得听从。这日乐新何牵马持剑立于观门前。 秋风横扫,枝上桃花略显凋零,地上落红缤纷。 沈关又问了一句:“贤侄执意要走?” 乐新何点头道:“这半个月来,侄儿在这里白吃白住,打扰了大家,很是惭愧……”沈关道:“贤侄哪里话。贫道年少时若不是蒙乐大侠收留,恐已成一方饿鬼,更不用说你是东云的孩子,贫道唯恐照顾不周,贤侄今日要走,可不是见外贫道?”张应道:“是啊,乐公子。师父难得遇到故人之子,你还是留下来吧。再说如今天气转寒,山下甚是寒冷,你又要四处奔波,很容易冷到身子的。”众人纷纷应和。乐新何道:“多谢诸位的好意。只是我家事繁琐,不便久定,并非见外大家。” 沈关道:“只是事隔数十年,贤侄又涉世不深,恐难找到线索,不如先在山上住下,待明年春来同莫扬一起下山。”乐新何摇摇头,道:“侄儿心意已决。沈伯伯,您待侄儿如此,侄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言讫落泪。沈莫扬嗤之变色。沈关道:“贤侄言重了。”知难以挽留,叹息道:“那下山之后贤侄打算哪里去?”乐新何道:“祖父原籍金陵,侄儿欲往江宁打探消息。” 沈关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怪莫扬这孩子怕冷,不然我定要他陪你过去。” 乐新何道:“沈伯伯也不必如此。沈兄一年到头难得一次回家,事事要他操心未免太为难他了。” “他一年回家一次不错,可回一次就呆个半年。”沈关哈哈一笑,看了看身旁的沈莫扬,见他耳朵上又罩了两个大棉花球,顿时不喜,道:“你带这玩意作何?” 沈莫扬道:“冷!” 沈关眉毛一斜,道:“笑话,贤侄即将下山都不嫌冷,你待在山上反叫起冷了?”一把将那两个棉花球摘下,对乐新何道:“贤侄,听莫扬说,这两个白毛毛的东西戴在耳朵上可以挡御寒风,也不知是真是假,贤侄不妨拿去试试。” 乐新何正要答话,沈莫扬大声道:“你敢要,不然老子弄死你。” 沈关听他说话难听,“啪”地一声便给了他一巴掌。 乐新何大吃一惊,道:“沈伯伯!” 沈关微微一笑,将那对棉花球递了过来,道:“没事没事,贤侄将它收下吧。”乐新何不好推辞,只好收下。 沈关道:“贤侄此次下山,便在江南一带打探打探,千万别走远了,早春时候我会叫莫扬下山,贤侄便在姑苏城等他一阵,他历练久了,江湖上的事情会比你清楚一点。” 乐新何道:“侄儿明白。” 沈关道:“还有那日清早贫道交代了两件事情,贤侄可一定要铭记在心。” “侄儿定当铭记,”乐新何起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后会有期!”座下骏马掉头长嘶,往山下桃花烂漫之处疾去。 金风渐起,吹落桃花数瓣。 沈关目送离人,眼有湿意,回视身侧沈莫扬,道:“知道疼了?”沈莫扬低头不应。 沈关拍拍他的肩膀:“进去吧,改明儿爹给你缝个帽子。” 第44章 蜉蝣之羽 八月廿五,寒露,金鬼闭,煞入中宫,凶。 无风更无月,此地非人间。 玄衣男子端坐死寂之中,掌中幽气密布,幽气之中,一颗血红珠玉跃然于掌上。 今夜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叫李汝,曾是自己最好的朋伴,八十年前,他涉足尘世,去完成一项历史所不能容忍的任务,一去不返。 玄衣男子坐观掌中死气,青目忧郁臻深。八十年前,自己本是部中翘楚,“人神官”一职理应由自己担当,奈何李汝出身名贵,任务遂转入他手,这本无可非议,然经李汝一走,自己竟寂寞了八十年。 名曰左迁,实为流放。三千五百里荒地,不敢有一处人烟,却务必井井有条。对于自己而言,这太过简单,简单得让自己不知所措。昔日顶梁之柱,风华绝代;今日无权之人,门庭冷落,无登门拜见之客。镇月宫节度使节名不副实,纵封千万里疆域又如何哉? 宦海沉浮之痛,五伦遭遇之悲,使这位一向喜欢将面容情绪隐藏于黑衣之下的深沉男子不能忍受。七十年前,他偷下尘世,在金陵见得李汝一面,觅得了十年不见的知己,才发现自己还是这么寂寞。 于是自己不敢再去见他,只能再一次将它埋藏心里,陪自己渐渐老去…… 但他马上知道这不行,因为今夜,自己又想起了他…… 那个陪自己度过一生中最悠闲自在的少年时光的白衣男子…… 而如今,在那个世界上,他已不叫李汝…… 李汝所处的那个世界,在自己所处世界的背后,从那边看,那是一个蓝白相间的世界,很美很美…… 幽气涌动,血珠跳跃不止,忽然间,他发现谷外有人。 直觉告诉他,那是个女子,还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 她喜欢风,一个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掌收,玉碎。玄衣男子拂衣起立,道:“晋制使远来造访,奔走多劳。敝谷荒野无人之地,不知有何处得制使大人欢心?”声如闪电,人若风行,黑衣惊乍间,谷外人影浮动。 那女子咯咯一笑,娇声道:“节度使大人取笑小妹啦,小妹从事制使一职,论官阶,可要比您矮了一级。” 羌谷幽灯之下,那女子一身碧裳,丝装简便,正掩嘴娇笑不已。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可不敢当。这钧天部里有谁不知晋制使与左丞大人关系暧昧,官虽制使,权力却可与丞位比肩。玄衣某不过一边远无用之臣,不知何事惊怒朝野,劳您亲临问罪?” 那女子柳眉微颦,笑道:“节度使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小妹清清白白,您可莫要误会了。小妹此次前来,只是想节度使大人在这呆了好一阵子,难免寂寞孤独,特来陪您一下。” 玄衣男子轻哼一声,道:“这你放心,玄衣某纵然孤独,却也死不了。” 那女子提袖轻笑,露出臂上粉嫩的肌肤,道:“孤独的时候,人会好难受的哦,小妹不愿见到节度使大人难受的样子,不然小妹会很伤心的。” 声音含情,恍若夹有迷药。 玄衣男子凭神定心,道:“玄衣某孤独了八十年,自有解决的办法,不劳制使大人操心。” 那女子妙目低沉,作叹息状:“是么?那样很伤身子的。”余音缠绵,摄人心魄。 玄衣男子不想再受其惑,侧头不去理她。 那女子抚颊道:“节度使大人为何不说话,小妹哪里又惹您不开心了?” 玄衣男子嘿嘿一笑,道:“晋制使的这一手,还是留给左丞大人去享用吧。敝谷尚有要事,告辞了。” 刚一转身,那女子又出现在面前,道:“节度使大人何故如此薄情?” 玄衣男子不语,低头间正见那女子裙裳飘浮,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连忙侧目。 那女子笑道:“节度使大人怎么不看了?难不成你只喜欢李汝,对小妹这样的女子一点兴趣也无?那样的话,小妹会好失望的。” 玄衣男子怒道:“你说什么?” “小妹从没这样想过。只是有好多女孩子都说节度使大人长得这么好看,却为什么从不和女孩子说话,反是日日和那个李汝搅在一起,还……还经常夜宿一处,就这么想了。你不知道,人家仓婷妹妹还天天担心她的李汝哥哥会被你抢走哩。”那女子神色无辜,隔了一下,道:“你没试过,其实小妹比那李汝强多了呢。” 玄衣男子闻言忿怒,正色道:“晋制使,请你自重。” 那女子佯装不知,道:“自重?小妹很自重啊。” 玄衣男子不堪与她胡侃,提步入谷。 “别走!”那女子一把扑入他怀中。 初闻香玉,玄衣男子一阵迷离,只觉身体无力,迷离之间,忽想到一事,暗道不好,一把推开怀中女子,疾步朝谷内而去。 “不许走!”那女子右手幻化三条丝带,将玄衣男子锁入其中。 玄衣男子踏风而行,黑衣流动,三条锁带不破自解。 那女子妙手回施,六处旋风平地而起,困玄衣男子于垓心。 玄衣男子厉声道:“晋央,本座与你近无冤仇,何必要逼我于死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新史已出,鬼宿大火,青氓星消失不见,封印外族之阵已遭破坏,二十年后外族军队势必卷土重来,你身份不明,又习得诸多禁术,天朝震动,左丞大人特命本制使到此缉查证据,诛灭汝等叛乱。” 玄衣男子仰天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吾玄衣无名忠心事朝,不想竟会招此一报。然吾命天承,岂是汝辈所能动摇得了?晋央女流,八十年前本座无故被天朝放逐,统辖此蛮荒野地,除悲让那乱臣之外,想必亦有你的一份功劳,今日你登门求死,便连昨日枉陷之仇,一并清算。”掌出右袖,四道天雷聚集手上。 晋央辟易三步,道:“乱党无亲之贼,人人得以诛之。自八十年前你与雷制使争夺‘人神官’一事,左丞大人便知你有背骨之心,只是念于上天有好生之德,方网开一面,饶你不死。今你不思图报,反而计谋叛乱,用心之歹毒,非外族之人不能比拟。我晋央受天朝俸禄,此夜纵然身死,亦要同你周旋一番。”步踩青萍,北面三处风生。 风雷交迫,玄衣无名困坐风锁,并无退意。晋央碧袖提扬,三只蓝鸟现于有风之地,绕玄衣无名飞舞不停…… 而正在两人争斗的同时,幽羌月谷内星光如豆,一碧衣女子正伏身桌案,似在搜索什么东西。 这时谷外一句风响,一个声音道:“晋制使光临寒舍,却不敢从正门入,不知是蛮宾无礼,还是玄衣某有怠慢之处?”声音刚落,一个黑影现于案前,正是地主玄衣无名。 那碧衣女子花容失色,强自定神,笑道:“玄衣无名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轻易识破小妹‘幻影分身’之术,无怪这八十年来左丞大人时时惦记着你,要将你官复原职呢。” “晋制使先不忙夸我,”玄衣无名左手一招,一件黑衣外套飞入房内,玄衣无名将之披落肩上,冷冷地道:“兴许现在你谷外的那个姐妹还留有一口气,正有话要向你交代呢。” 晋央闻讯震惊,素手虚张,果见掌中内丹发白,几无生气,不禁颦眉道:“玄衣大人这事可做得不近情理。” 玄衣无名嘿嘿一笑,道:“那晋制使夜闯私府,翻箱倒柜,这便近了情理么?” 晋央心怒难平,但想他托神于玄衣之上,须臾之间居然能破己分身,颇有惧意,冷笑道:“今夜之事,他日自有清帐时候,少陪了。”言讫便要离开。 玄衣无名哈哈大笑,道:“可笑!擅闯吾府,晋制使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晋央嗔颜道:“本制使受命于天,纵横来去,皆由我专断,你区区一镇月宫节度使,也敢拦我归路?” “心死之人,有何不敢?今玄衣某之命,尽悬于晋制使之手,倘若晋制使此行一去便翻脸不认人,传扬出去,钧天部内的兄弟有谁会放过玄衣某?玄衣某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却也不想死得不清不楚。话说到这个份上,晋制使若还是要走,那可别怪玄衣某残酷无情。” 晋央微微一笑,道:“我道是什么事惹得玄衣大人这般生气,原来是场误会。小妹的性子,玄衣大人是知道的,如若寻到了那件对您不利东西,小妹早便走了,何故还要呆在这惹您生气?” 玄衣无名点头寒笑,道:“不错。但若是没找到那样东西,你又何必这么心急回去呢?” 晋央抚嘴媚笑,道:“玄衣大人可委屈小妹啦,要不小妹脱掉衣衫,让您检查检查?”细手轻拉腰带,作势要解开衣裳。 玄衣无名道:“不敢,晋制使的玉体玄衣某可无福消受,更况玄衣某单身已久,待会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对晋制使可无好处。” 晋央柳眉微皱,装作十分焦急,道:“那……那玄衣大人如何才肯相信小妹?” 玄衣无名道:“这事简单,晋制使远来疲惫,玄衣某关心贵体,还烦在敝谷内休养一阵。” 晋央巧笑如花,道:“可不知玄衣大人要小妹陪您住几日?” 玄衣无名冷冷的道:“也不久,等晋制使找到那样东西时,玄衣某自会让你离开。” 晋央笑意忽止。 “怎么,想走吗?”玄衣无名问。 晋央神态娇楚,道:“得玄衣大人接纳,小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走呢?只是这荒山野地,孤……孤男寡女的,要是传说出去,那……那让小妹怎么见人呢?” “晋制使既要护住清白,那等你出去之后,便说是玄衣某无端下流,垂涎姑娘花容,将你困于谷中,欲占为己有。反正玄衣某声名看得甚淡,晋制使口齿伶俐,要想洗刷‘冤屈’,怕也不难。” 晋央妙目轻眨,道:“这如何行?玄衣大人仪表俊朗,该是小妹垂涎您的容貌,欲占为己有才是。嗯,也不对哦,那种事可要两个人愿意,光一个人想占有怎么行呢?” 语气轻薄,玄衣无名为之窒息,当即道:“时辰也不早了,谷之南有处小居,晋制使这阵子就在那里歇息吧。”玄衣飘动,脚下已行出了五步。 晋央道:“可不能这样,小妹好怕寂寞的。再说玄衣大人刚才不是说要把小妹据为己有吗,怎么还要小妹一个人睡?” 玄衣无名道:“晋制使若真想陪本座一度春宵,那便随本座来。” 黑衣流荡,顷刻间已消失于幽野之中。晋央格格一笑,系好腰间丝带,径直向南而去。 第45章 实左右商王 宋大中祥符七年九月十八。 东京宫廷,大庆殿。 赵恒身披绛纱袍,端坐殿朝之上,正色道:“近月国事隐患颇深,表于星宿之象,朕衣食难以常定,宿寝不得安眠,日月无光,只觉国有破亡之困,厦有将倾之危。”殿下百官闻训惊恐,纷纷下跪。 赵恒道:“众卿平身。”长叹口气,道:“本朝自大孝皇帝开基以来,已经五十四岁寒暑,其间又有文武皇帝呕血操劳,遗此太平广安天下百姓。朕无德无功,持此盈具,履冰临渊,战战兢兢。遥想当年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太宗沉谋英断,取太原,伐契丹,开疆之德,拓土之威,朕菲薄惭愧,但先人之业,传世之基,实不敢有半处怠慢。”百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赵恒道:“今日之朝议,实言诫百官之虚妄无恤。夫《大学》有云:‘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今日朕要问问众卿家,究竟何谓‘敬’?”枢密使、同平章事寇准道:“回陛下,《论语》云:‘敬事而信’,又云:‘居敬而行简’,《礼记》中亦云:‘事君慎始而敬终’。是以君臣肩负万民之责,委以国事,止于信,行于简,是谓敬也。” 户部侍郎、参知政事丁谓道:“敬者,肃也。《战国策》有曰:‘敬,德之聚也’。臣子肃而有德,即为敬君;君上肃而有德,即为敬臣。所谓‘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敬为君臣之共本,亦是天下之大同所化。自古而来,凡问德于群下之君,非贵即明,今陛下问‘敬’于臣,更托天降‘天书’、五岳封禅诸多瑞祥之兆,实主陛下开光武中兴之局,建万年不世之业。”赵恒微笑道:“谓之所言未免过于其实。”丁谓道:“不敢。” 吏部尚书、检校太傅王钦若道:“《释名》有言:‘敬,警也,恒自肃警也’,《诗》云:‘既敬既戒’,是故敬之言警也。陛下之谓‘敬’,乃君臣之大纲,天下运作之要理,《史记》所载‘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即为此意。夫君臣之道,自古有之,演义于朝代更迭,存乎于一‘敬’字。所谓敬,即如唐太宗所言,君臣当同治乱,共安危,此敬之合也;君纳忠谏,臣进直言,此敬之契也。斯如此,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当今天下河清海晏,百姓衣食丰足,全仰陛下恩泽。陛下千秋万代之功,上有五星同色为据,下有九万芝草作媒,非汤、武、高祖不能比拟,微臣幸生此朝,得睹真颜,佩服惭愧无地。”言讫拜倒,其下众官见风纷纷跪下,道:“佩服惭愧无地。”声势如山,宣德门外或可听见。 赵恒脸露得意,道:“诸卿快请平身。”忽听殿下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一段悦君奉迎之辞,着实荒唐可笑之至!”正是今年七十有一的枢密副使、检校太保王嗣宗,此人历事三朝,为政严明,政绩卓着。百官早知他言语常有不敬人处,却不想他竟敢在殿前说此重话,丁谓道:“希阮兄何出此言?”王嗣宗正色道:“吾只闻忠臣以敬天下为敬君,不闻以敬君为敬天下。‘敬者,心也’,身为人臣,居于庙堂之上,当念者,乃河泽之百姓,而非溜须之嘴脸。汉有汲黯之果敢,始成武帝之政;唐有魏征之直谏,方有贞观之为。丁大人既言当世有光武之盛,却不知邓禹、耿弇之辈何在?上月澶州决河,江淮窘迫,河东将士披无衣物,两浙灾民食不果腹,可不明白王大人所说的‘河清海晏’、‘衣食丰足’又是从何处来?” 丁谓道:“希阮兄此言逊矣。昔成康之际,天下安堁,偶有水旱之灾;文景之时,国内平泰,东南亦不避兵戎之祸。天下惟一,而祸乱时有,岂可以一眚而掩大德?”王钦若道:“丁大人所言极是。试想皇上初履之时,外有契辽之虎视,内有川西之危急,朝事日趋不安,幸有吾皇英明机悟,践位十四载,澶州既盟,封禅事作,而今祥瑞纷至沓臻,天书屡屡降临,天佑如斯,国人共睹。至于希阮兄所问邓禹、耿弇之臣,我朝之中,上至寇枢密使,下至九品小吏,但除希阮兄外,比比皆是,何患无人乎?” 寇准素来不惯丁王二人,此刻听他们有意巴结,道:“寇平仲生于毫末之间,可受不起两位大人的金口玉言。”王嗣宗冷笑道:“寇老西,你连枢密使的位置都敢坐,还有什么担受不起?”他与寇准同事枢密院,性情不符,时生芥蒂,故出此言。寇准本想凭此话表明立场,却不想被他曲解,不免厌烦,道:“汾阳公靠‘撬衙门’的那阵功夫,不是也坐到副使的位子么?”王嗣宗年少为官时,曾因妻子病急,夜撬衙门取药,而被罢官,寇准以之取笑。王嗣宗脸色一青,道:“我好歹是偷药救人,不若寇老西用餐之时,旁边还要养一条‘溜须’的好狗。”说的是某日众官聚餐,汤污寇准胡须,丁谓起身为他揩拂,即溜其须,以此讥讽寇准为官沆瀣。 丁谓见两人争吵,暗自欢喜,忽闻王嗣宗侧指自己是寇准的“好狗”,不禁怒生,大声道:“同朝之下,百官一心。丁某见寇大人须染而不知,为同僚解难,有何不可?此事小如尘埃,事过多年,希阮兄还记得如此清楚,恐是当时无人为你溜须,所以才心怀怨恨至今吧!”王嗣宗正要发言,户部尚书陈尧叟道:“丁大人这话可欠妥,‘同朝之下,百官一心’,这话说得精彩,然满朝之中有谁和你关系相处得来?”话音刚落,王钦若笑道:“真不巧,敝官正与丁大人相处得甚深。” 陈尧叟摇摇手,道:“王大人就算了吧,你与朝中人亦合不来,你俩若不凑合,那才奇怪。”王钦若神色难看,强笑道:“曲高和寡,唐夫兄可有听过?”陈尧叟“嘿嘿”一笑,道:“我看你们是自甘下流。”丁谓脸一板,道:“陈大人今天可是长心眼了,想当年辽军南下,直逼澶州,朝野震恐,那时候第一个跳出来说要迁都的,可是您老夫子,啊,怎么,当年您的这番气魄到哪去了?”陈尧叟听罢惭颜,随势寻个借口,道:“迁都之事,王钦若亦在其中。更况当年若能迁都,避辽军之尖锐,国民休养生息,只怕如今雁门关外八百里,已括入大宋版图。” 此话一出,殿最前的寇准便耐不住了。要想十年前澶州一战,多归寇准主张,今日竟有人公开声称此事之不如意处,言下自是怪罪自己,颇是不喜,道:“一介儒生,也敢妄谈国事?当年要是迁都,必伤举国士气,动摇太祖太宗五十年之根基,光此一点,宋朝即已名存实亡,更别说耗费之巨,受辱之深。若不是我力主陛下亲征,签得澶渊一盟,那这十年来宋朝岂得安宁,关南之地岂能收复,契丹国又岂会容我朝守成发展?”陈尧叟低头不言。王嗣宗道:“寇老西还有脸提起这事?‘城下之盟,《春秋》耻之’,这是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便是你这盟约,损我中原之威,害我大宋币收岁少三十万。” 司空王旦道:“枢密副使大人岂可以偏概全?澶渊之盟,表似亏宋盈辽,内里则是各取所需,堪可两全其美也!”工部尚书董为道:“什么叫各取所需?纵观青史,哪有破敌之兵而受人以命的道理?我看这分明就是自讨无趣。”寇准骂道:“逆反乱贼之后,休要胡言乱语。”董为先祖董昌乃唐昭宗时杭州刺史,后自立为帝,被钱镠所杀。丁谓幸灾乐祸道:“寇大人可不要偏见于人,澶渊之盟是弊是利,本就难以说清。”王旦知他有意挑拨,道:“丁大人还请闭上你的风口,当年澶州一战你还不知官处何职,是利是弊,哪关你什么事?”王嗣宗强辩心生,也不管他在为谁说话,道:“军国大事,与你这天书使何干?不要搅乱插嘴。”王旦悲怒莫名。 几人各自怪罪,于庙堂之上势成水火,争得面红耳赤。这边寇准和王嗣宗吵的不可开交,王旦劝说几句,那边丁谓、王钦若又与陈尧叟闹了起来,好容易三人说的口干舌燥,这边董为一个帮腔,王嗣宗与寇准却又较上了劲,较上劲了本也不要紧,偏偏丁谓、王钦若又来搅局,陈尧叟想既然他俩也去了,怎么可以少了自己,也跟着过去混淆视听,王旦于中苦劝不听,反险些被王嗣宗打了一拳。六人你一言“无理取闹”,我一句“血口喷人”,就要闹到殿上来,赵恒屡禁不止,龙颜大怒,厉声道:“放肆!” 群臣闻言俱栗,纷纷闭口。王嗣宗脸色通红,想是受了极大侮辱,一时收不住嘴,道:“乱臣贼子,祸国小人,他日宋有亡国之时,必当怪罪于尔等!”这话实是怒极所说,给人破绽甚大,但关联“亡国”两字,群臣竟不敢胡乱反驳。赵恒眉目斜挂,拍椅道:“你说什么?” 王嗣宗自知失言,连忙下跪道:“罪臣知错。但王钦若、丁谓实乃十足小人,委其事任必将祸害国家。所谓‘悦君之臣,不以国任之’。春秋时管仲严明,叔牙恪谨,齐国因此有治,桓公遂霸有天下;后桓公受小人蛊惑,任用妄逆,终死于小人之手……”赵恒怒道:“住口。能臣小人,朕自有分辨,不必你来教导。今日朕问‘敬’于臣,你竟敢公然生事,实是对朕大不敬,又有何颜面妄论他人?” 王嗣宗伏首不言。赵恒轻哼一声,起身道:“乌合之众!但除王旦外,你们六人明日各交份检文,违者法不轻饶。朕今日已无兴致,退朝吧。”甩袖便要离开。丁谓、王钦若见机又想起事,却听朝门外一个声音道:“司天部监周克明,少监徐弱渊觐见。” 第46章 巧言如簧 赵恒听报震惊,自言道:“莫不是青氓星一事已有结果了?”坐回椅上,大声道:“传!” 不一巡,周昭文、徐少丞行入殿中,跪拜道:“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 赵恒拂袖道:“平身。八月乙酉司天部奏报鬼宿青氓星无故失踪,朕特命汝等寻其溯源,占卜象意,如今过了将近一月,想必两位卿家已得出答案了吧?”周昭文道:“这……”迟迟不说。丁谓道:“有就有,没就没,何来‘这’之说?”周昭文身子颤抖,道:“这……”徐少丞道:“回禀陛下,为效皇恩,恩师昨夜呕心操作,一宿未眠,终于在今早不辱使命。只是恩师年已老迈,经昨晚之疲惫,又摄于陛下圣威,是以失于神态,还望陛下海涵。”赵恒点头道:“原来如此。来人,为周爱卿赐座。”周昭文额头生汗,道:“多……多谢陛下。” 赵恒道:“周爱卿持业辛苦,朕甚为感动。只是天南无故失落一星,关系重大,还请快快说道其中原委。”徐少丞道:“陛下如此关心天象,微臣甚是佩服。可惜恩师年老德薄,受昨晚之劳,恐难敬陛下之意。所幸这二十多天来,微臣日夜伴于恩师旁侧,专心铭记,于青氓星消失一事若把玩于手掌,如果陛下不介意,那便由微臣代恩师诠释因果,为皇上消此不须之愁。”赵恒笑道:“少监之言甚得朕心!” 徐少丞道:“青氓一星,出于舆鬼五星之间,隐没于积尸气侧内,古人观之色如青火,运若流氓,因此称之‘青氓’。此星常见于幽冥之际,甘德曾云:‘青氓出于茔’,卜偃亦说:‘氓,青冢之物。’故历来此星多隐作小人。”丁谓道:“但讲消失一事,这等经谈之文,暂且搁放一边。”徐少丞道:“微臣为皇上效劳,虽半丝半缕,亦不敢隐瞒。”赵恒皱眉道:“丁谓,不许多话。”丁谓俯首应是。 徐少丞道:“青氓星虽不是大星,然自黄帝以来,俱有记载,究其原因,只为此星有鬼气。”赵恒惊道:“鬼气?”徐少丞点头道:“正是,环天三百六十众,独青氓一星位居不端,入户于鬼宿之中而引阴气于七月,聚尸体于棺南,且星黯无光,时隐时现,楚唐昧据此谓之‘冥火’,盖喻‘青氓’意图不明,非凡界之物也。”寇准道:“卜夫之言,小辈竟敢拿之言于朝野之上,岂不是亵渎皇上威严?”徐少丞道:“星者,玄也。上干国运,下蕴民生,管治天下之政,即寇相所谓‘人文’也。星象玄而妙,人文史而野,天人共论,方是经营之道。”寇准又要辩解,赵恒笑道:“寇相不必争论,汝二人俱有道理,惟派别不同而已。”向徐少丞道:“徐卿家接着说。” 徐少丞道:“谢陛下。青氓星作于南面,逆于东行,所以又冠有‘不忠’之名。汉景帝三年,彗星过鬼宿,经青氓鬼气,不久遂生吴楚七国之乱;唐天宝十四年初冬,积尸气有幽光,青氓动荡,几日之后,安禄山起兵范阳,兵祸蔓延全国。”赵恒神色惊疑,道:“那如今青氓星又生异象,莫不是天下又将有灾?”王嗣宗道:“邦国有无灾难,自问治国之臣,何来询问星辰死物?陛下英悟,可切莫遗人以汉文贾生之口。”徐少丞道:“副使大人心系国安,实大宋之幸,只是固执于己见,难纳他人之言。胡不闻圣人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春秋时圣贤辈出,列二十八宿以分中原之野,所为何来?不过上观天文之变,下观人文之化。天人向来自相伏倚,互有感应,何言星辰乃是死物?”王嗣宗哑口无言。赵恒道:“爱卿言辩有理。” 徐少丞道:“此番青氓星失虽然古怪,却并非异象,陛下大可放心。”赵恒长松口气。陈尧叟忽道:“天道恒常,固盖世之定论;斗转星移,本万法之妙道。今青氓星于天际消失,千年之恒理尽遭破坏,竟然还有后辈放言天象无异,实乃可笑可耻之极。”徐少丞哈哈一笑,道:“陈大人此话恐怕并非出典章吧。臆想之言,谈于小道自无不可;可说于大庭广众之间,未免惹人笑话。”陈尧叟脸红道:“大胆!竖子狂妄无据,何能教育老夫?”徐少丞道:“天亘古不变固是,然道却变化万千。老聃云:‘道之物,惟恍惟惚’,是故道法于自然,而非自然法于道。道定于人心,却深不可测,让人难以捉摸,倘若恒定不变,那便不是‘道’了。陈大人连这番道理都不懂,官迁尚书,实有愧居之嫌哪。”陈尧叟惭愧无地。 赵恒道:“徐爱卿不要管他人闲口,但与朕言。”徐少丞低头道:“蒙陛下开导!青氓星消失之时,东京外四处观天台皆有记载,且记录基本一致,恩师数日整理中察觉青氓星消失时黄道于平日多更一度,群星位置俱有偏差,而偏差之处,全在青氓星一位。”赵恒道:“有这等奇事?”徐少丞道:“不错。恩师因此翻遍诸家典籍,终在《天文星占》上寻得一处线索。”赵恒道:“弱渊快快说来。”徐少丞道:“书中载:少康曾夜梦极星不见,天极裂作一小洞,群星俱卷洞中。甘德谓此事为‘星无芒’,意主小人失势之况。” 董为笑道:“上古愚人之玄奇,岂可运用于当世人之头脑,徐少监如此评说,却也过于牵强。”徐少丞笑道:“上古有三皇五帝之德,唐尧虞舜之盛,董公说其人愚拙,却不知你比得上其中哪位?”董为道:“小子休逞一时之辩,试问此等言说何以服天下之人?”徐少丞道:“服天下者,在于君王威德,何来末官之事?我等为人臣子,任国之事,自当担君之忧,但求不误苍生即也,不求远名。正如《诗》中所说:‘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君主身怀国器湛卢,伏威于普天之下,岂敢有不服者?董大人掌管工部,想是工作频繁,所以无暇看书,出此罔上之言,过固可议,然情可悯。”董为闻言惊恐,不敢再道。 赵恒笑道:“弱渊所说,尽吐朕肺腑之言。来人,赐座。”徐少丞道:“谢陛下隆恩。”赵恒道:“何必多礼,接着说。”徐少丞应是,道:“后来恩师又翻阅诸多书籍,得知‘星无芒’乃大星驱逐所致。”赵恒奇道:“大星?”徐少丞道:“正是。陛下可记得八年前出于氐南,没于天浊的‘周伯’一星?”赵恒道:“岂能忘记。此星状如半月,极是光明,朕一连看了它四月。”徐少丞道:“天精而见景星,其状无常,常出现于有道之国。周伯星出,实主陛下治国有道。然此星光芒太盛,难容小人。青氓星乃阴暗无常之星,经受景星之芒,故生退意……” 王钦若与周昭文向来有隙,本想趁此事加以为难,却不料一个徐少丞竟将皇上说的服服帖帖,心中担忧,当即道:“当年四月末氐南出星,到将近六月你们司天部才将此事上报朝廷,至于中间这一个多月你们司天部搞了什么名堂,也只有你们自己清楚。”徐少丞道:“王尚书问得实在好笑。此事举国尽知,何须司天部上报?”王钦若不怀好意的道:“据我所知,当时周大人正在南方出差,此星出现时曾占卜一次,结果为此星乃妖星,主兵凶之兆,可后来周大人呈报给皇上的答案却是景星,不知周大人回来之后是如何将这妖星算成景星的?” 周昭文听毕心惊。徐少丞道:“王尚书未事历法之术,便是将方法告诉给您,您也把弄不出个之所以然来。更况景星出现,主国之大昌,末官不懂如此喜讯为何王大人不喜欢听,偏偏喜欢说成坏事。难道真正要我大宋天下饥,众庶流亡去其乡,那才称了您的意么?”这话极是厉害,赵恒听后勃然大怒,斥王钦若道:“妖言惑众,简直是胡闹!”王钦若喏喏应退。 王旦道:“徐少监言谈巧妙,本官甚是叹服,只是予自幼不聪,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徐少丞起身行礼,道:“王大人过谦了。”王旦点头笑道:“徐少监说青氓星之所消失,乃受周伯星光芒所驱,可是如此?”徐少丞道:“不错。”王旦道:“那为何八年前景星高照时青氓星不退,今景星入浊天南已久,青氓星反才消失不见呢?这八年时间,好难让人明白。”众官纷纷应和。徐少丞道:“诸位不急,且听末官解释。周伯星千载一遇,恩师为算其周期,数日来呕心沥血,于前日得知其年经七度八厘,又探得其方向为南上九度,以此推算周伯星与青氓相近所需时日,恰是七年十一月又五天。”王旦信服道:“原来如此。” 丁谓见他得志,甚是不喜,道:“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能够证明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可不要在这欺骗我等不晓天文的老实人。”言下之意甚是明显,就是我们不吃理论的那一套,须拿个实物出来让大家都看得懂。徐少丞笑道:“如若青氓星消失原因真如恩师所料,那末官有可主两事将要发生,不知众位可有兴趣一听?”赵恒道:“少丞但说无妨。”徐少丞道:“前者在人,主江南将有污臣落网。”丁谓道:“笑话!自年初韩章益落网以来,苏杭一带受尽繁华,岂会再有贪污之贼?”徐少丞笑道:“是与不是,半年之后自然分明。”王钦若道:“半年?这么长的一句话怎验真假?” 徐少丞不答,自顾自的道:“后者在天,当下周伯引青氓而去,天南鬼气消失,今明两天,必有含誉星现于南面。”此言一出,朝野惊动。赵恒闻讯惊起,喜道:“少丞所说属实?”徐少丞道:“愿以三尺微命担保。”赵恒龙颜大悦,道:“苍天待朕不薄,今又临瑞兆。传令百官,今夜朕设宴宣德楼,务必要与诸位卿家同享其贵。”众官跪拜应是。丁谓道:“那检文一事……”赵恒笑道:“观看含誉星要紧,六位的检文暂就免了。”六人大喜,伏地道:“吾皇圣明!” 第47章 为公子裘 十月十七。 利州,剑门关驿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道旁古柏萧索,一名书生背骑黄驴,手捧《诗经》正自朗诵。 驴行青草,徘徊于凋零柏树之下。书生低头就读,眉宇神情皆可知其心如平镜。他来回诵读此篇《七月》,不知不觉已到日落时候,忽听远方一人道:“快看,前边有个书生在那读书。”另一人道:“这有什么好看,安心赶你的路,不然天黑进不了关,又要挨饿。”先一人道:“不必担心,我看此地离剑门不过十里路,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达。”后一人道:“若是到达不了,老子可要揍人了。”先一人道:“好,好。”一路说着走来,却是一对解差。 董超忽厉声道:“快走!”身后那犯人道:“两位大人,小的……小的实在是走不动,可不可以行个方便……”连声乞求。董超道:“混账,老爷可没时间。”举起手中水火棒就要打人,薛霸连忙止住,道:“别,别打,打伤了他还不照样要我们背?反正太阳还没下山,就让他歇息一阵。”董超道:“滚开。”将他推开,狠狠地在那犯人背上打了一记棒子。那犯人吃痛大声道:“饶命!”董超喝道:“还要歇息不,啊?”犯人连连道:“不要,不要了……”董超骂道:“贱命!”举起棒子又要打来,那犯人不敢躲避,叫苦不迭。 这一棒正要打下,忽一道白光飞来,当场将董超的右臂卸下。董超惨嚎一句,右膀与棍棒同时落地,将地面溅的全部是血。薛霸顺势观看,见一把色如白玉的佩刀如风而过,稳稳插在道旁一棵树上,惊恐无名,喝问道:“谁……谁?”心悸之余,声音发颤。片刻之后,不远处一声音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声调懒懒,如背功课,但念到后面八字,语音如洪流,甚是大气。薛霸环顾四周,不见半个可疑人影,惊慌失措。 凝定之时,但听一声轻咳,道左那名书生放下手中书本,缓缓下驴。薛霸惊道:“是你?”但想这书生离自己不过两丈,不要说伤人,即便稍一动作自己也可察觉,可方才这一出手,自己却看不出他有半点动静,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慌张。只听董超叫道:“快杀了他。”薛霸一愣,连连应道:“好……杀……杀他为你报仇。”刚一举起棍子,那书生已不知去向。董超捂着伤口,气急败坏道:“快……快给老子找出来杀了。”薛霸喏喏应是,只一转身,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薛霸低头一看,不禁吓破了胆,原来脚下踩着的赫然就是董超的脑袋。 薛霸失声惊叫,退后几步坐倒在地。只这一坐,身后又一声震响,董超那无头尸身横倒在地,颈项鲜血流若泉注,把丈内地面染得殷红。刀无瑕,人亦无瑕,脚下斑泊一片,而青衫磊落依旧,书生轻叹一声,将刀藏在衣后。薛霸吓得浑身颤抖,在旁连连磕头,道:“大……大侠饶命,饶命……”书生摇摇头,道:“你家住何方?家中人口多少?”薛霸边磕头边道:“小……小人住在陈留,连我在内家中一共六口。”书生道:“从今以后,你家人的生活给养皆由我来支出,你安心的去吧。”低头正要出刀,那犯人忽道:“少侠不要杀他。”书生道:“为何?”犯人道:“此人心肠不坏,这一路上若不是他多面照顾,恐怕韩某……”说话之间,薛霸转身就逃。书生秀目微张,冷冷地道:“我叫雷无正,做鬼若觉冤屈,就来汉口寻我吧。”腰前寒光乍现,一柄白玉无瑕的佩刀已握在掌中。 话音刚落,远处薛霸大叫一声,倒身毙命。那犯人面如死灰,定目见薛霸胸口不知何时已开了道口子,血流如注,再看那书生手中刀器,却不沾一丝血迹,心道:“好精妙的刀法。”正感惊奇,那书生雷无正忽然拜倒在地,道:“侄儿无能,让叔父受苦了。”那犯人闻讯惊疑,道:“你……你是德祖的孩子?”雷无正点头道:“侄儿正是。”犯人欢喜万分,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雷无正见他神色憔悴,想是这些日子多受折磨,心里甚是难受,从董超尸体上搜过钥匙,将他项上那六七斤的团头枷锁解了,扶他在道边树下歇息。 犯人韩章益道:“时光飞快,记得我上次到武昌时,贤侄尚为童蒙,不想今日相逢,竟已到了加冠年纪。”长吐口气,道:“对了,我们叔侄近十年未见,贤侄怎么一眼认得此间罪犯就是我?”雷无正道:“不瞒叔父,侄儿本在川中游历,半月前家父突差人捎来书信,信中说叔父受奸人所害,吃了场冤枉官司,被刺配到梓州来。侄儿算了下路上行程,估计今明两日叔父将达此地,是以在此等候,只待有监押过来,便出手杀之相救。”韩章益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恨我带罪之身,让德祖与贤侄为我操劳,深感惭愧。”雷无正道:“叔父哪里话。宦海沉浮,劫难在所难免,再说凭叔父与家严的交情,这事我雷家焉能坐视?只是家严信中交代,要叔父经此一事便永居武昌,陪他过段清闲日子,别再为那案牍之事劳郁伤身啦。”韩章益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搭救之恩,我……”雷无正道:“都是一家人,叔父何必说这样的话?此地不宜久留,树林之后,侄儿已备好衣食马匹,为保安全,请叔父尽早离开。”起身提起道上尸首,转入树后。 叔父不知,这沿途吴令孝与王密不知布置了多少杀手,就算叔父到得了梓州,也多半难逃毒手。 韩章益随之隐入林中,忽问道:“为何此地有两个坑?”雷无正笑道:“侄儿特为此二人所作。”说着将薛霸尸体放入坑内掩埋。韩章益想他所以杀人,原来并非迫不得已,而是早有打算,心下不禁一寒,将衣服换好,却见雷无正正在焚烧董超的尸首,奇道:“侄儿这又是为何?”雷无正道:“此人性恶,当暴尸荒野上,岂可入土?”韩章益道:“死者无过,反正贤侄也挖好了坟洞,何不图个方便?”雷无正道:“叔父此言差矣,世上好坏,皆有定数,倘若到头来好人坏人都是一般结果,那好人活着便太委屈了,叔父不觉得如此吗?”韩章益不好悖了他的意思,摇头道:“罢了,烧就烧吧。”将囚衣丢入火中烧毁便上了马去。 雷无正道:“叔父初脱困境,想必很是疲劳,此地往东七里地,有处荒郊客栈,叔父到了那儿只须以《雨无正》为号,俄而之间,自有人来接应伺候。”韩章益奇道:“贤侄何不与我同去?”雷无正苦笑道:“叔父不知,侄儿前些日子出言忤逆家门,今已无颜面对家父。”韩章益“哦”地一声,道:“这是为何?”雷无正叹气道:“这事……实在是不便启齿。”说着从衣袋中拿出一封信笺,道:“事情由来经过侄儿已写在此信当中,待会叔父到了栈中再行观看,如若觉得侄儿受了委屈,那还烦在父亲面前通个情理。”韩章益接过信封,微笑道:“什么话,即便是你的不是,叔父也定会给你搭腔。”雷无正喜道:“多谢!”韩章益道:“不过德祖兄爱子情深,这阵子贤侄可不要走远了。”雷无正点头道:“侄儿知道。天色将晚,趁这趟余晖,叔父赶紧上路。”韩章益道:“正是,贤侄保重。”乘马离去。 雷无正目送离人,在林深昏暗处木然站立,待韩章益的身影转入山后,忽然道:“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声若洪钟。林中一人听毕大笑,道:“雷公子好手段!”雷无正道:“凤城的公西兄吗?”那人道:“然也!”纵身从树上跳下。雷无正道:“失礼了!”袖口寒光敛入,将佩刀收回。公西玉道:“玉失礼在先,雷公子何必客气?”雷无正秀目含光,道:“以‘公子’相称,是看不起小弟吗?”公西玉道:“岂敢?”雷无正微笑不言,转身出林,公西玉随之在后。 行至黄驴边,雷无正道:“公西兄远走川地,不知所为何来?”从驴背上取下两坛酒水,将一坛递给公西玉。公西玉道:“师命难违。近闻川南将有事生,是以奉命前来一探究竟。”雷无正“嗯”了一声,饮酒沉吟良久,道:“川南又有什么事了?”公西玉道:“‘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等均之’,这句话雷兄弟可曾耳闻?”雷无正点头道:“原来是他们。”公西玉道:“雷兄弟有意与我同去否?”雷无正道:“若能交上公西兄这个朋友,纵绝壁悬崖、刀山火海,虽万千人吾亦往矣。”公西玉道:“欸,雷兄弟何必见外。不论明朝如何,但有今日相逢,你我便已是朋友了。”雷无正道:“既是朋友,那么陪友同行就更是我份中之事。”公西玉大笑道:“说的好,喝!”同之交筹而饮。 酒罢三口,雷无正脸面微红,道:“天色已晚,公西兄可有打算入关?”公西玉笑道:“雷兄弟不必明知故问,我的马匹已被雷兄弟赠与了叔父,更况四周昏暗,要我步行摸入剑门关内,忒也困难。”雷无正哈哈一笑,道:“听公西兄这口气,倒是小弟的不是了?”公西玉道:“非也,玉实是庆幸万分。”雷无正问道:“庆幸者何?”公西玉道:“自古失马者,是福非祸。况不如此,玉安能与雷兄弟把酒言欢,共度此良夜?”雷无正道:“正是。”二人齐声欢笑。 两人把酒话闲,促膝谈论,须臾之间将坛中酒水喝个干净。雷无正向少饮酒,此番一坛下肚,脸上熏熏然大有醉意。月光下公西玉见他满脸通红,便想让他休息,雷无正只是不听,又从驴背上取下两坛水酒,公西玉没有办法,只得喝了。雷无正虽是用武之人,奈何生于书香门第,并不善杯中之物,是夜喝得酩酊大醉,公西玉连干两坛,亦有醉意,将他安置好,便在树下歇息。 此时立秋节气已过,白昼寒蝉鸣,夜里则凉风四起,公西玉独披轻衣,抱袖眠卧,忽梦一白衣男子驾驭两条金龙,顺风而至,道:“游将军,可认识我否?”公西玉细看那人,摇头道:“并不认识,阁下是?”白衣男子叹气道:“是啊,阔别近八十年,紫微剑都已易主,你认不出我也是应当。”公西玉道:“阁下想必寻错人了,在下复姓公西,并非姓游。”白衣男子涩然一笑,道:“你都忘记自己是谁了,那我找你又有何用?”遂乘风离梦而去。 梦醒之时,已是午夜,是时凉风倾至,寒意深重,月光泄地,将林中染得幽深一片。公西玉仰视寰宇,只见苍茫外一轮寒月西斜,孤照人世,隐微处却听一旁的雷无正在睡梦中喃喃念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第48章 吉士诱之 幽羌月谷,谷之南。 晋央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晨风习习,丝衣随而浮动,将衣装下的私密处显露无余。 此刻在她怀中躺着一名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是终日影随于她左右的分身。自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晋央就叫她小貂。 “真是的,那可恶的玄衣无名,竟然把我可爱的妹妹打成这样。”晋央抚摸着怀中小貂的脸颊,恨恨说道。小貂依偎在她怀里,细声道:“姐姐不要不高兴,其实玄衣大人他……他也没怎么样,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才会被伤到的,姐姐别生他的气。”声音楚动,甚是好听。晋央道:“他哪留了情面?你看看你,休养了三个多月,身子还是这么弱,姐姐可心疼死了。”小貂靠在主人的腿上,轻轻地道:“不碍事的,是我自己没照看好身体,姐姐千万别怪玄衣大人。”晋央摸摸她那通红的脸颊,取笑道:“玄衣大人,玄衣大人,姐姐看你干脆叫玄衣哥哥算了。”小貂被她猜中心思,埋头不语。 晋央梳理着小貂的秀发,叹气道:“如果他跟我们一样就好了。”小貂奇怪道:“姐姐在说什么,小貂听不懂。”晋央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姐姐在想啊,如果把你丢在这儿,他会对你做什么呢?”小貂摇头道:“不行,小貂要跟姐姐在一起。”晋央咯咯一笑,道:“看到这么惹人怜爱的小貂,我说他一定会兽性大发,把我的小貂啊,扒个精光,然后,嘿嘿……”说着就要去解开她的衣裳。小貂微微生气,道:“姐姐不要开这无聊的玩笑,小貂不理你了。” 晋央道:“谁无聊了?你这小脑袋瓜里不天天想些这样的事么?”小貂反口道:“才没呢。”晋央见她害臊,笑道:“姐姐最喜欢你这模样了。”一把将怀中的小貂抱紧,在她脸上亲了几口。小貂脸红道:“姐姐就会拿小貂开心。”晋央坏笑道:“小貂,你的清白姐姐今天要定了!”伸手便朝她衣内探去。小貂急道:“不要!”拼命要把那只不规矩的手拿开。晋央道:“小貂,你这样拒绝姐姐可不行哦。”小貂道:“小貂好痒!”晋央道:“舒服不?”小貂摇头道:“好难受。” 晋央道:“好啦,好啦。坏小貂,姐姐好心摸你,你就会说难受,我看在你心里只有那玄衣无名摸你的时候,你才会说舒服。”怒气冲冲的将手收回。小貂忙道:“不是的,真的很痒。”晋央撅嘴道:“姐姐不管,反正姐姐生气了。”小貂甚是自责,道:“那……那怎么办?”晋央道:“你将小嘴给姐姐亲一下姐姐就不生气了。”小貂道:“这……这样好么?”晋央道:“给不给啦?”小貂含羞点点头。晋央哈哈一笑,道:“小貂乖,姐姐最喜欢你这樱桃般的嘴儿了。”低头就要吻了下去,却感到身边忽然多出一股杀气。 小貂惊慌道:“他……他来了。”晋央“哼”了一声,道:“这该死东西,净知道破坏我的好事。”小貂道:“姐姐,那小貂走了。”晋央道:“别啊,你不正想着他吗?”小貂脸蛋微红,道:“小貂好怕……”身影闪烁,化为一颗粉红色的内丹。晋央将它收入掌心,看着远处河面,轻声道:“全怪仓婷那小妮子,自己的李汝哥哥没管好,还要我来这打听消息,这下好了,被那烂人白白关了几个月,烦都快烦死了。”心中气恼,拾起地上一块石子朝河里扔去。 但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晋制使别来无恙!”黑衣浮荡,一个人影渐渐生成。晋央装作没听见,兀自坐在河边扔着石子。玄衣无名长吸口气,道:“你可以走了。”晋央只作不听。玄衣无名也不理她,肩上黑衣飘游,转身离去。晋央忽道:“你别走!”声音正气,竟无以往半丝调笑之意。玄衣无名沉声道:“晋制使还有什么事?”晋央依水而坐,吃吃地道:“你……你真的……真的对我……没一点感觉吗?”玄衣无名闻声惊震,若是从前,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只是此刻她语气真诚,自己心里倒没了立场。 晋央长叹口气,道:“你不说话,是……是没有吧?”话语中充满惆怅。玄衣男子望着她的背影,依旧一言不发。晋央道:“我好……好傻,一直都以为……你……你是喜欢我的。”字字关情,玄衣无名心口怦动,但脸上酷颜不改。晋央道:“既然你不喜欢,那……那我走了,你……你在这好好护着身子。”从草地里缓缓站起,一回头已是满目晶莹。玄衣无名心中苦痛,低头不敢正视。晋央微笑而哭,默然沿着河畔漫行远去。 渐渐消逝的风中,玄衣无名低声道:“你……你也别走。”晋央道:“怎……怎么了?”玄衣无名沉吟良久,道:“你……你很好,自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我就……就……”由爱生怯,后头那三字始终说不出口。晋央笑掩泪痕,木然道:“你……你喜欢我的,对……对么?”玄衣无名缓缓点头,深情地道:“所以……请你陪在我身边……”晋央咯咯一笑,侧身回首,脸上泪水早无了踪影。玄衣无名感觉不对,道:“你……你……”晋央娇笑不停,道:“哎哟哟,想不到我们的玄衣大人还是个如此多情的小种子,要不是您亲口说来,小妹是还真的看不出来呢。”声音淫荡,摄人心神。 玄衣无名上此恶当,气得全身发抖,又羞又怒,道:“晋央,你等小人……”晋央倩容如花,道:“玄衣大人说话可要留情面,小妹怎么说也您的意中人,您要是这般对待小妹,那小妹以后可就不跟您好了。”玄衣无名被她拿住把柄,甚是恼怒,道:“晋央,你多番羞辱本座,究竟是为了什么?”晋央笑道:“玄衣大人什么话。小妹哪敢羞辱您啊?倒是您那双眼睛天天盯着小妹身上不放,小妹又穿的少了一点,怕是被您羞辱了不少才对。”玄衣无名道:“你不就胸前那两个物事大了点,还有什么看的?本座要羞辱,也轮不到你身上。”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来出于愤怒,二来也想依此收回刚才的话。 晋央向来自恋仪表,听他这么一说,柳眉微蹙,勉强笑道:“可是呢,玄衣大人偏偏要小妹陪在您身边,却又不知是何道理?”玄衣无名道:“这不难解释。玄衣某自小便爱胸大无脑的女子,未识晋制使前玄衣某流连花丛,未有如心意之人,后得见晋制使胸前之盛况,惊为天人也自在情理之中。”晋央满脸通红,气急道:“你下流!”玄衣无名哈哈一笑,道:“玄衣某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很高尚,更别说是在晋制使面前。”晋央嗔道:“就算我身子上没什么本钱,总比你这天天去偷人家仓婷妹妹丈夫的肮脏东西好得多。” 玄衣无名笑道:“晋制使太谦虚啦,单凭你胸前的那两个东西,你就够本了,还担心没有本钱?再说男人大志在胸,女人志在胸大,本座见李汝兄弟和晋制使的志向都不小,是以多有青睐,想也无不如人意处,晋制使何必这般动怒?”晋央被他出言轻薄,苦于无话反驳,不禁火冒三丈。玄衣无名既已扬眉,见好就收,道:“话说了这么多,晋制使也该走了,玄衣某不便相送,请!” 晋央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不吐不快,道:“请慢!”玄衣无名冷笑道:“慢?难不成晋制使还敢说话?”晋央嗲声道:“玄衣大人如此雄辩,小妹岂敢轻易发言?只是刚听大人表白,今又要别离,小妹好是伤感,念及玄衣大人多年来对小妹的相思之痛,小妹哪忍心一走了之呢?”玄衣无名“哦”了一声,道:“那不知晋制使要给本座什么纪念?”晋央姿态娇羞,小声道:“玄衣大人不是说最喜欢小妹的胸部吗?”轻轻将胸前的纽扣打开,腻声道:“小妹今天就委屈一下清白,让玄衣大人观赏一下。” 碧裳揭露,隐约传来一股异香,青白相间的束胸内,白嫩的乳房隐隐可见。玄衣无名脸色一青,连忙按住鼻子,低头道:“晋制使,说笑归说笑,可别乱来。”晋央触了触嘴唇,道:“小妹是认真的,玄衣大人放心,这儿就我们两个,您对小妹做什么也没关系。”玄衣无名心绪紧张,道:“晋制使,本座刚才胡说,对你多有冒犯,还请你勿以为真。”晋央见他道歉,心里得意之余,更想捉弄他一把,盈盈走到他的身前,拉住他的手道:“玄衣大人想不想摸一下,好软的哦。”玄衣无名把持心神,强自道:“晋制使,我玄衣某出身低微,还请你自重身份。” 晋央撒娇道:“什么嘛?小妹可不是什么势利小人。来呀,可不要让小妹说你有贼心没贼胆哦。”玄衣无名身陷美人之中,神情渐失,欲火难以操控,道:“不要……请你快……快离开。”晋央有心看他失态,娇声道:“小妹才不呢……”话没说完,已被玄衣无名一把按在地下。晋央大吃一惊,叫道:“你……你做什么?”玄衣无名欲火缠身,渐难自拔,所幸修为深厚,定神道:“本座也是个正常男子,晋制使再这般煽动本座情欲,到时本座控制不住,对你做出不合礼法的事来,可不要怪罪。”晋央娇羞道:“不合礼法的事?比如说?”玄衣无名道:“比如说这样。”右掌在她胸口一抹,将他的束胸撕开,一对雪白的酥胸顿时尽收眼底。晋央花容失色,大声道:“禽兽!”连忙把手护在胸前,就要哭了出来。玄衣无名起身道:“走吧!”晋央本想占人便宜,不料反吃了大亏,咬牙道:“你……你……”见他神情诡异,生怕他再起轻薄之心,整理好衣装,便施展风隐之术离去。 玄衣无名心悸犹在,想方才险些铸下大错,心头惊慌不定,回味嘴上香津,宽心之外,又生一处茫然…… 第49章 野有蔓草 越州,诸暨,浦下镇。 素姨坐于织布机前,正忙着赶织搁了近一个月的布匹。 就在今早,来这陪自己一个月的干女儿回杭州去了。 想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转眼就过了十六年,从前躺在怀中的那个小不点如今已成了一个可儿,素姨微微一笑,不时又发出一句幽叹。 忽然房门被人撞开,隔壁的王大婶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道:“素儿,不好了,你那个乖女儿杀人啦。”素姨受了一惊,道:“怎么会呢?大婶听谁说的?”王大婶神态夸张,指指门外道:“就在外面,好多血啊,可吓……吓坏俺了。” 素姨神色慌张,果听到门外一个女孩的声音道:“素姨,快来,出人命了!”素姨起身出门,正见干女儿全身沾满血迹的站在屋外,身旁马匹上还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年,心中顿感绝望。那少女将马上少年抱下,道:“素姨,快来帮忙救救他。”素姨心乱如麻,道:“蕙儿,你……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蕙儿道:“不是我,我见他时他就这样了。”素姨稍是松心,连忙上去帮忙扶持,道:“怎……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这是强盗干的么?”蕙儿摇头道:“不知道,好像是吧。”一旁围观的赖皮三侍机起哄道:“素娘,你家的女儿偷汉子啦。”蕙儿凤目轻瞪,嗔颜道:“偷你爹!”那赖皮三笑道:“我爹早死了,小妞不如跟我好一阵?”蕙儿听他有意轻薄,转身便想教训那泼皮一顿,素姨知道她的性子,连忙止住,向围观人道:“没事没事,我家蕙儿只是救了个人,没什么好看的,大伙散了吧。”将那少年扶入屋内,恐他人围门观看,将门闩上。 二人合力将那少年抬上床,蕙儿擦擦颊上细汗,道:“真沉!素姨,他……还活着没?”素姨年轻时曾学医术,探过那少年鼻息,道:“死倒没死,不过也只剩半口气。”蕙儿道:“那有没救?”素姨道:“这我没准。蕙儿,你到织布机那拿剪刀过来。”蕙儿应是。素姨拿过剪刀,将那少年上身衣物轻轻剪开,在他胸膛上把寸一阵,蕙儿不耐烦道:“怎么样,伤到哪了?”素姨笑道:“说也奇怪,不知是那坏人有心呢还是这小子命好,这一刀子下去,恰好插在心肺中间的膈膜里,没伤着内脏。”蕙儿喜道:“那就没事咯?”素姨道:“也不好说,看着办吧,我去向隔壁要点热水,替他把身上那柄刀子弄出来。”蕙儿道:“让女儿去!”素姨一把将她拉住,笑道:“你这丫头金枝玉叶的,干这个可不行,再说你现在这身衣服,可不好再出去见人。”蕙儿看看身上血渍,点头道:“那我去拿毛巾。” 两人忙碌了半个时辰,将那少年伤口清洗包扎妥当。素姨看看那少年容貌,向蕙儿笑道:“这孩子长的倒是蛮俊。”蕙儿扬扬小嘴,道:“一般啦。”转念一想,顿明话中意思,道:“素姨就知道取笑女儿,女儿只是好心救他,不关他好不好看的事。”素姨微笑道:“是,是。就我家蕙儿心肠好。话说回来,蕙儿你是怎么碰到他的?”蕙儿道:“这事说来也巧。今早我刚离开镇上不到一里路,就听到哪里有人怪叫,我一时好奇,便走过去看了看,正好看到他躺在地上将他上面的一个人捅死……”素姨听毕吃惊,道:“什……什么?这少年把别人杀……杀了?他……不会是坏人吧?”蕙儿眨眨眼皮,道:“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死的那个人长的可难看啦。”素姨道:“瞧你这丫头,好人坏人哪有看长相的?” 蕙儿挠挠脸颊,嬉笑道:“就算是女儿说错话了。不过啊,马上又有个长得不怎么好的人过来,要跟这小子拼命。”素姨“啊”了一声,道:“那……那可怎么办?”蕙儿玉手撑腰,道:“这时候本小姐就站出来了。”素姨道:“你……你就那丁点功夫,要是你爹知道你管这闲事,那可有你受的。”蕙儿吐吐舌头,道:“我骗你的,当时女儿可吓坏了,气都不敢喘一口呢。”素姨奇道:“那你怎么把他带来的,难道那个坏人走了?”蕙儿轻摇螓首,道:“不是。也不知怎么的,这小子胸前中了这刀,竟然没反应,手里那把怪剑在那忽悠悠的转啊转,就把那坏人砍成了两截。”素姨脸色愈加难看,道:“两截?”蕙儿道:“是啊,那景象恶心死了,到处都是血,女儿吓得要命,本来想趁间开溜的,可看到这小子趴在地上好像还没死,一时大发菩萨心肠,就把他带了过来。” 素姨道:“看你这得意样,就像捡到了宝贝似的。你要想下这少年杀过人,还把人砍成两半……”蕙儿插口道:“是两截,上下两截。”素姨指指她那脑袋,道:“素姨说正经的。万一这少年是个坏蛋,那你这一救可就是造恶了。”蕙儿无辜道:“这关女儿什么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素姨叹气道:“也是,反正先救过来再说。”终究放心不下。蕙儿依偎在她怀中,道:“素姨放心,有女儿在就算这小子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素姨知她胡吹托大,摸摸她的秀发,道:“好。素姨都听你的。” 但听敲门声响,素姨道:“谁?”那人道:“是俺。”正是隔壁的王大婶。素姨过去开门,道:“大婶有什么事么?”王大婶笑道:“听说你救了个娃子,好像病的不轻,俺家里也冇啥东西,正好一只母鸡好些时候也没下蛋,昨天又啄了俺家那狗娃,干脆就把它炖了,给你这娃子补补身子。”素姨道:“那可多谢你们了。”王大婶眯眼笑着走进来,将鸡汤端到床头,看了看那少年,道:“哪家的孩子造的孽,怎么把这好看的娃子打成这样?”合十拜了拜天,道:“老天爷可得长眼,保佑这娃子活转过来。”素姨道:“大婶这么好心,将来一定会有好报的。”王大婶点点头,道:“那你可好好照着这娃子,俺家那狗娃还要俺喂饭,俺就先过去了。”素姨将他送出门外,道:“大婶好走。”刚将门关上,就听到蕙儿正坐在床上捧腹大笑。 素姨道:“蕙儿,可不能这么笑话人。”蕙儿笑意不止,道:“她说话可好笑啦!”素姨轻骂道:“别笑啦,这里人都这样,可朴实着呢。”蕙儿道:“女儿不要素姨住在这样的地方。”素姨微笑道:“那素姨住在哪去?”蕙儿道:“去杭州啊,女儿要素姨跟爹爹成亲,做女儿真正的妈妈。”素姨脸上一红,低声道:“你爹哪会答应?”蕙儿喜道:“素姨这么说的意思就是答应啰,那女儿明天就回去禀明爹爹,要他把你娶了。”素姨摇头道:“你爹不会答应的,他……他那人只喜欢你娘亲。”蕙儿道:“他也喜欢素姨呢,爹爹经常对我说素姨很好的。”素姨道:“是……是吗,他没忘了我,我……我就知足了。”蕙儿格格直笑,道:“哦,素姨又在想爹爹了。”素姨闻言醒神,知是女儿正在捉弄自己,恨恨道:“死丫头,就会拿素姨开心。”蕙儿道:“女儿说的都是真的。” 素姨不再理她,拿起床头鸡汤,便要给那少年喂下,蕙儿道:“我来!”一把抢过位置,素姨拿她没办法,只得让她来喂。蕙儿拿过鸡汤,盈盈直笑,道:“宝宝乖,来,张开嘴。”素姨道:“这可是救人,不是过家家,可要用心喂。”蕙儿笑道:“知道啦。”舀了羹汤要喂那少年喝下,发现那少年嘴巴紧闭,竟喂不进,当即蹙眉道:“怎么这样?素姨,这小子不开口,怎么喂啊?”素姨道:“那我帮他嘴张开,你再喂。”用手将那少年的嘴巴弄开。蕙儿应是,玉手轻抬,一调羹下去却有一半流出来。素姨道:“我的千金大小姐,喂病人哪有你这般喂法的?”蕙儿装作可怜,道:“这哪能怪女儿,是他自己不喝。”素姨微笑道:“他要是能喝,也犯不着要你来喂。来,你按住他的嘴巴,让素姨来喂。”蕙儿连忙将鸡汤藏起,道:“不给,女儿自己要喂。” 素姨道:“你这怪丫头,谁喂不是一样。说真的,你是不是对这少年有意思了?”蕙儿轻啐一口,道:“哪有?女儿是想起以前家里的小咪,那时我每次喂它它都好听话的,为什么现在我喂他他就不吃了呢?”素姨笑道:“痴丫头,人哪能和猫比?”蕙儿道:“不差不多吗?小咪是我救的,这小子也是我救的。小咪是我一手喂大的,这小子也理应让女儿喂。”素姨说她不过,道:“好。那你喂吧,可要记得着小子伤的不轻,喂多了他可喝不了,每次喂半个调羹就行啦。”蕙儿道:“那不是要喂好久?”素姨道:“你以为救人就很简单么?”蕙儿叹气道:“早知道这么麻烦,那时就不救他了……” 第50章 女曰观乎 清晨,浦下镇。 蕙儿刚给乐新何喂完鸡汤,正坐在床边发愣。 “素姨说他长的好看,怎么我感觉很是一般?”蕙儿这么想着,总觉得非要将乐新何看出个名堂来才甘心。 可左看右看,始终还是一个模样,蕙儿大感厌倦,将床头那把重剑拿起,道:“这么重的一把剑,这小子是怎么用的?”想到他力气颇大,心中一寒:“该不会真如素姨说的,这小子是个坏人?”“不会不会,他年龄还这么小,哪有时间做什么坏事?”“不过他杀人手段那么残忍,即便不是坏的,恐怕也好不到哪去。”“可那个人面目难看,又刺了他一刀,如果是我,也会把他碎尸万段。”想着想着,不禁犯起迷糊来,蕙儿挠挠面颊,道:“烦死了,反正等他能说话时套他口风,若真是心术不正,那就不救他了。”刚将神乾剑放下,床上的乐新何忽然动了几下。 蕙儿大吃一惊,生怕他一爬起便将自己杀死,后退几步才发现他动作甚微,几无行动可言,当下长松口气,见他嘴唇颤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好奇心起,便走到床头去听。然乐新何重伤在身,声音几不可闻,蕙儿耐着性子听了好久,竟听不出个之所以然来,只是感觉他时常念着“外公”两字,心想:“他都快死了,还这么惦记他的外公,他外公对他一定很好吧。”低头替他将被子盖好。 乐新何沉迷中微微睁眼,看到一位女子正照顾自己,只想她就是母亲,十年来所遭遇的五伦之悲刹那间难以收敛,大声道:“娘!”起身便要将她抱住。蕙儿毫无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扑,大声尖叫,两人摔作一处。乐新何遭此震动,伤口迸裂,吐出几口鲜血,趴在蕙儿身上昏迷不醒。蕙儿一阵眩晕,摸摸后脑才知起了个包,心中愤恨,将乐新何推到一边,骂道:“死小子!”举拳便要朝他头上报复,但想他病情加重,不敢乱来,当即强压怒火,将他口上血渍抹干,抱回床上休息。 可想来想去总觉自己吃了大亏,自己好心好意为他盖被子,他反倒恩将仇报,自己何时受过这般侮辱,一口气顿时咽不下去,便用毛巾罩住乐新何口鼻,稍过一会,乐新何呼吸困难,连连咳嗽。蕙儿哈哈一笑,把毛巾收起,只感出了口恶气,心情好上很多,可低头看到衣服上一片血迹,气又不知道从何处出,顿足道:“这野蛮小子,把我两件新衣都给糟蹋了,下次等他好了,自有他的罪受。”正要去房里换件衣服,忽听敲门声,便去开门。 门外正是今早出去买菜的素姨。蕙儿笑道:“素姨今天好快哦。”素姨微笑道:“这几天镇上出神,街上的人也便少了。”行步入屋,看到蕙儿胸前一片血迹,惊道:“蕙儿,你这……这里怎么了?”蕙儿凤目朝床榻上一斜,责怪道:“还不是那小子干的。”素姨稍微放心,转神一想,那少年躺在床上,即便吐血也是吐在蕙儿的下裳鞋袜之上,哪有吐在胸前的道理,皱眉道:“蕙儿,这少年还是伤重之身,有些事可不能乱做。”蕙儿奇道:“我哪有?” 素姨不听她解释,道:“今早我在街上碰到了那个黄泼皮。”蕙儿道:“就是那个赖皮三啵?”素姨点点头,道:“他那两个门牙是你打下的不是?”蕙儿脸蛋一红,道:“也不是我的错。昨天他硬要进来,我不让他进来,他就跑进来,我把门一关,他自己没看清楚,撞落了几个牙齿关我什么事?”素姨嗔道:“还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蕙儿道:“他那人嘴好臭,天天毁谤女儿,女儿才不让他进来呢。”素姨道:“他怎么诽谤你们啦?”蕙儿脸红若酒,道:“他……他说女儿天天调戏那小子,在这和……和他偷情。” 素姨道:“他说的不对?”蕙儿道:“素姨什么话,女儿可不理你了。”素姨道:“那你老老实实说你那襟口的血是怎么弄到的。”蕙儿道:“女儿就是给他盖一下被子,他就忽然起来把女儿抱倒,喷了几口血在女儿身上后又死睡了去。”素姨道:“真的?”蕙儿小嘴微翘,道:“素姨怎么了,今天怎么这般不相信女儿?”素姨微微一笑,道:“是你这丫头这阵子不老实,天天怪里怪气的。”蕙儿道:“女儿可没有。”素姨道:“就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素姨才觉得担心。这少年身份不明,刚刚又想对你轻薄,万一是个浪子,将来你可要吃大亏。”蕙儿道:“素姨又说什么话。” 素姨指指手里菜篮,微笑道:“这次素姨买了个猪心,正好为他补补血气。”蕙儿道:“为了那小子,可让素姨破费啦,下次女儿还给你。”素姨取笑道:“你这傻丫头,还真以为那少年是你的人啦,你救就是应该,素姨救就要你还?”蕙儿道:“女儿没这意思。”素姨道:“那碗鸡汤你喂了没?”蕙儿点头道:“早喂下了,这阵子他可听话啦,一喂就喝。”素姨道:“那就好,这些天没吃什么东西,他定是饿了,我再去熬一碗过来。”蕙儿“嗯”了一声,道:“谢谢素姨!”素姨笑了她一眼,道:“又说谢?” 蕙儿咧嘴而笑。素姨步入厨房,道:“蕙儿,这几天你没回去,你爹不会担心吧?”蕙儿摇摇头,道:“不知道。”转头看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乐新何,道:“素姨,都过了五天了,怎么他还是这个死样?”素姨道:“他这伤可不是小事,没一个月是醒不来的。”蕙儿叹气道:“再过两天就是重阳了,我想回去陪陪爹爹。”素姨道:“是啊,你在外多呆了许多天,可不要让你爹担心。”蕙儿点头道:“可这小子怎么办?”素姨笑道:“不是还有素姨吗?放心,素姨会好好照看他的。”蕙儿道:“不要,我要素姨陪我一块回去。”素姨道:“傻丫头,素姨是不会回去的。”蕙儿奇道:“为什么?”素姨微笑道:“我在这看好这少年。”蕙儿道:“我请些人将他送过去不就行了?”素姨摇头不许,道:“蕙儿,说真的,你对他真没一点感觉?”蕙儿脸一红,道:“我跟他又不认识,怎么会……” 第51章 驾予与归 乐新何昏昏沉沉,只觉胸口很是难受,朦胧之中,看见一个身披轻纱、肤若白雪的女子正朝自己走来。 乐新何白衣似水,淡淡地道:“可息吗?”那女子点点头。乐新何道:“我已不是你的主人了,何必来这找我?”那女子幽幽的道:“我本是来看看以则的,也不想会遇到你。”乐新何冷冷一笑,道:“他很好,无须你担心。”那女子目若流波,道:“是吗?那……那你呢?”乐新何道:“这恐怕和你并无关系。”刚一说完,胸前伤口一阵剧痛,呕出数升鲜血。那女子惊道:“主人,你……你不要紧吧?”上前便要为他治疗。乐新何一把推开,捂胸道:“我即便是死,床前自有人为我担心。今日之伤,拜蒙两位所赐,我功力早失,自然无话可说,你也不用这般惺惺作态。”那女子哭泣道:“我……我真的不知道。”乐新何“嘿嘿”一笑,道:“放心,等你见过以则,自然就会清楚的。”咳嗽一声,转身离去。那女子道:“你要去哪?”乐新何惨笑道:“无依之人,何处能够收留,便往何处去。” 笑声凄苦,乐新何闻梦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心中奇怪道:“这里是哪?”想要起身,却感胸口一疼,全身竟使不上力,焦急中想要出声,又发现自己竟不能说话。 素姨本在一旁低头织布,忽听床上有了动静,连忙走到床边,道:“少侠终于醒了?”乐新何正想回答,然胸口疼闷,嘴唇只有动作,没声音出来。素姨见他脸色别扭,知其中原因,便从房内盛了碗粥,喂乐新何吃下。乐新何喝完米粥,只觉精神好上许多,却依然动不了身,说不了话,只有眼珠在那溜溜的转。素姨在旁耐心伺候,日日喂上十来遍汤药米粥。 到了第五日清晨,乐新何说话有了声音,手脚也能微微移动,很是高兴,时时锻炼手口,素姨看在眼里,便叫他不要乱动,以免伤了精力,乐新何表面答应,暗里却依是如此。又过了十来天,乐新何说话行动几如平常,进食方面已由自己操控,然胸口伤痛不减,难以下床起居。素姨便终日一边织布一边陪他聊天,谈话之间,乐新何才知自己在榻上昏迷了一个多月,如今已是十月下旬。 这日乐新何问道:“素姨,您说我是被一个叫‘蕙儿’的女孩救到这的,怎么我在这住了这么久,却没见过蕙儿姑娘呢?”素姨微笑道:“那丫头若是在这,恐怕你便要在床上多躺几天了。你到这的第七天她就回杭州去啦。”乐新何道:“她去杭州做什么?”素姨将手中棉绒疏松,道:“她家住在杭州自然要回去了。”乐新何奇道:“她家不是在这么?”素姨道:“自然不是。”乐新何“哦”地一声,道:“我还以为她是素姨的女儿呢?”素姨微微一笑,道:“也不能说不是,好歹我算是那丫头的半个娘吧。”乐新何道:“半个娘?”素姨点点头,道:“那丫头命苦,从小就没了生娘,是我把她带大的。”乐新何道:“原来……原来蕙儿姑娘的身世与我也有相似处。” 素姨惊讶道:“乐少侠为何这么说?”乐新何低头道:“实不相瞒,我自小痛失双亲,是外公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念及自己身世孤零,外公新逝,不禁伤感。素姨道:“少侠伤病在身,可不要多生情绪。”乐新何应是,道:“素姨,这阵子多亏您照顾,我实不知该如何报答。”素姨笑道:“少侠哪里话?我照顾了蕙儿十多年,如今那丫头长大了,我也是时候为她做点这样的事……”乐新何听不懂话中含义,素姨续道:“再说那天将你从一里地外搭救过来的是蕙儿,少侠如强自要谢,便谢那丫头吧。” 乐新何点头道:“那蕙儿姑娘何时还会过来?”素姨道:“他一年只在这住一个月,这阵子是不会再来啦。”乐新何颇觉遗憾,道:“那劳烦素姨下次见着蕙儿姑娘时代我向她说句谢谢。”素姨惊道:“这岂能行?少侠之命可全是蕙儿救过来的,单单说句谢谢唯恐难以还清,更不要说是请人代谢。少侠这事做的可太薄情了。”乐新何沉首道:“这我也知道,奈何蕙儿姑娘不在,而我又有点急事。”素姨放下手中棉线,道:“不行不行。这恩少侠无论如何也要还报,若不是当日蕙儿救你一命,那‘急事’少侠早谈不上了,少侠可不能太不通人情。” 乐新何颇是为难,想下山以来,自己因伤病要虚度两个多月,今若再去报恩便无时日去寻访爷爷的线索,一时不能回答。素姨见他犹豫不决,叹气道:“蕙儿那丫头舍命救你,却不想少侠竟是个忘义之徒。”蕙儿救乐新何时虽是辛苦,却绝无舍命之说,素姨此番说法固有夸张之辞,可乐新何见恩人伤心,也不好明问,只得道:“素姨不要难过,那我听你的就是了。”素姨笑道:“乐少侠这样才对,哦,对了,锅里刚熬了一只鸡,我这就给少侠尝尝。” 如此过了十多天,乐新何伤口基本愈合,偶可下床行走,素姨担心运动会伤了他的体质,不准他离床,乐新何没有办法,便日日在床上看书,看的累了,便同素姨说话,若素姨不在,便睡上一阵。这样过了七八天,素姨便默认乐新何可以下床行动,却不准他离房,也不许他做事,硬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乐新何想自己在谷里生活时外公日日逼自己做事,到这里怎么把这规矩倒了过来?如何想也想不明白,只能照做。 转眼入得冬来,镇上寒气逼人,少有行人在外。此时乐新何伤势稳定,胸口已结了处疤,几无疼痛,可素姨还是不放心,劝他多多注意休息,还借了几件厚皮大衣来,要乐新何通通穿下,乐新何苦笑不已,但想自己与素姨本无亲缘,然她待自己犹若儿子,很是感动,并不好违逆,于是日日穿着它们在屋里烤火。后来实在是憋着慌,就偷偷跑到厨房劈了几捆柴禾,不想正好素姨卖布归来,将他逮个正着,被骂了一通。之后安分了一阵,又受不住了,正碰上隔壁王大婶事忙,没人照看他家狗娃,干脆就过去给狗娃喂了顿饭,这事本来素姨不知情,哪知第二天王大婶将他大肆夸奖了一通,素姨回家后便一直板着脸,还有后来给镇南的刘老头送信、替陈秀才教训地痞仨等事,都让素姨极为生气。反正乐新何待在这里,便像一个宝贝,生怕别人弄坏似的。 这样的遭遇一直到了十二月初,那日清早朔风大作,四周极是寒冷,素姨忽然给乐新何一个包袱,道:“新何,素姨给你叫好了车,你现在就到杭州去吧。”乐新何惊道:“怎么这么快?”素姨道:“我看这天气快要下雪了,若不快点起程,再过几天落起雪来,那就不能赶路了。”乐新何道:“能不能再晚几天,我还想在这待一阵。”毋庸置疑,对于他这个孤苦无依的人来说,这种安定生活无疑是最珍贵的。素姨摇头道:“不行,蕙儿还在杭州那头等你呢,若耽搁久了,那丫头又要怪素姨了。”乐新何低头道:“我……我想一直住在这陪着素姨。”也许这三个月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心中,早已将她视作自己的生母。素姨微笑道:“傻孩子,你要是和蕙儿那丫头好上了,不是年年都能来这看素姨的吗?”乐新何支支道:“我不想离开这……”素姨抚了抚他脸颊,道:“没事,到了那你会觉得比这好多了。”将乐新何送出门外。 是时寒风扑面,天上彤云密布。素姨给乐新何整好衣襟,戴上皮帽,道:“到那好好生活去吧,蕙儿是我的半个女儿,你也算是我的半个儿子,你俩能在一起,素姨真的很高兴。”乐新何泪流满面,跪下道:“娘!”素姨道:“你这傻孩子,这是干什么呢?”将乐新何扶起,把他脸上泪水抹去,道:“这包袱里除了你原有的那些东西外,素姨还加了几件毛衫进去,你可得记得穿。”乐新何泪水凝噎,道:“好的。”素姨道:“还有就是你年纪轻轻的,人又老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千万要少做,素姨看你那把剑又怪又沉,不像什么好东西,劝你还是早点丢掉。”乐新何应是。 忽听车夫道:“素娘,时候不早了,叫你儿子上车吧。”素姨“哦”了一声,对乐新何道:“那就这么说了,有时间你就带蕙儿过来这边看看。”乐新何点头上车。车夫挥鞭道:“驾!”车轮滚动。乐新何心思沉重,揭开窗帷却见路旁的素姨正低头不住地拭擦眼边的什么东西…… 第52章 雨雪霏霏 诸暨离杭州不远,本就半日路程,哪知途径一处树林时车夫挥鞭重了一下,那马吃痛失态,竟一头朝路边的大树扎去,把车轮撞歪了一边。车夫拼命抢修,直至下午才勉强修好。一路摇摇晃晃行来,好不容易走到天黑,却离杭州城还有十多里路。车夫将手一摊,道:“没办法!”乐新何也不以为忤,道:“那就在这过夜吧。”两人于饥寒交迫中凑合着睡去。睡到中夜,忽听车外马匹嘶鸣,乐新何睁眼醒来,感觉周遭冰冷了好多,拉开车帷一看,朦胧中只见路上一片幽白,原来外面已下起了雪。 次日天明,白雪兀自未停。两人出车一看,四周琼瑶满地,一片苍茫。车夫将手窝在袖里,道:“走喽!”迎风赶路。一路上朔风呼啸,梅花乱坠。乐新何披紧衣衫,见窗外雪霭沉沉,那雪正下的越来越大。 车轮辗着路上积雪,在北风里迤逦行了一个多时辰,飞雪落大之时,已到了杭州城外。乐新何探头出来,道:“师傅,这就是杭州城了?”风雪迎面,前面那车夫身子缩作一团,道:“可不是?”驾车入城。大雪从昨夜下到现在,城中积雪臃肿,树上遍布冰霜。乐新何吐气成烟,道:“今年的雪赶得好早!”车夫道:“是啊,前日还好好的,这两天却刮起北风来。”乐新何观望城内,只见凤林千树,雪楼百层,街头人烟络绎,颇是热闹。 地白风寒,瘦马踩着一路轻琼,在城南街道慢行片刻,突然停下。车夫道:“素娘那娃儿,到徐老爷的地盘了,下车吧。”乐新何“哦”了一声,拾好包袱,从车上下来。车夫道:“便是旁边那处最大的庄地,你自个进去,俺回去了。”长吁一声,驾车离去。乐新何踏雪前进,朔风凛冽,不禁打个寒战,放眼漫天风雪,竟有鹅毛般大,缩颈抬头,正见前边庄府中一杆大旗在风雪中放肆飘扬,上书“云飞镖局”四个大字…… 蕙儿打个哈秋,跑到父亲的火盆前一把坐下,道:“好冷好冷!” 徐子长哈哈一笑,道:“你不是说今儿雪大,要玩上个整天的么,怎么才一阵功夫就喊起冷来啦?”蕙儿擦擦手掌,道:“等下还去玩!”徐子长笑骂道:“冻死你这丫头就好。”蕙儿道:“冻死了女儿,那就没人为您送终。”在火上烤了烤手,忽闻到一股怪味,蹙眉道:“爹,你这脚可不可以放下去,熏坏女儿啦。”徐子长脸色尴尬,道:“你这死丫头,就知道挑三拣四。”说是这么说,却还是把脚放了下来。蕙儿道:“本来就是嘛。做人可不能像您这么小心眼,只想到自己的脚,也不体谅下女儿。”徐子长自觉委屈,道:“爹不是拿脚下来了吗,你这丫头怎么得理不饶人?”蕙儿辩驳道:“拿是拿下去了,可还是这般臭。” 徐子长见她不讲理,情急下又想将脚放上去,但想到自己为人父亲,岂可这般胡闹,便骂道:“死丫头就会胡说。”蕙儿吐吐舌头,道:“坏爹爹就会脚臭。”感觉双手暖得差不多了,便要跑出去玩雪,徐子长道:“丫头别走,陪爹说说话。”蕙儿不喜道:“有什么好说的?”徐子长微笑道:“昨天下午的事怎么样啦?”蕙儿不耐烦道:“昨晚爹不是问了吗?”徐子长道:“昨天爹喝高了,记不得你说了些什么。”蕙儿道:“不就是跟从前一样。”徐子长听她话有隐瞒,想是不好意思,大笑道:“王公子生的颇俊,举止又颇为文雅,爹早知道你会喜欢。” 蕙儿翻了翻眼皮,道:“女儿才不喜欢呢。”徐子长只道她是害羞,事事都反着说,大笑不已。这时一名身披锦裘的中年男子进来,正是管家马亭。蕙儿笑道:“马叔叔好!”马亭道:“小姐好!”蕙儿嘻嘻一笑,道:“爹跟马叔叔说话,女儿先出去玩玩。”徐子长将她拉住,问马亭道:“管家什么事?”拍拍身旁空位,示意他坐下。马亭应是,道:“王大人那边传来消息了。”徐子长大喜道:“王大人这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马亭摇摇头,看看一旁的小姐,并不说话。 蕙儿会意,高兴道:“那爹你们聊,女儿不打扰了。”言讫就要跑出门去。徐子长听管家这么一说,已清楚话下意思,大声斥道:“别走。”蕙儿被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止步。徐子长道:“管家有话明说。”马亭叹气道:“王大人说小姐与王公子的性子合不来,这桩亲事不能答应,要老爷多多包涵。”徐子长道:“什么?”向蕙儿喝道:“死丫头,昨天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坏事?”蕙儿无辜道:“我……我哪有?”马亭劝道:“老爷,也许小姐真没做什么,王大人的儿子呆呆傻傻的,不定是那小子在他爹那乱讲了几句。”蕙儿接口道:“就是。” 徐子长道:“王大人性子谦逊,让他这般快便下了退婚的决心,定是蕙儿昨日对王公子做的太绝。”向女儿一瞪,道:“你老实交代昨天下午都对王公子做了什么。”蕙儿委屈道:“真不是女儿的错,是那个王公子先欺负女儿的,是他不好,为什么爹硬要说女儿的不是?”说着就要哭了出来。徐子长惊道:“什么,那姓王的小子欺负你?”蕙儿点头道:“嗯。”徐子长怒道:“爹看那小子文质彬彬的,竟不知是个衣冠禽兽,真他妈看走眼了。蕙儿,你如何不早告诉爹,爹这就去他家评理去。” 蕙儿见父亲为自己抱不平,很是开心,道:“不用啦,反正我也打了他两巴掌,就算扯了个直。”徐子长本是愤愤不平,一心思索报复,可听到这话,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问道:“蕙儿,你说的‘欺负’是……是什么意思?”蕙儿道:“那小子不就多读了点书,就时时来刁难女儿,女儿都说了自己不知道,他还是问个没完,女儿烦死他了。”徐子长心头又凉了三分,道:“然……然后呢?”蕙儿得意道:“然后女儿就给了他两个耳光,算是为爹爹争了口气。”徐子长内心全凉,又羞又怒,道:“你这死丫头,爹打死你去。”起身就要给她一巴掌。 蕙儿尖叫一声,连忙躲避。马亭急忙走到中间劝架,道:“老爷有话好说,可别打小姐。”徐子长气愤难当,道:“管家来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人,王公子有心和她谈论课本,这丫头竟然还打人家。”马亭道:“这确实不该。”蕙儿道:“爹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儿不喜欢读书,那小子拿课本来问女儿,简直就是对我的莫大侮辱,当时女儿的心情可难受啦,巴不得把那小子弄死。”马亭一心劝架,随口道:“小姐说的也有道理。”徐子长“啊”了一声,道:“这也有理了?”说着要连管家一起打。 马亭连即改口,道:“就算是小姐错了。可这事都已过去,光打小姐也是没用。”徐子长道:“那如何是好?”马亭道:“不如就这么算了。”徐子长道:“这可不行。上次钱员外的大公子被这丫头踢到湖里,便是因为没管才酿出今天的祸来。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便宜了她。”蕙儿嗔道:“爹还好意思提那件事?那个钱大郎不就一张像点人样的嘴脸,居然还敢摸我的手,色性不改,女儿是为全杭州城的女子除了一害。”徐子长道:“钱公子哪如你这丫头说的这般?人家人品相貌都是一流,又会做生意,全杭州城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他,就你这死丫头不知道珍惜。” 蕙儿哼了一句,道:“那种开杂货店的人我才不稀罕呢。还有上上次的那个杀猪的,更是要女儿的命,一下子纠集了十多个媒婆过来,简直就是有病。”徐子长道:“人家那是在意你。还有谁说他家是杀猪的?周公子他家那绣庄全国都有分号,你现在穿的棉褂棉鞋,不都是他家做的?”蕙儿道:“杭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家没办那绣庄时,家里不就是靠杀猪过日子。”徐子长听她蛮横无理,甚为无奈,道:“爹跟你介绍周公子,干他家祖宗什么事?还有周公子谦虚有礼,不知道多厚道,这么好的一户人家,你这丫头凭什么不答应?” 蕙儿撅嘴道:“女儿就是不答应怎么着?那次还好那小子没来,不然连他和那几个媒婆一并打了。”徐子长怒火焚烧,道:“野蛮丫头,老子今天非要修理你一顿不可。”马亭见老爷动了真格,忙过去拦住,道:“老爷可消消火,小姐还小,婚嫁的事不急。”徐子长道:“还不急?明年就一十七了,再加上她这性子,过了几年,还有哪户人家敢要?”蕙儿见父亲发火,很觉委屈,道:“女儿的事才不要你做主。”徐子长喝道:“你还顶嘴?”怒气难敛。马亭拦他不住,忙道:“小姐,老爷生气了,你先到外边去避避吧。”徐子长道:“死丫头敢走?”蕙儿眼泪盈眶,道:“没见过这样的爹爹,就希望将女儿送出去。”哭着跑了出去。 徐子长喝道:“死丫头回来。”马亭微微一笑,将老爷松开,道:“小姐都走了,老爷就别装声势啦。”徐子长被他猜中心事,叹气道:“真不知好歹,我费心费力给她找了那么好的几户人家,这丫头净知道破坏。唉,日后她若真嫁不出去那可怎生是好。”马亭道:“老爷放心。昨天不还有几户人家上了聘礼过来么?”徐子长道:“赖家、何家的那几个少爷整日就知道花天酒地,将来能成什么气候?要我把蕙儿嫁给他们,门都没有。” 正说时,守门的王俊昌跑了进来,道:“老爷,不好了,小姐跟着一个小子跑了。”徐子长惊道:“什……什么?”王俊昌道:“刚刚门外来了个少年,说要进府,我跟何其问他原因,他又说不明白,我们僵持了一阵,忽然小姐跑了出来和那少年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一起走啦。”徐子长急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王俊昌道:“也不清楚。不过那少年叫小姐‘蕙儿’,好像还摸了小姐的手一把。”徐子长连忙又问:“那少年长什么模样?”王俊昌道:“说不大清,总体来说蛮英俊的,穿的很是一般,比小姐高上半个头。哦,对了,手里还提了把剑。”徐子长惊讶道:“这还了得?你快带几个兄弟跟过去看看。”王俊昌应是。 徐子长脸色惊疑,道:“这丫头说是不嫁不嫁的,哪知道暗地里却有了一手。管家,你说这可怎么办?”马亭笑道:“老爷刚刚急她嫁不出去,怎么这阵子又担心她嫁得太快啦?”徐子长骂道:“这死丫头!”语气平凡,也不知是喜是忧…… 第53章 左右流之 却说乐新何乘车来到云飞镖局门口,雪似鹅毛,便问门卫:“请问这可是蕙姑娘府上?”门卫只说:“此处是云飞镖局。”乐新何心想既然是云飞镖局,那应不是蕙儿家了,可那车夫确实说在这里,不禁没了主意,硬起头皮问道:“那请问蕙儿姑娘家住何方?”门卫道:“不大清楚。”乐新何顿时茫然,却又不敢离开,请问来请问去,却还是站在门外。忽听门内一女子喝道:“你们给我让开!”两个门卫闻声退让,乐新何瞧这架势,不敢怠慢,也缩在一边。 这时门里冲出一个身着黄棉褂的女子,乐新何脱口道:“蕙儿姑娘!”那女子正是蕙儿,她与父亲闹了别扭,想要出来透一阵气,此刻听有人叫自己乳名,转身看了看这少年,感觉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当即走上来将乐新何头上的皮帽拿开,看了数眼,道:“是你?” 乐新何道:“是我!” “你没死?” “没死。” “好了?” “好了。” 蕙儿点点头,将皮帽给他戴上,乐新何道:“我自己来。”动手整冠却不慎碰到了她的手。 蕙儿道:“别挨到我的手!”乐新何道:“不好意思。” 蕙儿眨眨眼睛,道:“也好,我现在闷着慌,你来陪我走走。”乐新何道:“好的。”是时漫天风雪,两人踏着雪地里的碎琼乱玉,迤逦而行。 蕙儿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乐新何道:“素姨要我来的。”蕙儿哈了口气,道:“素姨还好吧?”乐新何道:“对我很好!”蕙儿秀眉一皱,道:“我是问素姨生活还好啵?”乐新何“哦”了一声,道:“还不错。”蕙儿点头道:“那就好。” 行过一条长街,北风怒号,刮在脸上犹如刀痛。蕙儿从怀里揣来两个花边球,罩在耳朵上,一转头见乐新何胡揣衣服,缩成一团,便问:“有这么冷啵?”乐新何一日未曾进食,况粗衣并不保暖,一路在风雪交加中走来,颇感吃不消,道:“还行。”蕙儿轻啐一口,道:“我看你就这张嘴巴还行。”指了指前头,道:“拐了那个弯有间衣铺,待会你自己去挑几件合适的衣服。”乐新何低头道:“谢了,不用。”蕙儿也不理他,径直前行。 两人转了个弯,到了那间衣铺内。蕙儿道:“老板,过来看看有这人合身的衣服没?”那老板笑道:“哟,原来是徐大千金。”看了看乐新何,道:“这位难道是王大人家的少爷?怎么穿成这样?”蕙儿听到“王”字,甚是不喜,道:“王大人家的少爷死啦!”老板惊道:“王公子死了?怎么死的?”蕙儿怒目道:“管他怎么死的。我说你这个小老板,买件衣服问这么多干嘛?”那老板见她生气,不敢再说,连忙吩咐下人帮乐新何挑换衣裳。蕙儿心血来潮,一连买了四五件,方才离去。那老板见她一走,嘴皮子又动了起来:“那个小孟,王大人的儿子死了你听说没?” 乐新何换上新买的棉衣,只觉舒服。蕙儿边走边绕着他看,喜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个风度哪。”乐新何问道:“什么风度?”蕙儿抢过他手中的包袱,将他的手一横,作出个拔剑的姿势,道:“就这么定着,不许动!”后退数步观看,道:“很不错,这样好看多了。”乐新何见她雀跃雪中,笑脸盈盈,心口不禁呯动。 大雪纷纷,杭州城内琼花落尽,素景纷呈。蕙儿流连风雪,不思归地。乐新何道:“蕙儿姑娘,时候也不早了,回去吧!”蕙儿赌气道:“我才不回呢!”乐新何道:“为什么不回?外面雪这么大。”蕙儿斜目道:“你也来管我?”乐新何忙道:“没……没这个意思。”蕙儿道:“你敢有这个意思!”说着又哼起歌来。乐新何饥肠辘辘,无奈叹气。蕙儿问道:“你叹什么气,厌烦我么?”乐新何道:“不……不是。”蕙儿道:“那是什么原因?”乐新何脸有惭意,道:“我……我有点饿了。”蕙儿奇道:“来的时候没吃东西?”乐新何点点头。蕙儿轻骂道:“真拿你没办法。”大步向前,走到一处大楼下,道:“进去吃吧!” 乐新何抬头看看门上招牌,见写着“明月楼”三个真书大字,想这般繁华之地,自己从未去过,紧张怯场。蕙儿见他不敢进来,暗骂道:“土包子!”拉着他便进去。楼里坐客颇多,这边要了壶桂花酒,正话说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床前艳事;那边喝着黄酒,拍桌争辩着今年的雪为什么这般大,反正东边忙西边闹,喧嚣一片。蕙儿蹙了蹙眉,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小二迎笑道:“徐大千金好!”座间人一听徐家小姐来了,多嘴的急忙把嘴闭上。 蕙儿走到柜台,道:“掌柜的,楼上要一处包间!”掌柜的正在拜谢老天下雪给自己带来生意,此时听徐家千金来了,暗道不妙,道:“有,有。那个……那个小三,带徐小姐上去。”小三应是。座中人久闻此女作风,很是敬畏,一人大发感慨,道:“真猛女也!”旁边人闻声失色,连忙把他口捂住。那边一人细声道:“快点吃,遇到这女子不准待会又出什么事来。”众人拜服,尽皆称是。 店小三引着二人上楼,刚上去一半,楼上下来四个人,正好将路堵住。当头一公子穿着锦袍,对着蕙儿淫笑道:“我的芊芊小蕙蕙,真是巧啊,怎么你也跑这来啦?”正是昨日向徐子长提亲的赖家大少。蕙儿“呸”地一声,道:“时运不济,一出门就踩到屎了。”向乐新何道:“这好臭,我们走。”转身便要下楼。赖少爷摆摆手,手下人会意,连忙把去路拦住。赖少爷笑道:“既然来了,就别忙着走啊。我说我的小蕙蕙,这一阵让你哥哥我想的好苦哦。”伸手就要去摸蕙儿的脸蛋。蕙儿退步避开,骂道:“肮脏东西!”赖少爷哈哈一笑,道:“小蕙儿骂的真甜,我就喜欢你这股骚劲儿。” 蕙儿怒极,道:“骚你祖宗!也不知你爹娘是在哪儿野合生出你这么个孬种来。”乐新何听她谈吐难听,劝道:“蕙儿姑娘,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骂人。”蕙儿见他也来说自己,怒火更盛,道:“要你这穷鬼插嘴?”赖少爷笑道:“哟,这何时还多出一个穷小白脸了?我的小蕙儿,你何时又跟他好上了?我心里这醋味可酸得很哪。”蕙儿道:“酸你去死,乖乖给本小姐让开,不然我咒你全家遭雷劈!”赖少爷道:“骂的好过瘾!今天哥哥我这路还偏不让了,就瞅着雷公什么时候劈到我家来!欸,小蕙儿,你看……哥哥这手……”伸手过来又要揩油。乐新何见他行为不检,一把将他手拿住,正色道:“君子不可逾礼而行,还请公子自重。” 赖少爷怒道:“小子你找死?”蕙儿想起他会武功,怂恿道:“对,打死他们。”乐新何摇头道:“君子矜而不争,哪能胡乱打人?”话没说完,但感眼前一花,当头被人打了一拳。乐新何“哎哟”一声,鼻血直流,松开赖少爷的手,问道:“你们……你们凭什么打人?”那人凶巴巴的道:“老子打的就是你。”挥拳又打了过来,乐新何顺势接住,随手一甩,将他丢下楼梯。楼下客人不及躲避,惨叫一声,被他压在下面。身旁一人道:“早说了要你快点吃,你就不听,现在祸来了吧?”大有取笑之意,不料又有两人飞了过来,正落在他身上,那人来不及出声,便被压得昏了过去。 赖少爷见他如此神勇,顷刻间把自己三个手下打得落花流水,脸一长,顿时慌了手脚。乐新何本不想动粗,见自己一气之下连伤五人,深感自责,道:“你快带他们去看看大夫。”赖少爷欣喜若狂,连声应是。蕙儿道:“不许走,我也要你去看大夫。”赖少爷惊道:“这……这……”蕙儿“嘿嘿”奸笑。乐新何道:“蕙儿姑娘,他们都这样了,就别再为难他了。”蕙儿鉴于他武艺厉害,对他印象大为改观,道:“好,那就饶他一条狗命。”赖少爷千恩万谢地去了。 蕙儿好是高兴,笑问:“你怎么这么能打?”乐新何脸一红,道:“没什么,是那几人太差了。”鼻子血流不止,滴落襟上。蕙儿拿出手绢,为他擦拭,微微有气道:“早叫你打他们,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吧?”乐新何道:“书上说了不能随便打架。”他从小崇尚儒学,虽然外公时时节制,要他专攻道家,可背地里依旧故我。蕙儿骂道:“你个呆子!”擦了数遍,鼻血仍然长流。乐新何见她就在自己面前,隐隐闻到她身上一阵幽香,心头不禁一荡,蕙儿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儿?”乐新何道:“我叫乐新何。”蕙儿道:“我叫徐芊蕙。” 第54章 聊可与娱 话说王俊昌奉了徐老爷的命,带着一干人来探查小姐与那少年到底是什么关系,一路跟到明月楼,生怕进去会暴露目标,便在门口等候。 片刻之后,但听里面几声惨嚎,随后见赖少爷几人一路踉跄地跑了出来,边走边嚷着:“徐家的小浪蹄子,她既敢带小白脸来这包间,还怕本少爷笑话?”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忿忿不平,朝着远处大雪而去。 王俊昌听到“包间”二字,如获至宝,连忙差个人回去给老爷报信,说小姐居心叵测,与那小子在明月楼开房,恳请老爷下步指令。 徐子长闻报震惊,想两人的关系就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甚是慌张,道:“再探!” 王俊昌循令办事,将明月楼团团围住,一边暗中卧底调查,一边盘问出来的顾客,弄的四处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而此时乐新何与徐芊蕙正于楼上厢房中就餐。乐新何虽一日没吃东西,可吃饭举止却并不粗蛮。 徐芊蕙奇怪道:“你不是说你很饿么,怎么吃的这么慢?” 乐新何道:“孔前辈告诫过我们礼以行之,即使是快要饿死,也不能失礼的。” 徐芊蕙疑惑道:“孔前辈?那是你什么人?” 乐新何道:“这么有名的人蕙儿姑娘也没听过?《论语》里面的话不就是他说的?” 徐芊蕙鄙夷道:“就是那个由七十岁的老头子和十八岁的小姑娘所生出来的小杂种?” 乐新何惊道:“蕙儿姑娘可不能这么说人,孔前辈虽然出身不好,可他毕竟是一代圣人,教了我们这些晚辈很多道理。” 徐芊蕙道:“前辈前辈,他死了几千年,还跟你熟?我只听人叫他子、孔子、孔夫子、孔老夫子,哪听过叫孔前辈的?我看你跟我半斤八两,书上那些唧唧歪歪的东西,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 乐新何点头道:“我本来是想学的,偏偏外公不答应。” 徐芊蕙道:“还好你有个外公在,不然让你天天看那些鬼书,到现在你就废了知道啵?” 乐新何挠头道:“怎么会废呢?我看那些书蛮好的。” 徐芊蕙道:“说你就是个呆子。你看刚刚要不是你那阵功夫厉害,可就不是光流这点鼻血的就能解决的事了。” 乐新何道:“那也未必。我是书上知识没学到家,如果学到了,那只要说些道理他们就不会乱来了。打起了架,不论谁赢,对大家都不好,我刚才伤着了他们,现在就觉得很愧疚。” 徐芊蕙说他不过,骂道:“呆子,十足的呆子一个!” 乐新何道:“我也知道我不聪明,可打起架来,就是不好。”徐芊蕙道:“既然不好,那你还学这么多打人的手段干嘛?我看你刚刚打那三人的时候,一丢就是一个,不是很痛快的么?” 乐新何道:“学这些是用来防身救人的,刚才是他们不讲理,我才丢他们的。” 徐芊蕙“哟”了一声,道:“这么说来你还算是无辜的?你受伤那次我亲眼见你拿剑在那转来转去,把那两个人都杀啦,其中一人还分成了两截,死的可难看了,那时你还有理?”乐新何被他说中往事,心乱如麻,道:“那……那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就……”想到自己双手染有鲜血,甚是难过,鼻子抽泣,便要哭了出来。 徐芊蕙瞧他这声势,忙道:“不过说实话,那也不是你的错。那两个坏蛋想要杀你,自然该死了。你……你千万别哭。”乐新何道:“不关你的事,我是想到那两个人对我那么好我却把他们杀了,觉得自己好……好坏。”徐芊蕙惊道:“什么?他们对你很好?”想他连好人都杀,心惊肉跳。乐新何点点头,将自飞雁村认识他们到桃花山下他俩对自己下杀手的事说了一遍。徐芊蕙松了口气,道:“那有什么,他们自己要杀你本就该死。”乐新何道:“就算他们一时鬼迷心窍犯了错误,可……可我却连改过的机会都没给他们。”说罢摇摇头,对自己大为失望。徐芊蕙觉得他不可理喻,又气又笑。 二人说个不停,反让楼下了王俊昌没了头绪,忽然远处雪里跑来一人,正是今早同他一起守门的何其,但听他问道:“王二猫子,老爷问你怎么这么久都没了消息?”王俊昌想这下麻烦来了,老爷问起总不能屁都不放一个,大伤脑筋。何其道:“怎么不说话,老爷吩咐过,即便他俩的事做的再龌龊,也不可有半点隐瞒。”王俊昌想我也想瞒啊,奈何他俩世外高人,行事不留痕迹,挠挠头皮,总觉脑袋上起了个好大的包。何其道:“他们到底在里面干嘛?”王俊昌道:“开房。”何其道:“这老爷早知道了,不新鲜!”王俊昌不答。 何其皱眉道:“就算小姐和那小子梅开二度,也差不多出来了,你可要老实说来,不然回去老爷整死你!”王俊昌自觉委屈,道:“他们一直窝在里面,哪有消息?”这话说的极是干脆,一听就知是肺腑之言。何其一想既然是发自肺腑,为何他表情如此复杂呢?转念一想,对了,妙就妙在这个“窝”字,王二猫子一来怕老爷怪罪,二来又不想得罪小姐,所以打了这个哑谜。但想小姐与那少年之事,说重了影响小姐声誉,说轻了又对不起老爷,王二猫子所用这“窝”字却恰到好处,甚为传神,堪可比于孔丘谓《关雎》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大拇指一敲,赞叹道:“真有你的!”转身便回去报告老爷。 王俊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他那大拇指为什么要翘,甚是不明白,可他这一走确实为自己缓了一急,但居安思危,命令其他人等全力督察,爬墙的爬墙,抠门缝的抠门缝,就不信天下会有不透风的墙。那边何其推波助澜,在老爷面前添油加醋,大做“窝”的文章,什么“小姐同那少年睡在一处”、“小王叫了她还不开门”云云,把徐子长气得一头就要往墙上撞。何其道:“老爷不要动怒,想少女十六怀春,却也正常。”徐子长道:“正你娘的常!”一巴掌将他拍开,便要动身过去。管家马亭道:“老爷不要莽撞,这事都发展成了这样,若再过去捉奸……不,再过去揭小姐的伤疤,只会把事闹大,污了徐家的名头,不如等小姐回来。反正都过这么久了,小姐回来也快。”徐子长一听,有道理!便叫何其去告诉王俊昌,要他一见小姐出门就把她和那奸夫带过来。 这边徐芊蕙浑然不知事态紧急,依旧在同乐新何说着闲话。乐新何看看桌上肉菜,一只红泥手撕鸡没撕几块,一大碗莲子鱼羹也没舀几勺,最头上那碟龙井菜自己更是没尝一口,其它五盘都大有剩余,便道:“蕙儿姑娘怎么就不吃了?”徐芊蕙道:“我吃饱了。”乐新何咽下口饭,道:“还有这么多菜,怎么就饱了?”徐芊蕙笑道:“谁像你这么能吃?”乐新何道:“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徐芊蕙道:“你填饱肚子就行,吃不完就别吃了。”乐新何眉一皱,道:“怎么能这般浪费?”徐芊蕙摇摇手,道:“不浪费。我以前也是这么吃的。” 乐新何惊道:“那你不是要浪费好多粮食?我和外公住在谷里的时候生活可艰难了,一颗米饭都不敢浪费。”徐芊蕙骂道:“穷鬼!吃你的就是,管这么多干嘛?”乐新何道:“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当初小姐知道我俩吃不了就不该点这么多菜。”徐芊蕙实在受不了他,怒道:“又不要你付钱,你着什么急?”乐新何还想再说,可见对面的徐芊蕙正死瞪着自己,恨不得要把自己杀掉,心口不禁一寒,暗道:“算了,以后再说。”把话硬压下去,埋头接着吃饭。 乐新何一连吃了五大碗,肚子也差不多饱了,但看桌上还有好多菜没吃,心里不忍,又打了碗饭。徐芊蕙看的目瞪口呆,心里骂道:“饭桶!”觉得光看他吃饭太没意思,起身将窗户推开,观看楼外雪景。此时早过了午时,楼外行人稀薄,玉花飞树,尽皆寂寞。徐芊蕙见雪势渐小,不禁叹了口气。乐新何问道:“你叹气做什么?”徐芊蕙道:“雪小了,不好玩了。”乐新何奇道:“雪大了就好玩么?”徐芊蕙道:“当然啦,一年难得下几次雪,就这些天才可以堆雪人。”乐新何道:“堆雪人是小孩子玩的。我在谷里的时候就怕打雷下雪,经常把我和外公的房子压坏,可不好玩。”徐芊蕙听他反对自己,凤目轻瞪,道:“那是你家的房破!想你一直住在乡下,哪懂得这等风雅事情?”乐新何摸摸脑瓜,道:“堆雪人也叫风雅么?”徐芊蕙懒得理他,将窗子合上,道:“不跟你说了,我困了,要在这睡会。”说着一把躺在床上。 乐新何道:“我也有点。”徐芊蕙打个哈欠,道:“这厢房的钱是我出的,床合当让我睡。”乐新何点点头,道:“你不回去睡么?”徐芊蕙倔强道:“爹爹那般对我,我才不回去呢。”乐新何道:“在这睡容易着凉,你可得盖好被子。”徐芊蕙道:“知道啦,不要你瞎操心。”卷好棉被睡去。乐新何依旧吃着米饭,又吃了两碗,桌上菜还是很多,可肚子却撑得难受,正想是吃还是不吃时,忽听门外一阵异响,原来门口正有人在偷听。 第55章 不如子之衣 乐新何大感诧异,心想:“莫不是钟离青那厮?”挺剑冲出门外,却听两人哇哇大叫,定目一看衣装,才知是蕙儿家的两个下人。乐新何收回宝剑,奇怪道:“两位来这有什么事?”那两人惊慌交错,一人道:“小……小姐呢?”乐新何指指房内床铺,道:“刚睡了。”那两人缓了口气,道:“那……那……那没事。”乐新何听他们话有隐瞒,道:“是不是她爹爹要她回去?”那二人正愁没有推脱之词,听毕连连应是。乐新何道:“我知道了,等下我转告给她。”那二人就欢天喜地下楼去了。 原来那楼下的王俊昌自被老爷问起之后,想尽办法,耗尽心思,为打听楼上包厢的内部消息,什么缺德的事都没少做,譬如揭人楼顶,想要居高临下,览房中事物于无余之地,哪知楼顶雪滑,上去那人还不及拿开瓦片,一不留神滑了下来,险些没被摔死。还有攀爬外壁,欲取外势,收内应于囊中,这项举措本来一路顺畅,却不料方才不知是谁把窗户打开,将那人打了下来,至今不能说话。如此类者,掘墙挖壁,层出不穷,可就是得不到半点消息。 王俊昌颇为着急,又见何其捧着一张被老爷打的不像样的脸过来发令,心中压力更是不要说了,于是决心破釜沉舟,干脆直接派人上去偷听。可谁不知道这是要命的买卖,上次镖内老邱不小心说了小姐肚兜的坏话,结果被她一棒子打残,那就是教训,值得一辈子反思,这档子谁不爱老婆谁不爱命,明知是刀山还往里跳,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没一个人敢去。王俊昌想造反了,竟敢不服从上司的命令,就发了一飙,将那个带头闹事的径直扔到老爷那边,等那人再回到楼下时已是被两个人抬着,众人看到出头鸟的惨样,心想还是老爷厉害,便搞起内讧,将平时最爱偷鸡摸狗的两个人挺了出来。 王俊昌想会偷鸡摸狗,是个人才,这事再合适他们不过,偏偏他们死赖着不肯走,便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花了一大口口水,那两人才蹑手蹑脚地上去了。刚放心不久,楼上那两人突然大叫,叫得相当凄惨,众人大惊失色。王俊昌想完了,这辈子自己可要多出两个老娘了,大恨自己刚才嘴巴子乱答应人,可一见那两人下来,咦?没少胳膊没少腿啊,不是好好的吗,刚才为什么大叫? 那二人将刚才的事一说,王俊昌很是奇怪:捉奸在床,怎么可能没打你们?便问道:“小姐在床上穿了衣服没?”那二人道:“不知道,看不清楚,也不敢看。”王俊昌心道:“既然看不清楚,那多半是没穿了。”又问:“那小子呢?”二人道:“穿了好多,还拿了把剑,可吓……吓死我们了。”王俊昌想:“穿了衣服又拿着剑,可见是做贼心虚。”问道:“他脸色可有什么奇怪?”那二人道:“脸色不太好,有点像营养不良,衣襟上有血迹,似乎流过鼻血。”王俊昌道:“血色失调,又流了鼻血,定是放任精关,阳气有亏所致。”想到终于有了收获,不免喜气洋洋,道:“快快传报老爷,说小姐与她的相好闹得实在荒唐,小的可不敢做主。” 楼下人见这事告一段落,各自庆贺。乐新何听下面掌声雷动,心中古怪,坐回原位又吃了几口饭,感觉肚子胀得难受,便到床前火盆处烤火。这天大雪倾城,杭州城中寒气漫布,纵是屋内,也是一片冰冷。乐新何但听床上徐芊蕙吐气如兰,心如鹿撞,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好像那个人……”但“那个人”是谁,并不清楚。这时候徐芊蕙一个翻身,将被子踢到床下,乐新何出于关怀,拾起被子给她盖好,无意间见她凤目轻闭,脸似朝红,呼吸为之一窒。 徐芊蕙睡意模糊,只觉身旁多了一股生气,睁眼恍惚之间,见一个脑袋离自己不过三寸,花容失色,一脚便将乐新何踢开。乐新何“哎呀”一声,跌出丈外。徐芊蕙睡梦惊醒,大声道:“死东西,你想干嘛?”乐新何搞不清楚状况,抓头道:“我……我帮你盖被子。”徐芊蕙道:“盖被子?那你把头伸得那么近做什么?”乐新何无辜道:“我……我没伸好近啊。”爬起身来,却不料经此震动,鼻子又出起血来。徐芊蕙道:“我看你那头好大,还说没伸好近。”跳下床来,道:“这下好啦,又出鼻血了。”拿出手绢给他擦拭,可血流太多,不一下就滴得满身都是。徐芊蕙见情势难看,轻哂一口,道:“恶心死了,你自己擦吧。”乐新何应是。 徐芊蕙道:“怎么你天天流鼻血?该不会是哪有毛病?”乐新何解释道:“我以前不流的,也就今天出了问题。”徐芊蕙道:“流得这么难看,这件衣服又给你糟蹋啦。”乐新何道:“不碍事的,洗一下还能穿。”徐芊蕙道:“现在谁帮你洗?算了,反正刚才也没给你少买,你在那包袱你再拣一件穿吧。”乐新何道:“真的没事,这衣服又没破,不要换的。”徐芊蕙见他顶嘴,怒道:“换不换?”乐新何不想惹她生气,道:“那换吧!”说着拿过包袱。徐芊蕙道:“等等,我来看看哪件好看。”抢过包袱,从中挑选起来。 乐新何道:“衣服穿着舒服就行,好不好看并不重要。”徐芊蕙骂道:“你知道啥?又不是给你看的。”拿起一件衣服,喜道:“这件不错,有点剑客的味道,你看看适合你啵?”乐新何“哦”了一声,将外套脱下。徐芊蕙嫌他里面的粗衣难看,道:“你怎么还穿这些衣服?”乐新何道:“我一向都这么穿的。”徐芊蕙骂道:“俗人!这不是买了几件内衣,你不知道穿?”乐新何道:“我这衣服蛮好的。”徐芊蕙道:“好什么啊?不就几件破布,哪能叫衣服?”乐新何迟疑不决。徐芊蕙道:“快点脱了换过。”乐新何脸一红,道:“这里不方便吧。”徐芊蕙奇道:“不就一样换,有什么不方便?”乐新何道:“男女授受不亲,怎么能换?”徐芊蕙顿明他的意思,凤眼一白,取笑道:“就你那点肉,我可没兴趣看。我出去啦,你快点换,记住外边一定要穿我说的那件,我倒想看看你穿了还会变成什么模样。”说着咯咯一笑,便跑了出去。 此时未时初过,楼外白雪轻薄,肃风平静。徐芊蕙行出厢房,便在堂中窗台观雪,只见城里千树梨花,洁白一片,城外孤山苍茫如有云雾,更是意感非常,哈一口气,道:“还是下了雪好!”正魂飞天外之际,一人迈着重步走上楼来,将楼梯震得嗒嗒响。徐芊蕙被声音扰了思维,心怒横生,大声道:“哪家的孩子不会好好走路,这般没有教养?”那人倒抽口气,提步上来,却是徐子长。他刚听王俊昌报告,再也坐不住,便亲自过来。徐芊蕙观之哑然,连忙道:“爹,女儿……女儿不是说您……”徐子长脸色甚是难看,沉声问:“那小子呢?”徐芊蕙一时失言,骂到了爹爹头上,神色别扭,低声道:“在里面。”徐子长“哼”了一句,推门便要进去。徐芊蕙一见不妙,连忙挡在前面,道:“现在还不能进去。”徐子长脸一板,道:“让我进去。”徐芊蕙见爹爹还在生自己的气,低头道:“不行,他……他……没穿衣服……”徐子长喝道:“无耻!这下贱事你既然敢做还会怕别人看了?”将女儿推到一边,踹门而入,恰恰就见乐新何身着内衣站在床边。 徐子长大叫一声:“家门不幸!”声音痛心不已,似满腔委屈。乐新何眨眨眼皮,对情况完全不懂,道:“你……你们……怎么……”话没说完,徐子长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险些晕去。徐芊蕙道:“爹你干嘛打人?”徐子长怒火难以遏制,道:“老子今天就要搞死这混小子。”提起乐新何又打了一巴掌。徐芊蕙急道:“爹你有病!”上来要他把乐新何松开。徐子长怒道:“好哇,你现在有了情郎就不要爹了,老子等下回去连你这不孝女一块儿打。”把女儿甩开一边,将乐新何一顿暴打。 乐新何被打的晕头转向,这时管家马亭过来劝道:“老爷,这可使不得。”徐子长道:“管家不要插嘴,这浑球欺我徐某人太甚,竟敢公然勾搭上我的女儿,这顿非将他打趴下不可。”徐芊蕙又奇又急,道:“爹你乱讲什么?”徐子长喝道:“死丫头不要说话。”马亭道:“事情都到这等局面了,光打这小子也没用。”徐子长道:“老子先要他长点记心,看他还敢和这死丫头厮混不敢?”言毕又抽了乐新何一巴掌。马亭道:“可是楼下围了好多人,要是再这么闹下去,全杭州的人都得看老爷的笑话。”徐子长脸色发青,道:“什么?那些人怎么知道的?”马亭道:“王俊昌那小子的嘴出了名的大,再加上他那群狐朋狗友,还怕没人知道?”徐子长道:“这死小子今天难得办了件好事,又胡诌起来了?”将乐新何丢在地上,道:“来人啊,把这小子装到袋子里,运回家去!” 第56章 谁与独处 徐家厅内,乐新何身穿内衣,摸着肿得不像样的脸坐在南面。 经徐芊蕙一个多时辰的拼死解释,真相尽皆大白,造谣生事的罪魁祸首王俊昌“伏法受诛”,当场打落两颗门牙,从犯何其助纣为虐,大伙群起攻之,赤裸裸地被丢出门外,其余一干人等各减一餐,作鸟兽散。 徐子长搔搔头皮,满脸惭愧的道:“这……这……乐少侠,这群猢狲乱来,我又……呵呵,让你……嘿嘿……实在不好意思。”乐新何道:“徐老爷哪儿话。是后生无礼,让您误会了,我这也是活该。”感受四周冷气,打了个寒战。徐子长听他这么说甚觉舒服,忙向女儿道:“蕙儿,快快替乐少侠把衣服穿上。”徐芊蕙奇怪道:“凭什么要我做?那呆子可是被你弄成这样的。”徐子长道:“爹不是认了错吗?”徐芊蕙道:“你将他打成那副德性,光一句认错就行了?”父女俩便吵了起来。 乐新何道:“都是在下的错,两位别这么不开心。”徐芊蕙道:“你哪错了?全是爹不好。你看看你的脸,都什么模样了,你还给他说好话。”乐新何道:“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说着又咳嗽了数声。徐芊蕙担心他受寒,拿过衣物,道:“走,去我的房间,都是爹的不是,我们不要理他。”牵过乐新何的手,要带他离开。徐子长道:“死丫头,厅外那么冷,你想冻死乐少侠不是?先给他穿上衣服。”徐芊蕙道:“他冻死了也不要你怜惜,坏死了!”拉着乐新何径直出门。 徐子长一拍椅子,叹气道:“事情怎么成了这样?王俊昌、何其那两个死东西,就会胡说八道,他俩现在死了么?”马亭笑道:“还跪在雪里,差不多都僵了。”徐子长“哼”了一声,道:“活该!我也真是没用,竟会相信了他们,把乐少侠打成那样,以后在蕙儿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言毕又叹了口气。马亭道:“那老爷有何想法?”徐子长道:“还能怎么办?那几个耳光子可不能让乐少侠白受了。”马亭道:“老爷真舍得把小姐许配给他?” 徐子长笑道:“哪是把蕙儿嫁他?是要他入赘到我徐家来。我看那小子老实得很,又会一手功夫,确实不错,关键是无父无母,孑身一人!以前我只道嫁个女儿就要把她送给别人,却不想还能这么操作,如此一来,蕙儿那丫头天天在我身边,我又招了个好女婿,哈哈!”一拍大手,道:“两全其美矣!” 却道徐芊蕙拉着乐新何走出大厅,寒风扑面,院里白雪近有尺厚,墙角梅花傲雪而开。徐芊蕙抬头看看飞雪,感觉片片轻如柳絮,在黄昏里孤零零地散落下来。乐新何内衣单薄,受寒气侵袭,身子颤抖不已,徐芊蕙骂道:“冷死你!谁叫你刚刚护着爹爹了?”乐新何抱着身体,道:“他也……也不是有意的。”徐芊蕙道:“你不想下他打你时的那股狠劲,要不是马叔叔来了,你准被他打死。”乐新何道:“他为人父亲,担心女儿清白,这么做也没什么错。”徐芊蕙怒道:“你就一呆子,我是在为你抱不平,你跟我对着干做什么?”乐新何受不住寒冷,苦笑道:“对不起了。蕙儿姑娘,快点到房间去好吗,冷死我了。”徐芊蕙道:“不许叫我‘蕙儿’。”乐新何奇道:“那……那叫什么?”说着打个哈秋。徐芊蕙白了他一眼,道:“真是的,快跟我来,不准等下又冷出什么毛病来。”乐新何点头称是。 二人穿过庭廊,正见王俊昌、何其两人光着身子在雪中罚跪。徐芊蕙冷笑道:“两条走狗!”王、何两人忙道:“小姐救救小的。”声音凄惨不堪。徐芊蕙道:“谁也不许救!看管的给我看好了,没过了这晚上别让这两狗腿子起来。”看管人道:“老爷说跪过晚饭就行。”徐芊蕙喝道:“爹爹犯了错误,现在他都得听我的。”王、何二人叫苦不迭。乐新何道:“蕙儿姑娘,就放了他们吧,外面这么冷。”徐芊蕙道:“不行,爹爹之所以犯迷糊,全是这两狗嘴吐露的消息。”乐新何道:“他们会被冻死的。”徐芊蕙道:“死了正好。”乐新何觉得她蛮不讲理,便想对她动粗。徐芊蕙惊道:“反了你?”乐新何道:“求求你放过他们。”徐芊蕙道:“你脸上的伤他们都有份。”乐新何道:“我知道,可我们不能像他们一般。”苦苦哀求。徐芊蕙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们放了。 复行片刻,已到了徐芊蕙闺房。徐芊蕙将火盆生好,为乐新何把衣服穿上。乐新何一下暖和好多,道:“谢谢!”徐芊蕙看看他脸颊,道:“烦死爹爹了,好好的将你打成这样。”乐新何道:“他也是为你好,不想你被人欺负。”徐芊蕙道:“好?就算我真和你那样,也不该这么打你。”乐新何心头荡漾。徐芊蕙摸摸他脸侧,道:“疼不疼?”乐新何道:“有一点。”徐芊蕙道:“你先坐下烤烤火,我去拿些药酒过来。”乐新何心中感激,点头坐下。 不一会,徐芊蕙拿着一罐药水过来,道:“快点把脸给我。”乐新何问道:“这是什么?”徐芊蕙道:“止肿的药,可灵了。”过来便为他涂抹,乐新何涂完后脸颊发热,感觉不对,将那药水一看,见是杜红水,道:“这是治跌打用的,可不能乱用。”徐芊蕙道:“那我再去找找。”过了片刻又捧着一瓶药酒来,道:“终于找着了,快将脸贴过来。”乐新何道:“不会错吧?”徐芊蕙秀眉一皱,道:“什么话,这酒可贵了,给你看也看不懂。”乐新何“哦”了一声,靠脸过去让他涂拭。徐芊蕙为了要他脸快点好转,一抹就是半瓶。乐新何感觉脸上犹似火烧,接过瓶子一看,才知是木棉酒,当场就要昏了过去。 徐芊蕙道:“怎么啦?”乐新何道:“这……这两样东西可不能一起用,要出大事的,我现在脸疼得厉害。”徐芊蕙惊道:“你怎么不早说?”乐新何道:“我不知道这是木棉酒。”徐芊蕙道:“谁要你用的时候不看?现在该如何是好?”乐新何道:“赶紧弄点清水过来。”徐芊蕙连忙应是。一盆冷水下去,乐新何脸上又肿了几分,更是难看。徐芊蕙道:“我再去看看有什么药没?”乐新何担心她又给自己添乱,忙道:“别,先让我歇息一阵。”徐芊蕙道:“那你好得了啵?”乐新何道:“过个几天就差不多了。”徐芊蕙道:“那你这几天怎么办?”乐新何道:“没事的,我不在意。”抱着火烫的脸便睡了过去。徐芊蕙在外活动了一天,渐起困意,在他旁边也睡了起来。 约莫睡了一个时辰,一人在门外叫道:“小姐、乐少侠,到吃饭时候了,老爷唤你们过去。”乐新何听了就要出去,徐芊蕙将他拉回,道:“别理他,爹爹今天做得这么过分,才不和他吃饭。”乐新何见她还在生气,劝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爹爹。”徐芊蕙还口道:“我还是他女儿呢。”坚决不去。门外那人又道:“老爷说他错了,希望小姐原谅他这回。”徐芊蕙怒道:“不去,叫他一个人吃吧。”那人道:“老爷说他有事要问问乐少侠。”徐芊蕙道:“人都给他打成了个猪头,还有什么问的?”那人道:“小姐不要耍性子。”徐芊蕙受他不住,冲出去就要动起手来,那人见小姐发火,“哎呀”一声,飞也似的溜了。 徐芊蕙道:“真烦人!”将门合上。二人在屋中又呆了一阵,又听人来叫唤。徐芊蕙喝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要打人啦。”那人兀自叫个不休。徐芊蕙叫道:“还有不怕死的?”上前就要揍人,可刚一开门才知道除了那个叫喊的人外,门外还站着十来个壮丁,原来徐子长早知她有这手。徐芊蕙自知斗他们不赢,连又将门关上。门外那人见她害怕,叫喊得更是猖狂,徐芊蕙骂道:“牵只狗打虎,仗着谁的势了!” 乐新何道:“蕙儿姑娘,你爹爹等了你这么久,我们还是出去吧。”徐芊蕙道:“不去。”乐新何道:“我有点饿了。”徐芊蕙道:“你中午吃了那么多,怎么就饿了?”乐新何支支吾吾地道:“中午……中午都过了这么久。”徐芊蕙气道:“你吃这么多干嘛?”乐新何道:“不吃会饿死的。”徐芊蕙道:“不准吃!今天我不让你出去。”乐新何道:“你怎么这般不讲理?”徐芊蕙奇怪道:“我哪不讲理了?”乐新何道:“你凭什么不给我饭吃?”徐芊蕙道:“少吃一顿又饿你不死。”两人争吵起来。 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乖女儿,爹错了还不行吗?快点出来吃饭,可不要饿到身子。”正是徐子长。徐芊蕙道:“女儿就是饿死也不要出来。”徐子长道:“别怄气了,爹是诚心来认错。”徐芊蕙道:“就是不出来。”徐子长沉声道:“你不出来那爹可要进来了。”徐芊蕙道:“你敢,那女儿再也不理你。”徐子长道:“那你怎样才肯出来?”徐芊蕙道:“我要你答应我个条件。”徐子长想定是要自己应了他俩的婚事,甚是高兴,道:“说吧,爹都答应你们。”徐芊蕙高兴道:“女儿要爹爹娶素姨过门。”徐子长大吃一惊,道:“胡闹!”徐芊蕙道:“爹你答不答应?”徐子长道:“简直是胡闹!”徐芊蕙道:“那女儿就不出来。”徐子长甚是焦急,思索片刻道:“爹明天派人接你的素姨过来,这样总行吧?”徐芊蕙拍手道:“好。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向乐新何道:“有饭吃啦,这回称意了没?”乐新何点点头,便同她一齐出去。 第57章 与子偕臧 乐新何自到杭州以来,大雪时降,城内寒气一直不退,更有徐子长款待稽留,是以落户徐家,只待雪过天晴再行赶路。 时日匆匆,转眼过了半月。这夜屋外朔风大作,乐新何卧袄而眠,天明提剑出户,寒风迎面,却又纷纷扬扬下起场雪来。 乐新何披好衣衫,喃喃道了句:“今年的雪可真多!”呵气暖暖手掌,如以前一般走到隔壁房前,敲门道:“蕙儿姑娘,该起床了。”一连叫了三次,房内无人答应。乐新何提高嗓子,道:“蕙儿姑娘,天明了,快点起来。”徐芊蕙道:“这么冷的天,起这么早干嘛?”乐新何道:“早起身子好。”徐芊蕙道:“我不起来!”说着又睡了过去。乐新何道:“睡多了会胖的。”徐芊蕙不理他,乐新何没有办法,便即离开。 刚一转身,正见管家马亭向自己走来。乐新何道:“马叔叔好!”马亭道:“乐少侠好!”乐新何道:“马叔叔来这作甚?”马亭道:“下了这般大的雪,老爷食欲大增,刚吩咐厨子煮了锅蛇羹,特要少侠和小姐趁热过去尝尝。”乐新何点头道:“大雪天能喝上一碗蛇汤,确实舒服。”马亭笑道:“少侠说得对极。咦,小姐呢?”乐新何道:“她可又要赖床啦。”话音刚落,房门被打的大开,徐芊蕙跳出来道:“谁说我赖床的?”乐新何奇道:“你不说你不起来么?”徐芊蕙不答,呼了口气,便跑出庭外,喜道:“真的下雪了。” 马亭道:“小姐来的正好,我们快些过去吧。”徐芊蕙徘徊雪中,并不回话。马亭笑道:“雪还刚下,喝完蛇羹再看也不迟。”徐芊蕙道:“才不呢,不就几条死蛇,有什么好喝的?”马亭道:“那还有小姐喜欢的圈饼。”徐芊蕙道:“不去不去。我就要在这。”马亭拗她不过,便道:“乐少侠,我们先过去吧。”乐新何应是,正要离去,徐芊蕙拉过他手,道:“不准你去!”马亭道:“小姐又怎么了?”徐芊蕙道:“那蛇难看死了,我才不要你吃呢。”乐新何道:“没事,蛇羹对身子很补的。”徐芊蕙道:“我不管,反正吃那恶心东西的人我不喜欢,不许你去。”乐新何奇怪道:“蛇肉很鲜的,哪恶心了?”徐芊蕙道:“你要是过去吃了,那我就不理你了。” 乐新何见她又耍起性子,心中不快,道:“我喝几口又不会少了你什么。”徐芊蕙道:“就不要你去。”乐新何道:“你……你凭什么不要我去?”徐芊蕙见他生气,怒道:“你还有意见了?”乐新何道:“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意见?”徐芊蕙道:“反了你。”马亭见他们“两口子”闹了别扭,若是传到老爷那去,八成又要说是自己的不是,便道:“算了算了,乐少侠你就陪小姐在这看看雪吧,喝汤的事不急。”说着就径直走开,乐新何奇怪莫名,徐芊蕙拍手笑道:“哈哈,这下喝蛇汤不到啦。”乐新何道:“都怪你。” 徐芊蕙道:“你肚子又饿了?”乐新何道:“刚起来当然饿了。”徐芊蕙道:“真能吃!”拉住他的手道:“那蛇羹真的难吃死了,我带你到外面吃去。”乐新何道:“外面的东西好冷,没蛇汤热乎。”徐芊蕙不服道:“谁说的,我带你去块地方,保准烫死你去。”踏着地上那层薄雪,拉乐新何直出后门。乐新何感她细手滑润且温,心神动荡不息,随她穿过一道长街,天间雪势渐大,漫落于她秀发之间。徐芊蕙香汗淋漓,哈气道:“终于到了。”乐新何环顾四周,才知此处只是间平平常常的小店铺。 店里炉火萤萤,一名老妪正在炉旁添火。徐芊蕙道:“刘阿婆,这么冷的天你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可辛苦您啦。”刘阿婆听声连忙搁下手中柴禾,笑道:“原来是徐小姐啊,你瞧我这耳朵,越来越不灵光了。”徐芊蕙道:“哪儿话,阿婆叫我‘蕙儿’就行。”刘阿婆擦擦手里炭灰,道:“是,是。徐……蕙儿小姐要点什么?”徐芊蕙道:“先上两碗馄饨,嗯,一碗少加点葱,另一碗多加点肉。”牵着乐新何寻了个位子坐下。 乐新何道:“馄饨?那是什么东西?”徐芊蕙道:“有吃就行,你管这么多干嘛?”乐新何道:“孔前辈说凡事都要正名,不正名的东西不能乱碰。”徐芊蕙听她扯淡,蹙眉道:“什么正不正名的,那杂种说是这么说,还不照样什么都吃?”乐新何摇头道:“这话不对,孔前辈他戒了很多口……”徐芊蕙听得厌烦,使劲踢了他一脚。乐新何奇道:“你踢我做什么?”徐芊蕙道:“闭嘴!”乐新何又要辩解,忽闻一股香气传来,刘阿婆将两碗馄饨放在桌上。徐芊蕙道:“谢谢阿婆!”刘阿婆微微一笑,看了看乐新何,道:“真快啊,才一阵子功夫蕙儿小姐就嫁人了。”徐芊蕙道:“阿婆误会啦,我和他刚认识不久。”刘阿婆“哦”了一声,道:“那你们吃!有事记得吩咐。”徐芊蕙点头道:“好的。” 乐新何道:“这婆婆和你什么关系?”徐芊蕙道:“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她家的两个儿子太不像话,把她孤零零的扔在这儿不管,我觉得她蛮可怜的,偶尔过来看一下。”乐新何道:“你真好。”徐芊蕙听他夸奖自己,脸红道:“没什么啦,你快吃你的馄饨吧,不然就凉了。”乐新何道:“好的。”低头看看汤碗,见里面葱汤荡漾,几块面饺浮于汤面,心里奇怪,舀了口吃下,只觉味道鲜美,自己以前竟然吃过。徐芊蕙问道:“怎么样,好吃吧?”乐新何道:“好吃。我儿时吃过。”徐芊蕙道:“你以前吃过?”乐新何点头道:“小时候我不喜欢喝粥,娘就常到街上打这东西来喂我。”徐芊蕙道:“骗人!那你怎么不知道这叫馄饨?”乐新何道:“那时我还小,再说了,我们那里也不把它叫馄饨。” 徐芊蕙奇道:“不叫馄饨?那叫什么?”乐新何思想一会,拍脑道:“对了,是叫清汤。”徐芊蕙道:“清汤?好俗的名字,哪有‘馄饨’这般稀奇?”乐新何道:“‘馄饨’才不好,书上写过一种没头脑不开窍的怪物,就叫‘混沌’。”徐芊蕙道:“正好啊。这馄饨不就是个没七窍又密封的包子么?叫得多生动。”乐新何说不过她,吃下一口馄饨,道:“反正名字不很重要,知道是这个事便可以了。”徐芊蕙道:“你刚不是说要‘正名’么?怎么现在又不重要啦?” 乐新何道:“正名的‘名’不是这个意思。”正想解释,徐芊蕙摇手道:“你别说啦,我看你那边的人就这样,一个名字都取不好。你看看你,什么乐新何,这么难听的名儿都叫得出来?”乐新何道:“名字是父母天地给的,好不好听不打紧,人有用、对得起爹妈就行。”徐芊蕙眨眨眼睛,道:“你就有用啦?就对得起爹妈啦?你不就这脸蛋生得好点就是?”乐新何被她说到痛处,念及父仇家业,甚是伤感。徐芊蕙见他神色忧郁,想是自己说的过分了,道:“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两人吃过馄饨,店外风雪漫天,吹入店内,徐芊蕙又叫了两盘春卷、一笼生煎包,乐新何想包子不是用来蒸的么,怎么把它煎了?甚是想不明白,咬了一个吃下,只觉很是好吃,便大胆吃了起来,徐芊蕙见他这般能吃,只在一旁笑话。 吃过春卷煎包,乐新何也差不多饱了,徐芊蕙道:“还能吃么?”乐新何拍拍肚子,道:“饱了。”徐芊蕙道:“那走吧。”起身去付饭钱,刘阿婆却不肯收。徐芊蕙道:“阿婆就拿着吧。”刘阿婆道:“这么多我怎么能要?”原来徐芊蕙要将一个钱袋全部给她。徐芊蕙道:“不多的,还不知道够不够买柴禾钱。”刘阿婆坚持不要,徐芊蕙道:“今年的雪这么大,阿婆就少出来忙活,冻到身子那就坏了,这些钱您先收着,以后不够再来问我要。”将钱袋硬塞给她。刘阿婆老泪纵横,道:“谢谢徐小姐。要……要是我那两个儿子也如你这般对我,那……那就好了。”徐芊蕙替她擦去眼泪,道:“阿婆可不要这么说,其实您儿子也很好啊,他们是想在外边多赚点钱,好回来孝顺您的。”刘阿婆点点头。徐芊蕙道:“那我先走啦。”拉过乐新何的手,行出门去。 乐新何与她交往半月,只道她行事任性,不顾他人感受,只是尚欠她一份人情,不好加以指责。此刻见她体恤下层百姓,油生敬意,不禁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徐芊蕙奇怪道:“你的手用这么大劲干嘛?”乐新何深深地望着这个女子,轻轻地道:“你人真好!”徐芊蕙被他这么一看,俏脸顿生红晕,低头笑道:“我好的地方多着呢。”寒风凛凛,飞雪纷扬,在他俩说话的同时,余杭城中遍布积霜,一片苍白…… 第58章 东门之池 晨饮刚过,街道上行人来往,略显喧嚣。两人携手于风雪中向西漫行,是时天门中落,雪梅片片飘落,乐新何道:“蕙儿姑娘,我们要去哪?”徐芊蕙道:“去个好玩的地方。”乐新何奇道:“好玩的地方?那是哪儿?”徐芊蕙有意隐瞒,道:“问这么多干嘛,到了那不就知道了?” 步出西门,已是辰牌时候,城外空旷苍远,无处不落颜白,一眼过去,只见玉树同梨花环抱,琼宇同雪山相接,茫茫远途,处处奔雪。乐新何道:“城外有什么好玩的?”徐芊蕙指指前头,道:“就在前面。”复行数十步,朔风隐退,白雪孤自飘零。乐新何但觉白光耀眼,原来前面竟有一个大湖。乐新何道:“这……这是西子湖?”徐芊蕙笑道:“哈!算你这呆子有见识。” 所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杭州自古以西湖为盛,而西湖之美又在晴中见潋滟,雨中显空蒙,不论晴阴雨雪,或落霞彩碧,或水雾烟蒙,俱可成景,在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中各具美态。如今寒冬腊月,湖水受冻已久,已结了层薄薄的冰窗,湖面水汽淡淡,犹生白雾,堤上杨柳垂于冰雪之地,和天水同白,旅友情人,谈笑来去,四下里洁白如洗,恍如图画之间。 徐芊蕙道:“来堆雪人啵?”乐新何听了忍不住想笑,道:“堆雪人?你几岁了?”徐芊蕙奇怪道:“这跟岁数有什么关系?来不来啊?”乐新何道:“别人会笑话的。”徐芊蕙道:“他们敢?我打死他们去。”硬要乐新何陪她堆雪人。乐新何想反正旁边人也不认识自己,这脸便让它丢吧,随徐芊蕙在雪地里玩耍。 说是一起,实际上就只有乐新何一人在堆,徐芊蕙在旁监工。刚滚好一个大雪球,乐新何就觉得手里一片冰凉,连忙将手搁进袖子里,徐芊蕙道:“不许偷懒!”乐新何道:“好冷!”徐芊蕙命令道:“冷也要堆。”乐新何道:“再堆手会冻僵的。”徐芊蕙道:“冻僵了我赔你一双好的。”乐新何没法,又去滚一个小雪球。徐芊蕙道:“好了。”抱起小雪球往大雪球上一放,不慎力气用大了点,将那小雪球磕碎了。徐芊蕙呵气暖暖双手,道:“哎呀,怎么就没了?你快去再滚个过来。”乐新何在一旁张大嘴巴,怒目向徐芊蕙表示强烈不满。徐芊蕙道:“想造反么?”乐新何怒不敢言,只得低头再去滚个雪球。 花了好一阵功夫将那雪人做好,徐芊蕙问道:“好看啵?”乐新何生怕她又要自己干活,忙应道:“好看好看!”徐芊蕙点点头,道:“我也觉得它比家里的那个好看多了。”乐新何喜道:“那不用再做事了吧?”徐芊蕙沉思片刻,道:“要不待会你帮忙把它抱到我家去,我想把它收藏起来。”乐新何惊道:“什……什么?你有病啊?”坚决不干。徐芊蕙央求道:“求求你了,它一个人在这好可怜,会被冷死的。”乐新何道:“那为什么要我来搬?”徐芊蕙道:“你的力气这么大,不搬多浪费啊……” 正说之间,一个雪球“嗖”地飞来,恰好将那雪人砸掉半边脸面。乐新何喜出望外,大呼救命恩人,就差没鼓起掌来。徐芊蕙尖叫一声,顿足道:“谁丢的?”声道惊人。后面数人哈哈大笑,领头的正是上次在明月楼碰到的赖少爷,只听他道:“唉哟,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把小蕙儿的雪娃娃弄坏了,实在对不起呀。”语气调笑,并无半分歉意。徐芊蕙怒气难抑,道:“我杀了你们去!”拔出乐新何手中的剑,冲上就要去砍人。 赖少爷一干人见势不妙,转身跑人。乐新何见她行凶,连忙将她拦住,道:“蕙儿……蕙儿姑娘,可不要乱来,杀人犯法的。”徐芊蕙眼泪汪汪,道:“他们把我的雪人砸坏了。”乐新何道:“没事没事,等下我再给你做一个。”徐芊蕙稍是心安,道:“那等下他们又使坏怎么办?”乐新何道:“那我帮你打他们。”徐芊蕙道:“你说的哦。”将剑还给乐新何。 二人另觅了块地方,堆起雪人来。乐新何手掌冻得通红,勉强将雪球凑合好,徐芊蕙道:“不行,这雪球好扁。”乐新何忙解释道:“扁的好,像个蛋球。”徐芊蕙道:“蛋球有什么好?我要圆的。”两人争辩不停,最后乐新何说不赢,便讲了实话:“我手好冷,能不能待会再做?”徐芊蕙不信,道:“别想卖懒,得让我摸摸看。”细手在他手上一碰,果觉得异常冰凉,道:“要不你带我的手套?”说着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了下来。乐新何拿过手套,皱眉道:“这么小?哪里进得去?”徐芊蕙嗔骂道:“是你太大了,还怪人家。” 又过片刻,天间飞雪转大,片片如鸿毛,徐芊蕙为雪人打扮好了,道:“雪这么大,你快将它搬回家去。”乐新何道:“这么重哪搬得起?”徐芊蕙道:“哪里重了?快搬啦,不然下次不带你出来玩。”乐新何叹了口气,扁着嘴巴将那雪人捧起。是时飞雪漫天,西湖上雪霭朦朦,二人沿湖走了数十步,忽听身后一人道:“小蕙儿别走!”正是赖少爷。徐芊蕙道:“不要理他!”兀自前行。赖少爷道:“想走?没门,小的们,给我打。”身旁十多个打手应是,围着乐新何扭打起来。 乐新何手里抱着雪人,全无招架之功,不一会就被众人推到在地,那雪人也被摔个稀巴烂。徐芊蕙大声道:“我的雪人!”那赖少爷嘿嘿一笑,鼓励道:“干得好!回去重重有赏。”众打手受到主子表扬,更是来劲,下手一个比一个狠毒。乐新何自小经受磨练,对这种群殴行为再适应不过,寻个隙子将脚往上一蹬,正中一人要害,那人应声倒地,趴在地上“唉哟”直叫。赖少爷气道:“打死这小子。”徐芊蕙也道:“踹死他们。” 乐新何在地上几个翻滚,趁势又将一人掀翻在地。徐芊蕙拍掌道:“好!”赖少爷道:“努力!”又过了一会,乐新何一个小擒拿,把两个打手丢出丈外,赖少爷急道:“用点力气啊!”徐芊蕙雀跃道:“不要停,弄死他们。”几名打手见主子发令,胆子齐时大了几分,全朝乐新何扑来,乐新何后退一步,顺手将左右两人一拉,将他们抛在脑后,脚下一踢,把那名扑了空的打手踢昏了去。徐芊蕙激动万分,道:“你真厉害!”赖少爷气急败坏,道:“窝囊废啊,老子白养你们了。” 乐新何一口气击倒七人,剩下打手不禁胆寒,一人想主恩难忘,大喝一声,像条疯狗一般朝乐新何咬去,赖少爷赞道:“好样的!”乐新何迎面一拳,便把那打手击晕,其余人摄于其威,各自望风而逃。赖少爷见势头不对,抱头鼠窜。徐芊蕙道:“不许跑!”追上去补了一脚,把他踹入湖里。赖少爷一声惨嚎,险些被水冻死,众手下一哄而上将他救起。赖少爷惊恐万状,嘴唇打颤道:“冷……冷……冷死我……我了……了。”徐芊蕙喝道:“赖皮虫,还敢使坏啵?”赖少爷抱着湿透的衣服,道:“不……不敢了……了,死都……都不敢……了。”徐芊蕙道:“把身上的钱交出来!”赖少爷慌忙照办。徐芊蕙拿过钱袋,哈哈一笑,道:“滚吧!”赖少爷道:“快……快走,我……我要……要烤火。”手下人喏喏应是,抬着他一溜烟的逃之夭夭。 徐芊蕙笑道:“你真行!”乐新何拍拍身上雪泥,道:“没什么,可惜把你的雪娃娃打坏了。”徐芊蕙摇头道:“没事,我不怪你。”乐新何心里感激,道:“雪这么大了,我们回去吧。”徐芊蕙道:“不回去,我还没玩够。”乐新何道:“我想吃饭了。”徐芊蕙咯咯一笑,扬起赖少爷的钱袋道:“那我带你去吃东西。”牵着乐新何沿湖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来到一家小酒店内。 徐芊蕙道:“小二,上几碟小菜。”小二道:“好嘞!马上来!”徐芊蕙道:“你喝酒啵?”乐新何道:“我外公不许我喝。”两人寻个位置坐下。过不多时,外面风雪里走进来一位老者,道:“店家,相烦烫六斤热酒,切盘熟牛肉。”揭下头上蓑帽,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坐下。乐新何听这老者声音不凡,侧目打量,见他长髯尽白,神色寂寡,右颊上分明可见一道长疤。徐芊蕙道:“邵伯伯!你又来这沽酒喝啦?”那老者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乐新何问道:“蕙儿姑娘认识他?”徐芊蕙点头道:“他是我父亲手下的头号镖头,我的武功可全是他老人家教的。像你啊,包准在他手上走不过三招。”乐新何奇道:“那怎么我在镖局里没见过他?”徐芊蕙道:“他老人家喜欢喝酒,平常都在城里酒铺里呆着。”正说着那边小二已将熟牛肉和六斤黄酒备好,道:“邵老爷子慢用!”那老者道了声谢,自顾自地喝了,六斤酒水喝完,又要了两斤,喝得不到半个时辰,八斤米酒、两斤牛肉全部吃完,那老者叹一口气,起身要付酒钱,徐芊蕙道:“小二,邵伯伯的费用全记在我的账上。”那老者道:“多谢小姐!”戴起蓑帽,行出店去,顷刻间消失于远处茫茫风雪之中。 乐新何道:“你这邵伯伯是什么来历?”徐芊蕙道:“不太清楚,我五六岁时他就在我家了。”乐新何道:“是你爹爹请来的么?”徐芊蕙眨眨眼睛,道:“刚开始像是来打听个人,后来就在我家做镖头了。不过除了打架之外,他还爱养花,尤其是将离草。”乐新何道:“将离草?就是芍药吧?”徐芊蕙点头道:“对啦。他房外全是种着这东西,还不准旁人观看。记得我十岁的一天小咪跑丢了……”乐新何奇怪道:“小咪?”徐芊蕙解释道:“就是素姨送给我的那只猫咪,它可听我的话啦。”乐新何道:“听话那还会走丢?”徐芊蕙被他捡了个漏子,不满道:“不许插嘴!”乐新何应是。 徐芊蕙道:“那天小咪在外边散步久了,我担心起来,跑到邵伯伯那找了找,却看到那开了一朵好漂亮的花,就想过去摘下来,结果被邵伯伯发现了,你猜他怎么着,他哪,一下就将我提起扔了出去。”乐新何惊道:“他把你扔了出去?”徐芊蕙道:“是啊,下手可狠了,要不是那边上堆了几捆麦草,我准要摔死。”乐新何道:“那花对他来说一定很特别。”徐芊蕙“嗯”了一声,道:“我想也是。后来我时时过来看那花……”乐新何道:“你不怕邵镖头又摔你?”徐芊蕙道:“怕啊,可那花漂亮极了。那时候我总是躲在墙角里看,经常见邵伯伯坐在花旁边发呆,有时候还看哭了呢。” 乐新何惊奇道:“不会吧?”徐芊蕙道:“真的,小咪也看到了,邵伯伯在那坐着坐着就落起泪来。”乐新何道:“这可奇怪了。对了,你的猫呢,怎么我在你家里没见过它?”徐芊蕙脸露悲伤,撅着嘴道:“我十三岁时,门口来了一条疯狗,将小咪咬死啦,我把它埋在我们房子前的院子里,你若是想看,我待会就带你到它坟前拜拜。”二人闲话甚多,待一顿饭过去,已是下午未牌时分,此时店外雪势转小,徐芊蕙将饭钱付了,便要乐新何出去玩。乐新何道:“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你爹又要担心。”徐芊蕙道:“还有块地方没去,去了马上回家。” 大雪过后,只见远山银装素裹,近树灿若梨花,白堤之上,皑皑如链。二人行走不久,来到一处桥上,乐新何伫立桥头举目四望,但见白雪似银,冻湖如镜,格外动人心魄。徐芊蕙行步跃跃,指了指四周,道:“这桥左边是西湖,右边是北里湖,这西湖甚美,只不过当下寒冬,若三月来时,便美得让你不愿离去了。” 世人云杭州之美,美于西湖;而西湖之美,美于三月。试想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湖堤之上,桃柳夹岸。两边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然此时的乐新何却并不这般认为,他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心醉神驰,恍如世间之美,莫若如斯。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明人汪珂玉的拾翠妙语,在六百年前,突然被他深深体会。 雨雪霏霏。冬雪处疏影横斜,红梅下,断桥头,徐芊蕙雀立雪中,烂漫浅笑。乐新何望着这位身着淡黄色棉褂的女子,看着她天真无邪的俏脸,看着她耳朵旁那两个大棉花球,看着她襟口的围巾在寒风里摇摇飘动,看着她所有的一切,这一刻,他第一次想把她抱在怀里,永永远远不再分开…… 第59章 谗人罔极 雪落无声。 青衣道士孤立雪中,仰视幽明,淡淡地道:“雪似霜妃,薄以寒气而欺梅。人世升降如此,今夜务必又难入眠。”振衣裳,青衣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背间长剑随主人默然前行,梅花闪过,青衣道士步履霜雪,来到一处府邸前。灯笼暗淡,门卫问道:“道人有何贵干?”青衣道人道:“久有一事,欲拜访地主。”门卫道:“官府重地,不可任意为之,阁下不像朝中大员,还请回避。”青衣道士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道:“劳烦小哥转禀天权大人,十六年前的江南故人欲求一晤。”门卫拿过信封,道:“稍等。”青衣道士道:“多谢!”回衣环视,只见四周白雪皑皑,灯火之下,街道一片空明。青衣道士深吸口气,黯然道:“虽南北相隔数千里,此地却很有金陵的味道呐。”回想往事,心潮跌宕。 忽听门卫来报:“天权大人有请!”青衣道士道:“麻烦小哥引路。”门卫道:“请!”同他穿过大院庭廊,来到正厅前,守卫躬身道:“天权大人便在里面,小的告退了。”青衣道士摆手道:“好走!”提裳负剑步入厅内,灯火摇摇欲灭,座东一名薄衣老者背身而立,正观看墙壁上的一张山水画卷。 青袖轻甩,厅门尽数关上,厅内烛火因此不摇。青衣道士闭目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白发如雪,薄衣老者闻声叹息,应道:“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声音悲凉,凄苦不堪。青衣道士道:“夜半唐突,实非本意。蛮宾不礼,主勿介怀。”薄衣老者摇头道:“不敢!无国无君之臣,岂敢卧榻酣睡?阁下同为江南遗孤,应该亦有感受。”青衣道士低头道:“亡国饮恨,某已担受了三十九载,感受怎能不深?只怨草芥之身,难以撼动大局。” 薄衣老者并不回头,凝视壁上图画,道:“天下大势已定,鼎立不摇。纵加百万之众,亦难更改。况多我一人之忧愁,而取天下人之安乐,残年之人,已尽人事,便无强求挂碍了。”青衣道士冷笑道:“既无挂碍,天权大人又何故将故园挂于墙头,日夜回首?”薄衣老者道:“生我养我之地,诚实难忘。”青衣道士道:“心有难忘之事,便是人事尚未达成,这道理天权大人应该明白。” 薄衣老者道:“明白又能如何?天下非王侯将相之天下,更有亿万民生。正如乐逢新所说,这天下乱了近一百年,也是时候定鼎了,至于这天下叫宋还是叫唐,姓赵还是姓李,并不重要。我等亡国孤臣固然可悲,可相比于脚下枯骨,不禁喟然。”青衣道士道:“可笑!昔李世民兵变玄武门,香孩儿陈桥叛逆,哪个不是图一己之私利?后来人却又是如何评说其功绩的?此不过先私而后公之计。今宋朝外忧西辽虎狼之心,内患官吏贪墨之迹,如此江山,损我华夏之威严,误我百姓之生业,实欺国中无大人。今天权大人手握十万虎师,一鼓而下,赵氏湛卢,岂能不易手他家?” 薄衣老者沉思片刻,道:“亡国遗民,实不想贻人以王莽、安史之口。”青衣道士道:“我等兴义兵,讨不义之国,乃天下归心之举,岂可自比于乱臣之辈?”薄衣老者面壁又想了一会,道:“伐大国者必伤其民,阁下可有全国全民之策?”青衣道士道:“自古来伐无道者,以暴易暴,不趋避小民之伤。所谓杀生护业,涂炭三年,然后还百姓三百年盛世,岂非百姓之所得乎?”薄衣老者犹豫不决。 青衣道士长叹一声,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亡国之音,薄衣老者闻之伤感,抚摸墙上画卷,咬牙道:“亡国必当雪耻!李某人恭听阁下高论。”青衣道士道:“欲亡赵宋,唯有三点。其一,不作壁上之观;其二,旋面目,南面称王;其三,奉上座,礼贤人。”一语双关,薄衣老者听毕动容,将壁上图画收起,薄袖回风,转身道:“请上座!”声音坚决如铁。 扬天之眉目,顺水之暮雪丝,更有一股凡人所不及的天子气,青衣道士默默地观察着这副容颜,背中长剑颤抖不已,刹那间,想起了别尘已久的主人,心口绞痛,青袖向前,低声道:“请!”入席就坐。薄衣老者拂衣而坐,执起案上信笺,道:“十六年前,赵光义病死,宋朝根基不固,我书此信,遣亲信部下百零八人于江南举事,结果竟一去不返,以阁下的年龄,恐怕并不在其列,何以寻得此信?”青衣道士道:“故国六百万众,思虑举事的何止一百零八人?当年之事,某亦效劳,其中经过悉在脑海,天权大人想必很想知道?” 薄衣老者道:“洗耳恭听!”青衣道士道:“时值山陵崩塌,西边战事连连,国内动荡,我等欲掌有中原而不为外邦夺有尺寸之地,唯有败帝家之名,不能灭国民之志。斧声烛影之事,天下尽知。赵光义皇位何来,关键在于‘金匮之盟’。而预盟中所提的‘兄终弟及’之事,除赵氏豕彘二人外,许国公亦也知情。当时我等初至故地,一来召集亡国同志,二来便是伪作赵普书信否决‘金匮之盟’。”薄衣老者道:“伪作之事,天下时而有之,岂有愚人相信?”青衣道士道:“时无智者,谣言自能漫行。要使天下人信服,却也不难。” 薄衣老者道:“何言不难?”青衣道士笑道:“天下人皆处事外,详情不明,毫无信与不信之说。然朝廷居身事中,要知此事真假,非看江湖动作,而是望观庙堂天子如何表态。”薄衣老者道:“即便真有赵普书信,必也深藏于帝王之家。江南之事虚实,吕端、赵恒岂不明白,岂会表无聊之态,中你等下怀?”青衣道士道:“江南与汴京相去两河,远无君民之亲,赵恒不想表的态,我们未必不能替他表述。”薄衣老者冷冷一笑,道:“这么说,十六年前黄山一品峰下之事,果然是你们所为?” 青衣道士道:“不错。先以‘金匮之盟’利弊动摇江湖人之胆识,迫其召开聚会,然后收而杀之,托罪于朝廷,哼哼,如此一来,即便事后赵恒再如何澄清,光凭‘朝野为此事兴师’这事,足以让天下没有不信之人。”薄衣老者愁眉深锁,道:“那之后江南传言书信消失、宋军杀事关之人云云,全是来风于你等?”青衣道士点头道:“杀人善后,这是应该的。”薄衣老者道:“一百余人,顷刻间将千余江湖义士屠杀殆尽,且不留一处痕迹,我甚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办到。” 青衣道士道:“他们的价值只是死,过程对天下而言,并无意义。”从袖中掏出半片玉镯,置于案上。薄衣老者问道:“这是何物?”青衣道士道:“一品峰下之事,尽皆包罗于此。天权大人既然对过程感兴趣,这‘扣月环’理当奉你为主。”薄衣老者道:“杀苍生而利天下人,这就是阁下的借口吗?”青衣道士摇摇头,道:“运应天时,知天机,行天命,这才是我的口诫。”薄衣老者大笑一声,道:“若事实真如阁下所说,那为何如今操天下者是东京,而不是金陵?”青衣道士道:“经此一事,赵氏皇权不稳,诸王摄政,朝中自乱。大宋外有契辽压境,内有百姓背心,我等只要揭竿于江南,何愁故国不复?只恨此时出了几名叛徒,夜纵大伙竟将其他人悉数烧死,某宿于屋外,正好避过此劫……” 薄衣老者拍案道:“荒唐!亲信之人,岂会背我?”青衣道士道:“无义之徒,向来如此,天权大人何须动怒?”薄衣老者沉声道:“阁下今夜求访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青衣道士道:“我从不主动替过去发言,我看重的,是时机,一个不比十六年前坏的时机。”薄衣老者道:“什么时机?”青衣道士道:“夺九鼎的时机!”声音冰冷。薄衣老者心头一震,道:“现在何处?”青衣道士道:“就在眼前,看天权大人能否把握住。”薄衣老者道:“该如何把握?” 青衣道士道:“把握住苏州,中原就是你的。”薄衣老者低头思索,道:“苏州的吴令孝吗?”青衣道士点头道:“正是此人。”薄衣老者道:“为何是他?”青衣道士道:“苏、升两州,为江南之首脑,无其一,则江南不得生。吴令孝知苏州四年,表似为官清廉,辖内繁华安定,内里却有极大隐患。两年前其勾结太湖私党,暗里吞钱四百万贯,其后又任用贼人,两年中苏州市价逐升,仓库已无余财,不出一年,江南势必倾覆。”薄衣老者道:“阁下的意思是,以我唐之名杀之,以结百姓?” 青衣道士道:“天权大人兵法颇有令尊遗风,然政野之事,却大为不及哪。苏州百姓乃宋朝国民,你以异邦名义插入,不要说结好百姓,便是想全身而退也难。”薄衣老者道:“那阁下认为如何?”青衣道士笑道:“师出以律。欲取势者名必正,欲得益者敌必危。天权大人之所以不敢出兵,可是碍于这两点?”薄衣老者道:“不错。”青衣道士道:“宋所忧者,外邦在契丹,国内在川西、江南。如今苏州已至穷地,表面之所繁华,全仗百年之本,只须再过一年,城资耗尽,窘迫之状,必显露无疑。如此重镇一经崩毁,江南之民无以为存,千里大地,遍伏饿殍。届时宋朝不攻自乱,天权大人以‘护民’为旗号,攻伐不治之国,何患名不正、敌不危?” 薄衣老者道:“阁下是要我养兵一年,以备此战?”青衣道士道:“兵不能妄动,亦不能不动。此事天下人皆能看管,吴令孝一旦被揭,苏州必然重生,良机就此而去,岂不可惜?”薄衣老者道:“那当如何?”青衣道士倚须道:“藏兵于苏州境内,专杀知此情报之人,务必要保吴令孝不死。”薄衣老者道:“如此作为,倒便宜了这祸国之贼。”青衣道士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保住他官位,再过一年,江南大饥,天下便要另择他主。”拂袖起身。 薄衣老者道:“阁下要走?”青衣道士道:“话已讲完,不走更往何处去?”薄衣老者道:“尚不知阁下英名?”青衣道士道:“你我缘分不过三日,称谓烦琐,并无知晓的必要。”薄衣老者应是,起身道:“背间长剑颤动,直觉告诉我,你还有话要说。”青衣道士道:“乐逢新之孙现身江湖,这话天权大人想不想听?”薄衣老者嘲笑道:“蒙附祖荫实无能力之辈,也值阁下一谈?”青衣道士冷冷一笑,道:“那连昔日的父子情谊,都不管了么?”案上宝剑闻声跳跃,薄衣老者惊色道:“什……什么父子之情?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青衣道士合目道:“我……曾是令尊的仆人。”青衣携带一腔悲怨,步出门户,消逝于夜色寒雪之下…… 第60章 丰年多黍多稌 腊月三十,年关。 大雪初霁。丰县内冰雪消融,寒风带暖。 闻人意一身红装肃立宫院之中,道:“月穷岁尽,转眼又过一年。”冷风过耳,鼓动白发三千。 三十七年前,乐逢新夜走华夏宫,败宫中子弟八十三人,数日后,储宫主钟离青出走,宫主姬放病逝,宫中纷立能人,内乱不休,华夏宫九百年宫业由此一分为四。这些年来,自己执掌南宫之政,虽位极人贵,然每每念及此处,无不痛心疾首。 忧郁之间,忽听一个声音道:“师父,房间里都收拾好啦!”言发之处,一身披大红衣袍的青年跑了过来。闻人意微微一笑,年过八旬的脸上突然生出一份年少不可磨灭的意气,道:“这么快,可不像你的作风。”红衣青年道:“全整理好了,干净的呢。”闻人意道:“上次被你砸烂的‘灶王爷’,弄好了没?”红衣青年应道:“好了好了,刚换了个新的,可精神哩!”闻人意道:“听小析说,后头那头猪都是你杀的?”红衣青年道:“今天起个大早,就把那猪杀了,省得师父操刀。”闻人意笑道:“你这小子,今天怎这般勤快?”红衣青年挠头嘿嘿直笑。 又听院门口一青年叫道:“师父、曲师哥,快来啊,玉师哥要点爆竹啦。”正是闻人意座下二弟子欧阳析。闻人意笑道:“曲灵,我们快些过去。”曲灵应是。二人来到门前,欧阳析刚把门神、对联贴好,弄的手上全是米粥。闻人意道:“快去洗洗。”欧阳析道:“快要打爆竹了。”闻人意道:“你的风师弟都还没来,他敢打?”欧阳析便匆匆忙忙地进去洗手了。 院外冰雪初融,冷气仍剧,道旁房屋尽染朱红。闻人意道:“阿玉,今天都大过年的,你还穿这白白的衣服作甚?”屋檐下那名身着蓝白相间衣服的俊秀青年正是闻人意的大弟子公西玉,只见他拈着三炷香,道:“衣服洗的洗,破的破,就这身衣裳能穿。”闻人意道:“前天我不是给你们四个各发件红衣服么?怎么不穿呐?”曲灵接口道:“就是。”公西玉道:“红色都让艳娘们给糟蹋了,我可不敢穿。”曲灵听他公然挑衅自己,皱眉道:“鸡毛掸子,你说什么?” 公西玉道:“本来就是,你这‘艳曲灵’的浑名是怎么来的,不就靠着整日穿着红红的衣裳在外面晃悠晃悠得来的?我啊,一看到红色就想起你这张嘴脸,恶心死了。”闻人意咳嗽一声,道:“过年了,你俩就别吵了。”曲灵道:“师父,玉公鸡说您坏话呢,他说您穿的红色恶心。”闻人意一想不错,道:“死小子,你拐个弯骂我是不是?”公西玉大叫冤枉,道:“哪有?徒儿全都是骂曲红叶。”闻人意道:“骂他就好好骂,别把老子扯进来。”公西玉称是。曲灵想既要对骂,千万不能让他抢了先,便道:“死公鸡你敢骂你爹?”便与他磨起嘴皮子来。 磨到后来,曲灵实在是受不了,便要打人,欧阳析止道:“曲师哥不能这样。”曲灵道:“死公鸡骂老子。”正争执时,远处街上跑来一人,正是闻人意所说的三弟子申屠风,只听他道:“师父,二厨子说我们的菜已经好了,要我们快点去拿。”闻人意点点头,向曲灵、公西玉道:“热闹够了没?”公西玉道:“够了。”两人便即罢手。闻人意笑道:“大伙到我旁边来。曲灵,同辈里你最大,那鞭炮你去点了。” 曲灵一脸不满,抢过公西玉手中香炷,低声道:“晚上睡觉有你的果子吃。”劈里啪啦的把炮竹点了,师徒五人朝四方行好礼,便去安排午饭。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桌上酒菜俱全,五人将桌子团团围住。公西玉拿起酒水,道:“喝长流水!”便给师父筛了一碗。闻人意笑道:“好!”欧阳析拿起一个煮鸡蛋,递给师父,怯怯的道:“师父吃……吃个大元宝。”闻人意喜笑颜开,道:“小析乖!”曲灵一想不妙,得快些弄个口彩巴结巴结,正想到鱼,就听申屠风道:“年年有余!”将那盘鱼放在师父桌边。闻人意笑的合不拢嘴,道:“有余有余!” 曲灵心道完了,口彩全给这群畜生抢了,低头不敢说话。闻人意笑道:“吃完这两餐,大家又长大一岁啦,为师很是欢喜呐!”曲灵道:“同喜同喜!”闻人意脸色一沉,暗骂道:“臭嘴!”提起筷子,道:“吃,吃。”众人一哄而上,纷纷去夹猪肉。曲灵想一年难得吃几回肉,嘴里满是口水,可这猪肉实在抢手,再加上公西玉从中使坏,七八根筷箸下去,却夹不到一丁点儿肉,气急败坏,就想把桌子掀了。闻人意看出曲灵的心思,只能忍痛将身边一碗油晃晃的焖猪蹄放到曲灵眼前,道:“曲灵啊,四个里边就属你最大了,对几个弟弟呢,要多存点包容心,来来来,吃点。”虽然这句话的原意是想表现出师父对徒弟无私的爱,但说来说去,也就属最后“吃点”两字流露的情感最真实了。 曲灵当然也不是笨人,即便他没听出师父说的“吃点”是指吃多少,但是从师父递碗时那微微颤抖的手也能看出这货是不能多吃的,这回他学聪明了,知道处事讲究“避嫌”,不能伸手就拿,得先跟别人客套,假意推脱一下,于是挠挠脑门,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道:“这是师父的猪脚,徒儿不敢吃!”他不知这话有歧义,说完对着猪蹄咽了一口口水。 这下闻人意怒了,胡子都险些掉了几根,心想:“他妈的,我好心给你吃,倒反过来骂老子!”当即大手一挥,将碗往公西玉那边一偏:“阿玉,这猪脚咱几个分了,不给这王八蛋吃。” 曲灵眼巴巴的看着四只猪蹄有没自己的份,都不明白哪惹师父不高兴了,心里对公西玉的嫉妒与恨意又,嘴馋难安,就要去夹师父面前的鱼肉。殊不知这条鱼甚是厉害,准看不准吃,名为“看余”,必须留在初一食用,这一筷子下去,鱼没夹着,倒夹到了师父的筷子。 闻人意眼一斜,道:“你小子干嘛?”曲灵道:“吃鱼。”闻人意道:“不能吃,吃猪肉。”曲灵想怪了,为什么不能吃,难不成师父又想独吞,道:“就让我夹一口,然后全归你,行吧?”闻人意心道:“过了这么多的年这规矩都不懂,孺子太不可教。”板着脸道:“这是‘看余’。”曲灵奇道:“看鱼?不是鲤鱼么?”闻人意拿他没有办法,不想再说什么。欧阳析道:“曲师哥,这鱼是留着给明年吃的,现在还不能碰。”曲灵道:“不能碰那放在桌上干嘛?”欧阳析道:“留余嘛,表示年年都有剩余。”曲灵恍然大悟,赞道:“还是小析聪明。”公西玉取笑道:“你什么猪脑袋,这道理师父年年都讲,还没记住?”曲灵怒道:“要你这玉公鸡来管?”申屠风道:“过年了,大家注意下口德。” 闻人意又气又笑,四个弟子中曲灵与自己最贴心,但常犯迷糊;公西玉身为首席大弟子,颇得信任,奈何他日夜在外,与自己甚少交流;二弟子欧阳析言辞举止木讷,却最孝顺;申屠风为人刚直正派,爱憎分明,可惜同自己几无言语。想到自己一手把他们拉大这段时光,多有感叹。欧阳析夹过一块猪肉,放在师父嘴边,道:“师父吃肉。”闻人意笑道:“好,好。”张口吃下,其余三人见了连连效仿,闻人意笑道:“吃不了啦,想撑死为师不成?”众人方才收手。 闻人意掐指一算,道:“明天逍遥谷、铸剑庄前来拜贺,后天又有昆仑、天山诸派,初三、初四回赠,初五还有其它三宫来往……”一直算到十五,尽皆忙碌。公西玉道:“弟子冒昧,还请师父将拜贺西南中三宫一事交给弟子去做。”闻人意摇头道:“不用,你已为川西之事忙了一个多月,也是时候休息一阵了。”公西玉道:“没事,川西之行全当览岳观山,再说弟子不惯安定,那边又有几个朋友,这拜年祝贺之事对我再适合不过了。”闻人意道:“不必了,为师还行,这等小事尚且应付得来。这段时光你还是陪你这些兄弟说说话,过了年有你忙的时候。” 公西玉道:“师父是说苏州的事吗?”闻人意点头道:“对啊,这段时间苏州有些古怪,年后你便带两个师弟到那边调查调查。还有,近来人传有一名青袍道士出现于江南,你过去打听一下,看看会不会是你的青师叔。”公西玉应是,道:“小析和风师弟也要去?”闻人意道:“过了这年,他们也十八岁了,是时候出去闯荡一下。”欧阳析道:“师父,徒儿不……不想去,只想在这好好呆着。”闻人意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天窝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欧阳析道:“外面的人徒儿一个都不认识。”闻人意道:“这点你师哥会照顾你,不用你操心,你多说点话就行。”欧阳析道:“我……我……” 曲灵道:“师父,小析他不想去,你就让我去吧。”闻人意道:“不行,你这愣头小子,出去了那还了得?”曲灵道:“我都二十二了,小析他俩你都不怕,怎么反担心我来了?”闻人意道:“我就担心你怎么着?‘祸从口出’听过没,你那张嘴就是典型。还有你这脑子,不知道进了多少水,让你出去,还不天下大乱?”众人听得哈哈大笑,曲灵无辜道:“我脑子好着呢。再说这玉公鸡整天整夜的往外边跑,杀人抢劫样样都干,惹的事还比我少?”闻人意道:“阿玉那是除暴安良,你是无事生非。”曲灵不满道:“我哪生非了?”闻人意道:“别的不说,自己挑明了这个月干了哪些龌龊事。”曲灵道:“没干!” 闻人意皱眉道:“还没干?那日镇上王麻子家的人跑到宫外来撒野,不是你惹的事?”曲灵道:“那王麻子的媳妇被他儿子打了,要我去娘家搬救兵,我连赶了七八里的山路,才将她娘家人请来,暴打了他儿子一顿,这哪错了?”闻人意道:“我说他们两口子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公家人和娘家人打了一架,什么事都没了,夫妻还是夫妻,亲家还是亲家,反倒说起你的不是了,那次要不是我出面,你整个人就要成个猪头。” 曲灵道:“你别来吓我,哪有这么可怕?”闻人意道:“不信算了,还有在大街上殴打衙役的事,那怎么解释?”曲灵道:“那衙役自己有病,我大老远的瞧就见他拉着城关的算命瞎子不放,动作又粗蛮,那瞎眼的哭哭啼啼的,不知道多凄惨,我出手教训一下本就应当。”闻人意道:“那瞎子在城关不知道坑骗了多少人,官府捉拿他本就是为民除害,你这一搅正好,一架打完,那‘瞎子’早溜了。”曲灵道:“虽然我有不对,可那衙役自己不讲清楚,错误更大。” 闻人意见他冥顽不灵,道:“其它事我就不说了,反正丰县有你这小子在,为师的老脸都不知道要往哪搁。”曲灵道:“那你让我出去,你的脸不就有地方搁了?”闻人意道:“让你出去?为师可不想跟天下人作对。”曲灵道:“师父到底哪放不下心?”闻人意道:“在你身上,我就压根没放过心。”曲灵道:“今天那头猪不是我杀的?我看这猪脚师父吃的可放心啦。”闻人意点头笑道:“这确实出乎为师意料,你小子干了那么多事,也就这件像点样。”说着说着,忽然门外一头猪跑了进来。 闻人意奇道:“哪家栏里的猪跑到这来了?赶紧给人送回去。”曲灵一看,却是自家的猪,转念一想,道:“哦,杀猪时忘了把栏关上,我去把它赶回去。”离座就去赶猪。闻人意点头道:“这猪又要产崽了,还好没让它跑了出去。”细看一下花色,感觉不对,道:“咦?这母猪背上的黑点哪去了?”曲灵一听,大叫糟糕,拍头道:“不好,我把那猪婆给错杀了。”众人大惊失色,闻人意暴跳如雷,拍桌而起,骂道:“你这死小子!”拿起酒碗就朝曲灵砸去。曲灵“哎呀”一声,摸着头上一个大包,带着猪赶忙溜之大吉。 第61章 我有嘉宾 却说乐新何辜受徐芊蕙救命之恩,陪她在杭州城已有一月,感情渐深。这夜正是除夕,大雪初歇,云飞镖局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徐芊蕙、乐新何换上年衣,跑到大厅里一瞧,见四周人山人海,各相庆贺。两人东窜西窜,好容易挤到徐子长身前,厨子报说除夕饭已准备好了,众人拍手叫好,一窝蜂地往食堂里去。徐子长带着二人紧随在后,徐芊蕙道:“爹,今年的压岁钱您可要给两份哦。”徐子长笑道:“知道知道,早给你们准备好了。”徐芊蕙道:“一定要比去年多。”徐子长道:“放心吧,爹在女儿身上从不省钱。”徐芊蕙笑脸盈盈,道:“我就知道爹最疼女儿了。” 步入食堂,人声鼎沸,四十余张大桌座无虚席。三人就东位而坐,马亭早将座位安排好,徐子长坐于座首,其下徐芊蕙,再下乐新何,三人坐在一处。乐新何数了数桌上菜肴,鸡鸭鱼肉,光荤菜就不下二十道,不禁色变。徐芊蕙钳过一只大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啵?”乐新何自小避居子月谷,谷中湖水虽承于鄱阳,却不养蟹螯,当即摇头道:“不知道。”徐芊蕙笑道:“土包子!这叫螃蟹,我们这边可多啦。”乐新何道:“就是书上说横着爬的螃蟹?”徐芊蕙道:“对啦。”将它放入乐新何碗中,乐新何道:“书上讲它味咸寒,有小毒,不能吃的。”徐芊蕙道:“书上的东西就会吓唬人,我都吃了这么多年了,身子好着呢,你尝尝。”乐新何“哦”了一声,拿筷子在螃蟹上敲敲碰碰,只觉太硬,不知道怎么吃。徐芊蕙笑道:“真笨!”便来教他吃螃蟹。 徐子长见他二人关系和洽,甚是开心。忽听座中管家马亭大声道:“各位静一静,让老爷说几句。”众人应是,顷刻间堂里鸦雀无声。徐子长清清嗓子,起身道:“各位,弹指时光,转眼这年又要过去。这年镖局生意兴隆,全仰仗各位兄弟拼命。这桌年夜饭,权当徐某人一点心意,算是犒劳诸位,大伙吃得开心,觉得在我徐某人的地盘上过的不错,那就是给我面子啦。”众人道:“老爷什么话。”徐子长微微一笑,道:“吃吧。”满堂里便又炸开了锅。 徐芊蕙正忙着给乐新何扒螃蟹,刚吃完八只蟹腿,乐新何皱眉道:“吃东西不就为了填饱肚子?弄得这么麻烦,还不如不吃。”徐芊蕙道:“这你乡下人就不懂啦,越是麻烦的东西其实就越好吃。”将两只蟹钳敲开,分一只给乐新何。乐新何将里面的肉吃掉,道:“味道怪怪的。”徐芊蕙道:“是你自己没口福。”掀开蟹壳,见里面白白一片,失望道:“这么大一只怎么会是公的?”在盘里又拿来一只大的,也不把蟹腿蟹钳弄掉,径直把壳盖撬开。乐新何奇怪道:“你干嘛呢?”徐芊蕙嘻嘻一笑,道:“这只果然是母的。”将其中蟹黄拈到乐新何嘴边,道:“你吃下看看。”乐新何张嘴一咬,不慎咬到了她的指头。 徐芊蕙“哎呀”一声,蹙眉道:“你这呆子咬我手干嘛?”乐新何道:“你自己没把手放好。”徐芊蕙道:“耍坏!”大伙见了哄然大笑,一人道:“小姐,乐少侠是想把你吃了。”徐芊蕙脸蛋一红,骂道:“吃你爹!”徐子长见她说话难听,瞪眼道:“过年了,怎么说话的?”徐芊蕙道:“他先惹我。”徐子长没有办法,大声道:“大家吃饭。”众人大笑应是。 时逢寒冷喜庆时候,难有不饮酒之说,徐子长身为家主,一连陪众人干了二十几碗,脸面见红,这时其他几桌又来敬酒,当即又下了七八碗,喝到后来,人人都面红耳赤,神态恍惚,便乱了辈份,那些年少位卑的人也一并上了。徐子长想除夕之夜不能败了大伙的兴致,陪那些人喝下四碗,酒意上来,便要乐新何替自己撑撑门面。徐芊蕙不答应,道:“爹,他不会喝酒。”徐子长满面红光,眼睛一睁一闭,道:“没……没事,男……男孩子就要喝……喝酒。”旁边灌酒的人身子摇晃,道:“是……是,不会喝……喝酒的女……女婿老爷不……不要。”徐子长摆手道:“对,不……不要。”徐芊蕙骂道:“死东西!”起身就把那多嘴的人打翻在地。 乒乓一声,酒碗落地。徐子长道:“什……什么声音?有……有贼?”管家马亭脸上也通红一片,但尚有理性,见老爷失态,道:“老爷喝……喝高了,快来人扶老爷入房歇息。”手下人应是,摇摇摆摆地将徐子长抬了出去。其他人见老的跑了,小的可不能饶,硬拉着乐新何喝酒,乐新何推辞不过,强自喝了五六碗,脑子就有些不听使唤,众酒徒却不放过,又灌了两碗,乐新何一片眩晕,道:“蕙儿姑娘,这……这是哪里?”徐芊蕙道:“你别喝啦。”乐新何眼冒金星,隐约看到眼前一位白衣女子,道:“仓……仓婷……”一把就将徐芊蕙压在身下。众人“哟”地一声,道:“了……了不得,大伙快……快来看看!”在旁跟着起哄。徐芊蕙被他扑倒在地,又羞又急,花了好大一阵力气才把他推开。众人道:“小姐什么感觉?”徐芊蕙俏脸飞红,只觉当众被他轻薄难以见人,冲开人群就跑,众人欢呼一阵,马亭见乐新何趴在地上不醒,便吩咐下人照看好他睡眠。 乐新何向少饮酒,此番酒入肚肠,甚是难受,夜里爬起连吐了三次,睡到次日晌午方才醒转,脑子却还是晕乎乎的。这时徐芊蕙跑进房间,道:“你终于醒啦?”乐新何“嗯”地一声,甩甩头道:“好难受。”徐芊蕙责怪道:“说了不要你喝的,你就不听。”拉他起床。二人吃过午饭,在院里来来往往地跑了一阵,徐芊蕙道:“爹给我压岁钱了,我们去街上买些东西来玩。”乐新何道:“大过年的,应该呆在家里面,不要出去。”徐芊蕙不依道:“街上可多好玩的啦。”牵着乐新何就往外边跑,一路上摊铺遍是,徐芊蕙走走停停,又是面谱,又是泥娃娃,还在人群里乱投鞭炮,乐新何也在地摊上购了几本书籍,两人欢欢喜喜地逛到黄昏,意犹未尽,若不是下人来寻,不准要溜达得更晚。 正值春节,镖局里日日有人拜贺,徐子长忙的脱不了身,日日都要陪大户喝酒,徐芊蕙见爹爹不加管制,便飞扬跋扈,带着乐新何天天在外乱窜,索性午饭都在外面吃了,后来徐子长知道此事,雷霆大怒,派发手下两队侦察组,立马将他二人擒来,说教了一顿。事后乐新何深觉惭愧,便呆在房间里看书,可徐芊蕙却死性不改,硬要乐新何同她出去玩,不出去就在房里“撒野”,害乐新何看不进书,乐新何忍受不住,几次都想出手打人。 过了初七,湖冰解冻,徐子长兴趣上来,便要大伙去西湖边上散散心,徐芊蕙道:“我不去。”徐子长奇怪道:“不会吧,你这丫头居然不去?”徐芊蕙指着乐新何道:“这呆子不陪我玩。”徐子长道:“你俩闹矛盾了?”徐芊蕙道:“他老要打我。”徐子长眉毛一横,向乐新何道:“你欺负我女儿?”乐新何慌忙道:“没……没……”徐子长道:“蕙儿说你要打她?”乐新何支支吾吾地道:“那……那不是有意的。”徐芊蕙道:“那你跟我玩啵?”乐新何道:“我又没说不和你玩。” 有徐子长帮着撑腰,乐新何再不敢妄自得罪徐芊蕙。这日众人游完西湖,已是薄暮时分,乐新何一身酸痛,本想吃饭后便入房休息,不料徐芊蕙一声号令,要自己陪跟她去城北逛夜市,只得乖乖地跟她去了。之后几日,徐芊蕙更是变本加厉,早上往城东跑,下午去西湖走走,到了晚上又要去逛夜街,将乐新何折腾的够呛,好几次由于夜里没及时回家险些被巡街的抓住。还有次玩的兴起,回来时府门已闭,二人爬墙进去,徐芊蕙一个失足,从墙上摔下,幸好被下边的乐新何接住,不然准要丢半条命。 时日如梭,恍恍间就到了上元节。这晚吃过元宵,大伙便出户看灯。这上元节也称元宵节,与春节相接,白昼为市,热闹非常,夜里燃灯,蔚为壮观。唐人苏味道曾云:“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便是在元宵夜漫步街道,见处处灯火所发的感喟。是时皓月高悬,街上彩灯万盏,人群纷错。徐芊蕙带乐新何在道旁买了好多面点圆子,边走边吃。乐新何环顾周遭,灯轮、灯楼、灯树触目皆是,灯火一片斑斓,交相辉映,都不知自己是身在人间还是天上…… 第62章 士曰昧旦 元宵夜兴尽而归,乐新何甚感疲惫,草草洗过脸脚便卧床酣睡。睡不到天明,忽然房门被人打开,乐新何惊醒道:“谁?”那人道:“是我。”却是徐芊蕙。乐新何卧起道:“天还没亮,你来这作甚?”徐芊蕙笑道:“天没亮就不能来么?”乐新何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徐芊蕙道:“寅时啦,还在床上窝着干嘛?”乐新何道:“寅时?那我再睡半个时辰。”说着就躺了下去。徐芊蕙连忙把他拉起,道:“懒鬼,不能睡,今天要去看潮。”乐新何奇怪道:“看什么潮?”徐芊蕙用手描述了个很大的动作,道:“钱塘江的大潮。”乐新何揉揉眼睛,道:“那不是八月才有么?”徐芊蕙道:“说你就是个呆子,钱塘江潮月月都有,只不过八月的最大而已。”乐新何道:“那还不如八月再看。”徐芊蕙道:“不行,这可是一年中的第一次潮,不能不看的。”硬要乐新何起来。 乐新何整好衣束,随她步入大厅,见厅内果然聚了二十余人。徐子长道:“乐少侠醒啦?”乐新何点头道:“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徐子长笑道:“哪儿话?”回问身旁马亭:“还没邵总镖头的消息么?”马亭摇头道:“没。”徐子长沉下口气,道:“那先不等他了。”带众人出门上了马车。乐新何道:“要去哪儿?”徐芊蕙应道:“盐官镇。” 盐官镇位处海宁南方,此处潮势最盛,且齐列一线,故有“海宁宝塔一线潮”之誉,自古为观潮的第一佳点。众人向东而行,赶了近三个时辰的路,于巳牌时分到了镇东南的观潮亭下。山坡下人群拥挤,几位镖师用尽力气才把出一条路来,徐子长拾阶上山,刚走到坡腰,坡上下来一人,正是在城北开了十多家酒馆的赖家老爷,只听他笑道:“哟,徐老爷,幸会哪!”徐子长笑道:“赖大老爷,久仰久仰!”两人表面处处客气,心里却互自咒骂。 客套啰嗦一阵,徐子长道:“赖老爷一块儿上去看看?”赖老爷暗骂“扯淡”,道:“不用不用,赖某哪受得起这般厚待?”徐子长心想:“算你识相!”道:“那潮水可是好看,徐某一贯眼馋,少陪了。”便要上去。赖老爷道:“徐老爷稍等片刻,赖某还有一事相求。”徐子长道:“什么事?”赖老爷道:“近闻徐老爷觅得佳婿,特来祝贺!”徐子长想他口中说的“佳婿”便是指乐新何,虽未有其实,却不生气,笑道:“哪里话,小女尚幼,婚嫁之事哪有这般快?”赖老爷“哦”地一声,道:“上次那个在明月楼上陪令千金春宵同处、共赴巫山的少年难道徐老爷不喜欢?”那次乐新何初到杭州,与徐芊蕙在明月楼吃饭,遭徐子长误会,亲自过来“捉奸”,虽然后来将乐新何捆在袋中返回,一路上只说里面捆了头猪,然旁观好事者用心细想,岂会不知其中隐秘,是以此事以讹传讹,闹得沸沸扬扬。 徐子长脸色一青,徐芊蕙跳出来骂道:“死贼公,你胡说什么呢?”赖老爷笑道:“其实少女思春也什么,可是犬子三番四次被徐小姐殴打,这事却说不过去。”徐芊蕙怒道:“那杂种自己没用,怪得了谁?”徐子长眉毛一斜,心里却甚是高兴,道:“蕙儿,你真的打了他儿子?”徐芊蕙道:“他们先动手的。”赖老爷道:“徐小姐这话可说得好笑,平白无故的犬子为何要打你们?”徐芊蕙道:“你生的烂胚,我怎么知道他有什么病?”赖老爷道:“据犬子所说,他是不幸见到了徐小姐与相好所做的不检行为,为正我华夏礼仪,出口相劝才得罪两位的。”徐芊蕙道:“犬子犬子,你知道他是个狗儿子那你还信他的话?” 赖老爷被她说得颜面无存,沉声道:“徐老爷,竟然令千金如此出言不逊,那也别怪赖某不客气。”徐子长笑道:“赖老爷何时客气了?”赖老爷冷哼一声,问身后的儿子道:“上次出手打你的那人是谁?”赖少爷抽抽鼻涕,指着乐新何道:“就……就是他。”赖老爷看看乐新何身材,道:“这丁点身子就把你们打成这样?”赖少爷打个啊秋,道:“他力气可……可大呢。”赖老爷点点头,道:“徐老爷,犬子虽然没用,可这事却也没完,既然这小子并不是你的女婿,那赖某也不怕得罪。”大声道:“大柱子,把这小子给我打了。”身后一粗大汉子应是,上来就要打人。 徐芊蕙护在乐新何身前,道:“不能打他!”徐子长喝道:“撕破了脸皮徐某还怕你不成,来人,将这伙人给我撵了出去。”手下十余个镖师齐声上前。赖老爷道:“就这些人还敢在这撒野?”一声令下,手下二三十人一哄而上,大打了起来,周围观众见了连连退让。徐子长手里十多个镖师个个都是好手,奈何人数相去悬殊,占不得半丝便宜。这边那壮汉大手一推,将徐芊蕙推倒在地,径直来拿乐新何,乐新何一步退避,正想动起剑来,又恐误伤人命,迟疑不决。那壮汉仗着彪悍身子,大步上来,便将乐新何抓在手里。 赖老爷喜道:“好,摔死他!”徐子长叫道:“护住乐少侠!”数名镖师应声朝壮汉打去。那壮汉吃痛,不得已松开乐新何,着力一拳,将后头一名镖师打翻。乐新何自小学习剑术,拳脚功夫只通皮毛,上前想要替帮助自己的人解围,不想一拳下去,反是觉得拳头打得甚疼。那壮汉随手一提,就将他摔在地上。赖少爷鼓掌欢呼,道:“接……接着打!”那壮汉躬身将乐新何捡起,又把他丢在地上,徐芊蕙大叫一声:“不要!”乐新何浑身疼痛,害怕再给他逮着,在地上翻滚一周,顺手将一名赖家家奴撂倒。那壮汉踏步赶上,张手一抓,正被乐新何躲过。 徐芊蕙叫道:“好,快用剑捅死他。”徐子长听毕胆寒,道:“别乱来!”那壮汉气势昂扬,大手抓来抓去,掌风呼呼作响。乐新何强镇心神,步若回风,连躲三次。赖老爷骂道:“早上的饭白吃啦,这都抓不住?”那壮汉气急败坏,大喝一句,却不想乐新何突发一手,用剑鞘顶了自己肺一下,重心一个不稳,趴倒在地。徐芊蕙拍手道:“趁现在杀了他!”徐子长道:“死丫头别乱说话。” 那壮汉一招受辱,野性大发,爬起便将乐新何按在地下。乐新何被他压得死紧,动不得脱,当头就给他打了两拳,赖家父子齐声叫好。徐子长见情势不妙,手下又被赖家家奴牵制,便要自己动手。那壮汉一声怪叫,一拳又朝乐新何脑门打来,乐新何见这拳头来势汹汹,用的力气极大,心中恐慌,忽见眼前一只手掌伸来,正好将这拳头接住。徐子长叫道:“海山兄!”徐芊蕙道:“邵伯伯!”马亭道:“总镖头!”无人得见他是何时出现,然就是在那接住拳头的一刻,三个声音同时叫了出来。乐新何定睛一看,见救自己之人一身朴素粗衣,白髯飘荡,正是那日在西湖边上的酒店里碰到的邵老爷子。 邵海山道:“这位少年手握杀器却并未开封,想来是不忍伤到壮士性命,而壮士出手招招取命,这般做法如何说得过去?”声似冷铁。那壮汉喝道:“说不过去又如何?”左手刚要发拳,却觉身外凭空生出一道张力,将自己甩了出去。邵海山将乐新何拉起,乐新何道:“谢谢邵前辈。”邵海山道:“你姓乐?”乐新何应是。邵海山点点头,眼中多生一处悲凉。赖老爷大声道:“快……快把这老头打了。”壮汉这交摔的不轻,然身子毫无痛处,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其他奴仆摄于气度,不敢妄自出手。 邵海山道:“大伙都过来吧!”众镖师纷纷应声退还。徐芊蕙大声道:“邵伯伯,快打死他们去!”邵海山微微一笑,脸上刀疤若隐若现。徐子长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海山兄做的不错,我等此遭是来看潮的,岂能因这等无聊事而坏了雅兴?”向赖老爷冷笑一声,带着众人走上坡去。徐芊蕙关心乐新何伤势,跑上来道:“你不碍事吧?”乐新何摇头道:“没事,只是擦破点皮。”徐芊蕙道:“真的没事么?”乐新何道:“真的。”徐芊蕙这才放心,牵过他的手,道:“我们也快点上去。” 邵海山默然前行,脑间往事牵连,心难以安,回顾身后这名姓乐的少年,春水东流之间,旁观人群里青衣晃动,恍惚又看到了另一位故人…… 第63章 瞻彼淇奥 众人登上观潮亭,备好小吃果味,坐在亭中便看起潮来。这钱塘江潮是天下一大奇观,每月中旬俱有潮涨,尤其是中秋后两日,钱塘江口潮涌奔腾,吞天吐日,波涛高达数米,便似“玉城雪岭”,直立江面,气势磅礴。此时正春寒时候,江上潮面远不及秋潮雄伟,但潮若白虹,水波浪花随之掀起,溅起碎银玉屑无数,恍如天上仙杯倾倒而下,却也另有番气魄。 众人凭亭观看,正看的兴起,但听山坡下一个声音道:“识未果之果,经无术之术。凡犹豫之事,上可咨询苍生,下可请问鬼神,人事福祸凶吉,搬迁嫁娶,无一不在指掌中。小钱免灾,大钱保命,意诚则灵,心不正者莫要问。”话音虽传于山下,却听得甚是清楚。徐子长微微一笑,道:“管家,快将那算命先生请到这来。”马亭应是。 不一会,那名算命先生徐步上来。乐新何见此人身材高瘦,年逾六旬,三柳道须,眉目有神,顶着一个算师方帽,背挂一柄长剑,步稳态浮,体健如初。徐子长笑道:“道长何处人氏?”算命先生深鞠一躬,道:“云游之人,何谈家为?”徐子长哈哈一笑,道:“道长不像凡俗之辈!”拉过他的手,虚侧位以待。算命先生青袖斜搁,道:“多谢!”扶青裳坐下。 徐子长命人酒菜款迎。算名先生道:“薄命难消厚恩!下流人辜受盛意,颜实难堪。”徐子长道:“道长行旅天下,天下人自当为您饯行。鄙人姓徐,在杭州城中开了间镖行,蒙他人卖给面子,生意不错,今逢早潮,特来观览,不想缘及道长,幸甚幸甚!”算命先生倚须微笑,道:“实不相瞒,贫道经过此坡之前,便见山头冠气云聚,有富贵之象。”徐子长闻言大喜,道:“有何富贵可言?”算命先生掐指道:“家有千金,求得良人,良石琢玉之卦,富贵不可言哪。” 徐子长被他说中心事,哈哈大笑道:“道长神通!徐某人膝下唯有一女,正值待字年龄,我之所邀道长过来,便是由于此事。”向女儿、乐新何招手道:“蕙儿、新何,到这边来。”此刻他不称乐新何“少侠”,直呼其名,便是已将他视为女婿人选。二人走了过来,徐芊蕙问道:“什么事啊?”徐子长笑道:“让这位道长看看你俩姻缘如何。”徐芊蕙脸蛋一红,道:“才不看。”徐子长笑道:“没事,就看一下。”徐芊蕙道:“我可不信鬼神。” 算命先生道:“‘《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徐小姐为何认为是鬼神之说?”徐芊蕙道:“街上那些瞎眼盲子算命的成天说人家死老婆死亲戚,结果哪个死了?这不是骗人的把戏又是什么?”算命先生笑道:“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易》为六经之首,三玄之一,哪是街头小丑所能明了?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俗尘之间,曲解妄论者众,岂可因庸人之言而混淆古来圣贤之视听?”乐新何在旁恭听妙论,如醍醐灌顶,拍掌叫好。徐芊蕙怒瞪他一眼,冷笑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么?那你‘言’了这么多,到底是‘知’呢,还是不‘知’呢?” 这话牛角尖钻得极妙,徐子长怕她为难道长,沉声道:“野丫头休要胡言!”徐芊蕙道:“这是他自己说的。”算命先生凭须而笑,道:“贫道才疏艺浅,向来不以知者自居。以上所述之见,全是不知者言,虽不及圣言之万一,但比于那些自以为知者所言,却有可听之处。”徐子长道:“道长太谦虚啦。”趁间踢了徐芊蕙一脚,示意她别再说话。徐芊蕙奇道:“爹您踢我做什么?”徐子长见她不识大体,脸色难看,道:“住口。”算命先生道:“徐老爷何必如此,徐小姐言辞精辟,贫道愿拜下风。”徐子长摇头叹气,道:“道长不知,此女甚劣。” 算命先生笑道:“贫道善于观人,徐老爷这般说法,诚实不然。”徐子长听他夸奖女儿,很是高兴,道:“那道长以为如何?”算命先生道:“令千金出身望族,中道富贵未断,然脸无娇气,心似男儿,前途坦荡一片。贫道大胆一猜,徐夫人是否已不在人世?”徐子长甚是吃惊,但念及亡妻,顿少一分生气,点头道:“正是,内人在小女出生后三月就不幸去世。”算命先生见他脸露忧愁,抱礼道:“惭愧。”徐子长笑道:“道长什么话。若是暮语还在,这丫头哪会这般疯癫。” 算命先生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令千金遭此失痛,再不溺于浮华,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徐子长苦笑道:“哪是好事?这丫头的嘴整天没停,杭州城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算命先生道:“言于外者未必表于内。《淮南子》中云‘大勇反而不勇’者,即为此意。言出多辞,心怨尽吐,己彼便无隐患。贫道看您父女二人虽多口角,却无忿怒可言,尝闻‘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便是这个道理吧。”徐子长一听不错,想自己与女儿的关系正是如此,暗暗佩服,赞道:“道长高明。”对徐芊蕙道:“蕙儿,快快将你的生辰八字说了,让道长算算。” 徐芊蕙正待答应,算命先生青袖微摆,道:“不必啦,令千金命相溢于颜表,八字已不须再问。”徐子长“哦”了一声,问道:“如何?”算命先生捏须道:“云飘行天上,微畜而未下行,风天小畜之卦。”徐子长道:“这卦怎么说的?”算命先生道:“以小蓄大,以下济上,有利于刚大者之行。卦曰:‘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令千金身处六四之位,无不吉祥,可惜……”神作忧郁状,后面的话似乎并不想说。徐子长急问道:“可惜什么?”算命先生道:“可惜阴气从西方升起聚阳甚微,不足以成雨,令千金恐怕不好更户。” 徐芊蕙初始听他讲自己好话,是以没再发难,此刻这话听得不懂,就问乐新何道:“这话什么意思啊?”乐新何道:“他说你很难嫁人。”徐芊蕙颜面一红,又羞又怒,就要骂人,乐新何连忙将她制住。徐子长大笑道:“道长所言极是,小女性情乖张,我先后为她安排了三件婚事,全被她搅和,闹得最后男方家都不敢与我来往,徐某人甚是头疼。”算命先生笑道:“宁缺毋滥,不急不急。”徐子长道:“为人父母岂能不急?不过上个月教她遇上了一位少侠,两人很是投机,道长替我算算他俩缘分怎么样。”最后一句嗓子压得极低。算命先生笑道:“当然,当然。” 徐子长道:“新何,过来让道长看看相。”乐新何应是,在徐子长右边寻个位置坐下,道:“道长好!”算命先生点头微笑,道:“少侠贵姓?”乐新何道:“不敢,晚辈姓乐。”算命先生脸生敬意,道:“乐不忘礼,姓的好!乐少侠家住何方哪?”乐新何凄然道:“晚辈儿时安居江西洪州,六岁父母双亡,之后十年便与外公避居山林,去年秋日外公染寒弃世,晚辈因此出山,仗游四海,今已无家可言。”算命先生叹息道:“少侠身世惹人怜悯,贫道失言了。”乐新何道:“没事,晚辈早已习惯,道长请问便是。”算命先生道:“烦请乐少侠生辰八字?” 徐芊蕙插嘴道:“你不是说不要八字的么?”算命先生道:“人有盗而富者,富者未必盗。徐小姐何必以偏概全?”徐芊蕙道:“那你问他不问我,又是什么意思?”算命先生笑道:“徐小姐表里如一,是以不测生辰,而乐少侠外貌文弱,内心却隐有抱负。《易》上观天地,下体人文,寰宇诸事,无不包罗。欲知先天后天之事,岂有不察人心之理?”徐子长给女儿一个虎眼,道:“道长别听这丫头瞎扯淡。” 乐新何道:“晚辈戊戌年巳月癸巳生。”算命先生捻须点头,闭目沉思片刻,皱眉道:“八字犯冲,意义难明。”徐子长奇道:“什么犯冲?”算命先生道:“双巳齐逢,天时也。凡人不幸生于此刻,必受夭困。乐少侠降生奇时,体咎祸福,俗莽之人实在不能意料。”徐芊蕙嘲笑道:“呼噜噜,吹法螺!”徐子长道:“这如何是好?”算命先生道:“贫道还有一法,不能测天机,但可图人事,虽未必精准,却也可以一试。”徐子长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算命先生道:“请乐少侠把左掌让贫道看看。”乐新何依言伸手,算命先生拿在手中细看一阵,道:“地纹新缺,想必这半年内少侠受过伤病困扰,且伤病不轻。”乐新何惊奇道:“道长神通。晚辈去年九月于越州曾受人袭击,性命难保,幸蒙蕙儿姑娘搭救,卧床三月,伤势方好。”算命先生道:“损其疾,亦可喜也。公子纹理深刻,三代之中,当有大贵之人。”乐新何心惊道:“大贵之人,难道他是在说爷爷?”而一旁的徐子长听了,只道算命先生是说他子孙富贵,扬髯大笑。算命先生道:“地中有山,高而能下,主下谦之卦。”徐子长道:“道长能否细说?” 算命先生笑道:“卑下之中,蕴其崇高,躬身下物,先人后己。谦谦君子,用涉大江,天下无处不往,极具大人之相。”徐子长大是欢喜。算命先生道:“少侠谦逊有礼,若能以此为据,仰高就下,卑以自牧,伐无道以匡正义,取多余而补不足。如斯者,成大事必矣。”乐新何感激道:“晚辈悉听教诲。”徐子长忙问道:“既然如此,那新何与蕙儿的姻缘怎么说?”这话声音颇小,却还是被他二人听到,乐新何脸上一红,徐芊蕙急道:“爹,问这个干嘛?” 徐子长也不搭理她,如前而问。算命先生莞尔道:“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素女有得,君子有终,风云相聚之卦,实百年不遇之良缘,徐老爷大可放心。”徐子长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便邀算命先生一同看潮。此时钱塘江上声如雷霆,狂澜万丈。算命先生放目江上,触须莞尔,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人生几何,能有这番气度,却也不枉了。”看了看眼前的乐新何,又侧视三尺外的邵海山,心思便如亭下潮水一般,时起时落,跌宕不休。 第64章 思文后稷 这日众人在盐官镇看过春潮,便乘车回城。那算命先生本要离去,徐子长盛意款留,务必请他在府上住宿,算命先生也不推脱。大伙回归镖局,已是黄昏时候,天外忽刮来一阵寒风,将人吹得直打哆嗦。 徐子长承算命先生美言,大为开怀,这夜盛宴款待,权当为他接风,众人因此得知老爷有嫁女之意,筵席间便对乐新何、徐芊蕙两人大肆调笑捉弄,乐新何脸上通红,低头不敢言语,徐芊蕙则恼羞成怒,多次上去打人。散宴后徐芊蕙一脸不满,便怪罪起乐新何来,说什么就怪乐新何天天缠着自己,要他以后别跟她走得这么近。乐新何想自己何时主动找过她了,分明就是这丫头天天扭着自己不放,就与她争辩起来。两人闹到最后,徐芊蕙愤怒难以抑制,失手给了乐新何一个巴掌。乐新何早就觉得她不讲理,此时又受她欺辱,兽血沸腾,张手一抓,就将她半条袖子撕了下来。围观人齐声大呼:“乐少侠要犯事啦!”争先观看。 徐芊蕙吓的俏脸飞红,骂道:“你……你个禽兽!”乐新何不想如此,道歉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徐芊蕙听不进他解释,怒道:“我今天打死你去。”上前就给他一拳。乐新何“啊呀”一声,一只眼睛已被她打肿,道:“你……你……”眼见她又挥来一拳,连即抓住,喝道:“你还打?”徐芊蕙被他一喝,吓了一跳,却生怕当众少了面子,不肯服输,咬唇道:“谁要你欺负我?”乐新何道:“我又不是故意……”话没说完,下体冷不防被她踢中,吃痛惨叫,连忙弯腰抱住要害。众人大失颜色,纷纷叫道:“小……小姐,那可踢不得的!”徐芊蕙惊慌交错,怕他起来报复,转身就逃。乐新何下体剧痛,见她就要溜走,大声道:“别想跑!”忍痛一扑,将她扑倒在地。 这一扑扑的极为利落,众人始料未及,当场愣了片刻,随即鼓掌欢呼:“好!”掌声雷动。徐芊蕙被他压在身下,脑里只怕他打自己,哪顾得上什么男女礼节,一个劲地道:“我不是故意的,求你饶了我……”乐新何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那你还踢我做什么?”将她死压着不放。徐芊蕙动不得脱,哀求道:“我下次不了,你不要打我行啵?”围观人道:“小姐踢哪不好,偏偏踢那里做什么?要是让老爷得知,可就惨了。”徐芊蕙骂道:“死贼仆,我就踢那关你什么事?”乐新何见她死不悔改,就要对她动手,徐芊蕙想既然躲避不了,拼死抵抗,两人在地上翻来滚去,扭打起来。旁边人帮这个不是,帮那个也不是,索性不管,便在一旁装腔观看。 滚到后来,徐芊蕙一个脑袋撞到桌脚,负痛就哭了起来。乐新何被她这么一哭,慌了手脚,徐芊蕙将他推开,哭着就跑了出去。徐子长本来一直在与算命先生说话,闻到女儿哭声便过来问个究竟,大伙将事情一说,徐子长皱眉道:“这个死丫头!”在乐新何肩膀上拍了拍,问道:“这一脚可踢得不重吧?”乐新何道:“还……还好!”徐子长道:“没事就好,这丫头太不长脑筋。”叹了口气,道:“新何,你过去看看。这丫头就这脾气,可别又让她折腾个什么事出来。”乐新何应是。 一路跟着跑到她房间,徐芊蕙进门就把房门锁上。乐新何道:“蕙儿姑娘,你……你没事吧?”徐芊蕙也不说话,只是在里边哭闹,将桌椅全部打翻。乐新何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你不要往心里去。”徐芊蕙只是不答。乐新何道:“你别伤心,先把门打开,让我进来。”里面徐芊蕙哭着道:“你……你使坏,我再……再也不理你了。”乐新何苦苦道歉,徐芊蕙就是不开门。后来徐子长也来劝说,徐芊蕙依然故我,实在没有办法,徐子长只得要乐新何回房睡觉,待明日再作商议。 思虑徐芊蕙的事,一宿难眠。次日不及天明,乐新何就穿衣起床,在徐芊蕙房前静听,听里面没什么动静,想她尚在睡眠,稍是心安,便在门口等待,等了两刻钟,庭院内雾气散开,乐新何晨练心起,便在院子里练起剑来。 剑法搁置了将近半年,如今舞弄竟有几分生疏,乐新何想念古人“久不骑马,髀里肉生”之语,自责良多,神乾剑收发极尽力道,将琢心剑法舞的虎虎生威。但听身后一人赞道:“好剑法!”乐新何回头一看,见是昨日那位算命先生,收剑行礼道:“道长早安!”算命先生微笑上前,道:“乐少侠剑法高妙,可不知承于哪位名师?”乐新何道:“家传薄技,不值一哂,让道长见笑了。”算命先生道:“此剑法非比寻常,想必乐少侠门第是练剑世家。”乐新何于桃花山受沈关告诫,不敢透露半丝身世,当即摇头道:“家门没落之前,祖父向以经商为生,于剑术未有丝毫关联,晚辈生来手痒,恰逢祖宗传下这套剑法,便顺手习来,只恨天资有限,难以将之融会贯通。” 算命先生道:“世间万物同生于道,既然根溯相同,那天资何来有限无限之分?天道维艰而酬与勤人,少侠若肯勤奋用功,何患大技不成?”乐新何谢点头称善。算命先生道:“贫道有几句话,不知少侠有意听否?”乐新何躬身道:“得道长施训,晚辈受宠若惊。”算命先生点点头,道:“贫道观少侠剑路落落大方,甚有大家之气,决非凡人所能掌控,少侠持之以德,自无不是;倘若持之背义,则恐剑法不能相容矣。”乐新何道:“道长所言甚是。” 算命先生道:“但少侠应该明白,剑道再深,终不及人道。向闻道生天地,而非天地生;天地法道,而非道法。是以万法归宗,发于道,传于天地,而止于人。人为道本,受德于天地,焉有不为之理?贫道少时误入歧途,多蒙一位大侠教诲,方有人为。夫为人者,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视成败于未果,以端居为不足。云汉之心,时怀之以自勉;兼济之志,虽窘迫而勿忘。”朝阳初起,照落于他两鬓斑白之间,乐新何在旁恭听高论,想自己消极半载,碌碌无为,惭愧不已,又想儒道之间,竟有如此微妙处,大感自己读书甚少,道:“道长一言,实千金珠玉。晚辈自小深喜儒学,于老庄无为之为多有不齿,今得道长教导,知两家原本和洽,悔不当初。” 算命先生哈哈一笑,道:“道,远矣,深不可测,向来寄游于天地之间,本无分别,奈何庸人多扰,故有家门学派之分。虽诸子自称独立之学,然究于根蒂,盖同一物也。譬如天西转与水东流,二者表面背道而驰,可天运若不西向,则水何以东去?少侠观书不可拘泥于流派作者,如此重蹈古人之辙,全无新意,学难成矣。”乐新何道:“道长这话晚辈就不明白了,诸子百家,各有一处长短,单说儒道两家就有诸多犯冲之处,哪能同流?” 算命先生仰须道:“天下人同为炎黄之后,而俱有不同。若依少侠所说,要强分性情差异,则人人可为一家,共祖同宗之份,想必难保其实。又如水之清浊,互难包容,然海纳百川,清浊不分尽往东去,方能成就无边瀚海。天地止有一道,而衍生百家之说,家家得道却均有不全,而弟子自以为得道,方有后来各家争鸣,着书论战之故事。”乐新何自小介意甚深,只觉百家各有独到,此时听算命先生一说,隐隐感到各家之言虽然殊途,却尽数同归,只是学识尚浅,难以明白其中细节精到,拱手道:“蒙道长之言,晚辈茅塞顿开。可惜晚辈览书不多,十几年来,连一本《论语》都没看个明白,更别说其他经典,恐是终此一生,不能达到道长这等豁然之境,羞愧无地。” 算命先生微笑道:“未必然。学海虽然无涯,但书山有径,至于学富多少,却不以观书多少而论之。贫道从五岁开始推读《易经》,至今未尝易手它卷,究其原委,盖其中所学无穷尽也。《论语》一书教人以君子御国之道,贫道虽未曾观阅,但也知此书奥妙无极,少侠有心于此,如能执之不释,耳顺之时,境界岂是贫道所能及?”乐新何笑道:“道长谦虚了。”算命先生道:“不敢!乐少侠为人谦恭,贫道甚是欢喜,但身怀杀器,未免不谐。剑有正直之风,具温柔之气,实儒雅中之利器。至于利害与否,因人而异,若以之行善,则善无尽;若以之行恶,恶亦无尽。少侠务须牢记。”乐新何喏喏应是。 两人立于庭院之中,算命先生言若传教,乐新何受若弟子,事外人倘有不知,只道这是父子庭训。待晨光漫布朝云之时,忽听庭廊上一人大声道:“干嘛呢?吵死人了。”正是徐芊蕙,她被声音吵醒,又想到昨夜遭乐新何欺凌,雷霆大怒,冲出房门就来骂人。乐新何正听得入味,被她这么一叫,兴致大扫。算命先生欠身道:“贫道唐突了。”向乐新何道:“方才所说,虽一家之言,但请乐少侠惦记在心。告辞!”也不等乐新何回话,青袍回荡,顷刻已消失于院落之外。 乐新何见她野性发作,虽然不喜,但想自己打扰在先,便甘愿让她骂了一通。徐芊蕙道:“你为什么不还口?”乐新何道:“我还口也说你不赢。”徐芊蕙见他生了情绪,道:“不理你!”转身就要走人,乐新何连忙将她拉住,道:“你……你别生气,昨天都是我不好,求……求你原谅。”徐芊蕙道:“原谅也没用啦,我现在头还疼着呢。”说着摸摸脑袋。乐新何道:“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徐芊蕙道:“死呆子,那你下次还敢啵?”乐新何挠挠头道:“我……我也不知道。” 徐芊蕙“哦”地一声,把小嘴张的老大,道:“不知道?那就是还敢了?”说着将乐新何的手甩开,想要离去,乐新何忙又把她拉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芊蕙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乐新何道:“我……我,昨晚你也有不在理的地方,要是你以后又这么对我,我……我受不了,八成还是会动粗的。”徐芊蕙道:“你若是不来惹我,我自不会踢你。”乐新何低声道:“再说那里是不能踢的。”徐芊蕙脸蛋晕红,道:“我……我是不小心的。你……你现在那还痛啵?”乐新何道:“好些了。”于是两人和好如初。 在庭院里漫步了半个时辰,下人报说早膳好了,两人遂携手往餐厅而去。来到餐厅,徐子长见他二人已无隔阂,心中替之高兴,环顾四周,独不见那算命先生。徐子长道:“道长何处去了?快快将他请来。”众下人在镖局中寻索片刻,却寻不到踪迹,忽听门卫来报,说朝阳初上东墙那算命先生就已步出府门离去了。徐子长大怒,道:“你便不知将他收留?”门卫道:“道长说他已向老爷请过安,征得老爷同意,小的不敢强留。”徐子长奇怪道:“他竟如此说道,难不成是我哪里怠慢了他?” 第65章 彼都人士 红日已暖,杭州城中市肆喧嚣。 背间长剑默然,算命先生一身青衣独向东行,身傍人烟渐渐稀疏,步出东门时,十丈之内唯有一人。 粗衣与白发齐时飘动,前方那老者身处晨风之中,于道路间迎风背立。算命先生闻风止步,轻声道:“先秋兄别来无恙!” 那老者正衣回头,沉吟许久,道:“钟离青,久违了!”晨阳下明显可见那满是沧桑的脸上一条长疤自左眼而下,延至嘴角,正是徐子长镖局内的总镖头邵海山。 青衣振肃,斑白两鬓因风起落,钟离青伫立原地,怔怔出神,数十年的隐避生活竟让自己对这个名字有了一种陌生感。邵海山从容若定,却也不再发言。两人默然良久,凉风过耳,钟离青叹气道:“昔日任游,今皆白首,青感慨万千。”邵海山道:“邵某亦如是。”钟离青道:“好友这些年过的如何?”邵海山道:“寂寞耳!契阔四十年,独身僵卧,邵某平生孤独,是以此遭故遇,无话可说,青友不要见怪。”声音高亢,语气却极尽悲凉。钟离青道:“久违之人,岂敢有见怪心?当日阜阳一别,好友独往淮南赴死,青闻讯扼腕,为好友披麻半年,昨日得见好友平安,惊喜交集,自以为老有所得矣。”邵海山笑道:“老来最患有得,青友可曾知道?”钟离青抚须道:“青也闻!但交友却最患有失,好友说是否?”邵海山道:“如青友意思。” 钟离青道:“当年淮南事后,好友音讯全无,江湖传好友死于吴云飞银针之下,青全然不信,今有幸与好友盘论,正想请教其中究竟,好友?”邵海山剑眉紧锁,低头不答。钟离青拂袖道:“怎么,是青冒昧了吗?”邵海山道:“往事如浮烟,观之徒误岁月,青友何必硬要回头看?”钟离青道:“百年之身如借鉴古人之道,不回首焉可畅然前行?”邵海山道:“那这条道上,恕邵某难与青友同往。”钟离青见他如此隐瞒,心知传言为真,当即道:“往事不堪过问,昔日昆仲却值得一辈子深交,不对吗?”邵海山缓缓点头,道:“当然。埋名寄居多年,往事我早已看淡,至于过往人情,铭心刻骨,确实不敢背忘。” 钟离青俯首称善,道:“自淮南一事,吴云飞深感自责。两年前青游历湖广,曾在其舍中留居数日,可每每问及有关你的事,云飞好友都忧愁叹气,拒不回答,想是这些年对于误伤你一事,耿介于怀。”邵海山低头俯地,并不答话。钟离青道:“那日我与云飞好友在院中散步,其时正值丽春四月,院中遍植芍药,花开如海,其中有株花开两瓣,花色一红一白,竟不相同,蔚为惊艳,青数番询问芳名,云飞好友只是不说……” 邵海山心头一颤,不由地道:“那花是我一手研培,名字是云飞给的,当世只有两株,即便你知晓学名,也是枉然。”钟离青点头道:“原来如此。”邵海山略一沉吟,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钟离青道:“生活无忧,但少你一人,毕竟情趣大减。”邵海山苦笑道:“人活到这般年纪,无忧便是好事,至于有无情趣,全不重要。” 钟离青明白他话中意思,道:“一辈子最难得的知己,都不想见一面吗?”邵海山幽幽地道:“既是知己,天涯同心,却又何须见面?经淮南一事,他还能不忘我这个朋友,便足够了。”钟离青道:“如此而已?”邵海山闭目道:“这件事会过去的。”钟离青道:“即便过去,可吴云飞依然会想你,你也忘不了他。”邵海山无言许久,道:“我会考虑下。”钟离青点点头,道:“青非忘义之人,当年钟离某趁雨南下,惹染湿寒,幸蒙两位好友相救,此恩至今未报,倘若下次你二人能得聚首,温酒沏茶一事,便由我来代劳吧。”邵海山颔首道:“那便烦劳了。” 钟离青仰须哈哈一笑,青衣履步上前,与他擦肩而过。邵海山道:“方刚寻得故主,你就要离去?”钟离青道:“心事未了,不敢陷少次主于危难之中。”邵海山道:“一个乐氏,一个华夏宫,你这辈子何时才肯安宁?”钟离青笑道:“事物本当生于艰难苦困之中,青无怨无悔。”邵海山道:“那你无悔了三十年,有过乐逢新的消息没?”钟离青摇头道:“说来奇怪,主上自离开九转溪后,径直北上,沿途极少停留,似乎早有目的安排,青一路打听跟着赶到邯郸,便再没了信息。这些年我东抵海外,西至异邦,行览天下,却丝毫不见主上踪影,唉!”说着长叹口气。 邵海山道:“当年九转溪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邵某不想明白,但还是奉劝青友一句,碌碌红尘,属于我等奔波的时代已然过去,如今你我都过了花甲之年,是时候歇息一阵了,为了一个名义上的主人而委屈这片大好夕阳,实在不值。”钟离青低头道:“青少时重利轻名,险入歧道,幸遇主上扶直,授以伦常之事,免青之罪恶,如此再塑重恩,岂能不报?”邵海山道:“这世上人人都有恩仇,若要一一还报,那人活着就太无意义,青友不以为然么?”钟离青梳袖道:“深以为然。但有些恩情若不图报,便谈不上为人了。” 邵海山微微一笑,道:“既然青友选择执着,邵某便不再多话。”默然片刻,道:“华夏宫的事情,青友打算何时收场?”钟离青被他说中心事,不禁悲从中来,沉眉道:“华夏宫毁于青之手,有生之年,青会尽力的。”邵海山道:“有生之年?言下之意就是遥遥无期吗?”钟离青不言。邵海山见他面带忧愁,歉意道:“邵某言过了。”钟离青凄然道:“好友什么话。青负罪华夏宫四十又一年,罪过深重,宫人岂得相容?华夏宫并宫一事,远非朝夕所能成功。青不是怕事之人,只是孽深德薄,自恨无力耳。” 邵海山道:“‘青归则宫合’,这是江湖中流传了三十七年的道理。当年乐逢新尚在,青友尽心事主,难以脱身,固然无可厚非;但如今乐逢新失踪多年,青友孤身在外,却依然不归宫位,这只怕说不过去。”钟离青苦笑道:“好友有所不知。华夏宫分裂乃青平生之至痛,青焉有不思止痛之理?奈何宫中愤青者众,这些年我虽匿名游走,却常有宫中子弟伏于中途,对我痛下杀手。青端详很久,知晓如今华夏宫已视青为罪人,即便青有归心,宫中人势必拦阻;即便青得幸归位,华夏宫也难以和合。” 邵海山道:“那这个伤痛你打算痛到何时?”钟离青黯然道:“难说!青以为与其寒心痛骨,不如相忘到天涯。”邵海山动眉道:“朋友再劝一句:不可忘!”钟离青长叹一声,道:“临走之时,青相烦一问,徐家以‘云飞’为镖局旗号,其中可有它意?”邵海山道:“如青友所料。先前徐夫人妊娠时身患怪病,容貌不成人形,无人敢救,后得遇名医方才有治,徐子长为铭记此恩,操办镖局时便以恩人姓名作为字号,取名‘云飞’。” 钟离青触须道:“自后主死后,云飞好友携红颜隐居山里,不出门户,十六年前之所出没江南,想除了寻找你以外,确无第二个原因了。”邵海山不语。钟离青问道:“如此盛情,好友何以避而不见?”邵海山摇摇头,似乎很觉惋惜,道:“我何尝不想同他相见?只是我因淮南之伤,于滁州养病十余年,所以误了这段情缘。待伤势稳定,我四处问人他的消息,寻到镖馆时,徐夫人已谢世了四年。”钟离青想一场伤病竟疗养了十多载,可见当时受伤之重,询问道:“一病醒来,发觉已过十余寒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邵海山答道:“无感觉。”钟离青道:“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少了吴云飞么?”邵海山屹立很久,道:“或许是吧。” 晨风如沐,钟离青道:“吴云飞现居虔州,日夜与离草美人作伴,独缺了你这位知己,好友不替之感到遗憾?”邵海山闻讯抬头,向来漠然的双眼突生一丝喜气,道:“虔州?他原来还在那儿,我……这……哈哈……”欣喜之余,仰天大笑。钟离青抚须莞尔,道:“得见好友从容一笑,青便放心了。”青袖回抱,道:“好友,别过!”涉尘转身,就要离去。邵海山道:“青友今日一别,相逢难有他日,不喝一杯吗?”钟离青闻声停步,傲然道:“白首相知,恨年少情寡。青交友甚少,今至穷年,往昔故友更无几人可剩,光凭此番交谊,这杯酒便值得青用来感怀。”邵海山赞道:“说得好!”粗衣摆袖,道:“请!”钟离青亦道:“请!”春寒意冷,枯柳拙枝下,二人携伴进入城中。 第66章 有女同车 十六观潮之后,杭州城内冷清了许多,唯独徐芊蕙仍然喜气洋洋,没日没夜的拉乐新何往外边跑。徐子长自给他们算命,心底暗下决心要撮合他俩,见他们日日黏在一块,只道可以培养感情,对于外出一事毫无管制。 这日吃过午饭,两人来到西湖西北面的孤山,乐新何见山上广植梅花,一片粉雪之状,心情甚好,便同徐芊蕙胡闹起来,结果追打之中,徐芊蕙一个不留神,掉进了水塘里面,大呼救命。 乐新何自小长在湖边,见了水就喜欢往里头跳,当时也不多想,只一头扎进水里,要将她救起,哪知这个池塘甚深,一跳下去竟爬不上来,于是两人抱作一团,大声向外求救。 过了好一阵,一名山僧路过将两人救了上来,其时还是冬留时令,虽然空气渐暖,可水里寒冷异常,徐芊蕙受惊在前,又被池水凉到身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乐新何全身湿透,冷的牙齿打战,在旁边连连安慰。 山僧见他们很是可怜,便邀二人暂到庙里暖暖身体,乐新何谢过山僧,徐芊蕙则担怕寒冷,不肯动身,趴在地上哭个不停,乐新何只好把她抱上山去。 到了寺庙里,山僧给两人安排了间厢房,生了堆火,便下山打水去了。 这寺庙四处乌黑,甚是破旧,想必那山僧实在是没地方落单才会在此居住。乐新何环视身遭,见墙角下一只老鼠正看着自己,便学起了猫叫,那老鼠听到叫声转身就跑进洞里,不久带出两只大老鼠来,看见乐新何就咬。 徐芊蕙见了惊叫,慌忙操起柴火想要把老鼠砸死,乐新何怕她砸到自己,道:“不要!”一个巴掌下去,当场就将那率众来闹事的小鼠拍死,其他两只大鼠见了,叽叽直叫,扑上来放肆张咬,乐新何一手一个,将两只大鼠摔死在地。 徐芊蕙喜道:“你比猫厉害多了。”乐新何拍拍手掌,道:“小时候我住在谷里,山上时常有野老鼠跑到我房里打洞,我恼了就这样对付它们。”说着拿起几根燃着的柴火丢进墙角的老鼠洞里。 徐芊蕙问道:“你这是干嘛?”乐新何道:“把洞里剩下的鼠婆鼠崽子熏死。”徐芊蕙不信。 过了不久,果然听见洞里老鼠叽叽急叫,乐新何“咦”了一声,感觉声音传的方向不对,往后一瞧,发现后边还有一个鼠洞,十来只小鼠从里面一拥而出,张扬着朝奔门外而去。 乐新何见它们溜走,大不开心,随手抓起一只丢回洞中,然后用木头将洞口封死。那只小鼠在里边叽叽惨叫,过了不久便没了声息。 徐芊蕙笑道:“你真恶毒。”乐新何搔首道:“老鼠天天偷我们米吃,死了也是活该。”徐芊蕙强辩道:“我看这哪有什么米了,再说那小老鼠年纪轻轻的,就算偷了也没偷多少,你这般把它害了,小心要受报应。” 乐新何不知她是存心开自己玩笑,委屈道:“老鼠可坏了,还有刚刚是它们先跳上来咬我的。”徐芊蕙笑骂道:“呆子!”欢笑不已。乐新何见她巧笑盈盈,神态可人之至,心头怦怦直跳。 过了一阵,徐芊蕙忽道:“我好饿。”乐新何亦有同感,道:“我去外边看看有什么野味没。”徐芊蕙道:“别去,会冷死你的。”乐新何全身冰凉,但方才听她喊饿时,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种责任感,道:“不碍事的,你在这好好待着,我马上就回来。”起身出户。 此值春冬交接,万物初醒,山上野味甚少。乐新何强忍寒意,在山里搜寻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见一只肥硕的野兔在草地里溜达。这兔子刚吃饱嫩草,正想返回窝里,乐新何眼疾手快,伏在路中突然杀出,正好将它逮个正着,之后又寻了一会,再不见其它动物影子,索性就在河边将这肥兔料理了,又抓了两条鱼,这才回去。 回到庙里,山僧下山尚自未归,乐新何大声道:“我回来啦!”徐芊蕙见他收获不小,喜道:“你真厉害。”两人遂围着篝火烤起兔肉鱼肉来。徐芊蕙道:“这么烤的肉好吃啵?”乐新何道:“没有调料,味道自然比不上那些烹饪东西,不过要想饱肚子却没问题。”两人沉溺于烤肉之中,于身上寒冷全然不顾,过了片刻,两只鱼烤的差不多,乐新何道:“可以吃了。”将那条大一点的鱼递给徐芊蕙。徐芊蕙接过张口就咬,感觉味道奇特,说不上好不好吃。 乐新何见她馋嘴模样,心里好笑,两人吃完烤鱼,那只兔子也熟得差不多了。徐芊蕙道:“吃不了啦,把它的腿给我就行。”乐新何应是,两人边吃边聊,不一会就把这只大肥兔吃得干干净净。徐芊蕙高兴之余便哼起歌来,还硬要乐新何鼓掌欢呼。时逢乍暖还寒节气,两人身上衣装繁多,一直围着火堆烤到天黑,里面衣服犹未全干,这时山僧回来安排好夜饭,两人想天黑不便下山,今夜恐怕要在此处过夜了,向山僧说过谢谢,便去吃饭。 一过去才知道这里的饭其实就是粗粥,桌上也就两个野菜,难以入口。两人勉强凑着吃下一碗米粥,便不再吃了,与山僧说起话来。那山僧性情内向,在旁只是微笑,并不说话,所以一顿聊天下来,全是乐新何和徐芊蕙在讲。吃过晚饭,山僧便去睡觉。这山庙占地很小,除殿堂外,左右只有两间房,其中一间四面围墙倒了两面,不能住人,另外一间则是那山僧用了。两人没有办法,只得在殿堂里过夜。 严冬初过,夜里寒意尚未退去,两人围着火谈了一个时辰的天,都有困意,不想只有一条被子。乐新何道:“你盖吧。”将被子给了徐芊蕙。徐芊蕙道:“那你怎么办?”乐新何道:“我习惯了,睡得着。”徐芊蕙心里感激,裹起被子在火边睡下。小睡了片刻,房外冷风作起,徐芊蕙受风惊醒,隐隐间看见乐新何缩着身子在篝火旁打抖,便问:“很冷吧?”乐新何颤声道:“还行,不用担心。”徐芊蕙道:“还行?我盖着被子都嫌冷呢,你这样子哪睡得着?”乐新何不语。徐芊蕙道:“要……要不我们一块睡吧,反正我不介意的。”乐新何脸红道:“这怎么可以?”徐芊蕙道:“没事,你别碰到我就行了。” 于是两人睡在一处。一个多月以来,两人形影不离,彼此渐生好感,此刻同袄共寝,心若鹿撞。二人背对着卧了良久,徐芊蕙忽然问道:“你……你睡了没?”乐新何道:“没有。”徐芊蕙道:“我也是,怎么也睡不着。”转过身子,拍乐新何的肩膀道:“要不我们来讲故事?”乐新何转身见她俏脸晕红,心中怦动,道:“我……我不会讲故事。”徐芊蕙道:“那我讲给你听。”乐新何道:“好吧。”徐芊蕙笑道:“这故事还是小时候素姨给我讲的,你听好了。从前啊,在一座深山里有一只小狐狸……” 这个故事本无聊之至,可是乐新何听得很是入神。徐芊蕙一口气讲了三个故事,睡意上来,便靠在乐新何肩膀上睡着了。乐新何听她呼气如兰,心如催舟,荡漾不停,但想二月就要赶赴姑苏应沈关之约,悲从中来,叹了口气。美人依偎在怀,而离别在即,乐新何忧思重重,难辨喜忧。 他浑无倦意,便起身添好柴火,炭火萤萤之下,见徐芊蕙睡态楚楚,心难抑制,偷偷凑上去吻了她一口,忽然徐芊蕙一个翻身,将被子踢在一边,道:“死呆子,看你下次还敢欺负我……我……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乐新何吓了一大跳,见她睡了之后,才明白她是在说梦话,轻轻地道:“蕙儿姑娘,在你心中我是什么位置呢?还……还有我走了以后,你是否还会这样梦着我?”念到此处,心中酸痛,为她把被子盖好,见四周水银泻地,便想出去散心。 刚要出门,徐芊蕙道:“你……你不要走,我……我喜欢……嗯……嗯……”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又睡了过去。乐新何轻叹一声,步出庙殿之外。此时已是丑时初刻,天间寒月无光,山上林深雾远,幽寒一片。乐新何席坐石阶之上,仰望天间冷月,心思起伏,总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忧郁惆怅地在寒夜中静坐良久,不知不觉已到天明。 第67章 兄弟阋于墙 云南,大理,点苍山。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萦云载雪。 寒暖时候,一名少年身裹貂裘,持剑正要下山。忽听身后一人道:“六师弟慢走!”貂衣少年止步回头,见雪地里跑来一人,正是二师兄傅长浩,眉头微皱道:“什么事?”傅长浩行到跟前,道:“师弟又逃课了?”貂衣少年冷笑不答。傅长浩道:“快跟我回去。”貂衣少年道:“我要下山。”傅长浩惊道:“下山做什么?”貂衣少年道:“这你管得着?”傅长浩道:“六师弟应该明白,师父明文规定,不到十八岁不能让你下山。”貂衣少年道:“这是师父给我的规定,且干你什么事?”踏步便要下山。傅长浩道:“六师弟不可任性!”张手拦在前边。 貂衣少年怒道:“怎么,想动手不成?”傅长浩道:“不是这个意思。”貂衣少年道:“那就给我滚开。”傅长浩劝道:“六师弟何苦要违了师父的意思?”貂衣少年道:“我本不想违背,奈何多次请求出山他都不答应,我也只好如此。再说一次,你让不让开?”傅长浩正色道:“不可能。”貂衣少年虎目瞪圆,手中白光如电,薄剑瞬势而发。傅长浩抽剑道:“六师弟当真连我也信不过?”长剑直承剑气,不由辟易三步。 貂衣少年薄剑斜搁,道:“那个问题我不想问第三遍。”傅长浩道:“同样的答案,我也不会说两次。”貂衣少年大怒,薄剑游若飞鸿,直抵对方胸口。傅长浩侧身闪躲,长剑背身后发,剑气袅袅而来,貂衣少年不趋伤害,薄剑横亘变换,正是一招“苍山玉带”,此招剑走腰段,气势轩昂,便如山间云景,连绵百里,竟日不散。傅长浩后退一步,手间长剑平分杀气,正是点苍剑法中的“落泥分雪”。剑气相交,傅长浩腰头攻势因之化解,貂衣少年眉目倒竖,薄剑无视对方守势,直入腹躯重地。 傅长浩见他招式已老,然剑上力道不减反增,气势犹如沧海,后手滔滔不绝,三招之下连退了五步。貂衣少年大声道:“服不服?”傅长浩道:“服了。但你不能下山。”貂衣少年虎目生电,剑招苍莽有劲,便似滇南野马无羁奔跑,傅长浩不敢正对锋芒,连连避退。 两人剑气来往,貂衣少年剑骨铮然,徒攻击而无防守余地,傅长浩一味作防,六十余招过后,貂衣少年剑指心要,直取师兄胸前“鸠尾穴”,傅长浩长剑回救不及,侧身躲避,貂衣少年大喝一声:“着!”薄剑直中生曲,进逼对手左臂。傅长浩退让不及,只觉一股寒风吹入,臂上棉衣为剑所破。 但听身后有人鼓掌叫好,貂衣少年回头一看,风雪中看见百步之外立有四人,当头拍掌者正是自己的大师兄段长安。段长安挟剑于腋下,笑道:“精彩!不愧是师父偏爱的弟子,几日不见六师弟剑法又精深了许多呐。”他身为点苍直系首席大弟子,对这个被师父溺爱有加的小师弟向有敌意,此刻说是赞扬,实则大有讥讽意思。貂衣少年收剑于身后,冷冷地道:“我道是哪家的疯狗在叫,原来却是你们,怎么,今天四只聚在一块,又想咬老子么?” 段长安被他这么一骂,脸面抽搐,甚是难看,腋下剑鞘因怒颤抖。五弟子阮长清道:“郑初豪,你这狗娘养的,嘴巴子吐不出象牙就别乱放屁。刚刚也不知是哪两条疯狗在这疯斗,互咬了一嘴毛。”话音刚落,只听嗖地一声,一把薄剑迎面向他飞来。这剑攻得仓促,准头力道又足,然阮长清亦非等闲,道:“可笑!”正要抽出长剑将之打开,可一探之下惊慌失措,原来腰中鞘里的长剑竟不知去向。 段长安历练已久,此刻顿明其中蹊跷,大声道:“小心背后!”阮长清惊道:“什么?”只听身后一句冷笑,背心已被人拿住,那人道:“滚吧!”将他提起丢在一旁。这过程快不过一瞬,可就是这片刻里变化纷呈,郑初豪在这一剑飞过之间何去何来,竟无人看得明白。阮长清被这一摔,心肺翻腾,吐出一口鲜血便昏死过去。郑初豪接过空中飞来的薄剑,冷冷一笑,骂道:“废物!”貂衣轻拂,将那把刚从阮长清腰里偷来的长剑丢在一边。 三弟子段封与阮长清自小交往,关系匪浅,见好友受伤连忙跑上去安抚。四弟子秦长鸿惊道:“无津问渡?师父竟然把他的绝学都传给了你?”语气甚是不平。郑初豪挺剑一指,道:“能者居之,是又如何?”秦长鸿服不下这口气,又自知不是他对手,冷哼一声,道:“可恨!”退在一旁。段长安十岁拜师,二十多年来,所习之术无一不是门派基础本领,此刻见这位小师弟尚不过十八,师父便倾囊相授,自己身为大弟子反受冷落,心里大骂师父偏心,决定和郑初豪拼个死活,便道:“既然六师弟自负得了师父真传,我俩倒要领教一下。”他想郑初豪用剑不过十二年,纵然师父偏爱传了些上层招式,但自己历练远比他久,再与师弟联手,绝无不胜的道理,大声道:“四师弟,拔剑!” 秦长鸿早想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师弟,此刻又听大师哥发话,心中窃喜,道:“好!”拔剑备战。傅长浩见师兄弟间又起争端,止道:“大师兄,六师弟这野蛮性子你也清楚,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段长安借口推脱道:“伤我师弟,此事岂能轻易了结?”傅长浩道:“都已经这样了,那为何还要再伤一个呢?”郑初豪笑道:“岂止一个?这档子我要将这两厮都伤了。”傅长浩板着脸道:“六师弟不可无礼。”劝说众人收手。段长安气恼,对旁边的段封道:“三师弟,将他赶了。” 段封因阮长清被郑初豪打昏一事甚是耿介,当即道:“很好。”拔剑将傅长浩拦在一边。郑初豪薄剑虚挺,道:“你俩一起上吧!”神态轻浮。段长安青筋暴动,道:“今日便让你死在这儿。”铁剑运蕴风生,平地竖立三道气墙。秦长鸿明白师兄用心,当下袖角出云,长剑动若飞霄,径取郑初豪胸口天突、气舍三处大穴。郑初豪道:“找死!”薄剑弃飞花于不舞,单道而入,剑气仿似大河决堤,一泻千里。秦长鸿长剑刚伸到半路,便被剑气冲开,失了方向。 这招“玉雪飞龙”本是快攻用的好手,此刻郑初豪却用之破防,大不符常理,但见剑气冲荡,笔直插入三口气墙之中,险些就将气墙后的段长安插死。段长安惊道:“什么?可恶!”铁剑收回气墙,退避三步。郑初豪薄剑连云载雾,来去无影无踪,秦长鸿独力难撑,只一招便被打翻在地。 傅长浩见他们三人打闹甚凶,皱眉道:“三师弟!”示意段封让开。段封道:“郑初豪伤了长清,合当受到教训,二师兄若想过去,还须胜了我手中宝剑。”长剑横竖,雪地里顿划开一道十字痕迹。傅长浩倚剑肃立,三横剑气顺势而生,将地上两处攻势尽皆化去。段封喝道:“好!”长剑徘徊风雪之中,雪花纷纷凝聚剑上。傅长浩袖口平摊,长剑斜入雪里,地上白雪全部消融。霜雪分明,两道剑气交碰,天间残雪纷落,顷刻里又将地上染成雪白。 那边郑初豪薄剑长驱深入,剑气连绵无阻,直刺向秦长鸿小腹“水分穴”,秦长鸿躲避不及,挡格无力,不知所措。忽然一阵烈风刮起,郑初豪感受杀气,侧目正见一把铁剑向自己腰口飞来,便弃秦长鸿不顾,薄剑易手而发,将铁剑打回。段长安整肃衣装,伸手接回铁剑,笑道:“自言艺深,我看不然。”郑初豪道:“然与不然,恐怕轮不到你说的算。”薄剑连发九段,段段均有剩余之力。段长安跃避八步,大喝一声:“来!”剑上杀气腾腾,将雪地震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郑初豪神情不屑,薄剑兴尽出手,剑与剑气相遇,只听一声惨叫,段长安大惊道:“师弟!”受创人却是一旁的秦长鸿,他刚才趁两人交战时实施偷袭,郑初豪察觉之下,便将段长安所发剑气引到他身上。这剑气冲劲奇强,差点就要把秦长鸿的大腿切下,秦长鸿吃痛惨号,抱着大腿在地上来回翻滚。 傅长浩见小师弟又伤了一人,很是慌张,奈何段封处处阻挠,无暇脱身。段长安脸色铁青,怒道:“好个郑初豪!”奋身上前,作势要来拼命。郑初豪轻哼一声,全无惧意。段长安剑法虽不及师弟高妙,但习练比郑初豪多出十余年,经验丰富。但见剑光映雪,两人近身斗了起来。第五十招刚过,郑初豪薄剑分回旋转,身旁白雪舞落不停,将段长安围在中间。段长安铁剑横向搁置,一招“横剑摆渡”将雪花击落半片,半片则为己所用。郑初豪貂衣犹若寒铁,薄剑绕雪翻飞,片片雪花飞落玉门,化为一横雾霰。 段长安飞身一剑,把雾气逼散。郑初豪直中取势,薄剑连横六处攻击,似六月飞霜寒冷且异。段长安挺剑盾挡其三,辟易其二,将六处攻势化去五处。郑初豪嘴角生笑,薄剑后势待发,身如雪山野鬼,两步之下踩出八个脚印。段长安惊诧道:“白鹿遗踪?”长喝一声,退开四步。他深知后招厉害,倘若自己不弃此防御,势必会遭后者重创,当即弃小顾大,直面承受第六剑攻击。郑初豪哈哈大笑,道:“日后教你再不能动剑。”人影变化成四,将段长安逼在垓心。段长安怒遏道:“可恶啊!”铁剑环身旋绕,欲将身遭四处要敌杀退。郑初豪笑声不绝,四个方向俱有回声,四把薄剑不避锋芒,对准段长安四处手足刺去。段长安眼露绝望,想从今而后沦为废人,又惧又恨。 突然一把长剑斜直飞过,剑至中路幻化成四,各将郑初豪四个方向的攻路打乱,掷剑人正是十余步外的傅长浩,他本与段封交战一处,此时见小师弟又要伤人,情急下掷剑过来制止,自己却被段封所伤。郑初豪笑意戛止,收剑道:“傅长浩!”段长安惊魂甫定,颤着身子大声道:“我们走。”扶起一旁的秦长鸿退去,段封误伤到师兄,欠身道:“对不起。”抱起地上的阮长清跟着离开。 郑初豪见众人作鸟兽散,甚是得意,但想方才若不是傅长浩打搅,此刻段长安已是个废人,心怨难平,怒目道: “为何出手阻我?” “都是同门兄弟,何故这般不留情面?”傅长浩撕下一片棉皮,草草将臂上伤口包扎好。 郑初豪冷哼一声,道:“笑话,能者岂可与猪狗同流?你下次当心一点。”持剑便朝山门走去。傅长浩道:“六师弟!”走上前来,想要阻止。郑初豪虎目睁圆,没好气地道:“怎么,想步他们的后尘?”傅长浩知他去意已决,叹气道:“六师弟想要下山,我哪拦得住?只是得交代个去处,好让师父放心。”郑初豪道:“姑苏城。”提步登下山道台阶。傅长浩大惊失色,道:“你……你要去大宋?这……这……”踌躇不决。郑初豪步若风行,大声道:“江湖人走江湖路,大理大宋,哪里不是江湖?”哈哈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过山道,顷刻消失在堆银垒玉里面。 傅长浩喃喃道:“小师弟年龄尚小,若让师父知道他远去异邦,这顿惩罚恐怕经受不住。”长叹一句,道:“算啦,暂且瞒过师父,说他到大理城游玩去了……”心中矛盾交织,俯望山下,只见雾霭缠绕山腰,茫茫一片。 第68章 不见复关 暮春二月,初三。 吴中,花草,姑苏城。 沈莫扬打个哈欠,提剑走下楼梯,大声道:“小二,差个人将这信送到越州去。”店小二知他蛮横不讲理,小费都不敢过问,接过信连连应是。沈莫扬点点头,又打个哈欠,也不叫上早饭,径直出门。 晨寒时候,街上人群如织,很是热闹,沈莫扬整了整头上的狗皮帽,向东城墙上的红日伸个懒腰,心道:“该死的乐呆子,都过三天了竟然还不到来,老子要是饿死,做鬼定和他没完。”原来他二月初一来到苏州,进了客栈才发现包中银两竟不翼而飞,红着脸强逼店家赊了间房,掌柜初始不想给他开,结果沈莫扬一怒之下拔剑想要杀人,掌柜的怕他吓了客人就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在楼上的偏房居住。可沈莫扬毕竟不是脸厚之人,白住了三日,自知理亏,不敢再在店里白吃,于是每日三顿少两,多来那顿还是拣别人剩饭充饥,没吃到几粒米,三天下来,肚子对主人大为不满,经常怪叫,沈莫扬也没办法,但想乐新何不日将至,正好借用他的盘缠度日,哪知过了三日那呆子还没消息,方才着急起来。 时下正值惊蛰节气,鸿雁初来,草木萌动。沈莫扬在大街上晃悠一阵,饥肠辘辘,便到一处包子铺前问道:“这包子怎么卖?”卖包子的道:“便宜着呢,两文一个。”沈莫扬点头道:“是蛮便宜的!”拿起一个包子张口就咬去一半。卖包子的笑道:“好吃吧?”沈莫扬道:“不错!”将另一半吃下就要走人。卖包子的连忙将他拉住,道:“客官,两文钱。”沈莫扬道:“先给我记着。”卖包子的道:“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沈莫扬怒道:“不就两文钱,你叫什么劲?”卖包子的体格健壮,见他耍起无赖,知他是来吃霸王包的,捋起袖子喝道:“小子,不要欺负穷人,穷人也是有面子的。”沈莫扬道:“得罪了老子,有面子也给你打没。”提剑在板案上一拍,这掌力道浑足,蒸笼里的包子受震都飞了起来。卖包子抬头仰望天上的包子仨,顿时傻了眼。沈莫扬道:“还要钱么?”卖包子的知道遇上了高人,连道:“不要了,不要了。”沈莫扬哼了一声,在蒸笼里拿了两个包子转身走开。 走不到三丈路,两个包子吃完,沈莫扬拍拍肚子,犹有饥感,掉头又想去那包子铺上拿,却听前面一人道:“你还嫌抢人家的包子不够么?”沈莫扬闻言惊诧,定睛看清是客栈里的那两名铸剑庄弟子,前日自己与小二有了矛盾,在客栈里闹事,就是他俩过来插手,当即道:“卖包子的又不是你们老子,也管得着?”那人正要还口,右边那青年将他止住,微笑道:“仁兄怎么称呼?”沈莫扬摇头不答。那青年道:“在下铸剑山庄史茂星,这位是我师弟占茂云,今日有缘相见,还请仁兄通个姓名。” 沈莫扬道:“怪了,打铁的不待在铁匠铺跑到街上来干嘛?”占茂云怒道:“来打狗的。”沈莫扬脸色一青,右掌已按住剑柄,道:“把这话收回去。”占茂云道:“也行,只要你将那三个包子吐出来。”沈莫扬眼布杀气,道:“很好!”手中油生劲力,鞘中宝剑径直飞出,占茂云不及闪避,被剑柄扎扎实实的打中胸口,顿时大怒,喝道:“今天这狗我是打定了。”拔剑便朝沈莫扬刺来。沈莫扬冷笑数声,上前将秋风剑接回,随手一扬,把这剑打开,道:“这等武艺也敢对我出言不逊?叫你们关师哥来吧。”占茂云道:“教训你这小子还轮不到关师哥动手。”铁剑回报,就地取势,一条铁剑晃出数条影子,分罩敌人胸口期门、日月十余处穴位。沈莫扬轻蔑道:“越女采莲?就你,还不够格。”秋风剑牵衣萦转,三尺寒意聚收刃口,含蓄待发。 占茂云道:“什么?这是……”史茂星道:“灞陵伤别?他是沈莫扬。”占茂云道:“原……原来是你。”剑上顿少了几分气力。沈莫扬道:“不错!”秋风剑放任自游,刃上杀气便如滔滔江水,东流不止。占茂云惊慌交集,道:“这……这……”铁剑脱飞,被剑气逼入死境。史茂星关心师弟安危,道:“西侠客还请留情!”腰间重剑应声出鞘,将沈莫扬九处攻势架在一边。沈莫扬剑眉一皱,道:“剑既出鞘,便无收手之说。伤他,还是伤你?”史茂星道:“敝师弟年岁尚幼,无知冒犯,沈兄何必理睬?”沈莫扬道:“年轻人狂妄无据,还得留个记性。”秋风剑油生一股冲劲,将史茂星震到一边,一招轻疾,直接指向占茂云。 占茂云惊呼:“关师哥救我!”沈莫扬听到一个“关”字,心口一窒,暗道:“关茂魁果然来了。”想到他一到来,自己以一对三,难有胜算,剑招不禁缓了一下。占茂云趁势在地上打个滚,避开秋风剑的锋芒,笑道:“我骗你的。”沈莫扬脸色通红,骂道:“兔崽子,今日你休想活命。”秋风剑携裹西碧,若风走天涯,流连而不思退返。占茂云笑声忽止,想要再打一个滚儿,已然不及。史茂星道:“师弟让开!”重剑径取其锋,将这招御去大半。沈莫扬道:“决定舍身护人是吗?”史茂星道:“若沈兄定要伤人,小弟唯有如此。”沈莫扬冷冷一笑,秋风剑斗转锋芒,直取史茂星腰段。 史茂星早闻其名,知剑术远不及他,道:“师弟,我们一起上。”剑走直路,不避秋风剑杀志。占茂云道:“好!”拾起地上铁剑,同师兄并肩而战。沈莫扬面无惧色,运剑缓有其疾,柔有中刚,虚实以对。史茂星被剑气逼到绝境,但心志坚决,重剑背水而出,这剑发于险地,力道浑厚,便似涧底松树,虽贫寒低卑,却有百尺十围之大。沈莫扬剑挟秋风,招招镇定且不留情意。史茂星剑至中路,反寻不到半处可攻之地,只好罢手。占茂云见他迫得师兄不败而败,心中又惧又怒,大叫道:“受死!”铁剑乱里横冲,直逼沈莫扬肩井。这招“避难投吴”是铸剑山庄入门剑艺七十三式之十七,多为乱中求势,杀伤力并不见强,却是占茂云习剑来最得意一招。沈莫扬张眼一瞥,见这剑不软不硬,无半丝可取之处,又听他出口托大,颇是不喜,反骂道:“受你娘!”秋风剑独带风雨,仿佛隔夜花落有知,占茂云铁剑不等贴身,就被剑气打飞,将道旁包子铺上的蒸笼撞个颠倒。 史茂星听师弟惨叫,关心生乱。沈莫扬道:“你也想飞过去么?”剑法随风潜入,进取史茂星腹地。史茂星稳住情绪,重剑当胸,将这剑御去。沈莫扬道:“剑法尚可!”秋风剑一横萧瑟,剑气传吟恍若隔水送波。史茂星道:“过奖!”重剑回锋,势如登山临水,送晚将归。二人斗剑良久,占茂云在一旁再想上去帮忙,奈何那卖包子的死活不让他走,要他就地赔了蒸笼的钱。过不多时,史茂星剑行僵地,断己后路而陷沈莫扬于被动之中。占茂云见这招“专诸刺僚”运用甚妙,扬剑高叫:“妙极!”沈莫扬脸色漠然,道:“自寻死路!”秋风剑后发而至,剑气欺凌如西风大作,多有肃杀之声。 史茂星感剑气惊鸿,脸面失色。但听远处一个声音道:“好一招‘白露为霜’!”声未至而剑先至。这剑由远而来,速度、力道均有剩余,三人却察觉不到半分杀气。沈莫扬剑眉横动,秋风剑初一收手,一把竹叶剑已在剑上旋绕不停。沈莫扬虚目有神,道:“丰城公西玉?”那人哈哈一笑,道:“正是。久别重逢,西侠客别来无恙!”身影乍现,竹剑回归主人之手,一名穿着白碧衣裳的青年已站在沈莫扬身侧。史茂星初脱险境,道:“是他!”神情颇是端敬。沈莫扬冷冷道:“恨今日在此相逢!”秋风剑作回风状,剑章聚而攻取其一,招式凌厉犹如西北寒秋之风。公西玉惊奇道:“沈兄弟何故如此?”竹剑起于东隅,将秋风尽收无形当中。沈莫扬道:“西风源于它山,不能不攻玉。”剑偏西左,轻取半落芫华。公西玉道:“西风无处不在,瑕玉岂敢攀敌?西侠客有话好说。”竹剑避锋芒于不避之地,风闻之消沉,便若厉风经松竹呼啸而过,却无声遁于山水之间。 沈莫扬见自己两处攻击尽被他的青竹化解,怒火焚烧,秋风剑陡变颜色,意境气势磅礴,好似身居高楼之上,登临送目,见天涯与黄昏无边。公西玉剑御长风,竹上青扈绕沈莫扬纷舞不停。沈莫扬眉毛一皱,身有退意,剑气由攻化守。公西玉道:“相逢已过三招,沈兄可否收剑陪故友一叙?”沈莫扬淡淡道:“难!”秋风剑上一片苍然,欲扭转被动局势。公西玉道:“就算是兄弟输了,行不?”沈莫扬不答,剑上频生芙蓉,虽处下风可杀志却依旧不改。 公西玉知他好胜心起,只苦于此处市集之间,打斗务必会惊扰了民众,甚是多虑。二人过了二十余招,公西玉竹剑轻灵,易正从偏,似刻意避让,然出手缥缈,批亢捣虚,时时将对手攻势逼回,这其中到底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沈莫扬手握三尺秋风,来似秋雁纷飞,去如长风万里,剑法厉且多寒,时有妙手杀出,虽均被公西玉以导疏之法牵制,可剑气如霄,亦不可轻视。两人相战正酣,忽听道上骏马嘶鸣,公西玉侧头一看,见路上行来一队官兵,当头一位将官驾马赶来,大声道:“二位侠士且请住手!” 第69章 君子至止 二月初三,辰时卯刻。 姑苏地,杨柳间,乐新何牵马行过城南。 小桥下流水依依,乐新何孤立桥上,痴痴地望着水里那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少年。 他突然觉得水里的那个少年很傻。 那日他与她在孤山上过夜之后,次日清早便告诉她二月份他要去苏州,她听完就哭了,躲进闺房里一天都没出来。当时他心里也很矛盾,对于这个心爱的地方他何曾想过离开呢?但毕竟是没有办法。 那几天内,她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其他人也不如从前那般热情,于是他寝食难安,坐立不安。 他其实并不想走,她也很想把他留下,然就是同样的心思,在那个春风早行的清晨,他离开了她,而她却没来送别。 如今他到了自己事业中的第一个场所,在这个春风早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个下雪天里她在断桥上说的话,心痛不已。 无奈的事莫不过孤独,而最无奈的,莫不过是自己要去选择它。 选择它不一定是个错误,但必定很痛苦,彼此都是。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乐新何悄立桥头,无语凝咽。 蓦然中,一把长剑逆风飞来,稳稳插在桥头扶栏之上。乐新何大叫一声,受惊醒神,见这把剑细长有度,正是沈莫扬所配的秋风剑,侧身回望,果见沈莫伫立桥下,当即喜出望外,大声道:“沈大哥!”奔赴桥下,将秋风剑送还。沈莫扬脸上表情复杂,傲然接过佩剑,道:“我道你死在路上,来不了呢。”乐新何道:“不好意思,有些事耽搁了一阵,让沈大哥久等了。”沈莫扬不答,提步就走,乐新何跟在后边。 两人前后而行,一路上时有少女向乐新何抛媚,沈莫扬老大不欢喜,其实他长相不比乐新何难看,个头反还高他一寸半寸,只是穿着甚是简朴,和乐新何这个刚出富家的子弟没得相比,于是他越想越气,到后来路旁几名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沈莫扬以为他们是笑自己穿的难看,剑眉倒劈,回头大声骂道:“狗娘养的乐呆子!”乐新何被他这么突然袭击,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听他辱骂自己先人,颇为生气,道:“你……你干嘛骂人?”沈莫扬道:“你他妈的在我爹面前装孙子,在外边倒是快活起来啦?”乐新何道:“我哪快活了?”沈莫扬道:“娘的!当时你在山上那副贱样呢?怎么到了这里反倒穿得这么好来啦?” 乐新何解释道:“我……我……这衣服我本没打算要,是……是杭州城的一位姑娘硬要替我买的。”想到昔日与徐芊蕙相处的时光,心头一酸。沈莫扬冷笑道:“怪不得了,我道你那几日怎么定要下山,原来并不是去找什么爹爹爷爷,而是要去勾搭人家的闺女。”将剑一指,道:“这还不快活?”乐新何有口难辩,道:“沈大哥误会了,小弟下山除了打探祖上消息外别无所图,只是那日下山遇上了两个贼人,多亏了那位姑娘相救,才免于厄难。我……”想要分辩,苦于一言难尽,不能说个明白。沈莫扬听的厌烦,心里认定他干了坏事,道:“啰里啰嗦的,真像个娘们。不就搞了个姑娘,有什么好解释?”乐新何又要言辩,沈莫扬最怕他嘴巴唠叨个不停,赶紧将话打住,道:“别说了,单说你身上带了多少钱?”乐新何从马背拿下一个包袱,道:“全在里边。”沈莫扬伸手拿过,只觉手里一沉,里边竟有两百两重,他不知这是徐子长给乐新何饯别的,只想是乐新何上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财色双收,心中甚是嫉妒。乐新何道:“这些钱够不?”沈莫扬自出道以来,在手的银子顶多也就十多两,此时掂量着如此庞然数目,很是心慌,却强撑门面道:“勉勉强强啦!”转身就走。 太湖边,伍子胥墓。 湖风袭来,钟离青迎风而立,鬓角华发如雪,三千烦恼尽皆飘扬。 “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乎!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钟离青手握书卷,喃喃自语,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易经》之外,还有如此可读之物。可惜这六十余年,我独尊易术,竟未发觉此中奥秘。难道真如主公所说,我天性偏激,到如今仍是从前那般固执吗?” 古墓萧索,青衣如故,钟离青默然独立,背上长剑噤若寒蝉。这时一对夫妇携伴走来,在伍子胥墓碑前跪拜。这二人打扮朴素,当是城外的农民无疑,钟离青见他们满身的包袱,大有背井离乡意思,甚是奇怪,一问之下才知近年来苏州物价日增,城外百姓渐难维持生计,这几天已有几户人家搬出去了。钟离青想城中经济失常,必是官吏之责,又问城里为政如何。那夫妇摇头不知,只是说苏州风气不太好,阵前听说城里好些人户失了银子,便匆匆离去了。 钟离青心道:“自古而今,吴中地带富庶有余,百姓徒增不减,为江南运作之重镇,今城中频生异象,何以朝廷未加责问?这其中实情,有必要深入才是。”凝视碑文,只见上面字迹模糊,想是千年来风霜欺凌青冢,将上头的文字抹去了。钟离青道:“伐楚灭越,绩盖春秋,千秋功名奈何鸱夷饮恨?伍公刚烈,后来人钟离青冒昧打扰,就此别过。”在墓前长鞠一躬,便投东进城。 初行不到半里,背间长剑轻颤,只因身后传来一股血腥气。钟离青眉目生电,道:“血味重而不浓,死伤必在一里之外。”细辨方位,正是那对农民夫妻去向,钟离青道:“不好,定是遇上了匪人。”脚踏青萍,直追了过去。追过半里路程,血腥味甚浓,隐隐中听见前方草丛里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且将他们好好葬了。”钟离青知那对夫妇已遭毒手,恨意萌生,背上长剑出鞘,收入掌间。但听草丛里一声惨叫,钟离青提剑行入丛中,朗声道:“乡里鄙人,身不带一厘半分,诸位却对他们狠下杀手,于理于据,于法于德,于泰,于否,于人父子,于人昆朋,于道上行规,于伍员墓碑前,兹事岂能说得过去?” 身与声俱如惊雷,丛中十多个人物均吓了一跳。当先一中年男子沉声道:“这世上说不过去的事很多,杀两个人再平常不过,道长何以偏要趟这浑水?”钟离青闻而眉折,眉心陷入恍如额生三目,道:“某非好事之人,不平则鸣而已。”细目打量,见这人面如蓝靛,灵台低沉,身上披着一件大白衣衫,甚是有神,问道:“依阁下的打扮来看,阁下不像草莽中的不义之辈,我向来不欺无名,报上身份吧。”白衣中年道:“剑在道长手里,杀与不杀悉听尊便;可嘴长在我身上,说与不说却由不得道长做算。”他见这道士无声息中就伤了自己一名弟兄,知他武艺极高,是以生了死念。 钟离青道:“我不杀你,但阁下须得给我一个杀他们的理由。”白衣中年冷冷一笑,道:“我的结果就是要他们死,如何?”钟离青道:“若如此,则阁下不得生。”长剑同青袖齐发,剑气横野,如登临苍山之一啸。白衣中年赞道:“好。”腰口朴刀开封,想要把这道剑气挡于身外,却不料此剑看似一面,实则变化多端,剑到中路陡然变异,将自己后路全盘打乱。其余众人见他吃了个败招,纷纷想要上来助阵。白衣中年大声道:“不可上前!此人武艺已臻化境,多留一人便多丢一条性命,大伙快快离开。”众人不肯,齐声道:“门主,那您……”白衣中年且战且退,道:“我今日命丧于此,全当报应,死的也算值了。这人剑法虽高,但我也撑得了几个回合,你们逃命就是。”众人踌躇不决,白衣中年厉声道:“还不快走,想要亲眼看到我死么?”众人慑于威严,将地上伤员抱起,慌忙向西去了。 钟离青见此人视死如归,心生敬意,但想他无故杀害平民,这事却不能饶过,长剑三分而往,将丈外两名逃跑弟子的大腿割伤。白衣中年听到手下惨号,心眉俱忧,刀路顿生破绽。钟离青道:“以这十多人的性命为注,只求一个原因,阁下?”剑指其害,如厉风起于东南,逆于北方。白衣中年道:“杀人之事,全是我一人的计划安排,他们只不过做个旁观罢了,所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这个道理道长应该明白。”朴刀虚掩却难避剑气锋芒,左手立时受创。钟离青本就无意为难那些弟子,此刻又听他这般言语,心头一软,便不再伤人,道:“那以阁下的身名做换,如何?”白衣中年道:“将死之人,不敢奢求,道长不用多说。”朴刀似守而攻,一刀之下连退三步。 钟离青叹气道:“可惜!”剑若沉花,去路一片坦荡。白衣中年或避或退,三招之下身负三道剑伤。钟离青知其锐气尽挫,摇头道:“杀人偿命,阁下好好去吧!”长剑取离坎交接之处,剑气滔滔如江海,迫及对手身躯三百六十余处穴位。白衣中年自知将死,却不肯坐以待毙,当即步走异端,身形如飞于草上,一口气将百多处攻势避去。钟离青脸色骤变,道:“步袭风法?你是李教主的人?”长剑撤手,近两百条剑气霎时消亡。白衣中年得脱死境,心生喜意,但想自己急中求存,动用绝技,导致对手认出身份,又懊悔不已,颤声道:“你……你是‘鬼剑神卜’钟离青?”他想此人竟认识教主,决计不会是一般人物,又见他一袭青衣,所以猜知。 钟离青低头不答,长剑脱手飞入背中鞘内,道:“你走吧!”白衣中年听毕惊喜,道:“为何不杀我?”钟离青不言,躬身将地上那对夫妇的尸身抱起,径直走开。白衣中年心道:“向闻钟离青嫉恶如仇,此番擒我而后纵,难道其中有诈?如今我身份暴露,为防他尾随跟踪,这阵子可不能再回太湖了。”随手将身上伤口扎好,眼见钟离青身影已远,便向东往城里去了。 第70章 声闻于野 是日天高云淡,沈莫扬既有乐新何包里的银两撑腰,走路昂首阔胸,大有财大气粗的架势。二人在街上吃过三碗葱油面,便来到城西的匀吴客栈。 乐新何道:“沈大哥住在这里么?”沈莫扬不答,径直走入,问店小二道:“喂,刚才见没见几个年轻人上楼?”店小二本在收拾桌凳,一见是他,鄙夷道:“是你?你还欠我们房钱没给。”浑不把沈莫扬的问题当一回事。乐新何奇道:“什么?沈大哥你为什么不给他们钱?”店小二道:“穷小鬼呗,哪来的钱?”沈莫扬被他扫了面子,脸色甚是难看,骂道:“娘的!”操出宝剑就想杀人。店小二最怕他乱来,一见他手往下探便闪得老远,乐新何连忙道:“沈大哥不要动粗,钱我帮你付。”沈莫扬心想这呆子也欺负老子没钱,更是难受,推开乐新何,上来就要将店小二刺死。 忽听楼上一人笑道:“沈兄又在闹什么脾气?”乐新何抬头一看,却见楼廊上站着一位白碧衣衫的青年,心道:“是他?”沈莫扬道:“老子不爽,干你什么事?”公西玉道:“言者无心,便饶他一回如何?”沈莫扬冷哼一声,道:“下次再敢胡说,老子废了你。”向乐新何道:“把钱给他。”乐新何应是。公西玉笑道:“两位上来吧!”转身走入背后的客房。 两人刚上楼梯,便听楼上公西玉道:“玉剑兄真的不来了么?”一人道:“实在不巧,关师兄自去年便专注于铸剑之法,近来几月一直在北山炼剑,难以脱身,还望公西兄海涵。”正是史茂星,随即占茂云又道:“正是。临行之时,二师哥特地叮嘱我师弟二人,说辜负了公西兄的盛情甚感自责,待剑成之日,定携带此剑前往丰城致歉。”公西玉道:“若如此,恕玉惊扰了。”史占二人道:“公西兄哪儿话。”沈莫扬听毕动容,眼光中轻蔑之意更甚。二人进入客房,房中八处席位,分列四方,史茂星、占茂云抱剑北居,欧阳析、申屠风侍于西向,除东面有处虚位外,南边两个位置也没人坐。沈莫扬一瞥座上宾客,将剑搁于南首,盘足而坐,乐新何趋步行礼,跪坐其下。 公西玉孤坐东侧,道:“西侠客何故晚到?”沈莫扬道:“晨食未进,岂可因诸位而误之?”语气颇为不恭。占茂云早看他不惯,听毕拔剑而起,道:“早闻闽浙盛产蛮夷,今日得见,果然不假。”沈莫扬道:“人言淮泗间雌鸡善鸣,却也不是虚话。”右掌在案几上一拍,案上秋风剑顿间起立。公西玉笑道:“同是剑道朋友,两位何必如此见外?”占茂云道:“大伙等了他半个时辰,他却说我们耽搁了他吃饭,他……他分明就是个穷鬼,以往早饭都不吃的……”沈莫扬被他捅到痛处,脸色铁青。史茂星识得大体,知公西玉言外之意是要师弟卖他一个面子,当即沉声道:“不可多嘴!”占茂云见师兄责怪,又见公西玉一脸严肃,将话硬压回去,道:“算我没说。”收剑坐下。公西玉长松口气,向沈莫扬道:“西侠客,请了!”沈莫扬冷笑一声,将秋风剑撤回。 乐新何早知沈莫扬脾气甚坏,苦于身份低微,不好出言劝解,此刻见事态缓和,很是高兴,忽听公西玉问道:“这位仁兄是?”乐新何抱礼道:“在下洪州乐新何,身卑名微,让诸位见笑了。”公西玉道:“不敢。江南这地方,但凡姓乐的人都不会差。”沈莫扬眼一斜,道:“姓沈的便差了?”公西玉哈哈一笑,道:“哪里?西侠客不要吹毛求疵。”沈莫扬不言。史茂星道:“江南乐氏确实不凡。泰州铸剑庄史茂星,见过了。”乐新何道:“过奖!”占茂云抱拳道:“泰州占茂云!”申屠风道:“华夏宫申屠风。”欧阳析搔头道:“我……我叫欧阳析。”乐新何道:“久仰!” 公西玉听到“乐”字,感慨良多,忽然叹息道:“想乐逢新前辈生前为天下黎民劳碌奔走,死后天下人却不知其青冢于何处,玉身为用剑之人,深感耻辱。”史茂星道:“正是。乐大侠集国家忧患于一身,尚且坦然而受,我等居于安宁之中,反而自觉烦恼,实在有辱剑志,可恨,可恨。”乐新何听闻他们诉说祖父功绩,颇感自豪,然念及祖父生死难料,又悲不自胜。却听西边申屠风道:“乐逢新剑术超群,我并不否认,然所谓国家黎民云云,诚实不然。试想他无权无势,仅以布衣之身干预军国大事,未免过于荒唐,便算他真有护国之心,可南唐终究还是为曹潘大军所灭,既然故园已毁,那何来功劳之说?再有当年他擅闯真德殿,伤我宫中前辈八十三人,害我华夏宫威严扫地,也为钟离青那狗贼离宫出走创造有利条件,如今华夏四宫分立,乐逢新实是罪魁祸首,哼哼,如此之人,也值得各位凭吊么?” 一言毕而满座无声,乐新何听他出言侮辱祖上,便想拍案而起,沈莫扬怕他因此显露身份,摇头示意他别动。公西玉深吸口气,道:“生前身后,岂以成败论英雄?纵使前有深渊险壑,然向往在彼,虽身死而不能至亦何足道哉?更何况真德殿一事全属误会,事后乐大侠自主请罪,宫人也原谅了他,至于后来宫人纷立,华夏四宫,均为意外中事,与乐大侠毫无瓜葛。风师弟可不能赋诗断章,穿凿附会。”乐新何道:“正是。胡不闻知其不可而为之?昔孔仲尼欲兴复礼乐,明知任重道远依旧毅然前行,虽累累如丧家之犬然精神不改,终其一生为之不遗余力,此何其不易哉?概孔、乐两位前辈身前所为,以仁为己任而已,如斯者,虽死犹生,虽败犹荣,后辈岂有不凭吊的道理?”申屠风冷笑不言。 公西玉道:“敝师弟无心之言,大家不必在意。忆往昔乐大侠仗游四海,忧人之忧,急人之急,那是何等风范。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江湖已没这样的人物了。”长叹口气。史茂星道:“公西兄何必怀古伤今,想天下之大,何患无英雄?”占茂云道:“不错。小弟以为公西兄为人坦荡,英名布施草莽,不出二十年定可与乐氏比肩。”公西玉抱拳道:“承蒙占兄弟美言!但玉萤烛之光,不敢与日月争辉。更何况顶峰只容一人,在座诸位俱为辈中翘楚,即便玉有此心,也没这样的实力。”占茂云摆手道:“诶,公西兄以竹为剑,一手‘九竹随风剑’已到了凭空疏导的境界,怎是我辈所能及?”公西玉笑道:“占兄弟这话就不对了。顶峰论武,哪能光凭剑法说话?想当年楚庄王陈兵洛水,问鼎之大小轻重,答曰:在德不在鼎。即便抛开武德不说,单说武艺超群之辈,江湖中俯拾皆是,占兄弟这般抬举公西某,也不怕一旁的西侠客笑话?” 沈莫扬道:“不敢当。若论剑法,沈某自知逊你一筹,可剑青兄不要高兴太早,同辈中比你得上的,却也大有人在。听闻点苍山郑初豪已经下山,他日二位狭路相逢,自有分晓时候,又何必在这坐而论道?”史茂星惊道:“什么?郑初豪下山了?”公西玉道:“西侠客所言不虚。玉去年行走川地,恰好遇上点苍派的一位朋友,便借他之口邀郑兄弟到苏州玩玩。前几日听闻有个少年在淮水一带伤了几个逍遥谷的弟兄,想必那就是郑初豪了。” 史茂星道:“这倒奇怪,听闻点苍派教规甚严,弟子不到二十岁不可下山,这……郑兄弟恐怕还不满十八吧?”公西玉应是,道:“郑初豪虽然年少,然他剑法尽得游若白真传,同门之中无出其右者,游若白鉴于他剑术超凡,破例在他身上减了两年,十八岁便准其下山。”史茂星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有公西兄盛情邀请,为何他不来赴约,反而孤身北上?”公西玉哈哈一笑,道:“这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史茂星道:“郑初豪以往虽未曾踏出山门,但人人都知他性情桀骜,自负剑法了得,待人无礼节可言,难不成他这般做法是想故意怠慢我等?”占茂云道:“若真是如此,日后遇见这小子,我非教训教训不可!”公西玉道:“年少时轻狂一点,本就应当。” 突然间门外走进一名书童,问道:“打扰了,请问哪位是公西侠士?”公西玉起身道:“在下便是。”那书童道:“我家先生已到了楼下,小的特来通报一声。”公西玉大喜,道:“快请!”那书童点头退去。史茂星问道:“这……难不成公西兄还邀了其他朋友?”公西玉应是,道:“实不相瞒,玉邀四位长途远来,图的并非赏游消遣,而是有件关乎国家的大事需要各位同担。”众人听毕心惊,史茂星道:“关乎国家?那是什么事?”公西玉道:“方才知情人未至,玉也不便启齿,现在此人来了,玉就多说几句。如今的苏州危如累卵,盖其中缘由,全为知州吴令孝徇私枉法,贪图脂膏之罪……”史茂星道:“若吴令孝真是为官沆瀣,朝廷自会降罪于他,时下朝廷不言,我等一介布衣去干预朝政,只怕不妥。”公西玉道:“可恨这吴令孝隐藏甚深,休说朝野之上,就是此地百姓十有八九都说他是个好官。天幸玉去年在川中偶遇一位苏州旧吏,从他口中得知苏州有此危机,又暗中调查,发现其中确有蹊跷。今日玉召集诸位来此,便是要与各位戮力齐心,将此丑事公之于世,把这些乱臣贼子绳之以法。”史茂星沉思片刻,道:“若事态真如公西兄所说,兄弟我愿效犬牛之劳。”占茂云道:“不错。”正说着,一位中年男子行礼进门,道:“公西侠士,各位英雄,鄙人韩章益见过了。”却是去年秋日在剑门关驿道上为雷无正所救的囚犯韩章益。 第71章 无言不疾 公西玉上前道:“先生远来辛苦,且快坐下。”虚东位以待。韩章益道:“客气了!”拂衣坐下。乐新何见此人三十七八年纪,头戴一顶皂纱帽,身披大袖袍,一看就知道是从大户出来的有识之士。公西玉偏坐侧席,举目四望道:“何不见雷兄弟?”韩章益道:“实在不巧,辟儿自从去了汉口便未曾与家中通过消息,所以没有赶来。”公西玉点点头。史茂星道:“二位言中之人,莫不是汉口公子雷无正?”韩章益道:“正是。”公西玉道:“韩先生与雷公子的父亲乃是生平至交,各位都是雷公子的朋友,却也不必见外。”韩章益道:“公西侠士所言甚是,还不知各位英雄的大名?”史茂星道:“不敢当。在下铸剑山庄史茂星。” 六人介绍过身份,韩章益道:“韩某带罪之身,承蒙各位不弃,施以援手,韩某很是感动。”说罢沉吟欲泪。公西玉道:“哪里话。先生命途多舛,遇上奸邪小人,恨不逢时而已,却又何必妄自菲薄?”史茂星道:“正是,韩先生有话就说,不必客气。”韩章益长叹口气,道:“实不相瞒,韩某自幼背读诗书,一心想为国效力,所幸天不负辜,三十岁时考中进士,始入殿朝,治平之志得以遂望。三年前,韩某右迁苏州通判,知事一州,虽不敢说日夜呕血操劳,却也是尽心恪守,不敢有丝毫怠慢民意处。去年三月,韩某初断案牍,赋查钱谷,却发现账簿数目很是奇怪,是夜详细验算,竟发现州库中竟有大半钱财莫名消失……” 史茂星惊奇道:“岂有这种事?”韩章益道:“是啊,当夜韩某心惊胆寒,惊恐万状,但想一州赋税不翼而飞居然无人察觉,兹事恐怕与知州吴大人脱不了干系,连夜便往州府赶去。”史茂星道:“韩先生此去不是自投罗网么?”韩章益叹息道:“史英雄明见。只恨韩某当时糊涂,误判了情由,不然也不会有此番恶报。”乐新何忽道:“在下听闻通判一职是由皇上亲自委任,权势虽不及知州,却有专断之权,韩大人那时为何不直接向中央禀报此事?”韩章益道:“韩某当夜何尝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怎么看吴大人也不像这等人。” 史茂星道:“韩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韩章益道:“诸位不知,韩某与吴令孝同事两年,深知其为政严明,绝不像贪图富贵之辈。”众人大惊失色,占茂云道:“这如何可能?”韩章益点点头,道:“韩某顾着这个念头,便赶往州府,一路上只盼是笔录有误,好和解此次纠纷,却不想刚入府门,便被吴令孝下令拿住,韩某不明所以,道:‘吴大人这是何故?’吴令孝道:‘韩大人来的正好,本官正想差人请你去呢。’连夜审问,说我贪污库银四百万贯,硬要韩某招认。”占茂云骂道:“这狗官倒是贼喊捉贼了。” 韩章益道:“韩某空负一腔冤屈,百口莫辩,但也知道大丈夫宁可头颅断,也不能担负这误国罪名,因此断不招认。吴令孝也没办法,便上表朝廷,结果朝廷批文下来,命抄我家产,家眷悉数充公,韩某则是刺青流放梓州。”史茂星道:“我只道那狗官可恶,却不想朝廷也昏庸无能,也不审查缘由便来定案,那朝中必定有吴令孝那厮的后台。”韩章益摇头道:“各位不知,此番判罚虽然不合情理,却是恩师的想法。试想若论贪污四百万贯的罪责,仅仅流放边疆未免判的太轻了。恩师在朝为刑部侍郎,又与皇上有私交,知此事若传说出去,江南必生祸乱,学生自也难逃一死,便劝说皇上批道公文,命令吴令孝据此行事,不可张扬。” 史茂星“哦”了一声,点头道:“幸亏如此,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先生因此事流放他乡,不知是如何脱困的?”韩章益道:“说来惭愧!韩某自小与武昌首富雷德祖同窗,关系匪浅,这次德祖兄闻我遭灾,动员了数百人,非但在剑门关前救下了我,便连韩某的家人他也全部救了下来。”史茂星道:“武昌雷家世代为官,家资以千万计,想要搭救先生家眷想也不难,但先生为朝廷重犯,这档子关系可不是光凭钱物就能理顺的,不知雷大爷又在其中运用了什么手段?”韩章益道:“这……”面有难色,难以作答。公西玉道:“哦,此间原因玉都清楚,就由玉来说吧。去年秋日,玉受师门之命前往江原调查十年前川蜀作乱一事……”占茂云奇怪道:“作乱?川蜀何时乱了?”史茂星扰他插嘴打诨,恼道:“你听话便只听半边,公西兄说的是十年前李顺王小波起义那事。” 公西玉点头道:“正是。淳化四年,两川大旱,官府不恤民情,赋敛急迫,农民不得自保,遂生起义。起义历时两载,终被朝廷平息,然起义军首脑李顺却在战后不知所踪。去年恩师听闻川中有人想借李顺之名作乱,玉因此前往探听。”占茂云道:“那结果怎么样?”公西玉苦笑道:“一去才知此事出于好事者之口,并无实在根据。”史茂星道:“可恨朗朗乾坤无事,却有庸人自扰。”沈莫扬见韩章益表情复杂,知其中必有隐情,道:“剑青兄不忙着颂己功德,单说韩先生是如何获救的。”公西玉笑道:“不急。自九月出了丰县,玉一路赶往江原,在剑门关前却遇到了汉口的雷公子。”史茂星道:“公西兄遍游天下,交得的朋友倒是不少。”公西玉道:“过奖!” 沈莫扬忽然道:“向闻公子刀有三好,好佩刀,好《诗经》之《七月》,好薄幸青楼女子,可惜为人自视清高,没甚朋友。这趟川西之行,公西兄之所以能够同浪子结交,想必之于花丛蔽渊、云雨风月场所没少去吧?”声道冰冷,座上座下之人听毕变色。公西玉哈哈一笑,道:“西侠客取笑了,玉生活二十又一年,尚不知女子是为何物。再者雷公子虽好风流,但皆是食可食之色,非是登徒好色之人,这次剑门道上韩先生所以脱险,便是雷公子相救。”沈莫扬唯笑不答。 史茂星赞道:“原来是雷公子,这档侠义行为可又给我辈长了脸面,但不知雷公子是怎么救的人?”占茂云应和道:“是啊,如若是我,可想不出法子。”公西玉笑道:“方法很简单:劫囚!”众人脸色惊变,史茂星与乐新何听到“劫囚”两字,心胆俱寒。占茂云拍案道:“什么?姓雷的竟敢公然劫囚?”韩章益脸面通红,不知该作何回答。公西玉道:“占兄弟此言差矣,岂不闻信陵君窃符救赵之故事?雷公子失手杀人但迫不得已,所死之人,晋鄙之辈也……” 话未讲完,一个粗犷的声音道:“笑话!什么信陵晋鄙故事,分明就是杀人善后的借口。”众人寻声而望,见屏风后走出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将官,正是现今苏州团练使庞辽。韩章益惊道:“庞……庞团练!”庞辽道:“韩章益,你好大的狗胆!去年私吞库银不说,竟还敢雇人抢劫朝廷钦犯,如今却又在此造谣生事,煽动刁民造反,所幸被我撞破,不然苏州就要毁于小人之手。”大叫一声:“来……”后面的“人”字还没说出,公西玉已跃出席位,将他制住。庞辽后心剧疼,无力大声说话,苦笑数句道:“素闻凤城公西玉任侠之名遍播草莽,哼哼,今日得见却也是浪得虚名,庞某既然受制于你,也不打算全身而退,动手吧!” 原来公西玉来苏州之前已同庞辽通过书信,庞辽自小尚武,又多闻公西玉仗义事迹,接信之后甚是高兴,今早晨练结束便赶来街上接见,正见公西玉被迫与沈莫扬交手,遂出面罢战。公西玉同他言论几番,深知庞辽乃性情中人,于吴令孝贪污一事定不知情,便想借他手中兵力擒拿乱党,于是说今日要与一个政界人物相见,讨论苏州日下危机,希望庞兄一同过去听听。庞辽想竟然能亲耳听闻自己统辖区内的利弊安危,那是求之不得,一口答应。公西玉又说,此人性格甚是奇怪,若有他人在场便不敢畅所欲言,还请庞兄回避回避。庞辽心想自己身为苏州官员,若亲身在场他人安敢言苏州短处,干脆躲在屏风后听吧。暂别公西玉,便先来到栈中,不久公西玉等人接踵而至,却坐谈剑法,不闻苏州一字,心中疑惑,后来韩章益来到,道出年前大案陈述冤屈,庞辽越听越怒,几次想要出去抓人,转念想来公西玉设此筵席无非是要将韩章益口中之话一一套出,免得他上堂后又来抵赖,自己可切莫误了大事,便耐着性子一路听来,可听到最后发觉公西玉等人都在给韩章益说话,庞辽察觉不对,出来就想呼喊楼下的部属,不料反被公西玉擒住,深恨自己有眼无珠,竟会中贼人圈套,大骂公西玉无耻。 公西玉道:“庞将军误会了,玉虽才学不济有辱侠名,但心有家国,犯上作乱的事是决计不干的。如今吴令孝贪赃枉法,丑事昭然若揭,将军忠义之辈,岂可因此误了一世清名?”庞辽道:“孰清孰浊,盖棺之后自有定论,哪是你说的算?庞某今日之困,唯有以死报国,要我投身尔等小人,却是妄想。”公西玉道:“凡我炎黄诸裔,谁忍战乱生于中原故国?庞将军,玉一介武夫,无法像您这般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可心怀热血,亦常思有朝一日可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当日初闻此事,玉断然不信,试想吴令孝出身寒苦,岂会干这等下作行径?但暗中查访,所悉情况却由不得玉不信……” 庞辽厉声道:“自查办污吏后,朝廷免苏州三年赋税,吴大人更是昼夜操劳,如今城中经济已恢复大半,百姓富庶安乐,又有什么情况了?”公西玉正要答话,韩章益道:“庞团练,你说苏州百姓生活富庶,却有什么根据?”庞辽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庞某虽非文官,但时常走访民居,见家家百姓饱食安定、乐而忘忧,这不是根据么?”韩章益摇头道:“庞团练可曾听闻‘扁鹊蔡桓公’的故事?蔡桓有病,然病在腠理、肌肤、肠胃皆不能察觉,且骄横自信,讳疾忌医,最终病入骨髓,相救无及。苏州亦然,表面虽是相安,然底下尽是累卵,若不及时缉拿祸首,江南生乱便是弹指朝夕间事。” 第72章 蟋蟀在堂 庞辽骂道:“鼠辈好一张利嘴!你欺庞某腹中无物是吗?这都是你的惑众之言,又有谁会信了?”韩章益道:“但有一句虚言,教韩某死无容身之地。”庞辽笑道:“哼哼,庞某已为汝等所擒,不消片刻便是死人一个,也见证不了这誓言,你何必惺惺作态?”韩章益一肚委屈,长叹一声,道:“公西侠士,劳你将庞团练松开。”公西玉应是。韩章益道:“庞团练,你我曾同事一州,也算有过交情……”庞辽道:“不敢,只怨庞某交友不慎,搭上了你这个狗官。”占茂云忽道:“谁是狗官?说话放尊重点。”他早看庞辽不惯,此刻心怒难平,是以多话。 庞辽怒道:“竖子安敢无礼?”占茂云还要再说,已被史茂星止住。韩章益道:“庞团练歇歇火,但听韩某一言。如今苏州危机如何,确实难以分清,但有几处细节,相信庞团练也有体会。”庞辽道:“什么细节?”韩章益道:“近年来苏州官员常有更换,且城中物价飞升,庞团练说是还是不是?”庞辽道:“即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问题?”韩章益道:“这其中大有蹊跷。往来官员迁换,多因功过,而今苏州既然安定,这般多的功劳过错却是从何而来?再有城中物价攀升,经久不退,定是因为谷库钱财外流,日暮途穷,方才导致城内物比金贵。”庞辽道:“这是你一家所言,庞某不足听信。”韩章益知他心有动摇,又道:“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苏州城外的百姓世代在此谋生,对城中情况再了解不过,若缘由真是如此,城外居民这两年来必定大减,庞团练只须拿这年的谷库账本及户口对查一番,便可知晓真相如何。” 庞辽沉思不言。韩章益道:“庞团练还信不过韩某?”庞辽道:“若真有此事,庞某定当听候诸位差遣,可是在那之前,韩大人还得跟我走上一趟。”占茂云道:“你这什么意思?”韩章益明白他是担心自己趁机逃跑,道:“韩某听你的便是。”庞辽大声道:“好!请吧。”韩章益道:“请!”侧身对公西玉道:“公西侠士,此番一去,万一我与庞团练身遭不测,那解救苏州一事便得由你承担了。”公西玉道:“韩先生吉人天相,大可放心。”韩章益道:“希望如此。”转身与庞辽一同离去。 史茂星道:“公西兄,韩先生不会被那姓庞的骗了吧?”公西玉道:“定然不会,庞辽虽然对韩先生偏见甚深,却决不会是吴令孝的走狗。只是玉担心他性子太急,若真知道吴令孝贪污巨款,难讲不会找那贼人当面对质。”史茂星道:“那该如何?”公西玉道:“可惜玉与城外几百位豪杰有约在先,不能亲往督护。”思索片刻,道:“西侠客,这事恐怕得有劳你了。”沈莫扬不答。公西玉道:“不论情势如何,务必保护韩、庞两位大人不死,如能得庞将军相助……”沈莫扬最怕话多的人,忙道:“不用说了。”给乐新何打个斜眼,道:“我们走吧。”抱剑出门。 却说庞辽二人行步下楼,两位属下早在下面等候多时。庞辽心中忐忑不安,无暇同他们说话,骑马径归府中,将韩章益安置妥当便带着几十个弟兄朝州府而来。到得府前,庞辽道:“吴大人在否?”守卫道:“知州大人尚在房里办公。”庞辽点点头,点来两名手下,径直进入。 一路进去,来到府库,庞辽道:“把王主簿给我叫出来。”守门的道:“王大人不在。”庞辽微有愠色,道:“公干之时,他跑哪去了?”守门的道:“不知。”庞辽道:“把账本拿出来让我看看。”守门的道:“库房钥匙向来都在王大人手里,小的拿不出来。”庞辽没有办法,便去求见知州,哪知人报吴令孝公事在身,不便相见,庞辽想上午不巧,索性下午来吧,于是告辞回去。 沈莫扬与乐新何在府外视察良久,此时见他出来,均松口气。乐新何忽然惊呼道:“他要走了……”沈莫扬道:“老子有眼睛。”乐新何道:“我们快点跟住。”沈莫扬道:“不必,吴令孝若想把他除了,必是在府中下手,我们只在此处等候便是,省得麻烦来走。”乐新何一想也对,道:“那我们现在作何?”沈莫扬道:“在附近找处高楼,看下这大府里边是啥模样。”乐新何想待会庞辽遇险,如若不明州府中地理环境如何,到时相救必有麻烦,心中暗叹沈莫扬高明,两人在附近行走一阵,乐新何看到一处酒楼,问道:“这里行不?”沈莫扬道:“不够高。”乐新何又指一处楼阁,道:“那里呢?”沈莫扬摇头不言。一路上乐新何点了十余处地方,沈莫扬只说不好。最后走到一处妓院前,沈莫扬遂停留仰视,乐新何奇怪道:“沈大哥怎么啦?”沈莫扬道:“这才叫高。” 乐新何脸色惊变,道:“这……这再高也没用。”沈莫扬道:“上去喝两杯如何?”乐新何只是不肯。沈莫扬不理他,道:“随你,爱来不来。”挺直腰杆进去。乐新何心道太不像话,日后定要将这事给沈道长通报通报,满怀不安地跟了进去。 刚一进门,老鸨一张笑脸迎了上来,问道:“小哥仔找谁个虾米呀?”一口的苏吴口白。乐新何脸色通红,不知应答。老鸨看出他是个新手,道:“我们介个丫头定哥好,小哥仔是噶看哈,看到嗨个好就哇哈哈。”原来她见乐新何穿的华贵,只道他是爷儿,所以一来便找乐新何搭讪,把沈莫扬这个“跟班”晾在一边。沈莫扬见一排姑娘尽围着乐新何招呼,老大不爽,大声道:“开什么鸡店的,主都看不出来?老子才是正主。”这话霸气十足,没钱的没几个说的出口,是以刚一落音便有大半姑娘围了过去。老鸨擦擦额上汗水,道:“哎唷,介个丁嘎看不特来,这厢勿好意思!”沈莫扬道:“别给小爷整什么鸟语,小爷我听不懂。”老鸨想这人如此狂妄,恐怕大有背景,当即喏喏道:“介个真不好意思,大爷勿要动气,要不今儿老身这些女儿就买一送一,算是赔个礼数,好嗯哦?”沈莫扬眼一斜,道:“谁要你送?难道小爷自个没钱?” 老鸨连声应是,合着沈莫扬的要求,在楼上找间合适房间,备好果品饭菜,安排两位姑娘伺候。沈莫扬道:“不错。”打赏了几两银钱,那老鸨道句:“好好服侍好二位爷。”欢喜地去了。二人坐在窗前,乐新何闻到房里香气浓重,甚不舒服,低声道:“沈大哥,这两位姑娘都你拿去吧,我并不想要。”沈莫扬打个哈欠,也不回话,向一旁斟酒的薄衫女子道:“小娘子什么美名儿?”那女子颔首道:“小女子醉珊,这位是初蝶。还请问两位官人尊姓?”沈莫扬听她语态娇楚,心神荡漾,道:“我复姓公西,他嘛,姓乐。”牵过她的小手,在鼻边闻了闻,赞道:“好香的手儿!珊儿几岁啦?”醉珊道:“十六了。”沈莫扬道:“好年龄!”接过酒杯一口饮干。 乐新何见沈莫扬一脸畅意,心道:“想不到沈大哥却是这种人,这……这该如何是好?”忽听一旁的初蝶道:“官人喝酒。”乐新何道:“好……好。”心惊之余,不慎将酒杯打落。初蝶花容失色,道:“对不起!”连连道歉。乐新何忙道:“不关姑娘的事,杯子是在下打落的。”侧头想要将杯子拾起,哪知初蝶衣裳单薄,只一低头便将她衣内肌肤悉数看见,乐新何脑子发白,身子油生一股异样。初蝶惊道:“乐官人,你鼻子怎么……怎么流血了?” 沈莫扬见他当众出丑,哈哈大笑,心道:“原来是个雏儿!”想之前以为他勾搭了大户千金云云,原来全是虚的,但这一百多两银子确是不假,倒不知是从何而来。乐新何自知失态,脸面通红,初蝶一边替他将血迹擦干,一边也不住捂嘴偷笑。忽听沈莫扬“咦”地一声,指着窗外道:“小珊儿,那么大一座房子是干嘛用的?”醉珊笑道:“公西官人就爱明知故问,拿人家消遣。那是州府,是给苏州那些大老爷们住的。”沈莫扬道:“原来如此,难怪这般大。”又问:“那些官老爷离这里如此近,可会经常来这歇脚不?”醉珊邪笑道:“会啊,主簿王大人现在不就在隔壁过家家。”沈莫扬奇道:“白天这些大官也来?”醉珊轻佻道:“死冤家,谁说那种事只能晚上做啦?” 沈莫扬道:“他们便不要办公么?”醉珊道:“哎唷,就他那几手,陪人家公干都不行,州里的事就更别说啦,要不是他跟知州大人有交情,我们姐妹才不跟他好呢。”沈莫扬问道:“他与吴大人有什么交情?”醉珊道:“他常对姐妹们说他曾救过知州大人一命,也不知是真是假。”沈莫扬道:“那吴大人现下在这里么?”醉珊道:“爷说的什么话,知州大人向来都不往这待。虽然他位高权重,可不知道多正经,家里都只有一门妻室,更别说会中意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啦。”沈莫扬道:“小珊儿是转个弯骂我不正经吗?”醉珊格格一笑,道:“就是。爷也真是的,干嘛老说这些无聊的事情,人家好没趣。”沈莫扬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揽在怀里,道:“那便不说了。”一瞥对坐乐新何,见他神态忸怩,不敢正视初蝶一眼,心道:“呆子!”在醉珊脸上亲了一口,提起案上酒水喝下。 吃过午膳,约是未初时候。沈莫扬放目楼下,见远处街道扬来一阵灰尘,正是庞辽带着手下来了,沈莫扬见他也不跟门卫打个招呼便直接进去,想是他心情不佳,这档子八成得整出个事来,当即将秋风剑握紧,只待府中有所异常便立马冲出去,怎料俄顷之间庞辽又完完整整地出来,带着属下回了去。沈莫扬心道:“可恶,徒费老子表情。”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醉珊道:“爷要休息么?”沈莫扬打个哈欠,点头道:“是有些困了。”醉珊羞道:“爷可要好好疼惜人家!”说着就要将沈莫扬的腰带解开。沈莫扬心道:“谁疼惜谁倒也难说。”将她的手拿住,道:“不急,小爷我现在累的紧,只想睡觉。你们先服侍好我那位兄弟吧。”醉珊、初蝶应是。乐新何道:“沈大哥……”沈莫扬不答。醉珊盈盈道:“西门官人,可不要害臊哦……”声色挠人。乐新何惊道:“这……这……姑娘……不要……这……在下……”心口怦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沈莫扬暗暗偷笑,想这呆子未涉花丛,却会有哪家妞儿送衣服财物给他,八成是偷抢过来的,将秋风剑搁于香枕边上,便躺下呼呼大睡。 第73章 靡所止疑 睡到天黑,忽听楼下马蹄声响,沈莫扬翻身起来,到窗前一看,暗暗灯光下见州府门前聚了三十来个人物,当先的庞辽问道:“可是吴大人召见我?”门卫道:“正是,知州大人正在大厅等候。”庞辽长吸口气,便带两位随从进去。沈莫扬道:“事情到了,且随我来。”搁下几两银子就出门去了。乐新何如梦初醒,连忙整好衣冠,道:“两位姑娘,在下有事在身,告辞了。”提剑随他下楼。 两人赶到府前,翻墙而入。乐新何道:“此地人多,要怎么办?”沈莫扬道:“躲着灯光走便是。”此夜正值月初,月微星渺,四周漆黑一片。二人避着人群在墙树阴影里一路穿行,不过片刻,便到了议事厅前。沈莫扬道:“这里灯光密集,不便陆地行走,我们到屋上去。”乐新何应是,跟着他爬上一棵大树,悄无声息地上了屋面。 乐新何奇怪道:“一州之府,防范却如此懈怠,倒也奇怪。”沈莫扬环视周遭,见下面火点零丁,隐隐漫到州府门口,道:“防范虽是不密,但庞辽此行,必陷于吴令孝之手。”乐新何奇怪道:“沈大哥怎知庞辽此行凶险?”沈莫扬道:“故事发生在夜里,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乐新何道:“我看吴令孝为人正派,众口皆碑,说不定他是想与庞将军商议要事。”沈莫扬不屑与他对答,只是道:“事情发展不定,便得多往坏处想想,所谓居安思危。江湖上也是一个道理,若想将来不被人杀,就得时刻做好杀人的打算。” 二人轻轻将屋上瓦片拿开,就下观望,见厅里除两位官员外,尚有数十个人行止鬼祟,藏在屏风隔墙之后。乐新何惊道:“沈大哥,你看!”沈莫扬知道那是吴令孝安排的打手,点头道:“我料吴令孝这厮不安好心。”心想敌众我寡,不免生了怯意,便对乐新何道:“待会若能及时相救,固然最好;但如果实在没机会救人,那便罢了,反正到时候听我命令,你这呆子可千万不要胡来。”乐新何应是。 忽听厅内那矮小官员道:“这倒奇了,何以接连两月太湖里的兄弟都不曾送来消息?”东边那官员神态端庄,抿下一口茶水,道:“王大人何必心急?万大哥那记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慢慢等着,总会来的。”听他语气,正是当下苏州知州吴令孝。主簿王密道:“话虽如此,可耽误了如此多的时日,却是前所未有。听说最近西郊外有一批山贼聚啸生事,我真担心就是万大哥他们干的蠢事。”他自来身材短小,长相颇是猥琐,此刻捻须思索,更是难看。吴令孝道:“不会,之前我调查清楚了,闹事的只是一干寻常百姓而已,今早我已调州军过去平叛,相信不久便有捷报传来。” 沈莫扬听到此处,想无怪府中警戒甚少,原来重军已剿匪去了,却不知那帮贼伙犯了哪些事,正寻思间,门外边一人道:“禀告大人,庞团练到了。”吴令孝道:“快请!”那人应退。王密道:“走了个韩章益,不想又来个庞承远,这档子事还真多。”吴令孝叹气道:“只愿此事他并不知情。”王密道:“不知情也难。这庞辽平日不问财政,今日却连续来了谷库两趟,其中定然有鬼。”吴令孝道:“且先试探试探,若真是这样,那也别无办法。”深吸口气,便不再发言。 不久一人走进厅内,道:“大人见安!”正是庞辽。吴令孝道:“承远无须客气,请坐!”庞辽点点头,正要坐下,忽见王密站在一边,便不坐下了。王密道:“庞大人何故用这种眼神看我?”庞辽冷冷地道:“巧的很!原来王大人也这儿,庞某恰有一事要向你请教请教。”语气大有兴师问罪之意。王密笑道:“请教可不敢当,庞大人有事便说,末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庞辽道:“很好,那庞某就直说了。近闻苏州谷库空缺,财无遗饷,可不知此事是否属实?”吴令孝、王密闻言惊色,王密道:“这……这庞大人从哪里听说的?”庞辽道:“何处来风不急过问,且说是与不是。”王密陪笑道:“岂有此事,这定是市井无赖信口胡言。”庞辽道:“我料也是这样,可惜空口无凭,还烦王主簿将谷库账册给庞某看看,倘若确无此事,庞某自会将那干煽风造谣之人押往贵府赔礼谢罪。” 王密道:“何必这般麻烦?庞大人用心细想便知,如今苏州百姓食足衣丰,家家喜悦,若真是钱库出了问题,又怎会如此?我看传播这消息的人定是忤逆不道之辈,庞大人且将他们姓字行踪交代清楚了,末官这便带人过去拘捕。”庞辽与他同事两载,焉能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冷笑道:“好笑!那如今苏州城外人心惶惶,百姓流离而去,这又作何解释?”王密惊道:“这……这从何说起?”庞辽怒道:“户簿上写的清清楚楚,自前年以来城外居民日益减少,由来严重,光是上月便少了一百余户,要不是钱库有缺,却如何会有此番光景?”说到此处,怒火再难抑制,拍案厉声道:“王密啊王密,你身为主簿,掌管一州财务支收,竟知情不报,纵容事态发展,日后苏州有何灾难,你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担此罪责。”王密哑口无言。 吴令孝一向没有说话,此刻突然道:“承远,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本官也不瞒你。如今苏州确实谷库窘迫,危机四伏,但其中经过均是由我一手操办,与王大人没多大关联,你就别再责怪他了。”庞辽惊道:“什么?大人您……您说什么?”吴令孝苦笑数声,道:“休说是你,便是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贪污的数目竟会有千万贯之多。想我吴某人自小熟读五经六义,立志修身从政,博学报国,可真正介身官场,却与志向背道而驰,陷国民于水火之中,呵呵,竖子年少轻狂,信口浮夸,可笑,可笑!” 庞辽听的百感交集,只怀疑自己是否听错,道:“不可能,大人您日夜忙碌公事,为苏州百姓用尽心思,这乃庞某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吗?今日这席话定是王密这狗官逼您说的,是么?好,我现在便将这厮给您搬了。”王密惊道:“你……你敢?”庞辽道:“除奸去秽,有何不敢?王大人,你为官两载,不曾为州里做半件实事,这也罢了,如今你又贪污巨款,威逼上司顶罪,庞某既然知情,又岂容得了你?”上前就要拿人。忽听吴令孝朗声道:“拿下!”座下数十人齐声跃起,顷刻便将庞辽捆住。 庞辽脸色惊变,道:“什么?这……这……吴大人,这……这是为何?”吴令孝道:“承远兄弟,话我已讲的很清楚,至于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庞辽道:“真……真是庞某看错您了吗?”吴令孝不答,闭目道:“承远兄,吴令孝一生祸国,却能结识到像您这般忠君之事的朋僚,这场官梦也算是没有白做,只恨道不同,不能挑灯促膝共商国是。唉,歧路千里,遥遥无期可尽啊。”庞辽心潮起伏,又是难过又是惊奇,沉声问道:“大人既然知道误入歧途,却为何不思改过呢?”吴令孝叹息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吴某人既已选择深陷到底,那从今往后,纵然临死在即,也不再回头了。”庞辽道:“胡说!枉我对你钦佩多年,你却是如此糊涂。岂不闻周处朝闻夕死故事?‘以身试祸,岂不痛哉?迷途知返,尚可免也’,大人为苏州劳心苦思,朝廷不会不知,今受小人蛊惑铸下罪过,罪责虽深,却也绝非不能挽回。只要大人带奸宦王密等主动投案,庞某再与苏州官员百姓联名上书,如此定能洗刷大人污名,望大人三思。” 吴令孝摇摇头,道:“到了如今地步还真有回头的余地吗?即便是朝廷恕我死罪,吴某人又有何脸面见苏州的父老?唉,从两年前的那晚开始,我夜夜在思索一个问题:此事一旦被揭,则我将往何处去。故园难回,家国不收,天涯游子何处能容?现在我已想清楚了,唯死而已,同朝廷赦不赦我无关,这是我一路的坚持,我有什么理由放弃呢?”庞辽见他神色消沉,知他所言不虚,道:“大错特错!国由青史决断,百年之后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难道单凭一死就能将生前所作所为掩盖不成?” 吴令孝道:“我把握的只是这最初的几十年,至于身后的事情,并不在意,毕竟那太遥远,也太虚了。我只想在死前不留下遗憾,于是我放弃了追求,名声、利益、女人都于我如浮云。曾经我想让这一带的百姓过的好一点,那是我毕生唯一的追求,如今也已幻灭了。吴某人走到今日田地,万念俱灰,却绝不后悔,倘若死后让后人齿冷,那也只能由得他们了。”庞辽道:“大人如果真的视富贵如浮云,那又为何私吞钱财一千万贯?大人若真是这样的小人,那又为什么庞某日日见您操劳办公,呕心沥血?这……这让庞某好不明白。” 吴令孝沉吟良久,道:“对于有些事,也许你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任何时候,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立场。那一千万贯银钱确实是因我而失,但我却没私用其中一分钱财,至于是什么原因,你也不必知道。座下,动手!”众打手应是。庞辽道:“你……你要杀我?”吴令孝道:“我不杀你,你又能替我隐瞒这个秘密吗?”庞辽道:“不能。”吴令孝道:“那就是了。你走之后,你的亲人我会好好抚养的……”王密道:“不可,斩草当除根。”吴令孝不理会他。庞辽道:“外面都是我的部下,你该不会要在这下手吧?”吴令孝道:“不错。死因我也替你想好了,就说是城外暴民入府行刺本官……”庞辽接口道:“然后我就舍命相救是吗?”吴令孝颔首道:“你还是这么了解我,可惜……”转过身去,示意手下动手。庞辽道:“可惜什么?”吴令孝摇头不言。庞辽苦笑数声,便不再说话。王密道:“宰了他!”话音刚落,只听屋上一阵巨响,沈莫扬、乐新何二人已从上面跳了下来。厅上众人尽皆惊色。王密大声叫道:“什么人?” 第74章 以保其身 却说沈、乐二人在屋上偷看良久,此刻见吴令孝就要杀人灭口,沈莫扬细声道:“好狠毒!”按耐不住,提剑在屋面上砸个窟窿,便跳了下去,一时间数十片瓦璃砸在地上,纷纷碎裂。王密叫道:“什么人?”沈莫扬不答,提剑将他打翻在地,向乐新何道:“动手!”乐新何应是,抢先将身旁的两个打手刺倒,将庞辽身上的绳索斩断。庞辽道:“二位……这……庞某牵累你们了。”乐新何道:“哪儿话!”沈莫扬道:“好!先将他护送出去,这些人我来对付,你……”说话之余,冷不防被对手刺了一刀,沈莫扬忍住疼痛,接着道:“你一切小心,可不要赔上性命。”秋风剑动若霜风,径直将那人的手腕割伤。 乐新何惊道:“这么多人,你如何应对?”沈莫扬怒道:“老子不用你来操心,滚吧。”王密爬起身来,道:“想走,岂有这般容易?弟兄们将那小子拦住了。”沈莫扬冷然道:“可笑!”剑偏一侧,挟长袖带萧飒而来,当头两名打手随之倒地。王密慑于其威,后退两步,气急败坏地道:“先把这搅局的杀了。”众打手齐声而上,须臾之间就在沈莫扬身上划出两道口子。沈莫扬大声道:“还不快走?”咬牙强自支撑,将敌人挡在一边。乐新何道:“你……你保重!”带着庞辽匆匆离去。 刚到门前,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何方小贼,竟敢擅闯州府?手下,且将他们拦住了。”说话间正门被人踢开,数十名护卫已将门口挡住。庞辽道:“邱兄弟,是我!”当前那人正是府中护卫长邱皓,他闻厅中打斗,是以带队赶来。但听他“咦”了一声,道:“庞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庞辽道:“事态紧急,还烦邱兄弟先让个道路。”邱皓道:“这……”甚是犹豫。王密忽道:“庞辽逆谋犯上,万不能让他走了。”邱皓向来对王密甚有微词,此刻听他发话,却也不敢做主,向吴令孝道:“吴大人?”吴令孝道:“将庞辽三人拿下。”邱皓道:“好。”挺刀率众将庞辽、乐新何两人围在中间。庞辽道:“邱兄弟,你我结交数年,难道还信不过庞某?”邱皓道:“吴大人既然发令,就算是昆仲手足,小的也只能得罪了。”庞辽道:“那你可知此刻你得罪的是天下人?”邱皓道:“我粗人一个,只知道自己是为吴大人打工,至于得罪天下人与否,却也管不着。”乐新何道:“庞大人,这些都是吴令孝的走狗,何必跟他们废话?您但跟我来便是。”神乾剑虚晃一招,将众人逼退一步。邱皓见他抵抗,甚是不喜,向手下人道:“拿下了!”众护卫闻声上前,乐新何只攻得两剑,便已被人制住。 沈莫扬在厅上孤身奋战,受创十余处,此时见乐新何、庞辽为人所擒,一时惶恐无措,右臂上又添一处伤口。庞辽苦笑道:“可恨!”正消极间,只听厅外马蹄声响,数十人马如风赶至,当先一人大声道:“休伤我家将军!”庞辽喜道:“廖深,你们来得正好!”原来他来府中之前已料到此行凶险,故事先安排手下伏于厅外打听,只要里面稍有异常,便联络府外人员入府相救。 王密惊悸道:“快……快把庞辽他们杀了。”邱皓道:“什么?杀……杀了?”王密急道:“还不动手?”邱皓道:“这……”只是看着吴令孝,不敢下手。迟疑之间,众马横驰,已将一干护卫挤开。廖深高声道:“快救将军!”挺枪上前,逼众人让出一条道路,后面人沿道赶来,将庞辽、乐新何接到马上。庞辽道:“沈英雄尚在里面。”廖深道:“甚好,我正想把那姓王的灭了。”单骑而入,骂道:“狗官受死!”扬枪朝王密刺去。庞辽喝止道:“家国之事,不可胡来!”廖深长叹口气,向王密瞪了一眼,道:“且饶你几日狗命。”驾马斜入,替沈莫扬杀散围攻打手,道:“英雄上马。”沈莫扬会意,秋风剑快发快收,跃马而上。庞辽道:“我们走!”调头开路,将拦路军士冲到一边。王密顿足高叫:“快拦住了!”但天黑马疾,马鸣声中,庞辽等人早去的远了。 众人出了州府,便往南门而去。行到一半路程,庞辽忽道:“不好,韩先生还在舍下。”廖深道:“我带几人过去接来,将军快请出城。”庞辽道:“你我患难一场,当共同进退。”遂抄巷道赶回城南府邸。其时韩章益在庭前看书,闻厅外马声嘈杂出庭观看。庞辽道:“先生上马!”直接将他拉上马来。韩章益惊道:“什么事?”庞辽不答,只是催促下属:“火速赶往北门!”便随众人驾马出门。 众人向北行走不久,又折往西门而去。韩章益听闻经过,又是感激,又是惊奇,自言道:“吴令孝何时变的这般歹毒?”忽然骤马飞停,已到了西门前,庞辽高声道:“快开城门!”火光之中,城楼上兵士道:“庞大人星夜出城,可有知州大人手谕?”听他语气,想是对庞辽反出一事并不知情。庞辽道:“听闻西郊盗匪猖獗,特前往助李将军一臂之力。”守门的听到是军政大事,唯恐误了时机,哪敢再问什么手谕,道:“庞大人稍等!”正要开门,忽听远处一个声音道:“休要走了庞辽!庞辽逆谋作乱,不可开城。”发音之处,火把斑点,王密带着一队轻骑赶了过来。庞辽喝道:“还不开门?”那守卫见情势复杂,不敢擅自主张,喏喏应声却并无动作。 原来庞辽逃出州府后,王密带人前往最近的南门追查,询问守卫得知庞辽并未从南门出走,便料定庞辽回了府邸,一到庞府打探,从仆人处听闻庞辽临走时说要去北门,王密心想去便去,何必要嚷着让家仆知道?此定是庞辽的声东击西之计,当即率众赶往就近的西门,所幸追赶及时,庞辽并未出城。 眼看敌人渐渐逼近,韩章益道:“庞兄弟,都是韩某耽搁了你。”庞辽道:“韩先生哪儿话。只恨庞谋无知,早不听您之言。”王密朗声道:“罪犯庞辽,还不下马受缚?”庞辽笑道:“庞辽一片丹心,苍天可鉴,何罪之有?”王密道:“你纠结匪寇,行刺知州大人未遂,率众叛逃,罪无可赦,竟还自言无辜,可笑!”庞辽冷哼一声,道:“罪无可赦?却不知讲的是谁。”廖深道:“与他对话徒费口舌。要不我带几个弟兄冲过去把那姓王的结了?”庞辽沉声道:“敌众我寡,我可不想贸然丢了几个兄弟。”廖深道:“现今州中精锐悉数调往西郊剿匪,我们掌握先机拼杀一场,未必会输。”庞辽不答,低声问沈、乐二人道:“庞某欲杀此门吏,夺门而出,凭两位英雄的身手,有几分胜算?”沈莫扬不屑道:“芦脓草包!半刻钟足矣。”庞辽惊喜道:“此话当真?”沈莫扬道:“我可不想陪你们死在这。”庞辽大笑一声,道:“弟兄们压住阵脚!”提起马胯下枪杆,率部下直冲过去。王密道:“好,庞辽反抗在先,诸位并力向前,诛杀反贼。”嘶鸣喊叫中,双方人马交锋起来。 有庞辽诸人掩护,沈莫扬带着乐新何抢上城楼,一路上但有阻拦之人,沈莫扬或杀死或重伤之,一下子便害了十多条性命,其余人见势惊恐,不敢上前。沈莫扬喝道:“速开城门!”那些人只得照办。庞辽带着部下苦战在前,身披五处枪伤,此刻闻城门已开,欣喜之余,一枪将对手刺死,大声道:“弟兄们,走!”众人且战且退,顷刻间便逃脱了二十余人。廖深忽道:“将军,尚有十多位弟兄没逃出来。”庞辽惊道:“什么?且随我回去相救。”掉头又冲了回去。廖深当头将两名敌人打下马匹,直入阵中,庞辽诸人在后挡出一条出路,三十多人齐心协力,一路杀了出来。王密见了暴跳如雷,叫道:“什么乱七八糟?怎么会让他跑了?”廖深对他颇有反感,听他发言,心中更是不爽,回头抛出一枪,将他官帽钉在墙上。王密惊叫一声,翻身落马。廖深哈哈一笑,策马挥鞭,扬长而去。 第75章 虽速我狱 众人出城向西而行,行到一里地时,前方火光冲天,千余名官兵相向赶来。庞辽惊道:“不好,李弘将军剿匪回来了。”对面不过三十尺,想要绕道已然不及。但听迎面一人朗声问道:“来的可是承远兄弟?”庞辽道:“然也!李将军得胜而归,兄弟特地前来接风。”李弘笑道:“什么话。几个地方毛贼,一打就散,谈不上什么得胜而回。”带队迎上,惊怪道:“咦,你们如何弄得满身是血?难不成都抢我功名来啦?”庞辽摇头叹息,道:“李大哥也知道,我与主簿王密向来不和,今日王密那厮不知为何,竟起杀我之心,所幸兄弟跑得够快,不然已身首异地矣。兄弟如今来此,便是要来请将军主个公道。”李弘听了浓眉倒挂,怒道:“反了天啦,王密那厮好大的狗胆,居然欺到兄弟头上来了,兄弟放心,但有理在,做哥哥的定不会坐视不管。”见前面火把招摇,又赶来一队人马,道:“那便是王密他们吧?”庞辽道:“不错。”李弘道:“来的好,我倒要会他一会。”庞辽道:“多谢大哥,那小弟先去后边避避。”李弘道:“好。” 过不多时,王密等人赶到。李弘道:“王主簿哪里去啊?”王密急问道:“李将军可看到庞辽从这过去?”李弘故作奇怪道:“庞辽好好的跑这来干嘛?”王密心想明明见庞辽往此地而去,李弘焉有没看到的道理,定是他有意包庇,当即道:“庞辽密谋行刺知州,今带罪私逃,下官正带人全力追捕,还烦李将军通知去向,如若让他逃脱那可不美了。”李弘道:“别跟老子来这套,庞辽的性子谁都清楚,说他逆谋犯上,我死也不信,倒是你这行径惹人怀疑。”大手一招,道:“左右将他擒了,我要当面带他到吴大人跟前说个清楚。”左右应是。王密惊道:“好个李弘,你连我也敢拿?”李弘道:“休说是你,就是你的老娘,我也一并拿了。”回头道:“庞兄弟,出来吧,王密这厮害你不着啦,咱哥俩这就去吴大人那分个皂白。”连叫数声,竟无人答应。 王密喝问道:“庞辽人呢?人在哪?”李弘也察觉不对,却依旧道:“要你多嘴?”询问之下,后面人说庞辽自与李弘说过话便带着人马过去了,并未停留。王密怒叫道:“看你干的傻事,这下可好,人都跑了。”李弘道:“堂堂一个大宋国,跑到哪儿不是一个抓?”深吸口气,道:“副将,你带五十个人去将庞辽追来,我要他亲口给我一个解释。” 再说庞辽等人骗过李弘,便向着西北方向逃遁,奔驰数里,忽听林中一个声音道:“庞将军留步!”庞辽闻声大惊,定神一看,却是公西玉。公西玉喜道:“所幸诸位尽皆无恙,且随玉来。”纵马隐入林中。庞辽诸人紧跟于后,在树林中穿行片刻,突见前面林中有火光传来,庞辽放眼而望,见火光处绝岩耸壑,一座高塔廓然独居,指问道:“那便是虎丘塔吧?”公西玉道:“正是。” 丘上篝火遍地,两百多人席地而坐,各自议论,忽见公西玉到了,纷纷起身。公西玉抱拳道:“不必见外,请坐!”下马登上虎丘,史茂星、占茂云已在丘上等候多时。史茂星道:“各位安全回来,那再好不过。”领着众人在一处空旷地方坐下。乐新何环顾周遭,火光斑斓处,两片陡崖拔地而起,崖下一池形状狭长,便似一把平置的宝剑,想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虎丘剑池”了。但听庞辽叹气道:“各位英雄,恕庞某眼拙,竟不识清浊。韩先生,这一年来可让您受委屈了。”韩章益道:“庞团练哪儿话。”庞辽摇摇头,显然对自己很是失望,道:“可恨我不听良言,擅自主张,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连累各位同我受苦。”公西玉道:“不然,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庞将军此次以身试险,逼吴令孝将贪赃之事全盘托出,却也不失为大丈夫行为。”庞辽苦笑数声,道:“什么丈夫行为?但匹夫之勇耳,若不是沈乐两位英雄舍身相救,庞某早成了刀下之鬼。”向沈莫扬二人抱拳道:“两位英雄,救命之恩,庞某没齿难忘。”沈莫扬不答,乐新何回礼道:“不敢当。” 庞辽放目旁观,问道:“何以此地这么多人?”公西玉哈哈一笑,道:“近来西郊多有匪寇一事,将军可有耳闻?”庞辽惊道:“难不成就是他们?”公西玉点头道:“正是。苏州乃江南之头脑,戒备岂能不严?玉非不衡轻重之人,也知势孤力薄,要想单凭几人之功扭转逆势,显不可能,所以一月以来,玉一面邀集名门子弟相助,另一面则号召草莽群雄啸聚深山,让州军误以为此地有山贼出没,也好分散城中警戒。”庞辽道:“果然好手段。”公西玉摆手道:“雕虫小技,何足将军挂齿。今日是我与各门派高足会晤之日,为图早日解除苏州隐患,是以玉与西郊群豪有约在先,要他们近几日活动频繁,尽快与州军挑起争端,好让城中军备尽数调去剿匪,如此一来,城内防备松懈,我等要生擒吴令孝,就方便很多了。”庞辽点头道:“难怪这几天西面频频传报,原来尽是足下的安排。可惜好好一轮计划,倒全让我给搅了。”公西玉道:“哪能这么说,玉同行诸人,均是草野人士,所言所行朝廷岂会相信?若得不到将军相助,终究是白忙一场。”庞辽苦笑道:“不必为庞某遮羞。只是庞某甚不明白,李弘治军向来纪律严明,手下军士决无怯弱之辈,足下区区两百人,却不知此战是如何而退的?”公西玉哈哈一笑,道:“玉平生所学,不过一套九竹随风剑法,所学虽孤陋,然其中道理却是无穷。所谓治兵如治水,锐者避其锋,如导疏;弱者塞其虚,如筑堰。九竹随风剑运用之道,恰是这疏导避实之术。”占茂云插嘴道:“不错,公西兄今夜与李将军交手,便是以此为据,其来我去,其走我惊,又值月初,四下昏暗,大伙随州军来来回回,就像玩官兵捉强盗一样。结果几趟下来,只伤了六七人,却全是跑路时没看清路面给摔伤的。”说着大笑起来。 史茂星见师弟胡来,连忙将正题接上,道:“后来公西兄听城中兄弟说将军夜闯州府,很是担心,便要我带几位弟兄在南门外接应,怎料不见将军出来。唉,接应失误,全是在下之过,还请各位同仁不要怪罪。”庞辽道:“哪里哪里,南门距州府最近,史英雄在南门接应本就应该,又有什么错了?”当下将逃亡路线并询问吴令孝经过诸事一起说了。公西玉道:“如此说来,其中罪魁祸首便是吴令孝与主簿王密二人了。”庞辽点头道:“吴令孝对于挪移公款之事供认不讳,可他又说没有动其中分毫钱财,这让庞某好不明白。”韩章益道:“韩某与吴大人同事两载,看得出他决不是贪财之人,这其中过程,定是由那王密做了手脚。”庞辽道:“正是。”公西玉道:“这不急过问,且谈谈当下该如何行事?”庞辽道:“庞某明日就快马赶往京都,将此事呈报朝廷。”韩章益摇头道:“只怕不行。经此一事,吴令孝必定会治你罪名,如今苏州境内已全面将你通缉,休说上京,便是想踏出苏州也颇为困难。”公西玉道:“韩先生说的不错。”庞辽道:“苏州步入窘境,除吴王二人贪赃枉法外,也有庞某失察之罪。再说庞某身为朝廷官员,既然教我撞上此事,焉能熟视无睹?此行虽然艰难,但庞某报国心在,虽死无憾。”公西玉道:“好,既然如此,玉愿为前锋。”廖深道:“我也愿往。”史茂星道:“在下亦然。”但除沈莫扬外,众人尽皆应和。 第76章 敦琢其旅 应答声中,忽听两丈外一人赞道:“说得好!”众人寻声观望,见篝火处一锦衣老者正鼓掌称善。史茂星眉皱心惊,想道:“今夜会集于此的皆是少壮之人,这老人身着不凡,该不会是吴令孝派来此地的奸细?”正怀疑时,公西玉道:“先生为何拍掌叫好?”那老者道:“言之有理,是以称快,让英雄笑话了。”声道朗朗,犹若洪钟。公西玉道:“莽夫之言,何足道哉?观先生气质不凡,如若不弃,过来赐晚生之教,陪无知宵小辈畅谈几句如何?”那老者笑道:“不敢!”行至众人跟前坐下。 众人见此人年近七旬,须发尽白,然体如初态,目若朗星,嘴唇下一沐柳尖须抵至胸膛,大有国师风采。公西玉问道:“前辈如何称呼?”那老者笑道:“鄙人姓张,名咨难。这位是我外甥赵平。”身边一少年道:“赵平见过诸位。”说是见过,却并不行礼。公西玉道:“听先生口音,不像是江南之人。”张咨难点头道:“鄙人远居颍昌,月前听闻吴中花草园林之美、轩榭山水之胜,心痒难抑之下,便前来观览一番,幸会幸会!”公西玉道:“先生所言不虚。玉对姑苏地向往之情,由来甚深,推其所以,盖因张继一首《枫桥夜泊》,是以年少轻狂,欲来访枫桥,听闻寒山寺之钟声。如今得偿所愿,四美齐聚,而与诸位共赏,玉惊喜无状。”张咨难点头道:“不错。时下姑苏春晓,杨柳青烟,临江渚上,盎然之景,实人间不可不睹之芳容,而这虎丘更是气象万千。鄙人今早行至此地,忆往昔吴越春秋,感过往之人何其渺渺哉,故膜拜先人遗迹,意待黄昏昧旦之时再行入城,不想逝者如川,意犹未尽而日薄西山,等我下丘回城时城门早已关了。我想既然不能进城,何不夜宿虎丘与吴王同梦?遂返回丘上。方才无意之间,听得几位英侠报国之言,又念及孙武伍员事迹,感慨纷呈,一时失口叫好,不礼之处,还请诸位不要挂碍在心。” 众人听他措词优雅大方,想此人必是书香门第出身。公西玉道:“同游之人何必如此见外。想孙子伍公伐楚灭越,功名彪炳于青史之间,岂是我辈能及?”想他昼夜在此,一定甚少进食,便将篝上炙肉递上。张咨难称谢,道:“不然!所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鄙人观几位身处逆境依然心念家国,实在是不简单,若能持之以十数岁月,成经世栋梁之材必矣。”公西玉道:“先生之言玉定会铭记肺腑,虽死亦从。”庞辽等人道:“正是。” 张咨难吃下一口烤肉,赞道:“好香!若没猜错,这该是獐子肉吧?”公西玉点头应是。张咨难笑道:“难怪口味如此熟悉。自从军之后,我已好些时日没吃到这等野味了。”公西玉道:“先生曾参过军?”张咨难道:“不错。年少以为,大丈夫一腔热血不可空怀,当以身报国,故投笔从戎,度越关山近十载。”公西玉道:“玉听先生谈吐风雅,只以为先生是一介文人,却不想先生胸怀壮志,有班超之奇。”庞辽道:“先生所言恰是!大丈夫固当披甲在外,与枪马齐舞,安能久事笔砚乎?”张咨难道:“这位英雄贵姓?”庞辽抱礼道:“不敢,晚辈庞辽。”张咨难道:“庞英雄误会了,鄙人刚才‘以身报国、投笔从戎’云云,全是年少无知之言,及我年长,始知攘外不若安内。夫战者,国之大不祥,与其求诸外邦,不如躬身自省,待国治之时,发仁义威信于宇内,天下岂不自平?” 庞辽道:“黄老之学何足取信?自古而来,以战养国,立霸业于伏尸上之人,方能逐天下之鹿。我看先生所说的安内治国道理,全是宋襄之仁罢了。”张咨难道:“非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各有其长短,焉能弃其一以蹈楚霸王之覆辙?再有,战者祸事也,损人且于己无益,实非不得已而用之。故上国为政以文德,宽济黎民,避兵戈险祸于不用,此孙武子所谓‘上兵伐谋’也。”庞辽道:“先生这话可就错了!昔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这等席卷天下的气魄,岂是书生文人所能为?”张咨难道:“盖赵政践六世之基业,固一代之奇雄,白起、王翦亦是良将,然若无张仪、尉缭之谋,卫鞅、李斯之法,独倚带甲之士百万,秦国焉能逆风而行,东进三千里?是以治则盈利,伐则伤亏,但凡有道之国,谋治为上,攻伐次之。昔者齐赵麦丘之事,便是这个道理。” 庞辽道:“然天下事往往与人的志愿相违背,治国亦然,倘若外有忧患,他人又岂会容你守成发展?我大宋自太宗皇帝以来,二十五年间,辽人屡屡犯我燕云之地,依先生的意思,便不该对其用兵了?再说一国如无坚锐,则国威何在,岂不任他人欺凌?”张咨难道:“庞英雄之言贵在专兵,非强国之策。用兵之道,利己而不轻害他人,譬如宝剑,十年磨刃,然后藏锋于匣内,不轻易出,出则必定见血,斯如是,则天下谁敢正视此剑锋芒?此即为不战之战,不胜之胜也。一方有事,当分巨细松紧,谋定而后动。若能不战而解国忧,固然最好,若决意一战,则当战必胜,攻必取,如此作风,方是君子之国所为。倘若不问缘由,便对来犯之人交戈动武,长年累月,再好的剑也终会有锋芒殆尽的时候。” 庞辽似有所悟,低头不言。张咨难道:“好男儿热血报国,欲效马援、卫青立功沙漠,本无不是。然兵者死生之地,一旦功败,则陷国家于危急之中。‘战必胜,攻必取’,前人在其中着重一个‘必’字,言下之意就是说敌我情势明朗,一战必可成功。而今天下局势未定,贸然出兵无疑是自取灭亡之举。又闻王者之师不窃人之百姓,自十一年前澶渊一盟,宋辽间再无战事,两国百姓各享太平,岂不是天下至美之事?”两人各执己见,一番言论下来,在场之人无不钦佩。沈莫扬对这种场面向来不喜,只是在一旁吃着烤肉,于对话充耳不闻,吃完烤肉,夜色渐凉,沈莫扬只觉无趣,长哈个懒腰,卧在草中睡去。 寅时,苏州,州府。 李弘脸色焦急,负手在厅上来回行走。吴令孝道:“李将军何必心急,但请坐下等待。”李弘顿足道:“怎能不急,庞辽竟敢犯上作乱,这我……我是不信,其中必有什么原因,我恨不能立马抓他过来问个清楚。”长呼口气,郁郁坐下。王密道:“这千真万确的事情,李将军怎能不信?我早看他不安好心,这次若非邱皓相救及时,只怕我与吴大人都已遭他毒手。唉,但愿不要将他跑了才好,不然……不然……”一脸慌张之色。稍等片刻,李弘又按耐不住,站起来向门外看了数眼,怒道:“他妈的,消息怎么还不到?”王密道:“难不成他们都被庞辽杀了,这该如何是好?” 正焦虑时,府外传来一阵快马鞭声,随即一人奔跑过来,大声道:“大……人,有庞辽的消息了。”王密闻讯惊起,道:“好,人呢?快让我看看。”李弘道:“怎么现在才来?快说。”那人喘气道:“全在虎丘,一个不少。”李弘奇道:“虎丘?他们不跑在那干什么?”那人道:“小的也不明白。自从庞辽逃走,小的随肖副官在后追了几里,天黑风起,便失了去向。后来我们在林中分散查找,寻到虎丘时,发现丘上火光一片,庞辽他们竟……竟全在那呆着。”李弘喝问道:“那你们不知道将他拿过来?”那人道:“小的不敢。丘上除了庞辽他们,还有两百多个山贼。肖副官不敢下手。”李弘惊道:“什么?庞辽竟和山贼在一起?”王密道:“难怪他要造反,原来却是和土匪有勾结。”李弘沉声道:“反了他了,快点五百人来,我要亲自将他抓了。”那人应声退下。王密唯恐情况有变,连即道:“下官愿与将军同往。”李弘道:“随你的便!”整装结束,向吴令孝拜过,便步出府门而去。 第77章 贲然来思 汴梁,少监府。 徐少丞端坐堂西,问道:“于炀兄凌晨邀我来此,有什么要紧事?”孟于炀道:“孟某特来道别!”徐少丞蹙眉道:“于炀兄要走?”孟于炀手扶茶盏,点头道:“孟某自小有一向往,便是携书出游,览历中原山水名城。如今我已辞去官务,孑然一身,正是出行的大好时候。少丞兄,这三月来蒙你款待收留,孟某在此谢过了。”徐少丞摆摆手,道:“你我相交十余载,又何必这般客气?”长叹口气,道:“只是如今苏州危急,朝廷又不自知,于炀兄对此事洞若观火,倘若这么一走,江南生变,那就不美了。不如暂在府上歇息数日,待这事平息之后再行上路?” 孟于炀轻啖口茶,摇头道:“张将军月前已微服出巡,想必当下已在苏州城中,有他介入,这事便不用你我担心了。”徐少丞有意款留,又道:“向闻吴令孝谦逊有礼,此番触法,于炀兄就不想知道其中原因吗?”孟于炀沉吟道:“孟某既已辞去官务,从今而后,这朝野中事便与我再无瓜葛,少丞兄就别再为难我啦。”儒袖虚摆,示意好友喝茶。徐少丞他语气坚决,知道难以挽留,只是叹气,将茶托在掌内,并不品闻。 二人默坐不久,一带刀男子入厅行礼道:“小人见过徐大人。”正是孟于炀的手下程商。徐少丞道:“免了。”孟于炀道:“行李都准备好了么?”程商道:“好了。”孟于炀点点头,将手中茶盏搁下,扶裳离座。徐少丞“唉”了一声,起身将他送出府外。 徐少丞道:“忆年少与于炀兄挑灯夜读,三年共进退,而今阔别相聚,温酒促膝,却只得短短三月时光。唉,恨少恨少!”孟于炀微笑道:“往事不可追!孟某走后尚有一事要托劳少丞兄。”徐少丞点点头,道:“是嫂夫人的事吧?”孟于炀道:“正是。内助临产在即,再说孟某独车旅行,不方便将她带于身侧。孟某此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余春秋,其间孟某一家老小,便相烦少丞兄照料了。”徐少丞道:“于炀兄放心,这本是我份内中事。”孟于炀道:“多谢!”儒袖回抱,揖礼道:“少丞兄,别过了。”徐少丞道:“于炀兄一路好走。”苦笑数声,又道:“今此一别,不知何日尚可重逢。”孟于炀笑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提步登上马车。 凉风习习,程商挥鞭高吟一声:“驾!”车轮辘辘,沿着街道在茫茫中渐行远去。徐少丞伫立门前,看着马车在晨雾中慢慢消失,叹息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可惜相聚太短,还是可惜这等人物竟不能为国所用。 苏州,虎丘。 睡至卯时,凉风乍起,沈莫扬于寒意中惊醒。此时篝火早灭,剑池之上尽是一片凉飕飕的感觉。 乐新何见他醒来,道:“睡的舒服么?”沈莫扬不答,将盖在身上的外套给还与他。乐新何接过穿了,沈莫扬道:“你没睡觉?”乐新何点头道:“张先生几段言说很是精彩,我一时兴起便忘了睡。”沈莫扬抱着身子放目观看,见张咨难与庞辽诸人尚在议论,想必这些人都是一宿未眠。沈莫扬道:“我们走吧。”乐新何惊道:“什么?去……去哪里?”沈莫扬并不说话,提剑站起。公西玉道:“西侠客这么不辞而别,就不怕做兄弟的怪罪吗?”沈莫扬冷冷道:“告辞!”自顾自的离去。乐新何长叹一声,向众人道:“沈大哥就这性子,在下替他向诸位道歉了。”公西玉道:“好说好说!” 乐新何作别一声,便想离开,张咨难忽道:“少侠且慢!”乐新何道:“先生可是叫我?”张咨难道:“正是。少侠如此面善,难不成我们曾见过面?”这句话倒真是诚心所发,昨晚夜色茫茫,张咨难看不清他面貌,此刻见他仪表不俗,诧异之下有此一问。乐新何道:“晚辈初入江湖,自问不曾见过先生。”张咨难神色惊疑,道:“这倒奇了,那这张脸面我是在哪儿见过呢?”深思片刻,拍腿道:“是了,就是他。”占茂云急问道:“是什么?”张咨难道:“不瞒诸位,鄙人自幼喜好收藏古画,而画中尤爱人物。四十年前,鄙人随大将曹彬征讨江南,平定南唐,国破之日,曾于宫殿内见过一幅奇画,画中一男子身披素甲,手持宝剑,伫立于千军万马中,边排‘仁兵有道’四字。这幅画风格简略,显然不是出自大家之手,但既能悬于宫中,想是大有背景,而且画中人物气质异常,颇有天人之感,是以时隔多年,依旧不能忘却。现今见到少侠,才发现少侠和那画中人物简直……简直是一模一样。”众人听毕心惊,公西玉道:“竟有这等巧事?”乐新何亦是惊奇万分,心中顿时闪过千百个念头:“南唐?难道画中之人就是爷爷?不对,外公跟我说过,我和爹爹、爷爷长的很不一样,只是有点像娘,那……那么画中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正感奇怪时,一人踉跄跑来,道:“剑青兄,不好了。”公西玉闻声起身,见此人正是在丘下巡逻的林猫子,问道:“林兄弟什么事?”林猫子道:“官军来了。”声音虽不大,可听到的人却也不少,丘上顿时一片惶恐议论声。公西玉道:“他们现在何处?来了多少人?”林猫子道:“离此地不到一里,应该有六百来人。”公西玉咬牙道:“可恶!” 张咨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公西玉道:“此事日后再说,张先生快请离去。”张咨难摇摇头,道:“不必。老夫只想请教一下,昨夜诸位所说吴令孝贪污一事可是属实?” 这席话一说出,在旁之人无不惊讶,要想众人鉴于他身份原因,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吴令孝一事,他此刻知情,定是之前在旁边偷听来的。占茂云怒道:“好你个奸细!”赵平指骂道:“鼠辈,放尊重点!”张咨难道:“平儿不可无礼。”向公西玉道:“老夫没有看错的话,你就是丰城三侠中的公西玉吧?”公西玉见他意气风发,眉宇见突生出一股非凡神气,当即恭敬道:“‘侠’字愧不敢当,晚辈正是公西玉。吴令孝吞没谷库一千万贯,此事真实,玉愿以性命担保。”张咨难道:“好,那老夫姑且信你一次。”从腰中掏出一件令牌,道:“平儿,将它给李弘送去。”赵平应是。韩章益惊道:“渠帅令?你……你是当朝金吾卫上将军张……张公穆?”张咨难道:“不错,老夫正是张谋。” 却说李弘、王密带着手下连夜赶往虎丘,意在捉拿庞辽及山匪诸乱党。 离丘不过半里,忽然前头一轻骑赶到,马上青年大声道:“渠帅令在此,诸军听令!” 正是赵平。 李弘听到“渠帅令”三字,脸色大惊,他早闻此令权威甚重,有调动地方军队之权,乃中央为牵制各州军事所作,当即下令全军止步。 王密道:“这么大的面子?先见个真伪再说。” 赵平道:“且看就是。”将令牌正面对准他们。 王密凑脸上去,暗暗火光下,隐约可见上面“钦赐金吾卫上将军之物”十个大字。 王密颤声道:“这……这……”便想用手去摸。 赵平连即将令牌收回,别过头问:“你就是李弘?” 李弘慌忙道:“末……末将正是,不知上将军有何旨意?” 赵平道:“恩师在丘上等候多时了。” 李弘惊道:“什么?难……难道张老将军来了?” 赵平道:“不错。”向王密道:“你要同去么?” 王密面肌抽动,连连道:“下官……下官身份低微,不敢有辱上将威严,就不去了。” 李弘道:“小将军快请带路。” 赵平道:“请!”二人遂行上虎丘。 王密心道:“想不到张谋竟然来了,这下大大的不妙,我看得赶快通知令孝兄一声,要他跟我一同逃命。”勒马回头,快马朝城里赶去。 到了州府,吴令孝问道:“王大人何事匆忙?” 王密道将情况具实以告。吴令孝惊道:“什……什么?上将军竟和庞辽他们在一起?” 王密道:“是啊,真他妈的背运!我看传令那人的排场,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想必那庞辽将什么都告诉了张谋,如今情况对我们可是大大不利。” 吴令孝惊退两步,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密道:“还犹豫什么?趁他们尚未过来,咱俩这就投奔万大哥去。” 吴令孝摇摇头,道:“你去吧,我……我留在这。” 王密惊道:“万大哥不是忘恩之人,你我为他付出两年,如今事发,他纵是冒死也会护我俩一个周全。再说只要到了太湖,官军便轻易捉我们不到,只待这阵风波一过,天涯海角,咱兄弟几个不照样想去哪就去哪?” 吴令孝只是摇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密兄弟,我们兄弟几个缘尽今日,若你见到万大哥,便对他说兄弟我对他不起,以后再不能为他做事了。” 王密急道:“说什么傻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令孝兄,一块逃吧。” 吴令孝低头不答。 王密道:“令孝兄!” 吴令孝顿足道:“你快走!”话音沙哑,却带有九分命令口气。 王密泪水盈眶,抱拳道:“珍重!”吟鞭上马,顷刻消失在不远处的晨茫当中。 马蹄声,孤独而又寂寥,由近渐远,洒落在沉默的幽明之间,如白色的山花朵。 这种境遇,这份心情,在那个草木零落的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他终究要记起那个久违的故事…… 第78章 昔我往矣 三十三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位母亲在深山里产下一名男婴。 这本是个平凡的故事。 不平凡处,是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包括那位母亲在内。 山外边的人只知道,十个月前,村里吴裁缝的女儿被海贼掳了去,放回来不久就怀上了身孕。 吴裁缝已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身子原本就差,得知真相后一病不起,在愤恨中离开了人世。 吴氏见女儿出了丑事,羞于见人,几天后也悬梁自杀了。 村里人对吴小姐说:莫要再给我们蒙羞了,去死吧,带着肚子里的小鬼,投河也好,从山崖跳下去也好,总之死的远一点,那样还算你是村子里的人。 吴小姐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村里人很不高兴:不行,那是个野种! 于是吴小姐逃进山里,偷偷地将孩子生下,并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 小男孩四岁时,母亲上山砍柴,不幸遇到豺狼,满身是血的回到家里。 母亲的伤势很重,小男孩哭着跑到村里去找大夫。可村里人非但见死不救,反还幸灾乐祸的说:死了好,死了干净,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早就该死,最好死的时候没地方埋。 小男孩跪着哀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 村里人赶忙将他踢开:滚吧!野种,不要给我们村里抹黑!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这种下贱的出身更为可耻的了。 可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那段时光里,小男孩哭着活在别人的笑声中,独自奔走在被世俗遗弃的角落,茫然寻不到希望。 那种孤独、无助、无可奈何、甚至比死还难受的感觉,你体会过吗? 所幸母亲熬了过来,她知道自己的孩子需要有人照料。 于是村里人悻悻散去。 母亲好了,但再不能上山砍柴,只能做些简单的活。 小男孩说:妈妈,我来养你。 母亲笑了。 小男孩六岁那年,母亲趁儿子砍柴时跑到村里,被愤怒的村民打的遍体鳞伤。 小男孩回来时,母亲坐在门口,手里揣着几本旧得不能再旧的读本,是偷偷在茅厕旁的灰坑中捡来的。 她微笑着说:儿啊,你有书读了。 然后小男孩每天上午出去砍柴,下午就在家里读书。 每次读书,母亲都会坐在一旁,眼睛笑眯眯的。 十一岁的夏天,小男孩如平常一样在山里砍柴,如平常一样被一群同龄小孩殴打。 不同平常的是,那天山里到处开着白色的小花朵,一个少年冲了过来,将那群小孩打散。 少年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人? 一个小孩说:他是野种。 少年说:你才是野种。说着就给了那多话的小孩两个耳光。 那群小孩哭哭啼啼的跑开了。 少年说:我姓万,道上人都叫我锦儿,你比我小许多,就叫我万大哥吧! 小男孩说:好,万大哥! 锦儿说他是个孤儿,从小在海上长大,是个海贼。 这里是海边,本来就有很多海贼。 那天太阳很大,山里的野花开的遍地都是。 他生活在海边,他生活在海上,相识了。 那年锦儿十九岁。 对于海贼来说,山里不是个好去处,可那之后锦儿每月都会来山里一次。 每次来,锦儿都会捎带东西,有时候是柴米油盐,有时候是棉被衣服,还有时候是些兄弟。 王密儿就是其中一个。他书本读得很好,小男孩经常向他请教。 王密儿说:你脑瓜子真灵,长大了准能做大官。 海贼们在一起本是要喝酒的,但他们在小男孩的家中却从不这样。 他们很客气。 毕竟父母在不许友以死。 咸平元年,他十六岁,锦儿二十四岁。 他说:我想当海贼,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锦儿摇头说:你母亲不会喜欢你这样,安心读书吧,当官比做贼有出息。 于是锦儿资助他参加州试。 那年他中了举人,而锦儿做了海贼头子。 那晚举人问锦儿:我们这样下去,会不会越走越远。 锦儿笑着说不会:就算以后你真做了大官,要来剿灭我们,我们也不会怪你,毕竟你是为民除害,而我们这些做海贼勾当的人早晚要死,死在你手上我觉得更舒服。 举人说:我娘这几年身体不好,明年的省试我不想去。 锦儿点头说:应该的,这阵子你好好照顾叔母,我就不来打扰你了。 于是举人在家好好照看母亲。 母亲拒绝服药,第二年冬天去世了。 临终前,母亲说:孩子,娘再不是你的累赘了,往后要用功读书,考个功名,为百姓做点好事,那样……娘在下面也会觉得欢喜。 几天后锦儿、王密儿他们闻讯全部过来。一群人围着棺木大哭了三天。 母亲入殓的费用,全是锦儿出的。锦儿说:我从小没有父母,遇到你后,叔母就是我的娘。 锦儿还陪举人一起在母亲坟前守孝三年。 三年后,举人二十岁,锦儿二十八岁。 锦儿说:你去应试吧,这里有我。 举人说好,并再次通过了乡试。 那晚锦儿很高兴,说:明天你要动身上京了,我就不陪着去啦,盘缠和脚夫都在这儿,你好好考,别忘了娘的话。 举人说:我会的。 他第一次陪锦儿喝了点酒。 第二天举人要走,王密儿他们都过来送别。 王密儿说:做了官别忘了我们。 举人说:不会的。 相送十里。锦儿终于停下来了。 举人孤单上路。 途经一处县城时,客栈里突然发生抢匪杀人案件。 县令不承认举人的身份,逼问:外地人,是你干的吧? 举人说:我是进京赶考的,不会杀人。 同乡的人举报说:他是个野种,天天跟海贼厮混,人一定是他杀的。 县令就将举人关进牢里,说:杀人抵命,过几天把他处死,以正风气。 举人无辜地申诉,县令不听。 举人村子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奔走相告,互相庆贺。 锦儿闻信的第二天夜里,一群盗匪冲进县府,杀了县令和几名狱卒,将狱中犯人悉数放走。 整个州县为之震惊。 锦儿说:现在风声紧,我们不能再回去了,干脆就陪你到京城走走。 之后的日子里,大家一起吃饭、睡觉和看书,即便其中多数人不识字。 沿途无事,只听说那县城的杀人真凶被捉拿归案。 京城繁华缭乱。 王密儿说:以后我也要住在这样的大屋子里。 大伙都笑了。 二月初三,礼部省试。 四月,殿试,赐进士出身。 委派官吏那天,大家疯狂的喝酒,每个人都喝的烂醉,睡到次日中午才醒。 锦儿说:现在我放心了,我走了。 进士失落的说:真要回去吗? 锦儿点点头:你当你的官,我做我的海贼,我们永远是朋友。 进士说:我不想当官。 锦儿摇摇头:不行,娘不希望你这样。 王密儿有点不想走。 锦儿说:走吧!拉着他离开了。 一去十年。 进士常给他们捎信:我很想你们了。 锦儿都回复:我也一样,但你是官,我是贼,不能见面。 大中祥符五年。他三十岁,锦儿三十八岁。 他成了苏州知州,而锦儿被地方军队围剿,伤亡惨重。 王密儿跑来求救。 于是知州救了锦儿,说:以后你就住在这吧,我们像从前一样。 锦儿笑着说:不了,你好好做你的官,我到太湖里继续做我的海贼。 知州叹气说:那好吧。 一年后,锦儿说:我想去海外物色一座小岛,等我们老了,一起住在那儿。 知州说:好! 之后通判发现谷库少了四百万贯。 再然后,通判被刺配到梓州。 又过了一年,锦儿说:岛已经选好了,上面开满了白花,像小时候你的家一样。 知州说:我们现在就过去,好吗? 锦儿笑着说:岛很大,我想在上面做几十栋房子,然后驾驶一艘大船,把我们的朋友全接到岛上,大伙永远生活在一处。 知州说:好! 于是谷库里又少了六百万贯银钱。 锦儿离开时说:等我的好消息! 当时他笑的很灿烂,像最他的模样。 于是知州一直在等。 去年八月,锦儿说房屋的石脚已落成了。 九月,开始立柱搭架。 十月,砌墙,是满丁满条的做法。 冬月,上梁。 腊月,该添砖加瓦了。 正月,锦儿没有说话。 如今,消息还是没来。 马蹄声早听不到了,母亲坟前白色的小花朵这些年也已很难寻到,锦儿依然很在乎他,他也渴望见他一面。 但他已无法凝视。 吴令孝孤身僵立,一任清风拂扫全身。 泪流满面并不意味着失去了向往,他转身回头,朝正厅里走去…… 静静的走…… 故事走到了尽头,而他决定要与这个故事一起沉默…… 第79章 有女怀春 李弘自明白内情,大为惊栗,又兼张谋一顿说骂,不敢久留,赶忙带着手下前往城中搜拿吴令孝、王密两人。 庞辽本以为此番身陷危崖,凶多吉少,想要指责吴令孝污迹只怕无人听信,颇是失意,却不料天降贵人,仅一夜之间便还了自己一个清白身,大是欣喜,对张谋极是感激。张谋道:“不必谢我,老夫不过受人之托而已。”庞辽惊道:“受人之托?难不成天意垂恩,这是圣上的意思?”张谋摇摇头,便道出其中原委。 原来上月张谋于京中受少监徐弱渊邀请,前往赴宴,筵席之上与前任越州知州孟约有过一晤,孟约说如今苏州情况紧急,不治必生大乱。张谋想苏州知州吴令孝为官恪忠,州内富庶平安,何乱之有,并不相信。孟约又谈起去年韩章益一案及苏州许多现象,且言辞精确在理,直剖其中利害。张谋遂起怀疑,恰值朝中无事,便向皇上告了一个月的假,带着学生赵平来苏州视察。 庞辽道:“竟有如此人物,当事人尚不自知的事情,而他处身事外却能猜度出全盘变化,这让庞某好生佩服。”占茂云道:“所谓当局者迷,便是这个道理。”庞辽道:“虽如此说,但旁观者竟能将局势洞悉得如此清楚,大不简单呐。”张谋点头道:“孟先生的见识,老夫也是由衷钦佩。如不是他指引,只怕江南不能自保,诸位也不免要身困囹圄之中。”公西玉点头道:“张将军所言甚是,这等鬼神之奇,确非凡人所得预料。”乐新何听到“越州知州孟约”六字,心中想起那晚在荒栈中同自己谈论名剑之人,心道:“原来是他!”但想这种关乎家国之事,自己身份卑微,可不能胡乱插言,便闭口不说。 众人阔谈一阵,便下了虎丘。公西玉道:“张将军,苏州局势得您主持,玉甚是宽心。这就告辞了。”张谋奇道:“公西侠士何处去?”公西玉指了指身后两百豪杰,笑道:“这些朋友之所以在此落草为‘寇’,舍身忘死地与州军周旋,缘来全是玉的一句话。玉与他们有约在先,只待此事平息便带他们到太湖上赏景游玩,大醉一番。现今苏州事宜尽在将军掌控之中,也该是玉履行诺言的时候了。”张谋笑道:“不急!公西侠士于揭污一事立有大功,这酒宴何时轮到你来请?今夜申时,西门处老夫做东,摆五十席酒水,权当犒赏各位。”公西玉笑道:“张将军如此盛情,玉原本不该推辞,可惜玉这些朋友全是草莽匹夫,无福消受此等盛意。再说苏州出此案情,并不是什么喜事,累将军劳师设宴只怕于将军英名无益,玉还是先行告退吧!”向庞辽、韩章益、沈莫扬几人抱了抱拳,道句“后会有期”,便带着欧阳析、史茂星等两百余人匆匆离去了。 张谋叹息道:“如此大好材料,为何不居于庙堂之上,却自甘堕落于江湖之中?”一路只是叹气。到得苏州西门之外,州指挥使李弘带着大小官员三十余人前来接见。张谋道:“吴令孝、王密何在?”李弘道:“王密负罪西逃,属下带人一直追到太湖边上,方才将他擒获,现今跪在州府候罪。”张谋道:“吴令孝呢?”李弘低头道:“吴大……吴令孝悬梁自尽了。”庞辽、韩章益听罢大惊,庞辽道:“什么?”张谋道:“罢了,你们且将他好好收殓。”李弘应是。 众人乘入城内,沈莫扬、乐新何告辞离去。庞辽道:“两位救命之恩,庞某何以报答?”乐新何道:“为国挽救栋梁,原是国人之责,庞大哥不必介怀。”张谋赞道:“小兄弟说的好!”乐新何请礼道:“别过了!”便与沈莫扬望城南而去。 二人到了匀吴客栈,点了几碟小菜就吃,乐新何因昨夜劳累未息,困意大生,随口吃完一碗饭就上去睡了。沈莫扬也不搭理,一连下了五大碗,又在栈里瞎走一顿,感觉无趣,便也上楼睡去。睡至下午,阳光从木窗里渗入,斜照于床头。沈莫扬揉揉眼睛,迷迷蒙蒙地道:“才刚过惊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太阳?”很是想不明白。他自小恶寒贪暖,见窗外明媚一片,就想上街走走,当下整好衣束,提剑下床。 刚出房门,忽闻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抽泣声。沈莫扬听出是乐新何的哭声,甚是不解,但想到街上此刻阳光烂漫,心痒难搔,也不及理会,便下楼出栈而去。 这苏州城自得风雅,意味半边江南,倒也并非虚话。试想早春二月,杨柳河岸之间,游人频繁,往来纷错于水陆桥巷等意境之中,颇得诗画情意。唐人杜荀鹤《送人游吴》诗中有云:“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鱼乡水城之名可见一斑。沈莫扬虽不好陶冶风情,但徜徉在春融暖意当中,也很觉自在,信步漫游大半时辰,尤感不足。这时行到城西的枫桥之畔。 自张继《枫桥夜泊》诗出,千百年来,但凡行旅于苏州的才人游子,都必游此地,以至于苏州桥筑三百余,而为墨客吟诵者,枫桥居半。沈莫扬年幼从武,笔墨功夫虽只通识字书写,但对于这首落第考生的牢骚之作也多有耳闻,此时见江洲与寒山寺隔水相峙,顿生感遇,登上枫桥正要借此诗抒发情怀时,身后一声娇喘,一女子道:“小哥,还劳烦让奴儿过去。”沈莫扬心头一荡,回头见此女子含羞淑妮,俏脸晕红,连忙躬身退开,道:“小生失礼了!”正想询问芳名,那女子已跑下桥去投入一名书生怀中,原来她是来此与情人相会。 沈莫扬咬牙道:“他娘的书生,竟当着老子的面与姑娘调情,可恶啊!”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给那妞儿让路,心怨之余,便要下去闹事。正盘算如何挑起纠纷的时候,江洲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声。沈莫扬闻声观看,见桥下杨柳环绕处一穿着粉黄褂衫的女子正在哭泣,一书生在旁连连安慰道:“别哭别哭……”那女子只是不听,蹲在地上哭个不停。沈莫扬暗道:“我就知道书生里没几个像人的,迷惑勾引也便罢了,当街调戏姑娘这还了得,太……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书生推到河里。 书生一声惨叫,落入水中。这一幕来得甚是突然,旁观人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纷纷围上来想要看个明白。那女子起身拭干泪水,怒道:“你……你疯啦?”芳容初见,沈莫扬心道:“好精致的小人儿!”只想对她那撅起的小嘴怜惜一番,忘了答话。那女子见他不理自己,又气又急,呜呜的又哭了起来。人群里一人实在看不下去,大声道:“日他娘的!这小子无理取闹,推人下河不说,竟还欺侮一个姑娘家,大伙们绑他娘的去见官。”众人纷纷应和,围着沈莫扬扭打起来。 岸上人只顾着打架,没人惦记那名落水书生。这书生虽出生江南,却不识水性,苦命在水里挣扎,上下了几个来回,便没了声息。这时荷香之上飘来一艘小船,小船行驶到枫桥之下,船夫道:“这可奇了,上面怎么这么多人在打架?哎唷,不好,有个娃儿被人打落水了。”船上一少年闻讯大惊,不等船靠近落水处,就跃入水中将那书生救入船内。 船夫看看那书生肚皮,道:“这下可喝了不少水。真不懂这书生好好的书不读,却混在这里瞎搅和,被人打到水里也是活该。”只道他是与上面人打架被别人踢下水的。话刚说完,岸上又掉下两个人来,一人当场落水,在水里叫骂个不停,另外一人却结结实实地落在船尾,险些将小船震的翻了过去。船夫吓得陡变脸色,赶忙驾着小船离开。却听岸上一个声音道:“老子看我的姑娘,关你们什么事?”接着数声惨叫,又有几个汉子落水。 那少年听到声音,惊奇道:“是沈大哥?”举头看去,果见沈莫扬在上面与十几人厮打。这少年正是乐新何,他本在在匀吴客栈里歇息,睡意当中忽梦到徐芊蕙独自坐在孤山上哭泣,醒来时再难安睡,念及往事佳人,竟在床上哭了起来。他与徐芊蕙分别仅隔数日,纵然相思情苦,却绝不至于落泪,此中情由,乐新何自己也想不清楚,泪下三分,窗外阳光射入,乐新何凭窗观看,见城中河街相邻,水巷人家颇有意思,便下楼在渡口雇了处船家,乘舟四处漂流。 此时他见沈莫扬同人争斗,连忙叫道:“沈大哥!”沈莫扬专心与人打架,并没听到有人叫喊。乐新何甚是着急,正要再喊,忽然小船怡然前行,初经岸上一处杨柳时,乐新何心花一闪,正见徐芊蕙俏立岸上,满目晶莹地看着自己。乐新何百感交集,颤声道:“蕙儿小姐……”春风不相识的吹过,将徐芊蕙化作一处淡黄,她努力地擦干眼旁泪花,勉强笑着说:“我……我可算找着你啦。”欣喜之中,便从岸上跳了下来。乐新何赶紧将他接住,道:“你来这干嘛?”扶她在船头坐下。徐芊蕙颔首道:“我想见你……” 自古落花犹在而人面不知何处,文人才子引以为忧,殊不知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却未必不能相映为红。五分春意,三分春色,小船载着两分春情在河中款款前进,不一巡便行离了枫桥。 第80章 岂不怀归 春光烂漫,二人并坐船头。乐新何道:“你什么时候到这的?”徐芊蕙道:“今天早上就来啦,在城里一直寻你不到。”低了低头,细声道:“当时……当时我可着急啦,以为你说来苏州是骗我的呢。”乐新何想她对自己如此用心,很是感激,便想将她搂在怀里。徐芊蕙道:“不过现在好了,我们又在一起。”说着粲然一笑。乐新何问道:“徐伯伯他们知道你来这了吗?”见她脸颊上一片晶莹状,心如刀割,提起袖子为她擦拭。徐芊蕙脸红道:“都知道。”乐新何道:“他们没阻拦你?”徐芊蕙奇怪道:“干嘛要阻拦?”乐新何道:“徐伯伯就你一个女儿,你这么一走,他一定很难过的。”徐芊蕙道:“放心!我跟爹爹说了,顶多半月就回去。”乐新何惊道:“半月?你……你马上就走吗?”徐芊蕙点点头,道:“反正都找到你了,我们一起回去啵?”说着看了看乐新何。 四目相交,乐新何见她脸若朝红,花容绰约,心口不禁然怦怦直跳,险些便脱口道:“好,我陪你去!”但想起外公的遗言,这句话毕竟没有说出。徐芊蕙道:“现在的杭州城可比这里好看多了,西湖上烟柳笼纱,到处都是黄莺儿的叫声,有我带你去那游玩,包你一辈子也看不厌。”乐新何心道:“一辈子……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么?要是你能永永远远留在我身旁,不要说是那美的醉人的西子湖,便是穷乡僻壤,大川长谷,我又怎会厌烦呢?”脑中一时闪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每个念头都似一颗流星,狠狠地在自己心头撞落,硬逼得他不知如何作答。 徐芊蕙道:“好么,我们明天走?”乐新何思索良久,摇头道:“不行的,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徐芊蕙道:“那些事我叫镖局里的人帮你做,你不用担心。”乐新何只是摇头,道:“没用的,那些全是我家的私事,非得亲力亲为不可,不然就是不孝。”徐芊蕙听他语气坚决,悲伤之意大生,妙目下涵,低声道:“私事吗?原来你……你还在见外我。”乐新何见她伤心,心乱如麻,沉首道:“我不是见外你,只是外公临走时叮嘱我光大门楣,这点我是不能违背的。蕙儿……小姐,你明天就回杭州去吧,我答应你,只要此中事情办完,我一定……一定回来陪你,到那时,我们日日在西子湖上玩耍,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么?” 夕阳在流水中穿梭,河船上一片苍黄。这时候,徐芊蕙偷偷哭了起来。乐新何再难抑制内心的情怀,终于伸出右臂,第一次将她搂在怀中…… 太湖,西山岛。 十余条竹筏悄然靠岸,筏上两百多名汉子提步下来,当先一碧衣青年手持竹剑,正是公西玉。只见他回望湖面波涛之间,道:“人云震泽三万六千顷,周围八百里,涛浪连天,吞吐江湖,今日一游,果真不假。”史茂星应道:“正是。这太湖山水相连,风景秀丽,我等于东方既白之时入湖,到如今夕阳微照,震泽上湖光山色,相映生辉,这番流连之景,确实不愧‘太湖天下秀’之名。”公西玉哈哈一笑,大声道:“今夜大伙便在此地隔湖设宴,一醉到天明!”群豪听毕大喜,齐声长啸,叫喊声闻于百里,回声缠绕太湖之上,经久不消。 众人在湖畔生了十多处篝火,数十人便去岛上猎些野味。其他人左右无事,或说话,或去湖中游泳,分排甚杂,还有十余人干脆便在岸上斗起气力来,斗到后来,一人实在是太厉害,旁人拗他不赢,便叫公西玉来同他较量。公西玉笑道:“好,我便试试。”起身正要过来,忽然旁边几个声音道:“公西大哥……快来看看……”三名汉子抬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从林里跑了出来。公西玉惊道:“这是哪位兄弟?可不要紧吧?”急步上前。那三人道:“瞧这架势,想必伤的不轻,却并不是我们的人。”说着将那人放在地上。 众人闻讯早觉奇怪,纷纷围上来观看,然只看得一眼,便不忍再看了。原来这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全身污秽恶臭,伤口处满布蛆虫疽疮,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简直就不像个人。公西玉为他诊断过伤势,史茂星问道:“怎么样?”公西玉摇摇头,道:“全身大小刀伤不下三十处,即使救好,下半辈子也只能在床上待了。”叹了叹气,对一旁的师弟道:“小析,你带几个弟兄打些水来。”欧阳析应是。史茂星道:“从愈合情况来看,这身伤势少说也耽搁半个月,这些时日里,此人独身处在林中,未尝疗养也就罢了,不吃不喝,竟能撑到现在,这份骨气实在让人敬佩。”公西玉点头道:“是啊,可惜了……”语气颇为悲凉。 不久欧阳析等人提水来至,公西玉为那人清洗过身体,敷好草药。不消片刻,那人缓缓醒来,问道:“几……几月几日了?”声音甚微。公西玉道:“今日二月初四。”那人喃喃道:“就……就二月了,这……这些天都没给他传去消……消息,想必他……他很是着急。”轻叹一声。史茂星问道:“前辈,这究竟是何人下的手,竟这般恶毒?”那人只是摇头道:“不知道……”过了良久,又道:“我做了一辈子的海贼,自问为人还算坦率,没交什么恶缘,这次他们为何要对我们痛下杀手,我……我真的不明白……” 大伙听到“海贼”两字,大是吃惊,公西玉道:“但据晚辈所知,近年来太湖上相对平静,没什么海贼。”那人道:“小兄弟这话只对了一半。我与弟兄们两年前落草此岛,所作所为,全是针对些不义之辈,至于抢劫百姓,鱼肉乡里的勾当,那是决计不会干的,所以这一带的居民多少并不知情。”公西玉道:“原来如此。”那人道:“一个月前岛上突然来了七八个人物,举止穿着都很是正派,说是到太湖游玩,船舟触冰沉漏,饥寒交迫,要来我寨里歇脚。我想天寒地冻的,大伙又同是在外之人,就接待了。不想那天夜里,他们竟偷偷打开寨门,一时寨外几百人冲了进来,在我寨中大肆屠杀。”史茂星惊道:“竟有这等恶人?”占茂云道:“贼匪们抢占地头,这出戏我看了不下百遍。那群人定是新来此地的盗匪,怕你们日后抢他们生意,是以要将你们杀了。”那人道:“当初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就奇怪了。那时我胸口中了几刀,昏死过去,冥冥之中听到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人问:‘都死光了吗?’另一人道:‘除了他全都死了。’先前那人好像看了我一眼,道:‘此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气息微弱,生死不过片刻中事,便不用再为难他了。’后一人道:‘那下步行动呢?’先一人道:‘只要这一带的人死绝了,知道那事的人便少了一半。你明天带本门弟子出湖,但凡看见苏州有人家搬迁,便将他们杀了灭口。’说着说着,寨里就没了声息,想是他们都离开了。” 公西玉道:“有这种事?”那人点点头。占茂云却不相信,道:“痴人说梦!这定是假的。”那人道:“将死之人,又何必骗你。”占茂云道:“他说你生死不过片刻的事,那为什么你却到如今还没死呢?”这句话甚无礼数,史茂星怒道:“住嘴!”将师弟支开一边,正想向那人道歉,那人道:“我没死是……是因为我在等一个人。”公西玉奇道:“等人?”那人应是,道:“那是我毕生最好的朋友……我答应过他,要和他远居海外,一起终老……如今这个心愿尚未达成,我……我不能死……”一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目光里充满了憧憬之情。 公西玉见他自说话以来脸庞愈加苍老,知他已然疲惫,便道:“前辈但养好身子,其他事以后再想。”那人点点头,闭目不再说话。又过了一刻,湖上远远行来几片竹筏,原来那林猫子带人在湖边购运酒食,所以晚到。众人大是欣喜,纷纷跑到岸边要去抢酒。公西玉大声道:“林兄弟辛苦了!”林猫子道:“小事一桩。”靠岸上来,四条竹筏上只下了九人,其余的全是酒水坛罐。林猫子道:“好好的四百八十坛酒,结果被小毛这厮鸟丢了五坛到湖里,再寻不到啦。”公西玉笑道:“这可痛快了湖里的王八。”众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道:“将他一并丢到湖里喂王八去!”“妈的,罚他没酒喝!”“叫他再去买个百来坛,将功补过。”欢呼取笑声中,便将酒水食物悉数搬到岸上,其间几个失手,又砸了几坛。 林猫子骂道:“他妈的会不会搬酒,不会就别乱插杠子……”一路骂着走到公西玉身前。公西玉笑道:“林兄弟这买卖做的好大!”林猫子道:“剑青兄哪儿话!我这趟买卖一做,可在城中听到不少消息。”公西玉道:“什么消息?且说来让兄弟听听。”林猫子道:“听说那吴令孝死啦。”话音刚落,那受伤男子道:“什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死死抓住林猫子的衣领,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神情大为惶恐。这势头大是出人意料,林猫子受了一惊,吃吃道:“吴……吴令孝贪污库银一千万贯,昨夜丑事被揭,上将军张谋前去问罪,他……他心灰意冷,便上吊自杀了。”那人喝道:“胡说!我都没死,他又如何舍得轻生?”只是不信。林猫子道:“这是苏州城里耗子都知道的事情,岂能有假?如今张谋正审查此案,据说主簿王密等十几名同犯悉数落网,全部完啦。”那人一把将林猫子丢在一边,大叫道:“不可能!”目光中布满绝望。 公西玉道:“前辈与吴大人相识吗?”缓缓将他安置躺下。那人仰天苦笑,道:“想不到他也走了……我……我又……咳咳……”连连咳嗽。公西玉道:“前辈保重身体。”那人摇头道:“不……不必了……其实这两年他给我的那些钱,我只花了一半,剩余的五百万被我藏在海外,我本来是想过几年同兄弟们一起过去拿的,如今兄弟们没了,他……他也走了,这钱再没什么意思,且就留在那里,若是后人有缘便给他们拿去吧,只是……呵呵……再没人会记得先此之前,世上有过一个吴令孝和……和我万锦儿……呵呵……”苦笑数声,又幽幽一叹,道:“若真有下辈子,希望我能生在读书人家里,天天背观课本,多……多交几个像他那样的……朋友……”神情恍惚之间,忽然看到了从前那个夏天,自己陪他坐在大树下说话,那时他还很小,山里开满了白色的花儿,很美很美,美的让人落泪…… 第81章 泛泛杨舟 略一低头,见船下河水茫茫,远远漫至西极。 徐芊蕙已在怀中睡了近半个时辰,渐今夕阳归隐,河巷上朦胧一片。船夫道:“小相公,天色不早了,小老儿也要回家吃饭了,咱这就回城南去吧!”乐新何应是。船夫错过撑杆,小舟在原地一个回转,便掉头往回行去。 过不多时,船上传来一阵呻吟声,原来那落水书生迷迷蒙蒙的醒了过来。船夫笑道:“娃儿,水里还舒服吧?”书生道:“难受死了,险些便要了小生的命。”船夫道:“知道便好,你一个读书人不在堂上念书,硬要与那些蛮人成群厮混,今儿吃了这亏,合乎是个教训。”书生道:“船家这般说话可苦了小生。”一边说话一边将衣服挤干,问道:“敢情是船家救了小生?”船夫摇头道:“是船头那相公救的。”书生“哦”了一句,爬起便要过来向乐新何道谢。 乐新何道:“急人之难本是我辈份中之事,阁下不必言谢。”书生道:“小生闻受恩莫忘,此拜还请兄台务必包容。”说着跪下谢恩。乐新何本要扶他起来,奈何徐芊蕙依偎在怀,难以分身,忙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书生跪拜完毕,便在乐新何旁边坐下。乐新何自小仰止于儒家思想,对读书人颇具好感,问道:“阁下怎么称呼?因何缘故落水?”书生道:“小生史霜阳,湖州人氏。日前感受‘月落乌啼霜满天’意境,欲代张懿孙故地重游,是以往来苏州游春寻遇,终于今日下午访得枫桥。正当小生面对江洲释怀感喟之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名恶汉,不由分说便把小生推入河中,经过便是如此,说着不免有些荒诞蹊跷,兄台不要笑话。”乐新何道:“哪里话。想不到苏城风雅之地,竟也会有这等不识情趣的恶人。”他并不知史霜阳口中的“恶汉”是指沈莫扬,只想是谁家的疯子喝了酒在街上乱窜。史霜阳道:“小人之心,何必耿介于怀?”看了看乐新何怀中女子,问道:“这位便是兄台心仪的女子吧?”乐新何脸一红,低声道:“正是。”史霜阳道:“羡煞小生!”越看越是感觉这女子似曾相识,吃吃地道:“这……这难道是诗芙?”伸手便想将她叫醒。乐新何连忙将他的手格开,道:“阁下请自重!” 史霜阳满脸怒容,霍地立起,道:“这分明是我的诗芙,何时被你抱在怀中?你……你快将她放开。”乐新何道:“兄台定是看错了,她并不叫……”后边的“诗芙”两字还没说出口,史霜阳在船板上连连几个顿足,道:“哪会看错,我一路同她赶到苏州,明明记得她这身子、容颜、还有她今日穿的衣服都是这副模样。”乐新何奇道:“怎么会?”史霜阳道:“你放不放开她?”乐新何道:“恕难从命。”史霜阳道:“你不放开我可要上来抢啦。”他看乐新何长相文弱,动起手来顶多也是个王八笑鳖爬,没什么两样,不料刚搙起半条袖子就见乐新何坐旁搁着一把宝剑,他自吃了沈莫扬的亏,对持剑之人大为畏惧,心道:“不成他俩是一伙的?”揣着这个念头,又岂敢乱来?当即退开一步,将打起的袖子打回,又问了句:“你……你放是不放?”乐新何不答。 船夫见他忽然大吵大闹,便道:“落水的,你小子刚吃过教训,现在又生出事来,便不嫌累?”史霜阳无辜道:“船家来说个道理,小生与诗芙自来到苏州,关系单薄,受人冷眼无数也就罢了。孰料这人趁小生落水竟对我诗芙实施轻薄,如今我诗芙在他怀中昏迷不醒,不知道……不知道……”说着就要掉下泪来。船夫见他感情透露,倒也信了七分,便道:“那位相公谦逊有礼,哪会是什么轻薄之人?刚才小老儿也瞧见了,人家两位关系不知道多要好,并不像你说的那般。我看你自打落入河中,脑子进水就没清醒过,眼睛也走花啦。”史霜阳大声道:“不是……小生脑子才没进水呢……”情急之中,想道:“这船夫这般袒护这个小子,不成他们仨都是一伙的?完了完了,这下我与诗芙落入他们手中,只怕凶多吉少,我死尚不足惜,可诗芙她……她……”想到此处,又恐又急,又想:“罢了,死生昼夜事,我……我定然不能让诗芙受辱,干脆求个清白,与……与她葬身这河中算了。”当即鼓起胆子,向乐新何猛冲了过去。乐新何惊道:“你要作甚?”话音甫落,身子被史霜阳一个冲撞,三人齐时落入河里。 徐芊蕙在睡梦中掉落下河,被河水呛了两大口,张皇失措,又哭了起来,乐新何连忙将她护在身旁。这时船夫走了过来,惊道:“快些上来,可别冷到身子。”将船竿放了下去。乐新何道:“多谢!”抱起徐芊蕙便要上去,史霜阳忽然道:“不……不行,你别……别想玷污我诗芙……”他在水里上下几顿,精神恍惚,却死死抓住乐新何不放。那船夫在船上看的气急,骂道:“混小子!”挥起竿子就将他打昏,掺和将三人拉上船来。船夫道:“这书呆子真也有病,看不得别人半点好事。”发劲在史霜阳身上踢了一脚。 其时尚是晓春,白昼虽暖日当照,气温却并不见高,此刻又逢傍晚,河水清寒,徐芊蕙感受寒意在先,又呛到几口污水,惊慌失神,抱着身子只是抽泣。乐新何担怕她受冷生病,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搂干,为她披上。徐芊蕙眼泪掉了一阵,便不再哭了,低头看着船下河水,悠悠地道:“我……便这样不惹你疼惜么?”她不知事出有因,只想是乐新何照看时不用心,一不留神害自己掉下船去。乐新何心生愧疚,道:“不……不好意思……”徐芊蕙道:“我想好了,明天就走。”乐新何道:“这……这也是应当,你好好照料自己,不要冷了身子……”说是舍得,可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二人心思款款,待得钩月西出,小船已停在城南渡口。徐芊蕙道:“我走了。”乐新何连忙拉住她的小手,道:“别……”他本来情思万千,听她要走,情急下只想把她留住,是以忘了礼仪。徐芊蕙脸蛋一红,道:“你放开。”乐新何正要依诺,可转念想到自己若真的松手,今后便再难与她相见,心潮涌动,反将她抓得更紧。徐芊蕙又道:“你快放开。”乐新何道:“我……我不放。”徐芊蕙道:“这是我的手。”乐新何道:“正因为是你的手,我才不放。我……我不让你走……”徐芊蕙哭道:“你……你舍得将我丢在河里,怎么又舍不得我走了?你再不放……我以后都……都不睬你了。”乐新何道:“我……我……”不知该说什么。 那船夫见他俩争执,当初只想是嬉戏玩弄,听到后来才知真出了事,就来劝解道:“二位刚才相处融洽,现在是怎么啦?”徐芊蕙又羞又气,随口道:“你……你胡说,我分明与他素不相识。”船夫道:“姑娘就爱说笑……”话没说完,地上一个声音道:“小生早说诗芙与这小子不认识,船家就是不听。”语气大为抱怨,正是史霜阳的声音,他落水时遭船夫棒打,只因那一竿打的不重,昏迷一阵,此刻便即醒来。船夫道:“你瞎说什么,情人家闹个别扭,关你鸟事?”史霜阳踉跄爬起,道:“情人家?好笑!我诗芙早已心有所属,又怎会搭上这个浪小子?”船夫见他又来捣乱,很是气恼,操起竿子又想将他打晕,史霜阳忙道:“诗芙救我!”闪躲到徐芊蕙身后。徐芊蕙擦干眼泪,道:“别瞎闹!” 只这七个字的对白,将乐新何、船夫听的大是惊诧。船夫指了指徐芊蕙,又指了指史霜阳,吃吃的道:“你们原来认识?”徐芊蕙点点头。船夫张大嘴巴,转而怀疑起乐新何来,问他道:“那你们认不认识?”乐新何点点头,徐芊蕙却不答话。史霜阳大声道:“小生说了不认识,船家为何还问?”船夫看的云里雾里,口里只道:“这……这……”作干着急状。乐新何听了史霜阳的话语,心口便似被铁锤狠狠锤了一下,想道:“原……原来你已心属他人,却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还要我陪你回去?难……难道在你心里,我从来就是一个陪你消遣出气的下人么?我……我……罢了罢了,既不回头,我又何必误了别人的情缘?你……你好好的去吧……”将她的细手松开,别过头去。徐芊蕙泪若玉珠,痴痴地看着河面,茫茫之中,船下流水幽幽,不觉往夜深处流去。 第82章 胡不归 乐新何轻声道:“你们走吧……”将徐芊蕙的手放开。史霜阳听他放过自己,大是欢喜,一口气便奔下船去,回头一看,却见徐芊蕙在原地迟疑,并没下来,便高声道:“诗芙,快走!”徐芊蕙低头不语。史霜阳甚是着急,又怕乐新何反悔,不敢再上船去,便在渡头叫个没完。徐芊蕙心如兰舟,想道:“你……你当真舍得我去?”偷偷看了看乐新何,见他转头观望别处,失落之意不禁大生。乐新何道:“为什么不下去?”徐芊蕙道:“我……我……”竟答不上来。她出身富贵,从来都是别人如她的意,此刻乐新何这一问,反将她问得浑没千金小姐的样子,她也想下船,但想到往后彼此分离,却又不敢。 史霜阳叫道:“诗芙,快下来啊,这人可坏啦,垂涎你的美貌,意图染指,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我就见他对你施以轻薄,行为好生不轨……”这话极为响亮,便连岸上行人,听到的也是不少。乐新何满腔愤怒,瞪眼喝道:“你试着胡说看看。”他向来友让于人,很少发怒,此刻出此重话,多缘由史霜阳诽谤,但细想之下,只怕争风吃醋的情感也是有的。史霜阳本就怕他,被这么一喝,吓的不敢说话。徐芊蕙与史霜阳相识数日,知他性子正直,不会说违心之言,心头一阵酸楚,哭着道:“是我……我看错你了。”转身就要下船。乐新何想自己清白怎容这书生这般糟蹋,务必要跟她解释清楚,连忙将她拉住,道:“我……我没有,你别听他说。”船夫也道:“是啊,姑娘,小老儿虽然年纪大了,眼珠子可是雪亮。这位小相公自与你来便从未做半件对你不住的事儿。” 徐芊蕙哭道:“我不听他的,就……就听你的么?”乐新何道:“你就让他数落数落,看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徐芊蕙道:“有你在这吓唬,他怎么敢说?”乐新何指着史霜阳道:“你就从实说来。”史霜阳摇头不敢,乐新何厉声道:“说!”史霜阳怕他乱来,便道:“小……小生一醒来就见你抱着诗芙,这是又不是?”说是说了,可声音小了许多。乐新何点头道:“不错。”史霜阳本来怕他抵赖,见他应是,大是宽心,道:“小生醒来时你都抱着诗芙,那想必之前你做的事情更……更伤风雅。”乐新何道:“这是你一人臆想捏作,却如何作得上数?”史霜阳道:“如何作不得?虽然小生没看到,可看你当时的神情,那事肯定是有的。”乐新何道:“我又什么神情了?”史霜阳扁扁嘴,道:“这……这小生形容不来,反正就是那种怜惜暧昧状……”徐芊蕙小脸一红,乐新何道:“这有何不可?”史霜阳断然道:“自然不可!你和诗芙萍水相逢,且男女有别,你却对她搂搂抱抱,做诸多下流之事,这……这怎么说得过去?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只怕诗芙的清白早已毁于你手。” 乐新何气急道:“你……你胡说,我何时想要毁她清白?”史霜阳道:“你和诗芙素昧蒙面,却将他抱在怀中,敢情不是欲行非礼么?”说着向徐芊蕙道:“诗芙,幸亏那时候我将他撞到河里,不然你已被这衣冠禽兽给欺负啦。”徐芊蕙听毕一震,心想:“原……原来是这样,倒是我错怪他了,可是……可是这呆子为什么不说?”她本以为自己落水,全是由于乐新何照顾不周之故,想他浑不将自己放在心头,所以生气,此时史霜阳道出原委,方知是自己误会了。乐新何被史霜阳一顿抢白,感觉受了极大委屈,苦于无言以对,只是向徐芊蕙道:“我……真的没,你相信我。”徐芊蕙又羞又愧,见他脸露无辜,一时破涕为笑,轻声道:“我信你了!”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这番情景大为意外,船上船下人都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史霜阳闻声跳起,叫道:“诗芙别上他的当,他……他要害你呢。”乐新何又是欢喜又是不安,支支的道:“真……真的么?”徐芊蕙点点头,道:“真的。”低头又道:“天都黑了,你……你住在哪里,带我一同过去。”乐新何喜道:“我……好的。”交过船钱,便与她往客栈行去。 乐新何执子之手,欣喜无限。徐芊蕙颔首道:“刚……刚才的事,真对不起……”乐新何道:“没……是我不好……”徐芊蕙摇摇头,道:“都怪我听信那个死小子的话,害你受委屈了。”乐新何道:“那书生说的也有道理,我……我当初若不抱你,他也不会误会。”徐芊蕙笑道:“你这个呆子!”乐新何见她高兴,心里暖洋洋的,道:“你很冷吧,我们走快点!”徐芊蕙道:“不……不要,我不冷,只想跟你多说话!” 一路走来,书生史霜阳始终跟在后边,他对乐新何颇为忌惮,所以远远地躲着行走,嘴巴却道个不停,什么“诗芙别跟他去,他是坏人”、“诗芙,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么,怎么又跟他走了?”、“回来”等等云云,说的一声比一声大。徐芊蕙后来实在厌烦,回头给他一个脸色,道:“你给我闭嘴!”史霜阳道:“诗芙,我是为你好,千万别着了那小子的道!”徐芊蕙道:“闭嘴!不然我要他打死你去!”说着向乐新何一指。史霜阳吓的脸面苍白,吃吃道:“打……打死我?这……”喃喃唠叨一阵,再不敢叫喊了。 乐新何奇道:“蕙儿小姐,你真和他认识吗?”徐芊蕙点头道:“是啊,怎么啦?”乐新何道:“我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叫你‘诗芙’?它是你的小名么?”徐芊蕙扑哧一笑,道:“呆子!他叫的是‘师父’,哪是什么小名?”将缘由一一说来。 原来徐芊蕙自离开杭城,沿路到了湖州,正逢史霜阳与邻居争执,他嘴巴向来厉害,有混淆死活的本事,邻居说他不赢,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动起粗来,将他拖出家门一顿暴打。史霜阳身子弱小,被邻居拳打脚踢的几个回合,趴在地上大声痛哭,徐芊蕙看不下去,便给了那邻居一个教训,史霜阳蒙她相救,感恩戴德,当场要求徐芊蕙教他武艺,徐芊蕙本来不想,怎料他把堂上老母搬出来说话,徐芊蕙碍于老人家的面子,只得答应。史霜阳喜出望外,交代兄弟伺候父母之后,就与徐芊蕙来了苏州。今早二人到了苏州,在城中忙着打探,从城南问到城西,只是没有乐新何的消息,徐芊蕙异地孤独,生起思家情绪,便在枫桥下哭了起来,却被沈莫扬瞎捣乱子,之后才有史霜阳落水等事。 乐新何问明经过,心头莫名一阵狂喜,失口问道:“蕙儿小姐,那……那他刚才说你喜欢的人……”徐芊蕙俏脸飞红,道:“才没这回事,全是他胡说的。”乐新何道:“没……没有么?也……也好。”徐芊蕙道:“好什么呢?”乐新何慌忙道:“我……没什么。”二人又是害羞,又是欢喜,趁着残月微茫,灯意阑珊,缓缓到了匀吴客栈。 残月如钩,隐照太湖。 江面凉风乱窜,一中年男子身披绿袍直立湖岸,痴痴望着远方。这时身后一苍老声音道:“骆门主,江风清寒,可别凉了身体。”绿袍男子道:“我骆晋义身受教恩,常思请缨报效,蒙天权大人不弃,委我军事大任,天恩如此,焉容辜负?可如今吴令孝已死,苏州渐见安定,我罪难全身,纵死无憾,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向教中交代。”老者冷哼一声,道:“想来全怪公西玉那群狐党,若不是他们插手,那狗官哪会这么快就见了阎王?刚才田门主传来书信,说公西玉等人已经进了太湖,骆门主放心,只要我们寻出他的踪迹,将他杀了,教中的兄弟再不会瞧我们不起。”此言一出,便有四五个声音附和。骆晋义低头道:“这……”正犹豫不决时,一个声音道:“方连兄此言大大不妥!”发声之处,亮光闪烁,一名宽衣儒生磊然而立。 老者覃方连眉头一皱,道:“监门主说这话什么意思?”宽衣儒生仰头抚须,腰前銮带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道:“我等自元月赶到此地,灭尽太湖海盗四百余人,田门主又率众袭杀城外百姓不下两百,平摊下来,人人身上都揽了一条血债,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诸位也应当以之为足,又何必再惹一份人命上身?”覃方连道:“什么话?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几条性命算得上什么?”宽衣儒生冷冷一笑,道:“成大事?当下吴令孝已然身死,苏州有张谋安抚,江南还能出什么大事?难不成杀了公西玉,吴令孝便能活转过来?”覃方连被这么一说,哑然无语。骆晋义道:“监门主之言甚是,明知往而无利,又岂能不义于他人?也罢,事到如今,骆某也不望苟活,传令下去,连夜行程,退出太湖。” 话音刚落,江上飘来一叶小船,覃方连喜道:“是前去打探的弟兄回来了。”骆晋义惊道:“什么?”小舟行驶甚快,不一会便靠近岸上,舟上人道:“几位门主,有公西玉的下落啦。”覃方连急问道:“他们在哪?”那人道:“便在五里外的西山岛上。”覃方连道:“这么近?他们好大的胆子。”向骆晋义道:“骆门主,你看如何?”骆晋义深吸口气,道:“他们来了多少人?”那人道:“少则八十,多不过三百。湖上空旷,我们不敢近看。”覃方连笑道:“我道他有多少人马,竟敢在五里外安身,却只不过匹夫逞勇罢了。”骆晋义点头道:“看来他们并没发觉我等在这。”覃方连道:“这样正好下手。”骆晋义沉吟道:“近闻钟离青现身苏州,田门主就是伤在他的手里,我只是担心……”覃方连道:“纵使钟离青就在西山岛上,有我们几个联手,难道还怕他‘人鬼剑’不成?”骆晋义道:“这……也对……” 宽衫儒生听他们萌发战意,心头顿时寒了三分,道:“骆门主,您都已经说了不再为难他们,可不能反悔。”尚不等骆晋义发言,覃方连便道:“胡说,骆门主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身后一人跟着道:“不错,康某也没听说。”宽衫儒生脸色一青,道:“康门主,你也……”骆晋义长吸口气,道:“监门主,并非骆某有意食言,只是敌我相距五里,便是我们无意刁难,今夜渡湖时也必会为他们察觉……”宽衫儒生急道:“太湖水域八百里,何处不可通路?我们避道离开就是。”覃方连指骂道:“懦夫之言!我们堂堂南唐国人,岂能被几百个赵宋贱民吓得改道而逃,羞也不羞?”宽衫儒生咬牙道:“不错,监某便是个懦夫,却也比你这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强。”覃方连怒道:“你骂谁是刽子手?”宽衣儒生冷笑不言,转身离去。覃方连见他不答自己,勃然大怒,便要上前将他拦住。骆晋义阻止道:“不可。”朗声道:“监门主何处去?”宽衫儒生道:“你们想要杀人,监某虽无权干预,却也绝不会自甘同流,妄杀一处草芥。今日一别,他日再见。”说着走上一条轻筏。其门下弟子见了,纷纷上前要与门主一齐离去,宽衫儒生摇摇手,道:“我此去另有要事在身,尔等不便跟随,暂听骆门主差遣。” 覃方连厉声道:“什么鬼话,敢说你不是去给公西玉他们报信么?”宽衫儒生仰天一笑,道:“监某人为教务辛劳半生,覃门主便连这份信任都不给监某么?”覃方连自知失言,便不再说了。骆晋义道:“监门主此行可是受天权大人之托?”宽衫儒生点头道:“正是。此事关系我教以往积错,监某受恩师之命,将往黄山一行。告辞了!”独棹一舟,便随波而去。 第83章 潜逃于渊 自黄昏时在万锦处听到几件异事,公西玉惊诧万分,想太湖上有如此风波自己竟无察觉,深恨自己无能,更有甚者,此党行事作风竟让人捉摸不透,万锦生前与吴令孝等人是为旧交,其等除奸去恶,原是可取,却不想经此之后他们又肆意屠杀城外迁居百姓,这其中的因果,虽无从得知,但也能猜到与前夜苏州一事有关,念及自己身犯是非之地,凶多吉少,顿生退意,便与众人商议去留之事,只说近日太湖常有湖匪出没,不甚太平,不如暂避风头,聚饮之事改日再继。众人听罢,大不欢喜,或云酒到炙熟,再有夜黑风起,渡江之事自当拖于明晨;或云公西玉不守诺言,有意怠慢。占茂云道:“公西兄多虑了,但想州军亦不过尔尔,区区几个海贼何又必放在心上?”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间都嚷着要去杀贼。公西玉道:“玉闻‘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众位正值壮年,俱是身怀父母至亲之人,又岂能与无国无家之辈做性命之争?”史茂星道:“正是。想韩淮阴尚有胯下蒲伏之辱,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我等虽只是一介匹夫,但身系家园,自然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 商议片刻,众人悉数答应了,纷纷抱酒上船,公西玉屡禁不止,只得随了他们,点够人数,二十条竹筏便朝东行去。此时天色已晚,湖上暮霭沉沉,暗淡不清,众人行过两里,忽然前方星火斑点,史茂星低声道:“前边有人。”公西玉道:“看势头人并不多,大伙轻舟前进,逼近时由史、占两位兄弟点人护卫疏敌,其余人等全力击桨,务必快速离开此地。”众人应是。行近五丈,火光隐隐,正前方一人已然察觉,正要叫喊,公西玉竹剑早到,将他打翻落水,前头人听到落水声音,道一句:“出事了。”纷纷聚了上来,公西玉飞身上前,接过竹剑,又将一人打翻,道:“动手!”众人应是,史茂星尾随公西玉后,跃上敌舟,挥剑砍倒两人。后头人或击或守,或摇橹航舟,大伙齐力并进,顿时冲了出去。 欢呼之际,忽听远处一苍劲的声音道:“是公西玉走了吗?”正是覃方连。声发之处,覃方连闪动如电,借着湖上疏密无序的竹筏横竖穿行,快风般地赶来。公西玉见他轻功卓绝,一步之下竟迈出两丈有余,不禁赞道:“好身法!”唯恐他赶了上来,便命众人投掷酒坛,将十丈内的竹筏全部浇上酒水,放火烧了。覃方连连追三十多丈,忽见前方竹筏尽被焚毁,眉目倒梳,只一顿足,脚下竹筏开裂,散成七杆竹子,他脚劲了得,对着竹木连踢三脚,三杆竹子受此动力,笔直急冲了去,覃方连飞身跃上一根竹子,前行了三丈,第一根竹子冲劲已竭,他便将另两根竹子踢出,乘其中一根赶来,行了三丈有余,第二根速度已慢,他又将它弃了,踏上第三根竹木过来,待第三根势尽,前后已距公西玉等人不过四丈。 覃方连怒喝一声,挥刀将身旁燃竹劈作六段,连起五脚,将五段向前踢了过去。这五脚脚力非凡,五条燃木便如箭矢一般朝公西玉等人冲去,公西玉道:“大伙靠后!”提脚将一坛酒水踢出,正中一条燃木,那燃木因此火势更大,改向与另一根燃木相撞,烈火声中,两处竹木顿时化作灰烬。众人正要叫好,另外三条燃木已撞上后边三条竹筏,竹筏震动,上边数名汉子受震不住,掉落水中,其间一处竹筏上面置有酒水,顿时烧了起来。 覃方连见筏上众人慌张,大声道:“好!”扬身一跃,跳上尾筏,将上头人物尽数打落水里,气盛之下,又要去寻别处竹筏的烦恼。公西玉喝道:“且住!”碧衣闪过,一把竹剑惊风而至。这剑来势缥缈,覃方连横刀一挥,却挥了个空,只得移身退避。那剑随而飞舞,绕覃方连回旋一周,落回公西玉掌上。覃方连深吸口气,放目眼前之人,道:“‘剑青’公西玉吗?”公西玉道:“不敢当。”覃方连冷然道:“无须敢当与否,‘剑青’之名,但止于今夜。”长刀并落,化为三道烈风。公西玉竹剑萦转从流,复生于风声之外,将三道攻势逐一化去。覃方连轻哼一声,刀法连贯,三道之后又生九道杀气,公西玉衣袂飘动,竹剑盘点来去,若湘妃泪迹,斑纹生动,九处刀风因之摒弃。 二人拆斗数招,公西玉竹剑羞楚,强守不攻,覃方连虽满怀杀志,却始终无从打入,眼见其余众人愈去愈远,不免怒生,喝道:“你以为这样他们就走得了么?”公西玉有心牵制对手,并不回话,竹剑摇风弄影,避让有致。覃方连受他剑法牵引,纵使刀术高超,也难以发挥全力,怒道:“好贼子,散了吧!”脚下运劲,将竹筏踩成两半,履足轻点,踏着湖上波涛便去。公西玉见他轻功微妙至斯,钦怨叠生,朗声道:“万横香雪!”竹剑轻挑江面三根瘦竹,径向覃方连前路飞去。覃方连闻声止步,将两处攻势避去,正要退后躲开第三根竹子时,一把铁剑破空而来,将竹竿死死钉入湖中。覃方连惊喜万分,回顾身后,见十丈外开来二十余条轻舟,当先舟上一人昂然挺立,道:“骆某在此,覃门主但去便是。”正是七道总门主骆晋义。覃方连道:“甚好!”再不后顾,借着湖上萍藻竹木,就去追史茂星众人。 公西玉道:“休得前往!”青竹与碧衣齐时闪动,湖上顿生出数道影子,竞相朝覃方连追去。骆晋义道:“定!”绿袍同金剑共舞,左右三柄铁剑斜直而出,分指疏影处三处断口。公西玉被他看出破绽,只得弃了覃方连,飞身后跃,将三柄铁剑悉数打回。骆晋义观之从容,金剑飘迎若定,先前两剑在其刃上旋转一圈,再经物主指引,各自飞回舟上两名弟子鞘中,众弟子齐声叫好,骆晋义道:“观止而不可以已。”金剑舍前取后,把飞来的第三剑再次打回。公西玉步偏西左,剑上青蔼纷纷,似镜花水月,虽极尽虚幻,抑也无心去来,空灵不可捉摸。孰料那剑表面虽一,内里却有三处变化,飞至中途,便如三剑连珠追悬而来。公西玉惊想:“好精湛的剑艺!”初遇交手,剑阵便被破坏,铁剑肆意横飞,伤及公西玉腰背二处。 骆晋义道:“既非敌手,何不早降?”公西玉道:“家国有训,立志之身,不与无名之师合流。”顾忧忘痛,沉着应对。骆晋义道:“说的好!”舟行数丈,倏一挥袖,铁剑飞入鞘中。公西玉道:“前辈既是深明大义之人,又为何视他人性命如草芥?”骆晋义叹道:“少侠言重了!骆某优柔寡断,虽担当不起‘深明大义’四字,但也知人命向不可轻,岂能比与草物?今日之事,骆某实不由己,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耳。”说罢踏离轻舟,飞身欺至公西玉跟前。 这一起一落快若惊风,众人但觉眼睛一花,金光绿影之中,一柄金剑缠绕绿袍而来,直挺向公西玉胸腹。公西玉后跃三步,竹剑吹添三湘之水,影随而至,将来犯攻势全盘瓦解。骆晋义赞道:“好!”纵前力受挫,亦不退避,绿袖圈扬,剑上如走龙虎,气势齐刻大生,将公西玉裹入其中。公西玉道:“赐教!”竹剑盘桓碧衣周围,数十条青影凭空生成,将四面攻击尽皆削弱。二人各踩半边竹筏在湖上交手游斗,剑气漫布,骆晋义手掌金剑,剑风荡荡,颇具大家风范;公西玉则凭虚守成,待势谋远,竹剑牵引横竖,自甘处于被动之中。 两人交斗之余,那边覃方连已跃上尾筏,提脚将数人踢入水中。史茂星喝道:“鼠辈安敢如此?”揣紧铁剑便同他厮杀,占茂云等人觑他人单势孤,纷纷操起家伙要来干这一架,覃方连道:“一块儿上吧!”长刀挥动,如贯长虹之气,径将二人砍伤。史茂星咬牙道:“弟兄们小心应付!”铁剑由怒而发,杀伐之气大盛。覃方连冷冷一笑,长刀直对锋芒,硬逼得他将此招收回。史茂星心系不甘,又发一招“伐楚灭越”,迫及对手心肺,不料又被覃方连轻易打断。双方厮打争斗,覃方连以一敌众,犹有过之,待九招之后,史茂星轻取敌锋,被覃方连一刀定住,覃方连道:“去!”长刀一挥,将铁剑打落,创伤史茂星右膀。占茂云惊道:“什么?”一言甫落,覃方连飞起一脚,将他连左右三人一并踢入湖里,众人眼见首领败阵,一时没了主意,止步不敢上前。覃方连志得意满,昂首道:“但恨弱冠辈中,竟无出公西玉之右者。”声道朗朗,广传数里,群豪听了无不愧色。 第84章 匪报也 声扩湖面,回音不绝,“公西玉”三字渐远渐近,许久不消,众人闻之顿失颜色,惭愧之余,湖上一个声音道:“天地宽广,区区一个公西玉,却算得上什么?”狂声妄语之中,一道白光破浪陡至,笔直飞向覃方连脸门。这剑来势甚急,覃方连既奇且惊,但恐此剑力道凌厉,难以正面承迎,正思虑如何躲避之时,白光闪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放肆的长笑。众人寻声回望,正见一身披蓑衣的少年肃据舟尾,与覃方连背身而立,那道白光由远而来,经覃方连侧脸而过,切落其两处鬓发,继而飞入那少年掌中,化为一柄薄剑。那少年狂笑数声,道:“滚吧!”薄剑倾全身之力,横取覃方连左臂,覃方连惊避数步,却没能避开此处攻击,一时鲜血直流,臂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这一剑由来只是转眼功夫,然只这片刻时光,那少年从远赶来,横渡江面,剑先发而身先至,游走行止,堪可比于山鬼野魅,众人得睹神奇,竟尔忘了喝彩。覃方连身心俱栗,手捂伤处道:“点苍派的绝学?小兄弟与游若白是何关系?”那少年挺剑一指,傲然道:“与你何干?你不是说我辈之中,独公西玉一人可论,现在看来,却又如何呢?”覃方连道:“便算是覃某眼拙,小看了年轻后辈。”那少年嘴角一歪,嘿嘿笑道:“年轻后辈?那本就不值一提……”向史茂星众人微微一瞥,续道:“你要小看,也没什么错。”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愤怒,一人骂道:“老子就是学艺不精,也轮不到你小子说长道短……”话未说完,白光闪跃,一柄薄剑径直飞来。史茂星道:“小心!”那人惨叫一声,不及反应,胸口被剑柄稳稳打中,呕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那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薄剑,道:“只不过……你妄下结论,说什么我辈之中无公西玉之敌手,这嘛……哼哼……我很不喜欢。”略一沉首,那把薄剑已抵至覃方连咽喉。 史茂星等人蒙他相救,本生感激之心,听完这几句,顿时好感俱失。史茂星暗道:“原来他此番出手,志向并不在我等,却是服不下那段称颂公西玉之词,这……又是何苦?”想到此人举止轻浮,不知是敌是友,心头忧患重重。覃方连大笑道:“好笑!即便是覃某口出妄言,误判了当世英杰,但从足下刚才偷袭的那招看,足下的剑法……嘿嘿……不免欠些火候,要想比过公西玉‘九竹随风剑’的用虚谋远,却也困难。”那少年脸色铁青,道:“胡说八道!”剑袖向前一推,剑尖又近了半寸,眼看就要触及覃方连咽喉,那少年掌力一收,薄剑冲力顿尽而旋力不止,薄剑在其颈项边沿绕行一周,又飞回到他手上。覃方连对他忍让多时,此刻被他羞辱,怒火交织,喝道:“好无礼的蛮小子!你当真以为覃某怕你不成?”长刀一横,便要将眼前那把薄剑荡开。那少年冷哼一声,手掌后翻,轻轻避开来势,长刀一来一去,薄剑却依旧抵在覃方连喉头。 那少年昂首挺胸,轻蔑道:“说吧,你能接公西玉几招?”覃方连切齿不言。那少年道:“你不说话,便当你能接他十招,而今你又有伤在身,我再给你打个对折。”手掌一张,道:“五招!你若能接我五招,便算我输了;若不能,哼哼,那你说的‘无人出公西玉之右’云云,还请你收回去。”覃方连听毕朗声大笑,道:“大言不惭!五招,就凭你吗?”他方才与公西玉激斗十余招,且招招未落下风,此刻被这少年如此看低,取笑之外,又生几分愤怒。那少年冷笑道:“话别说得这么早,以你这等身价,需不需要五招,还是个问题。”惊咤一声,道:“接招吧!”薄剑泛有白光,数条光影交相辉映,急冲覃方连胸膛。覃方连怒目圆瞪,喝道:“小儿手段!”长刀连接左右两处守势,将六条剑影抵御在外。那少年道:“第二招!”蓑衣静立原地,而人影行游莫测,六剑飘忽不定,犹若六朵飞花,分朝六处落下。覃方连道:“点苍剑法也不过如此。”沉喝一声,刀上衍生八道寒风,将六处攻击悉数冲散,余力未消,又朝那少年攻去。覃方连道:“三招了。”长刀由后而前,刀风侵略,将舟下湖水吹的大皱。那少年依风肃立,眼色睥睨,薄剑向前一指,十余道剑气如惊蛇走虺,疾攻覃方连胸腹。覃方连道:“仅此而已吗?”刀锋一偏,三处攻势化作三道气墙,把自己护在当中。那少年清啸一声,薄剑收于背后,十多处剑气顿无侵意,全数凝立空中,将覃方连团团围住。覃方连惊道:“什么?”他只以为这十余剑气意在速攻,却不料这些剑气竟是用来布阵,一时心乱横生。那少年扬声大笑,剑袖提扬,将身上蓑衣震出丈外,薄剑分作九把,剑阵连横六条剑影、六朵飞花并九把薄剑逆空直上,直指阵中的覃方连。覃方连自知势危,束手以待,三处守势顷刻瓦解,剩余剑气恣意飞扬,将其右臂外侧肌肉尽皆割下。覃方连冷哼一声,咬牙死命护住伤口,长刀脱手,掉落在脚下血泊之中。 那少年哈哈大笑,大声道:“如何?”将剑横于胸前,大有喜意。覃方连面如死灰,道:“覃某自出道以来,能在五招之内逼我到如此地步的,算来也不过三四人。足下年纪轻轻,剑法却这等凌厉,覃某实在佩服,单从攻势而论,公西玉确实难及足下之项背。”那少年傲然道:“这是自然。”覃方连摇摇头,道:“可惜足下攻势再盛,胜得了覃某,却未必敌得过公西玉。”那少年听毕眉折,沉声道:“什么?”覃方连道:“武艺的长短,攻势仅占其一,这个道理想必足下也明白。足下剑法贵在专攻,覃某攻势远不及你,难免一败,然公西玉向来善长批亢牵引,守成之法可称得上是前后无人,足下再凌厉的攻击,与他对上,只怕也施展不开。”那少年嗔道:“荒谬!”薄剑一引,三道剑气直插覃方连心肺。 这剑去势甚凶,显然是要将对手杀死。忽地一道金光飞来,将剑气悉数打断,剑光闪处,骆晋义叫道:“覃门主快请回来!”他本与公西玉打斗,闻伙伴出事,是以掷剑相救。覃方连道:“好!”拖着伤臂赶忙离开。郑初豪怒道:“逃得了么?”薄剑向前一挺,便取覃方连背心,骆晋义道:“稍安毋躁!”绿袖纷扬,十丈外的金剑舞动不休,将郑初豪的薄剑打落一旁。郑初豪笑道:“可笑!”疏一疏衣装,掌中顿时化作两柄薄剑,其中一把为金剑所击落,另一柄余力未消,死死盯上覃方连后背。骆晋义惊道:“花影重叠?”眼看这剑就要刺入覃方连背心,不由惊慌失措。忽听一个声音道:“郑兄弟海涵!”青影飘漾,一把竹剑已缠在郑初豪薄剑之上。郑初豪攻势被之打乱,心怨横生,看了看剑上青扈,又看了看十丈外的江面,狠狠地道:“公西玉是吗?”公西玉笑道:“正是兄弟!”张手一挥,将竹剑收回。 史茂星听到“郑”字,心头一震,想道:“原来他就是郑……郑初豪……难怪难怪。”郑初豪冷笑一句,将剑收入袖中,背过身去不再说话。公西玉微微一笑,向骆晋义道:“告辞!”轻踩江萍,便去同史茂星等人相聚。骆晋义道:“这……这……”眼见他身影越来越远,心头百感交织。这时身后一人道:“骆门主为何不去追赶?”正是箕门门主康衎。骆晋义道:“方才骆某掷剑救人,手无寸铁,公西玉不以之施以攻袭,骆某已很承他的情,如今他又救了覃门主,这……这……”覃方连听到是公西玉救了自己,一时羞愧无地。康衎道:“纵然公西玉有恩于二位,这也不过关乎个人而已,今天权大人将重任交于我等,我等自当为教中事业着想,岂能以私废公?”覃方连点头道:“康门主所言不错,不能因我一人坏了大事,骆门主但去追赶,大不了事后我将这条老命赔给公西玉便是。”骆晋义道:“这……”很是犹豫。康衎急道:“既然骆门主不忍,那就由属下代劳吧。”刚要起身,后头一叶轻舟过来,当头一人哭着喊道:“总门主……总门主……”康衎认出是角门门主苏从浚,他向来在岛上负责内务,未曾出岛,此时听他语带哭腔,不知后头出了什么事。 骆晋义听到哭声,心中甚是不安,不等后面那船靠上,便问道:“何事如此?”苏从浚掩面痛哭,刚一走到骆晋义身前,就瘫倒下去,众人赶忙将他扶起。苏从浚神色憔悴,哽咽良久,却不说话。骆晋义急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苏从浚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康衎一看信封样色,惊道:“八百里急文?”骆晋义将信封一拆,便见信尾印章繁密,从天枢到摇光,七个印章一个不少。他此次前来苏州,名上虽是教中差遣,但命令表文中所盖之章,也不过一个天权印章而已,此时见到七个大印,手上不禁发抖。覃方连见他神色越加难看,忍不住问道:“上头说了什么?”骆晋义脸色沉重,沉吟了许久,道:“你们看吧!”覃、康二人接过表文一看,竞相大惊,覃方连道:“怎……怎么可能……”说到后来,也要哭出声来。骆晋义长叹一声,顾左右道:“传令下去,凡我教弟子在外者,即刻动身返回教中,不得有……误……”众手下应是,一时湖上火光渐暗,数十条轻舟顷刻间便去的干干净净。 第85章 人而无仪 众人见骆晋义等人撤离,虽不知其中原因,但自己暂保性命,无不欢喜。公西玉心头稍安,将竹剑收入腰间,飞身跃上竹筏,道:“大伙可不要紧吧?”众人哀叫声不绝,独林猫子道:“兄弟我没事。”公西玉见众人尚有体力说话,料想伤重者并不多,清点人数,两百多人未曾少了一个,其中有十余人伤重,公西玉逐一为之治疗,又命人照看,已然无关性命。林猫子道:“敌人无端撤退,这里边恐怕有些古怪,为防他们再来追杀,咱们趁现在快些离开。”公西玉摇头道:“林兄弟多心了,他们若真想杀人,何必多此一举?”以手虚指南面,道:“玉初入太湖时曾略观地势,如果没有记错,此地往南一里,当有一处小岛才是,大伙们多少受了点伤,便先在那里养养身子。”林猫子应是,吩咐好几十个没甚受伤的弟兄摇桨,便朝南行。 此时郑初豪独据一舟,无人击桨,是以不能航行。公西玉笑道:“郑兄弟快请上来!”郑初豪斜剑肃倨,并不回话。公西玉又叫了一句,郑初豪只不答话,背身戴上斗笠,将薄剑往腋下一挟,脚下竹筏遂向北驶去。公西玉问道:“郑兄弟哪儿去?”在舟尾轻轻一跃,便要跳上其舟。郑初豪冷笑一声,道:“与你何干?”腋下白光闪烁,匣中薄剑已飞了出去,也便在此刻,一道青影趁夜色而来,飞落竹筏之中,郑初豪闻声退步,放眼脚下,一柄竹剑插入竹篙之上,而就是这退步之间,公西玉青影盈盈,已飞到了自己身后。但听他道:“久闻点苍郑兄弟的风采,今夜得见,教玉眼界顿开。”郑初豪嘿嘿一笑,剑袖回扬,指间白光掠动,手中薄剑从公西玉项上缓缓移开,没入腋下鞘中。 公西玉道:“玉去年秋日闲游川蜀,偶遇贵派师兄,是以借令师兄之口邀兄弟来苏州玩玩,让兄弟不远千里,疲劳跋涉,玉愧疚的很哪。”郑初豪嘿嘿一笑,道:“就你这样的剑法,又有什么资格觉得惭愧了?难不成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慕你之名来的?哼哼,实在好笑!我郑初豪两岁知剑鸣,三岁可断剑音,六岁得入苍山首峰,十二年来,所学所思无一不是上乘剑术,”说着指了指公西玉,又指了指江上诸人,道:“与你们这等凡夫俗子相比,那可高出太多太多。”顿了顿音,又道:“我这次下山表面上是得你邀请,但收到消息时,嘿嘿,我还不知道江湖上有个叫公西玉的角色,至于受你之托云云,那不过是唬弄唬弄我师父而已,更不消说。再者我在山上闷了,想要出来透透气,便是没你邀请,单凭我手上这口薄剑,点苍山上那些脓包有哪个拦得了我?” 公西玉哈哈一笑,提袖将竹剑拔出,收入腰际,道:“郑兄弟说的甚是,玉与众人久闻点苍威名,对郑兄弟只有敬仰之心,可不敢有半丝怠慢的意思,此番劳你下山,一来是事关重大,急需郑兄弟这样的人物主持大局,二来便是想借郑兄弟的大名,给大伙脸上添添光彩,除此之外,别无他意,郑兄弟千万不要误会。”郑初豪道:“是这样最好,但恐怕我还得误会一下。你说要我来主持局面,缘何这伙蛮贼却只是听你的号令,对我反是不理睬呢?”公西玉道:“野鹤之在鸡群,禽雉相形见绌,全成了充数之辈,又怎么敢与郑兄弟这样的人物共言语?”郑初豪微微一笑,坐下道:“我书读的不多,这样的话你还是留在我二师兄面前说吧。”伸了伸腰,道:“我昨日来到苏州,在城里听说你陷了一个姓吴的官员,想你也不容易,便想过来寻你斗斗。”公西玉苦笑道:“玉剑法平庸的很,哪有什么值得郑兄弟斗一斗的地方了?对了,玉听人说郑兄弟前些天在淮水边与几位逍遥谷的师兄有过纠纷,可有这回事?”郑初豪思索片刻,道:“我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至于是什么门派的可就忘了。其中好像有个叫什么……什么戴云涛的,剑法还见的了人,其他几个就草包的紧了。”公西玉道:“戴云涛?那可是逍遥谷第三代弟子中的翘楚,郑兄弟如何与他交上了手?”郑初豪皱眉道:“说来也忘了大半,何如不说。” 公西玉称是,道:“郑兄弟此次下山,缘由何番打算?”郑初豪道:“那就多了。前者是找人比武,后者嘛,我早在山上闻说大宋风光旖旎,而江南少女更是妙绝,我既北上寻钟离望不遇,乃星夜赶来此处,便是想过来玩玩所谓的娇艳名花,看看其中究竟是何妙法。”公西玉笑道:“昔日玉出行寡陋,只闻点苍剑法之名,而不知郑兄亦是风流如我辈人物。但闻兄弟曾往濮阳寻觅‘花枪’钟离望,可不知两位有何交情?”郑初豪道:“这且与你无关,我只能说那小子输我不起,再不敢出门了,嘿嘿,”冷笑一声,鄙夷道:“你们大宋常言子比女贵,但我看来国中男人却没几个像样的,倒是女人给你们长了不少脸面,于是塞前关外,皆知国内有秦淮之地,至于什么汴梁东京,那知晓的人定是少了。” 公西玉脸色顿僵。郑初豪不以为意,笑谓公西玉道:“扯开钟离望不说,便说你这个人吧,剑法虽没什么名堂,但还通些礼数,算来也比青妓商女高出那么点,然这些人嘛,那就逊得多了,同之交往……嘿嘿,端的别碍了身份……”他不知避讳,说话声音由来便大,此刻舟近队伍,群豪听了无不气愤。占茂云脾气最坏,当先骂道:“姓郑的,说话也……也不掂……掂量掂量,是老……老子不齿于同你这蛮邦小子为……为伍!”他自被打落湖中,牙齿冷的打战,说话不清,郑初豪只道是个结巴,也不屑与之斗嘴。占茂云又道:“怎……怎么啦?不敢惹老……老子了,啊?有种来教训老子我!”林猫子也跟着起哄,道:“是啊,拿剑来教训老子我啊。”郑初豪听到“剑”字,目光一寒,袖里白光一闪,公西玉待要阻止,其掌中薄剑已然出去。史茂星道:“小心!”占茂云“哎呀”一声,被剑柄稳稳打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林猫子吓了一跳,道:“你……你出手伤人?我……我跟你没完。”说着便要过来干架。郑初豪接过飞回的薄剑,冷笑道:“一群草包,一起上了吧?”林猫子巴不得他这么说,向后头一招呼,道:“大伙跟他拼了!”众人见他小觑自己,早觉不快,此刻听到林猫子的号令,纷纷上前。史茂星自知不妙,死力将众人止住。 公西玉道:“大理大宋向为友邻,诸位不可生见怪心。”向郑初豪赔礼道:“郑兄弟见笑了。”郑初豪摆摆手,神色大是不屑,道:“无妨,但我便是我,与大理可无半点关系,你们可虚伪的很了,嘴巴上家国云云,心里就……哼哼……”薄剑在公西玉脸上虚划几招,收入腋下,道:“废话就不说了,江风湿寒,我亦无心与下辈同流,这便告辞了。”话音方落,脚下竹筏裂为两半,公西玉、郑初豪各踩其一,由是分离。公西玉忽道:“且慢!”青足一点,又将两处竹筏合在一处。郑初豪道:“什么事?”公西玉顾后道:“析师弟,将钱袋拿来。”欧阳析应是。公西玉接过钱袋,道:“郑兄弟初入我境,居行多有不适,玉在汉口有位良友,姓雷名辟,表字无正,为人仗义,好施疏财,他日郑兄弟若有不便之处,自可前去寻他。此番区区几两外物,不过聊表寸心而已,万望郑兄弟接纳。”郑初豪伸手拿过钱袋,微微衡量,感觉分量不轻,笑道:“好实在!我师父常说你们宋人爱掉书文,论述道理,还时常要我学习,我说,掉书文有什么用了?道理嘛,毕竟还在手上,谁的剑法高,谁说话的声音就大,谁讲的就是道理。比如你公西玉会说几句功课,可胜不了我手中薄剑,终究还是要送银子巴结于我,你说是这个道理么?”公西玉笑道:“正是,正是。”郑初豪笑道:“是就对了。我走啦,你好自为之。”公西玉抱拳道:“恕不远送。”郑初豪哈哈一笑,将手中斗笠丢出丈外,一转身,便踏着那半边竹筏去了。 史茂星问道:“公西兄怎知郑初豪爱财?”公西玉道:“倨傲之人,又身在异国,岂能不落魄?”史茂星道:“原来如此。”又道:“可惜此人恃才傲物,目空旁人,大失侠义之风……”公西玉笑道:“不然。玉观此人,但纪昌之年少、薛谭之未逢饯行也。况背退之地,何必言人之短处?”史茂星道:“剑青兄所说是极。”二人弃了那半边竹筏,登上群筏,林猫子忽咒骂道:“死混小子,仗着剑法厉害一点便欺负到老子头上,哼,下次要在河朔让我碰到,老子叫他吃屎。”这话大为解气,众人听毕纷纷应和。公西玉微笑不言,略微回头,见江上夜霭朦胧,如豆处一片水声。 第86章 其维哲人 灵州,今名西平。保宁王府,兼月影教总坛。 灯影憧憧,李逖身披锦袄僵卧床头,细声道:“我自感染湿寒,头目昏眩,服食汤药近半载,犹不能愈,今又旧病复发,几天以来,气冲上焦,目不见物,想……想是大限已到,只恨亡国之臣,无颜见泉下烈祖……”床前诸人俱是李逖家眷,闻言呜咽不止。李逖道:“我儿从仁、从义……”二子跪行上前,泣声道:“孩儿在……”李逖道:“为父自小承天庇佑,得生王室望族,而生性悯弱,厌恶兵战。事侍三朝,职掌将印,非我贪权恋势,实是先有烈祖遗训在耳,后不忍战火殃及黎民。虽最终故国亡于宋朝虎师之手,但究其亡国根本,不在兵戈之利,而在于御国之道,须知天下归仁,是以成败之数,不关天时,在乎人谋也。人道自古如是,仁而爱人者,方能运天下于掌,纵然天下不以汝为主,汝等亦当奉仁爱民。时下天下一家,生民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虽故园已破,但我愿得以遂成,终不为憾。今我将赴来生,虽人事已尽,却仍有两事放心不下,汝二人务当谨记……”二子垂泪应是。 李逖道:“为父戎马半生,欲清除天下战乱本源,使天下流离拓落之人皆有归属,由此以杀止杀,虽纵横疆场多年,然战火却依旧不绝,后蒙高人指引,乃知兵不好战,致使人世烽火不休之魁首,乃列国割据,江山异主之故,倘若天下得控于一家,则制度公也大同,九州之地便再无战火,生民也可安居乐业。是以汝二人务必牢记,自我族北徙以来,金陵再无王气,江南也再无李氏王族,如今中原局势稳定,百姓起居无忧,虽成康、文景不过如此,此等祥和之世,得之艰难,失之却极为容易。今赵宋外患不绝,又有前朝遗虏伺机报复,一旦兵火起,则举国不安,生灵又将忍受战争祸乱,岂不痛哉?为防如此,故我后世子孙,再不得以王室之人自居,更不可借此之名做有违于赵宋之事,你二人能答应否?”从仁、从义应是。 李逖道:“为父死后,无须发丧,亲戚诸人,不必致襚吊唁。葬丧之事,将我葬于低谷,不可布置坟冢,不可占多余地,亦不可传记碑铭,此间事皆由李氏族人负责,万不得耗费国人资费。至于家中事务安排,为父早知来日无多,是以年前便已拟好书文,存置灵台之后,合棺之日,你二人自可将之拆开,但按其中行事即可。”深吸口气,伸手将两个儿子的手放在一处,道:“我李氏向来视权钱为轻,却极重情义,从今而后,不论发生何事,你兄弟二人务要相濡共湿,不枉手足之情。”二子泣道:“孩儿明白。”李逖点头道:“为父这就安心了,你们下去吧。”众人涕零而出。 李逖又召部下七人至卧榻前,道:“孤自幼蒙附烈祖恩泽,幸生于金陵帝王之家,而偏执盈具,如履薄冰,屈指算来,整整八十年矣。前四十年,孤立业江南,抚慰民生,虽才能疏浅,却也尽心职守,忠君谋政,虽是如此,然故园终为曹、潘所破,吾欲扶大厦于将倾而不可得,又不忍国民陷于江北外族之手,不得已拥兵自立,非是逆于天行,盖民意不可背弃也。”榻下众人闻而泪落,伏首道:“教主贤明!”李逖续道:“孤国破起兵,势单力孤,后蒙党项族人接纳,借道寄寓西羌,得保首领三十八年。客寄于人,又受人大恩,焉可不报?然每每国主问以伐宋之策,孤皆拒而不答,非孤背信忘义,实是不忍黎民再陷于战火当中。故偏安以来,孤手下十万部属,从不以师旅自称,而是以‘月影’为教名,分教中七政二十八宿,即兼和爱生,顺天道安民心之意也。而今孤与诸位迁居河上,虽地处荒原,不复故国杨柳之地,但家家户户寝食安定,生活无忧,年无蝗害,岁无兵灾,孤有生之年得见此等光景,愿亦足矣……”七人俱是教中元宿,久受教主之恩,泪流满面。 李逖道:“孤与诸君自国难到今,吊死问生,甘苦与共,以至有今日之局。孤今病重易箦,再难与诸位相叙,故以后事相托。孤创业以来,肩担国事,祈望国民安泰,是以终此一生只为两事奔走,少壮之时,孤欲招揽天下英杰商讨分合,览阅江湖,无分日夜;后老之将至,转而寻求后立之人。卿等皆为人中龙凤,能够为孤所用,孤幸甚平生,然汝七人当中,独邬云合性谦能忍,可继孤业,卿等宜尽心辅佐,不负孤之寄托。”众人涕零领命。李逖道:“我教虽地处西羌,不入赵宋国土,但同为炎黄所出,情不容断,是以宋犯我之前,我族不可与之为敌,更不可主动挑衅攻伐。再者吾等表面虽偏投外国,据有己地,然与中原同行华夏之礼,终有君臣之分,若宋朝国运不振,我族当全力助佐,不可趁危谋私;若宋将领兵来犯,我族亦当辟易退让,如晋、楚之故事。而今大宋外患重重,朝中重臣又多是文人出身,他日宋辽兵戎相见,赵氏难免吃亏,当此之时我族须摈弃成见,手足同仇,一致抵御外族,护我汉唐江山。其时孤已不在,事难躬亲,还望诸君善记。”诸人垂泪应是。 李逖喟然良久,道:“孤生平交友无数,但真正知我心者,止有两人。前一人为世宗柴荣,与孤遇于广陵,时周军破我扬、楚,尽占江北之地,皇兄令我奉表陈情。孤与世宗相谈一日,忘乎家国,而不知身怀使命。只惜相聚日短,不日世宗车驾北还,次年又殁于汴京,再无晤谈的机会。后来星霜轮转,国事日非,我唐孤守江南一隅,再不复大国之强盛,孤忍视国衰,夙夜兴叹,直至乐逢新流落金陵,授孤以国泽民生之计,而后知道在顺天心、悦民意,孤感于肺腑,并询问天下黎民安所何在。其时明月在天,庭院树影婆娑,孤与新执茗饮亭间,坦言心事,实属平生至快之事……”他说到此处时,目光神往,宛如回到了从前,沉吟许久,缓缓的道:“当年淮南起兵,孤若从他之言,与他遁居山水,隔世论事,再不过问案牍丝竹,那该是何等的恬适,可惜……可惜……”长叹一声,续道:“自淮南事后,乐逢新隐世不出,与孤再无来往,虽忘交多年,然情谊犹在,今江南乐氏没落,日后若有幸觅得乐逢新之后人,还望诸位能多加照料。”众人零涕不已。 李逖又道:“孤之身后,教中不废业务,农事民政,一切如常进行;殡殓之事,皆由我族操作,外人无权过问。凡我子孙家小,不可为官从政,亦不可参军入伍。耕农经商者,务必增加税息;年岁补给,须得半于他人;作奸犯科者,罪加两倍;怀思故国者,以谋逆罪论处。此事看似家私,实为国事,诸位谨慎处之,万不可迁就姑息。”言罢,命“天枢”邬云合等六人出,独留“天权”李神渊一人。 李逖令李神渊坐于床侧,道:“卿自淮南追随于孤,四十年来,凡军政权谋,悉出于君,论功劳威望,卿可胜云合十倍,然孤之所以不立,盖因卿好杀专权,不恤民生。君知战乱则祸民,当年我族迁居至此,休息生养,孤为避除党项与赵宋之争,易兵制,销戈甲,将手中兵权释尽,更部属十万为教众,论功犒赏,封卿等七人为元宿,各应北斗取名,又将教中军政要权尽授于君,就是要诸位安时知命,勿再挂念封侯之事。可惜你竟未加领悟,非但暗中动摇国内武林,而且多次离间各国关系,致使三家连年征战,辜负了孤对你的大好寄托……”言讫咳嗽不止。李神渊伏地道:“教主善保玉体。” 李逖长叹一声,道:“孤今日也非一意怪罪责让,惟愿孤死之后,卿能以天下黎民为根本,安抚天下流离之人,如此,孤死亦足矣。”从枕下取出一卷旧画。李神渊接过画卷一看,顿失颜色,颤声道:“这……这……”李逖道:“孤亦知你性情偏激,未必会将孤今夜所言放在心上,故将此画赠予卿下,日后卿若有疑难之事,可将此画题壁而面之,思道义而择善者行,不背令尊‘仁兵有道’四字。”李神渊听到“令尊”二字,惊道:“教主如何知道……”李逖摇头道:“孤时日无多,此中情由不便向你解释。当年皇兄自坏长城,陷令尊于不义之地,延至今日而沉冤未雪,孤深感惭愧,是以多年来凡你专断之事孤从不干预。孤一时恻隐,以致卿独断专行,甚感不安。须知‘天权’为斗之中位,前从三魁,后依勺尾,主协调左右阴阳,权衡上下利弊。君有识人自知之明,若能以之笃行,静守本分,竭力辅佐云合安抚西北,则乃家国社稷之大幸,望卿自重。”言毕令李神渊出。 忽报西平王李德明至,李逖请之入座,道:“卑臣自家难之后,落魄无依,幸蒙先王不吝接纳,数番委以国事,臣由是感激,惟愧亡国之身,无以为报。今臣大渐弥留,这份恩情终究偿还不了,望大王勿怪。”李德明垂泪道:“保宁王何出此言,我族自得卿以来,文治武功,皆赖卿力。今卿病重,如损本王之臂膀,但……但不知自卿而后,国中疑难该问谁人?”李逖道:“天枢使谦忍恭笃,善体民情,可任我之事,大王但从其计,亲民爱生,则举国富强,王位可传百世。”李德明道:“本王愚钝,还请保宁王明言其细。” 李逖道:“贵国地域数千里,幅员辽阔,且五谷丰饶,耕稼未废,实大国之先雏。但东北外辽国虎视已久,南面之地又有赵氏经营,二者兵强国富,此大王之援资,非用武之地也。西州诸部长年征战,马困兵乏,人民多有流亡,大王十年整治,十年征伐,再用十年安抚,三十年后则国资丰足,足以同宋、辽鼎足自立。”李德明道:“若三十年间外事不决,他朝引兵来攻,则当奈何?”李逖道:“宋自赵炅伐辽失利以来,运营守成之法,极力避除外患,大王若能修友守本,则两国边陲永无战报。再者澶渊之盟后,契丹与宋修好,战事转而指向西南高丽,近年耶律隆绪屡次亲征未果,已无暇顾我,十数年间,辽夏难起战事,大王趁此良机积蓄国力,期年之后当有小本,届时辽担虑宋施后手,必不敢贸然攻伐,大王卑恭慎行,当可无事,切莫以社稷为孤注,逞穷兵黩武之心,愿大王自思而行,勿以国民为鱼肉。万记,万记!”言讫泪如雨下,李德明亦垂泣不已。须臾泪干,隐有血丝渗目,李逖道:“礼乐晚来,礼乐晚来……”连道三声即逝。 时宋大中祥符八年二月初五子时,是夜天光残惨,星夜无分,盖天亦愁也。 第87章 怀之好音 却说徐芊蕙跟着乐新何来到客栈,正见沈莫扬坐于厅前就餐,她自下午受他欺负以来,对他大为不满,得知乐新何与沈莫扬蛇鼠一窝后,更是悲愤异常,跑到房中便大闹起来,所幸有乐新何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过得一个时辰,徐芊蕙气也消了,便下来吃饭。沈莫扬觑她长的美貌,有心讨好,时时要跟她说话,徐芊蕙只是不理。 四人吃完晚饭,就上楼休息。正逢史茂星、占茂云不在,乐新何便安排他俩住在里边。四人各自住定,乐新何长呼口气,倒头就睡。刚睡不久,徐芊蕙忽然跑了进来,将他叫醒。原来她嫌史茂星房间味道不好闻,要和乐新何换房,乐新何拿她没有法子,只得换了。后来沈莫扬起来找乐新何商量一事,他不知换房一事,只是径直进去。徐芊蕙误以为他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大声呼救,把整个客栈的人都叫了起来。沈莫扬百口莫辩,被众人一阵唾骂,悻悻回到房间。 经此羞辱,沈莫扬已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徐芊蕙的影像,想自己受她委屈,恨不得立马冲到隔壁将她身上衣物扒个精光,但念及乐新何,终是不敢再想,心里却不免嘀咕:“听这呆子说,他曾勾搭过一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当今看来,八成就是这个妞了。这呆子在妓院里老乖老乖的,真看不出还有这等本事。爹说的没错,这小子深藏不露,还得多多向他学习。”胡思乱想,不觉东方已生起了一道鱼肚白。沈莫扬打个哈哈,便起来给家里写信。 搁笔时分,朝阳映窗,将房里照的一片橙红。沈莫扬将信放入笺中,提剑下楼,唤小二送信。小二埋怨道:“又送?你一个月要写几封信?”沈莫扬皱眉道:“这与你何干,但送便是。”小二知他不是好惹的主,扁着嘴将信接过。沈莫扬道:“这附近可有药铺?”小二道:“有的,出门右拐,差不多两百步便是。”沈莫扬道:“很好。”打赏他一两银钱,便出门去了。 他因前日死命营救庞辽,身上刀伤不下十处,算是他护的周全,没让伤着经脉,但割皮破肉的滋味也不好受,而他又碍于面子,从头到尾没在人前说个疼字,是以这事乐新何并没察觉。 想他十五岁出道,在江湖上滚打了几载,这等伤势自然再平常不过,但他向来师心自用,昨日在枫桥下得罪了不少人物,一番厮打过来,虽没惹来什么新伤,却因用力过度,刚刚愈合的伤口悉数迸裂,昨夜他之所以睡不着觉,除徐芊蕙的原因外,大半还是因身体不适所致。 想到此处,沈莫扬大是不爽,便咒骂起那帮与自己打架的“刁民”来,一路暗骂唠叨,惊一抬头,猛见牌匾上“杏林春暖”四字。 沈莫扬一看到这四字,脑子里便想起了陈灵公株林求欢的故事,他不知这两典故有云泥之别,但混为一谈耳,只道是这家药店装不起门匾,拿了一家妓院的名头充门面。 刚一进去,就听里边一个声音道:“什么?两位问这个干嘛?本店可是合理经营,与那些江湖中逞凶斗狠的浑人从无来往……”说话人正是店里的大夫。 柜台前另立着两位男子,左起一人形象瘦弱,另一人则是名壮汉,二人都做劲装打扮。 那壮汉脾气甚坏,听罢便把大夫的衣领抓住,喝道:“我只问有没有,却哪来这么多废话?”说话间手一用力,险些将他提了起来。 大夫吓得要命,忙道:“有……有……”那大汉道:“说!” 大夫道:“大侠放……放手,小的刚记起来,前些日子的确有人在这买过刀伤药,小的也为他看过伤势,确是利器所伤,而且伤得极妙……” 话没说完,那大汉照面就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妙你娘的狗屁!”那大夫被打的晕头转向,又不敢多话喊疼,捂着脸一脸无辜相。 那瘦弱的青年道:“我俩本非强人,只是寻友心切,老板但容告个去向,我二人决不为难。”说着从囊中掏出几块碎银搁在柜上。 那大夫眼一白,低声道:“给钱就……就能打人么?”但究是迫于那壮汉声势,弱弱地道:“说来也怪,那人伤情甚危,全身三道伤口,处处要急,其中一道从前胸圈到后背,入肉尺寸极深,唯独没伤到肺脏,端的神妙!” 那二人面面相觑,瘦弱青年自忖:“这等妙境,也只能出自那钟离青的手笔了。”转而又问:“那人可是四十上下的年龄,穿着一件白衣?” 那大夫道:“年纪是对了,衣衫可就难堪了,不记得是何颜色。” 壮汉低头道:“那八成是了。” 瘦弱青年点点头,道:“那他走时可曾交待过去处?” 那大夫道:“这可没有。”那壮汉眉头一皱,喝道:“说实话。” 那大夫被他这一吓,大是烦恼,道:“老子骗你干……”说到一半,发觉不对,赶忙又怯怯的道:“小的说的全是实话……实话……” 那壮汉被他顶撞,早想发难,却被那瘦弱青年止住。瘦弱青年道:“那他走时可留下什么物事没有?” 那大夫向来欺善怕恶,见有他护着自己,胆量齐增,道:“屁都没放一个,还能留下个什么来?”瘦弱青年“哦”了一声,便再不问。 二人怏怏出来,瘦弱青年道:“奇了,我们按门主留在墙上的暗号一路寻来,该是这间医馆没错,何以就这样断了线索?” 那壮汉道:“我看定是这膏药老板瞎捣的鬼,我进去打他一顿,看他还说不说。” 瘦弱青年道:“没用的。我看这大夫胆小的紧,要是知道早就说了,再有门主行事谨慎,也不放心将消息透露个这等怕事之人。唉,只怕我等不能参透门主这番深意,反而误了教中大事。” 那壮汉道:“是啊,昨夜总门主突然率众回教,只怕教中又出了些问题,听弟兄讲是教主……” 瘦弱青年急道:“休要胡说,我看这定是公西玉这帮乱贼放出的疯话,以乱我众心,我等岂能中他的圈套?” 壮汉连连应是,道:“对,对,公西玉那天杀的确实狡猾的紧,可惜昨夜出了这事,不然我着力一刀,即便不能结果他性命,也可把他尸身砍个两段。” 瘦弱青年道:“过去的且就过去,时下我们要做的,便是找到田门主,护送他返回教中。”壮汉道:“甚是。”说毕便自往街上去了。 第88章 园有桃 在前面听的厌烦,便道:“乐呆子,那里危险得很,你武艺平疏也就罢了,却带两个人来,哼哼,迟早得出漏子。”徐芊蕙嗔道:“出不出漏子是我的事,谁要你管了?”沈莫扬道:“我不管?难道便由得你去送死不成?”徐芊蕙道:“别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来救。”沈莫扬嘿嘿一笑,道:“死就算了。只是小姑娘这脸蛋,若是落在男人窝里,那等销魂滋味只怕还少不了。”徐芊蕙脸色通红,再不敢和他说话,只是心底咒骂不止。乐新何听沈莫扬出言下流,道:“沈大哥如何能说这等伤风败俗的话语?”沈莫扬冷笑道:“是,是。老子说出来就伤风败俗,你说出来可就是耳鬓厮磨,风月无边了。”乐新何羞愧无地,便不再说了。 四人乘马出了城门,便行往西郊。乐新何问道:“我们这是去哪?”沈莫扬不假思索的道:“西城外可有处杏林?”乐新何道:“听人说是有这么一处。”沈莫扬道:“那就是了。”原来他自从在那二人嘴中得知他们门主受伤外离,料想他是避人追杀,隐居养病,而设暗号云云,便是好与自己人接应,那二人既说医馆是隐指之地,而医馆大夫却不知情,如此一来,那其中关键多半是在医馆的物事上了,这医馆门匾为“杏林春暖”,其中“杏林”二字便可见一斑,而这杏林苏州城只有一处,便是西郊野外。四人背朝阳以行,影顿之时已到了杏林外。其时杏月,大地吐绿,杏花含苞,艳艳然待放。 徐芊蕙放眼林间,道:“一片豆子样的鸟花,比起孤山上的梅林来,可差的远了。”乐新何听到“孤山”两字,心头一动。史霜阳却道:“不然者时有不同也,岂能以宫笑角?如折丹枫以笑桃李,履冰霜而谓渊鱼,时令不同,哪能拿来比较?”徐芊蕙恼他顶撞,大不欢喜,道:“闭嘴,我说鸟花就是鸟花。”史霜阳道:“师父这话又不对啦。有道是‘二月红杏闹枝头,三月桃花粉面羞’,杏花艳态娇姿,占尽春风,此刻虽未开放,但花苞含红,胭脂万点,却也甚值玩味,倘若再有一潭寒水相伴,则清水绕杏树,岸上花朵,水中花影,各显芳容,岂不更加惬意?如此美物,师父却以‘鸟’字论处,实是大伤风雅。”徐芊蕙被他一顿抢白,颜面无存,怒道:“我要你说!”伸手便将史霜阳推下马去。乐新何道:“蕙儿小姐,可不能胡闹。”徐芊蕙道:“要你管?”乐新何道:“我不是管你,是为你好,姑娘家不可以这般粗鲁。”徐芊蕙道:“我哪粗鲁啦?是他先惹我。”乐新何见她任性,也无办法,叹一口气,便把史霜阳扶起。徐芊蕙道:“你为什么叹气,是嫌我不好么?”乐新何道:“不是。”徐芊蕙奇道:“那是为什么?”乐新何道:“你不能这样对人的。”徐芊蕙道:“他自己先来害我的,再说他又不是你,干嘛要我怜惜?”沈莫扬最厌他俩话多,便道:“吵毛啊,有本事到床上吵去。”此话一出,徐芊蕙立马闭嘴,乐新何皱眉道:“这么难听的话沈大哥怎么说的出口?”沈莫扬道:“关你乐呆子屁事。”自顾前行。 四人在林中巡游略久,乐新何问道:“怎么还不见公西大哥?”沈莫扬道:“多绕个几圈便见得着了。”复行片刻,林中忽传来一阵咳嗽声。沈莫扬道:“小心了。”寻声上前,见前方道旁立着一匹棕马,马边一白衣中年正捂胸咳嗽。乐新何关心此人身体,道:“前辈不要紧吧?”白衣中年勉强镇住咳嗽,道:“不……不碍事,小兄弟放心……咳咳……”回头正想道谢,沈莫扬朗声道:“田门主,幸会!”白衣中年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你是谁?”沈莫扬冷笑一声,道:“公西玉你可认识?”白衣中年目露异光,道:“这事你……你是如何知道的?”沈莫扬道:“小人之心,君子岂能不察?”白衣中年道:“很好,既然你们是公西玉的同党,田某也没办法。”说着从马项上解下一口被白带封住的大刀。沈莫扬道:“可笑!你身披三处重伤,离死不远,竟还敢大言不惭?”白衣中年道:“这你放心,田某纵便是死,也会找你垫背。动手吧!”长啸一声,缠绕于刀身的素带尽皆裂开,一柄雪亮的朴刀现于眼前。沈莫扬森然道:“不自量力!”袖如风起云飞,秋风剑顿生芙萍。白衣中年赞道:“好俊俏的剑法!”朴刀直面抵挡,把这剑的后路悉数打乱。沈莫扬眉头一皱,秋风剑一个回旋,避开敌人攻势。白衣中年哈哈一笑,道:“托大!”朴刀横向挥来,一时半空中留下三道影子。沈莫扬冷笑不答,秋风剑避重就轻,径将第三道刀影点破。 刀剑相触,史霜阳早吓得魂不附体,乐新何见交手只过三合,沈莫扬已有退避之意,当即对徐芊蕙道:“蕙儿小姐,你们快快离去。”徐芊蕙道:“我不……”乐新何听也不听,驾马上前,重剑回锋而至,这招名为“九泽生气”,用典取自九州之泽,涵蕴深厚,规模不可谓不强。白衣中年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气魄!却可惜是个绣花枕头。”回身一刀,将沈莫扬与乐新何的两路攻势打断。这一刀来去简略,却有千斤力气,沈莫扬的秋风剑初一出手,便被刀风迫得不容正视。乐新何惊叫一声,神乾剑闻风倒拖,险些就摔落下马。白衣中年“嘿”地一声,趁机便要把乐新何了结,沈莫扬一剑早到,直指他的脸门。 这剑发时无力,中途则杀气骤升,待到眼前时力道绵绵不绝。白衣中年被剑气罩的死紧,又惊又奇,心道:“原来这少年的剑法竟这般凌厉,想必前面三招他并未使出全力。”已知自己沦落后手,只得向后跃避三步。沈莫扬道:“告知尔等来意,本人或可饶你不死。”白衣中年仰天一笑,道:“我若是贪图活路,当日在伍员墓前又岂会受这三道皮肉之苦?田某横竖一条烂命,小兄弟既然想要,那就拿去算了。”声道如雷,最后两字还没说完,人影一阵晃动,乐新何“咦”了一声,道:“这……这是……”惊诧之间,白衣一闪,一柄朴刀抵向沈莫扬背心。沈莫扬行走江湖数载,实战丰富,冷哼一声,马蹄向前一步,便将这刀避开,可刚踏出这一步,心里忽地莫名一寒,惊想:“什么……不好……”眉头顿锁,回头叫道:“呆子快跑……”白衣中年嘿嘿一笑,道:“晚了。”原来他身负重伤,难是沈莫扬对手,便转向攻击乐新何,方才他趁步法之便绕到沈莫扬后方佯作攻击,目的却是要向乐新何施袭,他知乐新何武艺稀疏,自己伺沈莫扬躲避之时全力一击,乐新何必定招架不住,一旦他有了闪失,沈莫扬关心则乱,定然无心再战;纵使没将他打死打伤,但自己攻敌之不得不救,沈莫扬处处牵制,届时想要全身而退,倒也简单,此时见沈莫扬中了下怀,哈哈大笑,飞身跃起,朴刀高倚肩井而落,直劈乐新何右膀。 这刀以低打高,可气势却丝毫不减,恍如一道挂川瀑布,飞流急溅,直下深潭。乐新何惊叫一声,慌忙举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乐新何臂上一麻,肩膀被压垮半边。白衣中年喝道:“下来!”左腿在马腹上重重一踢,将那马踢倒在地。乐新何掉落马下,在地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白衣中年快步赶上,道:“死吧!”朴刀捅向乐新何心口,乐新何受惊在先,惊慌间难以应对,只得将手护在胸前。徐芊蕙又惊又急,道:“别……别伤着他!”沈莫扬悔恨交集,惊呼:“看剑!”衣袖一扬,将秋风剑掷出,这剑准度奇佳,但终是远水不解近渴,晚了一步。危急之际,一颗石子凭空飞来,正好撞在刀面之上。白衣中年惊道:“什么……”只觉这石子虽小,可其中力道却出奇的大,朴刀经这番碰撞,方向竟偏了一大截,非但没刺入乐新何心口,便连他身上衣服也没挨着。 白衣中年内心一处惶恐,顾盼之间正见林中一道青色影子自远而近,随后又由近而远,朝着林深方向去了。这青影来去如风,但除白衣中年外,其他人俱无察觉,白衣中年浑身颤抖,道:“又是他?”不及多想,沈莫扬的秋风剑随风而至,在他臂上留下一处印记。白衣中年吃痛醒神,咬牙道:“可恨。”朴刀向外一个翻转,刀身上一下便多出五六个影子出来。沈莫扬见他一击未中,心中长松口气,飞身下马,将插在地上的秋风剑拔起,道:“别碍事!”飞起一脚,将乐新何踢出丈外。白衣中年目露凶光,道:“得了,田某今日便拼个鱼死网破。”沈莫扬冷冷地道:“鱼死可以,网却难破!”秋风剑挟风而对,把刀上多出来的影子一一击破。 第89章 无思百忧 两人一番激斗,各有胜场,待第十二招一过,白衣中年后撤一步,掌上登生一处生气,将朴刀映的苍白一片。沈莫扬剑眉一扬,问道:“什么招式?”白衣中年道:“杀人的招式!”朴刀一挥,杀气陡然,硬逼得地上尘埃纷纷散开。沈莫扬足下一点,侧步便要避开,却不料那道杀气发至中路突然变向,将沈莫扬退路全部搅乱。沈莫扬暗道:“好贼子,真要玉石俱焚,我也不怕你。”秋风剑与西风同起,零落若何,翩翩然如木叶下。白衣中年心道:“好!”拍刀上前,便去偷袭沈莫扬背部。原来他此番出手正是引沈莫扬抵御外势,如此一来,他背后空虚,自己趁机偷袭,沈莫扬首尾必然不能兼顾。这刀眼看便要得手,忽地沈莫扬一个回头,道:“滚吧!”秋风剑折向而来,直指对方胸腹。白衣中年惊诧道:“什么?”防范不及,胸口已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沈莫扬一剑得手,背部亦为杀气所伤,他早已窥知白衣中年的用意何在,自己顾此失彼,断难两全,与其为人所创,不如求个两败俱伤,是以弃小顾大,只待白衣中年近身,秋风剑立马改向,这招心思之奇,手法之妙,实在匪夷所思。 白衣中年跪坐在地,捂胸呕血不止,将一身衣裳染的大红,惨然道:“好手段!尊驾到底是什么人?”沈莫扬冷冷一笑,道:“快死的人,又何必记这么多?”他方才指南打北运用虽妙,背部却依然被杀气冲伤,此时一笑,伤口处血如泉涌,乐新何担心他伤势,撕下衣服急忙为他包扎。白衣中年道:“可惜可惜。” 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道:“门主善养身体,尚鸯来矣。”声发处两匹快马如风赶来,当先一人飞身落下,立于沈莫扬与白衣中年之间。沈莫扬认出是医馆内那二人,暗道不妙,秋风剑应势掷出,将后头那名壮汉击落马下。尚鸯见他又伤一人,怒道:“好贼子!”深吸口气,持刀上前。沈莫扬冷然一笑,握紧剑柄,作势就要站起来。乐新何关心他伤势,道:“沈大哥安心护好身子,此人让小弟代理。”沈莫扬不置可否,尚鸯道:“你剑法比他如何?”乐新何道:“虽不如,但所谓知命,为而无所求,竭尽己力即可,成败在所不计。”将神乾剑横于胸前,道:“足下请先动手。”这姿势大有师长风范,旁人无不心疑。 尚鸯忖道:“此人行止端一,怕不是凡庸之辈。”当即道:“好!”刀出右手,却朝左面攻来。乐新何收敛心神,神乾剑取右而御左,将攻势徐徐化去。尚鸯不等招式到老,便拧刀打断来势,乐新何顾失在先,不敢轻进,只得护剑保守。 二人交手数合,乐新何皆数防御,尚鸯心头窃喜,趁前路刀风回旋未下,朴刀长驱而入,直取对手胸腹“巨阙”、“水分”、“关元”三穴。乐新何见刀路崔嵬奇异,一路陡变三处方向,心生焦虑,神乾剑影作三重,分罩全身,宛如枯枝盘石之状。沈莫扬骂道:“傻子!”心想但凡防御,自然当洞悉敌人攻击所在,再于此处全力防守,哪有这般将分散毕身之力,处处作防的?大骂乐新何死板。徐芊蕙听他出言不逊,嗔道:“不许骂他!”沈莫扬也不理睬,道:“死呆子,面面俱到,便是面面都不到……”乐新何闻言醒悟,待要变式,尚鸯朴刀早至,乐新何惊叫一声,只觉这刀劲力苍古,身子因之震飞丈外。 沈莫扬首当其冲,被飞来的乐新何压在身下,他身子本来就亏,被这么一撞不由大喷鲜血,乐新何连连道歉。沈莫扬气急败坏地道:“日你娘的乐呆子!”尚鸯知他徒有其表,上前又抢先一招,乐新何防守不利,踉跄退了几步。乐新何见自己扰沈莫扬生气,大是愧疚,神乾剑易正从偏,径逼尚鸯胸前“鸠尾穴”。尚鸯心要被攻,只得将先手之利收回,退步避趋,却不料此招意境空灵入妙,观如水中月影,任凭江水来往,月影却始终不动。尚鸯心道:“这剑法招招来意都深不可测,可惜这少年尚欠火候,不能发挥到极致。”轻叹一声,将此不动而动的剑欺身躲过。刚躲开这招,乐新何道:“再来!”衣袖横掠,剑似惊雁急来。这剑发时尚离自己两步之远,待转眼之后已袭至身前。尚鸯脸色大变,慌乱退开几步。 乐新何剑落西戎,恍有金戈铁马之声,纵横来去,啸于剑刃空腔。尚鸯朴刀横移,刀影重叠,如似静定岿然,却又暗影重重,连山带壑。他寻门主不得,一夜未眠,体力多有耗损,又添乐新何攻的急促,是以数招以来全是防御。饶是乐新何掌执主动,然剑法失于气度,几招之下尽皆往而无利,沈莫扬忽道:“弃攻防,谋后势。”乐新何正受前路所困,闻言顿时开朗,神乾剑隐于袖后,又表于侧身,犹如临风听蝉鸣,感于声色而失之。尚鸯暗道:“好重的蓄意!”朴刀乘势起攻,伤及乐新何右肋前胸。乐新何强忍伤痛,衣裳肃静,袖背重剑渐发青光。尚鸯脸色惊变,道:“这……这……”察觉身遭杀气甚烈,竟迫得自己难以呼吸,惊慌之际,朴刀影化为四,将身躯四方团团护住。乐新何低喝一声,神乾剑陡变青紫,四周烈气游走无常,便似几条苍龙,舞爪奔走,要将丈内寰宇撕开。尚鸯困于阵中,但听刀剑来回,铁触声音不断,而身体伤痛愈加,剑绕三回,杀气遂止,而攻势未绝,尚鸯全身战栗,怖状大生,朴刀受震“嗡”的一声,离手脱落。 乐新何受伤在前,之后又操劳用力,心情亦不平静。尚鸯怯退三步,吐出三口鲜血,昏死过去。白衣中年惊道:“行……行风斩龙?江南乐家的琢心剑法如何……如何传到了你的手里?”乐新何被他看出剑法,唯恐他猜到自己身份,惊讶且急。沈莫扬道:“上去将他杀了。”白衣中年惨然一笑,道:“将死之人,何堪一问?小兄弟,你……你可听说过金陵乐逢新这个人?”乐新何见他伤势危急,不忍相欺,点头道:“正是家祖。”白衣中年呆立良久,喃喃道:“原来……原来如此,无怪他要救你。”大喜之余,急问道:“那乐逢新大侠现在何处?”乐新何道:“祖父自从在九转溪头遭难,三十年来音讯全无,晚辈此次出谷便是因此而来,不知前辈寻访家祖所为何事?”白衣中年道:“不瞒公子,敝教教主与乐大侠相交甚笃,三十几年不见良友,很是思念。”摇头叹息,又道:“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万望乐公子答应。”乐新何道:“前辈请说。”白衣中年道:“小人受教主之恩已久,未尝报答,今教主穷年将至,而心意难遂,小人甚觉惭愧。故烦请公子入教一观,陪教主叙说旧事。”乐新何迟疑道:“这……这恐怕欠番思量。敢问前辈教主却是何人?”白衣中年道:“教主原本是南唐国王爷,因志向与乐大侠相同,所以结拜为友,相交以来,未曾相负。后来南唐被香孩儿所灭,国破之后,教主远走异邦,创立了敝教,却误了这段益友情缘,教主懊悔不已,几十年来处处找寻,奈何没有线索。” 沈莫扬道:“请问阁下,贵教坐于何处,名号为何?”白衣中年脸色一变,道:“敝……敝教鄙远势微,方位名称,实不足道。”乐新何道:“既是如此,晚辈本当随前辈前往相见,可惜近日晚辈家事紧急,难以脱身,拜访一事,只怕要……要拖以日后余暇之时。”白衣中年央求道:“乐公子三思,敝教主已至龙钟之年,实在是不能再等。”乐新何见他神情可怜,心头一软,便想答应,沈莫扬向白衣中年冷笑道:“你如今已是死人一个,焉有心思管他人闲事?我看这不过是阁下求生的借口罢了。”白衣中年道:“我田某既已沦为败军之将,祸福生死,自然悉听尊便,只是主恩未报,不敢妄自轻生。倘若乐公子能应此要求,陪小人面见教主,只待此事一了,你便是要田某全家性命,田某也绝不皱半下眉头。”沈莫扬道:“我沈莫扬行剑草莽,向来只服手上面的功夫,至于嘴巴上的伎俩,便是说的天花乱坠,嘿嘿,那也管他娘的。”白衣中年道:“言而无信,何足为言?乐公子,田某断不相欺。”说着向乐新何一望,满眼尽是乞求之色。乐新何道:“非是后生信不过前辈,实是要事缠身,不能委行。田前辈,不如您先返回教中告知此事,暂稳贵教主情绪,晚辈若寻得空闲时光,自会前往。”白衣中年道:“这……”神情甚为失望。乐新何道:“前辈请吧!”白衣中年长叹口气,道:“也罢,只望我教日后寻得公子时,公子能记住今日之言。”将两个手下缓缓搀起,三人蹒跚行上马匹。 沈莫扬道:“须留不得!”乐新何道:“留人一命,却又何乐不为?”沈莫扬背伤疼痛,难以动剑,只得冷哼作罢。乐新何道:“前辈,晚辈还有一事需要请教。”白衣中年道:“乐公子但说无妨。”乐新何道:“听前辈语气似乎前辈与公西玉有所过节?”白衣中年惭颜道:“这……正是。”乐新何道:“晚辈虽不知事因,然有道是君子能行五者于天下,其二为宽,前辈看在家祖与贵教主的情份上,便饶过公西大哥这回如何?”白衣中年脸色迟虑,道:“也并非公西玉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只是……只是教务交待如此,小人也无办法。再有太湖上的事情,全是骆门主他们的安排,田某做不了主。”乐新何道:“那……那该如何是好?”白衣中年叹气道:“乐公子,说句实话,公西玉孤立无支,势单入湖,到如今已过了一个日夜,骆门主不善决断,以覃门主他们的性子,只怕公西玉已经……” 说到此处,见乐新何神情抑郁,便道:“小人只是空口说说,也不必当真。只是事态若……若真按此发展,所谓人入黄泉,不能复生,还请几位节哀顺变。”乐新何心如死灰,也无兴致与他交谈,只是淡淡地道:“晚辈知道,你……你走吧!”白衣中年见他意志消沉,心头一冷,咳嗽数声,带着那二人便乘马去了。 第90章 二子乘舟 众人见那白衣中年去远,心中自然长松口气,乐新何担挂沈莫扬伤势,便要徐、史二人陪护他回城照料,史霜阳自刚才恶斗以来,早吓得魂不附体,闻言欣然答应,徐芊蕙确是不肯,偏要与乐新何入湖探寻公西玉。沈莫扬道:“今太湖风波四起,公西玉尚难自保,你孤身前往,浅尝辄止,勿作无谓之事。”乐新何应是,分别之后,便在湖口雇了一艘小船进湖。 其时朝阳跃于滨上,太湖中晨雾顿开,一片灿烂炫目。乐新何赞道:“好美!”徐芊蕙吃了一惊,脸红道:“你……你说我吗?我……我今天还没打扮的……”乐新何道:“不是,我是说这湖,不过……你也蛮好看的。”徐芊蕙道:“说我好看证明你有眼光,可这湖嘛,就难看死了,除了水还是水,嗯,水也不好看,比起西子湖来,那差的太多啦。”乐新何道:“你就爱瞎说,这太湖八百里空阔,哪是你这女儿家能看得懂的?”徐芊蕙道:“你就看得懂啦?好,那你说说,这湖有哪里比得上西湖的?”乐新何木讷一阵,道:“这……这里总比你的西湖大吧。”徐芊蕙道:“大有什么用?人家……人家大海比这个还大呢,又有什么好看了?”乐新何道:“大有大的观点,小有小的看处,你只说小的好可就不对。”徐芊蕙道:“我偏要说,你管不着。”乐新何道:“你……你真不讲理!”徐芊蕙不理他,便自个哼起歌来,乐新何听她莺声婉转,又见船下湖水依依,柔意大生,一时竟轻了手中橹桨,仿佛便这四万顷湖水,也被自己揽到怀里了。 约摸行了半个时辰,船入中湖,四面天水交接,茫茫无际。乐新何道:“太湖如此之大,这般寻下去可不是办法。”徐芊蕙道:“寻不到便寻不到呗,我们在这赏玩一天,也不吃亏。”乐新何道:“怎么能这么说?公西大哥身陷困境,你还想着玩?”徐芊蕙道:“我又不认识他,干嘛不让我玩?”乐新何道:“那你一个人玩,我可不陪你。”徐芊蕙道:“好啊,那你下船去,别坐在上面。”乐新何道:“这是我租的船,凭什么要我下去?”徐芊蕙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哪儿不是花我爹给你的钱?”乐新何想不到她算起旧账,哑口无言。徐芊蕙坏笑道:“懂事了吧,那以后你就乖乖听我的话,我包你有用不完的钱。”乐新何道:“我不要你的钱……”徐芊蕙奇道:“不要钱?那你要我什么?”乐新何道:“我要你的……”话没说完,徐芊蕙忽指着前边,道:“快看,那有条大船!”乐新何惊道:“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水天处一艘大船款款驶来。这船形状甚伟,不像俗物,乐新何道:“不好,该不会是贼船吧?”徐芊蕙吓得要命,忙道:“快点转个方向,可别惹到了他们。”乐新何道:“不行,说不准公西大哥他们就给抓到上面去了,我须得过去看看。”徐芊蕙急道:“你不要命啦?”乐新何道:“我只是看看,并不找茬,不碍事的。”徐芊蕙道:“万一他们见我生得漂亮,要将我捉去,可怎么办?”乐新何道:“那你把头低下,别让他们看见了。”徐芊蕙道:“我一低头,他们就知道我心里有鬼,更是想看我长得怎么样。”乐新何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没了主意,徐芊蕙道:“还不掉头?”乐新何叹气道:“好吧!”便想掉头,却听那船上一人道:“乐兄弟哪里去?”乐新何听出是公西玉的声音,细看之下,见船头站立三人,中间碧衣竹剑者正是公西玉,惊喜交集,当即迎了上去。 两船交遇,公西玉请二人上船。乐新何见此船高近十丈,方百余步,少说可容三四百人,暗暗奇怪。公西玉笑道:“打扰二位游湖兴致,玉在此赔罪了。”乐新何脸一红,道:“哪儿话。”介绍过徐芊蕙,便将来意一并说了。公西玉听完甚是感激,又闻沈莫扬受伤,很是自责,亦将昨夜脱险一事说了,道:“玉不知有何冒犯处,亦不知他们由何而退,此间事情甚是想不明白,今早便与史兄几人乘筏出岛,看看能否寻到丝毫线索,不想在前边岛上发现了这艘大船。”史茂星道:“不错,我与公西兄上岛探查,岛上早无人烟,但住处用物甚是整齐,想是昨夜去的匆忙未曾料理,从用器看来,这批人在岛上已住了不少时日。”林猫子道:“可惜那群人狡猾的紧,除衣食住行外,再没留下别的物事,害老子白忙这一遭。”公西玉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不说啦,但教你我兄弟无事,今夜不醉无归。”林猫子乐道:“这话中听,宴席正好便设在这艘大船上,我等对酒当歌,举杯邀明月……”说着脸上佯装醉意。史茂星笑道:“林兄弟可说错了,如今月初,哪来的月亮?”林猫子道:“管他妈的有没月亮,一并喝了就是。”众人应声大笑。 几人谈笑开怀,不一阵船已靠岸,公西玉将受伤人员尽皆安置于船上,又吩咐其余人去岛上找些干柴、打点野味,以备今夜聚会。众人欢喜异常,一哄而散。徐芊蕙不喜如此场面,说这帮人尽是粗莽大汉、下里巴人,要乐新何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为此还闹了情绪。乐新何拗她不过,便借口钓鱼,带她离岛出游。 徐芊蕙道:“算你这呆子还听我的话,知道带我出来玩。”乐新何埋怨道:“早要你别来,你偏偏不听,这下可好,净知道捣乱。”徐芊蕙奇道:“我哪捣乱了,我要你别跟他们厮混不是为你好么?”乐新何道:“为我什么好?”徐芊蕙道:“好要你活出一点人样啊,不然你将来跟他们一样,可就糟了。”乐新何不想和她瞎掰,便自钓起鱼来。 徐芊蕙道:“你会钓鱼啵?鱼饵都没带。”乐新何道:“没事,我钓鱼不用饵的。”徐芊蕙不信,道:“吹牛皮!”乐新何道:“不骗你,我小时候天天都这样放钓,便是你这么大的的鱼我也钓到过。”徐芊蕙道:“我这么大?不也就是你这么大吗?”乐新何“嗯”了一声,道:“钓到过好几遍呢。”徐芊蕙道:“那钓到之后,你把它怎么了?”乐新何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吃了。”徐芊蕙道:“怎么能这样,你不知道留着送给我啊?”乐新何挠挠头,道:“那时我又不认识你,再说你要这么大的鱼干嘛?”徐芊蕙笑道:“我把它放在我家的池塘里,天天喂东西它吃,把它养的好大好大,比你跟我加起来还大。”乐新何道:“养的那般大做什么?还不照样要给人吃。”徐芊蕙翻个白眼,嗔骂道:“你这死脑筋就想着吃。”乐新何懦懦道:“那么多肉,不吃多浪费啊。”徐芊蕙又好气又好笑,道:“反正我不管,你现在得给我钓一只过来。”乐新何道:“这种事可遇不可求,难办的很。”徐芊蕙道:“我要你钓你就得钓,不然……不然我推你下去。”乐新何道:“这样吧,我多钓几条小鱼,叠起来不比那大鱼小,行不?”徐芊蕙大声道:“不行!”乐新何见她存心使坏,也不高兴,便道:“那我不钓了。”说着将鱼竿搁下。徐芊蕙忙道:“好啦好啦,准你了。”乐新何道:“不钓大鱼?”徐芊蕙点头道:“不难为你,钓一百只小鱼就好了。” 二人找了一处鱼多的湖域,便钓起了鱼。这太湖水产丰富,盛产鱼虾,乐新何自小垂纶,钓艺超凡,不一会便钓了七八条鱼,徐芊蕙欢喜不已。两人一个乐乎钓鱼,一个忙着清点数目,竟尔忘了午饭,待到夕阳将尽,小舟里活鱼满满,兀自乱跳。 徐芊蕙数了一数,共一百一十五条,乐新何笑道:“听说太湖里的鱼本已鲜美,再用火烧烤,更加鲜香,今晚我们便来摆个炙鱼宴,让大伙饱饱口福。”徐芊蕙欢呼道:“那我先来挑只最大的。”乐新何见她贪心,在旁取笑不已,等到小舟靠岛,天色已暗了下来。 第91章 厌厌夜饮 停泊上岸,众人早在岸边候迎,公西玉命人将鱼鲜处理好,便与众人上了大船。此时大船上火光招摇,群豪四处生火烤肉,远远便可闻到炙肉的香味。林猫子正在船上来回巡视,时时道:“都看好脚下了,谁要是让火犯着了事,老子当场就踢他娘的下去。”群豪大笑,一人道:“要你多事,咱又不是孩子,还怕火烧屁股不成?”林猫子被他这么一搭,顿感没了面子,怒道:“操你妈的还敢顶嘴,不想活了?”说着便要上去抓人。公西玉笑道:“林兄何必管这闲事?”林猫子猛瞪那人一眼,骂道:“兀这鸟人!”公西玉道:“弟兄们都齐了么?”林猫子道:“全齐了,他娘的调皮的紧,刚才险些就将这船给烧着了。” 几人围火坐定,林猫子、占茂云便来烤制野味,其余人等各自说起话来,一时船上人声鼎沸。公西玉起身道:“各位兄弟,玉有约在先,务必与诸位聚醉一场,今夜月隐星垂,太湖上浪细风微,我等与篝火酒肉同舞,正当了此一愿,望诸位与玉共勉!”言讫将碗中酒水饮尽。众人轰然应是,纷纷将酒喝干。公西玉道:“再者敬各位急公好义,为苏州一事舍生奔走,操劳月余!”众人道:“哪儿话!”一并喝了。公西玉又筛一碗,道:“第三碗为道歉酒。昨日玉草莽入湖,累众人履灾涉险,皆玉之罪过,聊以一盏薄酒,慰谅!慰谅!”连干六碗,公西玉微有醉意,道句:“慢吃!”遂坐下吃肉。 林猫子道:“我知道哪些人能喝,史兄随我搞死他们去。”史茂星会意,离席就去应付那群酒鬼。欧阳析触了触公西玉,怯怯的道:“玉师哥,师父吩咐过不能喝酒的。”公西玉道:“酒精乱性,虽不宜多喝,但偿情追思可也。”将火上熏肉切开,一一分给诸人。占茂云道:“乐兄弟不喝酒的?”乐新何道:“酒量甚薄,恐不尽如人意。”占茂云道:“乐老弟这话可见外啦,今夜难得聚会一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喝了!”将碗一抬,一口喝罢。乐新何难却盛情,正待应下,徐芊蕙道:“不准你喝!”乐新何碍于脸面,低声道:“别瞎胡闹!”徐芊蕙道:“你不会喝的,不然待会又得出事。”乐新何道:“我就喝这碗,成了吧?”徐芊蕙摇头不许。乐新何道:“凭什么?”徐芊蕙道:“我不喜欢。”乐新何见她无事生非,气道:“就不要你喜欢!”提起酒碗便要喝了。徐芊蕙情急,忙将他袖子拉住,道:“不行,我就要喜欢你!” 这话声音不大,然话一出来,周围几处都静了下来。林猫子本在应付敬酒,听到这儿没了声音,便道:“亲娘的,那边人干嘛去了都,一个个不喝酒愣在那瞎坐,想讹老子是不?”有人道:“不是,哪敢讹你猫大哥?”林猫子道:“不讹老子?那你这兔崽子为啥不喝酒?”那人道:“听到一阵靡靡之音,兄弟我心慌的很,哪有心情再喝了?”林猫子道:“什么靡靡之音?一窝鸟熊样的地方,长的起么?”有人道:“这可难讲!敢说将来有位小娘子对林兄表述爱意,林兄听了不会脚软?”林猫子一阵大笑,两只眼睛眯成一线,神色甚淫,赞道:“说的好,说的好!若真有这等妞儿,做哥哥的可真要好好宠幸一番。”群豪便要再说,那边徐芊蕙受不住羞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林猫子被这哭声吓了一跳,顿时明白了八九分道理,不由盛怒,将碗一砸,骂道:“丫的!你他娘的骗老子往裆里钻,还说不讹老子?”上前要来找那几人厮打,船上登时乱作一团。 乐新何见徐芊蕙哭泣,怜惜之情顿生,在旁劝慰不止。公西玉微微一笑,道:“析师弟、风师弟,且随我去给兄弟们敬几杯酒。”申屠风应是,欧阳析害怕道:“我……我不去!”公西玉道:“不必担心,万事有我。”欧阳析“哦”了一声,嗫嚅的去了。占茂云奇道:“怎么一下子人全跑了?”大不明白,于是独自吃起肉来。 乐新何劝慰许久,徐芊蕙情绪渐平,擦干眼泪道:“你还敢不听我话啵?”乐新何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徐芊蕙点点头,道:“还有,这些人刚才一起来欺负我,你得帮我教训教训他们。”乐新何道:“好的,下次一定教训。” 于是二人围火吃起烤鱼来,乐新何胃口甚好,一连吃了三条,徐芊蕙取笑道:“猪都没你能吃!”乐新何奇道:“哪有吃鱼的猪?”徐芊蕙嘻嘻的道:“你就是一头。”乐新何见她喜怒无常,道:“你这人真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徐芊蕙道:“那有什么稀奇?猪急了都会咬人呢。”乐新何笑道:“那你咬我一口看看。”徐芊蕙道:“咬你干嘛,你又没这鱼肉好吃。”占茂云插话道:“那也不定,有朝一日徐姑娘发现了乐老弟身上的妙处,自也不会这么说。”徐芊蕙道:“他穷酸一个,又有什么妙处啦?”占茂云邪笑道:“他没告诉你吗?”徐芊蕙道:“他小气死了,哪会把他的宝贝告诉我?要不你说给我听听?” 占茂云正要说话,乐新何知道他没个正经,急道:“占兄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徐芊蕙有心想探个究竟,道:“呆子你别插嘴!”乐新何道:“他随口说的,可不要当真。”三人争闹一顿,公西玉带欧阳析、申屠风敬酒已毕,过来道:“三位且在讨论些什么?”乐新何慌忙道:“没……没什么。”欧阳析酒下三碗,甚有醉意,便进舱休息去了。不久史茂星、林猫子也踉跄回来,史茂星摇头道:“不成啦,那群人实在能喝。”林猫子脸红的不行,迷迷糊糊地道:“兔崽子,喝……喝你奶奶!”趴在地上不醒。 其时太湖上芦花深睡,夜风如水,群豪纵酒浩歌,燃火煨味,将船上烧得一片殷红。六人坐于一处啖肉聊天,徐芊蕙初时怯场,后来感染气氛,也同公西玉说起话来,问道:“公西玉,你为什么叫公西玉呢?”公西玉笑道:“玉自小从‘公西’姓,得恩师收养时身白无毛,若璞玉状,故得此名。”徐芊蕙道:“那你现在身上长毛啵?”公西玉含笑不言。乐新何听她说话无礼,便要赔罪,公西玉只不以为忤。 六人喝酒吃肉,畅所欲言,逾时船上酗酒划拳之人倒了大片,其余人或说话或发疯,多数不再饮了,只剩下几个未尽兴的实在无事便找了上来,说要来敬各位一碗,公西玉不好败了他们兴致,喝过七碗,酒上脸面,便托辞不喝了。群豪又与史茂星、申屠风、占茂云一一喝了,占茂云酒力本来就差,强喝四碗,头昏脑眩,便呕吐不止,史茂星赶忙扶他入舱歇息。 徐芊蕙吓的要命,便想拉乐新何走开,众人哪里能肯,硬灌了乐新何三碗,乐新何道:“小弟酒量实在不行。”众人道:“你这么说便是没醉!”又逼了乐新何喝了两碗。乐新何脸面通红,捂着额头道:“这回真到……到量了。”众人道:“不成,你若走了,这姑娘的酒却又谁喝?”乐新何强推不脱,只得再喝,喝罢一碗,酒劲上来,便有些站立不稳。 徐芊蕙急道:“你们别再强他喝啦,他不会喝酒。”众人道:“那小娘子替他喝。”徐芊蕙道:“我也不会喝。”众人却不答应,徐芊蕙没有办法,勉强喝过两碗,神情恍惚,就瘫在乐新何怀里。公西玉笑骂道:“乐兄弟酒兴已尽,你们几个浑人便别作难他了。” 众人哈哈大笑,放过乐新何,便围着公西玉说起话来,非要公西玉讲些生平趣事。公西玉也不推脱,自在篝火旁讲了起来,其余人听说是公西玉开讲,纷纷凑过来旁听,便连睡了的也醒来不少。其夜无月,风过南方,众人添火侃聊,时生欢笑,大快之时,或击板跳跃,或纵声长啸,恍如人生中至豪之事莫过如此了。 坐到子夜,湖风吹来,始有倦意。公西玉照顾好众人睡眠,趁着酒意来到船头。此时凉风祟起,湖上波浪不息,公西玉兴味初歇,心思顿乱,仰望天极,见天关处破军渺茫,右弼微照,刹那间心底莫名寒冷,凝视天际,仿佛又看到那个全身皆白的男子驾驭两条金龙顺风而至…… 第92章 东宫之妹 天境,亦名乌拉诺斯域、蓝郡。 西极的夜晚漫长如四十年,按应设灯火,供霓彩不歇,然则不然,盖因自然取物已不需光。赫歇耳区、养呈殿倨立中极,高越万丈,如堆沙所成之锥状,冰晶无瑕,傲然自居。 无人知晓,八百年后,人类一定会拥有这里;更没人知道,那时的人已然无法客寄,只因生的有限有碍了光的无穷。 但天知道,一万年后,光会黯淡,造物主将不甘失落,毅然背弃光之神圣。宇和宙的取代、生与死的统一,这个世界遂极尽神话,便似虚无缥缈。 这并非梦幻,也非不可到达,因为它未尝悖于自然,反是太合理、太完美了。然,到了最接近自然的那一刻,人又会变得如何? 寒星静默,数条星带垂挂青冥,如天之纶,又如天空之神的羽翼。晋央手浣绿沙、一身丝碧地坐于养呈殿前,静静地数落天际。不远处蓝风裹着寒洋淡了幻海,又将夜色染青,于是米兰达、艾瑞尔、乌姆柏里厄尔、泰坦尼亚和欧贝隆相继失色。 当欧贝隆的暗区全部被青色遮掩的时候,绿沙吹散,化为半落浮萍,晋央结束衣装,便入了养呈殿。 一万年后的世界不会有尽头,但此地曾是。这冰一样的地函,尝是世人膜拜的领域。人可以不认识这里的绿风与彩练般的星朵,却不能不知,在这座水银似的堡垒里住着先王之子——悲让。 悲让者,钦赐钧天部总领阁事兼左丞相命,官阶正一品,督任天命司职,掌天朝事,八十年来力无不及,遂使阁中未尝有右。 而对于这个极尽崇高的男子,晋央并不陌生。她很随意地在殿中漫步,恍若行走于自家的后花园,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他的公主。微风带过,丝衣下肌肤隐现,散发出阵阵异香,似花之溶、花之绰约,硬逼得满殿人都醉了。 悲让披着一件浅蓝色的大衣肃立殿上,庄严无比,矢车菊蓝的长发如流水般垂于肩头,闻香捭眸的瞬间,额上天目半阖,透露出皇族般的无尚光芒,这便是左丞悲让,现天界时运的主宰者,集人类文明的荣耀于一身的守护人。 身旁的雕像高大伟岸,千年前舍命将异族封印在青氓星暗域的王,在此刻化身一樽石像竖剑长立,以精神的形式震慑万灵,并给后人诠释文明融合的代价。因文明的融合,而以生命作为筹码,先王的死远远不足承担这两种文明的矛盾,战争的休止符还远远没有画下,纵然这一千年有过和平。 此刻,在这个遥远的年度,晋央悄立在神圣的殿堂前。悲让略一招手,命左右退下。晋央嘻嘻一笑,上前便扑入悲让怀中。 悲让用大衣将她护在胸前,微笑道:“你来晚了。”晋央埋怨道:“还不是那玄衣无名害的。”悲让细细地抚摸着怀中女子的秀发与脸颊,幽蓝色的深眸顿时多出一份柔情,道:“他为难你了?”晋央佯作嗔意,道:“是啊,他好下流哦,天天想来占我便宜。”悲让眉心褶皱。晋央笑道:“骗你的,看你气成这样!这些天我一直住在谷之南,他没来扰我。” 悲让点点头,道:“你没事就好。”将怀中尤物轻轻推开,抚大衣坐于宝座之上,道:“任务进行的怎么样了?”晋央跟着坐下,道:“将镇月宫翻遍了,还是没找到。”悲让“嗯”了一声,额上天目隐现无常,道:“幽羌月谷呢?”晋央摇头道:“也没有。” 悲让别面一笑,搁下手中酒器,道:“风制使认为这是该有的结果吗?”语气严肃,较之以前大不相同。晋央笑道:“嘻嘻,不应该啦,所以请你原谅我这一回喽。”见悲让默不作声,又道:“别生妹子的气啦!你是知道的,那玄衣无名狡猾得很,天知道他把东西藏哪去了。” 悲让深吸口气,道:“是吗?可本相不认为玄衣无名会有这样的机会,相反,风制使想要包庇祸首,就简单多了。”晋央花容失色,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悲让正色道:“本相倒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制使晋央,论官阶你比本相如何?偏何与本相平坐论事?”晋央强笑道:“这里又没旁人,你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 悲让厉声道:“放肆!本相一品大吏,岂容尔等下辈如此称呼?”三目睥睨,目光极尽杀意。晋央吓了一跳,慌忙离座,道:“那……那我站着总行吧?”悲让道:“本相问你,因何袒护玄衣无名?”晋央道:“你……”悲让道:“请叫‘左丞大人’。”晋央努了努嘴,道:“我何时袒护他了?左……左丞大人可不要胡乱听信于人。”悲让喝道:“但说缘由!”晋央被他这么一喝,语气也软了下来,道:“我……我……”悲让怒目道:“你喜欢他,是不是?”晋央低头咬唇,并不说话。悲让道:“说!”晋央隐瞒不过,不耐烦道:“是又怎么了?” 话音方落,座上布根地酒器瞬间破裂,杯中歌丽那史顿时如珍珠般纷纷溅落,将蓝玉髓的桌面弄得一片狼藉,悲让不顾右掌血流如注,指斥道:“孽障!这等有违天伦之事汝亦敢为,枉费本相对你良苦用心。” 晋央苦笑道:“用心?你何时对我用过心了?”悲让被她一顿抢白,脸色甚是难看,道:“你说什么?”晋央哭道:“本来就是,你关心过我吗?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厄瑞波斯学院不肯收留孤儿,我到卡俄斯大学来找你,那时你是什么样的态度?后来我迁钧天部制使,部里人拿家世来压我,我每次都用目光来向殿上的你求救,你动过容吗?如今外面人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你又是怎么做的,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悲让一脸苍白,哑然不语。 晋央面带梨花,低声道:“我……我多想你能在众人面前认我这个妹妹,让他们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亲人,我们不必遮遮掩掩,我也不会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能叫你一声‘哥’。可是……”她泪流满面,道:“……你没有,你跟其他人一样,从来就没在意过我。这些年你之所以培养我、提拔我,不就是想扩充自己的羽翼,让我来对抗那些反对你的人?我做再多也无济于事,因为从你有野心的那天开始,便给我下好了定义,我始终都是穷人家的孤儿……”悲让拂袖在案上重重一拍,命令道:“好了,给本相收口!” “不,我还要说,我要亲口告诉你我有多么的喜欢玄衣无名,”晋央大声道:“自他来到钧天部任右丞相的那刻,我就喜欢他了,他聪明,还有那份孤傲,更重要的是,他跟我一样,都是孤儿,从小到大没有人疼,那种滋味,你这个贵族出身的王子知道吗?”悲让脸色铁青。 晋央续道:“虽然他一直都很无视我,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遭遇,而且每当我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向冷峻的脸庞都会多一分羞涩,那个样子的他好看极了……”说到此处,玉脸绯红,话音也渐转温柔:“这次我到幽羌月谷,他……他说喜欢我,要我留下来陪他,我好高兴,好像快要死了一样,我当时好傻,为什么不答应呢?永永远远跟他住在一处,一起看着我们祖先居住的那个星球,哪怕……哪怕那儿一点儿风没有……”说着说着,眼眸中充满深情。 悲让朗声道:“来人!”三道蓝光应声而入,道:“左丞大人有何吩咐?” “风制使远来疲惫,且将她送到房中歇息。”手下应是。 晋央喝道:“你们谁敢动我?” 悲让沉声道:“晋央,你不要不识好歹。” “直呼我名,便是表示关系决裂吗?好!悲让……” 悲让怒火焚烧,叱手下道:“看什么,还不下去?”众手下喏喏应退。 晋央道:“……八十年前你除玄衣无名右丞之名,独揽天界权位,我毫不犹豫地帮你,只因你是我哥哥……” “和你说了多少遍,‘除右’之事非我安排,实是王之计划。” “我不管!玄衣无名自遭流放,八十年来寸步不离镇月宫,何时做过有碍政野的事?你为何还要定下‘裁衣’计划让他难为?” “王自失踪之后,朝纲渐乱,本相不得已接手国政,更况幽天部近日时生异流,想是冥界大军已然出动,玄衣无名为冥界遗孤,又怀掌诸多禁术,他日若为冥界内应,则我天朝岂有复劫之余地……” 晋央惊恨交集,哭泣道:“他不会是,他长的和我们这么像,怎么会是呢?” “是与不是,你我心里都已有数,那份资料你若不想呈报,本相也不会强求。东亭携剑使已受命前往原生地‘盖娅’,冥界入侵之日,玄衣无名非死不可。” 晋央满脸泪花,哀求道:“我不要他死……哥,你让他孤独了八十年,也算报复他了,这次就饶过他吧,我保证他不会去帮外族的,真的……” 悲让道:“不可能,你无权为他保证,他必须得死,本相说过的话也绝不可收回。”横威之时,见晋央如此伤心,心头不禁一软,道:“妹妹,玄衣无名心机狠毒,又是异类,你何必对他如此痴心?” 晋央道:“不论他是什么,既然他说了喜欢我,他就是我的人,你想杀他,我一定不答应。” 悲让道:“你竟如此冥顽不灵?”晋央不答,黯然离去。 悲让怒道:“你再走一步试试。”晋央道:“想杀我吗?”悲让见她眼神里尽是恨意,心乱如麻,只一甩袖,殿中青影暗淡,晋央已出了养呈殿。 第93章 灼灼其华 黎明即止,而湖风迷雾尤浓,公西玉团袖皱裳孤坐江雾之间,怀中竹剑在寒意中青扈摇绕,恍如袭烟袅袅,左右升降不定。 露重时分,身后一个声音道:“公西兄何以一宿未眠?”正是史茂星。 公西玉道:“昨夜繁星密布,雾露竟难掩其光,玉依水坐观,深感人有尽而天无穷,是以菲薄自叹,不觉既白。”振袖疏衣,环指江上,问道:“史兄弟以为太湖风景如何?” 史茂星放眼湖面,见处处苍茫,道:“览之不尽。” 公西玉道:“不错。可惜玉一叶浮萍而江浪不息,难效少伯泛舟五湖,去留随意。这番胜景,只怕今生再已无缘一睹了。” 史茂星道:“公西兄言过了,世事难断,梅与兰尚可同存,况你我青春年少,焉知往后无同游时候?” 公西玉微微一笑,只是道:“上蔡逐兔,岂可得乎!”声道渐微,说到最后,那个“乎”字已听不见。 俄而群豪酒醒,咸来船头凑趣,一时大船偏心,险些倾覆。公西玉带人去舱内搜些干粮,忽遇乐新何,乐新何道:“公西大哥,小弟久有一事,想要请教,可否借一步说话。”二人行入舱尾,乐新何道:“公西大哥为华夏宫人,应当听说过钟离青这个人吧?”公西玉惊道:“因何询问此人?”乐新何道:“私人渊源,不足为道。”公西玉理了理思绪,道:“玉没猜错,乐老弟当是乐逢新大侠的后人吧?”乐新何询问在先,此刻又只他一人,也无意隐瞒,点头应是。 公西玉喜道:“玉自小敬重乐氏为人,而今有幸相遇,好是欢喜。”乐新何摇头叹息道:“江南乐氏早已没落,不值一提。公西大哥可知钟离青现在何处?”公西玉道:“青师叔自出走以来,四十二年未尝与宫中通过音讯,踪迹一直不明。不过去年秋月江浙一带曾有过线索,今又有人传青师叔已到了苏州,从行踪地域来看,大抵不会有错。”乐新何惊道:“钟离青到了苏州?”听他说钟离青行迹与自己相似,不禁心慌。 公西玉点头道:“玉与两位师弟自正月来到江南,四下寻觅,可惜一无所获。”乐新何道:“公西大哥何事寻找钟离青?”公西玉道:“华夏宫自庚辰分宫,三十余年未得一统,只因良储在外,宫人不敢越位职权。玉此番行走吴地,除揭举污吏之外,家师另有交待,便是觅得青师叔下落,请其回宫继统。”乐新何奇道:“可小弟听闻华夏宫分裂之后,宫人恨钟离青入骨,又岂会容他去而复返,跻登宫主之位?”公西玉道:“年少者涉世不深,未更人事,失足在所难免。况后来青师叔随乐大侠仗剑慰民,忧劳国事,很是让人敬重。至于乐老弟所说之事,纵有也不过是个人之私,并无碍于大流。” 乐新何听他对钟离青这般尊重,甚不开心,忽听外头人声嘈杂,公西玉出舱问道:“出什么事了?”林猫子道:“丫的,有人骂你。”公西玉微微一愣,果听江面上一个声音道:“公西玉,你他妈的给老子出来,老子操你全家!”声音有气无力,却传播的甚远。 群豪听他侮辱公西玉,无不气愤,林猫子骂道:“狗儿养的,哪里来的浑球,弟兄们,绰起家伙随我看看去!”众人应是,纷纷跑过去观望。林猫子道:“哇,不得了,是个娘们。”涎下一口口水,转头向公西玉坏笑道:“哈,剑青兄,瞧你在外头干的坏事,这下人家可找上门啦。”徐芊蕙轻啐一口,想:“他行止长相这么正派,哪知道也不是好人。”说着打量起一旁的乐新何来。 乐新何远眺湖面,见一条竹筏歪歪斜斜的向这边驶来,筏上那人一身大红衣装,打扮的甚是艳丽。 众人想前来算账的既是女子,那定是公西玉的不对了,尽数对着公西玉大笑。公西玉笑道:“我不是汉哀帝和董贤,可对男子不感兴趣。”众人一听却不相信,只道公西玉心虚。 过不多时,果听前台一人道:“快看看,好像不对。”众人道:“什么不对?”那人道:“那穿红衣的不是妞儿,是个小子。”众人大吃一惊,林猫子道:“放你娘的屁,让我看看。”此时竹筏相距渐近,隐约可见上面那红衣人丰神隽朗,长眉俊目,的确是个男的。林猫子怒骂道:“妈的,大男人穿什么艳红衣裳,惹老子白高兴一场。” 史茂星道:“公西兄,那是何人?”公西玉笑道:“算得上是我的师兄。”史茂星奇道:“南宫的首席弟子不是公西兄吗,何时变了?”公西玉道:“一直没变,敝师兄姓曲名灵,史兄可觉古怪。”史茂星皱眉道:“确实古怪,我闻华夏宫单收复姓弟子,曲兄这身份又是如何入的门?”公西玉道:“史兄不愧是聪明人。不过敝师兄虽得家师收养,却并未入门,因此不算是华夏宫子弟。”徐芊蕙插口道:“不公平!凭什么不让单姓的进去?”公西玉笑道:“这个玉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前辈定下的规矩。”占茂云道:“也不打紧,想进去的话冒充一个不就得了。”申屠风冷笑道:“可笑,华夏宫为天下第一大宫,岂是你说冒充就冒充的?若是没有十代以上的家史族谱,便是你跟皇帝老子同姓,也休想进去。”占茂云被他丢了面子,低声道:“又没问你,瞎掺和啥?” 正说话间,曲灵又叫骂了一句。林猫子因“雌鸡化雄”一事耿耿于怀,很是不爽,对骂道:“他妈的,小子你嘴里装屎的啊,这么臭?”曲灵莫名被骂,怒火大盛,道:“装你八辈祖宗!”操起竹竿便砸了过来,这一记竿手法非凡,林猫子不及反应,惨叫一声,当场被打翻在地。公西玉见他伤人,连忙将林猫子扶起,道:“艳娘们也敢撒野?”曲灵道:“老子就是要砸你场子,你想怎么样?”刚叫嚣完,忽觉自己矮了许多,他“咦”了一声,低头一看,却是方才丢竿时用力过度,将竹筏给踩坏了,此时他双脚各踏一边,眼看两边竹筏渐远,中间湖水越来越宽,曲灵又惊又怕,伸手便想将它们拉拢,不料刚低下身,右脚立马就抽起筋来,曲灵暗道完蛋,死命叫道:“救……救……”后边的“我”字还没说出,便“噗通”掉进水里。 林猫子见他落水,顿时来劲,大声叫好。乐新何救人心切,连即跳入湖中,他水性甚好,不一会便将落水的曲灵拖上船来,众人齐声欢呼,徐芊蕙却大不高兴,责怪道:“死呆子,下次不许你这么跳。”时隔不久,曲灵虽然没喝多少水,却也吓的傻了。 公西玉踹了他两脚,曲灵迷迷糊糊醒来,道:“操……操你没毛鸡,枉害老子下水,可吓死我了。”公西玉笑道:“淹死你也算活该,你来这作何?”将师兄衣上污水抹去。曲灵甩了甩头,轻蔑道:“没用东西,还好意思问?在外头鬼混了大半个月,一点消息也没,师父怕你出事,特地嘱托我前来督促你呐!”公西玉道:“你这鸟嘴净会胡扯!我办事哪次让师父挂虑了?倒是你这摆个渡都能翻船的艳娘们让人担心。”曲灵白脸一红,强辩道:“翻船怎么了,你不也是旱鸭子。”欧阳析道:“曲师哥别骗人啦,师父到底要你来干嘛?”曲灵懦懦的道:“呃……这……”怯于回答。 公西玉斜眼鄙视道:“偷跑出来的吧?”曲灵惊道:“你怎么知道?”公西玉道:“都写在脸上了。”做个头痛的姿势,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曲灵道:“你们一走就出来了。”公西玉道:“溜得这么快?那回去师父不得把你打死?”曲灵急道:“是啊,所以回去如果师父问起的话,你们就……”公西玉接口道:“就说你一直跟我们在一块?”曲灵大拇指一翘,赞道:“聪明!”公西玉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不行呐,你这脑子师父又不是不知道,哪会信你独自一人到得了苏州?”曲灵道:“什么话,你看我现在不是到了么?”公西玉道:“到是到了,不过有点晚呃。”微微打量曲灵一眼,道:“路上迷路了?”曲灵一听,气急败坏的道:“想起就气人,本来老子不会迷路的,就是那死混小子,我上辈子是操他妈了,乱给老子指路……”公西玉道:“那就没办法了,路你也迷了,只能如实向师父禀报。”曲灵一听不妙,便威胁道:“你敢报嘴,老子就往你帐里放虫。”公西玉道:“放了虫子你以后就别想睡我的床,更别想有饭吃。”曲灵道:“你敢?老子就跟你拼了。”大伙听得哈哈大笑。 众人草草吃过早饭,便调船返岸。此时湖上朝霞遍布,大船满载晨光迤逦上路。众人知分离在即,本是伤感,但想此次屡脱凶险,尽兴而归,顿时又豁达起来。过罢半个时辰,清阳升起,大船出了太湖,停在岸上。 公西玉谓乐新何道:“每与乐老弟侃尔,玉均生忘故之思,不知为何?”乐新何奇道:“小弟亦有同感,常视公西兄如旧人。”公西玉笑道:“如此甚好。今当分别,特有一事相托,愿乐老弟日后得见青师叔时,能将华夏宫诸事传达,请其归宫主之位,玉感激不尽。”乐新何强笑道:“一定一定!” 众人下了船,公西玉道:“玉此番得志,全仰诸位鼎力扶持,今兰亭已矣,多生感慨,但凭一泓湖水,愿往后交情宜长。”言讫捧起一握清水,一口喝下。群豪高声道:“交情宜长……”纷纷捞起湖水喝了。公西玉道:“走吧!”群豪轰然应是,结伴同路,互道声别,三四群的便分南北去了。 第94章 庶无罪悔 初六,晌午,浮云淡薄。 苏州,南郊竹林。 杯中花茶正溶,钟离青一介青衣端坐竹间,长剑搁置石桌已久,与落下的竹叶同储,淡无杀气。 提茗欲饮,忽有人道:“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和满客衣。前人之意境,而为后人复赏,钟离前辈好兴致哪!”声发处风过竹斜,一宽衣儒生磊然站立。 钟离青搁下茶杯,坐观林中青霭良久,道:“一挟裹西碧之身,一空怀虚心之物,躯有节而少蔓枝,虽清瘦却挺拔,叶似剑锋而不外露,微垂亦不自卑,如此良物,穷百年中而得一日参摩,岂不惬意?” 宽衣儒生道:“虽如是,但有愧之人与正直同处,多感不适。”钟离青道:“君当如竹,与君子交,但取舍不足,焉有不适之理?”宽衣儒生道:“前辈高论,晚生失言了。”钟离青道:“你我今日之遇,唯忘年之谊,绝无前后之分,不必拘泥礼数。”掌指虚位,道:“请坐!”宽衣儒生应是,提裳之余,腰前金光流烁。 钟离青待要赐饮沏茶,宽衣儒生受惊道:“不可,晚生理屈,执盏之事,岂敢怠劳前辈?”拿过茶壶,为钟离青满上小口,再给自己倒上。宽衣儒生道:“当年前辈游访西平,指点晚生为人之正,晚生甚是感激,只憾留日无多,未能报谢,今得相遇,此憾可以免矣。”钟离青道:“阁下有心从善,所以身正,青不过顺应天人而已,道谢之事切勿再提。”宽衣儒生道:“齿既不及,此恩晚生便铭记在心,前辈但有差遣,晚生愿为犬马。”钟离青神态如初,道:“此间私事耳,不足为道,今有疑惑数枚,欲与阁下洽商。”宽衣儒生闻言自惭,道:“前辈请说。” 钟离青颔首品茗,道:“青此次游历姑苏,曾于伍公墓前遇到一伙强人残害百姓,其首领乃一白衣男子,年龄与君相仿,阁下可尝认识?”宽衣儒生低头道:“不瞒前辈,此人正是敝教田师兄,与晚生同属天权门下。”钟离青涩然一笑,道:“是吗?青欣赏阁下的直言,但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贵教主须得给青一个交待。”青袖将香杯一搁,鞘中长剑颤抖不已。 宽衣儒生叹息道:“此事乃恩师决策,与教主并不相关。”钟离青目光一寒,道:“嗯?”宽衣儒生解释道:“教主自前年染寒以来,长日卧居,是以教中事务转由恩师……也就是敝教七政使里的天权大人主持。”钟离青皱眉道:“天权大人?便是当年于淮南劝李教主起兵的李神渊吧?” 宽衣儒生点点头,钟离青道:“邬云合、韩文禁诸辈尚在,如何轮得到他来做主?况当初淮南一事,我主冒雪血谏之时,便规劝李教主逐逆不用,何以李教主非但不听,反而予以重任?”宽衣儒生道:“前辈有所不知,代政议命乃教主亲授,恩师自愧资浅,亦曾三番辞让,只是教主不许。再有,恩师自我教创立以来,制教规、分利弊,三十多年殚精竭虑,功劳不处人下……”钟离青怫然变色,拍桌道:“那又怎样?便是功成之将,亦不可擅杀生灵,况一亡国臣虏何?”言讫长剑脱匣而出,插入石桌四寸。 宽衣儒生面有愧色。钟离青道:“贵教此番意欲为何?”宽衣儒生道:“晚生收到的命令是确保吴令孝不死及协助骆总门主躬事,其他方面,就不甚清楚了。”钟离青道:“如此而已?”宽衣儒生擦擦额头汗水,道:“还有就是专杀……杀知此内情之人。”钟离青道:“那么,杀太湖湖匪及城外搬迁百姓就是影对第三条吧?”宽衣儒生暗叹钟离青洞察之深,道:“正是。”钟离青道:“吴令孝与贵教原无关联,贵教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来包庇他?”宽衣儒生道:“晚生为人下属,只知循规办事,至于因故缘由,不敢多问。”钟离青轻啖口茶,道:“循规办事?难道围杀公西玉也在任务之中?”宽衣儒生被他这么一说,手心顿湿,颤声道:“这……这全怪晚生意气用事……”说到此处,心头一喜,正想发问,钟离青道:“如君所愿,公西玉等人平安无事。”宽衣儒生喜道:“多谢前辈!”钟离青摇摇头,道:“不必言谢,此举非青所为。前夜青隐于江上,见公西玉情势渐危,本待相救,却不料贵教忽然退去,青甚是不解,在后跟踪一夜,见他们出了太湖便结扮商旅,分散北还去了。”宽衣儒生喜道:“这必是骆总门主重拾良心之故。”钟离青道:“公西玉虽未死,但贵教此番作为,亦是书罪未穷,流恶难尽,青若非见你有悔改之心,早便将你毙了。”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道:“青昨日已将贵教于苏州之事书信写好,阁下日后得归西平,烦请将此信呈给李教主。所谓‘硕果不食’,李神渊及汝等一切罪恶,李教主需做裁决。”宽衣儒生接信应诺。 钟离青长叹一声,提袖将桌上长剑捻起,随手一丢,长剑在空中倒转一圈,便飞入背肩鞘内,道:“李教主近来病情如何?”宽衣儒生道:“所幸胸口剑伤没有发作,病情尚且稳定。”钟离青点点头,微抿一口茶水,道:“当年淮南一剑,竟种下如此后果,想必主上也始料未及,可惜吴云飞归隐不出,不然李教主也不会为病魔所困。”宽衣儒生道:“前辈心意,晚生先代教主谢过。”略一思索,又道:“前辈,晚生心有一事,不知可否请教?”钟离青道:“但说无妨。”宽衣儒生道:“乐大侠自国难失踪,我教遍处寻访,苦无消息,教主甚是伤感。前辈贵为乐大侠之随从,当知一二线索。”钟离青摇头叹息,并不回话。宽衣儒生见钟离青神色黯然,已知其中原因,道:“天佑善人,乐大侠必然平安无事,前辈无须忧心。”从釜具上拿下茶壶,为钟离青斟好茶水。 钟离青道:“多谢!”挽袖扶杯,道:“阁下既为骆晋义之副翼,何故孤身流落在外?”宽衣儒生道:“不瞒前辈,晚生此次出行,除苏州事外,天权大人另有交代。”钟离青听他身受使命,亦无意为难,道:“若言之不忠,大可不说。” 宽衣儒生摇摇头,道:“去年残冬,恩师闻乐氏后人出没于江南,特命晚生前来求见。”钟离青听毕顿惊,想少次主自出谷以来从未表露身份,江湖中无人得知,自己置身江南,也是无意间在越州看到了剑法遗迹才了有了线索,算来全赖运气;而李神渊远在西北,纵有细作在南,也不可能在年前就有了情报,此中的神鬼之奇,实在让人揣摩不透。 钟离青心绪如麻,皱眉道:“李神渊欲待我主如何?”宽衣儒生道:“前辈放心,乐大侠乃教主毕生深交,我等岂敢对其后人做不利之事?恩师也已吩咐,此次如果有幸得见乐公子,即慰其情、解其忧,如王族之礼奉之,切不得有任何差强。”钟离青道:“若真如此,还请阁下代青转呈谢意;但若李神渊另有企图,便告诉他江南乐氏虽无从前之实,但青手中长剑尚在,只要我主因他有何不测,人鬼剑即时北上恭候。”语气坚断,顿似大钟,整个竹林被震的沙沙作响,青叶落满二人衣裳。 宽衣儒生连连应是,看了看桌上,又见钟离青目视远方,当即问道:“前辈蒸茶设具,可是在等人?”钟离青点头道:“阁下既如此有心,青亦不便相瞒。其实此次设座所邀之人,便是青之少次主,乃乐家三代单脉,双名新何。”宽衣儒生惊喜道:“什么,乐公子现在苏州?”钟离青道:“正是。”将从杭州相遇及乐新何相助公西玉诸事一概说了。 宽衣儒生赞道:“年少而风正,锐意进取,不愧为名门之后。”钟离青道:“今早青已写好邀函,置于栈中,少次主归来见到,自会前来相见。”二人由是释怀,凭座对茗。茶罢三杯,竹林外脚步声急,宽衣儒生道:“晚生告辞了。”钟离青道:“不必。远来是客,且饮几杯洗尘。”拂袖起身,放观林外,却见一少年手握剑柄,腰裹丝麻,快步向林中赶来…… 第95章 愿言思伯 午时刚过,匀吴客栈生意淡薄。 沈莫扬抱着秋风剑躺在床上。睁眼闭眼,睁眼闭眼,反复循环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睡不着…… “真他妈的烦人,”沈莫扬摸了摸背上伤口,抱怨不止:“那该死的乐呆子滚到哪儿去了,来客栈这么久都不跟老子打个招呼……难不成……他俩这一上午都……”想到他这几日都跟那姓徐的妞在一起,脑里忽然有个很龌龊的念头。 但马上这个观念就被否定,只因为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又快又急,而且甚是响亮,整个走廊为之一震。沈莫扬一耳就听出是得自哪位“名家”的手脚。 不出意料,没过多久徐芊蕙冲进门来,一顿翻箱倒箧之后,大声道:“残废的,知道你那兄弟去哪了啵?”沈莫扬一听到前面三字,气的伤口暴发,险些就要喷出一大口血,心里愤愤不平,索性不回答她问题,便闭上眼睛装死。 徐芊蕙道:“喂,听没听我说话?那呆子哪里去了?”沈莫扬道:“刚不是还和你在床上闹么,怎么就不见了?”徐芊蕙听他满嘴污秽,又怒又羞,骂道:“闹你妈!”沈莫扬道:“好啊,小姑娘骂人,那我不告诉你那呆子的去向。”徐芊蕙道:“好,我不骂你,你说吧。”沈莫扬养了养神,道:“刚你没和他一起睡么?”徐芊蕙被他这么一说,又要爆粗口,但想这是沈莫扬故意设的圈套,强笑道:“没有。”说话之余,在心里骂了一句消气。沈莫扬道:“那就难怪啦,既然你不让睡,那呆子自然去找别的妞儿了。”咽了咽口水,续道:“隔街那家松竹馆的姑娘还算不错,你去那儿找找,那呆子铁定就在里边。” 徐芊蕙被他出言消遣,心想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盛怒之下,就要打人,可一到床边忽停了下来,反是问道:“天又不冷,你盖这么厚的被子干嘛?”她不知沈莫扬体质与常人不同,甚惧寒冷,纵是三伏天气,也是睡不离覆。沈莫扬道:“怎么了,我喜欢不行啊?”徐芊蕙脑筋一转,道:“是不是那呆子藏在里面?”沈莫扬笑道:“这里躺的人又不是你,他钻进来干嘛?”徐芊蕙道:“不对,你下面鼓鼓的,怎么看都像装了个人。”沈莫扬听的狂冒冷汗,忙道:“那是……那是……”想要解释,又不方便。 徐芊蕙见他口吃,只道他心里有鬼,就要将被子掀开。沈莫扬急道:“别……别,我没穿衣服。”徐芊蕙认定乐新何就在里面,两眼冒光,坚决不肯罢手。沈莫扬急的快要疯了,只得大叫非礼,恰巧史霜阳正从门外经过,一听沈莫扬叫喊,又见徐芊蕙正在扯人被子,连忙上来阻拦道:“师父,大白天的可干不得这样的事。”徐芊蕙道:“不行,要是等到晚上的话那呆子又会藏到其他地方去的。”沈莫扬怕她又会乱来,忙道:“说了多少遍,那乐呆子不在这儿。”徐芊蕙道:“我才不信。” 史霜阳道:“师父在找乐师伯?”徐芊蕙应是。史霜阳道:“确实不在这儿,乐师伯刚回来不久,徒儿又见他出了客栈,到现在还没回呢。”徐芊蕙奇道:“他出去干嘛了?”史霜阳道:“不知道,徒儿也有问过,乐师伯没有回答,慌慌张张的就走了。”徐芊蕙埋怨道:“真是的,出去也不跟我说句。”沈莫扬趁机起哄道:“他找乐子去了,怎么会跟你说?”徐芊蕙道:“你胡说!”急的快要哭了。 过了一会,隔壁的史茂星、占茂云嫌这边吵闹,过来探探情况,占茂云一听乐新何不见了,立马道:“我就说了是乐兄弟,师哥就是不听。”徐芊蕙惊喜道:“你们见着他啦?在哪?”占茂云点点头,将经过一并说了。 原来今早散会之后,他二人因为要给朋友送行,就未与乐、徐二人一道回来,待送别返程,却在南门见到了乐新何,占茂云几声呼喊,乐新何却不答话,自顾出城去了。史茂星道:“当时人流不息,我们又相离甚远,我道是师弟看错了,也便没再理会。”徐芊蕙怪罪道:“你们同他这么久了,怎么会认错?”占茂云见她怪起自己,大是不爽,道:“这哪怪得了人?当时乐兄弟披麻戴孝,一副赶去奔丧的样子,我们认错也是应该。”他这本是实话,可徐芊蕙忧愤交加,全然听不进耳,道:“怎么不怪你们?分明就是你们粗心,没能将他叫住……”说着眼泪汪汪的。史茂星本就自责,又觉事有蹊跷,当下安慰几句,便带着师弟外出查探。 过了大半时辰,史、占二人外出寻不到消息,悒悒回来,徐芊蕙更感焦急,东奔西走,闹的四处不得安宁。待到天黑,乐新何仍旧未归,沈莫扬焦虑万分,心想:“该死,那呆子不会是被人发现身份了吧?”想到乐新何身世背景,又想起前几日杏子林中那白衣中年要乐新何入教云云,身上算有一百个心,也不敢放下一个,当即草草穿过衣服下床。 众人合计一会,便分散出去寻找,此时早过了未时,苏州城门已闭,城中灯火渐燃,大街之上甚是冷清。 沈、徐二人寻遍大半个城南,仍无所获,徐芊蕙芳心大乱,瘫在路边呜哭不止。 沈莫扬道:“哭什么?不就是半天没个人影,你真道他死了不成?” 徐芊蕙抱着双腿哭道:“我……我好担心……” 沈莫扬长呼口气:担心?自己又何尝不呢? 第96章 既见君子 南门,李记医馆。 床前油灯如拳如豆,忽闪不定。宽衣儒生坐于灯前,满面愁容。 原来中午乐新何拽布拖麻的来到竹林,也不问明情由,便用剑伤及钟离青小腹,钟离青惊异万分,却碍于主仆身份,只是辩解避让。宽衣儒生连忙从中劝阻,怎奈乐新何不听,宽衣儒生不得已,只能将他右臂伤了。乐新何早红了眼,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扑上来撕咬,只这一扑,胸口便撞上了宽衣儒生手中软剑,宽衣儒生大急,纵然将剑收回,乐新何胸前伤口亦是不浅。二人为他包扎完毕,钟离青知少次主对己积怨甚深,大是伤怀,交待几事就投西面而去。宽衣儒生见乐新何脸色苍白,不敢怠慢,抱起他到这家医馆来求医。 念及往昔江南乐氏与钟离青互通礼义,而今却到这般境地,宽衣儒生费思不解,但时下更关心的,自然是床上人的伤势,眼见乐新何昏迷半日,依旧不醒,宽衣儒生不免心焦,又问了一句:“李大夫,我朋友的伤……真的没事吗?”李大夫本自出神,闻言愣是一惊,吃吃的道:“没……没事,我已经给他敷好伤药,不消半月便能痊愈了。”宽衣儒生稍微放心,道:“多谢了。”李大夫叹息道:“没事。” 宽衣儒生见他双目失神,不禁问道:“大夫为何叹气?难道是在下有什么冒昧的地方吗?”李大夫摇摇头,道:“不关先生的事,只是我遇景生情,想到……想到吴大人罢了。”宽衣儒生道:“吴大人?便是前任知苏州的吴令孝吗?”李大夫点头道:“是啊,当年吴大人的朋友遇上歹匪,挨了几刀,也是放在我这照料。那时吴大人刚刚上任,城里许多事务须待解决,韩通判时常过来催促,吴大人只是不管,天天坐在病榻旁守着他朋友,小老儿记得很是清楚。今日先生的样子,就……就和那时候的吴大人一模一样,我一时眼花,又……又想到吴大人遭遇委屈,心里好生不舒服。”说着说着不由流下泪来。 宽衣儒生早闻吴令孝之为人,听毕亦觉惋惜,便道:“苏州近日情势如何?”李大夫道:“吴大人死后,上将军张谋剪除王密及其党羽,昨日命韩通判代理苏州事,便带庞团练数人回京了,当下城中已然安宁,只可惜吴大人身负罪名,含冤未雪……” 正说着床上乐新何醒了过来,宽衣儒生喜道:“乐公子……”乐新何缓缓睁开眼睛,一看到眼前之人,惊道:“是……是你?”惊惧之余,便要去找剑。宽衣儒生忙道:“乐公子别动,小心误了身子。”乐新何一把将他推开,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才不要你救。”挣扎着将身上纱布撕了。 宽衣儒生连忙止住,道:“乐公子……”乐新何道:“不要叫我乐公子,江南乐氏经钟离青那手,早已名不副实,你也不必可怜于我。说吧,钟离青到底有何企图,为何不杀我?”宽衣儒生一脸茫然,道:“乐公子何出此言?监某无知,究竟您对钟离前辈有何偏见,何以对他这般深恶痛绝?”乐新何怒道:“钟离青伤我祖辈之心,谋我家族剑谱,害我父母双亲,使我乐家在江湖上难有出头之时,岂不可恶?” 宽衣儒生大惊失色,道:“不……不可能,钟离前辈自追随乐大侠来舍生忘死,竭尽忠诚,此江湖中人所共知之事,焉能有假?”乐新何道:“笑话!此事乃我外公临终遗言,怎会错落?钟离青贪婪小人,当年之所以甘于祖父之下,其实是为了谋我乐家的《琢心剑谱》。” 宽衣儒生断然道:“此话更不符常理。钟离前辈虽然年少有失足处,却也不愧侠名。当年乐大侠在江南锄强扶弱,钟离青尽心辅助,为乐大侠所器重。后来乐大侠封剑武夷山,得希夷老人劝诫,欲予剑法相传,钟离青坚决不受,这事千真万确,江南人无不知情,乐公子定是误会了。” 二人争论不休,忽听外头一人道:“大夫,可曾见过一名十六七岁的带剑少年,个头比我矮点,眼睛长的有点儿高,穿得比我好看……” 正是沈莫扬的声音,乐新何喜道:“沈大哥,我……我在这……”沈莫扬一听叫喊,心头大石顿落,徐芊蕙喜极而泣,转过墙角便化作一抹淡黄扑在乐新何怀中,哽咽的声音道:“可算找着你了,这阵子我……我好不开心……”她一路愁闷难抒,此刻觅得萧郎,一时不胜柔情。乐新何眼见怀中女子眸如肿桃,心如刀割,道:“对不起……” 沈莫扬吐了一口唾沫,见他尚有心思与姑娘调情,料是身子并无大碍,斜眼见那宽衣儒生气质不凡,自然问道:“这位是?”宽衣儒生欠了欠身,道:“在下姓监,草字恭虔,因乐公子有伤在身,又不悉住址,故未将他送回,劳累几位牵挂,甚是过意不去。”说着向乐新何道:“乐公子,既然如此,您善待身体,在下明日再来。”乐新何道:“悉听尊便。”监恭虔道:“告辞!”大袖一扬,胁下束带在暗处只一生辉,便出门而去。 沈莫扬顾了顾门外,问道:“这人什么来头?”乐新何摇头示意不知,只将中午发生之事全部说了。 沈莫扬听完惊奇且惧,道:“钟离青如何知道你在苏州?”乐新何道:“这我也不清楚。不过去岁寒冬我滞留杭州时便曾与他邂逅,那时他以算命先生的身份示人,给我说了些做人的道理,我……我很是感激。”沈莫扬道:“如此说来,他倒是无意为难你了?” 乐新何道:“好像是的,这其中的原因我好不明白。”想着监恭虔适才所说的话,又记起中午钟离青的诸多行为,心里疑云突然扫去大片:“外公只说钟离青自九转溪事变之后就不知去向,至于之后背主盗剑云云,全是主观臆想,并无实在根据,况他今日护我时的神情毫不做作,监先生也不像势利小人,难道……难道……”这样想着虽然合理,可终是放心不下。沈莫扬奔劳半天,此时见他没事,倦意大生,也无意同他多聊,自归客栈休息去了,徐芊蕙却要留下。 乐新何见她小脸上泪迹斑斑,自责良多,强笑道:“蕙儿小姐,我真的没事,你……你不要这么不开心。”徐芊蕙抽泣道:“你骗人,你……你明明流了这么多血……”乐新何道:“真的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徐芊蕙哭道:“你这么难过,我要你现在就好。” 乐新何见他如此关心自己,心如蜜甜,胸口伤痛一时忘了大半,微笑着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好知足,怎么会难过呢?”徐芊蕙被他这么一说,双颊通红,低眉道:“我……我……”乐新何轻轻的拨开她脸颊上的泪水,道:“蕙儿……你知道吗,当我离开你、独自一个人走在南郊的路上时,我脑子里一直都在想你,想你的眼睛、脸蛋、嘴唇、哭笑时的样子,还有飞雪漫天时你在西湖边上陪我说的每一句话,好美好美。我真的好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摸不着你、也不能跟你说话了。我……我原来是那么的自私,在那时候,忘了爷爷、爹爹、还有外公,把一切都忘了,却只记得一个我喜欢的你……” 青衿嗣音环绕耳旁,徐芊蕙柔肠千转,欲断还乱,芳心便似西洲南塘的莲藕,理不清这千万情丝爱网,支支的道:“我……我……”身子颤抖不已。 乐新何将她的一双柔荑握在手心,轻声道:“你……你喜欢我吗?”徐芊蕙小鹿乱撞,怯怯的道:“喜……喜欢你?什么才叫喜欢呢?我只知道……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会好欢喜……” 乐新何内心一片滚烫,又见她泪脸绯红,深感怜惜,忽然道:“能……能让我亲一下你吗?”徐芊蕙“呃”地一声,螓首微抬,凤目里一片茫然,竟不敢相信乐新何会说这样的话。乐新何道:“让我亲一下你的脸,好吗?”眼神中尽是深情。徐芊蕙羞于拒绝,咬了咬唇,将小脸慢慢靠到他嘴边。乐新何吻罢一口,体力作祟,便沉沉的睡去。 徐芊蕙怀揣脱兔,都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里,她尽力让内心平静,就这样握住眼前男子的手,一直看着他,就像之前他想自己一样,忘了一切…… 第97章 鸳鸯于飞 汴京,东郊,华夏西宫,真阳殿。 中夜,烛影摇红,大殿之中一片冷落状。 忽听座上琴声泛泛,声音迟疑,有如梅先落而后闻声。弹琴人素衣白裳廓居东面,手指琴弦进复不息。其之右侧又置案几一座,苦于现坐无人。那琴声奏于初定而响于后尘,后声不闻而前声先至,操曲之人动且无息,静而有声,其势虽淡如水月,入境不可捉摸,却不可谓无情。 忽琴袖止,未几七弦定,而余音不绝。殿中除那弹琴的白裳人外,另有一劲衣男子坐于南面,但见他剑目削鼻,阔膀直腰,此时搁剑饮酒,更有将门之遗风,只听他朗声赞道:“好啊!真是林风流水,声出天籁,闻者无不消沉!看来有别一月,师哥这操曲攻心的功夫愈是精益啦。” 白裳男子摇头微笑,抚琴叹息道:“大不如前了。这曲《幽兰》用意清雅,虽短而情长,本来悠远脱俗,到我手上,却因心怀意障,反落入低俗中了。”他容貌秀洁,年龄不过三十,却两鬓铺霜,隐有风霜之态。 劲衣男子道:“师哥这话倒不中听!什么叫‘意障低俗’?我闻孔丘周游不遇,因作此曲,不过空赋牢骚尔尔,哪比得上师哥取意捭阖,平凡处适添杀伐之声的?” 白裳男子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凡琴曲自创立之初,便有其独特之性情,此与生俱来,非后人意臆所能操控更改,至于背源犯节、数典忘祖之事,更是切忌。谈到这里,我又不得不多说你几句……” 正要往下训来,劲衣男子道:“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法左右之直正,不宜师心自用’嘛?这我时常都在注意,您就放心好了。”将酒杯端在怀中,笑道:“师哥,这阵子您操业辛劳,得让我敬您一杯。”举杯眉上,一口而干。白裳男子微微一笑,亦随之喝了。 白裳男子道:“叔父身体平安吧?”劲衣男子点点头,道:“所幸只是受了点风寒,煎些药喝便没事了。”白裳男子道:“话虽如此,可叔父叔母都到了多病年纪,身旁也该有人照料。像你这般时常在外的,倘使不虞,岂不追悔莫及?不如将他们接到这里居住。”劲衣男子道:“我又何尝不想这样,只是他们不肯。便是给他们买好屋舍下人,他们也嫌繁琐,不过几日便全给辞了。老人家嘛,总有这首丘归叶的时候,又有什么办法?”白裳男子道:“首丘落叶之事固也,但身为人子,其大莫过于尊亲。这样吧,过了清明,宫里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但回家侍奉高堂,好生尽尽孝道便是。”劲衣男子摇头道:“师哥所说虽然不错,可我襁褓从师,成长于家外,未尝择邻过庭,长幼之情不免有隙。今移居一室,相对无言,只怕求全则毁。”白裳男子道:“你只记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便是。”劲衣男子略一思想,道:“好吧,待下月祭拜过师父,我便返乡。”提酒向师兄一敬,二人一齐喝罢。 愁浆入喉,白裳男子偶显病状,衣袖掩唇喘鸣不已。劲衣男子搁盏皱眉,道:“师哥既是身体不适,这酒也别再喝了。”白裳男子强颜欢笑,道:“不过有感于时宜而已,并不碍事。”执袖复酌一杯,道:“喝酒!”一口抿了。劲衣男子见他面色苍白,惴惴将酒喝了,道:“瞧您这样子,料是这一阵又没注意歇息。我都说几遍了,您精力本就不好,身上的事多少分担出去,却又何苦独自强撑?像您这般事无大小,悉究本末的,迟早得把身子坏了。这样吧,我在这几日,宫中之事暂由我与璧师叔代理,您且养好身子要紧。”白裳男子叹息不言。 二人互敬一杯。劲衣男子忽道:“对了,如何不见聪儿?”白裳男子道:“他明早还有功课,你又归来得晚,夕食刚过我便打发他睡觉去了。”劲衣男子笑道:“师哥忒也偏心,倒恨不得我和聪儿不要见面。”白裳男子道:“能这样最好,省得那孩子没日夜的跟着你学坏。” 劲衣男子大笑道:“哈哈,师哥这话可少不了一些醋味!您倒说说,聪儿自跟我来何时受了委屈?难不成他跟你学琴就是应该,跟我学剑便不对了?”白裳男子笑道:“便是如此。”提袖敬了师弟酒,道:“你也知道,聪儿那性子,就该是独自在书房里弹琴学诗,做些文墨事的人。如今你教他剑法,不拟误了他一生。”劲衣男子道:“我不也是为聪儿好?叫他日后遇到歹人也能图个周全。”举杯将杯中酒水饮了。 白裳男子跟着喝下,道:“你这是无溯之言。聪儿没学剑术,终日在家修身独处,自然没人加害于他;可一旦从武,以他这孤僻的性情出去闯荡,难免寡助多灾,那时再想安身,已然不易。”劲衣男子道:“话虽如此,毕竟聪儿有这个兴趣,况且他这样的材料,浪费了岂不可惜?”白裳男子轻叹一声,道:“是啊,天性有此,我也莫可奈何,只求我二人之后他不要孤独就是了。”劲衣男子笑道:“还什么时候,且谈那么远的事干嘛?”提杯示饮。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喝了。 一盏初罢,廊上却时断时续的来了一阵脚步声,那步声甚小,犹移地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良久不敢进来。公羊慧哈哈大笑,道:“师哥,你调教的好徒弟到啦。”白裳男子摇头莞尔,道:“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提声道:“还不进来?”那人“哦”了一声,低着头讪讪进来,向座上两人欠了欠身,道:“师父,师叔。”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白裳男子轻哼一声,神色略有不满,道:“不是要你去休息吗?怎么又跑出来了?”那少年道:“睡……睡不着,又听人说慧师叔回来了,于是……于是过来请安。”白裳男子道:“三更半夜的请什么安?快回房去,可别误了明日的作业。”那少年道:“哦……好的……”正要离去,却见师叔摇头向自己示意不必,心头一喜,便凝在当场。 白裳男子见他不动,秀眉一挺,道:“还不退下?”劲衣男子笑道:“师哥,聪儿也是一片好意,您便不要为难他啦。”说着敬了杯酒。 白裳男子提杯喝下,想既有师弟帮腔,又念及这十年师徒之情将尽,心里不禁软了,长叹一声,道:“若真是无心睡眠,便在这呆着也是无妨。”满了满杯中酒水,道:“谱本都打到哪了?”那少年初听师父答允,甚是欢喜,此时忽听师父问自己琴艺,又自心急,懦懦道:“嗯……正打到《颐真》。”白裳男子道:“能弹吗?”那少年点点头。 白裳男子道:“过来弹给我听听。”那少年应是,趋趋地坐在师父旁边将曲子弹了。白裳男子皱眉道:“第一段算是像点样子,后边三段就差了。”那少年喏喏道:“这是减字记的谱,徒儿不是很会。”白裳男子道:“减字谱虽不记音符,但算来也不难,如何动作,就有如何节奏。譬如右手‘历’两三弦时节奏必然稍快,有‘吟猱’指法的音必然稍长,‘掐起’的音大抵在后半拍,‘滚拂’的节奏则相对急促……”他每说一句,白袖便在琴弦上轻轻一落,而弦凝声迟,音色许久未闻,此刻言尽弦歇,零乱音节却连珠而发,殿上殿下响遏行云。 白裳男子道:“现在懂了吗?”少年点了点头。白裳男子道:“那你把这曲子再弹一遍。”少年应是,专神弹了。白裳男子道:“指法虽进益了不少,但涵养尚浅,终究无味。这曲《颐真》乃唐朝琴师董庭兰隐居山林时所作,主题为‘寡欲养心,静息养真’,你这琴韵分明不对。打谱前没揣摩曲意吗?”少年低头不语。 白裳男子摇摇头,道:“心不臻境,纵使夜操其曲千余,又岂能晓其声意?限你七日不可动剑,不准触琴,且将曲谱研习清楚,写篇琴论予我看看。”那少年喏喏答应。劲衣男子却道:“师哥说什么话!七天不让练剑,可不是要聪儿命么?这条件我可不答应。”白裳男子正要驳斥,忽见徒儿低头咬牙,神气懊丧,便想起这些年自己言教甚严,不免矫枉过正,念及此节,心头之话再也说不出了。 劲衣男子见他不出声,知道他已默许,便向那少年招手笑道:“聪儿到师叔这来。”那少年却是不敢。白裳男子道:“去吧。”那少年大喜,赶忙奔到师叔座处。劲衣男子笑道:“这一阵子不见,剑法练的怎么样啦?”那少年急想回答,可想到师父在座,又是不敢。 劲衣男子道:“说吧,你师父他嘴头硬心儿软,不会怪你的。”那少年道:“已练到第五剑了,正有个问题要来请教师叔。”劲衣男子道:“幻剑五出,可比师叔当年强太多了。”冲师哥笑笑,将酒喝罢,便问:“什么问题?”那少年道:“侄儿前些天第五剑初成,趁兴将剑谱翻了一遍,却在第九篇末尾发现了这样一句话,好是不解。” 劲衣男子微微一笑,已知晓师侄要说什么了,但还是说道:“将那话念来听听。”那少年道:“那话大体是《鬼谷子》里的原文,说什么‘以阳动者德相生,以阴静者形相成。以阳求阴,即苞以德;以阴结阳,即施以力。阴阳相求,由捭阖也。此天地阴阳之道,为万事之先,是谓圆方之门户’。” 劲衣男子道:“这话很好理解啊,你若不明白,可以去问你的巫马师伯,他对古文集注可明白得很。”那少年道:“侄儿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想不通这话放在剑谱里有什么含义。”劲衣男子道:“或许是前人随手写来,与剑法并不沾边,你也别在意了。” 那少年道:“侄儿从前也是这般以为,但练过第五剑便不敢苟同了,却觉的这里边的阴阳捭阖之道与剑法大有关联。”劲衣男子道:“什么关联?”那少年道:“师叔以往都说这‘九手幻剑’极尽幽柔,虽其力无穷,但剑剑独立,不能相互贯通,可侄儿看过这话后,突然觉得您这话不对。”看了看师叔,不再说了。 劲衣男子知他不敢揭己之短,便道:“说吧,师叔倒是哪儿不对了?”那少年道:“那话的意思很是清楚,说的便是取补之术,也就说明这九剑之中确有共鸣,绝不是独立而生,想……想来是师叔弄错了。” 劲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倒是好灵敏的剑悟。这‘剑纵横’是‘幻剑’中极厉害的杀招,所谓‘名闻于九,不绝在十’,因此又称是第十招幻剑。只因行文隐晦,平凡人不练到其七其八,绝难发觉此剑之所在,却不料你才练到第五剑便察觉了。师叔当年之所以未将他告诉给你,一来不好违背前辈的意思,二来又怕你拾人牙慧,急功速成,反受大害。今天你既然悟出了这个道理,师叔便告诉你也无妨。”将名钢剑拔出,掷给师侄,道:“你便将你所成五剑连续不断的使来,看看效果如何。 那少年接过宝剑,惊道:“这……这怎么可以,那五剑每每不同,岂能连接得上?”劲衣男子笑道:“一般人不入其门,自然不可;可你既悟出了这个道理,却也不难。”那少年点头应是,便持剑舞了起来,练罢第一剑,刚要同第二剑接悬时,体内真气陡然变换,反逼着自己的手行走起来,自然而然地就与第二剑接上了。那少年“咦”地一声,大是惊喜,连完第三剑,便要接第四剑时,真气一岔,竟没接上。 劲衣男子笑道:“怎么样?”那少年喜道:“原来可以这样,好是奇怪。”劲衣男子道:“这算来也是‘剑纵横’的皮毛,真正等你练到极致,不光是连,便是将剑招任意分合,也是可行。”那少年大喜,但转念想到三四剑没有连上,道:“侄儿再来试试。”提剑又练了起来,这次他有备在前,剑路走得更是畅快,刚连过第四剑,殿上烛光顿暗,眼看便要接上第五剑了,忽剑风猎猎,却把一面案几给掀翻了。 白裳男子厉声道:“胡闹!”那少年大吃一惊,连忙停下,见师父怒气未歇,也不敢再留,惶惶地向师父师叔作了礼,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