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莱歌》 第1章 十六年前与十六年后 熹平三年。 小安府,清塘镇。 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这里有一个清澈的池塘。清澈的池塘无疑是乏味小镇极重要的景色,细碎的星光洒在倒映墨色的池水中,如一块璀璨的黑曜石镶嵌在青灰色的镇子里。 但林余墨觉得按照它的大小,应该叫湖。或许以前这里是池塘?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样或那样的无意义事情,以期转移注意力。 因为他现在很紧张。哪怕他带着几十号精锐,而他自己在这里也算得上有名的高手。但他清楚,在对面那个人面前,几十号,或者几百号,连同他自己,都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真的是神仙人物啊。 林余墨看着对面,忍不住想。 对面那人确实是天下有名的神仙人物。他容貌清淡,眉眼间极淡又极深的疏离意味让他本来俊美的容颜添了险峻,恰似一幅用墨俭约的初冬山水。他的双眉细长锋利,如山水里极写意一笔远山,只是它们现在微挑着,冲淡了几分寒意,但这并不能让林余墨一行人缓解哪怕一丝紧张。就在这时,他开口了。 “我说,你们不会觉得自己能挡得住我吧?” 他像个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样背着个大篓子,修长的手里握着根把柄被削的极干净的木棍。 他当然不是采蘑菇的小姑娘,篓子里也不是蘑菇,不过倒确实是他从山上捡回来的东西。 篓子倒是采蘑菇的,是他从山下一户农家顺过来的。不过他给那家农户留了块碎银。此时农户的汉子正捧着这块碎银,茫然四顾。一块碎银可是能买几十个筐子了。 他懒洋洋的看着林余墨一行人紧张的样子,突然一笑,北风酷而不烈,天光缭绕,这样那幅山水画就又动了起来。他探出手里的木棍,轻描淡写的点了一下。动作很随意,就像稚童学画时候的乱涂乱画。林余墨一行人却在此时脸色大变! 他以此生最快的速度举起长剑,横亘于身前。其余人也是差不多反应。有几丝极其渺然的气息飘出,像是春风里柔软的柳丝。 柳丝温柔的拂来,却在触及剑阵的一瞬间霎时间爆发!呼啸如海浪的狂澜轰击着剑阵,夜晚微燥的空气一瞬间被撕碎,尖啸肆虐! 待到烟尘散去,林间已不见了人影。 林余墨沉默的看着手中这柄不比百器榜中差多少的名剑破碎,知道对方已是留了生路。 “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望向远处的山峦。 群峰如聚,在夜色下沉默不语。 清塘镇最好的客栈。 一间房间里,先前那人微斜着身子坐着,看着篓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婴儿。和其他婴儿一样,头大身子小,两只眼睛紧紧闭着,两只小手紧紧捏着,不知道在攥着什么东西。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就是他太安静了。从被他发现扔进篓子里到现在,未曾醒来,也没哭过一声。 白数静静的看着婴儿,修长的食指在剑柄上轻敲,带有某种奇特的韵律。动作过了很久才停止,他眉间却添了几丝困惑。 先前他以剑算,他能窥见代表命运的星空的一角,却竟是窥不见这婴儿的一丝命数。 他更疑惑的是先前阻拦之人境界之低,衬托得郑重其事拜托他的人像个笑话。不过很快,这些疑惑都被他收进了眼底深处,面色复归平静。 “可怜的孩子啊。” 这句感叹极短,这就让这句话多了几分冰冷,像是句断语,但并未掩住他话里的怜悯。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夜色里深青色的镇子。 夜晚的清塘镇如同一个穿着干净深青色布衫的小姑娘,未必眉眼如画,但很可亲。 可亲,便可居。 他站在窗边,那幅山水画已经寂静。 十六年后。 熹平十九年的一天。如同它的前一天和更前一天一样,没什么不同,仙人们的白衣仍然不染纤尘,昭阳殿上的那只獬豸仍然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皇城外的青山,清塘镇也仍然是青灰色的。但往后许多年,会有人或感慨或恼怒或欣喜的记住这一天,一些事或一些人从这里发生了,然后,像是通俗小说里说的,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但至少,在这一天当下,清塘镇仍然很平静。 但有一块地方不是。 一道青衣身影以难以想象的矫健身姿闪过人群,或攀爬或跳跃,在集市里如梭鱼般前行。这种梭鱼很灵活,是清塘镇的渔夫最不喜欢抓的鱼,但它的肉质又很鲜美,就像造物主的恶趣味一般,鲜美的肉和顽强的求生欲被捏在一起,让它在集市上的身价颇为不低。梭鱼们为了生命才游得那么快,青衣少年呢? 很显然也是。 在他的身后有另一道红衣身影,高速奔跑下荡起的红衣如同绽放的杜鹃花,却又没有杜鹃花那样静美,透着一股凛冽。这股凛冽像是一把钢刀,将温柔的春风搅得粉碎。而这把钢刀下一个要绞碎的目标呢?不言而喻。 陈半鲤飞快拭去额头上出现的汗水,咬着牙往前奔去。少年容貌清秀,五官柔和,但眉毛很英气,很锋利,只是现在它们狰狞地挑着,毫无美感可言。他奔跑的原因倒也很好理解,甚至可以说很常见。 他忘写作业了。他在逃跑。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常见,毕竟一般忘写作业夫子顶多罚抄典籍,或者面壁思过,或有皮肉之苦也并不严重。而他面临的,会是一般孩子难以想象的大恐怖! 生死间的大恐怖令这个惫懒的少年爆发出极强的速度,但很遗憾,双方修为差距过于巨大,片刻后,他的师姐白小洛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领,如同勤劳的渔夫终于抓住这条狡猾的梭鱼。陈半鲤如同上岸的鱼,无力的被师姐提了回去。 “师姐,师姐,给我留点面子。” “闭嘴!” 他就这般被提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平日里按白小洛的性格,一顿揍是少不了的。可今日她虽然表情狰狞—这是他自己想的—却没有为他展示游心境的强横力量,只是沉着脸,把他往回提。他眼睛转了转,开口道。 “师姐,是师傅又吩咐什么新任务了吗?” “...没有。” “那是镇上的戏园子票没抢到?还是鲍家的鲜花饼卖完了?” “都不是...给我安静点!” 虽然白小洛声音很恼火,但陈半鲤没有闭嘴。 毕竟,如果闭嘴,他就不是清塘镇各家黑名单常驻第一名了。 思来想去,他突然灵机一动,莫不是师傅效法近日推出的教育法规改革,身体力行禁止体罚?思及此处,他对提着他的师姐沉声说道。 “师姐,你打我吧。” “?” “求你了师姐,你打我一顿吧!” 这次白小洛没有说话。 陈半鲤心头一沉。难不成她真要打?就在他暗地里咬牙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 “你...喜欢被打吗?” 他看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看着他的白衣女孩,沉默不语。然后他就被拎走了,春风里白小洛的身影像极了收获丰富的渔夫,提着一条死掉的梭鱼。 待到他被提回家后,垂头丧气仿佛一只战败的公鸡。还不待他说话,他就被扔到了师傅房间门前,然后白小洛就转头离开了。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还不待他敲门,门就开了,他便走了进去。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界。 第2章 离开,然后 “我说师傅,我就是《玄心经》没抄,不至于专门训我一顿吧。” “不是你的作业。”他的面前,白数坐在太师椅上,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间房间外表普通,熟悉这里的陈半鲤却知道师傅布置这些花了多少钱,足以买下多少间鲍家糕点。那书架,那书桌,那椅子,无一不在透露着陈半鲤这师傅极注重生活品质的性子。他坐在白数对面,却是有些坐立不安。 “那为什么叫我过来?” “三天后,你就去京城。” “哦,原来是去京...京城??” 陈半鲤惊得跳了起来,他看着对面师傅平静的脸,似乎先前那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怎么了?” “什么为什么,师傅,为啥让我去京城啊?” “治你的病。” “治我的...病?”不知道为什么,陈半鲤最后一个字却有些迟疑,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白数似乎是懒得跟他解释了,往后坐了坐,深邃双眼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 “你昨晚上,是不是突然感觉灵魂离开了身体?是不是觉得身体很空?是不是醒来发现忘了些什么?是不是头突然剧痛?” “!” 陈半鲤刚才就站了起来,现在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椅子上,发出了一声响声。 白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开口道:“别害怕。我知道你在《玄心经》里看见过,魂者,从天而存,魂残而神灭,魂由天予,予残以罚。”不知道是不是陈半鲤错觉,他在说出残这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加重了语气。“这不是什么惩罚。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甚至可以说,这是只有你患的病。” “这种病,”白数又往后坐了坐,似乎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叫做离魂。离魂离魂,便是灵魂自裂离体,也就是说,你现在的灵魂是不完整的。” “不...不完整?” “是啊...你不是好奇为什么你的神识修炼总是进展缓慢?原因便在此了。不仅如此,离魂之症还有一极凶险处。” “是什么?”陈半鲤苦着脸,心想事涉魂魄,无论如何都是大事,师傅还在那搞他最喜欢的卖关子,看来当真是教人教出感觉了。 “你魂魄不全,灵魂不稳,这就导致你的灵魂之力正在不断流失,而我,没有办法。如果这样下去,顶多五年,你必死无疑。”白数看着他,手里摩挲着源自魔族的名贵珠串。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怜悯,却无法让人看清其下的情绪。他声音平稳的说完上面的语句后就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这个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孩子。 陈半鲤此时低着头,白数看不见他的脸。 看着陈半鲤此时的模样,白数心头一动,想起了十六年前,他看着筐子里的小男孩,小男孩看着他也不哭,朝他伸出小拳头。 今天他对陈半鲤说的话真真假假自难思量,是他看着北边的天空看了一上午想出来的说辞。但有一点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你要去京都,”他看着自己的徒弟,“去京都救命。” 陈半鲤是个很乐观的孩子,他相信自己能修炼成仙人,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所以他的脸上时刻挂着笑容,因为他相信世界对他是善意的,所以他也要回报这个世界。 但他今天叹气,沉默的时间是前所未有的长,毕竟任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突逢人生最凶险的关隘,死亡的压力像一片厚重的墨染黑了他的思绪,都不能表现得比他更好了。 他想着村中心的鲍家糕点,想着小花花被他骗的眼泪汪汪,想着春风里清塘镇随风摇摆的柔软柳枝,想着青鸟夏蝉。他回想着过去,没去想象未来。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身上的青衣被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染,深沉了许多,近于墨色。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把头埋在双腿间,没有出声。 映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抖动。 门“咔”的一声开了,白小洛仍然穿着白天那身红衣,只是现在已经没了半分凛冽,倒是与她眼眶的颜色有几分相衬。此时她轻轻地走了进来,走到了床边。 她缓缓地坐在床边,动作极轻地伸出手,她的动作那么轻柔,因为面前的男孩那么难过。像拂走一片羽毛似的,她抱住了男孩的身体,很温柔很温柔地。 很奇怪,明明她动作那么轻,怀里的男孩却剧烈的抖动起来。 过去的十六年里,白小洛没见过陈半鲤哭,他要么笑要么恼,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己的暴政或在他小时候的恶作剧。 她多希望能对他说,这是自己的恶作剧。 毕竟师弟那么难过。 她不想看师弟这么难过。 但她只能抱紧怀里单薄的男孩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师弟应该很冷吧,抖得那么厉害。 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睡吧。 睡着了就没那么难过了。 白数在书房里看着这边的房间,沉默不语。 陈半鲤是个很乐观的孩子,所以度过了最初的情绪宣泄后,他开始认认真真的听师傅讲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京都成功治好病,然后活下去。 “师傅,以前有人得过这种病吗?” “...有。” “那他们痊愈了吗?” “有成功的先例。” “那我就放心了师傅。” 在休息期间,白小洛总有意无意的出现在他周围,两人一如既往打打闹闹。不过这种喧闹,以很明显的趋势在平寂下去。因为两人都清楚,离别的时刻,就在三天后了。 然后他抽空去了一趟小花花,就是先前那个白衣女孩家,又去了小林子,小李子家。说来有趣,三家一开始都对他的到访极为警惕,却在他说明来意后表示了沉默。小花花听后在房间以泪洗面,二少年听后也是沉默不语。 他只是来道个别,跟自己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三天后。 陈半鲤换上一身新的青色衣衫,肩上背着行囊。行囊里是几本书,还有白小洛塞给他的这些年她攒的银票。对于这一点,陈半鲤还是很感动的,平日里吃她一块糕点都会被揪耳朵,如今还有点不适应。他站在马车前,对白小洛笑着说:“师姐,我走了,记得多来京都看我。” “走吧走吧赶紧走!”白小洛不耐烦的挥着手,她这副做派,如果不是带着微红的眼眶,应该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 “小花花,我走了,小李子小林子。我走了。”他转而对马车旁边几个好朋友说。 小花花眼眶肿的比白小洛厉害的多,只是今天几个男生都没心思笑话她。她颤抖着看着陈半鲤,紧咬着嘴唇,最终才轻声说:“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到了那记得给我们来信!”小花花恼怒地瞪了两个大老爷们一眼,怪他们破坏了氛围。林折夕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往陈半鲤手里递了个东西。 陈半鲤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他对着陈半鲤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止戈平日里大大咧咧,此时却是眼中晶莹,他颤抖着看向陈半鲤,哽咽地说:“小鱼啊,记得常回来看看啊,哪怕是回来刷刷碗呢小鱼。” 陈半鲤挑了挑眉,心想师姐和小花花如此模样自然是赏心悦目,你一七尺男儿作此态当真是不忍直视。但他也没说啥,微笑着拍了拍李止戈的肩膀,像个老父亲一样。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京都买几个橘子就回来。” 先前李止戈那话是一句枢天阁出品的小说里的台词,是父亲跟儿子说的。他用的是另一句,也是父亲跟儿子说的。 临近分别还能勾心斗角,自然不是他们机心深重。只是从小生活在清塘镇的少年们,还不知道离别的滋味:没去过京都,不知道山高路远,只是单纯舍不得友人离开。明媚的春光里少年衣衫随风飘飘摇摇,少女眼光含波,腰肢柔软如柳。 一切都很美好,好像一切都来得及。 他对师傅说:“师傅,我走了。” “去吧,到那记得来信。” 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所有人一眼,仿佛想把这一幕永远刻在脑海里。深吸了一口气,他登上了马车。 此时少年并不知道在京都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在不久的将来,当他回顾此时车中人的心情时,不禁喟叹一声造化弄人。 几个少年心情低落地回家去了,哪怕今天戏园子上了一出新戏也不在意。回到家里,听到长辈说的话,三人很巧合的问出了同一句话。 “什么?” “回房收拾,我们要去京都。” 三个少年沉浸在惊讶和能与友人重逢的喜悦当中,竟是没人想到这件事与刚刚离开的陈半鲤之间的关系。 一直被陈半鲤叫小花花的施百合怔怔的坐在屋里,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她笑了起来,眼波柔软。 此时书房里,她的长辈正冷汗直流,看着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身穿白衣的不速之客,挣扎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 “白先生,登临寒舍是有什么要事吗?” 白数淡漠的看着对面富态的中年人,嗓音平缓的开口。 “施远海,我不管你们几家达成了什么共识,不在乎你们有什么谋划;我不管你们在这里盯了他这么多年,我可以当做没看到。但是,如果你们所谋伤到陈半鲤半分,我不管是谁,就算玄门门主也保不住你们。” 声音一直极为平淡,却让得施远海如坠冰窖。那抹隐而不发的剑意让屋里本来温暖的环境凛若寒冬。 几个不管,不在乎透着白数极强硬的态度,末尾说的玄门门主更是这片大陆至高无上的大人物,哪怕如此,他的语气仍没有半分变化,平淡的像冬天凝固的湖面,其下生机断绝。 但施远海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很清楚,面前这个人确实有资格表露如此强硬的意志。 因为他是仙人。 仅此而已。 陈半鲤是不知道施府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入京的真正原因,还有师傅白数的真正修为。 但他知道的也不少,至少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博学了。当然,这都要感谢那个在他眼里不负责任的师傅—天天扔一些稀奇古怪的任务给他们就玩失踪、也不教他修行功法,等等,罄竹难书—但他现在还不清楚这一点。 这片大陆由人族和魔族共同统治,双方征战千年,早已是血海深仇。但近年来人族势强,边境形势良好,人族修真界更是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人族在二百年前实现了大一统,如今由大楚王朝统治。但严格来说,人族实际上是由世俗王朝和修真势力共同统治。大楚尊玄教为国教,玄教也借此机会跻身修真第一门派。 白数给陈半鲤讲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是带着些不屑的,他一再强调若非当年青城剑宗不屑为之,第一门派这个位子怎么也轮不到玄教来做。但如今玄教势大,确实是压了青城剑宗一头,白数也只能冷笑两声,然后告诉陈半鲤玄教中人没个好东西。 大楚疆域辽阔,陈半鲤生活的清塘镇所在的小安府位于东南地域,离位于北方的京城极其遥远,他一共要走两个月左右才能到达目的地。路途遥远也没个伴,他很快就从初出远门的兴奋中走了出来,开始无聊。 走了大概半个月后,等他到了一处不大的城镇,在这里的驿站过夜时,他有了点想法。 夜色阑珊,星星在空中眨着眼,透过驿站房间的窗户看着床上的少年,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表情那么奇怪。此时陈半鲤坐在床上,手抚摸着一本黑色表皮的书。少年清秀的脸上掺杂着期待、激动、恐惧等情绪,看起来有些滑稽。不过倒也是有原因的,毕竟修真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大事,对他而言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修真一途,起于洗髓,筑基,然后定魂,见照,游心,通玄,无衡。再往后便是那穹顶下的最高峰,仙人境界。修真界呈现锥形,每往上一个境界,人数都大幅减少,仙人更是凤毛麟角,全天下仅有寥寥数人,陈半鲤的好师傅就是其一。其中,人族仙人数量占多数,明面上有大楚皇帝,玄门门主,剑宗宗主,还有最神秘的枢天阁阁主;而魔族目前明面上的只有魔族族长和国师二人,从这里也能窥见人族较魔族势强不知道多少,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大楚皇帝和玄门门主坐镇北方京城,剑宗宗主坐镇南方,枢天阁阁主目前待在枢天阁里,也就是大楚东方。几位仙人一日坐镇人族疆土,人族便可得一日安宁。 这就是仙人的意志,如高山,也如汪洋,高远至极,不可撼动! 仙人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遥远,十六岁的他如今仅完成了洗髓,这进度放在别地可能已经被宣判死刑了,但白数对他很有信心,对那些各大势力里的年轻天才更是极为不屑,慈爱摸着他的头说他们不如我的好徒儿一根头发丝。虽然陈半鲤也不知道师傅的信心何来,毕竟他现在有一个很遥远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京都的一把剑。 “蓬莱剑...”陈半鲤脱口而出。 蓬莱剑,百兵榜第一。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现在在哪,但它每次出现都是不知何等的血雨腥风。尽管如此,白数也对陈半鲤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必须拿到那把剑。 蓬莱剑据说有世间独有的创造之力,是治好他的病的唯一可能。 “那些治好这个病的人都靠的是蓬莱剑吗?”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方法只有这个。” 所以,清塘镇有青衣少年来。 第3章 不负责任的师傅 陈半鲤收起思绪,转而把眼光放在手里的这册黑色的书册上。 白数把这个交给他时,没多说什么,只说让自己先看看,不行就换别的。 陈半鲤觉得这个师傅对自己的修行太过不上心。 他又下床检查了一下门窗是否关好,万事俱备后坐回床上。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认认真真看完第一页后,他面色不变。 然后是第二页,他脸色微变。 然后第三页,第四页...他看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法也越来越暴躁。书并不厚,很快他就看到了结尾。然后,他就脸色怪异的陷入了沉默。 “靠!” 他狠狠地把书扔在了床上。 书的内容并没有多晦涩难懂,但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击打在了少年幼小的心灵上! 修真者的体内可以被看做一个世界,而修炼就是逐渐塑造这个世界。先筑基,于是世界有了天空和大地;然后定魂,于是有了太阳和月亮;然后见照,观真实世界,令体内世界共鸣,便有了生命;然后心游太虚,上通太玄,无拘无衡。 不管哪个阶段,哪种功法,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塑造世界。但这本功法...它在引导人毁灭体内世界! 体内火山,天雷入体...陈半鲤闭着眼想着刚才看到的内容,越想越觉得荒谬和不可思议,然后就变成了愤怒!白数扔给他这么一本书,还轻描淡写的说先练着,不行再换。当时他的语气简直就像对陈半鲤说,给你做的这顿饭先吃着,不行咱们再去下馆子! 虽然师傅做的饭确实很难吃。 他突然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桌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度拿起了这本杀人书。 他管这书叫杀人书。 他重新打开,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他看的很慢,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但书毕竟不厚,他没用太久时间。 他又翻到第一页。 看了很久。 虽然陈半鲤的表现在外人看来会有些失常,从愤怒怀疑用不了多久就开始修炼这杀人的功法,但他其实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师傅不会害他。 要害,也早动手了。 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道理,他想明白了,于是,他开始修炼。 这邪门功法的第一层倒是和正常功法没什么太大区别,同样是筑基,于是,他放心的开始修炼。 古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古人还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两句话有个共同点,就是不要小看一开始的小事。 很遗憾,修炼新手陈半鲤想明白一开始那个道理,却忘了这个。 所以他要出事了。 刚开始一切正常。他按部就班的引导真气在体内最主要的经脉流淌,构建循环,从而为体内世界的筑基提供条件。体内世界的本质就是真气和功法的演化。尽管因为他的神识较弱,速度较慢,但也没出什么问题。 人体一共十二条主要经脉,前八条一切正常,但到第九条的时候,出岔子了。 冷! 刺入骨髓的冷! 他猛然一惊,不知道这是不是功法修炼的必经之路。但很快,他确定了这并不是! 神识内视,只见经脉内壁竟开始变色,愈来愈深,仿佛被冻伤的颜色。 他急忙控制体内微弱的真气退出这道经脉,但惊恐地发现操控失效了。那些真气仿佛也被冻住了,一动不动,而经脉的降温还在继续! 如今他孤身一人,无人护道,也没有准备。如果经脉就这么下去估计就废掉了,而他根本不知道废掉的经脉能不能复原。 他不想赌! 其实白数本不该犯这种错误的,照理说如此凶险的功法他应该早为自己的徒弟安排好护法人,事实上他确实安排了。但...那人在京都! 之所以会犯这种错误,是因为他忽略了一点。 陈半鲤心性的改变。 事实上陈半鲤的心性远比同龄人成熟,他极其早慧,总是在一众孩子里鹤立鸡群,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脸上挂着一个很是羞涩,很是单纯干净的笑容,干着极度蔫坏的事情。他的那三个朋友都被他骗着干了些人神共愤的事情,临被抓了还傻乎乎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而他站在人群后面,仍然带着那个羞涩的笑容,何其无辜。 白数自然是清楚自己徒弟的心性,于是他便懒得再嘱托一下。 但...现在的陈半鲤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对他而言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路上。于是他在今晚打开了书。 出于对师傅的信任,他无视了这些危险。 两个人很默契地完全想岔了。 只能说,都怪白数太懒。 但陈半鲤现在已经无暇谴责师傅教育方面的责任感的极度缺失或是哀叹师门不幸,他现在很危险。本就不足的神识已经完全压制不住体内的异动了,他现在痛苦不已,主经脉的异变正在向全身蔓延,寒冷与疼痛疯狂侵蚀着他。 “呃...哼...” 他低低地发出闷哼,浑身都因痛苦在抽搐。 快坚持不住了... 尽管陈半鲤心智要比一般的十六岁少年成熟的多,但他毕竟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这功法又是极凶险极凶戾的存在,此时的陈半鲤,正面临着十六年来最危险的关隘。 太痛苦了... 放弃吧...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抹微弱但很圣洁的白光在他的心脏位置缓缓浮现,这光从心脏处散开,温柔但不可抗拒地占领了陈半鲤所有一百零八条经脉! 很奇怪的,在这白光的包裹下,陈半鲤丧失了抵抗它的念头,内心深处生出想要亲近这抹白光的感觉。 这种感觉...好像它已经陪伴他很久,在很多年以前,它就在那里了。 温暖席卷了全身,和刚才的痛苦相比陈半鲤仿佛坠入了天堂,如同浸泡在最好的温泉里,暖洋洋的直教人想睡觉。 于是他真的睡着了。 修行时睡觉是很危险的行为,这会让真气失去控制,最严重甚至撑爆窍穴经脉,爆体而亡。不过就陈半鲤这点真气,别说撑爆,填满都远远不够。虽然这仍然很危险,但他就是安心地睡着了。 那白光似乎把他体内堵塞的经脉视为病状,还是温柔而不可阻挡地涌进了他的所有经脉,原本躁动的真气在白光面前温驯的像绵羊,任其操控。 真气涌入了第十二条经脉。 主循环完成。 在完成的那一刻,他体内的真气骤然厚重了几分,隐隐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生机。 然后,变强几分的真气涌入了全身的经脉,在他的体内以一个固定且玄妙的顺序流动着,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流动的真气再次勃发了一次。 体内大循环,完成。 无名功法第一层完成。 陈半鲤在梦里筑基成功。 这应该是百年来修真界最简单的筑基了。 如果陈半鲤还醒着肯定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未知的白光能知晓这世上绝没有人修炼的功法的路径? 当然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白光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悄然隐入了陈半鲤的心脏处。 一切复归平静。 第4章 成功了...吗? 第二天。 陈半鲤悠悠地醒了过来,还没睁开眼就伸了个懒腰,“嗯...”地悠长的叹了口气后,睁开了眼。 入目所及和昨晚没有什么不同,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等等! 他猛然想起来昨晚上好像...突破的时候睡着了? 我靠...在心里说着,他急忙心神下沉,闭目自视。 这一看,他愣住了,险些心神不能自守,退出状态。 修真者的体内小世界,是以上古神话中盘古开天辟地为参照,综合了千年来无数的修真先辈的智慧结晶,中间不知道走了多少歧路,蹉跎了多少年华,才有了如今较成熟的修真体系。而在这其中,有一点是公认的。 那就是修真的过程,是从陆地到天空,最后映照星空,心神复归大地。具体的内容可能各家功法有所不同,但大方向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陈半鲤现在应该看到的是一片荒芜的大地。 但是... 他看到了一片海洋。 广阔无垠的蓝色在体内昏暗的天空下展开,因为他还没有定魂,所以还没有日月,自然也没有光。在这种略显奇诡的环境下,这片大海呈现一种黑曜石的状态。从上方俯瞰下去,无尽的深处是无穷的黑暗,仿佛无星的高远的星空之上。此时海洋仍是风平浪静,但谁能预料到当风暴来临时,它能掀起何等恢弘的狂澜? 自己这算...成功了吗 ? 他凝神,最后欣喜中带着几分放松地在经脉里觅到了流淌的真气。 浊气去,真气生,修真始。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成功了? 陈半鲤并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景象是何等样的不可思议,更不知道如果这景象被外人发现,会在这片大陆掀起多大的风波,他更不知道的是一桩秘辛。 百年前,曾有个人和他一样,体内不生陆地,而为海洋。 他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一定认识那个人。 五百年来人族最强者。 楚昆仑。 二百多年前,彼时大楚第一代皇帝姜云海还是前朝大将军,恰逢前朝皇帝驾崩,那是京都建成后最混乱的一天。当篡位军队簇拥着那位野心勃勃的亲王往皇宫进发时,一个人坐在皇宫大门口。 然后所有人都死了。 当时队伍里是有一位仙人的,但他也没能让楚昆仑的剑慢下来多少。那一天京都流了很多很多血,第二天天降暴雨,也没能洗净满城血腥。 在这位最强者的支持下,大楚一扫六合,成功统一了人族,有人说大楚的楚就是那位的姓氏,但从没有人承认过这一点,无论是姜云海还是楚昆仑。 后来当时的魔族族长亲自来到人族边境,远远地看了那位最强者一眼,留下一句感叹后离去。后来那句话流传了二百年,一直到了今天。 “往前看二百年,往后看二百年,他都是天下第一人。有此人在,不谈魔族大业。” 以一人之力,逼得偌大一个魔族不敢言大业整整数百年。 如此人物,鬼神惧之,天地不容。 他在姜云海死后就离开了大楚,没有人知晓他的下落。他的生死至今不明,这也是这百年来修真界最大的谜题。 但更多的人倾向于他死了,毕竟如此人物,怎么可能甘心隐居几十上百年?或者说,这世间又有什么能把他逼得不能现世? 如此猜测的那些人,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隐藏在内心深处对那个人的恐惧。如此人物,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天道,谁人能制? 据说,楚昆仑的配剑,就是蓬莱剑。 陈半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某些地方,他与这位最强者竟是隐隐有了些相似处。尽管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些东西,但未来的岁月里,他还会无数次想到这个人。很多年以后,陈半鲤还是会想起年少时这些他所不知道的密辛,感叹世事的奇妙。 陈半鲤的旅途乏善可陈,路上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盗匪让他来一把人前显圣—对于这种经典桥段,他苦于清塘镇的安宁和谐,从没有过实践机会—虽然按照具体情况,他有可能才是弱势一方。 风尘仆仆的陈半鲤在听车夫说明天就能到京城的时候大喜过望,在马车到达今晚上的歇脚地的时候跳下了车,向北方看去。 虽然他的神识和同境界比有些不足,但还是足以支撑他看的更远些的。他站在马车旁边,眯着眼,努力让神识蔓延的更远些,就像一个近视的人努力想看清远处的东西。不过很遗憾,他的神识还是太弱,只能让神识触及到几百米开外。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人说话了。 “兄台若是想看见京都,在这里可是看不见的。京都离此地还有几十里远,便是通玄都难看见,何况你我?” 陈半鲤转过头去,面前这人穿着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儒袍,很是干净。他面容寻常,不过脸上噙着的温暖笑意让人看着很是舒服,让人想亲近。于是他也笑着开口道:“兄台也是去京都?” “是啊。莫说你我,在这里的这些人,应该都是要去京城的罢。”那书生笑笑说。 “哦?不知兄台等人来京都所为何事呢?” “莫非兄台不是?” “什么?”陈半鲤愣了愣。 那书生看他神色疑惑不似作伪,便笑着解释说:“马上就是京都学院招生了,在这里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想考进京都学院的?” “京都学院啊...”陈半鲤喃喃道,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向往。然后,他对那书生微笑着说:“不知兄台名讳?在下陈半鲤,清塘镇人。” “在下贾明德,苏州府人。” “苏州府?那可是书香名地啊,那想必贾兄一定是家学渊源了。” “不敢不敢,陈兄过誉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后,贾明德笑着说。 “陈兄,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先行一步了。” “好,有缘再见。” 贾明德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陈半鲤转身上楼。 进入房间后,他第一件事先是关好了门窗,然后转身坐在了椅子上,手里轻轻摩挲着一个小海螺。 那小海螺表面极其光滑,造型很是精美。 “假名得?假的名?”他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真把我当傻子了啊。” 客栈二楼,最好的房间里。 贾明德恭敬地站在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面前。 女子看不清样貌,只能透过轮廓判断线条柔美,身上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白衣,袖口裙边却绣着金边,衣服做工更是极其细腻,无一不在彰显这女子的尊贵身份。 “试探怎么样?” “殿下,那人心思单纯,心里所想都显在脸上。先前我提到京都学院的时候,他明显滞了一下,想必心里还藏着点什么,只是没掩藏好。您所感受到的凝练神识,应该并非此人。”贾明德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面色恭敬,最深处又透着点隐晦的情绪。 “嗯...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是,殿下。” 贾明德出去后,那女子坐在椅子上沉思。严格来说,应该称其为少女。少女静坐了一会后,似乎有点累了,踢掉了靴子转身上了床,她上床之后没有躺下,倚靠着床头静静地看着窗外。 不远处的房间里,陈半鲤收起了小海螺。他伸手抓了抓头发,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至少先前贾明德说的话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这些人真的是来报考京都学院的。现在附近的驿站客栈已经人满为患,灯火通明,书生们来来往往,也算是热闹。 先前他的惊讶自然也是装的,事实上他来京都有件要事就是进入京都学院,白数跟他说似乎学院里就有蓬莱剑的下落,并要求他务必 进去。 当时白数的语气有些异样,不过他也没多想,既然有线索,那京都学院他便一定是要进去的。 陈半鲤并没有想到,此时撒的这个小小的谎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他毕竟是要出现在考场的。或者他想到了,但他很不爽这种被人暗中观察的感觉,于是他就是要给那些人来点虚假消息,不管有没有意义。 但其实,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件事本身就挺有意义。 第5章 京都 第二天。 京城周边并没有多么森严的布防,因为大部分的布防都拦不住修真者,而那些有效的措施自然不会在明处。正因为此,京城周边田庄林立,阡陌交通,风光极好。 只有一处地点名为十里坡,因离京都十里路而得名。因为此地地势高于京城周边,京都一览无余,所以但凡军队都要在此停歇。 马车在行了半日后,行到了十里坡处,远处雄伟的建筑已经可见。 陈半鲤掀开帘子,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轮廓,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一方面是他实在受够这段路程了,另一方面便是少年心性,对这样一座自己即将要生活好几年的大城的期待。 在他后面几辆的马车里,先前的白衣少女吩咐道。 “进城后先回宫。” “是,殿下。” 又行了一会后,马车终于到达了京城的正阳门前。 陈半鲤掀开车帘,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座雄都。 京城在前代已经是都城,大楚定都时又选择了这里,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这几百年里,多少人雨打风吹去,它沉默地看着在其中发生的一切,权力、欲望、爱情、神圣,仍然矗立。 城墙外墙是纯黑色,斑驳的石砖严丝合缝,深邃的颜色透着一股巍峨。楼上有重檐长廊,威严中透着一丝清美。二三十米高的城墙宛如巨人,阳光下阴影笼罩下来,沉默森严。 马车缓缓驶入了大门。仿佛被巨龙一口吃掉了。 出乎陈半鲤的意料,城门检查并不严,守卫只是象征性检查一下就放他们过去了。但旋即他就想明白了,修真者有太多办法遮掩自身和他人了,检查的再严也没什么用,真正的城墙实际上还是守护城门的修真者们。 但有一点他不知道,白数给他雇的这辆马车看似普通,实则非常昂贵,一路上给他省了不知道多少颠簸之苦。守卫是认识这种马车的,自然就直接放他们过去了。而后面的普通马车,就没这种待遇了。 抵达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个住的地方。他想了想,决定先去京都学院,在其附近找个地方歇脚。于是他干脆让马车直接驶到京都学院附近。 路上,他一直掀着车帘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沿途的风景。京都繁华异常,曾有前代诗人感叹道。 “京都居,大不易。” 不过所幸,至少目前他还不需要担心这点。他背囊里有厚厚的银票,白数给他的弟子的盘缠相当丰厚,加上白小洛临行前塞给他的厚厚一沓。 还有... 他摸了摸腰间。 那里有一个奇怪的白色物件,看起来像个小袋子。 马车突然停住了。车夫解释说,车只能行到这里了。 他们停在了一座大桥边,桥的另一边就是京都学院。 这座桥叫做白玉桥,但桥是白石搭建的,在渭河上延伸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桥身厚重古朴,透着一股浓浓的历史感。 这座桥其实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改名的原因是当时四岁的春洵公主被大楚皇帝抱着,在渭河旁边游玩时,年幼的公主指着桥奶声奶气的说:“白玉...好多玉...”皇帝陛下听后哈哈大笑,旁边京都学院院长大手一挥,当即令人去把桥头的石碑换了一块,上书“白玉桥”。 从这一点,可以看得出这位春洵公主所受宠爱属实不浅。事实上,她从小到大,都在受着全京都的宠爱。京都人对这位大楚唯一的公主怀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有对皇族的敬畏,和一种养女儿的欣慰关爱之情。 待到六岁开蒙那年,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京都学院院长的弟子,并在修行中展现了极高的天赋,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如今的春洵公主已经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仿佛上天都在眷顾她,她拥有尊贵的身份,强大的血脉,还有无瑕的美貌。天道垂怜,让这个小女孩长成了大楚最璀璨的明珠。 陈半鲤走在桥上,看着桥下潺潺的流水,河面上三五绣船穿行,春风拂过河畔的垂柳,柳枝轻摇,似乎在代替京都学院欢迎新人的到来。 “白玉...好多玉...” 幽美的后宫里,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正微笑着念着这句话,她的对面,是摘下面纱的春洵公主,此时她虽故作平静,精致的耳垂却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 “您也知道,那时候我刚认识白玉,看见个白色物事都觉得是玉。”她强自微笑地对面前自己的母亲解释道。“何况那时候觉得玉很值钱,总是想多从外面带点回去。” “是啊,那时候我的小淮宁多可爱啊...不像现在,连点表情都没有了...一点都不可爱了。”皇后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对面女孩美丽的脸颊逐渐鼓了起来。 “哎...小淮宁长大喽,也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了。记得我当年就是你这个年纪,在一次宴会上看见了你父亲,然后...” “您就不想知道我这次出去看见了什么吗?”姜淮宁强行打断了母后回忆过去,心里想着为了避免麻烦,还是不跟母后说那个神识异常的少年的事了。很显然,出于某种原因,她坚信她感受到的异常神识是陈半鲤的。 陈半鲤并不知道修行了那功法后,他的神识已经蜕变的和正常人不一样了。如果说一般人的神识像林间的风,林畔的溪流,他的神识就像深海下的暗流,外表平静,内里汹涌。血脉特殊的姜淮宁感知到了这种奇特,但她不知道原因,因此虽然在意,但也无意再去特意提起。 陈半鲤站在了京都学院门口。 这所历史悠久的学院当年是由玄教教主创立,后来逐渐独立成为人族最优良的修道学院。从这里走出了不知道多少强者,他们有的前往北方镇守边疆,有的创立一方势力,一代代传承下去,盘根节错,渐渐的让京都学院成为一个低调,但实力深不可测的修真势力,哪怕皇室都要以礼相待,更何况,来这里进修的皇族子弟也不在少数。 院门院墙都由青石砌成,清幽古朴。墙上爬着些许青苔,为斑驳的外墙添了几点色彩,也在显示着学院所经的悠长岁月。 学院门口此时人不算少,很多都是抱着和陈半鲤相同的目的而来,想先来看看这所第一学院,然后去附近找个地方落脚。 院门没关,此时有几位老师坐在门口,负责回答一些问题。陈半鲤向里面看去,只能看得见一片绿色。他心想,绿化整的这么好,想必的时候居住环境肯定不差。 这样想着,他便满意地收回了眼光,前往学院旁边的街道,准备去找个客栈。考试形式内容尚未得知,他就已经开始思考居住环境了,如果让旁人知晓,大部分人应该都会嘲笑他过于自满,不知收敛。 虽然他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因为他有一位仙人境界的师傅,虽然他不知道—但他自信的原因不在此处,而是因为他总是想的比旁人多一些。 原因很简单。师傅让他来,师傅知道里面的东西能救他的命。那么师傅一定会让他进去的。 作如此想的陈半鲤并没有意识到,虽然他一直埋怨师傅不负责任,但他很让自己恼火地,在潜意识里,下意识地信任着他那不着调的师傅。 不过有的时候过于信任也不是好事,这师徒俩就因为信任对方,陈半鲤不做准备直接修炼了那功法,白数差点在一个月前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得不说陈半鲤运气有时候还是很好的,比如在睡梦中完成了修真界百年来最简单的筑基。 然后运气很好的陈半鲤就运气很差地发现,客栈满了。 不过运气很好的是,当他坐在街边茶馆里和同样几个找不到房间的书生闲聊时,他看见一家名为聚福客栈的门前取下了满客的牌子。 果然,陈半鲤运气很好。 当他站在二楼向下看时,欣慰地看见先前那几个书生也离开了茶馆,显然找到了房间。 然后他便关上了门窗,盘腿坐在床上,心神内沉,开始修炼。 自从筑基成功后,他每天晚上都在修炼,那种体内真气随着时间推移一滴滴丰盈的感觉给了他一丝安全感,感受着真气每分每秒成长的陈半鲤体验到了农民丰收的喜悦。不仅如此,他还感受到本来薄弱的神识在一点点壮大,凝实。 事实上一般的修炼法诀是无法同步修炼神识的。神识的决定性因素在灵魂强度,强度决定了神识天生的多少。一些天生血脉不凡的人也能拥有远超常人的神识强度,比如姜淮宁。 而灵魂方面的修炼一直是空白,修真界千年来也未曾有过完整的修炼法门,只有一个大概的规律,就是灵魂强度和修为成正比。 如果修真界知道了他能够通过功法修炼神识,可能会拿整个京都学院跟他交换,甚至更多! 神识修炼意味着人类能够摆脱面对魔族的先天劣势,因为魔族灵魂力量天然强盛,人族因为这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代价。 很神奇的是,出于某种隐隐的直觉,他选择隐瞒自己能够修炼神识这个颠覆性的事实。 这是一种很模糊的直觉,但他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就选择了相信这一直觉。 和对师傅的信任不一样,而是一种更深、仿佛源自血脉的感觉。 第6章 入学考试,开始! 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清风吹过京都学院门口的柳枝,一年一度的招生正式开始了。 聚福客栈二楼的房间里,陈半鲤睁开了双眼,满足的吐了一口气。 勤勤恳恳修炼了一个多月,终于收获了成果。 筑基境中期,突破! 此时的京都学院考生陈半鲤同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创下了另一个壮举。一般来说,筑基不是最凶险的,最难的,但这一阶段很难依靠外力,因为筑基是开辟天地的关键阶段,修真者各人有各气象,很难帮助别人,只能靠自己。 正因为此,筑基只能靠最朴素的日积月累,哪怕姜淮宁当时也用了两个月才突破。他能胜过姜淮宁自然不是靠他那肯定没人家高的天赋,而是靠的无名功法和那道白光。 那无名功法极凶戾,毁尽生机,全靠那白光为他梳理好了脉络,镇压下了功法第一层的凶气,不然他现在应该还在苦恼于怎么驯服体内真气。不过当这功法的凶性被压下去后,它的霸道也展露无遗,让陈半鲤的修真路第一步就实现了一个壮举。 他微笑地站起身,换上一身新的青色衣衫,没有拿搁置在一旁的行囊,对着桌子上的镜子照了照,就这般转身出了门。 一走出客栈门,他就愣了一下,下意识嘟囔了一句。 “人好多...” 此时京都学院门口当真是人山人海,人从学院那头一直堆到这条街,不过其中并不全是考生,而是有很大一部分来看热闹的京都人民。 可以看得出京都人民生活相当不错,大家在家中闲得无聊便喜欢天天在京都找乐子。毕竟听曲看戏看久了也会腻,无聊且富足的京都人们便练就了一双找乐子的慧眼,京都又是最不缺热闹的地方,比如林家三少爷又在哪和人吵起来了,宫里哪位皇家子弟和人在四里屯约战,每天都很精彩。 京都学院招生,自然也是大事。人们想知道今年又会出现什么黑马?或者是那位春洵公主会不会现身?又或者今年京都学院又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人们吵吵嚷嚷地堆在京都学院门口,期待地看着那些少年鱼贯而入学院古朴的大门,等着看哪些人会得意地出来,哪些人会垂头丧气地出来。等到最后一个考生进入,大门便缓缓关闭,隔绝了那些好奇的目光。 走进了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学院内部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些,建筑大部分都是由青石或白石筑成,无数树木或垂下枝条或孤芳自赏,高的矮的为学院内部染上了深绿,入目皆是生机勃勃,清幽静美。他们跟随一位老师带领,来到了学院一处园子,里面是一个广场,据那位老师介绍,这里便是每年新生考试的一处地点,被称作春泥园。他们走过的那片地区默认是新生区,真正的风景还在里面。 陈半鲤自然也在考生其中。他懒洋洋地打量着学院里面的景象,像个即将入住的租客参观新居一样到处点评,这里的藤蔓很密,那里那排榕树真沧桑啊,哦,这里这个小亭倒是颇有野趣,不错不错。 如此游刃有余的悠闲姿态与身边大多数人的紧张形成了鲜明对比,自然也有考生注意到了他。有人觉得他在装模作样,又有人觉得此人这般作态乱我心志,坏我自信,实在可恶,总的来说大部分都没什么好气。 他也不在乎,仿佛没看见周围人复杂的眼光,反正他也没出声,没影响到那些还在疯狂翻书的人,那任他们看去,自己又不是什么卫家美人,不会被人看杀。 不过也有人羡慕他这般自信的姿态。就在他继续游玩的时候,一个瘦弱少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看兄台这般自信,莫不是对考试很有把握?” 张小全来自临泰府,家中清贫,怎奈何从小身体羸弱,久病难治,将来大概率无法耕作。直到他七岁的时候,有个云游的道士路过他们村,在路上看见正在路边坐着看别的小孩玩耍的张小全,颇感惊奇。于是带着他找到张小全父母,告诉他们不妨培养这孩子读书,等到学成去京都学院学习修行,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他的父母听从了老道士的建议,从牙缝里挤出他读书的钱,然后求遍整个村子,为他凑出了洗髓用的药材钱。他在一年前成功洗髓,今年遂动身前来考试。 本来他对自己还有点自信,毕竟先生夸他是他们那里十里八乡悟性最高的孩子,但来到京城这些天,盘缠快花完了,各样风流人物像什么苏杭巨贾之子,修真世家子弟,把他那点自信心打击的粉碎。他在惴惴不安中进入了学院,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青衣少年神态悠闲地打量着院中景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以一个来自乡下的读书人的朴素的狡黠思想揣测这人,莫不是...被透了题?因为这几天对他的世界观冲击太过巨大,他下意识地以一种更加极端的思维方式来思考事情,而哪怕那些世家子弟,他也没见过有哪个如此自信的,所以,张小全自认为猜到了正确答案,并暗中下了某个决定。于是他走过去,碰了碰那人的胳膊。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他的声音有些微涩,动作有些迟疑。 “怎么了?”陈半鲤略带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张小全吞了吞口水,很是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被别人听见,但也不敢对陈半鲤说换个位置,便尽量压低声音说. “兄弟...是不是手里有题?” 陈半鲤有些懵。 他就是看看风景,眼前这人何以判断他手里有题?但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看到他脸上难掩的紧张神色和他朴素的衣着,也猜到了点什么,于是也低声说道。 “你误会了兄台,我没有题。” 张小全自然不会立刻相信,他摸了摸缝在腰带里的几张纸,心里咬牙想到哪怕动用这几张银票也要问到题目,不然以自己的水平,此次考试估计很难考上了。 陈半鲤看到他的动作,心里有一丝无奈,他微笑着轻声说道。 “兄台,我不紧张是因为我之前来考过两次了,这次落榜也不过入朝再谋个生计,所以无所畏惧,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能是因为少年清秀脸上的阳光微笑,张小全相信了他的话,并感觉有些羞愧,觉得先前自己这么揣测这人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便急忙道歉。 “对不起...我..我不是...” “没事。倒是兄台你,为什么如此不自信?我观兄台眼眉出路?” “我...我家境不好,此次来京都所见都是世家子弟,感觉...感觉他们无论底牌还是学问都要比我强,我洗髓的钱是全村人给我凑出来的,怕辜负了家里人的期待。所以...” “兄台不必太过紧张,这京都学院考试最是奇特,从不墨守成规,你和别人机会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真的吗?” “真的。” “那兄台前两年的试题是考了什么?” 陈半鲤脸上微笑微僵,心想此人真是会抓漏洞,自己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小坑啊。 他当然高估张小全了,张小全相信了他的话,但事实上一般考生都会把学院近十年考题恨不能看出花来,试图发现其中规律,但张小全所在偏远,没有渠道了解,而陈半鲤因为对白数的信任,也没看之前的试题。所以张小全是真心实地的发问,奈何碰上这个异类。 所幸,一阵钟声解救了陈半鲤。听到钟声后,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安静了不少,张小全看到这情况也下意识闭上了嘴,不再发问。 那钟声从京都学院更高远更深的地方传来,厚重深邃,透着浓浓的历史感。 陈半鲤知道,考试即将开始。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后。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目不转睛。 又过了一个小时。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目不转睛。 不是他考试时溜号,更不是他突然开始热衷研究京城上空的鸟类动物。他们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没有等到任何人,或者提示,就连先前那名老师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事实上他已经算镇定的了。旁边的考生们有的已经不耐烦了,觉得京都学院在玩他们。 “诸位,可有人知晓学院此举是何用意?” 这是有点不耐烦的。 “人呢?不是人呢?” 这是急躁的。 “我告诉你们,我父亲是烈剑门门主,惹恼了我你们学院也没好果子吃!” 这是已经要爆炸的。 陈半鲤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心想如果就是这帮人代表人族今年一代年轻修士,那人族未来堪忧啊。竟然还有不少人觉得学院特意把他们招过来是为了玩他们?京都学院不是马戏团,不搞娱乐事业。还有那个烈剑门门主的好大儿,这一看就知道他们宗门名字的那个“烈”字从何而来,估计不是什么大门派,大有井底之蛙之气魄。 白数之前就跟他吐槽过,说江湖上各门派起名字过于耿直,用火的名字必带火,用冰的必带一个雪或者寒之类的,大宗派还好,这些小宗派不是上来就失了先机?人家一听就知道怎么打你了,还打啥? 枢天阁阁主十年前就提出过“信息化战略”,就是类似的打信息差的战术,枢天阁上行下效,外勤弟子对外都有一个假身份,那段时间各门派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哪天一口大黑锅就会扣到自己头上,枢天阁弟子生存率和任务完成率大大提升,战果斐然。直到一个胆大包天的二货假冒青城剑宗宗主最宠爱的闭门弟子,被人家宗主提着亲自上门算账,这一无耻战略才明于天下。 当然,还是有一部分正常的考生的,不少人已经猜到这可能就是考试的一部分了,但哪怕他们表现出若无其事或是大彻大悟的样子,都没有人理他们。考生就这样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陈半鲤欣慰地看到,张小全也在理智的这一帮里。 他又抬头,看向干净明净的天空和其下三五成群的飞鸟,仿佛在欣赏京都美丽的蓝天。 “都是他!都是他刚才在那里装腔作势,才让学院前辈不高兴的!” 出乎陈半鲤的意料,战火突然莫名其妙地烧到了他这里。 似乎是找到一个背锅的,那些吵嚷的人顿时都把矛头指向了他。 “对,都怪他!先前就在那游手好闲,肯定是学院派来的托,干扰我们心志的!” “什么托,他明明就是见过我辈风采后,觉得自己考不上,所以作那模样故意激怒考官!” 我看风景吃你家大米了? 这句话陈半鲤没有说出口,省的激化矛盾。另一拨人里,张小全担心地看着他,其他人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陈半鲤看着眼前愤怒的人群,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第7章 第二关,开始! 陈半鲤并没有表现出被冤枉的愤怒或者委屈,他很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更加激怒了沸腾的人群,他们的骂声更加激烈了。 就在这时,他眉毛一挑,双肩微耸,好像要开始反驳了! 但他没有,他转身跳上广场旁边的一块奇石,暗运真气于喉头,朗声开口道。 “大家静一静!” 人群安静了一霎,骂声更响亮了。 “大家听我说!”他一手握拳抬到胸口,尽显坚毅神色,沉声说道。“对于刚才的模样影响到大家的心情和状态,我很抱歉,也很痛心。我感到深深的愧疚。” “但是,大家不要急!想必各位同仁其实已经发现了,这本身就是考试的一部分。我们都是要进入京都学院的修道奇才,未来都将成为同学,将来更会是同窗、友人、甚至是袍泽。停止争吵吧,同学们!请相信学院,相信学院的老师!” “我相信,老师们修为高深,气度宽宏,一定会最公正的对待我们,给我们一个完美的答案!” 听完他这一番话后,人群当真开始安静了起来。他微笑的跳下奇石,走向人群。 就在他踏在地上的那一刻,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世界忽然晕染开了,变成了模糊的色团。 等到眩晕感结束后,他缓缓睁开眼,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先前泾渭分明的两帮人恢复成了一开始的样子,就是多了些不同。众人都倒在地上,造型千奇百怪,仿佛近年来突然开始流行的所谓行为艺术的作品。 他自然也是倒在地上的,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多的灰,心里却想着初春时节余寒尚存,那些没修为的人躺地上怕不是要感冒。 此时广场上多了些人,他们在一具具躯体间穿梭,时不时停下来不知道记录着些什么。有的穿着统一的白色院服,应该是学生;有的看模样年龄应该是老师。 在他旁边就蹲着一个老师,看年龄也就二三十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说。 “恭喜你,通过第一关。” “啊?”陈半鲤适时地表现出了困惑,和一点点的惊喜。 “你是他们中第二快醒来的,小伙子,心性不错啊。”那老师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到了场间的一把椅子上。 陈半鲤揉着微痛的肩膀,心里明白表演还是有点浮夸了,被看出了破绽。不过他也没太在意。 他先前一直盯着天上的飞鸟,是因为那三只白色的鸽子连续七次地呈三角阵型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 最后那段坚毅而不显谄媚的马屁,也是他故意表演来恶心环境的施法者的,心想就算搞幻境,能不能专业点,何等恶俗的桥段,现在市面上最常见的志怪小说都没有这么生硬的桥段,就不能找个更好的理由? 这个幻境,就是第一关的题目。至于他为什么能猜到这是幻境,那是因为类似的幻境白数在他小时候对他用过好几次,美其名曰实战演练,但陈半鲤坚定认为他就是想看自己笑话,比如被拿刀的悍匪追的吱哇乱叫,或者被变异的蜜蜂群追,最后跳进河里。 按照他的猜测,所有人应该在幻境里都面临了类似的困境,而当他们做出选择时,就是第一关的成绩呈现的时候。一般来说,大部分人的选择都是处理所面对的困境,但他识破了幻境后,实在懒得表演,索性直接来了段演讲,把施法者恶心到,让自己脱离了幻境。 所以,这一关考验的就是心性。 不过他也不担心自己整这出会让考官觉得自己心术不正。按照他的猜测,那考官肯定在一开始就暗中观察着他们所有人,才能施展出让所有人都看不出破绽的幻境,那么他自然看见了自己先前勉励张小全的场景。 按照他的猜测,很有一部分人在幻境中会做出的事都远会比恶心考官严重。一群孤身一人的年轻人,来到修真界最神圣的学院,却突逢如此冲击...那么,自己自然是安全的。 等等...那考官说自己是第二?第一是谁?竟然能比自己还快?难不成他也有一个喜欢耍贱的师傅? 他转头寻找着那个人。倒也好找,毕竟修真广场上就他是站着的。 那个人站在广场边上的榕树阴影里,双眼微合,静静倚靠着树干。他的双眉好像两把利剑,衬得他就险峻的五官更加锐利,好像一把人型名剑,使人看着便觉眼睛微微刺痛。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剑鞘装载的长剑,那剑鞘一看就很贵,他身上的白衣绘有流云,银丝所绣,很显然也不是凡品。 虽然陈半鲤不认识他,但感觉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很牛”“我很有钱”“我耍剑很厉害”等字眼。 这种人,还能领先自己脱离幻境的,不用问,陈半鲤也猜到是谁了。 那个人确实有一个喜欢耍剑的师傅,甚至可以说他的师傅是天底下耍剑耍的最好的。 青城剑宗宗主关门弟子,施一白。 白数跟他讲过很多厉害人物的事迹,但他不常讲年轻一辈的。或许在他眼里,那些人都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自己俩徒弟。 但这其中不包括施一白。 施一白是施家子弟,五岁时被前来京都观礼的剑宗宗主看上,当天就带走了他。他入宗后,剑道天赋尽显,十二岁就击败了当时青城七子最弱的一位,然后在十五岁的时候击败第三子钱邵,成为人族年轻一辈天赋最卓绝者之一。 白数跟他讲这个人的时候,很罕见的没有用嘲笑的语气。他告诉陈半鲤,此子将来成就不在他之下。不过当时的陈半鲤,并没有把这个施和施百合的施联系起来,直到现在也没有。 树荫下的施一白似乎感受到了陈半鲤的目光,睁眼看去,目光所及,陈半鲤眼睛微微刺痛,但他恍然未觉,对那个白衣孤傲少年微笑着点点头。 施一白似乎愣了一下,也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 又过了一个小时。 众人缓缓醒来,此时陈半鲤正盘腿坐在张小全旁边看他也醒过来了,笑着对他说。 “怎么样?” 张小全愣愣地看着他。在他的幻境里,陈半鲤同样挨了一顿骂,但他最终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帮他说了话。他当然知道被多数人排斥有多难受,可能是想到当时陈半鲤压低声音跟他说话的举动,或者是他鼓励自己的话,他最终站在陈半鲤旁边,替他发声。然后他就醒过来了。 他对张小全解释了一番原理,张小全听完恍然大悟,不过也没去问陈半鲤经历了什么幻境。 陈半鲤跟他说完后,就打量着广场上的其他考生。不出所料的,大概一半的考生神色黯淡地站起身,估计是幻境里已经给过结果了。其中就有那个烈剑门少主。看来施法者也不是在抹黑烈剑门。 他们在一名老师的指引下,从广场另一端离开了。 就在这时,先前下黑手的那名年轻老师发话了。声音并不洪亮,却轻松进入了所有人耳朵里。 “我是左余,你们第一关的考官。” 所有考生行礼。 “这一关,考验的是心性。绝大部分人都遵从本心,完成了考验。” 说到这里时,陈半鲤感受到一道眼光照在他身上。 “我很欣慰地看到,现在还站在这里的人,你们有着良好的心性修养,在幻境里,你们能够做到你们该做到的。恭喜你们,通过了第一关!” 大部分人欢呼起来,而陈半鲤若有所思。 先前那幻境都是他一个人施展的吗...这老师...实力有点强啊... 接下来是第二关。 左余领他们来到了一处静谧的黑石砌成的建筑里,他们在里面整齐的位子上坐好。 第二关倒是没整什么幺蛾子,就是规规矩矩的答题,经史论策,修道真义,内容不繁琐,但涉及的领域极广,看得出出题人渊博的学识,无数领域的知识竟是信手拈来,毫不滞涩。 陈半鲤待试卷发下来后,先看了一眼最后一题。 “《玄心经》第二卷第五篇中所言的体心说的主要内容?” 这一刻,远在清塘镇的白数成功的让他沉默了。 他深深感受到了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先前张小全问他是不是被透题了,他微笑否定。现在看来,他当时的情真意切未免有点装模作样之嫌。 难怪师傅在临行前拍出一堆毫不相干的书让他温习。还美其名曰什么这是为师的最后一课,让他最后一次检查自己徒儿的课业吧。 “我真傻,真的。” 陈半鲤在心里发出了叹息。 第8章 魔族? 毫无疑问地,陈半鲤通过了考试。 为了避免露馅,他还特意空了几道比较难的题目,心想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且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当然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师傅不是常人。在看到试卷之前,他都一直在下意识说服自己忽略那些迹象:白数对各大势力密辛的津津乐道,他拥有的那些极罕见的法器,一直到这张薄薄的纸击碎了他的所有自欺欺人,把缠绕十六岁少年至今的心灵上的阴影暴露在了他的眼前。而他师傅似乎也懒得演什么表面寻常背里高人的小说里常见戏码,甚至懒得遮掩一下,直接把人族第一学院的绝密入学考试试题塞到了他脑子里。 考试结束后,暂时还没有人来引领他们,张小全找了过来,脸上难掩兴奋。还不待陈半鲤问,他就高兴地低声说道。 “陈兄,这次考试我很有把握!” “哦?当真?” “当真!此次考试的很多内容都是先生曾为我讲解过的,剩下的很多我也都读到过,想必成绩定能过关!” “那可真是要提前恭喜张兄了。” “不敢不敢,还有第三关呢。陈兄呢?陈兄答得怎么样?” 陈半鲤想了想,觉得不能太谦虚,也不能太高调,于是笑道:“比张兄略逊一筹。” 就在这时,一名面容清矍,身穿金边黑袍的白发老者走进了考场,他表情严肃地说:“老夫陈牧,是你们第三关的考官。” 所有人站起身,对这位一看就修为不低的考官恭敬行礼。陈牧似乎也不喜欢繁琐,转身就走出了考场。 待到最后一个人走出了考场,他随意挥了挥袖袍,黑色的大门就在考生们身后悄然关闭。随后他便双手负于身后,不快不慢地向着学院深处走去。 行了不久后,众人跟随陈牧进入了另一座黑色建筑。这座建筑无窗,只有墙上的篝火跳跃着,向宽阔的屋内投放者橘红色的光。屋里早有老师在等待。 “那便是你们的第三关。”陈牧指着一面墙下的一块石碑,对考生们说。 那块石碑通体黝黑,有着奇异的细腻纹理,没有一丝的反光,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就连视线投在那上面也仿佛要被吸走。石碑上隐约可见几道斑驳纹路,走势毫无规律可言,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韵味。 陈半鲤看着那块石碑,心头一动,不是他认识这块石碑,而是他突然明白从出考场就有的一丝不对劲是哪来的了。 第二关成绩还没出,为什么就直接进行第三关了? 他是不相信京都学院会犯这种错误的。 陈牧淡淡开口。 “考生逐一上前来,触摸石碑,然后告诉老夫你们看见了什么。” 此时考生还有上百人,陈半鲤心想一个一个来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去,话说京都学院管饭吗? 看起来陈牧真的不打算吃饭。一名中年老师站到黑色石碑旁边,拿出了一份名单,对着名单念道。 “梁道山。” 一名黄杉少年出列,缓步走到石碑面前,吞了口口水,缓缓伸出左手,放在了石碑上面,然后缓缓闭上了眼。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脸色逐渐苍白,显得极其难以置信。然后,他艰难地睁开了眼。 “报告考官,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下一个。”中年老师埋头做好了记录,然后继续喊道。“于家澳。” 一名蓝衫少年走了出来。当他把手从碑上收走的时候,他的脸色同样很难看。 很显然,他也什么都没看见。 又过了几个人后,中年老师似乎觉得这样太慢了,就让考生两两一组,两人一起去碑前测试,但接下来的几组都是铩羽而归。 很快... “施一白,陈白。” 陈半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衣少年的背影,猜测他会不会也和别人一样,露出失败的晦暗神色。那陈白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淡漠,双眉极浓,在他走出队伍前,他看似随意地瞟了施一白一眼。 两人双双在碑前站定,同时闭上双眼,伸出一只手。 施一白伸的是左手,而陈白是右手。 这就导致,陈白在施一白一侧还有一只手。 一只手能做很多事,比如...能在袖子里握住一把秀气的黑色匕首。 陈白似乎想要擦拭脸上因为紧张渗出的汗,抬起了左手。 他的袖子就那般轻飘飘抬了起来,像一片落叶飘落枝头,就那般自然地向施一白的脖颈处袭去! 如果不出意外,下一秒施一白就会捂着脖子倒在地上,然后死去。 没有人能够预见到这一幕的发生,自然也没有人能防得住这一刀。因为这一刀实在是太快,太隐蔽了。 是的,没有人。 黑光一闪而逝。 陈白捂着脖子,发出“荷荷”的声音。 陈白有一只左手,施一白自然也有一只右手。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伸出的食指和中指,那抹一闪而逝的剑意消融于无形。 施一白能防得住这一刀,因为他的剑比这一刀还要快! “你...为什...” 陈白捂着脖子,不甘心的看着施一白,夹带着强烈的不可思议。 他的右手虚抬着,没敢真正触摸到黑碑。 他知道那块碑是什么,那块碑上不知道沾染了他的多少族人的血液,所以他不敢继续隐忍下去了。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就在此刺杀这人族新生代的天才人物。 只是... 为什么他能预见到这一刀? 施一白沉默地看着他倒下,蓝色的鲜血流了出来。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这鲜血的颜色就是最好的解释。 陈牧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轻声说。 “原来是隐族。” 隐族,魔族大族之一,擅长伪装变形,模仿,暗杀。 是的,陈白是魔族。他真名自然也不叫陈白,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他叫什么了。 他是魔族!一名魔族混进了京都学院的考试!他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还有更多的魔族混在他们其中?恐惧和猜疑逐渐在考生间弥漫开来。 陈牧平静地对考生们说:“一名魔族混进了考生里,我们正是收获了这个消息才临时设置了这一场景。请各位放心,已经没有更多的魔族间谍了,现在,请各位移步春泥园,准备真正的第三关考试。” 一直到现在,陈半鲤都还算平静,只在施一白一剑斩杀了陈白的时候挑了挑眉。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他想起来那块碑是什么了。 魔砂碑。其实应该叫魔杀碑,由一种产自西北荒原的奇特岩石所铸,相传那里人魔两族曾经有过一场惨烈的战役,两族的鲜血混杂在土壤里,让那里的岩石发生了变异。它对魔族气息先天敏感,陈白靠一些特殊手段才没有让它在自己靠近的时候就发作,但他也绝不敢触摸到它。战争期间,这种碑不知道诛杀了多少魔族间谍刺客,方圆百米内魔族无所遁形,陈白所依靠的手段也是魔族最新成果,极其稀有。不过研究出这成果的魔族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成果已经落到人族手里了,还在畅想魔族刺杀人族高层的计划呢。 众人虽然疑惑恐惧兼有,但出于对京都学院的信服,还是鱼贯而出,前往春泥园。 陈半鲤落后众人一步,靠近了施一白低声问道。 “施兄,你是怎么发现他是魔族的?” “你认识我?”施一白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略带疑惑的看着他。 “当然,那一剑斩杀魔族刺客的风采,我人族年轻一辈还有何人能做到?” 施一白不知道这货为何这么热情地凑上来,有些不习惯。事实上以他的地位,未来很大可能是下一代剑宗宗主的身份,他身边除了剑宗的几位长辈,就连大部分师兄弟对他的态度也是带着些奉承的。但他一直不习惯面对这些人。 所以他选择不说话,这样就省了很多麻烦。再加上他相貌本就冷峻,致使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施一白冷漠桀骜,不屑与我辈同流合污。这就导致考生哪怕有很多认识他的人也都不敢上来搭话,让他一个人在那里独自孤傲。 不习惯的施一白看了陈半鲤那张带着阳光微笑的脸一眼,想了想,声音平淡的说。 “我...感觉到了。” “怎么感觉到的?” “靠剑。” “剑意还有感知魔族的功能吗?” 施一白有些不堪其扰,再加上再说下去就要触及到一些剑宗机密了,他便有些生硬地选择了改变话题。不过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别人为他提供话题,让他主动找话题确实比较罕见,突然做起来有些不习惯。他说:“兄台...在问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下自己的名字?” “啊,哦哦。在下陈半鲤,来自清塘镇。” “好的,陈兄。” 接下来施一白又陷入了沉默。他真的不会找话题,而陈半鲤还认为先前说的话有哪句触到错处了,也想换个话题,但两人才刚见面,有什么话题可聊? 于是两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 施一白比较满意现在的氛围。 两人就这样走到了春泥园。在看到广场的时候,陈半鲤神色一变,施一白也挑了挑眉。 此时广场已不是不久前的平静模样,埋藏在其下的阵法启动了,无数隐蔽的光线在地下穿梭交织,令广场上方的空气隐隐流淌着某些无形的意味。想来先前左余也是依靠这个阵法才造出了笼罩所有人的幻境。 但这不是让他俩改变神情的地方。广场上竖起了上百块巨石,纵横交错,排列轨迹自有天地玄妙存于其中,陈半鲤试图研究一下这些排列,可只是看了一眼就头脑眩晕,两眼发黑。显然,布置巨石阵的人修为远不是筑基能触摸的。 陈牧正站在一旁。见所有人都到了,他淡淡开口,声音却像左余一样轻松进入了所有人耳朵里。“这便是第三关。进入其中,找到离开其中的道路,时间越短成绩越好。时限为两炷香。做好准备。” 陈半鲤听着陈牧简短的话语,心想京都学院当真高傲,考试如此简单粗暴,考官亦如此。 众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关了,难免紧张。过了一会,第二关成绩被先前那名老师送过来,又有一小半的人被淘汰了,不过张小全像自己说的一样,留了下来。陈半鲤看了张小全一眼,眼中含着鼓励之意,张小全感激的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开始。”一旁的老师点燃了第一炷香。 声音落下,众人皆从不同的入口冲了进去。很奇怪的,就几个入口,却在几分钟内把所有人都装了进去,然后广场就恢复了安静。 第9章 通过入学考试 陈半鲤走在其中,脚下的青砖表面偶尔可见玄妙花纹。他已经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却没有碰到人,场景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便知道这巨石阵内部另有洞天,按照他听说过的一些故事,他猜测这应该是某些绝强者施展的空间方面的大神通。那么这一关肯定不能硬闯。那么这一关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在这迷宫里能比这些修真者速度快的只有一个办法。 但是... 让他和同级别的人比拼神识强度,这和让自己和白小洛比拼境界有什么区别? 他打量着斑驳的巨石表面,叹了口气。已经厚重几分但仍然薄弱的可怜的神识蔓延出去,像湖面的涟漪一样散开。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全身心沉浸在了神识探索中。 巨石阵外。 陈牧通过面前的一块光滑的石头,监视着巨石阵内发生的事情。过了半炷香后,已经有偶然碰到的人爆发争斗了。有的是有私怨,有的是存着提前淘汰竞争对手的想法。他注视着这些争斗,发现有做的过激的就大袖轻挥,把双方都从巨石阵里拉出来。 那些人只感觉天地倒转,脚突然转到了头顶上又很快踩到了实地上,茫然四顾,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迷宫外。然后就会有老师带着他们离开。至于伤员,一般都是少年,下手谈不上狠辣,所以也没出什么岔子。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些表现比较突出的人,施一白神识仿佛利剑出鞘般笔直向前,巨石阵在他脚下不断后退;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白衣女子神识像溪流一样宁静流淌,静水流深,速度同样不慢;还有个黑衣少年端着一个造型像尺子的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在法器的指引下不断前进。就在这时,他轻“咦”了一下,注意到了一个青衣少年。那少年神识竟是远超这个境界的雄厚,按照他的估计怕是已经不弱于一般的定魂境界! “有点意思...” 陈牧打量着那少年脸上的平静神情。 陈半鲤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站定后就一直没动过,外表平静内里呼啸的神识已经还在阵内蔓延。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 袖子里缓缓收回一个小海螺。 海螺是林折夕在陈半鲤走前塞给他的,是一个极其稀有的法器。他将自己的神识度进其中,它便会将自己的神识加强然后帮助自己控制。由于人族在灵魂力量方面研究的极度落后,任何与神识有关的法器都是极度稀有的存在。能塞给陈半鲤如此贵重物品的林折夕自然不是什么普通小镇少年。而他手里,还有另外两样东西。 一方花手帕,和一根拴着一颗獠牙的松石手链。 陈半鲤抬起头,看向南方。 神情复杂。 有些事情,不是不去理会就不用在意的。 少年时在清塘镇后山放飞的风筝,它最终落到了哪里呢。 他叹了口气。 收起思绪,他看向右前方。 那海螺把他的神识感知强化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在它的帮助下,陈半鲤成功摸清了这座巨石阵自己所处一部分的路径,更是在探索途中惊奇地发现了两处争斗,并亲眼“目睹”了他们被踢出迷宫。他还能向外探索,但随着他的探索,一种极空旷的感知反馈让他打消了探索的念头,这种反馈让他竟是有种面对着一只无比巨大的怪兽的恐惧感。他抿着薄薄的嘴唇,轻声喃喃,以期打消那种恐惧之意。 “第一关考验心性...第二关的题更是无所不包,应该没人能答全,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碰一个这么大的钉子心态不知道会何等糟糕...这第三关既是考验神识力量,又何尝不是在考验心性?” “而且,能考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每个都跟那烈剑门少主一般憨直,怎么可能这么多在此放弃考试资格的莽夫?不对...如此广袤的空间,怎么就把这些有过节的人安排到了一块?怎么做到的?” “等等,第一关!看来在第一关的选择也会影响到第三关的分配...不,可能一直有人在观察着我们..那些老师说话都很简短,遮遮掩掩,恐怕也是在挑动不安情绪,语焉不详,没说禁止争斗,更是不去阻挡神识探索,恐怕为的就是营造气氛...不愧是京都学院,考试看似简单,其实很考验心性啊...那张小全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了,只要他能找对路...如此看中心性而非修为,不愧是第一学院,行事独具一格...” 他伸了个懒腰,一动不动太久了有点累了。然后,他就冲着感知到的最短的一条路走了过去。走了大概半炷香时间后,眼前豁然开朗。 他回到了广场。 他环顾四周,看见施一白和之前一样站在另一棵树下装深沉,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柔弱的白衣少女,一个正坐在地上的黑衣少年。 那几个人看到他后没有很意外,毕竟第一关的时候陈半鲤就是第二个醒来的,虽然他们不认识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释放善意。 “玄教清离殿,杨心冉。”白衣少女微笑道。 “枢天阁,付玉。”黑衣少年拱了拱手。 于是陈半鲤微笑拱手道:“清塘镇,陈半鲤。” 显然两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不过都是礼貌点头。不过陈半鲤眉头微皱,觉得付玉这名有点耳熟。 在哪听过呢?他冥思苦想。 终于,他想起来了。 “哦,付兄就是那个之前假冒青城剑宗宗主关门弟子的枢天阁中人啊!”陈半鲤眉开眼笑。 终于想起来了。 假冒的是谁? 自然是那边树下那个人。 施一白睁开了眼,看了过来。 当初白数跟他提起付玉时,啧啧称奇。以下是他的原话:“当年我年轻时候,也没模仿剑宗宗主出去招摇撞骗啊。他倒好,装就算了,还装人家宗门里去了。当人家都是瞎的吗?他一直都这么勇敢吗?那个姓叶的狡诈猥琐他是一点没学到啊。” 于是陈半鲤对付玉印象很深。青城剑宗是南方第一大宗,甚至隐隐有与玄教并肩之意,敢在这种地方装他们未来的门主?这已经不是勇敢或者鲁莽的范畴了。关于这件事,白数给出了一个精确的评价。 “这孩子,怕不是缺心眼?” 付玉很无语。 幸好施一白不是上代剑宗宗主那个暴脾气,要不然他今天怎么也得掉点啥。虽然学院内禁止私斗,但施一白收拾他一下还不是简简单单?他又不擅长正面战斗! 他很幽怨地看着陈半鲤。你怎么刚认识我就把我卖了呢?好不容易那冰块脸没记得自己,这一下他又得记住我了! 陈半鲤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此时广场上已经多了不少人。陈半鲤看了一眼香的长短,发现第二炷香烧到一半了,但还没有看见张小全的身影,他有些担心。 终于,两炷香燃尽了。但张小全还没出来。 陈半鲤叹了口气。 待到所有成功的人站好后,巨石阵外围“咕隆隆”地转动了起来。就像烟尘散去,那些没能出来的人的身形很奇妙的显现了出来,张小全的身影也在其中。 当他与陈半鲤对上眼后,看到陈半鲤的表情,一瞬间脸色煞白。 陈半鲤缓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啥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结果还没等他想出来,张小全就强笑着开口。 “没事的陈兄,在这里先提前恭喜陈兄了,终于实现了心愿。我还是第一次,之后还会有好几年机会的!” 陈半鲤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在这里等着你。” “好的陈兄。后会有期!” 有人成功,就会有人失败。京都学院考试表面上的简单让人下意识忽略了它人族第一学院的地位,每一关都有机锋,看似简单粗暴,内里却隐着某种极骄傲的意味。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看出什么,也懒得在试炼上玩什么机锋,实则却算到了所有细微处,这些少年的所思所想近乎透明! 陈半鲤默默想道,这就是第一学院吗? 陈半鲤看着失败者离开,又叹了口气后,转身向施一白走去。 待到他站在施一白身前,还不待他开口,施一白便说:“你朋友?” 陈半鲤愣了愣,点了点头。 “成功,从不是绝对的事。我在宗门年轻一辈里也并不是首名,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虽然施一白语气有些生硬,但经过初步的相处,陈半鲤已经摸到一些他的性格,猜到了这是在安慰他,笑了笑说:“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以他的心性,来年再来想必也是十拿九稳。” 施一白并不擅长这方面的聊天,点了点头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时,又是那厚重的钟声响起。 陈半鲤知道,考试结束了。 从现在起,他就是京都学院的一名新生了。 “蓬莱剑...我来了!” 先前那名负责计时的中年老师微笑着对众人说:“各位跟我来。” 众人跟着他离开了春泥园,向京都学院深处走去。行了大约十分钟后,眼前突然换了洞天。不再只是清幽的园子,而是兼具清美和大气,既有奇石流水、亭台楼榭,还有静谧小园,精致阁楼,也有高耸的楼群,古老典雅的建筑。如洗的碧空下飞过一群白色的鸟。 陈半鲤欣赏着这第一学院的美丽风光。同时,他看见远处树林里或是别的地方的道路上,一些穿着白色院服的年轻人对着这边窃窃私语,猜到是学院的前届学员。之前他还在奇怪,为什么一个人都没见到,刚才听了老师解释才知道,每年的考场都会在前一天进行清扫和整理,同时考试当天考试场地也是严禁靠近,以确保这些家里几乎都有极深背景的考生做什么手脚。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淡淡花香的清新空气,伸了个懒腰,在心里说道。 “师傅,您这次终于不坑我了。” 第10章 她在发光哎 那中年老师先前做了自我介绍,他叫夏启安。此时,他将众人领到一所清幽的园子门口,微笑道。 “这里便是男生的宿舍。这座园子名叫闻道园,也算是历史悠久,当年京都学院招收的第一批新生亲手建造了这座园子,在此生活。男生现在就可以去挑选房间了,女生们随我来。” 陈半鲤进入了小楼,这座楼确实历史悠久,内里装修是翻新过的,但尽量保留了原来的风貌。地板是上好的楠木,踩在上面声音很轻微。他转过头,对施一白笑道:“施兄住在哪?” 其实每次叫施一白的时候他都觉得有点怪,因为他只有一个师姐,没有师兄。接着又想起来那些小说里师兄妹的情节,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要不叫他小白? 施一白顿了一下,走上了三楼,指着三楼中间的一间房,平淡道:“就那里吧。” 陈半鲤看着他有些讶异,那里也是他先前观察的好地方,从那里应该能看到湖面,旁边还有棵苍翠的榕树,榕树的一根枝丫正好横亘在窗户底下,颇有意趣。施一白这人看着冷冰冰的,原来也是懂享受生活的啊。 “那我就选旁边那间吧。”他笑了笑,选择了另一间位置差不多的,先前他就看中了这两间,幸好没别人来抢。 陈半鲤并不知道的是,在他第二个走出幻境的时候,一些事情就已经悄然形成。施一白是公认的年轻一辈前五的天才,甚至有可能是第一,只有姜淮宁等极少人能媲美。而他和施一白极为亲近的表现也让大部分考生把他摆在一个类似的位置。来自清塘镇的少年还没经历过这些,没有意识到。而施一白比他要清楚的多,一开始就明确表现了意愿,自然不会有人来试图抢他们的位置。 如果陈半鲤知道了,大概会感慨一句,生活处处皆学问啊。 大部分人都已经将行李放在学院寄存处,此时学院已经把这些行李放在小楼一楼门厅,陈半鲤把那个简单的行囊领回来后,随手扔在了桌子上。 这房间当真不错,极宽敞,装修清新而不失典雅,屋里很干净,各类设施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楠木打造。床上的被褥已经铺好了,同样干净整洁。他打量着房间,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他摸了摸腰间的白色袋子。 一摞一摞的书,各式各样的衣服,还有些别的杂七杂八的,数量相当不少,就这般凭空出现在了房间里。 他花了一些时间,把所有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书摆放上书架,衣服挂在橱子里,还有白小洛送他的纪念品—一个手工制作的鲤鱼形状的荷包。他想了想,把这个挂在书桌前的架子上。 他带个行囊,无非是掩饰一下自己手里有这件法器的事实。突然,他皱了皱眉,想起先前的付玉,回想起对方似乎没有注意自己的腰间,才松了口气。毕竟同出枢天阁,他怕对方认识此物,然后想到一些什么。 枢天阁阁主亲自制作,全天下只此一个,他亲自命名百宝袋。空间和时间,永远是修真界最神秘,也是最不可捉摸的领域。至今与空间有关的法器都极稀少,也极珍贵。而这个百宝袋,内里空间极为宽广,至今陈半鲤都没摸到边界。他小心的原因主要是,师傅交给自己这东西的时候含糊其辞,只介绍了它的来历,他觉得按照白数的性子,此物有可能是通过非正常手段得来的。先前忘了可能会有枢天阁的人来考试,便忽略了这点,直接挂在腰间了。 等等... 他突然皱了皱眉。 为什么枢天阁和剑宗的年轻一代第一人都要来京都学院?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他决定一会要去问一下夏启安。 难道...都是为了蓬莱剑?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来京都的最主要目的,眯起了眼。 天下第一剑当然有足够的吸引力让这两个宗门派自己的天才弟子前来,只怕他们已经听到了某些风声。 如果是真的...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只是筑基中期,那几个人绝对已经是定魂境界了,而他们的天赋不比自己差。但是... 他走到窗边,静静看着窗外榕树上的叶子随风摆动。片刻后,他左边嘴角微微勾起,对着京都学院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没有什么情绪,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谁。 “谁也别想抢我的东西。” 天色渐晚,暮色缓缓笼罩了小楼。他没有点燃油灯,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京都学院。 十六岁的陈半鲤懂得很多东西,也能想明白很多东西。但他现在站在那里,却感觉一种比夜色还要深沉的东西蔓延了进来。 现在的他还不明白,这种东西不会伤人,却比伤人的利刃更锋利。 这种东西叫孤独。 他突然很想念清塘镇的小院子。 突然,门被敲响了。陈半鲤愣了一下,从窗边离开,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敲他的门的人是一个长相英俊的锦袍少年。他温和地对陈半鲤笑道:“陈兄,在下应堪。是这样的,我们准备去学院旁边的酒楼喝一杯,主要是觉得未来几年大家都会共同学习,现在混个脸熟也好。你要参加吗?” 陈半鲤点了点头,见他答应了下来,应堪明显松了口气。现在在他们眼里,陈半鲤就是一个神秘天才,能把自己身份隐藏的如此之好,来历必然不凡,这样的人物多结交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这时,旁边的房门打开了,施一白还穿着那身白衣走了出来,对着二人说道。 “走吧。” 陈半鲤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施家本身就是名门,青城剑宗同样是是庞然大物,施一白应该是很适应这种人多的场合的。 施一白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小镇少年能待得下去接下来的宴会吗? 然后,几人来到了学院外的酒楼。 “来,再干一杯!”陈半鲤搂着施一白的肩膀,大声笑道。 施一白面无表情的端着酒杯,心想自己真是多虑了,此人连面对自己都凑上来搭话,这种场合对他而言简直如鱼得水,只是自己少了一个盾牌,却是有些不美。他只觉得包间内如此吵闹,心想,自己果然还不是能习惯这种热闹场合啊。 宴会自然是酒楼最高规格,由应堪做东。他是京都本地人,对这一片的酒楼很是熟悉,给他们选择了一间风景最好的,名叫春风楼。此时窗外的渭河上三五绣船来往,为夜幕下漆黑的河水添了不少风景,夜风吹过,穿林打叶,沙沙声响,只是被喧哗的酒席盖住了。 陈半鲤见施一白不打算喝了,于是就跑去找应堪一帮子人拼酒去了。应堪等人见陈半鲤如此随和,自然也是大喜,一帮人放开了喝,众人都没选择用真气化解酒劲,于是一帮人便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包厢的地板上,甚至有人已然鼾声如雷。剩下少数几个没醉的如施一白,也懒得把这帮醉鬼整回去,就让他们在这睡了。包厢里地上的一群醉鬼,谁能想得到这是人族年轻一代的翘楚呢? 躺在一个醉鬼旁边的陈半鲤睁开了眼睛,看着绘有壁画的屋顶,眼里却没有画的内容。 这次考试从一开始他和所有人就都不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是已经被保送进来的学生,在看到第二关试卷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一点。进入京都学院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极高的成就,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目的。他最终的目的是找到蓬莱剑,然后治好自己的病。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场宴会的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同路人,他们注定会分开,甚至他有可能会和其中的某些人为敌。他肆意饮酒,哪怕意识已经模糊,喉咙如火烧灼,他的内心仍然平静甚至疏离地注视着自己。 他站起身来,步伐稍有踉跄地走出了包厢,留下一地醉鬼。 走出酒楼,略带凛冽的夜风吹拂过他的脸,让他的意识又清醒了一些。他想着这个时间学院门房应该已经睡了,就打算按照记忆,从院墙翻过去回小楼。 当他浑身酒气地叉着腰站在院墙根前时,打着嗝眯着眼,他还没想到马上会发生什么。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永远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姜淮宁本来打算去她常去的春风楼的那个包厢,看着夜景喝着小酒度过今晚。但听说京都学院今天入学的新生把那里包了下来。她也不打算去破坏这一年只有一次的时间,于是便准备在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从京都学院的侧门回去自己的小院。 就在她拨开覆在小门上的几根纤细藤蔓的时候,突然发现旁边的墙头上爬着一个人!今晚发生的某件事导致她现在又饿又烦,这就导致她会失去一些耐心,也就没耐心去探寻为何那个青衣人爬墙姿势如此丑陋,也没去思考这人到底什么身份。 她就那般一掌拍出,轻飘飘不带烟火气却荡起了晚风。那人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在京都学院的墙头上遭到偷袭,惨叫一声摔了下来。当他面朝天落在地面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名白衣少女双眼含嗔地看着自己,纤细的柳眉微微挑起,似乎是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了,小巧的琼鼻皱了一下。哪怕是在夜里,她那精致到极点的五官也分外清晰,大概是由于她的肤色胜雪吧,在夜色里泛着晶莹的光。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她在发光哎。” 甚至无暇去思考自己为何会在京都学院的注视下遭到偷袭了。 第11章 少年为何叹息 当陈半鲤摔在地上的时候,姜淮宁就已经看清了他的脸。一开始,她只觉得有点眼熟,但很快,她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那个神识奇异的少年吗? 她马上知道自己搞错了,此人一身酒气还欲爬墙进学院,显然是刚在外面喝完酒,不是什么贼人。她斟酌了片刻后开口道:“你没事吧?” 这声音...有点耳熟? 陈半鲤眨了眨眼。女孩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很清脆很好听。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混沌的思绪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回想起来,于是他怀抱着一种单纯的欣赏心态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他露出一个自以为优雅的微笑:“没事。” “这个...我是看见有人半夜爬墙,误以为是什么贼人,才...”她没说出口的是,或许是因为他姿势太过丑陋,趴在墙上实在碍眼,看着就不像什么正常人,倒是有几分西域极有名的蛤蟆功的风采。 不过自己的行为也确实有点过分,万一伤到他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可是自己真的很饿啊。 先前在宫里和父皇大吵一架,她怒而离席而去,待到走出宫门,冰凉的晚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吃什么东西。出于某种公主该有的矜持和骄傲,她认为刚吵完架就去吃东西会被身后的部下看到,实在有些丢脸,于是决定立刻回学院,按照她的要求,任何人都不准未经允许靠近她在学院里的居所。 而就在这时,姜淮宁的肚子很巧或者说很不巧的叫了一声,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平地里乍生春雷,陈半鲤顿生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于是他认为自己猜到了这女子如此凶悍的原因所在。 然后他想了想,说道:“要不要带你去吃点东西?”正好他也饿了,光喝酒,都没吃多少东西,都消化完了。 可能正是因为喝了酒,他才会发出这个邀请,毕竟平常的他,肯定会尽量离会发光的女人远一点。虽然她很漂亮,但师傅曾经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过。 外面的女人是老虎。 然后陈半鲤就不服了,辩解道白小洛也是老虎,但她没在外面,师傅这样对她不公平。然后就很不巧被白小洛听见了,然后他就挨了一顿打,身体力行地扞卫了自己的观点。 但事实上白数还说过:玄门没一个好东西。 而面前这人,便是玄门的天才少女。 都要感谢酒精,让白数的这两句话在今夜短暂随着陈半鲤饱含酒气的话语随风而去,便有了接下来的发展。 姜淮宁想了想,虽然觉得这人满嘴谎话,明明装作不认识京都学院还报考进来,但他喝完酒后格外明亮的双眼和看似羞涩温厚的笑容,又或许是对于把这人从墙上打下来的愧疚,又或许是真的太饿了,还有对这个少年一丝极细微的好奇,让春洵公主犯了一个错误,决定答应这个邀请。 公主自然有公主的气度,作出决定后便直接好奇问道:“我们吃什么呢?” “我们吃...烤鱼!” 片刻后,已经进入学院的姜淮宁便惊奇地看着陈半鲤变出了一堆瓶瓶罐罐,身为公主的她见多识广,大概猜到了这是空间法器,但也没在意。然后他就消失了片刻,回来时手里拎着两条鱼。 虽然他觉得京都学院湖里的鱼很肥美,但一是天黑不好抓,二是也不知道学院是否允许下湖抓鱼,三是既然厨房里有现成的,他何苦费那个功夫? 她忍不住问:“你会烤鱼吗?”刚问出去就觉得自己很愚蠢,随身带这么多瓶罐,怎么可能不会烤? 陈半鲤的回答也很妙:“不知道。”他想表达的其实是自己现在不是很清醒,可能烤出来会变味,不知道会烤成什么样子。 两个年轻一辈的天才人物就这样进行了两句很愚蠢的对话。 一顿忙碌后,烤鱼烤好了。陈半鲤从火堆上取下一条,在姜淮宁几乎要冒绿光的眼神下递给了她。姜淮宁接过来就咬了一口。然后。 “好...烫!”她哈呼哈呼的吹着气,嘟着舌头。 陈半鲤只是呆呆地看着少女。 所谓秀色可餐,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 虽然已经是春天,虽然有桃花,但正是深夜何来的桃花朵朵红? 倒是那红唇在陈半鲤眼中分外显眼,他此刻竟是有些羡慕那条焦黄的烤鱼,心想你能被这张嘴吃掉倒也算是功德圆满。 他拿着另一条,看姜淮宁第一条吃的差不多之后就递给了她。姜淮宁也不推辞,拿着这条温度已经差不多的鱼吃了起来。 她很快就吃完了。吃完后,她对自己如此饥饿的样子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就轻声说道。 “谢谢你的鱼。” “哦...不客气。” 少女眉目低垂,双颊微红,嘴角似乎还沾着油星,反射着晶莹的光泽。 陌上人如玉?可这里不是陌上,这里是京都学院厨房后墙。 北方有佳人?这里确实位于北方,倒也没错。 陈半鲤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千言万语最后汇聚成了一句话。 “唉。” 一声叹息道不尽少年幽幽情思,竟是凭空多了几分忧伤沧桑之感。 然后飘散在夜风里,消散无迹。 随后两人聊了几句,姜淮宁知道了他是今天刚考过来的清塘镇的学生,陈半鲤也知道了她在这里学习有一段时间了—确实,六岁就在这了—而且不知道她就是春洵公主。出于某些原因,姜淮宁隐瞒了这个事情。随即两人又聊了一些,气氛很和谐,宾主尽欢,期间姜淮宁一度犹豫要不要把自己试探过他的事情告诉他,但想了想还是算了。然后她知道了他还有个师傅,有个师姐,还有清塘镇的湖很清,天很蓝。陈半鲤也知道了她现在是定魂后期,发出了衷心的赞叹;还知道了她有个侍女,和她关系很近,等等等等。 两人一直聊到很晚才分开,主要是陈半鲤确实有些疲惫了,酒意上涌,很想睡觉。告别后,两人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陈半鲤躺在床上,虽然对于今晚上的经历,见到的美景很是兴奋,但实在扛不住睡意,很快就和衣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醒来,头疼欲裂。当他打开房门时,正巧看见施一白静静走过他的门前,当听到动静后,扭头看见是他,便停下来淡淡道:“吃不吃早饭?” “吃...” 两人在春天早晨的微风里走进了学院的一个食堂,陈半鲤要了一份豆浆,两根油条,施一白要了一份清粥,一个煮鸡蛋。 两人坐在座位上沉默地吃完,陈半鲤想再睡一觉,施一白想回房间看一会剑谱,两人便一同回去。 路上看见一处被翠绿掩盖的极幽美的小院,陈半鲤评价道:“此地真不错,要是我也能住进去就好了。” 施一白也是刚来,哪里知道这里住的是谁,便没说话。 小院唯一的古朴小楼的二楼房间里,唯一的居民正怔怔地看着窗外摇曳的枝叶,想着昨晚上自己的丢人表现,恨不能把现在正巧在外面点评这里的那个少年灭口。 却不知道屋外的少年此时正巧也在想自己。他背着手走过小院,走到闻道园门口的时候,叹了一口气,一声幽幽。 “唉。” 施一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上楼去了。 第12章 赶鸭子上架 “比武?啊?” 幽静的小楼里,陈半鲤站在桌边,瞪着应堪,仿佛他让自己现在跳进楼下的湖里。 “听说院长对这一届新生很感兴趣,这比武陈兄估计是跑不了了。到时候人族各方都会有大人物来观礼...加油吧。” “我才筑基啊!” “你有所不知,你的策论成绩是我们这一届第一,院长很是赞赏,特别点名要你参加。” “我能说我是作弊得来的成绩吗?” “别说笑了,京都学院的考试你怎么作弊。” 陈半鲤两条纤细的眉毛纠缠起来,在眉心扭出一个好看的形状。 名单很快就被夏启安送了过来,施一白和付玉也来到了陈半鲤的房间,几人凑在一块看着这张薄薄的纸,陈半鲤更是双目灼灼地盯着这张纸,恨不能把它烧出个洞来。 纸上内容倒也简单,字迹随意却隐隐透着一份风骨,施一白看着这字迹眉头微皱,心想怎么还是院长亲自书写的名单? 纸上内容如下。 “陈半鲤,施一白,付玉,杨心冉,十日后代表新生参加学院校庆比武环节。” 付玉看着这张纸,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 陈半鲤在最前面...哪怕他是策论第一但毕竟名声不显,是巧合吗? 大人物居于云端上,心念一动便有雷霆跟随,哪怕只是一份名单也自有心思。 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笑着说了几句后,悄悄离开了陈半鲤的房间。 此时,在京都学院深处,一座华美的建筑里,最深处也是最宽敞的房间。 京都学院院长,玄教副教主潘宫正看着一份试卷,脸上似笑非笑。 “还知道空几个,倒也没蠢到家...就是这厚脸皮的风范,难道也是你教的?”他扭头,看向一旁悠闲坐着,手里端着一杯茶的白衣人。 白数摆摆手道:“你是了解我的,我一向注重名声。估计是他嫌左余给他编的情节太恶俗,姓叶的说这叫什么...审美洁癖?毕竟年轻人吗,总归有点顾前不顾后。” “这次我可是听你的,第一关用幻境测试...没想到你早教过他这个了,想的挺远啊?想让这小子拿个第一,把施一白比下去?” 白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看他神识形态,你连那个东西都给他了?” “那东西本来就是他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实诚了?”潘宫冷笑地看着他,看着这张自己认识了几十年的脸上毫无表情。“还是个天生剑心通明...施一白能发现那个隐族的小崽子靠的是剑心通明,你也要给自己整一个剑心通明的徒弟?就这么想赢过你哥?” 白数仍然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茶,不回答。 “你到底想干什么?剑心通明加上那功法,现在又让他来找蓬莱剑...”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什么,瞳孔骤然收缩! 白数平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毫无波澜。 “你想...?”仅仅说出这两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潘宫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怪物一样看着白数,心头已经是狂澜大作! “不是。”白数就在这时轻轻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远处。“他有病。” “所以?” “有病,就得治。” 这其实是一个特别朴素的道理,饿了得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就要治。白数讲的理所当然,但这种理所当然却让潘宫感到匪夷所思,无论是这件事本身还是白数的态度! 被白数养大的陈半鲤在不知不觉间也继承了这种对待很多事情的理所当然。就像他站在房间窗户前想的一样,蓬莱剑是他活命的希望,那么他就必须拿到。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除了白数,没有人知道。 潘宫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白数,他到现在才发现,几十年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这位友人。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不会...真的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吧?” 白数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枝树枝上新生的粉红色小花在春风里飘摇。 那个方向,是闻道园。 闻道园的小楼三楼,陈半鲤并不知道分开了几个月的师傅现在离自己这么近。他现在坐在桌边,没有写字,看着面前桌子上摆放的一张纸。 既然确定了自己要参加比武,那么就必须多加一些把握。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总是想争一下的。但他并不想因此暴露自己手里的几样底牌,虽然他不经世事,但总归是知道留些底牌的。 据他猜测,剩下的三人应该都是定魂境界,而且都是各门派佼佼者,底牌绝对不少,想赢,他就要出其不意。 十天后。 当陈半鲤等人离开闻道园,来到中心广场的时候,陈半鲤着实被唬了一跳。彩旗招展,人声鼎沸,繁花锦簇,还有不知道什么物事在一直喷洒彩色碎屑,那些碎屑落到地上就消失不见,还挺环保。最夺目的是在各建筑高处悬挂的大红横幅,上书“喜迎京都学院二百二十年校庆,共建人族新未来!” 陈半鲤觉得确实挺二的。 人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平日里古朴的广场已经装扮的好似什么狂欢现场。一位师兄路过几人,微笑着递给几人一人一面小旗子,上面画着京都学院的校徽,陈半鲤环顾四周,发现什么颜色的旗子都有,广场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陈半鲤发出了和入学考试当天相同,意思却大相径庭的感叹。 “这就是京都学院吗?” 付玉“嘶”了一声,若有所思。应堪注意到他的表现,好奇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这次校庆...想必是我枢天阁负责布置的...这风格,师傅最喜欢搞了...”付玉表情复杂。 陈半鲤肃然起敬。 这位枢天阁阁主,不仅如传言的想法天马行空,审美也是如此奇特,果然伟人都不是凡人能理解的。 说起这位枢天阁阁主,当真是人族一大传奇。本来是某小城落魄少爷,却在某天奋起直追,修为一日千里,更是用了几十年成立了枢天阁,到现在已经隐隐有人族第三大势力的趋势! 这位阁主不只是修行,更是有各种奇思妙想,创造力异常丰富。他提出过各种新颖思想,不仅有那极为无耻的“信息差战略”,还有所谓“九九六”的门规,“三从一大”的年轻修真者的修炼准则。 他着有多本诗集,包罗万象,风格多变,随意拎出一首便是千古名句,大有天下才气一石我独占八斗之意;还有当今最流行的很多通俗小说都是出自枢天阁,其中陈半鲤知道的有《武当山伯爵》、《京都圣母院》还有《斗仙大陆》等,风靡大陆,听说魔族那边也有很多人喜欢看,这一点上当真是做到了人族历代统治者都想却从未做到的事情。 枢天阁也是如今人族最大的法器制作门派,各种奇特的法器令别的门派望尘莫及,隐隐竟是有独占当今炼器宗门鳌首之感。 白数提起此人时,曾感慨道自己年轻时也是风流人物,却在很多方面被此人压了一头,唏嘘不已。陈半鲤懒得管师傅年轻时候什么经历,却对这位传奇人物很是好奇。 莫非...今天他也来了? 陈半鲤看向广场高处,那里已经拉起了白幔,一些人影若隐若现。 最上面的是京都学院院长潘宫,旁边坐着四个人。 最左边是一个穿着白袍的清俊男子,鬓间隐见白发却没有损害他的风采,反而更显魅力。此时他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没有打开,晃来晃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右边。这便是枢天阁阁主,叶枫。他笑道:“怎么今天来的还有你这尊大神啊?” 第二个人也是白袍,容貌比起叶枫强上几分,此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广场,没去管旁边的目光,也没回话,正是陈半鲤的不靠谱师傅白数。叶枫也不生气,握着扇子也不打开,对着白数画了一个圈,然后隔空点了一下。 就在这时潘宫右边的一个人轻笑着开口了:“早知道白先生在,我就不用来了,路途遥远,甚是劳累啊。” 剑宗九峰第二峰峰主,周朴。 白数没去看他,冷漠开口:“你可以不来。” 另一个人是姜淮宁。作为俗世和修真共同的公主,她是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当代玄门门主没有弟子,她极有可能是继承未来大楚国教大统的人。此时她没去理会几人的交锋,当然她也没什么立场理会,只是和白数一样,专注地看着下面的广场。她倒不是在找陈半鲤,只是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校庆,对这场面也是有些好奇。 此时,已经换上白色院服的陈半鲤,正在看着天边的流云,想着接下来的比武。 第13章 比武开始 在层层白幔后面,坐在几位大人物下面的有不少人,坐在那里并不是他们身份不够,事实上他们已经是人族有名有脸的人物,只是比起上面几位还是不够。当然,整个人族能比得过他们身份的也没几个了。 其中,坐在靠中间位置的一位穿着玄黑衣衫的面目普通男子眼中隐含兴奋地看着手里的一块圆形物事。那物事外形光滑,表面有一长两短三根指针,最短的那根正在不停地转圈,运行一丝不苟。 但他这个人和一丝不苟沾不了边,他在枢天阁是出了名的跳脱,是师兄弟公认的最像他那个师傅的弟子。 枢天阁阁主三弟子,楼中新。他专注地看着手里被叶枫称之为“怀表”的法器,待到那根最长的指针指到一个位置后,他一把摁下另一个手里的按钮! 轰!砰!啪啪啪啪! 提前被放置在广场附近的礼炮烟花同时喷射而出,锣鼓声,彩屑等仿佛收到了什么指示,声势骤大,一瞬间京都学院成为了声与光的海洋! 广场上气氛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欢呼声连成了一片,让没见过这种声势的陈半鲤有点懵然。 坐在最上面的潘宫身形一动,一瞬间出现在了广场前的高台上。他暗运真气,开口道。 “欢迎各位的到来。” 广场上安静了一瞬间后,欢呼声更上了一个巅峰。 接下来说的话陈半鲤没去听,无非是一些漂亮的场面话。他经常在小说里看到这种大人物的演讲,每次光是在书本上看到都觉得无聊至极,这次亲自体验后...果然如此。 看来他这辈子是和这种场面无缘了。 现在他正在思索着一会的比武,本来不是很在意的他,来到现场感受到京都学院的热情后也是被调动起了情绪,开始期待在这么多人前来一场胜利,来一次他一直想体验的人前显圣。想到这,他的嘴角下意识咧了起来。 看台上,以白数的眼力自然是看清了陈半鲤脸上的表情,养了他十六年自然是猜到了这货现在在想什么,在心里冷笑一声,挑了挑眉毛。 暗地里一直关注着这对师徒的潘宫注意到了白数的表情,当了他几十年友人大概猜到了这货现在在想什么,想着他几十年前飞扬跋扈的样子,在心里冷笑一声,挑了挑眉毛。 但现在关注着陈半鲤的其实还有不少人。潘宫临时加进了这场比武,对于这场比武的名单这些人自然是要看的,其他的三人或多或少都和看台上的人有些交集,甚至还是其中几人的后辈。但只有陈半鲤,没人听说过他的名字,唯二知道他身份的沉默不语各怀鬼胎,于是这名来自清塘镇的十六岁少年便引起了不少人族大人物的注意。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到清塘镇这个地名,也暂时不会联想到十六年前几个大族里神秘失踪的重要人物。 白数静静看着那个正在和旁边的人聊天的少年。 那个小男孩好像在某一天就突然长大了,长成脸上天天挂着那个羞涩笑容,天天在自己面前晃悠的少年。 他看着陈半鲤长大,在清塘镇看了他十六年,看着他始终睁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上蹿下跳,被白小洛揍得哭爹喊娘,看着他认第一个字,读第一本书,看着他长成春风里一棵纤细柳树,不尖锐或沉默,只一味抽出嫩绿枝芽,看着心生欢喜。 然后就是书房里,他面对着那个低着头茫然无措的少年。 那一刻他心里一动,发现其实这个身影还很单薄,还很稚嫩。发现这个自己看了十六年的孩子,原来...还只是个小男孩啊。 于是那样名为怜悯的事物从他坚硬寒冷的内心最深处长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让陈半鲤心潮澎湃的比武环节。实际上其他三人也只是提起了注意力,比这大的场面三人不知道见过多少,都能保持平静。相比之下陈半鲤像个乡巴佬,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本来就是。 终于,到了比武环节。主持人的介绍引起了观众的嘈杂讨论,其他三人都是年轻一辈的有名人物,大部分人都听说过,没听说过的也通过旁边的人了解了。只有陈半鲤,鹤立鸡群...或者是鸡立鹤群,分外显眼。他那筑基的修为不少人都能看出来,让他更加显眼了。 陈半鲤大概猜到了一些观众的想法,在心里暗暗冷笑。须知十年磨一剑,虽然他只用了十天,但也足以让这些人开眼了。 “第一场,陈半鲤对阵杨心冉!” 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两人入场。 陈半鲤今天穿着京都学院的院服,白衣飘飘,配上那张秀气的脸庞还是有些卖点的,也引起了一些观众的讨论。 “这就是那新生?就是那个策论第一?” “是啊,听说他突破左余导师的幻境是第二快的,只比那施一白慢几分钟而已,表现相当不错。” “左余导师的幻境?此人不过筑基,还有这本事?” “看吧,马上就知道他到底什么水平了。” 杨心冉今天同样穿着院服,她作为玄教年轻一辈的第二天才—第一是姜淮宁—收获了不少喝彩。此时她和陈半鲤在赛台两端站定,两人目光同样平静,注视着对方。 咚!伴随着放置在赛台旁的一座小钟嗡鸣,比武正式开始! 但钟声落下后,两人仍然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率先出手。杨心冉微微皱眉,她的功法和招式早已现于人前,而陈半鲤的功法到现在还是个迷,谁都不知道他有什么招式,迟则生变,所以她不能等。 伴随一声清脆的剑鸣,玉露剑出鞘! 这是玄教名剑之一,剑身纤细,剑光温润,不见多少锐利之意,只是一味平静如水。 她修的是心意如水,静水流深,所以不见锋芒,只在无声处流淌。 她出剑,极平和的一剑笔直刺向陈半鲤。这一剑很普通,看台上一些人却看的眼里透出赞叹之意! 这一剑是玄教正统功法里第一剑,玄教所有人都要学这一剑。 这一剑,名立意。玄教自持正统,最是看重明正心意,故开篇言意。但杨心冉这一剑立意却很不普通,因为它很坚定,很直。 她坚定的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行的是大道,执的是正意,故能坚定不移。 面对如此笔直的一剑,陈半鲤该如何应对? 陈半鲤沉住身心,抽出腰畔的长剑。这把剑是他特意从京都铁匠铺买来的最好的青钢剑,但比起玉露剑还是黯淡无光,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他面色平静,同样一剑刺出。 看似毫无章法的一剑,白数眼底却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 周朴微微挑眉。 这一剑同样是开篇一剑。 青城剑宗剑法正篇第一剑,开山。 开门见山。 陈半鲤在清塘镇的家正对着后山,风景极好。所以每次他推开窗户,都能看见山峦起伏。清塘镇的后山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所以他这一剑极随意,就像推开房间的窗户。 “当”的一声,两剑相碰,陈半鲤毕竟真气底蕴不如对方,后退了一步。但以筑基中期对定魂初期的玄教天才人物,只后退一步已经让很多人感到意外了。因为这说明,至少在这一剑上,陈半鲤的剑意不比对方弱,甚至犹有胜之! 杨心冉在第一剑没有取得明显优势后,剑势突变,如雪山上奔流而下的溪水,快而不烈,如绵绵溪水向东,无可阻挡,剑剑纯正,步步紧逼! 但很多人脸色变化了起来。因为陈半鲤未露颓势,同样剑剑锐利,用的都是青城剑宗的剑法,都不怎么高深,虽然衣衫上被划出了几道极细小的口子,却未露明显的颓势,一时间竟是不落下风。 但他凭什么? 他们的心里浮现出这个疑问,甚至有人已经在怀疑这陈半鲤是不是青城剑宗的什么秘密子弟了。 但他毕竟真气不如杨心冉,渐渐还是开始后退。 姜淮宁此时已经认出了陈半鲤,专注地看着两人对决。杨心冉她当然熟悉,这却是第一次见陈半鲤出手。她早已是定魂后期,还是玄教第一年轻天才,眼光自有独到之处,此时对于陈半鲤应对自如也是暗感惊奇。 但她并不觉得杨心冉会输。 因为她了解杨心冉。 但她的判断还是出现了错误。 因为她不了解陈半鲤。 第14章 清塘一贱 什么是天才? 杨心冉毫无疑问能担得起这个称呼,她自小所修功法正统,所习招式无一不精妙,境界精进极快,同龄人中罕有敌手。 但是陈半鲤和她不一样,或者说,他几乎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从十六年前的那个竹筐里的婴儿被白数捡到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被绘上了浓厚的神秘色彩。他来历神秘,体质特异,天生早慧,师傅更是人间谪仙人,境界高绝。 但这都不能解释为什么他能在剑道上越境对敌。 千年以降,人类有过无数大修真者,无一不是惊才绝艳,这些人年轻时候自然都是万里挑一,越境胜必然有之,但那都是发生在修真后期的事情,能在筑基境界越境战的几乎从未有过先例。原因很好理解,两个成年人或许各有所长,胜负难定;但两个只穿着开裆裤的婴儿挥着小手战作一团,难道其中一个还能突然虎躯一震神功大成仰天大笑云云? 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而大自然也就是天地是一切真气的源头,换句话说这是违背修真规律的,是不现实的! 能违背自然的,只有与它同境界的存在,也就是另一如天地般恢弘的存在。 宗教上称这是造物主,普通人叫他老天爷,修真者们称其为天道。 是的,让陈半鲤能够实现筑基越境战的,便是那冥冥中天道的意念在他身上的体现,也是他在剑道上一日千里的根本原因。 千年前曾有一剑道奇才,一人可驭千剑,千剑千法,竟是千法如一,圆融无比。他创立了一个宗派,因为宗派山门设在山上,故以山名为名,名“青城”。 这就是青城剑宗的起源。而那位剑道奇才,也就是青城剑宗的祖师,一人千剑凌绝修真界百年,当真于世间无敌。在他死后修真界经过数十年研究,最终从他生前所留中窥见他如此强大的秘密。 青城祖师称其为剑心通明,称这是天道赐予人间的礼物,所得皆为天意。往后千年,修真界唯有楚昆仑疑似有此境界,直到这一代,修真界出现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在青城做了最年轻的青城七子,一个在清塘天天被师姐暴揍。 这是天意吗? 整个世界,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唯有白数一人,而他以剑上算天心,终不得解。 姜淮宁注视着场间的眉头一皱,紧接着舒展开。 观战的群众已经隐隐有惊呼声响起! 要结束了。 她看着交错的两把长剑,在心里下了结论。 杨心冉对面的陈半鲤,突然感觉对面的剑势变了。如果之前是绵绵流水,肆意流淌,突然间春去冬来,流水成冰,剑意陡然凛冽刺骨。杨心冉收剑,轻退三步,横剑于身前。紧接着真气骤然爆发,无形的湍流以玉露剑为中心悄然流淌凝结,原本温润的剑光一霎无比森寒! 这便是杨心冉现在所能施展的最强一剑,流水剑诀第五式,冬至! 流水剑诀是玄教正统的强大剑诀之一,杨心冉十六年岁便修至第五式堪称天赋异禀。她选择直接出杀招,是因为对面陈半鲤的应对太圆融了,天生剑心通明只是初露一角便绘出了剑道上一幅玄奇风景,让她感到了紧张,还有一丝丝的...恐惧。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陈半鲤还有何手段,心思转动间选择了速战速决! 一剑笔直横劈而去! 这一剑的凛冽与她先前的温润截然不同,剑意在剑上肆意缭绕,剑未临身,陈半鲤便已觉寒意入体! 陈半鲤知道,这一剑便是决胜负了。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缓缓收剑于腰间空想的剑鞘,微微闭目。 旁观的施一白和看台上的周朴,却同时眉头皱起。 先前施一白把青城剑宗的正篇剑法用的如此如臂使指,早已让他们颇感诧异。但毕竟是剑宗中人,对这方面的接受度比一般人要高,只是觉得他能有人教过他这套剑法,毕竟青城剑诀很多都不是绝密。 但是... 施一白看着陈半鲤,从未像现在一样对这个少年感到如此惊讶! 难道是...那一剑? 剑意陡升! 陈半鲤未动,燥动的剑意却迎风而起,他仿佛看不见即将临身的冬至一剑,动作仍然舒缓,这种舒缓却不是杨心冉一样的温润,而是火山爆发前的平静。随着他的动作,隐隐有灰红色的气流于剑身周环绕,无声却透着极度躁动的意味,就像火山爆发前,岩浆翻涌,大地战栗;直至爆发一刻,炽火盈天,生机断绝。 离火三剑第一剑,山火烧! 这三剑,是剑宗上一代宗主于沙漠中见残阳如火有感,沉积半年所创,威力巨大,也正是这三剑过于酷烈暴戾,青城剑宗对这套剑法控制极其严格,在两人眼里,陈半鲤是绝无机会学到这三剑的! 为什么他会这剑? 唯一能解答他们疑问的人此时正坐在周朴旁边,面色平静。他当然不奇怪陈半鲤能用这一剑,只有他清楚结合自己的教导和剑心通明的陈半鲤能在剑道上有何等的天分,而这仅是冰山一角,何足惊之? 当极寒遇上极热,便是极致的冲突。两剑在空中相遇,剑意相触一瞬,紧接着轰然爆发! 寒冬固然酷烈,可当火山爆发熔岩如海,再坚固的冰层也难自守。暴烈的剑意肆虐,仅在呼吸间便突破了杨心冉的剑势,风雪皆碎,场间温度暴升! 胜负昭然若揭。 剑尖在即将触及杨心冉的时候停下,然后剑意散去。杨心冉面色复杂,而强行收回的陈半鲤面色一白,把咳嗽收在了嗓子里。 好不容易人前显圣一次,不能在最后露破绽。 “陈半鲤,胜!” 人群安静一霎,然后惊呼声此起彼伏! 最高处,白数看着场间持剑左手微微颤抖的白衣少年,眼神里多了一丝满意。虽然他从一开始就对徒弟的胜利很有信心,但亲眼看到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更看重的,是接下来这场。 陈半鲤对战施一白。 很显然,他判断施一白会胜利,而这也是他想看到的发展。 姜淮宁看着陈半鲤,第一次看清了一些这个神识奇异,会烤鱼的夜半爬墙少年的实力,眼神里多了一丝欣赏。 “下一场,施一白对战付玉。” 陈半鲤想着能多休息一会了,结果他刚坐下没多久,惊呼声再次响起! “施一白,胜!” 陈半鲤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走下赛台,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师傅对他如此看重。 付玉开局就祭出了三样法器,而施一白也出了三剑。 然后法器破裂,付玉苦笑认输。 他所擅长的本就不是正面对抗,更何况遇上施一白这把同样剑心通明的人型名剑,自然是胜算很小。 此时他的师傅,枢天阁阁主叶枫看见徒儿输了也不生气,轻笑着说:“施一白成长很快啊,贵宗真是捡了个好苗子啊。” 贵宗,自然是青城剑宗。 只是这话,是对谁说的? 白数没去理会他,只是专注看着场间。 “最后一场,陈半鲤对战施一白!” 此时场下,应堪凑到刚下场的付玉旁边,低声说。 “赌不赌,那两人谁能赢?” 付玉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挑。 “什么赔率?” “施一白赢赔率一比二,陈半鲤赢...一比二十。” 绝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施一白能赢的。但付玉是枢天阁的年轻天才,他眼光自有独到之处,又或许只是想让陈半鲤代替自己击败施一白,又或者说他只是单纯想赌一把,于是他沉声说。 “我押陈半鲤赢,三千两!” 应堪挑了挑眉,心想不愧是枢天阁的人,三千两说扔就扔。他们这些子弟进入学院后,若非什么事情比如第一天的接风酒,家里为了让他们在这好好学习,现在大都是给他们的生活费大幅缩水,三千两在现在的他们眼里已经不少了。 “对了,你押谁?” “我压了陈半鲤五百两。”不待付玉说话,应堪耸耸肩,说:“压了施一白一千五百两。” 付玉看了他一眼,应堪脸色如常。 付玉看向台上,看着那个休息好的白衣少年,为了自己的三千两,为他默默加油。 陈半鲤就这样寄托着各人的各样赌约站在了赛台上,其中一些可能会让他愤怒,但幸好他现在还不知道。 春风吹,战鼓擂。 花团锦簇,彩旗招展。春风送暖,风和日熏。 陈半鲤却觉得身上有点冷。 寒意来自对面那个面色平静的白衣人身上。但善于观察的陈半鲤,从他脸上的平静里发现了认真和凝重。 嘶... 陈半鲤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他大概猜得到自己先前那一剑恨不寻常,从自己以筑基修为斩出却能压倒定魂全力一剑便能窥见一些。先前在台下也担忧过会不会被施一白发现不对劲。但...至于让这个三剑击败付玉的变态这么认真吗? 他吐出一口气,身形缓缓站定,左手已经扶住了剑柄。 嘴上抱怨着,但他又何尝不想在万众瞩目下和这个年轻一代第一人来一场比试呢?目睹了施一白那三剑的风采,现在施一白已经是他心中年轻一辈是第一人,那姜淮宁不过一弱女子,何足惧哉? 他旋即展颜一笑道:“手下留情哦。” 施一白没理他,同样握住了剑柄。只这一个动作,陈半鲤感受到的冷意便增强了数倍! 一片新生的柔软柳叶被风吹拂着,摇摇晃晃地飞向了赛台,但刚靠近,一瞬间就化为了齑粉。 剑刃缓缓出鞘。 明净如雨后晴空的剑身倒映着春风里的京都学院,仿佛被秋水洗过般明亮的剑身上流淌着极致纯粹强大的剑意湍流,只是出鞘这一个动作,剑身四周空气已经开始波动,台上春风已然碎裂流散,可以说,仅仅拔剑一个动作,施一白已经出剑了。 “那就是百兵榜第十三,知秋剑吗?”台下观众有认出那把剑的,发出惊叹。 仅是拔剑,声势已不比先前冬至一剑弱上多少,这一刻观战的杨心冉才明白自己和施一白的差距有多大,心头多了一丝挫败感。 去年冬天,青城剑宗下了一场雪。一个早上施一白推开窗户,看见千树万树梨花开,仿佛一夜春风来。于是便有了这一招。 这一剑,春风来。 剑式的威力往往源自于剑者对此招的理解,配合真气运行,由此可见,施一白自创的剑法自然是可以归于威力极大的范畴。而此刻施一白出手便是这自创剑式,可见他对陈半鲤的重视。这一剑莫说陈半鲤,在场的年轻一辈能接下来的也不多,那么陈半鲤该如何应对呢? 潘宫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致。 周朴静静看着白衣少年,看着这名不知何故习得自己青城剑法的神秘少年会如何应对。 名为春风实则东风,陈半鲤感觉握剑的手已经开始僵硬了。他缓缓呼吸,真气开始流动。下一刻,他也出手。 他抽剑便刺,轻柔仿佛无力,动作之随意仿佛第一次拿笔的稚童在纸上随手一划。前刺的剑却在空中很奇妙地以最快的速度直接与知秋剑剑尖相碰! 周朴眉头一挑。 时雨剑? 从天空下落的雨点,往往在滴到身上的时候才能感知到它。这一剑亦如此,就如同雨水落下,悄无声息只在刹那,就是一个“快”字! 他吃惊的不是陈半鲤会这青城剑宗极偏门的一招,而是他选择这一招来应对施一白。这一选择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周朴发现如果自己哪怕是定魂,在那一刻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而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够让他吃惊的了。 “你究竟是谁呢...” 周朴身旁,白数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两剑相碰,雨滴却悄然融化了冰雪,在积雪上融化了一个小洞,那剑势便出现了漏洞,陈半鲤被震得抬起几分的剑锋瞬间下劈,没有一丝犹豫! “分光剑!”有观众惊呼。 施一白与轻松击败杨心冉的不知名学生的这场对决已经吸引了太多观众,其中精修剑法的不在少数,认出这一剑的也很多。这一剑是玄教正统剑诀,也在一个“快”字。 施一白剑锋上撩,两剑再次相撞! 陈半鲤长剑再次被震退!瞬间再进!长剑落下的过程仿佛走过了四季,剑意须臾之间由平缓转肃杀! “悲秋万里!”围观者再次惊呼! 施一白眉峰一挑,陈半鲤这一剑有点出乎他意料,因为这一剑是枢天阁的剑法,为枢天阁阁主所创,取其所创“万里悲秋常作客”之意,剑意如无尽落叶萧萧而下,剑意不尽苍茫萧瑟。 陈半鲤怎么连这一剑都会? 但他并未停滞哪怕一瞬,长剑暴起,剑意一瞬暴裂,“咔”的一声,他脚下的青石砖碎裂,他横剑于身前,下一刻呼啸斩出,剑上炽热剑意缭绕,灰红气流跳跃在剑身周身,躁动如火山即将爆发。 离火三剑,山火烧! 这一招他同样会,而且用的比陈半鲤还要顺畅! 但事实上,当把他的剑道修炼和陈半鲤相比的时候,陈半鲤就已经在无形中赢了一次,围观的人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神色变幻。 狂暴的剑势一瞬间吞噬了飘落的枯叶,陈半鲤不得已后退,脚下青砖伴随着他的步伐不断破碎。 施一白并未停止,长剑在身侧画了一道完美的圆弧,带起一片凄清的月光,以剑带动身体向前,剑意直指陈半鲤。 青城剑法,花间月。 他的身形骤然模糊,呼吸间已经临身! 陈半鲤皮肤表面汗毛刺起,身体表面的刺痛感提醒着他这一剑的危险,但他在倒退中,新力未生,只能勉强横剑于身前,任由知秋剑裹挟着皎洁的剑光落在手中的长剑上。 锵然一声,本就不稳的身形再次摇晃,筑基中期和定魂中期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仅在真气对抗上陈半鲤便是落尽下风,脸色发白,胸口堵塞,踉跄后退! 锵锵锵锵! 陈半鲤一退再退,一直被那剑意逼到赛台边缘才勉强停下脚步,他只感觉持剑的手臂和肋骨都被震出了数道细微裂痕,剧痛袭来,手中长剑颤抖不止,剑上裂痕纵横,这把凡兵已是随时可能破碎。 一般观众只看到陈半鲤节节败退,都觉得施一白很快就能胜出,看台上几个人,却不同程度的变了脸色。 周朴眉头微皱,不明白为什么施一白攻势如此激烈,以他剑心通明兼之极高天分的剑道修炼,他往往只需要如大海般沉默平静的出剑,便能以远超对手的剑道修为轻易取得胜利,如此锐利暴烈的主动进攻极其罕见,更让他疑惑的是为什么那个陈半鲤到现在还能坚持? 他不过筑基境界,他凭什么? 三十七剑。 他在心里默念,眯起眼睛看向场间。 当初施一白击败青城七子最后一位时,他只用了十五剑。 天生剑心通明者的剑道修炼越往后越见大观,气象越是广阔,施一白比起四年前已是不知长进多少,即使这样,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普通学生的陈半鲤到现在还没有落败迹象! 除了白数,其他几位剑道不如周朴,但也能看的出来那个少年以筑基招架施一白已经够久了,这一表面上的事实已经足够让他们惊讶了。 施一白等年轻天才可以说都是这些人看着长大的,对施一白的实力自然是有所计量的,眼下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能和他战成这样? 叶枫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扇子,轻轻扇着,扇子挡住了他的一部分表情。付玉先前的发现已经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给了他,他之前还没在意,觉得是潘宫的无聊作祟。现在看来,恐怕这少年另有蹊跷了。 白数... 他深深看了白数一眼,开始思考此人意料之外的到来的背后的东西。 你的到来,难道是因为这个少年吗? 白数仍然是一直以来的面无表情,眼底最深处波动着,没有让任何人看见。 看着陈半鲤的表现,他同样是有些意外。一方面是自己给他的剑法他似乎学了不少,他哪来的时间?剑心通明也不是什么剑法都能看一遍就会的;另一方面就是陈半鲤的真气,看似寻常,但跨一个大境界尚能坚持已经是极为不可思议了。 那门功法...似乎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姜淮宁很是惊讶,这个人剑道竟已如此修为? 再联想到那晚少年脸上偶尔显露的寂寞茫然,她越发觉得这少年身上布满了秘密。 她很少在同龄人脸上见到那种神色。 自家事自家知道,陈半鲤急促呼吸着,感觉着体内真气在那功法的霸道输出下已快要干涸。手中长剑也是濒临破碎,锋锐剑意环身,使他的招架越发艰难。再次勉力格挡下施一白的一剑,他发现自己已经快退到赛台边缘了。 退出去,自然便是输了。 他横剑身前,气息一沉,那剑便突然化作了铁索横江,遏制着剑气大江的冲击,任由激流喧豗,我自巍然不动! 此时台下早已对这两人施展的繁多精妙剑招感到疲劳了,但对于陈半鲤这一横仍是有惊叹声。这是青城剑宗最精妙的守式之一,截江! 这已经是他能坚持的最后手段了,用出这一招后体内真气见底, 头脑传来阵阵眩晕感,神识也濒临枯竭了,现在的他堪称强弩之末。他在心里苦笑着想着,果然自己和施一白的差距还是太大了,只看对面白衣少年剑意仍然圆润自如,两人之间的差距已是昭然若揭。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他感受着手里的长剑在悲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准备开口认输。 就在这时。 他体内近空的真气突然自主波动了一下,紧接着,波动急剧扩散,便如同水面涟漪,层层叠叠,在远方的水上掀起了波浪,声势渐起! 白数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陈半鲤体内的异况,他自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自己徒弟身体内部经脉状况的,很快就明白在陈半鲤身上发生了什么。此时他神色不变,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笑意。 陈半鲤只觉得浑身细胞都在雀跃,那在他意识里已经枯竭的力量突然从不知何处涌入身体,真气沸腾,然后在身体里骤然扩散! 长剑再次发出了哀鸣。 他缓缓抬头,对着对面的施一白微微一笑。 施一白离他最近,在白数后片刻就明白了过来,剑势渐息,缓缓后退。他静静地看着陈半鲤,开口道。 “佩服。” 自然是值得佩服的,战时突破...还是在他的剑意临身的情况下。 陈半鲤获得了喘息的机会,站定身形,心神微定,感受着突破后体内沸盈的真气,缓缓吐气,紧接着他对施一白说。 “这是我最后一剑,你接的下,我就认输。” 开局到现在,除了最先前那两剑他一直是被压着暴打,哪怕他现在是筑基后期,仍然和定魂有着巨大差距,他凭什么敢对着施一白说出这种话? 观众一片哗然。 施一白点头道:“好。” 陈半鲤很清楚,这算是他作出的退步,就算自己突破了,如果按照先前的对战,落败是迟早的下场。乘着刚突破昂扬的精气神毕其功于一役,是自己目前取胜最好的选择,对施一白却是没有半分好处。 陈半鲤不再多言,缓缓闭眼,举剑于身前,濒临破碎的长剑剑锋朝天。 从第一次翻开青城剑诀开始,看到的其中那些或有名或无名的剑法开始在那片昏暗的大海上呼啸,带动着底下的海面不复平静。 有剑开门见山。 有剑如流光般缥缈。 有剑若铁索横江。 有剑似火山般暴烈。 天生剑心通明的玄妙促使着这些剑招衍生磨灭,掀动着海面澎湃。 众多气息落下,最后虚空中空无一物。 他缓缓睁眼。 刚刚充盈的真气狂泻而出,涌入手中长剑,它发出不堪重担的咯吱声,似乎下一刻就要碎裂。 施一白脸色凝重起来。 剑宗上一代宗主名为白月衡,一个很秀气的名字,却是近百年里魔族最深的噩梦。他那把名为七月的剑在人族南方一线筑起了魔族不可逾越的天堑,这一代宗主便是他的亲生儿子。陈半鲤先前施展的截江和山火烧,都是此人所创。 青城剑宗后山流淌着一条名为苑水的清澈河流,白月衡生前居住在河流边上,日日看溪水见底,落花在水面漂浮着流向南方的海,某一天心有所感,自创三式剑法,那一日青城最高的孤峰低了数百米。 苑水三剑第一剑,春去也。 伴随着真气倾泻而出,陈半鲤刚恢复一些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手中长剑诡异的恢复了安静,这种安静却比先前的声势更加莫测。施一白脸色开局以来从未如此认真,知秋于身前微斜,剑意于剑身盘旋,生生不息,呼啸不止! 流水东去,春花坠落,皆是自然之理,纵使仙人也不能违,这一剑同样如此。 陈半鲤睁眼,眼神开战来从未有的平静。 然后他前刺。 剑意平静至极,哪怕一丝气流都没有撩动,如春天的苑水流淌。长剑就这样前刺,不带一丝烟火气。 那是因为剑意早已满盈汹涌,切碎了所有的春风。一剑下生机尽失,人间再无烟火,何来烟火气!那是极致的肃杀寒冷,便如时光,一去不回! 施一白同样出剑。 两剑在空中相遇,两股磅礴的剑意相遇,然后须臾间炸开! 从两剑接触之地,青砖悄然成粉,然后呼啸扩散。四溢的剑气切碎了陈半鲤的眉梢,循着他的脸庞肆虐而过,切碎了鬓角处的黑发,无数细微的伤口悄然出现,溢出的鲜血却在一瞬间也被切碎! 他的白衣也在瞬间千疮百孔! 烟尘四起。 “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根本看不见。” 观众七嘴八舌地讨论。 看台上的大人物,有修为在身的已经先一步看清了场间的情况,神色不约而同地变了。 周朴身体微微前倾,却不是想看清场内情况,只是单纯的震惊! 以他的修为地位,人世间能让他震惊的事已经很少了,眼下这幕却让他一贯风轻云淡的表情险些失控。 白数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 叶枫微微眯眼。 烟尘散去。 陈半鲤低着头。 施一白站着,外表情况比起陈半鲤要好得多,知秋剑斜斜提着。此时的情况却不似他们的外表一样,甚至大相径庭! 一根纤细的木棍抵着施一白的喉咙,陈半鲤握着木棍的手仍然稳定,虽然整条手臂都是伤痕累累。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力气。抬头对着施一白微微一笑。 “我赢了。” 观众的议论声几乎要掀翻赛台,大部分人没看清最后发生了什么,少数看清的皆是面色郑重;看台上潘宫脸上淡淡的笑容早已褪去,他双眼微眯,看着那个呲着白牙的少年。 “真有意思。” 片刻后,他看了白数一眼,轻笑一声后朗声宣布。 “比武结束,陈半鲤获胜!” 广场上安静了片刻,然后声音更大了。 施一白没去理会周围的环境,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陈半鲤,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佩服。” 这两个字,在陈半鲤突破的时候他已经说过一次了。连续两次的佩服,无疑从侧面体现了陈半鲤今天做到的事是如何不可思议。 陈半鲤强笑一声,扔掉另一只手的剑柄。那把长剑在两剑碰撞后就碎掉了,它短暂的一生无疑是相当丰富的,能有幸见识两位剑心通明的对决,倒也不虚此生。 上场前,他就已经把先前收到的小彩旗旗面取了下来,只在袖子里留了旗杆,便是留了最后一手。 先前碰撞的最后一刻,他借春去也的无情剑势强行突破施一白的剑气,在气力散尽的最后一刻,他假装向前倒下,那般无力的姿态让施一白第一时间认为他剑气入体,昏了过去;实则右手悄悄抬起,就那般顺理成章的抵住了施一白的咽喉。 这一系列行为看似寻常,但能在那样的一剑后还能这样隐蔽的递出一剑,定魂又有几人能做到? 施一白的佩服,有一部分是对于陈半鲤留的这一手,但更多的,是另一点。 “这是什么剑?” 他看着陈半鲤,沉声说。 陈半鲤勉力想了想,勉强笑道。 “清塘小剑。” 施一白点了点头。 陈半鲤最后看了一眼看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高台上感受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他笑了一下,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房间,窗帘微微飘动。他已经躺在了闻道园小楼自己的房间里。此时校园里不少人仍然沉浸在白天那场比武的惊讶里,却没有人管这个主角。 他对着天花板笑了一下,闭着眼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幕。 “我赢了。”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陈半鲤现在就是遗憾自己没有坚持到下台,导致人前显圣没有贯彻到底,其他的,包括对于自己竟真的用出了春去也,以及自己为那隐蔽一剑所取的雅训名称,他回想了一番,很是满意。 最后那一剑,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剑招,而是少年陈半鲤的血泪往事。以前,他经常被白小洛拎着锻炼,美其名曰打熬体魄,但他知道白小洛就是想找个理由揍他,谁叫他天天惹她生气呢? 白小洛宣称只要陈半鲤碰得到她就算他胜利,于是在又一次单方面碾压后,陈半鲤痛定思痛,最后研究出这一招,在一次白小洛拎着他耳朵的时候,悄悄用一根小木棍戳了出去。 虽然事后他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故意的,都要怪自己青春期长得太快了,戳到那个位置实在没办法,但他还是被脸上带着红晕的白小洛揍了一顿。 这一招不在杀伤,就只图一个不露痕迹,自然而然,不为取胜,只为碰上那么一下,就像一只在你身边嗡嗡飞的虫子,趁你不备在你身上落一下,然后立马飞走。你能拿它有什么办法? 当时白数看见他这一招后,评价道:“好贱的招数。” 他清楚当时施一白其实是有办法反击的,但当时两人距离太近,反击势必会造成谁都想不到的后果。一场比试而已,何至于如见生死一般酷烈?于是施一白收手,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放水了。 突然想到师姐,他看向书桌架子上的那个小小的荷包。 小楼内一片安静。他知道今晚学院是校庆晚宴,几乎所有人都要去,现在闻道园夜色下一片寂寥,算得上毫无人烟。 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换下身上的破烂院服,随便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青色衣衫换上,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榕树,然后关上了窗户。随后他回到床上,盘膝坐好,闭上眼,心神内沉,进入了修炼状态。 体内那片世界的昏暗大海仍然平静,突破了筑基后期并没有让这片世界有什么大改变。但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修炼,陈半鲤已经发现了这门功法的一些神异之处。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在这片大海上空开始模拟春去也。 如时光般无情的剑意只出现了一瞬便消散了。但他也明白自己上午能用出这一剑是凭借突破的那股意气,反正他还有很多时间来打磨这一剑,倒也不急。 是的。 他完全没必要急。 心神沉入大海,这里的海水拥有着不知比现实世界强大多少倍的压力,他只是下潜了百来米,巨大的压迫感便止住了他的步伐。 这里的海水完全不同于上面的风平浪静,波涛汹涌,呼啸不停。有的水流很奇怪,仿佛火山爆发般燥烈;还有的倏忽徘徊,有的寒冷如冰。 都不像海水。 反而像是剑。 这便是他能在一个多月里掌握这么多剑法的原因。 这片大海,能够蕴养锤炼剑意。但凡他看过并理解的剑法,都会在这里凝练出一丝剑意,然后就是不休的锤炼和压迫,就像一块剑胚被名匠日夜捶打,名匠会感到疲惫,但这片海水就是无数位不知疲惫的铸剑师! 而他天生剑心通明,对世上剑法皆是心念通达,两相结合,如今世上还有何人能比他剑道长进速度更快? 没有人了。 用“天才”形容这种剑道天赋已是不足,这甚至可以称得上神迹。 如今的陈半鲤尚不能得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天对战中的表现,让他脸上挂着微羞笑容的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情。 自己,现在也许大概...是个修炼天才了吧? 第15章 一个悲伤的故事 “咚咚。”房门被敲响了。陈半鲤从修炼状态退出,站起身去打开了房门。门外是一位来自于钱塘府的学子,名叫窦其行。他与应堪走的比较近,所以陈半鲤也认识他。此时他看着陈半鲤的眼光很是复杂,有钦佩,也有疑惑,还有一些道不明的东西。 不仅是他,这届京都学院的新生里现在很多人都与他一般心情。入学考试当天陈半鲤展示出了仅次于施一白的成绩,策论更是第一,但他毕竟是筑基中期,这种修为在新生里仅仅是中等水平,没有什么说服力。直到今上午的比武,陈半鲤先是一剑击败杨心冉,又与施一白鏖战许久,最后惊险取得胜利。如此战果年轻一辈又有几人能做到?更何况他现在只是筑基啊,如果等他突破定魂,定魂里还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窦其行对着他笑了笑,说道:“潘院长要见你。” 京都学院深处,清心楼。 清心楼就是潘宫所在的华美建筑。陈半鲤刚一进门,就感觉围绕在身边的微醺的春风荡然无存,楼内幽静清凉,无数明亮的晶石镶嵌在墙壁上,室内光明如昼。陈半鲤打量着楼内华美的布置,如此精致的装修是他在清塘镇从未见过的。跟着窦其行,他来到了清心楼二楼尽头的房间处。 窦其行抬手,在古意的房门上轻敲。 门内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进来。” 窦其行抬手轻推,房门无声开启。陈半鲤在他身后走进了这个房间。 房间比起外面显得有些幽暗,但这房间里一颗晶石都没有,全凭桌上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亮,仅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颗夜明珠的珍贵。 京都学院院长,潘宫就在桌子后面坐着。柔光照亮了那张年轻时候极为俊美的脸,哪怕如今他是中年形象,脸上线条仍然优美。他双鬓微白,黑发紧紧地束着,一身华贵的黑色锦袍,白皙的双手搁置在扶手上,手指极为修长,不符合他中年人的外貌。对于陈半鲤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院长;但对于潘宫来说,他已经观察这少年一个多月了。此时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陈半鲤,眼底最深处带着一丝隐蔽的笑意。 “回去吧。”窦其行听后,恭敬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随后,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微笑说道:“坐。” 陈半鲤从善如流,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后,潘宫打量着他,也不说话。陈半鲤被他看的很是不自在,就四处打量着这间应该是全学院最豪华的办公室。 哪怕陈半鲤是个土包子,也能感受到办公室的陈设透着的清贵。桌子正对着宽阔的窗户,背后是学院灯光如星,夜色下的学院如同一片星海,只是星海被一根苍劲的树枝分割成了两半。 窗户旁摆放着一株植物,似乎是一棵小树苗。小树孤傲的生长,枝叶倔强地刺出,和这间房间的贵气格格不入,却又看着很是和谐。枝干上零星吊着几颗小果子,红彤彤的圆圆的,看着很讨喜。 这间房间里大多数极尽心思的巧妙设计陈半鲤都看不懂,却只是觉得那棵小树看着很喜庆,于是就盯着那上面的小果子看,越看越觉得像春风楼前悬挂的灯笼。 “喜欢,一会就摘一颗走。” 就在这时,潘宫突兀的开口。陈半鲤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只是点了点头。潘宫看着他,笑了笑。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放到比武名单里吗?” “请院长明示。” “有一部分是因为你策论第一,”说到这句的时候,陈半鲤觉得他眼神有点奇怪。“还有一部分就是一个人向我推荐了你。” “谁?” “昆仑院院长,吴谌。” 这是谁?我认识吗?他为什么推荐我?诸多疑问出现在他心头,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潘宫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一点上这孩子确实和白数一个脾气,平日里废话连篇,真有事一个字也不往外冒。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昆仑院,是当年楚昆仑留下的武力机构,负责监察大楚官场。他留下的组织你应该能猜到其实力,其中高手如云,中高端修真者在各大势力里都是翘楚。只是这组织平日比较低调,天天躲阴影里,也不露面。而那吴谌,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带着一帮人在背地里玩阴的,简直是我辈修真者之耻。” 前面还好,后面越说越激动。陈半鲤面不改色,心里却想着估计院长被吴谌阴过,不然何来这么大怨气。只是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么一个组织扯上关系了?他在心头想了半天,只能想到这人和师傅有旧一种可能。 潘宫自觉失态,轻咳一声后,面色复归平静。他看向陈半鲤,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有老师吗?” “...有。” “连苑水三剑这样的不传之秘都能教授给你,如此人物想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陈半鲤在用出春去也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了,只是他没想到问他的不是不知道跑哪去的施一白,而是这位京都学院院长。出于某些隐秘地担忧或者说直觉,他希望尽可能隐瞒自己的来历,先前就已经打好了一套腹稿,只是那套说辞是应对施一白的,此时他的大脑急速转动,只在瞬息间就已经有了想法。他停顿了片刻,眼帘微垂,头缓缓低下,看上去心情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哀伤。 “我的师傅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追杀。他带我流亡到清塘镇十六年,本以为我们师徒可以就此安顿,谁知道...”说到这里,他哽咽住了。 潘宫默默地看着他。 “对不起院长...”陈半鲤艰难收拾好情绪,继续开口。“谁知道那仇人发现了我师傅,他把这门剑法交给了我,然后...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潘宫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做深究。随后他又嘱咐了陈半鲤一些修行事项,表现得像一位和蔼的修真前辈。陈半鲤没有见过这样的长辈,他的前辈只有信奉棍棒教育的白师姐和惫懒的白师傅,一时间他感动于这春风一样的关怀,对这位院长的印象越来越好。 只是少年终归还是太嫩,忘了吴谌向院长推荐他这件事本身隐藏着的意味,此时正沾沾自喜于自己精湛的演技和随机应变的能力,窃喜于瞒过了眼前这位大人物。 “哦对了,”潘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拿过一支软毫,在面前的纸张上写了一些字。写完后,他将这张纸递给了陈半鲤,并说道。“这是你这次胜利的奖励,我看你随身的长剑已毁,去学院的剑阁挑一把顺手的剑吧。” “多谢院长。”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陈半鲤折起那张纸,收入怀中,站起身后恭敬行了一礼后离开。 在他走后,潘宫倚在靠背上,修长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有些忍俊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似乎...还有些期待? 第二天。 陈半鲤准备按照潘宫的吩咐去挑选一把趁手的长剑用,路上有一些学生认出了这就是那个击败施一白的新生,看着他的身影窃窃私语。 “真的是筑基啊...” “但他的剑法可不是筑基级别的。” “这小学弟长得还不错啊。”这是几位学姐给出的评价。 “跟个娘们似的,有何不错?”这是几位学长给出的评价。 总之就是什么类型的评价都有。 陈半鲤听不见周围人的讨论,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在被注视。毕竟是个少年,感受着春风拂过脸颊,看着路旁青翠欲滴,他的心情颇为不错。走过青砖铺就的小道,他来到了一座四层的古朴小楼面前。 走进小楼,陈半鲤感觉到了一股森寒的气息,这股气息让得和煦的春风远离了这座楼,不敢靠近,但他却莫名的感受到了一股亲切。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在他第一次握住剑柄的时候,他就感觉似乎自己对剑意要比旁人亲和的多,他将其归结到那奇异功法能蕴养剑意的原因上去,没有多想。 他把潘宫的亲笔信递给了一楼处的老师。那中年老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院长亲自让这少年来挑剑? 大人物们往往不动声色,随意一句话便有深意,他们这些下面的人只能努力揣测,试图领悟其举动的深意,此时这位老师便是如此。他看着纸条上院长风骨内蕴的秀气字迹,努力思考着院长的意思。最后他缓缓开口道:“嗯...根据院长的意思,你可以在一到三楼自由挑选,挑选好来我这登记就好。一到三楼,剑的品质是随级递增的,只是记住,千万不要上四楼。那里的东西很危险,连我都不敢靠近,千万不要尝试!” 中年老师神情严肃地叮嘱他。 陈半鲤笑着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他想了想,决定直接去三楼逛逛,他觉得凭借那奇异功法亲近剑气的奇特效果,不管那三楼是什么级别的剑,他应该至少都有尝试的机会。 小楼内装潢古朴,隐隐散发着一股松木的清香,加上无数剑意,混合成了一股凛冽的奇特香气,令人闻之便觉提神醒脑。 走上三楼,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清净了他。三楼的剑不是很多,一些悬挂在墙上,周围刻画着阵法;还有一些被封在盒子里,平放在桌子上。甫一走进,他便感受到一股股不同感觉的气息环绕着他,奇特的是不管这些气息是锋锐厚重抑或温和,都对他表示出了友善的态度。 他环顾着第三层,这些无一不古朴的或长或短的剑。如果放到外界任何一把都能引起无数宗门哄抢,在这里却只是众剑里不起眼的一把。从这里再次能看出京都学院的底蕴,大陆第一学院的底蕴。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开始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剑意。 第16章 名剑择主 关于如何选择自己的剑,昨晚上潘宫也嘱咐了他几句。并不是品质越高的剑就越好,关键在于契合度。昨天施一白的知秋剑属实让陈半鲤羡慕的不轻,那剑意,那造型,虽然他的目标是蓬莱剑,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百兵榜上并没有蓬莱剑的外观,所以他现在对于一把好剑还是比较渴望的。现在正好有个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挑一挑。 闭着眼,他缓缓释放出神识。一般人的神识进入这片剑意森林瞬间就会被切碎,但他的神识在其中如鱼得水,绝大多数剑都对他释放着明显的善意。 而且,陈半鲤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感觉出错了。其中有些剑有点过于热情了... 比如他的神识现在正在触碰的这把剑。那是一把造型凌厉的长锋,剑身光滑,剑意肃杀锋锐,不难想象这把剑下有过多少鲜血。但此时,它的剑意正在他的神识周围游曳,动作轻快,不像一把杀人凶器,倒像是只欢快的小狗。 陈半鲤闭着眼睛的脸上神色略显古怪。安抚了这把剑后,他的神识继续前飘。接着,他看见了一把造型古朴的重剑,剑身黝黑,仿佛吸收了一切光亮。那重剑的剑意沉重如山,此时却给陈半鲤一种它快要飘到天上去的感觉,飘飘然像是个放长假归家的稚童,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喜悦。 他脸色更古怪了。 百兵榜第八十九,无锋。 他认识这把剑,这是大楚一代传奇名将凌安山的配剑。这位名将是楚昆仑的亲信,大楚建国后入朝为官,官拜大将军。相传此人天生神力,战场上与无锋为大楚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这功法这么神奇吗?他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但重剑和他不大相配。他略带遗憾地安抚了一下无锋后继续前行,看过一把把古剑,其中不乏百兵榜上名剑,最后在三楼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张桌案,上面铺着一块黑色石板,石板上刻画着复杂的阵法,阵法中间静静躺着一把长剑。看到那把剑的一刻,陈半鲤的神识就仿佛被吸住了,再也没法挪开。 剑身修长,表面斑驳,一道道痕迹似乎遵循着玄理,又仿佛只是伤痕。长剑造型透着古意,有些地方隐隐有碎裂痕迹,不难想象这把剑经历了多么惨烈的战争。但哪怕这把剑真的碎了,也会有数不清的人试图收集哪怕一块碎片。 百兵榜第二十一,沧溟! 陈半鲤在心里“嘶”的抽了一口气,再次感受到了京都学院的底蕴。他能想得到,一些品级更高,更古远强大的兵器是不会在这些学生的活动区域里存放的。也就是说,这里的剑都是京都学院留给学生们挑选的。连沧溟都能给学生挑选,京都学院当真财大气粗啊。 清心楼二楼尽头的房间里。 潘宫背着手站在宽大的窗户前,看着远处的建筑群。其中一座古朴的建筑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寒意,这里也是学生们夏天最喜欢来的地方。 剑阁。 他看着三楼的位置,看了一会后轻笑了一声。 京都学院确实财大气粗,但还没到沧溟剑都能随意摆放的地步。那是他昨晚特意派人放在那里的。那名老师正是看见了那封信,联想到沧溟剑,才会对陈半鲤感到那么惊奇的。 “送你把好剑,总得记着我点了吧?”他在心里略显得意地想道。 “嗯...应该快拿到了吧?剑心通明在那些剑眼里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啊,除了那几把臭脾气,应该没剑抵挡得住那种诱惑的。” 他转过头,看着小树上的红果子,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剑阁三楼。 陈半鲤睁开眼,神识回归身体。他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到沧溟剑面前,先前的神识试探中,沧溟剑给予他的反馈是善意的,他此时很是期待。 他伸出手,慢慢地向剑柄伸去。只要能获得它的认可,百兵榜第二十一的名剑就是他的了,他此时紧张兴奋兼有,舔了舔嘴唇。 手指靠近桌面,没有触动阵法。触碰到冰凉的剑柄的那一刻,陈半鲤只觉得一阵悸动,一阵清凉的感觉从胸口处蔓延到全身,顺着他的左手呼啸着冲进了沧溟剑里。陈半鲤此时没有内视,否则他会看见体内的大海不复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悸动。海面下,那些游动的剑意受到那阵神秘冷流的牵引,牵引着附近的海水倒灌,水中一时间出现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漩涡! 无论海面上何等汹涌澎湃,海底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本该是那片大海的常态。 但在那幽然深邃仿佛深渊的无穷深远处,忽有风来。 海水似乎恐惧那阵风,向四面退去,一座无比幽深无比洞远的通道骤然出现在了大海中。 那是仿佛从无穷高远处落下的至高的气息,仿佛从比洪荒还远的时空传来,从无垠星空上落下,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无尽深邃,无尽深远! 一股古老冷漠的气息沿着那通道瞬间出现在了昏暗的海面之上,无尽高远的意味骤然弥漫在天地之间。 盘坐在蒲团上的青衣少年浑身一颤,无形的古老气息悄然从他的眼角、发梢、衣袂等处逸散开,他所处的空间在须臾间仿佛化作了远古的陵墓;陈半鲤周边的那些名剑,它们的主人生前都是一方强者,但哪怕是他们集体复生出现在此处,也完全无法抗衡这份无比冷漠的气息。 那被封印的四楼,并没有如陈半鲤想象的一样刀剑森然。那里只是一个房间,一个很普通的房间。这里陈设简洁,在阵法的作用下这里没有灰尘堆积,仍然干净。 就在陈半鲤体内那深不可测的气息苏醒的一刹那,这里几百年不曾变化一丝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在这间房间的书桌上,有一方石头,和一幅画。石头形状扁平修长,表面斑驳。而那幅画纸张泛黄,奇怪的是上面没有任何画面,却仍被装裱起来。画面上一片空白,却不给人空白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片虚无。 在那气息苏醒的一霎,古画未变,那方石头却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下一刻,它视包围着它的高深阵法于无物,瞬间消失在了四楼。 而陈半鲤体内,那股气息悄然分出了一丝,速度不快却在片刻间就抵达了浅处剑意盘旋所在。在它到达的那一刻,所有倒灌的旋涡瞬间停止,这四周,甚至更远更深处的海水以掠夺般的姿态全部涌入了这道气息里,肆无忌惮,直接的行为之下透着的是一股高傲无比的意念。 陈半鲤体内的微末真气完全无法满足它的需求,于是它在海面下掀起了一个漩涡,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姿态迅速变大,从上空俯瞰仿佛一只张开巨嘴的怪兽,一眼往下幽深不见底。 因为过程太短,陈半鲤不知道在他体内发生的事情,他只能欣喜地看见那把沧溟剑上的剑气在他握住剑柄的一刻,源源不断地向他的身体里涌入。剑气苍茫,所过之处仿佛风雪入体,体内的细胞都欢呼雀跃着接纳这些外来的真气。 白数之前跟他讲过,这是名剑反哺主人的体现,它前代主人的真气都会有一部分积蓄在里面,哪怕时光会磨损一部分,但剩下的对他而言也是无比珍贵的机遇。正当他准备沉心容纳这股堪称磅礴的剑气时,却愕然的发现自己体内涌入的剑气在入体的瞬间就荡然无存! 我靠,我的剑气呢?我的定魂呢? 他顿时大急,心神急忙内沉,在看见那片大海的那一刻,他傻眼了。海面上一个如同怪兽巨嘴的旋涡疯狂吞噬着一切,连带着那些剑气,沧溟剑不知道积蓄了多少年的磅礴剑气就那般来者不拒地被它全部吞了进去! “我靠,这什么东西?” 陈半鲤顿时急了,不只是提升实力的好机会没了,更让他惶急乃至惊恐的是这个深沉的旋涡的出现。这片大海他至今为止只摸索出来蕴养剑气这一个功效,那功法册子语焉不详,对于未知和神秘的敬畏让他对这法诀的探索极为谨慎。进入学院后,他已经较诸之前熟悉了许多修真界的常识,比如一般人要用至少四五个月甚至更久才能在筑基里作突破,而他只用了一个月;再比如临阵突破这种事情是极为危险的,体内真气一旦失去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而在那片大海下他的真气温顺如羔羊,毫无异象... 种种神妙处足以让他对这功法的霸道和神秘有一个足够的认识,而这也让他对此时体内的异象感到极为不安。但他此时什么都做不了,体内那点微末的真气无疑杯水车薪,他只能在惶恐的煎熬中紧紧注视着体内的变化。 只是虽然他神识高度集中,却仍无法捕捉海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比如某一刻,正是那黑光冲出剑阁第四层的下一瞬间,一抹黑光以一个迅疾到近乎瞬移的速度出现在海面上的古老气息中,下一刻便消失在了海底。 下一刻,那漩涡在饕餮的过程中,向外侵略的趋势开始逐渐变缓。注意到这点后,他的内心松了一口气。在他紧张的注视下,那漩涡将最后一缕剑气吞噬后,迅速缩小,直至消失。 海面复归平静,其上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半鲤的神识静立其上,只觉风雪如晦,如灰,如悔。 第17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良久,陈半鲤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声音不尽萧瑟沧桑。 他将沧溟收进摆放在一旁的剑鞘里,这剑鞘也是造型华美,看着这把沧溟,陈半鲤大概能猜到当年那位年轻仙人的一些性情,接着因为这个想法微微一笑。 他刚走到楼梯口,突然顿住。 “如果那名老师发现我修为没有长进,会不会发现异常?” “沧溟的归顺是造不得假的...” “只有一个办法了。” 片刻后。 当那位老师抬起头来的时候,愣住了。 那个背景神秘的少年,此时脸色苍白,握着华美剑鞘的手颤抖着,神色极为痛苦。他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绣着小花的手帕捂着嘴,微佝着腰,缓慢地走下了楼梯。 “你这是怎么了?” “咳咳...学生收服沧溟剑的时候被剑意所伤,还请老师为学生登记...” 那位老师神色复杂地凝视着他。听到他收服了沧溟剑后,中年老师既有惊讶,还有“果然如此”的释然。他在这里待了很多个年头了,还未曾见过有人能在新生就收服如此神兵,或许这也正是院长会特意把这把剑放在那里的原因。只是...为什么院长不直接给他呢? 不过也正是这样,被剑气所伤似乎也很正常了。毕竟以筑基执掌沧溟,此剑剑气深寒至极,焉能完好无损? 陈半鲤脸上的痛苦是真的。为了做的逼真,他正强迫体内的真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外人看他此时便是真气不稳,气息虚浮。真气撞击在经脉里的感觉真的很疼啊... “我知道了,稍后会上报给院长。” 那位老师轻轻颔首,示意陈半鲤可以离开了。 陈半鲤走在路上仍是一副病恹恹的姿态,让几个认出他来的人有些奇怪。 他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小楼。房门在身后关闭的下一瞬间,他脸色突然涌上一股潮红! “咳咳...” 咳嗽了几声后,他坐在床上,闭目调息。脸色的苍白和潮红在几分钟后褪去,他长舒一口气,收起了一直捂在嘴边的手帕。 当他收起手帕的那一刻,丝丝幽寒的气息便从他的衣衫缝隙处飘出,桌上杯中的果浆表面悄然结了一层细霜。 “嘶...疼疼疼...” 他揉着胸口,那里残留着隐隐的钝痛。盘腿坐在光滑的地板上,把沧溟剑搁置在身旁,盘腿坐好,缓缓调息,确定自己恢复到最佳状态后,陈半鲤才闭目心神内沉,重新见到了昏暗大海。 在将神识所能及的地方反复探查了近一个时辰后,他无奈或者说略带庆幸地发现,先前的异象已经销声匿迹,毫无痕迹可循。 神识漂浮在海面下,注视着壮大了些许的几十道剑气,它们静静游动着,此时他恨不能让它们长出嘴来。不死心的继续探寻了半个时辰后,最终他也只能接受了这一事实。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后,陈半鲤缓缓睁开了眼。虽然没有找出先前异变的原因,但此时还有一件让他心情愉快的事情。 他从身旁拿起沧溟剑,右手握住剑鞘,剑身是北冥玄铁所铸,出鞘的那一刻,整个房间的光线和温度似乎都降低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把身经百战的古剑,想到从现在开始这把剑就是他的了,嘴角难以抑制地扬了起来。 欣赏良久后,他起身推开了窗户。午后灿烂的阳光泼洒下来,窗外榕树的叶子泛着光,仿佛金鳞;波光粼粼的湖面被柔软的春风抚摸着,微现涟漪。 他眯着眼,看着明媚的春光。闻道园外走过几个谈笑着的学生,新生的柔软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曳,几条鲤鱼浮上水面,惬意地享受着新鲜空气。 新生的东西总是让人欢喜。 新生就代表着生命,代表着无限的可能;一些生命会老去,然后春天来临,于是生生不息。 十六岁的少年总是喜欢看一些让人欢喜的东西,比如新叶,夏蝉,或是窗外走过的姑娘,长发在风中微扬。少年就是少年,他们的人生刚刚开始最精彩的篇章,没有那些几百年沉积的腐朽气,仍有猛烈的欢喜,哪怕秋风里登台也赋不得忧愁。 他还有五年时间,而他进入京都学院不到两个月就获得了百兵榜排名二十一的名剑,他的未来虽看不清,如今看来却是一片光明。 进入京都学院以来他一直被身后这世上最深沉的名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只在入学那一天的晚上,和那个不认识的明媚少女露出了些许真实性情;其余时间他一直不问世事,除了施一白等少数几个人他也不曾和别人说话,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意味。 但就在此刻,阳光照进了房间,来自清塘镇的十六岁少年心里的某些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两个月后。 京都偏北,夏天来的比清塘镇要早些,已经有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了起来。 京都的居民们也更多愿意待在室内享受冰块带来的凉气。京都作为人族修真势力中心,制冰的手段太多了,也正因此,京都人从来不是很畏惧夏天,就是觉得外面树上的蝉鸣有些恼人,有点催眠,整个世界都像蝉鸣一样,一刻不停的波动着,无论是空气还是精神气,感觉黏糊糊的。 对于蝉鸣的看法很好的体现了众生平等这个道理。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达官贵人,都对这些聒噪之物欲除之而后快。其中,自然也包括京都学院的这些年轻学子们。 陈半鲤坐在窗边,屈指一弹,一丝无形的剑气倏的刺中外面榕树上的一只蝉,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作无用功,只是看着舒心一点罢了。 他起身关上窗户。修真者度过洗髓后便已寒暑不侵,一般的天气不会影响到他们,他自然也不会感觉到热,但此时少年清秀的眉眼中仍透着一丝燥意,抓起桌上加了冰块的果浆一饮而尽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一部分是因为窗外的蝉鸣有点烦人,但更多的是他眼下面临的问题。 这神秘功法的第二重。 在他的苦修不辍下,兼之功法的霸道,他很轻松的就度过了筑基后期,已然来到了下一个门槛处。 但这第二重,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修炼。 定魂便是凝聚神识,为体内的世界凝练日月,从此一念间便可见体内世界,而体内世界也开始向真正的世界转变,日月不息循环开始初步镜映真实大世界,无论是续航还是真气贮存都是质的提升。 一般来说,这不过是修炼前期一个不高的门槛,很少有人卡在这里,修真界正统功法在这里的突破往往一笔带过。 修真界认为,灵魂分阴阳两面。定魂,便是令阳魂为日,阴魂为月。日落月升,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一般人在这一步很轻松的就过去了,但陈半鲤,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不是功法的问题,而是他的身体现在最大的问题。 离魂之症。 他的灵魂是残缺的,这导致当他静心按照功法要求感受灵魂阴阳之分时,愕然的发现,他体内的阴魂极为微弱,近乎无存! 一个世界只有白天,没有夜晚如何生存? 他在这段时间里翻遍了师傅留给他的所有藏书,又去藏书阁阅有关灵魂修炼的相关书籍,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除了几本粗浅介绍灵魂的入门典籍,藏书阁没有一本与之有关的藏书! 他自然不会觉得是藏书阁的问题,京都学院的藏书阁可是大陆上公认的几大修真圣地之一,藏书之丰富世上难有势力出其右。 他隐隐的猜到,灵魂典籍的缺失,恐怕和自己体内病症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种感觉被他深埋在心底,强迫自己不去想起,而这也让他没有向别人询问这件事情。 他不想去细想这件事情,因为想到最后,总是让他想起那间他生活了十六年的院子。 那些埋头读书的日子。 那些和师姐斗嘴的日子。 以及...那些和师傅共度的日子。 而他也不敢过多出门,生怕碰见院长,被他发现自己仍在筑基境界,从而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虽然院长在唯一的那次见面中表现得极为和蔼,像一位可以信任的长辈,但他根本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自己身上有太多秘密,而让他感到深深无力的是这些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底细,这让他始终有种被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牵弄着自己命运的细线的感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随波逐流的脆弱。 第18章 严密推测,大胆实验 转眼间,又是半个月。 陈半鲤坐在桌子前,看着面前摆放的一张泛黄的书页。书页边缘破碎,显然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这应该是从一本医学典籍上撕下来的残页。那本书已经无处可寻,但这页纸却巧到极点的留了下来。 是的,当真是巧到极点。 这上面记载了一个案例。一百五十七年前,京都南郊曾发现过一起匪夷所思的案件,死者死前全身焦灼,诡异的是焦痕是从头部和心脏两个地方蔓延开的,死时全身呈橘红色。 然而,无论多高明的法诀,都要有真气支撑才能使用,而这就是这名不过筑基境界的修真者被录进医典的原因。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真气痕迹。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这是在修真界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一句俗语。 虽然这句话有文字过多雕琢之嫌,但也不失其严谨性。 这本典籍将这起案例作为一种没有被发现的病症记录在案,陈半鲤却从这症状中看出了些奇特之处。 定魂是调和灵魂阴阳的过程。关于灵魂之力,修真界不多的研究有一点是很有名的,有关三百多年前的一场肉体与精神的辩论。 这场辩论由一位京都学院的学子提出,他认为真气源自精神,此话一出,秉持真气由天地元气纳入窍穴而生观点几百年的修真界群起而攻之。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那名学生的观点,修真界在一段时间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精神本源和天地本源派。 至今这个论题还没有结果,更是随着人族对灵魂研究的避之不及,渐渐地被湮没在了历史的黄沙里,再没有人提起。 但无论是哪一派,都确定了一件事。 灵魂的属性,是与真气属性有关的。 换句话说,阳魂生炽气,阴魂生寒气。阴阳交融,然后合泰,修真者真气方能生生不息。 可以说定魂,是修真者从固守自封到拥抱世界的一个关键阶段。 而这个病例,在陈半鲤花了半个月翻遍了藏书阁所有的有关典籍后,才从一些边角处得出了一个猜想。 那个病例,是阳魂失衡而死。 但如果只是单纯的失败案例,不会让发现这件事的陈半鲤纠结犹豫至此。 首先,那个人死前是定魂境界。 这说明一件事,他在阳魂失衡的情况下成功突破了定魂。不管时间长短,哪怕他突破成功的下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块焦炭。但...他毕竟是成功了。 其次,一般人不行,不代表他不行。 他有那神秘功法,还有沧溟护体。先前那漩涡吞噬了沧溟剑凝聚了几百年的精纯剑气,他不信如果自己真的内火焚身,那漩涡还能无声无息,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最终陈半鲤无奈承认,这理由属实有些牵强,但陈半鲤不在乎。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在乎。 坐在桌前的少年脸上神色不断变幻。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狠似的咬了咬牙,清秀的脸庞竟是显出了一丝狰狞。 他等不及了。 筑基后期已经羁累了他太多时间。他想在五年里拿到蓬莱剑,就必须拥有足够的实力,施一白刚在前几天突破了定魂后期,付玉也是定魂中期,如果还止步不前,他连这些同辈都比不过,何谈其他? 所以今天,他必须突破! 他收起那张纸,起身关好了门窗。确认一切无误后,他从地上抓起几本乱放的典籍,给自己腾出一块空来,随后在光滑地板上盘腿坐下,把沧溟搁置在膝头,身旁摆放了一些丹药。 闭目,心神内沉。 见到那片昏暗大海后,他没有向下看,而是向上望去。 天地初开,一片混沌,氤氲着难以形容的色彩。 看了一眼后,他不再犹豫。真气沿小册上的路线在体内流转,他的神识分出一些控制真气,大部分再次内沉,就像书院先生们教训人最喜欢说的话“我一眼把你望到底!”一样,向身体更深处看去。 他的神识如坠深渊,不断向黑暗中蔓延。 在他的意识里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不过片刻后,他感受到了灵魂的存在。 他的神识在同辈中,哪怕有了功法加持也不过弥补了自己的缺点,只能算寻常。哪怕如此,他都感受到了一种残缺的感觉。 神识所触的不可见之处,那仿佛天地初开便存在于此的奇异气息是他最本源的东西,是他所爱、所恨、所悲的集合,是只属于他的人生十六年的容器。 但它是残缺的,有损伤的。代表阳魂的炙热有余,而阴柔不足。 陈半鲤猜想,或许这就是自己过于阳刚威猛的原因。 不再多想,他的神识落在灵魂上,试图将此处与体内世界以功法之力连接。 真气运转,流转不息。 有人说,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就在你身边,你眼里却没有我。年少的陈半鲤不懂这句话下是何等的心酸悲伤,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那种距离。 明明都存在于自己的体内,却仿佛隔着万里星海。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他的神识游离于灵魂之外,并试图引阳魂之力入体内世界,他能感受到阳魂的炽热,也能感受到灵魂受牵引的拖拽感。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内一外注视着自己。 传统上的距离定义在这里不适用,这是人体最神秘的领域。那里是星海彼端;那里触手可及。 他留在体内的神识注视着那片混沌色彩的天空。 忽然某一刻,那里出现了一个肉眼难见的黑点。那黑点初始时近乎不可见,在某一刻忽然膨胀! 从微观到无限大,只用了一瞬间。 无限的光明绽放在整个世界! 那是星空诞生之时的光明,无限古老,无限神圣! 不知过了多久。 光明敛去,天空重现。 天空已经不复混沌,而是澄碧如最纯净的蓝宝石。 那片大海也不再昏暗,浪涛涌动如金鳞万片。 金鳞便是阳光。 天空上有一轮太阳。 阳魂之力化作的太阳静静悬挂在碧空中,仿佛已经存在了千万年,向这个世界喷洒着虚幻的无穷的光和热。 陈半鲤并未因第一步的成功而有任何喜悦的情绪,因为最关键、最危险。让他犹豫不决的从来都不是第一步,而是第二步。 化阴魂为月。 关于这第二步,他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推论。 正常情况下,他此时应该按照引阳魂的步骤,引阴魂入体,然后化阴魂为月,牵引阴阳二气,凭借功法令二气交泰互生,从而实现体内的日夜更替,循环不息。 但他阴魂有缺,便需要一些外力来填补。眼下他能获得的最精纯的阴寒之力,便是沧溟剑的剑气了。所以他预想的下一步,便是灌注沧溟剑气入体。 看似很简单的一个逻辑,实际上陈半鲤作出的构想在人类几千年的修真历史上都算得上是极其疯狂的级别。 他此时的知识储备处于一个很奇怪的状态。不为人知的隐秘他所知极多,他知道三百年前提出那个推论的学生如今已位大楚官场青云,他知道蓬莱剑现在就在京都;他的功法举世无二;他的体内世界世间再无第二人。但他不知道正常功法的真气运转路线,不知自己剑心通明是多么罕见的体质,更不知道自己之前表现出的一些东西对所谓普遍认知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筑基中期一剑胜定魂? 筑基后期一剑春去也? 这都是白数不负责任的填鸭式教学造成的后果。他只管给陈半鲤灌输一些千年灵药,却忘了陈半鲤的消化能力;他应该在第一步就知道的诸多常识,白数也没跟他讲过。这就导致陈半鲤现在就像一个拿着顶级法器的三岁小孩,短短的胳膊随便一挥,就会发生一些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事情。 是的,他认为的慎重思考,实则漏洞百出,不比他五岁时候跳进清塘镇小院后井里捞月亮聪明多少。 引沧溟填补阴魂之力就是陈半鲤的随意一挥。 这一挥后,会发生什么? 异变,就在他将沧溟剑气引入真气路线后产生了。 第19章 母亲...? 他的构想在他看来是很合理的,在引阴魂入体内世界的同时,将沧溟剑气融入连接通道,借剑气压制阳气过盛。 但事实上,如果沧溟剑会说话,大概能笑话这个新主人两年半。 沧溟剑的阴寒不只体现在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换句话说,沧溟剑对灵魂之力的伤害同样恐怖。 所以说,如果有人看见他正在做的事,十个人里有十个人都会觉得他在自杀。 这就是修炼奇才陈半鲤的第一个自主的修炼设想。 而很幸运或者很不幸的是,陈半鲤拥有能够将自己设想完美实现的行动力。 冷! 好冷! 陈半鲤觉得修炼功法第一层那晚感受的寒意与此刻相比不过和风细雨;哪怕沧溟剑已经归顺,这如幽寒如极北深潭的剑气也不是他一个筑基境界的经脉能承受的! 在他心神所能看到的地方,一切都在结冰。 经脉。 血液。 真气。 一切的一切都在覆上寒霜,凝结成坚冰。 在肉眼可见的不久的将来,一切生机都将断绝,如极北之地的寒石,无声无息! 初夏时节微燥的房间里,早已如同寒冬。 从那具冰凉的身体表面逸散出的寒气不过些许,屋内却已有了一层薄霜! 陈半鲤双眼紧闭,眉毛早已变成白色,脸上已经满是霜雪。 他的神识运转越来越滞涩,对神识的控制越来越艰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轮太阳感受到陈半鲤的状况,也裹挟着光热在体内世界暴动了。 他的身体一瞬间涌上一股热浪,那股寒冷缓解了片刻,又在下一刻重新覆上! 他的皮肤受到这极冷和极热的刺激,体表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口,开始向外渗出微紫色的血。 那是从他的经脉,身体深处涌出的鲜血! 他的脸上也在龟裂,鲜血流入冰霜里,将冰霜染成了妖异的粉红色。只在片刻间,一身青衣已经染成深色,清秀的脸庞已经如一幅被践踏过的画作,破败不堪! 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极致的寒冷麻痹了一切知觉。 膝头上的沧溟剑发出嗡鸣声,透露出一股极为急切的意念,但它根本控制不了陈半鲤的情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唯一的结局。 极寒还在继续侵蚀。 阳魂还在继续暴动。 如果不是白数给他洗髓伐骨用的是最高级的药材,他的洗髓是最完美的洗髓,使他的身体强度远超常人,他的经脉应该已经全部碎裂了。但他毕竟还只是洗髓,完美洗髓眼下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有将他行将末路的生命拖长了片刻。他的身体已经濒临破碎,鲜血不断涌出,将他整个人染成了凄惨不堪的红色,却没有血腥味。 因为一切味道都已经被低温夺走了。 他的意识也在逐渐变得缓慢。 还是...太冒险了... 这次...真的要...死了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师傅... 仙人或许能救得了现在的他,但唯一可能的那位此时早已在千里之外,如何救他? 咚咚。 突然,跳动已经越来越缓慢的心脏在某一瞬间抽动了一下。 那是充满生命意味的抽动,是极北冰原上新生的花朵。 它有力地跳动了起来。 咚咚。 咚咚! 一股温暖的白光从他的心脏处温柔但极为迅速地涌出,如雪山上融化的积雪流下,平和而不可阻挡。 那白光在几次呼吸间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体,那种奇异的温暖也随之涌到了全身。在他体内肆虐的寒气和炽热遇见这白光就如积雪遇着熔岩,毫无抵抗力地被融化殆尽。光芒所过之处,他体内残破的经脉如大地春回般悄然愈合,暴动的真气也如温顺的绵羊般安分下来。它就像天下最细心的医生,细致地治疗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由内而外,一处都不肯放过。 陈半鲤身体表面的鲜血停止了流淌,僵硬的皮肤逐渐恢复了柔软,伤痕也在悄然愈合,那白光由体内渗出,流水般包裹住了他的整个身体,温暖祥和。 光芒中,他原本狰狞可怖的脸色缓缓平和。 体内的一切都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愈合,而这只是附加。最危险的功法第二步,造成这一切的源头,也随着白光的涌入得到了解决。 太阳在一股极致神圣的力量下沉下天幕。那股力量在太阳消失的瞬间倾泻下了亿万洁白光华,所有光华遵循着完美的弧度,画出无数道美丽到极致的轨迹,在天际原本太阳的位置悄然汇聚! 那是太阳一般的存在,洁白神圣;技巧最高超的匠人也造不出如此完美的白玉制品,只有传说中的造物主有此权柄! 那是一轮神圣的月亮。 夜幕降临,即使没有星辰,暗紫色的天幕也散发着柔和的光,那是月光的辐射。 该是何等无暇的明月,才能播洒出如此的月光? 陈半鲤能感受到体内阴阳二气在交融,他的身体从最深处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和力量,甚至连那不可见的灵魂也在无声间发生着一些奇妙的改变。在白光温暖的照耀下,他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温暖。 他的心情渐渐平和,心灵最深处深埋的悲伤疲惫,都在无声间被温柔拂去了。 他感觉很温暖,很舒服。他从未感受到过这种温暖。 这种温暖让他想起了一个名词,一个他十六年来只在书上看到过,从没有机会说出的名词。 他仿佛身处一个怀抱里,能闻到那人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像阳光,又像香草,像一切让他感到美好的东西。 不知为何,明明很温暖,很舒服,他却莫名的悲伤。 就像清醒地身处一场美梦,无论如何都不想醒来。 但天终究会亮,梦也终究会结束。 他睁开了眼。 眼睛微红。 “你真要去?” 小楼三楼的走廊中,应堪略带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准备参加京都年轻一辈的聚会,先前碰见陈半鲤,鉴于前几次他都不来,只是象征性邀请一下,没想到这人竟然同意了。 陈半鲤挑了挑眉,道:“你问了两遍了。” “我知道...只是之前叫你好几次你都不去,怎么突然又想去了?” “之前有点事要忙,不方便参加罢了。” 应堪知道这肯定不是理由,也没多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走吧,正好施一白也要来,咱们等等他。” 片刻后,仍然一身白衣的冷傲少年翩翩而来,没有配剑。 陈半鲤看着他换上的玉带,这才想起来这人也是个世家子弟,毕竟施一白的冷漠外表总是让他忽略这一点。他左边眉毛一挑,冷笑道:“真帅啊。” 施一白懒得理他,转头看向应堪。应堪说:“今天他也去。”他这才有点诧异的看了陈半鲤一眼,也没问原因,只是督促一声:“走吧。” 应堪家里派了马车来接他,三人坐了进去。宽敞奢华的马车里,陈半鲤感受着身下柔软的坐垫,感慨道:“有钱就是好啊。” 应堪看了他一眼,笑道:“可别说这些。你这身衣服可不便宜,别人不识货,我可是能认出来的。冰蚕丝一年才往京都供应多少?你都能好几身换着穿。” 陈半鲤诧异的挑了挑眉毛,他没想到师姐给自己准备的衣服这么名贵。转而又想到自己还在长身体,这么好的衣服很快就不能穿了,大感浪费。他转而问道:“今晚有哪些比较有名的人?” “京都世家极多,但能算得上大家族的只有七个,楚、李、林、施、应、唐、上官家,别人都叫我们七大家。这七大家无论在官场还是修真上都是枝深叶茂,深不可测;其他还有一些家族,就都不是重点了。今晚是上官家的二少爷举办的宴会,他家和我家一向关系不错,待会把你向他们介绍介绍,早就有人想认识你了,谁知道你一直憋房间里不出来,我也没办法。” “认识我?” “对啊。麻烦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比武上越级战胜了施一白的人物,”说到这应堪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施一白,他一贯的面无表情。“京都就这么大,大家早都知道你了,我听说还有一些少女都想认识你,结果都被你拒绝了。” “啊?拒绝?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应堪比他更惊讶。“她们好像是找了在学院里的相识邀请你,结果你都给拒绝了,不管什么形式的。” 陈半鲤眉头微皱,仔细回忆后才想起那几个之前邀请他出游的人。他当时不知道这些人搞什么,再加上当时心境有亏,就很干脆地全部拒绝了。 “喔喔。那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高冷?” 施一白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 “我没笑。” 第20章 赴宴 马车突然停下,产生的微风将纱帘掀起一角,初夏微燥的空气飘进车厢。 应堪道:“到了。” 三人下车。 眼前是一座华美至极的府邸,外墙极长,陈半鲤一眼望不见头;高耸的围墙把里面的奢华遮掩住,但哪怕单从大门的形制都能看出门后是何等的富丽堂皇。高墙上黑色的深檐向外探出,在地面上投射出了深沉浓重的阴影。 门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衣着华丽,白发一丝不苟地紧紧束起。见着应堪等人,他苍老的脸上露出微笑,迎了上来。 “这位是上官家的大管家,金管家。”应堪给陈半鲤介绍道。“应该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才在门前等着的。” 金管家微笑道:“应少爷大驾光临,当然得好好候着了。这位是?”他看向陈半鲤。 一般这种聚会是一个固定的圈子里的人才能参加的,很久都没有新面孔,也难怪他略带好奇地问这一句。不过从这里也能看出,应堪和这位金管家关系还不错。 “啊,这位啊,就是那两个月前名震京都的少年俊杰,比武击败施家大少爷的陈半鲤。” “原来是陈少爷。” 金管家明显也听说了他的事迹,看着陈半鲤的眼神多了一丝奇特。 陈半鲤注意到了,心里泛起了嘀咕。 就是场比武,怎么感觉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了? 这就是他和京都人最大的不同。他自小在清塘镇长大,把他带大的白数身份神秘,但毫无疑问是人族的大人物,他从小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眼界自然也是极高。这就导致他虽然来自小镇,骨子里其实和这些世家子弟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有一种贵气。 只不过京都子弟的贵气是光华灼灼的美玉,他还只是块青石包裹的璞玉,还需要时间和经历的打磨。但那种贵气已经在一些方面影响着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 因为他那位透题的师傅,再加上他前段时间的闭门造车,他和京都学院的所有人都存在着一种割裂感。至少到现在为止,他都根本不知道能进京都学院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更不知道所谓人族年轻一辈的翘楚的含金量。 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哪怕是施一白都会觉得这人很欠揍。更多的人也许会生出深深的叹息。 怎么人和人的命就这么不一样呢? 走过门后深长的走廊,跟随着那位金管家拐过不知道多少个弯,看着沿途的雕梁画栋,陈半鲤觉得生活在这里面肯定很安全,真有刺客的话估计头能给他绕晕。 走了约莫十分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淡淡的清香混在夏风里飘了过来,闻着这股香气,感受着湿润清新的空气,陈半鲤感觉胸口通畅了不少。 眼前是一片荷花池,已经有几朵荷花在满池深绿里舒展开了身形,粉红色的花瓣优雅的展开,如一位美丽清雅的粉衣少女。偶有微风吹过,荷叶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溅起几不可见的涟漪。 荷花池旁是一间厅房。陈半鲤觉得用大厅形容或许更好,后来才知道这叫花厅。花厅三面都是极名贵的木材围起,只剩荷花池那一面大敞着,顶上垂下竹帘,却没有挡住风景,反而更为坐在花厅里看风景的人增添了一抹情趣,无处不能看出设计之精巧,待到陈半鲤坐在里面的位子上后,感受着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拂在脸上,心里有了比在马车上还要强烈的感慨。 有钱真好啊。 花厅里是一个大圆桌,此时已经有了不少人。坐在主位的是一名面容英俊的少年,身材修长,面如冠玉。见到施一白三人走来,他急忙站起身来迎接。应堪等人与他见过礼后,他微笑着对应堪说。 “应兄,这位是?” “这位就是那陈半鲤。” 陈半鲤看了他一眼,却有点疑惑地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奇怪。他也没多想,微笑着和这位二少爷见礼。先前应堪已经介绍过了,这位二少爷名上官闵。 “原来是陈兄啊。陈兄当日的风姿我们这些人可是仰慕已久了,今日终于赏脸前来,荣幸之至。” “上官兄抬举了,先前有一些事要处理,不方便出学院罢了。”陈半鲤笑笑,旋即再次疑惑地发现,这位二少爷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奇怪。 奇怪... 他在心里想着。 先前应堪跟他讲过,这种宴会在京都以及各大郡的年轻一辈间比较流行,受近百年来盛行的清谈之风影响,形式更偏向玄谈。换句话说,就是一群人坐在桌子边聊天,宴会最重要的食物反而成了附庸。 陈半鲤喜欢吃美食,还在清塘镇的时候他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偷吃白小洛的糕点挨揍了,因此他对这种清谈宴会有点先入为主的不以为然。 一群人坐一块不吃东西只聊天,他怎么看怎么感觉奇怪。 三人入席,以施一白的身份以及应堪和上官闵的关系,几人就坐在上座旁边。坐下后的陈半鲤看着面前的象牙箸,绘着异域风情图案的瓷盘,感受着身下坐垫的柔软,再加上周围一群人的眼光,感觉有点不自在,不易察觉地扭了扭。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人差不多来齐了。陈半鲤此时正和施一白低声辩论着荷花酥是春风楼还是迎香居的好吃,突然竹帘微动,一股香风飘了进来。 他抬头望去,眼里闪过一抹惊艳。 那是一位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少女,与厅外荷花同色的打扮却将荷花比了下去。眉眼精致如画,脸颊带着一抹不健康的苍白,更衬得她楚楚动人,大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感。 让他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这位少女在环视一圈后,如水的眼波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过长了。 可能因为自己是生面孔吧。 他想道。 上官闵已经微笑着招呼她过来,对陈半鲤说:“这是舍妹,单名蓁字。舍妹仰慕陈兄已久了,今日总算得见陈兄,也算是心愿实现了。” 那位上官蓁姑娘先前就已经猜到了陈半鲤的身份,此时听着兄长介绍,又近距离的看着陈半鲤清秀的脸庞,苍白的脸颊骤然涌上一股晕红,更是显得娇弱动人。她看了陈半鲤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陈半鲤大感意外,自己从未露过脸,只是一场比武就让自己收获了这么一个仰慕者?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感受到了京都学院为自己带来的一些好处。 但他的这种惊奇,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点欠揍。 正如施一白之前想过的一样。 陈半鲤这个人,有的时候确实很是让人无语,或者恼火。 陈半鲤没有让这种惊奇流露在脸上,微笑道:“姑娘太抬举我了。我不过只是赢了一场比武而已,算不得什么。” 言语上很谦虚。 旁边的应堪看了他一眼,扭头对施一白说。 “你有没有觉得他的表情很贱?” “有。” 施一白比他想的要多一点。他看着陈半鲤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他青城剑宗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不曾回去过。施一白是从师傅那里听来的。 那位是青城剑宗三百年来天赋最卓绝之人,奈何生性洒脱不爱约束,常年不见青城,宗主之位才落到了他的师傅头上。 师傅跟他说起这个人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师傅还跟他说,在外遇着那位,要以宗主之礼待之。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施一白很惊讶。他问师傅,那我如何才能认出他来呢? 师傅很高深地说,等你遇着他自然就知道了。 那位生性不羁,世间事皆不系于心,这可以说是脱俗,也可以说一种对于世界的很冷漠的态度。 施一白在那次比武后,曾经猜想过陈半鲤可能和那位有关。无论是陈半鲤的性情还是他习得的那些青城剑宗秘传,都让施一白加深了这种猜想的力度。 那位是宗主的亲弟弟,单字一个数字。 白数。 第21章 莫欺少年穷 陈半鲤与上官蓁微笑着说过几句话后,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脸上带着愈发深重的红晕坐到了陈半鲤斜对面的位置,离他不能说远,但也不近。 上官闵带着一丝无奈的笑看着自己的妹妹的羞涩神情。就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妹妹就喜欢上这个少年了。要说实力的话,虽然陈半鲤战胜了施一白,但没有多少人就会觉得陈半鲤的实力就强过施一白了;要说相貌。陈半鲤相貌确实不错,但也没到那种程度吧? 这其实是一个有点美丽的误会。 上官蓁从小体弱多病,终日缠绵病榻,最好的娱乐方式只有读书,尤其是枢天阁发行的那些。其中有一本特别受欢迎,也是她最喜欢的。 那是一位意外失去修行天赋的少年,从天才一朝堕入尘埃后,在被未婚妻当面退婚。但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对那位未婚妻慷慨激昂地说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然后得遇高人,从此重返巅峰。 上官蓁在看到这本小说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自己代入到那个少年身上,觉得自己哪怕体弱多病,也不能只能终日自怨自艾,而应该像那位萧姓少年一般,同命运做抗争! 所谓爱屋及乌,比武当日,当她看见那个籍籍无名的白衣少年一剑抵在施一白咽喉处时,笑着说出那句。 “我赢了。” 这一刻,春风忽逢玉露,上官蓁只觉得这位少年就是那逆天改命的不屈斗士,她在闺房里桎梏了十五年的心悄然吹进了一缕春风。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为他编织了一个可歌可泣的背景故事,什么年少丧父,众人嘲笑,冬练三九,苦读不辍。 那故事,陈半鲤听了都要同情故事里的自己。 这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小镇少年陈半鲤。 应堪不知道这些,但他看着那小脸晕红的少女,又看着陈半鲤脸上的微笑,转头看向施一白道。 “我还是觉得他的表情好贱。” “是的。” 参加宴会的都是固定圈子里的人,彼此不说知根知底,也都是相当熟悉了。因为这个原因,不可能每次都有太多的新鲜话题,聊天进行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没什么营养的闲谈。 因为席间多了陈半鲤这个新面孔,所以上官闵有意无意地在将话题往京都学院上引。 生活在京都的这些子弟对于京都学院的感情和别的同龄人是不大一样的。对他们来说,京都学院不仅是学院,还是他们中不少人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基本上他们都有亲朋在那里进修,或是因别的理由在那里有过经历,对那里都有感情。 上官闵略带感叹地说道:“听说陈兄你们住的是闻道园,那里我记得有棵很高大的榕树,小时候看着那么高的树想去爬,但是被人拦下来了。” “拦下来了?为什么?”陈半鲤咬了一口鲜花饼,感受着嘴里四溢的花香问道。 “不知道。嗯...我记得当时是有个老师陪着我们的,那个老师年纪不大,总是笑眯眯的。他跟我们说,这里不能进,我当时很好奇问他原因,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那里面有鬼。我当时是不怕的,可小蓁怕的很,扯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进去。” 说到这里,上官蓁苍白的脸上飘过一丝潮红。席间响起善意的笑声。“说起来,小蓁的身体好像就是那之后变差的,家里找了十年的名医,也只能缓解,没法根治。”上官闵眉头微皱道。 上官蓁的眼神里略过一丝黯然。这病很奇怪,不烈,但缠绵如梅雨天气,纠缠不休,终日愁云惨淡,以致她不能见风,不能外出,终日缠绵榻上。自从得了这种病,她便很少出门了,最近一次出门就是跟兄长去京都学院观看校庆。 心情一低沉,她便感觉喉咙不适,咳嗽了几声,咳得眼中隐含泪光。上官闵见状急忙劝慰几句,但这些劝慰的话她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也无计可施。 “我有一位朋友...”陈半鲤就在这时突然开口,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看了一眼上官蓁道。“他和我一般大,也是幼年患病,患的病很严重,当时很多人都觉得他活不过十岁了。我当时去看他,都不让我靠近,生怕传染我。”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回忆的色彩。他说的这个友人,就是林折夕。林折夕自幼体弱多病,哪怕现在也不能剧烈运动,终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埋首故纸堆里。如今知道他策论第一的人都觉得他学识渊博,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靠的作弊,如果是林折夕来考定然是货真价实的第一。 “但他后来还是好起来了,虽然现在还是不能剧烈运动,但已经能随意外出。而且因为不能活动,他读过很多书,我没见过读书如他一般多的人,也没见过同辈里知道的比他还多的人。”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鼓励一下上官蓁,想说就算不能出门,你也能读书啊。不只是读书,你还能干很多事情。只是回忆一展开,他就有点收不住嘴了。 上官蓁对于陈半鲤说的话听得自然是十分认真,美目里流连过一道异彩,略带羞怯地微笑点头。 旁边的应堪和上官闵等人觉得他这是在编故事。在他们看来,一个小镇出一个陈半鲤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可能还会出一个比他还要博学的少年?只是虽作此想,但他毕竟有这份心,那便是好的。 上官闵看他的眼神更友善了一分。 话题很快就从学院附近的酒楼,聊到了京都最近的状况。这时,先前那位和陈半鲤交谈的唐家子弟随意道:“先前我路过北星路的时候,看见那里有大楚军士看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对了,好像还有楚家的人,我看见了楚家的马车,不知道是不是路过。” 陈半鲤记得他叫唐顾。 应堪心头微动,发现今日席间一个楚家的人都没有,但也没多想。 京都那么大,七大家势力那么大,有点事不是很正常? 他才懒得管这些。 陈半鲤也懒得理会这些,在他看来这种事情远没有面前盘子里的酥皮烤羊腿来的诱人。 就在这时,另一个少年讲了一个他刚听来的笑话。那个笑话和川陵郡人有关,说川陵郡人在问你话后,如果你不回答他,他可能会觉得你生气了,就会对你学鸭子叫。 陈半鲤想起先前那个窦其行有一次好像就对着他“嘎”了一声,当时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他左边嘴角微翘,笑了起来。 这时,那位金管家刚被上官闵吩咐去取一样东西。正在往外走时,瞥见了陈半鲤脸上的笑容。 先前陈半鲤脸上一直挂着他招牌式的微笑,但识人无数的金管家隐隐感觉他像带着面具,看似羞涩的笑最深处却隐藏着一股冷漠疏离的意味。 只有刚才那个幅度不大的笑容,才是发自内心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人看着少年嘴角的弧度,突然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金管家退出了花厅,在去取那样东西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那种熟悉感的来源。走过一个弯后,看着墙上灯笼投射下的橘红色的光晕,他想起来了。 上官家和楚家交好,两家家主往来颇为频繁。他站在上官家主身侧的时候,看着那位俊美无俦的楚家家主和自家家主交谈时,偶尔兴起时会无声而笑,极薄的嘴唇抿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和先前花厅里陈半鲤脸上的表情很是相似。 他在见到陈半鲤的第一刻,就觉得这少年看着有些眼熟。一个小镇少年为何会让他感到眼熟?出于这个疑问,他在花厅的时候也在悄悄观察陈半鲤。 如今想来,那名青衣少年的眉眼竟是和那位楚家家主有不少相似之处,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是几近无二! 他在上官家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管家,知道京都繁华的外表下是何等的暗流涌动,也见过了不知道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往事,思考行事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如临深渊。 正因为这种行事风格,他不会忽略任何细节。想起京都学院十七年前的那件事情,再结合陈半鲤如今的年龄,他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那个猜测唯一的支撑只有陈半鲤的相貌,可以说毫无可信度。哪怕如此,老人仍然在夏夜干燥的空气里缓缓打了一个冷颤。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了,十七年前的那抹血色早已被掩埋,在一些人的心里却仍然鲜明如新。如果有人试图穿过时光和重重的迷雾,去探寻当年的真相,又会在京都,乃至整个人族,掀起怎样的狂澜? 橘红色的光仍然亮着,那是如橘树般可喜的颜色。 也是如熔岩如炽焰的颜色。 十七年前,也是这般的光。 虽然周围没人,金管家仍然恭谨地低下了头。 夏风吹过,掀起了老人的些许白发,也吹动了他额头上的汗滴。 却吹不走他眼里的恐惧。 第22章 无情 待到金管家回到花厅的时候,陈半鲤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羞涩的微笑。他也收敛好心情,恭谨地把那样东西递给上官闵。随后,他和上官闵轻声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花厅。 这些都落在陈半鲤的眼里,自然也没有错过听完话后上官闵脸上的惊色。 先前上官闵脸上一直处变不惊,无论应对何人的话语都是极为得体合适,陈半鲤也想过这就是家学渊源吧,他们这些世家里的人从小就要和许多人交往,待人接物的能力自是极高。 而听完那几句话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根本控制不住。 发生了什么? 他心想。 应堪也注意到了,联想到此次宴会没有一个楚家中人,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而上官闵似乎不想坏了众人兴致,平复好表情后又继续宴会了。于是陈半鲤把好奇压住,没有多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宴会结束了。陈半鲤三人是最后走的,临走前,上官闵走到陈半鲤面前,递给了他一件物事。 陈半鲤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块造型古朴的玉牌。 “陈兄,这是我上官家的身份证明。陈兄毕竟初来乍到,很多人都还不认识你,以后无论是在外面遇着什么麻烦,或者是大驾光临寒舍,此物都能给陈兄一些便利。”上官闵微笑道。 陈半鲤笑笑说:“那就多谢二少爷了。” 一旁的应堪和施一白看着那块玉牌,眼里不同程度的多了一些惊奇。 上官闵送到门口,几人登上了应家的马车。 待到纱帘完全拉下,应堪看着他手里那块玉牌,挑挑眉意外说道:“上官闵这么大方?” “嗯?这玉牌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当然了。这种东西我七大家都有类似的,持有此物就代表你是这一家的朋友,以后在京都行事能多不少便利。只是此物意义颇为重大,数量不会很多,你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对啊。” “那这小子有眼光啊,知道你日后必定不凡,这是提前卖你个好呢。嘶,我身上还没带这东西,改天我也给你一块我家的!” 施一白若有所思,冷傲的施家大少爷身上自然不会带这种全是人情往来的东西。 陈半鲤看着他的表情,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幅画面。 他就像那些小说里扮猪吃老虎的主角一样,在酒馆里被人挑衅,在周围人议论之时,不经意地、或者有意地露出这么一块玉牌,淡淡一笑,那寻衅之人就诚惶诚恐,大呼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周遭观众更是惊叹云云。 只是按照这个趋势,没准自己之后还会有几块类似的玉牌,那样就没有那种不经意的风情了。抓着一把牌,仔细挑选要出哪一张,反而跟镇上流行的斗地主差不多,不像个高人,倒像个资深牌友,想来实在不美。 “我出一张上官。” “一张应,一张施,管上!” 想着那一幕,陈半鲤摇了摇头。 “对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刚才上官闵那么震惊吗?”应堪左右看着二人。显然几人都注意到了上官闵当时近乎失控的表情。 “为什么?” 刚才上车前,应家的仆人已经低声告诉了应堪,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应堪表情也很是奇怪。 “就在大概我们到上官家的同一时候,楚家的小少爷在北星路被人发现了尸体。” 应堪尽可能的让这句话显得平静一些,但很显然他的努力没有取得很多成效。 车厢里一片寂静。 陈半鲤看了施一白一眼。 施一白面色惊愕。 陈半鲤知道,出大事了! 陈半鲤等着两人初步消化完这个消息后,才开口问道:“那楚家小少爷是谁?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震惊?” 施一白眼神里仍然残留着不可思议,应堪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楚家最大的依凭在哪里。” 陈半鲤点了点头。就连他一个乡野匹夫都知道,楚家的楚,就是楚昆仑的楚。 如今人族无数人都猜测这位星空之下第一人已经死了,有的是出于理性分析的角度,觉得那位没有隐姓埋名的理由;有的纯粹是出于对那位的恐惧;甚至是出于恶意,不惮以最坏的可能推测那位的下场。但不管怎样,在没有亲眼见到这位最强者的尸体之前,再勇敢再无畏的人也不会试图去挑衅他的底线。 楚家,就是他的底线。 “而这位楚家小少爷的身份更不一般,甚至可以说,如果说那位有逆鳞,那只能是这位小少爷。他...是楚昆仑的亲孙子。” 龙有逆鳞,触之即亡。龙族是站在生命顶端的种族,天生强大无匹,其威如渊,其怒如狱。 楚昆仑是人类,但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人,他早已超脱了凡人的桎梏,他的生命境界甚至已经凌驾于龙族之上。 当星空下最强者的逆鳞被触动,其威其怒何止如山如海! 楚昆仑唯一的儿子,上代家主在五十年前意外病逝,楚昆仑没有兄弟姐妹,可以说这位小少爷就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了。 竟然有人敢杀他? 竟然有人敢在京都杀他? 竟然有人能...杀了他! 用脚想都能知道,这位小少爷在楚家的地位该是如何尊崇,身旁的保护力量该是如何强大,但他就这样,在一条完全算不上偏僻的街道上,被人杀了! 是魔族吗? 如果是魔族,该是何等强大的刺客,才能在两位仙人的注视下,在这人族最繁华处,实现这一场堪称逆天的谋杀! 但如果...不是魔族? 如果不是魔族呢? 夏夜微凉的风吹开纱帘,吹进了车厢。 陈半鲤突然感觉有点冷,下意识打了个冷颤。看向两人,发现他们的表现跟他差不多。 三个少年的眼里满是惘然,以及恐惧。 他们的目光里,窗外京都的夜色仍然灯火如星海,他们却感觉一团无比浓重的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阴影正在窗外蠕动。 那么,那个人连楚昆仑的孙子都敢杀,还有谁是不敢杀的呢? 今天下午发生的这件事,给三名少年的精神世界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其他两人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的惊悚感,但陈半鲤知晓自己身藏许多秘密,他那微末的神识也根本无法看见这些秘密的丝线纠缠盘错构成的不可知的未来。 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秘密牵涉何方,自己的命运将去往何处。 陈半鲤从未如此希望马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现在感觉京都危机四伏都不能形容,只有躲进学院里,他似乎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其实这种安全感来的很没有道理。那人能在两位仙人注视下的京都繁华处杀人,又有何处不能去得? 虽然仍然和学院里很多人间存着沟壑,但闻道园三楼的那个房间,已经是他在京都最有归属感的地方了。 学院食堂的油条炸的真的不错,门口春风楼的荷花酥也很好吃。 这些都是人间,都是他的眷恋,是他要努力活过二十岁的理由。 还有清塘镇的风筝,书房的阳光,桌上的糕点。 就在今晚,在这辆马车里,无时无刻不压在他心上的对生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恐惧突如其来的爆发了。 他很害怕。 真的很害怕。 他只是想活着。 但对于他来说,这本就是最大的奢望。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命运当真无情。 第23章 昆仑院 第二天,当陈半鲤走在路上时,发现不少人都在神情凝重或惊奇地讨论着某件事。很显然,楚家小少爷被刺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学院。再不问世事的学生,也知道楚昆仑三个字的意义,也能想到这件事会给人类世界带来何等的动荡。 “或许这正是那些人的目的。” 春风楼二楼的一处房间里,应堪拿着酒杯,看着陈半鲤说道。 不止他们,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一夜之间,这个消息伴随着凉风吹遍了整个大陆。枢天阁,青城剑宗,七大家,其中当事的楚家现在更是风声鹤唳。 皇城位于京城的正中心。皇城大门外两条街的距离,就是楚家的大府。因为那位的原因,楚府占据的面积和地理位置都是最好的,但从没有人有过异议。 此时,这座森严壮美的府邸大门紧闭,向面前的街道投射下了无比浓重的阴影。午后酷烈的阳光照在上面,却仿佛被吸收了所有的温度和光线。深黑的厚重大门隔绝了整个世界投向这里的探寻眼光,也在无声的向外释放着某种信号。 因为那种信号,无论是皇室或是其他势力都没有派人在这附近观察,整条街上寂静无声。午后强烈的光线照的街道呈现一种苍白色,正如楚家现在很多人的脸色。 在那座此时噤若寒蝉的府邸最深处,是一间清幽的竹屋。竹屋旁是一片竹林,风吹过时便会沙沙作响,如聆古琴。但此时,似乎连风都惧怕那间竹屋里人的心境,悄然退去。 竹屋里陈设简单,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物事。竹屋正中的桌子上,两个看似普通的陶盏里漂浮着几片黑色的茶叶。 事实上,茶盏是三百年历史的物事,茶叶是皇室特供的黑山茶,放眼屋内随便一样东西拿到外面都能在京都最好的地段买一栋房屋。这间竹屋里的每一处,都在向世界无声彰显着其主人的尊崇地位,虽然这并不是其主人的本意。 一只普通的手端起了其中一个茶杯,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那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上浮现出了赞叹之色,却没有与这种茶相匹配的风流气质,反而像个劳作后深灌一口白水的老农。 但能坐在这里喝茶的人,又怎会是一个普通的老农? 那人抬起头看向对面,普通的眉毛皱起,认真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除了把你家门关上,就在这里坐了一天,也不发号施令,甚至都不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对面是一名看不出年龄的男子,那人的脸上兼有青年的清俊和中年的醇厚,俊美至极,五官如画,甚至比很多女子都要精致。只是他的嘴唇过于薄,这便使他多了一丝冷漠,眉眼间自有寒意,如山下深潭,深不见底。 楚家家主,楚流渊。 此时他面无表情,眉眼间寒意不退,但也未曾增长。但这种平静,和此时全世界的沸腾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至少在很多人看来,他现在不说雷霆震怒,也应该是在外面处理事务,谁能想到他只是在这里坐了一天? 就连与他相识多年的中年男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其他人? 楚家一向是七大家中最霸道的一家,不只是因为楚昆仑,也因为他们家族的血脉天赋决定了楚家中人绝无庸才,境界高深者不知凡几,而哪怕在这样的家族里,楚流渊仍以以冷酷暴戾闻名,不难看出这位的性情。 但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他却坐在这里喝茶? 中年男人收拾起荒唐的情绪,认真的看着楚流渊,试图在这张完美的脸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一无所获。他沉吟着开口道。 “我这里收集到的情报不多,只有一些细节和推测。一是现场没有剧烈破坏痕迹,推断要么行刺之人境界境界极高,已经超出了他身上防护法器的上限;要么就是...”他看着楚流渊,脸色凝重。“他身边有内鬼。” “当时跟随楚寒星的有一名无衡,四名通玄。他身上的法器能抗住仙人第一境的攻击,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的话,那嫌疑人就那么几个,而这些人我都已经排除掉了。” “所以,楚寒星身边有内鬼。” “那么疑点就来了,那就是他身边的尸体正好五具,院里检查后确定就是那几个人,没有易容的可能。” “你有什么想法吗?” 说完这些,他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就在他低头喝茶的时候,面前的桌子传来一声轻响。 他抬头一看,面前是一沓纸,上面写满了字。他拿起这些纸,快速翻看了一会后,面色难看的看向对面捧着茶杯的楚流渊。 “原来我刚才说的你都知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楚流渊吹了吹热气:“互通有无。这毕竟是我楚家的事务,总不能让你的院子喧宾夺主吧。” “什么喧宾夺主?你以为我想管吗?要不是这次出事的是那位的后代,这种浑水谁愿意趟?” 那中年男人脸色很难看。他没法脸色不难看,这件事京都的五岁小孩都知道背后有着怎样的凶险,哪怕他是这世界上知晓隐秘最多的人之一,也不想平白无故掺和这件事。 但偏偏出事的是楚昆仑的孙子! 那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星海幽冥,他都要像一位英勇无畏的将军,率领他的院子冲在最前面。 原因很简单。 他的院子叫昆仑院。 这是楚昆仑创建的院子。 他自然就是潘宫曾经对着陈半鲤痛斥的“修真之耻”,吴谌。 楚流渊了解吴谌的心路历程,淡淡的说道:“所以我把这些给了你。我不擅长这个,希望你的院子能尽快找出其中的线索。” 吴谌冷笑一声。不擅长?这些纸上的信息连他看了都暗暗心惊,面前这人却在一天之内全部整理好了,还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过来。如果这叫不擅长,昆仑院原地解散算了! 他知道自己又被当成了工具人,暗暗咬牙。突然,他心头一动,对着楚流渊,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疑惑。 “我刚才看楚寒星这些天的行程,发现其中有一个人频繁出现啊。” 说到这里,他翻开第三页,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就是他。” 极端正的楷书工工整整写着三个字:“陈半鲤”。 他知道,楚流渊嘴上随意,肯定已经看过这些东西不知道多少遍了,不可能没发现这点。而他要做的,就是恰到好处的提上那么一嘴,让他产生怀疑,然后追查下去。 等他查到深处的时候,就有他难受的了。 很显然,这位掌控着人族最强大的情报机构的强者知道一些极隐蔽的往事,而那也正是他向潘宫推荐陈半鲤的原因。 如果陈半鲤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会很真诚很热烈的送上自己的感谢与祝福。 这种古道热肠,就是让潘宫咬牙切齿的根源所在。当年那些充斥着不堪的回忆,早已被潘宫以玄门副门主的强硬手段镇压了下去,但是有些伤痛,却永远地留在了当事人的心中。 待到他走出那扇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大门后,坐上了门前仅有的一架马车里。 车厢里,他静静摩挲着手里的两个玉球,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富家翁一般,眯着眼睛,眼里却不是寻常富家翁的懒散和睡意,不大不小的眼睛里深不见底,无人能窥见其下翻涌着的是雷霆还是惊涛。 楚流渊的态度确实让他意外,但也说明了一些事。那就是在这场刺杀里,他知道的比表现出来的要多。而他也没有特意隐瞒这一点,那就说明,有些事他不方便查,而吴谌能查。 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 “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故弄玄虚,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也不改改,比我这个昆仑院的还神秘。神神道道的。” 只剩一人的竹屋里。楚流渊静静摩挲着已经空了的茶盏,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 画里是一位白裙女子,画师高超的画技令画中人栩栩如生,美目盼兮,巧笑嫣兮。那女子美若天仙,眉眼间一股温柔之意,使那身白裙如同仙人的羽衣般脱俗。如果陈半鲤在这会震惊的发现,自己的长相,与那画中人以及楚流渊,竟有不少相似之处。 看着画中女子的温柔神情,楚流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意。那抹疼痛不知生于何处,极淡却深到了绝处,如大地之上深不见底的裂谷,狰狞扭曲。 “我一定会找出当初那些人的。” “所有人。” 他轻声说道,声音平静,不见一丝感情。 因为血早已流尽,余下的只有尸体般的苍白。 第24章 黑夜里发生的 很显然,哪怕吴谌悄悄给楚流渊上了点眼药,以陈半鲤的层面想要直接吸引这位楚家家主的视线还是太困难了。 楚家修真天赋在整个修真界都是顶尖的存在,楚流渊高居家主之位,修为更是高深至极。如果不是因为一桩陈年往事,他早已能踏足仙人境界。 哪怕是人族年轻一辈顶尖的两人的对决,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真正能吸引他注意的,都是大事。 比如皇宫,神圣,魔域,青城。 或许这就是高位者,或者那些久经世事的人看待世界的共同方式。他们的眼睛看过太多的背叛,于是他们不再相信承诺;看过太多的悲剧,于是再不相信美好。 他们的眼已经疲惫,他们的心已经衰老。 陈半鲤还是少年,还可以凭着喜怒爱憎去生活。哪怕他离横亘在他人生前方的那片浓重阴影只有不到四年的时间。他过早的体验了生死间的悲喜,却没有把自己的心埋入坟墓。 他还是那个笑起来有些羞涩的少年。 所以哪怕他天生早慧,身怀大秘密,风云千樯后仍然对这个世界怀抱着善意。 少年总认为风雨后会有彩虹,相信着好人会有好报,还相信某些或许幼稚的道理,那是他们的热忱,也是他们的坚持。 虽然楚家小少爷被刺杀这件事很让人震惊,但毕竟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关系,所以经历了最初几天的讨论后,京都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看似平静的京都之下已经有暗流悄然涌动,酝酿着,在不远的某一天将会让全世界看见。 但至少,如今京都炎热粘稠的空气还在倔强地包围着每一个京都人,混合着令人心烦的蝉叫、空气里飞舞的蚊虫,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里面。 一直生活在南方的陈半鲤没见过这种架势,打小在南方的温润气候里长大的他反而喜寒而不耐热,幸亏他在夏天来临前就已经成功定魂,真气阴阳交泰,不惧寒暑,否则肯定要被京都的夏天狠狠上一课。 但即使如此,京都学院的大部分人仍然不约而同地在室内摆上了冰盆,也换上了轻薄的衣衫。似乎这些早已非凡人的修真者,在凭借这种方式确认着自己人类的身份。 应堪啃了一口家里刚送过来的上好的西瓜,坐在闻道园榕树下,靠着竹椅,扇着手里的金线刺绣的折扇,哪怕这种行为带起来的微风和他消耗的体力完全不成正比,他也任由那丝风撩动着额前的一缕发丝,神情惬意。 就连施一白也换了一身更薄的白衫,此时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只是他们,此时还有好几个人零星地散落在院子里。已是夜晚,夜色清朗,却没有什么风,似乎风也被京都的高温凝固住了,吝啬向这个小院投放一些清凉。但奇怪的是,这间小院反而是附近最凉爽的地方。 他们之所以都坐在这里,是因为一个人。 窦其行同样“咔嚓”咬了一口瓜,向应堪问道;“陈半鲤他还没修炼完吗?” 应堪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三楼的一处房间。那里是陈半鲤的房间,也是这间小院降温的源头。哪怕神识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从那扇窗户缝隙中透出的丝丝缕缕有如实质的寒气,本应该酷热的天气,在这些寒气的作用下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哪怕只是一些不受控制的寒气,都能让小院变成这个样子。那其中修炼的陈半鲤呢? 房间里,陈半鲤闭着眼坐在地上。沧溟剑搁置在膝头,寒气从剑身溢出,又落入他的身体,从衣衫缝隙,从他的毛孔里钻入身体,那些足以毁灭一名定魂境魂魄的寒气却在他的体内外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和谐,他的表情也随之放松。 他是在修炼。这样说或许像废话,但除了这句话,没人能形容出他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修炼功法?锤炼真气?感悟剑气? 都有,但又都不是。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寒气落入他身体后并未消散,而是在那片大海处无声落下,默默积蓄着某些除了他无人知晓的力量。 此时,他体内的天空上高悬着一轮太阳。那太阳是虚假的,却散发着无比真实的光热,将整片大海映照成透明的颜色,却无法看清看似清澈的海面下沉浮着些什么。丝丝缕缕的寒气从无穷高远的碧空落下,将充斥在整片世界里的炎热消融而去。 自从将那无名功法修炼到第二层后,陈半鲤就面临着一个问题。他体内的阳魂过盛,那轮神秘的月亮只能维持住他体内世界的平衡,无法帮助他在修炼上有所建树。经过对无名功法的仔细研究,再加上从藏书阁边角处觅到的一些故纸,他对自己体内的状况有了一个初步的推断。 无疑,自己当时突破的时候阳魂失衡,内火焚身,没有意外的话下场就是一个死字。但意外出现了,那轮月亮的神秘与圣洁完全不是现在的他能修出的境界。一开始,陈半鲤觉得这是功法特有的奇异现象,但现在,他有了新的猜想。 那是自己体内的另一处疑点。 第一,无名功法从未有能助自己平衡阴阳的功效:第二,那轮月亮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控制或探究,其中蕴含的神秘能量,哪怕以他微弱的神识只能勉强窥见一角,都足以让他心惊。不难想象,一旦其中能量溢出,他只有一个爆体的下场。 哪有功法能让定魂修出至少通玄的体内气象?虽然他创造过奇迹,但这已经不是奇迹的范畴了,这是规律!太阳东升西落,父亲比儿子年长,水往低处流。这是世界底层的逻辑,是生活在这片星空下的所有生命都要遵守的铁律! 没有人能违反这种桎梏。或许在这五百年间,曾有人能够做到,但绝不是他陈半鲤。 所以,他判断这是自己体内另一个秘密。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些怅然。 陈半鲤天生早慧,根骨极为出众,资质高绝。在清塘的十六年,他能欺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少年,就是可能聪明了点。 进入京都这几个月来,他看到的,经历的,已经将这脆弱的自欺欺人撕的粉碎。他很清楚,自己的来历绝不简单,牵涉极大。至于师傅让他入京都学院等事后面隐藏的深意,他暂时不想去想。 有人说过,回忆过去就是在时间的河流里刻舟求剑。但如果在某一天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连那自欺欺人的刻痕都是虚假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才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啊。 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思考,陈半鲤又另辟蹊径地开创了另一条道路,就是先利用沧溟剑的寒气平衡阳魂之力,先把修为提上去,再回过头来试图控制月亮中的神秘力量。 虽然这个设想很粗糙,很冒险。但不得不说,和他先前的猜想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合理了。至少目前,他的身体还没出什么问题,还好好的活着。 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 粘稠的初夏过去后,就是炽烈的盛夏了。越来越多的蝉攀上树枝,进行着一生只有一次的鸣叫,孜孜不倦,哪怕即将死去。整个京都都弥漫在如此燥热的气氛里。 让大半个京都的人心情燥热的不只是这天气,更是发生在其中的事情。 就在楚昆仑孙子被刺杀这件事过去两个月,大部分人都渐渐遗忘这件事后,楚家发作了。 亲眼目睹那一幕的人不多,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身居高位者。这些人无一不是见多识广,世间阴暗也没少见。哪怕如此,若让他们重新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大概也会拒绝。 那是一个初夏将尽的夜晚。那天晚上,一切平静,微风吹拂着白玉桥前的柳枝,渭河上一如既往地来回着花船。 突然,从桥边、树下、或是某座府邸的门前灯下,无数面色肃杀、身穿黑衣的楚家侍卫,随夜色而至。 他们的出现并不是悄无声息,他们来去如风,却杀意酷烈;他们随夜色而至,却不是要隐匿身形,而是要深入阴影,追到哪怕京都最阴暗最深沉的地方。 短短半个时辰内,京都所有在昆仑院判断下的嫌疑地点全部被楚家的黑衣侍卫控制。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够实现全面控制,必然少不了铁腕手段。不知道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鲜血,有多少座府邸再也没有亮起灯光,渭河上少了多少花船。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那些被控制的地点背后的势力还没有作出反应,就被迫斩去了手脚。当人们收到消息后,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惊怒交加的目光投向那座最华美、最庄严的府邸,投向那扇吞噬了所有的黑色大门。 自从十七年前的某件事后,楚家家主楚流渊就终日坐在那间竹屋里,一坐十七年。这些时间里楚家不说销声匿迹,也是威势不如当年,甚至很多人觉得那件事后楚家元气大伤,已无法维持自己隐隐的七大家之首的地位。 但就在那个晚上,楚流渊的所作所为告诫了所有人。不要试图在他背后搞小动作,不要试图挑战他的底线。那些肃杀沉默的黑衣侍卫,在半个时辰内控制了小半个京都,代表着他的意识,无比肃杀,无比强硬,没有任何余地,也没有任何机会。 这是楚家迟来了两个月的怒火。在这份怒火下,哪怕同为七大家的各家族也只能保持缄默,以示尊敬。 那一天,人们终于回想起,曾一度被楚家中人支配的恐惧。 那间竹屋里的肃杀意强行镇压下了所有声音,让这那件事后十七年来可能最大的血案悄然埋藏在了目击者心底的最深处,无人提起。 陈半鲤是不多的目击者之一。 原因倒也很简单。 他也被抓了。 第25章 传讯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陈半鲤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些许虚汗,掀掀领口,从春风楼里走了出来。京都粘稠的空气让他刚豪饮几大杯后微热的脸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膜,黏腻得让人极为不喜。 就在他准备在学院门口买一杯加满冰块的果浆,在那家摊子前站定的时候,他看着面前摊主带着些许惊恐的眼神,心生疑惑。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疑惑地转头望去。 一名夜色里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待陈半鲤开口,他便嘶哑的开口说道:“陈半鲤是吗?跟我走一趟吧。” 虽然是询问,但很明显他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通知,或者说命令。 京都学院作为当今人族第一学院,极少有势力敢对它的学员如此居高临下,黑衣人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再加上这黑衣人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站在了自己身后...陈半鲤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院墙,点了点头。虽然他似乎也没有拒绝的机会。 学院深处,清心楼尽头的房间里,潘宫静静地看着这边,夜明灯的柔光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脸庞,另一半隐匿在阴影里。 马车行走在京都历经沧桑的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陈半鲤坐在柔软的坐垫上,意外于自己的待遇。他没想到明显来者不善的黑衣人,竟然还贴心的准备了马车,而且内里装潢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京都,就连传人问话都这么有礼貌。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陈半鲤的对面坐着两名黑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冷硬意味,其境界陈半鲤皆是看不透,想必都在他之上。自从上车之后两人便是沉默不语,陈半鲤莫名其妙的被带上车,也不想多说什么,就这样,黑色的马车在夜色中悄然驶过了京都突如其来的寂静街道,停在了一间看似寻常的庭院前。 “下车。” 先前那人嘶哑的开口,便先陈半鲤一步下了车。陈半鲤摇了摇头,跟着他走下了马车。不待他仔细打量身周环境,那两人便沉默地走进了他面前的庭院,回头看了他一眼。 走进庭院,一股冰凉的气息迎面扑来。那不是夏天房间里的冰盆,甚至不是曾在他体内肆虐过的寒意,而是更沉默、更加粘稠的某种气息。陈半鲤从未感受过这种气息,这种气息让他感到不适,进而开始感到轻微的恐惧。 他皱了皱眉头,走进了昏暗的房屋。 房屋不大,里面陈设也很简单,一张桌子,桌前摆放着两把椅子,昏暗的灯光把刚进入房间的几人的影子在墙上拖曳出一个模糊的形状。当陈半鲤踏进房间的那一刻,那股让他不舒服的气息更加强烈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先前拍他肩膀的那人坐在了桌子靠墙一侧,而另外一人则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间,无声地关上了门。然后那名黑衣人抬起眼来看了陈半鲤一眼,淡淡道:“坐吧。” 就是这一眼,陈半鲤稍感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人还很年轻,眉眼间却弥漫着一股散不开的暗沉气息。不知道这人经历了什么,年纪轻轻就这么阴沉。他默默想道。 当臀部接触到冰凉的椅面的时候,那股气息从椅面沿着脊柱直冲天灵,他再也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极明显的寒颤。 那名黑衣人一直在默默观察陈半鲤,看到他打寒颤的时候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毛,旋即他淡淡开口。 “很冷吗?” “没有...啊?” 陈半鲤没有想到这场夜晚突如其来的谈话会有这样一个开头,这种...看似无理可循细想之下其实合理的感觉,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心里的不安感倒是消退了一些。 伴随着不安的消退,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年轻人眉眼越发亲切,下意识地放下了不少戒备,苦笑着开口道:“就是进来的时候感觉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什么心理?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陈半鲤突然惊醒,这种源自神识层面的感知,如今他已经知晓自己神识的特异之处,隐隐明白自己的神识能够修炼这一事实放在世间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存在。自从认识到这一事实的那一天起,他便开始小心的隐藏自己任何可能暴露的痕迹。此刻这个不知何因让自己放下戒备心的年轻人。竟是险些让自己露出端倪! 陈半鲤心中凛然,强行控制脸上神色不变,笑笑结束了这个话题。那名年轻人见状,微微垂目,掩去了眼底的一丝异色,随后抚平黑衣上的一处褶皱,和声道:“今夜寻陈公子前来,些许唐突还望见谅。只是想必陈公子已经听说我楚家小少爷前些日子遇刺一事。此事事涉重大,还望陈公子所知据实道来。” 陈半鲤有些纳闷。 自己和这楚家小公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什么好问的? 这是他的第一念头。 原来是楚家人,难怪随便一个使者都让自己看不清境界修为。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即使孤陋寡闻如他,在学院这几个月来也早已了解楚家在修真界是何等尊崇恐怖的一股力量。 楚家中人天赋血脉高贵强大,强者数不胜数。远至数百年前,楚家便有数名仙人强者,其无一不是当代修道执牛耳者。哪怕是楚昆仑,也无法掩去这些人在岁月长河的光彩。一直到近代,如今的楚家家主楚流渊,一直有传言说他早能进入仙人的那扇门,只是困于某些陈年旧事,不得解脱。不过按照应堪的说法,楚家中人一个个鼻子能顶到天上去,行事最是骄横霸道,怎么今天这个这么客气?看来应堪还是存着些对竞争对手的念头,想悄悄抹黑一下同为七大家的形象。 想到这,他又想到应堪前两天讲的一个关于商战的笑话,讲的是关于他家族旗下一家商铺派人去用热水浇隔壁同行发财树,嘴角微翘。 那名年轻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最后那个微小的笑容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看到陈半鲤清秀面庞上的那抹弧度时,他若有所思。 “四月初九的申时三刻,你在何处?” 陈半鲤记得这一天。 这是他入学考试的前一天。 申时... 他回忆着那时候的天色,神识微动,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 “我在客栈门口,等空房间。” “哪家客栈?” “聚福客栈。” “你当时,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吗?” 陈半鲤很认真的回想后,说道:“什么也没注意到。” “四月初十的亥时二刻,你身在何处?” 陈半鲤同样记得这一天。 这是他成为京都学院一名学院的第一天,也同样是在这天晚上,自己碰见了那个美丽的不可方物的少女。 那两条烤鱼,那个烫到呼呼吸气的急切模样...想到这,他对黑衣年轻人的问话就多了一丝扭捏,踟躇道:“当时我在和同窗在春风楼喝酒。” 年轻人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阅人无数的他自然看出了陈半鲤隐藏的那丝羞涩,也大概猜到了缘由。 反正这年纪的小屁孩,也就那点情爱的破事。 如此不屑想着的他,忽略了自己其实也没比陈半鲤大几岁这件事情。 又询问了昆仑院所给案卷上的几个疑点过后,他站起身,抚平衣衫上的几处褶皱,平静道:“陈公子可以离开了,感谢您的配合。” 说罢,他先陈半鲤一步走出房屋,先前另外那名黑衣人已经在马车上等候,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眼神凝重。 确定吗? 他也眼神凝重。 大概率是了。 他站在原地,目送陈半鲤登上了马车。随后车帘放下,马车启动,“辘辘”的声音中碾压着京都历史悠久的青砖路面远去。 第26章 讨厌夏天 路上很平静,陈半鲤甚至有些疑惑的发现这名黑衣人对自己的态度比先前隐隐更热情了几分。马车停在学院门口后,他下车,刚准备进门,突然想起了什么。 然后他走到一旁的果浆摊前,对摊主说道:“一杯加冰的橘子果浆,谢谢。” 端起那杯果浆啜饮了一口后,他走进了学院大门。 夏夜微凉的风吹过了他的发梢,继续向远方飘去。它吹进了一座极致壮美的府邸,吹得府邸深处的一片竹林沙沙作响。 竹林深处有人家。 竹屋里,楚家当代家主楚流渊正静静坐在竹椅里,面前站着先前询问陈半鲤的那名黑衣年轻人。此时,他正神情谦卑地微低着头,向家主汇报着先前的见闻。 “从京都学院到院子里一共两刻时间,他却一次都未曾向我两人搭话。” “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明显的反应。阵法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关闭,残余的气息连我都感知不到。” “我用了海妖之歌,虽然只有三个字,但据我观察,他仅是定魂初期修为,却在我一句话后就醒过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醒过来,我很确定自己没有流露任何敌意或是其他意图。” “他的回答并未有什么明显疑处,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和那人确实是萍水相逢。” “他的眼神里有不安,但更深处很淡漠,那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情绪。”说到这里,年轻人皱了皱眉头。 当陈半鲤看见他的时候,他自然也看见了陈半鲤。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想看清陈半鲤,陈半鲤才能看见他。 年轻人在楚家中修为不算顶尖,神识洞察能力却是翘楚。当他观察陈半鲤的时候,动用了自己的能力,却在那张和家主有几分相似清秀面庞上挂着的漆黑双眼中,看见了不安,迷惑,更深处却是与他年纪绝不相符的漠然。 那种漠然不是阅遍世事之后的淡漠,而是对世间无所爱,甚至不知何为爱的空白。 他很不喜欢那种漠然,因为那让他想起了自己。 楚流渊听完后,已经有了判断。 “他有点像你。”他平静道。“至于他为什么能在你一句话后就醒过来,因为他压根就不信任你,海妖之歌的作用是放大,而不是控制。” 年轻人有些难以置信。他为了实现家主吩咐的任务,提前在车厢里洒上了淡淡的药雾,更是在手上抹了特殊药水,拍肩的时候就抹在了陈半鲤身上,一路上挥发了那么久,绝大多数犯人都经不住这种药水,他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凭什么不受影响? “这不是你的问题。”楚流渊看向窗外,夜色里竹林嶙峋,悄无声息。“他不信任任何人,或者说世间没有人值得他去相信。” “一个少年为何会对这世界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楚流渊沉默片刻,说道:“或许...是因为这世界对他从无善意。” 年轻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竹屋,屋里一片寂静。楚流渊抬头,静静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中女子温柔地微笑。 当时吴谌状似无意地对他提起陈半鲤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一个普通学员如何值得他特意提起?很显然,吴谌就是要他注意到这少年。 楚家的画师技艺高超,惟妙惟肖。当他看到他们所画陈半鲤画像的时候,就明白了。 今晚的这场问话,只是他想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少年。 如今有了答案,没有满意与否,只是怜惜。 这种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或许是因为他说的,这个世界从未对陈半鲤有过善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品质极高的精神秘法下只被影响了一句话就醒了过来,他平时该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活着? 为什么他要这样小心? “他的眼睛像你。”他对着画像说道。“只是他似乎活的比你当年还累。” “或许你们当年的决定是错误的。” “但不管怎样,我都会照看他的。” “毕竟,那是你唯一的血脉。” 他站起身,取下了一本书。月光照进屋内,却照不亮那本书。 或许是因为它是黑色的。 “过段时间,我会去看一下他。” 想看人,那就必须眼里有那个人。 陈半鲤有个习惯,他说话的时候不喜欢看着人。不是因为不自信或者心虚,更不是所谓的目中无人,只是他觉得自己身上迷雾太多,不想让别人看见,哪怕是通过眼睛。 所以,他不经常和人对视。于是此刻,他和对面那人的长久对视便尤为突兀。其实他不想这样做,只是那人一直死死盯着他,他实在做不到无视。 “这位学长...我们认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他看向对面,无奈开口。 “之前我们不认识,但现在,我们认识了。”那人沉声说道。随后,他说道:“我要与你决斗。” “什么?” 一旁的应堪看了他一眼,认出来这是上一届一名小有名气的学员,叫桂定。只是在他印象里陈半鲤和这人从无交集,此时这又是闹哪出? 很显然,很不爽、很恼火的桂定并不想为他们答疑解惑,只是死死的盯着陈半鲤。如果目光有威力,陈半鲤的脸上此时可能已经被烧出两个坑了。 陈半鲤此时很迷惑,但他并不想和人随意争斗,于是他斟酌了片刻后,再次看向桂定,诚恳说道:“这位学长...” 谁料桂定毫无身为学长的自觉,在他刚欲开口之时便是一拳轰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你不想它来它就不来的,比如此时,这个正在陈半鲤视野里迅速放大的拳头。 初夏晌午炎热蒸腾的空气里,陈半鲤在瞬息间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桂定不愧是上一届小有名气的强者,只看这一拳的声势只怕已是定魂后期水平,拳上淡红光芒缭绕,划破空气,呼啸袭来! 这一拳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是不俗,一旁的应堪甚至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砰”的一声闷响,陈半鲤“登登”后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此时他挡住桂定拳头的那只手上隐有寒气缭绕,接触处隐隐发红。 能将他包裹着沧溟剑气的一只手烫到发红,可见这一拳威力。但是,场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没人关心这一点。 应堪看着陈半鲤,心想你的反应速度什么时候这么快了? 桂定看着陈半鲤,心想这人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但他并未就此停手,微微沉膝,气运丹田,喉头发出一声闷喝,笔直的一拳在空气里画出了明显的痕迹,威力更胜第一拳!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热气,陈半鲤皱起了眉头。不只是桂定莫名其妙的突袭,还有就是他真的不喜欢这种热浪扑面的感觉。 “扑”的一声轻响,代表着那个炽热的拳头和一个华丽的剑鞘在空中相遇。剑鞘稳定横在陈半鲤身前,他此次一步未退,无论是手还是剑鞘都纹丝不动。 一旁的应堪看的眼睛微亮,尽管他已经在那次校庆比武上窥见了陈半鲤的剑道造诣,仍是默默赞了一句:“好剑法。” 尽管剑在鞘中,这仍是剑法。 青城剑诀,截江。 再没有多余的气息溢出,只有两人脚下的青草瞬间枯萎一片,数棵青草在对撞的气流中摇摆,岌岌可危。 陈半鲤皱起了眉头。虽然不至于生气,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此人行为,顶多是莫名其妙,没有动怒的理由。但那扑面而来的热浪,属实让他有点厌烦了。 他真的不喜欢热气。 “嚓”的一声轻响,沧溟剑出鞘,陈半鲤左手持剑,自右下向左上撩起,迎风生长的不止有剑意,还有寒气。 “嗯?” 在看清那道剑法的一刻,应堪眉毛挑起,一脸惊容。 施一白的自创剑法,他竟然看一次就学会了?虽然剑意仍有不同之处,但神形已得五分,这是何等的剑道天赋? 场间黏腻的空气骤然一空,无形的寒意自剑上生,如花开枝头肆意蔓延。桂定的拳头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而且那道血痕还在逐渐扩大。 桂定被迫收拳,后退。 陈半鲤进。 桂定再退。 陈半鲤再进,随即自左上方一剑斩下! “分光剑!” 应堪在心里说道,好快的一剑。 桂定身上再次出现了一道血口。下一秒剑刃呼啸着划破空气,再没有剑法,只是一味的快,快到当剑锋停在桂定脖颈前时,他回防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姿势滑稽。 胜负已定。 “你输了。” 陈半鲤收剑,平静道。 桂定脸上失魂落魄,不去管身上正在渗血的伤口。他在来之前从未设想过这样的结果。他竟然被一个定魂初期全程压着打?而且... “你凭什么反应这么快!” 他不甘的喊道。 按照他的设想,陈半鲤应该在第一拳就被击得真气凝滞,随后便是他穷追猛打,直到把他击倒在地,这时候继续接下来的话题就会简单很多。 可这些设想,都随着陈半鲤间不容发之间挡住了他的第一拳化为了乌有。 应堪也在疑惑。 突破定魂会有这么大的提升吗?我怎么没有? 陈半鲤想了想,说道。 “你太慢了。” 真实原因是他所修功法令他的神识异常活跃,运转极为迅速。自古便有强者神游万里之说,他虽然做不到万里,现在身前一方还是可以做到的。他当然不会这样说,不过其实他也不算说假话。 在他眼里,普通定魂后期现在确实有点慢。 不过他确实是想小小羞辱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学长。 他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杯加冰的果浆,冰块已经部分融化,不过不大影响。 虽然修真者寒暑不侵,但他真的很讨厌热气啊。 第27章 我的眼里都是你 “什么叫...我抢了你的位置?”陈半鲤疑惑说道。此时,他们三人正坐在闻道园榕树下,他手里还端着那杯果浆,杯中半融化的冰块微微沉浮。 经过桂定带着怒气的说明,他才明白了原因。 京都学院作为天下修真第一院,坐镇京都,自然也承担起了守护人族北方秩序的重任。也正因此,但凡入学超过一定时间的学员,都会被分配不同的任务,譬如猎杀妖兽、捉拿邪修等,同时,还有一种学院内几乎所有人都感兴趣的任务,探索秘地。 所谓秘地,大部分都是先代修行者留下的洞府,那些洞府里有他们留下的财富,经验,甚至可能有一些强者的传承。在这一点上,学院的规定是所得物品自行分配,也正因此,这种任务一直是极为抢手的。 修真界历史上从不缺乏一朝得传承从而鱼跃龙门的故事,这种诱惑谁能不心动?修真者不事生产,但他们仍然能明白一句话,“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所以在这种任务的名额分配上学院一直都有严格的规定,此次任务名额本来是桂定向一位长老送上一颗三百年的碧海珠才换来的,为了这颗碧海珠,他付出的代价直到现在他想起时都会十分肉痛,所为的不就是在这次探索中有所收获,突破瓶颈么? 更重要的是...这次任务的主导者,是那位大楚唯一的公主。 想起那位公主的尊贵身份,他便更觉愤恨。如果只是一个洞府,如何能让他付出如此大代价?他所图的,不就是在这次任务中与那位公主有所交集么?如果能攀上这棵大树,他未来的修真前途便是一片光明! 甚至...举世皆知,这位公主不止有极高修真天赋,还有着倾城容颜。 如果... 他眼神晦暗,最深处透着灼热。 可这一切,都被面前这个新生毁了! 他听说过陈半鲤在比武上击败施一白的事情,但他不以为然,觉得那只是一场表演。那次比武后,学院里便有人调查过他的背景,可怎么查都只能发现他真的只是一个小镇青年。 那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挡我的路? 就算你修真天赋再高,但也是一个新生。 你凭什么...被那位公主亲自开口邀请? 他不止肉痛,而且心痛。不只是那颗碧海珠,还有不能为外人道,却又人尽皆知的某种雄性之间的敌意。 出于这种情绪,他死死盯着陈半鲤,眼中的血丝多此一举地彰显着他此时的愤怒。 “你凭什么?” 他低吼着说道。 陈半鲤和应堪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让桂定嫉妒,乃至愤恨的他被公主亲自邀请这件事,他作为当事人,竟然是从一个被自己顶掉名额的人口中听到的? 他抬起头,看向三楼处自己的房间窗户,有些茫然。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桂定,神情诚恳的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认识那位公主。” 如他所言,桂定自然不信。只是他随晨光而来,以学长身份又是先手突袭,已是理亏,再加上还输给了一个定魂初期的学弟,更觉胸口滞涩,闷哼一声,脸色不比魔砂碑好看多少。 应堪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 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窦其行从园外走了进来,神色复杂。当他看见陈半鲤的那一刻,那种复杂加深到了极点。 不同于前次的钦佩,惊奇,这次更多的是意外,羡慕,还存着些嫉妒在里面。 “走吧,院长找你。” 此时是白天,清心楼墙上的那些晶石在某种阵法的作用下收敛了光芒,楼外充沛的天光泻入,在光滑的地板上映出了陈半鲤微微变形的影子。 来到二楼尽头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潘宫,另一个在他进来的时候正看着窗外。 听到窦其行的声音和开门的声响,她回过头来。 窗外繁花似锦。 已是夏时,屋内却忽如春风来。 这个时候陈半鲤想起来的当然不是施一白的那招剑法,虽然他暗地里把这个人和施一白比较过好几次。 来的路上他已经有所猜测,只是见到她的那一刻才确定了。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桂定的反应会那么大,也明白了为什么应堪和窦其行看他的眼神都如出一辙的复杂。 如今想来,那是一种目睹美好事物被污染的惋惜。 换句话说,就是好白菜被猪拱了。 想明白这一点的他本该对两人的惋惜作出犀利的回应,只是他现在觉得这种惋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错误。 他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看着她,她在看着烤鱼。 心境不同,但彼时都是眼中绝色。 他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她也在看着他。 进境还算凑合,只是他的身上似乎又多了一种奇怪的寒气? 这个少年身上果然有很多秘密啊。 想到这,她眼里生出一丝笑意。 “不必多礼。” 潘宫也在看着两人。 他是院长,学院发生的一切自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厨房里少了两条鱼。不同于两人,他的感慨更加具体。 缘分呐。 接着,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微暗。 那时候,他们两个...好像也是这样的吧。 眼神变化只持续了很短一会,他就含笑看向两人,说道:“可能陈半鲤你还不知道,公主殿下此次任务专程向我要了一个人,就是你。学院多少年轻俊彦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你可知这是多大机缘么。” 陈半鲤有些不适应,不仅是潘宫不符合身份的略带轻佻的语气,还有他讲的这件事本身。 虽然他刚击败了一名定魂后期,但春洵公主贵为皇室,身边哪里会缺年轻强者呢。虽然他很自信,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和那些学院内成名已久的学长学姐媲美。 那么,难道是自己烤鱼手艺过人,征服了这位公主?还是自己英俊过人,谈吐不凡,使殿下对自己另眼相看?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姜淮宁开口了。声音空灵,却没了那天晚上的活泼:“希望没有打扰到陈师弟修行。” “师弟?” 潘宫解释后陈半鲤才明白,姜淮宁六岁拜潘宫为师后,便已算是这间学院的一员。也就是说,虽然她年纪与陈半鲤相仿,但她现在可以算是全学院的大师姐。 “此次主要是有一位长辈拜托我,向我推荐了你。不知陈师弟和吴谌前辈是否相识?” “吴谌?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说过?”苦苦思索的陈半鲤没有注意到一旁潘院长脸上一掠而过的黑沉神色,否则他肯定能想起来。 看着陈半鲤脸上的疑惑神色不似作伪,但又想着那位拜托自己时候的郑重表情和有些奇怪的眼神,姜淮宁心里充满了疑惑。她不是没调查过这个少年,除了他来自南方的一个小镇,师承不明以外一无所获。哪怕是在那次比武陈半鲤展示了自己广博的剑道修为后,她沿着青城剑宗这条线查下去,仍然没有查出什么。 出于某个原因,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查有关神识方面的奇异之人。如今这样一个身上写满谜团的少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京都,走进了所有人的视野,她甚至有种感觉:这少年是有人故意让他被看见的。 再结合吴谌的表现,借助这次任务看清这少年已经成了她这次秘地之行最大的目的。 她起身,微微颔首。 “那就这样吧,老师,我先走了。” 古色古香的房门在身后关闭,隔断了里面那个少年的身影,她现在眼里却全是他。 这当然不是言情小说里常用的描述,而是某种更坚决,甚至可以称得上铁血的觉悟。 显然,这位大楚唯一的公主,有着和纤细外表截然不同的内心世界。是那个原因,还是某些更深的往事影响的她?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寥寥二三人知道原因了。 “陈半鲤...” “你究竟...是谁呢?” 第28章 你恋爱了 “看着我的眼睛。” “怎么了?” 应堪看着面前神色如常的青衣少年,深深的凝视着他的眼睛,灼灼的目光仿佛要刺穿陈半鲤的灵魂。 应家自商贾起势,眼光自然独到,相传应家有一门独门秘法,据说能看清事物的价值,端的是玄妙无比。 但他此时并不是在施展那门目法,而只是单纯的在打量面前神色无辜的少年。诚然。陈半鲤的神色在他看来确无作假之嫌,他...似乎是真的不认识那位公主殿下。 但这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大楚唯一的公主殿下,楚皇的掌心至宝,人家什么年轻俊彦没见过?你陈半鲤不过赢了那施一白一次,又不是赢了青城掌门,凭什么就能被她看上?” 陈半鲤有心反驳,但铁证如山,他无力辩解。 他确实是没见过公主殿下。 至少在他看来,那个晚上的贪嘴少女不是他今天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有些可爱...好吧,或许是非常可爱的姑娘。 白数年轻时不用想便知是何等样风流人物,但他对于自己唯一的男徒弟这方面的教育可以说是完全缺失的。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年轻的小镇少年—这一点上应堪提出了严正质疑—还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只在小说话本里看见过,譬如私塾桌间飞来飞去的纸条,邻桌少女飞扬的发梢,春光里姑娘柔软的曲线。彼时他读到这种地方,年岁渐长的他便觉得心头某一处被一根狗尾巴草碰啊碰的,痒痒的。他现在觉得那晚的烤鱼加的料似乎有些多了,以至于现在自己都能记起那条鱼的气味。 很是想念。 应堪当然不知道这些密辛,但他看着想着这些事的陈半鲤脸上的神情,大惊道:“你有对象了?” 陈半鲤大惊:“哪有?” 应堪看他惊讶之情不似作伪,沉吟片刻后恍然大悟,看着陈半鲤冷笑起来。他说:“我现在确定你和公主殿下不认识了。” “为什么?” “很显然,你和那位公主殿下是第一次见面。” “何以见得?” “也许你该去照照镜子。” 陈半鲤还真打算去找一面镜子。应堪看着他的样子无语道:“只消看你眼角含春,七情上脸的模样,就连施一白都能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应堪看着他,神情凝重道:“你发春了。” 陈半鲤大怒,随后是沉默。 他突然觉得初夏的天气有些过于炎热了。 热的他心情莫名其妙的。 当天傍晚。 一行人聚在春风楼二楼的包厢里,陈半鲤手里端着一杯酒,静静地看着窗外随风摇摆的柳枝,衣袂被窗外吹进的风掀动着,杯中的酒也微微波动,映照着他变形的脸。 一旁的施一白很显然已经听说白天发生的事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副深沉做派的少年背影。他沉吟片刻后,开口道:“陈半鲤。”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缓缓转头,静静看着他说道:“何事?” “关于你与公主殿下...” “什么?我不认识她啊?我们能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们没有什么事...”施一白疑惑地看着神色突然带上一分幽怨的陈半鲤,继续道:“你们此次所要探索的秘地,来历颇为不凡,我施家对此次探索也很是上心,安排了两名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是洛书榜前一百的强者。到时候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找他们两个。” “我家这次没派人,所以对于这个任务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不过...我打听到了一件事。”应堪放下酒杯,看着陈半鲤说道。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陈半鲤疑惑问道:“什么事?” “洛书榜第三,宁君夜也会参加这次任务。” 洛书榜,是京都学院内部的一个榜单。 也是唯一的榜单。 仅凭这句话,就能看出这个榜的含金量。京都学院有一件名为洛书的神器,洛书榜的名字便是源自此。没有人知道它运行的具体原理,但它能够感知学院范围内的所有修真者,并按照境界、潜力等多方面给出一个综合排名。没有人质疑它的权威性,但凡被它排到榜单前列的学员,日后无一不是一方巨擘,像施一白他们这些新生中的最强者,哪怕潜力惊人,因为他们现在境界不够,也只能在榜上排一个相对靠后的位置。陈半鲤一个天天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人,都知道洛书榜第三所代表的实力。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疑惑道。 “众所周知,宁君夜对姜淮宁情根深种。像他这种境界的人,秘地任务已经不是很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为什么他会参加?”应堪看着他的眼睛:“我和你说这个人不是因为他是个情种,而是因为他的性格。” “他不属于什么大势力,没有深厚背景。在他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外出任务,他和施家派出的一支队伍相遇了。他们当时发现了一处洞府,但,嗯,一直到最后,除了院长,也没有人知道里面有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因为除了他,所有看见这处洞府的人都消失了。 “这件事当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施家震怒,学院在其中处于中立立场,没有要庇护他的意思。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事情最后,他也只是被关在学院禁闭室关了三个月了事。” 陈半鲤隐隐明白应堪的意思了。 “挡他路的人,哪怕是施家的队伍他都全杀了,他现在疯狂追求公主,谁能确定其中到底是有多少真情实感,多少野望?你被公主殿下特意招进队伍里,在他那种人眼里,你就是他的挡路石。” 夏夜的风有些微寒,吹得陈半鲤有点发冷。 他不由得对那个还没见过面的昆仑院院长生出几分怨念。 你让公主把我弄进去,又不说的明白点,结果给我招来这么一个人物? 应堪带着安慰意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只要你低调点,想必他也不敢对你做什么。毕竟你现在手里有三块牌子,代表着三家的看重,就算是那个疯子,也得考虑再三了。” 施一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陈半鲤也明白这一点。他重重的点头,心里默念着。 低调,低调! 他只是一个定魂,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心里安定了不少。他举杯道:“喝酒,喝酒。” 杯中的液体翻涌着,映出他的脸,还有窗外深深的夜色。 七天后。 今天是姜淮宁通知他的时间,陈半鲤从宿醉中醒来,揉揉略带痛感的头,凌乱的黑发垂下,挡住了他看着窗外天光的视线。 昨天是窦其行的生日,一行人在京城里找了个颇为奢华的酒楼一顿痛饮,开始前陈半鲤还郑重其事的嘱托应堪等人提醒他,看着自己别喝过头了。 陈半鲤看着地板上呈现一个“大”字的应堪,沉默不语。 其实在知道那个宁君夜的事迹后,他对今天启程的这个任务有点下意识的排斥,所以昨晚略带些自暴自弃的狂灌自己,只是没想到这厮也喝过头了。 他看了一眼天光大概确定时间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后,闻道园门口掀起了一道尘龙。 清心楼门口,学院里参加这次任务的人已经全部到齐了。为首者自然是春洵公主,今天她一袭白衣,看似寻常裙摆袖口处却绣着精巧的金线图案,自有清贵之气。她的脸上带着一副看似寻常的面纱,却将她的面容隔绝在所有视线之外,更添一分神秘。此时她静静站着,便是一道风景。 队伍里大部分人已经听说了此次任务有一个新生参加,此时看着队伍里没有相符的稚嫩面孔,基本都猜到了事实,有人更是默默赞叹。 刚入学就学会卡点迟到,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清心楼门口有一个花圃,一个身着皂色院服的身影正看着前方姜淮宁正看着的方向。青年相貌寻常,但眉毛很有特色,很长,较淡,末端锋锐如刀,为他的面容平添一分妖异。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身边空无一人,众人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了距离。 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名字。 宁君夜。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道纤细背影的时候眼中偶现灼热之色,与更多晦涩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他的眼中一片昏沉,如同风雨交加的夜幕。 过了一会后,那对眉毛突然挑起,如同刺入夜色的长枪,他的眼中泛起了波澜,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道尘龙自清心楼远处而起,片刻后便蜿蜒到了楼前!待到烟尘散去,一个青衣少年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少年黑发有些乱,一缕发丝正好飘在眼前;青衣衣襟也有些不齐整,面色还带有几分宿醉后的苍白,使那张本来清秀的面孔多了一丝病气。他站定后,看着面前的一行人,迅速环视一圈,随即面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不好意思,学长学姐们,我迟到了。” 嘴上说着学长学姐,其实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张面纱。在他的注视下,面纱下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人都到齐了,那就走吧。”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略带阴沉的视线在他身上梭巡。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希望能低调下去吧。 却没有意识到。放公主鸽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做到了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显然和低调完全不沾边的一件事。 这个并不低调的开端,按照一般故事的套路,接下来便会迎来一个有一个波折。小镇少年陈半鲤自是也不能免俗。只是...无论是接下来,还是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他想起那些时刻,都只能无奈的苦笑。 第29章 嗜睡之人 就在陈半鲤默默走到队伍最后面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贾兄。”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幸会幸会。” 仍然作一身书生打扮的贾明德略带尴尬的微笑。 “你是公主的侍卫?” “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门客更合适一点。” “哦哦。所以你真的叫贾明德吗?” “咳咳...在下,柳占。” “原来是柳兄。” “陈兄不也是说自己无意报考京都学院?” “那边角落里那个,就是宁君夜吗?” 两人默契地同时转移了话题,看着那个皂色身影,神色各异。 “据说他对公主情根深种?” “我就是个门客,这种话我可不方便说。” “感觉丫对我很有敌意。” “别放在心上。”柳占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你想得太多了。 不愧是公主。 这是陈半鲤坐在宽敞的车厢里,打量着车内精美的装潢时产生的感受。当他看见此次负责接送他们的车队时,属实被惊了一下。 每辆马车都由两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高大骏马拉动,车厢玄黑的外壁上铭刻着无数玄妙的金色轨迹,沉重的车身前进时如风雷作响。当他看见车队的架势的时候,第一时间抓住旁边的柳占问道:“这么大张旗鼓,殿下不怕出事吗?” 柳占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里是大楚,谁敢对公主不敬?” 陈半鲤想想也是,公主身边怎么可能缺高手呢? 于是此时他舒舒服服地半躺在车厢里,闭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了。一旁的柳占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样子,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哈欠。 打从陈半鲤上车起,他就一直是这副惫懒样子。此时看着他,柳占觉得殿下特意让自己盯着这人的命令是不是搞错了? 原因无他,看着他,柳占就想起了京都街巷里随处可见的天天在外面晒太阳的游手好闲的懒汉。 因为在城里,车队前进速度不算快。行了大半个时辰后,车队驶出了正阳门。出城后,车队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又行了不久,车队在十里坡停了下来。柳占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些世家派来的人,已经提前在此等候了。 他掀开车帘,看着公主殿下下车,站在车前与一名相貌清俊的中年男子交谈,那应该是七大家某一家的主事人。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人群,突然在一个人身上停住了视线。 那是一位少女,弱柳扶风般的纤细身姿已经吸引了车队不少人的注视。但让他目光凝滞的不是少女的相貌,而是她的站位。 此时,她正站在一名白衣青年旁,与他微笑着交谈。那青年柳占认得,是施家的一名年轻弟子,在洛书榜上排名第八十七。按理说,这种优秀的弟子地位已经不低,但柳占看的很清楚,他的站位分明落后那少女半步。 那少女是谁? 他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遍七大家这个年龄的后辈,发现没有一个能和这少女对得上号。很快,结束了交谈的众人进到了自己的车厢里。柳占看着那少女向这边走来,那张清丽的面容在他的视线里越发清晰,他也再一次确定自己不认识她。他最后看了少女一眼,放下了车帘。 少女从他和陈半鲤的车厢走过,经过的时候,纤细的黛眉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随后看了一眼这与别车并无差异的车厢。 车厢里,柳占若有所思,而陈半鲤已经歪倒在软塌上,香甜地睡了过去,呼吸均匀。 学院里,闻道园的榕树下,应堪倚靠着他从楼内搬出来的竹椅,摇摇晃晃,目光一直盯着上方榕树翠绿的枝叶。施一白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楼前清澈见底的池塘。一只肥大的鲤鱼浮上水面,慵懒地吐了个泡。 施一白看着那条肥鲤鱼的惫懒样子,莫名的想起了一个人。就在这时,应堪的话把他从思考中拉了回来。他有些惊讶,心想应家的那门秘法已经高深到能窥探他人思维的地步了? 应堪当然没有这种能力,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和施一白想到同一件事上去了。他看着榕树,眼里却没有那片绿色,想着这段时间里陈半鲤反常的举止,喃喃道:“陈半鲤绝对出问题了。” 就像陈半鲤的猜测一样,马车外壁那些金色花纹并不止流于装饰,而是某种玄妙的阵法。这阵法的作用,目前看来极有效的一项便是减轻车厢重量,正因为此,车队的前进速度相当不慢,待到日落西山时,已经来到了数百里外,远处的城池已然能看见轮廓。 柳占介绍说,这座城市叫做渡城,也叫津门城。城不大,但其中奇人异士的数量很多,各色奇巧玩物小吃也是品类丰富。车队选择在这座城市停靠,想来是公主为那些年轻学员和世家弟子作的打算。但陈半鲤却觉得,这只是姜淮宁自己想来逛一逛罢了。 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服,伸手捋了捋黑发,捏着因为睡了太长时间而有些昏沉的眉心,下了车。下了车后,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呼吸着略显干燥的空气。 忽然风起,裹挟着沙子直冲他的眼睛,他急忙闭上了眼。 靠近门的车队那侧,一名少女正好下车,昏暗的天色里,她随意地向门口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忽然愣住了。 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暮色里,他身上的青衣被涂上了一层厚重的深蓝色。他好像有点困,又好像是被风迷了眼,边揉着眼,边和身旁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向外走。两人走的很快,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门口。 她怔怔看着那个方向。 是看错了吗? 不...不会的。 “怎么了?” 一名白衣青年来到她身边,看见她的神态后问道。 “没事。”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微笑道:“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我们去城里逛逛吧。” 白衣青年也没多想,和其他几家的人一招呼,便有几人走了过来,与他们同行。 她走向不久前他消失的地方,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向众人问道:“参加这次任务的人,我听说似乎有个京都学院的新生?” 白衣青年略作沉吟道:“是有这样一个人。先前施一白还特意嘱托过,说此行如有事可与他互帮互助。他叫...陈半鲤。” 真的是他... “那此人想必是有什么隐藏实力了。” 少女与他说着话,走进了暮色里。 如柳占所说,渡城的路边当真是琳琅满目。陈半鲤从一个路边摊那里买了两根糖葫芦,递给了柳占一根。糖衣晶莹剔透,山楂红润喜人,陈半鲤满意地咬下一个,感受着酸味在嘴里蔓延。两人边走边看,柳占在一旁打量着陈半鲤脸上的神情,越发感觉自己的判断没错。 这不就是个市井懒汉吗,京都随处可见的睡到天黑起床,天天在路上闲逛的那种人,就连那塌陷的肩膀和摇摇晃晃的走路姿势都那么像。 此地他也只来过一次,此时感受着喧嚣的烟火气,他的兴致也被勾了起来,步伐加快了些许。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响亮的欢呼声。他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个横在大路正中的擂台。周围人群围的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 两人对视一眼,向那里走了过去。走进了,那些欢呼、喝彩或是喝倒彩、还有讨论的声音清晰了起来。柳占听着那些讨论声音,才知道这是津门古时就有的规矩。每年夏时,正是一年里最清闲的季节,寻常人也有空闲来这里游玩,以前的人就在这里支起一个台子,只不过以前多是杂耍魔术。演变到现在就成了修真者之间的比武。陈半鲤没见过这种鱼龙混杂的热闹场面,身子微动,不着痕迹地从人群间微小的缝隙间滑了进去。柳占觉得他的身形有点熟悉的意味,思索片刻后想了起来。 “分光剑?” 连光都能分开的极致光滑的剑刃,分开人群自然再简单不过。只是能以剑法入身法,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需要在剑道上有极高的造诣。陈半鲤表露在外的身份目前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能以一个新生的身份拥有这种造诣...柳占眼睛眯了起来,先前因为陈半鲤的惫懒样子引起的轻视荡然无存。他伸手,手上覆盖的微弱真气轻松把身前的人拨开,走到了陈半鲤身边。 此时台上正好是两个使剑的江湖人士在比拼。剑光四起,寒光阵阵,双剑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看的围观群众欢呼阵阵。只是有修为在身的人,不说陈半鲤,便是柳占也看的摇了摇头。但是,他看着陈半鲤,青衣少年却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他笑了一下。 终究还是个少年郎啊。 擂台的那一侧,人群后,走过了几个人。为首的白衣青年看了这边一眼后,就看清了台上的情况。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对身旁的少女说道:“据说那陈半鲤,就是在和施一白的比武中胜了半招,才被公主看中的。据当时围观的人说,那陈半鲤剑法相当不错,比起施一白也是不逞多让...” 少女却只从一段话里听到了几个词。她急忙问道:“被公主看中?”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有些过于急促了。 白衣青年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据说那上官家的小女儿都喜欢他呢。不得不说,这位陈半鲤同学皮囊还是不错的,很是讨小女孩欢心呢。” 他说这话,自然是没想到身旁的少女也会被波及到。她脸上悄然涌上一抹红晕,又迅速褪去,没被青年注意到。只是她的声音却悄然间发生了变化:“再给我讲讲这个人吧。” 双手却在袖子里默默攥了起来。 第30章 到达 此次要探索的秘地远在川蜀一带,距离京都足有数千里。车队按照公主的意思,速度不算慢,但也没快到哪去,一日大概能行几百里,沿途一应事务自然是有专人早已准备好,就比如现在,陈半鲤和柳占正在向津门城里最好的客栈走去。 陈半鲤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什么时候有过被人这么服侍过,感觉很是不适应。因为这种不适应,他在看到那家客栈的宽敞大厅和精美雕饰的时候,为了排解这种情绪向柳占问道:“你有没有感觉我们今天的速度有点慢。” “有吗?” “没有吗?” 这确实是陈半鲤下午醒来后产生的疑问。皇室的马车自然是速度一流,但陈半鲤来京都坐的马车都不比这慢多少,而这也正是他疑惑的点。 这次任务,更像是出来游玩而不是探索秘地的。陈半鲤出发前也了解了此次所要去的秘地情况。 据说那是当地一个樵夫发现的。他进山砍柴时,一时脚滑,滑下山去,却意外撞开了那洞府门口经年的草木横陈。那樵夫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那洞府的气象仍然让他明白了此地的不同凡响,当即报告了当地县府,消息一经传出,人族无数势力闻风而动,据说南方上得台面的势力至少有七成已经派人前往。 为什么这个消息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因为那是一个仙门洞府。 人族上千年里惊才艳艳之辈如过江之鲫,为什么能跻身仙人之境的不过其中寥寥几人?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挡在仙人境界前最险的那道关隘,天地劫。 修真者蕴世间万千气象于体内,至高深处体内自成一方世界,所行的本就是逆天之事。当他们试图迈过那道门槛之时,天地自有感应,那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天道震怒,天地大动,成天地劫。天地劫下众生平等,身死道消者不计其数。也正因此,很多人在迈出这一步前就会提前在某地留下自己的传承,那些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演变,就形成了世间几乎无人能拒绝的洞天福地—仙门洞府。 但如果只是普通的仙门洞府,又如何能吸引公主千金之尊亲至?显然,其中有一些隐秘之处,只是现在的陈半鲤还无从得知。车队现在这种如同踏青的闲适姿态,让他感受到了一些违和。这一路上他已经旁敲侧击地问了柳占好几次了,却每次都被柳占不着痕迹地带过。 各怀鬼胎的两人走上了二楼,在经过一个房间时,陈半鲤微微顿了一下,往那扇门看去。 只是一眼,他随后便收回了视线,神色不变。 哪怕姜淮宁贵为公主,很多时候她也不能忽略诸多势力的声音,此次任务的队伍组成便是明证。 根据某一天晚上,陈半鲤从喝醉的柳占嘴里得到的消息来看,车队里可以说是鱼龙混杂,七大家、京都学院、皇家护卫、还有其余几位皇子的麾下人物,不过当陈半鲤观察过后,发现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不管是出于保护公主安危还是成功夺得秘地主导的目的,车队里年轻人似乎都太多了。修真本质上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绝大多数情况下境界是和年月捆绑在一起的。前人常说老而不死为贼,但对于修真者来说老而不死就是强大的象征;同理,年轻是资本,往往也是稚嫩和境界不足的代名词,为什么如此重要的仙门洞府队伍中却尽数是年轻修真者?怀着这样或是那样的疑问,陈半鲤香甜的睡了过去。 在陈半鲤日复一日的昏昏欲睡下,十二天后,车队到达了巴陵府,也就是那座洞府被发现的地方。可能是由于车队组合太过复杂的缘故,这些天里陈半鲤基本上见不到人,来自各方的人马似乎都有自己的任务,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因为一个相同的目标齐聚于此,却又各怀鬼胎,车队本就不平静的外表下暗潮涌动。 对于云乐县的居民们来说,这些天是他们一生都未必能见到一次的盛况。不知多少道骨仙风的高人,还有络绎不绝的奇人异士前仆后继地来到这个偏远的山庄,那些仙禽异兽、法宝神兵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些一辈子生活在田地上的人的最大想象范围。车队的雄伟气势固然惊人,不过在那些观众眼里其实远远不如那些御剑御兽的修真者来的有排面,毕竟谁还没见过马车呢? “到了。”柳占出声,推了推正歪着身子坐在软榻上的陈半鲤,看着他,柳占不禁摇了摇头。 这趟旅程,姜淮宁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仔细观察陈半鲤的一举一动。可是...他真的只是在睡觉。 还有就是吃饭。 看着这少年的惫懒样子,他很难想象这是能在比剑中胜过施一白的剑道天才。柳占见一下没有反应,于是再次推了一下,加大音量说道:“吃饭了!” “啊...什么?吃饭了?” 陈半鲤骤然惊醒,看了看四周。柳占没好气说道:“吃饭一会再说吧,云乐县到了。” “哦哦...”陈半鲤掀起车帘,揉着乱糟糟的黑发下了车。 下车后,他终于见到了这次任务的目的地。云乐县周遭山势险峻,交通极为不便,故而此地其实与“云乐”这带着飘逸意味的二字完全沾不上边。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他揉了揉眼,打着哈欠打量着车队整整齐齐的人员。 不管车队中各人有何目的,这种时候自然是不能先行离去,此举与挑衅公主威严无意,没有人愿意做这种蠢事。也因此,长途跋涉十三天,车队成员第一次全员到齐。 云乐县令带着县里所有主事的官员,正在县府门口恭敬等候。对于这种偏远小县的官员,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公主一次,此时县令白胖的脸上已经现出泫泫然的神情。姜淮宁身为公主,官员作态早已阅遍,倒是陈半鲤见了这县令做派,感觉早饭吃多了,想吐。 他们一行人就是走个过场,一会就会被安排到县府的驿站里歇息,于是陈半鲤无聊地打量着周边环境,却是没有留意到从前排落到他身上的一道目光。 姜淮宁仍然戴着那张奇异的面纱,站在队伍最前方。陈半鲤怔怔地看着前面少女曼妙的背影,曲线如同初春的远山蜿蜒。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涌上来,他咧了咧嘴。 柳占就在一旁,看着少年清秀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他挑了挑眉毛。 “笑的好生荡漾。” 看到陈半鲤的表情的还有一个人。少女神情复杂的收回了视线,低下头看着裙摆下伸出的脚尖,鬓角处几缕青丝垂下,骚弄着她的脸庞。 一旁的白衣青年看着她的模样,又向队伍后方看去,若有所思。 以姜淮宁的身份,她今天能和云乐县县令说话可以说是天上降甘霖,此时县令肥厚的嘴唇颤抖着,说话都带上了颤音。 “就这样吧。” “明白。一定...一定遵循您的命令。” 宁君夜仍然像往常一样,站在离队伍不远不近的地方,双手抱臂,一脸淡漠神情。说起这点陈半鲤确实是有些意外,他看过的那些小说话本里,追求公主的人不都是天天环绕在公主身旁,一副愿做裙下走狗的模样么,怎么这位反而像姜淮宁欠了他钱一样? 宁君夜的古怪态度让柳占感到了一丝不安,他隐晦地盯着皂衣青年的身影,眼中微微波动。这时陈半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云乐县有什么好吃的没?” 柳占看着他凌乱的黑发,发现这趟任务里怪人还真多。他想了想,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整天只知道惦记着自己的口腹之欲,你这种懒惰之人是怎么被选中的?” 柳占微微挑眉,看着发出声音的那名青年。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白衣少女看了过来,眉头皱起。 陈半鲤神情微动,随后恢复平静。 说这话的是京都学院的一名三年级学生,柳占认得他,叫颜柏生。只是往日里从不见他与陈半鲤有什么交集,为什么会在此时突然发声? “你是?”陈半鲤问道。 “三年级,颜柏生。我平日最见不惯的就是你这种,投机取巧获得一点荣誉后就骄傲自满的货色。你与施一白那场比武我也在场,不过是靠了一点轻敌和小手段取得的胜利,你凭什么来参加此次任务?” 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陈半鲤盯着他说:“我的修为轮不到阁下多言,还有,能被选进来不是我的意思,是公主的意思。看不惯你去找公主理论,来我面前跳什么?” “怎么,是觉得自己三年级还要和一年级一起参加任务很丢脸?” “还是你大费周章地获得这个名额,而我能直接参加很不爽?” “哦我懂了,你和那桂定是什么关系?” “难兄难弟?” “兔死狐悲?” “别解释,你越解释越显得我说中了,这样会让你看上去很狼狈。” 柳占一脸惊讶。 白衣少女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再次蹙起了眉毛。 第31章 挑衅 此时颜柏生的神色很难看,其中还隐藏着惊诧。他没想到这个新生言辞如此锋利,态度如此强硬。 确实让陈半鲤说中了,他和桂定可以算是师兄弟,拜在同一位教授门下。此次任务,桂定送出的那颗碧海珠中也有他的一份。方才见到这少年的惫懒样子,再想到那颗碧海珠的珍贵,他实在忍无可忍,方才出声斥责。 他出声也是有依仗的,自己是学长,而你一副昏昏欲睡的邋遢样子,我训斥你两句怎么了?谁料陈半鲤的反击如此激烈,让他一时竟是哑口无言。此时感受着周边人的眼光,他感受着面皮上逐渐升高的温度,一时失言喝道:“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番?输家退出此次任务!” 陈半鲤一脸惊异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奇珍异兽。看着这新生眼中藏不住的调侃之意,他只觉得天灵盖处涌上热血,不待陈半鲤回答,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反应,真气翻涌,下一刻一拳轰出! 此时白衣少女的眉头已经紧紧蹙起。她正准备放弃之前的打算,让白衣青年去制止颜柏生的行为。但还不待她开口,她就看到了这一幕。 柳占看着这青年面色潮红的模样,心想这人怕不是在车上喝多了?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向殿下提议把这人赶出队伍,如此蠢人只怕会坏事,下一刻眼睛突然瞪大! 直面这一拳的陈半鲤哪里能反应的过来? 人群先是安静一霎,随即掀起了一阵浪潮! 就在人群突然安静的那一刻,颜柏生含怒的一拳已经逼到了陈半鲤脸前。拳风呼啸,掀起的利刃般的气流割得陈半鲤脸面生疼。 如果只是普通的一拳是不能有这种威势的,这一拳显然是某种武技。此时他的拳头周边隐隐有黑色气流环绕,周边空气不断波动。 颜柏生虽然表现的像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但他毕竟是京都学院的学生,修为已然见照,这裹挟着他近乎全力的一拳如果落到陈半鲤脸上,陈半鲤必然重伤! 此时在陈半鲤眼里,周遭的嘈杂远去了,只有那个裹挟着黑炎的拳头迅速放大,而他只来得及把一直紧握的右手挡在面前,再无余力做出更多动作。 “砰”的一声闷响,此时颜柏生嘴角已经掀起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他无意就在这里击杀陈半鲤,因为正如陈半鲤所说,他是公主招进来的人,他毕竟不敢去尝试触怒公主。但...如果在这里把他打成重伤,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等等?他为什么还没有倒下?就连后退也没有? 颜柏生诧异地睁大了眼,他预想里陈半鲤五窍流血,重伤倒下的画面,就那样永远地停留在了第一幕,仿佛某种无声的嘲讽。 他看向对面。 陈半鲤面色平静地收回了右手,紧接着看向他,扬了扬嘴角,不带笑意地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你没事?” “怎么?学长很希望我有事吗?”陈半鲤特意在“学长”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话里的意思已经展露无疑。而他垂下的右手,已经悄然把一块花手帕收进袖中。 此时围观的众人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能站在这里的没有蠢人,无论是颜柏生心神激荡下的失言,还是陈半鲤最后那句阴阳怪气的话,都已经将颜柏生的所作所为摆在了所有人眼前。 此时少女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来,看了身旁的白衣青年一眼。但她刚准备走到陈半鲤身前,就被青年伸出的手臂拦住了。她蹙着眉,看向青年。 青年摇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此时场间最平静的两个人。 宁君夜。 姜淮宁。 事情似乎变得复杂起来了。 但他也不敢什么都不说,便低声说道:“这件事情似乎有蹊跷,我们先不要露面了。”少女只是一时激动,被拦住后冷静下来,蹙眉思索后同意了青年的观点,收回了步伐。 此时人群已是嘈嘈杂杂,众人都看着对峙中的两人,而主角之一,陈半鲤却看向了姜淮宁。此时她正静静看着场间,面纱不动,但流淌在身旁空气里的某种意味已然让众人明白了她的情绪。 春洵公主动怒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她没有问“为什么”之类的问题,冰冷的声音直指颜柏生。 “我不知道殿下在问什么。”出乎更多人的意料,颜柏生态度不说低下,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心思更敏捷的已经想的更深一层:是谁给他的底气? 于是便有人看向了在场地位第二高的宁君夜。他此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发生的事情,在发现有人看向他,甚至就连姜淮宁的目光也投向他时,平静开口道:“同样身为京都学院学生,我不认为同窗之间会无理由地兵戈相向。有没有可能,是陈半鲤有过在先?我觉得不如先听一下颜柏生的发言再做决定。” 陈半鲤眯起了眼,看着这离开京城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话的洛书榜第三。没有多少人相信宁君夜的话,但至少所有人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对陈半鲤的敌意。 “你...是在质疑我的选择吗?”不待陈半鲤开口,姜淮宁便盯着宁君夜问道。 “在下不敢。”说着不敢,但宁君夜的神情完全没有半点惶恐之意,仍然是面无表情。 陈半鲤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对话。怎么看,这宁君夜都不像在追求公主的样子啊? 姜淮宁仍然盯着宁君夜。片刻后她转过头,冷漠的视线扫过颜柏生,不发一言便离开了。 从头至尾,没有人提起过怎么处理颜柏生,但所有人都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尤其他还问出那个问题,他接下来不说被当场囚禁,也绝对是寸步难行了。 “这都不把他踢了吗?”陈半鲤悄声问柳占。 “与其让他离开,还不如把他关在车队里,这样也方便控制他。”柳占若有所思地看着姜淮宁的背影。 “有道理。” “话说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一拳便是我都没有信心能接下来还完好无损,你做到了?” “哪有,我只是看着正常,我现在感觉右手快断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柳占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深夜。 陈半鲤侧着身子,面朝墙躺在床上,已经入睡。 伴随着一声再轻微不过的响声,他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神识一动,锁定了陈半鲤的位置。 那道身影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中略过阴霾,随即转化为了杀意。他缓缓走向床边,仍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近了...再近了... 终于在床边站定,他眼中厉光一闪,举起了手中的短刀。刀身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他的手在空中停滞一下,然后猛地扎下! “噗”的一声,刀刃扎进了被子,那身影神色却突然大变! 一只修长干燥的手掌突然扣在了他的手腕处,紧接着,一股犹如千尺寒潭的森寒气息骤然从手腕处冲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准备挣脱那只手,却发现体内的真气在那股寒流的肆虐下运转变得极为迟缓,连带着他的意识一起。 完了... 这是他意识彻底停止运转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陈半鲤把他扔到地上,用脚把他踢到了床底。然后他把被子推到床脚,在床上盘膝坐下,那片海洋里无数剑意开始翻涌。 如果他有同伙,发现同伴没回去后,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当场逃走,一个是来查看情况。 夜风从敞开一丝的窗子挤进来,轻轻掀动着他脸颊两侧垂下的黑发。黑暗里他的眼神晦暗,最深处透着暗蓝色。 先前那下偷袭看似轻松,实则是他全力运转沧溟剑意,趁其不备以手指为剑刺进了他的经脉,才那样看似轻易地控制住了他。但同种手段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用第二次的,此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动,指尖处仿佛有水波荡漾,那是剑意的具现。 很奇怪的是,他没有掀开那身影脸上的面具,却好像已经确定了那人的身份,甚至懒得再看一眼。 时间就这样在他的等待中度过,一直到晨光照进房间,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从床上站起身来。 他走到姜淮宁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低声道:“殿下,出事了。” 门片刻后推开,姜淮宁没有戴面纱,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陈半鲤再次近距离看到她倾国的容颜,恍惚了一下。然后他说道:“昨晚有人来刺杀我,被我控制住了,现在就在我房间里。” “走。” 陈半鲤推开自己的房门,走到床边,在拖出那个人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神色阴沉了下来。 他摘下那人的面具,面具下一张粗豪的脸。他睁大了双眼,眼里满是惊骇,却不是对陈半鲤,但他再也无法解释原因了。 两人静静看着地上颜柏生的尸体。清晨的风从大敞的窗户里吹了进来,清新怡人,却吹不走陈半鲤脸上的阴霾。 第32章 存在即合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见钟情,虽然之前的某些天里十六岁少年陈半鲤曾经幻想过一见钟情的存在;同理,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而因为一场冲突就半夜潜进对方房间想要刺杀对面的事情更是不可能存在的。 存在即合理。 这是叶枫年轻时候提出的一个观点,当今的修真界已经将之奉若圭臬,也就是说,任何事情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而很显然,一场冲突不可能成为两人生死必分的原因,更不可能是让颜柏生横尸陈半鲤房间的理由。 宁君夜的奇特态度。 颜柏生的尸体。 以及...姜淮宁的不明态度。 这场任务到目前为止的种种蹊跷之处化作浓厚的迷雾,笼罩在了陈半鲤心上。 他思考的时候习惯眯起眼睛,让那双秀气的眼睛化作纤细的柳叶,为那张清秀如女子的脸添了几分冷意。柳占看着他的模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了昨晚他大概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此时众人已经聚集在招待所门口,只待云乐县令派人来带路。只消片刻,那名穿着九品官服的中年男人就擦着汗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惶恐之意。他快步跑到姜淮宁面前,声音颤抖道:“下官罪该万死。” 姜淮宁也没说什么,示意让他带路。 因着云乐县大部分都是崎岖狭窄的山路,众人舍了马车,改作徒步。但身为修真者的众人徒步速度自是不慢,只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已经迈过了两座低矮青山,来到了一个人声熙攘的开阔地。 虽然人声熙攘这个词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显得很是违和,但事实便是如此。这里便是那樵夫发现洞府的地方,此时闻讯赶来的各大势力的队伍已经把这里开辟成了一片空地,各方人马来来往往,甚至还能看见几张桌案,有人正坐那着喝茶。姜淮宁一行人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看见站在队伍最前方那名面带白纱的女子之时,不知多少人的眼里顿现奇异色彩。 大楚春洵公主参加这次洞府探索的消息早已被各大势力知晓,但照理来说,本该因为这个消息心生退意的各方人马此时却无一人退出,众人皆是立在这片开阔地上。 “那是枢天阁三师兄,楼中新。”陈半鲤的目光顺着柳占的示意飘过去,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站在一群人最前方。青年面容普通,神色平静,按照陈半鲤的观察这似乎是一个沉稳之人。 “那是青城剑宗,青城七子之五,李欢。” 李欢身穿蓝衣,面容清俊,双眉有些淡,显得有些冷漠。 “那是寒山书院二师兄,柳照君。” 寒山书院同样是人族南方一大势力,其院长被看作当代人族最有希望晋入仙人境界之人,而且因为从这里走出的书生多是信奉书中道德仁义之辈,在大陆上声誉极高。 “那是悬空寺的无心,年纪可能比你还小。话说你多大?” “还有四个月满十七。” “那确实比你小。” 柳占很是感慨,心想比自己小三岁就已经把剑道修到那般境界,这人和人是真不能比。 陈半鲤看向那个佛号无心的小和尚,小和尚身披青色僧袍,面容稚嫩中透着一股平和之意,这样淡泊的神色出现在那样一张年幼的面容显得很是不协调,陈半鲤心想这种奇特或许就是他能成为悬空寺这次带队人的原因之一。 “那是清月斋的三师姐,杨心安。”柳占看着那女子秀美的面容,以及她身后一群身穿白裙的女子,眼神满是向往。 清月斋是人族大修真势力中唯一只收女子的门派,也正因此,成为了无数青年男子最向往的圣地,没有之一,在那满山的白裙面前,再神圣的修真圣地也要往后稍稍。 白数跟陈半鲤讲过这个势力,说那里面都是一群尼姑,还冷笑说清月斋祖师想必是被男人伤过,才立下这么一条规矩。 后来陈半鲤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之前因为贪慕清月斋中风景,曾想进去一观,却被那代斋主拒之门外,最难堪的是他当时还打不过那女子,清月斋就那样成为了白数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等我再去的时候,那老太婆已经去世了,新任宗主只是个小姑娘,欺负一个小姑娘属实不太好看。” 白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唏嘘不已,却被白小洛冷笑着揭穿:“少来,你不就是闯不过她们的阵法吗?还装的自己多么高尚。” 然后白数有没有羞恼乃至恼怒暂且不表,但这至少能看出这一势力修真方面的独到之处。 “说起来,那杨心安和你还有一点关系呢。” 陈半鲤愣了愣,接着通过“杨”这个姓想到一个人,恍然道:“她是杨心冉的姐姐?” “是的。” 还有一些别的势力的年轻天才,柳占与他全介绍了一遍,尽管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很年轻。 这并不是废话,而是一件让陈半鲤很是疑惑的事情。听到他的问题之后,柳占笑道:“这并不是什么问题。那些前辈高人在留下自己传承的时候,往往为了确保能够留给他真正看的上的人,会为自己的传承之地设下诸多限制,比如境界锁。这种手段类似创造一方小世界,所以几乎没有人能无视这种规则,而根据情报,此次洞府的境界限制在见照后境,所以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是他们所在势力里面见照境的最强者。” “原来如此。”陈半鲤恍然,接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可我才是定魂啊?” 柳占摇了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殿下行事往往有深意。” “什么深意,这不就是让我进去献丑吗?” “别想太多,”柳占安慰道。“想必到时候献丑也轮不到你。” 陈半鲤沉默。接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春洵公主也是见照后期?” 柳占点了点头。 陈半鲤悚然,想起自己先前还拿施一白和姜淮宁比较,甚至觉得自己都不会比她差多少,如今看来仿佛梦呓,幸好当时没有说出口,否则当真就作了一回井底之蛙,徒增笑料罢了。 接着就是不甘,他感觉姜淮宁看上去也没比自己大多少,于是问道:“公主今年多大啊?” “十八岁。” 陈半鲤再次沉默,心生与先前柳占一般的感慨。 “那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等。根据情报,洞府只有在每日阳气最盛的时候开启,应该用不了多久了。” 如柳占所言,大概二十分钟后,从众人所处空地前突然涌出阵阵迷雾,阳光照下来却无法渗透一丝,维持着死寂般的灰白色彩。当浓雾出现的那一刻,周边山林里突然寂静,飞禽走兽乃至爬虫都失去了声音。 随着浓雾逐渐散开,突然某一刻,浓雾中间浮现出了一座桥。 一座极其古朴的木桥,这端连着地面,那段悄然消失在雾里。姜淮宁淡淡开口道:“走吧。” 与此同时,其他几方势力也动了起来。陈半鲤跟在柳占后面,众人走在人群最前方,走上了木桥。脚底传来的触感极其粗糙不平,然而还不待陈半鲤继续观察这座桥,他就走进了对面的雾里。 一切归于寂静。阳光重新照下来,空地上只留下了一些随行人员。 那名云乐县的中年官员神色漠然,静静看着浓雾消散的地方。 “希望你们能走出来。” 他勾唇一笑,抚平那身官服上的褶皱,转身离开。 待到视野恢复,脚下已经传来土壤般坚实的触感。陈半鲤先是低头看着灰褐色的土壤,接着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灰色的城市,他正站在低矮的城门前。 城墙是如先前灰雾般死寂的灰白色彩,透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同样是灰白色的阳光照下来,无比炽烈,却没有一丝温度,这种虚假感令陈半鲤不适地眯起眼来,心里茫然。 第33章 灰色城池里的人 京城。 皇城位于京城正中心,皇城门前是京城最大的主道苍云大道,一直通到正阳门。沿着苍云大道的反方向走到京城最西端,是一座宫殿群,宫殿整体以黑色为主,庄严肃穆,每一道飞檐、每一扇雕窗都透着一股极静谧的意味,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 能停滞时间的伟力该是何等古老深远的存在?能拥有这样境界的存在或者说底蕴,就连皇室也要敬畏的存在,整个大楚也只有一个宗门。 玄教。 身穿黑衣的神官来来往往,神色肃穆,任由枝头细雪般的花瓣落在肩头,他们眼中却没有花的存在,因为他们是玄教最忠诚的信徒,他们信奉光明,他们的生命为了侍奉神圣而存在。 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今日却迎来了喧闹。一名黑衣神官跌跌撞撞地摔下一座偏殿的台阶,摔得黑衣上满是灰尘他却犹然不觉,神色无比惊惶,不去管身上的疼痛,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主殿冲去。 路过的神官眼里满是惊讶。这是一位大神官,在玄教中地位极高,仅次于主教,却在此时不顾任何体面,如同疯癫一般。一名与他交好的大神官拦住他,皱眉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 “放开我!放开我...”那名大神官大吼道,看着自己的友人,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恐之色。“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 “必须...必须要立刻告知神座!” 明宫主殿,大光明殿,终日沐浴在圣光里,那些先代贤者骑士的雕像或是壁画或怜悯或微笑地看着下方的人们,无比神圣。这样一个庄严的地方,却突然迎来了骚动。 那扇数十米高的大门缓缓洞开,先前那名神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殿,却在上台阶时被自己绊倒,他也顾不得爬起来,声嘶力竭喊道:“神座,公主...殿下她去的不是那位悬空寺首座的洞府!” “那是连青的洞府!” 他竭尽全力的一句话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然而还不待声音回响,大殿中忽起清风,丝丝缕缕无比神圣的白色光丝在他身前缭绕,接着一名身材高大、身披白袍的老者自光芒走出,老人相貌寻常,花白眉眼间满是神圣气息,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仿佛有星海燃烧,他看着那名神官,严肃问道:“你确定?” 黑衣神官近距离看到神座,再加上先前那一消息的冲击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忙不迭地点头。玄教教主微微颔首道:“你先回去,不要和任何人说这个消息。” 不待神官回应,大殿里清风又起,他已离开。 下一刻,玄教教主出现在大光明殿后殿里,这里不似正殿的神圣,只是清幽,天光照下,几个呼吸间潘宫出现在后殿里,神色无比冷峻。 “你的徒弟进了连青的洞府。” “去找白数,让他进去救人。” “再去找吴谌,让他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共说了三句话,无比简单,其内却隐藏着如大海般深邃的愤怒,一言一词间竟是仿佛有风雷相随! 这便是玄教教主,大陆最强者之一! 此刻陈半鲤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正满脸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灰色的环境。 他能从不真实的阳光里猜到这不是现实世界,也大概能判断出面前这座小城就是破局的关键,但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在四周的田野里游荡了半天,直到毫无收获后才选择进城。 脚下的土地传来无比真实的触感,他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就在他迈进黑洞洞城门的那一刻,他突然一阵恍惚,仿佛天地忽然扭曲了一下,然后他就走进了城里。 这座城市的颜色与它的外墙一般,皆是死寂的灰白。灰白的建筑,灰白的街道,仿佛从街道尽头吹来的风也是灰白色的,毫无生机。 他缓缓地走过了一条街道,没有触碰任何事物,只是不断地观察着周边环境,不出所料的一个人也没看见,除了踩过不平街道的沉闷声响,整个城市寂静无声。 他已经走了近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直到他又拐过一条街道,才瞬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 他正躺在街道正中间,脖颈处正在地面上缓缓染开的鲜红在灰白的背景里无比刺眼。 他缓缓向那具尸体走去,期间紧紧握住了剑柄,沧溟冰凉的气息给了他一丝安定之感,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在袖中握住了海螺,神识渡入其中,强化过的神识谨慎地向四周散开,监视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他在尸体前站定,没有蹲下去,神识落在他身上,发现他是被人一剑割喉,伤口处还残留着凛冽的剑意。 接着他眯起眼睛。 那剑意,是青城剑诀的气息。 是那李欢吗? 神识继续探索后,没有任何发现,于是他没有动那具尸体,紧握着剑柄,缓缓离开。 灰白色重新占领了整片天地。 五分钟后,陈半鲤突然出现在先前站立的地方,缓缓四顾,遗憾地发现仍然是一无所获,最后控制自己没有再去看一眼那尸体,脸色有些苍白地真正离开了。 又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撤去真气对情绪的控制,第一次看见尸体的恐惧感和生理性的不适占据了他的胸口,令他有种想吐的感觉。他在街角找了把木椅坐了一会,接着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手指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 他坐在原地思考了一会,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最终叹了一口气,重新站起身来,向着先前的方向走去。 无形的风,灰白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皓日当空,他却越走越冷,感觉自己已经被无形的黏腻的灰白色蜘蛛网一圈圈缠绕了起来,越缠越紧,直至窒息。 “啊!” 一声惨叫传来,陈半鲤眉头一皱,分光剑起,以剑势带动身体,身形飘忽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冲了过去。 分光剑速度极快,不到一分钟后,他就到达了声音传来的地方。接着他愣在了原地。 “滴滴答答。” 这是冷汗滴落的声音。 “滴滴答答。” 这是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面前,满是灰尘的空地上,一人持剑而立,剑尖上正滴落着鲜血;一人捂着脖子,已经倒在了地上,眼里满是恐惧与不解。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陈半鲤只觉得头皮“轰”的一声炸开,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全身! 那人面容很熟悉,但也不算熟悉。 不熟悉,是因为这些天里,陈半鲤也只见过他两面;熟悉,是因为三十分钟前,自己刚刚看着这张脸的主人躺在地上,脖颈处流出鲜血。 他缓缓后退,体内真气开始涌动。 “呼”的一声,是重物推开空气的声音,那具犹带余温的身体划出一个弧度,迎面向陈半鲤飞来! “呛啷”一声,沧溟剑出鞘。剑锋带起森寒的弧光,一剑把那具尸体从胸膛处劈成了两半! 鲜血漫天泼洒,一部分落在他衣服上,一部分落在了他的脸上,甚至有些许落在了他的嘴唇上,温热的咸甜味道传来,止不住的恶心瞬间占据了他的感官,他只想弯下腰去尽情的呕吐。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如果这么做了,那具尸体就是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先前劈开尸体的那一剑,沧溟剑上没有沾染任何血液,可能是因为它足够锋利,足够光滑,故能不染鲜血。沧溟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凄清的弧度,如一轮月亮忽然来到了人间。 青城剑法,花间月! 铿锵一声,两剑在空中骤然相遇,一遇便是火花四溅! 陈半鲤只觉得从持剑的左手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压迫得他后退了一步,面前人无表情的漠然脸庞瞬间逼近,看的他心生寒意,握剑的手下意识抖了一下,接着那人准确抓住了他的破绽,一股更强的力道传来,陈半鲤被震退,踉踉跄跄后退,身形有些不稳,那人再度欺近,剑刃呼啸着划破空气,骤然从上空降落,裹挟着冷漠而赤裸的杀意! 而陈半鲤方才慌乱稳下身形,又如何来得及招架这一剑? 杀意无声蔓延。 第34章 追太阳的人 凛冽的气流扑面而来,陈半鲤只觉得接触到那气流的皮肤表面寒毛乍起,紧紧盯着在他视野里不断放大的剑刃,真气几乎在瞬间提至顶峰。被震到身子左边的沧溟剑以一个不合理的角度骤然向上挑起,他的动作很是僵硬,像一具木偶一般,沧溟在空中画出一道无比笔直的线条。 因为唯有最直,方能最快。 线条一端是剑尖先前所在的位置,另一端则是延伸到了那劈下的剑刃之上,肉眼难见的极短瞬间内,两剑再次在空中交撞! 这一剑,取得是立意剑的正道直行,用的是分光剑的招式,这是陈半鲤所能掌握剑招里最快的一招,就连切割空气发出的尖啸也被这一剑甩在了后面,两剑先是相遇,下一刻尖鸣方作! 力道不如对面的陈半鲤再一次被震退,他借着这股力道踉踉跄跄后退,甚至在后退中再次用上了分光剑,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处,然后重新站直身体,紧紧盯着对面。 那人站直身体,脸上仍然漠无表情,即使脸上被刚才的尸体溅上鲜血也毫无知觉,甚至不伸手擦一下,任由鲜血缓缓下流,在他的上半身留下了一道狰狞的血痕。 按照陈半鲤的估计,对面这人至少是见照初期修为,先前所用剑招更是纯熟,动作无比精确,竟是没有一丝破绽。 他缓缓的呼吸,真气不断翻涌,在体内穿梭不止。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真气强度比自己不知道高了多少级别,如果继续这样硬碰硬下去自己胜算极其渺茫,而且对面的人仿佛没有灵魂一般,只是不停的进攻,此刻他立在街道正中间,灰白色的光照下来,照的他无表情的脸仿佛一具石像。 看着面前诡异的一幕,陈半鲤的眼睛缓缓眯起,似乎是被过盛的阳光闪到了,接着他左脚前踏一步,下一刻“扑”的一声闷响,以他的右脚为圆心,地上的灰尘骤然向外炸开一个圆环,陈半鲤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亢”的一声,下一刻陈半鲤出现在那人面前,一剑劈下,两剑再次相撞,无形的剑气对冲出现在两剑之间,无数湍流向四面冲去,陈半鲤的青衣猎猎作响,黑发在脸颊畔舞动。 尽管是陈半鲤主动发起进攻,但局势仍然是一边倒的劣势,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力量碾压每一剑都透过沧溟剑传递到了他的手臂上,无数细密的裂痕在左臂骨头上浮现,阵阵钝痛袭来,陈半鲤脸色愈发苍白,神色却仍然平静,只是那双秀气的眼睛眯得越发细密,眼中微微闪动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锵然一声,沧溟剑被震得向左上方扬起,陈半鲤胸前空门大露。那人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刚刚上挑的剑势瞬间下劈,凄厉的剑光瞬间照亮了陈半鲤无表情的脸庞! 如果这一剑中了的话,哪怕陈半鲤有过完美洗髓也不可能挡得住,必然是一个开膛破肚的凄惨下场,不会有任何意外。 陈半鲤的右手就在这时前伸。 “啪”的一声轻响,并不清脆,很是沉闷,像是摔碎了一块灰砖。 他握住了那人持剑的左手。他的姿势很是随意,并不如何用力,只看外表的话这一下不会有任何阻拦的作用,那把剑还是会落到陈半鲤的胸膛上。 但很奇怪的是,那只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中,维持住了那个下劈的姿势。 动作随意,是因为他本就没想过要阻拦那只手。 肉眼看不见的皮肤之下,源自沧溟剑的幽蓝色寒流疯狂肆虐,一个呼吸间就占据了整条手臂,然后无比迅疾地扩散到了那人的全身! 仿佛漫天风雪涌进了那人体内,从身体最深处开始,然后是经脉,血肉,最后是皮肤,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生机,逐渐变成诡异的紫红色,然后变得僵硬。 陈半鲤收回手,嘴角略带艰难扬起,冷笑道:“蠢货。” 然后一剑刺进了那人胸膛。 拔出剑来后,他并没有立刻放松,而是又往那人身上劈了数剑,招招森然,结束后那具身体已经没有了个人样,哪怕清月斋最擅长治疗的修真者来此也不可能让他再站起来了,他这才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脸色依旧苍白,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人。 他从百宝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极其认真的把全身都擦了一遍;至于衣服,他总感觉这里有人在不可见的地方窥视着他们,于是没有换,仍旧穿着那身带血的青衣。接着他重新坐下来,把沧溟插在身前,淡淡的寒气逸散开来,周身的血腥气被荡涤干净,他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面前两具皆已经不完整的尸体。 “这是第三个。” 他看着被他劈成两半的那个人,在心里默默道。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他才站起身来,再次看了天上虚假但仍旧炽烈的太阳一眼,握紧了沧溟剑,对着太阳的方向走了过去。 灰色的背景里,身上仍然沾着血的青衣少年沉默地走着,明亮的天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将要去往何方,像是古老的神话故事里那个追逐太阳的古人。 施百合柳眉紧蹙,盯着面前来自上官家的一个年轻人。她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好像是叫上官青叶,印象里是个性格温和的青年,修为相当不弱。 关于他修为不弱这一点,地上横陈着的五具尸体已经很清楚的昭示了这一点。那五具尸体皆是被一击毙命,伤口都是在脖颈处,伤口处有着极细小的淡淡灰色,看着很是不祥。 但施百合此时无暇顾及那伤口的状态,她握紧了左手的剑柄,右手在袖中悄然握住了一个事物,紧紧盯着上官青叶,此时他正在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从那五个人其中一个身上撕下来的衣服碎块擦拭手中的剑,动作轻柔,像是情人的爱抚,施百合看着他的动作却感觉到了一阵恶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官青叶微笑道:“他们已经是死人了,我不过是帮他们回到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 “不,不只是他们。还有你,所有踏进这座城市的人,你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你们都已经死了,我也死了,我马上就要去死,只不过你们得先行一步了。”上官青叶癫狂笑道,五官夸张地扭曲,那张原本温润的脸此时看上去像是某些低级魔族般狰狞,看的施百合心生寒意。 “你这个疯子。”施百合声音极隐蔽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她自小在清塘长大,半年前回到施家主宅,也是被保护的极好,从未见过外面的风雨,甚至没有见过流血的画面。她此时能保持好姿势已经可以算得上心性过人,性格坚强。 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比起上官青叶要弱不少,单论战斗力更是天差地别,只能一开始就用出底牌才能觅得生机,于是不待上官青叶继续作他疯子的演讲,她抽出那把名为“青帝”的百兵榜第五十一的秀剑,真气在一瞬间沸腾到顶点,剑上阵阵淡红色气流缭绕,隐隐透着一股极清新的气息,仿佛春风过境。 一处桃花。 这是目前的她所能用出的最强剑招,还是凭借着青帝剑上与此招同源的剑意才能勉强施展,剑意翻涌不息,清新的剑意下是极强硬森严的杀气。 上官青叶收起了癫狂的笑容,脸色严肃起来。 但这不是她的底牌。 淡红色的剑刃与上官青叶的剑,甫一相遇便有狂暴的剑气从交集处爆发开来,无数气流呼啸而散,地上的灰尘被卷起,在两人周身不断飞舞,伴随着剑气狂暴到了一个临界点,下一刻轰然作响! 漫天烟尘中,突然传来一声蕴含着暴戾意味的痛哼,接着一声闷响响起,一道身影瞬间冲破了烟幕,狠狠撞击在了路侧的斑驳围墙之上,一时间砾石横飞! 烟尘散去,上官青叶的身影缓缓浮现,只是此刻的他不同于先前的从容不迫,一道狰狞的伤口在他脸上攀爬着,他的右半身上衣衫尽碎,右臂竟是直接消失了,断口处破烂一片,看上去凄惨不堪。 只是他此刻毕竟还能站立,无比冷酷暴戾的眼神死死盯着无力倒在碎砾里的施百合,仅剩的握着剑的左手抖动着,那代表着他此刻心中狂暴的怒火。 “竟然连风雷珠都给你了,施家还真是看重你啊,如果不是你境界不够,没准我今天还真要交代在这里。”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从破损的唇间迸出这样一句满是杀意的话后,上官青叶便不再犹豫,一瘸一拐地向施百合走去。 施百合感受着从身体各处涌来的剧痛,面色苍白地看着狰狞的青年,心知可能马上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泪水涌出了眼眶,惊恐让寒冷占据了她的全身,浑身颤抖。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父亲,母亲... 接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身穿青衣的秀气少年身影,脸上挂着看似腼腆的笑容。 嗯?等等... 是我太想他了吗? 施百合略微朦胧的视线里,面色扭曲的青年背后,正站着一个和她先前回忆里少年神似的身影,只是那身青衣略微破损,还带着血迹,此时他冷笑着站在上官青叶身后,左手幽寒的剑刃高扬,右手在空中微抬,下一刻直接印在了上官青叶的后背之上! 背后忽然覆盖上了一只手,接着便是无尽的寒意咆哮着占据了他的身体,上官青叶的身体几个呼吸间便僵硬了起来,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转过头来,冲入眼帘的便是反射着无尽寒意的明亮剑刃。 这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然后他眼中便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不解倒了下去,伴随着一声闷响倒在地上,然后再无声息。 陈半鲤一脚把那具僵硬的身体踢开,快步走到施百合面前,蹲下来,仔细拍掉她肩上的碎石,然后说道:“小花花,想我了没?” 施百合先是确定了面前的陈半鲤不是幻觉,苍白的脸上涌现出激动的红潮,接着因为他的话,刚刚褪去的红晕再次涌了上来,只是原因不同,或许是羞恼,或是羞涩? “不准那么叫我!”她狠狠给陈半鲤的胳膊来了一拳,动作却牵动了伤口,“嘶”的倒抽了口凉气。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疼痛和惊恐一股脑涌上来,最后却混合成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再次捶了陈半鲤一下,眼圈微红道:“你怎么才来?” 用海螺从远处“看”到她然后动用分光剑才及时赶到现场的陈半鲤没有说话。 在他很小的时候,白数就语重心长的教过他一个道理。 “徒儿啊,为师告诉你一件事,女人都是不讲道理的,试图跟她们讲道理,你还不如让魔族皇帝现在就跪在皇宫面前投降。” 年幼的陈半鲤抚摸着被白小洛揍得青紫一片的小脸,目含热泪点头。 此时的他回想起师傅的教诲,于是他只是点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然后施百合就抓着他的衣服前襟,把头埋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期间还不忘又给了陈半鲤当胸几捶。 陈半鲤感受着胸口传来的湿意和痛感,在心里向某个极不负责任的师傅默默道。 师傅,您说对了。 第35章 重逢 陈半鲤看着施百合那身白裙此时已经是多处破损,有些地方露出了娇嫩光滑的皮肤,其上更是血迹斑驳,于是从百宝袋里摸出了一件青色外袍,递给了施百合。 施百合接过去后没有立刻穿上,而是看着他把百宝袋收回腰间掖好,问道:“这是...空间法器?” 陈半鲤愣了愣,然后笑着点头道:“别告诉别人。” 语气很是随意自然。施百合听着他的话,先前本就激荡的心神此刻控制不住乱想,怔怔想道:“别告诉别人?那你为什么不瞒着我?我不是别人吗?那我是什么人?” 其实陈半鲤只是随意嘱咐一下,并没有特别想瞒住世人,毕竟当时白数也没有特意嘱托让他藏好,谁知道随意一句话却让面前已经披上青衣的少女曲解成了这般模样。 接着他从百宝袋里摸出一些疗伤药,这都是白小洛给他准备的,他也不是很清楚功效,于是悉数摸了出来,瓶瓶罐罐地摆在施百合面前的地面说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施百合看着其中一个纸包上细致的包装线,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虽然大概猜到这应该是白小洛给他准备的,但还是下意识问道:“这...是谁给的药?” “嗯?哦,这是我师姐给我准备的。” 接着陈半鲤站起身来,从一旁的一个茶摊处搬起了一把被先前的劲气震倒的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后搬到了施百合旁边放下,笑道:“请入座。” “嗯...你走的第二天,我们家就回京都了。回京都之后一直呆在家里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说到这里施百合看了一眼陈半鲤,话里带上了点异样的味道。“就连你被公主看中了都不知道。” 陈半鲤耸了耸肩,也懒得解释,连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这一切的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遑论向施百合说明。只是他的动作落到施百合眼里就成了默认的表现,心头涌上一阵酸涩感,声音轻柔地继续说道:“后来大概十几天前,父亲突然告诉我说让我准备准备,去协助公主参与一个探索洞府的任务,还说此行必然会大有收获。”说道这里施百合心有余悸地看着上官青叶的尸体说道:“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走过那座桥后,就和别人走散了,后来进了城后,一直没见到人,直到刚才,我突然看见...看见那个上官青叶把那五个人全杀了,然后他发现了我,我用了家里给的一件法器,结果还是没能杀掉他,后来的...你就知道了。” “这是第九个。”陈半鲤沉吟道,没有注意到施百合的俏脸一瞬间变得煞白,显然她大概意识到陈半鲤所谓的第九个是什么,声音微颤道:“什么第九个?” 陈半鲤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明白她意识到了,于是把从颜柏生死在自己房间里到那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平铺直叙地讲了一遍,尽可能不加修饰词,抑制住自己喜欢添油加醋的老毛病,说完之后看着施百合愈发苍白的脸色,苦笑道:“现在问题有很多,我根本不知道从何看起,感觉就像是一团迷雾包裹着我,伸手不见五指。” “为什么颜柏生要杀我?他又是怎么死在我房间里的?” “那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是怎么回事?” “那上官青叶又是怎么回事?先前你说他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死人,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最关键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把所有问题抛出来后,陈半鲤清秀的脸上满是苦恼之色,抱着头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怔怔看着施百合,看得她脸上冒出一片红晕,低声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啊。啊...!”发出一声饱含郁闷不解和愤懑的无意义怪叫后,陈半鲤缓缓吐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瞪着灰白色的天幕。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把头回正,看着施百合若有所思道:“我们不如倒过来想试一试。” 所谓倒过来,自然不是让陈半鲤把自己像某些奇人异士一样倒挂在屋檐下思考,而是从结果出发,逆推原因。他喃喃道:“假如这是一些人设的局,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肯定不是我,我就一乡下来的土包子。”这话其实隐着一些其他的意思,面前的少女和他在一个地方一起生活了十六年,他说自己是土包子,岂不是在说施百合也是个...村妇? 极其熟悉陈半鲤的施百合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没好气地再次给了他右臂一拳。 挨了这一拳的陈半鲤脸色微微变幻,只是掩饰的极好,没让施百合发现。接着他清了清喉咙道:“同理可得,他们的目的自然也不是你。”然后又挨了施百合一下。“我们这次都是为一个人来的。” “春洵公主。”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么大的手笔,这么细致的布局,所图定是甚大。我们这一行人,大概也就公主殿下有这个荣幸吧?这么看来,我们就是一群替死鬼,或者说倒霉蛋。”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陈半鲤耸了耸肩,满脸嘲讽之意。 施百合听着他对姜淮宁满是意见的语气,终于忍不住疑惑开口轻轻问道:“你不是被公主看中的人吗?这样说她好吗?” “谁被她看中了。”陈半鲤一挥手,满意于自己这一下挥出了豪迈之气,接着又想到好像没被看中...也没什么好自豪的?于是那条胳膊就滑稽地停在了空中,接着被他偷偷收回,装作无事发生。 施百合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心境,接着羞耻于这一发现,又是一团红晕涌上来,让她尚带几分苍白的脸颊看上去分外诱人。 陈半鲤不知道面前的少女眉目低垂间到底经历了何等复杂的心路历程,他只是看着施百合的俏脸疑惑道:“是不是先前被伤到了哪里?我看你脸色怎么这么奇怪啊。” 施百合无言以对,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狠狠一拳捶中他的右臂,心神激荡下用力有些过猛,陈半鲤猝不及防之下一声痛哼,清晰地落在了施百合耳朵里。 “你怎么了?我用力太大了吗?” “没事没事。”陈半鲤挥挥手,微笑示意。只是不待他继续掩饰,施百合就一把抓住陈半鲤右臂,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宽大袖袍,用力往上一撸。 “天呐!” 入目的景象让施百合下意识捂住了嘴,眼眶下意识红了。陈半鲤的袖子因为施百合放开了手重新滑了下去遮盖住了他的右臂,但那一幕已经狠狠撞进了施百合的脑海里。 那条手臂已经整条都是蓝黑色了,几条细小的青筋如死蛇般缠绕在他的小臂上,蓝黑色之下隐隐透着诡异的粉红色,看上去已经不是活人的手臂,反而像是魔族祭司使用的某种诡秘法器,先前上官青叶的景象较诸此景只能算是平平无奇! “你...怎么回事?”施百合看着他,声音颤抖。冰雪聪明的她稍一思考就猜到了原因道:“是...是刚才那下吗?” 陈半鲤无奈叹了口气道:“是的。” 上官青叶是货真价实的见照后期修为,这次来到秘地的人里能胜过他的人不超过两手之数,真气极为雄浑,他为了确保偷袭一击成功,再加上看到施百合危险下的急躁,强行调动了远远超过他目前境界能驾驭的沧溟气,寒流所过之处,不仅摧毁了上官青叶的生机,同样严重摧残了他右臂的经脉,此时阵阵钝痛从那上面袭来,痛到陈半鲤脸色苍白,鬓间隐有冷汗浮现。 “你还叹气!”施百合刚下意识想给他来一下,接着急忙停住伸出的手,化作抚摸轻轻落在他的右臂上,哪怕隔着衣物动作仍然极为轻柔,哽咽道:“很疼吗?” “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施百合身子前倾,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看着他脸上隐现的冷汗道:“都疼出汗了,这也叫还好吗!” 陈半鲤无言以对。 “你说话啊!”施百合轻掐了一下他的左臂,没敢用力,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急的赤红一片,看上去很是可爱,像个苹果一样。陈半鲤看着少女焦急的面容,静静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放心,那毕竟是属于我的力量,只是看着吓人罢了,一点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陈半鲤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但这是事实。他的右臂看上去瘆人,但其实只不过是先前动用的寒气太过巨大,就像潮水,来势汹涌,除了沙滩上的字却什么也带不走。 接着他为了表现自己并无大碍,潇洒站起,结果手臂摆动幅度过大,一声痛哼没有刹住,从薄唇的缝隙里溜了出来。 “哎呦...” 他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施百合幽幽的眼神。 第36章 表哥好 梁拓是大皇子门下的一名年轻修真者,天资相当不错,年仅二十便已是见照中境,这般修为比起京都学院中很多人也是不逞多让。但今天,他在这座灰色的城市里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打击。 他极其幸运地在进入城市后与他的一名好友相遇,却偶遇一名已经疯魔的陌生修真者,一招便杀死了他的同伴,他用尽底牌方才狼狈逃脱。那名好友境界比起他还要高上一线,却甫一照面就被一招秒杀,勉强逃脱的他此刻正坐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痛苦地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心头一片灰暗。 这座城市的容纳上限是见照后境,也就是说,先前那人顶多也就是这般境界,自己两名中境却不是他的一合之敌。对自己人生的怀疑、失去好友的痛苦和惊恐此刻在他胸口沉甸甸地堵着,加上先前留下的伤势,让得他呼吸极其困难,面色苍白如纸。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强行从已然干涸的经脉中压榨着真气,源源不断输送到手里的一件法器中去,任由来自疲惫的经脉的一阵阵抽痛攻击着自己。 先前他正是凭借这件法器逃脱了那人的追杀,此物有掩盖气息的功效,是他如今活下来的唯一的希望。他虽然感知不到,但大概能猜到那人还在附近找寻自己。一想到那人,他心头灰暗的绝望愈发浓烈。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不是来探索悬空寺一位高僧的洞府的吗?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自己的境界在那人面前有如蝼蚁? 忽然,一声沉闷的轰鸣在巷口尽头的大街上响起! 伴随着轰鸣的还有突然狂暴的真气和剑意,呼啸着直冲天际,从他这个地方都能看见冰蓝色的气流在天空沸腾涌动。 接着便是阵阵轰鸣,其间夹杂着一个人痛苦的喊叫声,真气的尖啸声。梁拓听着那声音,苍白的脸上涌上潮红。 那声音...似乎是先前那名疯子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战斗的声音平息下来。他听着已经平静的远处,在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去吗? 还是不去? 终于最后,一抹狠劲占据了他的思想。我二十岁便是见照中期,前途一片光明,你此次就算不死也是重伤,我凭什么不能杀了你? 他用力咬了一下后槽牙,站起身来,开始调动体内已经积蓄了些许的微薄真气,左手攥住了另一个器物。 他缓缓地走向先前声音传来的地方,很快便走到了巷口。他深呼吸,然而还不待他凭借着积蓄的勇气或者说狠劲一鼓作气冲过去,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刹那间他的身体骤然僵硬。 “咦,这里还有人啊?” 他缓缓扭头,动作很是艰难辛苦,仿佛脖子已经被冻住了,接着在看清声音的那一刻,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那是一名穿着白袍的年轻修真者,相貌英俊,此时手里正提着一把明亮的长剑,略带惊奇地看向自己。 他的身前,是那个疯子的尸体,尸体上剑痕交错纵横,异常凄惨。看着尸体惨状的他,明白自己暂时安全了,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着诸多情绪涌上来,二十岁的高大青年就那样突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白衣青年一脸懵。 “前辈,还未请教您的名讳。” “别叫我前辈,看样子你和我差不多大,叫我名字就行,我叫施如晦。” “好的,施前辈。” 施如晦无奈摇头,也没去纠正他的说法。他现在一心都是走散的施百合,车队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他很清楚这位大小姐就是一朵养在楼阁里的花,如果遇上先前那种修真者...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 心下万分焦急的他面上还要装的云淡风轻,因为怕先前被自己救下来的那名青年意识到什么。 这就是修真界的现实,救命之恩,师徒甚至父母之情,都比不上自己境界的精进。某种程度上来说修真者已然非人,横亘在不同境界之中的寿命等冰冷存在极其冷漠的把修真者异化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百年前曾有一位大学者叹息说道。 “修真者就不是人做的。” 做,可以是制作,也可以是成为。这句看似寻常实则暗含某种深层次的哲学思辨意味的话极隐晦地展示出了修真者漫长历史中无数湮灭人性的过往。 修真者的历史,就是一部杀人的历史。 杀死的不仅是他人,还有逐渐非人的自己。 不待这些寒冷到极点的思维继续发散开,甚至可以说,当这些思维刚刚开始在他脑中盘旋。 真的只过了很短的时间。 但在施如晦眼中,却仿佛过了很久。 梁拓看着一直云淡风轻的救命恩人突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 有欣喜,有放松,有惊诧,好像还有...一丝丝杀意? 他感觉自己看错了。 转过眼前这个拐角,他认为自己明白施如晦表情如此复杂的原因了。 面前是一把椅子。 一个青衣少年坐在上面,微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很是安详,像是睡着了。 虽然施如晦确实认识这个少年,但也仅限于认识。 让他险些化作风里如灰碎裂的石像的是一双手。 那双纤细小手的主人穿着一件很是不合身的宽大青袍,正在给那名少年认真捏肩。 当然不合身,因为这本就不是她的衣服。 这是那名少年的衣服。 他施家家主亲弟弟的唯一女儿,正站在那名少年身后,穿着他的衣服给他捏肩。 干燥的天空突然生出无数道无形的雷霆,呼啸着落到了他的身上,劈的他只能站在原地像只呆头鹅一样,张着嘴,胸口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种带有浓郁文艺色彩的修饰往往用于情人之间久别重逢的场面。他和她确实是一男一女,但不是情人,更没有情意,但他此刻的心情复杂远甚于那些感人的重逢。 突然那名少女看见了他,如百合般清美的脸庞上绽放开一抹笑容,脆生生道:“表哥!” 好一声清脆的呼唤,就像那三九天里冻得脆生的青萝卜被“咔嚓”一下掰开,脆甜鲜活。 如果放在平常,闻之断然心情愉悦。只是此刻,这一声只能让施如晦叹一声,本就复杂的思绪更加紊乱。最后他也只是强行露出一个笑容,道:“哎。” 然后他就看着那名少年睁开眼睛看过来,似乎是在思考发生了什么。 只过了很短的时间。 真的很短,大概那名少年只是眨了一下眼的功夫。 但对施如晦而言,却仿佛过了很久。 这种感觉他在片刻前刚体验了一遍,很是不美妙,不美到让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三遍了。 然后他就看着那名少年清秀脸庞上露出一个羞涩笑容,很是亲热地喊道:“表哥好。” 然后很短时间内。 真的很短,大概只是那名少年站起来的功夫。 但对施如晦而言,却仿佛过了很久。 他想,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想体验第四遍了。 谁是你表哥? 你是谁? 我跟你很熟吗?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好吧,你确实知道。 那么,你是不是想死? 诸多思绪盘旋,最后他强行挤出一个微笑。 “你好。” 梁拓奇怪地看了救命恩人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笑的这么奇怪。 那笑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他看不懂,但睹之心中生寒的寒意。 第37章 灰色的城市们 “所以,你们也碰见了突然发疯的修真者?” 施如晦也搬了把椅子,坐到了两人面前。梁拓见没人理自己,于是也搬了把椅子坐到角落里,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施百合点了点头道:“是上官青叶。” 施如晦听到这个名字后瞳孔骤然放大,接着他急忙说:“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救了我。”施百合看了陈半鲤一眼,先是想起先前生死关头少年逆着光站在面目可怖的青年身后冷笑,接着想起他那条已经不成人样的手臂,欢喜酸涩内疚等情感一股脑涌上来,再加上少女某些不想为人知的隐蔽情思,种种思绪混杂,那双秋雨洗过的明亮眼眸里如潮水翻涌,剧烈波动。 施如晦看着少女只是说了一句话就有这么大反应,无奈轻叹了口气。接着陈半鲤笑道:“小事小事,都是朋友,应该的。” 施如晦猛然转头,眯起眼睛看向少年,眼中如凄风苦雨般冰冷。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会穿着你的衣服给你捏肩? “表哥,怎么了?” “没事。”施如晦缓缓呼吸,想着这人先前确实救了施百合,决定暂时不去理会他。等等...他突然瞪着陈半鲤道:“别叫我表哥!” “为什么啊表哥?” “不要叫我表哥!” “没事的表哥。”这时施百合开口道。“他想叫,就让他叫嘛。” 施如晦看了施百合一眼,轻轻叹息。 眼不见为净,他于是转过头不去看那少年的脸,陈半鲤清秀的容貌此时在他眼中分外可憎,恨不能一剑把他劈成八块,一了百了。 这时陈半鲤若有所思道:“为什么这座城市看似不大,走了这么久却只有我们几个人?” 施如晦虽然对他很是有意见,但陈半鲤提出的这个问题也确实是他的疑惑,于是暂时抛开对他的杀意道:“我觉得很可能与空间重叠有关。” “什么意思?”施百合问道。 “我之前读过一本古籍,上面介绍了大概七百年前的一位大修真者,是那一代的玄教大主教之一。他修为极其高深,学通古今,有希望继承下一任教主之位,却因为某事叛出玄教。”说到这施如晦顿了顿,道:“当代教主震怒,派出了三位大主教,十几位红衣主教,前往他的藏身处抓捕他。” “然后他们全死了。” “根据幸存者的描述,那位大主教把他的藏身处,那座院子以某种空间大神通做成了某种重叠空间,进入其中的人所见到的是相同的景象,但身处完全不同的空间,被依次分散开来,逐个击杀。” “那一代玄教六大主教三死一叛,元气大伤,恰逢魔族进攻,玄教险些在那一代灭绝。” 施如晦结束了话语,看着仍然作沉思状的陈半鲤皱眉道:“你在想什么?” “你说那位大主教把他的院子进行了空间重叠,据我所知大主教都是无衡境的大强者,比他们强的这个世界上也找不出多少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们所处的空间被折叠的话...也就是说,幕后那人折叠了整座城市。”陈半鲤看向施如晦,缓缓道。 听明白了的施百合顿觉遍体通寒。 大主教尚且只能折叠一方小院,比之宏大无数倍的城市...想将其折叠,需要何等修为? 这样的人如果想杀一个人,他们不会有哪怕再微小的哪怕一丝机会生还。 一丝都没有。 施如晦脸色有些难看,道:“这也是我的疑惑。照理说,这等境界的强者根本不需要做出这么大的手笔,这里的容纳上限只有见照后境,他只需要随意一道意念就能把我们所有人杀个百八十遍。” “也就是说,这里的重叠空间不是为我们准备的,而是为了某个人。他在防止某个人进入此地,而那个人,至少和他同等境界。” “不...可能不是防止某人进来...”陈半鲤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摇头。“也可能...是在防止某人从这里出去。” “不对,还有一件事。”陈半鲤突然想起来。“那些发疯的人是怎么回事?先前那上官青叶说,我们所有踏进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他是不是知道什么?还有,我先前碰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后来出现的那个已经不似活人,见到我就想杀我。” 他们越想,越感觉那虚假的阳光里渗出无形的如山的冰冷意味,深深压在他们心上,整颗心仿佛都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极北冰潭。 陈半鲤环顾灰白色的街道,愈发觉得某种极浓的死寂意味从那些仿佛静止的风景里缓缓飘出,顺着呼吸进入到他们的身体,以他们的血肉作温床生根,发芽,然后开出灰色的花。 他抛开这莫名出现的奇诡思绪,沉吟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去检查一下先前那些人的尸体,看看有什么发现。” 施如晦点头。接着他走到不远处上官青叶的尸体处,凝视着这具破烂的身体,眼中神色很是复杂。 他与上官青叶只能算是相识,但过往对其印象一直极佳,觉得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样人物,却没想到在进入这座灰城后发生了如此变故。 是他真的知道了什么吗?还是这座城市的原因? 接着他蹲下身来,神识发散而出,落到上官青叶的身体上,如雨入春泥般渗透了进去。 神识探索到深处,他的神色突然变了。上官青叶体内的经脉已经尽数被冻结,凝结的血肉呈现蓝紫色,透着一股无比暴烈的毁灭意味。他不禁回头看了陈半鲤一眼。 这是他做的吗? 上官青叶的修为他是知道的,与他不分上下,先前听施百合说是他救了她,还认为是陈半鲤用了什么小手段偷袭得手,没想到他的出手竟是酷烈如斯! 他对这个脸上一直挂着无害笑容的少年的观感悄然发生了变化。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他重新把神识落在了上官青叶的身体上。终于,在神识落到某根经脉的时候,他有了发现。 那是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灰色晶片,覆盖在上官青叶的一根心脉之上。当他的神识落到那片灰色上时,一股极为冰冷的意念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一瞬间他已经无法呼吸,恐惧和疯狂仿佛要化作无形的蛛网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这是...什么... 他努力睁大眼睛,尽全力把眼神投向身旁三人。 结合先前几人的疯狂表现,陈半鲤早便猜测上官青叶身上会有某些影响神智的手段,于是他从一开始就在注意着施如晦,发现他神情有异的瞬间,立刻把沧溟剑平伸于身前,右手修长食指落到剑鞘上,“砰”的一声闷响,仿佛在湖水中心投下一颗石子,先是一圈微小的涟漪,接着层层波动如莲花开落,一瞬间剑鸣大作,延绵不绝! 他用的是玄教中极有名的弦歌剑吟,闻弦歌而知雅意,剑音清冽中正,有清心正魂之效。 剑音阵阵,没有金铁的锋利之意,反而如古琴铮铮而作,如泉水般清澈悦耳,落在施如晦耳中,他顿觉胸口处的滞闷有所退却,立刻抓住机会,勉强运转神识,试图驱散萦绕在识海中的那股冰冷意念。 剑鸣似乎察觉到了施如晦的处境,声势大作,一瞬间仿佛数十古琴齐作,遥相呼应,声音骤密,逐渐高亢! 终于,用了将近十分钟,施如晦才成功把那股意念驱赶出识海,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他不顾形象地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眼中满是余悸之色。 先前那种失去身体控制权的感觉太可怕了,那是比死亡还要冰冷的意味,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无知无觉的黑暗却毫无办法。施如晦不敢去想象,如果自己失败了会是什么样子。 会变成上官青叶那样子么? 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去想象了。接着他眼神复杂的看向陈半鲤,即使他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有些恼怒地发现,自己莫名地对这个少年有了几分莫名的信任感。先前看向三人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看向的就是陈半鲤...接着他想了想,觉得那三个人里,施百合心性单纯不喜思考,梁拓...那是谁?似乎只有一个陈半鲤稍微靠谱一些。他认为自己找到了那个让自己恼火的原因,于是满意地收起了思绪,只是那眼神看的陈半鲤心中发毛。为了驱逐那种感觉,陈半鲤开口问道:“表哥,怎么回事?” 施如晦的眼中,刚显得没那么可恶的清秀脸庞一瞬间可憎程度再上一层楼,他怒喝道:“别叫我表哥!”接着他皱眉道:“上官青叶的体内确实有古怪。” 听完他的描述,陈半鲤若有所思点头。接着他问道:“先前梁拓曾经说,他遇到的那名发疯的修真者战力极其恐怖,一击秒杀了一名见照中境...” 不待他说完,施如晦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颔首道:“但我与他交战时,他的修为顶多是普通的见照后境。我怀疑,那灰色晶体可能有短时间强化修真者战力的作用。” “要不要试一试?” “怎么试?”施如晦皱眉,接着他看见了陈半鲤显得分外无辜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这蔫坏蔫坏的小子打的什么主意,顿时大怒。 “你怎么不试?” 陈半鲤先是准备羞涩的反驳,比如自己修为低微,神识空虚,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道:“没准真的行。” “我才定魂初境,就算失控了你们三个也能很快控制住我...”话音未落,就被两声喝声打断。 “不行!”这是施百合嗔怒的声音。 “绝对不行,你在想什么!”这是施如晦的怒喝。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变,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第38章 风雨如晦 “所以你真的是定魂初境啊,我还认为是你身上有什么屏蔽气息的法器掩盖了修为。” “表哥,你太看得起我了。” “我说了,别叫我表哥!” “那如果我们现在真的身处折叠空间,我们有办法找到别人吗?” “没办法。当年被设计的那三位大主教都是无衡巅峰的大强者,距离仙人境界已然不远,都无法突破折叠空间,何况我们。除非...” “除非什么?” “留下这座洞府的人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控制我们,所以他有可能会给我们留下生路。” “那我们怎么找生路?” “没办法。”施如晦耸了耸肩。“我们不知道这座洞府的主人是谁,就是无头苍蝇,没有任何办法。” “对啊,这座洞府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座洞府的主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是那位情报中的悬空寺高僧? 不仅进入这座城市的人,眼下这还是洞府外很多人的疑问。进入洞府的年轻人都是各大势力新一代的宝贝,现如今被一个假情报困在了一座诡异的灰色城市里。其中甚至还有大楚朝春洵公主殿下。 人族沸腾了。 但出于玄教教主的示意,那座洞府真正的主人被隐瞒了下来,现如今各大势力只知道他们的年轻人进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生死未卜,但这并不妨碍那些势力作出他们的反应。 青城剑宗坐落于青城山上,山下是一座极其繁华的小镇。小镇上一座极普通的旅馆的二楼,一名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正透过只敞开一丝的窗户窥视着下面的人来人往。忽然他转身,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他转身,看到的是第二峰峰主周朴面带微笑的脸。周朴笑的很和煦,年轻男子却感觉身体在那温和的笑容里坠入了冰窖,眼中涌上了绝望之意。 “跟我回去吧...我的好徒儿。” 悬空寺山门外。 一名身披朴素灰袍的僧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面色平静地向山下走去,沿途看见他的僧人皆是恭敬行礼。 “师叔。” 就在他走到山腰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名面容清俊的年轻僧人站在山道上,看着他双手合十。 “何苦来哉。” 京都学院,清心楼二楼。 陈牧站在潘宫面前,浅行一礼。 “院长要怎样处置我?” 潘宫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楚府后院,吴谌一把推开了那扇竹门,大步走了进去。 楚流渊正在看一本书,在他进来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再理会他。 吴谌一把抓起那本书,盯着他的脸说道:“连青的洞府开启了。” “你外甥进去了。” 楚流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那双丹凤眼缓缓眯了起来。 “怎么回事?” “人族内有人想那位公主死,你外甥被连累进去了。” “然后?” “是我让他进去的。”说完这句话,吴谌已经做好了被面前之人剑气加身的准备,只是他等了一会,却发现身前那人仍然平静。 “你...不生气?” 楚流渊淡淡道:“既然是他们的儿子,怎么可能会轻易出事。” 吴谌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待他说话,楚流渊就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了竹屋里,掀起的劲风狠狠地在他脸上扇了一下,只留下了他冰冷的声音。 “等他出来,我再跟你算账。” 吴谌揉着微红的脸,无奈咕哝着。 “不是不生气吗...” 接着他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了竹屋里。 然后他出现在楚府外正恭敬等候的下属面前,声音寒冷道:“继续查。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 那人恭敬道:“大人,卑职有所发现。” “嗯?” “有关楚家小公子被刺一案。卑职发现那起案件里的数名人员,分别与悬空寺、青城和京都学院的三名重要嫌疑人有不同的密切关系。”接着他递上一份名单,上面细致入微地把所有人关系中的疑点列了出来。 看着那些名字之间纵横的黑线,密密麻麻仿佛将要吞噬整片纸面,吴谌眼睛眯起。看了一会后,他指着上面的三个名字道:“去查他们。” “这...大人...”那人却为难地看向吴谌。 吴谌面色一冷,喝道:“大皇子的人又怎么样!二皇子的人又如何!你不要忘了,我们这座院子是谁一手打造的!” 喝声完后,他又缓缓道:“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次的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刺杀那位的亲生后代,还要谋害公主,这都算得上简单的话,那...那人瞳孔突然放大,以最快的速度低下头:“卑职明白。”低垂的脸上已是冷汗直流,一片苍白。 吴谌看着这名属下悄然消失在小巷里,轻叹一声。接着,他缓缓把手伸到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面微红的血痕。这是他刚才用力过大捏出的痕迹,无衡境界修真者肉身已然坚逾金石,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捏出痕迹,不难想象他先前用了多大的力量。 那名下属不明白他到底在紧张什么。他确实从那些人名里看出了些问题,但那不是让他如此紧张的原因。接着他看向南方的天空,那里是人族此刻所有动荡的源头。 “陈半鲤,你可一定不能出事啊。” 他喃喃道,眉眼间是极罕见的忧虑神情。 “话说表哥,关于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有什么头绪吗?” 施如晦看了青衣少年一眼,已经懒得纠正他了,淡淡开口道:“我只能想到易容一种可能,但这解释不通,这样做除了营造些许恐怖气氛外毫无用处,我不认为这是合理的。” 陈半鲤赞同的点了点头。施百合看着他,眼中流淌着微妙的神情。过了一会,她似乎是作出了某个决定,于是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过来一下。” 陈半鲤跟着少女走到墙下,疑惑道:“怎么了?” 施百合看着他,看的很细致,很认真,仿佛要从那张清秀的脸上看出花来。 陈半鲤虽然长得很是秀气,但无论如何花样少年这种形容还是有些恶俗之嫌,显然她不是真的要在那张脸上找到一朵花。她开口道:“你怎么了?” “我能有什么事,很好啊。”接着陈半鲤撸起右臂的袖子道。“你是不是担心我的胳膊?你看,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我都说了你不信...”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施百合一句话让陈半鲤陷入了沉默。他脸上犹自挂着笑容,只是那笑落到施百合眼里却莫名地让她有一丝心酸,这丝酸涩感也让得施百合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见陈半鲤一直不说话,她认真地看向陈半鲤的眼睛。陈半鲤与她的眸子对视上,看见了那秋水洗过般的明亮,看到了疑惑,担忧,然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那个少年脸上挂着假笑,站在那里,有些茫然无措。 “我没事。” 最后他微笑道。 “我不信。” 施百合很认真,甚至显得有些倔强地说道。那倔强让陈半鲤心中微暖,因为他知道那是来自她对自己的关心,接着便是更深的酸楚。 “我真的没事。” 施百合看着他,眼神中波动着,如同春日里的湖水般柔软,只是他的话在其中投进了一颗石子,于是生起了荡漾。那些涟漪缓缓起伏,靠向岸边,却没有就此消失,而是化作某种更复杂,更坚决的意味。 于是她开口道。 “你知不知道,你笑的很难看?” “有吗?”陈半鲤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施百合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扬了扬嘴角,然后她认真点头道:“对。笑的跟哭似的。” 陈半鲤看着少女,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看的很认真,定定看着那双柔软的眸子。 但最终,他也只是说了句。 “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然后转身离开。 施如晦看着两人交谈,然后陈半鲤离开,看着施百合稍显落寞的眼神,修长的墨眉缓缓皱起。 梁拓看着他,本想安慰几句,所谓年轻的悸动,青春的阵痛,什么春天来了,或者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接着他收起了最后那个想法。 这也是他此生的最后一个想法。 一柄漆黑无光,显得诡异至极的飞剑悄然出现在空中。 然后,它的前半段没进了梁拓的咽喉。 梁拓只感觉喉咙微凉,接着撕裂感和窒息感传来,然后意识迅速模糊,最后只能看见自己的救命恩人转过头来,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然后坠入了黑暗。 没有人能做出反应,只有陈半鲤在那柄飞剑出现的一刹那心有所感,骤然转头。 接着就目睹了悲剧的发生。 来不及思考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以及更多,沧溟剑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出鞘,下一秒骤然横于身前。 他见过与这一剑极为相似的一刀。 那是京都学院入学考试时,魔砂碑前名为陈白的魔族挥出了一刀。 但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不过来,不是因为他记起了这一刀,而是在飞剑出现的一瞬间,剑心通明以最快的速度,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对他的身体和思想下达了命令。 因为剑心通明感受到了那抹随着浑浊空气而来的无形的冷酷至极的杀意。 下一刻横于身前的沧溟剑上迸出火星,却没有金石交加的清脆或沉闷声响,而是一声无比尖锐的爆鸣,仿佛来自深渊之下的尖啸。一股无比森冷、无比决然的杀意和真气骤然在陈半鲤身前爆发开来! 那股真气几乎可以称得上庞大,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定魂初境能够抵挡的。 陈半鲤不是普通的定魂初境。 但他毕竟还身处定魂境界。 一蓬血雾骤然从微张的薄唇中喷洒出来,他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一柄巨锤正面相撞,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射而出! 那柄飞剑似乎不想就这样放过他,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间后再次加速,带着凄厉的尖鸣袭向陈半鲤空中的身体! 先前的几个瞬间里,施如晦只来得及转过头,看向梁拓。下一刻两剑相撞,陈半鲤喷血倒射。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同时在两个地方爆发了意外,人往往就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来留意身前了。 在两件事发生的同时。 一柄大刀裹挟着呼啸的风雷,从灰白色的天空之上骤然下落,直指他的天灵! 但施如晦不是普通人。他在京都学院的洛书榜上位居前百,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家族的要求,他完全可以跻身前二十,甚至更高。 他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动作。 那就是挑眉。 挑眉往往代表一种态度,例如不屑轻蔑,或是饶有兴致。但他此刻显然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事实上当那双修长的眉挑起之时,那柄大刀瞬间在空中凝滞住了。 如风雨般冷清,但远比风雨雄浑的某种力量在瞬间笼罩住了那柄刀。 风不是世界上最快的东西,但在一条街这样有限的地方,风雨只需要比一瞬间更短小的时间就能抵达它想到达的地方。 比如此刻陈半鲤的身前。 那柄飞剑此时距离陈半鲤的面前只有不过两指距离,只需要再短不过的时间,它就要落到陈半鲤的眉间皮肤之上,然后冷漠地刺入。 然后它就停在了原地。 忽然一场冷雨来到了场间,众人皆能感受到无形的细密的寒冷气息落在皮肤上,灰白色的天空似乎暗了一刹那。在这股寒冷意念下,所有人都仿佛被笼罩在了如城墙般厚重的雨幕之中。 施如晦神色漠然。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只是既然不是君子,那就不要走了。 无形的寒冷意味悄然逸散开来,空气中突然凭空多出了数道纤细雨剑,瞬息间已经对准了三名不速之客。 剑身很是精致,像是女子的绣针,但锐利的造型透着冰冷的杀意。下一刻,数道雨剑在空中一颤,然后暴射而出! 第39章 陈兄你好 陈半鲤左脚狠狠跺在地面上,碎石四溅,接着“噔噔”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站定后,沧溟剑在身前划过,画出一道幽蓝痕迹。下一刻,真气自下而上暴起,下一刻一股萧瑟气息自场间生起,一道干枯剑痕悄然在空中延伸,直指那道袭击他的黑色身影。 万里悲秋。 风雨小剑。 两道冷清的剑意同时锁定了那道黑影,接着呼啸而去。 接着那道身影似乎原地蜷缩了一下,接着无数道仿佛触手的模糊黑影从身上朝着四面八方爆射而出。 风雨剑和悲秋剑与那些黑影相遇,没有发出声响,仿佛坠入泥潭,就那般无声地陷了进去。 然后消失。 施如晦神色骤然凝重,握剑的手一紧。 陈半鲤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却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一丝熟悉。他的神识经由功法淬炼,强度仍然一般,凝练程度却是极度强大,这就让他的神识质量极高,也带来了很多副作用,比如远超常人的记忆力。 双眼眯起,如柳叶的形状凭空生出一丝清冷气,但他的剑却瞬间升温。 一步踏出,接着以分光剑剑意带动身形,他的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痕迹,剑刃划破空气带起凄厉声响,最前端竟是隐隐发红。 沧溟剑由北冥玄铁所铸,寒意千年不退,怎么可能因为摩擦空气就会泛红? 那不是高速切割的痕迹,那是剑意的痕迹。红色覆盖了剑刃的刃面,剑身在空气中拖曳出一道纤细的红色细线,下一刻陈半鲤欺至黑影身前,沧溟剑划出一道痕迹。 那道痕迹算不得圆融,甚至有些歪扭,仿佛初学者的信手一挥。但那些痕迹看似随意,实则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感觉,仿佛春天里枝头上细碎的小花,一股极生动的意味从剑上生起。 离火三剑,第二剑,九微火! 场间仿佛开出了一片小红花。 看似生机盎然的气象之下,杀意悄然沸腾! 沧溟剑瞬息间逼近了那道黑影,表面鲜活内里冷酷的剑意已然笼罩住了那件黑色大袍。 “嗤嗤”的轻微声响中,那件黑袍上瞬间出现了无数小口,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落到那人的身体上。 下一刻,黑袍在空中舞动,很是无助,仿佛空洞。 其下之人已经不在。 陈半鲤骤然转头,看向墙头。 那里站着一名青衣身影。 那人不高,因此穿的那件青衣有些像个客店里的伙计。 不仅是身高,还有气质。 那人朴实的眉眼间似乎有某种名为平凡的气质,让他看上去就像个乡下人。 他当时就是这样对陈半鲤说的。 陈半鲤看着他的脸,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难怪你们要杀我。” 张小全看着他,很是憨厚的一笑。 “陈兄你好。” “这样的话,你当然不叫张小全。” 陈半鲤看着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 张小全仿佛猜到一般,平静道:“我叫慕容全月。” “你们魔族都是复姓吗?”陈半鲤貌似好奇地问道。 慕容全月微笑道:“并不是,一般来说只有大族才有复姓。” 施如晦看着那边,眼睛缓缓眯起。 他之前看着陈半鲤和施百合交谈的时候也眯过眼睛,那代表着他的不愉快。 现在,则是比之冷酷无数倍的意志。 杀意。 魔族中人,人族得而杀之。 慕容全月似乎感受到了那蕴含于风雨中的杀意,好奇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施如晦的双眼便剧痛,那代表着神识的碾压。 “你是怎么猜到我是魔族的?”接着慕容全月收回视线,好奇看向陈半鲤。 他确实很好奇。 他在来之前猜想过陈半鲤的反应,或愤怒或惊恐,唯独没有想到平静至此。 陈半鲤耸了耸肩道:“猜的。” “为什么来这里前那么多人不想让我来。真的是我挡了他们的路吗?这一路上我想过很多次,终于,我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我见过某个人,而那个人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被认出来。” “人族里我想不到有谁需要如此隐匿身形,除非他不是人。几个月前我被楚家的人带过去问话,他们问我考试前一天申时,我在何处。” “不巧,我的记性特别好,后来我想起来那天我在楼上看到过你,还有其他三个人。” “想必楚寒星也是你们杀的吧?” 慕容全月一直面带微笑听着陈半鲤的话,直到这时才笑着摇头道:“那位小公子身边有一位无衡中期的强者,我们可没有胆子在两位仙人的眼皮底下杀了他。” 陈半鲤从这话里听出了其他意思:“也就是说,和你们有关,但不是你们动的手。” 慕容全月见自己一句话就漏了破绽,耸耸肩,也不在意。 “这里是人族强者的洞府,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问话落下,陈半鲤看着慕容全月寻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怪异的笑容。他表情诡异道:“原来,你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来的是谁的洞府啊。” “什么意思?” 慕容全月笑道:“告诉你们也没关系。” 为什么没关系? 因为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这里...是连青的洞府。” 施如晦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直到听到对话中那个名字。 他的表情骤然冻结,仿佛陈半鲤的沧溟剑落在了他的识海中。 他握剑的手一瞬间骨节突起泛白,那是用力过大的表现。 所有的神态动作,都在昭示着他心中的无边的震动。 以及恐惧。 他开口,声音带着些嘶哑:“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 “你们骗了所有人,然后就为了杀我们?值得吗?” 慕容全月摇头道:“你们可配不上这么精细的安排。” “这次大祭司要求我们杀死三个人。” “姜淮宁,还有那个小和尚,叫什么无心?哦,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还有就是你。” “陈半鲤。” 自开战以来施百合便一直沉默,哪怕与那名黑衣人对战也是默不作声,却在此时脸色苍白地看着慕容全月道:“杀他?为什么?” 慕容全月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摆手道:“我也不知道。但大祭司既然说了,那我就杀呗,毕竟大祭司从不会出错。” “所以你当时才会接近我。” “对啊,我得看看你是一个什么人吗。没想到,你竟然还算个好人。” “好人怎么了?” “好人杀起来没意思,就像你们那公主,还有那个小和尚,都不算什么好人,所以更有意思的在他们那边,我就只能来杀你咯。”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才定魂初境,我随便派个人过来都能杀了你,为啥还要我亲自来呢?” “可能我比较重要吧。” “竟然现在还有心思说笑话,不得不说,大祭司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不论修为,这心性也是相当好啊。” 陈半鲤耸了耸肩。 “对了,你是什么族的?” “我?我是隐族。” “隐族?原来那名隐族的暴露,是为了帮你遮掩身形啊。” “这就不方便说了,内部机密。话说回来,你那剑准备好了没?” 慕容全月突然问道。 他竟是已经看穿了陈半鲤跟他扯半天闲话的意图,更是毫不在意,甚至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 这是何等样的自信? 虽然已经被看穿,但陈半鲤仍然面不改色。下一刻,沧溟荡起,带起一片无尽寒冷寂静意。 苑水三剑,春去也! 这一剑是他如今所能使用的最强一剑,先前比武上施展的那次实际上只得其形,其意尚缺;真正的春去也哪怕他剑道修为高歌猛进,仍然需要给自己争取如此多的时间才能用出。 真正的春去也,该是何等威力? 面对着这一剑,慕容全月面色缓缓沉下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陈半鲤。 但他并未担心。 因为自己是高贵的魔族之人。 隐族族长之子,隐族年轻一辈高高在上的第一人! 下一刻,无尽风雨自街道尽头疯狂涌来。 施如晦面色凝重,死死盯着慕容全月。 下一刻他面前的黑衣人逼近身前,一刀砍下! 施如晦不得不收回眼光,清啸一声,一剑斩出! 施百合握紧剑柄,一剑斩出。 落英缤纷。 对面黑衣人一招手,飞剑瞬间格挡在青帝剑面前,锵然相撞。 战斗瞬间爆发。 第40章 耶律 时光一去不回,美人迟暮,英雄老朽,从来都是最伤感的事情。 有人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毁灭给人看。那么从这点上来说,时间就是最大的悲剧,也是最冷酷的剧作家。 当剑法拥有时光般无情的力量,该强大到何种程度? 慕容全月神色凝重,即使他有信心接下这一剑,面对那寒冷气息中蕴含的幽深到极点的锐气仍然感觉皮肤上传来了刺痛感。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身上那件短小乃至有些滑稽的青衣突然波动了起来。 就像水面的波纹一般,这种形状本不该出现在一件衣服上,但它就是出现了。 下一刻,波动扩散到了他周身的空气里,仿佛空气一瞬间变成了水面垂直在地面上。 下一刻,剑意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悄然无踪,仿佛泥牛入海。 陈半鲤瞳孔骤然收缩。即使是他自己,面对这一剑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时光无情又公正,每一分每一秒都平等地从所有人身上流逝,谁都无法逃避,这一剑同样如此。 如时间般绝对无法避开的剑法,为何能被慕容全月避开? 剑意消失后,慕容全月恢复了原状,只是那张寻常的面庞透着一抹苍白。显然,即使是用了某些手段避开这一剑,他仍然收到了波及。 慕容全月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他盯着陈半鲤,缓缓道:“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隐族作为魔族九大族之一,并不像其他魔族一样拥有恐怖的体魄或是神识,这方面他们反而相当一般。他们最强的地方在于一种特殊的能力,名为云水。 云遇冷化雨,水腾空作云。这种能力能让他们与周遭环境相互转化,听起来简单,但隐族能凭借这种能力跻身九大族,云水的强大可想而知。 那是真正的隐匿,不是隐匿身形,而是让自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隐族人的绝大部分能力都根植于云水之上,凭此成为与人族战争中最受人族警惕的一族,不知多少将领或是高端修真者被隐族的精锐暗杀成功,直至魔砂碑被制造出来才得以好转。 方才慕容全月动用云水,让自己隐于空气,从而避开了那不可能避开的一剑。但这种能力于现在的他而言消耗极大,他现在看上去安然无恙,实则体内真气已然十不存三。 但陈半鲤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此时他看着貌似完好的慕容全月,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春去也几乎用去了他的大半真气,此时他的面色已经隐泛苍白,心脏剧烈跳动着,阵阵抽搐感传来,代表着他精力的大量流失。 “就这?” 陈半鲤扯了扯嘴角:“好戏才刚开始呢。”下一秒分光剑起,沧溟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幽暗痕迹,寒意咆哮! 下雨的时候,有时候会有一股咸苦气味,那是泥土的味道。 当旧铁器被翻出来的时候,往往也会散发着一股铁锈的苦涩味道。 风雨与铁刀已经碰撞了几百下,浓郁的铁锈味道混杂起来充斥在两人之间,场间凭空多了极强硬的肃杀气息。 铁马金戈,那是战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族与魔族之间一旦相遇,便只能是战场,不死不休! 施如晦缓缓撩开眼前的黑发,他束发的发冠被先前溢散的刀意击碎了,墨般的黑发披散下来,配合上弥漫在周身的铁血意味,竟是凭空多了分妖异气息。 他的脸上,肩上有着数道伤口,那都是气息对冲留下的。这种对冲同样影响到了对面的魔族,但那人铁铸般的脸上毫无表情,虽然衣衫被割破,皮肤上竟是一处伤痕都无。 魔族的情报在人族之中从来都不是秘密,眼前之人铁铸般的身躯与暴烈无比的战法,很快就让施如晦明白了对方是什么种族。 魁族,肉身九族最强! 先天强横的肉身带给他们恐怖的力量与防御,而这让道法直接杀伤力本就不是长处的施如晦很是难受。泼天的风雨落到那人身上,至多也不过是留下纵横的白痕。开战至今,那人甚至没有流过一滴血! 他只是一味凭借强大的肉身与施如晦正面对抗,一把沉重的铁刀撕碎风雨,裹挟雷霆,不见术法,压迫感却是沉重无比! 但事实上,这种战术选择透露着与他粗豪外表截然不同的冷静思维。施如晦的风雨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真气,而他单纯以肉身相对,施如晦的攻势破不了他的防御,他消耗的,只有他近乎源源不断的精力。 显然,这是应对施如晦最好的选择,而这种选择也让意识到的施如晦心中警戒之心愈发浓郁,明白对方拥有着足以与强大身体相匹的战斗意识。 他明白,这样下去自己胜算只会越来越小。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漫天风雨呼啸着汇入其中,化作一个高速旋转的水环,接着他一剑斩出,本是由水形成的圆环边缘竟是泛着锋利的微光! 水环划破漫天雨幕即将落到耶律拓身上,他敏锐的战斗意识却在此时发出了警告。浓黑的眉毛挑起,乌黑的嘴唇微张,一声爆喝! 笼罩着他的风雨被震离身体,他黝黑的身体表面骤然覆盖上一层如铠甲般坚硬冰冷的光影! 圆环落到光影之上,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无数火花在接触面暴起,然后被大雨浇灭,光影之上明暗交错。 施如晦控制着圆环切割光影,左脚一跺地面,石砖碎裂四射,他横剑于身前,身形爆射而出,瞬息间他已经冲到耶律拓身前,长剑高举,漫天风雨聚拢而来,转眼间铸造而成一把摩天巨剑,阴影投射而下,风雷拖曳在剑痕尾翼,巨剑横空斩下,仿佛忽有雷霆于虚空作响,狂暴至极! 耶律拓没有抬头,手里黝黑的铁刀横在巨剑之前,宽大的刀身在那把巨剑之前仿佛一根绣花针,很是可怜,绝不楚楚。 因为耶律拓的神色仍然漠然。 漠然,就代表着漠视。 他任由圆环在身上切割,持刀的左臂一震。他身上的铠甲颜色在呼吸间变得深邃,仿佛实质。他的双手双脚处先是逸散出几缕黑色火苗,接着仿佛地狱深处般幽深的火焰爆燃而起,化作火团在四肢处燃烧。只是极短的时间内他已仿佛神话中的魔神,森严狰狞! 刀脊上燃烧着黑色火焰,就那般正面迎上了巨剑。 “轰”的一声巨响,一圈黑白交加的冲击波从刀剑交加之处瞬间炸开,骤然扩散到整条街道,两人所立之地安然无恙,下一刻身后的地面一瞬间延伸出十数米裂痕,接着地面化作无数巨石碎裂,轰然纷飞! 开战以来,一直笼罩着街道的凄风苦雨消失了,灰白色的日光重新投射下来。 浓厚的烟尘散去。 施如晦无力地躺在深坑里,衣衫破碎,浑身是血,神色萎靡。 耶律拓单膝跪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左手持刀深深插入地面,身上的火焰和铠甲早已消失。 然后,他抬起了头。 接着,他缓缓站起身来。虽然动作很是缓慢,很是生硬,不知道有多少根骨头断裂,但他还是站起来了。 “你输了。”他开口,声音并不低沉,很是普通,有些嘶哑,可能是因为喉咙受伤的原因。 这是他开战以来第一次说话。魁族嗜好战争,对强者的尊重也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他在此时开口,显然存着几分对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的施如晦的尊重。 “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你。” 他提着那把沉重的铁刀,肩膀因为重量向左低垂,迈着蹒跚的步伐,踩着碎裂的地面,缓缓走向深坑里的施如晦。 每走一步,他的头就抬的更高一寸。 但是,每走一步,他的肩膀就向下低垂一分。 走到第四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作为魔族中身体最强横的种族,对自己身体的掌握自然也是最强,因此,他很准确地判断出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他中了毒。 剧毒。 十死无生的剧毒。 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他就想起那无数次冲击在自己身上的苦雨,和悄然飘进口鼻的细微水雾。 施如晦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涌现不自然的潮红,咳嗽道:“你以为我是在浪费真气?这是七步倒,你还有三步的时间,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七步倒,一个很普通,甚至有些搞笑的名字,却是让无数人闻之丧胆的剧毒。制作这种毒药的人有一个变态嗜好,喜欢看着被自己喂下毒药的人在自己面前走路,七步内散尽真气,然后倒下死去。 由此得名。 耶律拓体内真气早已空荡,七步倒不需要散掉真气便能发动,说来也算是省了折磨的过程。 他黝黑的面庞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叹息道:“我曾自诩是我族最善战斗者之一,如今才知不过是妄语。” “人族年轻一代若都是你这般的人,我魔族大业何年才能得现。” “还是不甘心啊。” 三句话,三步。 然后他倒下,从眼口鼻中流出蜿蜒的小蛇般的黑血。 然后死去。 第41章 三人 悬空寺首座在五年前收了一个小孩子作弟子,法号“无心”。 这个小男孩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默默读经诵经,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十几岁的男孩本该是最活泼的年纪,他却终日坐在佛前沉默不语,睁着那双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看着世间。 进入悬空寺五年后,他来到了十六岁。彼时天降大旱,恰逢北方魔族入侵,人族动荡不已,民不聊生。小和尚无心穿着一件青色僧袍,遵嘱师命下山,来到了镇北关,当时人族情势最危急的雄关。 彼时镇北关外有魔族入侵,内有饥荒,关内外却没有饿殍遍野,一具都没有。 当时的镇北关总兵说了一句话。 “不要浪费食物。” 然后他亲手把自己的小儿子烹成了肉粥,分给手下。 镇北关一战后,他在回朝述职的前一晚自杀。 悬空寺中人自古讲究避世而非出世,何况他在寺中辈分不过一介弟子,但他就那般带着淡然的神色,在无数魔族的注视下进入了镇北关。 他用了半个月治好了让近半士兵失去战斗力的疫情,又跪在城头上诵经三天三夜,佛光笼罩整片城头,镇北关仿佛鎏金神国。 无数魔族对着他发动赴死式的惨烈攻击,墙头上涂上了厚厚一层鲜血,人族魔族皆有。漫天魔族涌来,无心仍然不为所动,只是眼目低垂,于镇北关城墙之上诵华月经三千遍,眉目慈悲,于鲜血于死亡中开出莲花满池。 血池满莲花。 此战之后,悬空寺无心之名传遍整片大陆。如今他已十七岁,已然见照后期。 十七岁的见照后期。 虽然出现在世人视线之后,无心从没有出过手,但没有人会小觑他的境界。于无穷死亡中证得境界,于满城鲜血中开出一池莲花之人,又兼有一颗慈悲佛心,其境界只能用“深不可测”四字形容。 此时他一只手在身前拈了一个手势,如莲花花瓣垂落,一层看似薄弱的青光笼罩住了他周身三尺之地,其下一片清净。 “佛家讲所立之地皆为净土,没想到小大师已经是这般境界,佩服佩服。” 小大师这样透着些滑稽的称呼,却没有引起任何人发笑。此时场间还有两名寒山书院的书生,他们站在那薄薄青光里,面色凝重地看着对面。 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人。但从其先前一口道出无心境界,便足以窥见其恐怖实力。一名魔族能对佛法有如此深了解,只能说明其通晓古今,万法皆通,如此方能解释。 但他看年龄才不到二十岁,如此年纪便达到万法皆通的境界,这名魔族该是何等修为? 无心看着那魔族英俊到可以称之为美丽的如玉面容,淡然道:“澹台河,魔族竟是把你送了进来。” “无心大师认得我?” “曾有耳闻。只是不解,你不过今秋境界,是何来的信心杀死我们在场所有人?” 澹台河听着无心平静的声音,微笑道:“这是大祭司的意思。”接着他看着对方略有波动的神情,清楚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接着道。“不过,虽然说我也对大祭司的决定有些许不赞同,但我觉得,今天不管结果如何,那两个书生该是活不下来了。” 其中一名书生闻言面色微变,另一名怒喝道:“邪魔休要妄言!” “你都说我是邪魔了,我不妄言还叫邪魔吗?”澹台河微笑道。“再说,谁说我是在乱说的?” 无心毫无动色,平静道:“邪魔所道如何能闻。” 澹台河冷淡道:“你们和尚最讲究避世避红尘,避来避去不过就是个不闻不问的自欺欺人罢了。都说你是人族这些年最有佛心之人,那你便是天下最寡淡最冷漠之人,如此我方才说那两人会死。” “你们人族说我们魔族最是残忍嗜杀,但我们只杀人族,至少我们不会把同族看作草芥。而你。”澹台河看着他,厌恶摇头。“你让我一个魔族之人都感到恶心。我最厌烦你脸上挂着这种淡然慈悲,好像世间诸事皆在你心;其实不然,那只是你对人族的极度漠视罢了。” 无心听着他迹近诛心的言论,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摇头。 澹台河也不再言语,神色平静下来,一只修长的手探出袖袍,在身前屈起三指,竖于身前。 随着他的动作,无数纤细光线自他脚下延伸而出,在地面上构成了一个繁杂图案,接着无数淡薄光流自光线之上喷涌而出,在空中交相呼应,一座庞大的阵法就这样将众人包围了起来,无数光线仿佛周天星辰洒下的痕迹,看似美丽,却是杀机暗蕴。 “佛教讲净土,我这一阵名为焦土,不知小大师可否还能端坐莲花台?” 澹台河抬起手,对着面前无尽光流遥遥一点。下一刻,无尽寒冷气息骤然自天地现,如大海突然被搬到天空之上,轰然咆哮着直轰而下! 姜淮宁走在灰色小巷之中,面纱下平静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处细微。 她忽然觉得周身温度似乎突然升高了数分,满是灰尘的空气骤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咸苦味道。 于是她转头。 小巷尽头,一道纤细身影缓缓走来。她的步伐并未多么用力,每走一步却都会留下一个焦黑脚印。伴随着她的走近,姜淮宁只觉一股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蝉鸣凄厉的京都,空气粘稠如实质。 那道身影走到一个能看清姜淮宁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于是姜淮宁也看清了她。 那人容貌美丽至极,眉眼间却有一股极浓的燥意,凤眼微微泛红,那双略浓的眉毛在末端挑起,使得原本无比精致的面容凭空带上了数分肃杀气。 人族有一位公主,天赋绝佳,容貌倾城,师从玄教副教主。 魔族也有一位公主,天赋绝佳,容貌同样倾城,师从魔族第二祭司。 无论从哪点看,这两位都是极相似的存在,只是此时姜淮宁看着她,纤细的眉蹙起一个好看的形状,否认了这种认识。 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短命鬼? “魔焰已入双眼,下一步就是识海,你的神识会被焚烧殆尽,你会死,或者变成一个活死人。” 很突然地,姜淮宁开口道。 这是人魔两位公主第一次见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人族几十年里很重要的大事,却以这样一个极突然的姿态拉开了帷幕。 突然,意味着干脆,也意味着不耐烦,但有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说话的人已经下定决心,然后便是生死立见。 是的,当姜淮宁看清面前魔族公主闻人沁的那一刻,两人便已走到了见生死的峡谷间。两人之间有着宿命般的对立,宿命般的敌对,也就是宿敌。而宿敌,往往是只有一方能活下来。 于是初见便要见生死。 闻人沁开口道,声音不符合外貌的清脆空灵,配上她眼中的汹涌暴躁意味显得分外诡异:“只要能杀死你,便是早死又何妨?” “可你杀不死我。” “一试便知。” 两人这无意义的吵嘴般的对话其实反映了一件事。 她们都很是紧张。 自古以来看尽史书,但凡宿敌,必然是纠缠不清,不分伯仲,却又对对方抱持着绝对的杀意或是惺惺相惜之类的复杂情绪。但此刻小巷中的两人不会有那种文艺气息过重的敌人间的同情,只有陌生,却无比坚决的杀意。但无论如何,能成为宿敌的人实力绝大部分都是极为接近,这就导致两人今日的对战结果可谓扑朔迷离。 就这样,三座完全相同的灰色城市里,三名被魔族大祭司点名要杀的年轻人对上了他们的对手。往后的岁月里也许他们还会再次相遇,但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人便会永远留在这座城市里了。 陈半鲤一剑劈在慕容全月的肩膀之上,鲜血横流;慕容全月不闪不避,漆黑短剑直接刺入他的小腹,深深没入直至剑柄! 两人喘息着对视,眼中皆早已没有散漫或是笑意,皆是最冷厉的杀意,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绝对意志! 只是如果让一个旁观者来看,只会感到疑惑,不管隐族比之其他魔族肉身有多弱,终究还有要比人族强健太多,此时两人这般以伤换伤的惨烈打法,凭什么陈半鲤还能支撑到现在而不倒下? 答案在他的右腕上。那里挂着一串手链,样式古朴粗粝,中间一颗泛黄的獠牙,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一股极粗粝原始的气息从那颗獠牙之上悄然流到了陈半鲤的四肢百骸处,从他的每一丝肌肉开始,由内而外将他的身体强化到了一个极恐怖的地步。 人族自古以来便由于肉身神识皆是弱于魔族,低端战力死亡率远高于魔族,直到随着枢天阁的迅速壮大,阵法法器等被发展广泛应用于战场上,这样的惨烈境况才得以缓解。 此时陈半鲤能与魔族单纯以肉身抗衡,即使那魔族不长于肉身,也是足够恐怖的事实了。 施如晦躺在深坑里,勉强看清了这一幕,心间的震惊正随着两人之间战况的愈演愈烈逐渐膨胀。 陈半鲤,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42章 生死前有静气 陈半鲤一脚踹到慕容全月身上,两人跌跌撞撞地后退。陈半鲤没有去管小腹间那道恐怖的伤口,任由它汩汩向外流淌着鲜血。 只过了很短的时间,大概只有几个呼吸那样短,那道伤口便停止了流血,接着粉嫩的新肉生成,在伤口处覆盖上了略微泛白的新生皮肤。 哪怕让清月斋最擅长治疗的修真者此刻站在陈半鲤旁边,也不能让他拥有更快的恢复速度了,这样的自愈能力简直可以称之为逆天,就连慕容全月在看清陈半鲤的恢复速度后,饶是已经骂过很多次,却仍然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这到底谁是魔族?” 但很显然,这样逆天的自愈是有代价的。伴随着伤口的急速愈合的是陈半鲤急剧苍白下来的脸色,在此之前他已经不知道自愈了多少次,这条手链似乎是从他身体内的每一处汲取力量,不只是真气,还有体力血气,此刻他的心脏剧烈地抽动着,阵阵心悸的感觉不断袭来,让得他皱起眉头。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自愈透着某种竭泽而渔的意味,就算你的伤能恢复,但这种恢复把你的体力全部耗空,你还有什么办法招架对面的进攻? 如潮水般涌来的虚弱感加重了陈半鲤的喘息。凌乱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视野,此时他衣衫多处破碎,脸色苍白,加上半遮双眼的黑发,看上去甚至可以用可怜来形容了。 但慕容全月不会用可怜形容陈半鲤,先前两人的近身对抗中陈半鲤展现出了可以称之为冷酷的战斗意识,不只是对他,更是对自己。他根本不在乎那把短剑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少伤口,除了当它袭向咽喉等致命处时才会出剑格挡,余下的只是以伤换伤,这样的交换极其惨烈,但又极其沉默,两者一综合便显得极度诡异。 是的,沉默。 陈半鲤沉默的出剑,沉默的格挡,沉默的以伤换伤,没有狠话,没有试图干扰心志的垃圾话,甚至没有表情,他只是沉默地感受着那把短剑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然后以相同的方式回馈回去。 这样的选择透着股商人般的市侩气,可当交易的筹码变成自己的身体时,这种市侩便完全演变为狠绝。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绝。隐族本就不擅长近身搏斗,可陈半鲤沉默的纠缠让得慕容全月根本无法拉开距离或者使用术法,只能无奈的甚至心寒的被拖着进行这冷酷的交换。 此时慕容全月看着对面的陈半鲤,对对方的判断变了很多,更是把那个好人的评语扔到了万里之外去。 对自己都能这么狠这么绝的人,对别人该能冷漠到何种程度?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是称不上好人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陈半鲤此刻显然已经化身勇者,而这种勇敢其实隐隐含着一种很是极端的自信,他有信心在这种必然要决生死的对抗中活到最后。 思绪转动了很多,现实才过去一瞬。不待慕容全月试图治疗自身,陈半鲤便倒提着沧溟剑沉默的冲了过来。他不用分光剑,就是那般直接奔跑,这般姿态却让慕容全月咬紧牙关,狠狠骂道。 “你这个变态!” 边骂边抬起短剑迎了上去,此时沧溟剑在空中一剑劈下,寻常一剑却突然煌煌有如大日,磅礴的金色气象仿佛神国降临,无穷的光明神圣绽放开来,一剑之下神鬼辟易无可阻挡! 慕容全月脸色大变,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青衣骤然泛起波纹,他竟是不顾透支再一次强行用出了云水! 无尽的光明仿佛海洋扑下,他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好像暴风雨中的小船,下一刻就要被吞没。处身其中的他脸色无比苍白,眼中甚至带上了惊惶之意,紧紧盯着面前神色已经仿佛将死的青衣少年,仿佛在看一个他所见过的最大的疯子! 玄教信奉光明,他们的核心剑法便是以光明为根基,模拟神在世间降下的无尽神圣意。玄教真剑一共五式,每一式都是高妙到极点,出尘到极点也是强大到极点的剑法。陈半鲤用的便是第二式,慕容全月认出了这一剑,但他知道,这一剑,一名定魂境界之人如果想用出来该付出何等代价! 燃烧真气,燃烧神魂,甚至是燃烧生命。此时远未到下一刻便要生死立见的境地,他却在此时就用出了这迹近自杀的一剑! 疯子! 疯子! 他死死盯着无尽光明中陈半鲤若隐若现的漠然脸庞,在心中疯狂的嘶吼呐喊。云水能将他于天地同化,可此刻天地都要被割裂开来! 他狠狠咬牙,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张符咒,那是族人为他准备的后路,撕碎便能离开这座城市。 他本不想如此狼狈地逃出去,可此刻陈半鲤无比漠然的神情和出剑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承认,即使双方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但他并没有立刻把命赌上的觉悟。 他死死盯着陈半鲤,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意,无尽光明已经渐渐侵入云水的波纹之中,他却已经懒得去理会。 “疯子,你就把自己在这里烧成灰吧。” 下一刻手骤然用力,薄薄的符咒瞬间碎裂。 没有空间波动,没有骤然消失。 什么都没有。 他抬起头,眼中终于透出不敢置信的荒谬感和恐惧。这张符咒是大祭司亲手制作的,那位祭司在魔族之中地位已然近神,他的话从未有过错误,为何会在此时出现问题! 然而他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发出疑问,身体一紧,他强行把身体的每一丝最细微处的真气全部抽出,注入进了周身的如水涟漪之中! 无穷无尽的虚弱感和刺痛袭来,他置若罔闻,已经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对面少年漠然清秀的脸。 不是搏命吗? 那就来,看谁先死! 虽然这带着无比惨烈意味的宣言很是让人动容,但他其实已经输了。 在他选择掏出符咒离开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斗。 陈半鲤跟他赌的是命,他放弃了,害怕了,退场了。 而以生死为赌注的赌局中,逃跑者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隐族第一天才的慕容全月,他的父亲是隐族族长,他是魔族年轻一辈中修为前十之人,大祭司看重他,把他派来执行这个任务,无论如何看上去他都没有输的理由。 因为他不明白。 他没有经历过生死,没有在无数个夜晚直面死亡那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阴影,他不懂得人在面对死亡时会迸发出何等情绪,恐惧、发狠甚至是兴奋,都不是最根本的东西。 死亡,就是无,就是什么也没有。反映到情绪上,就是最极致的漠然。 但陈半鲤明白。 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他身后追赶他,这半年来无数个夜晚他突然惊醒,然后再无法入睡,被那股恐惧攫取全身的热量瑟瑟发抖,他的心一次次在那最沉重的恐惧中坠落,直至麻木。 麻木到极点,就是漠然到极点,也就是平静到极点。 他心静,于是他赢了。 就是这么简单。 但几乎没有人能在死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明白了。 已经获胜的施百合不懂这个道理,但她看着光明中的少年,先是心酸,然后汹涌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她开始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陈半鲤漠然的脸那么悲伤。 “噗”的一声轻响,鎏金的沧溟剑平静地刺进了那件青衣,然后无穷的光明爆发开来,直至湮没慕容全月的整具身体。 许久之后,光明缓缓消散。 陈半鲤面前空无一人。 沧溟剑再次恢复了幽然的外表。 陈半鲤缓缓收剑入鞘,动作很是缓慢,看上去很是辛苦。 接着,不待施百合作出反应,他就那般直直向后倒了下去,如金山玉柱般干脆利落,透着股极潇洒的感觉。 就在他的意识坠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咦。 但他无暇顾及。 下一刻黑暗涌来,他失去了意识。 第43章 阴谋 数千道纤细光流落在青光之上,光芒摇曳,很是美丽,中间却透着无比寒冷的杀意。 青光罩被轰的涟漪阵阵,不断摇晃,但无心面色仍然不变,只是静静看着澹台河,垂下的手拈着那个如莲花垂落的手式,维持着净土的存在。青光罩下的两名书生看着漫天袭来的美丽光束,脸色有些苍白。先前出声怒斥澹台河那人看着无心有些矮的背影,犹豫着开口道:“大师,我们为什么不主动出手?” 无心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不想说话。 因为他不想引起惊慌,那会很麻烦,而他讨厌麻烦。 他不是不想攻击,他是被牵制得无法攻击了。 阵名焦土,显然是针对他这净土法门,如果此时他撤去防护,或许能于漫天光流中觅得机会,但那两名书生必然会死。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眉毛微挑。 真是麻烦。 为何这两人会被传送到自己这里来? 他抬起头,看向漫天星光后灰白色的天空。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这一切,知道他不喜麻烦,于是给自己找了两个麻烦,偏生还是寒山书院的书生,而寒山书院院长与自家师父关系最是亲密,自己自是不能就这般抛下不管。 他叹息一声。 话说,其他人呢? 他突然想道。 这个问题哪怕最不谙世事的人在进入这里后也会想哪怕一下,而他一直到已经置身于漫天光流之后才想到这件事。 可以看出,他有多么懒,多么怕麻烦,便是想一下都不肯。 那么,其他人呢? 李欢面色萎靡地倒在一片被他撞倒的灰色砖石中,胸口上一道几乎从左肩延伸到腰部的狰狞伤口触目惊心。他艰难的喘息着,看着漫步而来的黑衣妖媚女子。 南宫霓红润嘴唇勾起一个优美弧度,轻笑道:“这一代的青城七子就这水平么。” 接着步伐轻快地踱步到李欢身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满是血污的面容。 “长得还挺帅,可惜了。” 寒光照下,映出了李欢满是惊骇和不甘的表情。 柳照君面如寒霜,紧紧盯着面前相貌憨厚,虎背熊腰的青年。青年神色憨拙,手中那把沉重的铁剑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却昭示着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 “你真是找死。”柳照君从牙缝里挤出了五个字。 “看样子你应该是寒山书院的人,不是都说你们书院最讲规矩,最看重什么伦理纲常么。”青年憨厚的笑了起来。“族里人说你们就是把书读迂了,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 “我们本来不就是见面就要分个死活的敌人吗?怎么能说找死呢?” “怎么,难道我不杀那几个人,你就会放过我?” 他咧嘴一笑,接着没有任何征兆的一剑劈下! 沉重的巨剑撕裂空气呼啸落下,在柳照君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柳照君不为所动,淡然道:“缓。” 巨剑突然仿佛被粘稠的蛛网缠住了,骤然完成了由极动到极静的转换,就那般诡异的悬停在半空。 青年意外地看着柳照君,咧嘴笑道:“原来不是个傻子啊。你这招就是你们书院的寒山意吗?还挺有意思的。” 柳照君不理睬他,神色骤沉道:“起九剑。” 九柄长剑就那般突然出现在他周身,静静悬浮着,仿佛它们一直在那里。 “起剑阵。” 九剑一颤,接着瞬间化作模糊光影,在他周身开始飞舞,呼吸间便构成一座玄妙阵法。 “斩!” 九剑呼啸冲出,瞬息间飞至魁族青年上空,裹挟着森然杀意和柳照君的满腔怒火,怒然斩下! “哦哦,生气了。” 耶律开咧嘴一笑,粗壮的左臂一震,瞬间挣脱开缓字的束缚,接着横于面前,一剑砍向空中! 杨心安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魔族的尸体。 那位魔族大祭司以其神鬼莫测的手段和安排让人魔两族的年轻一代强者在此地相遇,虽然就慕容全月所言,是为了杀陈半鲤三人,但其实这个理由相当立不住脚,随便一想便能推倒。 其实慕容全月也不清楚他们的大祭司做一个这样的局的真正目的。 眼下施如晦正在苦苦思索慕容全月说的话,而有的人选择了更加简单直接的方式。 晴朗的天空上骤然撕裂出一道千米长的巨大剑痕,呼啸着落向剑痕前的那道黑影! 那道黑影是一名相貌如玉般俊美,脸上带着几道诡异血色纹路的黑袍男人。他抬起手,忽然面前虚空中生出一道直径百米的血色阵法,其上荡漾着滔天的血腥味道,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那道惊天剑意。 接着他微笑着看向面前,眼前是一名同样俊美的白袍男子,此时脸色虽然还算平静,但从那先前一剑就能窥见此时埋在他眼底深处的森寒杀意。 白数看着对面的魔族大祭司,寒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 白数沉默了一下,接着声音带上了极细微的变化,那代表着他此刻内心的震动。 “你想把连青放出来?” “真聪明。答对了,有奖品。” 大祭司微笑拍手,接着白数周身空间荡漾,几名或高大或修长的身影悄然浮现出来,他们身上无一不弥漫着足以震荡空间的深沉魔气,白数却不屑地看了一眼,然后冷笑道:“就这点人?” “当然不止,只是剩下的似乎都被你们人族的人拦住了,看来你们也不是全无准备。” “你故意露出行踪,傻子都知道你肯定会在这里设伏。”白数嗤笑摇头。“只会藏头藏尾的鼠辈,怎么可能独自敢走到阳光下?” 魔族大祭司在魔族被视为近乎神明的存在,所言无一不应,却被白数不屑称其为鼠辈。当然,他有这个底气。 “今天就让你明白,当阴谋遇上绝对的力量,只会被碾成尘埃。” 下一刻,白数伸手,修长手指轻弹腰间剑柄,无形的涟漪骤然扩散,无尽森然锐利的气息覆盖了整片天空,一瞬间天空变成了杀机无限的剑气海洋! 第44章 她死的那天 陈半鲤突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天空已经不是那死寂的灰白,而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他正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急忙坐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这是哪里? 这里是一个小院子,院中陈设很是简单,一张石桌,一口井,一棵树,然后就是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从房门延伸到院门。 忽然房门打开,一名书生走了出来。书生眉目清秀,衣衫和背上的行囊虽然破旧但很是干净,他的眉眼间同样如此。与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妪,显然年事已高,单是走下门槛的动作都很是缓慢,颤颤巍巍。那书生回头道:“都说了您不用出来的。” “我孙子就要出门去考试了,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瞧您说的,我就是去考个文章,考完就回来了。” “难喽...” 书生无奈摇头,随后看着祖母衰弱的身形,眼眶突然泛红,原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待到他站起来后,眼神已经趋于坚定,看着祖母很是认真地说道:“孩儿此去必会搏一个功名回来,让您在京都颐养天年。” “不用去京都,我感觉我在这过的挺好的。” “我父母早亡,您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孩儿不敢有一日忘却,时时铭记在心。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报答您的恩情,我必然不会放弃。” 说完后,他便不再回头,或许是不敢回头,径直走出了院门,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老人笑着摇头,眼中已是泛起了晶莹之色。 陈半鲤目睹了全过程,自始至终祖孙两人不曾往他这里望过一眼,显然自己是身处于一个奇异的幻境之中。 或者说,这里就是那折叠城市里的人的回忆? 接下来的场景让陈半鲤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走马灯般的光影匆匆划过,下一刻他已身处京都繁华的大街上,这里他依稀认得,正是他第一次来京都时坐马车走的那条路,只是比起他的记忆中这里有着不少变化,那几家老字号没有改变,但那些小贩或是剩下的门店几乎换了大半,想来这里的时间距离现世已经有段岁月了。 他走在陌生但依然热闹的街道上,只经过两家店铺就找到了那名书生,待到看清他处境的那一刻,陈半鲤突然瞪大了双眼。 此时他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衫,却被一名衣着华丽的娇俏少女堵在了一家茶馆门口。他的脸上面露难色,摆手说着什么,那名少女脸色却仿佛冰霜一般不为所动。 茶馆老板在店内很是焦急,但只能在远处看着,不敢上前劝说。 陈半鲤急忙凑过去,正好听到那名少女说:“...你是不是想死?” 他挑了挑眉毛。 看上去那么老实一人,这刚来京都就惹到这么一位一看身份便是不凡的女子?惹的事还这么大? 你不老实啊,兄台。 那名书生的神情很是无奈,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在你们说话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声音,并没有要挑衅您和您朋友的意思啊。” “那叫一点声音吗?你都笑出声来了!是不是如果我不抓住你你还要站到桌子上笑啊?” 这时一名看样子像是侍卫的男子走上前来在女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女子的表情一开始很是恼怒,接着渐渐平静下来,若有所思。接着她说道:“看你的样子,你是来应试的?” 书生虽然不知道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了个大弯,但还是急忙道:“是的。” “既然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呃?” “那这样吧,如果这次你真的考上了,我就不追究你了。但如果让我发现你是那心比天高的志大才疏之人,我必不轻易饶你,明白吗?” “多谢姑娘高抬贵手。”书生急忙行礼道。 少女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步伐有些匆匆,估计是与先前侍卫在她耳边说的话有关。 少女如牡丹般娇艳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中,陈半鲤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他疑惑地释放出神识探索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感知到,最后把这归于幻听。 书生无奈地用袖子擦了擦冷汗,看着周边好奇看着自己的京都民众,苦笑着拱了拱手,然后进店拿起了行囊,又对着茶馆老板不断道歉,匆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景象再次模糊。下一刻他站到了一座宫殿的台阶前,无比高大的红柱支撑起了大殿金碧辉煌的穹顶,气势无比恢弘。陈半鲤转头,意外却又不太意外地看到那名书生此时正站在大殿金砖铺就的台阶之前,垂首而立,姿态无比恭敬。 这时从台阶上的远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连青,你是我大楚此次科考的状元,朕看过你的卷子,写的很好。” 听完这句话,无数疑问或是答案几乎同时出现在了陈半鲤的脑海中。 连青? 他就是那个连青? 原来这里是连青的记忆。 状元?也很正常,能在自己的洞府施展那等手段的人,得一个状元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朕?原来这里是皇宫。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入皇宫,竟然是在别人的记忆中。 不待陈半鲤作更多感慨,场景再变。 已是傍晚,街上却是车水马龙,白桥下的渭河之上漂浮着无数花灯,年轻男女们在街上流连,神色含羞或是微笑。 连青已经换下了那身破旧衣衫,穿着件白袍,黑发被一盏玉冠高高束起,竟是有了几分丰神俊朗的意味。 但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是那位先前堵过他的娇俏少女,只是她精致的眉眼间早不见了当初的戾气,满是笑意,好像还有一丝丝的羞怯? 忽然渭河上开出了数朵无比娇艳的金花,花瓣垂落,无数彩色光束直冲天际,一瞬间无数朵绚烂至极的光团在天空炸开,蓝紫色的天空绚丽有如花海! 不知道为什么,陈半鲤这次没有靠过去。他隔着无数惊叹着看向天空的男女默默看着那边。 渭河边,她抬头看向他,眼里似乎落进了一片星河。 面前是一方莲池,池边坐着两人。 清冽的天光洒下,洒在连青仍旧干净的眉眼间,他的神色很是平静,却又蕴着些难以掩饰的喜意。 他面前的中年人转过身来看向他,和声道:“此次我代师收徒,如此我们一门便是有了两位继承人。” “连青,你天赋卓绝,仅两个月便从无到有修到了定魂境界,前途不可限量,且心性平和,更难得的是出身清贫,心境过人。相信师傅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到他多了一名这样的徒弟,也会很欣慰的。” “师兄过誉。” “好了,知道张相的千金在等你,你先走吧。” 连青笑着拱了拱手,然后便转身步履轻快的离开了。 中年人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那袭白袍上荡漾出无数圣光,普通的面容在这一刻无比神圣。下一刻白光骤敛,微风拂过,池边已不见人影。 场景再变。 红烛垂泪,昏黄的光芒落到红色的床幔上,投射出暧昧的气息,也照的帐中佳人精致如花的面容更显娇艳,可能也有她脸上红晕的缘故? 连青穿着一身华丽的红衣,站在床边,笑意温柔地看着身穿嫁衣的女子。 场景再变。 模糊的光影刚刚具体,浓烈到近乎实质的血气冲天而起,本来陈半鲤是闻不到味道的,但突然莫名觉得浓郁的血腥气直冲鼻孔。 全是血。 天空之上,山峰上,树上,地上,水里,到处都是血红色。 连青浑身是血,静静站在原地,目光空洞。 陈半鲤看着面前一幕,突然觉得胃中一片翻涌。 这是...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天地倒转,骤然逆转的重力把陈半鲤狠狠拍在了地上。他懵然地抬起头,此时他已经身处一座幽暗的峡谷之中。 高峡几乎要刺穿苍穹,却没有任何疏朗之气,如夜色般的石壁之上沁出浓郁到黏稠的寒冷黑暗气息。 陈半鲤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接着他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峡谷尽头,一道身影静静站立。明明黑发迎风飞舞,给人的感觉却仿佛一座石雕,就那样站在那里,毫无生气。 下一刻无穷的光明气息忽然降临这座峡谷,磅礴的圣洁光芒瞬间照亮了整座峡谷,仿佛神明降临在了这极暗之地! 陈半鲤向天上望去。 一道白色身影站在峡谷的最高处,以陈半鲤如今的目力只能勉强看清那人影的外形,却莫名感觉有一丝眼熟。 接着连青抬起头,平静道:“你还是来了。” “是,我来了。”那人的声音并不洪亮,却仿佛千钟齐鸣,伴着光明传遍了峡谷,宏大的声响在天地回荡。 “你为何要来呢?” “我为何要来?我还要问你,为何要背叛人族?为何要投靠魔族!为何要在人族边境造那等杀孽!”那人的声音突然高昂,充斥着让整片天地都为之颤抖的暴怒。 “你知道是我做的?” “当然,那空间割裂的手段,除了你,还有谁?两万人呐...那是整整两万人呐!你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在她死的那一天,我就能下得去手了。” 那人突然沉默。陈半鲤的感觉里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叹道:“多说无益。” “是啊,你是人族当代国教教主,而我是人族的叛徒,你替人族清理门户,天经地义。” 陈半鲤忽然觉得周遭的世界有点远。 那人是玄教教主? 那也就是说...连青,是当代玄教教主的师弟? 玄教教主在人族与大楚皇帝同等地位,万万人之上,教主师弟又该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他为何要叛? 她死了?是那个女子吗? 陈半鲤看着连青如石雕的侧脸,忽然有点替他悲伤。 光明落下,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 当真干净。 陈半鲤睁眼,这次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天,还有施百合满是担心的脸。 他看着施百合和坐在一旁脸色仍然极其苍白的施如晦,喃喃道:“你们知道连青吗?” 第45章 穿心一剑 陈半鲤刚睁眼就提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施百合很是担心,认为他先前那一剑烧到了脑子,非要让他继续躺下静心。 于是陈半鲤就躺在几件衣服铺成的一个简易褥子中,两眼直直看着天空,很是认真的说:“我真的没事。” “我就是刚才做了个梦,好像梦见连青的回忆了。” 施如晦听到这句话神情一变,勉强爬起来,走到陈半鲤身边,俯视着他认真道:“你说你梦见了连青的记忆?” 陈半鲤的视角里,施如晦英俊的脸被阴影覆盖住,面色苍白如纸,形状也很是扭曲,他看着这一幕“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施如晦皱眉。 “我就说他脑子被烧坏了吧!”这是施百合焦急的声音。。 “没事。只是表哥,你这个角度真的好像一个馍馍。” 施如晦挑眉。 陈半鲤强迫自己不去看他越来越淡的神色,缓缓吐出一口气,先前观看连青回忆的压抑感随着这一口气逸散出他的身体。 接着他大概讲述了一遍自己先前看到的东西。 “...连青说玄教教主是他师兄。然后天地突然一片白色,我就醒过来了。”接着他看着两人平静的神情,疑惑道:“你们都知道?” 施如晦轻声道:“连青叛出人族前,曾是玄教六位神圣大主教之一,修为在玄教中仅次于教主,有人说他已经走过了那道门槛,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下一任教主。” “后来他去了兰塘关。” “兰塘关?” 施如晦顿了顿道:“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地方了。” 陈半鲤想起玄教教主先前在峡谷上愤怒的指控,迟疑道:“他把那里的人全杀了?” 施如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陈半鲤皮肤上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两万人呐... 他想起玄教教主那寒冷愤怒到极点的声音。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施如晦想了一会,缓缓道:“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内容。只知道当年连青的妻子因为卷入了一桩阴谋而去世,然后连青就疯了。” “他杀了十几位主教,其中甚至有两名神圣大主教。接着他离开了人族前往了魔族,消失了十年。再出现时,就是在兰塘关了。后来教主亲赴,与他大战一场,双方皆是重伤。再后来他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陈半鲤的眼睛说道:“你说你刚才梦到了连青的回忆,这意味着你可能与他洞府的某些气息产生了深层次的共鸣,从而引动了一些属于他的意识碎片进入了你的识海。” “所以?”陈半鲤不明白。 “所以这些碎片里有可能就有我们离开这里的方法。”施如晦看着他的反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没好气道。 陈半鲤恍然大悟,然而他心神沉入识海,把先前梦见的回忆全部回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当真没有?”施如晦不相信,又确定了一遍。 “当真没有。”陈半鲤肯定点头。 先前动用神识过多,牵动着他的身体也传来阵阵剧痛,他这才想起昏迷前自己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脸色骤然发白。 施百合看着他的神情,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接着她张开嘴,准备说陈半鲤两句。 忽然她看着陈半鲤的脸上流露出了奇特的神情。 那神情里混杂着恐惧,惊讶,焦急...最后还是恐惧。 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扭曲的惧意。 她想问,怎么了? 然后胸口处一凉。 接着惯性使然,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直直地朝着陈半鲤倒了下去,那样无力,黑发在空中飞舞仿佛黑色的花。 自然中从不曾开出黑色的花,它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人间的悲剧。 悲剧有很多,但最多的往往就是生死。 陈半鲤想站起来,想接住她的身体,然而他的小臂刚刚开始用力,她就倒了下来,柔软的身体笔直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陈半鲤看着倒在身上的她,头脑一片空白。 他想说不要恶作剧,这不是你的风格,但他其实知道这不是恶作剧,这怎么会是恶作剧呢?难道心里传来的几乎要将胸口撕裂的悸意是假的吗?那站在她原来位置的,有几分熟悉的人影也是假的吗?那正在往下滴血的剑也是假的吗? 一定是假的。 他不知道在跟谁说,或者说想说服谁,事实上他此时一片虚无的头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哪怕比先前更加狂暴的风雨笼罩了整条街道,他也感觉不到。 施如晦已经反应过来,眼中是幽深仿佛海洋的狂暴意志,只恢复了不到五分的真气泄洪般狂涌而出,一瞬间天地皆暗。 李欢和上官青叶神色冷漠地举起手中的剑,完全不属于见照后境的强大真气爆发而出,狠狠与袭来的风雨正面相撞。 只是一接触,施如晦脸色便是一白,一口鲜血自唇间迸出。 陈半鲤仍然保持着上身微微翘起的姿势,怀里抱着施百合,看着很是滑稽。 某一刻他忽然抖了一下,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下一刻他翻身,站起,轻轻把施百合的身子转过来放在褥子上。动作很轻,似乎怕惊醒了一言不发的她。 然后他抽出了沧溟剑,沉默地看向对面两名都有些眼熟的青年。 他的体内世界,那片海洋忽然开始翻涌,仿佛感受到了陈半鲤的情绪。海面之下的无数游鱼般的剑意开始不安的抖动,明明没有温度,海洋却开始沸腾。 沸腾不是因为温度,而是陈半鲤心中的杀意。 那些剑意皆是由这片海洋日日锤炼,凝练至极,仿佛实质,此刻它们颤抖的频率突然高了不知道多少倍,发出无声的嗡鸣,海水开始波动。 然后炸开。 无数道剑气光柱自海底冲天而起,一瞬间贯通天地,略带暗色的天空一瞬间仿佛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彩虹,无数色彩的光虹在天幕之下纠缠呼啸,如渊如海! 不知道何种原因出现在此处的李欢和上官青叶似乎都突破了这座城市的限制,此时他们的真气还未全面爆发,却已经有了游心境的强大程度。施如晦招架的很是艰难,脸色比起先前重伤时还要难看,仿佛干涸百年的土地,黄白相间。 忽然,仿佛一轮太阳来到了人间。 他的身后,陈半鲤原本躺着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了近乎无穷的光明和热度,狂暴到近乎实质的剑气一瞬间如大海倾泻。街道两边的灰色围墙早已伤痕累累,剑气狂澜中更是直接化作满地沙尘,接着便是周遭的房屋,只是呼吸的时间陈半鲤周身的全部事物已经尽数化作尘埃,仿佛一个明亮到极点的圆球在缓缓打开,除了两人站立的方寸之地,地面开始化作齑粉,接着便是气流,然后就是一切事物。 这是...什么? 狂暴肆虐的剑气里,施如晦满脸震惊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青衣少年,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他。 陈半鲤没有看他。 他的眼中只有对面的两个人,眼神聚焦到了上官青叶手中犹自滴着血珠的长剑之上。 很是专注。 然后他挥剑。 这一剑便把那轮太阳挥了出去,无尽森然的剑意纠缠切割,空间被撕碎,气流被撕碎,声音被撕碎,仿佛它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都要被撕碎,化作齑粉! 仿佛雕像的两人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接着两人同时举剑,游心境中期的磅礴真气爆发开来,显然,面对这一剑,他们并没有能接下来的把握。 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两人其实并不是同时举剑。 上官青叶的动作要慢了一丝。 有的时候,慢一丝,就决定了生死。 第46章 活下来,给你希望,然后死去 先是无尽的安静。 下一刻,一个巨大的灰黑色圆球以两人所处的位置为圆心膨胀开来! 圆球扩张的路径上地面下沉,空气破裂,一切都化作虚无,无穷无尽的寂灭意味自其之上传来,远处的施如晦单是用肉眼看便觉眼睛刺痛无比,急忙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心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剑下,那两个人应该活不了了吧?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具焦黑的人形。 之所以叫他人形,是因为他已经化作没有生气的漆黑雕像。微风吹来,体表的焦尘簌簌落下,然后随风飘走。 陈半鲤微微歪头,看向那具人形的后面。 已然半身焦黑的上官青叶竖持着剑,就连那柄剑也已经漆黑一片,他粗重地喘息着,眼中满满的恐惧和不敢置信,脸上布满了皲裂的黑色纹路,极为凄惨。下一刻,那柄剑化作极微小的尘块“哗啦啦”落到地面,摔成了满地的细尘。 但他终究活下来了。 施如晦震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样都能活下来。接着他意识到这一点,艰难地提起了手中的剑,准备上前把他的脖子砍下来。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陈半鲤已经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极其缓慢,双腿的迈动很是辛苦,显然刚才那寂灭一剑已然透支了他的身体,但他神色仍然漠然至极,似乎根本感受不到源源不断的虚弱感和剧痛。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施如晦的眼中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走到单膝跪在地上的上官青叶身前。 他缓缓俯下身子,黑发披散下来,没有持剑的右手缓缓伸出。上官青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一股极其寒冷的意味不断逼近。 那只手前进的很慢,似乎很是疲惫。但他已经没有任何移动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苍白的手在他眼中不断放大,一起放大的还有他眼中的恐惧。终于,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他的肩膀时,他尖啸一声,那只完好的手四指并齐,如剑般直刺陈半鲤的胸膛! 他的出手极快,指尖上泛起金属色泽,如果让这一记刺中陈半鲤已然虚弱无比的身体,只怕会瞬间刺穿他的后背! 远处的施如晦看清了这一幕,瞳孔方剧烈收缩,接着就放松下来。 “噗”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啪嗒”的轻响。 声音有些杂乱,似乎是几个小事物掉到了地上。 上官青叶看着只剩一根拇指的右手,剧痛袭来,也在瞬间冲破了他无比混沌的大脑。他的身体颤抖着,似乎很是寒冷,又或许是因为恐惧? 让本就濒死的他突然有这么大变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先前那一剑很是干脆,显然陈半鲤早有防备。 那么,为什么他会放任自己做出最后的挣扎呢? 在刺出那只手的时候,极微弱的一丝名为希望的情绪在他心头产生,虽然下一刻便熄灭,但终究是产生过。 陈半鲤就是要让他产生最后的希望,然后再亲手掐灭它。哪怕那希望再微弱不过,他也要尽自己最大可能地折磨上官青叶。 他就是要最后尽一切可能地折磨自己,甚至他有可能会给他上药,给他疗伤,然后再杀了他。 明白了这一点的上官青叶已经感受不到身体上下传来的剧痛了,只剩无边的寒冷。 没有任何声音地,陈半鲤的手触到了他的胸膛,那里已然焦黑一片,偶有鲜红在其中流淌,仿佛凝固的熔岩。 “咔”的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那片熔岩龟裂开来。 接着“噗”的一声,很是沉闷的声响,就像屠夫一刀刺进桌面上油腻的猪肉。 陈半鲤的手消失在上官青叶的体内。他的表情很平静,动作很缓慢,缓慢到令人发指,缓慢到那只苍白的手足够感受到上官青叶体内每一寸温热的血肉。 过了一会。时间其实不长,但上官青叶却觉得已然是地狱百年,陈半鲤的手触碰到了一个正在不断收缩的滑润物体。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有半截小臂没于上官青叶体内的景象,微微皱眉,仿佛在回忆什么。 回忆什么呢? 回忆先前那剑刺进施百合体内的位置? 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头,正对上上官青叶充满哀求的眼神。 砍掉我的头,把我拦腰砍断,怎么样都行。 杀了我,求你了。 他看懂了上官青叶的眼神。 然后右手在他体内蠕动了一下,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下一刻那只手上突然有剑气喷吐,瞬间在上官青叶的背后开了一个洞。 陈半鲤微微用力,似乎是在推什么东西。 那颗鲜红的,仍然不断抽动着的形状扭曲的血红色的心脏被他从上官青叶的后背带着血管推了出来。圆形的空洞里,那颗心脏联系着周边的血管在空洞正中心微微摇晃。 陈半鲤收回手,在他的前襟上随意擦了擦,也不管上面还有残留鲜血。接着他后腿一步,打量着面前的景象,神色露出了一丝满意。 垂下的右手仍在往地上滴着鲜血。 施如晦静静看着他,心中的震惊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接着他看着浑身是血的青衣少年无比缓慢地走到地上那床褥子旁边,很是辛苦地盘膝坐下。 他把沧溟剑丢在一旁,伸出那只没有染上血的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脸颊,然后再捏两把。 以往的岁月中他干过很多次这种事,每次她都会涨红着脸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来上一拳。 但这次他没有选择触碰她的脸,而她也没有攥紧拳头给他一拳。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最终落到了她脸颊旁边的地面上。 经历了先前的大战,地面上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齑粉。忽然那层齑粉的某一处颜色骤然变深,变深的形状很均匀,是一个边缘晕开的圆形。 然后是两个,三个... 施如晦沉默看着少年此时无比单薄仓皇的背影。那还有几分瘦弱的肩膀先是微动,然后抽动起来,频率渐快。 明明先前目睹了那已经超越“血腥”范围的一幕,施如晦此刻却没有任何对那少年的恐惧或是厌恶。 他只是突然觉得...陈半鲤有些孤单。 好像一条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看着那里,沉默不语。 第47章 意外与即将到来的失败 千米剑光照亮了下方幽绿色的林海,狂暴的劲气直接在林海上劈出了一道宽大的沟壑,仿佛怪物裂开的巨嘴,要吞噬一切。 毋庸置疑,吃下的东西是吐不出来的,所以这个比喻某种程度上很是契合眼下的局势。 白数手中长剑在身前一荡,很是平淡的动作却惊得面前的几名魔将瞬间后退。几名在人族中凶名赫赫的魔族大将被一个人类震慑成这个样子,大祭司脸上始终挂着的淡淡的微笑已经消失不见。他余光略过下方的林海,那里出现了两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圆洞。 他很清楚面前之人拥有何等恐怖的剑道修为,事实上此次的计划里他最重视的人便是白数,埋伏在此地的魔将排名皆是极为靠前,按照他的推算,这等阵容至少能拖住他一段时间,谁曾想几年不见,白数的修为竟是再上一层楼。他身上甚至不见真气释放,只是单纯凭借手中一把剑就把他带来的这些战力处于魔族巅峰的魔将杀的七零八落,先前更是一剑把两名魔将直接劈进了广袤林海之中,生死不知。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想要再前进一步都是无比困难,白数为什么在不见的这些年修为提升了如此之多? 他遇到了什么? 大祭司眼神阴沉,眼中有幽幽冥火生灭,那代表着他此时神识的全力推衍。魔族大祭司是当世神识最强者之一,全力推演下整片大陆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的思考速度。然而直到那无数冥火尽数熄灭,他心间的疑惑仍然没有得到解答,这一事实让本就没有体温的他的身体竟是感受到了极罕见的寒冷之意。 是谁,能以迷雾遮掩天机,甚至能混淆他的推演,却又那样随意无声天衣无缝? 一瞬间他的心头出现了几个名字,然后被他尽数否定。哪怕是魔族皇帝也不可能拥有这样堪称逆天能力,而本就不以神识见长的人族强者更是毫无可能! 慢着...神识... 大祭司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脑海中浮现一个尘封已久的人名。 “陈清玄...” 他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默默想着。 “你不是死了吗?” “原来你没死啊。” “那么,你的儿子肯定也活下来了。” “为什么白数会在十六年前突然消失?那时候正是你儿子刚出生的时候,然后就有了你死去的情报。” “你不是能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凉薄之人。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是想做什么?” “看来我猜对了,那陈半鲤果然是你的儿子,只不过你的儿子现在只是定魂初境修为,马上就要死在连青的洞府里了,这样你也要继续躲下去么?” 是的,这就是魔族大祭司把陈半鲤纳入必杀名单的原因,他在魔族宫殿中推算多日,某一日在慕容全月身上看到了一丝陌生的色彩,反向推衍后发现了陈半鲤,并在他身上窥见了迷雾。 能让他都看不清这少年,手段自然非凡,往前看两百年,这样非凡的人物也只有三个,其中一个便是他此次最大的目标。 陈清玄也是其中之一。 于是他把陈半鲤也列入了必杀名单中,却没想到这即将成为他百年来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思考这一切只用了他很短的时间,甚至白数的剑光尚未亮起他就结束了推演,但这一疑惑的解决带来的是更大的疑惑。 他还能在对战间隙思考这些疑惑,是因为至少这些事与当下他的处境无关,这更多的像是一种推论或者猜想,依靠的只有他手中一星半点的碎片情报。想要做出确定的判断,往往需要的是更直观或者更有说服力的情报,比如神识突然反馈回来的这条消息,让他的眼睛骤然眯了起来。 他的心神一直有一部分放在连青洞府之上,此次他安排进入其中的皆是魔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如果他们在其中出现意外,哪怕他在魔族地位超然,也抵挡不住诸多大族的狂暴怒火,哪怕他多智近妖从无出错,哪怕他在大多族人心中已然近神,但这是能动摇魔族根基的事情,对于一个种族来说存续永远高于一切,遑论他,就连陛下都不敢轻易做出这种事情! 但是,让得一直以来淡然从容的他神色失控的就是这件事情。就在先前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知到...连青的洞府,被彻底封闭起来了! 这位玄教教主师弟的境界高到难以想象,承载了他一生修道精华的洞府哪怕是他,也只能通过一些极偏门极古老的秘法才只能勉强在连青的洞府上开出一道小门,但反馈回来的神识清晰地告诉他,洞府此刻已经被一道意志彻底隔绝于主世界之外!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人族皇帝不行,魔族皇帝不行,玄教教主也不行! 只有他的师弟,这座洞府的主人有这等能力。 时间空间向来是万千道法中最神秘强大,也是最凶险的存在;而这就意味着,连青的恢复程度超越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甚至已经能控制那片折叠空间! 接二连三的意外消息接踵而至,让得魔族大祭司数百年来一直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开始泛起了波动,他从这些意外中嗅到了一种极陌生、极冰冷的味道。 那是失败的味道。 再联想到神识被驱逐出洞府前最后一刻感知到的无比狂暴冰冷的真气,那完全陌生的真气不属于魔族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么就只能属于人族,而这便是让他皱起眉头的原因所在。 那股真气中蕴含的寒冷意味仿佛深渊,即使是他感知到后也不愿深入探索,魔族年轻一辈如何招架得住? 更重要的是...那洞府对境界的限制即使是他也突破不了,那么那道恐怖真气从何而来? 难道人族中有人算到了他的计划? 不,不可能,他很确定传到人族那边的情报是绝对没有出现过连青二字的,魔族大祭司亲自安排的细节,是不可能出现这种错误的。 那就只能是人族那边自己出现的意外了。 此次人族派出的那几个年轻强者,不出所料已经死了至少一半,除了无心他看不清以外,他很清楚其他的人不可能拥有这种强度的真气。 那么,是那个陈半鲤么? 明亮而寒冷的瑰丽剑光一瞬间照亮了晦暗的天空,地面上被溢散的剑气撕出了无数裂痕,尘土奔逃般散开,无形的寒冷杀机一时间笼罩了这片天地! 南宫霓娇媚的脸庞已经被惊恐的苍白笼罩,她在这道剑光上看到了死亡的味道,这种味道为她此时的内心带来了无尽的惊恐,绝望,但更多是不甘和疑惑。 为什么...为什么人族会拥有这等实力的强者?大祭司不是说此次任务万无一失吗? 又为什么,面前这个少年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的那一刻就立刻出手? 她很注重细节,很确定在此之前自己身上没有流出一丝蓝色的血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少年如何能确定的?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魔族? 南宫霓看着明亮剑光后少年漠然的表情,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判断是对的。 她从未在一个活人眼中看到那种颜色,那样死寂,她只有在魔族圣地感受过那种虚无般的寂灭意味! 思绪转动了很多,现实却只过去极短的一瞬间,剑光还没有撕裂她的身体,甚至还未触碰到她的发梢。 但她只是思考,没有任何动作。 因为她明白,任何动作都是无济于事。 那一剑之上的寒冷杀意让得她身体僵硬如岩,那极致的寒冷代表的便是那一剑极致的锋利,极致的强大! 剑光落下,天风怒号。 一道纤细的血线出现在了她的脸上,随后一直延伸到腹部。血线很是笔直,笔直纤细到有些克制,仿佛只是那少年拿着朱砂在她身上轻轻画了一道。 那不是克制,而是生机尽灭的寂寥。 南宫霓睁着那双形状优美的眸子,倒下死去。 陈半鲤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接着他抬起头,对着灰白色的天空平淡说道:“下一个。” 如果真的有神明,也不会出现在这虚假的天空之上,他是在对谁说话? 下一刻,他的面前泛起一阵涟漪,形状和死去的慕容全月施展的云水之法很是相像。 随之泛起的还有一道念头。陈半鲤思索片刻后回答道:“十分钟够了。” 然后,他提着沧溟剑,走进了空间涟漪中。 眼前景象骤暗又亮起,他来到了一条灰色街道上,景象和他先前所处的完全一致,除了街道上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寒山书院的二师兄柳照君。 他没有兴趣去观察另外一人的身份,他稚拙的相貌与魁梧身躯之间的反差,铁剑在空中飞舞带起的恐怖声势,他都没有兴趣理会。 他平淡地双手握剑,竖立出面前,接着毫无声势的一剑笔直落下。 柳照君只来得及感知到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是人是魔尚不知晓,下一刻他便感知到那人对着此处挥出了一剑。 毫无烟火气的一剑,却让得他心头泛起死亡的警告! 但他被耶律开完全缠住,没有任何机会脱身。谁知下一刻,那把巨剑突然移开,压力骤失! 魁族善战,对于战场上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极为敏锐,甚至已经演化为一种直觉,而耶律开的直觉在疯狂的叫嚣着,告诉他如果不管那一剑,他会死的很惨! 于是他收剑,巨剑呼啸横于身前,接着爆喝一声,浓郁的黑光自他身躯之上射出,将要化作重铠将他包裹住,看声势比之耶律拓还要强大数分,显然,这青年是魁族年轻一辈中地位极高的存在。 管你是什么人。哪怕你是魁族下一代族长,那又如何? 或者你不是,那又如何? 黑光刚刚在他体表凝聚,下一刻就溃散开来。 “格拉”一声轻响。 他的巨剑一分为二。 他的魁梧身躯一分为二。 风一分为二。 一切都一分为二。 苑水三剑,第二剑,两相忘。 身处江湖,何以相忘? 唯有彻底放下,彻底两断。 这一剑同样寒冷,却不是时间的冷酷,而是极尽寂寞,寂寞的冷清。 陈半鲤放下高举的剑,看了一眼柳照君,下一刻面前涟漪泛起,他迈步走入。 涟漪消失,柳照君愣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在同龄人眼中看到过那种神情,那样漠然,那样寒冷,那样...悲伤。 往最深处看去,是如北方冰原的万载寒风般不息的汹涌的怒火。 第48章 清塘小剑与离别 修真者为了弥补肉体上的缺陷,往往会选择一种武器来增强战力,纯粹的炼体一道少之又少,而超过六成的修真者选择的都是剑。对于姜淮宁来说,无论是出于她的师承——玄教功法以剑招为主——还是她的师傅潘宫也是剑道大家,甚至是出于审美上的需求——体态纤细的春洵公主持一柄长剑显然是最和谐的组合,她都应该是用剑的。 充斥着无尽光明意味的寒冷刀光与金红色的长剑在空中相遇,旋即炸开一道圆环,推动着两人的身体向后倒飞而出! 姜淮宁手中的长刀深深插入地面,稳住身形抬起头看向对面。她的面纱早已在战斗中被毁掉,露出的那张绝美的脸庞便是闻人沁看了也有几分嫉妒,此时她的俏脸苍白中透着诡异的潮红,那是闻人沁功法中的火毒入体,此时如同无数细微小针刺着她的经脉内壁,阵阵痛楚涌上,让得她微微皱眉。她看似寻常的衣裙不知道为她抵挡了多少攻击,单论防御力甚至已经不低于百兵榜排名居末的防御法器,却仍然破碎多处,露出的肌肤原本洁白胜雪,此时却泛着诡异的红色。 让得她皱眉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看着对面闻人沁眼中愈发深沉的红色,认真问道:“你真的不要命了?” 闻人沁作为魔族公主,修的却不是正统皇族功法,而是源自皇宫后那片深渊涌上的地火,经数百年前魔族一位大能吸纳自创一门功法,名为渊劫。 这功法暴烈至极,而且有一个连大祭司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源自深渊的地火内有着最纯粹的火气,但那种火气只能存在于深渊底部,对任何生物都是拥有着绝对的破坏力,便是自创渊劫的那位大能也没能逃脱这种破坏,最终死于火气入体。 闻人沁是魔族这一代唯一的皇族女性,本不可能接触这等惨烈的功法。但她出生时正值深渊爆发,来自最深处的九幽罡风笼罩了她降生的宫殿,导致她生下来时气息极其微弱,最终靠得无数天材地宝的堆积才保住性命。她的师傅,魔族二祭司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决定让她修炼渊劫,但火毒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神智,再加上如影随形的能看得见的死亡的阴影,让得她的性子越发暴戾。 而就在这时,遥远南方的人族同时拥有了一位公主。她与她身份极其相似,命运却是如同讽刺般给了姜淮宁最好的一切。随着年岁渐长,她在魔族宫殿中日复一日地忍受着火毒的痛苦,却不断听闻着那与她仿佛宿敌般的人族公主愈发光彩的事迹。她被玄教副教主收为徒弟;她成为了大陆第一学院的大师姐;她天赋血脉觉醒,修为一日千里...每当这时,她心头扭曲的憎恨便不断侵蚀着她的内心,如同一条漆黑的毒蛇。 于是在得知大祭司这个计划后,她主动请求加入其中,所为的就是能够亲手杀死那盘踞在她心头最大的敌人。 死亦足矣。 凭什么你能光芒万丈,我就只能无力等候着死亡的到来? 凭什么你能享受万千臣民的敬爱,我就只能收获下属的惧怕?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所以,在听到姜淮宁清淡的声音后,闻人沁没有说话,只是满是嘲讽意味的冷笑一声。 我不怕死,我只怕你不死。 但对方的实力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一对一之下她只能微占上风,尤其是姜淮宁一身最正统的光明道法,刀意又是寒冷至极,两种气息级别皆是极为高妙,皆是隐隐克制着她的火毒。这种克制让得那条毒蛇暴怒地嘶叫着,狠狠地咬在她的心上,冰冷毒液的注入让得她心脏阵阵抽搐。自两人开战以来至今,她们皆是已经身负重伤,她如今看似伤势较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魔族体质强横而已,那冰冷神圣的刀意顺着对抗在她的体内四处肆虐,不断响起极细微的闷响,那代表着光明与魔气的决然对抗。 这样下去,她真的没有把握能杀死姜淮宁。就算她还有隐藏手段,可姜淮宁身为大楚公主,隐藏的手段又何曾少了去? 她盯着姜淮宁绝美的脸,眼中暴戾的红色不断波动荡漾着。直到某一刻,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红唇微抿。 她玉手划过手腕,一道血口出现。不同于绝大多数魔族血液的颜色,如同一张绸缎般的金红色鲜血循着某种无形的牵引流出,在流出足够多之后在空中凝聚成了一个血球。血球表面凹凸不平,隐隐吞吐着极微小的触手样的异物。 她看着这血球,眼中涌起了近乎狂热的神色。 姜淮宁看着这一幕,神色缓缓凝重。 以她的修为境界,很轻易地便认了出来,那个血球是闻人沁的一身道法精华所在,其中甚至融入了她的生命本源,才会出现那些小触手,此时血球缓缓收缩着,周围的空间竟是出现了坍塌的破碎纹路! 鲜血重量极轻,那让空间不堪重负的力量便是来自于她十年苦修而来的道法本源。只是这种本源是无法再生的,是她过往修炼的总结,如今她把这血球抽出体外,便是放弃了自己的部分修为! 只是为了杀死她。 姜淮宁不会问何至于此之类的问题。她很清楚,两人身为人族与魔族最尊贵的存在之一,不论那些宿命般的相似点,今天也是必然不死不休的下场。 只是她没有想到闻人沁对自己的恨意如此之深,竟让她施展如此决然的手段。 亲手抽出自己的修为,与抽出自己全身的骨头无异。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却只让得闻人沁纤细的眉头微皱,因为她过往十八年都在忍受这种深入灵魂的痛苦,如今只不过是疼痛的程度加深而已,对她来说当真是小事。 什么是大事? 眼下她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亲手杀死姜淮宁。 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她却一言不发。姜淮宁看着这沉默与惨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的画面,终于心生寒意。 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种冰冷之意了。 那是恐惧。 虽然心生恐惧,她的眼神却渐趋坚定。 魔族公主为了杀她敢用出惨烈到近乎同归于尽的手段,她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肯定会很疼吧。 她黛眉微蹙,玄教正统的心法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一股清凉的气流在她的肺腑间流淌,让得她原本有几分动摇的道心悄然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她凤眼微眯,那双清澈的双眼最深处开始有金色的明亮光流浮现,仿佛星辰生灭。 两人的对战进行到此处,似乎已经除了最决然的那个结局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洞府见照后境的限制决定了不可能会出现能平息眼下局势的强者,死亡的冰冷意味已经开始渐渐笼罩场间。 就在此时。 “嗒”的一声轻响,神识皆是高度紧绷的两人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声响,陡然一惊! 是谁? 两人神识境界极高,第一时间就笼罩了那发出声音的位置。事实上那人本就没有隐藏身形的打算,就那般平淡地站在那里。 是他? 姜淮宁一惊,发现是陈半鲤。只是她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陈半鲤,自京都学院第一夜后她曾经观察过这少年很多次,惫懒的淡然的活泼的迷茫的... 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悲伤,又愤怒至此的少年。 发生了什么? 是谁? 闻人沁微微皱眉,这人如此诡异地出现在两人身边,那淡漠到近乎呆板的神色让得她对其警惕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半鲤并没有向两人打招呼或者观察局势的打算,平淡地扫了场间一眼后,“嚓”的一声,沧溟剑骤然出鞘! 略有些暗沉的剑身反射着圣光和火焰的光辉,配合上沧溟剑本身的幽寒色彩,种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显得诡异至极,看着让人很是不适。 他抽出剑后,静静看着剑面反射着的自己的脸。剑斜持于身前, 没有剑意,没有剑气。 他没有看很长时间,大概也就是那血球收缩了一次的间隔,姜淮宁的脸刚刚转过来,眼底的星辰刚刚熄灭了几颗。 “啪”的一声,他踩碎了两块石砖。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闻人沁身前。 他持剑的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一剑自左上方平淡递了出去。 这一剑平淡至极,没有任何玄妙痕迹。只是无论是姜淮宁还是闻人沁,看着这一剑都忽然很是难过。 姜淮宁想起了自己儿时,最疼爱自己的奶奶的离去。离开前,她干瘪的手抚摸着小姜淮宁柔软的头顶,直到现在姜淮宁都还记得那种触感。 闻人沁想起了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父皇在床边看着自己,而她刚刚偷听到御医告诉父亲说自己没救了。但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窗外夜色浓重如海。 无论是玄教还是青城,都没有这样的剑法。 姜淮宁没有见过这一剑。 闻人沁更没有见过。 因为这是这一剑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其实,这一剑已经出现过一次,在京都学院的比武台上。 那时候陈半鲤伤痕累累,却把那根小木棍递到了施一白喉前。 这一剑很平淡,因为创造这一剑时,陈半鲤根本就不会剑法,自然谈不上玄妙。 这一剑很随意,因为这一剑本就没什么章法,甚至都算不上剑法。 这一剑又很难过。 因为发明这一剑的清塘少年,那时候无忧无虑。只想着如何对抗白小洛的暴政。那时候有一个喜欢穿白裙的少女会听他骂自己的师姐,笑着附和他或是挖苦他,然后看着暮色渐深,边缘燃烧的日轮没入青山。 有时候还有两个少年,有时候就他们两人。 但总是有两个人。 分别总是最难过的事情,而死亡便是永别。 永远诀别。 这一剑很难过,但那只是剑上附着的意味。 他内心的悲伤,又有多少呢? 当时这一剑递到施一白喉前时,他没有料到,所以没有避开。 此刻闻人沁看见了这一剑,警惕甚至恐惧于这一剑,但她避不开。 她只能自喉咙间挤出一声尖啸。那颗血球开始高速转动,然后剧烈收缩,周边空气剧烈波动。 下一刻,那颗血球迎上了沧溟剑的剑尖。 然后把沧溟剑吞了进去。 沧溟剑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血球如同一个普通的水球般炸裂开来,无数金红光焰当真像水球中的水一般四散溅射,然后消散在干燥的空气里。 那血球里蕴含着她五年的修为,与她联系再紧密不过,此时被正面刺破,她受到了极大的牵连,一股空荡荡的感觉从心脏处传来,她闷哼一声,一口金红色的鲜血自唇间射出! 然而,还不待那口鲜血自她微张的双唇之间浮现。 甚至刚刚涌上她的喉咙。 “噗”的一声轻响,沧溟剑刺进了她心脏所在的位置。 闻人沁怔怔看着这一剑,看着面色漠然握着剑的少年。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我马上就要杀死姜淮宁了,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呢? 她的命真的比我好吗? 凭什么我就该死,她就能活下来呢? 为什么呢? 似乎是看懂了她眼中的不解惘然愤怒暴戾不甘绝望,但又似乎根本就没有看。 陈半鲤看着她的脸,但眼底最深处一片空洞,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看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 过去是永远回不去的时光,也是最遥远的远方。 他的过去是清塘镇,有师傅师姐,两名友人,还有她。 或许他还能见到他们,但有人已经分别。 永别。 再也无法相见。 忽然,濒死的闻人沁身后突然泛起了一圈涟漪。 涟漪的形状和慕容全月的云水之法很是相似,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是他。 陈半鲤当然认得这涟漪。 不待他做出别的什么反应,涟漪一阵波动,闻人沁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陈半鲤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灰白色的破裂的石砖上有着斑驳的金红色鲜血,证明着先前一切并非虚假。 是啊。怎么可能是虚假的呢?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很好听,如珠落玉盘,哪怕因为受伤有些沙哑,但还是很动人。 很能打动人,也打动过之前的陈半鲤。 他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姜淮宁。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是你让颜柏生来杀我的吧?” 第49章 世间于我全无关 自从陈半鲤与姜淮宁的第一次相见以来,除了那个晚上他曾在她眼中看见过生动的情绪,余下的时候她的眼中总是波平似水,淡然到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事能改变她的心志。 一直到此刻。 姜淮宁檀口微张,失血至灰粉色的嘴唇呈现出一个很没有形象的弧度。陈半鲤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愕、意外、疑惑,但那疑惑显然不是针对他所说的话的。 她垂下如帘的睫毛,沉默了一会。终于她抬起头来,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半鲤本不想回答她,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出来的太快了。” 这说的是他遇刺的那个清晨,当他去敲姜淮宁的房门时,仅过了很短的片刻她就推门而出。那样短的时间完全不够她穿衣服梳妆,但是足够她吩咐一件事。 比如让人去某个房间抢先杀死某个人。 “我数了一下,从我的房间门口到你的房间门口大概五十步,大概需要三十息。而你用了足足五十四息才走完那段路。”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了?” “差不多。”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陈半鲤想了想,道:“宁君夜的态度太奇怪了。如果你与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样不和,那你没有任何道理让他加入这次任务。” “原来是这样啊。”姜淮宁看着面色平静的青衣少年,心情复杂。 “那我只能理解为,他的态度是为了掩饰某些东西。你让颜柏生前一天故意与我发生争端,然后让宁君夜表露出对我的敌意。这样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会怀疑你,只会觉得和宁君夜有关。宁君夜今天没有进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姜淮宁没想到他连这件事情都注意到了,神情微凝。 “因为他根本就对这里不感兴趣,甚至他有可能早就从某些渠道得知这里其实是连青的洞府。”陈半鲤摇了摇头。“这样说来云乐县的县令也有问题。” “我说的对吗?” 姜淮宁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对。” 云乐县中有问题是她在进入到这里后才想到的, “那么请问,殿下为什么要杀我呢?” 又是沉默。 天光照下,炙烤着路上的碎砾和灰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良久,姜淮宁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出现在京都的时机太巧了。我的天赋血脉让我对神识非常敏感,正巧那天你出现在了我的马车前,让我感知到你的神识的特异之处,正巧我因为某些事情一直在追查神识方面的问题,这一切都显得太巧合了。如此想来给你安排行程的那人就是想让我看见你,他知道我在追查某些东西,于是把你放在了我面前。” 这次轮到陈半鲤沉默。 “正常人的神识由其先天神魂决定,故而除了极少数神魂血脉特异之人,大部分人的神识特性其实殊途同归。但你不同。我很确定你没有天赋血脉,因为你的神魂就是普通的人类神魂,没有任何特殊色彩。但你的神识拥有着远超于强度的凝练程度,凝练到游心境的人都远远不如。这不是什么先天特异可以解释的,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说你一直在追查某些事情,是什么事情?” 姜淮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自闻人沁被传送走到此刻并没有过去多久,但这场对话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无话可说,有时候是说不出口。 陈半鲤很讨厌这种沉默,寂静地让人感觉很是孤单。 但他还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声音微哑开口道:“施家此次有一名女子前来,你知道吗?” 施百合是当代施家家主亲弟弟的女儿,姜淮宁自然知道。 于是她明白了陈半鲤的沉默。 陈半鲤转过身去,抬起头盯着不真实的天空,声音平静到几乎呆滞道:“继续。” 下一刻一道涟漪在他面前荡起,他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回头。 漫天流光摇曳,美丽之中是森然的杀意。无数光流轰击在青色光罩上,泛起的涟漪仿佛无数朵莲花开在了光罩之上。 无心的脸色苍白,就算他十六岁见照后境,是人族不世出的修真天才,就算他禅心如水,真元浑厚至极,精通无数佛法,但他毕竟只是见照后境。净土是佛教中极为强大的守御法门,消耗自然极大,何况他还要护着那两名寒山书院的书生,澹台河的焦土大阵自有循环,隐合天地真气运转规律,对他本身自然也是有消耗,但要远远小于无心的消耗。此消彼长之下,眼下的局势此时仿佛玄教神话中那个在山坡上推着巨石的巨人,只待他脱力倒下,无心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走向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澹台河站在数道光流的守护之中,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他的眼神并没有放松,而是紧紧盯着青光中面色仍旧平静的无心。他自然不会认为局势就会这样发展下去,无心是大祭司点名要杀的人,虽然年轻的有些过分,但绝不可能就这般好杀。 他的心神始终放在这座大阵之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会沿着那些光流反馈到他的识海之中。光流不断轰下,某一刻,也许是当左边那名书生握住袖中的法器,准备放手一搏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一动。 自然不会真的是因为那件法器的气息,而是在他的感知里,焦土大阵的某一处的数道光流突然扭曲起来,形状仿佛水面上的涟漪。 怎么回事? 他的神识迅速落到那处,接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名神色漠然的少年出现在了那处。他衣衫略有破碎,沾着些鲜血,看着很是狼狈,但又偏偏没有狼狈的感觉。 无论是狼狈,或者整洁,终究是普世的形容或者修辞。但那名少年此刻给人的感觉已不在世间。他站在那里,却又好像不在那里。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漠然,仿佛亿万年后的冰原,毫无生机,只有朔风自冰面之上刮过。 看着这少年,澹台河的神色逐渐凝重。此次进入连青洞府的魔族之中,他的修为最高,神识也是最强,相较于其他已经死去的魔族,他隐隐感受到了那少年单薄身形下近乎海潮般汹涌不息的狂暴真气,那真气的强大与狂暴让他暗暗心惊。 这少年看相貌与那无心差不了多少,人族年轻一代何时出现这种强者了?仅看真气雄浑程度他已经有游心中境的水平,更不用说那真气无比压抑,仿佛暴风雨前几乎要压到海面之上的厚重乌云,蕴含着让他神色无比凝重的狂暴气机! 他想到了大祭司说过的那个陌生的名字。 好像是叫...陈半鲤吧? 但他不是就定魂初境的修为吗? 不待他思索更多,沧溟剑已经出鞘。陈半鲤单手举长剑过顶,剑尖遥遥指天,幽蓝的剑身反射着无数流光,美丽诡异,下一刻那无数流光忽然开始燃烧,化作了最狂暴的光与热! 自然不是焦土开始燃烧,而是那柄剑,北冥玄铁所铸的剑身在此刻仿佛突然开始融化。 不,那不是融化,那是某种超越物质转化过程的玄妙升华,无尽寒气一瞬间化作无穷的热量,于漫天流光中点燃了一轮太阳! 流光再美丽,终究不过仿佛漫天繁星。 繁星之光,焉能与皓日争辉? 无心也注意到了异变,就连那两名书生也注意到了,焦土所化的暗沉天幕开始燃烧化作灰烬,灰白色的天光重新照耀下来。 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向光明传来的方向。 他们看见了一轮太阳。 无数吨如水银般涌动的金色液体翻涌着摧毁了整座大阵,那液体是跳跃的,仔细看去竟是被压缩到极点的金色光焰,无穷无尽的光与热咆哮着占据了整片天地,狂暴到极点的剑气最深处是无比冷酷漠然的光明意志!下一刻焰海涌来,天地间仅剩无尽的光明! 生命的最后一刻,澹台河静静看着那片焰海,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通读天下经籍,对人族的国教自然也是极其熟悉。玄教信奉光明但不相信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神明,他们认为修道的尽头便是光明。这里的光明不是具体的某种存在,而是凌驾于生命存在之上的绝对意志,代表着最极致的神圣和庄严。但他们的教义中仍然有不少神话故事。 其中一个故事里,光明用了七天创造整个世界,第一天,祂用太阳的火焰焚烧了大地上的一切,然后开始创造万物。 陈半鲤施展的这一剑,便是万物光明。 玄教真剑第四式。 下一刻光焰海洋涌来,一切化为虚无。 陈半鲤静静站在原地。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一口灰白色的鲜血喷出,落到地面上瞬间凝固。 无心静静看着他,终于变幻手印,散去青色光罩。 “啪”的一声,陈半鲤踩碎了一块灰砖,单膝跪到了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玄教真剑五剑皆是高妙强大至极,非无衡境界的大强者无法使用,第五剑已经多年不曾现于世间,第四剑便是玄教正统中最强大的招数,哪怕陈半鲤从不知何处获取了极其强大的真气,先前为杀慕容全月强行用出的第二剑和第四剑已经开始吞噬他的生命本源,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无力感不断袭来。他的脸色呈现衰败的灰白色,如瀑的汗水流下,却很快便流干了。 那不是他的身体恢复过来,而是他体内的水分已经被蒸干了。 再这样下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结局,就是从春天开始就出现在他人生尽头的那片浓重的夜色。 他喘息着,眼前的世界愈发模糊。 就这样了吗... 最后一个念头生成,无边的黑暗涌来,他没能感受到地面的粗糙不平和尖锐碎砾,直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然后,不待无心和那两名书生上前,地面上荡起了一圈涟漪,他的身体仿佛沉入水面般沉入了地底,消失无踪。 眼前是陈半鲤有几分熟悉的一方灰砖砌成的莲池。但这灰砖不是那座城市里满是破败意味的灰白砖头,而是表面光滑的古朴石砖,隐隐透着极清洌沧桑的意味。 他上次见到这方莲池,是在连青的回忆里,那个中年人说他代师收徒,对连青的品行多有赞赏。但现在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这一幕在陈半鲤眼中便多了不知道多少含义。当代玄教教主,师门自然是玄教正统,他看见的也就是玄教正统的传承,这方莲池一下子透出了不少别的清贵意味。 还是那两个人站在莲池前。只是这次,是连青背着手站在池前,看着清澈的池水中娇嫩美丽的莲花,玄教教主站在他背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两人没有对视,皆是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玄教教主轻叹一声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连青沉默不语。 看着他,玄教教主继续说道:“生死有命,我们修行就是为了尽力改变这种宿命,但当它已经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最后平静。” “《光明新赋》第五章倒数第三句。师兄,我用了三年时间按照你的安排学完了光明三百卷,凭此从游心一夜入无衡,都说我是修道天才,是玄教未来的希望。” 嘴上说着有自夸嫌疑的话,连青的神色却是无比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你说修道是为了改变命运,我相信这句话,并为之付出了很多努力。可为什么当我抵达修道巅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呢?”他转过身,看向神色复杂的师兄。 他是在问话,但却不是在问他的师兄,就像他现在是在看他的师兄,眼睛却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边是北方。 北方是他的家乡。 再远的北方呢? 那里有经年的风雪,有千年的冰原。 “流云千年,大修真者亦能拥有千年寿元,但我们活着不能真的像流云一样无所依无所去。我们在找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会拥有无数关系的集合,来自于我们所爱的和爱着我们的人。”玄教教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道。“这样一个过程中必然会伴随着无数的得到和失去,未来的生命里你还会经历无数次。” “那么,我们修炼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追寻大道,实现心灵的自我救赎。” “如何救赎呢?” “光明会给予你答案。” “《光明源赋》第一章第一句。”连青看着他轻声道:“你看,就连师兄你也只能从经卷里寻求答案,没法给出自己的回答。” “你想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我想去找一下。” 连青的师兄看着相貌依旧年轻如故,眼神却已然苍老的他,眼中蕴着怜悯和悲伤,没有再说什么。 天光照在池边的细柳嫩绿的枝条上,反射着明亮的白光,充满着生命的韵味。 冬天凋零的叶子,春天会重新抽出新的枝芽,年复一年。 但离开的人,该怎么回来呢? 一切突然远去。 陈半鲤从梦中醒来,但没有睁开眼,先前两剑带来的后遗症还在源源不断地燃烧着他的生命本源,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他已经有几分熟悉。 因为他已经在梦里听过很多次这个声音了。 那个声音略带沙哑,很轻。 不是轻声的轻,是轻盈的轻,是万物不系于心的轻,这样的轻透着一种极度疏离的意味,好像他与这个世界已然全无联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个声音说。 “你要死了。” 第50章 他的心里下了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 你要死了。 如果是施一白,听到这句话多半会认为这是恶作剧;如果是无心,可能会从这句话中听出某些禅机,比如此时之我非彼时之我之类的玄之又玄的说法。 不管是何反应,总之听到这句话的人基本上都不会当真,所以不会在意。 陈半鲤也不在意。 但他的不在意是冷静到近乎麻木的无视。他会死这件事,春天以来已有半年,这半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已经想了太多,到如今已然麻木。 所以他继续闭着眼,只是说道:“我知道。” 纵使那声音再淡漠,也被这一句话中含着的随意明显给震到了,顿了顿之后才说道:“你这小孩,怎地如此不惜命?” 陈半鲤很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正因如此,当这份珍惜被最残酷的事实摧毁之后,他的这份珍惜便在日复一日的麻木里转化成了最淡漠的姿态,反映到日常生活中便是他的生活愈发随意,终日酣睡或是酗酒,喝的连院墙外的店家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惊奇,更是让应堪和施一白看的连连皱眉。 大概一个月前,京都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雨,闻道园中的那面小湖水面一夜暴涨,如果不是有阵法守护,可能那座小楼已经被水淹了。 便是这样的凄风苦雨中,有事晚归的施一白却在榕树下看见了一条已经搁浅多时的死鱼。 那条鱼穿着的青色衣衫已经浸了至少一斤雨水,却仍然在树下酣睡,浑然不顾瓢泼的雨水会在某时灌满他的鼻腔,湿淋淋的黑发披散在树干上和地上,看着仿佛已经死去。 饶是施一白剑心通明,看着这一幕也被吓了一跳,还寻思是某位同窗被人乘着雨幕刺杀在树下,正准备上前仔细查看,却发现那条死鱼正是陈半鲤同学。 经历了这件事后,应堪有心与他谈一谈,但陈半鲤看似平静实则漠然的态度让他看着那张脸,准备好的话实在难以说出口,然后就到了吴谌向姜淮宁推荐陈半鲤,再然后就是此刻。 所以那声音说的这句话其实并不算准确。但陈半鲤也不打算纠正,仿佛要挤碎身体的虚弱感让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暴怒宣泄过后的无尽的空虚感和悲伤。 此时此刻他躺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仍然觉得先前半个时辰内经历的仿佛虚幻。 当时他坐在施百合的身体旁,低着头看着鲜血淋漓的手里搁置的一块灰色晶片。 那是他的手穿过上官青叶的胸膛时寻到的,与先前施如晦在第一具上官青叶的身体内寻到的如出一辙。 他端详着那晶片中极细微的无数断层,反射着灰色城市虚假的炽烈日光,波光粼粼。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观察这块晶片,可能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就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怕自己安静下来就忍不住回想。 回想什么呢? 可能是清塘镇后山的风筝或者某人泪眼汪汪的送别,再往早去是被他教唆着把自己的脸涂成大红花的某人,或者是灰色城市里不久前的重逢。 那时她满眼通红地看着自己,可能是生死后的惊吓,也可能是某些更轻盈或是更沉重的情思。 他自小极其早慧,虽然对于男女之情这方面白数的教育有意无意地几乎完全缺失,但他能从空气中流动的细微意味或是某些眼神动作看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比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自己就和对那两个人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算不上很明显,甚至可以说很是隐晦,但这种隐晦同时又是那样热烈而明亮。 就像一朵盛放的百合花。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啦离开啦,再也见不到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说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但每次想到此处总是很后悔。 后悔到喉咙发堵,眼鼻酸涩,眼前模糊一片。 可能正是这种模糊,那块晶片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他并没有注意到。但随后他还是透过有些晕染的视野看见了那变化。 那块晶片内突然漾起了灰白色烟雾。 烟雾无论浓重或轻薄,总归是阴暗的,但那烟雾却是那样的明亮,仿佛一团由光明织就的丝絮,明明那样微小的空间,那团丝絮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庞大,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浩瀚! 微小与浩瀚,空间的有限性与无限性,某些法则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如今这座洞府何人能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答案昭然若揭。 于是在陈半鲤略带茫然地听到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后,他没有疑惑。 那声音问他。 你想要力量吗? 要力量做什么呢? 把那些不速之客都杀死? 这个不错。 其实对于一座洞府来说,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此刻都是它的不速之客,但陈半鲤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也许他想到了,但他懒得再去想。 又或者他想到了,但又没想到。 总之他没有多说什么,在心里很简单的说道。 成交。 于是风开始流动,空气开始波动,地上的灰尘不安的跳离了地面,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施如晦一开始没有发现这些细微的先兆,但下一刻,他便震惊地抬起了头,看向低着头坐在那里的青衣少年。 有些破损和血迹的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披散在脑后的黑发如万千条黑蛇躁动地舞动。一股雄浑至极的力量自不可知的高空而起,下一瞬间落到了他的身上,狂暴如暴风海的真气骤然爆发开来! 他看着少年站起身来,没有看他,而是看向面前的空气。下一刻虚空中突然荡起了一圈涟漪,少年抬步,走入。 然后消失。 然后他带着如风暴的力量扫尽了进入这座洞府的所有魔族,一直到先前,他用出了万物光明。然后他倒下,意识便来到了此处。 其实他的身体也来到了此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忽然一股远不如先前强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微弱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这力量不足以让他恢复,但足以让他暂时克服那种虚弱感,站起身来了。 于是他睁开眼。 眼前是一座院落。这并不是连青记忆里与祖母生活的小院,而是一座极为清美的大院。他的面前是两根朱红的漆柱,支撑起堪称华丽的屋宅。屋宅静美的黑檐承载着昨日落下的绒毛般的雪堆,院中的柳树裹上了一层长长的雪衣,看着很是美丽。 这样的美景里有一把略微斑驳的竹椅,上面半躺着一个人。 那人看不出年纪,很是清俊,看容貌只有二十来岁,鬓角却已有霜色,随意束起的黑发有几丝垂下,看着很是潇洒。 陈半鲤没有见过他,但已经见过他很多次。 这并不是病句。 现实生活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就连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也是在不久前。 但他在梦境里见过他很多次了,见过他一身旧衣誓要博取功名,见他在京城大街上被一俏女子堵门,也见他在渭河旁与那女子对视,眼中是漫天星河。 但那时的他是真的年轻,不像此时的他,虽然忽略掉那两三白发,容貌和年轻时别无二致,但他的眉眼间却尽是深深的厌倦和淡漠,仿佛一幅墨迹已然干涸的清淡山水,笔锋枯散,毫无生气。 他自然就是连青。 连青看着他,想着先前这年轻人淡然到让他有几分共鸣的态度,眼中神色略有奇异。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少年,从他呆板的神色落到了更深处,这一看,他的神色突然极为精彩,并且越看,他的神色越是复杂。 那种复杂里有疑惑、赞叹、诧异、惊讶、到最后还有淡淡的怜悯。连青修为高深至极,一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奇事,但陈半鲤体内的状况仍然让他极为震惊,震惊到他根本维持不住所谓的高人风范,表情精彩纷呈。 陈半鲤稍微看懂了他的表情,这种表情让他有些不舒服,并且他的眼神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些器物,比如一盏灯一本书,或是一把剑。 终于,连青结束了那种打量,转而再次把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他看着陈半鲤问道:“你叫什么?” 陈半鲤声音略显呆板道:“我叫陈半鲤。” “陈半鲤。”连青很是认真地看着他,很是认真地说道。“我见过很多奇怪的人,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一名这么...花哨的剑心通明者。” “剑心通明?” “你不知道?”连青略有诧异地看着他,想了想说道。“也是,你体内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道倒也正常。也不知道你的爹妈是谁,竟然给自己的儿子捣鼓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喔...” 连青看着这少年,纵使以他的心性经历,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少年有些可怜。 “想给你解释清楚这个概念有些难,你只需要明白,剑心通明,是很罕见很珍稀的一种体质,我看你先前连玄教真剑都能用出来,看来你已经大概感受到这种体质的强大之处了。” 听着这话陈半鲤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正是当代玄教教主的唯一师弟。 “嗯...你的体内有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很冰冷,似乎像是你那把剑的剑气。如果我没看错,这把剑应该是沧溟剑,你把沧溟剑的剑气引到了体内?” 两人见面的短短几分钟以来,连青的神色已经不知道变幻了多少次了,但纵使如此,他在确定这件事时仍然很是惊诧,他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不要命,更没想到一个区区定魂初境竟然还没有死? “但你的体内还有另外一种很温暖的能量,正是这种能量平衡住了沧溟剑的能量,这种能量的层次极高,我也不认识,但似乎和你的生命本源很是亲近。” “你的灵魂更是奇怪。炽阳之气极盛,但孤阳不长,你却已经定魂,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哦我懂了,你是用沧溟剑的剑气填补阴魂的空白,小朋友很聪明嘛,不过你真敢干也实在是大胆。嗯?等等...你的识海怎么感觉有些奇怪呢...嗯...感觉有些不完整,又有些不自然...奇怪...而且你的神识有些太凝练了,你的真气也是,你体内的真气相当凝练,强度相当之高,数量相当不错,看来你的功法很强大啊。” 体内世界的本质是修真者修道的总结和升华,并不是某种真实的事物,它的存在方式很是奇特,其他的修真者无论神识再强也是看不到的,但天地劫的存在证明了体内世界的客观存在性,也就是天地能看见。 如果连青能看见陈半鲤的体内世界,或许他脸色的精彩程度能给陈半鲤表演一段川陵府特有的变脸。 说完上面那些话后,连青看着少年清秀却透着灰白色彩的脸庞,认真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的身体。如果说平安是福,那你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倒霉蛋;但如果按照修真界的那种物竞天择的理论来说,你这样复杂的状况便代表着更多的可能,所以反而是极为幸运,甚至可以说是最幸运的。该说你的命好呢?还是不好呢?” 陈半鲤没想到这位前辈竟是如此喋喋不休的一个人。但面对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有病。” “二十岁前不解决就会死。” “而且很难解决,可以说是没有希望。” “所以,不管什么理论或者是可能,我认为我应该和幸运两个字是不沾边的。” 听着少年有些空洞的声音,连青摇了摇头。 摇头不是否定,只是单纯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生岁月不知多少风雨多少得失,就连这样的他面对着陈半鲤干巴巴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是觉得这少年有些可怜。 这样的感觉他先前已经有过一次了。 他看着少年站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背后是黑墙白树,天空寂寥。 很是孤单。 他眼里空洞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 为何空洞呢? 他站在那里,无事发生。 他的心里却下了一场大雨。 不知道要下到何时,或许天亮就停? 可是,何时天才会重新亮起呢? 第51章 竟已亭亭如盖 “你是哪里人?” “我来自清塘镇。” 显然,连青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他点了点头道:“那你不是京城生人,自然也不是我那师兄的后代。那你是如何习得这剑法的?” 他说的便是玄教真剑。这五剑是玄教正统功法中最强大的招数,也是当今世间最强的几式招数之一,与其相关的一切自然是隐秘至极,非当代玄教教主根本没有习得的可能! 陈半鲤想了想道:“是我师父给我的剑谱。” “你师父是?” 陈半鲤想了想,说道:“他叫白数。” “姓白...他是青城剑宗的人吗?” “青城剑宗?” “记忆里青城剑宗宗主叫白月衡,你师父也姓白,应该是他的后代吧。” “前辈是怎样确定的?” “大概三百年前,青城剑宗一位地位极高的长老被两名神圣大主教设计击杀,我那名义上的师父为了平息青城剑宗的怒火,把玄教真剑抄录了一份送进了青城剑宗内,所以当今世间除了玄教只有青城剑宗有可能习得这剑法,再加上你那师父姓白,这是很显然的事情。” 这一段话里不知道有多少隐秘,隐隐指向白数的真实身份,如果是之前陈半鲤定然会极感兴趣,必要问个明白。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有施百合的死,以及自己身上那些隐秘所透露着的某些让他很是心酸甚至心寒的意味。 但最终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马上就要死了。 如今他对这个世界已无趣味。 他看向连青,木然道:“前辈,我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连青感慨于他这句话毫无感情的声调,看着他微微摇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灵魂是破碎的。” 这一点陈半鲤知道,但下一句让即使已经心如死灰的他也重新睁大了眼。 “是被人为撕碎的。” “所以这不是如你所说的天生的疾病,是人为造成的。” 这一瞬间陈半鲤心中不知道略过多少猜想,但最终还是归为一片空白。 就像他身旁的雪地一样。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既然连青能看出来,师父...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无所谓了。 “不过至少有句话是对的,随着你的神识渐长,你灵魂上的缺口会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大,这就会导致你灵魂的碎裂程度加快,也就是说,你修炼的越快,死的就越快。你先前用了生查子把你的实力直接提到了定魂中境,根据我的估计,就算忽略别的因素,你也只有一年半时间了。再加上你先前不要命地用了那两剑,如果不是我暂时镇压住,你现在已经被烧成灰了。但这种镇压只是暂时的,一旦你离开这里,你生命本源的流逝还会继续。” “总而言之,你现在就这点时间了。”连青耸了耸肩。“有什么遗言吗?” 当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他或许会不舍惶恐,又或许是已经看破红尘所以淡然,但无论是何种态度,终究还是要从回顾人生开始的。 陈半鲤也未能免俗。他看着黑檐白雪,极鲜明的色彩对比透着极清雅的美感,但他已经没有这方面的感慨,只是看着那厚重的雪被,想到了大概八岁时候,他被白小洛一击掼到雪地里,睁着眼看着雪花在他的视野里迅速放大,落到眼球上微凉的感觉,有些痒。 “我是被师父捡来的,师父说我是被父母遗弃在清塘镇后山上的,不过现在看来当然是谎话。师父对我其实一直不是很亲,即使他对我其实很不错,但我总是感觉他和我之间隔着一层东西。师姐虽然很凶但对我很好,但终究还是差了点什么,所以我在书上或者现实中看着那些有父母的孩子,其实经常会好奇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时候陈半鲤还很小,坐在院门前托着腮,静静看着夕阳下一个小孩骑在他父亲肩上远去,笑声融化在金红色的清塘镇里。 会好奇,会想象那种感觉。 小小的身影坐在燃烧的暮色里,看着那对父子走过去,叹了一口气,眼角略有反光。 那是什么样的呢? 大概会很温馨,有时候会伤心,但还是开心的吧? 小孩子漫无边际地想着。 其实无论是好奇还是想象,终归还是向往罢了。 “我前十六年一直生活在清塘镇,有过几个朋友,不过先前刚刚死了一个;我在书上看到过诸如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之类的话,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曾经认为自己喜欢了一个女孩,但她想杀我;有个女孩喜欢我,但她死了。虽然这样说有些绝对,但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命犯天煞孤星之类的,不然很难解释我的遭遇。” “后来来到京都。我来这里是按照师父说的,要找到那把蓬莱剑,师傅说我需要先加入京都学院,所以我就加入了。不过现在看来他当然还有其他目的,不过那也不重要了。我在这里遇见了几个人,算是朋友,都大有来头,当然,我现在才知道我来头也相当不小。” “我的一生大概就这些东西。春天的时候师父说我二十岁前会死,这件事我一直想到现在,想的已经有些麻木了。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死之前会说什么,因为我总是觉得我还是喜欢这个世界的,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多,但他们大部分对我还是挺好的,所以我觉得我当时应该会来一篇长篇大论才对。但最终发现原来把我养大的人有别的目的,嗯...所以现在我发现,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这个世界好像对我从来没有抱过善意,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来自哪里,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遗弃我,但我想背后应该是个大计划吧?现在我发现我就算活下来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或意义,也许我早就该死了。所以,大概就这样吧。” 这就是陈半鲤的遗言。很多话他已经在心里想过很多次了,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究其原因大概是没有能说的对象、但此刻面对着连青,可能是因为他生活的年代和自己离得太过久远,可能是因为自己在梦里看见过他的遭遇,有某种莫名的同病相怜感,也可能只是因为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那些不满愤懑心酸悲伤失望乃至绝望也在心里憋了太久,在得知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的时候终于想说出来,不一定是对谁,最终还是想说给这个世界听的。 就像他说的,这个世界对他从未有过善意。无论表现得多么淡然乃至麻木,终究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年,曾经幻想过期待过热爱过这个世界,但那些温暖的情绪逐渐地冷却了,那些曾经开出过的美丽娇嫩的花都枯萎了渗入土壤了,到最后他茫然四顾,发现悠悠世界之大,竟是没有自己的一个容身之处。 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虽然想过很多遍,或者说少年早慧的心灵已经隐隐认清了这个事实。 但还是会悲伤的吧? 连青看着这个少年,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某些过去,轻叹了一口气。那些时间里他也曾经有过亲人,有过耳鬓厮磨的爱人,但最后他们都死去了,沉睡在了地下,春天一到上面还是会开出新生的花。 在外面世界的最后那些岁月里,有时候他坐在悬崖边,心里也曾想过陈半鲤先前提出的问题,关于人生意义的那个。 与魔族大祭司和人族强者的猜测都不同,他苏醒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测,但对于自己洞府也仅能简单控制一下折叠空间,基于这个原因,他看着自己的洞府里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很是不爽,但也没办法直接降下一道雷霆劈死他们。 在他看着这些人族魔族的年轻强者生死立见的时候,突然发现在其中一个空间里,传来了一些他很熟悉的气息。 玄教真剑他也修炼过,在感受到玄教真剑的剑意后有些惊讶,便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看着那把暗沉的剑刺穿了施百合的左胸,看着陈半鲤爆发出连他看着都有些惊奇的力量,然后虐杀了那个人族青年。 也许是看着少年漠然的脸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通过陈半鲤手中生查子的碎片直接把声音落在了他的识海里。 然后他看着这少年以他的眼界看着都暗自心惊的漠然冷酷至极的意志燃烧自己的生命本源强行用出了数招远超自己境界的剑法,把那些魔族年轻强者尽数抹杀。 只是当他看着那个长得很漂亮的魔族小姑娘即将死去时,忽然发现那小姑娘似乎和这少年命运丝线有着极为复杂的交织,出于这个奇特的发现引起的好奇心,他临时起意救下了闻人沁,把她送了出去。 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虽然陈半鲤已经近乎疯狂,但终究还是没有失去理智,人族他一个都没有杀。 是的,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如今在他眼里都只是不速之客。 很多年前,当他坐在妻子的墓碑前时,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异乡了。 不管是这乡还是那乡,总之不是家乡。 既是异乡,其中来人便是异乡人。 远来是客,早死早回家。 出于这种心态,他对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在看戏,不抱任何情绪。但或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在这个少年身上寻到了某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于是他愿意和这个少年说些话,说些他已经想了很多年的话,暂时不去考虑其他。 那么,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出生在春陵镇,也是个很偏远的小镇。” “我自小也没有见过父母,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都死去了。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母亲死于营养不良。于是祖母把我拉扯大。后来的你在我的记忆里应该都看到了,我去了京城赶考,遇见了心儿。我的师兄在一次宴会上发现了我,把我收为师弟,我展现出了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修炼天赋,五年从无到有入无衡,成了玄教历史上最年轻的神圣大主教。我和心儿情投意合,很快便结为夫妻。一切都很美好。” 那时候他是人族最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年轻一代所有人的光辉都被他一个人遮盖住。他有如花美眷与他情深似海,修为高深道法皆通,而且他很年轻,玄教下一任教主的位置几乎已经属于他,他的人生无限光明。 “然后就在某一天。” “我的祖母去世了。” “不是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她寿数已尽。她在那间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里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没来得及看见她最后一面。祖母下葬之后我开始思考我修炼的意义,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再后来,心儿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青的神色依旧平静,陈半鲤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极浓极深的痛意。 “那时候我因为一些事情不在京城,现在想来那也是那些人的安排。当我赶回京城的时候,只来得及与她见了最后一面,看着她在我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之后,嗯,按照人类世界的说法,我就疯了。” “我自己回想起那时候的我,也觉得那时候的我是疯的。我先杀了两名涉及此事的神圣大主教,以及京城里与这件事有关的人。我杀啊杀,杀得我眼里的世界都是红的,终于师兄看不下去了,出手阻拦了我。” “我对他说,我要去寻找修炼和存在的意义。” “一直到最后,师兄把我亲手关进这里,我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当时已经能看见仙人境界的那道门槛,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威胁到我,我也曾一度很是自得,觉得天下之大,我何处去不得?” “直到我看着心儿在我怀里失去呼吸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体温一丝丝流失,看着那张我最喜欢的脸再也没有表情,那双我看过无数次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我才明白之前的我有多可笑。” “确实没有人能威胁到我了,但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我修炼的意义是什么呢?” “连自己的妻子都守护不了,这一身修为又有何意义呢?” “我不知道答案。” “后来我做了一些事情,最后师兄看不下去了,终于出手把我关到了这里。这里是我为自己修建的洞府,最后成了我的监狱。” “你面前的这座院子是我当年在京都的住所,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把这里修成记忆里的样子。” “只是终于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这句话看似有些矛盾,其实很好理解。 连青看向右边,黑檐下的一棵小树。 小树枝条肥沃很是喜人,哪怕覆着一层厚雪也不显可怜,反显得愈发和谐。 那是一棵梨树。 是她亲手种下的。 她曾经向自己描绘过一个场景。 明媚的春光里,他站在梨树下,洁白的梨花开满枝头,忽然风起,花如雨落,落在他的肩头,还有发顶,仿佛白头,胜似白头,白头到老。 那时候他也在看着她。 漫天白花,她站在其中,便再也看不见别的花。 春日胜景,可称绝色,真正的绝色却只是两人眼中的对方。 这幅画面真的很美。 于是她种下了这棵梨树。 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 庭有梨树,吾妻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仿佛当年。 人已不在。 第52章 一些不能忘记的事情和一把剑鞘 此时庭院中的两人,单看外表反而像一对兄弟,无论是年轻的眉眼,还是两人极为相似的眉眼间的平静中透着的对这个世界的极度疏离和漠然。 正是这种相似感,让连青看着陈半鲤的脸有了几分交谈的兴趣。 “被师兄关在这里后,前些年里我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再加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便有了很多时间进行单纯的思考,不考虑任何因果阴谋或是往事,只是思考。” 思考什么? 如今他与主世界身处两岸,于是可以用更冷静客观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过去的那些往事他从没有忘记,但位置的更替一定程度上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思考方式。 于是他开始思考诸如生命起源与谢幕,星空与蚂蚁、神圣与尘埃,但最多的还是他先前提出的问题。 我们为何存在?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通读玄教藏经,曾经认为自己从其中得到了答案,那就是为了追寻而存在。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是一条单行道,终点是星海与神圣,其间种种皆为小事。” 既然是小事,自然也就是可以忽略的事。 曾经的连青认为自己身处光明,心向神圣,自然可以做到万物不萦于心,高远不染尘埃。但这种认知早已在那个血红色的夜晚被他亲手抛弃掉,踩进了淤泥中。 当他亲身感受到人世间最惘然的无助,最撕裂的痛苦,最扭曲的愤怒的时候。 “于是我前往悬空寺,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僧人。我看完了他们的经书,那些书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不言不听不看,归根结底其实就是逃避一切。他们对人生的态度和这句话一脉相承,觉得人生的一切都是虚妄,都是魔障,心里有放不下的事就会有苦恼,只有把这些全放下才能得到解脱,归根结底不过是彻底的逃避主义罢了,就是一群千年老王八。那些和尚看似看破红尘满脸慈悲,其实也不过是躲进山里成一统,于己于世毫无用处,对我更是毫无意义。” 显然,连青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甚至是极为鄙视。 怎么可能放得下呢?那些我爱过的人经历过的瞬间组成了我的人生,如果都放下了那我算什么?而且,如何能放下呢? “所以我把首座杀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陈半鲤再次意识到面前这人的身份。虽然他现在以很平常的语气在和自己说话,但他本是下一代玄教教主,在人类世界造下血海般的罪恶,他曾是最光明的信徒,最后成为了最黑暗的魔头。不过认识到这一事实只是让陈半鲤的心里波动了一下,也没有太多反应。 “既然人族这边没有答案,那我只能去魔族找了。我去见了据说无所不知的魔族大祭司,也去过他们皇宫,小有收获。” 陈半鲤淡定的心里瞬间被扔下了一块巨石,水花冲天。 平淡的两句话,不难看出连青当年恐怖至极的境界,连魔族宫殿都能随意来去,这是何等实力何等气魄? “你应该清楚魔族中畸形的生存环境,他们的上层和下层极为割裂,由无数低等魔族组成的基部供养着上层那些大族和皇室。低等魔族大多智力低下,只能作为上层的养料和战争的消耗品而存在;高等魔族却拥有极高的智慧和悠长的寿命,所以这导致他们中不少人试图在漫长的时间中找寻答案。我在皇宫里看到了很多种设想,但那些设想的基础都基于魔族冷血暴力的思维方式,大多数都把目光放在了存在本身,认为存在最重要的便是其本身,也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或者便是彻底否定存在的意义,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后来我用了一些时间思考,觉得其实后者反而有几分道理。” “魔族一位智者把这种思想称为虚无主义,他认为生命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归根结底便是虚无。但最终我失望的发现,这种思想与其说它是一种公开表示的立场,不如说它是提出的一种针锋相对的意见。提出虚无主义的那位智者是对人族最坚定的宣战派,他的这种思想其实是对当时人族一些思想的彻底批驳,基本上无法证实。” “但我也不是全无收获。我在一名王公的家里发现了当年那件事的一些别的证据,于是我返回人族,找到了那名相关人员。” “他不敢见我,躲回了自己的老家。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出来,而且他藏的确实不错,于是我就把兰塘关的人全杀了。” 陈半鲤的皮肤上刮过了一阵寒风。但事实上虽然庭院积雪,这里却没有那种雪后刺骨的寒意,反而温度很是寻常;而且他已定魂,就算身体如今残破无比,也不会轻易被大自然的寒冷侵袭。 那其实是恐惧。 哪怕他如今已然心若死灰,但其实他也就来到这里后才亲手杀过人,一想到面前之人为了一个人杀掉两万人,还是很难接受。 连青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态,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你知道你们进来后身处的城市是哪里吗?” 听到这句话,联想到他刚刚提起的事情,陈半鲤有了猜想。 “是的,那就是兰塘关。” “不过兰塘关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那师兄为了消除影响直接把兰塘关从世界上抹去了,一点痕迹都没留,甚至半块砖都没剩。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赶尽杀绝,一些躲起来的寻常人我懒得理会,我在找到当年的那个人后,把他的亲人杀完后就离开了,那些人哪能想到他们会死在人族国教的教主手中呢?” “说起来还真是有意思,你说他们死前最恨的是谁呢?是那个躲起来的人,是我,还是我的师兄?” “我也好奇啊,所以我在洞府里还原了兰塘关,把当年的一些人抓了过来想问个答案。” 陈半鲤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是说人都死绝了吗?怎么还有当年的人?” “哦,那自然不是活人了。说起来,人族对灵魂的研究还真是极为落后,这方面魔族不知道比人族强多少,要不是我从魔族那学了点东西,还真不一定能做到这件事。” 陈半鲤看着这位前辈如此自然的表现陷入了沉默。 “我把他们的灵魂唤醒,想问他们,最终却发现那些人已经失去了神智,面对我的问题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我本来有些失望,却偶然发现复活的人似乎能使用生前的道法。”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经过研究,我发现是我在魔族深渊里得到的一种物质融入了那方天地,才造成了这种后果。” “于是我用了一百五十七年的时间研究这件事,最终我得到了你看到的那种灰色物质,我为其命名为生查子。” 连青看着雪地里瑟瑟的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站在渭河边,看着那朵金色的莲花绽放在暗沉的河面上,漫天流火,那样美丽。 他爱好不多,其一便是读书,不甚爱读诗词。 只是某一天在一本孤本中读到一首词,当时她也在旁边,看后很是欢喜。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也是黄昏。 同样如昼。 那时候她笑着说这后半阙意不甚好。 一语成谶。 那首词没有名字,只写着一个词牌名。 生查子。 连青缓缓闭上眼睛。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笑声和香味远去了,只留下了他自己如今躺在这里。 陈半鲤看着他眉眼间依稀可见的风尘,虽然容颜依旧年轻,他却感觉连青已经老去。 过了一会,他开口道。 “这样说的话,她的死,也是前辈的原因。” 连青缓缓睁开眼,眼中已经没有追忆,只是漠然,就像这数百年间一样。 黑檐上的白雪簌簌落下,落在地面上悄然化作了水滴。 他看着陈半鲤仍然带有几分稚气的面庞。看着那微微挑起的眉毛,微微一笑,没有笑意。 “想问很久了吧?” “最开始我认为我马上就要死了,而且我与前辈境界差距太大,所以追问没有意义。” “那为什么现在又敢问了呢?” “因为看着前辈回想起您妻子的样子,我才明白感情这种东西不是能轻易忘记的。”陈半鲤沉默了片刻。“哪怕我从不曾表露过,而她一直都不知道。” 连青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的眼。 那里仍然漠然到木然,但最深处却多了一丝生气。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再次微笑,这次却带上了笑意。 “你说得对,那个人族青年复活是我的阵法的原因,生查子也是我制作的,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个小女孩的死都与我有关。”他敛了笑意,平静道。“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你如今身体残破不堪,全靠我给你渡的一口真气才能站立;更不要说你只是定魂初境,而且是一个马上就要死的定魂境。” 陈半鲤没有回应这带着极浓嘲弄意味的话,只是沉默。 沉默不代表无事发生,有时也是爆发前的压抑。 伴随着灵魂进一步失衡,他体内世界的那轮太阳前所未有的明亮,那片海洋呈现透明般的蓝绿色,其下曾经存在的无数剑意早已消失无痕,那片海洋明晃晃静悄悄,安静到让人不安。 连青说的没错,那些剑意被他自爆后,他便失去了他如今最大的依仗,那片海洋因为他体内的惨烈状况呈现出诡异的平静,仿佛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苍白的天。 镜子可以映照天空,有时候也能映照出深处的光景。 那片海洋的最深处漆黑仿佛深渊,陈半鲤的修为想要靠近那里差距太过遥远,自然也看不到在那海底的最深处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柄黑色的物事静静插在沙地里,外形修长扁平。 很像一把剑。 但更像一把剑鞘。 这是陈半鲤在剑阁挑选配剑的时候,从剑阁四楼掠出的那把剑鞘,至今还没有人发现它已经失踪了。 潘宫此时正站在剑阁四楼的那间卧室里。 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泛黄的画,若有所思。 某一瞬间。 或许是当连青嘲弄的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那把剑鞘突然颤抖了一下,下一刻丝丝缕缕的海水悄然涌入它的体内,消失无踪,画面很是神奇。 它似乎不满意这个速度,下一刻海底突然卷起数道水龙卷,呜咽呼啸的狂暴声响在海底响起,旋即湮灭在海水中! 成吨的海水无声的疯狂涌进剑鞘,画面很是诡异。 潘宫视线中,那幅画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不算笔直的墨线。 下一刻,有墨迹从那根墨线上悄然均匀晕染开,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绘制着图案。片刻后那只手停止了绘制,留下了一个墨迹古意的图案。 潘宫挑起了眉毛。 那是一把剑鞘。 他看向南方,喃喃道:“这么快就有剑鞘了?” 连青眼中,少年低着头不发一言,看似平静,某一刻他却突然挑起了眉毛。 潘宫先前也挑眉,这个动作代表着一种很有趣的情绪。 他看着陈半鲤,察觉到某些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 是剑心通明? 是那股神秘力量? 还是沧溟剑? 接着被他一一排除。 还是那个原因,陈半鲤如今身体残破无比,真气更是已经枯竭,无论他有什么秘密都没有用。 是的,陈半鲤没有真气。 突然某一刻,他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只是很短的时间。 短到连青挑起的眉还没有落下。 陈半鲤体内的海洋突然掀起了狂澜,却不是因为心绪波动或是真气重返。 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漩涡。 一朵无比巨大的黑色莲花从那个漩涡中缓缓生长而出,出现在了海面上。 在它出现的一瞬间,炽烈无比的日光仿佛找到了归宿,如小溪入海般尽数向着那朵莲花涌去! 只是很短的时间,明亮的天空便黑了下来。 不是因为阳光被吸走了,而是某种更高远更古老的力量悄然降临在了那片海洋之上! 那朵黑莲缓缓绽放开来,无数层花瓣仿佛覆盖了整片天空,颜色深邃到仿佛吸收了整片夜色! 一道黑色光柱直冲天际,转瞬间贯通了星海幽冥! 陈半鲤身体一抖。 他缓缓抬起头。 眼眸漆黑。 没有眼白。 一片黑色。 第53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 在玄教的教义中,双眼皆黑代表着失去灵魂。 但很显然,此刻的陈半鲤仍然神志清醒。他低头看去伸出的双手,缓缓握紧,潮水般汹涌的力量流淌在他的四肢百骸,虚弱感一扫而空。 连青也感受到了陈半鲤身上散发的汹涌气势,表情带上了几分惊奇。 看来这少年身上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 身上这样多秘密的少年,你的未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连青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期待看到那天了。 但很遗憾,他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了。 因为陈半鲤不会有明天了。 “呛啷”一声,沧溟剑出鞘。剑身幽蓝,反射着冬日的烈阳,明亮无比;下一刻墨色物质仿佛有生命般悄然覆盖上剑身,仅仅几个呼吸后沧溟剑已然如夜色般漆黑,再无一丝光亮,深邃至极! 陈半鲤低头看了一眼沧溟剑的变化。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一定是和自己力量恢复有关,于是他不再犹豫,深黑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沉至极的剑光,剑意萧瑟如凄寒秋日,一片苍茫。 万里悲秋! 连青好整以暇地看着暗黑剑光临体,甚至眉毛都没有动一丝。 此刻无论让谁站在旁边看,都会觉得陈半鲤疯了。哪怕他的力量得到了强化,可他毕竟才只是定魂初境;而连青早在数百年前就迈过了那道门槛,如今的玄教教主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胜过他,陈半鲤向他主动出剑,就像地上的蚂蚁向路过的人愤怒的挥舞前肢,很是勇敢,勇敢而可笑,甚至可悲。 但陈半鲤不这样觉得,他的神色仍然平静,没有赴死般的壮烈慷慨,也没有自杀般的自我催眠,漆黑的眼看不见神情,仿佛一汪深潭。 但无论他多么自信,两人之间天堑都不足以形容的境界鸿沟仍然存在。 沧溟剑在连青身前半米处诡异的停住,就那样凝滞在了空中。陈半鲤用力一抽,发现沧溟剑像是被冻在无形的空气中一般,纹丝不动。 场间温度骤然升高! 恐怖的热量自沧溟剑上生,灰红色剑气缭绕,剑意突然由凄清的秋意化作狂暴的火山,空气疯狂波动。 山火烧。 这一剑已经是他如今能施展出的最暴烈的一剑,但沧溟剑仍然纹丝不动。 于是下一刻陈半鲤脚步微动,向后退了半步。 不是弃剑。 人在原地下跪时,往往也需要后退半步。 这一刻,这后退的半步突然带上了某种虔诚意味。 连青看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伴随着后退的身形,下一刻剑上光明大作,夜色般的剑身也遮盖不了那无尽的光明意,无数的圣光如烟花般炸开,其中是一道决然无比冷酷无比的光明意志! 他再一次动用了玄教真剑! 他真的不怕死吗? 这便是连青神色变化的原因。他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决绝,为了抢回剑甚至不惜再次燃烧生命,如此冷静到冷漠的战斗意识让他微微赞叹。 只有对人间殊无爱意的人才能对自己都能这样冷漠。 这甚至已经不能算是冷漠了,隐隐透着极疯狂无往的意味。 冷漠到极点便是疯狂。 但让人心里发冷的是,陈半鲤展现出如此疯狂的战法,却只是为了抢回沧溟剑。 这个事实哪怕让旁观的人看到都要心生绝望之感。 自剑上绽放的无尽光明被无形的空气悄然湮灭,但陈半鲤成功的抢回了剑。他借着那一剑的剑势踉跄后退,其中甚至还带上了分光剑的剑意,退的无比迅速,无比毅然决然。 他踉踉跄跄地退到原来的位置。 他出剑,然后收剑。这其实可以算作一个动作,便是出剑。 他只用了一个动作,便在连青面前被迫交出了最惨烈的手段。 而连青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丝。 但他神色仍然平静,没有因为这绝望到极点的事实而动摇。 连青看着陈半鲤平静的神色,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随后他摇了摇头。 是在否定吗? 还是在叹息? 为即将死去的陈半鲤而叹息? 他当然不会主动出手,仍然坐在那把竹椅上,左手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轻敲,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 陈半鲤心神内沉自视。 他看到了海面上的莲花和已经被染成深黑色的天空,大概明白了力量的来源。 这神秘黑莲带来的力量大概只有见照中境,不要说威胁到连青,甚至不如施如晦等人。 事实上,这朵生自神秘剑鞘的莲花本就不是为了为他提供真气而出现的。如果不是感应到陈半鲤身体已经濒临破碎,它甚至都不会出现为他修复身体,那些多出来的真气只不过是修复后的一点剩余罢了。 陈半鲤并不知道这件事。但他感受着体内明显增强的真气,感受着比先前雄浑许多的真元流淌在经脉里,还是生出了些许遗憾之感。 如果能再强一些... 只要能碰到他... 这就是陈半鲤的意图。 他与连青境界本就不在一个世界,又已是将死之人,哪怕再自信的人都不会妄想自己能战胜他。 他只是想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碰到他。 这不是比剑,也不是生死对决。 这是复仇。 这是他为了施百合的复仇,哪怕这复仇显得那样可笑。 哪怕他随后便会死去,但在此刻的他心中,只要能碰到连青的一丝衣脚,他便已经胜利了。 他闭目,开始回想自己已经习得的剑法。 离火三剑,苑水三剑,悲秋万里,分光剑,截江剑,时雨剑,花间月,玄教真剑,落英缤纷,十里春风... 都没用。 哪怕他强行燃烧自己,赌上运气再次拼出万物光明,也完全不够。 他的实力太弱,境界太低。哪怕他剑心通明,但再圆润如意的木剑也不可能撼动群峰哪怕一粒石子。 他先前用出的玄教真剑第一剑甚至只能撼动连青随意为之的束缚。 这不是任何智慧、天分、意志能够弥补的差距。 他认清了这一点,虽然面色仍然平静,心却逐渐沉了下去,冷清如北方冰原上的风。 但他没有收剑入鞘。 他就那样随意提着剑,向着躺在竹椅上的连青走了过去。 步伐很是随意,没有任何玄妙的地方。 下垂的剑也很是随意,没有特殊的地方。 就像他只是在散步。 他真的就是在散步。 以前在清塘镇生活的时候,白小洛会带着他饭后出去散步,裹着花香和饭香的晚风吹在他脸上,微凉。 他就这样走到了那把竹椅前。 连青看着他,眼中闪动起有趣的神色。 就连他,也不知道此时陈半鲤想做什么。 陈半鲤站定,低头看向连青。 左臂就那样自然地抬起,像是摘一片叶子。 沧溟剑就那样自然地落向那把竹椅。 自然到如果旁人看到,会觉得这把剑本来就该插在那把竹椅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思及令人发笑。 连青便微笑了起来。 但不是因为这种感觉,反而带着些许赞赏意味。 就在先前那一刻,就连他都有了这种自然的感觉。 他很欣赏陈半鲤这一剑。 陈半鲤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弧度。 就像他只是在做一个很寻常的动作。 就像摸头。 他以前确实这样摸过一个人的头。 平淡的一剑落了下去。 这一剑是那样平淡,平淡到让人心里发酸,想要落泪般的酸涩。 连青心神如海,本不该被这一剑影响到心神,但他看着在眼中不断放大的剑锋,眼睛竟是有些放空。 他能感受到这一剑的寻常意,因为这一剑本来讲的就是寻常事。 小男孩和小女孩坐在草地上,小女孩的白裙在草地上盛开,仿佛一朵白花。 这是很常见的一幕,很寻常的一幕,也是很让人欢喜的一幕。 但他看着这一剑,想起了她与自己赌书泼茶的光景。 那时候也很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嚓”的一声轻响。 很轻,就像裁掉一张纸的一角。 陈半鲤收剑。 连青低头看向身体。 衣衫的下摆,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裂口极其微小,如果不是他的目力甚至很难看清。 但那毕竟存在。 这就够了。 陈半鲤眼中的黑色如雪入热油般悄然融化,重新黑白分明。 那双眼睛里尚带着几分茫然,随后是不敢确信,再然后是有些犹豫的兴奋之意。 即使他用的这一剑是自己最有自信的一剑,但他也没想到过自己竟然真的能成功。 事实上,这根本就不算剑。 虽然这一剑在连青身上留下了裂口。 但它本就是年幼的陈半鲤为了逃避体罚而发明的招数。 那些日子是那样寻常,所以如今想起才那样让人心酸,让人怀念。 连青看着他,认真问道:“这是什么剑?” 陈半鲤回答道:“清塘小剑。” “这一剑...很不错。” 这不错说的不是威力,而是陈半鲤通过这一剑展现的某些东西。 剑道天分,对某人的回忆,对过去的怀念,幼童的狡黠意味与如今的漠然态度的对比所展现的时间的力量。 一切的一切都融入了这一剑。 陈半鲤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说话。 但他没有完全明白。 连青最喜欢这一剑的地方,不是他展现的剑道天赋,而是他对某人的思念。 虽然她不知道,虽然他还很小,这甚至不能称之为爱,而是歉疚、求不得和被爱的喜悦融合在一起的悲伤之意。 这一剑让他想起了那个渭河边灯如昼的夜晚。 也让他想起了书房里泼茶赌书的寻常生活。 他很是想念。 也很悲伤。 他静静看着陈半鲤经历了这么多却犹带几分稚气的清秀面庞,在心里默默想。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概也就这般大吧? 最后他抬起了手,袖子一挥。 地上已经印上了数个脚印的雪被一扫而空,一张棋盘落在了地面上。 那是一张竹制的棋盘,其上纵横的细线有几道已经有些模糊了。 连青看着这张棋盘,眼中的怀念神色一闪而过。 接着他看向陈半鲤,微笑道:“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世人有人说我擅读书,有人说我擅修行,其实不然。我最擅长的是下棋。” 陈半鲤看着棋盘,很诚实道:“可是前辈,我没学过啊。” 连青淡淡道:“没事。我可以教你。” 啊? 陈半鲤看向这位前辈。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刚才还拿着剑刺你,你不说生气,怎么突然就要教自己下棋? 连青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不见他如何动作,陈半鲤便被强行摁到了身下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竹椅上。 他从棋盘旁的两个小盒中取出一枚白色棋子,随后看了陈半鲤一眼。 陈半鲤会意,从另一个小盒里取出了一枚黑色棋子。 连青看着连拿棋姿势都不会的少年,微微一笑。 这一笑里没有别的意味,反而带上了点嘲笑的味道。 他说道:“黑棋先行。” 白数不喜欢下棋,清塘镇上也没有人下棋,进入京都学院后施一白应堪等人也都不擅此道,所以陈半鲤对于围棋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于是他抬手,把棋子摁到了棋盘正中央。 连青看着这一幕道:“这是天元。” “呃?”陈半鲤不明白他的意思。 连青看着一脸迷茫的少年,却想起了自己执着她的手在棋盘上落子时的景象。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茫然的神色。 接着连青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对着一个少年还能想起心儿来? 该说难道真的是老了吗? 那时候他一个子一个子教她,虽有嘲笑,但终归是柔情蜜意,其中滋味不必多言。对着这少年他自然没什么耐心,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起伸出,一指神奇地跨越了空间的阻隔,就那样隔空落到了陈半鲤的额头处。 陈半鲤只觉得恍惚一下,接着无数爆炸般的信息碎片呼啸着涌入了他的脑海,如同春潮中奋勇的鱼群,在他的识海中掀起了波涛。 来不及思考这位前辈到底在干什么,他急忙闭目,心神内沉自守,开始试图掌控那些信息碎片。 那些信息虽然多且庞杂,但都是有关围棋的。陈半鲤凝实程度远超常人的神识便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以超越常识的速度浏览并掌握着这些碎片,只用了大概十分钟就结束了这个过程,重新睁开眼。 那些碎片里有围棋的相关规则,有无数棋例残局,先人心得,甚至还有连青自己的不少感悟和沉淀。被陈半鲤掌握后,它们便沉入了识海深处,化作了陈半鲤意识的一部分。 这时的陈半鲤并不知道他被灌注了多么珍贵的东西,等到把这些碎片全部彻底消化,可以说他便能在围棋一道登堂入室,甚至便能成为棋道宗师。 虽然陈半鲤现在还未能完全掌握,但已经消化的那些便已足够让他与连青下棋了。 于是他看向连青,做了一个手势。 “请赐教。” 连青看着他这手势,挑了挑眉。 学的还挺快。 他也懒得说什么,对着他示意。 陈半鲤有些疑惑。 连青看着他没好气道:“你是黑棋。” “哦哦。” 怎么先学些没用的? 连青想道。 第54章 黑白之中有山水 这里原本是一片林海,十里幽绿,郁郁葱葱罕有人烟,几百年来一直如此。 “轰”的一声巨响,一道千米长的烟柱自林间冲天而起,狂暴无比的气浪向四周冲击而去,一瞬间方圆数里的古树瞬间矮了数米,一个巨大的圆形出现在幽绿的大地之上! 白数悬浮在空中,眼神冰冷地看着对面的几道魔影。无论是数量还是外观,此时几名魔将看上去都很是凄惨,开战至今已经有三名魔将被他斩于剑下,另外几名皆是伤痕累累,如果不是这些魔将身体强横无比,此时还有几个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 但即使如此,魔族大祭司的眼神仍旧平静。虽然先前连青洞府突然关闭出乎他的意料,但作为魔族中近神的存在,他从来不会在族人前表露出愤怒之类的情绪。 一切愤怒的根源都是自己的无能,他始终确信这一点。 浓郁到仿佛实质的血腥能量在白数周身呼啸翻涌,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在他的身体数米开外,始终无法靠近。 但他也不着急。这血海是他最强大的道法之一,却没有取得半分成效,饶是如此他仍然在静静等待一个结果,神色如凝固般的寂静。 然而,就在某一刻,这份寂静骤然碎裂。 他面前的虚空中突然荡起一道涟漪,一道奄奄一息的身影骤然从其中飞出! 他一挥袖袍,那道身影在他面前停住。 看着闻人沁精致的脸上充满死寂意味的灰白色和诡异的金红色,还有伤口中若隐若现的剑意,他稍一动念,便大概推算出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 既然闻人沁已经重伤至此,那么那些人自然是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其中有连青的参与,但他还是失败了。 数百年来所谋无一不应,魔族中近神的高上存在,魔族大祭司所谋划的针对人族几个年轻人的计划,失败了。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那陈半鲤,情报中此人疑似拥有天生剑心,现在看来他的另一个猜想也得到了证实。 “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他狭长的双眸眯起,脑海中浮现出一道青衣身影。 “陈清玄...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已经几百年不曾感受到失败的感觉了。那种感觉仿佛冰冷的火,开始舔舐他的心脏,不只是对陈半鲤,还有那个名为陈清玄的人类。 他的眼神中那片夜色般寂静的黑缓缓碎裂,诡异的黑色火焰开始在眼中跳动,没有温度,却狂暴如的怒火! 围绕在白数身边的那片血海开始沸腾,无数黑红色的血焰悄然自浪涛之上燃起,白数身边的空间开始碎裂,无比恐怖的压力出现在了他周身! 白数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异变。他的推衍能力虽不如大祭司,但也是极为强大,不然玄教教主也不会让他来破府救人。手在剑柄上摩挲,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闻人沁伤口中若隐若现的剑意。感受着那剑意中隐含的意味,他嘴角微微一挑。 他自然认得那股剑意。 陈半鲤的前十六年,就是生活在他身边的,他看着陈半鲤长大,在感受到里面蕴含着的清塘镇的痕迹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那丝寒冷无比的心意。 他的笑容消失。 发生了什么? 但现在显然找不到答案。于是他举起手中的长剑,高举向天,很是潇洒的姿势却无由生出几分神圣意味。 如果澹台河复活出现在此处,他或许能明白白数要做什么。 但很可惜,玄教真剑已经百年不曾现于人间,几名魔将都没有见过,于是他们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强大的魔息如狼烟般直冲天际,天地间凭空多了几道黑色巨柱。 他们的神色无比凝重。 伴随着无尽光明海洋涌来,他们的身形悄然湮灭在了那片光明中,再没有人能看清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否变化。 但想必会是惊骇不甘之类的情绪。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祭司眼神中的黑色火焰跳动着,跳跃出一个危险的形状,但他没有继续出手。他深知这一剑的恐怖之处,大袖一挥,身前的空间骤然被撕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透过洞口隐约可见一片巍峨的黑色宫殿。 白数看到了那片宫殿,他挑了挑眉。 那就是魔宫吗? 虽然作为人族的至强者之一,他对魔族有着绝对坚决寒冷的态度,但他同样明白,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把那里毁灭的。 于是他没有动作,看着那袭黑袍卷起闻人沁的身体,一步迈进了洞口,下一刻圣光涌来,洞口已经消失。 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林海中无数道长长的狼烟和无数狰狞的裂口昭示着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 白数收剑,脸色骤然涌上一阵苍白。哪怕是他,同时面对如此多的魔将和那名深不可测的魔族大祭司也不可能像表面上那般轻松写意,尤其是他在大祭司的背后隐隐感知到了一股无比冰冷的气息。 那股气息的主人便是他对上都没有胜的自信,身份已经很明显。 魔皇也来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手再次落到剑柄上,一番推演却没有任何收获。 这时他突然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山丘。 那里一道白袍身影静静矗立,寒冷的目光相隔数里也极为清晰。 “你来做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半鲤是他们两个的孩子?”那道身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声说道。 白数听到他的话,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除了你和吴谌,还有谁知道?” “潘宫或许猜到了,别的我不清楚。” “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放心好了,虽然你是他舅舅,但我也是他师父,不会看他出事的。” 一位仙人境做出的承诺本应是这世界最让人安心的存在之一,却没有让楚流渊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他盯着白数的眼睛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进去?为什么进去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出来?” 白数神色不变,但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无话可说。 楚流渊冷哼一声:“还是这般不靠谱。” 白数脸上终于现出些许怒意,他看着楚流渊喝道:“我一个人杀了三名魔将,还把魔皇逼了出来,这叫不靠谱吗?” “那陈半鲤呢?” “能不能别陈半鲤陈半鲤的?我知道他是你外甥,但你也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那可是连青的世界!”楚流渊终于控制不住表情,怒喝道。“连你都进不去,这片天下没人进得去,他现在在里面,再多的信心有什么用?便是陈清玄进去都未必能安然无恙!” 白数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因为楚流渊说的全是事实。先前他的怒意更多的算是恼羞成怒,他自己心里也隐隐发虚。 他完全感受不到此刻在其中发生着什么,任何气息都感受不到。 不过他能确定陈半鲤至少还活着。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木质牌子。牌子做工有些许粗糙,上面隐隐可见一把小剑的图案,小剑正中是一点殷红,很是鲜艳,鲜艳到数里外的楚流渊都看见了。 他面色一变,带上了惊容:“你把这个给他了?” 白数睥睨地斜了他一眼道:“现在知道我的把握了吧?” “但这只能确定他的生死,根本不能影响到那边。” “能确定他还活着就够了。”白数看向面前的虚空,极远处是一片山脉,一段时间之前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座木桥。“这孩子始终给我一种感觉,就像当年的陈清玄一样,能从不可能中找到可能。” “你对他很有信心啊。” “那可是我的徒弟。”不待楚流渊冷笑,他接着说。“也是他们两个的儿子,还是你的外甥。” “不过在那之前,我觉得你该先去清理一些虫子。” 楚流渊看向云乐县的方向,眉眼间那股寒意重新生出,如同冰原上的寒潭。 “那你呢?” “我在这等他。” 陈半鲤并不知道现在外面有两个人正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死,他现在正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棋盘上成块的黑白棋子。对面连青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棋盘。 虽然面色毫无波澜,但其实连青此刻内心带着几分震惊。 这少年在逐渐融合自己那些记忆碎片的过程中,展露出了足以震惊世人的进步速度。修真者的棋道归根结底就是一种推算,陈半鲤作为一个新手,落子犹自带着几分滞涩感,那些有些可笑的错误里却隐隐透着让连青微微心惊的推算能力。 陈半鲤的神识不算强大,甚至有些薄弱,但极为凝实。一道大江纵使奔流不息,但遇上浅滩也会止住前进的脚步;但陈半鲤不是大江,他是山林间一道若隐若现的清溪,如清塘镇后山的那条河流一样,声势不显却绵绵不绝,深不见底,纵使遇上浅滩也能蜿蜒流过,继续东流向海! 他神识的特殊之处加上某些原因,便汇聚成了这一幕。 第一局,连青让两子,陈半鲤溃不成军,刚入中盘便负。 第二局,连青让两子,陈半鲤中盘负。 第三局,中盘负。 第四局,依旧让两子,陈半鲤负三子。 第五局,负一子。 第六局,陈半鲤胜! 第七局,连青让一子,陈半鲤负四子。 两人已经下了二十四局。 上一局的战绩是陈半鲤负两子。 连青没有让子。 陈半鲤因为初步融合那些记忆碎片,落子中带着不少先人的痕迹,显得有些杂乱。但连青从那些杂乱中隐隐感受到了一种规律。 每个人的棋风都不一样,有人稳健,有人激进。连青以棋闻名于世的那些年里,他的棋风便是绝对的稳健。极致的沉稳平静代表着他对棋局的绝对掌控力,数十年中未尝一败。 但他的妻子死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棋。 陈半鲤虽然继承了他的记忆,他的棋风却和连青大相径庭。 他从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哪怕在其上节节败退,屡次被连青抓住破绽分而击之,但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下法。 他在那些失败中展现出了无比冷静的判断,不激进不守成,没有情绪,平静到完全不像一个刚接触围棋的年轻人。虽然其中有连青的功劳,但年轻人该有的棋盘之上的冲劲他是半点都无,冷静到连青甚至有些无语。 棋风往往透露出了一个人的性格。 陈半鲤的机械般的冷静映射出了他对这个世界漠然的态度,就像清塘镇后的那条清溪,看似清澈,实则不问世事,只是一味流淌,把落花送去远方。 此时棋盘之上,陈半鲤艰难做出的一条大龙已是首尾皆敌,眼看便要投子认负。 连青看着棋局,已经等着陈半鲤认输了。 所有的点都被他锁死了,他浩瀚的神识很短时间内便推算出了所有走法,其中没有一种能帮助陈半鲤继续走下去了。 陈半鲤拈着一枚棋子悬于棋盘上。 黑色的棋子与泛白的棋盘对比分外醒目,透着些许清冽的感觉。 就像一张失败的画作上悬着的那支墨笔。 陈半鲤看着棋盘。 连青看着陈半鲤。 下一刻,那个墨点落在了棋盘上。 宣纸上一点墨迹晕染开来。 连青看着那个位置,下意识地认为陈半鲤是在乱下,是注定失败后的自暴自弃。但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自暴自弃这种情感从不曾在陈半鲤的前二十四局中出现过。 于是他看向那枚棋子的位置。 那枚棋子没有尝试拯救那条大龙,而是遥遥落到了棋盘上的一片空白处。 无论让谁来看,那都是极为胡乱的一步。 但连青看着这个黑点,那点黑色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 那枚棋子与大部队遥遥相望,显得与黑棋很是疏离。 但他在其上看到了一种极微弱的可能。 不是胜利的可能。 但这一步至少为陈半鲤再次争取了生机。 这时他再回头望去,才发现那不是随意的一笔。 墨迹的两边向外延伸出尖角。 那是黑山白水间的一叶孤舟。 枯干的山水中它自游曳,显得很是悠闲,与这片风景很是疏远。 所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是此间人,于是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某种变机。 连青抬起头看向陈半鲤,轻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也对着陈半鲤叹过气,代表着些许怜悯,但那种怜悯是遥远的,没有生气的,就像在舞台下欣赏一幕悲剧。 这次的不一样。 其中隐隐带上了更生动的某种意味。 还是怜悯。 怜之疏离。 悯其身世。 像是在看着从前某个时刻的自己。 第55章 挥去迷雾,让你看见 虽然说棋如其人,但连青自然不可能会因为陈半鲤的一步散淡的棋而对这少年生出拳拳爱护之心然后为其灌顶从而逆天改命。 他的那声叹息与其说是情绪,不如说是某种态度。就在这一声叹息中,他似乎决定了某些事情。 于是他挥了挥袖子,仿佛要挥走一片云彩,又仿佛要挥散陈半鲤眼前的迷雾。 陈半鲤眼中,面前的庭院、男人、棋盘倏忽远去,他的视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进扩大,片刻后落在了一处山坡上,青山绿草间一道白衣身影分外显眼。 那张脸陈半鲤无比熟悉,他看这张脸看了十六年,严格来说当他出生后有自我意识的第一刻看到的人就是他。 师傅... 陈半鲤凝视着那张略带冷意的脸,心情无比复杂。 他对白数的情感就连自己都很难完全分得清。白数养了他十六年,两人本该是亲若父子的关系。白数确实对他很好,虽然一直生活在清塘镇,但他自小的吃穿用度简直像一位王子,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来到京都后从未有过不适应的原因。虽然白数在少年的成长过程中的一些关键方面有所缺失,但这只能反映出他不负责任的懒散性子,并没有太多能被指摘的地方。 但陈半鲤早慧的眼很早就在那道身影的脸上捕捉到过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是当他与白小洛在院子中搏斗的时候,在远处树下看到白数看着这边;也许是当他在书房读书的时候,余光里看到的师傅的视线,是那样复杂难以言状;又或许是随着他逐渐长大,愈发能感觉到白数在有意的回避着自己,但又不完全疏远,而是保持着距离远远看着自己。 这些只能称之为细节,没有任何说服力,但白数曾经说过,陈半鲤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能从他人的视线言语中感受到最深处最细微的情感,这种直觉能让他在日常言行中让人感到很舒服,这或许也是施百合很小时候就特别亲近他的原因。 白小洛是白数的亲生女儿,陈半鲤与白数却不像父子也不像师徒,但白小洛就像陈半鲤的亲姐姐一样。清塘镇的那座院子里的三个人保持着这样略带奇怪的关系度过了十六年,一直到今天,那座小院里的那个青衣少年在这里得知了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的。 于是他现在愈发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师傅了。那些过往期待和猜想如今织出了细细密密的纱网,紧紧缠绕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每每思及便觉呼吸困难,思绪仿佛坠入了黏稠的泥潭。 连青打量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他不认识白数,但他从白数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白月衡的影子,于是他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接着陈半鲤的眼前突然刮过一阵飓风,景象瞬间模糊。飓风过后,他的视线来到了一座略有些熟悉的小镇之上。陈半鲤在其中发现了自己先前住的那座驿站,于是明白这里是云乐县。 接着他的视野被迅速拖动到一处建筑,陈半鲤觉得这里也有些眼熟,然后想起这里是云乐县的县府。 这里怎么了? 云乐县令此时正坐在县府大堂之上,背后碧海红日的图案却没有为这座建筑带来什么威严气,反而带上了极为压抑沉凝的气氛。 原因或许是此刻大堂中几个人严肃到极点的表情。先前为姜淮宁等人带路的那名中年官员坐在一旁的一张梨木椅上,神情平静。 他看着面前的几人,缓声道:“此次你们做的很好。” 云乐县令脸上的肥肉被挤成了一团,剃的无比干净的鬓角处汗水不断浮现,他艰难地呼吸着,扶着腰上的肥肉,却不是因为肥胖,而是此时盘亘在心中沉重如山的压力。 此次他不仅算计了公主殿下,还把那么多大势力的年轻强者都算计进去了,哪怕有一名大人物为他担保,但恐惧感还是如一只冰凉的手不断抚摸着他的心脏。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他看着那名中年人,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声道:“大人,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中年男人想着那位的吩咐,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笑意道:“放心好了,此次前来陈大人为我们准备了一道传送法符,稍后便可离开。” 大堂中几人都听说过这种极稀有强大的一次性法器,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云乐县令更是拿着一块洁白的手绢 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汗滴,心想陈大人为我们准备如此珍贵的法器,稍后离开后自己必然会有好的前途。 中年官员打量着他们的表情,敛了笑容。 他没有骗他们,那位确实给了他一张符,但一张符最多只能带一个人。但他一个都不想带,生怕多出的人会为自己的离去增加变数。 他站起身,看了眼门外的天色,微笑道:“到时间了...” 然后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仿佛实质的冰冷压力一瞬间充斥在整座大堂中,所有人都被那股压力狠狠压在原地,连一根小指都动弹不了一丝,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 “走?我说过让你们走了吗?” 一个无比冰冷的声音响起在每个人耳中,落到那名中年官员脑海中更是掀起了万丈狂澜,一时间他的眼鼻处都流出了小蛇般的鲜血! 他只能透过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看到一道白衣身影从大门缓缓迈入,那道身影所过之处的空间扭曲变形,昭示着他此刻内心狂暴的怒火。 并不沉重的脚步声在大堂中响起,不疾不徐,没有刻意加重步伐,每一步的落下的声音却仿佛一把重锤狠狠捶打着所有人的心脏。 他走到中年官员面前,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容落到中年官员眼中的那一刻,他的心便仿佛沉入了魔族的深渊。 楚家家主楚流渊。关于他,修真界有很多传闻,比如他那位姐姐,他几十年止步不前的境界,最有名的却是他无比冷酷好杀的暴戾性格。 他明白,自己今天不但走不了,就连死都已经变成奢望了。 眼中的绝望一闪而过,旋即变成了狠厉之色。 就在他准备用出一些隐藏手段的时候,楚流渊看了他一眼。 “格拉” 一声轻响,响在中年官员的体内。 其实在先前的一瞬间,这响声在他的体内一共响起了二百零六次,只是速度太快,听上去像是一声。 每一声都代表着一块骨头的碎裂。 他体内所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全部碎裂。 足以湮灭神识的剧痛涌来,他本该昏过去,那股冰冷气息却强行把他维持在清醒状态。 他本该倒下,那股力量却强行把他维持在站立姿态,他的双臂无力垂下,仿佛透明琥珀中的标本,被悬挂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也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动一下眼睛。于是他只能“站”在原地,任由心中的悔恨和恐惧蔓延开来,侵袭着他的心脏。 楚流渊自从他的姐姐出事之后,销声匿迹十几年,谁曾想他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处? 时间有巨力,足以抹去很多人心中对这位顶级强者的畏惧。直到此刻,中年官员看着楚流渊如石雕般完美无表情的脸,那种畏惧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可惜太晚了。 陈半鲤有些疑惑地看着县府中发生的一切,不明白连青让自己看这些是什么意思。连青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看着他说道:“根据这两人先前在附近说的话来看,那个人应该是你舅舅。” 说完他还补充了一下:“亲的。” 陈半鲤一下怔在了原地。 过往十六年中与父母有关的一切离他都太过遥远,今天忽然他母亲的亲生弟弟就出现在了附近,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此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五味杂陈。 舅舅... 母亲... 但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此时让自己看这个。看着他眼中的疑问之色,连青挑了挑眉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不要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先不说你的师傅,你那从未谋面的舅舅都在为你处理那些人,更不要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可能还有别人正在为你的生死而担忧。” 陈半鲤怔怔看着这位前辈,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要对自己说这些。 连青又看懂了他的眼神,想了想道:“因为我后悔了。” 第56章 最后一局 后悔?后悔什么?他做了什么吗? 诸多疑问一瞬间出现在陈半鲤的心中,但连青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解释,而是再次一挥袖子,陈半鲤眼中的景象如云烟般消散,黑檐白雪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连青身子微斜地躺在竹椅中,右手支着下颌,淡淡道:“再来一局。”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一如既往的平静,陈半鲤却从最细微的声调变幻中感受到连青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说不清那种变化是什么,但能肯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怀着这般思绪,他拈起一枚黑棋,放到了棋盘的左下角上。 连青没有动作,仍然支着头看着棋盘,两侧的黑发垂下,像是睡着了。在离黑棋极远的一处位置,一枚白棋悄然出现,就像它本来就在那个位置一样。 陈半鲤不知道为什么连青的下棋方式出现了变化,但他突然有了种预感,这盘棋仿佛是某种预告,这盘棋后,一些事情似乎就要发生了。 是什么呢? 陈半鲤想不到,但也无所谓。 最坏的结果他早就想到了,这件事他已经想了整整半年,想的夜不能寐,以至于当他想到接下来马上就要迎来那个结局的时候,竟是没有太多的恐惧感,反而带上了隐隐的释然之意。 于是他抬手,把第二枚黑棋落到了第一枚左边一点的位置。 白棋再次悄然出现。 连青的速度比起之前慢了许多,每一步都极为慎重,但他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依旧支着头坐在竹椅中,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神情。 时间在棋子落到棋盘上的轻微脆响中飞快流逝。当下到第一百二十手的时候,陈半鲤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连青,似乎在和自己下...指导棋。 根据他继承的记忆,指导棋一般发生在棋力相差极大的前后辈之间。他与连青确实符合这个条件,但连青没有任何理由和自己下这指导棋,虽然见到连青的那一刻起,两人从未有过任何有过敌意的对话,但那不代表着两人关系当真融洽,只是单纯因为他们境界相差太大,根本不足以让连青对陈半鲤抱持敌意。 但两人最根本的关系还是敌人。施百合死在上官青叶手里,归根结底还是死在连青手里,无论如何陈半鲤都不可能忘记这件事。 沉默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忽视。 只是先前那凝聚他的精气神、过去回忆天分等所有的惊鸿一剑都只能划破连青的一片衣角。他此时的沉默不是燃烧后冰冷的灰烬,而是灰烬中跳跃的火星,从未熄灭,只是这火星连一片纸都烧不尽,面对修真界最高的山除了熄灭在山石上不会有别的下场。 他现在更是完全不理解连青的举止,无论是先前突然的心理开导还是眼下的指导棋,连青此刻表现得就像一位看重他的前辈。 可为什么呢? 陈半鲤看着面前的棋盘,脸色呈现病态的苍白。他没有抬头看向连青,手指极其沉重地把一枚黑棋摁在了棋盘正中的一个位置,仿佛手中的是一方铁块而不是竹制的棋子。 做完这个动作后,陈半鲤把两只手放在膝头,缓缓闭目,恢复着枯竭的神识。棋盘上已然纵横交错密密麻麻,黑白交汇间的无数图案如果有旁人来看,神识不足者识海必然会受到强烈冲击,如果是刚进入此处的陈半鲤,看到这片图案必然会当场昏迷不醒。 但那些被连青注入识海的记忆碎片改变了这个事实。修真者的棋道实际上已经脱离了艺术的范畴,演变为了一种推演。而神识强度与推演能力息息相关。那些记忆碎片里蕴含的是连青对棋的理解,换句话说就是连青的神识。陈半鲤吸收了这些碎片,就是在吸收连青最本质的神识精华,修真界哪怕是最亲密的师徒也不可能会有如此传功方式,神识精华来自神魂,此举无异于亲手撕裂自己的灵魂。 那是足以湮灭神识的剧痛,连青在一指点到陈半鲤额头的时候却是面无表情。 也许是因为几百年前,当他跪在那座墓碑前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世间最极致的痛苦,故能无觉。 不仅如此,陈半鲤继承的这些神识在前二十四盘棋中一步步地与他的神识本源相融,愈发凝练,那些单方面碾压或是胶着的棋局仿佛一柄巨锤,锲而不舍地敲击在陈半鲤的灵魂之上,仿佛在锻造一块世间罕有的奇铁,每一锤都在锤去灵魂中的杂质,每一锤后他的神识便更加凝练一分。 如今的陈半鲤境界仍然是定魂初境,他的神识强度现在却让连青都看不清了。 游心?通玄? 还是...更高的境界? 陈半鲤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事实上大概只有玄教教主此刻站在棋盘旁,才能大概看懂连青在做什么。此刻深入灵魂的疲惫让他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但灵魂最深处却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舒适之感,仿佛被浸泡在温泉中,甚至有了睡意。 这是灵魂的修炼之法。人族从未有过如此法门,魔族极度自私冷血的灵魂本质也不可能生出这样完全损己利人的法门。连青更不可能设计这种道法,他已对人间无爱,自然再不会向人间赠予半分,何况以己渡人。 这是谁的道法? 此时进行的这盘棋局注定不会被历史知晓,但它注定会是五百年中最有价值的一盘棋。如果让一名将军站在旁边,他能从中看到纵横裨阖铁马金戈;如果让一名学者站在旁边,他会看到里面千百年的历史文化,那些思想的火花跳跃;诗人会看到风花雪月,剑修会看到剑法... 连青用了三年便能通读玄教真经三百卷,其智慧当世几乎无人能及,便是其师兄都要逊色几分。他此刻与陈半鲤下的这盘棋融入了他毕生所学,每一枚棋子的位置都暗含天机,每一步皆是洞明智慧。 这是从未有过的修道经验与智慧的传授,这是最无私的老师为他的爱徒上的最后一课,它可能出现在无数时间、无数地点。却唯独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今日之前,陈半鲤甚至没有听说过连青的名字,连青更是不曾见过他,所谓一见如故更是子虚乌有,两人之间或许有几分同病相怜,但绝不可能存在更加温暖的感情,事实上他们之间有着最冰冷的仇恨,虽然是单方面的。但倾囊相授?呕心沥血? 哪怕最疯狂的作家也不敢想象这种情节。这毫无理由,毫无根据,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妄想。 连青消失的这些年里,或许有人会用疯子形容他,但他不可能真的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那是为什么? 原因只有连青一人知道。 “啪嗒”一声,一枚白棋落到了一处,这一步却是前所未有的迅速和坚定。 原因很简单,棋盘上已经没有空位了。 这便是最后一步了。 连青看着那枚圆润洁白的棋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仰去,靠在了竹椅上,淡淡道:“不下了。” 陈半鲤正闭着眼恢复神识,突然听到这句话,疑惑地睁开眼,接着他便愣住了。 面前的男子本来是二十来岁的清俊面容,除了两鬓的霜白以外毫无老态。此时他躺在那里,却生出了几分苍老的感觉。苍老或许来自于他眼角不知何时生出的细纹,愈发崎岖的面部线条,最大的原因却是他的眼神。 自从陈半鲤见到连青的第一眼开始,连青的眼神便是不变的漠然,毫无生气,仿佛某种无机的存在。此时那双黑色的眼睛中那些冰冷坚硬的东西碎裂开了,那些他曾经有过的对这个世界的情感重新涌现了出来。 有追忆、有怅然、有思念、惘然,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有温暖的也有寒冷的。 那些都是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他;小山孤坟,夜里幽梦也是他。 是他的过往,他的思念和他的爱恨。 他看向陈半鲤,调整了一下坐姿,稍微坐起来一点,然后微笑道:“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陈半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 但他看着连青的笑容,明明自己与他是见生死的敌人,却...有些悲伤。 “你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故事的开端是一个问句。 陈半鲤下意识回答道:“魔族?” 连青摇了摇头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便是自己。” 第57章 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自小父母双亡,幸有祖母抚养,后来遇见心儿,有了自己的家,还成为了玄教传人之一。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心儿死去,在她的坟墓面前,我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 “过去的我曾认为作为位于山顶的人,理应拥有最为宏大的存在意义,也就是天下、万民、种族这些词语。但后来我发现最宏大的,也就是最容易破坏的。黎民百姓?人族存续?当生命中真实的苦痛降临的时候,这些只能是最坚硬的外壳,但那些苦难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花,吞噬着你的身体,你睁着眼睛沉下去,看见水面上是那些你曾认为你应该守护的,但他们笑着看着你,眼睛里空无一物,你的痛苦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太阳照常升起。但我的太阳,永远都不会升起了。” “我知道世间一直对我有一个评价,说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说的很对,我唯一亲近且相信的只有三个人,祖母死在那间院子里,心儿死在我怀里,而师兄亲手把我送进了这里,一关就是几百年。先贤曾经说过君子每日三省其身,我做不到每日三省,更不是君子,但我曾无数次的向内看,终于我看清了我外表下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我本质上从未爱过这个世界,我曾认为的那些对世界的善意不过是我满足自己情绪的一种需要,是我为自己找寻的最光明也是最虚假的存在意义。我不需要爱,也不给予爱,我一直与世界保持着距离,不曾远离是因为有那几个人的存在,纵使我对世界无爱,但总归还是需要他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从未爱过任何人,我曾认为的爱不过是我自私的体现,那样丑陋,丑陋到让我如今每每想起便对自己生出厌恶之情。所以心儿死后我曾想过把整个世界点燃,实际上也不过是我心底深处本身便存着的愿望,而这正是让我最为厌恶到作呕的一点。”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便是存在本身,不是家人朋友的存在,只是自己。我曾毕生寻找存在的意义,最终却发现让我的存在毫无意义的便是我自己。” “所以,我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敌人,从来都只是自己。” 连青的声音一直平静毫无起伏,就像他身下的那把竹椅一样,毫无生气。黑色和白色的背景为他的话提供了最有冲击力的色彩。 陈半鲤怔怔看着连青。 尚且青涩的少年或许直面过死亡的恐惧,但他的思维方式仍然停留在少年的层面上。连青的故事是最冷酷的自省,最漠然的宣言,其中透着的对人生深层次的剖析和厌弃是他无法理解或感同身受的,对他的精神世界造成了难以言喻的冲击。他坐在那里,只觉身下的竹椅前所未有的寒冷,沁入他的身体,甚至仿佛渗入了他的识海,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说? 但这件事本身就透着难以言喻的荒唐。你是为一人杀两万人的仙人境存在,就像你说的,你对世界无感无爱,那你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偶然闯入的后辈分析自己的精神内核?你所说的那个自己,同病相怜不可能成为你做某件事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必然是极为复杂且重大的存在。什么能让你这样一个冷漠的人突然秉性大变? 就像你说的,只有可能是你本身。 陈半鲤看着连青眼角处愈发明显的细纹,愈发沉默。 连青看着他的眼神,微微挑眉。 挑眉在这种时候代表着厌烦的情绪。他之所以厌烦,便是看到了陈半鲤眼中不加掩饰的茫然悲伤,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怜悯? 我需要你来怜悯我吗? 你现在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身世甚至比我还要凄惨。接着他突然惊醒,心想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后辈的一个眼神产生情绪波动? 或许真的像那句话说的那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以及其心? 为了排解这种不适应,他看着陈半鲤的眼睛,平静开口道:“没错,我要死了。” “但不是因为任何悲惨或者悲壮的原因,只是因为我要死了。人死如灯灭,一盏灯无论再精美灯芯再粗壮,也终有燃尽的那天。这与你无关,更与这个世界无关,所以你大可收起你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因为那会让我有些烦。” 接着他的表情愈发嘲弄道:“而且你为什么会为我悲伤呢?你的小女朋友死在我手里,我们不该是敌人吗?难道你忘了仇恨吗?还是说,你是一个会为自己的敌人哀悼的可怜虫?” 他的言论表情越来越诛心,陈半鲤却没有如连青预料中一般露出愤怒等情绪,仍然复杂,仍然悲伤。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越是生动,自己就越是在印证自己的观点。 如果你真的那样冷漠,为什么会在意一个晚辈的情绪?你大可以挥挥手把少年化作一捧飞灰,而不是用那些诛心的言语让他对自己生出厌恶感。 看着自己的话语没有起到作用,连青很是生气。于是他怒道:“怎么,你觉得我要死了,被自己和这个世界逼死了,所以很可怜?” 陈半鲤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他才开口道:“并不是。” “前辈先前的那些棋局,是在教我吧?” 少年平静的一句话便让连青沉默了下来。他看着少年秀气的面庞,在心里默默想道自己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最后那盘指导棋,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但我现在能感受到我的神识不知道比之前强大了多少,这都是前辈的那些记忆碎片的作用吧?” 沉默,良久的沉默。 连青就那样静静看着他的脸,不发一言,眼神中渐渐透出了几分追忆,似乎在看着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 “其实你和以前的我很像。不是指性格,而是更深的某些东西,比如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还有聪明的脑子。” 最后这句话中不着痕迹地透着的自恋之意让陈半鲤很是惊讶,看着连青,完全想不到这位前辈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的,我是在教你。我教你剑法,教你思想,教你兵法,棋道,我用了一种特殊手段把我知道的全教给了你,但你不要误会什么,不是我看中你的天分于是想收你为徒,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就这样失传太过可惜,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你亏欠我什么,那会让我很不自在。” “但是,前辈为了帮我摆脱先前的厌世情绪,不是同样说了很多话吗?那是为什么呢?” 连青心想自己的眼光当真烂到不行,他现在很想把这少年的嘴给缝上,让他永远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突然释然的笑。 自己这样看重他,这种直觉般的聪明不也是原因之一吗? 原来是个好孩子。 都是好孩子。 第58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略带起伏的坚硬触感。重新认真看向陈半鲤。 这一次,他的眼中再没有厌烦之类的情绪,只有平静。 “你的直觉很敏锐。我确实看不惯你这种遇到些挫折便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的性格,你这样的性子,容易伤神,更容易走极端,很难活的长久。为什么你要活的长久?你现在是我的学生,也是我唯一收过的学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所以你自然不能就这样带着我的传承死掉,至少也要把它好好继承下去。” “你和我不一样,我从未对世界有过爱,所以不会有期待;你的悲伤和厌倦都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有期待,有爱,所以你才会受伤。但就像我让你看到的,你素未谋面的舅舅都会因为你发怒,你们互不相识,你觉得他会对你有什么图谋吗?还有你那小女朋友,你觉得她又会对你不利吗?” “就像我说的,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存在本身,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迈出的每一步构成了存在本身,所以你更要做好选择,不要让将来的自己后悔。后悔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情绪,能让人疯狂。” “你还很小,还有很多时间。至于那蓬莱剑?你得了我的传承,再加上你那师傅和娘家,就算百兵榜第一又如何?爱过我的人全部离开了,我是孤家寡人,但你不是,你身上还有着别人的期待,所以你会活下去,你也应该活下去,哪怕痛苦地活着也要活下去,因为活着不是为了别的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本身。”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挥了挥手道:“说累了,我最后这点时间也不想让一个小屁孩看着我离开,所以我会把你和那些人族的小朋友全送出去,不过你要注意一下那个叫无心的小和尚,他身上有些古怪。” 随后,陈半鲤的面前泛起了涟漪,就像不久前他心如死灰时迈入的一模一样,他的心境却已经天变地化。 他没有迈进去。 他站在原地,很认真的看着连青,说道:“但是前辈,您一直强调不要念您的情,难道不就是因为我欠了您吗?您会因为我受到伤害开导我,还把自己的传承悉数给了我,没有那些传承,您还能再活一段时间的吧?” 连青很意外地看着这少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最后他只是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前辈您当然不像您自己说的那样对世界毫无爱意。您对妻子的爱我相信是真的,当年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但我认为会为了妻子的死杀掉那么多人的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无情之人,您甚至对我都给予了这么多,还不想让我觉得亏欠。”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进入到这座庭院以来,他从未笑过,此时他终于笑了起来,很是干净温暖,却又那样悲伤。 “前辈,您其实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吧。” 连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轻笑道:“小小年纪说的头头是道的,之前不是觉得全世界没个好人了吗?” “您当然不是好人,但您对我很好,这就够了。”陈半鲤无比认真的看着连青已有老态的脸,郑重道:“出去之后,如果有机会,我会把当年害死前辈妻子的事情彻底查清楚,给前辈一个交代。” 连青没想到他连这都想到了,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挥手道:“没想到你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孩。那就这样吧,我那生查子已经给你了,你多感悟感悟,这东西还是有用的,你试试能不能复活你的小女朋友。在外面自然不行,但她死在我的洞府里,没准还有希望。” 陈半鲤瞪大了眼,被这一句话中蕴含的可能冲击得头脑空白。连青看着陈半鲤从未如此震惊的脸,略带自得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聪明吗?能想到这点吗? “好好活着,不要轻易觉得这个世界抛弃了你,事实上有可能只是你抛弃了整个世界。不要学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温柔,不是对陈半鲤的。 那份温柔他只对一个人展现过,那就是他的全世界。 后来他失去了全世界,于是抛弃了这个世界。 说完最后一句话,或者是他留给这个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挥袖子,涟漪悄然覆盖了陈半鲤的身影。 庭院恢复了平静,就像过去的几百年一样。 就在某一刻,一旁的梨树微微摇晃,洒下了些许白沫。 连青对面有把竹椅,几百年都没有人坐过了,陈半鲤是第一个, 然后,它就迎来了第二个。 那个人一头白发却没有老态,容貌只是寻常,那双眼睛却无比明亮,无比深邃,仿佛落进了一片星海。他的黑衣下摆在冬日的风里轻拂,坐姿一丝不苟,白发紧紧束起。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连青并没有意外。显然,两人已经见过了。 “还满意吗?” 那人微微颔首。 “不过我不明白,你把那修炼灵魂的法门给我,这东西就算我几百年不出去也清楚人族是绝对不可能拥有的,然后又不见他,让我帮他提升,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做这些?”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我更不明白的是,明明你就在他旁边,为什么他却说,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那人眼神缓缓凝固。 终于,他缓缓开口道:“不愧是连先生,连这都能猜到。” 连青没有说话。 看着他的眼神,陈清玄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皱起道:“难道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连青笑着摇了摇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其意。而且这孩子不是挺不错的吗?反倒是你,有这么一个儿子还不知足吗?你没看到他之前露出的表情,那么孤独...” 陈清玄打断了连青的话,摇头道:“他不会想见到我的。当他见到我的那一天,便是他最绝望,最悲伤的一天。” 连青眉毛微挑,随后微笑道:“我不认为会那样。” “你对他很有信心?” “所谓期待和善意自然有,但那不是本质,那孩子其实本质上和我一样,他的最深处是个对世界很冷漠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受伤,自然也不会轻易绝望。而且我很看好他的天赋。” “那就到时候再说。” 连青点了点头。 陈清玄看着他的脸,沉默片刻后说道:“连先生,一路走好。” 连青微笑点头。 “没想到最后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看着我离开,这与我想象的可完全不同。” “连先生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我最后一次想这个问题,是我结婚后的第二年。” 期待才会去想分别,如果再没有期待,每一刻都是身处他乡,每一刻都是离开。 陈清玄明白这个道理。 因为他同样如此。 “再见。” “再见。” 连青缓缓闭上眼,鼻端似乎传来了梨花的香气。 只是天寒地冻,何来梨花? 陈清玄看着那株梨树,瞳孔骤然收缩。 庭院里吹来了一阵春风。 一树梨花忽然开。 无数细碎的小花从枝头飘落,落到他身上的每一处。他的头发中的霜色混上那些白花,仿佛一瞬白头。 终究没能白首到老。 他安详的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嘴角带着笑意,那样温柔。 就像那天晚上,灯如昼,他看着他。 那个春日,花如雨落,两人皆是彼此眼中风景。 最后他想起了一个画面。 清雅的书房里,他与她赌书,她输了,急的满脸通红,把茶泼在了自己的身上。 当时只觉寻常。 原来这里就是他的归处。 此心安处即吾乡。 那股春风突然猛烈起来,鼓动了他的衣衫。 他的脸上老态毕现。 然后那些深刻的线条开始生出清光,他的身体开始虚化。 一阵前所未有的春风吹过。 他的身体化作了一片清光。 最后敛于无形,化作了一阵春风,消融在了春天里。 第59章 额头相碰,看着你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死去的上官青叶复活,还杀了施百合,然后陈半鲤当场暴走,把复活的上官青叶虐杀,然后便消失不见。 施如晦坐在那把椅子上,眼神里满是茫然。 他修道智慧极高,修道天赋极佳,自小便被作为施家下一代的希望培养,虽然性子略显阴沉冷漠,但实际上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挫折。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对他的自信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叫自己表哥的女孩子死在自己面前,最终却是靠那个自己瞧不起的少年为她报了仇,而他只能坐在原地,看着灰白色的天空,任由粗粝的风割在自己脸上。 他的面前,施百合静静躺在地上,脸色灰白,像是睡着了。 他看着那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眼神极其复杂,有悲伤、内疚、茫然等,种种情绪把他的眼眸染成了黑紫色的泥潭,水面上气泡吐出然后炸开。 种种思绪在脑中盘旋杂乱无序,最后却浮现出了一个画面。涟漪消失的前一刻,陈半鲤没有看他,眼神空洞漠然,像一个掉进夜色下水池里的人偶。 他缓缓低下头,伸出双手覆盖住了面部。 他的视野被手挡住了,加之心绪激荡,导致当他听到面前突然出现一道脚步声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那道声音在他面前消失后,他才把手拿开,仰头向陈半鲤看去。 他此刻神识衰竭,识海空虚,无法及时发现陈半鲤的变化,但他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眸子,明白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也隐隐感受到了他身上略微变化的气质。 就像枝上的春芽吐出了绿,落红在水面上打着旋飘走,初雪落下。没有太多温度,但也并不如何寒冷,只是微凉,就像杯中的茶水刚刚不再冒热气。 陈半鲤对着施如晦笑了笑,他身体上的血污已经被先前玄教真剑的光明洗了个干净,但还是有几分破落感,让他这个笑带上了更多的温度。他说道:“表哥,让个位置呗。” 施如晦没来得及思考他这话什么意思,但身体先作出了回应。他站起身来,接着看着陈半鲤走到他先前的位置,缓缓半跪下。 陈半鲤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容,突然觉得有几分陌生。她的眉眼仍然精致,只是紧闭着双眼,旁人再也看不见她眼中澄澈的秋水。 他抿嘴,眼神渐趋复杂。没有看很久时间,他便伸手抱住了已然冰凉的女孩的身体,微微用力,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身上。接着他右手伸到施百合脑后,手落在秀丽的黑发上,轻推,同时自己的头也低了下去,他们的额头便触碰到了一起。 触觉微凉。 施如晦看着这一幕,他自然不会觉得陈半鲤专门让自己腾开位置就是为了表演一出追忆故人的戏剧,只是他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复活这种事情发生。但历史就是依靠这种想象不到的事前进的,当然此时的陈半鲤脑中自是没有历史动力这样宏大的词汇,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先前连青说的话。 真的能复活吗? 他深深吸气,闭上了眼。 他体内的世界因为先前被连青洗练过一番,加之黑色剑鞘突如其来的修复,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那片海水仿佛更加清澈了数分。但这个世界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一棵梨树正静静矗立在海面上,这是违反常理的一幕,它没有依靠土壤便能扎下根来,事实上海面下根本没有根系一类的存在,它就这样出现在了那里,没有比无根之木更适合形容它的存在。但它又似乎不是树木,而是某种更为虚幻的存在,比如真气,比如思念。 生查子本就是寄托连青对妻子的思念的产物。 陈半鲤体内的世界是没有四季的,春天却仿佛降临在了在这棵树上。一树雪白缓缓摇曳,偶尔有细小的碎花飘向天空,落到海面上或是不可见的远方。 这就是生查子。但又不仅是生查子,生查子本质上是一种药物,但这棵梨树汇聚了连青所有的馈赠,他的经验,他的智慧,他的记忆碎片,他的不传之秘...还有他的想念。 这就是连青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是他的传承。 陈半鲤的神识看着这棵树,内心无比复杂。 他仍然想不到是什么让这位与人间无爱的前辈作出这样决然的决定,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话触动他的内心,要说赏识?陈半鲤还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能优秀到让连青看中的地方。 但不管怎样,就像连青说的那样,不管他承不承认,愿不愿意,自己...又多了一位老师。 另外那名老师现在还在洞府外。很奇怪的是,虽然他与白数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现在却觉得自己并没有了解他多于了解连青多少。 他抛开那些思绪,神识落到梨树上。忽有风来,满树梨花开始摇曳,比先前数量多得多的洁白花瓣飘向天际,仿佛在天地间下了一场倒过来的花雨。 施如晦看不见的地方,陈半鲤的眼睛深处涌上来一抹灰色,仿佛水晶一般晶莹,比较先前的死寂却多了一抹生气。而他的额头处,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浅白色的印记。 印记分八瓣,均匀排列在他的额头正中央,像一朵梨花。 无数看不见的气息从那个印记处呼啸着涌出,顺着两人额头接触的位置源源不断涌入施百合的身体。施百合脸上死寂的灰色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但比这速度迅猛的多的是陈半鲤此时真气的消耗。 虽然生查子来源于那份传承,但那棵梨树中蕴含的真气他现在还接触不到,消耗的自然是自己的真气,而复活这种闻所未闻的奇迹所要消耗的真气哪里是一个小小定魂境能负担的起的? 以连青的思维,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种事情? 为什么他没有跟自己说? 陈半鲤感受着几个呼吸间便涌现出来的疲惫感,心头先前刚因为施百合脸色变好涌起的热意瞬间冷却而去,他能大概感受到,此时的复活仅是一个开始,往后还需要不知道多么庞大的真气,就算像玄教真剑一样把自己燃烧殆尽也远远不够。 怎么办? 他低头,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越来越生动的俏脸,如果平常两人这个距离她已经是满脸通红,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脸上;此时她却仍然闭着眼,像是长眠。 这份安静让他心中一痛,同时也让他的眼神愈发坚定。 至少让我坚持到最后一刻...哪怕失败。 他并没有感受到 ,随着时间推移,这座城市,乃至无数个空间中的兰塘关天地间的真气逐渐开始沸腾,就像突然生出了无数棵无形的参天巨树,自地而天而起! 施如晦骤然抬头,哪怕他此刻识海空虚,仅存的微弱神识却仍让他清晰的感受到,庞大到他前所未闻的真气忽然降临在这片天地,仿佛灰色的天空上生出了一片汪洋! 他震惊地感受着那片真气海洋在天空徜徉翻滚,接着咆哮而下,如天雷降世般疯狂涌入眼前少年的身体! 在那恐怖真气涌入后的第二个呼吸时,胀痛感便传遍了全身。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那股真气便会撑爆他的身体,接着挤碎他的识海,让他彻头彻尾地变成一具不成人样的尸体。但陈半鲤没有理会,仿佛无知无觉,清秀的脸上毫无表情,只余坚定之意。 哪怕神识被冲击得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他却仍有空隙想到一件事情。 那些真气是主动涌来的,这就说明...这间洞府,承认了新的主人。 那也就是说,它原先的主人已经离开了。 虽然这是已经可以想见的事情 ,但心底的某个地方却仍突然空了一下。 连青原先是他的仇人,最后成了他的老师,两人除了那些回忆人生剖析人格的对话并没有更多交集,无论怎样看他们都不可能有太深的交情。但陈半鲤想着连青鬓间的那些霜白,想着他那句话。 不要学我。 突然有些悲伤。 第60章 欢迎回来 他的识海之上已经是惊涛骇浪,眼前开始模糊,但让他坚持下来的是怀中女孩愈发柔软温暖的身体,这说明他的坚持是有效果的。 施如晦无法感受得很清楚,如果让修为更高的人,比如白数站在旁边,看着此时陈半鲤的表现,会惊奇,然后沉默。 虽然他此时的神识无比强大,但那是连青洞府几百年的积累,他的识海到现在还没有爆炸已经可以说是极为强大,换任何一个定魂或是见照修为的人来都不可能坚持超过十秒钟。此时此刻的陈半鲤,展现出了足以让仙境强者沉默的毅力和意志,甚至可以说,这是他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而这次,他没有依靠神秘功法,天生剑心,只是依靠的心里的那份悲伤和想念。 哪怕是谁,看到这一幕,都要默默说一句。 了不起。 天风忽然作响。 那是赞赏的叹息。 隔着些许距离,施如晦仍然能看清施百合脸上愈发生动的神色,不可置信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但他仍紧紧地注视着两人,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满是汗水,指甲甚至刺入了掌心,有血丝渗出,他却仿佛无觉。 时间就这样在天空之上真气海洋的呼啸和陈半鲤的沉默坚守中缓慢度过,事实上哪怕是连青的洞府也没有修改时间的能力,所谓缓慢只是两人的感觉。对于陈半鲤来说,此时他的世界的时间无比的漫长,慢到他能看清每一分灰色的褪去和血色的涌上,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意识的不断模糊。 哪怕他此时展现出了超人的意志,但他毕竟 神识有限,昏迷的欲望越发强烈。他死命地睁大眼,紧紧盯着施百合的脸,看着那片如帘的睫毛最细微的颤动。 终于,就在他即将昏迷过去的前一瞬间,一根长长翘翘的睫毛动了一下。 对于施百合来说,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被一柄剑刺穿了心脏,意识消失的最后瞬间她看着陈半鲤脸上从未有过的仓皇焦急,内心却不知为何有些许窃喜,虽然最后的思维让她明白自己大概是死了,但却仍控制不住地有别的情绪。 我死了,你这么难过吗? 哪怕连青复活,也不可能猜到施百合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这个。幸好陈半鲤不知道,不然他大概会控制不住自己一口血喷到施百合脸上。 突然某一刻,那场很长又很短的梦结束了。夜色被撕开了一道裂痕,阳光照进来,无比温暖。 她缓缓睁开眼,动作无比缓慢,仿佛从一场长眠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无比亲密的姿势让她懵了一下,接着她看着那张脸飞快地离自己远去。 在确定施百合睁眼的一瞬间,陈半鲤再也没有力气了,托住施百合后脑的手下意识松开,失去了支撑的施百合快速倒下,幸好她原本垫着的是陈半鲤衣服铺成的被褥,才没有刚复活又昏迷过去。 在那张脸离开自己视野的最后一刻,施百合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陈半鲤脸上的情绪。 有惊喜,有如释重负,有悲伤,还有很多很多。 那些都是想念的具象化,无论是因为永别还有再度相见。 是他对她的想念。 于是虽然后脑碰在地上有些痛,但她却仍然决定原谅他了。 陈半鲤没有做梦,或许是因为他的识海已经安静地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了。 过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睁开眼,刺眼的虚假的阳光直射下来,让他不适的眯起眼。 脑后触感柔软,好像是某人的大腿。 是谁? 努力适应阳光后,他睁开了眼 。他的动作很缓慢,因为害怕先前最后的记忆是一场梦,或是幻视。 在看清面前的景象之后,他最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白到耀眼的天幕下,她低头看着自己,如画的面容上满是温柔笑意。青丝垂到了他的脸上,有些痒。 陈半鲤有些怕痒,于是他笑了起来。 施百合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陈半鲤笑着笑着,鼻子突然有些酸。 怎么还有风沙呢?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微沙道:“欢迎回来。” 施百合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先前想好的话全忘到了脑后。她看着他,过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她轻轻道:“我回来了。” 施如晦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不过他没有尴尬太久,大概只是片刻功夫,三人的身旁都掀起了涟漪,如同水面上落下了一块石头般荡开。 就在涟漪泛起的同一瞬间。 陈半鲤刚待过的那座庭院里。两把已经无人的竹椅安静搁置,旁边那棵梨树簌簌摇晃,如果把它看作一个人,这个动作便是挥手的意思。 是在送别吗? 送君去千里之外? 下一辈子,或许你会拥有一个平凡但安定的家庭了吧?或许她的灵魂也和你在同一时间降生了吧? 在梨树摇曳的那一刻,陈半鲤看向远处的天边,心有所感。 他在心里轻轻说道。 “老师,一路走好。” 下一刻,已经有些熟悉的感觉涌来。他闭眼再睁眼,面前是一片空地,正是他们进入连青洞府前待过的空地。 此时空地之上站满了人,但大概一看便知数量少了一大半,陈半鲤一扫,便在地上看到了几具有些印象的尸体。其中一具他记得柳占介绍过,是青城剑宗的李欢。 三人的出现吸引了不少眼光,尤其是陈半鲤。他先前连斩十数名魔族年轻强者,这里幸存下来的人中不少都见过他。 但他没有任何心思和别人叙旧,因为他真的很累。于是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缓缓向人群外走去,步伐很慢,但在走到一具尸体前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低头看去。 “你真的叫贾明德吗?” “在下柳占。” “原来是柳兄。” “陈兄不也是说自己无意报考京都学院?” 柳占的脖子上一道极纤细的线条,看来是被人一刀毙命,想必没有痛苦,脸色还算平常。 车队相处一个多月,他已经对这张脸很是熟悉,虽然知道他接触自己是有目的的,但两人相处还算不错,饶是如此,他的死去也不该让陈半鲤有太多情绪波动。 但或许是因为刚在那座庭院里看到了连青眼中的苍老,又或许是因为他在先前经历了太多。总之他转过身去,向着已经换了另一幅面纱的姜淮宁走去,施百合连忙跟上。 人群看着他突然转变方向,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皆是沉默地注视着。他走到姜淮宁面前,看着那张精致的面纱和其下若隐若现的优美线条,嘴角扯出一个弧度道:“你知道柳占的境界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进去?就是为了监视我?” 姜淮宁没有说话。 “好一个春洵公主。哎对了,劝你一句,以后别疑心病这么重,别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 上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刚自嘲地称呼完自己,接着就化作了一缕春风。陈半鲤说这句话或许是有感而发,又或许这只是他单纯的想法。 不管是哪种原因,但其中蕴含的敌意和锋芒不会有其他解释。 人群一片哗然! 不管陈半鲤先前在洞府中做了什么,但姜淮宁的身份尊贵如斯,便是他们都不敢与其交谈太多,他却就那样盯着姜淮宁的脸,微笑说道让她不要做孤家寡人。 所谓不要做更多的是反话,意思很明显。 发生了什么? 施百合在一旁,看着陈半鲤嘴角的弧度,却突然觉得很是刺眼。 她悄悄伸出左手,握住了陈半鲤的右手。 入手冰凉。 姜淮宁听着这简直可以称之为诅咒的发言,面纱下神色不变,只是眼神略微波动了些许。 陈半鲤如今神识已近通玄境界,自是能透过那面纱感知到她的情绪。看到她的反应,他并不意外,只是嗤笑了下,摇了摇头,接着他再度转身,拉着施百合的手向人群外走去。众人看着他的背影,许多人感觉有些许落寞。 他前进的方向处人群分开,一道白衣身影坐在一旁的亭中,正静静看着他。 在看清那道身影的同时,施百合如同碰到烙铁般一下子甩开了陈半鲤的手。 她没做什么亏心事,事实上这种情绪或许可以归之为某种众生平等的解释。 见家长。 陈半鲤的父亲是陈清玄,但在很多人心中,这个人才是他的家长,因为是他把陈半鲤养大的。 白数看着少年比起上一面时清冷了些也成熟了些的脸,眼中神色略显复杂。 陈半鲤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言,甚至停下了脚步。 白数看着站在原地的自己的学生,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招了招手道:“过来,我们走。” 接着他看向施百合微笑道:“你也过来吧。” 第61章 认亲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别急,我先带你见一个人。”宽敞奢华的马车里,白数看着沉默不语的陈半鲤说道。接着他转过头,看向施百合,神色突然微凝。 他认出了施百合身上那身有些破损的青衣的主人。白小洛给陈半鲤买的衣服几乎都是青色的,款式也就那几种,就算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天天见总归是认得的。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挑了挑眉毛。 施百合不安地看着白数那张年轻俊美的脸,纤细的手指不安地绞作一团,紧紧攥着青衣的下摆,接着突然意识到这身衣服是陈半鲤的,自己穿着陈半鲤的衣服还有些破损,顿时一股热意在脸上炸开。她几乎不敢去看车内人的眼睛,连忙低下头,看着青衣上细腻的纹路。 以她的家教,自然不难认出这衣服的材质是 冰蚕丝,想到陈半鲤的衣服几乎都是如此一般款式,她顿时意识到此时正坐在她斜对面的沉默不语的少年来历之不明。 其实无论是玄教真剑还是他足以越境战的实力,早已向见过他战斗的人证明了这一点。但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太过熟悉,又或许是因为连青洞府中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虚幻而急促,她其实一直没有去想关于陈半鲤的事情。直到此刻,她坐在平稳的马车中,指尖传来冰蚕丝柔软细腻的触感,她才惊觉陈半鲤的那些她一直未曾发现但一直在她眼前的神秘。 不得不说,施百合在没有让人知道的情况下做了很多足以让陈半鲤无语很久的事情。幸而一直没有人发现这件事,才能让她维持着表面上清雅文静的形象,陈半鲤或许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但时过境迁,看着施百合如今如青莲般静美,睫毛微动而面若静湖,他也只能用她长大了这个理由来解释,却没有意识到她只是把自己最真实的一方面用大家闺秀般的静娴很好的掩盖了过去。 孩童玩耍时难免会闹矛盾,动手动 脚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哪怕打的鼻青脸肿,拍拍灰站起来还是能咧着缺了几颗牙的嘴嘿嘿傻笑。陈半鲤虽然早慧,但也没有摆脱骨子里属于孩童的活泼好动,自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可能不同的有一点。 他脸上的拳印一般会比其他人小一圈。 毕竟女孩的手总是要比男孩小的。 马车突然停住了。白数掀起车帘下了车,陈半鲤默默跟在后面,施百合最后跳下车。待到她抬起头来,顿时愣了一下。 面前是云乐县的县府大堂,里面墙上的蓝天红日被此时略显昏暗的天光一照,淡了不少威严气,反而多了许多阴暗的感觉。 这时施百合才注意到,天色已经近晚。但让她惊讶的自然不是这小小县府,而是此时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中的那个男人。 楚家家主,楚流渊。 楚家这次没有派人,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理由来这里。他为谁而来?接着施百合想到白数先前说的话。见个人?是他吗? 他和陈半鲤什么关系? 这时她听到白数的声音响起,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完美解决了她的疑惑。 “这是你舅舅。” 楚流渊? 陈半鲤? 陈半鲤是楚流渊的外甥? 亲的?还是表的? 被这个消息冲击的头脑一片空白的少女视线不断在两人脸上梭巡着,终于发现了一些相似之处。 比如两人的眼睛都偏细长,眯起来像一片春天里的柳叶,又像杀手手中的刀,纤细寒冷。 再比如此时楚流渊嘴角缓缓扬起的笑容,陈半鲤经常在她面前这样笑,不大的弧度里满是嘲讽和冷淡的意味。 她其实不喜欢陈半鲤这样笑,即使那嘲讽和冷淡从来没有落在她身上。 白数看着楚流渊嘴角的笑容,却是明白,他此时真的有些高兴。而这让他很是意外。 即使他与楚流渊相识多年,也只见过两次他这样高兴的样子。但他也明白,楚流渊嘴角的笑更多的是因为,他真的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了那个温婉女子的痕迹。 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原来你并不是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楚流渊此时的心情无人能知,他的心中有喜悦,那朵花却不是长在花园里,也不是长在山坡上,而是从漆黑的坚硬的名为恨与痛苦的地中艰难钻出,剧毒的土壤让那朵花失去了原有的纯粹的美丽。 不同于场间三人的心情各异,陈半鲤此时很是平静。不仅是因为他早已知晓了这个事实,更多的是来自于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他幻想过与父母相处的画面,也曾在离开洞府时想过与母亲的亲弟弟相遇时的表现,却没有痛哭流涕或是执手相看,甚至不曾靠近。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不远离也不走来。他看着对面男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容貌,本该血浓于水的感情他却没有感受到,心情一味复杂。 憧憬吗?有些过了。 怨恨吗?没有理由。 陌生吗?还是不太准确。 最终陈半鲤找到了症结。 他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亲眼见到血缘亲人站在自己面前,不习惯与他们说话。 但这种不习惯,本就比之前那些情感伤人寒冷无数倍。 伤的是陈半鲤的心,寒的也是陈半鲤的心。 楚流渊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甥,但不知为何,他看着少年沉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神,突然看懂了他的不习惯。 于是他很生气。 接着是怜惜。 于是他没有说话,走上前来,左手抬起,却在半途中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落到了陈半鲤的右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本来想摸摸陈半鲤的头,却在途中发现自己还是不习惯这样亲密的动作,于是只是带着安慰意味地拍着少年单薄的肩膀。 陈半鲤感受着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还有力道,心里的那份不习惯和别扭悄然无声间消融了些。 但还是存在。 于是他只是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舅舅,认真道:“舅舅好。” 这句问好无论怎么看放到此时此处都是别扭异常,甚至显得有些诡异,但楚流渊不在意,他从这声中听出了陈半鲤的一些情感,不多,但毕竟有。 慢慢来吧。 他想着,面色恢复平静,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他看向施百合,虽然他不认识陈半鲤的衣服,但明显的男式款型和过大的尺寸让他猜到了这是谁的衣服,却脸色不变,只是缓声道:“来到这里的有施家的人,我把你送过去吧。” 以他的身份,何时需要他来亲自送一个晚辈了? 所有人都明白原因,但没有人出声。施百合因为这句话里含着的些许隐蔽意味,刚刚冷却的脸再次涌上热意,虽然不明显,但在场的两人修为皆是高深无比,就连陈半鲤如今的神识在同龄人中也是断层的领先,三人都看到了那红润。 白数若有所思,但他看向的却是楚流渊的方向,眼神中透着些许古怪。接着他看向施百合淡笑道:“此次你在连青的洞府里帮了陈半鲤很多,回去我会向你们家主帮你要私房钱的。” 施百合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只能点着头。 楚流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接着手轻柔落在施百合纤细的柔软肩头,白光一闪,已经不见人影。 待到两人都离开后,白数缓缓吐出一口气,坐在了楚流渊的椅子上,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男学生。 白小洛虽然是他学生,但也是他女儿。严格意义上来说,陈半鲤才是白数唯一的真正的学生。 如此紧密的关系,自然可以关注些别的事。 什么事? 不是大道或剑法,也不是修为心得。 他说道:“不管你们成没成,总之,和施百合分手吧,以后别联系了。” 夜色降临,覆盖了门外院中的岩石,没有温度,却让人感觉有些冰凉。 就像他此时话中透着的气息。 第62章 当年的真相或者部分真相 出乎白数的意料,陈半鲤在听到他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呢?” 声音很平淡,表情很平淡,仿佛一切都很平淡。 平淡就是没有情绪,最深处便是疏离和漠然的意思。 白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受着那种平淡,联想到那位恐怖如斯的推演能力和他当年赖以成名的棋技,隐隐猜到了些许。 门外夜色愈发浓郁,没有人点灯,两人的脸逐渐被阴影覆盖。 白数看着自己唯一的学生无表情的脸庞,眼神微有波动,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或许他是想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眼眸如星辰的少年? 这孩子的敏锐聪慧,和你当年很像。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了感慨之色。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开头,是二十六年前。” “你也参加了京都学院的入学考试,我觉得你应该感觉到了他们的试题尤其注重对心性的考察。事实上,一直到大概十七年前,他们的考试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难度堪比登天,浩繁至极。但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天才,二十六年前的那场入学考试,便有一个人,实现了京都学院历史上一百多年未曾有过的满分。” “他叫陈清玄,是你的亲生父亲。” 陈半鲤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那一直耷拉着的眉毛缓缓抬起,呼吸加重了些许,他看向自己的师父,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白数看着他的表情,明白了他的心情。 毕竟看了他十六年。 “没错,我骗了你。你不是我从后山捡来的,事实上我是受人所托在那里找到了你。我和你的父母关系都很亲近,我是你父亲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你父亲当时风头无两,是他那一代风头最盛的天才人物,也因此招致了许多仇人。施家,就是其中之一。” “你现在应该也猜到了,清塘镇上那几家都是为了监视你我而存在的,不过当时我想着你们年纪还小,你也需要朋友, 就没有禁止你与施百合交往,现在看来是我的疏忽,那小姑娘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了。” “十六年前的那一天,你父母的仇家找上了门,他们为了保护你把你交给了我,于是我就在找到你的地方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六年,一直到今天。你父母的仇家来历极大,他们嘱咐我,在你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让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但世事无常,现在看来你从连青那里知道了些东西,那不如就让你知道吧。” “就是这样吗?” “是的。” “那我的灵魂残缺是怎么回事呢,师父?” 两人见面到现在,陈半鲤终于喊出了这两个字,却没有任何温情,最深处是极明显的愤怒以及失望。 “连青已经告诉我了,我的灵魂是被人为割裂的!那功法又是怎么回事?青城剑宗没有这种功法!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青城剑宗的人,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还有我的来历,我真实的来历,不是你那个哄小孩的故事!你自己听了不可笑吗!” 空荡的大堂里回荡着少年略显沙哑的怒喝,愈发浓郁的夜色里一声声渐高的质问声仿佛无数把利剑生出,带着少年压抑已久的愤怒委屈似乎要把整片夜色割裂,要看清夜色的背后到底藏匿着什么样的经年往事。 陈半鲤站在原地,眼里泛起了血红,他狠狠盯着白数,盯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眼,左手重重拍在身旁的椅背上,“格拉”一声木制的椅背裂成数块,飞溅的木屑在黑色的背景中带起了许多细小的白点,就那样凝固在了空中,仿佛无数被琥珀凝固的细小白虫! 白数看着这一幕,眼中终于露出了惊色。 真气离体,无形有质。 见照境! 白数很确定,进入洞府之前陈半鲤还只是定魂初境,甚至先前他偶尔露出的气息虽然有几分不稳定,但还维持在原境界上,怎么会突然跨越两个境界! 他盯着少年血红的双眼,强大至极的神识在其中捕捉到了一抹隐藏极深的灰色,当即心下微凛。 人族存续几千年来,种种秘法前仆后继地被发明出来,但无一例外地都被各大门派明令禁止,原因无他,只有极少数的秘法是不以损害人体为代价的,但这样的秘法作用极小,所以可以忽略;像这种能让修真者跨越几乎一个大境界的秘法,轻则震荡识海,重则摧毁意志,甚至会让使用者失去生命! 他是从连青那里得到的吗? 来不及再做推算,大堂中已经凝固的空气突然再度流通,有一抹微凉的晚风吹了进来,白数的食指中指并起,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圆的弧度,下一刻便落到了陈半鲤的额头处。 那里已然隐约可见一个白色图案。 陈半鲤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息冲入了识海,下一刻就失去了意识。 大堂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楚流渊已经出现在白数面前。他看着软倒在地上的青衣少年,旋即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白数。他没有说话,但白数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似乎从连青那里得到了什么秘法,能把他的境界提一个大境界,我不清楚这秘法的具体情况,只能先把他打昏。” 楚流渊听后没有再作表示。但随后他皱起眉来,眉眼间的那抹寒意重新旺盛,他盯着白数,缓缓道。 “我不管你们在计划什么,我不在乎,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准把他牵连进去。” “就因为他是你姐姐的儿子?” “不错。” “你既然知道他是谁的儿子,那你觉得他有可能置身事外吗?” 白数的反问让楚流渊短暂沉默。 “就算你把他绑在你的竹屋里,像你一样几十年足不出户,你觉得他就能躲开那些事情了吗?那是他的因果,从他生下来就注定要由他来承受,他是躲不开的。” 楚流渊却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神色缓和下来,反而墨眉一挑,脸上怒意愈发明显,他怒喝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让他承受那些因果!他只是个孩子,他才十六岁!” 白数沉默了下来。他看向昏迷中的陈半鲤的脸,这张脸他很熟悉,从陈半鲤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开始看了,甚至陈半鲤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此时少年清秀的容貌被揉成了一团,眉头紧锁,好像在经受着剧烈的痛苦。 是了,他还没有十七岁。 自己如他一般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好像还在和大兄赌气离家出走。 思及此处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陈半鲤必须先交给我。” 听着楚流渊冷意森然的宣告,他微笑道:“好。” 楚流渊冷冷看了他一眼,大袖一挥,陈半鲤被卷到了他的背上,他扶了扶自己外甥的身体,随后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走出了大门。 白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两人远去。 夜色已至。 “听说你杀了那十几个魔族年轻强者?” “是我。” “你不就定魂初境修为吗,怎么做到的?” “其实是定魂中境。” 宽敞的马车里,陈半鲤躺在为他准备的洁白被褥上,睁着眼看着刻着细密花纹的天花板。他的旁边,坐着先前去请他接受调查的两人之一,名叫楚开。楚开很是聒噪,即使陈半鲤天天要死不活地躺在马车里,一副眼皮都不想动的惫懒模样,他却仍然天天来找陈半鲤说话,鉴于他是楚流渊安排照顾陈半鲤的人,陈半鲤也不好向自己舅舅说什么,只能任由这厮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陈半鲤终于受不了,他问道:“我记得当时不是还有个人负责问我话的吗?他人呢?” “哦,他叫楚心,他是家主的心腹,负责帮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应该是没空过来的。不过你迟早都是要见他的。” 陈半鲤第一时间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接着他念叨着两人的名字,很快发现了不对。 “你们是兄弟吗?” 楚开挠了挠头道:“不是,我俩是家主从外面捡来的,他给我们起的名字。” 楚开?楚心? 开开心心? 陈半鲤摇了摇头。 第63章 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辘辘”的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停下,陈半鲤掀开帘子看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京都。 面前是正阳门黑洞洞的大门,阴影投射下来,没有阳光,陈半鲤看着洞口那边的景象,沉默了下来。 离开这里之前,他只是一个身世神秘的少年,心里还揣着点这样或那样的幻想。 如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些柔软的带着青春气息的幻想已经被他亲手扔掉,他知道了很多很多,但他看着那边热闹的街道,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陈半鲤。 他放下窗帘,白色的布挡住了一切。 白的刺眼。 就像梨花。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再度停下。先前已经离开车厢的楚开在外面敲了敲车壁,轻声道:“陈...陈少爷,到家了。” 一瞬间陈半鲤有些恍惚。 家? 他伸手捋了一下额发,掀开车帘,走了下去,接着抬起头来。 面前是楚府森严华美的大门,此时正是午时,炽烈的光却没有一丝漏下来,那扇漆黑的大门似乎吞噬了一切光与热。 楚流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缓声道:“你就先住在这里吧,过几天再说别的事。” 陈半鲤看着自己舅舅俊美至极的面容,仍有些不适应,顿了顿说道:“什么别的事呢?” 楚流渊有些意外于他的问题,眼中多了一丝笑意,说道:“算账的事。” “算账?” “那些人算计你们,让你进入了那种地方,此次人族进入连青的洞府的见照境死了五十七个,如果不是运气好你已经死了。” 陈半鲤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了那么多人,甚至其中有几个便是他亲手杀的。 思及此处他眼中多了一些波动。 有些厌恶,最深处却隐隐有一丝极隐晦的别的情绪。 “先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必须要让那些人背后的存在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很平静,陈半鲤看着他,却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片雪原,寒风彻骨。 “先进去休息吧。” 陈半鲤来到了一片莲池前。 此时正是清晨,浓雾如棉,周景影影绰绰,陈半鲤只能看清建筑的些许轮廓。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这方莲台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 他走到莲池前。低头望去,清澈无比的水面却映不出他的影子。 怎么回事? 水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荷叶,翠绿欲滴,本该是让人睹之心生美好之感的画面,陈半鲤却觉得身子有些凉。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冰凉的左手。那只手精致白皙,显然是女子的手。 陈半鲤抬头,一个眉头微蹙,有弱柳扶风之感的少女定定看着他,眉眼间满是悲伤。少女淡粉色的衣裙仿佛要融入已经带上颜色的荷花中,她就站在那里,陈半鲤却觉得她随时会消失。 你是谁啊? 他想问话,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他就看着少女放开了他的手。两只手分开的一瞬间,陈半鲤的心漏跳了一下,湿润的空气中忽然生出一股无形的力道击中了他的胸口,他觉得有些闷。 少女最后看了他一眼,清澈的双眼中流淌着陈半鲤看不懂的意味,仿佛夏天池塘上的倒影,风一吹便碎了。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迷雾里。 陈半鲤不知道她是谁。但他感觉...如果就这样让她离开,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是谁? 我认识吗? 他就那样怔怔看着少女消失在了迷雾里。 忽然失重感传来,一瞬间天地倒转,陈半鲤先前所站的地面忽然变成了垂直于地面的平面,他向着脚下的迷雾坠去。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一件有些破损的白衣。白衣样式精致,只是穿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大了。似乎这件衣服本来是穿在一个与他体型相似但比他要高的人身上的。 不待他想更多,他已经掉出了迷雾,重重拍在地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身下地面柔软仿佛床铺。 面前是一座宫殿。自己真的掉在了一张无比豪华的大床上,身下如雪地般洁白柔软的大被铺开。 忽然他听到有细细的哭声传来。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被子那一端鼓起了一个小包,一耸一耸,几缕黑发从其中漏了出来。 他没有下床,直接从床的这端爬了过去,很快就爬到了那个小包旁。 被子掀开,其下是一个精致仿佛人偶的少女,乌黑的长发衬着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透着朦胧的易碎感。容貌有一丝丝的熟悉,陈半鲤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到过她了。 “你是谁?” 小女孩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沉静,仿佛陈半鲤只是一个玩偶,趴在她的身边。 就像这张床上堆积如山的玩偶一样。 “我是陈半鲤。” “你是来救我的吗?” “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小女孩抽抽搭搭地说。“我要死了。” “每个人都要死。” 陈半鲤的一句话让小女孩愣住了,那双仿佛水晶球的漆黑眸子望向他,看着却有些呆滞。 陈半鲤看着小女孩呆滞的神情,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咳嗽一声道:“没事,我也快死了。” 说完陈半鲤看着小女孩的脸,明白自己不适合安慰小孩子。 “那谁能救我呢?” 小女孩定定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里此时却荡漾着让陈半鲤睹之心中发堵的...恐惧,以及悲伤。 看着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上却露出了那么悲伤的神情,陈半鲤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自己。 离开清塘前的自己,以前的自己,如今的自己。 于是他说道:“我会救你的。” “真的吗?” 小女孩怯怯地看着他,仿佛他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她面前。 她那么虚弱又那么希冀,像一只坠入陷阱奄奄一息的小鹿,看到一个过路人停在她面前。 她就那样看着你,你怎么忍心抛弃她呢? 于是陈半鲤点头,很认真很用力。 “真的。” 他站起身,刚准备离开,一转头,却愣住了。 面前是宫殿的窗户,凄清的月光照进来,在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洒下了一地光明。 只是有一块是黑暗的。 一道身影逆着月光站在窗口,静静看着他。 苍白的光给她镀上了一层边框,有些刺眼,看不清她的脸。 陈半鲤看着月光中她不言不语,只是站在那里。 他站立的位置离窗边只有几米,陈半鲤眼里她却那么远那么远,仿佛隔着一片星海。 窗外的花枝向屋内投下了扭曲的线条,地板上的那片光明支离破碎。 然后是一切。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她。 直到世界终结。 陈半鲤睁开双眼,微风透过微敞的窗户吹了进来,撩起了他的几根头发。 是一个晴天。 原来是梦。 他支起身体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座幽美的花园。 这里就是楚流渊为他安排的卧室,位置极深,极安静,在这里待了三天,他甚至没有碰到过别人。 “笃笃。” 门被轻轻敲响,陈半鲤揉着眼喊道:“进。” 轻轻推开房门,楚府的二管家走了进来,看着他微笑道:“今天中午有一个宴会,家主让您先去大堂等候,您的衣服稍后会有人送过来。” “我知道了。” 陈半鲤不以为意,心想一个宴会而已,还需要特意换衣服吗? 怀揣着这样思想的他,在看到大堂中施百合的身影时,沉默了下来。 第64章 陌生人和莫名其妙的人 陈半鲤的第一反应是舅舅作为长辈的某种本能觉醒了,但稍微一想后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回程的这些天里他从楚开的口中了解了楚家和楚流渊的详细事迹,明白自己的这位亲生舅舅是多么冷酷暴戾的一个人,他或许会因为亲情对自己收起他的戾气,但给自己外甥找对象?未免太过荒谬了。 接着他在另一处看见了上官闵的身影,才明白这应该是七大家年轻一辈的宴会。 这种宴会在七大家很常见。七大家这个名字来自于数百年前,随着大楚王朝定都,一批修真世家定居于此,经历了最开始的冲突与算计后,逐渐形成了以这七大姓氏为首的势力格局,这个名字也随之而起。这个本是好事者所起的名字经过岁月的淘洗,隐隐在这七大家族中筑起了无形的默契,不管私下关系恶化至何等地步,至少表面上皆是极为融洽,所以每当这些家族的年轻一辈有大事发生,往往七大家的人便会全部到场。 更何况,这是楚家家主亲自召开的宴会! 楚家经历了那件事后已经很久没有在京都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了,而此次突然召开宴会,而且还没有说明所为何事,好奇心驱使着七大家几乎所有的年轻一辈全部到场,此时楚家宽阔的大堂中倒是人声鼎沸。 施百合在陈半鲤迈进大堂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只是碍于面子和少女的矜持没有主动上前,只是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着神色略显懒散的白衣少年,看着他罕见地束起了黑发,用一顶华丽的发冠箍住。她从未见过少年如此模样,而出于少女纤细敏感如发的直觉,她总觉得陈半鲤比起上次见面似乎有了些改变。 什么改变她说不清楚,就像暴雨后清塘后山的那条小溪,如往日般平静的水面下却悄然涌动着别样波澜。 上官闵在和友人交谈,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突然他的友人看着某处疑惑道:“那是谁?” 上官闵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微微一挑。 他怎么来了? 他没有往深了猜,只是觉得可能是施一白带他来的,在心里暗暗想这位施家大少爷离京多年,一些小事上的分寸还是拿捏的不太好,这种七大家内部的聚会从无外人,何况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 他作为上官家年轻一辈对陈半鲤的赏识是一码事,这更像一种投资而非友谊,更何况即使是友谊,把一个外人带来总归是不大合适的。这样想着的他在大厅中环顾一周,却没有看到那个冷傲白衣的身影,心想大概是有事出去了,摇了摇头,不再深究。 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心思缜密之人注意到了神色慵懒的陈半鲤,这张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陌生的面庞让他们的心里泛起了疑惑。 七大家的聚会怎么会有陌生人? 得到连青继承后的神识强度让陈半鲤把众人的疑惑尽收眼底,但他懒得理会,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他与楚流渊相认时间过短,还不算熟悉,他根本不想在这里久留。 原因无他,无比敏锐的神识感知让他能眼观六路,自然也看到了施百合仿佛春湖般泛着柔软涟漪的眼神。 但他如何能回应呢? 白数说施家也参与了对他父母的追杀,这一点他在返程中也曾想过是否有假,但哪怕他无数次想否定这一点,最终理智冷静甚至冷酷地让他艰难承认了这一事实。 如果不是这样的原因,白数根本没有理由干涉自己学生的情感生活。他或许对陈半鲤欺瞒了许多,但这种事他根本不可能撒谎。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师徒二人对彼此都是无比了解,陈半鲤早慧的心也让他看清了白数不羁外表下深到骨子里的冷色调。 陈半鲤甚至想过,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自己师傅在意的人吗? 而让他作如此想的白数,不会有任何动机专门对他撒一个谎,只是为了拆散一对年轻男女。 施百合比他年纪要小,施家追杀他父母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她没有任何理由为先辈的恩怨承担责任。 他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他无法说服自己。 或者说,他无法说服那个坐在小院门口,看着夕阳里骑在父亲脖子上的稚童的身影的小男孩。 但他同样无法因为这件事便狠下心肠,从此对施百合横眉冷对恩断义绝。 他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样的矛盾带给他的只有痛苦,而当他站在人群中,看着莫名模糊的人影中那个女孩的眼神那么清晰,那么柔软,成倍的痛苦便被强行塞进了他的胸膛,堵得他难以呼吸。 少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但他明白了一件事。 秋风秋雨好杀人,男女之事也能杀人。 他只能装作没有看见施百合,低头看着杯中清澈的不知名的清酿,看着杯中扭曲的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觉得这间大堂好闷,闷热到难以呼吸。 今天到场的人确实很多,但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低着头,身影看上去有些寂寞。 寂寞,有的时候也可以看作狼狈,就像一条迷路在雨中的狗。 这样的感觉自然与七大家格格不入,也吸引了楚余秋的视线。 楚余秋是楚家第三号人物楚流离的亲生儿子,楚流渊没有婚配,楚寒星又在多日前被谋杀,可以说他是楚家下代家主的有力竞争者。 楚家因为一些旧事,近些年来沉默了许多,但它在七大家中从来都是前三甲的地位,能成为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家主的候选人,自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楚余秋当然是一个骄傲的人。 何况,楚余秋配得上这份骄傲。他如今不过十九,境界已至见照后境,哪怕在自有修道天赋的楚家也绝对是风云人物。在他心中年轻一辈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没有人能有与他平等对话的资格,便是强如施如晦,也只能勉强算得上与他同级。 但他的骄傲自然不会像那些豪富之家的后代一样流于表面,而是蕴藏在他嘴角不经意挑起的弧度,他无可挑剔的仪容仪表,他的衣袂衣角间。比如此刻,虽然他看着那个低着头的少年,觉得他很是碍眼,但他也不会就那样上前呵斥他,让他离开。 是的,在他看来,陈半鲤只是一个不知道被哪个不懂事的七大家子弟带进来的迷路的人。而他作为此间的主人,自然有义务负责教那个人一些规矩。 是的,在楚余秋心中,一切都该如此自然。 于是他走上前去,站在了陈半鲤面前。 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窃窃私语便迅速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很多人都想知道那个低着头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而楚余秋作为楚家子弟,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试金石了。 施百合看着这一幕,微微挑眉,却没有任何担心的意味,反而看上去有些兴趣盎然的意思。 她大概猜得到为什么楚余秋会过去,但眼下的所有人里,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陈半鲤和楚家的真实关系,她自然不会多嘴,毕竟她还是很喜欢看热闹的。 接着她看着楚余秋微微低头,笑容温和,英俊的脸上表情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感到冷淡,也不会过分热情。 然后陈半鲤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确实该莫名其妙。他先前正沉浸在男女之情带来的酸楚和痛苦中,这个人却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还笑着对自己说话。 说什么来着? 哦对,“你的同伴是谁?” 自己哪有同伴?硬要说的话,带自己来这里的二管家算得上半个同伴,可那自然不是答案。 于是他摇摇头。 而他的沉默落到楚余秋眼里便成了心虚,于是他微微蹙眉,语气稍重了些,缓缓道:“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第65章 特大新闻 怎么进来的? 难道还是爬进来的? 陈半鲤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事实上他的耐心很好,但他此刻的内心满是惆怅和酸涩,根本容不下多余的情绪,于是他皱眉道:“你有事吗?” 楚余秋就被这一句话震住了。他忽然觉得血涌了上来,呼吸加重了许多。 这是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他对陈半鲤表现着自己的礼仪,自己的风度,他自信自己的意思已经蕴含在自己分寸感十足的言语中了,而这个年轻人却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一样,还看着自己问自己有事吗? 这种抛媚眼给瞎子看的感觉让他很不爽。而让楚少爷不爽的人,就该更不爽了。 但他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自己的真气威压,这样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仗势欺人,连个少年都容不下。 极少有人知道的是,楚余秋最擅长的其实是神识修为,他天赋血脉强大,虽然不及姜淮宁等人,但也足以领先同辈人。 于是他决定通过神识威压,让这少年感受到压力,然后知难而退。他的神识离开了识海,通过两人对视的眼,落在了陈半鲤的识海上。 陈半鲤只觉得识海上落下了一道陌生的气息,识海是修真者意识所在,关系着修真者的灵魂,是最私密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怎么可能允许一道陌生的气息出现? 下意识的,他的识海骤然掀起了狂澜,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生出刀锋般的浪面,层层叠叠,呼啸肆虐,一瞬间风雨大作! 他的神识如今已至通玄境界,哪怕下意识的反应也不是楚余秋能轻易应对的,何况他此时毫无防备! 呼啸的海浪一瞬间碾碎了那道神识,下一刻较楚余秋神识不知道强横多少倍的神识骤然反击而出,海面正中心仿佛落下一颗陨石,一瞬间生出千丈浪涛。 识海遭受重创,楚余秋闷哼一声,脸色骤然苍白,喉咙中闪过一丝甜意。 他惊怒交加地看向面色平静的白衣少年,没想到此人竟然在这里还敢对自己动手,更没想到此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小,神识境界竟是高深如斯! 七大家的子弟大多数都有境界在身,楚余秋脸色的变化太过明显,一时间所有围观者心中同时涌上了相同的疑惑。 那少年到底是谁?为什么他敢对楚余秋动手? 楚余秋再没有维持形象的打算,他忍受着识海处传来的源源不断的钝痛,怒声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对我动手?” 饶是陈半鲤此时心情低落,看着这人也忍不住瞪大了眼。 “我对你动手?难道不是你先对我动手的吗?” 其实陈半鲤说的是事实,但怒气上来的楚余秋哪管得了这么多,一拳轰出! 楚家大堂上是一盏巨大的华美屏风,屏风后坐着几个人。最高位的自然是楚流渊,在他之下坐着的人无一不是气度不凡,此时其中一名容貌与楚流渊有五分相似的中年人感受着大堂中发生的事,缓缓皱起眉头。 他是楚流离,楚余秋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他皱眉不仅是因为楚余秋被陈半鲤神识反击受伤,而是因为楚余秋此时轰出的这一拳。 “余秋还是急躁了些。” 这时他旁边的一名中年人笑着开口道。 楚流离看了他一眼。 他是应家二爷,应如是。应家商贾之家,一言一行中自有深意。比如他先前的话。 急躁了?急躁什么?是这件事的处理?还是...更远的? 比如楚家家主的位置? 楚流离听得懂他的话中之意,心中暗怒,但面色不变。他转头看向楚流渊,楚家家主刀刻斧凿般俊美的面容毫无表情,仿佛一座石雕。 于是他明白了,心头暗叹。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是不是太急了些?” 另一名中年人,上官家主三弟,看着楚流渊疑惑道。 楚流渊轻轻摇头道:“不急。这本就是他母亲的东西,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其余人没有说话,但心中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走吧。” 楚流渊站起身。 大堂中,围观众人没想到楚余秋竟是直接出手,楚余秋见照后境修为,含怒一拳随心而动,隐含天地之理,便是有准备的情况下陈半鲤都很难避得开,何况此时! 已经有人暗暗发出惊呼。 也有人皱起眉头,认为楚余秋的表现太过暴烈。 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紧紧注视着场间。她没想到局势竟是瞬息间发展出了如此境况,楚余秋挟风雷而至的一拳已经开始掀动陈半鲤的衣袂,眼看就要落到他胸口! 这一拳下去,陈半鲤必然重伤! 只有一个人面色如常。 剑心通明的玄妙不仅体现在剑道上,还有对危险的预警上,那是对天地气息的感应共鸣。当楚余秋心中有出拳的意念产生之时,他的攻击隐与自然相合,第一时间便反馈到了陈半鲤的识海中。 楚余秋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现在甚至对自己动手,手段更是暴戾至此,那一拳隐有风雷作响,声势不凡。他本就心情低落,此时更是心生怒意,眉毛一挑,一掌拍出! 七大家子弟多有武道修为极高之人,此时有人看着陈半鲤这一掌。突然感觉有些眼熟。下一刻,他认了出来,低声惊呼道。 “流云掌?” 流云千年,遨游万里,这一掌是玄教先代一位教主所创,取流云随意自如之意,轻盈而不软弱,万般变化皆于掌中。 陈半鲤只学过剑,这一掌蕴含在连青记忆碎片中,是陈半鲤在消化连青记忆时习得的招数,此时他感受着面前呼啸的拳意,下意识便拍出了这一掌。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选择。 那是连青的那些记忆碎片开始发挥作用。连青一生所经历的、所学习的感悟的都随着他的记忆碎片融入陈半鲤的识海而开始影响陈半鲤的言行举止,比如此刻,便是连青的战斗意识在发挥影响,让陈半鲤下意识地作出了他所能作出的最佳反应。 风雷之势固然喧嚣,但何曾见过雷霆将云层撕碎之时? 它只会湮没于流云中。 “蓬”的一声闷响,拳掌相遇。 楚余秋拳上的喧嚣之势先是大作,但最终只能无奈地被无尽的流云吞没,最终消失。 这一拳楚余秋算得上全力而为,拳意湮灭,他被流云掌中暗含的冷漠意味反噬,再次闷哼一声,喉咙再次一甜,接着后退两步。 他虽然受伤,但还不至于失去行动能力,怒哼一声,真气再动! “好了!” 一声含着怒意的声音突然响在场间。 楚余秋一滞。 他听得出来,这是他父亲的声音。 下一刻楚流离出现在他面前,怒声道:“还嫌不够丢人吗?” 楚余秋在他的视线下,只能被迫收起真气,收起的时候又是闷哼一声,身子一晃。 楚流离看着自己儿子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 接着他神情复杂地看了陈半鲤一眼,摇了摇头,走出了人群。 陈半鲤没有受伤,只是掌心隐隐泛红。楚余秋那一拳含着他见照后境的修为,就算他应对巧妙,也没能无视境界差距,还是受了一点点伤。 比起他的身体情况,围观的人关注的则是另一件事。 楚流离看见了陈半鲤,但他没有说话,这意味着什么? 更有心思灵活的人联想到此次宴会不明的主题,隐隐猜到,马上恐怕要有事情发生了。 只有一个人关注着陈半鲤的身体状况。 受气机牵引,陈半鲤下意识扭头,下一刻与那双满是关切的凤眼撞了个满怀。 他看着施百合眼中的关切之色,薄唇微抿。 他宁可楚余秋现在回来与自己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想与施百合对视哪怕一瞬。 他曾经有多喜欢这种关怀,现在就有多想自己从未感受过她的柔软。 幸好一声清鸣拯救了他。 众人抬头望去,楚流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大堂主位上,旁边数位七大家的重要人物。那声清鸣,便是楚流渊手旁的一座小钟发出的声音。 众人看着这一幕,顿时明白确实要有事情发生了。 以往宴会极少有这种场面,何况是七大家主事人全部到场。有人看向神色有些复杂的白衣少年,心想与他有关吗? 楚流渊看着堂下白衣少年的身影,淡淡开口。 “此次请诸位前来,主要是做个见证。” 楚流渊虽然心机深沉,但从不喜欢在言语上多作工夫,众人都清楚这一点,明白自己所等待的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陈半鲤,上来。” 陈半鲤愕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舅舅。楚流渊看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中竟是带上了...一丝笑意?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得到证实的感觉并没有让他们满足,因为他们明白,大的要来了! 陈半鲤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平静走到了主位前。 这个位置略高于大堂,他站在这里,背后是那盏华美的屏风。屏风上用金线绘着一只巨大的凤凰,姿态雍容华贵,于百花中几欲展翅。 凤凰是传说中的生物,没有人见过,但世间曾出现过凤凰血脉。这种极致尊贵的生物是世间最高贵的存在之一,与真龙并列,此时金线绘就的凤凰就那样装点着陈半鲤的背景,画师技艺高超,金凤仿佛下一瞬就要展翅于九霄。 陈半鲤没有注意屏风的图案,他站在那里,略有些不自在。 一是因为众人的眼光,二是因为下方那双清澈的眼。 众人看着金凤掩映的白衣少年,心头微异。有心思活跃之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缓缓粗重。 不会吧? “楚家下一代家主,将会由陈半鲤担任。” 场间骤静。 一缕风从窗外飘入,拂动了衣角,却拂不动脸上凝固的表情。 第66章 她的名字 人族世界修真世俗并举的格局,注定了大势力必然是修真强者,而且是绝顶强者为尊,而这也确定了顶端修真势力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的客观事实。纵观大陆,南有青城,中有枢天,北有京都,七大家作为皇权之下京都的最大势力,其家主在人族的地位仅在寥寥数人之下,可以说是真正的大人物,其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七大家几乎每一代家主的交接都伴随着血与泪,阴谋与反目,这个过程会持续很多年,有时甚至能跨越几代人,七大家豪奢至极的宅院不知道见证过多少这般的悲剧。 而就在今天,来到这场宴会的人们见证了历史。 一个他们从没听说过的陌生年轻人,第一天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眼前,就被强行推上了那个位置。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能确定这个事实。因为当事人此时正目瞪口呆地回头看向楚流渊,当代楚家家主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事实上,七大家中还是有人听说过陈半鲤这个名字的,源自那场比武以及三大家的信物,但也止步于此了。这样的年轻人过往的历史里也出现过,但他们最后要么死于阴谋,要么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成为这个巨大的权力集合的沉默的一部分。 历史,至少京都的历史,从来都是由七大家写就的。这些大家族在大楚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存在了,他们的存在远比王朝古老,甚至可以说,如今的京都,七大家与皇室其实是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分上下,但无尊卑。 眼下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成为了楚家的一部分。 可是这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一部分啊? 上官闵一向注重风度,但此刻他的嘴里能塞下一个西域来的珍禽巨蛋。 他心潮澎湃。 父亲,你看到了吗?我亲手做了一笔投资,一笔连应家那些商人都做不到的投资! 这样一个决定日后是绝对要上史书的,甚至必然会改变数十年后七大家的权力格局,而这都是因为,他在陈半鲤籍籍无名之时率先对他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纵使上官闵再如何沉稳,他毕竟也还是个年轻人,亲眼见证并促就历史诞生的快感让他面部涌上了代表激动的潮红,呼吸开始粗重。 认识陈半鲤的人没几个,更多的人还沉浸在先前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 在今天之前,陈半鲤这个名字无人知晓;而今天之后,这个名字注定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让整个京都,甚至整个世界记住。 施百合看着面色精彩的白衣少年,“噗嗤”一声轻笑。 她与在场的所有人感觉都不同,看着熟人突然被推到一个难以想象的位置上的画面无来由生出许多滑稽之感,让她好看的眼眯成了一个略带狡黠的形状。 楚流渊说出那句话后就没再开口,他能明白这个突然无比的消息会给场间众人带来何等震撼。他待到如潮水般爆发的交谈声低下去后才继续开口道:“陈半鲤是我的外甥。” 外甥? 也就是说...陈半鲤的亲生母亲,是他的姐姐? 也就是... 下一刻,比先前还要蓬勃的惊呼声响起,震惊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内心! 陈半鲤看着比先前还要激烈的反应,隐隐明白了自己母亲在京都人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母亲是谁,做过什么,而他站在人群前,却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不认识他母亲的。 直到此时此刻,他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姓名。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抿起薄唇,眉毛缓缓扬起。 施百合看着少年脸上的神情,明白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但她对陈半鲤的母亲也不熟悉,只听说过楚流渊有一个姐姐。 她叫楚意寒,是他们上一代最耀眼的明珠。她容貌倾城,境界强大无比,却在十几年前突然消失,别的她就不知道了。 陈半鲤是她的孩子吗? 她怔怔看着陈半鲤,突然有些心疼他。 还是那个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他母亲做过什么。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这个事实让她的眼中泛起道道涟漪。 陈半鲤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他听得出来,是自己舅舅的声音。 “到后面来。” 他抬头,终于看清了屏风的图案。 转过屏风来,是一张长长的矮桌,旁边是几个蒲团,并不华丽,很是低调。 这里坐着几个人,看着他的眼神无一不复杂,却又各有各的意味。 “这些人以后你都要认识,不过不急于一时。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疑问,你可以先问问。” 陈半鲤怔怔看着舅舅的脸。 似乎想要在这张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良久,他开口道:“她叫什么?” 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人都是楚家的最高层,不知道见过多少阴暗,经历过多少风雨。但这样的他们,此时看着面色茫然的少年,都觉得他有些可怜。 楚流渊轻叹一声,对陈清玄白数等人生出许多怒意。 “你母亲叫楚意寒。” “你的眼睛与她一模一样。” 这样的开头让接下来的对话带上了些别的色彩。 哪怕陈半鲤不熟悉自己的舅舅也能看得出来。 那是思念的颜色。 而这样的舅舅他从未见过,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让他感到不适的猜想。 “你母亲是我们那一代最闪亮的明珠。她五岁觉醒了天赋血脉,是人族数百年未曾有过的真凤血脉。你先前看到的屏风,就是她的。” “她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是游心境的修为了,只用了二十年就走到了那道门槛前。这是数百年内除了先祖无人有过的速度。” 哪位先祖能让楚流渊以这样敬仰的口吻提起? 只有一位。 脑海中浮现起当年的白裙翩翩如蝶,楚流渊薄唇微动。 如今你的孩子已经长成少年了,他站在我面前,眉眼一如你当年,可他甚至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 “你母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她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成为楚家第一位女性家主,直到她遇见了那个人。” “谁?” “你的父亲,陈清玄。” 陈半鲤敏锐的神识感知注意到,当这个名字从他口中流泻而出时,桌旁众人不约而同地变了神色。但那不是先前的追忆,而是恐惧,厌弃,愤恨之类的情绪。 “你父亲...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大约十八年前他做了一件事,而那,也是让他和你母亲消失的最重要原因。” “他亲手制作了一个灵魂。” “人类的灵魂。” 进入这里以来陈半鲤的表情一直没有太多剧烈的变化,直到此刻。他眼睛瞪大,看着楚流渊,仿佛他刚刚讲了一个拙劣到孩童都能看穿的谎。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明白这是触犯禁忌的一件事。当时这件事被人发现,在全大陆掀起了巨大浪潮,就连楚家和京都学院都保不住他。对了,他是你们院长的学生。” “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你父母的敌人乘着夜色,来到了他们的住所。” “那些号称人族正道的伪君子,趁着你母亲分娩的时候发动了一场无耻至极的偷袭,来势极大,整个楚家都被牵制住,我也不例外。” “于是她死了。” “那个夜晚,你出生了。” 楚流渊静静讲述着这个故事,仿佛与他无关。 只有他知道,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走出那间竹屋。 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住所,是她亲手搭成的。 桌旁的这些人都与楚流渊是几十年的相交,知道他以前曾经是一个开朗阳光的青年,直到那一天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冷酷暴戾仿佛没有感情。 他永远困在了那一天。 囚禁他的不是别人,是他的悔与恨。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那天没有中计,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这样的想是人间最甜美的毒药,也是最锋利的刀,无数次在他心上留下淋漓的伤口。 但他甘之如饴。 “我们都认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是被白数抱走了。所以你不要认为今天的安排是赶鸭子上架,这本就是你母亲的东西,你作为她的儿子,收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楚流渊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抿着唇,薄薄的唇绷成一条直线,表情神似当年的某人。 他真的和你很像。 我会照看好他的。 不惜一切代价。 “具体的事情你现在还不宜知道太多,你现在实力太弱,等你有了足够资格的那一天,我会让你知道。” “好的,舅舅。” 没有人知道陈半鲤突如其来的一声舅舅里含着什么。 只有楚流渊猜到了些许。 那是决心。 复仇的决心。 他却不似你当年的柔软。 这样也好。 越冷漠越好。 冷漠对待这个世界,世界才不会有能力伤害他。 我会看着他。 直到最后一天。 第67章 风洞 “楚余秋...”楚流渊随意道。“就去钱塘府打理产业吧。” 楚流离看着自己的兄长淡漠的表情,清楚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轻叹一声。 桌边的其他人没有说话,心思各异。 显然,楚流渊这般处理是因为先前楚余秋对陈半鲤的出手,他们也借这件事看清了楚流渊对这个外甥的态度。 有与楚流渊一辈的几个人,想起了很多年前跟在楚意寒身后的那个阳光少年,眼神复杂,再看向沉默站在桌前的少年,心里微动。 “眼睛真的与他母亲一模一样啊...” 楚流渊右手旁第一个位置上的老者叹息着站起身来,拍了拍陈半鲤的肩膀,温度透过枯干的手和轻薄的白衫落到了陈半鲤的肌肤上,然后离开。 “这是你三舅姥爷。” 楚流渊对陈半鲤说道,眼睛看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显然,身为楚流离父亲的他不满楚流渊对楚余秋的处理方式,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反对。 距离楚流渊宣布这件事还没有半个时辰,陈半鲤的第一个麻烦就来了。桌边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事实上楚流渊也没有多说的打算,拍了拍陈半鲤的肩膀说:“你先回去休息吧。” 陈半鲤也确实不想站在这里,点了点头,转过屏风,离开了静室。 当他出现在各人视野的时候,顿时感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根本不用神识感知,他就能感觉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 而他也没有此地未来主人的觉悟,没有跟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径直向大门走去。随着他的前进,人群自动散开一条通道,他就那样逆着光走了出去,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随着他的离开,场间再度开始喧嚣起来,更多的是在讨论为什么他这么快就离开了。 此时已经是夏末,京都的温度稍稍降下来了些,蝉也没有陈半鲤离开京都前那般让人心烦了,但还是有。他低着头走在回房间的路上,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绣鞋。 他站住,抬起头来,面前是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施百合看着他的神色,担忧道:“你怎么了?” 听着这句话,陈半鲤想起了一个场景。 那是在兰塘关灰色的天幕下,同样是这个表情,同样的问句。 答案也相同。 “我没事。” 说完他移开视线,便准备离开。但他刚迈开脚步,右手就被一只温凉的手抓住了。 很奇怪的,明明施百合的手不算热,陈半鲤却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他的右手流遍全身,像是忽然被推到了火炉前,热得浑身不爽利。 陈半鲤皱了皱眉道:“我真没事。” “真没事,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怎么不敢...”随着话语的脱口而出,下一刻陈半鲤撞进了施百合的眼中。这双眼睛他看过很多次,在里面看到过春天的湖,夏天的草地,这次与以往并无分别,仍然那般清澈明亮,仿佛一泓秋水,明晃晃地让陈半鲤心中发虚。 心中发虚,于是便无话可说,于是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人就这样在夏天紫藤垂下的花架下对视着,夏末微热的空气凝固住了,风也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陈半鲤移不开视线,他在施百合的眼里看到了担忧和一丝丝的委屈,少女的情绪仿佛一大团柔软的棉花,让陈半鲤投进去的视线再难起身,就那样沉了下去。 施百合在少年的眼里看到了烦躁,看到了迷茫,最深处却是她极少在陈半鲤处见过的情绪。 怔了一会后,她想明白了那种情绪。 那叫委屈。 这种委屈无由而生,不知何起,不知何终,却又那么黏黏糊糊,像是这京都夏天的空气,搅得人心里越发压抑。 陈半鲤十六年来第一次听说自己母亲的名字,然后他们就告诉他。 她死了。 开什么玩笑? 陈半鲤不知道该对谁说这些话,但他此刻唯独不想对施百合说,却又无法把视线拔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还在企求着什么。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欺负自己。 这种孩子气的情绪极少在他心中产生。 可能因为他一直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施百合不清楚他到底在那后面听到了什么,但她看懂了陈半鲤的委屈。那么多委屈,深深压在少年黑色的眼睛里,好像黑色的湖。 于是她伸手,两只手都落在了陈半鲤的后背上。陈半鲤只感到一股香气和暖意包裹住了自己,少女柔软的身子像一团棉花,仿佛在太阳下晒了很久的被子,温暖的让人想落泪。 她轻轻抱住了陈半鲤,犹带着些许因羞涩产生的颤抖,但很快,她就停止了颤抖。 怀中的少年颤抖着出声了。 “很小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说我是被父母抛弃在后山的,但我当时并不恨他们,因为我过的还算不错。” “然后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不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我有爸爸,也有妈妈,但我永远都没机会见到她了。” “我现在宁愿我还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这样也许他们还能活着,哪怕和我无关。” 后面他又喃喃了几句,声音低且含混,施百合没太听清,只听见了几个词:“楚家”“不想”。 随着那些话,是衣衫前襟处传来的湿意。 施百合加重了力气,用力抱住了陈半鲤。 这其实是二人第一次如此紧密的接触,他们却都没有一丝不适应。 之后过去了很多年,施百合仍然记得这个午后,那是她第一次离少年的内心如此之近,两人的心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听到有风声从陈半鲤的胸口处传来。 因为那里空洞洞。 楚流渊回到了竹屋,坐回了那把竹椅,开始读一本书。 这把椅子他已经坐了十六年。 不知何时他突然抬头,楚心静静站在一旁。楚流渊并不意外于他的突然出现,因为本就是他让楚心来的。 “办好了,消息都放出去了。” 楚流渊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心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一脸欲言又止。 “想问就问。” “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您要把那些消息放出去?陈半鲤在京都现在毫无根基,您就不担心他出什么意外?” “他是她的儿子,这点小事不至于。至于你问我为什么...很多人都认为我把楚余秋放到外地,是我在维护陈半鲤。” “其实不然。” “我就是在给陈半鲤找事情做。楚余秋会记恨他,他父亲,他祖父都会记住他。你还记得你之前对他的评价吗?” 楚心当然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在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年眼里见到那种眼神,那么空冷。 “他与这个京都、这个世界太遥远,这就导致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强烈的爱憎,也就不会有责任一类的情绪产生。” “这样不好,小小年纪活着这么轻飘飘,就像一根细线拴住的风筝,随时有可能飞走,或者落到泥潭里,或者摔碎。” “所以,今天只是个开始,往后这些天里他会发现自己突然多出许多敌人,或者同伴,大概能热闹些吧?” 楚心想着那个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的少年,心生感慨。 他已经开始同情那少年了。 第68章 故人 京都学院有夏冬两个长假,夏假一直持续到九月初一结束。陈半鲤回到京都的时候已是八月中旬,所以在那场宴会后又过了七天,楚开便跑来告诉他明天就要开学了。 陈半鲤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自从他被宣布下一任家主的身份后,他在楚家就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楚家绝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只认识五个人。 楚流渊,楚开,楚心,二管家,还有已经被发配到钱塘府的楚余秋。 这件事情如果被传出去,可能会比他下任家主身份更让人震惊。 楚家的家主在楚家只认识五个人? 就连施一白认识的楚家人都比他多! 而楚流渊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事实上在那天宴会后,陈半鲤便没有再见到过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 但陈半鲤也不是很在意,那天发生的事对他而言有如梦幻,短短时间内两个重大消息的降临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一直到现在,他都刻意不去想自己那天听到的话。 而且,他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天他抱着施百合在紫藤花下哭了半天,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再回忆起那段时间,唯恐自己会尴尬到一剑把自己砍了算了。 他现在还是想与施百合保持距离,但发生了那件事后,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也做不到。 白数曾经对他有过一个评价,说他和人太不亲。生活了十六年,他唯二亲近并相信的人只有白数和白小洛。但来到京都发生的事情让他现在丧失了对白数的信任,连带对师姐也生出了几分别的情绪。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想要保持距离的对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少女,尤其是当看到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的时候,心中总会有一个地方不安分地跳动。但每当他想起白数说过的话,那处不安的地方便会沉寂下来。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那天后他无数次地想起那个名叫楚意寒的女人,想着十六年前那个晚上,昏黄或明亮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或许只见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是永别。 从此他成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 春风般的少年在清塘镇的生活平静喜乐,就在这些天里,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情绪寒冷而坚硬,却又那样灼热,像一团火炙烤着心,又像无数只手在他的灵魂、他的心脏上不停地游走,那些手上都带着毒,所过之处疼痛无比。 那是人间最烈的毒,也是最快的刀。 那是仇恨。 而那些人中,会有施百合的族人,会有她的亲人,她的叔伯,甚至...她的父母。 这样的他该如何面对施百合?看到那张熟悉的漂亮的小脸的时候他又如何有办法如过去一般露出笑容? 所以当听说要开学后他如释重负,施百合没有加入京都学院,只要他不出学校,便几乎没有可能再见到她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在开学的前一天就提前回到了学校。当他在房间床上躺下之后,一种放松感油然而生。 来到京都后,这里才是他绝大部分时间居住的地方,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几分归属感。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床上躺了半下午,静静看着天花板上细腻的木材纹路,然后睡着了。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一种怅然若失的空洞感占据了他的胸膛。 他走出小楼,发现闻道园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决定去春风楼吃晚饭。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向那个他已经很熟悉的摊位。 “一杯橘子果浆。” “三文钱。” 陈半鲤伸手,要去接那杯果浆。然而在他碰到摊主的手的时候,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不对。 那只手很普通,无论形状还是肤色还是温度,但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只手的一瞬间,下一秒他就已经动弹不得! 不似他的沧溟剑气,那是一种极其霸道的意志,仿佛“静止”这个概念被强行安置到了他身上,他的身体小到眼珠皆是动弹不得,仿佛石雕。 这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楚家人? 他只能保持着先前向下看的视角,看着那只手落在自己手腕上,下一秒周身风景骤然模糊。 伴随陈半鲤与那摊主的身体骤然消失,下一刻从路边的阴影里骤然闪出数道身影,面面相觑。 在追踪这方面,全大陆也没有多少人比得上他们,但他们没有一个看清先前发生了什么。 陈半鲤感受着风在脸上拂过,片刻后耳边呼啸的风声停止,接着他的身体也恢复了自由。 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现在正站在一座清幽的小院中,绿树青竹掩映,将要沉下的夕阳把那方小池染成了金绿色。 “因为你后面跟着楚家的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实在不好意思。”面前传来那摊主的声音,声音中却是毫无歉意。 “你是谁?” “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了。我是吴谌。” 陈半鲤确实听说过他,事实上他现在很难忘掉他。过去的一个月里,他见到了国教教主的师弟,接受了他的传承,经历了一次死别,但站在时间的河流里向上游望去,一切的一切皆是起源于面前中年人向姜淮宁推荐了他。 昆仑院院长,吴谌。 “前辈把我带到此处有何事相告?” 听着少年清淡不带烟火气的话语,吴谌略有些尴尬地清了一下喉咙道:“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是我害得你落入那等险境。此非我本意,但毕竟因我而起,我理应作出些许回应。” 其实陈半鲤并没有多怪吴谌把自己推到连青洞府之中,虽然他经历了很多,但在他眼中,这些经历无疑对他极有用,极珍贵。但他自然不能表现出来,连青曾经在人族造下数万人杀孽,他决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获得了他的传承。 他虽然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想到那些仇恨与生死历经数百年会沉淀成何种形状,如今他修为低微,根本无力承担这份传承的因果。 “你知道世间最珍贵的事物是什么吗?” 陈半鲤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用意,摇了摇头。 “是答案。” “我们为何而生?死后去往何处?往事种种,爱恨情仇,人生的终极,生命的终极,究竟落在何处?” “都不过是一个答案。” “我昆仑院是人族第一大情报组织,知晓无数隐秘。为表歉意,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陈半鲤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昆仑院掌握的那些隐秘,哪怕只是泄露出一小部分也足以让星海不安,让世界起舞。他们知晓人世间最隐秘的心思,最阴暗的罪恶。无数人,无数宗族愿意倾家荡产求一个答案,这份歉意来的太过沉重,也太过珍贵。 为什么吴谌会送给他这样一份礼物? 是因为楚流渊吗? 陈半鲤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歉意的价值,但他确实有许多疑惑,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让小镇少年的生命总是萦绕着一种空无感,他现在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带有淡淡的不真实的意味,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你可以仔细想想,自己最大的疑惑究竟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陈半鲤看向吴谌的脸。身为昆仑院院长,吴谌绝对是人族名列前茅的强者,仙人境界的修为几乎是板上钉钉。但他却没有任何出尘意味,相貌寻常无比,与街边小贩没有任何区别,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总是含着些许诙谐意味,但笑意中却不含温度,往最深处看去仿佛无尽深海,让陈半鲤想到自己体内那片神秘的海洋。 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吗? 但陈半鲤看透人心的天赋让他在吴谌眼中捕捉到了些许异色。 那是什么? 悲伤...还有怀念? 他在怀念什么? 吴谌看着面前少年清秀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柳叶,透着些清冷意味。 一如当年那个白裙女子。 原来是故人之子,难怪有故人之姿。 陈半鲤思索了很久。 随着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天幕,暮色燃烧起来,他清美的脸落在金红色的光线里透着股不真实感。 终于,他开口了。 他看着吴谌的脸,很认真地问道。 “我是谁?” 第69章 我是谁 我是谁?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哲人为这个问题苦思冥想,甚至穷极一生。但吴谌很清楚面前少年并不是突发哲思想要探究生命的终极,他是单纯地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是谁? 他是在清塘镇长大的少年,剑道天才,通明剑心,是楚家下任家主,但除此之外呢? 他的师父用谎言堆砌起了他们相处的十六年;他的父亲无人愿意提及;他是灵魂残缺的离魂之人;就连那黑发染霜雪的万人屠也感慨他的生命过于曲折。 该怎样对他说呢? 该从何处说起,该用什么装饰,才能让这个故事显得不那么冷酷呢? “那就先从你的父亲说起吧。” “你的父亲,陈清玄,是人族千年罕有的天才。他的天才不仅体现在修行方面,更多的是他缜密的思维和若妖的智谋,我曾经都想让他接我的位置,可惜他拒绝了。因为你母亲。” “我母亲?为什么?” 陈半鲤虽然不清楚昆仑院院长这个位置代表什么,但他能想得到,能够拥有这个资格的人该是何等样强大。 “昆仑院是由楚昆仑创立的情报机构,起源于五百年前一场险些覆灭皇室的血案。那场血案之后,为了保障皇室成员安危,大楚举国之力打造了这样一个院子。后来随着院子地位的水涨船高,它也成为了人族第一大情报组织。但因为楚昆仑出自楚家,所以为了确保昆仑院的独立性,任何与楚家有关系的人都不能在其中任职。” 为什么? 陈半鲤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了其中的道理。显然,这样一条规矩里不知道存着多少当年大楚皇室对那个男人的忌惮,这种忌惮延伸到了他的家族,以至于立国至今,皇室仍然隔绝着一切来自楚家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哪怕楚昆仑助大楚立国,扶一国之柱石,终究逃不过权力带来的猜忌。 陈半鲤觉得这件事有些没劲,挑了挑眉。 吴谌看着他的神色,明白他猜到了些什么,微微一笑。 很聪明的孩子呢。 “你父亲师从京都学院院长,玄教副教主,却修的不是玄教神圣道法,而是青城剑法。” 青城剑法? 陈半鲤的脑海里浮现出师傅俊美的面容,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但那些灵光混混沌沌,难以看清。 “他的成就自京都学院建立以来足以排进前三,用了五十年就走到了那道门槛前,如果不是血脉远不如你母亲,他必定要先于你母亲破境。你父亲与你师傅当年在京都便是好友,还有你舅舅,他们三个当年在京都当真是风头无两,压住了所有年轻俊彦。” “后来因为你母亲凤凰血脉带来的神魂与身体的冲突,你父亲开始研究灵魂的奥秘。但你应该知道,人族对这方面的研究一向是避之不及,所以他能找到的书籍极少,实验材料更是无处可得。” “但时间不等人,你母亲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他无计可施,既然在人族找不到出路,他便去往了人族之外。” 人族之外? 这片大陆上只有两大种族,据说在遥远的东方有海洲人,但大陆已经数千年未见过海洲之人,那便只能是一个地方。 大陆最北端,终年不息的寒风中,有一座漆黑的雄伟建筑。 魔宫。 因为自小与世隔绝,陈半鲤对于魔族的情感只来自于白数的言传身教,敌意自然有,但隐隐对他们存着几分好奇心,算不上多么深恶痛绝。 吴谌看着他的反应,眼中隐含深意。 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道:“你父亲隐姓埋名在北方生活了两年,在那里他真的找到了办法,于是他回到了人族。当时你母亲体内凤魂与她自身的灵魂冲突已经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情急之下,你父亲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做成了那件事。” 陈半鲤刚听楚流渊说过。 “他成功的创造出了一个灵魂,一个全新的灵魂。我们都没有目睹那一幕,灵魂的真实形态等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能知道的是,在吸收了那个灵魂后,你母亲的病确实好了。” “这件事算得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本不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们。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得到并泄露了这个消息,人族各大名门正派,除了青城剑宗和京都学院明确表示支持你父亲之外,玄教因为潘宫的原因勉强保持中立,剩下就没了。” 没有盟友了,剩下的自然是敌人。 举世皆敌。 “但即使如此,你父亲凭借其实力地位加上楚家余威,双方尚且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就是他们只能暗中派人来袭击你父母,并不能明面上出手,再加上我们的帮助,局面尚且过得去。” “后来你母亲有了你。后面就是我的猜测了,凤凰血脉自有记录以来只出现过三次,没有人清楚它的传承过程,但能肯定的是,你一定继承了你母亲的部分血脉。因为怀上你之后,你母亲境界大幅度跌堕,甚至一度危及生命,还好有惊无险。” 说到有惊无险的时候,吴谌的神色开始变化。就像水凝结成冰,入冬枝头的霜花,一种寒冷的意味开始浮现现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 “直到你出生的那个晚上。” “有人打破了双方之间的平衡,你父亲的那些敌人因此携手而至,我因为皇室的制掣,没法调动院子,再加上他们来的突然,最终你父亲没能阻挡住所有人,被人偷袭到了你母亲。” “幸运的是,你当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你母亲刚刚分娩完毕,境界十不存一,无比虚弱。” “后来陈清玄消失了。” “你也消失了。” 即使已经听过一次事情经过,但这次听到的是更详细的内容,仍然让少年漆黑的眼里泛起了波动,仿佛冬日的湖,每一道波纹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最深处隐隐有些别的情绪。 十不存一,无比虚弱? 那是不是... 如果自己没有出生,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以她的境界,会不会能活下来? 吴谌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反应,继续说道。 “关于你的离魂之症,我也有猜测,算是八九不离十。你父亲的办法是在你母亲体内两个灵魂外表创造一个温床,让她们能以此为基础相安无事地融合。但这个办法是你父亲想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它产生的后果。” “我想,恐怕你生下来的时候灵魂就出了问题,至于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这要问你父亲本人,但能改变你神魂性质的,只有他一个人。” 陈半鲤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 “不错,你父亲还活着,而且还生活在人族里。上一次我见到他,就是十六年前,你出生的那天。但这些年来他开始在世间行走,总是留下了些痕迹。” “这就是我所知的,关于你的一切。” 陈半鲤沉默了很久后,缓缓行礼。 “谢谢您。”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吴谌凝视着他,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眼神中神色复杂至极。“这里离京都学院不远,你自己回去吧,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见过我。” 陈半鲤点了点头。 “晚辈告退。”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白衣的身影融化在了燃烧的暮色里。 第70章 你不认识我,我记得你 待到陈半鲤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后,吴谌缓缓吐气,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他是昆仑院院长,见过的世间阴暗之事不知何数,但此刻他看着微微荡漾的池塘,想着那个神色落寞的少年,神色却有些极罕见的...愧疚。 因为什么? 因为对那个少年撒谎了吗? 他确实撒谎了。 陈清玄确实在十六年前消失在了世人眼中,但那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陈清玄。 他最后一次见到陈清玄,距今不过片刻。 一天。 他双眼微合,缓缓想着。 “他的冷漠还要超出我的想象,哪怕魔族与人族的血海深仇他都不甚在意,一个少年如何能对世间这般无爱无憎?你当年的实验绝对出问题了,还是难以想象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你儿子撒谎?明明是你亲手切割开了你儿子的灵魂,把他送走了。” “你送往了何处?青城?京都?楚家?不,仔细算来,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如今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只有两个。” “付玉?” “还是...施一白?” “这孩子性情这般冷漠,施一白那冰块性子实在不像能与他符合阴阳之理的,那便只能是付玉了。” “不过,你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吗?” 吴谌想的愈发头痛,即使以他的推演能力也难以看清陈清玄的悉数安排,更是看不懂这昔日友人究竟想做什么。 但不管如何,他想着那少年身上所发生的,心中的怜悯之意挥之不去。 “可怜的孩子啊...” 陈半鲤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他开始逐步了解自己当年的身世,但过往十六年与这不过半月的时间差距过于巨大,以至于他现在一直有一种不真实感。 那个叫楚意寒的女人,她是自己的母亲。 她死了? 因为...我? 在路边找了个人问路,那人给他指了方向,他就顺着那个方向蹒跚走着,影子在身后拉的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见晚。纵使京都处处火树银花,也只是在繁华处,僻静处自然一片漆黑。就在他走到一处阴影处时,心中突然一阵悸动。 他经历过这种悸动。 这是剑心通明带来的危险预警。 发生了什么? 一股透着些许疯狂意味的灼热气息突然落在了他身上。陈半鲤强大的神识感知让他瞬间感知到了那股气息下比他高出数层的境界,绝不是他能在瞬间挣脱的。 一道与那股气息格格不入的清脆声音响起:“别说话,跟我走。” 陈半鲤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感知到过这股气息。 那时候他以为施百合死了,满心悲愤,只欲杀尽魔族中人泄愤,在姜淮宁所处的战场上,她对面那名少女便散发着与这一模一样的气息。即使当时他神思不属,那股无比疯狂甚至绝望的灼热真气仍然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 “你是谁?” 那少女没想到陈半鲤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闻人沁。” 闻人... 纵使陈半鲤孤陋寡闻,他也知道魔族的姓氏惯例。 魔族大族纯血皆为复姓,而皇室姓氏便是闻人。 此时的陈半鲤因为难以接受现实,还有心思想些别的。 怎么人魔两族公主都跟自己有过节了? 作如此想的他,被闻人沁带到了一处极宽敞的庭院中。他随意打量着这院子的布置,心想魔族在京都都这么嚣张吗? 背后传来一股力道,他被推倒在了院子中的石桌上。感受着背后一只手忽然远离,片刻后那只意外地冰凉的纤细的手落在了他的后颈处。 一股灼热的刺痛感从那处骤然生出,顺着经脉急速下落,瞬息间停在了他的心脏处! “好了。”背后的力道消失,陈半鲤站起身来,稀疏的星光下他终于看清了这名挟持自己的魔族公主的相貌,高阶魔族与人族的相貌并无差别,闻人沁的容貌更是精致无比,仿佛人偶,即使是陈半鲤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也很难在那张脸上找到什么瑕疵。只是对方眉眼中的燥意让他微微挑眉,那燥意中含着的疯狂意味使那张脸带上了几分肃杀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是我功法中的致命之物,即使是我也无法抵挡它在体内爆开的威力。你不用试图解开它,哪怕仙人境界也不可能在不惊动它的情况下将它抹除,我父亲都做不到。而一旦你试图解除它,它就会爆炸,把你撕裂成无数块干燥仿佛陶土的碎块,没有别的下场。” 闻人沁对这张脸早已是刻骨铭心。 那天他突然出现,一剑穿心,要不是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传送法门,她早已死在他手中。但后来她也想过,连青洞府的上限绝不是一名游心境能打破的,一定是他借助了什么外力,毕竟连青来自人族,难保他们会有什么后手。而由此推之,他的境界绝不会高于姜淮宁,因为姜淮宁已经是能进入那处的极限,所以他的修为必然不如她。 她此次孤身前来人族核心,为的便是寻求祛除火毒之法。经历了上次的爆发,她体内火毒猖狂更甚,已是病入膏肓,仿佛千条毒蛇撕咬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就连那位大祭司也没有办法,最终他建议她来人族碰碰运气。 闻人沁很清楚他的意思,身为魔族公主,就算死,也不能就那样籍籍无名地死在火毒的折磨中,此次前来,如果找寻不到办法,那她便要为自己造一个盛大的退场。 她来到京都不过三日,却在路上看到了陈半鲤的身影,一种命运般的挫败感险些让她直接动手,但对方定魂中期的真气气息让她有些迟疑,她几乎能确定这才是他的真实修为。 再加上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神游天外,于是她暗地积蓄力量,一击出手,成功把她体内的本源火毒凝结成一根针,送到了陈半鲤的心脏里。 她对陈半鲤所说的几乎全是真话,她很清楚这根针的威力,也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摘除。 下意识地,陈半鲤的神识落在了那根针上。 那根针上附着闻人沁的一缕神识,当两人神识相遇之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奇特的感觉在陈半鲤的灵魂深处生出,他的灵魂深处突然生出些喜乐之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精神体验,就像午后的阳光照在院墙上贪睡的白猫身上,静谧而安然。 而闻人沁的感觉更甚,她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火毒带来的经年的苦痛在她身体深处剥蚀的伤口颤抖了起来,一股清凉仿佛溪流的气息落在了她灵魂深处。 那是超脱具体层面的精神体验,是灵魂至深的快感,是一切愉悦的集合。 下意识地,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几乎同时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付之于口,但同样的想法几乎同步瞬间出现在了两人心中。 第71章 你是谁,与我无关 吴谌带陈半鲤来的这座庭院虽然不大,但其中精致妙趣端的是数不胜数,不同天时,不同季节皆有可赏之处。夜色已至,池畔白玉雕作的莲花在黑暗里泛着莹莹白光,很是美丽。 这般美景却没有进入吴谌的眼中,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看了这个院子很多年,又或许是因为此时在别处发生着更有趣的事情。 “他们两个应该见面了吧。以那小姑娘的性子,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会发生什么呢?” 这般想着的中年人,脸上泛起了些许诡异的笑容。 显然,虽然昆仑院的威名天下皆知,但他还是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此刻,在星空下对视的两人,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两人的初见伴随着极重的悲剧色彩,彼时二人皆是一腔悲愤恨不能看破这天,加上那莫名悲伤的穿心一剑,这本该是一个满是仇恨与愤怒的故事,此时流淌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很是诡异。 陈半鲤盯着面前仿佛人偶般精致的魔族公主,眼神中满是审慎与疑惑。 为什么自己的灵魂会与一个魔族的神识有这样的反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走在路上都会碰见这种事情? 吴谌让自己徒步返回学院,那个给自己指路的人...陈半鲤微微挑眉,没有出声。 他绝不相信这是巧合,自己走个路都能撞见魔族公主,而这名魔族与自己的神识还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系?这种情节就算放在那些志怪小说里也未免太扯了。 但陈半鲤困于孤陋寡闻之苦,并不实际清楚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闻人沁是魔族公主,修炼天赋出众,神识极为强大,所记忆的修炼秘辛数不胜数,而身为皇室成员,哪怕人族的知识她也涉猎极广,于是她此刻的震惊几乎多出陈半鲤数十倍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到魔族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很久,那时候人族的修真还处在一种野蛮生长的状态,自然没有现在这么多规矩。彼时炼器阵法一道尚微,人族在战争中受限于身体强度,损失远大于魔族,当时的人们便想过把魔族的躯体移植到人的身躯上,甚至是...直接抢占魔族的身躯。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人魔两族在神识方面存在着无比决然的矛盾,不说共存,一但人族修真者神魂深度进入已经死亡的魔族躯体,便会立刻爆炸,绝无幸存之理。 那是残存在躯体中的魔族神魂碎片作出的反击,而人族并没有很好的手段清理那些碎片,于是这个疯狂冷血的计划就被搁置在历史的尘埃中,再没有人知晓。 对于人族而言,被魔族逼到这般境地是一种耻辱,所以这段历史被刻意地遗忘了,但魔族方面保存了这段往事,传承了下去。 闻人沁自然阅读过这段历史,所以她很清楚人魔两族的神识生而敌对,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历史上从未有过人魔两族能在神识方面和谐共存的例子。自魔族降临这片大陆以来,就从未有过! 先前双方神识共鸣带来的清凉感和舒适感绝非虚假,她很能清楚地感知到体内密如虫蚁的毒素平息了些许。虽然不多,但从渊劫修成的第一天起,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看着面前脸色略显苍白的秀美少年,双眼微眯。 现在她能确定,除了那莫名的游心境界,这个少年身上有着许多秘密。她能认得出陈半鲤身上的衣物,手艺极为细腻,材料如果她没看错是只有皇室子弟才有资格穿戴的一种丝绸,显然这少年在人族中地位极高。 “你要做什么?” 陈半鲤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满是疑惑和猜想的寂静。他不信这名魔族公主会在这里杀死他,一是她先前那般举动,显然是想挟持自己;而且...就算她想杀,也杀不掉自己。 前者是态度,后者是能力。就算她是魔族公主,功法古老强大,修为高深,也无法悄无声息地杀掉比她整整低一个大境界的陈半鲤。 这是陈半鲤的自信。 他并不知道,闻人沁付出了五年修为,虽然后来以魔族秘法修复,但还是跌了一个小境界,现在只有见照中境,否则他的自信会更充足。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是人类某一方势力的核心后辈。你是哪一方的?” “京都学院,陈半鲤。” 不知为何,陈半鲤没有说出自己楚家的身份,而是作为学院学生的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与我无关,你只需要明白,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我对人类没有太深的仇恨,那种见面便要生死立见的态度我也不喜欢。我只需要你为我做一些事情,懂了吗?” 对这名魔族公主一无所知的陈半鲤完全无法揣摩她的意图,但他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神色淡然。 闻人沁看着他无表情的脸,下意识便想起了那把寒冷的剑刺穿心脏的回忆,那时候的无助悲伤不甘愤怒随之而来,再加上他处在这种情势下仍然平静的神色,一股戾气骤然涌上闻人沁心头,神识微动便要再度催动那根针,想让陈半鲤吃点苦头。 突然她神色极难察觉地变了。 那缕附在火毒针上的神识,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但她强大的心理素质让她把震惊很好地压在了眼底,没有让陈半鲤看出来。 “你可以不回答,我给你愤怒的权利。但我吩咐你的事情,你要是做不到,下场你应该清楚。” 陈半鲤冷笑一声,但他处在这种情势下,最多也只能凭借这一声满是不屑意味的笑声来表示自己的与魔族不共戴天的坚硬意志,先前心脏处的疼痛可不是虚假的。 “怎么,魔族公主也来京都当间谍了?魔族这么缺人吗?” 闻人沁对陈半鲤的嘲讽充耳不闻,如帘的睫毛微垂,细微的动作却把她的清贵和不屑彰显无遗。 看着她的神情,陈半鲤心头的怒火更甚,如果眼神有威力,陈半鲤的目光早能化作渊劫都无法比肩的熊熊烈火把闻人沁烧成灰了。 忽然一阵带着幽香的风吹来。 闻人沁纤细的身形悄然出现在陈半鲤身前,与他呼吸相闻。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陈半鲤也能看清闻人沁美丽的凤眼中代表着火毒的暗红色,氤氲在深处,透着一股极诡异的意味。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陈半鲤心脏处,一股并不强横的力道传来,陈半鲤却被那股力道震得离地而起,狠狠撞到了院墙上! 与此同时,一缕神识也悄然再度落到那根针上,还有一缕趁着陈半鲤识海微动,无声无息地沉入了他的识海。 他闷哼一声,脸色微白。 “滚吧。” 闻人沁站在原地,远远看去如画的眉眼却没有任何静美之气,黑发在夜风中微动,却衬的属于魔族公主的漠然和静穆的贵气展露无疑。 她本就是这样骄傲而尊贵的公主。 应堪和施一白在开学当天回到了学院,两人对陈半鲤能平安归来很是欣喜,应堪提议叫上众人去春风楼那个包厢喝一杯。 如往常一样,施一白仍然没有喝多少,但陈半鲤也一反离开前的酒鬼姿态,一口一口地喝着,让几人有些惊讶。 应堪与施一白对视一眼,明白他们担忧的事情该是解决了,微微一笑。但施一白看着陈半鲤的身影,若有所思。 待到众人喝的约有五分醉意的时候,施一白轻咳一声道:“陈半鲤。” 喝的脸色微红的陈半鲤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前些天我回了趟家,家里人提到了你。” 能被应堪看上眼的都是有背景有身份的人,都听说了那个人族世界这些天最为重大的消息。 看着神色一如往常的白衣少年,应堪很是感慨。 以前陈半鲤总是以清塘镇少年自居,没想到放了一个假期,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当代楚家家主的亲外甥,还当上了楚家继承人? 他虽然清楚陈半鲤绝非池中之物,却没想到他以这种方式,这么快便进入了这个世界的视线中。 他虽然是这一代最有可能的,但他的那些兄弟也绝非善类,想要获得那个位置,还有可以预见的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不知多少腥风血雨。施一白因为青城剑宗掌门弟子的身份,更大的可能是作为下一代宗主被培养,家族的事情几乎与他无关。 结果这厮不声不响,什么也没做,就成了楚家继承人? 应堪摇了摇头,感慨万千。 施一白见众人反应,明白他们误会了。但他选择在此处说出那个消息,本就与陈半鲤如今的身份有一定关联,再加上些许促狭之意,于是他摇摇头,继续道:“不是那件事。” “听说你与我那个堂妹在楚家大堂后相拥良久,不知道是真是假?” 场间骤静。 陈半鲤脸色瞬间僵住,加上酒意带来的红色,活像一座被泼了红色颜料的石像。 他怎么就忘了呢? 施一白...也是施家人啊。 第72章 岁岁寒,雪花飞 没有时间任由那些复杂的想法扩散开来,陈半鲤下意识地想先解释清楚自己与施百合的关系:“那不是,那是...” 话方出口,便顿住了。 是什么呢? 紫藤下那个拥抱,那些话语。 灰色城市里自己抱着她,那么悲伤。 还有...很久很久以前。 草坪上,春风里,那个白裙飘飘的小女孩...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春湖般柔软的眼,无声地在他眼前闪过。 都是那样清晰那样生动。 是什么呢? 看着应堪的眼神,陈半鲤沉默良久后缓缓说道:“我们小时候认识。” 原来是青梅竹马。 场间众人没有说话,却有了共同的认知。 楚家下代家主与施家的一名女子有如此亲密的关系,这件事绝对会影响未来七大家的格局。施家与楚家这些年来一直敌对,甚至可以说,如果早知道陈半鲤是楚家人,施家的长辈绝不会允许施一白与他交往。 眼下这般情形,是否会改变两家的关系? 应堪同为七大家中人的身份,加之其细腻的心思,想的更多。为什么施家人会主动向施一白提及这件事?是他们想通过施一白主动向楚家释放善意么?这件事既然被主动提及,施家人的态度显然不会过于抵触,那么...楚家这边是怎么想的呢? 先前陈半鲤虽然激烈否认,但谁都能看得出他脸上复杂的情绪,自然不会有人当真。 应家在这两家中向来倾向于施家,因为楚昆仑的原因,楚家一向与其他六大家有着隐晦的几分不同,这种天然的畸形的高人一等让同为千年世家的其他六家都有着隐隐的不满,除了上官家因为与楚家世代联姻较为密切,其他五家与他们都算不上多么友好。 如今选择陈半鲤这样一个明面上来自小地方,也不是楚家土着的人当家主,会不会是那位冷傲的当代家主存着改善与各家关系的想法?毕竟楚家人骨子里的傲气一直是让整个京都都很不喜欢的一点,而陈半鲤,应堪与其相处数月,明白他虽然有些淡漠,但性子还算平和,如果真的让他当上家主,这种情况也许真的会得到改变。 这样的背景下,施一白主动提起这件事,会不会就是楚家主动融入七大家的开端? 陈半鲤因为常年生活在清塘镇,对这种事情严重缺乏敏感,反而正沉溺于少年情思带来的羞涩和为难等酸甜感之中,看着他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应堪再度确定了这个看法。 那次陈半鲤在清心楼见到姜淮宁回来后,他曾对陈半鲤说过一句话。 “你发春了。” 那句话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河流流去,而是坚决地停留在了此处,随着窗外涌入的微凉的秋风一起,为陈半鲤的青春的情感带来了不同的色彩。 陈半鲤这个名字,随着越来越浓的秋意,渐渐传遍了整座京都,接着是整个人类世界。但台面下隐隐有一股力量阻止了对他深一步的调查,他前十六年的人生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仍然是一片空白。他让更多的人记住他的,主要是两件事。 他在半年前那个任务,那个让整个人族为之动荡的事件中,以远超同龄人的实力救下了十数名人族未来绝对的中坚力量,而随后他落后于同龄人的境界也因此引发了一定讨论。第二件事,就是他当着众人面,对大楚唯一的公主殿下说出了那些话。 那些话里没有明确的意图,其中蕴含的寒意和敌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加上不久后他便成为了楚家继承人,很多人在想,这是否是楚家对皇室经年的猜忌的不满的显露,借着这个年轻人开始对人族表明自己的态度?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那个威震大陆的千年之世家,要重新展露过去的身姿了? 随着这些讨论和猜想一同过去的,还有秋天。然后就是冬天。 虽然距离连青宣告的陈半鲤的生命终点只有一年的时间了,但陈半鲤的生活仍然平静,修行,上课,闻人沁也从没有出现过,仿佛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幻觉,只有心脏处隐隐的炽热感告诉他那并非虚假。 很快,新年到了。 过往的十六年他都是和师父师姐一起度过的春节,但因为这一年经历的事情,他对那座小院有了些异样的情绪,于是他选择回娘家。 今天是年三十,陈半鲤回到楚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搬离了原来的房间,住进了一间位于楚家大院中心的豪华房间,距离楚家家主的房间极近。 这里是历代楚家确定身份的继承人居住的地方,只有楚流渊打破了惯例,一直住在最深处那座竹屋中。即使他居住的位置离大院中心很远,但只凭陈半鲤回来第一天就住到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房间,就已经彰显了他对楚家的强大掌控力。即使楚余秋的父亲,也就是楚流渊的三弟对此极其不满,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对于陈半鲤的身份不满的几乎占了楚家的绝大多数,陈半鲤的到来对他们所代表的家主竞争者尽数轻飘飘却无比肯定地宣告了他们的失败,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个少年的一举一动,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间竹屋里没有任何声音,而陈半鲤也一直没有出门,甚至窗户都没有打开,这一对舅舅和外甥带着几分默契的沉默让众人感到了疑惑。 新年的气氛已经席卷了整座京都,家家张灯结彩,不多的路人脸上满是笑容,楚家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除夕夜的各项事宜,府内大大小小的下人忙碌的身影随处可见。 此时已是午后。陈半鲤从冥想中醒来,走出了房间,路上遇见了几个形色匆匆的仆人,看见他连忙恭敬行礼。 他走出楚府大门,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这座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京都。 就在他拖着脚步走到一处茶楼前时,鼻尖上突然传来一点微凉。他抬头望去,与此同时路人也纷纷抬起头来。 如柳絮般轻柔的白色自苍白的天幕落下,来势汹涌,片刻后大红色的京都已经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白衣。 下雪了。 他从百宝袋里摸出了一把纸伞,撑开,消失在了大雪中。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路尽头后,两名黑衣人的身影浮现出来,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 这次与上次不同,是陈半鲤主动摆脱了他们的追踪,他们根本没有看清,也没有料到。两名放眼全大陆在追踪领域也是名列前茅的楚家人开始怀疑自己的专业性。 陈半鲤不着痕迹地往后看了一眼。他摆脱他们用的是连青在他记忆中留下的技巧。这位书卷气颇浓的前辈似乎并不仅仅是表面上那般霁月光风,反而擅长很多“小道”。追踪、反追踪、甚至是暗杀在他留给陈半鲤的传承中都有着极详细的记录。 就算那两人擅长追踪一道,又如何与国教教主的师弟比拟?第一次更是昆仑院院长亲自出手,不得不说这算得上二人职业生涯中从未出现过的高峰,高到不能再高那种。 而他为了摆脱两人,甚至不惜暴露自己这方面强大能力的原因是什么呢? 当陈半鲤踏入那座有过一面之缘的庭院,见到那名美丽不可方物的魔族公主时,问题便有了答案。 先前心脏处传来的异样感和落在识海中的只言片语,让他明白这是闻人沁在叫自己。 对于这种方式他心中微有异样,但面色不变。 闻人沁身为魔族,自然不会过人类的节日。这座她买下的庭院一如既往的清冷一片,毫无生气,屋内屋外皆是如此,就连先前主人留下的花草也已经尽数枯萎成灰,只留下一片斑驳土地,与其间清美的装潢分外不和谐,仿佛躯体上的大块疮痕。 “干什么?” 对于陈半鲤不客气的语气和发言闻人沁毫不在意,眼帘微抬道:“你能进入皇宫吗?” 陈半鲤只见过一次皇室宫殿,便是在连青的记忆中。但他自然不会说出这些,只是冷冷道:“不能,我一次都没去过。” 闻人沁看着他,想着这些天自己听说的,这人对着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公主大放厥词的事情,眼中多了一丝奇异。 对于这件事,再想到他楚家下代家主的身份,她对于自己的这个选择很是满意。楚家因为楚昆仑的原因,一向是魔族的重点关注对象,闻人沁自然清楚这一世家的底蕴。甚至可以说,这算得上这几十年里魔族在渗透人族方面取得的最大成就。 “罢了,若你能进去,去给我到皇宫百草园内找一株名为岁寒的植物。” 陈半鲤眉头一挑,就连他都知道百草园是什么地点,那是人族培育奇花异草最大的所在,几乎全天下的名花都在此处能找到,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修真者所用,功效神异之物数不胜数。 但他也不在意,先不说自己能不能进去,就算有机会进去,直接对她说没有便是了。 闻人沁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色,不带烟火气的轻飘飘补充了一句:“提醒一下,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意味着没人控制那根针了。” 陈半鲤深吸一口气。这种被挟持控制的无力感让他很是恼怒,但毕竟时势如此,他只能咬牙道:“我知道了,岁寒是吧?什么样子?” 闻人沁似乎早有准备,从一旁取过一张纸递给他,陈半鲤低头一看,上面画着一株造型奇异的植物,还写着岁寒的特征。 他反手将这张纸收入了袖子,看着她道:“还有事吗?” “没有了,滚吧。” 说完这句话后,闻人沁扭头看向了窗外,被大雪遮盖以至于有些昏暗的天光让她完美的侧脸线条分外清晰,她托着下颌,静静看着大雪纷飞。 陈半鲤看着雪中美人的半脸,心中一动。 就算两人敌对,他的命还握在对方手中,他也没法否认对方相貌极美这一事实,姜淮宁算得上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而闻人沁与其相比不逞多让。 抛开两人关系因素不谈,此时雪天美人这一幕,真的很美,像一幅大师的画。但画中茫茫一片白,线条清淡,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孤舟雪湖一类的画面。 很是孤单。 但陈半鲤自然不会同情敌人,尤其还是魔族公主,还是拿捏住自己命根子的魔族公主。他看了闻人沁一眼,走出了屋门,边走边撑开了纸伞,消失在了闻人沁的视线中。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新年第一天,他就接到了皇宫里传来的消息。 皇帝陛下要见他。 第73章 又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 那是大年初一的清晨。 窗外隐隐残留着鞭炮燃尽后硝烟的残味,陈半鲤静静看着一夜大雪后的院子。 他就这样迎来了新的一年。 昨晚是他经历的最热闹的一个除夕,楚家内部所有直系成员几乎全部出现在了宴会上,即使他们中大多数都对他存着或深或浅的敌意,但也不会在除夕的餐桌上流露出来,因此昨晚的宴会算是相当祥和。 尽管他与其中绝大部分人都不熟,甚至不认识,但这种陌生的热闹他也并不十分讨厌。 就算性子再淡漠,终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是山涧中一支寒梅独自开放,仍然需要阳光雨露。 就在这时,院中传来的骚动让他望了过去。不过片刻后,楚家大管家林管家轻轻敲响了他的房门。 “少爷,宫中有旨。” 皇帝陛下叫自己干什么?自己与他唯一的交集,或许就是自己在连青洞府前对着他最疼爱的女儿一顿刻薄寒冷言辞,但一国之尊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亲自传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作如此想的陈半鲤,显然还没有把自己的思维真正带入到一个真正的楚家人上,潜意识里他仍然认为自己是那个清塘来的少年。 这个疑惑从他见了宫里来的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开始,随着他走进皇宫大门,走过长而曲折的华美道路,一直到他站在一座静美宫殿前仍没有答案。 这座宫殿名为养心殿,是皇帝陛下平日休憩处,休朝时常在此处接见大楚臣民。陈半鲤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这座宫殿内部的陈设多见清新风格,不甚繁华,但极为精巧。陈半鲤面前层层叠叠的乌色的樟木缕空隔断让殿内陈设极具层次感,向深处望去是一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衫的中年人,脸颊有些消瘦,五官只是寻常,嘴唇极薄。单看他的脸,不会有人想到他能有姜淮宁那样的女儿。但如果仔细望去,不难在那些代表着岁月的线条、眉毛的弧度、嘴角的角度中窥见其身为帝王的森严意味。 更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眼窝有些深,但那双眼睛湛然仿佛秋空下皇宫内的湖水,明亮却又晦暗,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那双眼睛中有机地和谐着,透着极特殊的色彩。 皇宫里的山水自然是最好的,但其中掩埋了多少年的深宫无人知?只有它自己知道。 大楚治下的人族世界与前朝截然不同,玄教名为国教,然其历史以及底蕴就像陈半鲤见过的那方莲池,从来都没人知道其下到底有多深。以玄教为代表的修真势力隐隐与俗世势力相衡,双方甚至算得上共治。所以陈半鲤身为楚家继承人,根本不需要在皇帝陛下面前下跪,他低头认真行礼道:“参见陛下。” 大楚皇帝陛下,姜煜坐在那把千年沉香木雕做的椅子上,饶有兴致看着面前穿着白衣的清秀少年。 “你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吗?” “启禀陛下,不知道。” “是院长向朕说了你。你可能不知道,你们楚家一向与我皇室关系极为密切,你被确认为楚家下代家主后朕第一时间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只是本想着年后再召你见面,但院长告诉了朕一件事让朕对你很感兴趣。” “不知是什么事呢?” “听说你在连青的洞府中救了春洵。” 陈半鲤愣了愣,才想起春洵是姜淮宁的封号。 “这可是大事,于情于理朕都该好好感谢你一下。说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陈半鲤没想到这位皇帝陛下大年初一叫自己进宫是这个原因,但他转念一想,当时当着那么多人面自己对着人家女儿大放厥词,现在看他的样子却好像没听说这件事,这是什么意思? “保护公主是我大楚所有臣民的分内之事,陛下说奖励实在是抬举了。” “不要自谦,院长把当时的情况都告诉朕了,那名魔族公主想要跟朕女儿同归于尽,你把那公主击毙当然是大功一件。” 陈半鲤一愣,发现皇帝得到的消息似乎和真相有些许出入。看着他还想说什么,皇帝不悦道:“朕堂堂天子,还少了那点奖励吗?说给你你就接着。” 皇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半鲤干咳一声,沉吟道:“既然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陛下的园圃中可有一株名为岁寒的植物?” 皇帝陛下自然不会记得自己园圃中的植物,换个角度想,这也说明陈半鲤求的草药算不上多么贵重,但在他确认陈半鲤就想要这株植物后,略感无奈地摇头道:“那你去找找吧,找不到再回朕这来。” 带陈半鲤入宫的太监一直在门外等候,看他出来后,恭谨地把他往皇宫深处带去。一路经过不知道多少山水园林大小宫殿,就在转过一处长廊后,陈半鲤精神突然一振。 他远超常人的神识让他极早便感受到了不远处浓郁无比的天地元气气息,哪怕在皇宫中这般浓郁的元气也是极为少见的,显然,这便是百草园了。 那老太监带陈半鲤向看守百草园的太监说明来意后,那名太监皱眉思索片刻,便带着陈半鲤来到了一处极小的清泉处。 那眼清泉不过瓷盘大小,也极浅,能看清底下的土壤,也能看清其中一根极纤细的根须在水中微微摇晃。 水面上是一株极为奇特的植物,没有花,只有叶,叶片晶莹,其中的叶脉仿佛水晶细丝,整株植物仿佛水晶制成,精致不似活物。 这便是岁寒。 那名看守园子的太监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铲子把那株植物带着根部的些许碎土带起,又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莹白玉盒,将其收入其中。 那名老太监接过玉盒,轻声道:“小陈公子,走吧。” 两人回到了养心殿,皇帝陛下看着老太监手里的玉盒微微颔首,然后微笑道:“本想着让春洵与你见一面,没想到这妮子一早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了。” 陈半鲤反而松了一口气,万一她看见自己恶向胆边生,跟她父王告状,给那个玉盒拿走了,那自己去哪再找? “叔祖是我大楚立国之柱石,他的后人永远都是我皇室的最亲密的战友,所以你在朕这里不用这般拘谨,何况,你以后是要做家主的。” 叔祖? 当年楚昆仑助大楚建国的事迹人族家喻户晓,但陈半鲤仍然没想到这位楚家先祖在皇室中享有这般高的地位,有些意外。 “你先退下吧。” “好的,陛下。” 陈半鲤点头,白衣消失在乌色的宫殿中。 姜煜静静看着少年消失的门口,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敲打扶手发出轻响。不知何时,他背后的阴影中悄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是极恐怖的画面,人族最森严的几处核心地之一被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但显然这人不是敌人。他微微抬头,露出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容,微笑道:“陛下觉得怎么样?” “院长,朕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会亲自向朕推荐这样一名少年,就算他是她的儿子,楚家下一代家主,似乎也没有什么太过出奇的地方,反而一门心思全在眼中,心思过重又不懂得掩饰。” “陛下没有仔细了解过他,我觉得开春那件事,可以交给他。” 姜煜神情微凛,没想到他对陈半鲤的评价如此之高。 “可是此人境界不过定魂中境,如何能胜任?何况朕已经决定让春洵和施家那孩子参加了。” “陛下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何况我记得三人并非没有先例。” “你是说...连青那一次?” “不错,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连青洞府的,这也算是某种缘分,不如就让他试试。” 看着皇帝陛下犹豫不决的神色,吴谌轻轻一笑,轻声道:“陈半鲤的师傅是白数。” “嗯?”姜煜猛然看向他,神色惊讶。 吴谌知道这位陛下忧虑的是什么,而他相信,自己给出的这个消息绝对会让姜煜改变主意。 寒山书院举办的桃花会,是各方年轻一辈角逐的极高舞台,皇室也会作为一方修真势力参加,但因为其所代表的世俗势力与各方修真势力的天然对立,往年总是出于劣势。 所以姜煜选择施一白便是出于这个考虑,施一白是京都大族出身,又是青城宗主弟子,其身份能帮助皇室一定程度上削减这份劣势。 但这种身份的人极少,所以在听说陈半鲤是白数的弟子后,姜煜便变了主意。 吴谌极力推荐陈半鲤,自然不是因为他对姜煜所说的原因,事实上他很清楚,虽然白数是陈半鲤的师傅,但陈半鲤至今恐怕连青城剑宗在哪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姜煜想象中来自青城的助力。 他要借助这场桃花会,看清一些事情,确认一些事情。 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都会想起一个人。 一个故人。 故居,故城,都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故人也再难相见。 第74章 冰火两重 此时的陈半鲤并不知道自己又被吴谌安排了一件大事,离开皇宫的他正走在京都一条算不上繁华的路上,路上还有昨夜鞭炮燃烧过的后的碎屑,躺在路边还未被践踏的雪地上,像凋零的红梅。 他微低着头,先前他再次甩开了跟在他后面的人,心里正在想回去后如何向自己舅舅解释,拢在袖中的纤长的手指摩挲着一个玉盒。 修真者寒暑不侵,他只穿了一件白色外衣,白色的身影在灰黑色交织的院落群中分外显眼。 他走到一处与别处并无二致的院子门口,轻轻一推,接着走了进去。这里他昨天方才来过,但看着院子中分外刺眼的焦黑土壤,他仍然眉头微皱。 昨天回去后,他就在白数留给他的一本记载名贵花草的书中翻到了岁寒的详细资料。 这种植物只能生在最清澈、最寒冷的水中,二十年一生长,无花,似乎因为大自然极其厌恶这种植物,所以它并没有传递花粉的资格。它的种子生自雪山深处,只有那种生机尽灭的白色死地才能容纳它的存在。 这株植物算不上药草,因为它对人体没有任何好处,它的每一片叶片中都是最严酷、最精粹的寒意,人类如果服用它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从内而外地变成一座最生动的冰雕。 联想到闻人沁功法中的炽热意味,以及那些枯萎成灰的植物,陈半鲤很容易地就判断出来,她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压制体内的火气,而那种火气的层次必然极高,不然也不会需要这般毫无生机冰冷至极的植物。 他走进闻人沁的房间。对于寻常女子来说,陈半鲤这种随意便可进入其闺房的行为代表着很多,但对于这名性子暴戾冷酷的魔族女子来说,这更像是允许自己的宠物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是一种极居高临下的轻蔑态度。 更何况陈半鲤很怀疑,魔族到底有没有人族约定俗成的社会习俗,比如女子的矜持之类的。至少他在这位魔族公主身上从未见过。 闻人沁仍然坐在昨天的地方,抬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来做什么?” 陈半鲤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玉盒,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 能悄无声息地为自己在京都亲手做出一道免死金牌,闻人沁的智商无需怀疑。她看了常被用于放置药草的玉质盒子一眼,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同时她纤细的眉毛挑起,像画中的远山。 显然她很是意外于陈半鲤的效率,岁寒是她在人族一处藏书阁中找到的希望,而且很确定魔族没有这株植物,否则以魔族大祭司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这株植物的存在。昨天叫陈半鲤来本来只是想给他留个印象,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拿到了? 她挟持陈半鲤原本是出于冲动,却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通过这个举动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自己险些死在他手里,却又是他亲手把这株植物送到自己手里,这种命运般的荒诞感便是心志冷漠如她也不禁红唇微动,惯常的漠然都有些保持不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陈半鲤一直在打量着这个胆敢在京都挟持自己的狂徒,见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笑意,心思停滞了一下。 闻人沁的容貌与她的性子截然不同,精致到只能俗套的用完美二字形容,静美如一朵娇嫩青莲,只是眉眼间的暴戾意味与她一贯的冷漠神色破坏了这份宁静,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是那朵莲花终于慵懒地对这个世界开放了一丝。 接着他很恼火地发现,自己还是脱不开年轻男子共有的对美色的特别关注,哪怕美色手里握着他的小命。 他轻哼一声开口道:“还有事吗?” 对于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淡意味闻人沁并未动怒,如果是在平常难不保她会让陈半鲤吃点苦头,但今天看在陈半鲤办事如此利落的份上,她决定先放这少年一马。 “没事了,你走吧。” 看着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闻人沁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打开了玉盒。盒中植物晶莹不似活物的样貌让她更多了几分信心,她在那本书上见到的岁寒只描述了大体特征,如今见到实物,感受自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一层极薄的金红色真气覆盖在手心,接着缓缓拿起透明药草,檀口微张,一口吞入! 她不想因为任何方式导致岁寒中的寒气流失,于是选择了这种最大胆甚至有些鲁莽的方式。而就在那株植物化作冰凉的液体流入她的喉咙后,异变陡生! 她体内盘亘的火毒似乎感知到了足以威胁到自己的气息,如同被侵占领地的野兽,嘶叫着从身体深处冲出,张着狰狞的巨口,要将那根草药化作的液体吞噬地一干二净! 而岁寒生自生机灭绝的死地,其蕴含的寒气之恐怖绝不在渊劫所生火毒之下,极寒与极热一朝相逢,便是毁尽生机! 魔族躯体极为强韧,身为魔族皇室更是如此,魔族皇室强者躯体皆是坚逾金石,但如此强大的躯体此刻皮肤表面已是裂纹密布,细密的紫红色血液开始缓缓渗透而出。 这样下去,等待着闻人沁的只有一个结局。她双眼紧闭,却无力的发现,与渊劫相生十数年,她的真气炽热程度投入双方战场,只会恶化当下境况! “噗”的一声,一口浓郁的紫红色鲜血从已经血色尽失的双唇间迸射而出,落在地面上骤然生出一股白烟,上好的楠木地板被瞬间蚀出一个深坑,其内狰狞不堪! 寒意侵蚀的不仅有身体,还有她的神识。她的识海中生出万丈波涛,无数巨浪在海面翻涌不息,仿佛永无宁日。 哪怕性子坚韧冷酷如她,也实在坚持不住了,微弱的痛哼声从唇间泄出,往常清脆的声音如今仿佛坚冰碎裂般粗哑破碎,充满着绝望的意味。 但有阵法保护,哪怕站在这间房子窗口,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声音。闻人沁用于守护这间院落的阵法源自一件极古老的魔器,强大无比,仙人之下不可能发现一丝踪迹! 但凡事总有意外。 即使陈半鲤如今神识无比强大,距离无衡也不算太远,但他仍然不该发现屋内发现的一切。但他站在闻人沁房间的窗边,若有所思地透过那扇紧闭的窗户看向屋内,似乎能看清其中的景象。 接着他伸手,轻轻按在窗纸上,脆弱的窗纸悄然破碎,露出房间中濒临死去的闻人沁。接着他不紧不慢地翻过窗户,落在了闻人沁面前。 第75章 冷漠以及无耻的少年 其实这一幕有些眼熟,当时陈半鲤将沧溟剑气收于体内时也经历过类似境况,但他当时只知道是体内那股神秘白光帮助自己度过了危机。而此刻他自然不可能把那股力量用于救助闻人沁上。 先不说他无法掌控那股力量,只凭他对那股力量来源的猜测,他就不可能做此用处。 那他该怎么办? 他蹲下身子,看着闻人沁痛苦中的脸。不得不承认,哪怕处于这样的境况下,她的脸仍然仿佛破碎的精美瓷器,带着极惨烈的奇异破碎美感。 但毕竟自己的命如她所说,已经牢牢拴在对方的生命上,而他并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赌她话语的真实性。哪怕他已经在连青的洞府中与慕容全月赌过命,也不想。 接着他的目光下移,停留在了她灰粉色的唇上。 他对魔族身体内部结构一窍不通,如今想把那些寒气取出的渠道只有这一个。 委实说陈半鲤也不是很愿意,这可是他的初吻。 但事急从权,而且...对方毕竟是个极美丽的少女。 事实上,这种无奈极鲜明地展现了他以往从来无人知晓,甚至白数也没看出来的一种特质。这种名为无耻的特质往年被极好的掩盖在他惯常的微羞的笑容下,随着陈半鲤遇到的事情越来越严重,才开始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他伸出左手扶住闻人沁冷热交织的娇小身体,接着低头。 原来魔族的嘴唇是与人族一样的触感。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虽然很凉,但还是挺软。 这是第二反应。 哪怕在生死攸关的境头,陈半鲤仍然有闲暇去思考这些,除了年轻男子令人恼火的对美色的渴望,也隐隐体现着他身上隐藏极深的无耻与对生命的淡漠的极鲜明的矛盾感。 接着仿佛来自北方冰原最深处的朔风从闻人沁的体内铺天盖地地涌出,顺着双方相触的嘴唇,狠狠冲撞入陈半鲤的身体。 但陈半鲤早有准备,垂在身旁的右手凭空一握,沧溟剑现出。那股寒气狂暴地冲入,却在触着陈半鲤体内隐约寒意时安静了些许。 沧溟剑存在上千年,跟随无数强者,雪山深处固然荒芜,但不过是它所去过的极地之一,身为名剑,它有自己的骄傲,岁寒中寒意不过自然中的无主之物,触着那股高贵冷漠的意念顿时失去了动力,偃旗息鼓地被陈半鲤收入了体内。 虽然岁寒对人体没有任何好处更不含任何真气,但当最后一缕寒气涌入他体内时,陈半鲤身体下意识一颤,一种奇妙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身心。 定魂后境。 陈半鲤没想到做好事还有这种意外收获。当他感慨的时候,闻人沁浓密的睫毛微颤,紧接着,她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已经有些熟悉的脸,紧接着嘴唇上传来一股奇特的触感,虽然陌生无比,但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眼大小。 “啪”的一声。 极其清脆,极其利落,如同闺阁小姐手中的盛放珍珠的圆盘摔在了地上。哪怕闻人沁重伤在身,动作仍然如此干脆。似乎这个动作已经刻在身为女性的她骨子里,那样顺手自如圆润如意。 陈半鲤捂着脸,猛地向后站起,怒视着俏脸仍然苍白的少女。 纵使此刻虚弱无比,闻人沁仍然下意识保持着冷漠之色。但她的睫毛极轻微的颤动,以及脸颊处浮现的与火气无关的淡淡红色,都揭示了她此刻并不绝对冷漠的情绪。 至少现在,陈半鲤的一个疑惑得到了解决。 是的,哪怕种族不同,两族的女性仍然保持着很多相似之处。 比如被男子无耻夺取初吻后,如出一辙的愤怒、难以置信,以及某些陈半鲤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别的异样情绪。 陈半鲤看着闻人沁,咳嗽一声道:“是我救了你,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 想什么? 是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是...你先前的行为? 哪怕是魔族公主,哪怕性子冷酷暴戾,终究还是少女。 因陈半鲤那句话,以及发生的事情而生的无数复杂情绪混在心头,进到嘴边化作极干脆一个字。 “滚!” 虽然陈半鲤在心中很是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找好了借口,理直气壮到甚至让他生出了一丝被冤枉感,但他还是因着心中莫名出现的些许愧疚感,破天荒头一次听取了闻人沁的这般不客气的指示,沿着来时的路,手一撑翻过了窗台,下一刻就消失在了闻人沁的视线中。窗沿上破碎的几茬碎纸顺着涌入的风微微摆动,仿佛在表达着送别之情。 纸哪来的情感? 不过来自看景的人罢了。 送别自然不可能,但性情古怪到恐怖的魔族公主此刻心中的情绪仍然有些复杂,其中绝大部分是对那少年的杀意,但仍然有极轻微的几丝别的情绪。 或许吧? 紧接着冷静下来的头脑让她缓缓皱起眉头。她能感受到笼罩着院子的阵法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那么问题就来了。 陈半鲤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处境的? 她闭上眼睛,心神沉入身体内部自视。体内经脉因为先前的寒热之战破损严重,一直到此时她皮肤表面还有很多裂口在慢慢流血,而因为陈半鲤吸收走了很大一部分寒气,这固然救下了她,却也让岁寒的作用减弱了太多。 但让她心情稍微轻松一些的是,她体内那些让她无数个日夜里痛不欲生的火毒经历了方才的战争,声势弱化了许多,体内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刺痛感淡化了许多,虽然并未根除,但此刻从四肢百骸身体深处涌来的轻松感让她脸上再度露出了些许笑意。 随着神识在身体内部缓慢梭巡一周,接着便是识海。 因为陈半鲤来的还算及时,她的识海并未受到太多波及,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是原本清澈的海水此时略显浑浊,那是她神识所受的寒意侵蚀尚在,不过问题不算很大。 自上而下直到海底,接着自下而上升出海面,随后闻人沁缓缓睁开了眼。 她皱起黛眉,在眉心蹙起一个优美的形状。 那人留下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在已经风平浪静的识海最深处,这里的水波近乎静止,氤氲着极淡的波纹,海面上的光照下来,被分解成无数道纤细如发的光线。 在极不起眼的一处,那里的水波看似与别处并无二致,但如果把心神全部聚焦在此处,能隐隐看出水波的形状有些许变形。 变形的范围极小,而且极有规律。无数道极小的弯折循着某种形状聚在一处,拼出了一个极隐约的图案,随着水流的动作缓缓起伏,更显生动。 像是一朵花。 一朵梨花。 第76章 今时多如彼时人 熹平三年过去了,熹平四年到来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过是他们人生中普通的一年,或许有一些事情发生,但不过掀起几个水花后就复归平静。而对于来自清塘镇的少年来说,这是他十六年的人生中最重要、最翻天覆地的一年。 而他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就算他再如何强调自己来自清塘镇的乡下少年身份,再如何以最习惯的微羞笑容掩盖自己的真实性情,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自己的人生终于走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甚至是本该就走上的方向。 为了排解这种未知带来的惘然感,他这几天一直在京都四处游荡,身边也一直带着楚开,以及几个楚流渊为他准备的下属。 出乎他意料的是楚流渊并没有问他为何先后两次甩开追踪,除了大年初一初二与他见面,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见到自己这位冷傲的唯一亲人。 是的,哪怕他已经开始适应楚家的生活,心底却仍然有些固执地认为,只有楚流渊是他真正的亲人,虽然按道理计,现在楚家里不少人与他的血缘关系并不比楚流渊疏远很多。 这并不是因为这些人都隐隐对他存着或轻或重的敌意,事实上他并不很在乎这些;真正的原因是连青让他看到的画面。 自己这位舅舅亲自来到数千里之外,带着令空气凝固的怒火而来。这份怒火或许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陈半鲤是他姐姐的唯一血脉,但陈半鲤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见面后楚流渊有些生硬的温和表现绝不只是因为那一个原因。 这是他第一次以京都学院学生之外的身份看这座京都,所谓位置不同,视野也不同,这些天里他见到了很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或恭谨或敌视的人,但不管是友善还是敌意,都在说明着他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身份。这座京都也开始认识这个被确定为楚家继承人对他们而言却无比陌生的年轻人。 他去了很多地方。 他以上官闵友人的身份,拜访了上官家家主。 他以应堪友人的身份,见到了那位应家二爷,应如是。 他也去了施家。接待他的人陈半鲤也认识,施远海。他在清塘镇的时候见过对方很多次,只是当时的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七大家的高层人物。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 楚家各房在京都都是有自己的产业的,平日里一般不会住在老宅里,何况老宅里此时住着那个莫名其妙的继承人,于是为了避免看见他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各房人过年后都没有再来过老宅,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宅。 楚余秋一家,也就是三房的家位于京都第二大道,平安大道上。此时华贵的书房里,楚余秋因为楚流渊的态度没能回到京都,于是只有他的父亲与他的祖父。楚家与京都人也借此看清了楚流渊坚决乃至冷酷的态度。 三房如今的主人,楚流离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残雪,平静道:“他这些天开始接触楚家的合作伙伴了,看来无论当时在世人面前表现的多么淡然,还是抵抗不了这份诱惑。” 他的父亲,楚江河有些困难地挑动嘴角,嘶哑道:“一个乡下来的少年,能在这么大一份财富面前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你知道这些天里,我那几个老伙计是怎么评价他的吗?” 楚流离神情微凝。楚江河所说的老伙计,如今都是各大家族里早已隐退却手眼遮天的存在。他的父亲本该也是如此,却因为楚意寒的事情被迫离开了那把椅子,他才接替了父亲的位置。 “说他看似无情,实则多情。也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一个真的无情之人呢?” “可这对我们而言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老人略带嘲讽的望向自己的儿子。“你以为就算那孩子说不要,楚流渊就会把这个楚家给我们吗?” 楚流离回想起自己那位兄长冰山一样的脸,叹息一声。 “尤其是当年的事后,楚流渊虽然只是让我下台没有多说什么,但你我都知道,他一直在怀疑我们,一直在和昆仑院调查当年的事情。” 两人同时因为这句话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京都化作血与恨的战场的夜晚。 “那孩子开始接触这些事,这很好。一个来自小镇的少年尝试进入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他或许有天赋,但这个世界不会给他成长起来的机会。当他选择通过这种方式与我们相抗衡的那一刻起,他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 楚江河一向以眼光长远、目光独到而着称,只是这次,一向奉父亲话语如圭臬的楚流离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了一个人。 陈半鲤同样是他的儿子。 那个人曾经只用了一年时间就让整个世界记住了他,然后再无法忘却。 与此同时,楚家老宅深处的竹屋里,他们讨论的主角正看着手中茶杯表面打着旋的一片茶叶,听着对方清冷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突然想开了,然后就真的准备成为一名合格的家主。我不知道吴谌白数他们在谋划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会是让整个世界为之起舞的大事。所以,不管是为了亲情还是自己,你都应该好好利用手中的每一份力量,而楚家,就是你现在能掌握的最大的一股力量。” 陈半鲤没想过自己突变的性子能瞒过自己舅舅,但他暂时还不准备说出真正的原因。于是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您说的很对。” 楚流渊看着自己外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的波平无风,心里明白还是缺乏信任。他把这个念头放到一边,声音骤然严厉道:“但是你完全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让整个世界认识你?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越多、做的越多,就越容易被你的敌人发现破绽,而这些破绽,会是你日后身上最致命的部分!” 陈半鲤看着对方严肃的神情,明白对方是在担心自己,并不紧张或生气,反而心头有些温暖。于是他微微一笑道:“我明白您的担忧,但请您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我不信白数连这些都教给你了,而且就连他,不也被青城剑宗里的事情弄得一团乱麻?” 陈半鲤不知道自己师傅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现在不想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现越来越像一个人。” “谁?” “陈清玄。你的表现很像当年的他,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可以说毫无凭借,他却只用了一年就打碎了整座京都给他的阻碍,你以为是全因为他的天赋吗?他的心机,他的算计才是让京都,让整个世界最警惕的地方。” 陈半鲤表情微异,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舅舅对自己亲生父亲也是这种隐有敌意的态度。 “事实上这些天你表现的很好,很有分寸,拜访的顺序和应对也做得很好,但这就是最关键的部分。你表现的越好,就越像当年的陈清玄,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警惕你。” 这才是让楚流渊愤怒的真正原因。看着自己外甥这些天得体地应对各方势力,他在他身上看到的陈清玄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而他很清楚,这个世界对那个人抱持着何种警惕。 “所以你要告诉我,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如此生硬又急切地选择进入这个世界的眼中,哪怕你清楚这会招致不必要的风险?” 听到这句话陈半鲤沉默了。楚流渊一向以冷酷好杀闻名而非智谋,但他仅凭借自己外甥反常的表现就推断出了这么多,甚至看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自己这位舅舅,恐怕还有很多没有让这个世界看到的部分。 但对方急切甚至愤怒的态度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有些陌生的情绪。来自亲人的关心让少年被冷漠包裹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看着对方险峻如冰峰的脸,心情有些复杂。 也许,多信任一下对方,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我快要死了。” 第1章 那年,那些事,那些人 人族世界南方以青城为宗,青城剑宗的位置似乎也证明了这一判断。大楚第二府天南府,是人族七十二府中最为辽阔的一府,青城剑宗便坐落在天南府的南方,其后便是人类世界南方最险峻的天然防线——青城山脉,苑水从这里流过,然后汇入大海。 青城山脉主峰,青城山上云雾缭绕,仿佛神仙境地。从远处望去,山脚下是万家灯火,是一座极繁华城镇;向上望去,青城山的下半部分隐隐缠绕着一条纤细的丝带,那便是外界通往青城剑宗的必经之路。青城剑宗并没有在红尘似海中耸立,而是坐落在这座奇崛山峰之上,青城山如剑般直指青天,似乎这也是他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骄傲而直接。 青城剑宗历代宗主的静修之地,便位于宗门的最深处。这里有一棵极高的花树,树下是一座小院,院后是苑水东流向海。 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蓬莱剑一旦现世,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青城剑宗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它的。” 另一个陈半鲤很熟悉的声音响起,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 “都说青城剑宗是天下剑共主,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成所有剑和剑修的主人了?别的不说,叶枫绝对会暴跳如雷,拉上他的手下就来找你分个你死我活。” “他的倾城我确实有想法。” “......” “怎么了?” “拜托你拎清楚,枢天阁那帮人一旦来,输赢我不知道,青城剑宗是绝对留不下来的。” “我又不会真的向他要,而且,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奇怪吗?” “你是在嫌弃宗门的名字吗?” “你觉得呢?” 这两个声音的主人似乎存在着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前者总是毫无感情的平静发言,却总能撩拨后者的心弦,让得平日里冷静漠然的白数或无语或暴怒,而能以这种语气与他交谈的人的身份也很明显了,便是他的兄长,人族第一剑修,甚至很大可能是人族第一强者。 白青。 他的外表并无出众之处,嘴唇有些薄,眼睛有些小,与俊美如梅的白数形成了鲜明反差。一身布衣,身上不要说剑意,便是真气都不见一丝,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人。但在他面前,白数身上属于仙人的出尘意却显得黯然无色。 “你专程返回宗门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件事?” “有什么问题吗?” “施一白跟我说了那个叫陈半鲤的少年的事了,他就是你的徒弟吧?十六年不见人影,原来是躲起来教孩子去了?” “与你何干?” “不如何,只是我知道,这位陈半鲤小朋友的配剑是沧溟。” 白数突然沉默了。 “你应该很清楚沧溟的意义。” 寒铁其实不是铁,是一种从千万年寒冰中诞生的极坚硬的晶体,只因颜色幽蓝,仿佛淬火的铁剑入水,才被第一个发现它的人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从没有人能将这种晶体打造成剑的形状,寒铁为身千万年来只有一把,便是陈半鲤手中的沧溟。 “所以,他就是你选择的蓬莱剑的下一任主人?” 白数知道,自己的兄长看似木讷,万物不系于心只在剑上,但他的判断从未出过错。他挑眉道:“那又如何?” 对话到现在,白数只用了三个问句作答,然而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意思。 两人的对话中,他已经被压制住了。 “不如何,如果是他的话,青城剑宗确实可以考虑放弃对蓬莱剑的争夺。” 白数怔怔看着自己的大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 “那是蓬莱剑啊...你竟然能对着他说出放弃二字?你到底是谁?” “我年轻时候有人叫我剑痴,那是说我痴情于剑,并不是说我是白痴。你我都知道,哪怕有了沧溟剑,仍然距离掌握蓬莱剑很遥远。而一个只有定魂中境的少年,是不可能承受的了的。他会被变成石头的。” “那你说可以放弃?” “你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 一个简单的反问,就让白数明白了一切。 他看着自己兄长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心中一动。 如果说嘴唇越薄越无情,就像大楚现在的皇帝,那么自己这个兄长也是人间第一等无情人。 只是,如果真的无情,又如何会放不下? “徒儿啊...为师已经能做的都做了,都是你那好父亲造的孽啊。” 此时,同一片天空之下,还有人在想着这个问题。 听完了陈半鲤极具爆炸性冲击力的发言后,再加上后续的解释,楚流渊已经明白了一切,也明白为什么陈半鲤的神识形态如此古怪,性子如此之冷。 他做出了与吴谌相同的判断,也认为是陈清玄当年的实验出了问题,才让一个本该如骄阳的少年现在仿佛北方寒潭映出的花枝间的月亮,寒冷而破碎。 “如果你想拿到蓬莱剑,别的都好说,都有的商量。但只有一个地方不行。” “哪里?” “青城剑宗。” 陈半鲤心想,自己有师傅在,总归是有点用吧? 但他还是开口道:“为什么?” “青城剑宗发展至今,天下七成剑修尊其为主,号称天下剑共主。” “所以他们要收集所有的剑?” “有这个原因,但远不止此。” “那是什么原因呢?” “你和青城剑宗有仇。” “啊?” “准确来说,是你父亲与他们有仇。” “什么仇?能化解吗?” “他杀了他们宗主唯一的儿子。” 陈半鲤心想,师傅没有趁着自己小的时候给自己杀了,真是善莫大焉。 这下麻烦了。 紧接着楚流渊的声音冷漠下来,仿佛雪山上的朔风。 “而且就算能化解,也不能化解。” 这话有些矛盾,但以陈半鲤的智商而言很好理解。只是他不理解舅舅这句话的意思。 “白青的儿子,白七月,是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主要人物之一。” 陈半鲤缓缓眯起眼来,仿佛渐暖的春风里提前被吹绿的一片柳叶。 只是他不明白,先前楚流渊说青城剑宗与京都学院在那场战争中明确支持陈清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楚流渊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冷冷道:“青城剑宗也不是全无二心的。当时白数刚有一个女儿,天生根骨比白七月强太多,他担心自己地位不保,于是选择了依附对方势力的人。” 在这种地方听到师姐让陈半鲤感觉有点奇怪,紧接着他说道:“那我...那这不算是给青城剑宗清理叛徒吗?” “话虽如此,事实上现在青城里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甚至有些感激陈清玄。只是那毕竟是他的儿子。” 陈半鲤沉默不语。 毕竟是父子。 血缘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吗? 哪怕我背叛了你? 也要为我复仇? “那师傅为什么不杀了我?” 楚流渊似乎并不奇怪少年会有些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平静道:“他们兄弟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很差。” “兄弟?” “白数是白青的亲弟弟。” 原来是这样啊。 陈半鲤心想。 第2章 中毒 “距离上次蓬莱剑消失已经过去一百九十九年了,也是时候该现世了。可以预见的是,除了青城,枢天阁、玄教是必然会出手的,皇室因为楚昆仑的原因也会出手,只是态度不会那样坚决。而七大家里,我们可以说服上官家不出手,但其余五家与我楚家关系算不上好,有些难度。”说到这里楚流渊若有所思地看向陈半鲤道。“原来这就是你去找施家和应家的原因?会不会太急了些?” 陈半鲤摇头道:“我是用的拜访朋友的由头,外人看来只会觉得我急着争夺权力,想不到这方面上去。” 楚流渊挑了挑眉。他很清楚,陈半鲤没来之前,家中各房分别在京都内找好了盟友,其余三家分别表明了支持对象,只有应家因为商贾的谨慎思维选择最后下场,而施家...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如陈半鲤所说,他选择这两家拜访,只会让人觉得他在急着争取盟友,而根基尚浅便急着从外部寻求帮助,这样会显得这位小镇来的少年信心不足且思虑粗浅。 这些情报是他让楚心给陈半鲤的,没想到自己这外甥这么快就用上了。楚流渊看着对方的眉眼,除了如他姐姐一般的秀美外,还看出了当年那个阴沉的年轻人的如一枝雪梅的清寒。 他在心里暗叹。虽然他当年与陈清玄是至交好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的某些想法也发生了改变,其中一点表现出来便是,他现在不希望看到自己姐姐的儿子走上陈清玄的道路。 “楚家现在是你能争取到的最大助力,青城哪怕有你师傅在,也顶多能帮你争取到一个不对你动手的结果,所以你必须在蓬莱剑出现前把楚家的力量尽可能掌握到手里,就算不能彻底完成,也至少要让那些人构不成阻碍。” 陈半鲤轻轻点头:“我知道。” “京都学院你就先别去了,留在家里吧。我让楚心跟着你,再给你一些人。我不能就这样把我的所有人交给你,这样没法服众。” 陈半鲤明白楚流渊的意思,但他迟疑了一下后道:“施家...” 楚流渊微滞后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被忘记的,但至少可以暂时放到其他事后面。” 陈半鲤明白,这就是自己的态度。而对方宁愿暂时放下心中始终不息的怒火与杀意来帮助自己取得蓬莱剑,也让他心中涌来一丝暖意。 见过他的人,如吴谌潘宫楚流渊等人,甚至连青,都是身居高位之人,饱经风雨沧桑,阅人无数,很轻易地看出了这少年骨子里极清晰的冷色调。但这种冷漠放在一个少年身上本就显得有些突兀,尤其是在陈半鲤不知道真相之前。这也是吴谌和楚流渊判断的标准之一。 而他毕竟才十六岁,距离十七岁还有好几个月,不可能真的让心变成一块寒冷的石头,他仍然下意识地渴望着温暖。 “上次的事,多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我也就是说了两句话。”上官闵笑着摇头,在他身边是偷偷看着陈半鲤的上官蓁。 他不穿青色的衣服了,换成白色了。他好像瘦了?而且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陈半鲤能见到上官家家主,就是上官闵帮他的忙。否则楚家形势暧昧难明,他不会这样早和一个毫无根基的继承人见面。对于这种大人物来说,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有深意,都在对外界释放信号。比如这次见面后,京都已经有人开始推测上官家准备继续支持楚流渊一脉了。但双方都清楚,陈半鲤只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问候了几句,隐晦地提到了一些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动静。 所以上官闵也有些疑惑,他看不出来陈半鲤想做什么,比如这时约自己在京都一处极有名酒楼里见面,还带上了上官蓁。但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疑惑,只是笑着与陈半鲤交谈。 两人都是年轻人,只差着两岁,关系还算不错,而京都已经隐隐有春意复苏,所以两人的话题很快就从正事扯到了一些别的上去。 “听说你与施家那位二家主的女儿?” 此时有上官蓁在场,他说的没有太明显,眉眼中满是促狭之意。听到这个话题,上官蓁急忙把目光投向桌面,但注意力却全放在了陈半鲤的声音上。 委实说陈半鲤也没有想到当时会有人路过,而很不巧的是,路过的还是李家的人。李家中人向来以性情豪放闻名,尤其是他们的年轻人,于是这个消息就在当天便不胫而走,短短一天就传遍了整个京都。 陈半鲤耸了耸肩,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没有说话。 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于是上官闵很轻松地转移了话题道:“你年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先熟悉一下京都,说实话来了这么久了,我也就去过那几个地方,对京都还远远谈不上熟悉。” 上官闵挑眉。 陈半鲤的话透出一个意思,他决定在京都留很长一段时间。而身为楚家继承人,留在京都要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但这对于他而言显然是好事,于是他笑着举杯道:“欢迎。” 陈半鲤也笑了笑,举杯与他相碰。接着他转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少女,微笑道:“这次出去,我得到了一个秘方,想试着能不能改善一下上官蓁的身体状况。” 上官闵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是为了这个才特意让自己叫妹妹出来的。而上官蓁听到陈半鲤的话后,心情如同盛春里的鲜花般怒放,紧紧抓住了裙角,却更增添了几分羞涩之意,于是头更低了。 这个秘法是连青的记忆中的。上官蓁的病来的莫名,缠绵不绝有如梅雨,不似普通病症。而连青似乎还精通医术,尤其擅长很多偏门秘方。 “把手伸出来。” 上官蓁一滞,随后下定决心般慢慢把右手伸了出来,放在了陈半鲤面前的桌子上。 陈半鲤伸出左手,指尖落在少女手腕娇嫩皮肤上,触感温软。紧接着他的神识分出极细微一缕冲进上官蓁体内,迅速梭巡一周,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看着陈半鲤缓缓皱起眉头,上官闵明白他发现了这一情况,苦笑道:“我们早发现了这件事,甚至请过一位神圣大主教来给小蓁用圣光术治疗,哪怕是诅咒一类的也该被清除了,但却没有一点作用。” 陈半鲤微一挑眉,没想到这么棘手。也是,以七大家的权势地位,天下有名的医者都不可能拒绝他们的邀请。 但很奇怪的是...陈半鲤在上官蓁体内那些经脉深处,隐隐感受到了极细微一丝有些熟悉的感觉。 他不确定这种感觉是否错觉,于是再次分出神识,落在先前有反应的区域,同时闭上了眼。 良久后,他缓缓睁眼,看着上官闵。 上官闵无奈苦笑:“我们已经认命了,至少这病还不致命,我们也只能先这么治着。”但他看着陈半鲤的眼神,疑惑道:“怎么了?” 陈半鲤神识微动,真气在房间四周构成了一个严密护罩。接着他认真看着上官闵的眼睛,缓缓说道:“你妹妹,是被人下毒了。” 上官闵瞳孔收缩。 第3章 来自深渊 不待他说话,陈半鲤继续说道:“你请来的人没发现很正常,因为这种毒不是来自人类世界的。这种毒...来自深渊。” 在场两人都是七大家核心子弟,自然知道深渊的意义。 上官闵声音低沉道:“确定?” “我非常确定。” 上官闵放在桌子上的手握得嘎吱作响,陈半鲤从未在这个如玉般温润的青年脸上见到这般可怖的神情。 “我需要证据。” “你应该知道,魔族公主修行的功法,核心力量便来自深渊深处的劫火。我在连青洞府中时与那位魔族公主交过手,感受过她真气中火毒的气息,而你妹妹体内的气息和火毒的气息一模一样。” 上官闵已经相信陈半鲤了,因为他的话里提到了魔族公主,而姜淮宁亲口承认,自己与魔族公主交过手,并见到了陈半鲤的出现。这些是做不了假的,姜淮宁也不可能和陈半鲤串通。 他看着陈半鲤,用着前所未有严肃认真的语气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陈半鲤明白他的意思,带着歉意摇头道:“连那位魔族公主都找不到解毒的办法,我也没办法。但我可以去我们楚家的情报库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有关的秘方。” 上官蓁体内的经脉隐隐呈现枯萎之状,那便是火毒的辐射所致。而陈半鲤感受到的火毒蕴含在上官蓁身体深处,其数量之大恐怕赶得上陈半鲤心脏中的那根针。 陈半鲤不敢把沧溟剑的寒气放进上官蓁体内,那股寒气的层次之高不是一个久病的柔弱女子能承受的,恐怕一丝都不行。 上官闵明白对方说的是实话,关于那位神秘的魔族公主的情报,姜淮宁已经全部说出来了,包括其神识已经被火毒深入入侵,命不久矣。 但人族与魔族的战争旷日持久,总归会有一些情报。上官闵明白陈半鲤的意思,点头道:“我回去会找的。”接着他认真看着陈半鲤,沉声道:“虽然没有办法,但我仍然欠你一个大人情。此次,多谢。” 陈半鲤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于少女的情意他没法回应,毕竟他已经快是个死人;但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少女,看着对方波光粼粼的眸子,带着病态潮红的有些尖瘦的俏脸,他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所以哪怕此举可能会让自己被一些人盯上,他仍然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毕竟...那么多有名的医生,不可能没有人察觉到上官蓁是中了毒,就算感觉不出毒的种类,但枯萎的经脉是骗不得人的。 上官闵带着上官蓁先行急匆匆地走了,陈半鲤坐在原地,双眼微眯。 接着他也起身,下楼。 当天深夜,一名黑衣人悄然出现在了上官闵的房间里,递给了他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陈半鲤揉着脸,在心里默默想着。 这下欠那位魔族公主一件事了,不知道她会让自己做什么。 但上官蓁是无辜的,她不应该死在这种事情里。 楚流渊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轻声道:“放好了吗?” 楚心取下脸上的黑布,低头道:“按您的吩咐,去送给上官闵前先复制了一份放在族里。” 楚流渊点头。接着他看着一个方向,微微皱眉。 那里是陈半鲤的房间。 楚心说他只是出去了一趟,甩开了所有人,回来后就交给了楚心一张纸。 陈半鲤是如何用了半天时间就找到办法的? 如今的京都里,除了两名当事人,无人知晓答案。 或许还有那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 房间里,陈半鲤闭着眼睛盘坐在床上。 陈半鲤给自己体内那片海洋起了个名字,叫界海。 代替了世界的海洋。 界海里,曾经梭巡不休的那些剑意被陈半鲤尽数引燃,连带着剑心都是破损严重,导致他修炼了半年也不过追上了先前的进度。此时清澈的海水中黑色的剑意仿佛游鱼,给这片天地带来了唯一的生机。 陈半鲤轻叹一声。如果不是修为跟不上,他又如何只能凭借计谋来为自己谋取力量?修真者的争斗,最终还是要落到修为的真刀实枪上去的。但他毕竟修行时间太短,比起那些五岁便开始修行的同龄人差的太远,更不用说他要面对的远不止是同龄人。 这不是京都学院的比武点到为止,这是在抢夺这个世界上最贵重的物品之一,而这关乎到自己的生命,抢到的必须是他。 他思来想去,能在短时间内提升自己的办法只有连青留下的传承。但那位前辈似乎在他的传承中留下了诸多封印,坚固仿佛天壁,完全无法撼动。 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刚来京都的那个小镇少年了。第二天他便来到了竹屋里,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快速提升境界?” 楚流渊看着陈半鲤,眉头微皱。他想起了白数提起的,自己外甥掌握的短时间内提升一个大境界的秘法,再结合这个问题,他内心生出一丝担忧。 “你父母的修道天赋都是百年难见,但他们也是一步一步修炼上来的,这世界不存在什么一步登天的秘法,所谓灌顶之流多是歪门邪道,只能自己修炼。” 陈半鲤明白自己舅舅的担忧,轻声道:“马上便要与天下逐鹿,不求有功,只求自保。” “我听说你曾经在剑道上胜过施一白,在我看来与其着眼于真气境界,不如尝试在剑道上再作突破。” 陈半鲤有些无奈。因为那次发疯般的自爆,他的剑道境界跌堕太多,而身边人都在进步,就算功法玄妙天生剑心,也很难只凭剑道为自己提升战力,但这个理由根本无法对旁人说,而眼下看来自己这位半只脚在仙人里的舅舅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点头,行礼后离开了竹屋。 自身实力窒碍难行让他的心境有些低落,所以当他走在路上,听见一句轻佻到有些无礼的话语时,眼睛带着些不祥气息地眯了起来,仿佛飘落的柳叶。 “你就是陈半鲤?” 他的身后是楚开带着几个下属。楚开作为这几年楚家在京都对外事务的主要人物之一,那张脸很是有名,一般人不会招惹。 所以敢这样对陈半鲤说话的,自然不是一般人。 陈半鲤微微偏头,看向出声的人,轻声道:“你是?” 那是一个穿着气度皆不凡的年轻人,与陈半鲤年纪仿佛,身后同样带着几个人,个个气态沉稳,显然身份极高。他生的还算俊秀,只是看上去有些虚浮,脸色过于苍白。此时他嘴角挑起一抹冷笑,看着陈半鲤,缓缓说道:“林家,林秋池。” 第4章 主角与不长眼的纨绔的第一次相遇 “原来是林三少爷当面。” “哦,你认得我?” “林三少在京都谁人不知?我刚到京都的时候,路都没认全,就已经听说过林公子的名字了。” 陈半鲤看过的那些小说中,但凡书中主角开始正式面对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或聪明或愚蠢的人主动走到主角面前,然后你来我往,比较实力或背景,围观众人凉气不断。此时陈半鲤似乎也遇到了这种桥段。 他会如何处理? 楚开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期待。 林秋池对于这位楚家继承人的夸赞般的言语很是满意,那双有些狭长的眼微眯,却不是因为阴怒,而是得意。 然后下一刻得意就消散无形。 因为随后他所听到的声音。 “当时就听说林家三少爷与京都各家人到处约架,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有李家的勇武之风。” “败的最惨的一次,好像是折在了四皇子手里?听说最后是家里长辈出面,才保下三公子的脸面。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你,真的还有脸面吗?” 他们身处熙熙攘攘的街道,先前对峙引来众多围观人群,有人不认识陈半鲤,但对这位京都有名的无能纨绔印象非常深刻,此时听到陈半鲤毫不掩饰厌烦和嘲讽的话语,哗然四起! 楚开身后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存着想检验这位新主子的念头,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出面,而是放任陈半鲤处理,却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强硬,如此不给林家第三顺位继承人面子! 楚开看着陈半鲤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很清楚陈半鲤性子不是今天表现出来的这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上司都把调子定下来了,他便冷笑着开口道:“不错...我们的小陈公子一向不屑理会京都小人物的打打闹闹,林公子却能让他印象深刻,实在算得上天赋异禀。” 一句话从两个方向把林秋池嘲讽地体无完肤,不愧是楚流渊亲自挑选给陈半鲤的主要人物。 林秋池很生气。 林秋池很惊诧。 你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你一个外地来的野种,有什么资格以这种轻蔑的语气评价自己? 你以为你是谁? 林家在这代的楚家继承人之争中支持的是三房,却随着陈半鲤的正式亮相被当场宣布失败,这场提前几十年到来的失败让林家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而他本就与楚余秋私交颇佳,在大街上偶遇那个最近声名鹊起的楚家继承人,便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方才略带嘲讽地开口问话。 只是他没想到此子竟暴躁如斯,自己不过一句问话,他就语出如剑,欲要把自己刺的体无完肤! 他原来苍白的脸上涌上病态的青红,交加生辉。 “不愧是乡下来的,行事言语毫无京都中人的气度。”他冷笑开口,却想不到任何能攻击陈半鲤的言语。 毕竟他根本对陈半鲤毫无了解,又不能真的像个市井流氓一样动辄问候父母,何况...七大家同气连枝,其实每一家都存在着些或多或少的血缘关系,没准他就问候到自己长辈头上来了。 于是他的反击透着极凄惨的无力感,无力到让陈半鲤有些无语,楚开有些想笑。 “我记得林家先祖就是从乡野中起家,原本是一位私塾先生,后来才创立了林家。怎么,你的意思是说,你瞧不起你祖宗咯?” “你!” 林秋池狠狠盯着面前少年,牙咬的连他身后的人都能听到,互相对视,对于这个他们都没听说过的楚家继承人有了新的了解。 “莫名其妙,我好好走在路上便来招惹我,你这也算得上有气度?”陈半鲤脸上满是嘲讽地看着苍白少年,淡淡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 楚开的实力极强,至少林秋池身后这几个人没人是他对手。所以纵使此刻心头的怒火即将烧穿胸膛,他也没有真的完全失去理智而出手,只是死死盯着陈半鲤离开的方向。 陈半鲤与林家第三继承人发生冲突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各家耳中,对此,众人有不同看法。 楚江河眯着眼看着窗外冬日的阳光,轻声道:“他开始急了,这是好事。”楚流离点头称是。 至于吴谌楚流渊等人,只是轻笑或挑眉,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里。他们算得上如今的京都比较了解陈半鲤的人,明白少年只是心情不好。 “毕竟是青春期嘛。” 在倒霉的林三少身上发泄完怒气后,陈半鲤感觉舒爽了许多,轻舒一口气,扭头看着几人道:“你们先离开吧。” 楚开背后几人对视,接着看向陈半鲤,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能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消失在了人群中。 楚开上前一步,轻声道:“他们没有别的心思。” “我知道。但是舅舅把他们留给我,本来是想让他们为我提供助力,他们却还想着玩良禽择木而栖那一套,那就不好了。” 楚开没想到自己这位新主子仅通过一件事就看的如此清楚,挑了挑眉。同时他不禁想,与那林三公子起冲突...会不会本就存着这方面心思? 同时他也没想到,陈半鲤看似淡漠不问世事,对自己手下的要求却是如此之高。陈半鲤猜到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不是我驭人严苛,只是...时间紧迫,我没有时间让他们慢慢承认我了,只能用些别的手段。” 见陈半鲤没有继续说的意思,楚开于是点头致意,退到了陈半鲤身侧半步的位置,心里想着,难怪你心情这般差,也是因为时间不够了吗?这种事确实容易让人烦躁。 只是他不知道,陈半鲤口中的时间紧迫并不是他所想的意思,而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想的那个方向。 陈半鲤抬头,被冬日苍白干燥的眼光刺的眯起了眼,心中也如这天色一般低沉。 林秋池阴沉着脸回到了林家大宅,对下人恭敬的问候充耳不闻,大踏步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房。林家上下对于此人的性格已是习以为常,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略带轻蔑或调笑地提了一嘴。他一把推开房间门口侍立着的清秀小侍女,力道之大让其险些摔倒。如果平常他定然会调戏一下自己精心挑选的新人,但此刻他根本没有这种心情,怒吼道:“滚出去!” 侍女被吓得小脸苍白,急忙退了出去,没有人敢触林秋池的霉头,纷纷躲得远远的。 他重重坐在书桌前,原本狰狞的表情却在几个呼吸间恢复了平静。 “你不该那样对那个侍女。” 本应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除了林家几位身居高位的长辈,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这纨绔说话,何况这声音听上去竟似比林秋池还要年轻些许。林秋池却不见动怒,而是赔笑道:“这不是为了演的像一些嘛...” “你以前怎么对那些下人,我没见过,也没法管;但现在我不希望继续看到你那样对待他们。” 林秋池面色急剧变化,最后挤出笑容道:“明白了,堂弟。” 林秋池的堂弟仰靠在椅背上,苍白的脸上那双幽深如星海的眼睛盯住了他,轻声道:“见到了?” “见到了。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易怒且敏感的乡下人,我一表现出轻蔑的意思他就被我激怒了,这种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仔细看着对面人的表情。他堂弟的脸上没有变化,只是随意道:“看事情不要看表面。你觉得楚流渊会让这样一个人接管楚家?皇帝陛下会在大年初一亲自接见他?” “你是为了看清他,他又何尝不是想看清自己的那些素未谋面的手下呢?” 林秋池怔住,没想到他会这样评价那个少年。 “你很了解他吗?” “算不上。我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称得上很了解他,但...毕竟我已经和他认识很多年了,总归还是熟悉他一些的。” “那我们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就看着。” “看什么?” “看他如何像当年那个人一样,把整个京都掀开。” 说完这些话后,林折夕双目微合,似乎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林秋池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针落可闻。 第5章 卷宗里的过去 宽敞典雅的书房里,陈半鲤坐在桌前,从桌上如山的卷宗上拿起最上层的一份。旁边楚心低声道:“您要的京都近五年与魔族有关案件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他很是不解,自己这新主子怎么出去跟林秋池骂了一通后就跑回来搞侦察了?难道真的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陈半鲤没有解释,打开了手里的卷宗后说道:“我让你查的事查到了吗?” 楚心从怀里取出一封薄薄的信,轻轻放到桌子上。“都在这里面了。” 可能是出于这少年能抵抗他赖以成名的海妖之歌的好奇,楚心终于忍不住道:“您为什么要让我调查上官家这五年的境况?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密辛,像七大家这种规模的世家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中,很难瞒住什么的。” 陈半鲤想了想道:“以七大家为代表的京都势力筑起了一道围城,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外面。城外的人想进去,但城里的人不想出来,也不想让别人进去。我是一个外来人,只能用一些非常规手段了。” 楚心挑了挑眉。“围城?” “是的,这就是我用了一个月看明白的事情。在我看来,”陈半鲤转过头来看向他。“这座围城,才是真正的京城,那座代表着人族最中心权力与力量的城池。” “您这一个月,都是为了看清这件事吗?” “大部分是这个原因。”陈半鲤想了想道。“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但我现在也只能这样走了。” 走什么? 楚心有些没明白这少年带着些玄虚的话语。 那座静美的院落里,陈半鲤跟着那个鬓间生霜的青年学了很多很多,但学的最多的还是棋。 围棋有很多下法,但对于陈半鲤而言,他的这盘棋只有一年时间可下了。什么残局定式都没有意义,他只能像一个过河的卒一样带着一腔孤勇走在京都这张棋盘上,哪怕下一秒就会粉身碎骨。 年前的陈半鲤困于被欺骗被利用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中,无暇思考越来越近的死亡的身影。而当他终于从脑海中那些画面中走出来时,悚然发现自己已经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了。 楚流渊前些天告诉了他他真正的生日。以往白数以他是被捡到的孩子为由,把自己捡到他的那天定为他的生日。但事实上,他真正的生日是在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里。 腊月十四。 今天是正月二十四,也就是说,距离他的生命尽头只有不到十一个月了。 他收回脑海中那些思考,开始认真看着手中的卷宗。楚心见状悄然退到了一旁。 第一份卷宗,是元和七十六年,也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发生在玄武门前的一场刺杀。大楚朝中一名官员被当街刺杀于门前,行凶者疑为隐族。 第二份,元和七十六年二月初二,渭河上,一对年轻情人化作亡命鸳鸯,死在了画船上。还是隐族。 ...... 一直到窗外的天吐出了鱼肚白,陈半鲤才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眼。修真者境界越高,对睡眠的需求就越小。陈半鲤境界尚微,但三天不睡还是可以的。然而一晚上的高强度神识活动还是让他感到了疲惫,于是他走出了房间,向早早候在门外的侍女要了份早饭。 蘸着豆浆吃了两根油条,对着晨光闭了一会眼,他感觉疲惫有所减退,于是从已经降低不少的卷宗上再取了一份,把昨晚看的随意推到了地上。 ...... “楚心,你过来一下。” 陈半鲤一只手扶着桌子,对着一旁安静的青年说道。待到他走过来后,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卷宗道:“处理这件暗杀案的刑部郎中,叫宁帆的这个人,你去查一下他。” 这样的要求楚心这三天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对于陈半鲤想要做的事情有了隐约的猜测,点头后悄然消失在房间里。 陈半鲤揉了揉苍白的脸,瘫坐在椅子里。桌子上、地上散落着无数卷宗,但都是拆开的。 过了半晌,楚心回到了房间。接过他手里的卷宗后,陈半鲤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道:“楚家是不是和昆仑院有合作?” 楚心眉毛一挑,但没有否定,而是轻声道:“皇室不让院子和我们有接触,至少是明面上的。但私底下到底有多少联系,只有家主才清楚。” “那你呢?”陈半鲤看向楚心。 楚心平静道:“我是家主的人。” 陈半鲤突然毫无征兆道:“等我弄完这些事后,就帮你查当年的事情。” 楚心没有说话,眼中神色微微波动了下。 陈半鲤不再言语,把卷宗拆开。这名叫宁帆的官员的履历算得上平平无奇,不算清廉,但也没有多贪,是那一年的榜眼,升职速度还算对得起他的起点,有一房妻子,在外面养着一房情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处理的那件暗杀案,被俘虏的魔族在下狱当天便死在了狱中,没有来得及让人审问。 “就是他。”看完卷宗后,陈半鲤揉着头低声道,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把他给我控制住,别让别人发现。” 楚心点头示意后退出了房间。陈半鲤坐在桌前,静静看着窗外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了过去。 一直到天黑陈半鲤才睁眼,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后,唤侍女进来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出门后吩咐数句,有下人领命而去。待到他走到大门口时,马车已经等在了门口。 马车在渐浓的夜色中驶过了京都,在一座华美的院门前停住。陈半鲤下车,跟随着管家的引领走进了一间豪奢的屋子。 推开门,一名面容清癯的华服中年人微笑地起身迎着陈半鲤:“怎么今天有空来我这草屋了?” 陈半鲤微笑道:“还要您亲自迎接,实在是折煞小侄了。” “贤侄哪里话。” 眼前这名中年人陈半鲤很早便见过,在那场宣布他楚家继承人的宴会上。当时他就在屏风后的静室里微笑看着少年。 上官垚,当代上官家主的亲弟弟,也是上官闵和上官蓁的父亲。他这一脉与楚家世代联姻,但他支持的却不是代表着楚流渊的陈半鲤,而是楚余秋。 陈半鲤年后拜年的时候与他见过一面,对方如现在一般满面春风,很是亲切。 陈半鲤轻声道:“小侄深夜前来多有叨扰,主要是发现了一件事想让您知会,请您把下人屏退一下。” 第6章 夜色里的爱恨 陈半鲤待到对方把所有人屏退后,方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卷轴道:“小侄最近无意中在卷宗库里发现了一份文件,与令爱有关的。” 上官垚接了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翻动着,他的神色也随之变化。先是疑惑,随后是不敢置信,再然后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再不是先前的闲适自如,而是如暴风雨前阴沉的天幕,积压着沉重的风雷。 他用了很久才看完,陈半鲤只是静静看着他,室内落针可闻。过了很久他终于从卷宗里抬起头来,那双深邃的眼里此时涌动着惊涛骇浪。 他冷冷地看着陈半鲤,声音低沉道:“你是如何发现这卷宗的?” “只是碰巧。” 双方都知道这是谎言,但也都不在意。因为他们在意的各有他物,那些隐藏在这份卷宗下的那些阴暗的...或者让人悲伤的。 “我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份卷宗就相信你。” “那个叫宁帆的官员已经被我的人看住了,如果今晚有人去杀他,那就证明我今晚上的到来已经有人知道了。而那就说明,可能您身边...或是我身边已经有他的人了。”陈半鲤看着上官垚的眼睛说道。“他的住处就在三条街外,您可以亲自去看一下,不管结果如何。” 上官垚静静看着他。 宁帆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家。他在刑部的一个同事悄悄告诉他说有人在调查他。他很清楚,自己唯一能被调查的,只有五年前的那件事。想到那名死在自己手下的魔族狰狞的表情,即使屋内地龙烧的很旺,他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些年来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件事了,可今天他的表现却让他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也曾经怀疑过或是恐惧过,可想到那人背后滔天的背景和力量,他很清楚当时的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妻子已经睡下了,他却仍然坐在床边,有些放空的双眼怔怔看着跳跃的灯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带起点点黑烟。灯座处隐约可见几点灰烬和一角纸张。 这就是唯一的证据了。那件事后他甚至想过凭此要挟那人,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火苗忽然剧烈跳动! 一抹漆黑的剑光已经出现在他的脖颈后的空中,悄无声息却来势极快,以至于相隔数米的火苗都随之涌动! 宁帆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修为,根本无法察觉到这挟着雄浑真气的一剑。他似乎毫无察觉,仍然保持着一个动作不变。 “当”的一声清响,那名杀手脸上骤然浮现出恐惧之色! 一根漆黑修长的铁签出现在了他的短剑之前,其上毫无真气,却那般轻易地挡住了这名见照后境杀手的一击! 昏黄的灯光下青年俊美的脸上漠无表情,如同石雕。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在原地消失。 “啪”的一声轻响,那名杀手眼前一黑,已经失去了意识。 此时已经听见动静的宁帆回头,就看见楚心平静地把那名杀手扔到了地上,随后看了他一眼。 “这...这是怎么了?你是谁?” 楚心懒得理会他貌似无辜的言语,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脸上极罕见的流露出了凝重之色。 “不愧是楚家年轻第一人,你的境界实力已经和京都那些小屁孩完全不在一个世界了。”一道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响起,言语中虽多赞美之意却毫无起伏。 伴随着声音来到的是一名黑衣中年人,面容朴实,体格中等,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楚心盯着他,手下意识握紧了铁签,骨节隐隐泛白。 这是紧张的表现。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这个人。 上官烟云,如今上官家中生代可排前三之人,就像他先前赞扬楚心的话一样,他的境界也早不与楚心在一个世界了。 以此人的实力,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把他永远留在这里。无论是遵从理智还是他自小接受的教导,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便是立刻离开,把这件事告知陈半鲤。但鬼使神差的,楚心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少年苍白如纸般憔悴的脸。 “你为何如此急切地去查这件事?”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他缓缓眯起眼睛。结合陈半鲤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漠然性子,这种性子非常人不能承之苦无以出。他早便有了一个称得上大胆的推测。但从他无比珍惜时间的行为举止来看,自己的猜测...恐怕是正确的。 陈半鲤,可能快要死了。 而他很清楚,眼下这个宁帆就是一切的关键点。至于上官烟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出过手。他清楚陈半鲤那边的安排,明白只有把宁帆活着带过去,才有可能取信那个有着“静虎”之名的中年人。 所以他缓缓站直身体,静静看着上官烟云。 他体内涌动的真气瞒不过上官烟云的眼睛,这已经无比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可惜了。”仍然是毫无感情的一句,屋内风声大作,下一瞬上官烟云如鹰爪的大手已经出现在宁帆头顶! 他所领的命令首先是杀掉宁帆,之后才是其他人。显然那人已经知道有人会出现在此处,甚至知道了是楚心!上官家中能对付楚心的人不多,而能当着楚心面杀人的更不多,偏偏其中一人便出现在了此处! 电光火石间楚心仍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但思维并不影响他的行动,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身影便出现在宁帆之前,双臂交叉于身前,以双臂硬生生接下了这一下! 一口鲜血自唇间飚射而出,剧痛瞬间袭来,他的双臂骨骼在一瞬间几乎尽碎!他猛然喝道:“前辈请三思!” 海妖之歌! 然而这强大神秘的精神法门却被上官烟云以高深的神识境界强行接下,身子只是一晃,显然对方早防着这一招! 但上官烟云毕竟受了一丝影响,动作稍微慢了一丝。 只这一丝,便决定了许多。 下一秒,他的手沿着既定的道路再度落下。 那里却早不见宁帆的身形。 他摔在了地上,却没有去理会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而是骤然转头望去。就在那一瞬间,他以为早已睡去的妻子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是强行把他推到了数米开外! 两人相识数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妻子还是一名修真者!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有两人相识相爱的场面,也有自己与那年轻情人相处的画面。自己嫌弃妻子人老珠黄,在外面偷偷养了一房情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 磅礴真气涌动,先前宁帆所坐的床铺瞬间化为齑粉。他的妻子重重摔在冰冷地面上,再无声息。 宁帆怔怔看着那边,脑海已经一片空白。 第7章 那些年里的爱与恨与真相 楚心咬牙跃起,再度喷出一口鲜血,手中铁签悄然消失,一把灰扑扑的匕首出现在他的手中。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上官烟云毫无感情的眼睛。一瞬间他绝望的明白过来,自己的意图,包括自己的底牌早已被人看穿了。 上官烟云再度抬起手,准备先击杀楚心。然而就在他抬手的下一刻,一朵桃花在他的手掌下方悄然绽放。 桃花长势喜人,花瓣肥沃,仿佛一朵便凝聚了整个春天。上官烟云的攻势完全无法撼动看似柔弱的花朵,只一瞬间他就知道是谁来了,也明白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了。 他一咬牙,一身真气狂暴奔涌而出,屋内物事皆化作了齑粉,楚心又是一口血喷出,勉强护住了失魂落魄的宁帆。 轰轰轰! ...... 许久之后。 上官烟云已是一身鲜血。他平静地看着对面,那里是一名女子,看不出年龄,容颜极美,只是此时脸色有些苍白。 先前为了强杀上官烟云,再加上还要护住楚心二人,即使她境界高出上官烟云许多,仍然受了不小的伤。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是他的人。”女子神色复杂地开口道。“何苦?” 上官烟云面色仍然平静或者说木讷,他吐出一口已经不多的鲜血道:“人各有所志,没什么好说的。” “再见。” “再见。”生命的最后上官烟云突然看向楚心,古怪地笑笑,然后道:“没想到一贯冷漠残酷的楚家楚心也能如此舍命,实在让我很是意外。但这是好事,跟好那个人吧。” 然后他倒下,浑身的伤口里已经流不出鲜血,眼睛睁着,似乎想要看清这个世界。 然后死去。 女子转头,看向一旁的夜色里。 上官垚悄然出现。他静静看着地上上官烟云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小侄就先告退了。”陈半鲤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神色萎靡的楚心上,面色有些复杂。 “不。”上官垚轻轻摇头。“你跟着我。” 陈半鲤没有再说话,点了点头。随后他急忙走到楚心身边,从袖子里摸出一颗丹药就塞了过去。 楚心一把推开陈半鲤的手,低声道:“我有药。” 夜色下的上官家一片静谧。那座陈半鲤看过一次并且很是喜欢的荷花池里没有荷花,而是一池荷叶。一道身影静静站在池前,看着一滴水从叶片上滑下,落入水中溅起一道微小涟漪。这般生机勃勃的美色却不能让那人的焦躁神色稍缓,而是愈演愈烈。 “上官烟云死了。” 一道平静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响起的一瞬间,那人身体一僵,然后缓缓回头,动作似乎很是辛苦。 “您为何在这里呢,父亲?” “来看你...来看看我这个想要杀掉自己亲妹妹的亲生儿子。” 上官闵静静看着夜色里父亲阴影深重的面容。接着他的目光穿过上官垚,落在了一旁的陈半鲤身上。 “我还是小瞧你了...你比家里人评价的要聪明很多。” 陈半鲤没有说话。 难过吗?谈不上,毕竟两人只能算是一般友人,相识的初衷也只是一桩投资。 但还是有些感慨吧,毕竟是他在京都学院之外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也一起喝过几次酒。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我上官家寿命悠长为七大家之最,所以选择继承人方式也与别家不同,一概由长辈决定。我修道天赋卓越,我广交友人,我在人族名声极佳,我甚至十五岁的时候就收服了上官烟云。可是父亲您看不见,只因为我是庶子,是您的小妾所生,您的眼里就只有那个死去的女人为您生的女儿!” 上官垚冷冷看着他,忽然一个巴掌将其扇倒在地。他用力极猛,上官闵捂着脸,吐出一口带着几颗牙齿的鲜血 。 “我看不见你?你的人脉是谁给你介绍的?是谁让你与上官烟云见面的?是谁让你提前破例进入长老会的眼睛里的?你以为那是因为你的天赋吗?我上官家上千人,还没有一个比你修道天赋强的人吗?”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自卑,也知道你一直隐隐对小蓁有怨气,我只当这是我的过错。没想到你竟然冷酷狠毒至此。”上官垚盯着自己儿子已经变形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不惜甚至与魔族勾结,从他们那里拿到毒药。你以为我不知道,那种火毒只能日日熏染,根本无法被作为药物服入!你眼睁睁地看着小蓁一天天虚弱下去,一天天地叫着你哥哥,你是如何下得去手!就算你恨她,为何还要这般折磨她!” 上官闵没想到自己父亲连深渊火毒都知道,脸色微变。但随后他冷笑着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道:“你现在当然可以这样说,但我很清楚,我母亲与你只是一个意外,是你实在瞒不住天下人才把她接入家中。最后我母亲死前都没有见到你一面,那时候你正守在那个女人床边!” “父亲,你一直是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是不是忘记了自己静虎的名字是怎样来的了?” 不待他说完,已经被上官垚一把提起,他的脸飞快涨红,很快便呼吸困难,却坚持狞笑道:“你当年杀了多少人!你甚至亲手杀了那个最爱你的女人!不要继续为自己粉饰了父亲,你就是一个刽子手!我只是想帮你回忆起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上官垚扔在地上。上官垚低着头看着如今无比陌生狰狞的唯一的亲生儿子,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挥挥手道:“把他给我关下去,别让他死了。” 金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出现,接过已经昏迷的上官闵,微微点头。 陈半鲤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当最后上官闵血泪控诉自己父亲的时候他的神色才变化了些许。 一旁被抓过来作为证人,失魂落魄已久的宁帆怔怔看着这一切。某一刻他忽然嚎啕大哭,哭声凄厉,涕泪满脸。 “她是修真者,怎么可能老呢。她是怕我多心,才故意打扮成那个样子的。她当年可是全学院最美的女子啊!她当年那么美,我怎么就忘了呢?我还找了情人,我还嫌弃她不好看了。”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了地上,却是一把抱住陈半鲤的腿。“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要去找她!你杀了我吧!” 楚心突然动起来,一掌切在宁帆脖颈后,宁帆晕了过去。 上官垚这时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他转头看向陈半鲤道:“多谢贤侄。贤侄所求我明白,我上官家与楚家世代联姻,百年秦晋,如今贤侄已经是楚家下代家主,我上官家自然会全力支持。”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陈半鲤眼中他却突然苍老了许多。 陈半鲤轻轻点头。 这本是他唯一的目的,但不知为何,亲眼目睹了先前的一切后,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青年面目狰狞的控诉,中年人涕泗满脸的哭喊,与仍带着凄清寒意的暮冬晚风一起,吹动了走廊边的草叶。 孤月低垂。 冬天快要过去了。 第8章 在乎的与希望的 陈半鲤回到房间后,挥手屏退了门口的侍女。他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默默想着之前的事。 他让楚心亲自去看着宁帆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暗杀他,以他的实力想当着他的面杀掉宁帆的人,上官家也找不出几个来,只有无衡境界的大强者才能做到,却没想到对方真的派出了上官烟云。 无衡境界放到外界已经能够开宗立派,怎么可能会随意被派来看守一个并不重要的普通官员?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计划,甚至知道自己派去的是楚心。楚心跟他回到楚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陈半鲤依稀看出他的脸上隐隐的阴沉神色。 那个人是谁? 没有用很久,可以说只是片刻,陈半鲤就有了答案。 他转身,出门。 楚心作为他的心腹,住所离他很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与楚心的地位仿佛,住所也是紧邻。于是陈半鲤走到楚心的隔壁房间,推开门后,不出意外地见到了那个人。 一根漆黑的铁签横在咽喉处,楚开的脸上满是苦笑,他的身体被抵到了墙壁上,对面楚心的神色冷如寒霜。陈半鲤开门的动静两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人转头。他走到楚开面前,青年的眼终于落在他身上,笑道:“少爷来啦。” 陈半鲤神色略显复杂地看着他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理由很简单,这是我给您的一个考验。我需要知道您是否值得我跟随,但说实话,您的表现让我有些失望。”楚开收敛了笑容道。“您不该去见上官垚的,您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说服他跟您去现场,那头老虎即使表现的再愤怒也有可能是假象,对于他来说没有不能摒弃的情感或事物。今晚您在他面前暴露了太多的破绽,您的急切,您手中力量的缺失,都会在日后成为上官垚手中的筹码。今晚看似您赢了,但事实上,唯一的赢家只有上官垚。” “最疼爱的女儿久病的真相被查明了,握住了楚家下任家主的把柄,还名正言顺地清除了对他的地位有威胁的上官烟云。”楚开顿了一下说道。“而他只需要付出一个庶出的儿子的代价。” 他看向陈半鲤,忽然低声道:“您有没有想过,今晚的事情真的是因为您而发生的吗?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中毒吗?上官烟云境界高深天赋异禀,性格却孤僻怪异,这样的人不能为他所用他便必然会清除掉,那么他为什么要把他介绍给上官闵呢?” 楚心仍旧面无表情,但陈半鲤的眼神微微变幻。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把他松开吧。” 楚心看向他,眼神中带着疑惑,但没有出声询问,而是沉默地收起了铁签。楚开揉着脖子,看向陈半鲤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半鲤耸肩道:“是我舅舅让你这样做的吧?”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的疑惑之意,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楚开看着他,第一次完全收敛了笑容,缓缓道:“为什么这样说?” “看你的反应就知道我猜对了。这次与其说是你的考验,不如说是他的考验吧?”陈半鲤摇头道。“我不怪你,毕竟这个家族是他的,我只是一个后来者。但我不希望这种事情还有下一次。” 楚心眉头微挑。不只是他,楚开也听出了少年并未刻意遮掩的些许不满。就算如陈半鲤所说,楚开所为是楚流渊指使,但他心中真的没有存着看清陈半鲤的意思吗? 楚开低下了头,轻声道:“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天上午我要出去一趟,你们不用跟着。”接着陈半鲤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将其递给楚开道。“你去把上面的药物收集每种各五份,明天中午之前。” 楚开将其展开,上面是数种药草之名。他略通药理,能看出其中几种是寒性极强的植物,联想到今晚上官垚提到的火毒,他很快有了答案。“是给上官小姐的药?” 陈半鲤轻轻点头。“这算是礼物吧。” “什么礼物?” “她的生日礼物。” 楚开默然。在自己的生日前夕得知毒害自己的真凶是自己除父母外最亲密的人,饶是他心如铁石也觉得这对那个少女未免有些残忍。 而虽然这件事与陈半鲤无关,但毕竟是他让一切暴露在了京都的夜幕之下,上官蓁真的不会有别的想法吗?这样的你还要送给那个女子生日礼物,这算什么呢?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如果今晚的事没有发生,或是上官云离没有出手,还会有这张纸吗?” 陈半鲤想了想。一段算不上长的时光后,他说道:“不会。” 楚开微微挑眉。 楚心沉默不语。 “今晚大家都很累了。你好好养伤,最近先别出去了。”这是对楚心说的。“你记得把药包装好送过去,就说是我的贺礼。” 这是对楚开说的。最后他说道:“很晚了,都去睡吧。” 他推开房门,走进了夜色里。 第二天。 今天是上官蓁的十五岁生日,上官家上下紧锣密鼓地安排着,为她开了一场隆重的宴会。宴会邀请的都是她的闺中友人,一群女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自然而然就讨论到了男女之事上。而作为生日宴会的主角,上官蓁的感情自然是被讨论的主要对象。 如今京都里,他们这个圈子的人都知道她钟情何人。李家二小姐李棠笑道:“怎么没邀请那位?” 上官蓁连连摆手道:“人家和我又没什么关系,邀请他不是会让他不自在吗。” “哦——”李棠以及其他几个女子异口同声地拉长声音。另一名女子笑道:“这和人家没什么关系都这么替人家考虑,这要你们真有点啥,你不是把整个上官家都给他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座的也有楚家的人,楚夭,楚余秋的亲生妹妹。听到这句话后,她联想到自己大兄如今在钱塘府黯然度日便是心生怒意。于是她开口道:“那位也不是瞎子,怎么,他今天没有送礼物过来吗?” 上官蓁听到这句话后陷入了沉默。虽然她嘴上连连否认,但她心里确实希望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就算人没到,至少心意到了也行。 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没有立场和理由要求你做什么。 只是希望罢了。 一个小小的愿望。 少女时期的暗恋是最干净,但也是最脆弱的。一点点风吹草动便能联想半天,甚至夜深人静时泪湿枕巾。她咬着嘴唇,心想我不怪你。 只是还是有些委屈。 或许只有一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 这时花厅的帘子被掀动,一道身影走了进来。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楚夭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接着落到上官蓁身上。他微笑道:“这是我家少爷让我带给上官小姐的礼物。他说他今日有些要事无法亲自到来,让我代为致歉。” 李棠本想伸手帮上官蓁接过来,却没想到体弱多病弱柳扶风般的上官三小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接过了那份包装精致的礼物。 她用最快的速度低声道:“谢谢...” “上官小姐抬举了。没有什么事,在下就先告退了。”说罢,楚开便离开了花厅。 第9章 世界尽头只有你我为伴 楚开离开后的下一瞬,厅中的惊哗声和议论声瞬间炸开! 楚夭眼中带着些许冷意地看着上官蓁手里那份礼物,心里默默想着: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呢。 她身为楚家中人自然清楚陈半鲤这一个月的行程,也知道这位楚家继承人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融入到那座围城中。 宴会一直到了下午,最后上官蓁身体有些不适,众人便告退了。上官蓁端着那个盒子回到了闺房中。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搁置在桌子上,缓缓拆开外面的包装纸。 这是一个巨大的精致的红木盒子,打开后里面被隔成了五个一般大小的格子,里面放着五个油纸包。 上面还有一张纸。她将其拿起,上面写着油纸包内药物的名字以及服用过程。末尾还有一句话,字迹疏淡随意,字体瘦长,隐含风骨,就像那个人一样。 “按时服药,不要多想,保持心情愉快。十五岁生日快乐。” 不要多想? 多想什么? 她怔怔看着那张纸,葱白一样的手指下意识在纸上捏出了褶皱。 其实她很聪明的,比如今天大兄不在,父亲说他有事出远门了,但前一天他还与自己约定要为自己过生日呢,怎么会一声不吭消失呢?再比如父亲今天在盛放母亲灵位的房间里待了一上午,出来的时候心情有些不好,再比如... “啪嗒,啪嗒...” 几滴水滴下来,打湿了那几个字。“要”字被染开,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墨团。其他的字没有被染开,但在上官蓁眼中它们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黑色色块。 她的手开始颤抖,接着身子也开始颤抖。 嬷嬷去为她取了今天的药来,刚一推门进来就看见了这一幕,大惊之下盛放药汤的木盘被摔在地上,棕色的药汁四溅。她急忙跑到上官蓁面前,握着她哭到冰凉的小手道:“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这是怎么了?” “嬷嬷,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你看你哭的,眼睛都红了。这是咋了?” “我真的没事...” 该怎么说呢? 她趴在床上,脸埋进了被子里,哭声被压抑的很低,仿佛叹息。 叹息往往是因为遗憾,因为求而不得。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梦幻泡影般美好的少女的青春过去了。兄长不告而别的突然消失,心仪少年突如其来的礼物,只是一天她曾经的那些平静喜乐突然就消失了不见了,还是在她十五岁的生日当天。 ...... 陈半鲤走在大街上。街上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丝落入他的耳中,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按照他的吩咐没让任何人跟着。他现在不想看见那些人,包括楚开,因为他们会让他想起那些自己想暂时忘却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处庭院前。他想了想,抬手推门走入。 当他走进房间时,对面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她静静看着他道:“有事吗?” 陈半鲤耸了耸肩,坐在了屋内的一个矮凳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房间坐下,这似乎代表了某种态度。而这让闻人沁心头的疑惑愈发浓郁。她看着对面的少年,眼神略显空洞,身上白衣衣襟有些不整。对方哪怕是得知自己生命被他人掌控时都不曾这般茫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曾经认为我就算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也算不上一个恶人。”毫无征兆地,陈半鲤突然开口。“可是当我发现我在利用一个少女最单纯的心思,最真挚的情感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比自己想象的要恶劣的多。我很清楚,我送给她那份礼物完全没有存着任何善意,纯粹是为了逼迫上官垚把他的家丑摆到明处,从而扭转我的劣势。可是这样就意味着,她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两种重要的人和情感。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少女来说,身边的人就是她的全部。你懂我意思吗?” 闻人沁静静看着他。 你在让一个魔族评判你是不是好人?而且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心理健康? 她忍住了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命在自己手里,也许是因为他与自己灵魂的奇异联系,又也许是因为大年初一的那个上午。总之她开口道:“我们无法判断当下所做决定的对与错,直到它成为历史。也许现在的你会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但未来呢?没有人能提前知道。”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潜意识里对于失去有着极为强烈的抵触,尤其是被身边的人伤害。当我想起上官蓁被她亲生兄长日复一日投毒时,我总会莫名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奇怪感觉。我是被父母遗弃的人,我知道我身上有一个很宏大的计划,我想也许在我已经忘却的某些时刻,我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闻人沁只知道这少年是楚家继承人,其母亲楚意寒也曾经是魔族重点关注对象之一,只是她没想到他身上竟然还背负着这些。尤其是当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时,她竟然莫名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但很快这些莫名的情绪就被她甩到了脑后。 “你知道我的名字什么意思吗?” “半鲤半鲤,其实就是半离。半首离歌?天各一方?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我不知道是我的亲生父母还是我的师傅,但我真的很难相信其中存着足够的善意。” 闻人沁静静听着从陈半鲤薄唇中倾泻而出的言语。她明白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了,那些质疑心酸自我怀疑也存在了太久了。 很奇怪的,他和她本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他甚至险些杀死她,而她现在还掌握着他的命门,可就在这个午后,宽敞冷清的屋内,没有温度的阳光照进来,她如玉的肌肤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精致仿佛雕塑。她就这样坐在窗边,听着少年断断续续的言语。 某一刻当陈半鲤沉默下来后,她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敌人。” 陈半鲤想了想,很诚实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还是谢谢你能听完我这些妄语。” “是吗。”闻人沁微微眯眼,嘴角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不客气。” 陈半鲤看着对方清澈如琉璃的眼。此时那双眼里有些许笑意,有冷漠,有不知何来的怒火,这些情绪是冰冷坚硬的,仿佛北方那座不息风雪中的魔宫。 但陈半鲤突然想起梦里那个幼鹿般的小女孩,她那么警惕又那么希冀,明明和眼前的少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却让陈半鲤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她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似乎在害怕着他的不辞而别。 为什么会害怕呢? 是因为你已经经历过了吗? 原来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就该互相取暖,互相保护,直到世界的尽头,哪怕与世界为敌。 因为世界抛弃了我们,只有我们就是对方的全部。 第10章 战胜时间的老人 当陈半鲤走在路上时,突然意识到先前闻人沁能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也就是说对方在京都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这也就意味着魔族渗透京都的程度远比人族估计的要深,当天中午发生的事情,不到两个时辰闻人沁就知道了。 等等... 他忽然眯起眼来。 闻人沁怎么知道自己给上官蓁的是药物? 楚开的境界虽然不及楚心,但想跟踪他而不被发现的人,便是放眼京都也找不出几个。 那么就是药房那边的问题。 两个时辰后,京都最大的药房被强行查封,一群肃杀寒冷的黑衣人直接带走了药房的所有人。围观众人看到那些人的装束的时候噤若寒蝉,待到他们离开后才敢出声议论。 那些人如出一辙的黑色制服胸口处绣有一个金色图案,是一座楼阁的形状,造型繁复,透着古意。 京都上到王侯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都无比清楚这些人的身份。 昆仑院乾字院,主管监察京都。 ...... 三天后。 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以一个不疾不徐的速度行驶在朱雀大道上。当陈半鲤坐在马车里神游天外时,已经修养完毕的楚心敲了敲车窗,从车帘里递了一张纸过来,低声道:“已经把回春楼里的魔族间谍抓出来了,他们还交代了魔族在京都的别的几处据点,这次算得上卓有成效,吴院长让我替他向您转达,说这次算昆仑院欠您一个人情。”说这话时他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震动。 昆仑院监察天下,权力和力量深如渊海,这样的一个存在却说欠陈半鲤一个人情?他明白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楚家继承人这个身份,但楚家历代家主,有谁能在尚未掌握大权之时就能得到昆仑院这样的态度?楚流渊因为与吴谌的关系能够得到昆仑院的支援,但明面上昆仑院仍然会与楚流渊保持距离。 他是怎么做到的? 马车碾压路面的声音突然消失。陈半鲤下车后,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微笑道:“陈少爷大驾光临,林家深感荣幸。” 陈半鲤道:“能为林老太爷祝寿是我作为晚辈的荣幸,林管家抬举了。” 背后楚心静静站立,看着这座与朱雀大道富丽气派格格不入的清幽宅院,心里有些疑惑。 林老太爷是如今七大家中年龄最大的掌权者,楚心作为楚家情报机构的掌权者,很清楚那名老者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是何等样漠然而不屑,这样的一个老人是决然没有寻常老者爱热闹的性子的,只是一次没有任何象征意义的生日晚宴,为什么他要兴师动众地邀请这么多人? 而且,京都其实有人已经意识到了,类似这样的疑惑不久前他们也曾有过一次。那是大概五个月前,楚家以庆贺楚家二房长子生日为由召开的宴会。 也就是在那场宴会上,少年背对着金线绘就的凤凰,走入了这个世界的眼中。 楚心自然清楚这点,于是他略感古怪地想着,难道林老太爷的私生子被发现了? 两人跟随指引进到了宴会厅,里面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当陈半鲤走入的那一刻,人群安静了一瞬。 七大家家主的归属是人族最高等级的权力斗争,像陈半鲤这样十六岁就被确认为继承人的堪称前无古人,何况他姓陈而不是姓楚?因此不止京都,整个世界的视线都渐渐地落到了朱雀大道上那扇漆黑无光的大门上。陈半鲤这一个月的行迹算得上广为人知,他适应新的身份的速度让许多见惯大风大浪的老人也为之惊叹,惊叹完后便是更深重的警惕。 而就在一天前,上官垚独自一人拜访了那座竹屋。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举动的意义,这意味着上官家实力最为雄厚的一脉公然宣布支持陈半鲤。这必然会急剧改变楚家家主之争的局面,也让很多持观望态度的人的心态发生变化。在得知了这件事后,楚流离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晌,据下人说他摔碎了自己最喜欢的汝窑茶盏。 只用了一个月就把上官家那头静虎争取过来,这样的手段与其说是一个初入京都的少年,不如说是一位沉浮宦海多年的谋者。这样的表现让世界为之惊叹,让京都为之震动,也让越来越多经历过当年陈清玄之事的人开始警惕这少年。 楚流渊在云乐县抓到的人没有经住昆仑院的审讯,被那些终日不见天光的黑衣人硬生生从已经没有牙的嘴里撬出了情报。陈清玄还活着的猜测开始在人族世界最上层流传。再结合如今展露风头的少年,有人已经开始猜测这是陈清玄为当年之事报仇所设的局。 但一切毕竟都是猜测。而对于陈半鲤,此刻的场间众人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一种是警惕敌视,持有这种态度的人占多数;另一种是在连青洞府中被陈半鲤救下的人以及支持陈半鲤地位的人,他们自然是以善意为主。 于是陈半鲤敏锐的神识就感受到了两种意味大相径庭的视线在他脸上梭巡。他面色平静地走入厅中,坐到了左边的第二排桌子处。 大楚以左为尊,安排他的位置的林家算得上极有礼数。有人注意到这点,不禁开始猜想林家那位老太爷对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态度? 身下是柔软如云的来自西域的坐垫,面前是上好的紫檀木为材的方桌。陈半鲤能感受到这些细节中透着的贵气和精致,并且他饶有兴致地发现,拿楚家那次宴会与这次对比,前后不过数月,似乎整个京都都不一样了。 那次宴会上他还被楚余秋刁难,虽然对方在自己的言辞如剑下没有取得任何好处。想到如今在钱塘府凄凄惨惨的堂兄,他竟有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过了一会,一名身穿厚重黑袍的老者从最上方屏风后走了出来。陈半鲤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最低调也是最长寿的林家家主,抬头望去。 林家家主林夕臣,单从外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有些瘦弱,看上去被那身华贵的黑袍压得有些辛苦。他脸上的皱纹并没有透着什么智慧的光辉,有些深陷的双眼里也并没有什么深邃的色彩。而就在这时,台上的老人目光突然转了过来,与陈半鲤两相对视。这时陈半鲤才看清了老人的双眼,没有昏黄或是清澈,那些形容都不足以概括老人的眼。 那些都是形容普通老人的词,陈半鲤却在那双眼里看见了时间和如黑海般的沉默,仿佛大西洲最深处的绝迹海,没有生机,乌云几乎要压到海面上,漆黑如群星死去的星空。 陈半鲤忽然感觉有些冷,急忙收回了视线。 林老太爷转过视线去。 他举办这场宴会有几个目的,其中之一就是近距离看一下陈清玄的儿子。今日初见,算不上喜欢或厌恶,但看上去隐隐有当年那个阴沉而独秀的青年的影子。 而他很讨厌那个人。于是他不再观察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感谢各位来赏老头子的脸,大家随意。” 声音很平静,却轻易传遍了宽敞的宴会厅,带着些老人特有的嘶哑。说完这句话后他拢了一下袖子,往后坐了一下,然后便闭口不言。 对于台下这些人的身份来说,只说一句话未免有些失礼。但没有人有被轻视或冒犯的感觉,人们总会下意识地对能战胜时间的存在抱有更高的敬意,比如老人,而林老太爷,毫无疑问是老人中最老的一位了。 第11章 京都无能第一,古今纨绔无双 类似这种宴会的主题本来就不在吃一字上,菜肴精致而量少,对于这一点陈半鲤始终无法适应,所幸他来之前就吃了几个春风楼的鲜花饼,腹内不至于空空如也。此时他正与邻座的应家四少应无恙热烈地聊着天。这位应无恙也算得上应家的风云人物了,是很多人看好的下任家主的有力竞争者。两人低声讨论着近日京都的新鲜事,不可避免地便提到了前些天回春楼被查封一事。应无恙眉头紧皱道:“没想到魔族竟然在我人族的心脏处安插了如此之多的间谍,幸好有吴院长,否则我人族绝密不知道要流失多少。” 陈半鲤耸了耸肩,心想你该感谢的不是吴院长,是闻人公主。接着他转移话题道:“你们也不知道林老太爷这宴会的意思吗?” 应无恙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委实说,人族从来不乏枭雄或是智者一类人物,但家父说过,林老太爷是他最难看清的三个人之一。” “还有两个是谁?” “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了。” 陈半鲤从这话里听出些别的意思,于是问道:“看到什么?” 应无恙答非所问道:“应该马上就到献礼的环节了。” 陈半鲤若有所思。 ...... 如应无恙所说,大约二十分钟后,突然有许多侍从进入了大厅,手里捧着形状不一的礼物。楚心也接过了一个锦盒,继续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阴影处。 就在陈半鲤低下头去打量手中的天青色酒盏时,忽然某一刻,他背后的人群中传出了低低的骚动声。 他抬头,循着人群目光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裙。 今天她没有戴面纱,美丽不似真实的面容仿佛给清幽的庭院带来了一丝春风的和煦气息。她面色平静地走入,在看见林老太爷的时候略带歉意地微笑道:“宫中有要事,晚辈来迟了,还请老太爷原谅。” 林老太爷嘶哑地笑了:“公主来给我这老头子过生日,实在是太给面子了,哪里敢说原谅啊。” 姜淮宁平静地笑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道:“这是父皇为您祝寿的礼物,请老太爷笑纳。” 一张纸? 有人好奇纸上是什么。一位侍女接过那张纸递给林老太爷,他看了一眼后,神色微微变化,片刻后咳嗽着笑叹道:“陛下好大的手笔,老头子谢过陛下和公主了。” “槐江山风景极好,父皇一直很喜欢,老太爷可以多去住住。” 有人没反应过来姜淮宁此言何意,然而很快便有聪明人明白了过来,立时便低声惊呼起来! 槐江山是人族南方的一处奇峰,天地灵气浓厚,风景绝佳,其中更是有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一直是人族历代皇帝的行宫之一。 姜煜竟然直接把这座名山送给了林老太爷! 陈半鲤微微挑眉。今年并不是林老太爷的什么大寿,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生日,那位皇帝陛下送了这样一份大礼,应该是有所图。 能想明白这件事的人很多,而有消息更加灵通的人已经隐隐明白了一些更深层次的意思,面色变幻。 “那晚辈先告辞了,今日要事繁多,实在无暇久留。” 姜淮宁说完这话后,陈半鲤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扫了一眼,他扭头望去,却发现她已经转身,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如画的背影。 人群仍然沉浸在先前的震惊中,但这并不妨碍下一位祝寿之人上前。按照顺序,先是林家的晚辈,然后是七大家的来人,最后才是旁人。 林秋池排在第一个,陈半鲤略微一想就明白这安排的意思,大抵是抛砖引玉那一套。面色苍白的青年走上前来,尽可能得体的微笑着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锦盒,恭恭敬敬上前道:“祝爷爷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陈半鲤猛地一拍大腿。 不愧是京都第一无能纨绔,林三少诚不欺我。 应无恙目瞪口呆。 陈半鲤隐隐听见身后有杯盏摔碎的声音。他们属实没想到,包括陈半鲤也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说两句祝福语,加起来不到二十字,林秋池竟然都能犯下这种大错! 长命百岁? 与林老太爷一个时代的人似乎已经尽数凋谢了,没有人知道那位老人的实际年龄,但可以确定的是绝对已经超过五百年,而且远远不止。据各家密辛里记载,早在大楚定都的那一年,似乎林老太爷已经是这般垂垂老朽,无论是皇宫最深处还是大楚王朝以为基石的律法中都能看见那袭黑袍的影子,如夜色般浓重。而这般悠长的寿命隐隐揭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林老太爷的修为。 不是登上那天上白玉京,超脱凡俗之人,如何能与国同寿? 未知的寿命带来的便是深不可测的实力,开国以来林老太爷便一直住在他的老屋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但哪怕玄教教主或是青城宗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有必胜的把握。 然后他的亲孙子,当着数百人的面,祝他活上一百岁。 这当然不可能是诅咒或是辱骂,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无心之失,但 包括陈半鲤在内,无数人心中油然而生一个问题。 这种货色是怎么当上楚家第三顺位继承人的? 有些出身低微的人在心里感慨着命运弄人,但无论是疑惑还是感慨,他们都没有表露出来,而是面色郑重的看着场间,看着那位此时已经汗流浃背的传奇人物林秋池林三少。 陈半鲤看着他,心中竟是无由生出一丝负罪感,默默想着,自己是不是骂他骂过了? 此时林秋池还算俊秀的脸上已经快要被汗水淹没,长命百岁出口的下一瞬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但覆水难收,他已经不敢抬头看爷爷那张古井无波的脸,连忙跪下,也不辩解,身子颤抖着,离的近的人能隐约看见地板上瞬间多了一滩水渍。他的额头触着坚硬冰凉的地板,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林老太爷咳嗽一声道:“起来吧。”他面色平静,只是侍女递上来的锦盒他连接都没接,侍女自觉地把它放到了一边。众人互相对视,明白这位老太爷是生气了。 但几乎没有人能明白他生气的真实原因。他气的不是林秋池的无心之言,而是对方此刻的恐惧如烂泥般的窝囊姿态。就算说错话了,又何至于吓成这般不堪的模样?何况还是当着全京都来人的面,这是在丢他林秋池的脸,难道不是在丢林家的脸,丢他的脸? 林秋池的父亲隐约能揣摩明白林老太爷的心态,急忙上前来,把自己一滩烂泥样的儿子扯回了席间,心中暗叹。 其实就连他都不知道,为何父亲执意要让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当那顺位继承人。老糊涂这种可能他连想都不敢想,那就只能理解为磨刀石垫脚石一类的缘由了。 他看着林老太爷,心中苦涩。 父亲,您这是何必呢?秋池难道不是您的亲生孙子吗? 第12章 乳虎啸谷 “爷爷莫怪,想来秋池堂兄只是一时紧张失言,非是有心,还请爷爷息怒。” 保持着诡异寂静的大厅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陈半鲤听着这话微微挑眉,下意识看了林秋池父子一眼。 这句话看似在为林秋池开脱,实际上是一句漂亮而毫无意义的废话,最后一句息怒直接把林秋池闯的祸定下了调子,短短一句话起承转合如此之流畅,但这流畅中又隐隐透着一股极鲜明的无耻之意。 所有人都知道林秋池是无心的,你跳出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好感还是踩林秋池一脚?如果是后者,那么此举无异于痛打落水狗,是街头顽童都不一定愿意做的事情,实在无耻。 随着声音传开,一道白袍身影从席间站起,来到场间。众人望去,是一名年龄看上去与林秋池仿佛的青年,相貌英俊,剑眉星目,身材修长,身上的白袍绘着流云图案,更加衬的青年如玉般俊美。 但最吸引人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此刻他的神情。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林老太爷,面色隐含悲切,仿佛他真的在替林秋池担心,那种关怀之意当真是溢于言表,但问题在于场间众人都知道这是假的,偏生此人还能维持的如此稳固,实在难得。 但这种再明显不过的小心计,林老太爷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想扯他林夕臣的虎皮当大旗,这是想当就能当的吗? 有人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怜悯,心想这是哪来的愣头青,在林老太爷面前玩心计? 林秋池也不例外。就算他是京城第一无能纨绔,但至少他的智商还在正常水平上,这点毋庸置疑,否则他早被家里那些竞争者拉下来了。此刻他盯着那名青年,心想你在爷爷面前玩这出,是把爷爷当傻子吗? 等着挨骂吧,孙贼。 “嗯,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用替你堂兄辩解,他没个正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是谁? 谁在说我没正形? 林秋池那双因为严重缺乏休息而时常眯起来的细长桃花眼瞬间瞪大。他怔怔地看着最上方那道黑袍身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听到这句话的陈半鲤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低声向应无恙问道:“这是谁?” “林子野,是前些年进到林家的,林老太爷私生子的儿子,听说那个私生子死在了北方,林老太爷亲自去把他带了回来,不过带回来后就没怎么露过脸,看来就是等着今天呢。” 陈半鲤明白应无恙的等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接着他继续道:“私生子?能服众吗?” “嗯,林子野的母亲,似乎是清月斋...”应无恙的话没有说完,但陈半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清月斋前代斋主的小师妹,本来是最有希望继承斋主之位的人,却阴差阳错爱上了一个来斋中养伤的书生,一个再俗套不过的话本里的书生与小姐的故事,却因为她的身份在全世界沸沸扬扬,白数还在清塘镇的时候就对他讲过这件事。故事的最后那位小师妹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的下落。 而除了这位之外,陈半鲤想不到清月斋还有着能改变林老太爷态度的存在。清月斋谨守戒律,斋中弟子一生不得婚嫁,只能终老山中。对于这一点应堪曾经无限感慨以及遗憾,大抵便是伯乐恨不逢千里马的意思。 “想想看,漫山遍野的白裙,而且她们没有沾染外界的红尘,当真是如雪花般洁白无暇,实在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两人在低声讨论,而场间众人都不是一般人,基本上都看出了林老太爷的意思,也认出了林子野的身份。 “这是我为爷爷用了三个月准备的礼物,祝爷爷福寿安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林子野已经收起了脸上的担忧神色,双手捧着那个细长的锦盒走上前去递给了侍女。林老太爷从侍女手中接过来,当即打开了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卷画幅。接着他直接将其展开,细细端详片刻后老怀大开,笑道:“好一个乳虎啸谷,知道你会画虎,怕不是随便拿了一副来糊弄我的?”虽然林老太爷听上去在质疑林子野,但但凡长耳朵的人都听出了老人声音中的浓浓的满意和开怀。 接着老人直接把画卷展开,让侍女对着厅间众人展示。众人皆有修为在身,很轻易地就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云雾缭绕间一座奇峰孤崛,只见一头母虎足踏山巅,仰天长啸,墨意淋漓,线条凛冽,哪怕陈半鲤不大懂画,也从中感受到了百兽之王的霸道和冷傲,明白林老太爷没有吹嘘的意思,林子野这画确实不错。 乳虎吗... 群山间护崽的老虎,他是那头被哺育的幼虎,那么谁是母虎呢? 山间有白云,甚至还有仙鹤,就像那座斋一样,安静地坐落在南方,却没有任何人敢忽视她们的存在。 林秋池脸色青白交加,他的父亲面色如常,细看眼中却含着阴沉之意。他没想到这个一直以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私生子的后代竟然会在这样的日子献上这样一幅画,这就是极明显的向整个世界展示自己的背景。他很了解自己父亲的性子,这种赤裸的夸耀行为是父亲极为不喜的,为何今日却态度大变? 然后下一刻他就想明白了。林子野籍籍无名,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整个世界记住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的身世,而这,本就是林老太爷今天这场生日宴的最终目的。所以此刻眼下这一出,极有可能就是这对爷孙的自导自演。 林秋池的父亲虽然是嫡子,但性子疏懒,没想过抢夺家主之位,只是没想到父亲强行把他的儿子按到了那个位子上,对于这一点他始终有诸多不解,然而今天这场戏让他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鲜花要有绿叶配,英雄要有敌人打。 但敌人的地位太低也不行,这样会让英雄,或者说主角的打脸很没有说服力。所以,林老太爷为他那无能且惫懒的儿子套上了一件华贵的外袍,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的主角林子野登上属于他的位置,然后荡平林家内外的一切阻拦。 第一个是谁?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答案了。 父亲,你真是好手段呐... 他看着台上,那名老者皱纹间不散的喜意,心脏却如同坠入了三九寒冬,冰冷刺骨。 不止林秋池的父亲,还有很多人也已经看明白了林老太爷如此安排的用意,惧怕有之,敬畏有之,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但他们心中,对那道黑袍多了一个共同的判断或者说感慨。 这就是世家之主的手段,而能如此随意又赤裸地利用自己无辜的孙子来成全一人,对待这个世界又该会冷漠到何种程度? 陈半鲤微微皱眉。 他与林秋池有些嫌隙,但他此刻对青年多了一些同情之意,也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排斥着这种被亲人利用的感觉。 就像他自己一样。 第13章 互相折磨到白头 林老太爷的生日宴在一片震惊中结束。自那天之后,京都人再也没有见过林三少的身影,这位京都第一纨绔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了世界的视野里。 冬去春来。春风吹绿了柳树,却吹不绿闻人沁院子里的花圃,那里仍然是一片漆黑死寂。 陈半鲤推开房间门,映入眼帘的是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房间,仍然是一片贵气却冷清。那个美丽的魔族公主坐在床边,右手托着下颌,如瀑的青丝垂下,她静静看着走进来的少年,面无表情。 忽然眼前光影一闪,下一瞬她已经出现在陈半鲤身前,纤细冰凉的手按在了陈半鲤左胸处,陈半鲤心脏处的火毒针感受到同源真气的波动顿时暴动起来,泯灭灵魂的灼痛忽的爆发开,突如其来的痛苦让陈半鲤一下子站不住,顿时单膝跪在了地上,砸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低哼出声,脸色骤然苍白,汗水涌出,顺着脸颊滴在地上。他的身前,闻人沁俯视着痛苦的少年,面带冷笑。 回春楼被查封的当天她就推算出了是陈半鲤的原因,只是后来火毒死灰复燃,她闭关一段时间压制,前两天才出关。 其实回春楼一事损失的间谍虽多,却没有触及根本,她本不至于如此动怒,但一想到陈半鲤是从那日她劝慰他的话中听出了破绽,她的心中便莫名生出熊熊怒火,直欲将陈半鲤那张故作淡然的脸焚个干净! 陈半鲤猜到了原因,虽然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大体相似。他咬着牙,左手狠狠撑在地上,力道大到手下的地面生出裂痕,光滑的木材碎裂成渣滓。 闻人沁看着陈半鲤死撑着的狼狈模样,心中却并没有如她所想的愉悦不已,反而有些烦躁。然而就在某一刻,陈半鲤右手微动,接着她的识海处骤然传来一阵晕眩感,然后无尽冰冷的气息从那处爆发开来,呼啸着冲入了她的身体! 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股冰冷毫无生机的气息便冲入了她的心脏处。一股刺痛传来,下一刻她愕然发现,自己体内的真气竟然在慢慢变得死寂!那是彻底的死寂,一旦彻底死去她的真气便会彻底废掉,她会变成一个废人! 那股生机尽灭,冷酷森然有如幽冥的真气是什么?那真气的层次之高,意念之恐怖,便是她的渊劫都远远不如,陈半鲤更不可能修炼出来,他是如何驾驭的? “你...是如何做到的?”闻人沁咬着牙,抵抗着浑身无处不在的寒意带来的刺痛以及虚弱感。 陈半鲤已经快要被爆发的火毒折磨地昏厥过去了,但他心中的火气却被彻底激发出来,心头戾气大盛,他咬着牙冷笑道:“你猜啊?” 两人似乎陷入了一场古怪的角力中,双方在赌,赌谁先倒下去,尽管此刻两人都已经痛苦的要失去意识,但都狠狠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能从那其中看到自己。 陈半鲤死死抓着袖口,那上好的布料被他生生抓碎,鲜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沾到了衣服和手上,看上去分外凄惨。饶是如此他仍然没有要认输的意思,极勉强的从嘴角挤出一抹冷笑,尽管那冷笑看上去是那般狰狞不堪。 闻人沁也并没有好过多少,细密的血珠从她白皙光滑的皮肤上渗出,甚至她体内的火毒因为体内逐渐沉寂的真气又有了苗头,寒热交织,痛苦骤然翻倍。她黑发未束,此时纷乱的披散在脸上,看上去没有任何公主的贵气,反而像个村头精神失常的村妇。 这是陈半鲤的想法。 尽管陈半鲤的毅力并不稍弱于闻人沁,甚至还有闲暇编排她,但闻人沁毕竟从小禁受火毒之苦,抵抗痛觉的能力要比陈半鲤强得多,于是就在某一刻,陈半鲤眼前一黑,就那样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 夜色已至。京都已然万家灯火,闻人沁的房间里却仍然一片漆黑,冷清不似活人所居。某一瞬间陈半鲤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闷哼,他睁开了眼。 身上传来极强的束缚感,他低头一看,自己被绑在了地上,身下的地板还能看到先前的碎屑和血迹。接着他抬头望去—这个动作有些辛苦,终于看清了闻人沁的脸。 此时她已经恢复了魔族公主应有的平静清贵,换了一身衣裙,静静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左手撑着下颌,侧脸落在陈半鲤眼中透着寂冷漠然的意味。 但陈半鲤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所欺骗,回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闻人沁的样子,他冷笑着开口道:“村姑还装起孤独绝望了?” 闻人沁听到声音,缓缓转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陈半鲤的错觉,她的动作分外僵硬,竟是隐隐透着股肃杀气。 本来陈半鲤想把生查子作为一张底牌留在关键时候用,但既然已经暴露出来了,他便再无顾虑隐瞒,先前装出来的冷漠荡然无存,几年前清塘镇时期的刻薄尖酸竟是再度显露了出来。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他那张嘴时常让正值青春期的李止戈愤怒如牛却无可奈何,只是来到京都后经历的人和事让他愈发沉默清冷,一直到此刻,在这个漆黑无光的房间里,面对着同样沉默冷清的闻人沁,一种无由而生的冲动让他开始重拾过去的自己。 闻人沁自然知道陈半鲤是何意。在确定陈半鲤是真的昏迷后,她对着铜镜梳理大半晌才整理完毕,一开始的狼狈模样她自然清楚。而正因为如此,正如陈半鲤感受到的一样,她心头的怒火才愈发旺盛。 “你想死吗?” “说得好像你敢杀我一样,有种你杀了我啊?你看你体内的东西谁给你解?和你的针一样,我的手段魔族皇帝一样解不了!” 其实说出这句话陈半鲤是有些发虚的,因为他只是在吹牛。但闻人沁相信了他的话,只因为生查子作为连青生前道法精华所聚层次实在太高,闻人沁能感受到其中如渊如狱的恐怖威能。 “本来认为楚家继承人无论如何也该有些名士风度,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乡野小贼罢了。” “你好到哪去了,村姑?” “看来你是真的想死了。” “说这些有意义吗?难道你还真的敢杀我?” 两人就这样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斗嘴,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为冷清如坟墓的房间带来了些许生气。 陈半鲤突然注意到,闻人沁落在桌子上的右手一直在轻敲一块铁盘,那块盘上绘着无数晦涩线条,陈半鲤神识落到上面顿感眩晕,他不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命星盘,却能感受到在其上发生的某些事情。于是他突然开口道:“反正你也不敢杀我,不如把我解开放我走,我们好聚好散?” 闻人沁瞥了他一眼道:“这是我魔族重器捆神索的复制品,威力虽不如本体,但哪怕游心境被捆住也挣脱不开,你要是能从中脱身我就放你走。” 陈半鲤逐渐用力,却发现力量随着他的不断用力反而在诡异地消退,立刻明白过来这捆神索的门道。闻人沁并没有解掉他的沧溟剑,但他距离以气御剑还差的太远,想来闻人沁也明白这件事,索性不作理会。 第14章 良宵与你皆过客 他沉默的看着闻人沁,闻人沁却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聚焦在了命星盘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上面只有她能看清的无数虚实光线,那些星辰代表着命运的轨迹,即使是魔族大祭司也不敢说能看清所有星辰,但此刻的她只需要看清几颗便够了。 陈半鲤来自清塘镇,最喜欢喝京都学院外的果浆,最喜欢吃春风楼的鲜花饼,有一个青梅竹马,在京都学院入学考试中取得了前三甲的成绩...... 她所了解的陈半鲤的一切都在其中,或大或小,甚至是那些毫无意义的生活小细节,比如他上个月去了三次春风楼,都被纳入了计算中。闻人沁的神识高速运转着,眼底明灭闪动,仿佛有万千星辰于其间生灭。 某一刻她眼底的星海敛去,她长舒一口气,缓缓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半鲤。 陈半鲤被那种仿佛打量猎物的眼神看的有些不适,缓缓挑眉。 “你的命星轨迹在你进入连青洞府后发生了巨变,其中也包括你的修炼气象。连青洞府一战,你展现出的只有定魂后境的实力,最后更是不惜搏命使用玄教真剑,即使如此你也没有动用你藏在我体内的那股力量,这是为什么呢?” “是你不想用,还是你...用不了呢?” “楚家家传功法我魔族有详细记载,绝对没有这种能够深入识海的诡异法门,那便只有一种解释。” “这是连青留给你的传承。想来也是,当初你在那里爆发的力量已经不弱于游心后境,只可能是连青暂时赠予你,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传承留给你,但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说出这句话时,闻人沁神色中的趣意愈发明显,她看着陈半鲤,仿佛在看一只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一个人是他的朋友,那便只能是我族大祭司了。所以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最了解他,我想除了玄教教主便只能是我族了。” 性命相关,闻人沁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因为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陈半鲤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我先前详细感悟了那股气息,其中确实有我族深渊的意味,那么这就意味着,在这法门中有着我魔族的影子。” “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陈半鲤缓缓吐息,没有回答。 海面上无根而生的梨树悄然飘落一朵梨花,落在海面上,极平常无奇的一幕,诡异的是它却开始点燃整片海水! 界海开始沸腾。 “也就是说。” “即使我杀了你,我也不会死。” “那么,你去死吧。” 声音骤然消失,森然的杀机充斥了房间! 一道金红色剑光照亮房间,向着陈半鲤的面门急剧下落! 这把剑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凤归,此刻它却没有任何诗意可言,杀机无限森寒! 陈半鲤闷哼一声,脸色遽然苍白。 他的第一反应是操控生查子,却发现闻人沁所言非虚,她竟然真的暂时隔绝了生查子的影响,他已经感受不到那朵梨花的存在了。 金红的光芒下少年清秀的脸晦暗难明,那双细长的柳叶般的眸子眯起,竟是无由生出几分惨烈决然的意味。 魔族大祭司通过对慕容全月等人的命运轨迹推演,大概还原出了当时发生在连青洞府中的事情。 只是还不够具体,比如陈半鲤有一种能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无穷热量和能量的惨烈手段,但那种手段的具体呈现模样闻人沁并不清楚。 否则,看到此刻陈半鲤悄然化作飞灰的衣角以及愈发明亮的双眼,她眼下的第一反应绝对是立刻远离他,越远越好。 界海中,所有剑胎与海水一同自燃,无数光柱直冲天际,在天空之上生出了一片星海,仿若实质的光虹流淌翻涌,下一刻轰然炸开! 一个白炽色的光球在陈半鲤周身迅速打开,以恐怖的速度扩大,湮灭了扩张路途上的一切,吞噬了落下的凤归剑,也困住了闻人沁的身体。 闻人沁瞳孔收缩,几欲吞噬自身的恐怖热量让她感受到了生死危机,甚至还要直观清晰于生查子的寂灭意味! 那光球最后接触到了闻人沁用于封锁庭院的锁天阵,这本是曾经困杀过仙人强者的阵法,在接触到光球的瞬间,却开始剧烈波动,呼吸间已然开始破碎! 嗡! 无尽的光明和能量占据了整座大阵的空间,翻涌着融化湮灭了一切,所有声音和画面都消失无痕。 天地间一片清白,却不是两袖清风,而是生机尽灭。 白茫茫一片当真干净。 ...... 京都的一处不起眼的院子中,吴谌放下手中的卷宗,若有所思的看向这边。他的身边是乾字院和离字院的主办,见院长突然仿佛有所悟,轻声道:“院长,有何事发生?”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个故事。”吴谌笑了笑。 “什么故事?” “有种不怕火的飞蛾,它只能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它也会被光明吸引,然后它冲进灯火之中,扑灭那灯,但是它也带上了火,见过了光明,于是夜色里再没有它的容身处,它只能追逐太阳升起的方向,最后死在第一缕阳光中。”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乾字院主办开口道:“院长此言何意?” 吴谌看了两人一眼,重新拿起卷宗:“只是随口一说。” 陈半鲤,你会是那只飞蛾吗? 还是她? ...... 光明终于消散,露出了其下的景象。 先前华贵的庭院已经化作一地黑灰,厚重地铺满了整个地面。陈半鲤半跪在地面上,剧烈喘息着,冷汗滴下,面色无比苍白。 当闻人沁说出这捆神索足以束缚游心后境的时候,他想遍了自己的底牌,最后发现能用的只能是再次自爆剑胎。 如果有的选,他实在不想用这招,每用一次他的剑道境界便要倒退数月,但修为和性命孰轻孰重一眼便知,于是在凤归剑裹挟森然杀机落下的那一刻,光明再次降临。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闻人沁此刻拄着凤归剑,身体前倾跪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仿佛雕塑,身上覆盖着一层釉质般的能量层,显然是动用了某种秘法。 不管她现在情况如何,至少她此刻无法再暴起杀人了。陈半鲤很确定这点,继续喘息片刻后缓慢艰难站起,缓缓抽出沧溟剑,一步一步地向着闻人沁走去。 啪沙... 啪沙... 蹒跚的脚步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自爆剑胎掏空了他体内的所有,他现在能保持站立都很是辛苦,所以他的步伐很是沉重,很是缓慢。 束发的发冠因为自爆的波及早已化为飞灰,黑发垂下半遮眼眸,教人看不清他眼中神情。 他走的很慢,但没有停止。许久之后,他终于在闻人沁身前奋力站定。这个动作加重了他的负担,身体摇晃了一下,“啪”的把沧溟剑插在地面上稳住身形。 他很缓慢的伸手,拂开了眼前的黑发。低头看去,眼前的少女此时因为那层金色釉质透着股极瑰丽的诡异美感,像是某些宗教里的受难圣女。但透过那层釉质,依然能看清闻人沁的眉眼。 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闻人沁的脸,神色平静。 无论让谁来看,接下来该做什么都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 他会为人族立下大功,甚至能极大地巩固他在楚家的地位,也能摆脱闻人沁的控制。 只需要一剑。 为什么陈半鲤还在犹豫? 是因为闻人沁所说的,她死后无人能控制那根针吗? 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比如此刻他的心底某处的...那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 京都的夜晚没有被此处的战斗波及到,仍然一片祥和。万家灯火,一片良宵。 这里现在是一地灰尘,不久前却是一座庭院。 但不管是何种形态,这里从不曾亮起过灯光,似乎这里的夜晚永远是寒冷而绝望的。 就像那个永远在看着窗外的少女。 她在看什么? 为什么看上去永远是那般格格不入? 人间夜夜皆良宵。 她却离人间那般遥远。 陈半鲤终于明白了自己心头那种异样的情绪。 似乎是叫...同病相怜? 他的眼神不断变幻,充斥着种种复杂情绪。 某一刻,坚定占据了上风。他一步踏出,反手抽出长剑。 先前的站定他已经恢复了些许体力,他抬手。 一剑落下。 第15章 夜色里未落下的剑 沧溟剑万年寒铁所铸,坚韧锋利无比,哪怕闻人沁魔族之躯强韧,一剑之下也绝无幸理。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剑未落下。 ... 幽蓝仿佛海底玄冰的剑身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悬在闻人沁面门之前,微微颤抖着,反映着持剑者此时复杂的心绪。 为什么自己下不了手? 陈半鲤怔怔看着面前的雕塑,心情难以言说。 她与自己是生死之敌,如今良机仿佛天成,似乎无论何事都无法,也不该阻拦自己这一剑。 那么,为什么? 是因为当她看向窗外时,眼底偶尔流淌的东西吗? 那种叫寂寥的东西? 遥远处,吴谌静静看着这边,眼中隐有笑意。 越来越有趣了。 就在陈半鲤天人交战的某个时刻,那尊雕塑颤动了一下。 极微弱的一下,如果不是陈半鲤神识雄浑根本无法看清。 陈半鲤持剑的手颤抖了一下。 动手吧。 一个声音喃喃道,他却根本听不出来自何处。 是我内心的声音吗? 如果是,为什么我现在还是这样犹豫不决? 仿佛从水底升起,又仿佛是随风而逝,闻人沁身体表面的金红色开始流淌,如水波般颤动着,悄然消散而去。 某一刻她睁开了眼。初始尚有一丝茫然,下一刻便恢复了清明。她抬头看向悬在眼前的沧溟剑,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一抹曲线,接着猛然站起,凤归在空中划过一道凄清弧度,力道不大却直接格开了沧溟剑。 她站起的同时迅速后退三步,身体犹带几分晃动,显然透支极大。持剑的右手抬起,剑锋直指陈半鲤,左手却扬起,拂掉眼前的青丝,接着她微笑道:“没想到以冷酷嗜杀闻名的楚流渊,却选了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继承人。” 陈半鲤沉默地看着闻人沁,面色平静到有些木然,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无所思。闻人沁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一丝烦躁,冷笑道:“你以为这就完了?你那一招消耗极大吧,现在你还有挣扎的力气吗?” 听到这句话,陈半鲤有些混沌的视线恢复了清晰,他看向闻人沁,扯了扯嘴角道:“你可以试试。” 闻人沁冷哼一声。 下一刻凤归带起一道笔直线条,直刺陈半鲤面门! 陈半鲤身体一晃,原地平移三步,绕至闻人沁身侧,沧溟剑在空中画出一轮新月,剑光凄美。 先前这个动作,陈半鲤将分光剑与时雨剑融入步法,这两招是他如今能掌握的最快的两招剑法,再加上花间月,这一招不是青城剑法中威力最大的剑法,但同样极快。 但分光剑与花间月分别属于玄教剑法与青城剑法,陈半鲤能在几个动作中将其完美融合,如果让能看懂的人,比如周朴来看,必然会震惊,然后陷入更深的怀疑中。 这就是先天剑心通明的霸道之处。从这个方面来讲,这种体质当真是一种很不讲理的存在。只要我认识这剑,我就能用,还能用的圆融如意。 这让别人怎么打? 闻人沁在剑道没有很深的造诣,但她作为直面这一剑的人,能很直观的感受到剑光中那股迅疾以至于凛冽的意味,尚未临身身体已然生寒,她眉头微挑,一声清啸从微张的唇间迸射而出! 伴随着啸声而起的是凤归剑上的火光,纤细的长剑突然开始凶猛的燃烧,狂暴的高温生出,与此同时生起的还有一股暴烈以至惨烈的意味! 这不是剑法,是因渊劫而生的道法。闻人沁体内的火毒来自深渊最低处,其中的毁灭意味便是魔族大祭司都没有什么办法解决,其破坏力堪称恐怖。闻人沁此刻做的,便是把火毒中的毁灭意重新引动,然后以剑为载体引燃。 这种招数几乎可以说是为玉石俱焚而生,甚至可以说,每次用这一招都是加速着火毒入体的步伐,也就是慢性自杀,闻人沁却毫不犹豫引动,眉梢甚至不曾颤动一丝! 让她选择如此疯狂的,她此刻已近油尽灯枯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便是她如今对陈半鲤抱持的甚至不下于对姜淮宁的杀意! 凄清的月光几个呼吸间便被焚烧殆尽,陈半鲤一脚踩在黑灰中带起一道灰幕,沧溟剑向身体后方挥出,奇妙的一幕出现了,他竟是直接离地而起,向着后方飞去。 数百年前青城前代宗主于东海畔群山之巅观日出,见红日浩荡而出,带起漫天霞光,心有所感创下一式剑法,取红日初升之蓬勃意,剑意传播极广,便是陈半鲤先前所用这招,只是他借的是这一招的传播速度,以剑意带动身体,直接把自己挂到了半空中! 走东海! 已经漆黑的夜色里忽然生出一轮金红的日轮,剑意浩荡炽热,仿佛要燃尽四野! 走东海后便是离火三剑中威力最大范围最广的一式,大日焚!两道同样炽热、意味却截然不同的能量相遇,下一瞬便轰然炸开! 一道灼热的冲击波轰在了陈半鲤胸口,他闷哼一声,一道血雾自薄唇间迸出,已然稀薄的真气被这一击轰的尽数散去,身体急剧向后飞去,最后狠狠撞在被阵法保护完好的院墙上,砖石碎裂四溅! 地面上的黑灰被高温引燃,生起浓厚的黑烟,一时间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陈半鲤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灼痛,一只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咳嗽着向黑烟里看去。然而下一刻,不待他的神识落入其中,两根纤细的手指已然刺破烟幕而出,其上裹挟着炽热的能量与决然的杀意! 陈半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闻人沁是魔族皇室成员,其身体强度比他强上太多,甚至可以说,她先前的虚弱有一部分就是装给他看的! 思绪转动一瞬,那两根泛着锐利光芒的手指已然刺到他面前,仿佛一道利剑,直指他的眉心。手指未曾临体他的眉心处已然渗出一滴血珠,那是被压迫所致。 他要死了吗?死在这一招下? 陈半鲤最后来得及做的,只有用尽最后的力气,猛然向前方扑去。 这个动作改变了他的身体形状,于是闻人沁必杀的手指没有刺中他的眉心,而是伴随着“噗”的一声闷响直接刺进了他的肩头,血光四溅! 陈半鲤一咬牙,不顾肩头传来的剧痛,带着因痛觉而生的狠意,右臂暴起挟住闻人沁纤细脖颈,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味道扑去! 砰的一声响,闻人沁被他直接压在了身下!被扑倒的那一刻闻人沁神色微变,抬起能动的左手对着他的肋间一记重拳挥下! 陈半鲤闷哼一声,左手曲臂抬起,一记肘击落在她肩头,剧痛传来,他几乎能感受到骨头上出现的裂痕。 但这一击也让闻人沁短暂失去了力量。 在来到京都之前,小镇少年的生活是平静喜乐的,没有刀光剑影,唯一的血光只有来自白小洛的手中。但陈半鲤来到京都以来面临的两次生死战,一次与慕容全月,以及这次,皆是表现出了狠辣决然的战斗态度。 这是很不合常理的情况,一个没有经受过任何战斗的人是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情的。 仿佛...在那些生死攸关的时刻,掌控着陈半鲤身体动作的,已经不是他了。 而是一个更冷酷、更漠然、更狠戾的灵魂。 第16章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闻人沁身为魔族皇室成员,其天赋魔躯强大异常,但因为出生时被深渊魔气侵蚀,迫不得已放弃魔族皇室正统功法转修渊劫。饶是如此,她强大的天赋也在修炼开始后展露无遗,境界进步飞快,真气雄厚无比,神识强大活跃。 但她因为身份,在魔域那么多年并没有过什么生死立见的战斗,如今与陈半鲤的战斗双方都已经真气枯竭,仅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做出反击,很快她就在局势上隐隐处于下风,但她的躯体毕竟强过陈半鲤太多,所以在这场已经进入到以伤换伤的原始惨烈的战斗中,眼下并没有一边倒的局势出现。 陈半鲤一拳挥到闻人沁脸上,却只是微红,闻人沁直接一击头槌,狠狠砸在陈半鲤的天灵盖上,剧痛袭来,陈半鲤眼前发黑,闻人沁双膝发力一顶,直接把陈半鲤顶的上半身后仰,接着一拳挥出正中陈半鲤胸口,似乎有轻微的碎裂声响起,陈半鲤胸口传来一阵钝痛,一口鲜血喷出,狼狈地向后踉跄站起。 起身后陈半鲤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下呼吸对他而言都是酷刑,他死死盯着闻人沁,眼睛被黑烟熏得通红,看上去竟是平白生出几分狞戾气质。闻人沁翻身而起,就在左臂摆动的一刻袖袍仿佛无意轻飘,其间一抹冷光却悄然飞出,直冲陈半鲤心脏位置! 陈半鲤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根纤细仿佛闺阁小姐所用的绣花针直接没入了他的胸口。 他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闻人沁冷冷地看着双眼紧闭躺在地上的少年,下意识抚摸了一下微红的脸,从一旁的地上拾回凤归剑,剑刃流淌着微光对准了陈半鲤。 她的视线焦聚在那张满是血污的年轻的脸上,看着对方神色里难掩的痛苦之色,冷漠如霜的神情波动了一下。 就在剑刃即将落下的时刻,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就那般凭空出现,毫无烟火气地夹住了凤归剑,使其再不能前进一寸。 她猛然抬头望去,一个眼睛有些小但五官还算好看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锁天阵内,此刻正站在陈半鲤身前,笑眯眯地看着她。 堪比先前陈半鲤自爆剑胎所带来的恐惧感袭来,闻人沁感到一阵恶寒,眼前之人有能力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进入锁天阵,想要杀死她不会比碾死一只虫子困难多少!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年轻人微笑开口道:“别紧张,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替人族消灭魔族,事实上本来我都不想露面,奈何这小子不顶用,我才不得不出面。” 闻人沁恢复了冷静。她知道眼前之人说得对,如果想杀她的话他没有任何必要与自己费口舌,于是她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是头儿让我保护这位小朋友。不过小姑娘你不用急,他迟早是要去死的。”宣告陈半鲤的死期的年轻人的神色没有任何改变,仍然带着一脸热情到有些亲热意味的笑容道。“不过话说,就算我不出面,我感觉今天这小子也死不了...吧?” 闻人沁微滞,在对方仿佛若有所悟的眼神里她感到分外不适,冷冷道:“既然今天杀不了他,我就先走了,还请前辈信守诺言。” 青年人随意挥手道:“放心,我是谁?说到的事情肯定会做到的。” 闻人沁知晓人族所有顶尖强者的情报,却唯独不认识这人,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手段,那么对方的实力绝对有无衡级别,而且不是普通的无衡。 此刻魔族公主的果断晓露无遗,在确定今日无法杀死陈半鲤这个事实后,她毫不留恋地回头,再没有看躺在地上的陈半鲤一眼,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夜色里。 看着闻人沁消失后,青年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半鲤的脸。他伸手捏了捏,自言自语道:“好好活下去吧,小朋友。” “活到需要你去死的那一天为止。” 陈半鲤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再次来到了那座宫殿,只是这次当他低下头时,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六岁孩童的模样。而当他来到床边时,已经没有了小女孩的身影,宽宏的宫殿内杳无人迹,只有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把男童白皙的小脸照的不似活人。 然后他醒了过来。甫一睁眼,身体便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然后便是仿佛无穷无尽的剧痛袭来! 他闷哼一声,身子骤然蜷成了弓状,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处不在的伤口带来的疼痛几乎要湮灭他的神识,他再也忍不住,一声惨叫在屋里响起。 但没有人理会他,房间里悄无声息。 陈半鲤像一只被蒸熟的虾一样在床上蜷了许久后,终于勉强憋出了一丝力气,扯开眼皮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他正躺在一个装潢极简朴的客栈房间里,门窗紧闭。 虽然不知道是谁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但显然不会是闻人沁。 那么,这个问题便暂时不必多想了。接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识急忙离体巡游一周,发现沧溟剑正安静地躺在一旁的桌案上。 确定了一切正常后,他闭上了眼入定自观,片刻后倒吸一口凉气。 他浑身骨骼有多处裂纹,经脉也因为剑胎自爆时井喷的真气过境而受到了不小的损伤,但毕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的百宝袋里就有药物。 让他神色变幻的是左肩上那个不算大的伤口。 那是闻人沁将渊劫的毁灭意尽数灌注而用出的孤注一指,如今那些仿佛要毁尽一切的恐怖意味正在他的肩膀处肆虐,传来的却不是痛觉,而是阵阵奇特的酥麻感,但陈半鲤从连青处继承的医术告诉他,这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这说明他的左肩正在向着彻底坏死的深渊滑去,且非药石之力可救。- 陈半鲤神识落入百宝袋,快速浏览了一遍白数给他留下的药物,却发现无一物有用。他清楚自己该走了,眼下对于他而言只有一个地方可能有办法。 他把沧溟剑别好,扶着房门走出了房间。 他走到门口,恰巧此时掌柜正在柜台后,见他扶着门走路很是辛苦,急忙上前来:“客官,您这可没法走路啊!” 陈半鲤勉强一笑道:“没事,只是身体有些不适。请问在哪里能乘坐马车呢?” “门口就有。” 陈半鲤道谢后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了掌柜带着些许不安的声音:“您是要走了吗?” 陈半鲤轻轻点头。见他确认,掌柜有些犹豫的开口道:“那个...带您来的那个人...说您负责付房费,说什么...他绝对不会为工作花钱。” 陈半鲤陷入了沉默。 第17章 春天里的一个局 付完房费后他走出了客栈大门,找到了乘坐马车的地方,用了一锭银子雇了一辆最好的马车,道明地点后艰难地扶着车壁上了车。倒不是他已经被七大家的奢侈腐蚀,衣食住行必须要最高标准,只是以他如今的伤势,受不了太多颠簸,而他又没办法通知楚家派车来接他,只能尽量选了一辆最平稳的坐。 坐在车厢里,他疲惫地闭着眼,脑海中回想起先前掌柜说的话。 “不会为工作花钱?意思是说是有人派他来救我的?是谁?” 楚家?昆仑院?这两家都不缺人,怎么会让外人来,而且观其言语此人行事有些荒唐不羁,昆仑院这种严肃沉默的机构怎么可能找这种人来? 但除了这两家,陈半鲤想不到还有别的势力有动机保护自己。 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先前在连青洞府,面对着慕容全月时,他曾经推测是因为自己见过他们几人才会被人妨碍,当时他笑而不语。 但如今想来,虽然寻常易容手段很难瞒得过修真者神识,但身为隐族成员的慕容全月怎么可能不会些个中秘方?其次单看闻人沁在京都的表现就知道,就连她都需要锁天阵那等级别的大阵隐匿身形,魔族怎么可能在京都形成这种规模的组织?要知道参与其中的有京都学院学员,甚至隐隐与皇室有关。 不是陈半鲤对人族成员的忠诚有信心,只是...如果魔族能在京都形成这种规模的计划,那人族还是灭亡了算了。这相当于被人骑在头上却毫不自知,坐镇着七大家、昆仑院、皇室的京都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现在想来当时慕容全月的模棱两可多半是他不屑回答或是存心搅局,自己的假设很难站得住脚。 那么是谁?与这次救自己的人有关吗? 陈半鲤掀开车帘望去,此时正是上午,街上一片热闹气象,人来车往,叫卖声、官差的吆喝声、吵闹声等连成一片。他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这一切,却觉得街上人中的某些向着天上伸出了一根丝线。那些丝线在空中交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要把他、以及许多人裹挟进去,卷向不可知的远方。 无论是白数还是连青,都没有给陈半鲤留下任何与他伤势有关的信息。想来也是,单是渊劫便早已失传数百年,更遑论其详细招式了。所以眼下,放眼整个人族他也只能想到一个地方。但很幸运的是,他和那个地方还算熟悉,而且就在京都。 马车终于停下。陈半鲤掀开车帘,让自己的脸能被楚府门口的下人看见。 楚府的门房老张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张木凳上,当他看见那辆还算高级的马车停在门口时,第一时间没有去理会。但当他看见车帘隐去后露出的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顿时仿佛有人在他身下放了一个炮仗,原地蹦了起来! “少...少少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陈半鲤实在没力气回答他,只是挥了挥手。老张赶忙跑到车前,小心翼翼地把陈半鲤搀扶了下来。 陈半鲤被扶下来后坐在了门口的一张凳子上,背后倚靠着那扇漆黑的大门,任由微凉的风吹拂着脸庞,双眼微合。只是片刻后,他等待的人就来了。 门口刮起一阵清风,一身黑衣的阴秀青年出现在门口。当他看见陈半鲤憔悴若鬼的气色之时,神色微变。 陈半鲤感受到了楚心的到来,缓缓睁开眼。他看了老张一眼,后者急忙退到了数米开外,楚心见状走上前来,陈半鲤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俯身下来。 听完陈半鲤在他耳边说的话后,楚心微微点头,然后对老张说:“叫几个人来扶他进去。” 说完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幽静的竹屋里,此时楚流渊正站在床边,静静俯视着神色茫然的陈半鲤,似乎想看出些什么。片刻后他开口道:“怎么回事?” 陈半鲤回来的途中就已经想到会面临这个问题,轻声道:“有人暗杀我,来历不明,但似乎与魔族有关,对我下了上官蓁中的那种毒。” 楚流渊自然知道上官蓁所中的毒意味着什么,眉头缓缓皱起。“是谁想杀你?” 陈半鲤想了想后回答道:“不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楚流渊墨眉微挑,看懂了陈半鲤的意思。 平安大道上一贯的宁静突然被一群黑衣人打破了,有人愤怒地出门来查看,看见那些人的黑衣时便立马退了回去,然后紧紧闭上了房门,各家皆是如此,很是默契。 因为他们都知道去年夏天楚流渊在京都发起的那场血洗,也都不想自己成为那些阴影中的一部分。 楚流离披着一件单衣,面色阴沉地走出房门来,看着眼前神色轻佻的年轻人,冷冷道:“他想干什么?” 楚开面对着楚家二号实权人物的质问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我家少爷想干什么,而是家主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楚流离双眼微眯。然而不待他作进一步反应,便被从楚开薄唇间迸出的话语惊得面色剧变! “小陈少爷于昨晚在京都被人谋杀,勉强逃脱,但已经身受重伤。家主让我来问问你,难道你真的就这么急?连几十年都等不了了?或者说他的话已经这么不管用了?” 连续三个问句却没有任何征求答案的意思,其中含着的阴沉冰寒以至暴怒的意味几乎要冻结将将转暖的天气,三房大院前的空气瞬间凝固! 楚流离满脸震惊,然后下一刻那些震惊便悉数转为了恼怒。如今他们这个圈子的人都清楚,京都现在谁最想让陈半鲤去死。 他自己也知道。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栽赃,但陈半鲤受重伤是事实,有人刺杀也是事实。楚开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而且看情况,那对舅甥似乎掌握了一些与他有关的证据。 “三爷,跟我回去吧。” 楚开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楚流离冷冷看着他,片刻后深吸一口气道:“好。” 他跟着楚开来到了那座竹屋。进到其中看到陈半鲤之前,他都想过这会不会是他的苦肉计,但当他感受到已经蔓延到陈半鲤周身的那股充斥着疯狂气息的毁灭意时,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众所周知,上官闵曾经与他是最紧密的盟友。而上官蓁所中的毒虽为绝密,但发展到现在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他冷冷看着床上的少年,明白这一次是自己栽了。 眼下的一切证据都隐隐指向他,甚至如果身份对换,他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他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从牙缝里飘出几个字道:“这次是我输了,我心服口服。” 楚流渊冷冷看着他,片刻后转头道:“你就先在这里住下吧,等陈半鲤好过来再说。”说这些话时他已经移开了视线,看着床上已然昏迷的苍白少年。 楚流渊的意思很明显。 这是监禁,这些天里外界发生的事楚流离都将难以应对,而且马上京都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楚流离,在和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对决中输了第一局。 但他无话可说。 这个局虽然粗糙,甚至透着股临时起意的味道,但就连楚流离也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漂亮的局。虽然不说心服口服,但至少让楚流离开始真正地正视自己这个外甥。 就连楚流渊在看着少年憔悴的眉眼时心中也微带惊诧,他没想到陈半鲤哪怕处于这种状态下都能迅速想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办法。这种敏锐让他想起了陈清玄,那个曾经如一支梅花压倒人族年轻一代整个春天的男人。 如今春天又到了。 那花还能否依旧笑春风? 第18章 春天里说桃花 虽然嘴上说着心服口服,但显然此时楚流离铁青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来回看了这对舅甥一眼,冷哼一声,衣袖一甩,“砰”的一声,竹屋精致的房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响。 就在楚流离摔门而出的同时,楚心与一个医者打扮的中年人走到了竹屋门前。看到脸色难看的楚流离,楚心扫了他一眼,眼中隐含讥诮。楚流离似乎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手背在身后离开了。 当那名医者走进竹屋时,一向冷如冰霜的楚家家主极其罕见地有了明显的情绪——他狠狠瞪了那名医者一眼。而那名医者并没有被楚流渊神色中的冷意吓到,反而好整以暇地把背着的药箱搁到了桌子上,接着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一个陶盏,顺手抄起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接着一饮而尽,喝完砸吧着嘴道:“宋山茶应该喝第二泡的,你这得第四泡了,喝的寡淡无味,我就不明白喝这种茶和喝水有甚区别?” 楚流渊冷冷道:“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教我喝茶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喝茶如喝酒,只喝浓烈的?” 吴谌对楚流渊的讥讽不以为意,转头看向陈半鲤,啧啧道:“怎么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了?” 本该已经陷入昏迷的陈半鲤却在这时突然睁眼,看向吴谌轻声道:“有人刺杀我。” “原来是有人刺杀你啊...” 吴谌这句话的尾音拉的有些长,没人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嗯,确实和上官家那小姑娘中的毒是一个品种,不过你这个可比她身上的烈多了,照理说一般人中了这种等级的毒应该已经闭眼了,你还能坚持住也是难得。” 楚流渊仿佛从牙缝里挤出的几个字:“不要废话。” “行行行,不说话了。我来看看,”吴谌念叨着,打开了那个药箱最上面的一层,取出了一个小木盒,将其打开取出了一枚圆润的红色药丸,递给陈半鲤道:“直接吞服,记得就水。” 楚心从桌子上拿过一个陶盏倒了一杯水递给陈半鲤,陈半鲤接过,一口吞下药丸,被噎的咳嗽不止。 “怎么样,有用吗?”问这话的人并不是吴谌,而是楚流渊。吴谌看了他一眼道:“这才刚吃下去,你指望有什么用吗?” 陈半鲤闭目,感受着从喉咙处化作液体流下的丹药进入胃中传来一阵清凉感,让已经遍布全身的酸麻感减轻了些许,但仅此而已。他并没有感到那股毁灭意味有什么衰退的痕迹,清凉感涌来也不过浅尝辄止,很快便消散不见。 过了一会,确定药效没有后着后,陈半鲤睁开眼,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我...没有什么感觉。” 吴谌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看了楚流渊一眼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出乎陈半鲤意料的是,自己这个仿佛万年雪莲般冰冷淡漠的舅舅在听到这句话后,竟然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人性化的情绪,墨眉紧紧皱起,细长的凤眼微眯,薄唇微挑,眉眼间尽是厌恶排斥之意。 吴谌看着他的表情,不出意料地耸了耸肩:“据我所知,望南山这次是带队的,所以你是肯定要见她的。”说罢他看着陈半鲤略显茫然的神色,笑了笑,开口道:“想知道吗?” 不待陈半鲤回答,楚流渊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道低沉的声音:“闭嘴!” “一把年纪了,有怕啥别人说的,难道你真的对人家有意思?”吴谌拍打着药箱,悠悠道:“再者说,注意你的态度,不然我这次真的让你带队。” 楚流渊立刻从吴谌前后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对劲,他盯着吴谌道:“带队?” “哦,你可能不知道,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这次派陈半鲤去寒山。” 楚流渊先是眉头微挑,紧接着那双凤眼突然睁大,深处开始有万千星辰生灭,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在他眼底开始酝酿,最深处隐隐可见一块仿佛恒星般璀璨的晶核。 吴谌见到他的架势脸色大变,他有想到楚流渊会发怒,却不曾想他竟然会愤怒至此,他立刻明白楚流渊对这个外甥的重视还要超出他的预料。但虽然他是人尽周知的仙人修为,楚流渊却还在那扇门前,他却表现的极为忌惮,急忙低声道:“你外甥还在这躺着呢,他还没死呢!你想杀了他吗?” “那姜煜天天想着巴结南方宗派,他派陈半鲤去不就是看中了白数的身份?如果你不说,他能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楚流渊声音冰冷中带着股刀剑的铿锵意,陈半鲤能从中听出那股森然的意味,显然,自己这个舅舅是真的发怒了。 因为什么?皇帝陛下,派自己...去寒山?寒山书院吗? 吴谌明白陈半鲤此时的心情,咳嗽一声道:“你先别急,先听我说完,而且这对他其实是好事。寒山书院一向在京都事务中保持中立,皇室一直想把他们争取过去却一直失败,但这次有了特例。” “陈半鲤在连青洞府里救了两名寒山书院的书生,而且其中一名,是崔境山的亲侄子,你知道他是什么脾气的,没准这次真的有戏。” 以楚流渊的身份,思考这些轻而易举,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吴谌所言的合理之处,但他的神色并不见缓和,而是冷冷道:“给他解释清楚。” 吴谌不敢怠慢,看着陈半鲤道:“这次派你去寒山呢,确实有我的主意,但这次和上次不同,毕竟上次谁也不知道大祭司会收买那么多人来做局,这次不一样,那群书生可能死心眼,但就连魔族大祭司想腐化他们也是不可能的。” “你去寒山的目的,是去参加桃花会。桃花会的来历是几百年前寒山书院的创始人于寒山与当时的数名大能坐而论道,一坐便是三月,彼时正是深冬,满山不见生机只有霜色。但某一天他突然大悟,以书入道,那一日春风忽来,满山尽是桃花,深冬竟如盛春,于是便有了桃花会。” “桃花会的初衷是当年参与论道的几位大能为了为人族培养新生力量,演变到今天便成了每五年一度的人族年轻一代最大的盛事之一,但年龄限制在二十岁下,所以你要面对的顶多便是施一白那种级别的对手,不用担心。” “可是我现在还中着毒呐。”陈半鲤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就是另一个目的,清月斋远在天南,路途极为遥远,而寒山离京都要近很多。正好这次带队的是斋中长老最年轻也是境界最高的几人之一,她绝对能治好你中的毒。” “关于这位望南山长老,就不得不提一下她和你舅舅的往事了。” 说到这里吴谌瞥了楚流渊一眼,见他正看着窗外,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态势,于是转头道:“当年你舅舅还很年轻的时候,跟着你母亲参加桃花会,当时望南山也是跟着她师姐前往,第一眼看见你舅舅就爱上了他,于是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穷追猛打,弄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把你舅舅逼得不敢出京城,只能天天躲在这间屋子里。 不过要我说那姑娘对你真是够好的了,十七年前,不是她的原因,清月斋主早来京都了,这些年里人家也一直没忘了你,愿意为你违反斋规,天天在南边念叨,你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第19章 长生天里言造化 不知道是不是陈半鲤的错觉,听到后面那些话后,楚流渊的身形微僵,就连背在身后的双手似乎都紧了一些,却仍然没有回头。 “所以说,她是绝对会替你解毒的,懂了吧?甚至她有可能把你当成她儿子对待,聊解她对某人的思念之苦......”听到这楚流渊终于忍不住了,回头沉声道:“我是让你解释桃花会,没让你说这些!” “那你去找人家啊?人家一个女子都能为你做到这么多,你连去找她都做不到吗?” 楚流渊冷哼一声,看着陈半鲤有些惊叹的表情,神色有些不自然,破天荒地解释道:“我拒绝过她很多次了,别听吴谌信口胡扯。” 吴谌道:“当年你舅舅算得上人族年轻一辈最受欢迎的人物,京都无数女子为了能一睹他的风采甚至把春风楼的栏杆都挤断了,这位望长老只是一个例子。” 看着自己舅舅俊美精致如同大理石雕的侧脸,陈半鲤相信了吴谌的话。想象着当年他一身白衣,飘飘然仿佛神仙中人走在京都石板路上的身影,再看着他如今万物不得靠近的冷漠姿态,有些感慨,有些惊奇。 很是叹服。 ...... 果然,如吴谌所说,第二天宫里便传出了旨意,着春洵公主,施一白,陈半鲤三人代皇室参加此次桃花会。消息一出,听看守楚流离房间的下人汇报说,他又摔了一个名贵的茶盏。 而整个世界也因为这个消息开始不安的躁动。春洵公主承载着世俗与神圣两个世界的权柄,施一白是无数人心知肚明的下代青城宗主,而且两人修为在同龄人里都是翘楚,但陈半鲤,他凭什么? 虽然下代楚家家主的身份很有威慑力,但这是桃花会,更看重参与者的修为与心境,但京都人都能看得见,一直到前两天小陈公子的修为还只停留在定魂后境,这样的修为如何够资格?难道这是皇室想通过陈半鲤向楚家释放的善意? 而且现在除了去过竹屋的几人,还没有人知道陈半鲤火毒入体,正处于一个极虚弱的状态,可能只有定魂初境的实力。 但很奇怪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平平无奇的昆仑院长,似乎对陈半鲤很有信心,即使这信心就连陈半鲤本人都不知道从何而来。 ...... 今日便是入宫觐见皇帝的日子,无数目光已经焦聚在楚府那扇漆黑的大门上。当日头来到最高的位置时,门无声地洞开,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那道身影裹着一件看上去有些臃肿的黑色大氅,身形微佝地登上了马车。 在紫禁城门口下车的陈半鲤又见到了上次那名老太监,走过已经有些印象的曲折长廊,来到了另一座宫殿里。 陈半鲤迈过门槛,此时宫里除了施一白和姜淮宁,还有几位朱袍老者正坐在姜煜正下方,看着他走进来,几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陈半鲤一眼扫过去,发现其中有一人竟是长相有几分眼熟,神识微动,才想起自己先前在除夕的夜宴上见过他,好像是...二房那边的长辈,叫楚归海,官至内阁次辅,当时楚流渊曾经嘱咐自己要重视他。 但事实上,楚家内部因为楚流渊的冷傲性子,哪怕各脉互相争斗,也不约而同地排斥着家主一脉,所以楚归海对这少年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此时感受到陈半鲤的眼光看来,低垂的眼帘也没有抬起,仍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极快速地扫完一眼后,陈半鲤行礼道:“参见陛下。” “行了,不必多礼了。想必你也知道朕派你去参加桃花会的原因,朕也不妨告诉你,确实是因为你的师承,不然以你的修为,此次桃花会实在是轮不到你。” 陈半鲤没想到姜煜这次的谈话会如此开门见山,有些愕然地抬头,正好看见皇帝那双明亮而漠然的眼,只一瞬他就明白了,虽然不知道自己领悟的对不对。 姜煜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是在跟那几个重臣说话,也是在告诉天下人,他陈半鲤有一个强大而神秘的师承。如此一来,恐怕到时候他还没到桃花会,天下人就都知道他的师傅是谁了。 但从吴谌和楚流渊的态度来看,显然白数是自己师傅这件事现在还不应该让天下人知道,姜煜却就这般简单直接地挑明了出来,想到这陈半鲤眉头不易察觉地一动,心里对帝王心术有了一个粗浅但直观的认识。 “但不管怎么说,你三人毕竟是代表皇室出战的,就算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明白吗?” 阶前三人齐齐低头示意,表示明白。 “当然,你们是替皇室出战,我大楚泱泱大国怎么也不能少了你们的奖赏,呈上来吧。” 后面那句话是对一旁阴影里的小太监说的,那人听后急忙捧着手里的锦盒,走到了三人面前,然后缓缓打开。 陈半鲤进入大殿以来就一直裹着那件大氅,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但此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浓郁仿佛实质的鲜活气息从面前锦盒中流淌而出,下意识松开了大氅的领口,与此同时三人目光同时落在了锦盒里,然后凝固。 那里面是三条草叶编成的手链,看上去很是普通,但那无比浓厚的生命气息已经在彰显着它的珍贵。 生老病死是天道所定,人力有时尽,可以延缓片刻但不可能当真逆天改命,哪怕清月斋的不传秘法枯木逢春也做不到,但此时三人都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这条手链恐怕真的能增加他们的寿命。 这是什么概念? “没想到陛下连长生草都舍得拿出来,还是六根,果然天子一言有万鼎之重啊。”这时一道笑声响起,如此突兀的出现很可能会被视为对皇帝的不敬,奇怪的是在场诸位公卿,包括姜煜自己都是面不改色,显得毫不意外。 吴谌从龙椅后出现,施施然走下来,走到了几人面前。陈半鲤虽然面色平静,心中却是微惊。 单从吴谌从容不迫而众人都习以为常的表现就能看出,这位在他面前一直是一个普通中年人形象的前辈到底有着何等恐怖的地位以及影响力。 吴谌开口解释道:“陛下送你们长生草,便是留待桃花会所用的。每届桃花会的最后一关都不一样,但根据我们的猜测,今年极有可能是秘境类题目,所以你们需要这根长生草来保护你们,如果你们受到生死危机它就会枯萎,替你们挡下致命一击,但一根手链只能用两次。” “长生草这种东西已经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了,如今存世的长生草当真是屈指可数,陛下能把此物拿出来保护你们,当真是大手笔。” 听完吴谌解释,陈半鲤才明白这根手链的存在意义。 长生草。 长生阿,苦难皆造化。 这是陈半鲤读过的一本书里,一位先代大能所言。 只是此刻的陈半鲤还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再度回想起这句话,然后苦笑。 彼时日已暮,山河已秋。 第20章 过往风流与我何干 朱雀大道,楚家。 楚流离坐在一张黄梨花木的太师椅里,看着窗外渐暖的风光,意态闲憩,看不出被监禁的阴沉。 某一刻他的房门无声开启,楚家二管家张璞走了进来,站到了他的身后,轻声道:“陈半鲤已经离开京都了。” 如果让楚家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大为惊诧。无论在谁看来,楚家老宅的二管家都是楚流渊最忠心的下属,但此刻他若无其事地站在楚流离背后,神色平静如水。 楚流离没有转头,仍然看着窗外一根花枝上微弱的绿意。他的手中拢着一个玉球,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富家翁,只是从他的唇间流出的话,却与这种感觉大相径庭。 “确定只有吴谌一人?” “确定,只是...在我看来,这很有可能是吴院长故意留下的破绽。”张璞面色稍显凝重,京都人活在吴谌带领的昆仑院下已有数十年,尤其是他们这个等级的人,太清楚那个看上去普通的中年人有着何等手段与心机。只是听着张璞的话,楚流离嘴角微扬,那张与楚流渊有五分相似的面庞上流露出了些许笑意,却并没有温度。 “我们的院长大人确实手段了得,但这同样也是他的破绽。一辈子活在阴谋中的人看什么都像阴谋,所以他们不会相信任何人,无论是朋友还是下属。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张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再让我的好外甥蹦跶几天吧。”楚流离轻声道。“恐怕楚流渊根本想不到,如今人族到底有多少人想让他的亲外甥死。” 张璞有些疑惑。在他以及绝大多数人看来,如今陈半鲤哪怕是楚家继承人,却仍然只是一个后辈,在京都莫说仇敌,顶多与林秋池发生过口角,这样一个少年,为何楚流离却说很多人要他死? 楚流离没有解释,如今人族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次桃花会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对于这次桃花会陈半鲤的空降,很在很多人眼中,这是楚家下一任家主走上舞台的第一步。 但在他看来,这便是陈半鲤的死期。 虽然吴谌此次孤身带队,但三人身份都极为尊贵,几番商讨下来浩浩荡荡的车队竟是比上次前往连青洞府的架势还要大上许多,显然无论是皇室还是七大家,都从那件事中获得了警示,车队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高手,甚至有车厢里隐隐露出了红色神袍的一角。 玄教仅有数十位红衣大主教,此次不知道派出了几位,足以看出人族对这三人的重视。如果有人往车队里丢上几颗枢天阁研发的轰天雷,恐怕整个人族都要彻底变天。 可能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三人被安排到了三辆马车中,且相隔遥远,从外表看与其他马车无甚不同。此时车队尾部的一辆马车中,陈半鲤正裹着那件黑色大氅,双眼微闭地倚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某一刻他忽然睁开了眼,看向正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吴谌看着他笑了笑,递过一粒药丸道:“这是今天的。” 陈半鲤接过,双唇微分服下,药丸入口即化,冰冷的药力很快流遍了四肢百骸,让那股跗骨之蛆般的火毒带来的酸麻感减轻了不少。 吴谌用的是和闻人沁当时差不多的法子,用极寒的药力来压制炽热的火毒,只是毕竟比不上岁寒的功效,而且陈半鲤早便试过用沧溟剑意来压制却毫无作用,只能将其归结为人魔体质不同,默默忍受着火毒的折磨。 有时他会想起那个冷酷却又美丽的魔族公主,那天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救下来的,每每想到自己当时中了她的手段他便暗感心惊,对那个素不相识的救命恩人生出无尽感激。 “这次去桃花会,你有三件事要做。”吴谌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引到了现实中。“第一,去找到望南山解毒;第二,学会寒山意;第三,拿到桃花会第一。” 吴谌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描淡写的意味,陈半鲤却听得满脸复杂的神情。 找望南山解毒,有楚流渊的关系在,应该是能做到的。 寒山意?寒山书院的不传法门?白数跟他讲过这门秘法,这是书院的第一任院长,也就是桃花会的发起人“书圣”曹之所创。 能被尊为“圣”的修道者放眼千年不过寥寥几人,而以文入道的曹之,他创造的寒山意有言出法随之能,圣人一言可换天,一言可改地,在他的时代当真无敌。 这样一门秘法,先不说人家书院怎么可能教给他,他又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会? 桃花会?第一? 哪怕是在全盛时期他都打不过施一白和姜淮宁,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更何况还有那些来自于各大宗派的天之骄子?这次没有境界限制,便是游心境恐怕都有不少,他一个定魂初境... 拿第一? 吴谌看着他的表情,轻笑道:“别忘了你父母是谁,你不拿个第一,怎么对得起你的身世?要知道,当年你父亲就拿到了第一。” 对于父母的事迹,陈半鲤一直抱持着一种有些奇怪的态度,毕竟他从未见过他们,可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不断的提起他们,告诉他他的父母当年有多了不起。 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与他们唯一的联系,似乎只有他的眼睛。 那双与楚意寒一模一样的眼睛,已经有好几次了,楚流渊看着他的眼睛怔怔出神,似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她。 他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吴谌见状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道:“这三件事,不是并列关系,而是递进关系。” “解决深渊毒是重中之重,但哪怕解毒后,你与那些小怪物也有一段很远的距离。”陈半鲤注意到这是吴谌极罕见地用这种有些情绪化的口吻来形容几个后辈。“所以你必须要学会寒山意。” “陈...你的父亲,当年只用了三个月就掌握了它,我相信你也可以。” 陈半鲤注意到一件事,问道:“寒山意可以这般轻易地教给外人吗?” “轻易?不,这两百年来,寒山书院只教给了三个外人,一个是你父亲,一个是枢天阁阁主,还有一个就是我。” “但你救了崔境山的侄子,他最不愿意欠的就是人情,所以教你寒山意并不是全无可能。不过我们还是需要一些保障。” “什么保障?” “等到了寒山书院,你就知道了。” 第21章 春风里荡漾的 往后的路程,吴谌几乎每天都待在陈半鲤的车厢里,陈半鲤也藉此机会了解了许多修真界的重要消息。 十天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抵达了一座山脚下。这座山是整片山脉中最高的一座,郁郁葱葱,绿意喜人,与它名字中的寒字很是不符。 这里便是寒山,寒山书院的所在地。 这里位于南方,似乎和煦的春风早早便吹遍了整座山脉。但事实上,这片山上的绿意并不是来自于大自然的力量,而是几百年前,那场论道留下的画面。 陈半鲤掀开车帘望去。从他的位置向前方望去,不远处的山脚下已经有桃花绽放,吐露着鲜活的春天。这时,吴谌来到了他的车窗前,拍了拍窗框道:“下车吧。” 待到陈半鲤下车后,他发现姜淮宁与施一白已经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吴谌解释道:“此去寒山三里路,要你们自己走过去,我们没有收到书院邀请的人是不能进入的。” 陈半鲤愣了一下道:“就连您都没有收到邀请吗?” 吴谌笑而不语。 但确实如吴谌所说,放下三人后的车队已经开始原地整备,虽然陈半鲤不通军伍之事,但看着那些车队成员迅速而沉默地扎营,便能从中感受出一股军队的肃然味道。 这显然是一支军队,而且是一支极强大的军队。 姜淮宁看了陈半鲤一眼,她没有戴面纱,优美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道:“走吧。” 吴谌拍了拍陈半鲤的肩膀道:“进去后小心行事。” 他没有解释更多,说完这句话后三人便动身,向着山中的春色走去。 吴谌看着三人有些诡异的背影,挑了挑眉,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一路无话。 寒山山势算不上险峻,而且哪怕再险峻的山,也不可能让三名修道者滞碍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与路程无关,单纯是弥漫在三人间的某些诡异的氛围掐灭了所有对话的苗头。准确的说,这种氛围与施一白无关,只是来自于走在两侧的两人。 毕竟两人上一次面对面见面还是在云乐县,那时候陈半鲤在连青那里得到的消息让其心绪激荡,加之柳占的死,他便很是尖锐地骂了姜淮宁一顿。 后来回到京都后,皇室并没有以对公主不敬为由上门找他的茬。似乎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此时陈半鲤回想起死在自己床底下的颜柏生那张粗豪的脸,挑了挑眉,于是他转头看向施一白道:“咱们就一直往前走吗?” 施一白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前面应该会有接待我们的人。” 其实他和姜淮宁也不熟,所以他现在很乐于与陈半鲤交谈来冲淡三人间的那股沉默。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走在寒山的春天里。 虽然名为寒山,但此时的山间已经满是春意,柔软的春风荡阿荡,荡起了少女鬓角处的发丝。看着这一幕陈半鲤心头微漾,接着很是恼火的发现,无论是姜淮宁还是闻人沁,哪怕这两人都想致自己于死地,自己还是会在某些时候不合时宜地生出些别的心思。 可能这就是男生,尤其是年轻男生的通病? 想到这陈半鲤看向施一白,突然发现根本没法想象对方有道侣的样子。 春天的风是暖的,但偶尔也有些寒意。 比如此刻,一缕寒风正悄然向陈半鲤的后脖颈处落去。 风是没有颜色,也没有具体方向的,但这缕风是黑色的,而且纤细的形状直指陈半鲤的要害,带着阴寒的杀意! 春风忽乱。 陈半鲤闷哼一声。 陈半鲤脖颈处的几丝细发被那股寒意荡起然后切碎,但这就是那股寒风能做到的全部了。 明亮如太阳的长剑笔直地贯穿了黑衣人的咽喉,剑柄稳定地握在施一白手中。黑衣人满脸惊骇地看着两人,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这两人会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 陈半鲤咳嗽着扭头望去,仿佛被黑衣人身上凛冽的杀意给刺到了,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当啷”一声,黑衣人手中的漆黑无光的匕首落在了地上,然后他的身体从知秋剑上软软滑落。施一白没有多看他一眼,反而一直在盯着陈半鲤的眼。 黑衣人境界极高,出手已经隐含天地至理却悄无声息,如果不是施一白的剑心通明感受到了春风中异样的杀意,只怕那柄匕首还要刺到更深的地方去。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陈半鲤也能反应过来? 他压根没有往剑心通明那个方向想,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他也没有多想,重新看了一眼尸体道:“什么人要杀你?” 揭开脸上的黑布后,根本看不出其身上有任何身份特征,但这本身就是一种特征。能隐藏的这么好,且修为这么高的修真者本就不多,基本上都是有迹可循的。 虽然知道不可能,陈半鲤还是忍不住拿眼睛瞟着姜淮宁道:“谁知道呢。” 对于他带有几分挑衅的目光,姜淮宁甚至没有扭头,置若罔闻。 施一白不明白为什么陈半鲤要看姜淮宁。 陈半鲤没有解释。 毕竟谋杀楚家继承人对于一位皇室成员来说算得上丑闻,陈半鲤还不想彻底把这位整日清清淡淡却深不可测的公主殿下得罪死,于是笑而不语。 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楚流离的名字,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要取他性命的人。 陈半鲤缓缓皱起眉头。 他开始感觉到,似乎这次桃花会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正在涌动着暗流,要把他裹挟进去。 但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一旁,一定会惊诧于三人对于被刺杀这件事的淡然态度。 陈半鲤不用说,甚至一旁的少女都刺杀过他;而其他两人身份高贵无比,自然也避不开夜色里的阴霾。被刺杀这种事情,对于三人来说,真的算不上什么惊天大事。 但陈半鲤还是提起了警惕,大氅下苍白到有些透明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一个海螺。 一股无比强大活跃的神识突然从陈半鲤身上逸散而出,施一白有些诧异,但姜淮宁隐隐知道这件事,几人感受着那股神识迅速掠过周边,片刻后重新回到陈半鲤体内。 “没感知到人。”陈半鲤看着两人认真道。“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好像中计了。” 偌大的寒山,此时山前这条大道上竟是空无一人。两人都是聪明人,感知到周边的大致情况后陷入了沉默。 他们认同了陈半鲤的判断。 他们中计了。 第22章 风雪夜何处归人 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在春风里抖擞着花瓣,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却无论如何都落不到陈半鲤的身上。 似乎那片桃花,与三人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 春风仍旧和煦,山花依旧烂漫,一股无形的杀意却已经落在了这方天地,笼罩住了三人的身体。 施一白眼眸微眯,抬起知秋剑于身前;姜淮宁纤手一招,一把纤细而狰狞的长刀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陈半鲤解开大氅,“呛啷”一声,沧溟剑直接出鞘。 三人都感知到了那股杀意之下浓郁的危险气息,其中陈半鲤感知的最为清晰,本就笼罩在寒意里的身体感受到了一股更加森然的意味,皮肤表面的汗毛悄然竖起。 山风突然在前方的某处停止了流动,似乎是撞上了某些墙壁。 或是一座山。 一道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影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他是修真界的一座高山,高几不可攀,足以让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仰望一生。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山风重新开始流动,但那不是因为他散去了气息。相反,那是他的气息已经融入这方天地,其中蕴含的杀机也已经散入风中。 可能是感受到那股杀意,亦或是看清了那张脸,一直以来都是清淡如水的春洵公主霎那间脸色煞白,那代表着深重的恐惧。 陈半鲤不认识他,但看姜淮宁与施一白如出一辙的反应就知道,眼前之人是何等样恐怖的存在。 但那人的眼光落在了陈半鲤身上。他淡淡开口道:“你就是陈半鲤?” 这时陈半鲤才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眼眶有些深,颧骨有些高,眼角带着些许风霜,眉眼中却藏着一片夜色。 仿佛是那片深渊之上的颜色。 陈半鲤深呼吸,然后开口道:“前辈认得我?” 那人淡漠道:“和你父亲有五分相似,自然认得。” “敢问前辈与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对于陈半鲤的问话那人似乎有些意外。 只要不是傻子,但凡修炼过神识的正常人都能感受到弥漫在这片天地间的杀机,他却一副似乎见到父亲朋友的茫然与惊喜的神色。 陈半鲤自然不是傻子。 那便是在装傻。 而这片大陆上敢对着他装傻的人也没几个了。似乎对这件事感到有趣,他轻笑道:“如果我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敢信吗?” 陈半鲤暗自扯了一下嘴角,随后看着那人认真道:“虽然我不知道前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但送我们来的昆仑院院长就在不到两里开外的位置,而且不远处就是寒山书院,我认为前辈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他一脸诚恳,仿佛真的在为中年文士着想。那人却没有动怒,反而看着他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我当然知道吴谌就在不远处,但他感知不到我的存在,崔境山就更没可能了。当然,他会发现不对劲,但这些时间足够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了。” 陈半鲤心缓缓沉了下去。他开口道:“什么事情?” 中年人知道他在拖延时间但也不以为意,看着他认真道:“从你身上拿一样东西。” “一样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陈半鲤强自镇定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如果我有我一定还给前辈。” 文士却轻叹着摇头道:“你是给不了的。” 他声音平静甚至算得上轻柔,但随着这句话落下,那股先前平静下去的杀机如风过后原上的野火,重新燃烧起来! 此时姜淮宁二人已经明白过来,这位中年文士此次的目标只有陈半鲤一人,那杀意也只针对他一人。但犹豫片刻后,姜淮宁涩声道:“夜前辈,不知是何贵重物品?您可以说出来,皇室愿意为您补偿。” 中年文士挑了挑眉,对姜淮宁的言语表示意外。 风雪夜归人。 他曾是人族一代巨擘,后因某事在南方一小城夺走数千人性命,之后有人说他去了魔族,有人说他自行了断。 但在他消失前,他就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 如今他重新踏足人族的土地,为了杀一个人。如此人物重新现世只为取他性命,陈半鲤似乎有足以骄傲的资本了。但此刻他只想搞清楚当年陈清玄到底从夜归人手里夺走了什么,以至于其以仙人之境竟是完全无法忘怀,杀意竟是浓烈至此! 陈半鲤嘴中发苦,手却缓缓握紧了沧溟剑的剑柄。 对于姜淮宁会帮他说话他很意外,但不管姜淮宁的话能不能成功,他都没有打算把自己的命寄托在别人身上。 关于生死十七岁少年陈半鲤已经思考了足足一年时间,如今的他在面临生死间的大恐怖时,已经能做到比绝大部分人要冷静镇定,而这就让他在面临着一位地仙领域强者时,还能保持着足够的理智与勇气,让他做出接下来的动作。 以一国之力,无论何物该是都有机会觅得,但面对着姜淮宁的提议,夜归人只是淡漠道:“此事与你们无关。” 这也就意味着,他拒绝了姜淮宁的提议。 在“关”字从夜归人唇间飘出的下一瞬间,一声爆鸣骤然在场间响起,那是空气被压缩的声音。 沧溟剑横空,分光剑时雨剑再接走东海,三式完全不同的剑法在此时被陈半鲤完美地衔接使出却不为杀伤,只是借其速度。只是一瞬间陈半鲤的身体已经暴退百米开外,他的身体被剑意带动向着远处的半空飘去,身姿渺渺如烟尘,其中竟是带上了流云掌的散淡意味! 几门分属不同宗门的剑法甚至掌法被陈半鲤在呼吸间巧妙融合,姜淮宁二人没有足够眼力,夜归人却看的清清楚楚,心中第一次对这少年生出惊叹之意。 假以时日,此子必入地仙之境。 但他是陈清玄的儿子,所以决不能留! 刚刚生出的赞叹之意瞬间转化为更为坚决的杀意。但他站在原地,身形不动,只是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一瞬间天地俱暗,却不是黑夜降临,而是无边无尽的风雪从虚空中生出,覆盖了整片空间! 那些风雪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存在于陈半鲤的精神世界里,但其中蕴含的严寒只一瞬就突破了那件大氅与陈半鲤周身的真气防御,落在了他的身上。 下一刻,陈半鲤身躯已然僵硬。 第23章 清月斋中生荷花 陈半鲤的神识只在几个瞬间后就已经近乎停滞,但这毕竟需要一个过程,而他动念只需一瞬。 一缕神识悄然落在梨花树上,似有风过,一朵娇美的洁白梨花落在了水面上,带起阵阵涟漪。 这是违反常理的一幕,以花朵的重量,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海面上掀起如此大的动静,仿佛那朵花承载着某种力量。 某种...足以点燃大海的力量。 海水在接触到梨花的那一刻开始燃烧,生出明亮仿佛鎏金的火焰,翻涌着喷吐着无穷无尽的热量! 百米对于夜归人来说不过一步,当他的手按在陈半鲤胸前时,陈半鲤脸上犹带着狠意与凝重;但下一刻,他的脸色微变。 比起先前不知道雄浑多少倍的真气自陈半鲤的衣袂、发间、毛孔中喷涌而出,但如果只是这样不足以让夜归人色变,让他生出情绪波动的是这股真气中蕴含的某种层面极高的漠然意志。 虽然只感受了一瞬,但他能肯定这股真气真正的主人绝对至少与他是一个层次的。 这个少年是如何驾驭的了这种力量的? 哪怕陈半鲤以近乎无畏的姿态不顾后果与伤势地点燃了生查子,哪怕这次的增幅尤胜上次,已经隐隐逼近游心后境,但凡修与仙人之间那比高山还要巍峨无数倍的差距把这些因素冷漠地碾碎成尘。 陈半鲤的身体刚刚动弹了一下,“啪”的一声轻响,夜归人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股层次极高的真气被一股层次稍有不如、但雄浑无数倍的力量强行压回了陈半鲤的体内。剧痛从浑身袭来,陈半鲤惨哼一声,脸色骤然苍白。 如此近距离下陈半鲤终于看清了夜归人的眼,眼窝极深,眼里仿佛有一片暴风雨中的海洋,阴沉幽暗却又浩瀚无边。如果是寻常的定魂甚至见照,不管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在两人对视的第一秒就被夜归人恐怖强大的精神世界碾压成白痴。 但陈半鲤就是这个唯一的意外。他的神识经过了连青的馈赠后已经无限逼近无衡境界,他的识海在神秘功法的淬炼下异常坚固,以至于对视中陈半鲤仅仅感受到了头颅胀痛,识海中生出惊涛骇浪,但也仅限于此。 看着陈半鲤只是微变的神色,夜归人稍显狭长的双眸第一次眯了起来,这代表着他此刻震惊的心情。 这是第一次,他在陈半鲤的身上生出这种情绪。但看着陈半鲤的表现,夜归人越发确定自己的那样东西就在陈半鲤身上。如此思绪下震惊很快转化为更加冰冷的杀意,事实上先前他流露的杀意更多是针对已经数十年不见人间的陈清玄,但此刻他心头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对陈半鲤生出杀心。 以此子先前展现的剑道天赋与这恐怖都不足以形容的神识强度,有朝一日如果他迈过那扇门,会是何等瑰丽强大气象? 而那些前尘往事已经注定他与这对父子间冰冷坚硬的敌对关系,如果当真到了那一天,便是他的死期。 尽管识海没有破碎,但脖颈处传来的巨大力道仍然渐渐地掠夺着陈半鲤的意识。眼前开始模糊,呼吸开始困难,陈半鲤艰难眯起眼来,依稀看清了远处站立的两道身影。 哪怕是施一白与姜淮宁,也从来没有以一己之力面对过地仙强者。此时的施一白看着远处悬在半空的两人,右手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姜淮宁神色还算平静,但眼中的神色无比复杂。对于这个浑身秘密的少年,她很难看清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但自己对他试探在先,刺杀在后,似乎两人该是某种对立关系,但看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的少年,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开心的心情,但也没有悲伤,只是有些可惜,混混沌沌,暧昧难明。 原来自己真的要死了吗? 不然为何那两个人已经提前开始替自己惋惜? 忽然上方的天空如水面般荡起了一道涟漪。 清月斋后有一片小湖,夏天时湖面上满是荷花,偶尔南风吹过带起层层波纹,很是美丽。 就像此时。 夜归人瞳孔一缩。 一道清美但绝不清淡的气息笼罩住了他的身体,仿佛荷花上滚动的露珠,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眼前只是一花,下一刻手中一空,陈半鲤已经出现在百米开外。 他无暇去关注正在揉着脖子咳嗽的少年,寒冷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天边,接着在看清那道身影时眉头一挑,薄唇微挑,带着些嘲讽意味道:“看来你对楚流渊还真是情深意重,连他的外甥都不放过。” 那道身影是一名红衣女子,相貌娇艳如画,但异常年轻,甚至看上去与陈半鲤年龄仿佛,此时她精致的眉眼中满是寒意,却并未因夜归人的话而变色,殷红的嘴唇扬起一个弧度冷笑道:“一个地仙欺负一个小孩子,你还有脸站在这里?” 夜归人知道望南山出现,自己今天是没有机会了。面对着望南山的挖苦他神色不变,淡淡道:“你能护住他一时,还能护他回京城吗?姜皇帝会让你靠近京都吗?” 望南山平静道:“有吴院长在,不需要我护他回去。” 夜归人听闻此言,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扬起眉梢道:“你就没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吴谌有意,以他的实力,我会有机会接触到陈半鲤吗?” 望南山没有反驳他,显然夜归人的话提醒了她,那双圆润带着几分可爱的眸子缓缓眯起,却没有任何稚拙之意,反而生出几分寒意。但她并没有接话,看着夜归人道:“这就和你没关系了。” 听出了望南山话里的排斥意思,夜归人再次看了陈半鲤一眼,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确定了夜归人真的离开后,望南山走到了三人面前。对这位救命恩人陈半鲤恭谨行礼道:“见过前辈。” 施一白与姜淮宁也急忙行礼。这位相貌虽然年轻,但其放眼人族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哪怕二人地位尊贵也不敢失礼。 对于二人的行礼望南山摆了摆手示意后就不再理会,一双清亮美丽的眼盯住了陈半鲤。陈半鲤被这位前辈复杂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毕竟对方和自己舅舅还有些故事——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重新把大氅拢好,低下头咳嗽了一声。 “和你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听到这声轻叹陈半鲤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望南山脸上淡淡的怅然与追忆。对于这句话陈半鲤已经听到很多次了,于是苦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是啊,但凡见过你母亲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眼睛。那年,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那时候的她骄傲美丽的像一只凤凰,就像她的血脉一样。” 望南山看着少年清美的眉眼,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白裙女子。那时候她站在那里,就是山间最美的风景。 转眼这么多年。 很快她收起了追忆,看着少年道:“你舅舅有没有提起我?” 陈半鲤却犹豫了。如果直接说楚流渊让他找她解毒,会不会显得把她当成工具人惹她不高兴? 倒不是说关心自己舅舅的感情生活,主要是如果把她惹恼了,谁来给他解毒? 从来没有这种经验的陈半鲤大脑飞速运转,片刻后灵机一动道:“他时常提起您,一直让晚辈去清月斋看看,只是晚辈实力低微,不敢贸然前往。” 望南山轻哼一声道:“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所幸她并没有刁难陈半鲤的意思,这句话更像是反问而非疑问,反而眉眼间生出些喜意,看起来很是满意。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陈半鲤脸上,眉头一挑道:“你中毒了?” 看着陈半鲤点头,她伸手按在陈半鲤胸口处度去一丝真气,带着她的神识梭巡一周后她神色骤然变化,认真看着陈半鲤道:“这是谁下的毒?” 陈半鲤轻声把他编造的故事讲了一遍,望南山听得眉头紧皱道:“那刺客竟然会有这种毒。” “您认得这种毒?” “嗯。我清月斋一位先代长老曾经被一名魔族王公用这毒暗算过,她在斋里留下了记载,幸好我看过,否则今日你换谁来恐怕都难解。” 听到这句话后,陈半鲤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出行前无论是吴谌还是楚流渊都言之凿凿称他的毒肯定能解,但上官闵这么多年人族都没有人发现她所中火毒的来源,他实在是没什么信心。 所幸运气不错。 第24章 万剑于我何加焉 “吴院长说他没有收到邀请?”望南山眉头微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陈半鲤不再多言,默默跟在她身后走着。 夜归人离开后,他所设下的结界早已消散,温暖的春风再度吹了进来,陈半鲤却没有温暖的感觉,拢了拢大氅,低着头痛苦地咳嗽着。 看着陈半鲤虚弱的样子望南山伸出手来,一道清光从她掌心生出,柔和地落到了陈半鲤身上。被清光笼罩的陈半鲤有种突然掉进温泉的舒畅感,体内无处不在的冷热交织的酸痛感减轻了不少,连带着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一旁的两人远比陈半鲤清楚望南山这一手的强大,清月斋最基础的洗心术在她手中光芒凝实如水,生命气息仿佛实质,已经是近乎神术的存在。 就在这时,清澈的天空下突然飞来一只白鸟,忽上忽下,身形飘忽不定。 那原来是一张白纸。 那张白纸缓慢飘落到望南山面前,在将要落地的瞬间一抖,一团白色衣袍样物体骤然散开,变成一个高冠儒袍的中年人。 不只是陈半鲤,三人都看的目瞪口呆。那中年人往他们这看了一眼,随后看向望南山道:“我感知到先前这里有一位恶客,他已经离开了吗?” 望南山颔首道:“是夜归人。” “他为何而来?” “因为他。”望南山指了指陈半鲤道。“似乎是他父亲抢了人家东西,现在来讨债了。” 这时那中年人才看向陈半鲤,略带诧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需要你插手的吗?” “他父亲是陈清玄。” 很神奇的,只是陈清玄这个名字,就让中年人脸上的疑惑与不解尽数散去,化作恍然大悟。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道:“那这位小朋友就是陈半鲤了?” 他是看着陈半鲤问的,陈半鲤点了点头道:“晚辈就是。” “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崔微,犬子说小友救过他一命,但没来得及感谢,拙荆念叨许久要亲自感谢一下小友,如果没有要事的话还望移步寒舍一坐。” 崔这个姓让陈半鲤想起一个人,他犹豫道:“前辈是崔院长的...?” “正是家兄。” 看着崔微诚恳点头,陈半鲤生出些古怪念头。寒山书院院长的亲弟弟,放眼整个人族世界都是大人物,却对自己一个小辈如此客气,这难道就是他们说过的,寒山书院中人特有的书生气么? 姜淮宁施一白对视一眼,大半年前的连青洞府一战已经扬名人族,但陈半鲤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被吴谌强行压了下去,只有当事人清楚,经历过的姜淮宁有所猜测,施一白却是全然不知。这时望南山轻笑道:“既然崔书首亲自来邀,你就跟着他去吧,我把你的同伴送过去。” 恰巧陈半鲤正愁于如何习得寒山意,此时面对崔微的邀请岂有不应之理,于是点头道:“那晚辈叨扰了。” 崔微大袖一挥,下一刻陈半鲤发觉自己双脚离开了地面,耳边风呼啸而过,数秒后他就来到了一片山头。 这里绿意葱茏,清幽静美,无数不知名白花挂在枝头,花枝掩映间是几十间白檐黑墙的屋舍,微风带来一阵清香,陈半鲤闻后生出心旷神怡之感。 两人来到位于后方的一座小院前,落地后一直扶着陈半鲤肩膀的那只手挪开,陈半鲤扭头一看,却见他的身体在呼吸间淡化、透明,最后化作些许灰烬随风散去。 不待陈半鲤疑惑,院门推开,与崔微长相一模一样的一名中年人走出,见到陈半鲤神情后笑着说道:“不过是些许障眼法罢了,小友请进。” 陈半鲤犹带着些许震撼走进了院门。小院就是极普通的装潢,吸引陈半鲤眼球的是几只鸡,它们在地上昂首挺胸地来回踱步,一个少年正蹲在地上看着它们,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看向这边。在看清陈半鲤长相的那一刻,少年清秀的脸上顿时现出欢喜的神情,站起身来小跑着奔了过来道:“感谢陈公子的救命之恩!” “这位是犬子崔瑚,他之前就多次念叨着要感谢小友了,奈何年前才出关,一直没有机会。”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陈半鲤客套地笑着,结果被崔瑚激动打断。“当时那魔族所施阵法连无心大师都难以破解,如果拖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多亏有陈兄出手。陈兄那一剑当真是惊为天人,我出来后参悟良久,大有所获!” 陈半鲤只能咳嗽一声道:“崔兄实在是抬举了。” 这时崔微笑着问道:“不知道小友当时用的是什么剑法,竟是直接帮助犬子突破了见照障,如此剑法想必不是什么无名之剑,强行为之恐怕对小友伤害极大,不如与我一讲,我来帮小友解决一下?” 虽然是满腹书生气,但对方毕竟是活了数十年的大人物,寥寥数语间就把陈半鲤的退路全堵死了。想到姜煜先前在殿上所讲,恐怕自己师门已经瞒不了这个世界太久了,于是他开口道:“是玄教真剑。” 崔微脸上的笑僵住了。他有想过各大宗派的不传密剑,也从崔瑚身上散发的气息中感悟到了些许神圣意味,却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玄教真剑! 那是玄教历代教主才有资格修炼的剑法,面前少年是从何习得? 而且...他竟然用完后,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崔微不知道哪件事更让他震惊,但他立刻就明白,眼前这个眉眼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少年,来历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许多!他看着陈半鲤,神色复杂问道:“不知道小友师从何人?” 陈半鲤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我的师傅是白数。”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师承,心情有些许复杂。 师傅,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崔微恍然。以他的身份当然知道当年发生在玄教与青城中的那件事,再联想到传闻中那位青城剑主的性子,他会把玄教真剑给自己学生也不算意外了。 但他马上就想起了白青那个儿子,而面前少年还是陈清玄的亲生儿子,便是以他的智慧此时都有些迷惑了。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这少年就那么好? 崔瑚听说过玄教真剑,他此时也沉浸在震惊里,只是他想的没有崔微那么多。 他没有听说过那位号称青城史上最强剑主当年的诸多事迹,也不知道陈清玄与青城的恩怨,便无法理解此时崔微的复杂神情。 青城号天下剑共主。 一柄剑,当然是在剑修手中才能发挥出威力。所以严格来说,青城便是天下剑与剑修共主。而从第二代起,青城剑宗就有了剑主这个位置。 宗主统领剑修,剑主统领万剑,宗内只在宗主一人之下,甚至某些方面犹有胜之。 但陈半鲤不知道一件事。 青城剑宗十二代剑主,有五代都曾是蓬莱剑的主人。 第25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当陈半鲤说出自己的来意的时候,原本微笑着的崔微脸色骤然变化,一脸为难。不管是真心还是虚意,但陈半鲤瞬间就明白,自己恐怕很难学到寒山意了。 虽然不免有些遗憾,但没有亲身体验过这书圣最强法门的陈半鲤也无法生出太激烈情绪,笑着搪塞两句就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 于是宾主尽欢。 据崔瑚说他母亲有事去往了北方,要很久才能回来,向陈半鲤表示了遗憾。 “你难道不知道你那弟弟的性子?懦弱怕事,前瞻后顾,他为什么要花上一张蓬莱阁经的代价?不就是怕夜归人认出他来吗?” 这段话里提到的人显然便是寒山书院书首崔微,但能以如此轻蔑的语气评价此人的人放眼人族不过寥寥几人,更何况这段话的对象是一个抱着一卷书坐在地上的白袍年轻人。 他容颜清秀,只是那些隐没在眼角眉梢的沧桑以及过于平静的神情让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年轻人。 他便是寒山书院院长,崔境山。身为人族第一等势力之主,对方如此诋毁他的亲生弟弟他却仿若未闻,除了被书简熏出的恬淡气质必然还会有更重要的原因。 比如对方的身份。 此时双方身处于寒山一座侧峰上,此间风景极好,绿树白花,春风拂来,却吹不走陈清玄声音里的寒冷与不屑。 “他为什么如此小心翼翼?不就是怕夜归人发现些什么,从而让当年那件事暴露?你难道认为有你出手,我就发现不了吗?” 崔境山的目光仍然落在书上,似乎没有听见。但微变的神情和随后而来的叹息声证明了陈清玄所言的真实性。 “你想要什么?” “我要寒山意。” “家师不是早就给过你了?” “我要你给陈半鲤。” 听闻此言崔境山终于抬起头来,那双清旷淡然的眼里透出了些许不解。 陈清玄能猜到对方心里的疑惑,无非是为什么自己不亲手给他或者亲自教他之类,但他自然不会解释,只是挑了挑眉。 他的眉很淡,让本就冷漠的神色更少了三分烟火气,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下山顶处似乎便降了温度。 这不是心理作用,那些生机盎然的花和叶真的蜷缩了起来! 这便是仙人与天地之间的感应,这片天地感应到了陈清玄寒冷的心情,于是便让这片天地的春风尽碎! 这时崔境山摇了摇头。伴随着他这个动作,山顶寒意尽失,那些花草重新抬起头来,它们并不知道方才身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交锋。但陈清玄缓缓眯起眼来,因为这个结果与他预想的不一样。 如果熟悉陈半鲤的人站在这里,会发现这对父子真的很像,比如这个眯眼的动作,简单的动作却透着极清淡或者漠然的意味。 “原来你已经来到四层楼前了。” 天上白玉京,五城来九楼。 世人只知仙凡之间那道天堑,却不知天堑后同样是一片极宽阔天地。随着越来越多的修真者见到门后风景,修真界逐渐为仙人境界划分了详细等级。 修真界千年以降,那些在他们所处时代最强大、最惊才艳艳的人摸索到了五种仙人法则,千年来所有走过那扇门的人全部身处这五种法则里,而且因为某种原因,这些法则被仙人们称作城池。 五座城市风景有别,法则有异,但境界同样是被划分成了九个小境界,便是一层楼到九层楼。 但举世皆知,当代寒山书院院长崔境山,因为心意不顺,不亲天道,被那道天堑挡了数十年,没想到他竟是已经登临四层楼! 他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情? 陈清玄推衍能力便是那位神秘的魔族大祭司都不敢言称胜之,只是稍微动念就明白了许多,薄唇扬起一个弧度冷笑道:“你们这些书生最喜欢用济世渡民的神像把自己供起来,恐怕已经忘了鎏金外表下是怎么样一个小了,这大抵就是曹之曾经说过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为什么他这么说?便是因为他清楚,你们书生都是最狂热的狂想者,最冷酷的实践者,于世无善更无益,所以无用。” “我劝你们最好别多想什么。” 崔境山并未因陈清玄的嘲讽而动容,神色不变道:“我答应你的要求,我会在桃花会前把寒山意教给陈半鲤,你可以走了。” 陈清玄冷笑一声,黑色衣袖向着天空随意一挥,那方天地骤然生出一道巨大裂缝,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那道裂缝中。 直到陈清玄彻底消失,崔境山才闷哼一声,脸色一白,咽下了喉中甜意。 先前陈清玄强行撕裂了笼罩在这方天地间的大阵,心神与之相连的崔境山受到波及,受伤不轻。 而如此随意伤到崔境山的陈清玄,境界又该是何等层次? 在陈清玄消失前,他便是三层楼境界,且战力异常可怕,如今几乎二十年过去,他走到几层楼前了? 想着这些问题的崔境山神色逐渐凝重。待到神识与真气完全平息后,他才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花瓣,向着山下走去。 “望南山应该在给他疗伤,我明日再去吧。” “只是为何我在这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些许熟悉的气息?” 崔境山想着陈半鲤身上那些似曾相识的意味,想起了那个俊美而寒冷的青城剑主。 当年陈清玄在京都的第一个朋友就是白数,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双方有些相似的性情,比如对这个世界的漠然态度。 而身为陈清玄之子,白数之徒的陈半鲤,似乎很好的继承了两人的这种漠然。 崔境山认为这便是让他感到熟悉的原因,于是不再多想。 此时姜淮宁三人已经来到了寒山书院为他们安排的庭院。这座庭院位于湖边,波光粼粼很是美丽,湖风拂来,心旷神怡。 院中有三座房屋,陈半鲤住在最靠湖的那一座,两人懒得理会这些细枝末节,让陈半鲤抢到了最好的位置。 陈半鲤刚在床榻上坐好,一股鲜活的生命气息突然在屋里生出,美艳如少女的清月斋长老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但此时的陈半鲤,并不知道屋外发生了什么。 施一白比较喜欢这片地区鲜活的生命气息,正靠在院内自己带着的竹椅上闭目休息,任由微风掀动着他的发梢。 忽然某一刻,一股香风袭来。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你就是施一白吗?” 施一白有些疑惑的睁眼,眼前是一个相貌娇美的少女,此时正站在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清澈的眼中涌动着施一白看不懂的意味。 自小在青城剑宗长大的施一白承受着师兄姐以及长辈的敬或畏,或许有女性弟子暗恋他,但从没有人敢当面向他表达过,他一直无表情如冰湖的脸与他的身份断绝了所有可能的勇气。 很多年后,施一白都还记得这段对话。 “你是谁?” “我是唐扶摇,我来自清月斋。” “找我有什么事吗?” 问句下少女突然露出的忸怩神情让施一白更加疑惑。在把滚金衣裙一角捏的几乎破掉后,她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我喜欢你。” 施一白缓缓挑眉,不是质疑,甚至不是疑惑,而是懵然。 但他的神情似乎被唐扶摇理解成了拒绝,急忙开口道:“我...知道你很久了...” “所...所以...你能先跟我当朋友吗?” 第26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春风吹动着院里小树上的青叶,也掀动着施一白的衣袂,却拂不动他此刻有些凝固的脸。 作为无数人心中内定的下一代青城宗主,他前十七年的人生只与青城山后那座小院的花树相伴,或许懵懂过但身边无一同龄少女,于是那颗年轻而空白的心就这样在那具冷如冰的身体下跳动,一直到今天。 陈半鲤对于感情已经算是白痴,如果他知道施一白竟是白痴于他十倍,该是何等心情? 姜淮宁听到院中传来声音,一开始并未在意,直到注意到两人一站一坐的诡异情态,她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场间,恰好听到了唐扶摇的最后一句话。 “你...你不要生气,我就是一说,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春洵公主那张惯常清清淡淡的俏脸顿时露出些精彩神情,而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她止住了出门的脚步,站在窗前敛息凝神,认真聆听。 “我...没有生气,只是...”施一白终于从凝固中苏醒过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神情犹懵地喃喃道。“我们都没见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说出“喜欢”这两个字有些磕绊,似乎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尤其当他面对着少女明亮而炽热的目光的时候。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的,之前在京都,过年的时候我见过你好几次。” 施一白恍然,对方显然是唐家人,唐家与施家往来向来密切,对方见过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甚至没有与对方说过话,这让他很不适应的爱慕之情从何而来? 身为青城弟子的施一白身上带着青城特有的剑一般的凛冽直接,于是他看着少女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唐扶摇面对施一白的疑问咬了咬嘴唇,眼神游离许久后说道:“我也不知道。” “?” “可我...就是喜欢啊。” 唐扶摇没有说出口。 那次她破天荒地随师傅去青城做客,在那座小院中看到了一个少年。那时候他站在那棵花树下,风来花如雨落,少年姿态挺拔眼神清亮,自有一番如青山般挺秀意味。 比现在小几岁的唐扶摇躲在师傅身后,明亮的大眼睛盯着少年。 彼时施一白观花落有感,与天地共鸣而入见照,心神落于青山之间,神游天外,并无感知。 但那就是少女心中最美的风景之一。 她喜欢斋中的那片小湖,喜欢雪后京都里自己房间外那棵寒梅,也喜欢那时候的少年。 是的,都很喜欢。 姜淮宁虽然没有从唐扶摇的话里听出什么线索,但看着施一白呆滞如一头大鹅的模样也算得上有些收获,尚算满意。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湖边那座小楼里,微微皱眉。 先前陈半鲤所说自己被刺杀,然后望南山凝重的表现让她意识到了些许异样。 是什么毒,全人族只有清月斋能解? 但缺乏前因后果,本就不长于推演的她只能在心里无奈带过此事。 无数清光化作光雾浮游在陈半鲤周身,从他的每一个毛孔处钻入,这是清月斋的高端道法“回春术”,在望南山手中被用到了极致,笼罩在这充满生机的光芒中陈半鲤的身体舒适了许多,甚至生出了些许困意。 但很快,陈半鲤就发现,那些火毒被压制到经脉深处后就不再后退,反而隐隐有安营扎寨的意思,回春术也无法奈何它们。 望南山也发现了这一点,眉头微皱,回春术的光芒敛没,一道乳白色的光柱自她指尖射出,落在了陈半鲤身上。与回春术的温和不同,这道圣光中充斥着神圣的意味,其内炽热的能量确实消融了些许火毒,但只能算得上杯水车薪。 看着陈半鲤因为苍白更显虚弱的面庞,望南山眼中阴晴不定。许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何处取出了一片叶子。 看着这片叶子她的表情不断变幻,甚至露出了极罕见的心痛之色。要知道以她的身份这片大陆上几乎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这小小一片叶子却让她犹豫至此,到底是何物? 她恶狠狠道:“告诉你舅舅,这次是他欠我的!”、 接着她一把将其塞进了陈半鲤的嘴里,凝声道:“不要服下去,含住,收敛心神,不要动摇!” 陈半鲤一开始不明白望南山此言何意,但接下来的事情立刻让他明白了过来。仿佛一整座火山被塞进了他的口中,只是一瞬间充斥着神圣意味的炽热能量仿佛海啸般炸开,向着他的四肢百骸充斥而去! 陈半鲤的脸庞瞬间变得通红一片,好像被煮熟的虾子。望南山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见状纤手一挥,回春术的清光再次落下,在望南山手中堪称神技的清月道法却没能掩去少年面庞上狰狞的火红色彩,那股来自于青叶的力量层次之高甚至隐隐有凌驾于回春术之上的趋势! 早在有记录之前,这片大陆上就已经生活着无数妖兽,人类历史较诸其不过沧海一粟;而其中最为神秘的龙族与凤凰一族虽然只在大陆整段历史的些许片角处留下了它们的踪迹,却仍然不妨碍它们极致的尊贵与强大。 似乎对龙凤的敬畏被某种神秘力量刻在了所有智慧生命灵魂的最深处,那种仰望的崇敬无关境界与种族,极致神圣,极致强大深远! 那片青叶,便是凤凰曾栖息过的梧桐树上位置最高的一片叶子。随着那很有可能是最后一只凤凰离开它最后的歇息之地,这片大陆彻底失去了它们的存在,那棵梧桐也在无数岁月中最后枯死,只有那片叶子,因为曾近距离亲近过凤凰,吸收了凤火之力,拥有了凌驾于生命之上的神圣法则,存在至今。 这片青叶被命名为凤栖,自现世以来从没有人能理解或驾驭其中的法则力量,但这并不妨碍其圣物般的地位与价值。 它竟然会出现在望南山手中,而且...竟然被她用给了陈半鲤! 如果让外人知道,哪怕是清月斋或者楚家之人,也会惊愕,进而愤怒。 陈半鲤毕竟一个后辈,境界实力只有定魂后境,他如何有资格使用这圣物! 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解开陈半鲤体内火毒的最好办法,甚至可能是唯一办法。要知道与那片深渊相生相伴数千年的魔族都没有解开火毒的办法,也许真的只有凌驾于世界之上层次的力量才能帮助陈半鲤解毒,而且凤凰生于火焰,其凤火对任何与火焰相关的事物都存在着绝对的压制。 但望南山似乎失算了,凤栖中力量太过强大,哪怕有她全力施为的回春术也完全无法压制,如果这样下去,可能与火毒一道灰飞烟灭的便会是陈半鲤的躯体! 望南山终于生出了紧张之情。然而不待她继续有所动作,在她的注视中,从陈半鲤心脏处突然涌出一股白光,那股光透着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但其中的神圣意味却与凤火相差仿佛! 那是什么? 不加掩饰的惊愕之色出现在她脸上。 凤火白光一相逢,便是改天换地。 无形而炽热的凤火在接触到白光之后,一股充斥着勃勃生机的满是神圣意味的能量从白光与凤火的交汇处涌出,却不再凶猛,如春风般和煦,吹拂到了陈半鲤的整个身体。在那股力量下,火毒如残雪遇凤火,霎那间烟消云散。 火红之色从陈半鲤脸上褪去,然而不待望南山露出喜意,一股无形的灵魂力量从那交汇处冲出,笔直地冲入了陈半鲤的识海之中! 陈半鲤眼前一黑,直接陷入了昏迷。 第27章 千万年后,终于见到你 陈半鲤低头望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龟裂的地面上,凝固的熔岩仿佛大地的伤口纵横交错,放眼看去一片荒凉死寂,就连天空都蒙上了灰暗的烟尘。 这片大陆上目之所及唯一的生机,便是陈半鲤身后一棵高耸入云霄的巨树,伸展着苍翠的枝叶,直抵陈半鲤不可见的高处。 陈半鲤很清楚自己现在正处于梦境之中,因为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但脚下凹凸不平的触感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仿佛实地。 这是哪里? 他想起先前降临在他识海上那股灵魂力量中让他战栗的沧桑与悠远的意味,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忽然,远处的地平线上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仿佛鸿蒙初开时的第一道光,那样古老那样神圣,仿佛要贯穿整个世界!而随着光临,从那道光所在的无穷远之处,于彼处碧落至此间黄泉,一切开始颤抖然后破碎,仿佛末日将临!在那道光之前陈半鲤是那样渺小,他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因为恐惧以及敬畏! 一切都在化为灰烬。 世界即将毁灭。 毁灭的尽头是新生,但这个世界并未再次迎来数万年的重生,因为毁灭并未降临。 一种感觉驱使陈半鲤抬头看去,然后顿时呆滞难言。 一只鸟从那棵树顶端飞起,向着那道白光飞去! 为何陈半鲤能看见那样远的景象? 因为那只鸟燃烧着金红色火焰的羽翼宽大到足以遮蔽天空,每一片羽毛都仿佛纯金所铸的巨大帆船。它的姿态是那样优美又是那样宏伟,神圣与狰狞在它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当它双翼齐展而飞之时,东隅桑榆不过一瞬!它飞行的姿态那样决然而骄傲,它就那样撞击到了那道通天彻地的白光之上,整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颜色,天地俱暗! 陈半鲤就那样狼狈地坐在了地上,无法出声。 因为他在那最后一刻看见了那只鸟的眼睛。 那双燃烧着亿万吨光焰、其间仿佛无数星辰生灭的眼睛里尽是漠然,却又不只是漠然,单是目光都吞吐着无数信息,宏大至极。但陈半鲤在它的眼最深处捕捉到了些别的情绪。 那是温暖的笑意。 它留给这世界,留给陈半鲤的最后一眼,让陈半鲤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这才是真相啊。 那样神圣而雄伟的生物,放眼大陆无数年也只有一种。那便是陈半鲤母亲曾继承的强大血脉,也是先前赋予陈半鲤新生的力量之源。 那是凤凰。 那就是最后一只凤凰,却那样坚定骄傲地选择与那道白光同归于尽。 但白光并不是唯一的毁灭,而失去它的世界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于是它创造了这个世界,这个只有凤凰血脉之人才能到来的世界。 它是天地间最强大的生灵,便该为这片天地承担起最大的责任。 关于毁灭,关于新生。 在这片不知道是幻境还是梦境的天地里,它终于见到了最后一个继承了它的力量的人类,似乎它的意志跨越了千万年,只为了看他一眼。 那是怎么样的孤独? 陈半鲤也曾体验过孤独,但这种孤独在凤凰的孤独面前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 无数信息落入他的识海,其中带着无数神圣悠远气息,那些古老的强大的沉入他的身体,深入他的血脉,从生命的法则源头铸造着他的身体! 感受着身体的新生,纵使陈半鲤明白这代表着怎样的强大,他却恍然不觉,而是怔怔看着前方,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似乎在他的目光之下,这个世界开始消失。但陈半鲤明白,那是凤凰等到了那个人。 那片叶子便是凤凰留给这个世界的钥匙,其中那些凤火里承载着的不只是力量,还有它的等待与期盼。 陈半鲤不知道为什么从没有凤凰血脉的继承人遇见这片叶子,让凤凰在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里等待了无数年,阴差阳错间让一个即将死去的对这个世界殊无爱意的少年遇见了它。 难道这是天意吗? 或者说,命运? 陈半鲤无暇思考这些更深或者更虚幻的东西,但他看着那个末日般的世界逐渐消失在眼中,突然鼻腔涌上一股酸意。 你千万年的等待,只是为了见到我吗? 为了这个世界? 你是最强大最骄傲的生命,为何要这样挂念这个世界呢? 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了,就像陈半鲤心头的悲伤一样,安静下那样汹涌,带着那份无数年的等待。 陈半鲤在虚无里闭上眼睛,想着它。 想着它的孤独,与期许。 然后悲伤莫名。 ... 望南山并不知道在她无意的行为下陈半鲤的精神世界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但她强大至极的神识一直笼罩着陈半鲤的身体,某一刻少年身体一颤,她能感受到一股强大无法形容的力量从他身体内部如万物生长般绽放开来! 这是什么? 瞳孔骤然收缩,难以形容的震惊出现在她脸上。 陈半鲤的一切都在蜕变。 他的真气变得炽热而强大。 他的躯体变得强韧而脱尘。 望南山的眼中,少年略显凌乱的披肩长发迅速向下延长,他的五官发生着改变,原本便算得上白皙的少年肤色逐渐透明,甚至能看见其下流淌着金红色血液的血管! 是的,金红色。 但那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那些金红色便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原先的青蓝色。 就在这时,少年睁开了眼。 望南山强大的神识,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了最后的画面。 那是在陈半鲤眼中最后一次燃烧的,仿佛要焚尽整片星海的光焰。 哪怕以她的阅历与认知,也无法判断自己所见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到底是否真实。 但她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少年变了。 不只是他的肉体,还有他的眼神。 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望南山下意识觉得这不是自己该问的事情。 比如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嘴唇翕动了片刻后,她开口道:“怎么样了?” 陈半鲤看着这位前辈,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他微笑道:“多谢前辈相助解毒。” “毒都解净了么?” 陈半鲤想了想,微笑道:“是的。” “感觉...很不一样了。” 第28章 花树下的一把剑 当陈半鲤千恩万谢地把望南山送出门来时,眼光落在了院子里,瞬间凝固住了。望南山疑惑地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待到看清院中景象的那一刻,她的定力让她没有如陈半鲤一般化为雕塑,但也是凝滞了表情。 她师姐的唯一亲传弟子,清月斋百年难遇的天才,唐扶摇正举着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像喂孩子一样往施一白嘴里塞;施一白面无表情地坐在躺椅上,一只手摁在她的肩膀处制止她的行动;一旁的姜淮宁默默抱着肩膀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陈半鲤从未见过的光芒。 陈半鲤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在那个世界里经历的时间长短。 我不就是在房间里待了半个时辰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施一白,正在被一个小姑娘喂食? 这个世界怎么了? 一旁望南山有着与他差不多的疑惑,但其毕竟是仙人境界强者,经历了片刻的惊愕后就恢复了过来,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拎住了唐扶摇绣着金边的衣服后领,轻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唐扶摇急忙转头,见到是望南山后连忙赔笑道:“师叔,您解完毒啦。” 望南山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沉默了片刻后道:“跟我回去!” 唐扶摇见自己这个最暴躁的师叔发话了,也不敢多说什么,点着小脑袋,一步一回头地跟着望南山走出了院子。 待到两人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后,陈半鲤和姜淮宁缓缓地把目光盯在了施一白身上。施一白看着二人表情,看着姜淮宁平淡神色上挂着的那双满是光芒的眼睛,又看着陈半鲤满脸的疑问以及似笑非笑,轻哼一声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半鲤直接动用了分光剑法,一下闪到施一白身前,伸手摁着他的肩膀,认真道:“这就不对了,施一白。我们此行是为了帮皇室取得荣耀,这种能帮我们挣得盟友的大事当然要跟我们好好说说啊。” 施一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一脸义正词严,冷冷道:“无可奉告。”随后他甩开陈半鲤的手,步伐略显凌乱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有些重地闭上了门。 陈半鲤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看着他紧闭的房门。 如果真的没事,为何要跑的如此匆忙? 但施一白不想说,他也无意逼的太紧,看了姜淮宁一眼后转身走回了房间。 第二天。 陈半鲤背着手走在花树间,意态闲憩,像是一个游客。他顺着最宽的那条路径一路走去,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片桃花林间。 他正思考着一些事情,当他听到人声回过神时,发现面前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平地,其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九张棋盘,每一张周围都围满了人。 一个陌生面孔的的到来让几个发现他的人神态微异,但也没有人上前多说什么,而是纷纷专注于身旁的棋盘上。 见到这般热闹景象,陈半鲤想了想,走到了最近的一张棋盘附近,低头看去,眼前棋盘上正厮杀的惨烈,陈半鲤看了十几手后,轻轻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有意,只是继承了连青的棋道的他同时也继承了连青围棋方面极高的眼界,这盘棋双方虽然交战激烈,但在如今的陈半鲤眼中破绽算得上满盘开花。 他的动作很轻,除了离他最近的几人注意到外无人在意,而身为寒山书院书生的几人虽然对这陌生少年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们读了十几年书养成的习惯让他们很难做出那种当面呵斥之举,看了他一眼后便继续投神于棋盘。 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高亢的声音突然在场间响起。 “小陈公子何故摇头,是对这盘棋有些不同的见解吗?” 无论是这道突然响起的声音中透着的尖锐寒冷意味,还是此人话语突如其来且毫无铺垫的说法方式,都像是一把极锋利的剑。 但这里是寒山书院,什么人敢如此直接且暴戾地释放他的敌意?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有一棵花树,下面站着一个神态冷漠的青年,一身极普通的布衣,引人注意的是他腰间那把造型古朴的长剑,陈半鲤的目光一落到其上,天生剑心便生出些许波动,显然其品质极高。他看过来的眼光一与陈半鲤接触,后者顿时双眼微酸,被其目光中蕴含的剑气刺的有些不适。 但陈半鲤并不认识他,为何此人甫一见面便如此针对于他? 陈半鲤这个名字,最有名的莫过于楚家下代唯一继承人这一身份,连青洞府一战因为吴谌的原因并未广告于世,所以这些不理世事的书生一时间想不起来他的身份。但此时场间认识青年的人不少,看着他的神情顿时窃窃私语。 “为何此次青城来的是他?” “他的年龄刚好有二十,倒也不算违规。” “小陈公子...是谁?怎么惹到他了?” 陈半鲤眉头微皱,看向对方道:“你是谁?” 青年见陈半鲤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眉眼间戾气更浓,心想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论虚伪简直如出一辙,但青城剑宗特有的行事直接让他没有出言尖酸,而是冷冷道:“青城剑宗,徐不归。” 陈半鲤细长的眉毛缓缓挑起。 他认识此人。 青城七子,第四席! 此人在七子中性情最是冷酷好战,当年下山游历死在他手里的匪徒或是恶人数不胜数,甚至曾一度被青城宗主关入后山反省静心。 现在看来,不知道他的静心有没有成功,但很显然他的好战并没有收敛些许,陈半鲤能很清楚的从他微眯的眼里捕捉到战意以及敌意。 接着陈半鲤明白了过来,明白了此人对自己抱持的敌意从何而来。此事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杀了对方宗主唯一的儿子,于是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是有别的见解,我于棋道不过入门,看不懂也是常有之事。” “既然如此,为何要否定这盘棋?” “不是否定,不过各执一道罢了。” “既然小陈公子坚持自己的道,那为何不亲自下一盘呢?” “我棋道浅陋,不敢献丑。” 听闻此言的徐不归脸上反而露出了冷笑,陈半鲤看见他的表情,意识到哪里不对。接着便见他转头望向人群,高声道:“既然如此,聂兄便来指导小陈公子一番如何?” 第29章 春风里的三次眯眼 聂兄? 听到这个姓的人群骚动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片刻后一声轻叹响起,极寻常的一声却让陈半鲤的眼睛微眯。 那声音极轻,却能让包括陈半鲤在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不难想象声音的主人神识强大到了何种境界。 人群分开,一个有些瘦弱的白袍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看着青年寻常清秀的面容,人群却响起了比先前徐不归出现时强数倍的议论之声。 那青年看着徐不归,轻轻摇头道:“何必?” 徐不归冷漠摇头,动作极硬,透露出了他坚定的意志。 看着他的样子,青年又是一声叹息,看向陈半鲤,咳嗽一声后,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客套笑容,拱手行礼道:“久仰小陈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聂柯。” 陈半鲤回礼,眼中神情却缓缓凝重起来。 他知道这个聂柯。 寒山书院这一代人才辈出,此人能排进前三,比崔瑚不知道强过多少去。但比起其修为,更让人称道的是他的棋力。 在他十二岁时,曾与大楚棋道第一人庄七月下过一盘棋。那盘棋后无人知道结果,只知道庄七月下完后便云游四海而去,再不曾与世人见于棋盘之上。 十六岁时,他与大楚三位国手级分神而战,一胜二平。 从此,人族再没有人能在棋盘上胜过他,而他也很久没有在世人面前下棋了。 如今徐不归为了羞辱陈半鲤,竟然把他搬出来了? 认识到这一点的人看向陈半鲤,心想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招致徐不归如此浓烈的敌意? 陈半鲤眉头微皱,同样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分出一条通道,神情匆忙的崔瑚挤了进来,看着对峙的双方急促地喘息着。他在听说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见到双方仍然相安无事,急忙把陈半鲤拽到了一边低声道:“你怎么惹到徐不归了?” 陈半鲤低声回答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崔瑚看向陈半鲤的脸,见到他一脸认真的神情,迟疑了片刻后道:“那他为何要请聂师兄针对你?” “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他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此前也只是听说过他一次而已,属实不知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崔瑚思索了片刻后,神色微沉道:“我想我可能猜到原因了。” “你还记得李欢吗?” 陈半鲤轻轻点头,他死在了连青洞府之中,算得上那次任务中死掉的身份最高的人。 “他两人境界相近,且师出同门,据说是青城七子里感情最深厚的两人。他可能是觉得李欢的死与你有关,毕竟当时你救了我,却没救下他来,难免会让人想些别的什么。” 陈半鲤微微沉默:“我没见过李欢。” 但他能明白崔瑚的意思。 人在遭遇无法挽回的悲伤时,总喜欢将这份悲伤怪罪在别人身上。他虽然年岁尚浅,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比起徐不归的动机,他现在在思考着别的事情。 为何徐不归会提前把聂柯请过来?他今日来到此处完全是无意,根本没有任何预谋,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为什么徐不归能预见到,并在这里等着他? 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知道自己“不擅棋道”? 从连青洞府出来之后,他从未在世人面前下过棋,他在棋艺方面留给别人的印象仍然是一窍不通。 但这件事,他只告诉过几个人。 一个人的脸庞在陈半鲤脑海中浮现,他双眼微眯,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 在京都学院的半年,是他第一次与那么多同龄人朝夕相处,虽然因为心头那团阴影待人接物有些淡漠,但总体还算友好,过的还算轻松。 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崔瑚并不知道身边的少年思绪到了何处,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情,素有疯狂之名的徐不归,他为陈半鲤准备的手段绝对不仅仅是羞辱这么简单!他抓着陈半鲤的袖子,急促低声道:“千万不能答应徐不归的话!” 陈半鲤虽然本就没有此意,但他看着崔瑚急惶以至于惊恐的神色,意识到了些许不对,眉头微皱道:“为什么?” 崔瑚下意识吞了一下口水,喉头微动,看着对面聂柯清淡的脸,声音微哑道:“世人只知徐不归的疯狂冷酷,却不知道,如果和聂师兄比起来,他根本算不得什么。” “三四年前,曾有无数旗手慕名而来想要挑战他,最后他不胜其烦,在棋盘上震碎了九个挑战者的识海,才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崔瑚的视线在场间梭巡道:“当时就是在这里。” “聂师兄以一敌九,与那九人在这里的九张棋盘上对决。” “最后他们再也没能走出去。” 看着对面仿佛人畜无害的瘦弱青年,陈半鲤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仿佛要将春风分割开来,透着极警惕以及冰冷的意味。 “这件事被副院长压下去了,因为他是聂师兄的老师,但最后也让聂师兄在后山闭门思过三年,不久前才放他出来。我父亲对他意见很大,觉得这种人不该留在书院,污了书院的名头。” 看着窃窃私语的两人,徐不归有些淡的眉毛愈挑愈高,其间含着的尖锐冰冷愈发逼人,终于他冷笑着开口道:“怎么,小陈公子想要逃跑吗?” 公子这个名号,其实很好的反映了人族南方一脉对代表着京都势力的陈半鲤的看法,这个透着些清贵气的称号,从徐不归的薄唇中迸出来,带上了许多轻蔑以及讥讽的意思。 陈半鲤自然能听出来,但他神色不变。虽然他不准备理会徐不归,但留在这里难免再生事端,于是他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身体半转,刚有离开的迹象之时,聂柯平静开口道:“这样畏头畏尾,可不是白数的学生该有的样子啊,小陈公子。” 场间骤静。 人们或许不认识陈半鲤,但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白数。 这位号称青城史上最强剑主的大修真者,使其闻名于世的不只是他的修为,他与白青的兄弟关系,他潇洒又冷漠的性情,他与陈清玄的友谊,他过往那些年留给整个世界的无数惊叹与事迹,都让他成为了人族的一代传奇。 而且对于场间这些年轻人来说,白数的性情与行事相较于那些活了数百年的老人腐朽的行事准则,要远远更得到他们的推崇与憧憬。 但此事整个人族现在大概也只有不过一手之数的人知晓,他是怎么知道的? 安静过后,便是哗声四起! 陈半鲤...是白数的学生? 一些依稀听说过陈半鲤在连青洞府所为的人,惊愕之余也认为自己找到了原因。 难怪这少年战力如此惊人,不过定魂却能击败那些游心境界的敌手。 原来是白剑主的学生。 竟然是白剑主的学生! 一片喧哗中,陈半鲤再次眯起眼睛。 面对着聂柯,他眯过三次眼睛。 第一次,是意外。 第二次,是警惕。 第三次呢? 第30章 此心如剑难撼移 崔瑚隐隐感到皮肤有些刺痛,认为是身处喧哗中的来自众人目光的不适,没有在意。 离得陈半鲤有些距离的徐不归,此时的心情复杂远胜于场间的任何一人。 哪怕他性子冷傲暴戾,几乎瞧不起任何人,也不得不对白数心悦诚服,甚至还要胜于对宗主的敬畏。 白数当年所为比起他下山杀的那几个人,堪称沧海之于水洼。虽然他在陈半鲤面前一直是不问世事的闲散公子形象,但在那具缥缈俊美的躯体之下,跳动的是一颗无比冷漠如寒冰做成的心脏。 陈半鲤竟然是他的学生! 为什么白数会收他为学生? 徐不归修道专于剑,不擅推演计算,已经让已知的这些消息搅得思绪混乱难明,但即使如此,浸淫剑道多年的他仍然敏锐地感知到了场间飘荡的些许剑意。 那剑意的精纯锐利程度,便是他都有所不及,其间含着的淡漠意味更是让他很是不爽,那种淡漠代表的绝对的骄傲与漠然让性子素来暴烈的他有种被挑衅的感觉。 是谁? 这并不难感知,很快,他的视线就落在了陈半鲤身上。 竟然是他? 确定的那一刻,徐不归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释然感。 毕竟是白数的学生,似乎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不奇怪。 而且...他还是陈清玄的儿子。 整个青城剑宗,自上而下对那个寒冷独秀如梅的男子都抱有极复杂的感情,既有憎恨警惕,也有极淡的不想被发觉的赞叹认可。 那么...陈半鲤,你今天会如何选择呢? 眼睛紧紧盯着陈半鲤,却带上了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情感。 在他的视线里,那个秀气苍白以至于有些清美之感的少年,锐利的眉毛挑动了一下,凤眼里翻涌着剑意以及冷意,随后开口道:“聂兄如此相邀,我便领教一番聂兄的棋道吧,还望聂兄不吝指教。” 人群哗然声再起,更要胜于上次! 崔瑚脸庞涌上浓浓的不敢置信,看向陈半鲤。 徐不归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腰间长剑的剑柄。 陈半鲤这句话很是有些青城独特的如剑般凛冽直接的气质,但哪怕是不擅谋略推演的他,也能很明显地看出陈半鲤此言的不理智。 白数在世间行走多年,从来没有与人下过棋,事实上青城中人或许性情有异,但他们更擅长用手中三尺青锋而非那十九道黑白讲他们的道理。 无论是御剑还是手中剑,秉持的都是一剑在手可敌万千的锋利之道,棋道的算与谋本就与剑道存在大方向上的差异,而陈半鲤身为白数学生所持的无疑是剑道,如何能与聂柯较量? 一片喧哗声中,聂柯眼中闪现了些许惊讶。 他说出那句话,确实是为了逼迫陈半鲤,但在他的推演里,这个一贯以清冷形象示人的少年极大概率不会答应,所以他还有着至少三步后手来实现他的目的。 但他的看法与徐不归一样,就算你陈半鲤是陈清玄的儿子,你天赋异禀,你也不可能在棋盘上胜过我。 这与天赋无关,只与所持的道有关。 无论是再强的修真者,也不可能行两条大道,只有蠢人会有这般想法。但那两人的继承者,可能是蠢人吗? 那么陈半鲤为何敢答应? 他眼帘微垂,眼底无数信息闪烁明灭仿佛星辰,最终却得不出任何答案。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犹豫了。 本来在他的计算中,经过自己的步步逼迫,陈半鲤最终无奈答应的概率无限接近十成。但陈半鲤意外直接的应答让他眼中的未来出现了一抹别的色彩。 陈半鲤只是一个简单的回答,却在不可能中开辟出了一个可能。 这是意外?还是计算后的结果? 聂柯意识到本来明朗的局面似乎带上了一丝迷蒙,但他的棋道本就是行险一途,只是一小方变数怎么可能让他改变主意! 于是他轻笑着开口道:“小陈公子言过了。那我们开始吧?还请崔师弟为我们做个见证。” 最后一句是冲着崔瑚说的,后者一惊,最后无奈点头。 崔瑚此时心中的焦急要胜于任何一人,他本想马上去通知自己父亲,却被聂柯轻飘飘一句话拴在了林间无法离开。 此刻场间,九张棋盘上的对局都已停止,在场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全部放在了二人身上,无数意味不一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射,其中更多的是焦聚在陈半鲤身上,讥笑疑惑担心不一,但还是以不理解或嘲讽为多。 经过知情人的解释,众人已经知道陈半鲤的来历,而多半出身清寒的书院书生天然地带有对所谓世家或是门阀的敌视,自然对陈半鲤不会有什么好印象,更何况无论如何,聂柯也是书院中人,自然与他们更亲近一些。 陈半鲤无动于衷,说出那句话后脸色便已经恢复平静,苍白近乎透明的细长的手从黑色的大袖中伸出,微微前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半鲤本就立在一张棋盘旁,棋盘原本对弈的双方见状也很是识趣地将棋盘收拾了出来,退到了一边。 所谓“名”,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陈半鲤因为自己师父的名所以不得不应战,而聂柯因为自己的名,在陈半鲤先一步相邀的情况下也不能有哪怕一丝犹豫或迟疑。换句话说,此刻的主动权已经在陈半鲤手中了。 白数之徒陈半鲤,要与寒山书院聂柯对弈! 消息如同乘上了最快的风,瞬间传遍了整个书院,而如今的书院还有来参加桃花会的各方势力,听闻此言后做出了如出一辙的反应。 大约五分钟后,施一白便从人群中自发形成的通道里走了过来,站到了陈半鲤身前。看着少年眉眼间微不可查的寒意,对这位友人性情很是了解的施一白清楚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疑惑于为何聂柯能激起陈半鲤的愤怒? 事实上那不是愤怒,而是对此人的极深重的,同龄人中从未有过的警惕。 于是他轻声道:“小心一点,聂柯不是一般人。” 楚家势力遍布整个人族,寻常人不敢触怒。 敢触怒的自然不是寻常人。 陈半鲤明白施一白的意思,他是在提醒陈半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聂柯决不惮于在棋盘上下手! 姜淮宁也到了,此刻正站在施一白身后,看着陈半鲤,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唐扶摇也到了,但她的目光并不在陈半鲤身上,而是聚焦在了施一白脸上。 付玉也来了,但他身前还有一个青年,显然在枢天阁的地位还要高过他一分。 还有许多人,每来一个场间便有人出声,显然都是极有名的人物,陈半鲤或许听过他们的名字,但基本都是第一次见面。 但陈半鲤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徐不归身旁并未来人。他很清楚,身为青城七子第四席的徐不归绝不会是此次桃花会主力,甚至施一白因为过于年轻也不够资格。 那会是谁呢? 聂柯一直注意着陈半鲤的神情,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少年的定力远超常人,从开口邀请到现在神情一直不变,满脸淡然。 不愧是那两人的继承人...等等? 就在某一刻,他的眼中陈半鲤脸上的淡然仿佛狂风过境的脆弱木屋般坍塌,复杂无法形容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甚至让那张清美的脸扭曲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 他循着陈半鲤的目光看去,见到徐不归身旁出现了一个少女。 少女相貌极美,但这显然不会是让陈半鲤变色的原因。 一直到入京都之前,少女都有无数种办法让陈半鲤变脸色,但只凭入眼就让他表情如此崩坏还是第一次。有人注意到了陈半鲤的神情,心想发生了什么? 接着便见陈半鲤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有些难看的笑,对徐不归身旁的少女说道:“师姐,好久不见。” 白小洛耸了耸肩,冲他挥了挥手,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师弟,好久不见。 还真是有些想念。 第31章 秋蝉一夏方知生 师姐? 众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接着突然意识到,陈半鲤的师姐,那不就是白数的大弟子吗? 短短数十分钟里,人群已经不知道惊呼几次了,古语说一鼓作气三而竭,人们的震惊却仿佛没有止境! 人群的惊呼没有让陈半鲤有哪怕一丝变化。那个虚假僵硬的笑很快就被他收了起来,陈半鲤双目微垂,不再看白小洛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脸。 白小洛脸上的笑意缓缓敛没。 只是一年未见,那个喜欢逃课斗嘴的少年似乎已经不见了,此刻他坐在棋盘旁,披着一件有些厚重的黑色大氅,黑发垂下半遮脸庞,安静地让她陌生。 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她的眼神里翻涌着无人能看清的东西。 聂柯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但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拈起一枚白色棋子,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陈半鲤没有推辞,微微颔首后拈起了一枚圆润的黑棋,随手将其放在了棋盘右下角。 他的手势明显很是熟练,这一点让聂柯注意到后,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啪嗒”一声,他将手中的白棋下在了左上角。 陈半鲤下一刻便再行一步。 十三,十四。 极普通的两手,看不出任何水平。 但聂柯的神色有些变了。 自然不是这平凡的两手中蕴着什么风雷,而就是因为它们的普通。普通有时候代表着无奇,但放在此时此地,便代表的是绝对的稳妥!现在他已经能确定了,陈半鲤绝对不是徐不归跟他说的一样,不通棋道! 修真者的下棋本就是神识计算,聂柯以棋入道,行事每必算尽,本来在他的计算中,只消片刻,陈半鲤的心魄便会被他震裂甚至破碎,到那时哪怕清月斋斋主亲临也救不回他! 但陈半鲤已经打乱了他的一切计划。这种完全陌生的精神体验让聂柯缓缓皱起眉头,很是不喜。 场间清风忽起,一身白衣的望南山出现在场间,那双艳如桃花的眼里此时含着冰霜,她才不管什么白数的名聂柯的声之类的琐事,她只知道楚流渊把陈半鲤托付给她,决不能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 她伸手按在陈半鲤肩头,真气微动,便准备直接将他带走。然而就在这时,一股炽热的真气突然撞击在她按在陈半鲤身上的掌心处,猝不及防之下她的手下意识松开! 显然那股真气是来自于陈半鲤,她眉头微皱看向陈半鲤道:“你想干什么?”同时心头微惊。哪怕是无设防的情况下,如果只凭陈半鲤先前表现出的定魂后境是不可能震开她的手的! 陈半鲤看着望南山冰冷的神情,明白她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心头微暖,轻声道:“望前辈放心,我有把握,至少能确保我的安全。”接着他微抬袖口,望南山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发现在他纤细的手腕处套着一个青草编织的手环。 这是什么... 下一刻望南山瞳孔骤缩,那个草环上蕴含的近乎无穷的生命气息瞬间让她认出了此物! 长生草,陈半鲤竟然有这种奇物! 但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皱眉沉声道:“为什么你一定要下这盘棋?你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根本不需要你担心他的名声,他的名声早就已经烂透了!” 毕竟涉及白数,陈半鲤只能干咳一声道:“不是因为老师...或者不全是因为他,但此事请前辈见谅,我不能说。” 望南山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阻你...但我必须在这里看着你们!”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看向聂柯,眼中寒冷的警告之意让聂柯轻轻打了个寒颤,旋即苦笑道:“望前辈言过了,不过是与陈公子手谈一局而已。” 望南山轻哼一声,不屑于回答他。聂柯当年所作所为或许能瞒得过世人,但怎么瞒得过清月斋? 当时识海破碎的其中一人便是清月斋一位长老的近亲,她也去看过,彼时那人识海已经破碎成虚无,毫无生机可言。 接着她皱起眉头。 吴谌呢? 他说的没有收到邀请,望南山连标点都不信,甚至她能肯定,那个人现在肯定正站在某处看着这里! ... 寒山侧峰上的平台,此时正坐着两个人,一人是一身青色文士打扮的年轻书生,一人看相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显得与此间的花树格格不入。 至少望南山有一点猜错了。 吴谌没有站着,他正坐着。 崔境山看着吴谌平静的神情皱眉道:“方才我要出面的时候,你拦住我是为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你又想做什么?” 连续两个称得上凌厉的问句,隐隐揭示了崔境山对吴谌的极度警惕,以至于被书卷熏陶出的恬淡之气荡然无存! 吴谌正看着陈半鲤所在的方向,那里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他的目光很轻易地穿透了人群,落在棋盘上,看着已经下到三十多手的对局微微一笑,随口道:“你不会明白,而且你也不会希望明白的。” 崔境山眉头弧度更深。 如今放眼全人族,除了无处可寻的陈清玄,只有吴谌一个人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借这盘棋看清一件事。 而随着陈半鲤平淡的表情以及聂柯愈发凝重的神色,他已经渐渐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了。 “你果然接受了他的传承,陈半鲤。” 他在心里默默道。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难知道,玄教内部有一种极玄妙的传承法门,能将自己的记忆完整地传承给后辈,包括自己的神识、感悟、经历等种种玄不可言的事物,实现近乎完整的神迹般的再现! 而他更清楚,陈半鲤在进入到连青洞府之前,连棋子怎么拿都不知道。京都学院只有潘宫知道,那个天天当传话筒的窦其行其实是昆仑院中人,下辖乾字院四号房。陈半鲤的许多情报都是他报给吴谌的,其中便包括陈半鲤对围棋一窍不通这件事!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就是陈半鲤接受了那种名为“秋蝉”的传承法门,完整继承了连青的一切,包括他纵横无敌的棋技! 否则无法解释,陈半鲤凭什么把堪称人族围棋第一人的聂柯逼得面露难色! 吴谌定定看着陈半鲤的方向,嘴角扬起一抹很轻微的弧度。 陈半鲤,如今的你还不知道落在你身上的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将来有一天你会知晓一切...到那时。 你便会经历这人世间最痛苦的惘然,最无助的彷徨。 第32章 过往春秋不如我 纤长白皙的手指拈起一枚黑棋放在七五之位,截断了聂柯将要起势的大龙。陈半鲤神色平淡,似乎只是在与一个同窗课间下一盘棋。 与之相对的,棋盘对面,聂柯原本风轻云淡的神色已经不见,眉头紧蹙。 他现在恨不得掐着徐不归的脖子让他看看这盘棋,这叫一窍不通?陈半鲤的棋风并没有什么特色,一味平淡,但他通过这盘棋展现的近乎恐怖的计算能力,竟是逼得聂柯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聂柯伸出一只手按压着太阳穴,缓解着陈半鲤带来的失控感以及阴怒,殊不知这一幕放在围观众人眼里,惊愕远胜前几次却没人出声。 因为他们已经震惊到无法出声了。 他们看见了什么? 陈半鲤,一个剑修,竟在棋盘上,面对着如今堪称人族棋道第一的聂柯,将其逼得落入了下风! 崔瑚怔怔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紧张很没有意思。 他同时也觉得自己读的那些书也没有意思。 自小被赞通读文史经传的他,根本无法解释这个画面。 因为这根本没有道理啊。 唐扶摇终于把眼睛从施一白脸上拔了出来,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陈半鲤。她绝不像面对着施一白时展现的那般天真活泼,身为唐家子弟的她,无论阅历还是眼光都是极佳,但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南方各宗派,她都不得不承认,根本没有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施一白面色轻松了许多,一直紧握着知秋剑柄的手悄然松开;姜淮宁若有所思,双手环抱胸前;付玉同样听过陈半鲤说自己不通棋道,现在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只有一个人,一个在别人来看最该高兴的人此时面色凝重。 白小洛眉头微皱,看着陈半鲤平静到让她陌生的神情。 她自然知道,陈半鲤过去十六年甚至都没有接触过围棋,连棋盘都没碰过。然后来到京都不过一年,就能压过人族棋道第一人? 这根本不可能! 这不符合规律,放眼人族整本历史都没有这样的人,哪怕让那些最有名的围棋大家集体复活,也不可能在一年里教出这样一个棋道天才! 纤细的手悄然掐住了衣袖。 师弟...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半鲤那个僵硬的笑没有躲过她的视线。白数性子寡淡疏于日常照顾,以前一直是她在照顾陈半鲤,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半鲤的人就是她,所以她很清楚少年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他很难过,很愤怒。 清塘镇时,只有在陈半鲤最不高兴、最委屈的时候他才露出过那种表情,那种看似淡然实则孤单的面无表情。 就像一个倔强的迷路的小孩,攥着手站在路口,不肯迈步,想哭却不肯哭。别的小孩都回家了,他还站在原地,夕阳把影子拉的很长。 来到京都以来,尤其是从连青洞府离开之后,陈半鲤不易察觉的清冷了许多,旁人都认为这就是他的本来性子没有在意,只有白小洛看到陈半鲤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情。 于是她也有些难过。 ... 寒山书院一向主张因材施教,书院下有许多系,其中棋院便是大院之一,事实上陈半鲤来到的这片林子本就是棋院的地盘,在场之人没有不通晓棋道的,也正因如此,现在场间才愈发安静。 他们明白自己在观看一场注定史书留名的对局。 在场之人如果放到外界,都是足以纵横一方的棋道大家,但这些人发现,他们已经跟不上此时棋盘旁二人的思路了。 “这样也行?” “为什么要这样走?” “这一步是为什么?” 为了不打扰那两人,都明白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一道理的棋院书生却忍不住低声发出惊呼,足见他们此时内心的震动到了何等地步。 曲水方是这一代棋院棋力最强之人,很多人都觉得他就是下一个聂柯,他也曾以此自居。可此时的他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脸色逐渐苍白,眼中满是挫败的神色。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那两人的差距有多大,他们随意一手,他都需要推演半天才能勉强看懂,比起神识的逐渐枯竭,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这盘棋局带给他的精神体验。 那是如蚂蚁站在山脚仰望寒山主峰的绝望感与无力感。 棋局已经进行到一百多手,棋盘上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布满黑白棋子。陈半鲤一直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甚至表情都没有怎么变过。 别看他把聂柯逼得面露难色,他传承的是当年棋道魁首的全盘棋艺,以连青的阅历与天赋,想赢一个后辈有太多办法,那个被聂柯逼得黯然隐退的庄七月在当年的连青眼里真算不得什么。 所以,随着来自白棋的阻力越来越强,陈半鲤的心情反而越来越轻松。他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那个积雪的庭院里,那时候自己也是执黑棋,面前是那个鬓间染霜的前辈,那时候他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想念。 与面前被称为人族棋道第一人的聂柯下过棋后,陈半鲤才真正明白,连青给予自己的是什么。 那是他的记忆他的经验他的想念,也是他的期许。 虽然不知道这位前辈的善意从何而来,但陈半鲤能感受到那善意。 那么。 前辈,您的风流不会消失。 我会告诉整个世界,也会让整个世界再次看到您。 “啪嗒”一声,转动着念头的他再次落下一子,抬起头来看向对面。 “该你了。” 极平淡的声音却让聂柯脸色愈发难看,陈半鲤的攻势不算猛烈,却如青城后那一条苑水,平缓长流,然终奔入万里大海,绵绵不绝且没有任何破绽,甚至让他有些艰于呼吸。 望南山一直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盘注定要名扬天下的对局。她不擅棋道,但略懂一二,能明显看出陈半鲤的黑棋步步紧逼,白棋甚至已经有些溃不成军之感。 然而,就在说出那句话后,陈半鲤身体向后微仰,双目缓缓闭合。 聂柯有些不适的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你也会累啊。 是的,在旁人看来,陈半鲤逐渐苍白的脸色以及闭眼的举动,显然是神识运转过度需要休息。 只有陈半鲤自己知道原因。 界海里,他的神识化作一场暴雨,落在了那棵梨树上,梨树一阵颤抖,最后落下来一朵看似柔弱的梨花来。 连青留下的这棵梨树蕴含着他的毕生所聚,如果陈半鲤有一天能将这棵梨树彻底炼化掉,那么他的境界至少也不会比连青低,但现在还太远。 他只能催动自己的全部神识,才能勉强动用那个名为“生查子”的秘术,他的虚弱也是由此而来。 在连青洞府,中了生查子的所有人,神识都被连青所控制。生查子看似能具化为灰色晶体,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秘术,诡异强大到让连青都很是自豪。 但他正在下棋,他为何要催动生查子? 随便让谁看到这一切,都能猜到陈半鲤要做什么。 就像聂柯对那九个挑战者所做的那样。 他要摧毁聂柯的神识。 他要杀了聂柯。 第33章 过河卒 “啪嗒”一声,一枚黑棋落于白棋之中,如墨入水塘染掉一池清水,直接摧毁了聂柯隐隐成型的这一片区域。陈半鲤面无表情抬起头看向对面,看着聂柯紧蹙的眉头,接着低下头,黑发垂下挡住了他的脸,低垂的眼中,明灭的光芒代表着他此时运转的神识。 聂柯神识在同境界中已经算纵横无敌,谁料遇上了陈半鲤这个唯一的意外,足以比肩无衡的神识强度让他的计算推演优势荡然无存,面对着黑棋带来的压迫,他的识海上已是惊涛汹涌,阵阵刺痛感袭击着太阳穴,他下意识伸手按压着鬓角,这已经是他第七次做这个动作了。 陈半鲤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手中光滑的棋子。他的一部分心神一直放在聂柯身上,换句话说,他一直是在一心二用地下这盘棋! 他能将聂柯逼至下风已经是惊世骇俗,如果让此刻的观众们知道这并非他的全力,只会觉得他已经非人。 在他的观察下,聂柯按压太阳穴这个动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一次距离上一次只过了不到三分钟,可见他的神识已经逐渐衰竭。 是时候了。 聂柯经过数分钟的思考,选择在十四七的位置做一个眼。就在他落子的那一刻,似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陈半鲤执棋,“啪”的一声脆响,重重按在了棋盘之上! 聂柯的识海上骤然落下一道黑色光柱,狠狠轰击在海面上,一个巨大的空洞出现在海中,久久没有海水灌入! 在那空洞之中,一棵巨大的花树凭空生出直冲云霄而上,洁白的花朵落下,看似轻柔的花瓣却有千钧之重,在海面上砸出一个个深坑! 聂柯闷哼一声,脸上涌上惊愕之色,抬起头看向陈半鲤。 陈半鲤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作出一个邀请手势。 陈半鲤只是一击便伤到了他的神魂,那是来自灵魂最本源处的疼痛,仿佛被撕裂的痛苦让他的头脑涌上阵阵眩晕感。 但聂柯知道,那是来自身体的保护机制,如果他真的昏过去,他必死无疑,陈半鲤绝对会将他的识海震成碎片! 就像他对那些人做的那样。 那些人发现的时候惊骇的脸色,绝望或愤怒的神情他记忆犹新,却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落在自己身上! 陈半鲤为什么要杀自己?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原因,无需推演,因为太过明显。 为什么自己揭露他的师承会让他有如此深重的杀意? 那只能说明,白数这些年的销声匿迹绝不只是教学生这么简单! 陈半鲤当场击杀聂柯,绝对会让京都与寒山书院的关系降至冰点之下,七大家与皇室渗透南方宗派的努力也将化为乌有,这甚至会影响整个人族的团结大势,最坏的结果便是魔族入侵! 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也要击杀自己,只能说明他身上还隐藏着比人族大势更重要的东西! 脑海中阵阵的剧痛让他心中涌起狂暴的戾气,棋盘上运筹帷幄的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面临死地! 其实他还有一个选择,或者说,这才是他此时最应该做出的选择。 他完全可以现在便投子认输,然后马上离开现场,有书院保护加上这么多人的视线陈半鲤不可能有机会动手。 眼白处爬上几缕血丝,他捏着棋子的手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你陈半鲤就算身上发生过奇遇,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在这么多人注视下,在棋盘之上杀我! 这与计算无关,这是他身为人族棋道第一人的尊严! 他死死盯着陈半鲤的眼,重重地把棋子按在了棋盘之上! 随着他的动作,海面上生出漩涡,呼啸着向着花树卷去,来势汹涌狂暴! 陈半鲤看见了他眼中的狠意,如一匹孤狼择人而噬。正常的年轻人不可能有这种凶狠的眼神,聂柯必然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 但那又如何? 再苦,也不是你嫌烦便杀死那九个人的理由,人命从来不是这么轻贱的东西。 你凭什么就这样杀死他们? 你现在感到疼痛,知道愤怒恐惧了? 被你杀死的那九个人呢? 薄唇掀起一抹满是讥讽意味的弧度,他抬手,落子! 黑色光柱再落! 旋涡被轰散,又是一棵花树狠狠扎入海底! 聂柯再落! 旋涡再生! 再落! 花树再起! 两人突然猛烈起来的对局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面对着已经有些失控意味的对局,所有人都觉得是他们的水平不够无法理解,唯有离得最近的望南山皱起眉头,面前两个年轻人诡异的表情让她生出几分疑惑。 光柱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道道黑色光柱仿佛补天的巨柱亘于天地之间,纵横交错,狂暴而宏大的声响回荡在海面之上,如同神明在星海敲响巨钟! 无数花树冲天而起,将要吞噬整片识海! 聂柯眼底已经生出淡淡的灰色。 没有人发现,除了陈半鲤。 当那抹灰色占据聂柯的整个眼球,就是聂柯魂飞魄散之时。 聂柯抬起头看向陈半鲤,陈半鲤也在看着他。 他看到了陈半鲤眼中的厌恶与讥讽,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算什么!不过是有个好出身好老师,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白棋重重落在棋盘之上! 神识化作暴烈的火焰从天而降,一时间天际黯然无光,火海咆哮着向花树冲去! 聂柯已经燃烧了自己的神识,这种燃烧是永久性的,不可逆的,就算他今日侥幸活下来神魂也将支离破碎! 但这灵魂之火的威力毋庸置疑,一棵棵花树化为飞灰,诡异地消散于识海之上,就连黑色光柱都被拦在了天空无法落下。 来自灵魂之火的阻力让陈半鲤心中生出讶异。 接着他在心里冷笑一声。 困兽之斗罢了。 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我师承的,但那都不重要。 要怪,就怪你自愿当皇室手中的马前卒吧。 过河卒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看似勇猛,实际可悲。 接着他的眼神有些失焦。 谁又不是过河卒呢? 他们都被背后的那只手推过了楚河,从此再不能后退。 但你不该杀掉那些人。 那些挑战者何辜之有? 一个滥杀无辜之人,留之何益? 所以,请你去死吧。 第34章 阵前来叙当年事 寒山之外是一片繁华城镇,平日里人声鼎沸热闹至极,今日却鸦雀无声。 无数寒光闪烁的铁枪直冲天际,远处看仿佛一片钢铁森林,透着极森严肃杀的意味,就连道旁的花树都不再落花,无形冰冷的杀机锁定了这片区域。 那是护送陈半鲤三人前来的车队,此时他们已经在城镇大门外列阵,阵型严整,严阵以待。 他们的对面是三个人。 一个年轻人,一个老人,一个少女。 这支军队的主将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最前方,手持一柄铁枪,沉默不语,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气势。 单看外表便知此人境界战力必然可怕,便是军中都没有几个这般人物,但对面的三人并不害怕,因为无论是他们的背景还是自身实力,都不足以被那位将军震慑住。 那位将军也清楚这一点,铁盔下寒冷目光落在那名年轻人身上,沉默片刻后说道:“林家也要来淌这趟浑水吗?” 林余墨轻笑着摇头道:“秦将军,不是林家要淌这趟浑水,而是你们不该插手这件事。七大家是七大家,内部矛盾再大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皇室插手了?” 秦荼沉默,明白林余墨说的是事实。事实上他自己也不赞同陛下的决议,但身为军人令行禁止,所以身为军方中生代柱石的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与这三个他根本不想面对的人对峙。 但军人的身份让他不得不继续下去。于是他终结了类似试探的对话,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今天这里是不可能让你们过去的。” 随着声音落下,他背后的军队整齐划一地将手中铁枪一顿,一声沉闷的轰鸣带起无数烟尘,随之而起的还有来自于无数战争中的森严杀意,军队与三人之间的地面上突然一空,灰尘被一扫而去,仿佛实质的阵势横亘于城镇之前! 林余墨挑了挑眉,感觉有些麻烦。秦荼所率这一支军队是大楚最强大的军队之一,来自镇南关,每一名士兵都来自于对抗魔族的第一线,无论战力心志还是配合都极为可怕,况且按照林老太爷的意思,这些士兵都是国之重器,最好不要有损伤。 手轻轻摩挲着腰畔的剑柄,他突然想起当年面对白数的那个夜晚。彼时神仙般的白袍青年眉眼一动便有风雷跟随,他的那柄名为千军的百器榜中剑便在那一天破碎,现在他佩戴的不过是京都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铁匠铺所铸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把青钢剑。 而今天,他来这里又是为了那个晚上白数背上那个婴儿。思及此,他不由得一阵感慨。 事实上,他现在站在这里,还有心思遐想,便已经说明了许多事情,比如凭他们三人便能掌控此间局势的自信! 那个打扮有些南疆风格的少女在此时似乎不屑地轻笑一声,抬手捂嘴打了一个哈欠。随着少女的动作,一股异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栀子花盛开的清香,秦荼却神色大变! 他厉声喝道:“有毒!” 但背后那些士兵境界不够,感知能力有限,哪里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几个呼吸后,他们便开始呼吸困难,双腿发软,原本严明的阵型转瞬间四分五裂,那股实质般的军势荡然无存! 秦荼看着这一幕眉毛抽动,他没想到七大家竟然能把南疆的人找来,南疆人最擅使毒,其中强者便是他都忌惮至极,不敢有半分沾染,但不让外人进入寒山是陛下的死命,哪怕只有他一人也必须站到最后一刻! 秦荼唇间迸出一声厉啸,铁枪尾在地面上重重一顿,周身无色的毒雾尽数被震散,他的身体如一块被扔出的石头般弹射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度,铁枪落下,带着山崩地裂的气势,直指少女! 老人却在这时轻叹一口气,干枯手掌探出,一掌拍向秦荼,毫无烟火气的一掌却让身处空中的秦荼神色大变!但身在空中他已经无法变势,铁枪划破空气带起一声呜咽,便在空中与那看似普通的老人手掌正面相对! “啪”的一声闷响,仿佛花瓶摔在了产自西域的地毯上。 秦荼的身体在半空中倒飞而回,去势比来势更加凶猛,与滚烫的的鲜血一起从他口中喷出的还有一句满是惊骇与愤怒的喊声。 “破军掌!你一军中之人为何会和七大家同流合污!” 面对秦荼愤怒的质问,老人置若罔闻,平静地退回原地,把双手插回袖中,垂目不语,紧接着苍老的脸上涌上些许潮红,显然接下秦荼一枪并没有表面上那般轻易。 秦荼狼狈站定,拄着铁枪才能稳住身形。他有些深陷的眼锐利地盯住老者,思索片刻后突然喝道:“你是雁鸣关前任主将,叶朗!” 对于秦荼的喝声,老者不置可否。秦荼看着那老者古井无波的面庞,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叶朗曾经是军方最有希望迈入那五城九层楼的几人之一,却因为一次大败被姜煜下旨入狱,后来便再无声息。军方一直认为他已经死在了狱里,却没想到他竟然跟随了七大家! 先不论这件事展露出的某些经年往事,只论当下,雁鸣关与镇南关距离极近,向来有共同演武之事,身为前代主将的叶朗对镇南关军队的战阵无疑极为了解,七大家把他派过来就是为了破秦荼的军阵! 秦荼的心缓缓凉了下来。 七大家似乎很清楚这次的军队是由他带队,甚至很清楚此次军队规模,要知道他与军队来到京都只有皇室知晓,姜煜特意做了安排以瞒过世人视线,七大家是如何知道的! 很快,秦荼就想明白了一切,脸上露出惨笑。 他艰难扭头,冲着后方寒山的方向大喊道。 “吴院长害我!” 他最后的喊声带上了他的毕生修为,想要让整个世界听见。但那满是悲愤与怨恨的声音却在抵达城镇边缘时便返回,似乎撞上了某座看不见的墙壁。 秦荼自然明白这一幕代表着什么。显然,那位做事从来没有过破绽的昆仑院院长亲自出手了。 他出手,自己又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似乎是铁盔太过沉重,秦荼的头缓缓低下。面对着这一幕,三人却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终于,秦荼抬起头来,神色已经不见愤怒或恐惧,只余死人般的漠然。 “七大家与昆仑院暗中勾结,你们当真认为陛下不知道吗?” “你们根本不知道陛下手中有多少忠于他的力量,也根本不清楚陛下的深谋远虑。你们能把我留在这里也救不了陈半鲤,他今日必死无疑。” “来吧。” 熹平二十年,镇南关主将秦荼,战死于寒山。 其所率三百亲兵无一后退,皆战死。 第35章 风里传来一道声音 林余墨看了一眼手里已经满是裂痕的青钢剑,轻叹一声,把它扔到了拄枪半跪于地的秦荼的身体的旁边。接着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脸色涌上一阵潮红,然后便是苍白如纸。 哪怕身中剧毒,秦荼的亲兵仍然展现出了钢铁般的战斗意志以及决然的惨烈态度,何况他们都有修为在身,最低也是筑基,再加上秦荼这位军方绝对的无衡境大强者,三人想要在不伤及他们的情况下上寒山基本是不可能的情况。 “可惜了。”林余墨咳嗽着说道。“这些都是人族抵御魔族的中坚力量,本来不该死在这里的。” 叶朗苍老的脸庞仍然无表情,那名南疆少女却撇了撇嘴,满脸嘲讽。 先前就在他两人还在观望的时候,林余墨就一剑砍倒了两名亲兵,现在又来做这副大局为重的样子给谁看呢? 林余墨不以为意,耸了耸肩道:“你们两个都不是七大家的直系,犯了错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我不一样啊。” 他看着天空,满脸怅然叹道:“我还有个蠢笨如猪的弟弟,如果我出了意外,他第二天就要被林家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分个干净。” 接着他摇摇头,看向叶朗道:“叶老,接下来怎么做?” 叶朗沉默了一会,才把眼神从秦荼身上挪开,看向寒山的方向道:“等。” “等?”林余墨明显意外于这个回答,少女脸上也露出了疑惑之色。“我们在这里厮杀半天,不就是为了上山去救那个小子吗?那秦荼不是白死了?” 叶朗缓缓摇头,平静道:“无论是我们在这里,还是山上那里,现在的交手都是没有摆到台面上的,这也是七大家与皇室的默契。” “一旦真的让整个世界看见,那么就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了。” “神机营、玄骑兵、甚至三大重骑都将会向这里进发,然后便是列阵,神机大炮轰炸,然后便是无尽的厮杀。” “那会是七大家与皇室的战争。” “无论是那些老人,还是皇室,都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是经历过魔族肆虐的人,一切行为的底层逻辑都必须落在三个字上。” “不能乱。” “皇室要杀陈半鲤,我们要保陈半鲤,都是这个道理。” 林余墨虽然明白叶朗的意思,但他最后那句话还是让林余墨有些疑惑:“杀了陈半鲤就会天下大乱?为什么?” 叶朗看了他一眼:“你马上就知道了。” 林余墨微凛,突然想起临走前,那个一直昏昏欲睡的坐在最高处的黑衣老人曾经单独找叶朗说了几句话。 那个老人比大楚存在的时间还要长,所谓与国同寿对他而言反而更像侮辱,他那双漠然的眼不知道看过多少秘密,无论它们藏在皇宫的重重纱帘背后,还是那座深渊的最深处。 看这个样子,陈半鲤身上显然有什么更重要的秘密。 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一些感慨。 自己修剑多年,手中剑只断过两次,偏生两次都与陈半鲤有着莫大关系。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比起他的感慨以及少女的无聊,叶朗要表现的平静淡然许多。只是他深如寒潭的眼回到秦荼身上,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年前,第一次在联合演武的校场上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画面。 是已经很多年了。 ... 如果让陈半鲤的生查子完成,让那些通天的花树长成一片森林压爆整片识海,聂柯便是神仙也难治,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最后一棵花树没有长出,最后一颗棋子也没有落下。 陈半鲤的手悬在半空中,最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抬头看向聂柯。 聂柯也抬起头,此时两人脸色都已经苍白,却是完全不同的原因,先前燃烧神识本源让此刻他几乎要昏过去,但他还是坚持住了,明白了陈半鲤的意思,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赢了。” 全场寂静。 虽然看着棋盘上陈半鲤一直占据上风的局势,很多人已经想到了这个结局,但当它真的发生的一刻,那些人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想象到。 陈半鲤,一个剑修,赢过了聂柯? 那个棋道无敌的聂柯? 这个世界怎么了? 有人下意识掐了一下手臂,感受着那股疼痛,才确定这并不是幻觉。 施一白转身就走,似乎毫不关心,姜淮宁却瞥见了他有些皱的衣袖,显然是被他自己捏的。接着她把一直抱在胸前的手臂收回,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着陈半鲤;唐扶摇眼中满是震惊;白小洛眼中有笑意,但看着陈半鲤的神情,那些刚刚生出的笑意又像鹅卵石落回了水底。 陈半鲤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站起身来,身子微有摇晃,对着一旁的望南山低声道:“我神识消耗过度,还请前辈把我送回小院。” 其实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他只是神识透支,并没有体力透支,再不济还有崔瑚,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一名真仙强者送他回去,但望南山平静颔首,看了一眼场间后开口道:“今日棋局已毕,各位可以继续了。” 继续? 怎么继续? 哪怕最后数十步已经不是棋道之争,而是神识道法之战,但毕竟是由那两人所下,哪怕随手为之也必然有棋道真义所在,在场没有不精通棋道之人,也或多或少曾有过自矜自傲之意,但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他们的矜持是多么可笑。 如今他们看自己的棋,当真是臭不可闻,一坨烂泥。 又如何还能平常心下自己的棋? 望南山并不理会这些人或惘然或低沉的神情,洁白的袖袍一挥,两人便消失在了场间。 下一刻,两人便出现在了寒山的一座侧峰峰顶。 一名黑衣中年人已经站在了这里,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毫无意外之色,毕竟他刻意露出位置,本就是要引望南山前来。 但此刻,望南山看着中年人平平无奇的脸,脸上却露出了完全无法遏制的惊愕神色,仿佛看见了龙凤重新现世,又仿佛是楚昆仑重生,站在这里告诉她说他要做皇帝。 陈半鲤看着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一种莫名的直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袖中苍白的手悄然攥住。 先前,就在他要落下最后一子的时候,风里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难用言语形容,似乎冷漠,但冷漠这个词还是太富有感情;似乎嘲讽,但又没有针对任何人;似乎追忆,但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 就是这么复杂的情感,尽数蕴含在一句话里。 “如果他死,你也要死。” 虽然不知道声音的主人,但其中蕴含的那股意味陈半鲤并不陌生,他曾经在连青身上或望南山身上有过类似的感觉。 于是最后一颗黑棋没有落下。 场间一片沉默,足以让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望南山缓缓开口道:“陈清玄,原来你真的还活着。” 听到那个名字,那个已经听过很多次的名字。 少年细长的眼睛没有眯起,反而微微瞪大。 看着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也有些可怜。 第36章 春风如此寒冷 白小洛看着陈半鲤离去的方向,想着他离开前奇怪的神情,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木牌。那块木牌材质看似粗糙,但上面绘着一把血色的小剑,画工只是寻常,却隐隐透着一股奇特韵味。白小洛抚摸着那把剑,片刻后把目光投向了寒山的一座侧峰之上。 接着她对徐不归轻声道:“你先回去。” 徐不归对这位名义上的师姐很是忌惮,点了点头,神色仍然复杂地离开了。 接着她便抬脚,向着那座侧峰走去。 ... 望南山瞥了陈半鲤一眼,看见他的神情后眉毛不易察觉地一蹙,接着看向陈清玄冷声道:“你消失这么多年,为什么要在今天突然冒出来?” 陈清玄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一直沉默不语、手指关节却攥得发白的陈半鲤,眼中没有任何身为人父的温暖色彩,只有一片漠然。 在他的视线下,陈半鲤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堵,耳畔的风有些吵。 但春风哪有声音呢? 小时候,他一直很羡慕那些有父母接送的小孩,也幻想过自己父母的样子,在他的想象中,母亲应该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形象,而父亲应该是那种看似严格实则深沉的中年男子。 今天他终于见到了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之一。 理论上的。 不知为何。 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还是那个不知道父母为何人的清塘少年。 眼前中年人是那样陌生,他的眼里满是淡漠,仿佛在看一个路人。 不,那根本不是在看一个人的眼神,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波动,更像是在看一个器物,一块石头或一棵草。 陈半鲤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看着少年的神情,陈清玄微微摇头,接着看向天边。 陈半鲤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不只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一场风雪突然来到了山顶,那样刺骨的寒,仿佛已经刮了很多年。 夜归人面无表情地从一棵树下走了出来。 他看着陈清玄的眼神很复杂,陈半鲤看不懂。 因为他在那里面看见了...畏惧。 虽然陈半鲤不甚了解他,但像这样无所爱的人,真的会对他人产生畏惧之情吗?原因何在? 接着夜归人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 “我一直认为我已经很高看你了,没想到还是不够。” “虎毒尚不食子,陈清玄,你连你的儿子都要杀吗?” 望南山眼神变了,接着横移一步,站到了陈半鲤身前。 陈半鲤在她的身后低着头,似乎没听见。 只是嘴唇被咬住,甚至沁出了血丝。 陈清玄对夜归人的话置之不理,而是继续看着天边,神情有些凝重。 他在看什么?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神情? 终于他开口了,淡淡道:“不过是一个残缺的少年,需要你们来吗?” 阳光突然大盛,仿佛要遮住整片天空。无数光丝从阳光中落下,落在地面上,交织成一个光团,充斥着神圣的气息。 一位身穿金边白袍的高大老者从光团里走了出来,他的相貌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每一丝皱纹里都是神圣与悲悯,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又深邃如渊如海,其中沉浮着无数星辰,陈半鲤只是望上一眼便有灵魂出窍之感,急忙收回视线。 望南山发出一声低呼。 夜归人挑了挑眉。 陈清玄第一次变了神色,黑色袖袍在春风里荡起,带起无数变化。 他是谁? 终于望南山低声道:“见过教皇陛下。” 清月斋第一代斋主便来自于玄教,按照规矩斋中人需要同时以斋主和教主为尊。 玄教教主是神圣世界的统治者,自然便是教皇。 陈半鲤见过他,在连青的记忆里。 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年轻一些,但那股神圣的意味不曾变过,如清风般和煦,却又那般高不可攀。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教皇,如果是平常,他一定会为教皇陛下深不可测的精神世界而惊讶,但此刻他没有这般多余思绪,于是便有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教皇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眼里荡漾着陈半鲤看不懂的神情,有怜悯,有慈爱,还有洞悉一切的平静。 接着他看向陈清玄,平静道:“我为什么会来,你难道不知道吗?” 陈清玄眉毛微动,教皇的声音里带着的嘲讽与冷意只有他明白背后原因,但他无法回答。 自有玄教以来,历代玄教教主一直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的存在,而且玄教千年底蕴,便是他都必须万分谨慎。 但他当年名不见经传,只用了三年就让整个世界记住了他,如山间一支寒梅却夺走了所有的阳光,这样一个人,外物很难改变他的心志,教皇也不行。 他的手一直隐在袖中,无人知晓其内有何物。但教皇的目光落在那处,沉默片刻后说道:“陈清玄,当年的事尚没有定论,你何至于偏激至此?” “而且他毕竟是你和楚意寒的孩子...” 话音未落,陈清玄便神色冷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没有资格提及这个名字,况且当年之事我已有眉目,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落下!” “至于他,”陈清玄看向陈半鲤,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陈半鲤。“如果不是因为他,当年她会死吗?” 陈半鲤缓缓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上一棵被他踩倒的小草,耷拉着头,看着分外萎靡。 他分辨情感的能力一直被白数称道,此时也不例外。 他很轻易地听出了陈清玄话里不加掩饰的厌恶与唾弃。 甚至是...憎恨。 原来自己的存在一直是毫无意义的。 自己的出生没有带给任何人喜悦或温暖,只带来了痛苦与憎恶。 魔族想杀自己。 楚流离,自己的舅舅想杀自己。 皇室想杀自己。 白数抚养自己是别有所图。 唯一对自己好的亲舅舅只是因为自己是楚意寒的唯一血脉,有一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是不是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会更好一点? 他低着头,似乎脖颈太过脆弱,支撑不起头颅的重量。 世界似乎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远处走去,与他越来越远。 就连春风也是如此。 不然的话,为什么他现在有些冷? 望南山瞥了他一眼。 其实她跟陈半鲤并不熟,先前那般热心帮助他不过是因为楚流渊。但此时此刻,她看着神情惘然,似乎下一刻就要如陶瓷般碎掉的少年,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怒意,以及怜悯。 她觉得陈清玄很混蛋。 同时,也觉得陈半鲤很可怜。 第37章 春天从未来过 黑树白花,风过花落如雨亦似雪,落在陈半鲤肩头,似乎真的给他带来了寒冷。 望南山微微皱眉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要亲手杀了你儿子?” 陈清玄没有回答她。 教皇明显知道更多,眼中那片大海倒映着陈清玄的身影,逐渐掀起波涛,仿佛风雨将至。 夜归人暗沉的视线落在陈清玄的袖口,有些淡的眉毛微挑道:“难道你真的准备动手?” 眼下情势很明显,如果陈清玄真的要出手,他将面临的是三位真仙强者的围攻,面对这种情势哪怕魔君都会选择退步,但陈清玄神色依旧漠然。 他看向夜归人道:“你要的东西没在他身上,在我这里。” 夜归人沉默了片刻后道:“你知道骗我的后果。” 陈清玄不再说话,而夜归人看了教皇一眼后,从树下缓缓走出,正对着望南山。 同时,也正对着陈半鲤。 望南山眉头微蹙,她能感受到天地间浮动的寒意突然大盛,并且那些无形的风雪开始落在她的身上。 身心皆寒。 陈半鲤低垂的眼帘里,隐隐浮动着金光,但没有人注意到。 在场的四人都是站在这片大陆顶端的存在,却因为他同时出现在这里,很少有人能有这种待遇,但陈半鲤并没有荣幸的感觉。 这时陈清玄微微偏头,看向陈半鲤。 这个举动的含义,在场所有人都明白。 教皇雪白的眉毛挑起,身形未动,周身春风却悄然远去,眼底开始有圣光燃烧。 哪怕夜归人对上望南山,局势从一对三变为一对一,陈清玄面对着教皇仍旧是绝对劣势,这一点哪怕陈半鲤都能看出来。 但陈清玄眼中的意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亮,仿佛一轮月亮。 现在原本是白天,太阳所在的位置却突然一暗,一轮有些暗沉的弦月浮现在太阳的位置上。 下一刻那轮月亮便消失不见,似乎幻觉,但教皇却在出现以后第一次变了神色。 教皇感应神圣,对星空与太阳的感知极其敏锐,所以他能确定,在那一刻,白昼真的出现了月亮。 这现象很难用言语解释,但这反映了一个事实。 陈清玄的修为境界,要远远超出了世人的预期,也超出了他的预期,一念改变天象,陈清玄至少已是六层楼的大境界! 登上白玉京后每一步都是百年,人间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新的六层楼了? 陈清玄才迈过那道门槛多少年? 教皇微微皱眉,但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情。 毕竟这个男人当年带给了这个世界太多震撼,包括他在内,很多人其实并不相信十七年前陈清玄就这样死去,只是他六层楼的强大境界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但这还不够。 雪白的大袖在春风里飘动,教皇神情淡漠,眉眼间的神圣意已经近乎实质,他仍然是白袍老人形象,陈半鲤的眼中他却已经仿佛一轮太阳来到了人间! 身为神圣在人间的代言人,教皇的实力已经位于这片天地的最高处,哪怕陈清玄进境快的不合常理,哪怕他战力惊人,也不可能胜过教皇去。 只要他还身处这方天地,就必然要立于天幕之下。 但教皇就是这方人间的天穹。 他又如何能胜? 但教皇神情仍然有些许凝重。 因为他是陈清玄。 没有人知道他还藏着何等手段,哪怕尊为教皇也不得不慎重对待。 “今天真热闹啊。” 一道满是慵懒意味的声音突然响起。 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时候来到的,就连教皇都不知道。 那道声音是那样慵懒,似乎人世间已没有值得他认真的东西。 春风掀动白衣。 一把纸扇率先出现在众人视野里,那把纸扇上画着一片枫叶,墨意淋漓,显然是大师之作。 整个人族有这般画技的人也不多,而其中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那人看着教皇微笑示意。 “见过教皇陛下。” 教皇看着他,花白的眉梢一动:“你来这里做什么,叶枫?” 大陆最强者之一,枢天阁阁主叶枫微笑道:“主要是见此处如此多熟人,来看看热闹。” 陈清玄冷哼一声,就连他对叶枫也是忌惮至极,对他的话更是连标点都不信。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他看不透的人,那么叶枫必然是其中一个,他的崛起没有任何规律可寻,在陈清玄眼中他根本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他的那些惊世骇俗又有着超然智慧的思想太过宏伟,宏伟到个人根本不可能驾驭的地步。 而他率领的枢天阁坐镇于人族中心,不亲近京城也不靠近天南,某种程度上这也代表了他对人间绝大多数事的看法。 举世皆知,叶枫最好的朋友便是当代青城宗主白青,那么他出现在这里,是白青的意思吗? 陈清玄双眼微眯,眼中开始有光芒明灭。然而不待他计算出结果,叶枫瞥了他一眼轻笑道:“陈兄不用担心,今天我来这里不代表任何人,只是来看个热闹。” 清月斋。 玄教。 以及枢天阁。 这三方势力,每一尊都是庞然大物,一动则有风雷相随,便是陈清玄都必须万分慎重。而其中,虽然叶枫一再强调他只是来看热闹,但包括陈清玄在内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的话。 五位真仙这样百年未见的大阵仗出现在此处,咫尺相邻的寒山书院却一直没有人出现,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皇室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 现在没有表明态度的只有一方势力了。 虽然他与青城剑宗存在着不可化解的仇恨,但与青城剑宗无关,他们应该会选择冷眼旁观。 这样的话... 袖中的手指在春风里划出无数无形的轨迹,如果有人能把那些线条具现出来落于纸面,会发现那像极了一片星图。 在场众人,他的推演能力无疑是最强,这一点上教皇也有所不如,于是此刻双方都保持了诡异的寂静,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陈清玄身上。 除了一个人。 教皇眼中仍然沉浮着惊涛骇浪,但他看着陈半鲤的眼神里却并无多少寒冷意味,反而很是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陈清玄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计算已经完成,这也代表着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会如何做? 陈清玄神色漠然,向前迈出一步。 春风在一瞬间变了方向,仿佛已经远去的冬天再度归来。 枝头的花受到寒流侵袭,瑟瑟地缩起了身体。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第38章 天下剑共主 望南山精致的眉骤然挑起,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高。 夜归人咳嗽一声,双手缓缓伸出袖口。 教皇明亮刺眼的目光落在陈清玄身上。 只有叶枫没有动作,看着眼前剑拔弩张地一幕,他将扇子抬高,半遮住脸,眼睛微微睁大,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哪怕有夜归人的存在,陈清玄面对清月斋与玄教仍然是以寡敌众,甚至算得上螳臂当车。 陈清玄的凭恃是什么?他凭什么还敢出手? 接着他的目光突然向山的下方看去,片刻后有些意兴缺缺地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看来今天是没有答案了。 从陈清玄说出第一句话开始,陈半鲤便一直处于失神状态,于是当他看到不远处出现的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时,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 但他还是除了叶枫以外第一个注意到白小洛的人。 没有人知道白小洛的修为,但一年前她就已经是游心境界,实力不会低于青城七子的任何一人,但此时她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个从山脚爬上来的普通人一样。 终于她抬起头,看着在场的众人,只是扫了一下就愣住了。 枢天阁阁主? 清月斋长老? 还有那是...教皇? 如果放在平常,以她的性子定然会脑补半天,甚至不会靠近这片山头,但这次不行。 她的目光落到师弟身上,与他的目光接触到后愣了一下。 十六年来,她只见过一次陈半鲤这个样子。 就是他离开清塘镇三天前的那个夜晚,被白数告知一切的那个夜晚,那时夜色低沉,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悲伤无声却有形,仿佛无数吨水蔓延开,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强行让自己转过目光来,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她在脑海里把白数说的话全部回想一遍确认无误后,犹豫着开口道:“前辈...” 在场所有人,除了陈半鲤都算得上她的前辈,但陈清玄听到白小洛的声音后,转过头去看着她,同时停住了步伐。 他认识白小洛,也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白小洛见陈清玄看过来,有些迟疑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牌道:“这是家父让我给您看的东西。” 陈清玄没有动作,木牌便飞到了他手中。他低头看去,在看清木牌样子的一刻,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 木牌上画着一把有些简陋的小剑,他当然认得此物,只是他不明白白数让他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 视线里是那个裹着一件黑色大氅,神情茫然的少年。 他一挥手,木牌化作一道模糊黑影,下一刻狠狠撞击在陈半鲤胸口处。 陈半鲤下意识伸手接住木牌,在他的手接触到木牌的那一刻,一股寒冷如深潭又锋利如剑的宏大气息从木牌中爆发开来! 那股气息的层次是如此之高,寒冷锋利的同时却又巍峨浩瀚,仿佛人间最高的山,最深的海! 除去从未有人抵达的大西洲深处,举世公认的最高峰是青城山脉的主峰,青城山。 沐浴在这股仿佛冰海巨潮的恐怖气息中,陈半鲤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反而有种在闻道园里乘凉的感觉,很是舒服。 自教皇出现在这里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色。 夜归人下意识将双手在身前抱起,望南山无暇理会他的动作,视线紧紧锁在陈半鲤身上。 叶枫“啪”的一声把折扇在手心收起,紧紧盯着陈半鲤。 陈清玄神情阴沉,眉眼间隐隐积压着厚重的雨云。 他们所有人都见过这块木牌,也都清楚眼下的一幕代表着什么。 那是人间至强权柄的交接,那是天下万剑的臣服。 这等权柄的更替是整个人间的最高盛事,青城剑宗历代剑主更替都经历了百年的漫长时光,眼下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青城剑宗第十三代剑主已然诞生。 他是陈半鲤。 从这一刻开始,包括教皇在内的众人已经不能把他作为后辈看待。 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能持之。 他虽然境界低微,却已然迈过了那道门槛。 那是凡俗与神圣的门槛。 他已是圣人。 ... 玄教主殿光明殿后是一方黑石砌就的小院,小院里有一方青砖莲池,阳光照下来,池面泛着金色的光。 就在某一刻,那些仿佛白玉雕作的莲花,悄然开放。 一股异香出现在院中。 潘宫的身形出现在池边,他看着这几十年没有开放过的莲花今日盛放,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清月斋最深处是一方院落,院里有一片小湖,湖中心有一方小亭,小亭里坐着一个人。 她穿着清月斋独有的白色素服,眉眼间一片宁柔,仿佛她面前的这方湖水,如果看面貌她不过二八年华,但如果看神情,她却仿佛已经活了千年。 某一刻她向亭外伸出手去,一只火红色的小鸟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她看着那只自顾自梳理着羽毛的小鸟,微笑道:“欢迎回来。” ... 青城后山的那座小院里,永远只有一个人住在那里,便是现任宗主。今日白青没有练剑,而是坐在那棵巨大的花树下,伸出手来,接住了一朵从枝头落下的白花。 他看着那朵花的眼神漫不经心,似乎已经神游天外。 某一刻他站起身来。 地上的落花被卷起,打着旋缓缓落地。 他已经消失不见。 ... 几位人族最强者都或多或少的感应到了些什么,就连那座魔宫里也传出了些许疑惑的意念,经年笼罩深渊的那片夜色在某一刻浓重了些许。 青城剑主号天下剑共主,这绝不是一个噱头或虚言,但没有人知道为何这份权柄选择了青城剑宗。 整片大陆或许只有三个半人知道。 陈清玄终于把目光从陈半鲤身上挪开,缓缓转动头部,看向东方的天空。 他能感受到一道古井无波,却锋利足以分海的意念落在了他的身上。 青城剑宗终于露出了立场,无比坚决。 但陈清玄很清楚,白青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他真的承认了陈半鲤的身份,只是身为剑主的守望者与同行者,他必须坚决保护那块木牌代表的剑主的尊严与安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白青今天都被白数算计了。 白数似乎提早便料到他会在今天出现在此处,从白小洛的话语便能看出。 但那怎么可能? 除了姜煜,没有人知道聂柯是他安排的暗手。在他的计算中,陈半鲤身中火毒性命垂危,哪怕有望南山解毒也不可能几天内便恢复健康。而内府生火,识海必然不稳,哪怕有连青的传承,他也不可能在棋盘上胜过聂柯。 但陈半鲤展现出的神识强度远超他的预期,他能肯定在来到寒山的这几天里陈半鲤身上发生了一些完全出乎他预料的事情,但他对此全然无知。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精神体验,习惯了掌控算计一切的他多年来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却不是来自于任何人,而是面前这个他无比厌恶却又无比熟悉的少年。 即使陈半鲤有剑主的权柄保护,但他的修为毕竟太过薄弱。 那么,今天就这样吧。 他淡淡瞥了陈半鲤一眼,转身,走下了山头。 春风终于回到了这片天地。 但对于陈半鲤来说,春风似乎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39章 谢谢你,对不起 在陈清玄离开后,夜归人眼神复杂地看了陈半鲤一眼,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就沉默地离开了山顶。 沉默笼罩了整片山顶。 在场的众人身份各异,来自五湖四海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到这里,就是那个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披着大氅的苍白少年。 望南山看着他心头一动,感觉他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山顶。 接着她皱起了眉头。 真仙强者精神世界稳定至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极难被外界影响心绪,但望南山发现自己的思维却很容易被陈半鲤的情绪影响,这给了她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陈半鲤的神识,在某种程度上还要强过她。 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 叶枫一直打量着在场众人的神情,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作为一个单纯的看客来说,他今天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看了一场大戏。某一刻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圆润的金属物体,打开外盖看了一眼后道:“陛下,我先告退了,家里炖了一只鸡到火候了。” 教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叶枫微微一笑,下一刻就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望南山无论境界还是身份都要低教皇几分,于是她轻声道:“今日之事幸赖陛下相助,但这孩子有病在身,不能久待,我先带他离开了。” 教皇微微颔首道:“我知道清月斋的治疗水平是当世第一,但我也学过圣光术,不如让我来看一下这孩子,如何?” 虽然是询问,但尊为教皇都说到这份上了,望南山哪有拒绝的道理,点头道:“那我就替这孩子谢过陛下恩典了。” 教皇微笑点头,走到陈半鲤面前来道:“走吧...孩子。” 声音极缓,柔和而随意,仿佛一个普通的老人在呼唤自己的子侄。 一旁的望南山看着这一幕却有不同的想法,暗暗感慨不愧是教皇陛下,境界已经到了天人合一物我和谐的大境界,能润物细无声地影响客观世界与认知。 一直低着头的陈半鲤抬起头来,看着教皇陛下清澈无垠的眼,低声道:“一切听陛下安排。” 教皇大袖一挥,天空上炽烈的日光落下,丝丝缕缕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光团。 光团散去,两人已经不见。 望南山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眼神有些发怔,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转身,沿着那条唯一的山路走下了山顶,衣袂与发梢在春风里轻摇。 ... 陈半鲤的视线里不过是眼前一花,下一刻他就来到了一处静室,屋里陈设古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陈半鲤觉得那股香味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了。 教皇看着他,缓声道:“这是梨花醉,是用师弟种在光明偏殿里的树上的梨花做的香。” “坐吧。” 如果是以往,譬如今天之前,陈半鲤可能会睁着茫然无知的大眼睛道:“陛下,您的师弟是谁啊?”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循着教皇的示意,坐在了身后那张黄梨花木的椅子上。 教皇看着他的模样,眼中闪过几丝怜惜,和声道:“看你的样子,师弟应该对你说过我。” 这就是把一切都挑明了,陈半鲤点头道:“他曾经提过您...说您是他最亲近的三个人之一。” 教皇对自己唯一的师弟自然无比熟悉,很清楚陈半鲤口中的三个人是谁,眼中黯然之情一闪而过。 静室里恢复了沉默。陈半鲤低着头,所以看不见教皇的表情。 有怀念,有追忆,有后悔...还有悲伤。 一股淡淡的哀伤的意味流淌在静室里,陈半鲤的鼻腔里有点涩。 他不知道这是真仙强者天人合一后的玄奇现象,甚至他对自己情绪的异常根本没有察觉。 沉默与悲伤默默流淌着,一直不知道多久以后,教皇终于开口了。 “他...师弟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这位把传承给予自己的前辈,陈半鲤的情绪非常复杂。出来之后他也了解了当年的事情,知道连青当年造下的杀孽远不止兰塘关两万人,当真是血仇似海,如果自己得了他传承的事情传出去,便是青城与楚家也保不了他,甚至哪怕这两家里,可能都有当年的受害人。 但...那个人的眼神一直烙印在陈半鲤的精神世界里,他明明那么年轻,眼神却苍老的仿佛已经活了无数年,却没有一丝对这世界的留恋。 你走后,哪里都是远方,从此再没有明天。 连青为妻子报仇,最后以至于走火入魔,固然有错,但真正错的,难道不是那些杀死连青妻子的人吗? 陈半鲤虽然心思深沉,性格冷淡,但毕竟只是个少年人,阅历太少,想不明白这些事。 教皇也不催促他,静静看着少年眼里复杂的光彩。片刻后陈半鲤猛然回神,看着教皇,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我觉得...前辈应该是开心的。” 教皇轻叹一口气道:“是啊,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远没有死后的世界有吸引力了。” 鬼使神差的,陈半鲤突然道:“死后...真的还有其他世界吗?” 教皇对他的问题有些意外,看着他,片刻后静静的笑了。 陈半鲤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进入静室的第一刻起,空气中的清香,以及教皇的目光与声调,都在悄无声息地融化着陈半鲤心里的悲伤与抑郁,他现在终于能笑出来了。 片刻后教皇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 陈半鲤想了想后,有些迟疑地回答道:“我觉得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那么多想念他们的人,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回来看一眼。” “有道理。师弟走之前,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听到这句话,陈半鲤的脑海里有浮现出了那棵树,那把竹椅,以及竹椅上的人,情绪突然有些黯然。他低声道:“前辈让我好好活着,别学他。” 就在这一刻,就在最后一个字从他口中流出的瞬间,界海里那棵一直安安静静的梨花树突然一颤,最顶端的一朵梨花瞬间挣脱可能存在的物理法则,看似缓慢却在下一刻从陈半鲤的体内飘出,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教皇的胸前。 ... 教皇看着那朵花飘到自己身上,与此同时,他的识海表面也落下来一阵花雨。 连青出现在教皇的精神世界里,仍然还是双鬓带霜的青年形象,就像陈半鲤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对于教皇来说,这也是师弟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连青看着教皇,平静道:“师兄,我这一辈子做了不少错事,自认罪孽深重,死后断然没有回归星海的道理,想来大抵不过是去幽冥里走一遭,但我死都不怕了,还会怕幽冥吗?” 不待教皇回话,他继续道:“陈半鲤因为一些原因在最后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师兄你的大光明经修的比我好,应该能看的更清楚一些,还望师兄代我照顾一下他。” “自打我进入京都来,师兄你便一直在照顾我。很抱歉之前对你说了那些话,还望师兄照顾好陈半鲤,不要让我的悲剧重演。” “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原因很简单,我觉得他很像我,当年我落入深渊的时候没能爬上来,我希望如果有那一天,有人能拉他一把。” “师兄你长我许多,很多事情看的比我透彻,也许当年我的看法错了,但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谢谢你,师兄。” “还有...对不起。” “能成为你的师弟,一直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落下,连青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便随着花瓣,消散在了空气里。 陈半鲤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足以动摇心神的悲伤袭来。 他茫然地抬头,却看见教皇苍老的脸上,有两道浊泪缓缓流下。 “这是何苦来,这又是何苦来...” 陈半鲤没有说话,只有一道满是痛意与悔意的苍老声音,一直回荡在静室里。 第40章 史上最弱的圣人 教皇陛下已臻天人合一的大境界,想要控制情绪再容易不过,但此时,那双眼里的星海无垠从未如此黯淡。 当年之事未能阻止师弟已是追悔莫及,每每思及便觉自责痛悔。而最后却是他亲手把师弟打成重伤,将他封印进洞府中,从此再不相见。 这是一位教皇应该做的事。 却不是一位兄长,一位师兄应该做的事。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他本以为师兄弟不再相见,便能让时间抹去疼痛。 只是当他想起几十年前那个还有些羞涩内敛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有些迟疑地喊着“师兄”的画面,那颗已经阅尽世间沧桑尽尘的心的某一处仍然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连青自幼无父无母,又没有兄弟,作为他这一门的唯一师弟,他早已把连青当成了亲人,哪怕最后他堕入魔道,在人族世界造下滔天杀孽,他仍然很难抛弃那几十年的过往。 不只是因为同门之情。 这个世界上,真正在乎师弟的人只有三个,另外两个已经死了,如果他也把连青抛弃了,那师弟真的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那这个世界就真的彻底与师弟为敌了。 ... 片刻后,教皇强行平复心绪,眼中的星海重新恢复平静。他看向陈半鲤,微笑道:“你既然受了师弟的传承,理论上来讲应该唤我一声师叔,只是当年之事牵涉太远,这声称呼对现在的你来说太过危险沉重,所以还是不唤为好。” 陈半鲤点点头。 进到这里之后他除了回答教皇的问题几乎没有说过话,不只是因为面对这位神圣世界的至尊而紧张,更多的是因为一种感觉。 他总感觉在教皇陛下深邃平静的目光下,自己的身体仿佛透明一般,所有的秘密都被教皇尽收眼底。 而他体内的秘密太多,太远。 其他还好,最多因果不过落在陈清玄身上。 但那只凤凰呢? 服下凤栖之后,陈半鲤能明显感受到身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不是进化,而是某种由内而外的潜移默化的变化。 不管是什么,但毕竟牵涉凤凰血脉,由不得他不谨慎。 哪怕他对那段历史不是很了解,也大概能明白凤凰血脉对于修真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生命序列上的进化,是人类最本源的欲望,没有人能抵挡那种诱惑。 哪怕是圣人。 毕竟还在人世间。 又如何能逃得了去? 教皇静静看着他,眼神深远,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一段过往。 大光明经是玄教最深奥强大的几本道法之一,而他是历代教主中参悟其最深的一位,借着这本道法,他能隐约窥见陈半鲤身上的过去与未来。 他看见了什么? 大概除了同修大光明经的连青,没有人知道。 只是他的眼底多了一丝怜悯。 他看着少年称得上秀美的脸,看着那有几分熟悉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心里一动。 凤凰之火代表着光明,燃尽一切,当年他曾想过收楚意寒为徒,最后却被她拒绝了,理由他大概猜得到,毕竟当年他对陈清玄也存着许多忌惮,双方相处的并不很愉快。 但这少年与当年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他毕竟是她的儿子。 于是他微笑开口道:“虽然无法在外称我师叔,但毕竟有事实摆在这里,初次见面,我这个做师叔的总得表示一下。” “将你那块木牌取出来吧。” 陈半鲤闻言,从怀中取出那块代表着青城剑主权柄的木牌,递给了教皇,后者接过来,在手心里摩挲着,眼神里有些感慨。 虽然剑主权柄传承了数百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块木牌。而玄教千年,他所知道的隐秘数不胜数,比如为什么剑主选中了青城,以及剑主代表着什么。 “这块木牌代表的东西你应该知道了,只是你可能还不清楚剑主是多么强大的一个概念。”教皇看着少年还算平静的神色,微笑道。“比如,包括我在内,已经没有人有资格以前辈或上位者的视角来看你了。” “在这块剑主令承认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圣人了。” “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平起平坐的圣人。” 陈半鲤一整天没有喝水,很是干渴,正端着茶盏准备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骤闻此言,“噗”的一声,茶水悉数喷到了地毯上,留下了一滩深色的印记,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听到了什么? 和教皇平起平坐? 圣人? 以他对圣人的理解,哪怕是迈过那道门槛的人们都不一定配得上这个称呼。 他一个定魂? 教皇对陈半鲤的反应很满意,就算是淡然不理万物的他,都觉得这少年对剑主令的态度太过平淡了。 这才对。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但你的修为毕竟只有定魂后境,要知道历代剑主基本都是在成为仙人后才接过了这道令,像你这般境界的剑主当真是第一位。” 看着陈半鲤很是纠结的神色,他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数要在这时把剑主令传给你,但我想应该有他的道理,下次见面你可以问问他。” “这块令牌本身就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太过危险,所以我会帮你控制其中的力量,让你以定魂之力也能运用其一二。但剑乃凶器,非圣人不得持之,剑主的权柄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事物,所以你只能将其作为一张保命用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明白吗?” 陈半鲤点点头,感受到了这位老者对自己的呵护之意,心中有些温暖。 “不过这样还不大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的境界有些奇怪,应该是在定魂后境徘徊了好几次,理论上来讲你早该突破到见照了,是这样吗?” 陈半鲤大为叹服,包括望南山在内多位真仙都看过他的情况,只是感慨他进境有些慢,只有教皇陛下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了他的问题。 “那么这样做应该不会影响到你。” “所谓见照,便是映照满天星辰,在其中找到属于你的那片,烙印在体内的世界上,从而与星海发生感应,借取星辰之力。” “现在还没到夜晚,但我可以凭借观星殿的力量帮你沟通星辰,再加上光明洗礼,足以帮你突破到见照境,而你的情况特殊,有可能突破后不会止步于初境,你愿意吗?” 陈半鲤忙不迭地点头,境界进展缓慢一直是他的心病,毕竟两次搏命引爆剑意,他不死都是万幸,能保持境界不堕定魂都有些辛苦,见照这个原本离他不远的境界现在竟是无比遥远。 见他点头,教皇袖袍一挥,下一刻两人已经离开了静室,来到了一处平台上。 陈半鲤有些茫然的四处打量。这是一方圆形平台,八颗巨大无比的圆润金色珍珠镶嵌在平台的八个方向上,八道金色光线从珍珠处延伸到他的脚下。 寒风吹过,陈半鲤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明明是春天,为何此处如此寒冷? 教皇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道:“你往下看看。” 陈半鲤闻言走到平台边缘,向下一看,顿时呆住了。 脚下是一座黑色的大殿,被一片宏伟的建筑群拱卫。再远处是一座城市,无比繁华宏伟,一条大道横贯在城市正中。 陈半鲤认得那条大道。 京都第一大道,朱雀大道。 只是一个呼吸,他就从数千里外的南方回到了京都。 第41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好了,可以开始了。抱神守心,稍后全身心与星辰沟通,每个修真者只有一次沟通星辰的机会,期间吸引的星光会决定你将来的进境快慢。”听着教皇的教导,陈半鲤在地上的金色圆圈里盘腿坐好,闭目,神识悄然离体,向着无穷高远的星空飘去。 感受着自少年身体里逸散出的神识强度,教皇眼神微微波动。 在陈半鲤的棋道胜过聂柯的这件事被他确认后,他就知道师弟选择了那一条道路。 秋蝉,本就是自己教给师弟的。 只是这就代表着,连青真的已经彻底形神俱散。 回想起先前少年那个问题。 人死后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他突然惊觉自己今天太容易走神了,在这少年面前情绪似乎很容易失控。 是自己太老了吗?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雪白的大袖在风中挥过。 随着他的动作,那八颗珍珠按顺序依次点亮,接着八道明亮的光线冲进了陈半鲤身下的圆圈。 一道无形,却透着无尽炽热意味的光柱自平台起,直冲星海而去! 此时本是白天,观星殿上的一片天空却进入了夜晚。 京都的另一头,养心殿里,穿着一件黑色常服的姜煜,面色平静地看着这边,身旁的宫女太监都早已被他挥退,清幽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人。 “陈半鲤,你的命真好。”斜坐在软榻上的姜煜漠然想着。“连教皇都出手保你,白数能把剑主令给你,难不成你是教皇的私生子?” 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趣,他的薄唇勾出了一个弧度,却不见笑意。 “很快了,陈清玄,你和你儿子都将死在朕手里。” “且让你们再挣扎几天吧。” “吴谌...昆仑院阳奉阴违,私通七大家,留之何用?” 这些念头转动着,这位向来名声不显的中年皇帝眉眼间燥意愈来愈重。最后他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身后,缓步向着宫殿门走去。 “都想做朕的敌人,那朕就如你们的愿。” “这天下,只能是我大楚之地!” ... 陈半鲤的意识已经来到了星空里。身处其间,那种须弥芥子的对比让他生出了一种恐惧感,仿佛随时会有一颗星辰爆炸,生出的黑洞将他吞噬了去。 就在这时,一道无形的力量落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没感受过这股力量,但其中蕴含的意味让陈半鲤飘摇的道心安定了下来。 他在其中感受到了京都,江南,小镇,春山,等等。 都是人间。 这是人间送给修真者的指引,是暴风海上不灭的灯塔。感受着那股力量中蕴含的热量,陈半鲤的神识一振,比起先前的发散稳定凝练了许多。 沟通星辰... 陈半鲤思索了片刻,神识一动,神秘功法的第三页出现在了识海中。体内真元开始流动,向着那最后的九条隐蔽经脉而去。 教皇一直注视着陈半鲤,某一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嗯?”他皱起眉头,目光仿佛落到了陈半鲤身体深处。 “这个流动方向,这是?” 紧紧盯着陈半鲤体内真元的运转轨迹许久后,教皇缓缓阖上双眼。 陈清玄... 他终于对这个一直以后辈视之的男子生出了些许...恐惧之意。 是的,恐惧。 “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他看向遥远的南方,冷声道。“难道那件事是真的?” “可就算是魔族,也做不出这等行径吧?” 陈半鲤当然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的心神已经沉浸在了体内世界里。 功法第三重的修炼异常顺利,甚至有一种顺理成章的畅通感。随着真元打通那九条经脉,这功法的运转轨迹终于大成。 如果把他体内每个窍穴、每条经脉点亮,放眼望去,无数光点线条交错纵横,便构成了一幅画面。 这幅画面,放眼星海,比比皆是。 光点是星辰。 线条是星辰陨落的轨迹。 这是一幅星图。 伴随着真元流入最后一条经脉尽头,最后一颗星辰终于被点亮! 星海深处,无数星辰骤亮,无穷的星辉裹挟着沧桑的意味向着那道无比渺小的神识化身倾泻而下! “砰”的一声,陈半鲤周身骤然炸开一道气圈! 他的身下,坚固无比的观星殿顶竟直接下陷三寸! 那是因为磅礴如海的星辉被灌注进了他的身体,以至于最坚固的地面都经受不住那股力量! 看着这一幕教皇花白的眉毛终于挑起,他没想到陈半鲤观星竟会有如此声势,那无形的星辉在他眼中再清晰不过,其中蕴含的能量与热量便是他都暗暗心惊,陈半鲤如何能承受得住! 背在身后的左手轻抬,就欲结束陈半鲤的观星。 然而,他的手停住了。 他看着陈半鲤,发出一声轻噫。 “咦?” 为什么陈半鲤虽然面色潮红,但却看不出任何痛苦表情? 他还能承受得住? 这怎么可能? 那股星辉已经远超见照境界,在他眼中一般的游心都未必能承受的住,陈半鲤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肉身为何如此强大? 陈半鲤当然能承受得住。 凤凰之躯,足以补天,容纳些许星辉算得了什么? 即使他的身体还是凡胎,毕竟已经去过了那个世界,见到了那位最后的凤凰,本质上已经在向着那个方向蜕变了。 从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已经不能用常理度之了。 星辉的灌注仿佛没有尽头,教皇陛下背在身后的手越握越紧。 这样下去,就算他的身体受得住,识海也会被星辉里蕴含的无穷重量压碎!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终于,就在他忍不住要出手的前一刻,陈半鲤缓缓睁开了眼。 尚带着些许惘然的眼底,有一抹火光闪过。 接着他的目光恢复了聚焦,看向了身前的教皇陛下。 教皇看着他,缓缓摇头。 就在陈半鲤有些疑惑的时候,便听着这位人族最强者轻叹道:“有的时候我在想,凤凰血脉就真的这般不讲道理吗?” 陈半鲤心中一紧。 但教皇似乎并不知道他体内的情况,继续道:“就连她的后代,也这般霸道,这般不讲理吗?” “不过似乎你母亲当年,也没有容纳你这般多的星辉。” “你现在,应该是见照后境了吧?” 陈半鲤已经有所感应,但不敢相信,在听到教皇似乎询问的话语后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感知,有些细长的凤眼缓缓瞪大。 这是不敢置信,也是狂喜。 教皇看着少年,老怀感慨。 一朝跨见照。 他直接走过了这个阻拦了无数人的阶段,来到了下一个大阶段前。 放眼人族的整段历史,有过这样的事情吗? 至少他从未见过。 当年的楚昆仑,做到了吗? 教皇陛下背在身后的左手,食指翘起,轻轻敲打着手心。 到最后,他也只敲了三下。 第42章 好不好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触感,陈半鲤感觉突破后观星殿顶的风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刺骨,虽然还是有些冷,但可以接受。 “走吧。”教皇看着仍然沉浸在兴奋里的少年,微微一笑。 “去哪?” 教皇失笑摇头道:“怎么,桃花会不参加了?” “哦哦...” 教皇苍老干枯的手从袖中探出,落到陈半鲤的肩膀上,紧接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向着少年体表落去,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构织成了一个巨大的光茧。 光芒大作,仿佛一轮太阳来到了观星殿顶。 白光散去,陈半鲤已经不见。 寒风微动,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长衫出现在了教皇身旁,看着陈半鲤消失的地方说道:“怎么样?” 教皇缓缓摇头,把手重新背到身后说道:“那孩子一肚子的问题,却一个没问。” 比如连青,比如白数,比如功法。 比如...凤凰。 吴谌嗤笑道:“想什么呢,如果他真的问了才不可能吧?对初次见面的人提及这种隐秘,但凡智力正常的人都干不出来,何况是他?” 教皇笑笑道:“毕竟第一次见面,缺乏信任。” 吴谌沉默片刻后,伸手挠了挠有些痒的发梢道:“缺乏信任这种话,不应该用在他身上吧?” “从他出生那一刻起,这个世界有让他相信过吗?” 教皇也沉默。 “陈清玄为什么要给他修炼铸剑经?” 教皇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那张面对陈半鲤除了微笑不曾有过其他表情的苍老和煦面庞上终于流露出些许寒冷色彩,冷声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聂柯,不是你带给姜煜的吗?” 吴谌瞳孔微缩,片刻后吐出一口气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啊。” “我侍奉光明,一生行于阳光之下,并不擅长谋略。”教皇转过身来,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盯住吴谌的脸,缓缓道。“但我活的够久,见的也够多,多到已经见过这世上所有丑陋的和阴暗的事情。”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想问你,白数,还有陈清玄一句。”教皇声音再度放缓,到了一字一顿的地步。“你们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这种手?” 吴谌再度沉默。 最后他嘴角微扬道:“白数和我们可不一样。” “他似乎真把陈半鲤当成他儿子了,没看见陈清玄气成什么样?我觉得大概不止是因为白数坏了他的好事吧。” 只有这一句。 没有多余的解释。 或者说,默认。 教皇不再说话。 寒风再动。 平台上只余吴谌一人。 他看向脚下的风景。 日头已经渐沉,忙碌了一天的京都居民们都回家去了,道道炊烟升起。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身后拉出很长一道影子。 ... 白光散去,陈半鲤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小院里。 “松手。” “不要嘛,就给我一块嘛,求你了。” “我再说一次,松手。” 面前的画面让他凝固了身形。 他看见了什么? 唐扶摇像一只猿猴一样挂在了施一白身上,而施一白一脸不加掩饰的冰冷和无奈,一只手按在唐扶摇肩头,另一只手像小姑娘一样护着自己的胸襟。 这是陈半鲤第一次见到他对一个女性情感如此外露。 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 见到陈半鲤突然天降在院子里,两人动作一滞。 见到他们的目光看过来,陈半鲤咳嗽一声道:“我有事,先走了。” 施一白如剑锋的眉头骤然挑起。 你想干什么? 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陈半鲤很清楚的从他眼里看到了威胁,警告,还有...求助。 陈半鲤微微点头,表示回应。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那座属于他的小楼。 “咔”的一声响,把施一白一脸被背叛的不可思议关在了门外。 下一刻,一股无比熟悉的凛冽香气扑面而来,“砰”的一声闷响,陈半鲤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狠狠摁在了门板上。 伴随着他成为青城剑主,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圣人,可以预料到的便是这个世界比起先前强烈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敌意以及杀意,不只是人族,还有魔族,从这一天起,会有无数人走上一条相同的道路,而道路的尽头便是他的死亡! 但那尽头到来的一天还很遥远,而且这个人很明显不是来刺杀他的。 陈半鲤看着面前熟悉的美丽的脸说道:“师姐,好久不见。” 白小洛没料到陈半鲤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眉头皱起,松开了陈半鲤的胳膊,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嘟囔着:“没意思。” “你去了京都一趟后,怎么这么没意思了?以前那个充满活力的小鲤鱼呢?” 面对着白小洛的指责,陈半鲤眉头微动,片刻后轻声道:“很晚了,师姐回去吧。” 白小洛秀美的眉毛缓缓抽动,熟悉她的陈半鲤知道,这是她很生气才有的表现。 不待他有所反应,一个小巧的拳头便裹挟着足以撕裂空气的力道袭来! 如果这一拳中了,陈半鲤完好参加桃花会是别想了。 陈半鲤下意识后退,然而白小洛的速度远比他快,他退一步白小洛进两步,瞬息间就被她逼到了墙角!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半鲤,刚准备用走东海飞身而起,就见面前红裙骤然放大,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火! 下一刻脸上熟悉的痛感袭来,一只白皙精致的手已经拽住了他的左脸,无比自然,无比流畅,仿佛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很多遍! 她确实做过很多遍,彼时陈半鲤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脸皮嫩的能掐出水来,经常被她掐的通红,跟猴子屁股一样。 白小洛左右开弓,抓住陈半鲤的脸皮使劲向两边拽,恶狠狠地瞪着他。陈半鲤被拉扯的五官变形,有些漏风的嘴里含糊道:“四节,李要赣?” 白小洛没有回答,沉着脸,上下左右使劲蹂躏着师弟的脸,就等着面前少年露出愤怒的神情。 但让她失望了,陈半鲤虽然五官变形,但仍然没有什么怒意,仍然是一脸僵硬的平淡,被拉的更长的眼里不见什么激烈神情。 白小洛死死瞪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咬牙切齿道:“长本事了,啊?敢跟师姐甩脸色了?” “我不次道四节在嗦森莫。” 白小洛听到这句话,终于收回了手,打量着面前这张有些泛红的,比起一年前秀美了许多的面庞。 只是一年没见,面前的少年已经变得让她有些陌生了。 陈半鲤揉着有些生疼的脸,不待他说话,又是一股力道袭来,他下意识后退几步,正好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又来?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一股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香气就涌了过来,把他包裹了起来,他的脸也陷进了一片柔软的衣物里。 两条胳膊环过来,把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身体温柔地围了起来。 他的脸被埋了起来,看不见白小洛的神色,只能听见师姐有些微颤的声音。 “我知道你很难过,很不开心,但别人不知道。” “以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有不开心的时候,被欺负了的时候,来找师姐啊。” 这样说着的少女,突然回想起以前清塘镇那个狡诈的小男孩,好像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因为想起往事而微微扬起的嘴角,下一刻就沉了下去。 “怎么了小鲤鱼,谁让你不开心了?” “我那个开开心心的师弟哪去了?你还给我好不好?” “谁惹你了,你跟我说,好不好?师姐去收拾他!” “好不好嘛?” 陈半鲤身体微僵,一直架在身前的手,在迟疑片刻后,终于悄悄放了下来。 一股冲动从心头冲出,向上,最后涌进了他的鼻腔。 白小洛突然感到一股轻微的湿意在胸前生出。 她叹息一声,抱着少年开始颤抖的身体,轻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师姐在呢,好不好?” 那么轻,那么温柔。 就像每一次一样。 第43章 中二病与神经病 抱着白小洛痛哭许久后,少年特有的强烈自尊心和羞耻心终于占据了上风,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刹那,陈半鲤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松开了抱着师姐的胳膊,向后站起,噔噔噔退到了一旁。 白小洛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曾经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还是不见了,长成了现在这个中二病晚期的别扭且傲娇的死小孩。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她捋了一下飘落的发丝,看着陈半鲤道:“你来到京都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半鲤犹豫了很久。 要对她说吗? 斟酌了许久后,他看着师姐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就刚才那个人,你给他木牌的那个人。” 他没法用父亲或者名字来称呼陈清玄,每提及一次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在他的心上划一道口子。 白小洛点头。 陈半鲤的嘴唇颤抖了下,说道:“他想杀我。” 他也姓陈... 白小洛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着陈半鲤,迟疑道:“他是...” 陈半鲤的神色反而平静下来,轻声道:“他是我父亲。” “我的父亲,要杀我。” 白小洛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我本来就不该出生?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杀我?为什么所有人都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陈半鲤的神色愈发平静,仿佛已经无觉,只是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和越来越快的语速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这么恨我的话,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啊?” 白小洛嘴唇微微颤抖,眼里倒映着师弟的脸。 那张还带着几分稚嫩的脸已经被痛苦和难过扭曲了,他发狠似的咬着牙,却不知道为何而愤怒。 他就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 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吗? 一直到现在白小洛才惊觉,分开的这一年里,一个人的陈半鲤该有多委屈多悲伤。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啊?” 白小洛没法回答少年的问题。 她捂着嘴,泣不成声。 ... 青城后山有一棵很有名的花树,有名的不是它的品种,事实上它只是一棵很普通的树;有名的是坐在它下面的人。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里只有一个人。 但这一代青城剑宗出现了特例。 这一代的宗主与剑主是亲兄弟。也因此,小院迎来了他的第二位主人,虽然严格来说,现在的白数已经不是剑主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地位,也没有人会拿这件事说事。 自从剑主的权柄选择了青城后,青城逐渐就形成了一外一内的格局。剑主为天下剑共主,行于天下;宗主持青城剑坐镇于剑宗,镇守人族天南。 而青城到了这一代更是将这一格局发展到了极致。剑主白数跟兄长闹矛盾,二十年不回一次剑宗;宗主白青每天只坐在花树下,面前的那把剑已经三十年没有出过鞘了。 一个满是感慨意味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青春期孩子不好带啊。” “青春期?” “这是叶枫提出的名词,据他说是形容那些自命不凡,天天和家里人闹矛盾的小屁孩,我觉得他概括的很好。” “照这么说的话,你也在青春期。” “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赢过我吗?” 这两个有几分相似的声音的主人,多少年来一直是这个样子;白数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而白青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出言便如他的剑一样致命直接,却每次都能噎的白数哑口无言恼羞成怒。 似乎这对兄弟之间从来没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刻,永远走在互相伤害的路上。 “如果你说的是陈半鲤,那我觉得你的用词并不准确。” “见到他了,感觉怎么样?” “我只看了他一眼。”白青微微沉默,接着说道。“我不像玄教一脉修大光明经,能看见过去未来,但我感觉,他和以前的陈清玄很像。” 白数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挑了挑眉道:“怎么说?那孩子长得那么好看,怎么看跟陈清玄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吧?” “我说的不是长相。是那种感觉。” “当年陈清玄普遍对他的形容是像梅花一样阴沉而冷冽,后来那些事发生之后,你我才知道当年的他究竟背负着什么。” “那孩子...陈半鲤给我的感觉也是这般,同样背负着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却过早的认识看清了一切,这种清醒与早慧对他们来说,只是悲剧。” “后来我想过,如果把陈清玄换成你我,真的能做的比他更好吗?” 白数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大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如此多愁善感?换平常你不应该拿陈清玄的项上人头祭你的剑吗?” 白青平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似乎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你是没说过,可旁边那几座小山不知道是谁砍倒的。好吧不提不提了,用得着这么急吗...不得不说你看的还挺准,但不够。” “嗯?”白数用一个鼻音来表示疑惑。 “他和陈清玄不一样。” “嗯?” “当年陈清玄只有楚意寒一个人可以依靠,而当时凤凰血脉还没有彻底觉醒,甚至当时的楚家是反对他最大的声音,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我和吴谌太过年轻,没有力量,所以当时他基本上是一个人在面对整个世界。他后来会走极端不乏这方面的原因,极致的孤独往往会让人发生异化。” “但陈半鲤呢?他有他的好舅舅恨不得把整个楚家给他,有教皇暗地里的师门情分,有昆仑院的全力支持——这个他现在还不知道,有连青的传承,最关键的是,”白数骄傲地扬起头。“他还有我这个好老师啊!” “只要他别走极端,他终会获得所有他想要的东西。”白数用一种吟唱的腔调说道。“他会执掌至尊的权柄,继承一个时代所有的秘密和力量,并终将亲手埋葬那个时代。” “而最关键的是,”说到这里,白数双臂扬起,向着漫天的花雨,在春风里仿佛赞颂般叹息道。“他有爱啊。” “爱,终将跨越一切!” 白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神经病弟弟表演,他对白数的这个样子很熟悉,正因如此,他也很清楚怎么应对神经病。 “你最后那句话是叶枫书里的原话,当年他的书我也看过不少;还有就是,你真以为你们的支持会保护他?在我看来,你们就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大的障碍。” 白数笑着摇头道:“你根本不知道。” “这一点上你和他一样,都是中二病晚期患者。” “中二病?” “哦,这也是叶枫提出的概念,大概意思是那种认为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总喜欢让自己沉浸在不知所谓的感动里,还抱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当宝贝的死小孩。” “你以为他是...中二病?” “不然呢?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就认为整个世界都在针对他,天天跟全世界都欠他八百万一样,竟然还对他的好老师大吼大叫,真是伤透了为师的心。” “他的父亲要杀他,也是假的吗?” “那个确实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 白青沉默。片刻后,他盯着亲生弟弟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能因为你恨父亲,就把陈半鲤也代入一个弑父者的角色里。” 白青的一句话让白数脸上浮夸的笑尽数收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大兄,眼神里再不见一丝笑意,只有漠然。 许久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寒冷。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哥哥,其实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中二病患者,不是吗?你天天抱着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理想枯坐山中,磨了这么多年的剑,有用吗?姜煜照常躲在他的京都里算这算那,魔君不是也依然活的好好的?” “你总觉得我不成熟。这么多年了,其实真正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的人是你啊,哥哥。” 一片花瓣打着旋飘了下来,落在地上。 白青沉默地看着前方,只有地面上被踩开的两个印记,才能证明先前这里有人来过。 很久之后,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任由花瓣将身前的长剑缓缓埋藏。 第44章 叩问你的心 陈半鲤突然惊醒。 他本已入睡,某种莫名的悸动却让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然而,在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面前是一座幽谷,下有深潭,无数青苔或绿树隔绝了所有投下的阳光,深蓝色的阴影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范围。 他下意识掐了一下胳膊,然而随后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呆住了。 这不是梦? 他从冰凉的石板上坐起,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仔细打量着四周。 眼前的幽谷是一个三面环抱的形状,只在他面前留下了一小块空地,嶙峋的山石投射下层叠的阴影,却没有任何阴森之气,反而添了不少清幽意。 抱着即来则安的原则,他绕着空地走了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面前的潭水。 他走到潭边,低头看去。 就在他的目光与潭面接触的那一刻,一股庞大的吸力骤然从潭水深处喷涌而出,直接把他的身体拉入了水里! 陈半鲤急忙闭眼,然而预想之中的窒息感并未传来,下一刻失重感包裹了他的身体,几秒后,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陈半鲤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所幸踏入见照境后,精纯的星辉进一步洗练了他的身体,他才没有摔出问题来。 这里并不是水下,似乎那面潭水只是一个通道,他通过潭面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陈半鲤没见过这种堪称偷天换日的大手段,此时正沉浸在震惊当中。 让他震惊的不只是这种手段,而且面前的景象,与水面那头的峡谷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在那片岩壁前方多了一所小木屋。 很显然,无论是谁把他拉到了这里,都是要他走进这座木屋里了。毕竟有这种手段的存在,也不屑于编织什么阴谋来害他,那无异于臆想。 他抬手轻轻敲门。 门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请进。” 木门的推开没有任何声音,推开门后陈半鲤见到了里面的场景,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木屋,无论是陈设还是大小。 除了坐在床上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身上披着一件青色长衫,内里一件普通单衣,正斜靠在床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相貌年轻,但眉眼间满是沉静之气。 只是看见他第一眼,陈半鲤就明白、或者说猜到了他的身份。于是他抬手,认真行礼道:“见过崔院长。” 崔境山看着他,有些意外地笑道:“挺聪明啊。” 能在寒山书院不惊动任何人把陈半鲤带到这里的人,并且作文士打扮的,答案本就显而易见,陈半鲤没有回答,而是疑惑道:“院长见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崔境山从床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他面前,把手中的书递给了陈半鲤,然后说道。“认真看,你只有一次机会,务必记住了。” 陈半鲤低头望去,书面上四个墨字。 “寒山乐我。” 接着他打开了封面,第一页是一段道藏里的名言。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到这里陈半鲤已经有了猜想,明白自己现在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即使是已经见过大世面的他,也忍不住有些激动地翻开了第二页,入目五个酣畅淋漓的大字。 “我不是仁者。” ? 他抬起头,看向崔境山,对方显然在等他翻到第二页,一直注视着他的反应,看着少年懵然的脸很是满意,笑着点头道:“这是祖师亲笔。” 能被寒山书院院长称为祖师的,只有一位。 书圣,曹之。 陈半鲤重新看这五个字,顿时有了些别样感悟,仿佛那清俊不羁的笔划里隐藏着成仙的大秘密。 崔境山见状笑道:“你想多了,这五个字本身并没有什么奥秘。” 陈半鲤有些不解。 “我辈读书人以生民立命,走的是儒圣所立之仁道。但修行者不事生产,全赖百姓供奉,本就与仁道有悖,加上儒圣当年所发宏愿门槛过高,读书人入真仙境界极难,千年来也不过寥寥几人。” “祖师也曾被困无衡几十年,直到于桃花间讲经论道,观寒山不变有悟,大笑三声,当场入了神仙境。” “你知道他悟了什么吗?” 陈半鲤摇头。 崔境山显然是触发了教书先生的本能,看着陈半鲤点头道:“他观云去云来花开花谢,而寒山处其间巍然不动,以山之巍峨意圆满了道心,立地创下书道。” “祖师是我读书人的开山者,自书道问世起,短短三百年便有数十位书道真仙问世,其中绝大部分是我书院中人,只有一个例外。” 说这话时,崔境山看着陈半鲤的脸。 陈半鲤有所感,接着便听到了一句几乎已经磨破耳朵的话:“你的眼睛像你母亲。” “但你的嘴唇,与你父亲一般。” “你父亲让我教你寒山意,我希望你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陈半鲤有些不解。 “我说的那个例外,就是你父亲。” 陈半鲤表情一僵,没有回应。 崔境山见状,没有多说,转而道:“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书道的来历,这会对你接下来有帮助。” “书道,就在于一个书字。” “修书道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自己的本命字,这会决定你未来的发展方向。祖师的本命字是“山”,而你父亲的本命字是“离”。” 陈半鲤愣了一下。 “是离别的离,不是你的名字。” “这本书待会再看,现在你要先找到自己的本命字。” “坐下,闭上眼,去你的精神世界里寻找,用我教你的口诀。本命字是每个人灵魂深处最深的烙印,代表着你的过往与思念,向内看,用心去感受。” 陈半鲤依照崔境山的指导,闭上眼,神识沉入了识海。 崔境山静静看着少年。 本命字来源于识海最深处,所以找到本命字的时间越长,往往说明那个人的过往越复杂,神识越深厚。 当年他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彼时他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在师父的指导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本命字,“山”。 与他的名字一样。 也与祖师一样。 师父认为这是书院将兴的预兆,很高兴,破例免了自己五百遍的罚抄。 后来师父在一个夜晚离开了书院,再也没有回来。 他用了很多年去寻找,最后也只得到了一点消息。 想着那个消息,他的眉头缓缓皱起,就像一座小山堆在眉心。 人族气运,真的有可能系于一人之身吗? 身为书院院长的他,很容易知道一些隐秘,比如当年陈清玄被围攻的真相。 真的是因为他的灵魂研究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还是传言是真的? 陈清玄真的与魔族大祭司作了交易,拿人族气运换了楚意寒腹中之子? 崔境山之所以会同意教陈半鲤,本就存着近距离看清陈半鲤的意思。本命字无法作假,陈半鲤的本命字一旦出现,便能说明很多事情。 他缓缓闭上眼睛。 一炷香... 两炷香... 三炷香... 许久后,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愕然地睁开眼,看着面前表情纠结的少年。 寻找本命字的过程便是问心,心思越重,想得越多,找到本命字就越慢。 但他这有些过慢了吧? 书院记载中,寻找本命字最慢的一位真仙,用时六炷香。 可是... 现在已经过去八炷香了,但陈半鲤仍然没有睁眼! 这是何等的神识深度? 随着时间推移,陈半鲤的表情愈发扭曲,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某一刻他眼皮一颤,两道清泪从眼角流下,滑到了下颌。 崔境山凝视着少年的脸。 为什么回顾过去会让你这么悲伤? 你的心里那么多悲伤,它们在说些什么? 第45章 十年一梦仍孑然 陈半鲤正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氤氲着冰冷的意味。 那是最深的寒冷,仿佛走投无路的绝望,只是微微感受心中便生出无数负面情绪。 脚下是嶙峋的岩石质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步履蹒跚。这里似乎收走了他的一切修为,他又变成了清塘镇上的那个没有修为的少年。 这里寒冷的空气对一个普通人而言与毒气无异,他的胸口不久后便涌上一股滞塞感,喉咙生痛,四肢开始发软。 他走不动了,于是疲惫地坐了下来。背后是冰冷的石壁,看不见任何事物,没有哪怕一丝光芒。 仿佛他将在这里,一直坐到永远,直到他的身体随风而逝。 他缓缓蜷起腿,把头埋下,像个小姑娘一样把自己抱成一小团,就像一年前,自己被告知得病的那个晚上。 他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每当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这样,似乎只有和世界保持最少的接触,自己才是安全的。 某一刻,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不错吧? ... 现实中,崔境山眉头紧皱地看着陈半鲤。 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陈半鲤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冰冷,原本白皙的皮肤正在缓缓透出诡异的青白色。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陈半鲤的生机正在流逝? 只是问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能在意识层面直接作用于肉体的这种生机俱灭的能量,便是以崔境山的见识也只能想到一种。 但那怎么可能? 人族凤凰血脉的儿子,怎么可能体内会有深渊的意志? 而且以他的目光,很容易看出了些别的问题,那就是陈半鲤的身体防御的能力有些过于薄弱了。 不说他是完美洗髓,肉体远强于同龄人,便是一个肉体最羸弱的见照境,也不可能像这般毫无抵抗地向着死亡坠去!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陈半鲤根本没有想过抵抗。 崔境山见过很多少年,青春的老成的,或是压低声音故作成熟的,但他们本质都还是如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热情却又不逼人,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爱,即使那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还没见过世界的真实。 但他是第一次见到陈半鲤这种少年。 对世界如此冷漠疏远,对自己无爱甚至厌弃。 他不是没见过这种人,但这种人都是已经活了数百年,经历了太多悲伤的事情,通俗来讲,就是活够了。 但陈半鲤才十七岁,他为什么会这般厌世? 他下意识在胸前抱起双臂,这个动作透露出了他此时内心的紧张以及疑惑。 他对陈清玄的后代自然是没什么好感,不说出手相助,不落井下石已是极限,亲自教授寒山意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 但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看着这少年死在自己面前。 也许是因为,幻境中的他的表情那么悲伤。 让崔境山想起了很多年前,确定师父再也不会回来的自己。 但此时的他无计可施,因为陈半鲤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先例,甚至类似的事情都没有,毕竟深渊远离人族世界,从未有过它的意志降临到人族身上的情况发生过。 ... 越来越冷了。 陈半鲤下意识哆嗦了一下,把身体抱的更紧了些,即使这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空气里的那股深寒的能量正在不断侵袭着他的身体与识海,上一次有过这般寒冷还是在强行容纳沧溟剑的时候,而即使是百器榜排名靠前的名剑,比起现在的情况也不过萤火之于皓月。 那不是单纯的寒冷,那是来自人灵魂最深处的冷,那是最无助的绝望、最深沉的孤单、最浓烈的悲伤。 即使是活了数百年、道法高深如渊海的天下至强者,也逃不过悲伤的魔鬼。 何况是他? 不知何时,两行泪水从眼底流出,接着被冻成冰凌。 他很难过,很悲伤,很无助。 他想起了被告知病情的那个晚上;比武胜出后人们都去晚宴,没有人探望他的那个晚上;被告知母亲已经永别的那个瞬间;在连青的洞府中得知许多事情的那段时间;看着陈清玄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却仿佛在看一个仇人。 最后回忆定格在了一个画面。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白小洛被白数带出去见人,院子里只有他自己。 小男孩站在院子里,背后的树投下斑驳的阴影,风呼啸着卷起干瘪的叶子,他怔怔看着院子外,另一个小男孩趴在父亲背上睡觉,而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 不知道是那个小男孩,还是幻境中的陈半鲤,突然嚎啕大哭。 在他人生中那么多重要时刻,他一直是一个人。 第一次离开清塘镇、第一次进入学院、赢得比赛,从来没有人真正地注视着他,哪怕只是对他笑一笑。 他只是想和别的人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他的幻想里,母亲应该是温柔的,而父亲看似冷漠,实则细心,就算平庸一生也无所谓。 这很难吗? 为什么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心愿,他却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黑暗里的少年、夕阳下的小男孩,他们的面容与身体逐渐重叠,依稀看去仍然是一张稚嫩的脸。 距离那时已经十年了,原来陈半鲤一直没有走出那座小院。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那个渴望着父母的小孩。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忽然,在崔境山的视线里,身体已经无法挽回地向着死亡坠去的陈半鲤,身体一颤,紧接着心口突然亮起一道微弱白光! 幻境中的小男孩仍然抱着膝盖。 直到某一刻。 一道白光笼罩住了陈半鲤的身体,就像冰雪遇到热油,侵袭着陈半鲤身体的深寒气迅速消散! 在他人生中最危险的两个瞬间,这道白光都出现过,这次也没有例外。 沐浴在温和的光芒里,面目已经恢复过来的少年怔怔抬头,看着白光落下的方向,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他似乎还是看见了什么。 不同于先前的嚎啕大哭下的歇斯底里,他的神识也在白光的安抚下逐渐恢复平静。 然后他泪流满面。 ... 陈半鲤睁开了眼。 入目是崔境山有些焦急,无比意外的神情。在他的眼中,原本已经无可救药的陈半鲤,在白光出现后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恢复了过来,这种堪称逆天的自愈能力他从未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沉默了很久后,崔境山开口道:“找到你的本命字了吗?” 陈半鲤点头,纤长手指伸出,在空气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离。 崔境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他已经有所预料,看陈半鲤的表现,这个字大抵不会是什么气象煌然的大字。 只是他没想到,竟然会和陈清玄一样! 父子同一个本命字,书院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发生。 又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没有开口询问陈半鲤。 陈半鲤目光落在空气里那个散发着荧光的古字上。 他此时内心的疑惑并不比崔境山少。 修出本命字后,作为修炼者自身的总结,它会落于修真者的体内世界中,吸收真气供养自身,进而反哺修炼者。 寒山意作为人族最强大的道法之一,自然不止单纯是一门攻击道法,从这本命字的玄妙也能看出当年那位书圣该是何等境界。 但那不是重点。 海面上悬浮着陈半鲤的本命字。 “离”。 还有一个字。 “剑”。 第46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养心殿里,天光透过琉璃窗射进来,把桌上那面铜镜照的通明。姜煜撑着头坐在桌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一名黑衣老太监小意地走了进来,站到桌旁轻声说道:“陛下...那楚家小贼已经进了水月镜了。” 姜煜拿起那面铜镜,看着上面突然出现无数线条,看似毫无规律,细看之下仿佛一张地图,而在其上,有三个光点悄然亮起。 老太监见状,急忙呈上另一面铜镜,说道:“这是寒山书院今日刚送到的子镜,说是可以通过它看到母镜里发生的事情。” 姜煜微微点头。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把那面子镜摆放在姜煜面前,接着拿起另一面铜镜,低声道:“就这样把这个交给陈先生吗?” 姜煜眯起眼,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道:“不错。朕不得不说,都说无情天子家,但朕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杀死自己的后代。从这一点上来说,陈清玄已经赢了朕太多。” 老太监细声道:“那是陛下仁慈。” 姜煜笑笑,挥了挥手示意老太监退下。 这名已经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太监无声地合上了宫殿大门,像一个普通老人一样佝偻着腰,缓缓向着宫外行去。 老太监不知道见过多少皇家子弟,本不该有什么情绪波动了,但他微低着头,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惊惧之色。 今天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春洵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后代,包括老太监在内也是这样认为,甚至有人想过其会不会成为大楚历史上第一位女帝。 但陛下就这样把那三个孩子的性命轻描淡写地交了出去,包括姜淮宁在内。 最是无情天子家? 老太监的嘴角抽了一抽,心想古人说的话果然有道理。 ... 寒山顶有一块巨大的空地,那里是当年书圣入道之地,也是每一届桃花会的固定场地。 这里的桃花有着数百年的历史,但曾有两百年未曾开放过,直到曹之破境入真仙,桃花重新开满山,从此不惧冰霜雨雪,绽放了数百年。 场地边上是一截不大的瀑布,白色的水流击打在瀑布底的岩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但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场间一面无比巨大的铜镜上。 那面铜镜足有数米高,上面无数模糊痕迹,彰显着它的年岁。平时的时候,镜面总是笼罩在一片浓厚的迷雾里,只有它被启动的时候,浓雾才会散去,露出其间的景象。 桃花会的目的演变至今已经变成了让人族最有潜力的年轻一辈相互交流,为人族与魔族的战争提供中坚力量,所以历届桃花会都极看重与会者的综合能力,而今年,寒山书院便启动了这面大陆上极其有名,或者说最有名的一面镜子。 水月镜。 这面镜子能反射现实,在镜中映照出一个虚拟世界,在其中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来到现实,身处其间的人们可以尽情发挥,不必担心身死。 此时,铜镜以一个俯瞰视角,把一片森林投射在了镜面上。 众人有些疑惑,一般来说人来到一个陌生世界,总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规划,为什么这次才进入其中不到十分钟,铜镜就传出了画面? 铜镜似乎有它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它认为重要的画面才会投射出来,水月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望南山的身份,自然是坐在场间最高的位置上,这里看母镜画面最清楚,虽然身为真仙强者也不需要这点地形便利。 画面逐渐拉近,众人的目光全部凝聚在了那些树的间隙处。 终于,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一男一女。 下一刻,上到望南山,下到书院书生,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凝滞住了;尤其是前者,她的表情很是精彩,有无奈也有恼怒,复杂至极。 铜镜是能传出声音的,那两人的对话被铜镜如实传了出来,但很显然,这两人似乎不知道这件事。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是中意你咯,我不是说过了吗?” “难道你参加桃花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我本来就是被老师拽过来的,你以为我想参加啊,可老师说,不来就扣我零花钱,我只能来咯。” “唐家大小姐还会缺零花钱吗?” “当然的咯,我家里早给我断了盘缠了,你不知道我在清月斋过的有多惨,肉都吃不到!” “清月斋只是奉行内心清净,何时限制饮食了?” “一般是不会的咯,可老师天天喝酒却不让我喝,我气不过说了两句,她就不让我吃肉了...” “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施一白沉默了许久,认真说道:“你说话能不要咯咯咯的吗?” 唐扶摇瞪大了凤眼说道:“虽然我喜欢你,但你也不能限制我的说话自由吧?” “不是。”施一白很诚恳地说道。“你这样说话会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啊?” “枢天阁的大师兄。” “他怎么了?” “他说话也喜欢带上一个咯。”施一白皱起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而且...他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似乎是跟他的师父有关,平日里总是喜欢说些疯言疯语,什么主角光环什么的。” “那是什么?一种法术吗?” “我不清楚。” 场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两个人身上,带着不同的含义。 望南山面无表情,仿佛唐扶摇控诉的那个霸道蛮横爱喝酒的女人不是她;枢天阁大师兄叶秋面带微笑,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反而施施然地对着众人挥了挥手里的折扇。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不管水月镜里发生什么,出来后,唐家大小姐的一顿受难已经注定在所难逃。 比起这件事... 施一白在修真界的形象一直是高冷不食烟火的天生剑胚,似乎一生寄情于剑不理世事,但看着他和小姑娘窃窃私语评价叶秋的模样,书院里不知道多少爱慕施一白的少女心碎了一地。 这是那个白衣胜雪的冷傲少年? 这不就是个面瘫而已吗! 一直以来,人们对于施一白和陈半鲤这两个人能走到一块去就存着些疑惑,毕竟这两人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冷漠,怎么看都不像那种愿意交朋友的人。 现在明白了。 果然如枢天阁阁主叶枫所言,一对好的朋友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没头脑和不高兴。 虽说这两人看上去都不像没头脑的样子,但某种程度上竟然有些符合了这个形容,有些莫名的和谐是怎么回事? 周朴默默闭上了眼。 他自然是清楚施一白的性格,只是没想到,最终的暴露竟然是这种方式。 即使是他,也不免有些惆怅。 第47章 一饭之恩 众人万万没想到,这次的桃花会只开始不到一刻钟,就看到了这么大一个乐子。 似乎是为了给这次桃花会的欢乐气氛再添一笔,母镜上的视角突然转开,就在众人还在疑惑或遗憾的时候,铜镜里的画面锁定了这片树林的另一端。 视角落下,又是一男一女。 有人精神一振,意识到马上又能看见新的新闻了,然而随着视角逐渐清晰,他却有些纳闷的发现,这两个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事实上,在场的众人,能同时认识这两人的确实不多。毕竟那个少女在今天之前都一直跟在白数身边,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出现过。 望南山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作为一位境界深厚如渊的真仙境大强者,她的识海极难撼动,世间绝大多数事于她都不过是小小涟漪。此时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镜面上。 然后凝固。 陈半鲤在她眼里就是一个身世不凄惨却可怜的小男孩,性子清冷淡漠,和谁都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对世间一切事都没有强烈的爱憎。 此时,淡漠的陈半鲤,清冷疏离的陈半鲤,正跟个小跟班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白小洛身后,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师姐,别生气了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白小洛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线条优美的唇和脸都绷的极紧,落在望南山眼里却并没有多少冷意,反而满是小女孩的“我生气了快来哄我”的娇憨感。 “师姐,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对你甩脸色。” “师姐,你在听吗,师姐?” “师姐,你吃不吃鲜花饼,这是京都做的最好的鲜花饼,我自己都没舍得吃。” 望南山大概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场间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一幕落在他们眼里就是情人的吵架。随着认出陈半鲤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的讨论声也越来越大。 但是此时场间几乎没有来自京都的人,否则他们一定会想起大概半年前京都流传极广的那件事。 周朴看着这一幕,眉头微动。 这对师姐弟关系的亲密还要超出他的预料,但他只是一想也能理解,毕竟白数能教出陈半鲤那种性子的孩子,可想而知他的家庭教育失败到何种地步,所以比起陈半鲤大不了几岁的白小洛,实际上几乎承担了对陈半鲤照顾的大部分。想着那些年里幼小的男孩女孩相依为命,他便满是感慨地摇摇头。 虽然实际情况远没有他想的那般凄惨,但别的部分他想的基本没差。可以说是亲手把陈半鲤拉扯长大的白小洛,她一生气,陈半鲤立马矮了半截,再不见一分世人面前冷漠疏离的模样。 与白小洛或陈半鲤的性格无关,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 北方有一片雪原,终年风雪不息,天空被白色的雪覆盖了颜色,满目茫茫一片白,白的瘆人。 就在这瘆人的白色里,静静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高大,相对于人族而言仿佛巨人,穿着一件巨大的白袍,须眉皆白,脸色雪白如同大理石,不似活人,像是一尊雕像,只有偶尔起伏的胸口才能证明他的存在。 漫天的风雪落在他身上,没有融化,反而诡异地融入了他的身体。 他沉默地闭着眼,似乎在等待某人的到来。 风雪如怒,天地间寂静无声。 ... 陈半鲤确实不擅长哄人,毕竟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可以说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白小洛哄好,此时两人正走在一条山路上。 “所以,我们是要走到那边那座山上去,然后再决胜负吗?”听完白小洛解释的陈半鲤问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看着也不远啊。”陈半鲤看着那座肉眼可见的山说道。 白小洛没有解释,笑了笑。 水月镜里的气候与外界很相似,和煦的风掀动着少女的鬓发,也掀动着陈半鲤半盖双眼的长发,白小洛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没人帮你把头发扎起来吗?” 陈半鲤耸了耸肩道:“我哪有那种待遇,人公主都没人跟着。” “对了,说到公主,你跟春洵公主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当着很多人的面狠狠骂了她一顿?” 陈半鲤脸色有些不自然。 彼时他刚刚获知了真相的一部分,或者说他认为自己获知了一部分,加上柳占的死,心绪激荡,心情有些寒冷锐利,才干出这种毫无意义的蠢事来。 白小洛再看了一眼他的头发后说道:“出去之后我给你扎起来。本来长得就白,头发还披散着,倒像个深闺里的怨妇了,像什么话?” 陈半鲤哪里敢还嘴,如捣蒜般点着头。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后,白小洛突然说道:“我听说你和施百合...” 陈半鲤没有说话。 ... 是白小洛带陈半鲤走上了这条山路,她并没有告诉陈半鲤此行的目的。越往上走,气温就越低,陈半鲤的皮肤已经能感受到些许凉意。 崖间原本生着些许花草,走到这里却已经不见任何一棵,甚至已经有云絮在山路畔流动,可见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高处。 终于,两人来到了这段路的尽头。 这里是一方石台,地面裂隙间顽强的顶出了几棵野草,还有碎砾随风滚动,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白小洛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仔仔细细地把一个石凳擦干净后,拢住裙子坐下。 就像潘宫以及教皇陛下感慨过的那样,陈半鲤不喜欢主动发起话题,但很显然这个性格在白小洛面前不存在。 “师姐,我们来这干什么?” 白小洛托着腮看着远方天边厚重的云雾,漫不经心地说道:“等一个人。” 陈半鲤见师姐没有说下去的意思,隐隐猜到那可能是一个认识的人,而且他的身份会让自己很意外。 因为他在白小洛眼里捕捉到了些许促狭之意,以往她这种神情都是在成功设计捉弄陈半鲤后才有的。 这座山崖并非绝地,两人上来的另一头还有一条路,同样覆盖着浓厚的絮云。 陈半鲤随便找了个凳子,还不等他坐下,就被白小洛拉着,被迫拿着手帕把石凳擦干净,后者见状才让他坐下。 “别弄脏了衣服。” 对于白小洛这种迹近絮叨的嘱咐,如果是清塘镇的陈半鲤可能会心生厌烦,但此刻的陈半鲤听后反而有些温暖。 来到京都后,唯二真正关心他的人,施百合已经许久未见,楚流渊自然不可能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嘘寒问暖,能偶尔见见陈半鲤都算他有心。 算下来,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人关心过他了。 一句话都没有。 “嗒,嗒...” 云雾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虚浮缓慢,仿佛声音的主人大病初愈或者未愈。 陈半鲤循声抬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手。 几乎所有人看到那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那双手,事实上就连陈半鲤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手。明明是男子的手,却精致纤细的仿佛艺术品,但骨节分明,使其不至于太过阴柔,仿佛是最好的雕塑大师的全力之作。 这样一双手,可以写字,画画,抚琴。 也可以执棋。 那人看着陈半鲤,微笑道。 “小陈公子,别来无恙。” 很是客气,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态都很到位。 这个人对所有人都很客气,似乎这就是他对待世界的真正态度。 客气,有时候就意味着疏远。 陈半鲤面无表情的看着聂柯,终于明白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 也许就是双方眉眼间同样隐藏极深却有所不同的漠然。 白小洛看见陈半鲤的神情,才意识到陈半鲤对面前这个人的敌意之重,但她想了想,没有出声。 聂柯看见陈半鲤神情中越来越重的冷意,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小陈公子真的忘了我了吗?” “像聂兄这样的人杰,我怎么可能会忘呢?”陈半鲤薄唇挑起一个嘲讽弧度道。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聂柯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奇怪。 好像...有些怀念? 聂柯见状,知道陈半鲤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也是,自己那时落魄瘦弱的像个小鬼,和现在哪里有相似之处? 聂柯苦笑了一声,说道:“小陈公子...不,应该叫,恩人?” 陈半鲤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冷意再也维持不住,满脸愕然地看着聂柯的脸。 渐渐的,面前之人脸上的某些线条与记忆中那个小乞儿缓缓重合,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半鲤,有些难以控制音调地开口道:“你...” 聂柯微笑,眼帘低垂,轻声道:“是我。” “一饭之恩,至今从不曾忘。” 第48章 十七年前一碗饭 清塘镇是一个很偏僻安静的小镇,极少见外人。 也正因此,那个一路流浪过来的小乞儿才那样引人注意。据说他的家乡遭遇了战火,他的父亲带他一路乞讨,最终饿死在了几十里外,他靠着最后一点干馒头撑到了小镇,最终饿昏在了一座院门前。 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张干净的床上,房间里浮动着清香,身下的被褥柔软如云。 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女领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小男孩手里端着一小碗饭。那个少女容貌如画,身上穿的红裙一看就价值昂贵,显然是大户小姐,她走到床边来,看着他的脸,微笑道:“你饿了太久了,不能突然吃太多东西,会把胃撑坏,先把这碗饭吃了吧。” 小男孩走了过来,笑嘻嘻地看着他道:“你运气真好,我师姐从来没对我脾气这么好过。” 闻听此言,先前还神情温和的少女眉梢顿起,一只纤细的手闪电般伸出,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道:“敢这么说师姐,不想活了?” “松手,松手,师姐我错了。” 他怔怔看着两人。看见他呆愣的神情,陈半鲤还以为是他饿出毛病来了,急忙把饭递过去道:“快吃吧。” “筷子呢,你不给人筷子人怎么吃啊?” 不待陈半鲤把筷子递过来,他已经伸手抓了一团米饭在手,不顾温度疯狂地往嘴里塞,烫的一些米粒掉在被子上,噎的满脸通红。 陈半鲤连忙从床边抓过水杯来递过去道:“快喝水,快喝水。” 一口温水下来,食道里的堵塞感消散无踪。 一直到胃里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他才停下动作,看着两人,嘴唇嚅嗫了一会,刚准备说话,眼眶突然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滴掉了下来,染深了被子。 “哎哎,这是怎么了?” 陈半鲤急忙上前一步。他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没事。” “谢谢你们,恩人。” “啊...不用叫我恩人,也不是我把你弄到床上来的。” “你就是恩人。” 聂柯微微闭眼。 记忆里的这段画面从未褪色过,那一刻午后的阳光照进来,面前相貌清秀的小男孩,他递过来的饭的温度仿佛留在了指尖,滚烫的感觉从手心一直渗透到了心底。 “那天之后就没见过你,你去哪了?怎么到了寒山书院?” 聂柯没有回答陈半鲤的问题,神色一肃,双腿一弯,直接向着陈半鲤跪了下去! 陈半鲤一愣,白小洛却似乎已有预料,直接闪到陈半鲤身前拉住了聂柯的身子。陈半鲤赶忙说:“你这是干什么?” “公子当年一饭之恩,这些年我铭记在心,不敢有一日忘却,但师命如山,我不能违抗,本已决定一死了之,以还公子救命之情,谁料公子仁爱,手下留情,我愧不敢当。” 陈半鲤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其实是你师父阻止了我。” 白小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神色有些愕然。 聂柯疑惑地抬起头道:“老师?” “你的老师...是不是姓陈?” “公子如何知道的?” 陈半鲤耸了耸肩膀说道:“你说的老师...是我父亲。” 白小洛看着陈半鲤的神情,咬了一下嘴唇。 “当年我师父发现了你的天分,把你带给了我...你老师,对吗?” “正是白剑主带我见的老师。” 看着聂柯再变的神情,陈半鲤笑道:“你无需自责,毕竟我当时也是想杀你的。” 聂柯神色坚定地摇头说道:“当年没有那一碗饭,我就饿死在路边了,没有公子就没有我,我的命...是公子的。” 白小洛瞥了一眼陈半鲤说道:“当年不是你在门口发现的他吗?如果不是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去,估计他真的就要饿死了,所以你无需多想。” “白小姐说的正是此理。” 陈半鲤想了想后说道:“好吧。不过你还是不用自责,我能感受的出来你已经有意放水了,不然我不会那般轻易的得手的。” 聂柯没想到他连这都能看出来,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骤变开口道:“那...” “嗯,你的老师应该也看出来了。” “可是...”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陈半鲤转过头去,看向山下。他们正处于镜中世界的边缘,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接着是平原,溪谷,再远处就是这场桃花会的终点,青帝山。 连青恐怕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他死前耗费心机留给了陈半鲤一副完整的生查子,而正是这一精神秘法的强大诡异,才让他摆脱了陈清玄的算计。 难道他在那时,就算到会有今天这一天了吗?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陈清玄看中了聂柯的资质,收他为学生,他安排聂柯在棋盘上逼迫陈半鲤对决,如果能直接杀死是最好,不能杀死,也能让陈半鲤暴露些许。 似教皇那般境界,只需要看这盘棋就能看出连青的影子,但当年连青在世间掀起血雨腥风,那些受害人背后不可能没有境界高深者,他们在看了这一盘棋后会怎么想? 陈清玄无需像道藏中那个狂人一般在雨中向世界呼喊,告知全世界陈半鲤得了连青的传承,他只需要培养一个不败的棋道高手,然后让他与陈半鲤下一盘棋就够了,当年连青那般耀眼,不只是修为,还有棋道,而陈半鲤下的这盘棋注定会举世流传,到时是否有人能看出什么尚未可知。 无论如何他都不亏,这般一环套一环的谋划却仿佛随意拈来。如此计算能力当真算得上世间最强。 接着陈半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陈清玄怎么确定自己一定会应战? 师父... 白数作为这个世界上第二熟悉陈半鲤的人,必然有所参与。 但他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剑主令? 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 思绪转动了一会,陈半鲤有了一个猜想。 他与陈清玄的目的一样,也是要让陈半鲤暴露。 十七年前那个夜晚至今尚未明了,身为国教的玄教敌友不明,它作为一个敌人对陈半鲤而言过于危险,所以白数选择顺势而为,让教皇看到陈半鲤。无论是他还是谁亲口说都没用,只有让教皇亲眼看到陈半鲤身上那个熟悉的影子,他才会相信。 有了这一份香火情,无论如何教皇都会保护好陈半鲤。对于陈半鲤那些可能存在的敌人而言,玄教深若沧海的力量与底蕴是横亘于他们身前难以逾越的高山。 陈半鲤突然想明白了教皇对陈清玄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算计教皇师弟的传承,还想让仇恨在后世重新蔓延,此举对教皇而言甚至算得上挑衅,当年亲手封印连青他已是心痛难言,如今陈清玄却要让教皇把心上那个陈旧的伤口割开,重新看一下里面的血肉。 如果陈半鲤是教皇,当时在山顶可能已经出手了。 第49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白小洛见聂柯交代的差不多了,对陈半鲤说道:“我们没有想到这一层,本以为陈清玄不会察觉到的。” “什么意思?” “这里,”白小洛指着地面说道。“是水月镜里,我们知道的唯一一处不会被镜灵发现的地点。” “镜灵?”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白小洛嘲笑道。“水月镜的历史非常久,据我父亲推测,它至少存在了上万年。似这般古老的法器,早已脱离了凡器的范畴,踏入了神器,而整个人族持有的神器不会超过五件。” “玄教一件,青城剑宗一件,清月斋一件,皇室一件,还有就是这面镜子。现在你知道这面镜子有多么强大了吗?” 陈半鲤点点头。 “而神器都是有器灵的,此时外界的人能看见的画面也是由器灵选择的,宗里无数代人进入到这里,也总结出了一些规律,比如这个地点,是极少数器灵窥探不到的地方。” “可是,既然都处于镜中,为什么镜灵察觉不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白小洛若有所思地说。“但我父亲说,这面水月镜很有可能是残缺的,它数十年才开启一次可能也正是因为残缺,一直到现在这面镜子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接着白小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陈半鲤说道:“那你想必也不知道这场桃花会的形式咯?” 陈半鲤有些尴尬地说道:“师姐,你别真把我当小孩了,这我还是知道的。” “说来听听?” “就是在上山前优先淘汰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嘛,时限三天。” 白小洛这才点头。 “所以你要明白一件事,”她看着陈半鲤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三天,就是你的那些敌人的机会。” “我们知道这个地点,那些人同样有可能知道类似的地点,你明白我意思吗?” 早在白小洛介绍这个地方的时候陈半鲤就想到了这种可能,他点头,接着突然道:“那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在这里等呢?这样不就安全了?” 白小洛与聂柯对视了一眼,后者苦笑道:“公子,虽然青帝山看起来不远,但它其实离得很远,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 陈半鲤想了想,没有说话。白小洛瞥他一眼向聂柯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老师在这里有什么安排?” 聂柯摇头道:“没有。老师做事从来不会与我商量,也不会让我知道任何内容,这样说来老师大概一直在防着我吧。” 陈半鲤没有出声,但他心里浮现出一个略显古怪的想法。 如果他是陈清玄的话,大概也会这样做吧? 陈半鲤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白小洛说:“这次青城剑宗还有谁进来了?” 白小洛想了想说道:“嗯...施一白不算的话,除去徐不归,还有五个游心境后境的弟子。” 此话陈半鲤没有什么感觉,但聂柯满是惊叹之意地摇头道:“不愧是青城剑宗,天南第一宗门,如此看来寒山书院当真是有坐井观天之嫌了。” 陈半鲤不解,聂柯解释道:“此次寒山书院算上我只有三人,事实上像清月斋那样只有唐扶摇一人前来的才是常见情况,书院里本来认为这次是最有希望夺冠的一次,只是没想到青城竟强盛至此。” 听他这样说,陈半鲤对青城剑宗的强势有了新的认识。 白小洛神色不变,只是说道:“但我父亲说,最好别让你与他们相认,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陈半鲤点头。 夜归人会出现在寒山外,书院内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察觉?而又是谁请他前来的?是谁告诉他陈半鲤身上有他所求之物的? 一旦这些人看到陈半鲤形单影只,选择在镜灵视野之外动手便是最好的机会。但如果他们发现陈半鲤身旁有六名游心境强者,再疯狂的杀手也不会选择动手。 这样一来,陈半鲤的安全固然会得到保障,但无济于事。皇室与此事有关是楚流渊与吴谌共同的看法,来时路上吴谌便对陈半鲤进行了说明。 楚家中人修道天赋堪称霸道,大修真者数不胜数,数百年来气象兴盛,再加上楚昆仑的余威,一直都是皇室在京都最大的假想敌。历代君主都想过办法削弱楚家,只是方式不同,有雷厉风行也有徐徐图之,但碍于民众舆论,无论是何种方式都必须放到水面下进行。 而姜煜,这位自从登基以来便名声不显的皇帝,吴谌却给了他一个极高的评价。 “论狡诈伪善,他不输太宗皇帝;论心狠手辣,他不输他的父亲那位马上皇帝;而论心计手段,他不输开国高祖。这样一个人,他有着极端的权力欲望和心理洁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他无法控制的力量存在。所以他此生的目标之一,一定是抹除掉楚家,不惜一切代价,就算抹除不了,也一定会杀掉楚家的一切重要人物,让你们低迷,进而自我灭亡。” 而楚家现在最重要的人物是谁?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楚流渊,但楚流渊一直坐在他的竹屋里,这十七年来只有一次出门,便是接陈半鲤回家,哪怕真仙强者亲自出手也未必能绝对成功。 而陈半鲤虽然剑道天赋卓绝,但年岁尚幼,而且他的身份过于复杂,而复杂,就意味着变数的存在。 这是姜煜最厌恶的东西。 所以,他一定会杀掉陈半鲤。 吴谌逼着姜煜给了陈半鲤一根长生草,除了恶心他一下没有任何作用,但吴谌还是做了,而且当时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满意。 长生草类似免死金牌,但向前看尽史书,几千年来历代王朝中免死金牌只发挥过一次作用。 何况这次? 说到这,聂柯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歉意道:“公子,此次我也不能出手,我代表着寒山书院,书院于我有教导之恩,除非公子真的遇到生死危机,否则我不能将书院随意拉进这个漩涡中来。” “还请公子原谅。” 陈半鲤不在意地笑笑道:“不需要你出手。” 白小洛凝视着陈半鲤的神色,在其中捕捉到了一种她很熟悉的情绪。 那是自信。 自小以来,陈半鲤就一直很自信,而这种自信是有底气的,无论是他过目不忘的阅读能力,还是自小便洞悉人心的卓越心智,都让他身上极少见稚童的天真,面对同龄人一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 陈半鲤缓缓握拳,心神悄然内沉自视。 界海之上,两方古意大字悄然悬浮,周身有无数璀璨线条折射,那是星光;界海之下,无数剑胎梭巡,带起森然气息;还有一棵梨花树,淡然却自有气息。 境界一跃千里,正好想要检验一下。 我倒想看看,你们能奈我何? 第50章 匣中一片大日来 镜中世界并不全是自然风光,数百年来人族的到来在这里筑起了不少建筑,其中最有名,也是最大的一片建筑地便位于森林边缘的镜中镇。 三人在石台上分别后,陈半鲤与白小洛用了一个来时辰就来到了这片木石搭建的镇落。 刚走到小镇前那条路上,陈半鲤就能明显感受到周身投来的审视以及新奇的目光。其中大部分人都看了陈半鲤的那局棋,对陈半鲤的印象从京都来的公子哥变成了年轻的棋道宗师。 但也仅此而已。 这里是镜中世界,没有人会与你席地而坐,不理世事的下一盘棋来较一个胜负。 这个世界最不缺乏的就是天才,二十岁踏入游心很难,但能做到的人绝不会少,山野散修、小宗门、或者是一些运气过人的奇遇之人才是历届桃花会参与者的主要组成部分。 桃花会也从来没有大宗门包揽胜者的传统,时有潜龙腾渊之人,近百年来最有名的便是枢天阁阁主叶秋。 彼时枢天阁只是南方一个没落的机关宗门,却自叶秋在水月镜中大放异彩后随之而起,短短几十年便成为南方乃至人族的一方庞然大物,最兴盛时甚至压过了寒山清月,隐隐有与青城一较的趋势。 也正因为此,如今的枢天阁弟子们脸上都带着一股骄傲的意味,包括此时正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赵少。 他的名字就是赵少,因为他很骄傲。 身为枢天阁四弟子的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格。 整个人族,尤其是南方,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 他俊美的脸上带着矜持的傲意,比陈半鲤高出些许的身高让他能以一个俯瞰的视角打量这个近日名声鹊起的少年。 然后他就看到陈半鲤转头,向白小洛问道:“这人谁啊?” 赵少神情一凝。 “他叫赵少。” “什么?” “没错,他就是叫赵少,这就是他的名字。”白小洛耸耸肩说道。 陈半鲤缓缓转头,凝视着赵少刀劈斧凿般英挺的脸,抿了抿嘴唇。 他没有说话,但所有看见他表情的人都读懂了他的意思,包括赵少在内。 那句话和赵少的面部有关。 但赵少不会因为一个后辈的神情而动怒,因为赵少有自己的骄傲。 “有事吗?” 陈半鲤看着他,疑惑道。 “听说令师是白数白剑主?”不待陈半鲤回答,赵少便自顾自说道。“无论是家师还是我,都对白剑主极为尊敬,我更是对令师“独占天下七分风流”的姿容很是向往。” 对方算是在夸白数,陈半鲤敷衍地点着头。 然后他就听到了接下来的话。 “那么在小陈公子看来,我孰与白剑主美?” 陈半鲤扭头看向白小洛,不是为了从她那里获取什么启示,而是想确认什么。而在看到白小洛同样呆滞中带着疑惑的神情,他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然后他缓缓转回头来,认真地看着赵少同样认真的脸。 两人认真深情对视许久,陈半鲤终于确定对方没有在开玩笑。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半鲤微微颔首示意,便准备穿过人群离开。 虽然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谈不上讨厌,但他并没有兴趣了解一个神经病的精神世界。 因为他已经在另一个神经病身边生活了十六年了。 与神经病朝夕相处,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不禁想道,难道这个赵少和师父真有点关系? 话说,到底是谁给他起的名字? “别走!”一声高亢的喊声划破空气而起,止住了陈半鲤的脚步。陈半鲤转过身看着赵少,认真道:“请问还有事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学生者,不能妄议老师的形象。” “那就是说你也觉得白剑主不如我咯?” 咯,陈半鲤在院子里待的几天经常听到唐扶摇说这个字,白小洛也喜欢用,有些娇俏的可爱。 但现在陈半鲤无比强烈的想把这个字从世界上抹除掉。 总归是白数的教导加上他天生比同龄人沉稳许多的性子,才让陈半鲤没有在众人面前丢失身为楚家继承人的风度。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赵少的脸,一字一顿道:“你的问题恕我无法回答。” “不行,你必须要回答!” 陈半鲤挑了挑眉,白小洛看的出来他已经不耐烦了。 能把陈半鲤逼得不耐烦也是一种本事,她欺负陈半鲤十六年都极少见他有不耐烦的神色,而她明白这不耐烦的来历,因为身为白数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几人之二,他们都很熟悉那个神经病的风格。 所以她和陈半鲤的想法类似。 这个赵少,难不成真的与白数有某种未知的联系? 这种独特的神经病气质,真的能通过一方对另一方的仰慕传播吗? 但陈半鲤从小所受的教养让他忍住了冲动,他看着赵少那双闪着明亮的光的眼睛,片刻后诚恳地说道:“我建议你去找望南山长老看一下,据说她很擅长神识方面的治疗。” 赵少一挑他锋锐的眉毛,盯着陈半鲤说道:“你什么意思?” 陈半鲤再次抿了抿嘴,把那几个字湮灭在了唇间。 但很多人都能猜得到他想说什么。 无非三个字。 “很好,很好。”赵少点着头,用手指着陈半鲤说道。“你成功地激怒了我,也让我对你有了兴趣。” “多谢看重。”陈半鲤懒得再多说,转身就欲离开。 突然,一道煊赫炽热有如中天之日的气息从陈半鲤背后升起,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如水波般闪动! 陈半鲤的眼睛缓缓眯起,如同一片春风里的柳叶,却没有任何温柔气息,只余其锋利的冷冽。 他不紧不慢地转身,看着赵少。对方此时面前悬浮着一个金色的立方体,立方体上无数裂纹纵横,仿佛暗合天地规律,缝隙间隐约可见无数零件的形状,最深处流淌着地核般的熔岩! 他认得这个盒子。 百器榜第十八,匣中大日。 百器榜十五名以下,最神秘,最强大的法器! 第51章 刀兵莫起君请退 “赵兄这是什么意思?” 陈半鲤声音依旧平静,但除了白小洛,哪怕是围观的人也已经听出了他声音里难以压制的燥意。 赵少凝视着陈半鲤的脸,片刻后轻笑道:“你知道现在外界是如何评价你的吗?” “他人看法,与我何干?” “好,就是这种气概!”赵少“啪啪啪”响亮地鼓起了掌,赞许道。“就要这样,不要天天装出一副死人一样不问世事的模样,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活力!” 对话进行到这里,没有人会认为赵少只是单纯的神经病了,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他对陈半鲤不加掩饰的敌意。 白小洛在一旁盯着赵少的脸,手缓缓放到腰带上。陈半鲤伸出手,认真端详着这只纤细仿佛女子的右手,赵少却因为他的动作挑了挑眉。 绝大多数人的持剑手都是右手,陈半鲤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他不会动用师从白数的剑道,这无异于自缚双手甚至双腿。他虽然一言不发,赵少却从面前眉眼秀美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轻蔑! 你凭什么? 你怎么敢? 锐利的眉毛抽动着,片刻后赵少缓缓深呼吸,双手有些神经质地抽动着,缓缓放到了面前的黑匣上。 “喀拉喀拉,”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黑匣表面无数线条分解重组,其核心处流淌的熔岩愈发明亮,炽热乃至狂暴的气息缓缓溢出,仿佛在其中孕育着一个太阳! 感受到这股能量,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赵少境界是无可争议的游心后境,再加上这强大神奇的匣中大日,便是通玄境都要认真对待,陈半鲤却仍然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 这已经不是轻蔑了,这是狂妄! 赵少眼角的肌肉不断跳动,真气循着看不见的通道如水泻般涌入黑匣,这百器榜排名十八的法器受到这雄浑真气的注入开始颤抖,其抖动透着一股火山爆发般的压抑。 白小洛终于露出了焦急之色,按在腰间的手已经准备抬起。 陈半鲤眼帘抬起,注视着赵少,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 “此地,禁动刀兵。” 与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匣中大日。熔岩熄灭,颤抖停止,黑匣以一个极迅疾的速度恢复了原样,“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面上。 看见这一幕,白小洛才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正欲抬起的手。 围观人群安静了一霎,下一刻惊声大作! 他们看见了什么? 那是什么? “言出法随,言灵禁法?” 赵少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他见过崔境山施展寒山意,识得这门秘法。 但他完全无法接受。 为什么陈半鲤一个京都子弟能接触到寒山意? 寒山书院不是最排斥京都来人吗? 还有,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他能学会寒山意? 陈半鲤懒得管别人在想什么,清淡不含烟火气的声音再度响起:“此地,不义战之人后退三步。” 一股沛然莫可御的无形力量落在赵少身躯之上,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三步,还不待站稳,声音再度响起。 “此地,禁动刀兵!” 赵少袖中刚准备发动的一件法器再度失灵。至此他终于确信,面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施展的正是寒山书院的不传法门,书圣之法,寒山意! 注视着赵少惊讶警惕交加的神情,陈半鲤嘴角扬起一个嘲讽弧度,声音轻柔道:“劝君莫惜金缕衣。” 赵少周身涌动的真气忽然一滞,进而消失。 “天山三丈雪。” “正是远行时。” 那股无形的磅礴力量再度降临,赵少身躯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去! “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是一块地砖被踩碎了。 一道模糊的影子缀上了赵少倒飞的身体,陈半鲤似笑非笑的脸显露出来。 众人再度为陈半鲤展现出的速度震惊。 纤长白皙的手按在了赵少胸口,磅礴气机流转,转化为雄浑的肉体力量,挟着如天山雪般森寒的气息,狠狠轰在了其胸膛之上! 一口鲜血自唇间飚射而出,赵少的身体狠狠撞在了小镇门口那根最显眼的木柱上,木屑四溅,裂痕触目惊心! 进入这里前陈半鲤已经脱下了那件黑色大氅,此时的他身穿白色锦衣,衬得脸如玉石,黑发在风中轻拂,几缕长发在眼前掠过。 恰如翩翩少年郎。 在赵少身前三米处站定,陈半鲤低头,看着对方惨白的脸和破碎的衣袍,轻声道:“承让。” “你为什么...?” 赵少脸上满是不甘地盯着他,虽然因为重伤没有说全,但谁都明白他想问什么。 他枢天阁最怕的就是书院一脉,原因就是书圣一脉掌握的书中规则之力,最为克制这些书圣眼中的“奇技淫巧”。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京都之人,师从青城,竟然能习得寒山意。 还是寒山意中最难也是最强的言灵禁法! 陈半鲤没有回答他,但他也有自己的问题。 “我好像没见过你吧?为什么你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意见?” 赵少脸上涌上潮红,捂着胸口重重咳嗽两声,才狠声道:“因为你见死不救。” “我的师弟被魔族打败的时候,你明明可以救他,但你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同为人族成员,你怎敢如此?” 人群中传出了低低的议论声音。 面对魔族见死不救,尤其是对陈半鲤这种注定会成为人族高层的人物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污点。 白小洛看了赵少一眼,蹙起优美的眉来。 赵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他枢天阁四弟子的身份让他没有任何动机做这种事情。 然后她转头,凝视着陈半鲤的表情。 陈半鲤皱眉道:“你师弟是...?” 赵少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沉默片刻后嘶声道:“看来你见死不救的不止一个人。不用解释,师弟身上有与他神魂关联的法器,把他死前看到的景象全部传了回来。” “当时你就在不远处。” “但你只看了一眼。” “一个不认识的人,对你而言就这样无足轻重,可以抛弃吗?” 赵少的声音再不见先前的飞扬自信或活泼,声声如杜鹃啼血,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浸透了血泪的痛恨。 至此,陈半鲤终于明白了一切。赵少口中的师弟自己当时见过,还是柳占给自己介绍的,名叫楼中新,长相记不大清了。 陈半鲤转头,扫视了一眼略带骚动的人群。接着他回过头来,低头看着赵少近乎狰狞的神色。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回应赵少的控诉,甚至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沉默地抬脚,向着小镇里走去。 他所过之处,人群纷纷分开,其间数道复杂的眼光落在他身上。 赵少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半鲤的背影,刚欲再度怒喝,脸上却泛起潮红,“噗”的一声,一口泛着蓝色的血吐了出来。 人们的目光只有几道落在他身上,绝大多数都放在了那道白色的背影上,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着,最终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第52章 请你安静的去死 施一白在一个时辰后抵达了镜中镇,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议论着什么,而他在其中捕捉到了几个有些耳熟的词汇,于是走上前去。 在听完一个时辰前这里发生的那场纠纷后,施一白皱起了眉。 唐扶摇在一旁有些迟疑地说道:“赵少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啊。” 施一白摇摇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唐扶摇伸出手指摁着嘴唇,看着他说道:“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施一白思考了一会后说道:“他那样的人看似冷漠,其实对真正关系好的人是很好的,而且他的冷漠是通过疏远世界的方式,而不是这种漠视生命的态度。” “有什么区别吗?” “在我看来,这两种态度是恰好相反的,后者只在乎自己不在乎任何人,但前者...连自己都不在乎。” 唐扶摇忽闪着眼,突然说道:“那你是哪一种?” 施一白前进的步伐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 唐扶摇也不在意,接着说道:“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啊?” 施一白想了想,点头道:“他刚学会寒山意就强行施展,消耗应该不小,这里真气过于稀薄,他短时间内很难恢复过来。” “真好。” “什么真好?” “我都感觉我是插入你们两个之中的那个人了。” 施一白稳定的脚步趔趄了一下,险些歪倒。 接着唐扶摇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道:“你怎么找到他?” 施一白没有回答她。 ... 密集的枝叶把本来炽烈的阳光过滤了许多,落在身上已经是细碎的光斑,随着陈半鲤的动作不断变换着形状。 白小洛似乎因为顾及到他的心情,没有跟上来,而是留在了镜中镇,准备等青城剑宗其他的人,与他们汇合。所以,现在的陈半鲤真可以称得上孤家寡人。 陈半鲤此时身处的这片树林,无数高矮参差的树木几乎吞没了所有空间,人在其中只是勉强行走,而且这片树林将青帝山周边的空间几乎全部封锁,从天上俯瞰仿佛一个巨大的绿色圆环,或是一张巨兽的巨口,将整片天地吞了进去。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片树林被人命名为没林。 吞没的没。 一开始不知道前人出于什么心态给这片森林起了这样一个透着不祥气息的名字,但随着陈半鲤在其间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周身树木仿佛倾轧过来的闷塞压迫感让他有了几分明白。 ... 无论是陈半鲤先前震退赵少,还是随后他进入没林的画面,都已经被母镜如实的投射了出来。 身为枢天阁的代表,叶秋的态度无疑是此时众人最想了解的东西,而没有让那些敌视陈半鲤的人失望,这位枢天阁大师兄脸上时常挂着的淡淡笑容已经消失不见,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已经关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大腿。 比起其他人对赵少血泪控诉的猜测或疑惑,他自然清楚真相。 当时从楼中新尸体上传来的画面,他是第二个看到的。 画面是通过楼中新的第一视角展现的。 灰色的天幕下,一道披着青色锦袍,上面还挂着些许褐色血迹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那双漆黑的眸子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任何犹豫。 没有任何迟疑。 就像是在看一出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戏剧,哪怕这场戏剧的代价是同为人族成员的楼中新的生命。 楼中新是一个孤儿,是叶秋在枢天阁附近捡到了他,把他带回阁里,后来叶枫看中了他的天赋,把他收为学生,其天赋要远超赵少,所以他才以最小的年纪跻身了枢天阁年轻一辈第三的位置。 他临走前,叶秋没想过这次任务会出事,还嘱咐他在外别轻易与人产生矛盾,因为童年阴影,楼中新的性格有些内敛,不擅争斗,他怕师弟吃亏。 当时那张稚嫩的脸上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至今犹然清晰。 师父对他们这些学生说过,说他的家乡有个习俗,就是每年生辰的时候都要许个愿望,而且不能让人听见,让人听见就不灵验了。 出身困苦的楼中新对这些东西最为在意,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当时能被叶秋捡到是天大的运气,他一直很珍视这一切。 “你许的什么愿?” 他还记得自己这样问师弟。 师弟死后,他们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他许的愿望。 “愿师兄早日超过师父,成为枢天阁最强大的男人。” 那是师兄弟一次闲聊中,他开玩笑说的话。 那个喜欢穿黑衣是因为黑衣耐脏的少年,认认真真地把这个愿望写在了自己送他的书上。 楼中新前往云乐县的前一天,是十七年前自己在墙角捡到他的日子,他把那一天当成了他的生日。 叶秋境界在枢天阁仅在几人之下,真仙有望,只差一步就是饮朝露沐甘霖的超脱肉身的大境界,可每当他想起那个画面,都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楼中新那件法器传来的画面,便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 看着同为人族成员的陈半鲤的到来,他本该欣喜,或者替他担忧。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幕,是那个人熟视无睹地离开。 那个时候的他该有多不甘,多绝望? 叶秋不敢想了,虽然这件事那天起他已经无数遍地想起。 师父禁止他们去找陈半鲤的麻烦,他作为师兄代替他们答应了。 等赵少出来,他会以此为理由训斥他,甚至惩罚他。 但在那之前。 陈半鲤必须死。 他看着陈半鲤走入了没林,神情无悲无喜。 请你安静的去死吧。 到下面后,去给师弟道个歉。 他另一只手猛地抓住石椅的扶手,几道裂纹迸出。 一旁的望南山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叶秋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冲着望南山微微一笑。 笑容阳光,比平时并无二般。 随着陈半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没林里,镜灵挪开了视线。 整片没林,镜灵的视野都进不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自从这件事被发现的那天起,一条无形的规矩便悄然形成。 没林中,生死各安天命。 叶枫身为当今世上炼器造诣最高的人,曾经仔细研究过水月镜,身为他的大弟子的叶秋,也因此得到了一些可以避开镜灵规则的办法。 水月镜中所谓生死无恙,是因为镜灵能在参与者濒死前将其传送出去,这个判断的标准只有它自己知道。 这是一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镜灵,是有生命的。 而有生命的东西,就有漏洞。 没林里,从某一刻开始,一直围绕着陈半鲤周身不断鸣叫的昆虫突然湮了声息。 世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陈半鲤仿佛没有察觉,但他无衡境界的厚重神识让他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 只是,在哪里? 第53章 对戏 徐不归在镜中镇唯一的茶摊处找到了白小洛,后者正端着一个茶杯,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边去来的白云。 那些都是虚假的,无论是白云还是天空。 因为与聂柯一事相关,徐不归是在场所有人唯一清楚此时陈半鲤所面临的处境的人。他在白小洛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没有表情的侧脸低声道:“怎么小陈公子没有和你一起?” 白小洛瞥了他一眼道:“可不是我把他抛下了,是他把我抛下了。” 虽然白小洛语气平淡,但徐不归分明从其中听出了些许怨忿之意,而他到现在都没看明白陈半鲤到底和白小洛是什么关系,所以他没有接话,等着白小洛继续说。 “他跟我说,让我在镜中镇与他分开,说他一个人就够了。” 徐不归闻听此言有些焦急道:“那怎么可能?他只是定魂后境...”话音在看清白小洛表情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果然,白小洛眉峰顿时挑起,竟是凭空生出一丝肃杀意道:“是啊,怎么可能呢?可有人就喜欢找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才是陈半鲤和白小洛闹矛盾的真相。 在进入水月镜前,陈半鲤就提前和白小洛说明了这件事。虽然白小洛极力否定,拿出了师姐的威严,但最终仍然无奈地给陈半鲤让步了。 “从小就是这样...平时还挺听话,一有什么事就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倔得像头驴!” 徐不归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白小洛的碎语,同时他看见了白小洛杯中满到几乎溢出来的茶,已经一丝热气都没有了,可见白小洛根本没有心思喝茶。 “那我们...?” 徐不归看着白小洛的神情,小心道。 果然,白小洛冷哼道:“我管他死活,人都到齐了我们就走!” 徐不归连连点头。 心里却也不禁生出一丝担忧。 青城剑宗中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宗主,而是宗主的弟弟白数,爱屋及乌,对他的传人也因此一改态度,以往对陈半鲤的那些意见现在看来不过是偏见罢了。 能为自己师父的名誉出战的人,怎么可能会不顾及同宗情谊见死不救? 出于同样的理由,他对赵少的控诉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同时也对前者生出一丝意见。 他同样知道寒山意的强大,而陈半鲤身为初学者连施五次消耗必然极大,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万一因此...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就是赵少跟个神经病一样找上陈半鲤! 他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神色依旧苍白萎靡的赵少,冷哼一声。 不知道小陈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 “嚓”的一声轻响,是泥土被剖开的声音,沧溟剑光滑明亮的剑身刺破衣衫,带起一道清冷弧度落在了地面上,同时甩掉了剑刃上沾染的几缕鲜血。 陈半鲤面前是一个面目普通的男子,一身透着阴翳气息的黑色短衫,只是胸口处此时汩汩流出的鲜血破坏了这份阴暗。 他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神情平静的少年。 无论是对方散发的气息还是剑上附着的真气强度,都只是定魂后境的水平,为什么自己在他手下连三招都走不过去? 不待他继续做出反应,他的身上突然涌出一股白光覆盖了他的身体。白光散去,人影已经消失。 陈半鲤待到对方消失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紧接着面色一白,向后坐到了地上,浑然不顾地上的泥土。 对方先前在树上试图偷袭,却不知道他身怀通明剑心,直接趁其不备用出了他现在能掌握的威力最大的三招剑法。 大日来,两相忘,走东海! 这三剑或暴烈或寒冷,恐怖的杀伤力加上出其不意的时机把握直接将那名游心后境的散修打成重伤,让其被传送了出去。 但就像施一白和徐不归所担心的那样,他强行施展寒山意消耗本就极大,再加上这三招都是气势煊赫的大招,进一步加剧了虚弱的感觉,可以说,如果现在再来一个游心后境的敌人,他的安全就真的有些悬了。 “啪嚓”,是树枝落在地上被踩断的声音。 陈半鲤坐在地上,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道陌生的面孔。 那三人在看见陈半鲤的脸的一刻,先是疑惑紧接着突然变色,激动道:“是小陈公子吗?” 陈半鲤点头道:“我是。” 站在三人正中的那人,看打扮像是地火宗中人,穿着一件棕黄色道袍,相貌算得上耐看,此时看着陈半鲤,他激动道:“在下仰慕小陈公子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实在有幸。”紧接着他似乎突然从陈半鲤的模样上看出了什么,急切道。“您这是...受伤了?” 陈半鲤低头看了一眼被泥土染黑的衣摆,紧接着抬头看着那人道:“没有受伤,只是我先前遇到了一个歹人,击败他消耗了我所有的真气,现在有些虚弱。” “竟然有人敢袭击您,您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看清。”陈半鲤轻描淡写道。“因为他已经被我杀了。” 闻听此言,那人却没有因为陈半鲤声音里的寒冷意味而变色,而是笑道。“小陈公子真是风趣。” 出乎他的意料,陈半鲤很是认真地点头说道:“我也这么觉得。”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陈半鲤的回答,被噎住了。不待他继续说话,陈半鲤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动作,看着沾染上些许泥土的右手,声音轻柔道:“此地禁动刀兵。”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一道无形的,透着寒冷杀意的网状光罩在无声落下的过程中骤然消失,左边那人脸色一白,显然受到了反噬。 这时,陈半鲤才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中间那人道:“我见过你。” 那人没想到陈半鲤会如此说,状似疑惑道:“小陈公子怎么会认得我?” 陈半鲤似乎懒得继续演下去了,低下头道:“过年的时候,你来我家拜过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谢宝树吧?” 京都有一谢家,势力不如七大家,但这一代出了一对年轻人物,风头一时竟把七大家的子弟都压下去不少,潘宫曾经在一次闲聊中感叹过。 “似谢家子弟,芝兰玉树,衣冠磊落。” “没想到被赞为衣冠磊落的谢玉树,竟然有你这么个弟弟。” 伴随着陈半鲤的话语,谢宝树的神色先是愕然,紧接着阴沉下来。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步,他也撕掉了那张面具,冷笑道:“小陈公子还真是细心呢,连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都记得长相,实在惶恐。” 看着他有些扭曲的面庞,陈半鲤不难猜到他的心理。 能在这个年纪到达游心后境,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翘楚,奈何生在了谢家,这一代出了芝兰玉树的谢家。 他的声望被那两人完全压了下去,偶尔有人提到他,也只会说“他是谢玉树的弟弟。” 凭什么? 面前这个少年,声名不显,却在几个月里就成为了楚家继承人,还被白剑主收为学生,甚至在棋盘上赢过了聂柯,每一件事都让他名扬大陆。 凭什么? 呼吸逐渐粗重,他盯着陈半鲤的脸,勉强控制住表情,缓缓道:“如果你把之前那句话收回去,我会考虑让你死的没那么痛苦。” 第54章 各人各自有各难 闻听此言,陈半鲤却摇头笑道:“你哥哥知道你对他有这么大恨意吗?” 谢宝树有些浮肿的眼皮眯起,中间只留下一道细缝,却仍然掩不住其间含着的冰冷的愤怒。然而还不待他说什么,陈半鲤清清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而且...就算你如你想的那般了不起,为什么当了我二叔的走狗?” “格拉”。 一声轻响。 那是谢宝树捏碎了手中的一个卷轴。随着卷轴的破碎,一道无形的气息悄然散开,笼罩了四人所处的这片空间。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让碎屑缓缓落到了地上。 “一刻钟内,没有人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声音失去了所有温度和感情,缓缓道。 “一刻钟后,我会让你后悔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他身边两人对视了一眼。 计划中并没有这个环节,显然,这个卷轴是谢宝树的私有,而能封锁空间的物品,即使是谢家也很难掏出来,却被他用在这样一场看似必杀的局里,显然此时谢宝树对陈半鲤的恨意和杀意已经失控。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了安排,但现在什么安排也没用了。”随着封锁结界完全笼罩住这片天地,谢宝树的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有空对着陈半鲤笑了笑。 那笑里却没有任何温度,仿佛猎人面对陷阱中流血重伤的猎物。 陈半鲤仍然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但他的身躯后仰,使他的视角反而有一种俯瞰的意味。 谢宝树看着那双眼睛,先前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冷静险些瞬间破碎,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装模做样? 他向前迈出一步。 他已经完全无法忍耐了,他要把面前那张淡然清冽的脸撕得粉碎,好好欣赏一下随后他会露出的惊恐以及哀求! 而随着他终于有所动作,他左右两人也抽出了配剑,陈半鲤也终于有了反应,但却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保持着那个盘腿的坐姿,有些懒懒地说道:“还不动手?” 他在对谁说话? 谢宝树虽然暴怒,却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迅速扫视着周边,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就连动物都没有。 “噗”的一声闷响,是剑锋刺穿肉体的沉闷声响,一截并不明亮的剑尖从谢宝树的胸膛处透了出来! 谢宝树先是愣住,随后寒冷的感觉从刺入身体的剑锋上扩散开来,最后才是剧痛,伴随而来的还有强烈的疑惑和不敢置信! 他艰难地回头,看见背后那名相识多年的同窗,他手中的剑维持着前刺的姿势,看着自己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波动,宛如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为什么...” “二爷能用钱收买你,楚家主就能用我家人的性命要挟我。别怪我,宝树,大家都有苦衷。” 那人看着谢宝树满是痛苦的狰狞神情,神色有了松动,最后却只说了这样一段话。 那柄看似普通的短剑上似乎涂抹了什么剧毒,惨白衰败的色彩迅速占据了谢宝树那张先前还不可一世的脸,然后归于沉寂。 “扑通”一声,谢宝树的身体倒在了地上,脸上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虽然为谢家子弟,却对那个有了芝兰玉树而忽视自己的世家没有任何感情,唯独这位相识足有七八年的同窗,他视为知己,很多私密事都曾对他说过。 却没想到,自己到最后都没真正看清过他。 原来自己一直是个笑话。 带着这最后的一个想法,他睁着眼仰面倒下。 死不瞑目。 直到确认他死去,那人才看向陈半鲤,恭敬道:“吴康,奉家主之命保护您,只是属下不明白,您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我应该从来都没见过您。” 陈半鲤耸了耸肩道:“既然我都能记住谢宝树,我舅舅没有记不住的道理,那他必然会做出安排。” “少主足智多谋。但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说。 “就是这位,也是家主为您准备的护卫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 问出这话的时候,吴康的神色很凝重,他修炼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身旁这人非常危险! 听到这句话,陈半鲤才缓缓看向右边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散修,仿佛他一直没注意到对方。 事实上,他在对方来到视线里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那人容颜很是精致,甚至有几分女相,肤色也极白,只是那双眼里的意味过于漠然,不似正常人。即使吴康开口质疑他也没有转头,仍然沉默地注视着陈半鲤,眼中的神情教人难以看清。 接着,吴康便听到少主开口道:“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他一命可好?” 少主在对谁说话? 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少主一直在注视那个人,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手中短剑瞬间横在身前,后退一步,已经摆出了战斗态势,紧紧盯住了那个人,只待其出手,他的这柄百器榜有名的短剑就会刺入那人的身体。 这时,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很清冷,却无由透出一股暴躁的意味:“你的面子?很值钱吗?” 陈半鲤却没有任何被挑衅的感觉,反而露出了微笑:“你是知道的,真逼急了我,咱们都别想好过,而且我能传出去,你呢?” 这人是谁? 为什么少主面对他会如此紧张,如临大敌? 虽然陈半鲤的样子很从容,但吴康能明显看出,少主的身体是紧绷的,那是人体在面对巨大危险时的自发表现。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陈半鲤伸出一只手对着那人,滑落的宽大衣袖露出了手腕,那上面束着一根碧绿的草环。 那人看了那根草一眼,眼神更加复杂,显然是认出了那就是百年难遇的长生草,冷冷道:“行,让他滚。你留下。” “本来我就没想走。”陈半鲤转头看着吴康道。“赶紧走啊,在这等什么呢?” 一直到现在,吴康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看出来一件事。 那就是少主面对这人,没有任何能护住自己的自信,所以才会以玉石俱焚的惨烈下场相逼,强行把自己送走。 半年前连青洞府一战,陈半鲤开始走进这个世界的眼中,而那一战的影响之深远远超众人想象。 优秀弟子死在其中的宗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只能把怨气发泄在活下来的人身上,其中最多的便是指责陈半鲤见死不救。 有此看法也正常,那一战死去了五十多位年轻的定魂强者,他们都是人族未来的中坚力量,却在连青的洞府中遭受了一二百年未曾有过的折损,而根据不少人回忆,陈半鲤在那一战里扮演了极其神秘的角色,据说无心、春洵公主等人都是他亲手救下的。 你既然能救那些大宗子弟,为什么就能对那些散修置之不理? 散修的命不是命吗? 但现在,如果真的出去了,吴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人全部骂一遍,不管他们是什么境界。 但在那之前,他要找到一切能找到的人,告诉他们,少主有危险! 第55章 绝无这种可能 随着谢宝树的死亡,封锁结界也随之破碎,吴康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跑,带起的风掀动了两人的衣角和发梢,数秒后就消失在了陈半鲤的视野里。 那人也懒得理会吴康的离开,本来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别的都可以舍弃。 但在杀死陈半鲤之前,他不介意跟这个今日必死的少年再说两句话。 “没想到小陈公子到这种时候了还不忘驭下之术,这一手舍身救下便是我都看得很是动容。” 说着动容,那人的神色却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是的,在他眼里,陈半鲤已经是个死人。 但陈半鲤并不这么认为。相反,他还有些闲暇地开口笑道:“你真的要顶着这张脸和我说话吗?我不得不说,你的伪装技术真的不怎么样。” 那人挑挑眉,手从脸上抹过,一张精致如雕塑的面容便呈现在陈半鲤的视线里。 水月镜能看破一切虚妄,但不包括化妆,所以她只能以一些小手段加以伪装,并不指望真的瞒过陈半鲤去。 而面对这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个夜晚,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灵魂之力曾有过的那种触动,总之面对她陈半鲤的感情总是会更加丰富,比如现在,他轻笑道:“魔族皇宫里没有嬷嬷吗?都没有人教你化妆吗。” 闻人沁精美纤细的眉抽动着,强行压下直接出手杀掉他的冲动。 就像陈半鲤一样,她在面对这个人族少年,也总是有情绪失控的现象。虽然身怀火毒,但她的情绪极其稳定,极难失控,却面对陈半鲤屡屡破功。 在认出闻人沁的那一刻,陈半鲤就知道,这次桃花会的复杂程度还要在他的想象之上。 而不只是这次,还有上次。 为什么魔族能进入连青的洞府? 那位生前无限接近九重楼的大无敌境界的前辈,他最重要的洞府,为什么会那样轻易地放进来那么多魔族? 真的只是因为魔族大祭司无所不知吗? 这一点陈半鲤是不相信的。如果他真的无所不知,那么他现在应该做的便是纠集百万魔族大军,直接杀到寒山来取了陈半鲤的小命。 不是陈半鲤妄自菲薄,尽管那段过于古老洪荒的历史他难以了解,但仅凭当初在树下看到的那个画面,他就能确定体内凤凰血脉的史诗般的古老强大,日后他成长起来,必然是魔族的一个大敌,而被派到京都来的也不可能只有一个闻人沁。 那么,既然大祭司并非无所不知,比起这更好的一种解释,就是人族里有奸细。魔族通过那些奸细得到了其他进入连青洞府的办法,至少是线索。 已经连续两次了,魔族再次证明了他们对人族核心的渗透能力。而据陈半鲤所知,由于魔族是森严残酷的金字塔型结构,自上而下的垂直管理让人族的渗透工作极难进行,尤其是那座魔宫,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光景了。 一直笼罩在魔宫上的那片夜色,也已经几百年没有消散过了。 “走。” 不知何时闻人沁已经走到了陈半鲤身边,冷冷道。 “虽然我现在很虚弱,但也不是你可以随意指使的。”陈半鲤不爽闻人沁的态度,冷笑道。 听到他的话,闻人沁没有动怒,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一掌拍向陈半鲤的胸口! 陈半鲤虽然有所预料,但此刻衰微的神识和真气让他的反应降到了低峰,根本躲不开神完气足的闻人沁的这一掌。“啪”的一声,随着闻人沁瓷白的手按在陈半鲤胸口,他的脸色骤然一白,露出了痛苦之色! 片刻后,闻人沁收回手,淡淡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解掉了我的火毒,但想必代价极大,而在这水月镜中,你能再次解开吗?” 说完,不待陈半鲤回话,她看着陈半鲤的眼睛,平静道:“不要轻易用玉石俱焚来威胁我,你有长生草,我也有相应的手段,虽然代价很大,但我不介意动用。” 陈半鲤从她看似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暴戾的情绪,明白此刻这位魔族公主已经被他激怒了,而此时情势比人低,他只能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闻人沁再次推了陈半鲤一下,道:“走。” “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陈半鲤反而皱起眉头道:“你想做什么?虽然我现在打不过你,但真到了那个地方,那么多人你还有活路?” 闻人沁闻言沉默片刻后,注视着陈半鲤的脸,嘴角挑起了一个优美弧度:“你是在担心我?” 陈半鲤再次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 水月镜中同样有日月更替,此时已是午后,每天的这个时辰都是太阳最毒的时刻,炽烈的阳光洞穿了厚重的树层,却没有让这片空间重获光明,反而那些被滤成碎片的光斑落在人的脸上,光影交错平添了一丝诡异,就像此时这片空地的氛围。 一共七个人,无论体态还是穿着都没有相似之处,此时却都在此地沉默地等待着什么,没有任何交流,或坐或站,细看甚至能在其中几个人身上看到伤痕或衣衫破损。 沉默笼罩着这片林地,却没有一人感到不适应,他们情绪各异的目光纷纷投射到前方的一条道路上。 没林中道路不是很多,根据他们的情报,从陈半鲤踏入没林的位置来推算,他唯一有可能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是的,这七个气息各异但最低都是游心初境的修真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为了同一个目标来到这里,但却并没有多团结,这一点从他们身上新鲜的伤口就能看出来。 但距离陈半鲤踏入没林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算算时间他也该走到附近了,他们却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迹。其中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们的站位有一个奇怪之处,一共七个人,其中一个人却和其他六个保持了非常明显的距离,而那六人的目光也时不时落在那人身上,目光中透着些许忌惮之意。 那人也并没有身为刺客应有的隐蔽色彩,一身颇具古意的黑色长袍,紧紧束起的黑发,随意却透着股傲慢意味的站姿,仿佛只有他才是陈半鲤真正的对手,其他六人不过土鸡瓦狗。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场七人只有他仍然衣衫整洁,不见一丝伤痕,显然先前的冲突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威胁,那六人眼中的忌惮也是因此而来。 终于在某一刻,他们面前的道路上传来了声响。七人顿时精神一振,纷纷站起身来。 能在这个年纪到达游心的,都是天赋卓绝之人,这样一个任务对他们而言实在有些枯燥无聊,况且根据情报,那个姓陈的不过定魂后境修为,他们七个游心出手没有任何失败之理,甚至可以说他们中修为最低的一个都能在不惊动镜灵的情况下杀死他。 只有那个黑衣青年不这样想。 不只是他,所有经历过连青洞府一战的人都不会这样想。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终于,两道身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六人神色先是因为人数的不符合而意外,紧接着再度放松。 就算多一个又怎样? 水月镜同样有境界限制,最高不过游心后境,他们七个游心还敌不过两个人? 绝无这种可能! 第56章 我一念即三百夜 从暗地走到亮处会有一个短暂的适应过程,待到陈半鲤二人适应了光线后,看到的就是七个人默默注视着自己,饶是两人心志过人也被唬了一下。 陈半鲤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名站在最前方的黑衣人。他属实没想到在这里还有遇见认识的人,于是开口道:“宁君夜,怎么哪里都有你?” 黑衣人正是京都学院洛书榜第三,宁君夜。在陈半鲤的认知里,他听从姜淮宁的命令,那么,他必须思考对方此时出现在这里是谁的意思。 是姜淮宁贼心不死,还是宁君夜这厮一身侍二主? 还是说,这是他个人的意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君夜显然没有给陈半鲤解惑的意思,双臂环抱于胸前,淡漠道:“不必多言。” 陈半鲤便真的不再理会他,接着扫视了六人一遍,注意到了他们身上新鲜的伤口,他便皱起眉头,迟疑道:“你们这是...自己先打了一架吗?” 最左边的那人冷哼一声,不知是不是羞于承认这个事实,率先开口道:“你就是陈半鲤?” 陈半鲤点点头:“是我。” 那人一滞,看来是没想到陈半鲤应的如此自然,仿佛没看明白自己正面临什么场景。 闻人沁只看了几眼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况,瞥了陈半鲤一眼,讥讽一笑,悄然后退到了一棵树下,显然是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 她没想到陈半鲤在人族这边如此人厌狗嫌,随便来个人都是要杀他的,看上去比她这个魔族公主还要受敌。 她的这一举动让那人更加迷惑。 你们不是同伴吗? 但能少一个敌人对他们而言自然是好事,他们也不是什么职业杀手,本身领的任务也只有杀掉陈半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半鲤虽然面色不变,但心已经缓缓沉了下去。 虽然他表现的很淡定,但面前的人数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不只是他,还有吴谌和楚流渊,根据他们共同的判断,陈半鲤最多需要同时面临来自楚流离和皇室两方面的压力,这也是他们敢让陈半鲤来参加桃花会的原因。 面前七人,除了宁君夜,陈半鲤还认出了两个,一个来自于南方一个中等宗门,还有一个似乎是寒山书院之人。 而书院之人最是敌视京都,陈半鲤身为白数的学生,在身份上还要更亲近南方一些,他应该没有杀死自己的理由。 除非... 陈半鲤想起了先前镜中镇前的那个俊美青年。 无论是枢天阁还是他们的阁主,都蒙着一股神秘色彩,这也和他们的机关造物有些相像,外表看似普通,内里却包罗万象,所以陈半鲤很难判断他们的敌友关系。 而现在看来,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选择了立场。 陈半鲤看都没看闻人沁一眼。与其寄希望于她出手,他还不如祈祷一下白数突破空间限制从天而降来救自己。 陈半鲤缓缓后退,产自南方某郡的名贵皮靴落在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左边那人见状露出嘲讽神色。 先前不是很淡定吗? 怎么,现在就想跑了? 就在他准备再度开口,为这次截杀奠定一个完整的开头的时候,就见面前的少年开口,一声清喝犹如晨钟暮鼓般回荡:“此地禁动刀兵!” 接着,陈半鲤左脚一点地面,一道尘圈自足下扩散开来,泥土四翻,身体化作一道模糊幻影爆冲而来! 宁君夜正准备抽剑出鞘,一股无形的力量却极其强硬地将他腰间的长剑锁在了鞘中,竟是如生铁浇筑般纹丝不动! 而就是这个瞬间,陈半鲤所化幻影已经掠过了他的身畔,直冲他身后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他的剑还在鞘中,他却已经出剑。 分光剑接时雨剑! 陈半鲤找上的那人是游心中境修为,绝对算不上在场众人最大的破绽,眼见这气息不过定魂的少年竟然把自己当成了突破口,他怒从心起,竟是不用兵器,一声厉啸,左掌裹挟着一身修为直轰而出! 而就在这时,陈半鲤在他身前现出了清晰身影。 然后,他就看到了对方嘴角缓缓挑起的弧度。 就在他意识到不对劲的一瞬间,面前之人衣衫一鼓,无形的真气爆冲而出,背后长发猎猎作响! 真气无形有质... 见照境? 他竟然隐藏了修为! 但隐藏了也只是见照后境,有什么用? 以上想法一掠而过,陈半鲤已经贴到了他的面前。 接着,就见陈半鲤右肩一矮,他本来瞄准陈半鲤胸口的一掌顺势落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噗”的一声闷响,陈半鲤身体微微一晃,看上去竟没有任何损伤! 这怎么可能? 这是什么级别的肉体? 魔族有这样的肉身强度吗? 他只是一呆,就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陈半鲤的左臂因为受力顺势扬起,五指握拳,就那般自然地画出一道圆润弧线,狠狠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那人只觉一柄铁锤正中面门,鼻梁骨发出了碎裂的声响,紧接着剧痛袭来,他眼前金星爆闪。 陈半鲤并没有结束。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升起,带着仿佛要焚尽四野的狂暴热量,自上而下直劈,场间仿佛来到了夏天! 一直到这时,他的剑才出鞘! 那些炽热暴烈的光线与剑意落在那人身上,衣衫化作飞灰,紧接着便是皮肤四绽,露出了其下的血肉! 紧接着,陈半鲤收剑再横劈而出,一剑之下虚无的空间里竟似有海潮轰然作响,那人被劈的如电般倒射而出! 走东海! 在这两招决然而强大的剑法下,没有防备的那位游心中境没有任何意外,身上白光一闪,在倒飞而出的途中骤然消失。 衣衫飘动,陈半鲤飘然落地,脸色不易察觉的一白。 那人先前倾力一掌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只是先前他强行以心神镇压下肉身的反应,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有心算无心,全力爆发才堪堪送走一人。 但这一切放到别人眼里,就是陈半鲤一声喝,他们的武器就全部失灵,紧接着不到五个呼吸内那名游心中境的散修就被陈半鲤送了出去,如此诡异的画面让他们所有人都收起了一切轻视。 至少他们,包括宁君夜在内,不敢说自己有这种能力。 但他们却不知道,先前陈半鲤全力恢复的大半真气,都在这五个呼吸内被挥霍一空。 陈半鲤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敛了伤势,转过身来,持剑而立,默默注视着剩余六人。“呛啷”一声嗡鸣,随着言灵禁法失效,六人的长剑终于出鞘,六柄品质上佳的长剑齐鸣,一时间天地之间尽是森然剑意,纵横呼啸。 但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闻人沁目睹了这一幕后,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在场众人,最了解陈半鲤真实实力的就是她,但那是三个月前的陈半鲤。 在三个月内从定魂至见照后境,纵使这位魔族公主博览群书,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 沧海桑田,白云一片去悠悠。 世上没有不变的存在,但变化的过程都需要时间,这是不变的定理,修炼同样如此。 由定魂入见照要观星三百夜,三百夜内以星辰之力洗炼道心,映照诸天星辰,让体内世界与现实世界共鸣,从而初步感悟天地法则,为登上九重楼奠定最重要的基础。 三百夜,一夜都不能少。 陈半鲤的表现却打破了这个定理! 这不可能! 从他定魂后境到今天,满打满算不到两百天! 教皇并不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是感慨于陈半鲤厚积薄发,一朝入见照便直抵后境。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可能会产生一些新的感慨。 或者不是感慨,而是某种更强烈的类似匪夷所思的震惊? 不用说他,便是人族历史上最强大的那位大周太宗皇帝,或是前代魔君,无论多么伟大的历史人物都无法打破这种定理! 他是怎么做到的? 闻人沁下意识地将双臂在胸前环抱起来,挤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这是她第一次,抛开陈半鲤身上那些背景,开始真正的对他这个人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 第57章 芥子间见真 桃花会的时间为三天三夜,而对于此时来到寒山书院的这些人来说,这段时间不过是他们修真生涯的恒河一沙,莫说疲惫,甚至没有多少实感,修真者强韧广博的精神世界足以支撑他们一刻不漏地看完整场桃花会,也正因此,他们很难错过什么细节。 水月镜的母镜静静矗立在广场之上,偶尔会有白光亮起,接着出现一个神色黯淡的青年,他的师长便会赶紧上来把他领走。 桃花会已经开始六个时辰了,根据往年的经验来看,没林不会是淘汰数量的重头戏,所以白光亮起的频率并不高。 就在众人静静等待着变数的时候,广场上空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境界最高、神识最敏锐的几人率先把目光投向了看台的最高处,一阵清风拂过,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人。 但没有人会真的觉得他是个普通人,在场的众人在修真界都有一定地位,都认识那张看似平凡的脸,以及那张脸后深不可测的谋算与智慧。 望南山作为场间地位最高的一位,对着那人轻轻点头:“吴院长来晚了。” 吴谌微笑回礼道:“路上有些事,耽误了一下。” 叶秋眼神晦暗地盯着中年人有些粗粝的脸,手中折扇不知何时停止了敲打。而就在这时,吴谌仿佛有所觉地看了过来,与叶秋在空中对视了一眼。 叶秋瞬间收起了眼神里的乌云,站起身来,冲着吴谌礼貌行礼。 无论是辈分还是实力,他在吴谌面前都要算后辈,望南山与周朴等人可以不起身,他却不行。 吴谌仿佛没有觉察地微笑示意,收回视线后却难以察觉地皱起眉来。 他落在陈半鲤身上的推演出现了变数,而他顺着变数的方向一路看来,最后却落在了这个看似和陈半鲤没有任何关系的年轻人身上,但也止步于此,再难看出具体的画面。 显然,对方身上携带了扰乱命数推演的法器,虽然此种法器无比稀有珍贵,但他所在的宗门,是全大陆最富有、最不缺法器的枢天阁。 但他为什么要带上这法器? 只能说叶秋还是太年轻,没有意识到有的时候,他的举动本身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 吴谌的目光落在母镜的镜面上。 望南山的目光落在这位以深谋远虑名震大陆的谋者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对方有些呆板的眉和微厚的嘴唇间捕捉到了些许焦虑意味。 他在担心什么? 陈半鲤吗? 水月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谌的到来并未引发多少讨论,众人最关心的还是修真界五年一度的这场盛事,谁能夺得头筹或者大放异彩。 听闻悬空寺的无心在年前突破到游心境,莲花神通再度精深;施家大少、青城下代宗主施一白也在月前境界再作提升,虽然游心初境相较于其他人而言有些弱,但没有人会因此低看他;还有皇室那位百年难遇的修炼天才春洵公主,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真正修为。 还有一个人,引发了不少的讨论,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几天前与聂柯在棋盘上的那一战。 现在已经有人把陈半鲤称为人族棋道当代第一人,但他的境界之低也可以算得上此次桃花会之最。 根据情报,陈半鲤上一次展现境界只有定魂初境,哪怕之后有所提升,顶多不过定魂后境,这放在此次桃花会中仍然是最低。 没有人会认为他有见照境,都是基于与闻人沁同样的理由。 修炼,是最公平,也是最冷酷的事情,三百夜观星,必须脚踏实地,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 至于他能一击制服赵少,众人都将其归结于寒山意的神秘强大以及他的出其不意,倒是有人感叹陈半鲤的战斗意识,但也仅限于此了。 只有吴谌亲眼目睹了陈半鲤在观星台上引了一片星空,入见照后一步至后境,对他有着不小的信心。 而他,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为什么陈半鲤能打破三百夜这个时间刻度的人。 真凤血脉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血脉之一,身具凤凰真血是对生命序列的一次无止的进化,进化到最后甚至足以比拟那位补天的凤凰后裔。 区区修真法则,如何能限制凤血? 但这并不能解释一切,要知道凤凰血脉虽然稀少,但并非没有出现过,无论是楚意寒还是更古早的天凤血脉都没有展现出血脉里这种破坏规则的古老力量。 某一刻,水月镜面再度闪过一道白光,一名气息微弱、浑身是血的参赛者落在了地上。 他的惨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而当有人认出此人,发现其是北方名门正阳宗的薛沐的时候,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去。 薛沐在京都以北的年轻一代里有不小的名气,游心中境无论放在哪也算得上绝对的天才,虽然不是夺魁热门,但也不应该这么早就被淘汰,况且是如此凄惨的退场。 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是正阳宗的一位长老,也是薛沐的师父,他见状急忙掠了上去,给他塞下一枚丹药后将他扶到了场下。而待到他开始检查薛沐的身体状况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紧接着脸色阴沉下来。他愤怒地抬起头,冲着正在看着这边的青城峰主周朴厉声道:“我正阳宗自认与青城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贵宗弟子要下此重手!” 声音虽谈不上凄厉,但其中的愤怒与不甘任谁都能听出来。薛沐作为他们正阳宗这一代的骄傲,本想着让他在此次桃花会上大放异彩,谁知只进入了六个时辰就惨淡离场! 周朴认出了薛沐,正诧异于是谁将其打成这般模样,骤听此言皱起眉来道:“为什么说是我宗的弟子做的?” 那位长老冷声道:“伤口全是剑伤,而且剑意之精纯是我前所未见,除了贵宗,还有谁在剑道上有此造诣?” 周朴再也没法置身事外,身形一闪,飘然落下,站到了薛沐的身体旁,目光落在了那些狰狞却整齐的伤口上。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正阳宗长老见他这副模样,心想难道你们青城剑宗连弟子都约束不住吗?还是说你们身为南方霸主,连一个说法都不想给我们了? 就在他心中的悲愤愈演愈烈之时,周朴转头,看向他认真道:“不是我青城所为。” 第58章 我于峰顶见无情 “周峰主还要否认吗?”那长老盯着他厉声道。“我虽然不擅剑法,但也认得这是你青城秘剑!难道你要说,这伤口碳化失血不是离火三剑所为?” 周朴摇摇头,平静道:“此次进入桃花会的六人我都熟悉,我很清楚他们没有一个人会离火三剑。离火三剑过于暴烈,青城已经几十年没有把这招教给弟子了。” 那长老听到他的话,不仅没有相信,反而越发悲怒,恨声道:“周峰主何必摆出这般说辞!我正阳在青城面前不过是一穷门小户,败了也就败了,何至于撒此大谎!”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发激动,指着薛沐身上的伤口道。“去年京都学院校庆,周峰主不是也在吗?难道看不到贵宗两人施展的山火烧吗?” 听到他这句话,围观众人也想起了那场精彩的比武,名不见经传的陈半鲤正是通过那一战进入了世界的视野,虽然只是开始。 当时几万人注视下,两人确实都用出了山火烧。想到这点的人疑惑看向周朴,对方没必要撒这种谎,况且青城剑宗从来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他们的霸道不讲理是大陆着名的,他们不会也不屑做撒谎这种事情。 在无数类似视线注视下,周朴摇头道:“施一白确实会离火三剑,但他不会另一剑,那是我宗一位前代宗主所创,一直被记载在剑法总录中,但因为难度过大,从来没有人去学这一剑,便是我都没有习得,何况是他?” “而至于陈半鲤...我不了解他的情况,但就算他会这一剑,又怎么可能伤的了薛沐?” 正如众人所想,撒谎从来都不是青城剑宗的习惯,不仅是出于骄傲,还有就是因为这种行为与他们的剑道相悖,周朴剑道已臻化境,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动摇自己的道心。 难道真的不是他们? 而就在这时,薛沐服下的那枚丹药似乎发挥了作用,伴随着一声轻哼,他睁开了一丝眼缝。因为他身前的两人挡住了视线,加上他的神识衰微,他没有看清自己现在身处何处,见到师父,他虚弱道:“师父...” 他的师父看着他,急声道:“徒儿,是不是青城剑宗的人干的?你不用害怕,师父会替你撑腰的,尽管说出来便是。” 薛沐艰难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了一些血沫后道:“不是青城...是...咳咳...陈半鲤...” 而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发现他面前的另一人是谁。 青城第二峰峰主,周朴? 他瞳孔一缩,意识到了不对劲。接着他艰难转动视角,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什么静室,而是在广场之上,数百人的目光之下! 强烈的精神冲击让他本就稀薄的神识泛起了强烈的涟漪,他那丝微弱的意识支撑不住这种冲击,干净利落地再次昏了过去。 但广场上已经沸腾了。 虽然薛沐那句话很微弱,但在场众人是何等修为,把陈半鲤的名字听得清清楚楚! 陈半鲤? 喧哗声中,望南山有些欣慰地点点头;崔微皱起眉来,显然没想到陈半鲤竟然有如此修为;周朴心中的震动却是众人中最大的。 他很清楚走东海这一剑的难度,他这一代只有白青白数这对兄弟修成了,却没想到陈半鲤都学会了这一剑! 这是何等的剑道天分? 施一白能学会离火三剑,是因为他天生剑心通明,陈半鲤凭什么? 突然,周朴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呼吸缓缓加重,手下意识在袖中握紧,目光逐渐凝实。 这不可能的... 没道理... 但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能解释陈半鲤的剑道天分? 难道说这才是白数收他为徒的真正原因? 继施一白之后,人族这一代第二位剑心通明? 但这怎么可能? 不知道是谁,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开口道:“可是...陈半鲤不是才定魂吗?” 有人看向周朴,后者没有对此做出答复。 至于薛沐,不管是假装还是真昏,至少在桃花会结束前,他是不会醒来了。 无论是参与到楚家嫡系的内部纷争,还是刺杀白数的学生,这两项罪名他都很难承担下来,正阳宗无力承担这两尊庞然大物的怒火,他更没有。 于是,陈半鲤一日不远离,他就只能一日昏迷。 虽然如此,昏迷过去的薛沐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他在七人中顶多排第三,陈半鲤如何能应对得了六名游心境?即使他出人意料地进入了见照又如何? 他还是要死在没林。 ... 陈半鲤并不知道薛沐向外界暴露了一些东西,事实上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无暇理会。 他脚踏大地却不起烟尘,身形已然化作飘然一缕云烟,流云掌与分光剑被他完全融入身法,施展出的速度在场众人没人能跟上,宁君夜也不能。 宁君夜并不是在场修为最高之人,最高之人是陈半鲤先前认出的那名南方宗门弟子。 其名赵邹,是南方回南宗中人。回南宗是天南一方不小的势力,哪怕七大家影响深远也应该没有雇其来杀陈半鲤的能力,所以雇佣或者是请他的人应该是枢天阁。 赵邹已然游心后境,如此境界放眼人族同龄也是凤毛麟角,如此人物当然有他的骄傲,在得知自己还要和足足六个人一起杀死一名定魂境的少年时,他是极为抗拒的。 尽管现在陈半鲤的表现让他开始重视,但这仍然不足以让他全力以赴。 他平静如水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身形鬼魅的陈半鲤,默默想着。 青城剑宗最强大的不是他们的剑道,而是他们的精神,那种如剑一般宁折不弯,愈到绝境愈发强大的精神力量,历史上无数剑宗之人秉着胸腹间这股如剑之气,不知缔造了多少传奇。 陈半鲤,你会是那些传奇中的一员吗? 还是就这样死去? 作如此想并不意味着他会放过陈半鲤,正相反,这正彰显了他绝对的高傲与冷漠。 高傲,所以不屑于与人联手。 冷漠,所以他可以坐视其他五人被陈半鲤杀伤甚至死去。 如果陈半鲤真的如他期待一般绝境求生,他会给予其尊重,然后亲手杀死他。 死亡,只会是陈半鲤今天唯一的结局。 但在这个结局到来之前,他不介意欣赏一出戏剧。 是的,双方此时的生死相见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戏剧。 但他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投向对面树下那道身影。 无论是对方姣好的身姿,冰雪般的肌肤还是精致如画的面容,都让他很是心动,而他最为欣赏的便是对方眉眼中不加掩饰的冷漠,那种漠视生死、与世界若即若离的冷漠。 这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同道中人。 只有像他们这样视万物如刍狗,绝情灭性的天才,才会注定走上这片天地的最高处。 想着叶秋许诺他的那件法器,便是他身份不凡也很是心动。 就从今天开始吧。 但在那之前,在他登上最高处之时,身边也应该有一位观众。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第59章 我自横剑向天笑 两道寒冷的剑气划过衣衫表面,衣衫瞬间裂开数个细口,更深处的肌肤也传来一阵刺痛。 躲闪正面两剑的陈半鲤被背后一人找到了机会,一记合气拳正中陈半鲤后背,然而,就在那人露出得意表情的下一瞬间,却愕然发现对方竟然仿佛没有受到影响,身形竟没有半分改变! 这是什么身体强度? 他终于明白为何先前薛沐的全力一掌没有收得功效。不待他感慨,迎面一道明亮剑光落下,而他招式用老一时间竟是无法改变身形,左臂横于面前,闷哼一声,真气喷涌而出包裹住了手臂! 铿锵一声,仿佛金属相撞,剑与手臂接触的界面火花四溅,但这招花间月中蕴含的寒气却并未被挡住,顺着手臂进入到那人的血液之中,一股麻痹感包裹住了他的左臂,大惊之下他踉跄后退,陈半鲤顺势后退,躲开了正面来自宁君夜的寒冷剑刃。 陈半鲤咳嗽一声,面上涌起不健康的潮红,冷声念道:“此地,不义战之人后退十步。” 话音落下,原本与陈半鲤保持着一个危险距离的五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后推去! 宁君夜狠狠咬牙,先前的对战里他已经被寒山意的诡异霸道恶心过好几次了,但更恼火的是他根本没有反制的手段。 就在这时,他的眼中衣衫破损近半的陈半鲤身形骤然化作一阵模糊幻影,带起一阵尘土,直接闪到了一名游心初境的散修面前! 显然,他是要旧计重演,再次以爆发送走一人。 但是,在场的众人能在这个年纪进到游心便没有庸人,早已看懂了他的战术,又怎么可能让他再次得手? 被他近身的那名散修,见状非但不慌,反而冷笑一声。 你剑道精湛剑法强大又如何?我只需要撑住片刻,你付出极大代价换来的这个机会就会化作乌有! 是的,寒山意这般强大的道法当然是有代价的,而这门道法和其他的一点极大的不同,就是它消耗的不是真气,而是神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几乎只有书院之人能修炼成功,因为他们日日诵读道经,神识宁静深厚。 但不要说同境,现在哪怕是通玄也没有人敢跟陈半鲤比试神识! 所以,他们所考虑的陈半鲤的消耗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一片海洋,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春雨而枯? 便是百场又如何? 陈半鲤左脚踩住地面,踏出一道尘圈,身形在那散修面前一扭,手中长剑带起一个凛冽弧度,向着他的面门落下! 午后的阳光落在光滑的剑刃上,其上仿佛流淌着熔岩,阳光落处氤氲着钻蓝色的光弧,如水的平静下是将要焚尽万物的狂暴,极致的动与静在这一剑中达成了统一,剑刃落下的弧度竟带上了些许静谧的诗意! 感受着这一剑的安静,那名散修的脸色却瞬间煞白一片。 他终于知道,薛沐是怎样被送出去的了。 真气外放?破碎。 护身法器?破碎。 贴身软甲?也破碎。 不得不说他的谨慎是同龄人罕有的,他甚至穿上了一件枢天阁出品的强韧软甲。 但都没有用。 “噗嗤”一声,如同京都学院正中的那池喷泉。 滚烫的鲜血从他身上那个几乎将他一分为二的伤口中喷涌而出! 白光一闪,人已不见。 虽然镜灵将他送了出去,但没人能保证他就一定能活下来,哪怕望南山就在母镜外也一样。 “哧”的一声,剑上残留的狂暴热量将沾染的鲜血蒸发而去。陈半鲤随手一挥,黑发受动作牵引随意一甩,几缕荡过眼前,原本清美的面容竟添了一丝妖异气息。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情过于平静,哪怕面对一个可能下一刻就会死去的人。 极致的平静,意味着极致的漠然。 他回头,看向已经稳住身形的五人,剑刃微斜,平静不语。 他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们,如果继续下去,他是不介意也不惮于杀人的。 除了宁君夜,几人都只是象牙塔中的弟子,哪里见过陈半鲤这般漠视生死的表现,其中最胆小的一人已经有了退出的想法。 他自认自己的实力还不如方才那人,如果陈半鲤下一个选择的人是自己呢? 面色阴晴不定,他狠狠咬牙道:“对不住了。” 他的同伴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愕然地看向他。就在他变色的下一瞬,那人抬头高喊一声:“我退出!” 白光一闪,下一刻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宁君夜神色阴沉下来,与之一同阴沉的还有赵邹。 他要看到的是笼中的困兽争斗,而不是眼前这场单方面的碾压! 是的,虽然陈半鲤现在衣衫大半破损,到处是血,面色苍白,而剩余几人几乎没有受伤,状态良好。 但这仍然是一场碾压。 陈半鲤咳嗽一声,看向赵邹道:“你要来试试吗?” 声音仍然清淡,但相较之前带上了些情绪。 嘲讽,以及挑衅。 他在挑衅赵邹。 他凭恃的是什么? 闻人沁皱起眉来。 她看不出陈半鲤的信心来源在何处。 赵邹闻听此言,却没有暴怒出手,片刻后原本阴沉的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他换了个姿势,双臂抱于胸前,淡笑道:“我不得不说,你的兵法也修的很不错。” “你先出奇招击败两人,还有一人被你震慑退出,此时正是你气势最高之时。然后你顺势挑衅于我,试图激怒我,让我选择与你单挑,从而觅得胜机。” “但很可惜,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你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演员,我买了票,坐到了台下,你怎么能不给我演好呢?”他摇摇头,戏谑道。“小陈公子,先把你这出戏演好,再来下一场吧。” 陈半鲤面不改色,只是稍微有些遗憾。 赵邹说的没错,他确实存着激怒对方,试图让对方与自己单打独斗从而寻找机会的意图。 虽然被对方看穿了,但无伤大雅。 宁君夜原本就阴沉的神色蒙上了更加厚重的乌云。 赵邹注意到了,但他淡淡一笑,不予置理。 陈半鲤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沉吟片刻后突然开口道:“宁君夜,我们合作,怎么样?” 赵邹闻言瞪大了眼,仿佛在看一出转折极大的戏剧。 “怎么,自己的小计谋没有实现,被我吓傻了?” 陈半鲤和宁君夜都没有理他。出乎了他的意料,宁君夜虽然没有开口同意,但也没有出言讽刺或拒绝。 这说明他在思考。 为什么? 先前宁君夜是他们六人中对陈半鲤杀意最坚决的一人,为什么现在有改变主意的倾向? 陈半鲤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前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是什么事? 是他指使颜柏生刺杀陈半鲤? 还是与魔族私通? 沉默,仿佛许久的沉默。 但事实上只是过去了几个呼吸。 宁君夜开口道。 “好。” 第60章 大倒苦水 好。 好什么? 花前月下时的男子,最为期待与渴望听到的便是这个字;儿童向父母乞求出去玩的权利时,也最喜欢这个字。 但赵邹现在并不想听见这个字。 好? 你怎么敢答应? 你为什么会答应? 他原本平静的脸色荡然无存,有些狭长的双眼眯起更显纤细,为那张还算不错的脸添了两分肃杀。 让他愤怒的并不是宁君夜与陈半鲤联手所带来的压力,而是前者这一举动中蕴含的对他的轻视之意。 为什么宁君夜要选择与自己先前的目标联手? 他智商有问题吗? 显然是否定的。 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在宁君夜眼中,他们面对陈半鲤,会输。 有他在,会输给一个见照的小子?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陈半鲤一句话宁君夜就选择了合作。 前事? 他们之前发生过什么? 一旁默默抱臂观看的闻人沁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意。 虽然赵邹言语神情中多有轻蔑之意,但作为旁观者,她能很清楚地看出对方隐藏在寒冷以及故作平静神色下的真意。 先前陈半鲤言语挑衅,真的没有取得成效吗? 真的是因为他看穿了陈半鲤,以上位者的心态看待,所以不屑吗? 想必陈半鲤也看出来了,而且...宁君夜也看出来了。 赵邹虽然仍然一脸冷漠的傲意,但...他已经开始忌惮陈半鲤了。 他怕自己会输。 闻人沁懒得关注这场战斗了,在她眼中,胜负早已确定。 因为她知道陈半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而在这样一场生死立见的对战中,不怕死的人一定会赢。 她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水月镜所展现的神奇,大多数都是通过镜灵实现的,比如无处不显的画面,强制传送,等等。 为什么会存在没林这样大的一片盲区? 一个有自我意识与智慧的生灵,会允许这种情况存在吗? 而且,如果没林真的是盲区,为什么那些重伤的人能被传送走? 最可能的解释是,没林确实是盲区,但是镜灵制造的盲区。 或者,更恰当的解释是,没林是镜灵为来到镜中世界的人制造的一片战场。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镜灵的智慧恐怕要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它为什么要制造这片战场?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出于无聊。 而它对人类世界的规则运转极其了解,它只需要制造这样一片“盲区”,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一个会感到无聊,且对人类世界极其了解的生灵... 如果它能脱离水月镜存在呢? 以这面镜子几万年积攒的力量,交由这样一个生灵去使用,会造成什么后果? 如果它心存善念,那还算是幸事。 但一个只是因为无聊,就设计让人类生死相搏的生命,它对人类世界的态度,真的会是友善的吗? 这些事情并不是她独立思考出来的,或者说,不全是。 事实上,这正是她来到人族世界的任务之一。 在她离开的前三天,那位神秘莫测的魔族大祭司单独与她见面,向她解释了这面镜子的存在,以及她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不知何时,她的视线又下意识地落在了场间,落在了那道伤痕累累的身影上,明亮剔透的眼里意味难明。 “很好,很好。”赵邹缓缓笑了起来。他看向宁君夜,漠然道。“我大概听说过你的事迹,洛书榜第三,当了公主的一条狗。” “但你要明白,狗永远是狗,永远不要有自己的想法,比如现在。你出于自己的考虑,和这个你的目标联手,你的主子会怎么想?” 宁君夜神色依旧沉凝,却没有理会他。 这便是无视。 无视,往往意味着厌烦,或者不屑。 无论哪种,都是赵邹难以忍受的。 而就在这时,陈半鲤貌似好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与他对视道:“你怕了?” 怕? 我会怕你? 一条狗,和一个见照境? 宁君夜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从刚才开始,陈半鲤就一直在挑衅赵邹。将他激怒对他们二人并无好处,他同样不明白陈半鲤的信心何在。 赵邹看着二人,神色漠然。 场间突然一暗,似乎落下的天光都被某种存在吞噬了。 陈半鲤的皮肤上突然传来一股湿意。 透明的流淌的如水的屏障不知何时笼罩住了这片天地,空气中充斥着无色的水汽,落下的阳光被空气中饱满的水分折射,无数明暗光线在空气中交织,为这片空间平添了几分光怪陆离。 周边原本饱满的植物开始枯萎,其中蕴含的水分被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强行抽出,融入到了这片天地! 一股有些苦涩的味道开始在场间蔓延,却不是食物的苦,而是某种更阴森,更寒冷的深入灵魂的意味! 水是没有味道的,所以这不是水。 这就是回南宗的独门功法。 苦水。 此情此景有些像施如晦的风雨如晦,但赵邹却要比当时的施如晦诡异的多,也强大的多。 赵邹看着两人,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笑意道:“你们犯了错。” 宁君夜皱起眉来。 “你们不应该让我施展出苦水来。我的苦水只会越来越强,它会吸收一切能吸收的水分,最后便是你们的血液,你们会失水而死,变成两具干尸。” 说罢,他看着笼罩在这方天地的流水屏障,嗤笑道:“如果你们先前选择退出,还能活下来。但现在,你们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死吧。” 随着话音落下,空气中浓厚的水分开始不安的躁动,隐隐泛着灰色的水流显出形来,在空气中翻涌如潮,那股苦味愈发浓郁,甚至开始侵入众人的识海! 陈半鲤看了宁君夜一眼道:“你拦住他们两个,能做到吗?” 宁君夜扫了剩余二人一眼,淡漠点头。 “好,那就去吧。” 听到陈半鲤的话语,宁君夜终于克制不住疑惑,冷声道:“你想一个人对抗赵邹?” “对啊。” 陈半鲤答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举手之劳。 但那怎么可能? 赵邹在游心后境中绝对是最强的那部分,道法诡异强大,神识深厚,便是他都没有什么胜算,陈半鲤一个见照后境还想拦住他? “我们一起对抗赵邹,其余两人先不管。” 陈半鲤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不用管我,做好你的事。” 宁君夜闻言沉默,片刻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那边出了差错,我们今天都要死。” “我知道。”陈半鲤神色平静,他扫了一眼对面的赵邹,然后说道。“但就凭他,还不够。” 赵邹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怒反笑,左脚在地上重重一跺,一股泛着腥苦味道的浪潮自虚空中生出,对着陈半鲤扑面拍下! 陈半鲤周身所有光线被瞬间吞噬干净。 沧溟剑在空中横过,剑上瞬间生出明亮刺眼的光线,紧接着便是磅礴的热量! “嗤嗤”声中,那道浪潮被一分为二。 一道寒芒从分口中悄然突来。 寒芒后是赵邹面无表情的脸。 他并没有如他表现的那般不理智,而是以浪潮作遮掩,直接对陈半鲤发动了偷袭! 他随浪潮而来,而陈半鲤新力未生,如何招架? 瞬间,寒芒落下。 第61章 冷血的洛书榜第三 “噗嗤”一声闷响,仿佛屠夫切割猪肉时发出的声响。 那柄并不明亮的长剑刺入了陈半鲤的肩头! 赵邹的面色随着这一剑的命中而变化,寒冷中多了几分笑意。 就这吗? 这就是你的底气? 连我一剑都挡不住? 这一剑只是开始,他的剑上同样裹挟苦水,其中蕴含的毒素深入识海,不用片刻陈半鲤识海就会被腐蚀,进而毁灭,最后变成一个活死人。 然而,赵邹的脸色,在得意了几个呼吸后骤然变色。 触感不对。 他的这柄长剑未入百器榜,但绝对不输其中的某些剑,锋利程度足以轻易破开魔族躯体。 却无法深入陈半鲤的身体! 剑刃深入了一公分后便停了下来,再难前行。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陈半鲤的眼睛。 陈半鲤缓缓抬头,眼中仿佛有无数花开花落,无数光影生灭,最深处一朵梨花缓缓流转。 他的额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符号,像是一朵小巧的花。 看着对方的眼睛,一股寒意骤然从赵邹脚底炸开,呼啸着冲到了天灵! 不对。 面前这个人不对。 他不是陈半鲤! 他从未在一个活人眼中见到过那种意味的目光,冷漠空洞到了寂寞的程度。 那寂寞不因孤单而生,而是眼中再无任何他物存在。 世界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座永恒的墓场。 拥有这样一道目光的人,不管他是谁,杀死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修真者都不需要任何迟疑! 死亡的大恐怖第一次降临到这个一生顺利的年轻天才身上,他脸上的从容与恼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让他面目扭曲的恐惧! 鲜血从那个伤口缓缓流出,剑上似乎有什么加速失血的毒素,陈半鲤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 但他的目光灼灼有如鬼火! 因失血更显苍白的手伸出,死死抓住了剑刃,哪怕手掌被切开都不为所动,鲜血从他的手掌接触剑刃的位置流淌而下。 突然,剑刃的温度开始升高。流淌的鲜血在“嗤嗤”声中汽化生出白烟,熔岩般的色彩在剑刃上流动,这柄坚韧的上好长剑在恐怖的高温中开始软化! 赵邹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该逃跑了。 背后的长发如夭舞的黑蛇,衣衫被无形的风吹鼓飘动,从面前神情漠然的少年的衣袂、发梢处流淌而出的气息煌然如同灼日,炽烈却不暴戾,自有神圣气息相随,强度更是已经直逼游心后境! 两人的周身,他布下的苦水如雪遇滚油般迅速消散,干燥暴烈的气息统治了这片空间! 宁君夜感受到了温度的变化,惊疑望来,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就在赵邹松开剑柄试图后退的瞬间,陈半鲤的手仿佛预判到了他的动作,闪电般伸出,直接攥住了他的手腕,足以液化金石的高温从陈半鲤的手心蔓延开来,陈半鲤的鲜血因为这个动作同样涂抹到了赵邹手臂上,那些看似普通的血液,却在高温下开始燃烧! 那些翻涌的火焰在他身体表面舔舐,只是一个呼吸,他的皮肤就被烫化,其下的鲜红的血肉迅速焦黑碳化,鲜血也被烤干,失去了一切生命迹象! “啊!啊!”只是几个呼吸,焚灭灵魂的剧痛传来,赵邹失去了一切骄傲与风度,涕泗横流,他冲着陈半鲤哭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饶了我吧!” “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杀你,我错了...” 凄厉的哭喊足以让看遍沧桑的数百岁老人动容,却没有撼动陈半鲤漠然的脸,闪动的火焰映的他的脸明灭不定。 火焰以星火燎原的气势蓬勃生长,很快就包裹住了赵邹的整具身体,他的手指碳化然后断裂。 他的声带被迅速烤干然后碎裂,再也无法哭喊。 他的眼睛迅速化作两道青烟,露出了其下黑色的空洞。 炽热到能够点燃世界的凤火中,赵邹的肉体被烧成了灰烬,露出了其下的骨骼。 然后骨骼也化作飞灰。 那个冷漠而高傲,想要站到世界最高处的青年,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灰尘。 目睹了这一切的宁君夜只觉一阵恶寒。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亲手杀过人,但他没有见过像陈半鲤这样对待生命如此漠然残忍的态度。 哪怕杀鸡也会有些许情绪波动,但陈半鲤平静的仿佛他只是生了一堆火! 至于其余两人,已经恐惧的无法出声。 闻人沁再度抱胸,毫无意义的动作却透露出她此时内心的震动与惊惧。 陈半鲤缓缓闭眼,额头上的标记悄然消散。 待到他再睁眼的时候,眼里的漠然与光影已经全部消失不见,恢复成漆黑的柳叶眼。 他缓缓转头,看向场间的三人。 看着他的目光,宁君夜明白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他背后的那个人如此坚决地要取陈半鲤的性命。 紧接着,他的右手猛然抬起,手中握持的长剑电光火石般没入了身旁那人的喉咙! 那人瞪圆了眼看着他,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响。 然后倒下,死去。 白光一闪,他的尸体消失不见。 然后,不待最后那人做出反应,他的身形一闪,“噗”的一声,左手穿透了对方的左胸,血光崩现! 白光再度亮起,他的身体也回到了现实世界。 能在这个年纪到达游心境的人,都曾有过奇遇或过人天赋,假以时日必是人族一方人物,却就这样悄无声息甚至有些草率的死去。 宁君夜这才站定身体,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轻柔地擦拭干净手上的血迹,再仔细地将剑刃上的血擦净。做完这一切,他平静抬头,看着陈半鲤说道:“这几人既然看到了那一幕,就只有这一条道路可走了。” 陈半鲤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手阻止。 又或许他本想阻止,但没有来得及。 因为宁君夜的出手太快,太狠。 树下的闻人沁缓缓深吸一口气,看着宁君夜,眼中生出欣赏之意。 哪怕在魔族,如此冷静以至于冷酷且狠厉的角色也不多见。 陈半鲤终于开口道:“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这么想我去死呢?”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无所感。 但闻人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惧色。 不管是谁,突然有这么一个无比想让你死,哪怕杀不死你也要给你下绊的人出现,也会产生像陈半鲤一样的心情,那是疑惑,也是对这个人的恐惧,以及对他所代表的某些未知的无知所带来的恐惧。 先前宁君夜突然爆发,看似是在替陈半鲤解决问题,但却断了陈半鲤所有可能的路,只剩下了最决绝的这条。 这样一来,陈半鲤就必须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包括闻人沁在内。 这就是宁君夜最后的选择。 他把赌注押在了闻人沁身上。 不管两人是何关系,在宁君夜替陈半鲤做出选择后,陈半鲤都必须杀了闻人沁。 但很可惜,他选错了赌注的对象。 如果闻人沁是人类,不管她身份境界如何,也许真的会走向宁君夜所设想的结局。 但很可惜。 她虽然身在此方,却不是此方之人。 她甚至不是人。 第62章 镜中道来当年事 这是宁君夜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换成谁都一样。 所以,这才是让陈半鲤心生寒意的事情。 在觉察到这一可能后,宁君夜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这个最惨烈,但也是对陈半鲤伤害最大的决定。 哪怕代价是所有人的死。 这样的人很可怕。 为了他的目的,哪怕人间洪水滔天,又与他何干? 但陈半鲤所不解的也正在此处。 连青洞府一战中,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矛盾,事实上这份恩怨更多的都是源于宁君夜而非陈半鲤,陈半鲤主观上并没有与其不死不休的决心。 宁君夜听完陈半鲤的问题,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摇摇头道:“不愧是陈清玄的儿子,虚伪简直如出一辙。” “虽然你没有说,但难道你不是正准备如此做?不然为什么赵邹留下的结界还在?” 陈半鲤沉默。 “至于你的问题。”他看着陈半鲤的眼睛,轻声道。“小陈公子,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你的敌人,要远超出你的想象。” “有一天你会发现,面前的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敌人,而在那一天之前,请继续走下去。”他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在幽冥等你。” 陈半鲤面色突变,但为时已晚。 浓稠的黑血从宁君夜的齿间淌出,紧接着便是眼睛,鼻子,耳朵,分外可怖。 青年却在笑。 这个不曾感受过温暖的青年,某一天他在京都学院见到一道身影,从此他认为那便是他的世界。 但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让他这份心思如同笑话。 他努力修行,不惜让自己的手染上洗不掉的血,最终他成功的站到了她的身边,却只能成为一道暗影。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没有意义。 对陈半鲤的杀意,七分是源自那个人的任务,三分则是他对陈半鲤的嫉恨。 凭什么你出生就能拥有所有? 为什么我连活下去的意义都没有? 京都学院有一洛书榜。 排名第三的宁君夜怀揣着他那些阴暗寒冷却足以取暖的念头,以及他谜一样的心思与身世,在仍然带着些许苦味的干燥空气里停止了呼吸。 他的眼是睁着的,仿佛在笑。 对这个世界,也是对他自己的嘲笑。 ... “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看台上,有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喃喃道。 广场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具尸体。 其余两人是散修,但最后出来的那人很有名,甚至有人猜测过他是京都学院院长的私生子。 面色苍白如纸的黑衣青年睁着那双已经没有光的眼睛,静静看着天空,脸上满是污血。 这一幕明明很狰狞,却让看到的人莫名感到心酸。 望南山皱起眉来,看向崔微这个在场最能代表寒山书院的人。 众所周知,玄教从来没有参与过桃花会,究其原因便是书圣开创的书道与玄教教义相悖,前者主张以万民为众生,后者之意只在星海与神圣,双方大道之辩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不能说谁对谁错,但矛盾难以化解。 所以在场与潘宫关系最密切的人就是她,而宁君夜是学院的学生,所以她必须代潘宫处理这件事。 “崔书首,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着崔微的眼睛说道。 崔微皱起眉来道:“虽然我书院代人族保管水月镜数百年,但事实上我们从来都没有研究明白过这面镜子,所以我并不比你们清楚多少。” 按照往年惯例,水月镜中极少有伤亡,便是有也是失手或镜灵不察,极少出现这种三人近乎同时死去的事情。 而且现在距离桃花会开启不过半天,就出现了这等惨案。 崔微忧心忡忡地看向铜镜表面。 他有一种预感,这并不是结束。 吴谌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广场上宁君夜的脸。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水月镜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些失去掌握了。 昆仑院之名,虽不亮堂却深邃如渊,其根源便是历代院长都是智谋近妖的人物,而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够让他产生这种无力感,对方至少也是和他一个层次的人物。 放眼整座大陆,这样的人并不多,不会超过五个。 一个很简单的排除法,他就锁定了目标。 但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陈清玄从魔族归来后,某次闲聊中无意提起的一件事。 当时他对此一笑置之,却没想到这竟然成为了陈半鲤的催命符。 ... “我想知道一件事。” 闻人沁瞟了他一眼,用鼻音发出一声轻微闷响。 “这次人族又是谁与你们勾结?” 闻听此言,闻人沁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转头,看向陈半鲤道:“怎么,想从我这里获得情报?” 陈半鲤面无表情地看着声音突然变调的闻人沁,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看上去有些兴奋。 “要我告诉你也可以。嗯...我想想...”闻人沁伸出手指摁在饱满的嘴唇上,这时候的她才有了些许少女的神态。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看着陈半鲤冷笑道。“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不说算了。” 闻人沁有些愕然,有些不甘心。 她真的很想看到陈半鲤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那画面便是性格一向清冷的她都有些期待,所以才会有此模样。 却没想到陈半鲤不按常理出牌。她很清楚对于此刻的陈半鲤来说弄懂这个问题有多重要,然而对方直接一句简短的话直接把她的期待掐死在了源头。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她想了想,觉得还是看到陈半鲤的表情更重要。于是她看了陈半鲤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次人族与我族合作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不愧是公主,哪怕不参政事,对这些阴谋类的东西还是看的极为透彻。 陈半鲤点点头。 这正是困扰他的根源。 上次魔族的目的是放出连青,但水月镜中又没有什么被封印的不世强者,魔族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闻人沁塞进来? “你想的也有道理,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把我塞进来确实需要花费巨大代价,那么相对应的我们必须有一个极大的目标,非此不足以弥补损失。” “但桃花会是唯一的例外。” “为什么?” “因为这面镜子,本就是我族所有。所以,没有代价,也没有勾结,我想进来便能进来。” 第63章 风雪里走来的他 不出她所料,听完她的话陈半鲤冷笑连连,显然觉得她在骗自己,因为这句话里逻辑漏洞太多。 “如果这面镜子是你魔族的,为什么人族还敢用它来召开桃花会?” “因为他们不知道。” “那这面镜子是如何来的?”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对于人族仅有的五件神器,陈半鲤身为人族成员自然了解。 传说这面铜镜是当年曹之于后山读书,彼时风雨如织,雷电大作,他心有所感,在山脚下挖出了这面有些破损的铜镜,命名水月镜。 “如果神器真的这般好找,那我族也不用和你们打了,直接投降算了。” 面对着闻人沁的嘲讽,陈半鲤确实意识到了些许古怪。 “不是现在都说你是人族棋道第一人?那应该挺聪明的,不如动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一想?” 陈半鲤双眼微眯。 某一刻,那双因为纤长而显得有些冷的黑眸里浮现出了强烈的不可思议! “想到了?” 闻人沁歪头看向他,这个动作让她一缕发丝垂下,竟有几分俏皮的动人。 但她做这个动作并不是像普通女子那样扮可爱,而是出于某种恶意,某种揭开一个惊天秘密前的激动。 “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 “归根结底,你我都生活在这片星空之下,有何根本的不同?” 如果曹之是从魔族手中得到这面镜子,那他为何要隐瞒? 他根本无需隐瞒,没有任何必要。 除了一种可能。 “书圣...是魔族之人?” “正是如此,看来你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面对闻人沁仿佛夸奖实则讥讽的话语,陈半鲤不为所动。 那是因为他已经被震惊吞没了。 “他确实是魔族,甚至是皇室成员,也就是皇子。” “数百年前,他被迫害,被迫从雪原上来到了这边,还带走了我族圣物,然后在这里生活了下去。” “他把自己的身份掩饰的极好,瞒过了整个世界。但那如何瞒得过我族?” “当那个传说传到魔族的第二天,大祭司与父皇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的真名应该叫做闻人寒山。如果按照血缘关系来说,我应该叫他一声...皇兄?” “一个魔族,一个魔族皇子,当上了你们人族的圣人,日日受香火供奉。” “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 确实有趣,有趣到让一向冷漠绝情的闻人沁都无法忍耐。 也确实无聊,无聊到陈半鲤发出了一声有些深的叹息。 这种风光霁月的大人物掀开衣衫发现是大反派的戏码,他早年在书里就看腻了,没想到现实生活还要更魔幻。 果然艺术源自生活。 闻人沁没有任何必要骗自己,她的性格也不屑编这种故事来娱乐。而且...如果抛开他心中强烈的不可思议,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数百年前,一名满身伤痕的魔族皇子从风雪里走出,来到了这个世界,遇见了一些人,读了一些书,还开创了一座书院。 他是人族的最后一位圣人。 他是书圣,曹之。 一直到数百年后的今天,才有人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知道了这个真相。 太阳底下,果然从没有新鲜事。 “那你进来所为的是什么?” 听到陈半鲤的问题,闻人沁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闻人沁先前愿意答疑解惑是出于玩心,并不代表她真的愿意回答陈半鲤的问题。 陈半鲤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件事,有点尴尬。 “走吧。” 听到清冷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响起,陈半鲤回头,只看到了对方纤细到仿佛要消融在林隙的身影。 虽然有些尴尬的体验在先,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闻人沁没有回头,淡声道:“与你何干?” 陈半鲤一听这话,加快步伐来到闻人沁面前,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说与我何干?要是让姜淮宁认出你来,发现我和你在一块还相安无事,你觉得我还能在人族生存下去吗?” 他说的有道理,但闻人沁懒得管,只是考虑到如此下去实在有些吵,她便说道:“所以呢?” “所以你得把我体内的火毒解了,方便我跑路。” 闻人沁再次露出那种眼神——事实上这种眼神让她如人偶的脸多了不少生动色彩,但对于陈半鲤而言是彻头彻尾的侮辱——说道:“我给你解开,然后你现在就跑?而且就算你生存不下去,又与我何干?你是不是刚才打昏了头,意识不清?” 虽然对方话语诛心,但句句都是事实,于是陈半鲤不再说话,只是再次冷笑一声以表达自己对魔族蛮夷的不屑,然后沉默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还是仿佛不变的密林景色。闻人沁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陈半鲤说道:“你先前那功法...” 陈半鲤看都不看她,哂笑道:“与你何干?” 这是用闻人沁先前的话语还击她,语调都是刻意模仿,闻人沁却不恼,静气道:“我在你先前的气息中觉察到了我族皇族功法的味道。” “如果我没猜错,连先生的传承是让你得了去吧?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当时不合常理的境界战力,还有你现在境界的突飞猛进。” 陈半鲤身体微僵,没想到只是施展一次生查子就让他人发现了异样,幸好是个魔族。 他扭头看着闻人沁的眼睛,认真道:“我什么都不会说,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无法确认。” “对我一个魔族还要如此小心,似你活的这般如此小意人生还有何趣味?” “似乎轮不到一个魔族公主来教我生命的意义,况且还是一个将死的魔族公主。” 听到对方最后一句话,闻人沁精美的眼里漂浮起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压抑与躁意,但随后那些意味转化成了某些更复杂的情思,沉没了下去。 两人没有再说话。 在林中行了小半日后,两人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光明,那说明他们终于走出了没林。 在踏出去之前,陈半鲤叫住了闻人沁,看着她认真道:“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显然你的计划里需要我。那么,你就需要认真听我说话。” 闻人沁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说什么?” “你必须要化妆,不能让人,尤其是姜淮宁认出你来。” 铜镜倒映着镜中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某一刻,望南山在铜镜中看到了两名走出没林的白衣男子,左边那个有些苍白憔悴但衣衫整洁的少年让她一直悬着的心情放了下来,微笑不语。 吴谌在一旁看着两人,他的关注点与望南山不同,在确认了陈半鲤的安全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另外那名白衣男子的身上。 片刻后,他似乎看出了什么,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 第64章 疯子与神经病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夜幕悄然降临。 对于在场的修真者们来说,不睡觉也没有什么影响,但也有人喜欢特立独行。 手里转动着两个材质温润的玉球,端起一个名贵的粗陶茶盏,吹拂掉热气,抿一口黑山茶,吴谌像个田野乡间常见的富家翁一般斜倚在座位上,优哉游哉。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自己座位上布置好了这一切,甚至还在周身拉起了纱幔,有些微寒的夜风被白色的层层纱幔完全挡在了外面,内里温暖惬意。 在场的众人有的诧异于昆仑院院长的惫懒,但与他一个时代的那些人,比如周朴和望南山,对面前这一幕很是熟悉,面色毫无波澜。 几十年前的京都三人行,陈清玄阴沉,白数风流洒脱,而吴谌则是最懒散的那个。 但在有些人看来,吴谌的慵懒不过是掩盖其锋芒的一些类似自污的小手段,而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多半是没有与吴谌共事或对立的经历。 夜色里,繁星下,星光落在叶秋刀削斧凿般的容颜上,为其镀上了一层阴影,也掩盖住了他此刻眼中的神情。 “堂堂昆仑院院长,行事还这般装神弄鬼,毫无大气可言...不过一个试图为自己镀上神秘主义色彩的穴居者罢了,何足惧哉?” 叶秋面无表情地想着,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水月镜中,各人也纷纷走出了没林,有所伤,但死者仍旧只有陈半鲤遇见的三人,至于薛沐仍然处于昏迷中,只是不知道是真昏还是不敢醒来。 总而言之,还算和平。 “呼”的一声,轻薄的纱幔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吹开。吴谌仿佛无所觉,只是下一刻他身旁的座位上就出现了一道身影。 在场境界高深者,例如望南山、周朴、叶秋皆有所觉,纷纷看去,而后者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对方性情的冷酷经历了几十年早已被修真界公认,虽然谈不上好杀但也绝不惮于杀人,事实上这种对于生命的漠然态度意味着无所敬畏,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而且对方有不敬天地的底气,青城史上最强剑主绝非妄言。 最关键的是...他是陈半鲤的老师。 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难道他意识到了不对? “你怎么来了?” 白数道:“我总觉心神不安,用剑算了一卦,发现卦象有异,有血光来自北方。” 吴谌听到这句话面色微异,白数捕捉到了异样,目光突然凝实,盯住了他的眼睛:“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吴谌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大祭司出手了。” “这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当时陈清玄告诉我们的那件事吗?关于曹之的身份渊源?” “不是说他有可能来自北方么?你我都知道当时的陈清玄的精神状态,他的话听听就好了...”说到一半,他注意到了吴谌的神情,神色凝重了起来。“难道是真的?” 吴谌没有说话,不着痕迹地从身旁的茶盘下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白数。 这才是他要人送茶具来的真实目的,先前半天他责令昆仑院三大院同时发力,用了半天的时间为他整理出了这样一份情报。 白数接过,看了一会后,神色缓缓阴沉下来。他猛地用力,纸条瞬间在他手中碎成了一撮灰尘。 然后他看向吴谌,声音罕见的暴怒:“你知道有不对劲,还说服我让陈半鲤来参加桃花会?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那张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为何让一向注重风度的白数爆了脏口? “立刻停止这次桃花会,让陈半鲤出来!” 吴谌缓缓摇头。 而他的动作让白数的怒火更盛。 “你他妈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青洞府我放心他去,是因为剑主令在外面,现在剑主令跟他一块进了水月镜,他要是出事谁能进去?”他的声音愈发低沉,神色愈发寒冷阴沉,像一头择人而噬的老虎。“这面破镜子我都打不碎,你能进去?整个人族谁他妈能进去?” 如果让外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异于名满大陆的青城剑主一口一个他妈的,没有半分名门贵气,反而有些市井的粗粝气息。 但这才是年轻时的白数的真正模样。他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时间其余两人加起来也远远不及。 那是真正的江湖,没有白衣飘飘御剑飞行,只有生死、世故、快意和恩仇。 那些年他押过镖、杀过人、劫过财、可能还干过更多见不得光的肮脏事。 但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白数的这段过往。 就在这时吴谌终于开口:“你忘了教皇的预言了吗?” “那个老神棍的话你也信?”白数冷笑道。 吴谌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夜临,法入末,神魂俱灭,可生。” “这句话的重点就是那个夜字,是黑夜?还是夜色?” 白数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陆的北方终年风雪,最深处有一座深渊,深渊旁有一座黑色的宫殿,有一片千年的夜色笼罩。 人族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见过那片夜色的真面目了。 但他不为所动,冷声道:“这和陈半鲤有什么关系?” “你说呢?”吴谌的眼神突然变了,他的眼睛突然深邃如星海,其中涌动着无人能看清的风雷。“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模作样?” 白数如剑的双眉缓缓挑起,一股凛冽的锐利意味悄然浮现。 “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清楚。”吴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道。“陈清玄当年到底从魔族带回了什么?为什么这些年魔君从不在世间现形?” 哪怕白数已经于世间近乎无敌,听到这句话仍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在身体里炸开。 吴谌的话,以及其代表的猜想太可怕了。 如果是真的,这意味着什么? “你他妈疯了?”白数不可思议的说道。“难道就因为你的不切实际的猜想,就要让陈半鲤去死?” 吴谌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不是不切实际的。” “为什么陈半鲤无论神识还是躯体强度都远超同境界?为什么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如此冷漠乖戾?为什么他的悟性如此之高?这不是天生剑心能解释的,他连流云掌都能瞬间掌握!” “而你我都知道,这一千年来世界上最强的三个人是谁。” “太宗皇帝,楚昆仑,当代魔君,况且只论天分,魔君才是三人之首,他二十岁就杀死了老魔君,登上了那把椅子。” “这能解释得了什么?”白数缓缓摇头。就在吴谌准备继续说话的时候,白数盯着吴谌的眼睛,平静道。“我不管魔君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管老神棍的预言,我只在乎一件事。” “陈半鲤不能出事,这是我的底线。” “如果有人越过我的底线,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 吴谌的皮肤上突然传来一股刺痛感。 那是剑意。 白数并未刻意释放,那些剑意是从他的话语中飘散出来的。 话语都能化作利剑,他的境界已经高到什么境界了? 比起这件事,看着白数似乎平静的眼神,吴谌却感到一阵恶寒。 他此生怕的事情很少,其中之一就是这种状态下的白数。 比起青城山上那个练剑成痴的疯子,他的弟弟才是真正的疯子。 这才是真正的白数,一个不爱世间、无所敬畏的疯子、神经病。 “哪怕洪水滔天?” 白数表情不动,平静道:“与我何干?” “哪怕人族灭亡?” 白数淡漠道:“那就让它去。” “怎么,养着养着出感情了?”吴谌冷笑道。 白数想了想,说道:“也许吧。” “所以,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这一百年来,除了连青当年造下的杀戮,整个人族最大的一起血案就是吴谌面前这个似乎清雅潇洒的男子所为。 修真界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正凶手。 五十年前,天南曾有一方顶级势力,可与青城比肩。 一夜之间,全宗三千五百七十二人,无一幸存。 第65章 他的眼,她的眼 白数终于挪开了视线,把目光投向了铜镜表面。 吴谌表面平静,却悄悄把袖中的那件法器收了起来。 与白数相识数十年,他很清楚,刚才双方已经来到了动手的边缘,白数随时有可能给他来一剑。 而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魔君也不敢完整的吃白数一剑。 青城剑宗有飞剑与御剑两种流派,飞剑擅长距离攻击,御剑却只专注于身前三尺天地。悬殊到极点的攻击距离换来的便是堪称无敌的攻击力,以白数为例,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敢走入他身前三尺,无论是教皇还是魔君。 他的剑就叫“三尺”,是自创御剑流派的那位前代宗主的随身配剑。 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几把剑之一。 唯一能与其相较的只有白青手中的青城剑,以及魔君的沉渊。 还有蓬莱剑。 突然,白数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是谁?” 他指着画面中坐在施一白旁边的唐扶摇问道。 在外多年几乎不回宗,他不是很了解施一白,但也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对于其与一个少女坐在一起这件事产生了相当浓厚的兴趣。 吴谌道:“望南山的学生。” 接着,他突然补充了一句:“唐家的人。” 在听到唐家二字的时候,白数那双桃花眼眯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星光落在他无表情的脸上,很是美丽,仿佛白玉雕像。 “唐家啊...” “当年那件事,还没找到内鬼么?”他突然偏头看向吴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十七年前,陈半鲤出生的那个夜晚,为什么那些人能直接突袭至陈清玄夫妻的藏身地? 只能说明当时几人身边出现了内鬼。 吴谌摇头道:“我一直在查,但背后的人做的很绝,所有相关的人都死在了那个晚上,到现在能锁定的还有四家。” “林家,施家,上官家,还有唐家。” 白数微异道:“为什么有上官家?” 吴谌耸耸肩,道:“你忘了那头老虎了?” 白数想起了上官垚仿佛乌云低压的暴风海的眼神,咂了咂舌道:“静虎啊...如果是他,那确实有可能。听说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 吴谌神情古怪道:“这事还和你的好徒弟有关。” “嗯?”白数显然没料到,随口提起一个人都能扯到陈半鲤。 “上官闵给他妹妹下了毒,不知道为什么陈半鲤发现了这件事,告诉了上官垚。” “就这么简单?上官垚能信?” “本来是不信的,但上官烟云出手了。” 听到对方的名字,白数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吴谌看了他一眼道:“他已经死了。” 白数方才轻轻点头,说道:“他没死,我也不会让他活过今天。” “上官垚似乎对你学生很欣赏,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就去了楚流渊的小木屋。” 白数挑挑眉,神色平静中带着些许与有荣焉。 毕竟能让那头老虎欣赏的人,还是年轻人,可以说罕见至极。 “对了,你准备怎么办?”吴谌突然发问。 “什么怎么办?” “陈半鲤啊,你刚才不是还要跟我拼命吗,怎么现在就安静下来了?” 白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相信他。”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很清楚他面临困难时所拥有的弹性与潜力。而且,他还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后面那个理由仿佛说服了吴谌,于是他也点头道:“是啊,他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幸好他长相没随陈清玄,不然真是灾难。”白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吴谌心头却莫名一紧,道:“是啊。” 白数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细长的眼微眯,盯住了吴谌的眼睛,眼中反射着星光与剑痕:“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看着那孩子的脸,他的眼睛,你会想起谁?”白数淡漠道。“如果她知道你这么对她的儿子,会怎么想?” 吴谌沉默片刻后,突然低声吼道:“我管她怎么想!人都死了,说这些有用吗?能让她活过来吗?” 他的表情很平静,眼里却仿佛要有狮子挣脱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乌云下的水面。 他的情绪很浓,像是一头受伤的疲惫的雄狮。 白数看着他,片刻后低声道:“陈半鲤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如果他死了,楚意寒就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两人的动静引来了最高处几人的注意,但那看似普通的纱幔却吞噬掉了所有漏出的声音,他们的对话没有任何人听到。 片刻后,吴谌缓缓坐进靠椅深处,低声道:“你知道我看着他的脸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吗?” 白数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问道:“什么?” “他的眉眼跟她一模一样,但他的嘴唇很薄,这一点与陈清玄相似。这件事不断的在提醒我,他是她,也是陈清玄的儿子。” “其实第一次在院子里和陈半鲤见面时,我是想直接杀了他的。可陈清玄似乎察觉到了,一直站在一旁,我无法出手。” “说到这里,陈清玄其实才是最矛盾的那个。”吴谌撇了撇嘴。“他想杀陈半鲤,又舍不得;他恨着他又关注着他,我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突破过了。” 吴谌有些惨淡的笑了笑,接着说道:“然后我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还是那个猜测?”白数皱起眉来。 “你先听我说。”吴谌摇摇头道。“为什么陈半鲤到现在神魂还没有觉醒?他已经十七岁了,早就过了血脉觉醒的最晚时间了。” “难道当年出了问题?” “陈清玄当时在一旁看着,出问题的可能不大。” “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就是某种力量阻碍了凤凰神魂的苏醒。” “而能够压制凤凰之魂的力量,整个世界又有几种?” “陈半鲤那孩子的性子我一直很奇怪,他在你我的安排下生活很单纯,没有什么挫折或阻碍,照理说性子应该会比较单纯阳光,为什么却冷漠如斯?” “而把这两个问题放到一起,你能想到什么吗?” 白数沉默。 “不知道。” 良久后,他说道。 “你在撒谎。”吴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接着他轻声道。“你会撒谎,不正说明你也相信这个推测么?” “陈半鲤...体内有另一个灵魂。” “这才是他灵魂被撕裂的根本原因,那股撕裂灵魂的力量其实是来自于人魔灵魂之间的冲突,但凤凰神魂保护了陈半鲤,使他不致死去,只是灵魂破碎。” “而那个灵魂的身份,你应该很清楚了。” 沉默。 又是许久的沉默,白数终于开口道:“不可能。” “剑主令认可了陈半鲤。” “剑主令不可能认可魔君的灵魂。” “这正是我疑惑的点。”吴谌皱起眉来。“先前我听说你让他寻找蓬莱剑,还认为你是想杀了他。这一百年蓬莱剑是人间之剑,绝对不容魔族。” 白数看着他,摇头道:“当天出生的并非只有陈半鲤一个人。” “什么意思?” 白数没有回答。 第66章 原野刺圣 第二天。 一夜未睡的两人上了路。 晨光熹微,风中带着泥土与露水的味道,触面微凉。直到行到了一处原野上,新绿的草叶随风摆动,阳光下如同水面粼粼的波光。 也正因如此,站在其中的那个人就分外显眼,仿佛青山下一棵雪松般挺拔。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化作明亮的光线四散而开,远远看去他的周身仿佛笼罩着一个太阳。 看着这一幕,陈半鲤的眼睛仿佛不适般眯了起来。 闻人沁看着这人,神情凝重了许多。 她能看出眼前之人的实力,对方哪怕比起赵邹都要强上许多。他周身四溢的光芒并非刻意显摆,而是无法完美控制真气的体现。 这说明了一个事实。 对方的境界,实际上已经无限逼近通玄了。 看着陈半鲤,那人如钢铁浇筑般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异样的神情,似乎是期待,还有敌意。 以及...此时飘散在天地间,完全不加掩饰的杀意。 他微厚的嘴唇缓缓张开,一道满是刀剑霜雪意味的声音飘出:“陈半鲤?” 铜镜上本来是北方一大宗正与另一名大宗弟子交手的画面,却在某一刻突然被替换成了一片原野。 看着画面中对峙的两人,吴谌的眼睛下意识眯了一下,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陛下,您的手段是真狠啊。” 白数的剑眉微挑,两人周身的纱幔突然如水波般荡漾了起来,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极不平静。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寒冷的声音自薄唇间缓缓飘出。 显然,他现在很担心陈半鲤,这说明在他的认知里,哪怕是陈半鲤也决然敌不过对方。 “他在北关隐姓埋名多年,为的就是成为大楚历史上最年轻的神将,姜煜能把他召回来必然是费了极大的代价。” 白数缓缓转头,很普通的动作却让他做出了如剑出鞘般的肃杀意味。他盯着吴谌的眼睛,声音平静甚至木板道:“秦家想灭绝了?” 看着他的模样,吴谌心中一寒,皱眉道:“他兄长毕竟因陈半鲤而死,人之常情。” 望南山秀美的眉深深地皱了起来。 叶秋看着画面上如一杆银枪般挺拔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异色。 他没想到此人也会出现在这里。 旋即他向后靠住了椅背。 既然此人出现,今天陈半鲤想来是必死无疑了。 接着他盯住了画面上陈半鲤身旁那个神色漠然的俊美青年,眉头微皱。 他手头没有任何情报能表明此人身份,无论是背景还是境界都一无所知,对于此时的局势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骨节分明的手在袖袍中搓捻了两下,似乎捏碎了什么东西。 虽然水月镜之中自成世界,但枢天阁作为当世最强的机关宗门,总有些传递消息的手段。 陈半鲤并不知道外界正愤怒或忧愁担心于他的遭遇,但他能感受出对面之人的强大。 无关乎境界,而是一种感觉。 而那种感觉...他在护送他们来到寒山的那支骑兵身上感受到过。 陈半鲤突然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前几天有人死了。”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陈半鲤这句话仿佛废话。 但对方铁铸的容颜却因为这句话开始扭曲变形,黝黑的眉毛挑起,漆黑如夜的眼中开始有血色火焰飘起。 那是真正的血火,是战场上流淌的鲜血中生出的烈焰。 鲜血,在战场上就意味着伤痛,以及死亡。 对方显然是一名军中强者。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与护送他们前来的那名骑兵首领容颜至少七分相似,除了兄弟没有别的解释。 在来的路上,吴谌为他介绍了那位统领。 秦荼,镇南关主将,无衡境界的修真界有数的大强者! 看着对方眼中的血焰,陈半鲤说道:“军中之人来参加桃花会,不怕寒山书院把你们留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那人并未吃惊于自己的身份被认出,神色不动,淡然道:“我现在是星辰宗的一名弟子。” 陈半鲤赞叹道:“那看来秦家是想灭绝了。” 铜镜无法传递声音,但在场之人不乏奇人异士,读唇语再简单不过,在看清了陈半鲤的这句话后顿时被震住了。 好狂妄的口气,好理所当然的态度! 秦家不列七大家,只是因为身为俗世军队世家,不能与修真世家为伍,并不代表他们就忌惮七大家。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强者! 就在这时,他们面前的画面里,陈半鲤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木牌。 周朴原本神色平淡,却在看清那块木牌的样子后面色大变。 先是疑惑,进而是不敢置信,最后是愤怒,以及无可奈何。 为什么他会有如此丰富的情感变化? 那块木牌是什么? 周围人正疑惑于这个问题,就听见最高位崔微所在的地方传出一声满是惊诧的声音:“剑主令?” 剑主令是什么? 那是青城剑主的信物,也是权柄,非法器亦非神器,但那是因为它早不在尘世之中! 最关键的是...持剑主令者,只能是青城剑主! 全场安静一瞬,然后是无尽的哗然! 此时此刻所有的目光纷纷投向纱幔后的白数,众所周知他就是当代剑主,而剑主的传承从来只会因生死而更替! 其中周朴的表现是最明显的,原本云淡风轻的模样早不知道去了哪,身子已经从座位上站起,前倾,死死盯住了白数那张仍然平静的脸! 白数仿佛无所觉,扫视了一圈场间众人,淡定道:“持剑主令者为剑主,这不是常识吗?” “你什么意思?”发声的还是周朴,双眼死死盯住了白数。 “什么意思?”白数缓缓站起身,走出了纱幔,步伐缓慢,但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最高处。 他看着场间一张张脸,看着他们的疑惑、惊诧、兴奋以及猜度,沉默片刻后,朗声道:“我以第十二代剑主之名宣布,陈半鲤,自今日起领受剑主之权柄,为我青城第十三代剑主!” 说完这句话,他并不理会众人反应,身形一闪就回到了纱幔之中。 就在这时,周朴的身影瞬间出现在纱幔外,他狠狠盯着白数的脸,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白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说道:“又不是你不当剑主了,你激动什么?” 白数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冷冷道:“你最好别有什么别的想法。” “与你何干?”白数懒懒道。 周朴闻言冷哼一声,袖袍一甩,竟是直接离开了广场。 现在场间的众人才明白了陈半鲤的意思。 虽然境界年岁皆浅,但他身怀剑主令,得前代剑主亲口敕令,他便已是剑主。 他已是圣人。 秦慎独虽然即将成为大楚最年轻的神将,又如何比得上一位圣人? 行刺圣人,整个人族没有一方势力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其代价,哪怕是秦家也支付不起。 所有人都想的到那个结局。 便是陈半鲤方才的叹声。 秦家,亡了。 第67章 君要臣死,那便去死 自陈半鲤取出剑主令后,秦慎独便陷入了沉默。 天地间流动的春风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纷纷逃散,两人身旁的原野上陷入了寂静,竟无一枝一叶摇动,仿佛凝固。 陈半鲤看着秦慎独,轻声道:“现在离开,我可以既往不咎。” 闻人沁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看清过面前这个少年。每当她认为这就是他的极限的时候,他总能展现出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青城剑主? 白数当年成为剑主,已经是破了青城剑宗的记录,好像是三十岁? 他今年才多大? 十七岁? 十七岁的圣人? 把目光拉到更高的地方,摆脱掉种族朝代的桎梏,似乎自这片大陆存在以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他的境界当然比不上当年的白数,但谁能凭借这一点质疑陈半鲤? 剑主的传承自有规则,只与当事人有关,他人不得置喙,更不得干扰。 只有那些站在大陆最高处的存在才清楚剑主之位背后是何物,那不仅仅是一个称号,其所代表的是某种更高远,更古老的神圣法则! 玄教大殿后的那方莲池中,今日开出了百年未见的盛景。 大殿之前坐落的历史数百年的十八座铜钟,被无形的力量同时敲动,恢弘的巨响瞬间传遍了整座京城。 教皇背着手,站在莲池前,听着那壮美古奥的轰鸣,沉默地看着池中盛放的白玉般的莲花。 陈半鲤握住剑主令的那一刻,莲花已经开放过一次了。 这再次的盛开,还是为的陈半鲤。 这意味着什么? 京都中生活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只听到过一次这种声响,正是几十年前白数接过剑主令的那天。 有小孩被巨响吓到,哭着在原地蹲下不敢动弹;还有更胆大的小孩跑去问他的长辈发生了什么。 一个白发苍苍,面目枯干的老人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了玄教那座清美古老的黑色宫殿。 面对着孙子的问题,他轻声道:“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很厉害?有多厉害?” 老人笑笑,说道:“大概...有爷爷这么厉害吧。” 小孩听到回答,无趣的撇了撇嘴,跑开了。 老人也不在意,枯瘦的手轻拍了着竹椅的把手,本该昏黄的眼里却衍生着万千星辰,无数光焰线条闪烁纵横。 许久之后,突然有鲜血从他的眼角流出,浸透了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线条,像是一片悲哀的土地。 老人缓缓睁开眼,没有擦拭,轻声道:“如此凶险的星象,似乎当年陈清玄也未曾拥有。” “陈半鲤,你会为人族带来什么?复兴,还是毁灭?” ... 陈半鲤不知道继自己握住剑主令之后,再一次有一些人感知到了自己。他只知道,面前的秦慎独极其危险,他哪怕使用生查子也没有什么可能战胜对方。 所以他取出剑主令,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 原野上陷入了寂静,但这寂静却异常沉重,压抑滞涩,仿佛暴风雨前乌云低压的海面。 许久后,秦慎独终于有所动作了。他抬起头,静静看着陈半鲤,突然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半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得到了一个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秦慎独先是沉默,片刻后那张铁铸的脸开始扭曲,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原来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我秦家为皇室开疆拓土,每代都有至少一半的男子留在了边疆上,对姜家更是忠心耿耿,从不敢做他想。”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忠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 “君要我秦家亡,我秦家怎能不亡?” 此时此刻,在外面,吴谌看着画面上的秦慎独,轻声道:“他已经明白了。” 白数摇头道:“就这样除掉秦家,姜煜真是舍得。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他舍弃了秦家这样一个世家,那么,他想得到的是什么?” 吴谌淡淡道:“大楚朝至少一半的军官都出自秦家,或与秦家有联系。姜煜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样一尊庞然大物在他眼皮底下?” “所以他只是为了满足他畸形的权力欲望?”白数嘲讽道。 “不止如此。”吴谌转头看向他说道。“你觉得,在秦慎独已经想明白的情况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白数想也未想便说道:“向陈半鲤求饶,求得七大家的帮助,苟延残喘。” “你看,这就是你与秦家人的区别。”吴谌感慨道。“秦家可以说是对皇室最忠诚的家族,一个大家族最是需要这种统一凝聚的精神信仰。而当这种信仰被抹杀,随之而起的悲伤、惘然与愤怒,会让他们选择最决然的那条道路。” “秦家先祖当年曾经说过,军人,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你的意思是...” “所以,秦慎独不会求饶。正相反,他会拼尽全力杀死陈半鲤这个诱饵,这是如今的他唯一能向皇室做出的复仇。” “不仅如此。”吴谌看着面色逐渐难看起来的白数,凝重道。“我想,现在各大边关应该已经有动作了。” “秦家知道等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但他们会沉默而冷酷地走下去,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而这正是姜煜想看到的。针对秦家上下的重要人物以及他们的军队,他早就做了安排。如今秦荼已死,镇南关群龙无首,现在想来已经被姜煜控制住了。” “而镇南关卡在雁鸣关和京都之间,这就意味着八大关已经有两座瘫痪了。再加上他之前做的安排,最终能走到京都的军队恐怕不会超过两万之数。” “而那里,就是他为秦家选择的墓地。” 京都外,十里坡上有一间着名的客栈,每天人声熙攘,很是热闹。 一楼大堂的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默默自饮自酌,腰间用布缠绕着一件狭长的物事。 像是一把剑。 白数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一股久违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所以,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是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要杀死陈半鲤进而渗透楚家,却不知道这才是他的真正想法。他敢在这个时候除掉秦家,正说明他有能控制住局面的信心。我们,都小看了他。” 白数挑了挑眉,淡淡道:“小看也无妨。” “姜煜我是必须要杀的。” 吴谌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接着他看向镜面,缓缓皱起眉头。 陈半鲤现在无疑正面临着十七年来最危险的局面,而且吴谌能猜到,这恐怕也在姜煜的计算里,毕竟杀死陈半鲤本身也是其目标之一。 白数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镜面,冷笑道:“就算是秦慎独又何妨?姜煜只知道躲在他的宫殿里算这算那,却不知道能决定一切的从来都不是阴谋,而是力量。” “剑主给陈半鲤带来的不只是圣人的身份,还有其力量。那力量的强大,秦慎独不知道,姜煜也不知道,只有我青城知道。” “陈半鲤,不会输。” 第68章 新伤与心伤 陈半鲤看着对方仿佛呆板无所思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同情,但很快这同情就被随后的这句话冲成了虚无。 “你是楚家的继承人,又是圣人。杀了你,这个世界应该会动荡很久吧?” 陈半鲤不了解军人,尤其是秦家的军人。 所以在他眼里,现在的秦慎独仿佛一个神经病。 皇室算计你,你来杀我? 无论怎么看,我们在阵营上都应该先天紧密一些吧? 秦慎独不再说话,满是老茧的手已经稳定地落在腰间的剑柄上。 随着剑刃出鞘,天地间的空气突然重新开始流动,风里却带上了一股铁锈的腥苦味道。 那是铁剑,是生锈的战旗,也是血。 血火开始在眼中燃烧,那火焰却并非虚幻。 陈半鲤突然感受到周身温度的迅速升高,原野间生出了血色的火浪。绿草开始褪色,继而枯萎,一片无生气的焦黄之色开始在原野上蔓延。血火逶迤翻涌,仿佛将要焚尽四野! 能以自身心志影响天地,这已经有了几分仙人气象。 秦慎独的强大,要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光线透过琉璃照在姜煜面前的桌子上,被滤成了美丽梦幻的色彩,也照亮了他面前摆放的那面铜镜。 这位名声不显,野心却如渊似海的君主左手撑颌,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里正在燃烧的血火。 “竟然还隐藏了实力...你所图的,看来比任何人想的都要大。” “此心可诛。” 他抬头,看向下面正恭敬跪立的一名中年人,轻声道:“让他们动起来吧。” “今日之后,大楚再无秦家。” 闻人沁面对这扑面而来的血焰,却闭上了眼。 不看,就是不理。 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的血浪却随之退散,仿佛海潮中的礁石,而她身处其间岿然不动。 人族曾经出过一位圣人,曾经与当时的玄教教主同游,指着一朵野花对他说道:“你未看此花,此花与你心同寂;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便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便是一念花开。 后来那位玄教教主将此记录在了自己的书中。 这无疑是极强大的一门神通,这么多年来人族能将其掌握的屈指可数。由此可见,这位魔族公主的强大,还要超出陈半鲤的预计。 白数看着这一幕,疑惑道:“一念花开?这不是早失传了吗?” 吴谌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无论是失传或是继承,都被桎梏在一个框架里。 那个框架的名字叫做种族。 但谁知道那座黑色的皇宫里到底有着何等样的历史? 再加上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大祭司,这样看来,只是一门心学神通当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狂暴压抑的火浪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寒光。 沧溟剑出鞘,陈半鲤左脚踏出虚尘,分光剑接时雨剑,身形骤然虚化,剑刃带起一道凄清弧光,呼啸着落向秦慎独的面门! 面对一名很可能已经突破至通玄的强者,他竟选择主动出手! 秦慎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好战也善战,哪怕这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战他也想尽善尽美,但陈半鲤这一剑放在旁人眼中可能已经足够强大,在他眼里却远远不够。 仅此而已吗? 他刚想出声询问,瞳孔却骤然收缩。 玄教信奉光明,白昼为太阳,入夜则为星月。 星辰之光远不如皓日,但星海万万年亘古不灭,自有强大。 无数璀璨光线自沧溟剑上生出,荡漾着足以湮没神志的浩渺星光,沧溟剑穿梭其中仿佛一艘星梭,而秦慎独面对这一剑,只觉自己仿佛蜉蝣身处瀚海,周遭仿佛亿万吨海水压下,无穷的恐惧与渺小瞬间吞噬了他的内心! 这是...什么? 水月镜外。 “是那一剑吗?” “玄教真剑!” “真的是玄教真剑?” 惊呼在人群的每个地方响起,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 玄教真剑已有上百年不曾现世,今天却出现在了这位新的青城剑主手中! 先前还有人质疑陈半鲤凭何以十七稚龄跻身圣人行列,但现在那些人极有默契地收起了质疑。 以十七岁的见照境便能施展玄教真剑,这是何等样的剑道天赋?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崔微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头的震撼。 虽然知道了这件事,但亲眼看到玄教真剑再度现世,他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震惊。 白数很是满意,对着吴谌说道:“不枉我费心教导,总算是有我几分风采了。” 吴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这两年你教过陈半鲤? 玄教真剑第一剑,游星海! 这一剑直接作用于识海,体悟星辰,模拟星海的寒冷无垠。 剑刃仍在现世,却仿佛置身于星海之中,缥缈毫无烟火气地落下,轨迹随意,却避无可避! 秦慎独认出了这一剑,罔顾心头的震惊疑惑甚至是恐惧,身经百战的强韧意志让他在关键时刻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因为内心震动有些泛白的嘴唇微张,一声厉啸迸出! 那一声中有他隐姓埋名的寂寞,有他过往的英勇与野望,还有被背叛被抛弃的不甘与怨恨。 衣衫一震,他眼中的血火却悄然消失。 那并不是熄灭,而是其中蕴含的战意与杀意发散去天地之间,不可见亦不可知。 比先前强大数倍的真气狂暴地突破衣衫冲出,秦慎独仰头,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剑劈出! 这是他进入通玄境界的第一剑。 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强大的一剑。 一剑之下,神鬼辟易! 通体黝黑无光的铁剑切割空气发出尖啸,下一刻与那片星海在空中正面相遇! 轰鸣声中,直径数十米的烟尘在两人所立之地炸开,原野上绽放出了一朵灰色的硕大的花,扩散出的冲击波夷平了原野上幸存的植物,一大片焦壑出现在原野之上,俯瞰仿佛一个狰狞的伤口。 闻人沁睁开眼。一念花开帮她抵挡住了扩散开的余波,她衣衫仍然整洁,没有一丝毁坏。 烟尘散去,两道对峙而立的身影显现出来。 陈半鲤面色苍白,嘴角有血迹残留,衣衫上也是多处破损,但皮肤上却没有什么伤口。 而相对应的,虽然秦慎独晋入通玄,但他的肉身强度还是低于陈半鲤,衣衫碎裂露出了其下满是伤痕的肌肤。 那些是旧伤。 此时他的身体上数道伤口向外渗着血,那是新伤。 他冷冷地看着陈半鲤,突然面上涌起一阵潮红,“噗”的一声,一口浓郁的鲜血喷了出来。 那是游星海对他识海造成的伤势。 还有被背叛、被算计、被抛弃带来的痛苦与惘然。 那是心伤。 陈半鲤咳嗽两声,咽下了喉头的甜意。 先前的余波没有造成外伤,但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内伤。但让他有些疑惑的是,身体上竟然一道伤口都没有。 自己的身体已经强到这种程度了吗? 秦慎独突然开口道:“陈半鲤,我承认你是我见过最强的见照境,同境界里,我想你也许真的可以无敌了。” 同境界无敌,听上去普通,但其实是一个很恐怖的概念。 当年楚昆仑在见照境的时候也敌不过魔族的王子,太宗皇帝在定魂境时完全打不过程圣人。 这就意味着,不管你是天赋圣体还是神圣血脉,亦或是通晓千古,只要与他同境界,都打不过他。 陈半鲤没有回应,他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实感,比起这他现在更关心一件事。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远方,明明那里空无一人,他的神情却极其凝重。 第69章 赶来的她与她 秦慎独看着他的表情,暗赞其神识敏锐深厚,咳嗽两声后道:“你没有让那位道友一起出手,选择与我公平一战,这很好。” 陈半鲤面无表情。 他倒是希望闻人沁能出手,但他很清楚,对方不趁机捅他一刀只是因为身处镜灵的视线之下,怕横生事端罢了。 “但我现在不是一个谋求公平一战的修真者。” “我现在是一个无家之人。” “我的家族没了。” “我只是一个复仇者,一个亡命之徒。” “所以。”秦慎独看着对方清美漠然的脸,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愧疚,但声音依旧稳定冷漠。“很抱歉,你今天必死无疑。” “这不是修真者之间的战斗,这只是一场困兽之斗。” 话音落下,足足五道身影出现在视线所及的地方。 他们外表气息各异,眉眼间却有一股很相似的气质,这种气质秦慎独也有。 那是对他人生命的漠然,也是对自己的,但和白数那种无爱故冷漠不同,他们这种漠然是因为见过太多生死,所以对他人和自己都能麻木。 “这么多人,不可能只是为了杀我一个人来的吧?”陈半鲤打量着这五名游心后境的军方强者。 秦慎独没有说话,那五人其中一人却开口了。 “不错,原本在我们的计划里,要杀的人有春洵公主,施一白,还有悬空寺的小和尚,你不过是一个顺手为之的目标,是逼楚流渊发疯的棋子。只是没想到你成了圣人,成了陈剑主,还用出了玄教真剑。” “小陈剑主,你很强,也许你未来真的能做到同境界无敌。但很遗憾,我们不是一个人,是六个人。” “所以,请你安静的去死吧。” 陈半鲤听完后,看向秦慎独嘲讽说道:“你看,你们本来就想搅风搅雨,所以不要怪皇帝陛下想除掉你们。” “你们早已有取死之道。” 秦慎独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被陈半鲤说中了。 就在这时,那人看着陈半鲤脸上的表情,突然说道:“陈剑主,不要等你的支援了。如果你是在等你那名下属,那么,我想你是等不到了。” 陈半鲤闻言,那双清秀的眼眯了起来。 眯眼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往往用来表达或掩饰内心的情绪,春风里,他的眼眯成了一道漆黑的缝,像是柳叶,又像是杀人的刀。 吴康能在这个年纪没有背景到达游心境,未来必定会有极大的成就,而他也是楚流渊为陈半鲤提前准备的下属。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我应该把你们放出去,这样能对皇室造成一定困扰,毕竟五名游心,一名通玄,哪怕是军方培养想来也很是不易。” “但很遗憾,我改主意了。” “你们六个,今天全部留在这里吧。” 清清淡淡仿佛无情绪的声音在原野上响起,先前出声那人却没有嘲讽,而是皱起了眉。 他不信陈半鲤是一个愚蠢之人,那么对方自然干不出愚蠢之事。 那么,陈半鲤的依凭是什么? 水月镜外,众人看着这一幕,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次桃花会下潜藏的暗流,终于来到了阳光底下,来到了整个世界的视线之中。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次桃花会背后最大的那只手,竟然是龙椅上的那抹明黄,其目的更是要抹除大楚最大、根基最深的俗世家族! 与之相比,陈半鲤成为剑主这种惊世大事都让人有些分不出孰轻孰重了。 这必然会是整个人类世界百年未有的一次巨大动荡,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极大篇幅的浓墨,影响之深远,足以延伸到后数十甚至百年! 比起这...一位刚刚登位的少年圣人,即将被刺杀在原野上,似乎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怜悯看向铜镜中的那个少年。 以他的天赋,未来本该在大陆上留下一些故事。 但那些故事,再也无法让这个世界看见了。 陈半鲤再次咳嗽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动作不疾不徐,看上去极为从容。 就在先前那人心头的不安浓重到准备出手之时,陈半鲤终于抬起头,微笑道:“说你们愚蠢还真是一点没错。” “恭喜你们,葬送了最后的机会。” 话音落下,春风骤乱。 无数道锋锐的气息切碎了这片天地间所有的风,幸存的植物在这些气息下悄然化作齑粉。 一道被切碎的风凌乱飘过,掀起了一道云白色的衣角。 白衣飘飘,这人似乎总是如此,从陈半鲤第一次看见他开始他便一直是这副不染尘埃的模样。 陈半鲤咳嗽着,笑道:“来的有点晚了。” 施一白步伐稳定地走到了陈半鲤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如果你不是愚蠢地选择单独行事,或许我根本不需要赶路。” 唐扶摇在一旁,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看着面前这一幕。 只有她知道先前施一白为了赶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突然,她感觉对面那人有些眼熟。 蹙眉思索片刻后,她终于想起了对面人的名字。 “三表哥,怎么是你?” 被唐扶摇认出身份的人,正是唐家三房的大儿子,唐威,人称三少。他疑惑道:“扶摇,你怎么在这里?” “师父让我来的咯,你以为我想来啊。”下意识地用惯用的轻快语气回答之后,唐扶摇才意识到眼下局势的不对。紧接着她扭头看向陈半鲤,沉默片刻后迟疑道:“那个...能不能放过我表哥?” 说完不待陈半鲤回答,她急忙道:“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冒犯,但我三叔只有他一个亲生儿子,而且...楚家和唐家关系不是不错吗?所以你...” 陈半鲤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打断了唐扶摇的话语。咳嗽的同时他苍白的脸上涌上了一片潮红,显得很是虚弱。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咳嗽。许久之后,陈半鲤用手帕擦拭嘴角,看着唐扶摇平静道:“你可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们有矛盾吗?”唐扶摇刚想说话,就在陈半鲤的眼神下默默收起了声音。 施一白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从未在陈半鲤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像是野火般舔舐着原野。 “简单来说,他要杀我,还要跟秦家一起造反,哦按照他的意思,杀完我,他接下来就要杀你旁边那个人了。哎既然你跟你堂哥关系这么好,要不你搭把手,把我们两个全留在这里算了?” 陈半鲤语速不快,也听不出什么怒气,但其中含着的寒冷的嘲讽意味任谁都能听出来,冷的像北方寒潭底的薄冰。 “就在这之前,他还杀了我的一个人。” “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无非便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很难保全自己,所以我必须要听你的建议?” 唐扶摇一直沉默,小脸有些苍白,听到这句话急忙道:“我不是...”她看向施一白,颤声道:“我真没有...我只是...” 施一白仍然沉默。 就在这时,唐威冷笑道:“对一个小姑娘耍威风,陈剑主好大的脸面。只是我却不知道,到了现在,为何你还能在这里大放厥词呢?” “兄妹情深?”陈半鲤转头看向对方,嘴角挑起一抹弧度却没有笑意,眼中一片漠然。“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人多势众,所以你已经稳操胜券了?” 说完,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随后,响起了一道清脆冰冷的声音:“唐三少好大的威风,好大的胆子啊,想动我青城的人?” 一袭红裙落下,如同燃烧的杜鹃,瞬间照亮了破败的原野。 白小洛出现在陈半鲤面前,面色寒冷,红裙飘飘。 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五名身穿青城剑装的青年,在他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天地间先前被施一白切碎的空气荡然无存,森然剑意充斥在这片原野之上! 那是人世间最强的剑意。 整个世界都知道一件事。 青城剑宗,举世无敌。 第70章 宗师师姐 唐威神色中原本的轻蔑荡然无存,他完全没有想到陈半鲤竟然藏了这么一手。 为什么自己先前一直没有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陈半鲤自然不会为他解惑,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对面几人的神情,诚恳道:“其实你们先前是有机会的,他们确实是刚赶过来。” 秦慎独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却阴翳地扫了唐威一眼,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如果不是你在这里与他废话,直接动手,便不会有接下来这些事! 唐威没有回应。 但他心中隐隐地有种感觉。 如果自己等人先前直接出手,恐怕...也杀不死陈半鲤。 这是一种有些无稽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楚感觉来自何处,也许是陈半鲤的神情一直过于平静,并不见多少面对死亡的恐惧或凝重。 白小洛秀眉微挑道:“唐三少这是什么意思?” 唐威沉默片刻后,突然笑道:“都是误会。” 白小洛闻言,眯起眼来温柔笑道:“误会?” 这对师姐弟身上有不少的相似之处,比如这个眯眼的习惯。 寻常女子做来是扮可爱的小手段,白小洛做来却让那张绝艳的脸添了三分寒意,如同牡丹表面的晨露。 看着对方的表情,唐威身体一寒,但还是认真道:“哪怕各位青城道友们剑道了得,我们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所以不如就当这是一场误会,大家各走一边?” 不得不说,唐威反应很快。如今的形势哪怕只以最简单的方式也就是数人头来论,陈半鲤这方也已经不弱于他们,更何况陈半鲤总给他一种尚有余力的感觉。 放到陈半鲤一方也是同理。 就算青城无敌于天下,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毫发无伤地击败唐威等人。就此罢手看似儿戏,但细想来竟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后面看来,这才是唐威在今天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不了解青城剑宗。 那里是人间最骄傲的一群人,就像他们手中的剑一样,万法之中只取一字曰直。 就算前方有崇山峻岭又如何? 我看你不爽,便是山我也要斩了。 什么代价,什么考量? 那是弱者的思维。 我万事求于剑,何须求于他人?又何须顾虑他人? 更何况...他们动的是谁? 那是青城的新晋圣人! 可以说在生出杀死陈半鲤这一念头起,他们就已经对青城宣战了。而对于敢对自己宣战的人,青城从来只会给他们一个相同的结果。 “敢动我师弟,你们今天还想离开这里?会不会想得太多了?”白小洛微微偏头,一缕青丝垂下,看上去有些娇俏,但她身旁的陈半鲤见到这一幕,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恐惧感从心中升起。 他知道,师姐生气了,很严重的那种。 而面对这样的师姐,就算是她的亲生父亲也要退其锋芒。这样想着的他,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对面。 只有他知道白小洛有多强。 两年前,他还没有修行的时候,师姐就已经是游心后境了,而她只不过比陈半鲤大三岁。 在她面前,施一白都显得有些逊色。 什么是真正的天才? 这就是了。 唐威见到陈半鲤的目光,皱了皱眉。他在那其中看到了怜悯,还有嘲讽。 突然,他面前的秦慎独面色一白,“噗”的吐出了一口粘稠的深色淤血。随着这口血喷出,他体表的气息骤然下降,竟是重新回到了游心后境! 先前他一直在默默对抗水月镜的境界压制,但受伤后体内空虚,最终还是扛不住,境界被强行压回了游心。 仿佛镜灵觉得一名通玄境强者出现在此间有些破坏平衡,影响了他的观看体验。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闻人沁作如此想。 她并不怕陈半鲤揭露她的身份,因为她想杀死陈半鲤只需要心念一动,没有人能赶得上这种速度,她知道陈半鲤也知道。 所以,他不仅不会拆穿她,还会尽心尽力地替她掩饰。 掩饰到什么时候? 大概... 一直到双方之中的某一方死去的那天吧。 “退回游心了?”唐威皱眉,旋即冷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来领教一下青城剑宗的剑法吧。” 但白小洛没有理会他,反而回头,扫了她带来的五人一眼,淡淡道:“都不准出手。” 什么意思? 听到白小洛这句话,原本神情漠然的其余四人,眉眼间都有怒意生出。但出乎他们的意料,青城那几人竟然只是对视了一眼,就默默退到了陈半鲤身边! 她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对抗他们六人吗?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就算心法师承比不上青城,也决不是可以这样被羞辱的! 你以为你是谁? 青城剑宗就真的无敌吗? 白小洛面无表情,抬脚迈前。 其实她的体型算是娇小,比陈半鲤矮了将近半头,但这一步踏出,她竟有了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之感! 对面几人只觉得面前凭空生出一座高山,便是气势便已经压得他们呼吸有些困难。 她漠然道:“你们可以先出手。” 春风原本已经碎尽,此刻却有新风生,拂动着她的裙角以及发梢,几缕凌乱青丝自眼前拂过,衬得她肌肤愈发雪白,墨黑的眉、殷红的薄唇愈发像一幅画。 终于,一名来自雁鸣关的军方强者忍不住了,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恐惧,他厉啸一声,抽出腰间铁刀,“扑”的一声拔地而起,如一块坠落的陨石般从天而降,一刀砍向白小洛! 这一刀凝聚了他百战之意,愤怒不甘与骄傲寓于万般刀意变化之中,最后凝聚成这简单的一刀。 铁刀在空中划过,一股惨烈的烽火气息在场间生出,这一刻众人仿佛置身战场! 这人境界恐怕和秦慎独也不过相差几几,这一刀已经比得上先前秦慎独破境一剑! 陈半鲤的手下意识地放到了剑柄之上。 刀锋压迫空气,呼啸落下,四溅的气流吹动红裙猎猎作响,狂暴的刀意已经逼临身前,白小洛脚前的土地开始龟裂。 铁刀如山! 突然,那座落下的山前出现了两只手。 那两只洁白的小手与黝黑的刀身视觉对比极其有冲击力,在这如山的刀势之前更是显得无比渺小。 然而,铁刀就这样停在了空中,连带着持刀之人的身体。 这一幕有些诡异。 铁刀被白小洛的双手夹在了空中,无比稳定,就连四溢的刀意也在这一刻尽数收敛。 就像黑色的山岩底开出了两朵白色莲花。 狂暴的风声悄然安静。 白小洛神情依然平静,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然后她双手猛然收紧。 “砰”的一声巨响,那柄材质不凡的铁刀被她硬生生夹成了两段! 从铁刀上涌来的巨力瞬间传递到持刀人身体之上,仿佛被一柄巨大的铁锤正面轰击,胸腹间剧痛袭来,“噗”的一声,他的身体倒飞而去! 黑发轻舞,红裙轻摇。 “砰”的一声巨响,比先前那人起跳声势猛烈何止十倍。 白小洛脚下生出一道巨大烟圈,娇小的身体如同火铳的子弹般爆射而出,直指正在倒飞而出的那名军方强者! 第71章 我以我剑代天罚 这一切只不过在几个瞬间里发生,其余人还来不及出手,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吐血倒飞而回,而对方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唐威怒啸一声,他的修为在场间众人里也算数一数二,反应也是最快,左手探出袖袍,身形如烟云般腾空而起,一拳轰向白小洛! 这是军方绝学,破军拳,与叶朗用过的破军掌同源,取万军辟易的霸道意,正面攻击力极为可怕! 回应破军拳的是另一个拳头。 那个拳头比他的要小一圈,洁白秀气,看上去很是楚楚,绝不可怜。 就像一朵莲花的花骨朵。 “啪”的一声轻响,是两个拳头相遇的声音。 然后是一连串轻响,只有他能听见的轻响。 从拳头一路传到肩头。 他的手掌骨碎了。 他的腕骨碎了。 他的小臂骨碎了。 他的大臂骨也碎了。 比足以湮灭神识的剧痛更快传来的是一股无形的力道,他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暴射而回,狠狠地撞击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另一只白嫩小手悄然落在了持刀人的胸口上。 咔嚓一声。 胸骨尽碎。 他与唐威一样狼狈地倒射而回,在地面上溅起一道巨大烟尘。 天地间一片寂静。 无论是在镜中还是镜外,都在这片天地间。 在场众人所见的少年天才数不胜数,但他们从未见过这般霸道、这般强大的后辈。 不,只论实力,她已经超越了在场的许多人。 她已经超出了天才的范畴,来到了真正强者的领域! 就算吴谌也从来没见过白小洛出手,此时他面色呆滞地看着白数,脸色复杂至极。 这种感情很奇怪,既有看见故人之后出息的作为长辈的欣慰,也有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的嫉妒。 “你家姑娘...什么境界了?” “已经无衡了?” 终于,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白数很是得意。 这是真正的得意,所以他的面上便愈发云淡风轻,比如此时,他仿佛毫不在意般淡然道:“那倒不至于。” 但众人都知道,还有下文。 “嗯...过年的时候到的通玄中境,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境界了,估计也快了。” 快了? 什么快了? 世间仙人寥寥不过数人,无衡境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便是一生中最高的那个目标。 到了这个境界,便已经可以成为大宗长老,甚至可以成为一方诸侯或开宗立派。 而现在...二十岁的无衡? 场间一片静悄悄。 超过八成的人现在都有抱着什么东西哭一顿的冲动。 天生万物以养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会如此大? 这和陈半鲤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力不是同一种。 圣人的身份太过高远,并没有什么实感。 但白小洛不一样。 无衡对于在场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并非不切实际的目标。 正因如此,他们此时受到的冲击力才更大。 也有人神情呆滞地看着白数,心想。 为什么他的徒弟比他还强? 哦,对,他还有一位当世最强的兄长。 这还有天理吗? 好东西都让他白家占了去了? 陈半鲤此时的反应并不比其他人好到哪去,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神情依旧平静的少女,原本落在剑柄上的手自觉收回。 此时从白小洛裙角发丝间逸散的气息他并不陌生,先前秦慎独突破之时展露过类似的境界,只是比她要弱上太多。 通玄中境?还是后境? 突然,白小洛闷哼一声,衣衫一动,脸上闪过一丝苍白。 肉眼难见的细密雷丝在她体表闪过。 雷丝的威力并不强,但其中蕴含的某种毁灭意味让白小洛很是忌惮。 于是她看向仍在站立的四人,身形一闪,骤然消失。 不待其余三人反应,其中一人的身体已经倒飞而出。 秦慎独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他暴喝一声,体表肌肤渗出细密血珠,长发倒竖而起,体表气息一路攀升,竟是再度来到了通玄! 他终于能看清白小洛的身形,铁剑破空,追逐着白小洛的身形而去! 一抹燃烧般的红闪过,“轰”的一声巨响! 秦慎独身形倒射而出,却比他的同伴好了太多,很快就稳住了身形。白小洛也因为这次碰撞被迫停下了脚步,身形重新显露出来。 她冷冷看着秦慎独,突然说道:“你不要命了?” 秦慎独没有回答,那张素来如铁铸般冷硬的脸上却露出了痛苦之意,不难想象他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惩罚。 水月镜真正的主人便是镜灵,在这里无论种族境界,所有生灵都要遵循它的规则,秦慎独的行为无异于挑衅,甚至有可能已经激怒了镜灵。 比白小洛猛烈近十倍的雷光在他身上缭绕,撕破衣衫,在他伤痕累累的肌肤上留下了无数细密伤口。 即使如此,他仍然死死盯着白小洛,眼中某一刻竟闪过了一丝笑意。 白小洛明白了。 于是她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 那短剑只比一般的匕首长几寸,明亮的剑身上有些许镂花,看上去极为秀气。 陈半鲤认得这把剑。 百器榜第十二,红烛! 执剑在手的白小洛,周身气势一变,黑发轻拂,明明站在原地,竟生出了几分诡异的不可察之感,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看着这一幕的秦慎独,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接着,他张嘴,一声满是凄苦意味、却并不凄凉、反而有几分壮烈的长啸自满是鲜血的唇齿间迸射而出! 那是他过往的人生。 幼年时因为庶出身份被府里下人欺辱,母亲早逝,只有秦荼大兄悯他身世,待他如同出。 后来,为了帮兄长做些事,也为了他自己,他选择隐姓埋名,从北关的一名小卒做起。 终于神将有望的那一天,京城来人,告诉他,他的兄长死了。 因为消息来自龙椅上的那个人,他没有疑惑,而是对那个名叫陈半鲤的凶手生出无尽杀意。 于是他不远数千里,为了替兄报仇而来,但一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无论是兄长还是自己,都不过是帝王眼中的一根刺罢了。 铁剑探出,秦慎独挟风雷而至,一剑砍下! 白小洛面色不动,手中红烛轻描淡写般探出。 一道明亮无比的线条在原野上生出,仿佛天雷降临到人间。 青城法剑最后一式,天罚! 而以人间之剑代天道戒罚,这该是狂妄到何等地步、又自信强大到何种地步的人才会设计出的剑法! 这一剑仿佛青城剑宗精气神的缩影,那种不信苍天不敬鬼神、只信手中三尺的骄傲被这一剑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剑陈半鲤还不会,但有所了解。 此时他看着那道狰狞明亮线条,若有所思。 锵然一声,两剑相遇。 没有什么声响。 因为秦慎独手中的铁剑,在出招的那一刻就已经碎成了无数铁块,支撑铁剑不碎的只不过是秦慎独不甘的意念罢了。 白小洛看懂了这份不甘,于是她选择以最强的手段相迎。 秦慎独的身体向后倒下,无数雷霆从他体内绽开,刺眼的光芒中,他的身体逐渐焦黑,干枯。 但却没有任何痛苦。 早在两剑相遇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去了。 再可怕的惩罚,又如何能伤的了一个死人? 所以此刻还在肆虐的雷霆,看上去并不可怕,反而有些滑稽。 第72章 十七年前,一切的起源 白小洛看了仍在站立的两人一眼。 一抹大红色闪过。 两人的咽喉上多了一个秀气的血口。 “扑通”一声,两人整齐倒下死去。 做完这一切后,白小洛长出一口气,脸色瞬间苍白。 雷丝不依不饶地在她体表闪动着,那彰显着镜灵的愤怒。先前她一直以境界压制这份惩罚,直到此刻心念一松,那股被压制的痛苦被成倍的放大。 突然,陈半鲤的脸瞬间闪现在她面前。只见他飞快地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个碧绿的草环,抓住白小洛的手给她带了上去。 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息从手腕处扩散开来,所过之处,肆虐的雷丝偃旗息鼓,片刻后无力地从她体表脱落,消散在了空气中。 “这是什么?”白小洛疑惑道。 “你别管,带着就行了。”陈半鲤没好气道。 不待白小洛说话,他怒道:“哪有你这样逞能的?我还真认为你有什么手段,原来无非是凭借境界压制,你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那个傻大个怎么死的你没看见吗?” 白小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弟,感觉有些新奇。突然之间,她有了一种孩子长大的欣慰感。 于是她笑了起来,笑意温暖。 “还笑...”不待陈半鲤继续发怒,白小洛笑着揉了揉陈半鲤的头发,把本就有些凌乱的黑发搞得更加糟糕。 陈半鲤哑了火,片刻后不甘地冷哼一声,有些窘迫地转开了视线。 闻人沁在一旁看着,感觉很是新奇。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陈半鲤。印象里的他,是一个有些混账、早熟而冷漠的少年,此时面对他的师姐,他终于有了些同龄人该有的活泼。 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一黯。 北方的那座漆黑的宫殿,太冷了。 对于一个出生丧母的小女孩而言。 皇室无情,无论人魔。 她从未感受过温暖,往后也不会再有。 她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坠落的过程,犹如置身深渊,她奋力睁眼,入目只有虚无。 她努力呐喊,空空洞洞,只余回音。 “这位是...?”就在这时,白小洛的目光转向了她。 陈半鲤一惊,急忙道:“她..他是南方地火宗的...陈秦!” “跟你还是本家?” 陈半鲤讪笑着点头。说完他急忙看向闻人沁,用目光示意道:“陈兄,这位是我师姐,白小洛。” 闻人沁深吸一口气,行礼道:“见过白师姐。” 天南各宗同气连枝,不同宗派之间也可以以师兄弟相称,因此白小洛并没觉出什么异常,颔首示意。 不过她还是多打量了闻人沁两眼。 化妆后的闻人沁已经尽可能的隐瞒了身上身为少女的气质,但某些细节处还是要比寻常男子秀气婉约一些,再加上可以称之为美丽的容颜,确实很引人注意。 打完招呼后,陈半鲤对着后面的徐不归微笑道:“徐兄。” 徐不归一惊,急忙上前道:“陈...”白小洛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叫他名字就行。” 她的意思是想隐瞒陈半鲤的剑主身份,却不知道这件事已经被全世界知晓了。 “陈...陈公子,上次实在是冒犯,徐某惭愧惶恐...” 徐不归的傲气哪怕放眼青城也是数一数二,此时在陈半鲤面前却不安如小媳妇。 毕竟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白数的学生还是新任剑主,都不是他能展露傲气的存在。 陈半鲤微笑摇头道:“小事,不打不相识嘛。” 徐不归沉默不语。 陈半鲤看着他摇了摇头,转身看向正艰难起身的唐威等人。 如今六名军方强者身死三人,尚余三人,只是先前被白小洛接连重伤,但镜灵似乎判定他们并非失去战斗能力,于是他们还没有离开。 又或者是,他们不能离开。 就算死在陈半鲤手里,他们也不能离开。 他们试图对一位圣人出手,这是死罪。 一旦离开,他们背后的宗门家族都会受到牵连。 除非一死。 只有死了,他们的行为才能被解释为个人行为,与旁人无关。 陈半鲤看向唐威,淡然道:“还有什么话吗?” 唐威苦笑一声,咽下一口鲜血,轻声道:“其实半年前我就听说过你,那时候家族里的老人对你评价很高,说你有当年陈清玄的影子。” “坦白来讲,我是不信的,因为我没想明白为什么。” “直到刚才我才想明白。” “如此死局,无论是春洵公主还是施一白都不敢亲身犯险,小陈公子你却以身入局,不只是今日,还有京城之局。” “彼时你初现身世,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在那时候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当时你来我家老宅的那天,我家有三位供奉便在门外?但你还是来了。” “这,才是那些老人最看重你,也是最忌惮你的地方。” “你够狠,不是对他人,是对自己,对自己生命能够如此不珍惜,还是如此贵不可言的命,无论换谁都不会如此做。” “但你做了。” “陈半鲤,你就是个疯子,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疯子。” “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秦家,只是为了杀死你。” “却没想到,这样你都没死。小陈公子啊,你的命太好了。” 话说到最后,唐威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等着看你被逼疯的一天,我在幽冥等着你的到来。” 宁君夜对陈半鲤说过类似的话。 似乎不知为何,他们都认定陈半鲤最后会坠入幽冥,而非天国。 这是诅咒吗? 陈半鲤沉默下来,白小洛却突然变色。不待她有所动作,粘稠的黑血便从唐威唇间溢出,诡异的是哪怕霸道的毒药在体内肆虐,带来无穷的痛苦,唐威却仍然笑着,洁白的牙齿混杂着满嘴的黑血,分外可怖。 与此同时,另外两人闷哼一声,也开始从嘴里吐出黑血。 那毒药都是准备好的,显然,就算没有白小洛,他们也没打算活着离开水月镜。 他们都是前途无量的军中强者, 假以时日都是一方神将甚至将帅,却同时选择了最决然的那条道路。 为什么? 因为姜煜要搞掉秦家,而秦家不甘坐以待毙。 而唐威身为唐家三房长子,身份堪比天潢贵胄,却也被迫选择了这条路,而他的动机竟然是为了杀死陈半鲤。 只是为了杀死陈半鲤? 陈半鲤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意的降临。 那股寒意来自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时间的长河里顺流而下,承载着无数人的憎恨、阴谋、痛苦与背叛;彼时万家灯火,人间一片良宵。那个夜晚,有一个孩子来到了这个人间,而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生下自己的那个人。 那是一切之始。 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73章 开门见山 此时,水月镜外一片寂静。 能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傻子,都感受到了一股暗流正在阳光的背面涌动。 为什么唐家三少会参与到对陈半鲤的狙杀中? 为什么皇帝陛下要除掉秦家? 秦家身为当年的扶龙之姓,数百年来一直是大楚军方的中流砥柱,堪称国之柱石。 除掉这样一个大族会引发的影响,姜煜难道想不到吗? 就在这时,有三人来到了场间,其中一名青年看向白数,微笑道:“见过白剑主。” 白数看了对方一眼,突然感觉他有点眼熟。 林余墨一接触到上方白数的眼神,突然微不可察地打了一个寒颤,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微笑看向别人。 “见过望长老。” “见过吴院长。” ... 他将在场所有坐在主位上的人全部问候了一遍,姿态恭敬,神情温和谦卑,礼数上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吴谌显然认得他,轻笑道:“怎么,林老太爷有话要说吗?” 听到这里众人才知道对方是谁,竟是林家来人。 只是,同为七大家的唐家,他们的核心成员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杀圣人的大不韪之举,他们此时前来与这件事有关吗? 林余墨低下头,不敢与上方白衣男子的那双深如寒潭的眼对视,沉声说道:“吴院长神机妙算。老太爷此次出来时就嘱咐了我一句话,让我说给诸位听。” “什么话?” “七大家是七大家,林家是林家,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给林家丢脸。” 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一族呢? 林老太爷此话仿佛是在提醒林余墨,但众人都能听得出来其中的意思。 说的是林家,实则是唐家。 说的是林余墨,其实是唐威。 白数在这时开口了。他神情淡漠,盯着林余墨的脸说道:“怎么,那个老不死的说一句话就想让我放过这件事吗?” 林余墨再度打了个寒颤,恭敬道:“自然不敢。他让您,”说着他偷偷看着白数的神色道。“替自己的学生想一下。” 白数闻言挑眉,如剑的双眉竖起直指天空,凛冽之气顿生。 “原来那个老不死的早就知道了。”说着他看向吴谌,轻声道。“你也知道?” 吴谌耸了耸肩说道:“但现在看来,好处还是大于危险的。” “什么好处?” “陈半鲤跟你不一样,他的根在京都,不在青城。今天他遭遇了这件事,你觉得七大家会怎么补偿他?他到京都不过一年,根基太浅,这件事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看着吴谌的脸,白数若有所思道:“你早想到这点了?” “当然,不然我为什么要把陈半鲤扔到里面去。”吴谌一脸理所当然。 白数收回目光,冷笑一声,看向下方很是不安的林余墨,忽然轻声说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不管今日面对的是谁,林余墨都不会像现在这般紧张。 白数的性子在几位仙人中最是古怪,喜怒无常,不好杀但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万一哪句话惹他不喜,很可能三尺剑就直接落下来了。 于是,林余墨在闻言后大喜,恭敬行了一礼后,瞥了一眼镜面,顿时怔了一下。 十七年的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看着镜面里陈半鲤苍白清美的脸,他在心里感慨了一下。 ... 一天时间对修真者而言不过片刻,转眼间就来到了第三天。 翠绿、淡绿、深绿等等,无数种绿色连成一片鳞次栉比的海洋,层层叠叠,如同一座绿色的皇冠,皇冠之上镶嵌着数颗粉红色宝石。 那是一片桃花,四季不败,此时水月镜中虚假却炽热的阳光洒下,熔化了满是淡淡花香的晨雾,一眼望去遍野尽是桃花,千株万株热烈地开放,如同山野间跳跃的火焰。 这里便是青帝山。 只是陈半鲤看着这画面,总觉得有些熟悉。一旁一名名叫迟衡山的剑宗弟子见状,上前轻声道:“这里是先人用大神通复原的寒山上那片桃林,据说其中的桃树便是当年文圣亲手所种的桃树生出的树种。” 陈半鲤闻言,恍然大悟。 白小洛轻声道:“上去吧。” 陈半鲤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的母亲曾经在这里写下一段故事。 如今,该轮到他了。 这里的山路被铺上了一层青砖,材质显然不凡,透着古意,还有许多模糊的图案,隐隐间竟透着些许玄妙气息。 陈半鲤雄浑的神识让他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早的意识到了这点,脸上露出些许疑惑,打量着这条道路。 白小洛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说道:“你感觉到了?” 陈半鲤点了点头。 “这条路名叫见道。” “剑道?” “是看见的见,也是开门见山的见。” “门?”陈半鲤听出了些许异样。 “青帝山顶,有一座门。” “通往何处?” “没人知道。” 无人注意的地方,闻人沁微垂的眼里闪动着难明的意味。 众人都是年轻一辈的强者,一条普通山路行的极快,很快就来到了山顶。 但他们不是最早到达的。 山顶处是一方白石广场,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等待。 就在陈半鲤打量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道目光。 他循着目光望去,入目的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一名身穿青色僧袍的年轻僧人看着他,微笑行礼,神情温和平静。 他笑着回礼:“见过无心大师。” “陈施主多礼了。” 白小洛的目光落在无心清秀的脸上,突然怔了一下。 陈半鲤意识到了,低声道:“怎么了?” 白小洛回头,看着他,神情凝重道:“他很强。” “悬空寺下代首座,当然强。” “我说的不是境界,而是感觉。”白小洛低声道。“他的境界应该只有游心中境,但他给我的感觉却仿佛一片深海,深不见底。” 陈半鲤挑了挑眉。 当时在连青洞府,对方被澹台河压制的无法动弹,还是自己出手杀掉对方。 难道他当时在藏拙? 可他为什么要藏? 悬空寺心怀天下,人族无不恭敬待之,其中的僧人都是佛法精深之辈,心性过人,最是慈悲,何来的敌人? 他突然想起,先前慕容全月曾说过,魔族大祭司锁定了三名人族年轻人。 现在看来,他很可能是因为当年那件事的延伸,姜淮宁不用说,人族唯一公主地位不言而喻,可无心呢? 虽然他是悬空寺选定的下代首座,可佛法自有传承,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产生什么动荡或变化。 那就只能是因为他自己。 魔族大祭司知道什么?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另一道目光,其中含着的意味有些寒冷,有些复杂。 他望去。 姜淮宁沉默站立,身姿柔软纤细如春山,没有戴面纱,精致绝伦的面容暴露在春风里,黑发轻拂。但她的目光只在陈半鲤脸上停留了一瞬,就落在了闻人沁脸上。 难道她看出了什么? 陈半鲤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巧妙挡住了姜淮宁的视线,同时极快速地抓了一下闻人沁的手。 闻人沁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寒冷,却仍然悄然低下头去。 当时在连青洞府,她与姜淮宁不死不休,彼此给双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如果说这个镜中世界有谁能认出她的可能,那便只有姜淮宁。 做完这一切后,陈半鲤感受到了一道极近的目光,转头看去。 “师姐,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白小洛神情诡异,眼睛在他和姜淮宁脸上梭巡着,还看了两眼地火宗的陈秦道友。 “你和春洵公主...有什么?” 陈半鲤没好气道:“什么也没有,你想啥呢。” “我不信。”白小洛哼哼道。 一旁的唐扶摇打量着两人,似乎看出了什么,咬了咬嘴唇,维持住了表情。 第74章 一位合格且重要的下属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此时已是正午,太阳高悬,阳光富有侵略性地投下,陈半鲤有些不适的眯眼。 他很讨厌这种天气,皮肤在阳光下常常有种刺痛瘙痒感。 一旁的迟衡山见状,极有眼色地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砰”的一声插入了白石中,完美遮挡住了陈半鲤以及白小洛的身形。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不少眼光,尤其是那些出身一般的参赛者,看着这一幕都有些不以为然,心想果然是公子哥,娇生惯养惯了。 陈半鲤懒得理会,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对方,打量着他微黑的年轻脸庞。 迟衡山对着陈半鲤微微一笑,神情恭谨。 陈半鲤突然想明白了。 自己身为青城剑主,理当在青城有自己的权力和下属,这位迟衡山,恐怕就是白数为他安排的第一名下属。 当年太宗皇帝只是个闲散书生的时候,程圣人便看出了他的不凡,选择与其同行,更是大唐开国实至名归的第一功臣。 后来他因扶龙之功,以大唐气运相助成功跻身儒家圣人,也是儒家的最后一位圣人。 自他之后千年以降,读圣贤书的再没有出过圣人,直到那位魔族王子从雪原走出,来到了人类世界。 虽然也与程圣人自己的修行有关,但这第一名下属的地位和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就是心腹中的心腹。 但是,身为小镇少年的陈半鲤是没有这方面的认知的,但他仍然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 陈半鲤并未意识到不对劲,开始仔细打量着这名白数亲自挑选的心腹。 对方肤色微黑,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但已经显出了沉稳之色。迟衡山未入青城七子,但能在这个年纪来到游心后境便足以说明他的强大。 陈半鲤想了想,说道:“白数跟你说了什么?” 迟衡山对于这位未来的上司直呼先代剑主姓名很是不适应,停顿了片刻后说道:“白剑主说,此间事了,让我跟您回京都。” 陈半鲤有些诧异。 须知人族南方最敌视京都的宗门,寒山之后便是青城,白数让一名天赋卓越的青城弟子跟自己回京都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难道说,这不仅仅是白数的意思? 以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京都人继任青城剑主为始,青城想要重拾对北方的影响力吗? 就在他若有所思的时候,两名书生来到了伞前。其中一名先是对白小洛认真行礼,然后说道:“本次参赛者已全部到齐,已经可以开始夺门了。” 看着这两名明显来自于寒山书院的书生对白小洛态度这般恭谨,陈半鲤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原来师姐就是此次南方宗门的带队人啊。 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迟衡山道:“夺门?” 迟衡山解释道:“这就是先前白师姐说的山顶的门,按照规矩,先以手掌触碰到门的人,便是此次桃花会冠军。” “哪有门?”陈半鲤有些纳闷地四顾。 “在那里。”迟衡山指了指。 那里是广场的最深处,一根巨大的白色石柱,向着此间投下狭长的阴影,柱身上满是玄妙花纹,被时间打磨的有些模糊,但仍然散发着淡淡的天地气息。 陈半鲤仔细打量了一下迟衡山所指的物事,片刻后迟疑道:“如果我没看错...这不是一根石柱吗?” 迟衡山点了点头:“正是。真正的门不是这根石柱,是石柱上方的一块石头。” “那是书院重宝,见山石。据说此石有构筑空间通道的能力,所谓的夺门,便是夺这块石头。” “未免有些儿戏了吧?”陈半鲤疑惑道。不说别人,便是他想从此处跃至石柱之顶也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这算什么? 迟衡山笑道:“一会您就知道了。”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之时,白小洛轻咳一声,看向姜淮宁,高声道:“公主意下如何?” 姜淮宁轻轻颔首,声音中含着真气,悄然传开:“可以开始了。” 显然,身为公主的她,便是北方宗门的最合适的代表人物。 话音落下,先前那名书生缓步走到石柱前,将一块令牌轻轻卡入柱身表面,嵌入时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随着令牌嵌入,无数道纤细光线沿着柱身那些花纹亮起,一幅极其繁复,暗含天地妙义的图案缓缓浮现! 与此同时,白石广场地面上经年的灰尘突然开始颤动,一道强大而古老的气息开始从地下升起。 天地间两道强大的气息甫一相遇,便有无数道淡渺痕迹自空气中生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急速蔓延,飞快地笼罩了整座广场! 陈半鲤突然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真气竟然无法操控了,界海化作了一片死寂,无论他的神识如何操控都无济于事。 迟衡山见状急忙说道:“这就是桃花会的第三关。” “第一关,问心。没林考验的是心智,君子慎独,独处会让人暴露内心最阴暗的想法,也会带来相应的因果。” “第二关,问力。自原野行,天地广阔无所滞碍,考验的便是境界与综合实力。” “而这便是第三关,问道。无视境界,只以道法心神相争,抛却身外事,才能得见大道。” 陈半鲤点了点头。这看似简单的三关,细细思来其中却蕴含着大智慧,所谓大巧若拙,他想,设计这流程的人一定是一位智慧高深之人。 “这次桃花会,是书院的崔院长亲自设计的。” 陈半鲤恍然大悟。 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皱眉道:“那如果有魔族入侵,我们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迟衡山闻言微微愕然,没想到陈半鲤会想到这方面。 事实上,并不是陈半鲤有多么居安思危,而是此刻他身旁确实有一名入侵的魔族,还是胆敢挟持他的狂徒。 “此间阵法,我并不知道是何人设计,但周峰主曾经说他完全无法看透,所以我想,能设计出这样的阵法的大能应该不会遗漏这件事吧。” 陈半鲤闻言,不着痕迹地瞥了闻人沁一眼,闻人沁闭目养神,没有理他。 从与白小洛相遇之后,闻人沁便扮演好了陈秦这个身份,一路上极其安分,而她愈是如此,陈半鲤心中的疑惑与不安就愈发浓烈。 而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此行的最后终点,陈半鲤几乎能肯定,她的目标或计划就在此处。 是那块见山石吗? 此物虽然珍贵,但还值不得一位魔族公主亲自前来吧? 第75章 武陵中各有道 每个强大宗门都有他们的核心地点,或者说禁地,寒山书院也不例外。 但此地并非在什么深林或小空间,而是一个所有书院学生都能看到的地方。 一张纸顺着春风飘入了桃花林,看上去极普通的一张纸却飞的极为稳定,飘飘悠悠,虽偶有颠簸但速度极快。 就在它飞过无数株看似相同的桃树后,它突然撞到了一扇门上。 随即,它从门上飘离,在空中化作一团巨大的墨色,伴随着波涛涌动般的变形,它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本应在桃花会现场的寒山书首,神情凝重地敲门。 木门开启,他走进去,看到了自己那外表酷似二十来岁青年的兄长,随后开口道:“所有人都进到武陵阵里去了。” 崔境山没有看他,看着书说道:“可以开始了。” 崔微颔首示意,然而随后脸上出现了迟疑之色。 “怎么了?” 崔微略一停顿,说道:“他毕竟曾经救过瑚儿。” 崔境山合上正在看的书,静静望着他。 “然后呢?” “然后...”崔微本想说话,看着兄长看似澄净实则漠然的眼神,叹息道。“何至于此?” 崔境山抿起微薄的嘴唇,看着自己唯一的血亲,片刻后轻声道:“当年为什么没有人这样问他一句呢?” 崔微明白了,于是不再言语。 崔境山缓缓起身,轻柔抚平衣襟前的几处褶皱,缓声道:“回吧,别让吴谌看出破绽。” 崔微沉默点头,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注意安全。” 崔境山笑了笑,说道:“我会的。毕竟除了他的兄长,没有人不怕他的三尺剑,我也不例外。” 不知为何,看着兄长脸上清淡的笑,崔微身体突然生出些许寒意,还有莫名的些许酸楚。 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 除了陈半鲤还有几名散修,其余人显然都知道武陵阵的存在,没有意外之色。 武陵阵取自玄教典籍中一处名为武陵源的典故,相传当年一位大修真者迷路,进入到一处桃花林中,却在那里面看见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那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修行,寿命短暂却生活幸福。 离开后,那位名叫刘子器的大修真者曾经试图回去,却再也没有找到去路。 武陵阵取这一典故的意义,便是封印修为。 还有,无人能进。 就像那位五层楼之上的刘子器也无法重回桃花源一样,仿佛一个美丽莫名的梦。 施一白在这时走过来,看着悬空寺那边低声道:“佛教有脱了衣服去的着名佛偈,与封印殊途同归,他们可能对这种阵法有什么准备措施。” 陈半鲤点点头。他扫了一旁的唐扶摇一眼,凑过去对着施一白低声道:“你怎么说的?” 施一白原本无表情的脸一抽,片刻后说道:“她表哥想杀你,先不说别的,你现在是青城剑主,这是能灭门的罪过。” 陈半鲤冷笑一声:“但是?” 施一白一滞,说道:“但是...她对此事毫不知情,自小生活在清月斋,所以我觉得此事应该与她无关。” 陈半鲤举手,打断了施一白的话,看着他冷笑道:“可以啊, 这么快就护上姑娘忘了兄弟了?” 说完,不待对方说话,他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与她无关,方才不过是听说了些事,心情有些暴躁,你过会帮我跟她说一声。” 施一白疑惑道:“你怎么不自己说?” 陈半鲤耸了耸肩:“我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 轮到白小洛冷笑一声,斜睨着师弟那张清美无俦的脸说道:“你的意思是公主不算女人?” 陈半鲤把眉毛皱作一团,无可奈何地看着白小洛说道:“我真的和她没关系...” “嗯嗯,我相信你。”白小洛柔声道,但从声音到神色半分真诚都欠奉。 闻人沁冷眼旁观着几人的对话,袖中的手悄然垂下。 陈半鲤从迟衡山这里得知,那两名负责开启阵法的书生,一名贾岸图,一名西门祝,是寒山书院这一代的两位代表人物,境界深厚,不日便能迈入通玄。 最关键的是,他们都修成了寒山意。 真气被封印,参赛者所能凭借的便只有肉身与神识,而书院学生一向以神识强大而闻名大陆,何况这两人修成寒山意年日极长,理解深刻,远不是他这个临时抱佛脚的外门人可以比的。 而且,陈半鲤不能出全力。 他根本不知道闻人沁到底有没有被封印,他必须要留出部分心神锁定她,这就导致他的优势进一步缩小。 事实上,作如此想的陈半鲤,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最大的优势,不是真气,甚至不是神识。 而是他的肉身。 ... “开始了。”吴谌看着镜面,对白数说道。接着,他看着镜面上的画面露出了意外之色:“第一场就这么大场面吗?” 画面里,西门祝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其中全是标有符号的竹签,显然,这次桃花会采用了最原始的抽签方法。 众人用了十来分钟才分完竹签,而西门祝作为主持人,他留下了壹号竹签。 也就是说,他会在这次桃花会上第一个登场。 这意味着他极其自信,无论对手是谁,他都有站到最后的信心。 而就在这时,人群瞬间散开一个小圆圈。 圆圈正中,少女神色平静,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一根竹签,末端一个小小的“壹”字。 白小洛露出了意外之色:“竟然是她?” 陈半鲤也惊奇道:“竟然是她?” 白小洛却扫了陈半鲤一眼,说道:“怎么,替人家着急了?” “不是,我真没...”不待陈半鲤解释,白小洛就扭过头去,淡淡道。“行了,知道了,逗你玩呢。” 姜淮宁步伐稳定地向着白石广场中心走去,姿态优雅,白裙在春风里轻摇,黑发微飘。 她在西门祝对面二十米的位置站定,对着他点了点头。 随着这个动作,场间却生出了些许异样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那是西门祝的势。 西门祝无论是抢下壹号竹签还是提前入场,都是一个增长气势的过程,也就是蓄势,而作为他的对手,姜淮宁甚至没有什么动作,就破了西门祝的势。 场间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姜淮宁神色平淡,双手缓缓负于身后。 只是一个动作,此刻的她相貌仍带有些许少女的青涩,却无由生出一股贵气,滚金白裙轻摇,如同旭日般耀眼! 那是真正的贵气,如同皇城内最着名的那座昭阳殿,那样美丽神秘,却不得靠近,他人必须远离。 昭阳殿,是她的殿。 她是这个王朝的公主,生来就是世俗神圣两个世界的上位者,他人之势在她眼中不过些许微风,又如何能影响的了她? 白小洛摇头道:“西门祝不是公主的对手。” 与此同时,镜外的几位大修真者也作出了相同的判断。 西门祝不可能是姜淮宁的对手。 这与天赋神通有关,却不完全相关,最关键的是心气。 我视你为臣,你便不能违抗我。 这是王道。 虽然稚嫩,仍然强大无匹的王道。 书院所行之文道同样强大,但在王道面前没有任何胜出之理。 所有人,包括姜淮宁也是这般认为的,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但西门祝不这样认为。 他有几分俊秀的眉眼一片漠然,细长的眼里闪烁着寒意。 在所有观众看来,他想取胜唯一的办法就是寒山意,而且必须出其不意。 果然,他动了。 但他并没有念出富有魔力的言语,而是身形一闪,身上那身朴素书生长衫化作一道模糊灰影,直直向着姜淮宁扑了过去! 他双手微张,姿势仿佛饿虎扑食,煞气逼人,姜淮宁只觉一道恶风扑面而来。 但她不为所动。 这显然是一门强大道法,但失去了真气,任何道法都徒具其形而无法得其神,有何用处? 于是,她抬起左手,轻飘飘一掌拍出,动作轻柔写意。 陈半鲤看到这一掌,突然感觉有点熟悉。 春风化雨! 下一瞬间,两道手掌在空中相遇。 “噗”的一声轻响。 那是鲜血喷出的声音。 一道殷红的血液从姜淮宁饱满的唇间喷射而出,她如遭雷击,身体直直向后飞去! 怎么回事? 吴谌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刻,他站起身,死死盯住崔微,声音如雷霆般在场间轰鸣。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西门祝没有被封印真气!” 第76章 选择与死亡 无论镜内还是镜外,皆是一片寂静,那反映了所有人此时如出一辙的迷惑不解。 为什么姜淮宁在西门祝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吴谌的怒吼在场间响起。 没有被封印真气? 难道是阵法出了故障? 不,不对。 如果是阵法出现故障,为什么姜淮宁身上仍然没有真气波动? 白数霍的站起,英俊的面容上挂着冬霜,一片冰寒。他盯着崔微,一字一顿道:“你们寒山书院想要干什么?” 崔微此时脸上也是一片茫然,这迷惑极其自然,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他神情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白数根本不理会他的表演。 “别给我装。” 随着白数冷声落下,一股强大霸道到极点的力量狂暴涌出,纱幔被撕成碎片,如渊如狱的恐怖气息瞬间笼罩了整座广场,离白数稍近些的观会者被震得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所有人,包括周朴等人在内,都感受到了一股沉重无比的压力。他人只是震惊不解,但周朴等人此时内心一片惊骇。 白数的境界恐怕已经能与他的兄长,那位人族第一强者比肩了! 此时场间最惊骇的人便是崔微,他没想到仅仅十几年,白数的境界又有了巨大提升,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兄长在他面前坚持不了哪怕一分钟! 他开始为那份计划感到不安,开始怀疑那个目标是否真的能实现。 但此时此刻,他决不能让白数看出一丝破绽,否则他必死无疑,他们的计划也将全面破灭。 将寒山书院的书首,南方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就地格杀,这种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白数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疑惑、惊恐、以及一丝淡淡的不易被察觉的愤怒,说道:“此事当真与我书院无关,还望白剑主收敛气息,不要伤及无辜!” 吴谌拍了拍白数的肩膀,低声道:“行了,收了吧,再这样下去今天这里活不了几个人了。” 白数冷哼一声,但还是收起了气息。 场间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所有人如释重负,大口呼吸着空气。但白数并未停手,而是盯着崔微的眼睛,冷冷道:“现在,关掉这面破镜子。” 崔微略一迟疑,还是苦涩道:“我们根本没有掌控这面镜子的能力,它自有规则,只被镜灵掌控。” 白数看了吴谌一眼,在看到他对自己点头后,缓缓转过头看向崔微,动作如同将一柄弯折的剑从鞘中抽出,仿佛有金属摩擦的寒冷生硬声响。 “那里面那两个书生,我不理会他们的动机或者来历,如果青城所属今日在里面出了事,你书院一只狗都不会剩下。” 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然重新坐回了座位,却没有人因此松气,也没有人会怀疑白数这句话的效力。 只有叶秋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场不少经历过大事的人物,此刻却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隐隐间,似乎有带着雨水与阴谋的腥苦气息的风,从北方那座天下第一大城飘出,来到了此处。 仿佛还将席卷整座大陆。 ... 此时此刻,最不安以及疑惑的,当然是武陵阵中的众人。 在感受到场上西门祝体内毫无掩饰释放的真气波动后,白小洛第一时间挡在了陈半鲤身前,场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但陈半鲤注意到了,心中微微感动。 他皱眉,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小洛没有回头,说道:“你问我,我问谁?现在的问题是公主不能出事,不然就坏大事了!” 姜淮宁身上的衣裙显然不凡,防御力足以位列百器榜,再加上她祭出的几道强大法器,竟短时间内将西门祝抵御在了远处。 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只能支撑很短的时间。 人群开始骚动。 就在这时,一股稍有不同但同样强大的气息出现在场间,贾岸图神情淡漠,缓缓走了出来。 他看着众人疑惑惊恐愤怒皆有的神色,平静道:“请大家稍事等待,我以书院的名义保证,不会波及到诸位。” 这就是让他们袖手旁观的意思。 而修为被尽数封印的众人,在面对对面那道神完气足的游心后境气息,如同蚍蜉撼树,绝无胜理可言。 就在这时,三道身影从人群中冲出,手中握着气息不一的强大法器,向着广场上那道灰色身影冲去! 皇室为公主准备的暗卫,忠心果然耿耿,勇气更是不凡,甚至他们手中的法器显然也非凡器。 但可惜,毫无用处。 贾岸图甚至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平静开口。 “剑来。” “嚓嚓擦。” 三声完全相同的声响同时响起。 只是几个呼吸。 三人疾驰的身形在空中凝固了。 然后散落开来,变成了无数碎块,切口处整齐如镜。 “啪嗒啪嗒。” 无数碎肉块挟着滚烫的鲜血掉落在了地上,溅起了三朵巨大的血花。 直到这时,贾岸图用寒山意召唤出的剑才显露形状。 那是三柄剑刃纤薄,造型古朴的长剑,不似杀敌用的兵器,更像是礼仪所用的礼器。 但就是这样本应为礼法而生的剑器,却那样轻描淡写地将三个人切碎,这一幕有些诡异,有些让人反胃。 陈半鲤深吸一口气,吐出了胸腹间的烦恶意味。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道清朗平静的声音。 “小陈公子,你我联手,将这两名凶徒拿下,如何?” 陈半鲤认得这个声音,疑惑抬头,看向悬空寺一行的方向,正对上无心那双清澈慈悲的眼。 “这是我佛门神通,两心通,可以直接传声,你可以直接在心里说话。” 陈半鲤闻言,在心里想道:“大师有什么办法吗?” “我佛门有一道法名为空门,可以短时间内抵御阵法的影响,但时间不会很长,而且我这边只有我一人会这门道法,所以我需要小陈公子你协助我。” “可我也不会啊?” 陈半鲤的疑惑,传来的却是无心平静却坚定的声音:“小陈公子,我很擅长看人,你身上潜藏着我也看不清的力量。公主不能死,死则天下大乱,我想为了天下苍生,冒昧恳请小陈公子,与我一起出手。” 陈半鲤沉默。 无心不简单,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但他也看不清的力量...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惘然。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力量呢? 是凤血,还是生查子? 还是某些隐藏更深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想道:“我答应你。” 那边沉默片刻,传来了无心的声音:“小陈公子心怀苍生,我代众生先行谢过。” “不必。” 陈半鲤抬起头,看向场上。 祭出的法器正在被接连破坏,姜淮宁脸色不断苍白,虽然仍然平静,但陈半鲤却从中看出了她极力掩饰的惊慌。 也是,哪怕再大气的人,又如何能平静面对死亡呢? 其实他现在很纠结,似乎有两个声音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喋喋不休,嘈杂却又冷酷,如一出光怪陆离的戏剧。 “我只是...不想看一个无辜的人去死。” 第77章 见照境以及人族的未来 “大师,我们怎么做?” “如果我没看错,那个名叫西门祝的人所修的是虎扑,这功法霸道狂暴,最擅以力破法,我对上他没有优势。小陈公子剑道精湛,我想请你抵挡他。” 陈半鲤思索片刻后在心里说道:“好。” 然后,他的手缓缓落到了剑柄上,眼帘低垂。 仿佛在那之下,有什么将要燃烧。 一抹淡淡的灰色从他眼底生出,血液开始沸腾。 贾岸图冷漠地看着阵法正中央节节败退的姜淮宁,细长干燥的手指稳定地掐着一个剑诀。 能够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天资卓绝之辈,难保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他不会插手那边的战斗,而是会冷漠注视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天才,一直注视下去。 直到春洵公主死去的那一刻。 之后呢? 也许会死吧? 但那又如何? 就在这时,一个淡然如水,透着股温和的慈悲气息的声音响起:“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 贾岸图猛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悬空寺下代首座,史上最年轻的游心中境,洁白手指在身前拈出一个手势,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水波般自那身青色僧袍上扩散开来,平静、带着一股无视一切、感化一切的慈悲力量扑面而来! 他的三柄飞剑遇到那股力量如同雪遇热油,只是微微颤抖后就化作了青烟! 与此同时,青城那边,一道白色身影,带着煌然的灼热意味而起,化作模糊影子,直冲西门祝而去! 他认得陈半鲤,但对方此时散发的气息已经不弱于他,而情报上明明说他只是一个见照! 但无心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随着无心隔空一掌拍出,一道巨大的金色湛然手印,挟着足以碎裂神魂的恐怖威势呼啸而来! 无心的脸上已经不见淡然与怜悯,神情寒冷。 菩萨低眉,金刚亦有怒目! 姜淮宁随身携带的法器,随便一件都足以让外界舍命哄抢,但此时只能被她以最奢侈的方式挥霍。 她无计可施,没有真气便催动不了法器,她只能以法器自身的材质或机括抵挡西门祝的真气攻势。 要死了吗... 她虽然没有被近身,但虎扑的煊嚣气势扑面而来,已经压得无法动用真气的她呼吸困难,思绪转动逐渐缓慢。 母后... 还有...陈先生... 您的冤屈...恕我不能帮您查清了... 很奇怪的,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的心头也没有对龙椅上那个男人的眷恋之情。 一股热浪袭来。 却不是从前方,而是身体后方! 这是...他的那名同伴吗? 哪怕我已如此...也要力求必杀吗... 竟然这般恨我...不对? 她已经极其有限的感知里,那股热浪来到她身畔后,没有任何停留,直冲前方的西门祝而去,一道白色衣角翻飞,迅疾犹如电光。 那双没有任何瑕疵的玲珑美目瞪大了。 怎么...是他? 陈半鲤? 虽然她还没有脱离危机,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幅画面。 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三岁。 那时候,魔族的奸细发现了落单的自己。幼小到令人发指的她身边当时没有任何人,而她面前是两个面目狰狞、身材魁伟的魔族。 就在她被吓到忘记哭泣的时候。 一只温暖的手抚过她的头顶,随之而来的是一句温醇的嗓音。 “别怕。” 那时她还很矮,目中能看到的只有那人飘荡的一抹白色衣角。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她怔怔看着面前呼啸而去的少年,心里想着。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十七年前,你的父亲救了我。 如今,轮到你了? 吴谌与白数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相似的涵义。 “这就是生查子吗?” 明亮的剑光从天而降,如同天雷降临人间,无比迅捷,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意味! 这正是青城法剑的最后一剑,天罚! 西门祝没有反应时间,陈半鲤来的太快,太过决然! 如此短的时间,他只能后退一步,舌尖蕴力,嘴唇微翘,一个短而有力的字眼强硬迸出! “退!” 然而,对方似乎料到了他的应对,在他喝出那个字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同时响起:“无效!” 寒山意对寒山意。西门祝最后的手段电光火石间被抵消了去,他只能以肉身迎接这极致凌厉的一剑! “噗”的一声,一抹燃烧般的红在空中亮起,一大蓬鲜血向着天空挥洒,随之而起的还有一只手臂! 一声含着不解愤怒的痛啸同时响起! 但西门祝不愧是书院这一代的骄傲,如此情形下竟然还能反击,他幸存的那只手抬起,带着因痛苦而生的狠厉呼啸拍出,竟似已经放弃了抵抗,准备与陈半鲤来一个以伤换伤! 陈半鲤怎么可能让他如愿,沧溟剑划出一道寒冷弧度,走东海被他间不容发之际用出,取形舍意,以剑势带动身体,直接把自己向后方扔了过去! 陈半鲤飘然落地,稍感遗憾。 这一剑是他观白小洛出手后,一直悟到现在,剑势如堤前大江,剑出便如江水决堤般凶猛,加之以有心算无心,本以为能一击必杀。没想到还是让西门祝反应了过来,采用了最惨烈,却也是最正确的应对方式。 保持一个诡异寂静氛围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满心疑惑茫然。 这是...小陈公子? 那个真的是...西门祝? 怎么一见面就被人砍了一条胳膊去? 白小洛一双眼角微微上挑,横生一分媚意的的桃花眼盯着师弟大显神威,虽然疑惑,但还是非常欣慰。 只是她看着神情呆滞的众人,心中冷笑不已。 说什么天才人物,未来栋梁。 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人吓住了,只有一个见照境的敢出手? 虽然真气被封印,但这里哪有庸人?谁没点压箱底手段? 无非是怕被波及,便坐视一个无辜女子去死。 这就是人族的未来? 何其可笑。 她满是不屑地摇头,同时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师弟越发满意。 不错,没辜负我的教诲。 第78章 蓬莱阁经 西门祝的手按在伤口处,黯淡火光闪过,他竟直接用火燎尽了断臂处流淌的鲜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传开。 感受着灼烧以及断臂的锥心痛苦,血丝逐渐爬上他的眼白,但却没有让他完全失去理智。 他此时内心的愤怒与疑惑可以说是成正比的。 此时的陈半鲤神情冷酷漠然到了极点,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眼中金红熔岩流淌,在苍白的脸上仿佛两盏幽幽的灯,燃烧着冰冷却狂暴的烈火。 这是情报里那个惫懒但聪慧的少年? 这分明是一只在世上徘徊千年的幽灵! 更关键的是...为什么武陵阵对他无效? 无数疑问以及怨毒的怒火在他心头徘徊,西门祝只觉得身体阵阵冷意传到大脑,面部却是滚烫如烙铁。 正在被无心逼得节节败退的贾岸图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一眼之下被西门祝的惨状震得心惊莫名。 沧溟剑在身侧微斜,剑上滚过一道凤火,其上沾染的鲜血瞬间被蒸发干净,剑刃依旧明亮如秋水。 陈半鲤轻轻咳嗽一声。 连续动用两次生查子对他身体的伤害要远远超出表面,此时他的体内仿佛有无数把小刀在刮弄,他脸色的苍白正是来自于这份痛苦。但这诡异强大的精神秘法带给他的心境上的变化让他以堪称冷血的态度压下了这份痛苦,甚至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一丝。 但即使如此,这份折磨仍然客观存在。 结束吧。 “啪”的一声脆响,数百年历史的坚固白石上出现了蛛网状的数道裂痕,一道尘圈刚刚开始扩散,陈半鲤的身体已经化作一道模糊线条暴冲而出! 西门祝闷哼一声,却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反击。 他只是做了一件事。 用仅剩的那只手臂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 在陈半鲤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生查子后,白数和吴谌就进入了一个好整以暇的状态,因为他们能感受到这个状态下的陈半鲤有多么强大,西门祝在他面前不过土鸡瓦狗,落败只是一个很短的时间问题。 但就在那本书出现在他们眼中后,吴谌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脸上骤然阴沉下来,微眯的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紧随其后的,白数随之变色,薄唇间挤出一道寒冷声音:“《蓬莱阁经》?” 吴谌冷笑道:“寒山书院好大的手笔,竟能把这宝物交给一个学生。”他没有质问崔微,对方已经摆出了一副一问三不知的姿态,哪怕质问也是白费口舌。 随后,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后说道:“应该是最弱的上卷。” “当然,书院怎么可能舍得把中下交给一个学生。”白数淡漠道。“只是这手笔还是让我有些意外,这些穷酸书生行事一向小气,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性子?” 镜外众人有的认出了那本书正是寒山书院镇院之宝,惊讶之余突然意识到,今天的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陈半鲤也看到了西门祝掏出的那本书,但他并不理会,眼中厉色一闪,一剑斩下! 大日焚一出,场间温度陡升,有形的无形的火焰自剑上绽放开来,狂肆吞吐着无穷的热量与光明! 好强大的剑意,好精深的剑道修为! 场外观众再一次被陈半鲤的剑道震惊。将这青城禁剑练到如此纯熟的地步,而据说陈半鲤从开始修行至今不过两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热量扑面而来,烤的西门祝衣角与发梢微微干枯卷起,但他不为所动,用一只手有些艰难地撕扯下了书中一页,手指一松,那张皱皱巴巴的书页竟似有生命般飘荡而起,向着势不可挡逼近的剑刃卷去! 与此同时,他因为痛苦有些泛白的嘴唇微张,吐出一个微哑的字眼:“封!” 话音落下,那张纸竟无视了沧溟剑上暴烈的剑气,以一种有意识般的姿态倒卷而上,包裹住了剑刃。 陈半鲤突然感到山岳般沉重的力道自剑上传来,他被迫松手,“当啷”一声,沧溟剑跌落在了地上,失去了一切气息,黯淡无光,竟是被强行封印了去! 沧溟剑发出一声满是不甘的哀鸣。 已经诞生剑灵的它,有足够的神智认知到正在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声中不仅有不甘、憋屈,还有被挑衅的愤怒! 但它无能为力。 如果是它的全盛时期,它的第一位主人,那位年轻强大的亲王还在的时候,怎么可能让一张破纸束缚住! 陈半鲤感受到了它的骄傲,跨越千年的骄傲。 就在这时,西门祝再度撕下一张纸,指缝一松任由它飘走,阴鹜的眼神盯住了陈半鲤的脸,嘶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拥有这般力量,但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 话音落下,那纸在空中蜷成一个墨团,紧接着迅速膨胀开来。 一位金盔金甲,神情漠然,姿容耀眼的神将出现在空中,竟挡住了所有落下的光线,仿佛向场间投下了一片黑暗,压迫感压得修为尽失的众人几乎无法呼吸! 无心抬起头来,静静看着那位神将,喃喃道:“这手段真是好久不见了。” “笔下神国!”白数瞳孔一缩,陡然起身,黑发狂舞,气势狂涌而出,却没有再伤及无辜,而是直接锁定了崔微:“你们书院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在这起码七层楼之上的气势压迫下,崔微浑身的骨骼发出一阵爆鸣,他脸色苍白,痛苦道:“我不知道...白剑主在说什么...” “不知道?难道你要跟我否认,说那个学生用的不是笔下神国,用的不是只有你兄弟才会的手段?”白数冰冷的声音响彻场间,字词间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果活腻了可以跟我说,不用在这里急于求死!” 叶秋一直冷眼旁观,到这里终于看不下去了,急忙起身道:“白剑主且慢...”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滚!”他的声音不过开头,就被白数打断,气势只是分出了一部分落在他身上,他便脸色一白,数件法器应激而发,呼吸间数道气息笼罩在身体表面,终于帮他勉强抵挡住了白数的压迫! “好手段啊...我终于明白陈清玄当年那话什么意思了。”白数并未过多理会这个他眼中的后辈,盯着崔微的脸,冷冷道。 吴谌似乎很有点捧哏的天赋在身上,恰到好处地问道:“什么话来着?” “和尚和书生...都该死。” 第79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能让白数暴怒如此,可想而知这笔下神国的强大。而无论外界或担忧或愤怒或讥讽,都对眼下陈半鲤的处境没有半分帮助。 阴影挟着如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而下,陈半鲤身体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就连行动都如陷泥潭,极其困难。 即使如此,他依旧平静抬头,看着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神将。 那是人间最完美的容颜,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每一根线条都是最完美的走向,构成了这副煌然如神子的姿态,脸上更是没有半分表情,漠然如视死物。 相似却不相同的漠然神情遥遥相对,这一幅画面有些诡异。 陈半鲤轻轻咳嗽一声。 黑发无风自动。 白衣翻涌如浪。 西门祝突然感到对面那道身影身上正在发生一些事情。他一咬牙,竟直接一把撕下两张书页,一松手化作两道墨色,融入了上空那道神将身影中! 而他的这一举动让白数眉眼间的寒意与戾意越发深重。 那本书不过数十页,西门祝已经撕了将近一成去,哪怕是他处于陈半鲤这个情境下,都已经很难找到对抗的办法了! 随着两张蓬莱阁经融入,神将的姿态没有发生变化,但眼中竟似多了一丝生动之意,却依旧是无尽的漠然,仿佛真的有某位天上的仙人来到了人间,用他的眼睛看着面前这道渺小的身影。 而只是这一丝变化,压在陈半鲤身上的力道竟强了数倍有余,他的骨骼都随之发出一阵嗡鸣! 闻人沁纤细眉头微微抽动,哪怕是身为魔族的她,如果身处这种压力下恐怕也会落一个骨碎人亡的下场。 但陈半鲤虽然看上去很是痛苦,却没有什么躯体碎裂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恐怕已经被此刻内外齐至的痛苦折磨的精神失常了。 所幸他现在早已不算正常人了。 陈半鲤终于开口,发出了他来到场间后的第一道声音:“纸上玩物,也敢自居天上之人吗?” 他的话语很不屑。 他的声音很冷。 这根本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发出的声音。 仿佛有一个冷酷强大的灵魂居住在他体内,用他的嘴、他的眼向着面前这道自称神将的画像发出寒冷讥诮的嘲笑。 他轻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空气突然重新开始流动。 西门祝脸上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清晰的感知到,自己落在神将上的心神剧烈摇曳,竟险些被直接震碎! 神将的身形同样发生了摇曳,仿佛倒映在水面上一般,风吹水皱,带起道道涟漪。 强烈的不敢置信占据了他的心灵。 陈半鲤用的显然是寒山意中的言灵禁法,与他一脉。 衡量言灵强弱的关键,就是被用作媒介的文字的重量。 类似单字指令,便是最简单的范畴,诗句其次,而最强最高深的境界,便是以道藏为法。 而陈半鲤用的赫然是三千道藏最正统,也是最强大的那本。 那本书由古往今来最强大的圣人,开创了儒家一脉的儒圣亲自书写。 三千道藏之首! 这不可能! 荒谬至极! 哪怕崔微动用儒圣之道都会受到反噬,他一个见照本该早已化作飞灰! 他怎么可能! 陈半鲤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上前所未有的苍白。 他看着似乎摇摇欲坠,却依然坚韧的神将,略显狭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再度开口。 “子不语怪力乱神!” 神将竟直接崩碎! 无数仿佛墨迹的能量碎片四散,心神尽数系于其上的西门祝喷出一口鲜血,显然受了极重的伤! 陈半鲤同样一口鲜血喷出,但身形不倒。 寒风骤乱。 衣袂飘动。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掌按在了西门祝的胸口。 “等...” 西门祝瞳孔骤然收缩。 话音未起。 “噗”的一声,血光崩现! 陈半鲤随手一推,脸上犹带着惊骇与恐惧的西门祝仰面倒下,胸前的血洞映出了水月镜上空那轮虚假的太阳。 他眼里的熔岩熄灭了,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如坚冰般笼罩心神的那股冷漠。 于是,痛苦如潮水般扑来,将他淹没。 呼啸的风声与周围爆发的惊呼被全部隔绝开来,他的世界一片静谧。 他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武陵阵仍在运转,哪怕白小洛或施一白有心上前扶住他,也无法做到。 但有一个人可以。 一道白色身影仿佛没有受到任何桎梏,带起一阵微风,下一瞬就落在了尚处于倒下过程的陈半鲤身旁。 只见他伸手一捞,以一个极其高傲的姿态,直接抓着陈半鲤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不待白小洛发出怒斥。 施一白的手刚刚落在知秋剑柄之上。 只见他带着陈半鲤拔地而起,脚尖轻点三下,竟直接落在了白石柱顶端! 细长的手握住了那块见山石。 不见他有任何催动,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圆出现在了身前。 阵阵寒风从圆洞中涌出,仿佛那之后是一个无尽的深渊。 陈秦扭头看了石柱下刚反应过来的众人一眼,讥讽一笑,带着陈半鲤直接跳进了那道圆洞! 这就是在场众人见到陈半鲤的最后一眼。 随着两人的身体消失在圆洞里,下一瞬通道急剧缩小,变成了空气中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啪嗒”一声,见山石掉在了地上,只是它上面那股淡淡的天地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啪嚓”一声。 木制的栏杆、石制的座椅,看台上的一切物体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深刻光滑的痕迹,然后碎裂开来。 那是剑意。 来自当今人族剑道第二人,毫无保留、暴怒至极的剑意! 他的身体消失在看台上。 下一刻,一道寒光出现在空中,一把古朴而平滑的长剑,毫无烟火气地向着崔微的面门而去! 剑刃很轻,剑意很淡,像是一片羽毛。 但没有人会觉得这真的是一片羽毛。 剑刃后,白数的神色很平静,但那不是真正的平静。 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杀了崔微。 毫无保留。 无比坚决。 一道充满着生命意味的气息笼罩住了崔微的身体,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道剑意、一件古朴法器、最后出现的是一块木盘。 这些气息或法器的主人都很强,有的已经迈过了那道门槛。 但在这一剑面前,毫无作用。 气息破碎、剑意破碎、法器破碎! 三尺剑落在了木盘前,却没有真正陷进去,而是被其上一道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挡在了木盘之上半寸! 白数看着木盘,面无表情。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木盘的主人,手中剑也随之而起。 随之而起的还有天地间纵横肆虐的剑意,森然无比。 这个动作所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吴谌看着多年好友的动作,眼神复杂。 他知道现在不是沉默的时间,如果再做拖延,此刻现场之人不知道还能活下去几个,于是他飞快开口道:“现在杀了他没有任何意义,见山石启动了,桃花会已经结束,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拿到见山石,立刻找到陈半鲤被带去的方位。” 白数沉默片刻,“嚓”的一声,将三尺剑插回腰间。 然而,不待崔微松一口气。 白数看了他一眼。 无数剑意从他的手腕、脚腕、胸膛处爆发开来,鲜血四溅! 他闷哼一声,最终竟忍住了这凌迟般残忍的剧痛,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打湿了地面。 人群里,崔瑚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陈半鲤被掳走、父亲被折磨,眼神茫然。 他突然觉得世界很陌生。 第80章 淡定的陈半鲤 陈半鲤缓缓睁开眼,身下冰冷坚硬,入目却漆黑一片。 他抬起头,揉了揉眼,才发现不是自己眼前发黑,而是周身没有任何光线。 这是在哪里? 他一手撑地坐起身来,茫然四顾。 突然,他嗅到了一缕有些熟悉的香气。 冷冷的,透着一股疏远。 “他醒了。” 他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说。 终于,在意识清晰的那一刻,先前残留的痛苦报复般袭来,他闷哼一声,手臂竟疼到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狼狈地倒了下去。 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下意识蜷成一团,可当手碰到屈起的膝盖的那一刻,锥心的痛涌上,似乎他的身体此刻已经千疮百孔,随便一碰都会让伤势加重。 于是他以一个有些滑稽的姿态倒在地上,身体微微蜷缩,四肢却保持了一个泾渭分明的距离,像一只半熟的虾。 “他好像快要死了。”那个声音继续说,却没有多少担忧之意。 “他用了生查子...还是两次...又用了寒山意,不死已经是万幸了。” 突然,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响起。 那个声音很奇怪,仿佛没有任何感情,却又带着讥讽、追忆、感慨与冷酷,无数种复杂的情状被那般轻易地通过声音揉在一处,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明声音的主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最关键的是,他轻易地道出了生查子的名字,甚至似乎很清楚这一秘法的副作用! 他是谁? 痛苦一阵阵涌入,陈半鲤的思绪一片混沌,完全无法支撑他思考,他只能一边低低出声惨哼,一边艰难回忆着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自己击杀了西门祝...然后生查子的时间过去,自己...似乎昏迷了? 昏迷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那道身影是... 闻人沁? 是她的声音... 那么...这里是... 散乱的神识终于被顺齐一部分,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这里是一间极高大的房屋。 没有窗户,室内被不知名的材料做了数道隔断,造型随意间透着极古朴雅正的意味,富有空间美感;无论是地板还是墙壁都是深邃的黑,没有半缕光线折射;地板上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书籍,散乱不堪,他所躺的位置正在房间正中央,周身便散着几本书。 如果只看环境,陈半鲤或许会认为这里是某位隐士的书房。 但是,此时坐在他面前的两人则完全打破了这种可能。 一人容貌精致,眉眼间满是寒意,中间却夹杂着一丝燥意;一人相貌英俊,肌肤如玉,脸上有几道血色纹路却不损他的容颜,看不出年纪,脸上只看眉眼只比陈半鲤大几岁,但其间却仿佛笼罩着一片经年的雪原,无比寒冷,无比死寂。 像是最北方那片雪原。 看着这一幅画面,感受着那片雪原中的死寂气息,陈半鲤有了猜测。 而他也清楚,如果真的是如他所猜的情况,那么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是无用功。 于是他强行压抑着无处不在的痛感,艰难坐起身来。 闻人沁身旁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失笑道:“这么不见外?” 陈半鲤粗重喘息了几下,勉强抑制住了痛苦带来的变音,这才开口:“无论是从我父亲还是我老师那里算,我和您都算不上陌生人才是。” 那人讶异道:“我和你老师可不熟,此言从何道来?” 陈半鲤再次喘息,艰难开口:“我说的不是白数,是...连青。” 那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陈半鲤的神识感知到他似乎往后坐了几分,这才开口道:“认出我了?” 陈半鲤低声道:“猜到了。” “不怕我?” 陈半鲤沉默片刻后才说道:“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怕也没用。如果您要杀我,我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所以...不怕。” 两个不怕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在场三人都明白。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只是想拷问你一下?毕竟你在人族地位可不低,知道的事情应该不少吧。” 陈半鲤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人的方向:“魔族大祭司...不是无所不知吗?我想...应该不需要我的情报吧。” “不错。”那人注视着陈半鲤,斜斜坐着,手撑着下颌,身上极轻薄贴身的黑袍滑落,像是一团黑色的烟雾。“我很欣赏你的眼光啊,小朋友。” “那么,想必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猜到了?” 那人追问道。 陈半鲤轻声道:“自然。” “魔宫。” 白数修长手掌握住了见山石,闭目片刻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此时在场的只有地位足够的几人,崔微或许有资格,但他被白数的剑气折磨得失去了行动能力,所以此时在场的只有五人。 吴谌眉头微挑,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白数看着他的模样,挑眉道:“你猜到了?” “不用猜,很简单的排除。能把你我都这般玩弄的人,放眼全大陆只有三个,其余两个没有动机。” 望南山如黛的眉紧紧蹙起:“这可如何是好?” 她真的很愧疚。 楚流渊把他最亲的外甥交给了自己,却让他被抓到了魔族?她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男子。 白数没有理会她的话,静静看着吴谌:“你刚才说...没有动机。为什么?” 吴谌深深叹了口气,看了在场的人一眼,说道:“算了...反正也瞒不了一辈子。” 白数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为什么不是姜煜?” “姜煜确实想除掉陈半鲤,但他不可能和魔族联手,你我都知道他对统一大陆有着何等病态的狂热,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选择这种自污的手段?” “那么..为什么不是陈清玄?” 再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在场剩余三人骤然变色。望南山更是疑惑道:“他毕竟是那孩子的亲生父亲。” 白数不理会,吴谌低声道:“望长老说的没错,他毕竟...是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没有谁对那孩子抱持的情感比他更加复杂了。” 白数冷笑道:“我看他可不像那种慈悲心肠,能设计十七年,把自己孩子当成棋子用的人,说父爱岂不可笑至极?” 吴谌皱起眉来,仔细打量着这位几十年的友人,片刻后缓缓道:“冷静,不管他怎么样,我们这些人要先冷静。” “冷静?我很冷静。” “不。上次看到你这个样子,还是三十年前,你去往翠屏山的前一个晚上。” 听到那个已经成为禁忌的地名,三人变色。 翠屏山,曾经是人族南方能与青城比肩的庞然大物,南海宗的总部所在,人声鼎沸,欣欣向荣。 但如今已成废墟。 凶手只有一人。 周朴在这时扫了白数一眼,冷哼道:“怎么,你又想灭谁家满门?” 白数淡淡道:“灭满门、斩草除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我从来不做。” 周朴反而讥笑道:“留下一个人就不算灭满门?” 白数没有理会他。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不错...如果陈半鲤真的死了,或是找不到了,也许此刻寒山书院已经不存在了。” 周朴闻言大怒:“你还想再次造下那等杀孽吗?!青城剑宗已经被你把脸丢尽了!” 望南山也急忙诚恳道:“白剑主切莫迁怒无辜之人。” “但他不是还活着吗?” 说完,白数看向远方。 吴谌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急声道:“你要去哪?” 白数回头,斜睨了他一眼,平静道:“接他回来。” 语气很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寻常事。 去魔宫,全大陆最危险的地方。 接陈半鲤回来。 吴谌颤声道:“你疯了?” 白数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你们不都是这样看我的么?” 第81章 两只老虎 吴谌急忙上前,低声道:“大祭司既然费尽心思搞这一出,就不可能是为了单纯要杀他!他肯定会活着,我们还有时间!” 白数平静道:“你确定吗?” 很简单一句话。 吴谌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你确定,以及肯定吗?” 吴谌依旧沉默。 “你可以在这里分析利弊,制定计划,不是你思虑无碍,只是因为与你不够相关,或者说,你不在乎,所以能做到冷静。”白数回过身来,扫视着四人。“在场几位都没有孩子,可能不太清楚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什么选择。” “我只有八个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他活着,我要他立刻回来。如果他死了,我要寒山书院寸草不生。” 白数声音很平静。 真正的平静。 像冰一样,像火一样。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深深的刺骨的寒意。 “诸位修行多年,长生有望,只是站在云端多年,可能已经忘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了。”白数嗓音不急不缓。“这很正常,但很可惜,我有儿有女,所以,其实我才是各位中最正常的一个。” 吴谌瞪大了眼睛:“陈半鲤不是你的儿子!”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是我把他捡回来,是我把他养大的,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了?”白数振振有词。 吴谌怔怔道:“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白数眼神突然锐利,像剑一样,吴谌只觉得那目光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肤骨骼,刺到了血肉的最深处。“你们可以冷漠的算计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婴儿,为了人族,这很好,很伟大。” “但很可惜,我做不到。” “陈清玄不要他,你们都不要他,我要。” 接着,白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你真的不知道他身上的血从何而来吗?你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他向前一步,其余几人只能怔怔看着面前这一幕,从双方冰冷锋利如刀剑霜雪的言语里猜测揣度着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数唇角微微抽动,露出了一抹嘲讽笑意:“她这么爱自己的儿子...甚至不惜...你却...” “够了!”吴谌突然怒吼。 他须发皆张,神情狰狞,像是一头壮年的、扞卫领土的老虎。 这么多年来他孤独地在自己的领地上行走,独自舔舐着伤口。 “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说...”他脸庞涨红,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白数满是嘲讽笑意的脸,声音低沉嘶哑。“你他妈知道什么?” “我他妈知道,你们他妈的不要楚意寒的孩子了!你们想让他去死!”白数暴怒道,罕见的前所未有的暴怒。“还问我知道什么?他就是个孩子!他凭什么替你们那些想法买单?是,老子参与过你们的计划,但老子他妈的不奉陪了!” 他狠狠甩袖,竟直接甩出一道狂暴真气,远方的一处数米高的山岩轰然炸裂! “我告诉你们,你,还有陈清玄,潘宫,或者是别人。”他死死盯着吴谌的眼睛,声音竭力平静,却掩盖不了他的愤怒。“在我死之前,谁都别想碰他!” 他那么愤怒地咆哮,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虎,一头随时都要杀人的老虎! 当他被逼到绝境的那一刻,他是绝不惮于让世界陪葬的! 这两个男人,相识为友数十年的男人,死死盯着对方,呼吸粗重,像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许久后,白数转过身去,轻轻道:“你好自为之吧。” 场间狂风骤起,白衣飘摇。 一道白虹直接出现在青天之上。 他已离开。 许久之后。 吴谌轻轻呼出一口气,揉动着僵硬的脸,看向三人,微笑道:“不好意思,让几位看了笑话。” 望南山担忧看着他,轻声道:“白剑主真的去了...” 吴谌摇头道:“他谁的话都不听。” “那如何是好?” 吴谌苦笑道:“只能从此刻开始规划了。”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本该开始编织缜密的计划,周到的安排。 但都没有。 只有一双眼睛。 如她一般的眼睛。 每次注视着那孩子的眼睛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似是故人的错觉。 “年纪轻轻地就跟个小老头似的,你看以后谁要你。” 脑海里响起了久违的,她的声音。 他突然轻声说道:“对不起。” 不知道是向谁。 ... 青城剑宗的那棵花树,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一棵。 按照规矩,无论何时,这里都只能有一位圣人在,但很显然,这一代的宗主的兄弟,不是在乎规矩的人。 白青缓缓睁开眼,看着身前飘旋的花瓣:“你来干什么?” “我去魔族,杀魔君。”白数指了指北方。“一起去啊?” 白青不理会他。 在他眼里,幼弟一直是这样一个满嘴胡言的模样。 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他抬起头,起身,其实他要比自己的弟弟矮几分,可当兄弟二人对立而站,他分明才是更高的那一方。 他普通长短,但保养极好的手按在白数的肩膀,看着自己幼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到底,要去哪。” 白数不为所动,懒懒道:“看到了?” 白青没有回答他。 白数却吐出一口气,嫌弃道:“其实我也不想去啊,但有什么办法呢?那小屁孩怎么这么笨呢,这都能被算计。” “但当爹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吗?儿子迷路了,回来该骂骂该打打,但必须得先把他找回来。” “你说我那闺女那么聪明听话,怎么儿子就这么笨呢?” 他絮絮叨叨的,一点没有独占天下七分风流的那白衣胜雪的孤傲模样,反而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父亲。 白青淡淡道:“他不是你儿子。” “我不管,是我把他抱回来养大的,他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我儿子!” “走了。” 嘴里说着,白数轻轻用力,却发现大兄的手像山岳一般沉重,按得自己无法移动。 他没好气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堪啊。” 白青静静凝视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片刻后说道:“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现在的你,明白当年父亲的意思了吗?” 白数先是沉默,片刻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怎么到了现在还想着说教呢?” 但他突然低声道:“有点明白了。” 白青道:“那好,换个话题。别去。” 话题转折之生硬,像是一把宁折不弯的剑,让白数有些想笑。 他说道:“这就是你的话术?” 白青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你不准去。” 白数没好气道:“为什么?给个理由。” “你会死。” 第82章 爷永远不死 场间突然沉默。 只有花打着旋,却在落下时悄悄飘离这对兄弟,仿佛它也感受到了什么。 许久后,白数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发根说道:“其实我也看见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叹气道,满脸无奈。 “那小屁孩嘴上说着不怕死,其实可怕了。但他不会哭出声来,只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的哭。”白数轻声道。“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没有会在他哭了之后过来问他,怎么了?” “他只是想要有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但没有。” “所有人都夸他早慧,却没有人想过为什么一个小孩会这么成熟?” “因为这个世界对他从未友善过。”白数怅然道。“小孩子是很聪明的,他们知道谁对自己好,而这个世界对他很不好。” “他现在身处龙潭虎穴,肯定怕得要死。”白数呲牙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人站到他面前,对他说:‘别怕,我来了!’” “这样才能让那孩子知道...他不是没人要的啊。”他轻轻道。 白青突然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为什么以冷血着称的青城白数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没有问明白,但白数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这个问题白数已经想过了,于是他很快给出了答案:“其实就是在两年前那个晚上,我告诉他他有离魂病的那个晚上,当然你我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 “可他当时的表情,那么孤单那么迷茫,就像是个走丢的孩子,站在茫茫的荒原上。” “茫茫大。”他挥了挥手。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面前这孩子我养了十六年,凭什么就要送他去死?难道不应该先问过我的意见?我养他花了那么多银子,也没见有人还我啊?” 白数挑眉:“没有人问我,这让我很生气。” “所以,我改主意了。” “权当养了条小狗。”他突然有些悻悻。“要不是我闺女狗毛过敏,我早养了。” “人可不会为了养的狗去死。” 白数突然有些气急败坏:“谁跟你说我就一定会死了?这么盼我死?那你一剑捅死我算了,来来来。” 他想去抢白青身旁那把青城剑,被白青轻轻推开手。 白青静静看着这张脸,这张从小看到大的,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小的时候,他会嬉皮笑脸道:“哥,咱俩玩个游戏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了,好像是父亲死的那一天。 他成为了宗主,而弟弟从此离开。 那天他说的话自己还记得。 不原谅吗?怨恨吗? 毕竟是兄弟。 他突然道:“别死。” 白数一滞,片刻后随意道:“谁死我都不会死,我永远不死。” “没有人永远不死。” 白数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我还要活着给你收尸,然后在你坟头上跳舞。” 白青摇摇头:“你最好说到做到。” “爷一向说到做到。” 春风骤乱。 他离开了。 白青沉默地看着飘落的花瓣。 许久后,他看向北方,白数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别死。” “你答应我的。” ... 陈半鲤很艰难地咳嗽了起来,不敢用力,生怕牵扯到身上的伤。这个短暂的间隙里他心神内沉,自视了一番,心缓缓沉了下去。 连续两次动用生查子对他造成的伤害远超预计,而且那两句子不语几乎抽干了他的所有,就连那颗梨树也掉了不少梨花;他此时体内的血液流淌都缓慢了许多,就连颜色似乎也稀薄了,真气更是空空荡荡,界海之上一片惨淡,识海几乎死寂。 可以说,他现在几乎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但事实上,就算他现在是全盛状态,也没有任何作用。 他面前的这个男子,在魔族是近神的存在,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与魔君孰强孰弱,这便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魔族高端战力与人族相比可谓凋敝,魔君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魔族的最顶尖战力,他的强大可想而知。 但到了这种时候,陈半鲤骨子里的某种狠劲就被激发了出来,大概是不过一死的意思,面对这深不可测的魔族二号人物,他竟然淡去了该有的畏惧或惊恐,反而生出了几分混不吝之感。 但往最深处去看,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罢了。 但不管是真正的勇敢还是自暴自弃,总之,陈半鲤的表情平静了下来,看着大祭司认真问道:“如果只是为了抓我花费这么大心神,有些不值得吧?” 大祭司对于他的这种平静有些意外,但他摇了摇头,低笑道:“恰恰相反,非常值得。” “看你的样子,应该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陈半鲤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 “被当成棋子,背负着莫名其妙的命运。” 闻人沁纤细眉头微微抽动,大祭司对于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 “习惯,对你而言是好事。” 他接下来的言行举止让陈半鲤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嗯...你先在这里转转吧,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闻人沁,你陪着他。” 语气之随意,仿佛陈半鲤只是他的某个后辈,还是地位很高的后辈,需要一位公主作陪。 可是屁咧! 他现在是阶下囚啊,朝不保夕的那种,为什么大祭司会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 陈半鲤没有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反而激发了属于他年龄的那份...活力? 闻人沁没有理会他的腹诽,虽然她能看出来这人肯定在想什么。她走到大祭司的座位旁边,低声道:“您果真算无遗策。” “怎么突然拍我的马屁?” 闻人沁对于这位跳脱的言辞和思维已经习以为常,继续自己的话题:“您甚至能算到陈半鲤的血会沾到见山石上,所以启动会快上三秒,而我正需要这三秒,离开前一刻,我险些被那个叫无心的和尚控制住。” “无心啊...他是必须死的,不过不急,这位陈半鲤小朋友,才是我们眼下最大的目标,做的不错。” 是的,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陈半鲤和那颗见山石,唤醒镜灵只是顺手为之,失败也无妨。 所以陈半鲤一路上的警惕和防备现在看来都有些可笑。 他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过对方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只是我不明白...见山石是当年曹之带去人族的,明明是我族重宝,只认可我皇族鲜血,为什么陈半鲤的血能启动?” 大祭司手撑着下颌,看着她意味难明地一笑:“你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吗?” 闻人沁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她已经有所猜测,但当事实揭晓的那一刻,她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震动。 “陈半鲤...是魔族?” 第83章 谁会在意一颗棋子 “你对陈半鲤这个人是什么看法?” 大祭司没有回答闻人沁的疑问,反而反问道。 闻人沁迟疑一段时间后说道:“他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既冷漠又重情,沉稳又率性,多疑而无虑,天真而老成,痛苦而欢乐...我很难想象这些特质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大祭司似乎有些意外,看着她说道:“打探的这么仔细?” 闻人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就像她能轻易感知到陈半鲤内心最深处的那些情绪一般,陈半鲤在面对她的时候,也能准确看出她隐藏在寒冷眉眼后的那些阴影。 关于死亡,关于亲情,关于存在。 大祭司不再追问,撑着头说道:“你说到了关键点,那就是矛盾。” “其实我不认识陈半鲤,今天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但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 闻人沁蹙起眉来。 “矛盾。”大祭司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就像你说的,这些特质很难想象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那你说,这样矛盾的陈半鲤,真的还算是人吗?” 闻人沁有些迟疑,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什么是人?什么是魔?区分这两者的依据何在?”大祭司幽幽道。“血液?低等魔族血液与人族不同,但皇族成员血液也有鲜红色;躯体经脉窍穴?人族那边也有先天窍穴不通之人,但能算得了魔族吗?” 闻人沁皱眉,却发现对方的言语看似随意,细想之下竟无懈可击。 “那么,区分标准何在?人为何为人?魔为何为魔?”大祭司反问道。 闻人沁思索良久后,缓缓摇头。 “既然不在肉体,那我们只能向更深的地方去看,也就是灵魂。为什么人族的那个实验会如此惨烈?魔族的肉体会如此排斥人族的灵魂?”大祭司举起修长双手,在空中比划。“这像不像一把锁和一把钥匙?强行把钥匙插进锁里,最终钥匙断掉,锁也变形。” “啪”的一声,他的双手用力在空中一拍。 “为什么人族对灵魂研究讳莫如深?”大祭司似笑非笑。“只能说,在他们漫长的时间里,还是诞生过几个有些见识的人的。你知道如果研究下去,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吗?” 今天大祭司说出的所有话,都完全颠覆了闻人沁的认知,甚至可以说将之强硬踩在了脚下蹂躏,这导致闻人沁摇头的动作有些僵硬。 “一把钥匙,发展到最后,它的最终形态会是什么?”不待闻人沁回答,大祭司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这个答案。“是万能钥匙啊!” “你说,如果灵魂研究没有被禁止,研究到最后会是什么光景?一把能打开任何锁的钥匙,那它到底是哪把锁的钥匙?” 闻人沁的身体开始战栗。 大祭司的想法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这是足以颠覆整片大陆的狂澜! 而提出这种观点的人,除了表情有些激动外,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眼里闪着不明的光:“如果让人族发现...修行到最后就会成为魔族,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和平?痛哭流涕地相认?不。”大祭司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笑意。“人族会胆怯,他们会开始分裂,互相指责,然后攻伐。” “这时,我族便会南下。” “人族便会灭亡。” 大祭司声音幽幽,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寻常事。 仿佛一个种族的灭亡,亿万人的恐惧怨恨与死亡,对他而言都不过寻常。 这样一个人,他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呢?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向一旁默默盘坐的少年。 “听到了这么多,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少年神情复杂,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坐在那里,只觉耳旁的声音远去又靠近,飘飘忽忽,空洞传响,整个世界不断的离他而去。 或者是他在不断下坠。 而世界不曾理会。 大祭司轻叹一口气,看了一眼闻人沁,说道:“看来他已经明白了。” 闻人沁不解。 “为什么当初陈清玄会被全世界声讨?不就是因为他有可能触及了灵魂本源的东西么?但那些不知道这些事的人,他们是用什么确定这个事实的?或者说,证据在哪里?” 闻人沁脸色骤变。 大祭司声音平稳:“陈半鲤,如果我没猜错,你有离魂之症,对吧?” 陈半鲤僵硬点头。 他垂着头,似乎脖子有些辛苦,担不起这份重量。 “半鲤,半离。离去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呢?”大祭司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唱一支古老的歌。“当年陈清玄找到我,想要一个能承载凤魂的办法,我给了他。” “代价就是你。” 对话进行到现在,大祭司似乎懒得再掩饰什么了,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陈半鲤身前,俯视着这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当年楚意寒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先天凤魂三次觉醒,正常人的肉身无法承载那份力量,但失去凤魂,她也绝无幸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出一部分凤魂,但这样强大的灵魂,除了她的血脉,天底下还有哪具肉体能承载呢?” 大祭司忽的一笑:“当然,我骗了他。” “凤魂之力确实强大,你应该感受过了。但你的肉体为什么这样强大,你有想过原因吗?” 陈半鲤低着头不说话,大祭司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刚才说了,灵魂决定肉身,那自然是你的灵魂足够强,甚至比教皇还要强,才能让你的肉体如今拥有魔将级别的强度。” “这么强的灵魂,陈清玄是从哪找来的呢?” “是我给他的。当然,他之前一直认为是自己从这里‘偷’走的。” 大祭司缓声道。“也只有凤魂这样强大的力量,才配得上我族君王这高贵的灵魂吧?” 自从大祭司开始向陈半鲤发问后,闻人沁便沉默站在一旁,看着陈半鲤愈发苍白的神色,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同情。 直到此刻。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族君王...不是父皇吗? 她凤眼怔怔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 原来是...这样啊。 她突然有些寒冷。 有些...恶心。 大祭司悠哉道:“不容易啊...我苦苦隐瞒了十七年,终于等到了今天,我君归来的这一天。”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的安危?连青洞府那次,我损失了六名魔将,就是为了唤醒连青来保证你的安全。” “我看到慕容全月身上与你的命运纠缠,所以他当时领的任务,便是在你面前把所有人全杀掉。仇恨,一直是让人成熟的最强的动力。” “我再让闻人沁入京都,以火毒中的那缕太阳气刺激凤魂觉醒,再动用我在人族的暗手,逼得陈清玄动起来,逼得白数将剑主的权柄转让给你来护你周全。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成熟,尽快成熟,年底之前成熟。不然你死了,我往哪哭去?” “所幸,你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成功觉醒了凤魂。” “我君天赋其能,是历代魔君最快走到九层楼之上的一位,同时他也窥见了九层楼之外的世界,但生命层次不足以支撑他迈出那一步。” “如今凤魂归位,这将是魔族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天,我君将是整片大陆第一位去往那个世界的存在!” 大祭司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满是感慨地大笑出声。 这十七年的谋划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瞒过了整个世界。 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这是何等壮举? 以谋划胜天半子。 这一次,是他赢了! 陈清玄啊陈清玄,你聪明一世,最后还是做了我的棋子。 他低着头,看着同样低着头的少年,再也控制不住脸上洋溢的笑意,轻柔道:“现在,陈半鲤,把我君还给我族吧。” 至于还回来后,陈半鲤会有怎样的下场? 没有人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必然关于死亡以及远行。 但谁会在意呢? 陈半鲤低着头,仿佛无所思,无所觉,甚至对他即将迎来的结局都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现在很累,真的很累。 原来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别人的棋子。 谁会为了一颗棋子大动干戈呢? 似乎...只有死了。 陈半鲤一直认为自己已经不怕死了,可当死亡如此赤裸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啊。 但...谁会来救你呢? 你就是一颗棋子。 一颗...代表着死亡以及不幸的棋子。 此刻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自己抱有如此浓烈的杀意,也许他早就看清事情背后的真相了吧? 可他犹豫了十七年,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死手。 也许这是真的,也许这是陈半鲤死前对自己唯一的血亲抱有的幻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其意? 在自己死之前,这个世界总该给自己一丝幻想的权力吧? 这样就够了。 自己生于一场阴谋,死前也只配拥有这样的结局了吧。 抱着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魔宫里,在无数魔族的注视下,孤独的死去。 只是...还是会害怕吧? 无所谓了。 ... 陈半鲤的鼻端突然嗅到一丝有些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有些冷,但对于陈半鲤来说很温暖。 因为他曾经陪伴了陈半鲤十六年。 突然,一道光照亮了场间。 光来自于陈半鲤怀中。 一道白色衣角闪过。 浑浑噩噩的陈半鲤突然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那么熟悉。 当然熟悉。 十七年前,清塘镇后山,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起陈半鲤的人。 耳边响起一道温暖声音。 “别怕,我来了。” 接着,那人满是诙谐意味的声音响起:“感谢解说,人我就先带走了。” 与此同时,那人的另一只手探出,竟直接隔空抓住了闻人沁的衣领。 狂风起。 空气中一瞬间响起了无数道碰撞声音。大祭司布置在附近的数百道魔力锁,竟在同一时间被全部突破! 狂风尚未散去,场间三人已经消失无踪。 大祭司一直挂着淡淡笑容的脸再也无法维持,他面目扭曲,青筋暴起一个可怕形状,怒吼道:“白数,你找死!” 第84章 风雪里温暖的对话 比起温情的见面,陈半鲤此时的状况根本谈不上温柔。 他的衣领被白数如提小鸡一般提在手里,整个人在空中如同一根芦苇一般随风摆动,耳边风声狂暴如同大浪拍堤。 而当他抽空看向对面,会发现方才还高高在上的魔族公主也是这般境况,黑发糊在了脸上,看上去很是狞厉。 呼啸的风里,两根芦苇飘飘摇摇,默默对视,沉默不语。 “师傅...”陈半鲤刚开口,就灌了一嘴的寒风。 白数看都不看他说道:“感激的话安全了再说,狗日的魔族在魔宫旁边布置了五万大军,把所有的路都封住了,这是等着我来呢。” 于是陈半鲤不再说话,他也确实说不了话。 三人就这样呈现一个“品”字形,在魔族的天空上疾驰而过。 突然,白数眼神一凝,一把将陈半鲤甩飞了出去。不待陈半鲤反应过来,他的手在剑柄上抹过,三尺剑带着清冷的流光出鞘,一剑斩出! “嚓”的一声,前方天空处如同一张被切开的风景画,出现了明显的错位。 他这一剑,竟把天空斩断了! “啪”的一声,三尺自然归鞘,与此同时白数身形一闪,出现在了还在下坠的陈半鲤身旁,一把将他捞住,在空中再次加速,发出了一声爆鸣,直接冲进了那道裂缝! 随着三人身形消失在裂缝中,下一刻无数道乌云般的魔息狠狠轰击在他们先前的位置,足以湮灭一切的恐怖威力将天空中的所有白云搅成了微尘! 但毫无用处。 大祭司的身形出现在此处,身后缀着数道浑身燃烧着狼烟的巨大身影,每一道的气息都有人类无衡中境的水准。 他看着正在缓缓愈合的裂缝,沉默不语。 他身后一道魔影走出,来到他身侧,寒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人类?就这么被抢回去了?” 大祭司平静地扫视他一眼,轻声道:“我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征求你们的意见了?” “你!”那人身上的狼烟一阵不稳,如同失控一般起伏。“为了这个小崽子,我天赋最好的小儿子和最刻苦的四儿子都死在了人族,现在你告诉我他们跑了?” 隐族当代族长慕容觅声音愈发寒冷:“怎么,下不去手了?还是说,这只是军师你清除异己的手段?” 大祭司淡漠道:“说完了?” 感受到自面前男子黑袍的衣角处逸散开的寒冷气息,慕容觅神情难看,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为什么隐族一直是八大族之末?不是因为隐族不擅正面战斗,而是你这个族长没有脑子。”大祭司满脸嘲讽。“看看你的同僚们,他们也有后代死在了人族,但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因为他们很清楚我的强大。而你,似乎并不是很明白。” 随着满是嘲讽讥诮的声音落下,淡淡的血腥味道自他身上散开,那双幽暗的黑瞳里仿佛有血火在燃烧,吞吐着人世间最阴暗、最悲伤的事物。 只是与那双眼睛对视一眼,慕容觅面色便一白,紧接着一口蓝色鲜血喷出,落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只是一眼,就把一名排名足以进入魔族前十的强者看的吐血重伤,直到现在魔族众人才发现,这位神秘的大祭司境界竟已高深至此! 慕容觅艰难抹去嘴角沾染的蓝血,咬牙道:“是我...冒犯了。” 魔族以实力为尊,大祭司已经展现了足以抹杀他的实力,不管他如何不服,他都必须承认自己的错误,否则他将牵连整个隐族! 大祭司这才收回视线,轻蔑摇头,转身,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最需要耐心冷静的种族不可能有这样一名族长,所以不用在我面前展现你易怒暴躁的性格,我对你们之间的权力争斗不感兴趣。如果你肯收起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仔细看看我族的兵力调遣,你就会发现你先前的质疑有多么可笑。” 就在这时,远处的风雪里行来了一道纤细的身影。大祭司在见到那道身影后,微微欠身道:“见过长公主。” 风雪退去,露出一道极其普通的女子面容,看年岁似乎已有不惑,穿着一身滚金边的黑色锦衣。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祭司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族人耍威风了?” 大祭司唇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公主说的是。” 但接下来听到的话,让他险些没有保持住表情。 “为什么要放他回去?” 大祭司微微低头,很好地掩饰了他此刻眼中的震动。 “他...还没有彻底觉醒,人族那边更适合他的成长。况且...此次的目的,本就不是陈半鲤。” 长公主淡漠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和我弟弟在打什么算盘,我不参与。但是白数今天必须死。” 大祭司深吸一口气,发现这百年来自己一直低估了这位魔君唯一的亲姐姐,魔族唯一的长公主,她对于他的计划了解之深远在他意料之上。 “公主放心。”他看向远处的风雪。“白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人族究竟有多少仇人,他太骄傲了。而他的骄傲让他强大,也会在今天成为他的死因。” 带着淡淡寒意的声音传来,悄然落入漫天风雪之中。 ... 随着冲出空间裂缝,陈半鲤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虽然魔族哪里对他而言都很陌生。但闻人沁看着脚下的风景,心中震动。 这里是魔族的最南方,再往前数百里,就要回到人族了! 白数,这位号称史上最强的剑主,竟然已经掌握了修真法则中最神秘强大的时空间法则! 闻人沁再一次亲身感受到了人族顶端强者的强大,但她此时最关心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事,而很巧的是,这也是横亘于此时的陈半鲤心头最大的疑惑。 陈半鲤低声道:“师父,把她抓过来做什么?虽然她是公主,但也不怎么值钱吧?” 白数淡笑道:“为师行事自有深意,以后你会明白的。” “好吧...对了师父,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就是我青城剑主的强大之处了,以后你也要会这一招。”白数解释道。“我给你的那块剑主令,历代剑主都有一次传送到它所在地的机会,你可以理解为剑主对传承的保护措施。” “原来如此,师父真是深谋远虑。” “嗯?怎么今天对我如此客气?”白数疑惑。“换做平常,你不应该已经开始质疑我如此行事后的阴谋了吗?” 被白数贴脸嘲讽,陈半鲤实在经受不住,本就因为寒冷发白的脸此刻青白相间,很是惹眼。 但他的心里很温暖。 从未这般温暖,像是白数那次带他泡温泉一样,仿佛有氤氲的热气包裹着他的身体。 “现在知道修行的重要了吧?这次回去后你就来青城,跟着为师好好闭关,为师保你一年内入游心,到时候咱爷俩去那破书院好好算算账。” 陈半鲤却在这时迟疑道:“师父,我可能...” 我可能是魔君。 我有一半的灵魂是魔君,我日后可能就会是那位的分身。 不待他说出口,白数就强硬打断了他:“没有证据的事情不用说,而且就算真的有什么,先过了为师的剑再说。” 白数低头,看着愈发成熟的徒弟的脸,前所未有的认真道:“记住,小鲤鱼,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我养大的,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你怎么样。” 陈半鲤低下了头,片刻后沉闷地“哦”了一声。 闻人沁默默看着这一幕。 突然有些羡慕。 只见白数摇摇头,没好气道:“我果然不适合这种温情的对话,以后别和为师说这种话了。” 陈半鲤低声道:“我也感觉脸有点热。” “什么意思?嫌弃为师?” “四呼,您脸不热吗?” “你什么发音?” “您灰的太快了,我斜头麻了。” 白数沉默片刻,放慢了速度,同时低声道:“别把你个小屁孩的心境和我相提并论。” 但闻人沁分明从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自然。 第85章 风雪侯君许多天 “说起来,你跟春洵公主是有什么瓜葛吗?怎么那么卖命地去救人家。”白数突然想起这件事,打量着自己的学生。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他很明白陈半鲤是一个什么疏懒冷淡性子,不要说路见不平便拔刀,那是一般年轻人会干的事,而他只会选择捂着耳朵绕一条路走。 陈半鲤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跟她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可以算得上关系比较差。但是...她毕竟是无辜的。” 白数冷笑道:“你别看这小姑娘长得漂亮就觉得她是个好人,她心机深着呢,要说无辜恐怕有待商榷吧。” “此次来寒山的时候,我在几名护卫身上留下了一缕神识。”陈半鲤低声道。“来到寒山后不久,他们就全死了。姜淮宁...是个诱饵,她自己恐怕也知道。” 闻人沁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听到此处时,她心里一动,随即在心里冷笑一声。 白数有些讶异地打量着陈半鲤:“可以啊,有长进。” “您知道?” “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一样,草原上忽悠秦慎独的时候不是挺有一套的吗?”白数斜睨着他。 陈半鲤听到这句话,迟疑片刻后问道:“秦家...” “亡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数面无表情,语气很随意。 但陈半鲤仿佛看到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挣扎哭喊与狞笑,最后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作飞灰。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两族疆域的一条分界线上。 照理说,几人应该已经安全逃离,但白数的脸上并无轻松之色,反而隐约可见几分不散的凝重。 “啪沙”一声,白数落到了地面,几人的脚深深踩进了雪地里。白数这才看了闻人沁一眼,冷笑一声,突然伸出左手扣在了闻人沁天灵上! “敢算计我徒弟,还是魔族公主,本来你该死一百次了,但很可惜,你的命暂时还得留着。”白数淡漠道。“但你也别想活的太舒服。” 陈半鲤突然感到一丝很熟悉的气息闪过。 那是剑意。 闻人沁只觉无数把小剑在一瞬间全部涌入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刮弄着她的血肉,仿佛要将她从内而外剔成一副白森森骨头架子! 但她没有痛呼出声,恰恰相反,她狠狠地忍着一声未出,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下唇被咬破,带着一缕金色的鲜红血液淌出;精致绝伦的脸上一副倔狠冷戾的神情,美丽的凤眼已经涌上血丝,死命盯着白数的脸;看她的模样,竟是宁肯痛死也不肯向白数服软! 白数看着她的倔强有一分意外,但也仅此而已。收回手去,他看向陈半鲤:“我用青城法剑的剑意给她下了一道锁,你会青城法剑,现在她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了。” 陈半鲤点点头。 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闻人沁把自己卷到魔宫去,要不是师父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自己就交代在魔宫里了,从这个角度看,她和自己就是生死仇人。 话都进行到这了,他把白数拉到一旁,低声说了体内火毒的事情。 白数皱眉探查后,在他身体最深处隐约感受到了一丝燥意。 在听完望南山是用了何等代价才帮忙解除火毒后,他俊美的眉眼间渐有寒意起,眼神冰冷地看向闻人沁,冷哼一声,熟悉的千刀万剐的痛苦再次出现在她身体的每处角落。 “不行。”发泄完怒意后,白数皱眉道。“我解不了,她说的没错,恐怕除了对深渊最熟悉的魔君,没有人能解得了。” 陈半鲤点点头:“没事,反正现在她的命已经在我们手中了。” “啪哧”一声闷响,是白数停住脚步的声音。 他凝视着眼前的茫茫的白。 无尽的风雪中,有几片雪花不知为何改变了运动轨迹。 他突然说道:“在这等了多久了?” 风雪骤静。 每一片雪花都停留在了方才的位置,这一幕有一种静穆的诡异美感。 一道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响起:“能等到你,多久都是值的。” 风雪重新开始下落。 仿佛有一道肉眼难见的雄浑力量降临此间,漫天风雪被一分为二,一道宽阔的风雪铺就的大道出现在白数面前。 通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上下白的瘆人,身材高大如山,飘落的雪花落在他衣袍表面诡异地渗入。 他缓缓睁开眼睛,瞳仁仿佛两颗白色玉球,漠然至极,死寂至极。 白数却冷笑道:“装什么蒜呢,被我打的不敢回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模样?” 闻人沁深吸一口气,已经认出了对方,目光有些许震动。 陈半鲤见状,走两步上前道:“这人是谁?” 闻人沁本不想理他,但见他手落到剑柄上,无奈低声道:“武判官,天一城,五层楼。” 陈半鲤挑挑眉。 他知道此人,天一城一直是五城之中人数最少、攀爬最艰险的一城,五层楼已经算得上天一城前三的水准。 而听师傅的意思,这人先前被白数追杀的连家都不敢回了? 陈半鲤倒吸一口凉气。 白数突然发现了什么:“咦,你已经六层楼了?” 然后他遗憾摇头:“可惜还是没用。” 武判官冰雕般的面容不为所动,嗡声道:“不必狂妄,今日你必死无疑。” 白数挑眉:“哦?” 陈半鲤突然皱了皱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 那是一阵泛着淡淡腥苦味道的风。 海风。 他突然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原本泛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化作深青,无数嶙峋的光影在天空之上折射变形,仿佛万丈深海之下。 白数也发现了这一异象,挑眉道:“大西洲的人,还敢踏足大陆?” 不知何时,武判官身旁已经出现了一道身影,饱受海风摧残的面容黝黑,眼神沉静,蓝色长衫不见任何水渍,干净整洁。 听到白数的话,那人微笑道:“自然是不敢的...但如果在这里杀了您,总会有人愿意接纳我们。” 白数道:“你是谁?” 那人想了想,说道:“我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叫我大西客吧。” 白数知道这不是他真名字,冷笑一声:“连名字都不敢说,藏头露尾。”接着他打量着对面二人,嗤笑道。“就凭你们两个,远远不够。” 大西客诚恳点头道:“是的。” 一杆黝黑的铁枪扎穿了雪地。它就那样竖立在雪地之上,浑朴的枪尖直指天空。 白数这次是真的感到意外,他不解道:“姜煜都要灭你秦家了,你不在京都守着,跑来这作甚?” 一只虬劲的大手抓住铁枪,一副看似寻常的铁甲反射着雪地的光,那人古朴疏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决绝:“陛下应许我,只要我来此地,他便为秦家保留一丝火种。” 白数不屑摇头:“身为秦家唯一的大修真者,还会被这种话套住,你这一生的成就也就止步于此了,秦川。” 秦川沉默不语。 白数环顾:“还有吗?” 风雪闪过一节青色的衣角。 白数看着那端,有些意外。 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感慨。 “原来如此。” 第86章 永别 陈半鲤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想让师傅分心。 他能看得出来,眼下这一幕很危险,非常危险。 四名。 每一位都是大陆上的一方宗师,都代表着这方天地的顶级战力。 哪怕是剑道已经近神的白数,真的能敌得过这四人围攻吗? 白衣在风中飘动,白数微仰着头,神情漠然地看向通道那端,一只手摁在剑柄之上,他不曾释放气势,但天地间的风似乎都在向他涌去。 漫天风雪间他的身姿渺小如豆,却高大如神佛。 这是气势与境界上的绝对压制,这片天地因白数的意志排斥了那四位仙人。陈半鲤默默看着这一幕,虽然身处危险,但他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 这才是真正的强者,以一敌四竟处于绝对上风!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年的事实,心情微暗。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抓住那小姑娘。” 这声音很是熟悉。 “呃?” 他低低出声。 “别废话,赶紧抓住!” 陈半鲤突然发现,这声音其实是响在自己心中的。这般道法他不久前刚领教过,这分明是佛门的两心通。 于是他在心里说:“师傅,我们这是要跑路吗?” 果然,那边迅速回了过来。 “废话,难道为师还要跟他们打不成?他们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为师还带着你们俩拖油瓶,怎么打?” 陈半鲤为自己拖了后腿感到有些羞愧。似乎是他的心情反馈到了那边,白数的声音微一沉,竟柔和了些许:“不必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我在你这个年纪做不到越两境胜。” 陈半鲤“嗯”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闻人沁的衣袖,闻人沁瞥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对白数的忌惮更上一分。 境界战力如此可怕,竟还能如此无耻。 这样看来,白数先前的行为也有迹可循了。 他那哪是什么骄傲,不屑的询问,那分明是在确认有没有埋伏。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打! 偏生那些绝世强者没有一个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个维持着高人做派,不动声色。 闻人沁在心里叹息一声。 魔族有这样一个敌人,实在不幸。 在确认陈半鲤已经抓住闻人沁后,白数满意点头,然后抬起头来,气息骤然一变,漠然的声音含着一丝真气遥遥传开:“你们,谁想先来送死?” 感受到远处之人身上气势的变化,四人神情皆是一滞,然后开始调动气势,如风雪般刺骨、如沙场般惨烈、如海洋般磅礴...截然不同但同样强大的四方气息如狼烟般直冲天际! 天地间风雪狂舞! 就在这天地变色、天昏地暗的时刻,白数却并没有表面上那般肃杀,而是在心里和徒弟聊天。 “关于蓬莱剑的事情,你回去之后找你师伯,他会帮你的。放心,我说过,我不同意,谁也别想让你死,” “你是了解我的,我一向说到做到。” 陈半鲤突然生出一丝不安:“师傅,你想干什么?” 白数没有回答。 他长笑一声,修长手指握紧剑柄,“呛啷”一声,三尺剑离鞘而出,寒光如水银泻地般泼洒。 “看剑!” 天地间四道气息骤然一紧。 这是白数蓄势已久的第一剑,这一剑必将毁天灭地,稍有不慎便会重伤! 天地间杀机骤现,剑意奔涌而出,充斥了这片天地。 漫天剑意向着白数手中压缩,凝实作一道充斥着毁灭意味的剑光,一剑斩下! 风雪被分开了。 气息被分开了。 雪原被分开了。 这一剑前的一切事物,都被一剑两断! 笼罩着这片天地的大西客的神通被切开,其后的天空也被分开,露出了一道空间裂缝。 白数神情一凝,伸手抓住陈半鲤的衣袖,猛然发力! 一股精纯强大的剑元包裹住了两人的身体,他们如同一颗流星一般向着那道裂缝飞去! 电光火石间陈半鲤终于反应了过来。 白数根本就没想走。 他知道他们三个人没法同时离开,必须有人断后。 他确实是在探查有没有埋伏,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担心陈半鲤二人无法抵挡可能存在的埋伏。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把他送走的! 身在空中无法受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白数离得越来越远。 “师傅!!!” 陈半鲤撕心裂肺的喊叫传到了白数耳朵里。 白数微微一笑,嘴唇翕动了一下,陈半鲤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别替为师担心,我会回去的,相信我。” “我一向说到做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师傅你骗我!” “你又骗我!” “不要!!” 但陈半鲤此时内府亏空,完全没有能力挣脱白数的剑元,他死命捶打着这股能量,但他甚至撼动不了一起涟漪。 在他十七年的生命里,他从未如此无力过。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金色的火焰,但终究因为真气神识亏空,转瞬而灭。 身体飞的越来越高,陈半鲤明白自己已经无力改变这个事实了,他只能死命地盯着下面的几道身影,要把他们的脸深深刻到灵魂最深处。 如果师傅死了...我要你们偿命! 就在他们的身体即将进入到裂缝中时,一声冷哼响起,一道无形的气息骤然出现在裂缝之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地面上白数的身影突然消失,下一瞬间便出现在陈半鲤身前,一剑斩出,直接切碎了那道气息! 然后他看着陈半鲤一笑,手上再次用力。 陈半鲤直接被推进了裂缝,然后被其中传来的吸力拉扯的向深处疾驰而去!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一截青色衣角在白数身后露出。 一截明亮的刀尖刺破了白数胸前的白衣。 白数为了在最短时间内突破掉封锁,已经没有余力防卫自身了。 这就是陈半鲤与白数的最后一面。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起这幅画面,记忆的最后,白数黑发荡起,神情逐渐因痛苦而苍白,但他的眼神一直注视着自己。 那么温柔。 陈半鲤突然想起了一幅或许并不存在的画面。 清塘镇后山,身穿白衣的谪仙人看着筐里的婴儿。 许久之后,他温和一笑,伸出手去,任由婴儿的小手紧紧抱住。 恰如此刻。 “不!!!!!!” 一声痛苦到极点、愤怒到极点的喊叫从裂缝中传来。 然后再无声息。 裂缝在下一刻迅速愈合。 白数闷哼一声,三尺剑向着身后挥去,那道青衣飘然而退,把匕首留在了白数体内。 白数冷笑一声,伸手,直接拔出了匕首! 这是锥心的痛苦,但他神色一丝不变,接着伸手,剑火一闪而过,直接将流血的伤口燎至焦黑。 “匕首上淬了剧毒...这不是你们书生该有的作风啊。” 他讥诮的声音传到青衣人耳中,而对方神色不变。 “如果能杀了你,要我做魔鬼都可以,一把毒匕首算得了什么?” “也是,毕竟你们书生一向是最虚伪的一类人。”白数嘲笑道。“藏头露尾,不就是怕我徒弟发现你的身份吗?但你真觉得他没有发现?我做不到,我徒弟也会替我做到。” “你寒山书院,必亡。” 听着对方寒冷的声音,崔境山再也控制不住神色,嘴角扬起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怎么,白剑主灭了南海宗,还要再灭我寒山么?那我也不妨告诉你,陈半鲤今天必死无疑,要不要猜猜,你们谁会先下去呢?” 白数神色不变,陈半鲤内府亏空他很清楚,而这正是他把闻人沁捎上的目的。 有他设下的法剑制衡,闻人沁必须保护好陈半鲤的性命。 于是白数不理睬他,而是说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和南海宗有关系。” 崔境山冷声道:“南海宗主是我父亲。” 白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崔境山死死盯着白数的眼睛,声音似哭似笑:“现在死到临头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我南海宗做了什么,你要灭我全宗!” “三千五百七十二人...这三十年来,每一天我都在念着这个数字。就算他们做过什么,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你连孩子都不放过!” 他含着血泪的控诉在这片寂寥的雪地上响起,其余三人沉默不语,默默听着。 白数寒声道:“孩子是无辜的,难道我妻子就不是无辜的吗?” “南海宗抓走我已有身孕的妻子,就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魔道’罪名。这三十年来,我一天都不曾忘记那副画面,她躺在我怀里,我们刚出生的女儿在一边哭着,但她再也看不见了。” “她到死,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 白数闭上眼睛,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幅画面。 昏暗的油灯下,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还有悲伤与不舍。 她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那么轻那么瘦,好像是因为太累睡着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灭你全宗,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只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留下了你这个后患。” 他的声音冷的刺骨尖锐。 就仿佛... 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下的那场雨全部灌了进来。 他此生再没有淋过那么冷的雨。 第87章 回家 崔境山不再说话,眼神平静了下来,却不是真正的平心静气,而是看待死人的漠然。 白数左右打量着说道:“阵仗很大,只是今天之后,你们还有几个能活下来的?” 几人气息一滞。 白数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他们几人无论谁分开都绝不是白数的对手,而四人都身居高位,各自心怀鬼胎,谁又能保证稍后不会被在背后捅一刀? 白数打量着几人的神情,觉得有些有趣,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却没有任何温度。 “有件事情没有问你。他是灭族,他是投名状,他是被要挟,那你来是所为何事?”白数看向武判官。 对方那张仿佛冰雪所铸的脸庞上没有表情,宽厚的嘴唇微张:“青城势大,分裂人族南北,内部不稳终有一日会招致外患,届时必将生灵涂炭。” “所以你必须死。” 白数不屑地笑了起来:“少用什么大义的借口来粉饰自己。常人不清楚,你们难道还不清楚?一旦修真者真的并入世俗皇朝,那会是什么局面,难道你们不明白?” “凡人的存在意义会被压缩到极点,他们的尊严、价值都将不值一提,最后只能彻底沦为修真者的生产工具。”白数眼神讥诮。“你身为仙人,眼里已经没有众生了。所以,不要用什么天下大义来攻击我,恐怕天下人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是吗?” 白数的话语让武判官陷入了沉默。 于是白数不再理会对方,转而扫视着剩余三人:“其实我比较好奇一件事。各位身份尊贵,为什么要与魔族勾结呢?” 先前在魔族疆域中他没有动用空间隧道,就是因为大祭司在空气里设下了无数魔气锁,而用脚想也能明白,这必然是为他准备的。 但这几人却等在这里,很明显,他们通过某些手段得知了白数唯一能抵达的位置。 空气中看似空无一物,但白数很清楚,那里布满了禁制,想来是崔境山的手笔。 所以他只能把陈半鲤送走,那禁制必然不会允许他通过。 他当然能破除掉这些禁制,但那样陈半鲤必死无疑。 现在想来,这条空间隧道的存在本就是大祭司为他准备的选择。 不是生路,是死道。 白数仿佛疑惑道:“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一条罪名会让你们万劫不复吗?” 秦川闻言大怒,喝道:“你就算即将死去,我也保留了对你的敬意,让你把那孩子送走,白剑主为何要这般侮辱我等?” 白数不屑道:“你秦川军人世家,杀敌无数,赤胆忠心,自然不会与魔族勾结。”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难道你敢扪心自问,说自己对此事全不知情?” 在对方锋利明亮的眼光里,秦川低眉,不语。 看着情状不同的四人,白数轻蔑道:“都是人族,却为了残害同族而与魔族勾结,这件事将成为你们的心魔,此生你们的修为都将再无寸进,如此行事简直愚不可及。” 接着,他突然微笑:“好了,说了这么多,可以动手了。”他拍了拍手。“让我看看,今天这里还能活下几人?” 场间骤静。 然后滔天的气势起于天地之间! 风雪如怒。 大海无量。 铁枪如山! 神将垂首! 突然,这四道强大无匹的气息被一道剑气压了下去。 一道如同太阳般明亮炽热的剑势冲天而起,一瞬间天地皆暗,风雪一荡而空。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寒光照九州! ... 下落。 不断的下落。 身体被来回拉扯颠簸间,陈半鲤神思恍惚。 他想起了很多画面。 从小到大,历历在目。 眼前豁然开朗,白色的剑元像一颗陨石一样从裂缝冲了出来,呼啸着向地面冲去。 “轰”的一声,烟尘四起! 白数留下的剑元最后保护了陈半鲤一次,他跌坐在砸出的深坑里,浑身都是草屑,很是狼狈,神情惘然。 闻人沁的情况比他好不少,虽然她真气被封印但神识尚在,在靠近地面的第一时间就用一件法器保护住了全身,就连衣服也没有粘上什么灰尘。 她很清楚此刻自己的性命系于陈半鲤,于是稳住身形后,她的神识在第一时间发散出去,很快便探明了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一片森林,荒无人烟,但不远处有一条官道。 闻人沁等待了一段时间后,见陈半鲤仍然呆滞,索性走到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半鲤说道:“你师傅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才把你救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自怨自艾的。” 陈半鲤低着头:“闭嘴。” 闻人沁皱眉:“你可不是这种脆弱性子...” 陈半鲤猛然抬头,狠命地瞪住闻人沁:“我让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他的眼里满是血丝,但没有泪水。 因为他的眼睛通红,火一样的红,烤干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水分。 闻人沁心里一动,才发现白数对陈半鲤的重要性远超她想象。 上次看到他这种眼神,还是两人那个近乎搏命的夜晚。 他的眼神凶狠却无助,像一头迷路的幼狮。 但她不为所动,冷笑道:“怎么,对自己像个废物一样感到无力?感到愧疚?像一只丧家之犬一样逃走,感到屈辱?那就站起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 闻人沁敢发誓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半鲤,某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他会暴起杀了自己,那双漆黑的眼里的光凶恶如厉鬼!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陈半鲤,那些温柔或冷淡都是虚假的外衣。 一个疯子。 但那光渐渐沉寂了下去,陈半鲤低声道:“你说得对。” “我是个废物。”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 他抬脚,迈步,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我们这是要去哪?”闻人沁在他身后问道。 “这里...我认得,跟上我。” 神情恍惚、衣衫破败的白衣清秀少年和美丽如画的少女,这是一个很神奇的组合,走在路上可以说好比诗中的罗敷。 他们路上碰见了几个农人,都用一种稀奇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走了半晌,他们来到了一处小镇。 这是一个青灰色的小镇,看久了乏味,但也温柔。 此时已是黄昏,橘黄色的光将青灰色的墙映的如同鎏金,很是美丽。 陈半鲤站在镇口,沉默不语地看着远处的风景。 闻人沁察觉到他此时复杂的心境,有些疑惑。 过了许久,只见他抬脚,走进了小镇。 离镇口不远处是一家卖糕点的商铺,此刻已经是闭门的时刻。 店主姓鲍。 陈半鲤走过的时候,正在收拾的店主愣了一下,接着揉了揉眼,有些迟疑地喊道:“陈半鲤?” 陈半鲤转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勉强一笑。 鲍师傅诧异道:“你小子,回来找你师傅吗?他早不在了,不知道去哪了。” 陈半鲤只觉得一块巨大的岩石堵在胸口,噎得喘不上气。 噎得他想流泪。 许久之后,他笑着说道:“我知道。” “他...已经不在了。” 第88章 离开,想念 “吱呀”一声,这扇安静了两年的大门被推开了。 陈半鲤把钥匙收进怀里,动作很慢。 闻人沁已经猜到了这里是哪里。 清塘镇,陈半鲤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白数开辟的空间通道落在了此处。 陈半鲤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良久,他艰难抬脚,走了进去。 上好的清漆也无法抵挡时间的力量,已经有地方翻出了泛白的木质;门窗、石凳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时间似乎在这里静止了,好像陈半鲤两年前推门离开这里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最后一面一模一样。 如今梦醒了。 但人已经不在了。 陈半鲤慢慢地推开了书房的暗红色的门。 仿佛他还在期待着什么。 期待着当推开这扇门,能看见一个人坐在里面,对着自己冷笑。 门开了。 夕阳的橘红色的光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悬浮的尘粒。 这里的一切也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少了一个人。 而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雪原至清塘,陈半鲤沉默着、愤怒着、无助着、自责着、沉默着,一直到此刻。 安静的书房里,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哭的很用力,似乎要将心肺哭出来;他哭的肝肠寸断、哭的人不忍听、哭的蜷起了身子,跪在了地上。 那些无害无觉的灰尘似乎在此刻变成了无数把小刀落在他身上,割弄着他身体表面的每一处肌肤,割弄着他体内的每一处血肉,他痛的紧紧缩着身子,痛的浑身发抖,发冷。 泪水从眼眶里源源不断地涌出,眼中的世界早已一片模糊,那深色交织的色块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冷漠。 “师傅,你又骗我。” 他哭的牙齿颤抖,艰难挤出的一句话模糊不清,他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闻人沁瞳孔骤然收缩。 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陈半鲤身上,而他也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但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是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游心境。 他只知道一件事。 师傅,真的...走了。 ... 风雪被此间肆虐的力量震得不敢靠近,此时的天地间一片清明。 只限空中。 原本洁白的雪地已经化作一片焦土,无数仿佛通到地心的沟壑纵横交错;众多残留的白色雪地在棕褐色的地面上零落着,仿佛无数难看的白色疤痕。 大西客脸色无悲无喜,静静抚摸着左肩。 那里已经没有了手臂,只余一个巨大的渗血的断口。 秦川静静跪立在地面上,心口处插着一把造型古意的剑,仿佛他将保持这个动作,直到永远。 他确实再也无法动弹了。 武判官剧烈地咳嗽着,惨白的脸上一道几乎将面孔一分为二的狰狞疤痕,鲜红的皮肉翻了出来。 只有崔境山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只有他知道,为了抵挡白数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他撕去了一半的蓬莱阁经下卷。 三本蓬莱阁经加起来是足以比拟水月镜的重宝,却被白数一个人消耗了近三成去。 所幸,对于他而言,结果是值得的。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的一处雪地上。 那里散落着些许金色的透明的琉璃颗粒。 先前的最后一刻,白数就化作了这样一些颗粒,但崔境山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以自己的灵魂和传承为代价,通过某些手段,将自己的最精华的部分传承给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谁,他也能猜到。 想到一个不弱于白数的怪物即将成长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先行控制住心里的忌惮。 他看向在场两人,沉声道:“此次多谢两位了,书院必有报答。” 武判官沉默不语,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大西客点了点头道谢。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他咳着咳着,便有泛白的血沫吐了出来,然后便是殷红的鲜血。 心头血。 他这才知道,先前白数的最后一击落在了何处。 这一击对他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势,他知道,自己余生将一直这样咳嗽下去,咳嗽很多很多年。 ... 白小洛离开水月镜后便跟随周朴离开了寒山书院,此时已经行到了能看见青城山的地方。 突然,她的心里有些空,有些慌。 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她站在原地,神情惘然。 周朴看了她一眼,骤然一惊。 两道泪水从她眼中淌出,流了下来。 ... 白青已经站了起来,默默看着北方。 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要替我收尸的,为什么失约了? 树下有风起,卷起满地的花瓣。 然后那些花瓣就被无形的剑意切割成了肉眼难见的粉末,随风而去。 京都,养心殿。 这里是姜煜最喜欢待的宫殿,今天也不例外。 突然有一刻,他猛然睁开眼,看向天空的方向。 片刻后,一个年轻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陛下...陛下!” “外...外面有个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挥退太监后,姜煜披上明黄色的龙袍,走了出去。 他站在养心殿檐下,深色的飞檐遮住了半方天空,但他仍然能看清那个人。 不只是他,整个皇城都看清了那个人。 京都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一个老人没有坐他的摇椅,神情凝重地站在屋檐下,默默想着:“白青,你怎么来了?” 他感应到了北方雪原发生的事情。 他的疑问是基于另一方面的。 ... 天空上,一身青衣的白青御空而立。 皇城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红黄相间的方块。 他平静开口:“姜煜,现在跪着出城,我可以饶你不死。” 他的声音很平缓,却如炸雷一般响在了皇城里每一人的耳边! 怎么有人敢如此对陛下说话! 那是什么人! 他们或惊骇、或不解、或窃喜地看向天空上那一道青衫。 姜煜看似平静,但他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捏的青白,足见他此时内心的愤怒。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道声音:“白青...你真的要与我大楚开战吗?” “陛下说的这是哪里话,青城一直是大楚之民。”白青用上了“陛下”的称呼,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大楚之君是否真的配为君呢?” 老人轻叹一口气,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来到了白青身前的空中。他看着白青,神情复杂地劝道:“你出来一次要付出何等代价?何必呢?” 白青平静道:“感谢前辈关心,前辈可自退去,我不误伤。” 老人正准备继续说话,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叹息后飘然后退,落到了城头。 朱雀大道上,几家老宅里都有人感应到了白数的离去,而楚流渊虽然没有晋入仙人之境,却也有所感应。 他的面前摆着一杯茶,座位上没有人。 他抬手,把那杯茶洒在了地上。 “走好。” 青衫飘摇。 白青伸手。 一道流光自他腰间而出,在飞行的过程中迅速变大,在落到皇城上时已经逾若天虹! 一道绚丽的流光仿佛九天之上的星河洒落人间,狠狠轰击在了大殿上的那块与国同寿的“正大光明”之上! 昭明殿上的獬豸发出一声哀鸣,身体上出现了道道裂痕。 整座皇城为之晃动。 那座宏伟的象征着皇家威严、天子脸面的正殿,颤抖一下后轰然坍塌,激起满天烟尘! 姜煜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陛下!陛下!” 不再理会已经乱作一团的下面,白青脸色一白,一口鲜血自薄唇间喷出,被他随意拭去。 老人看着他,神色黯然道:“付出五十年修为的代价毁大楚三成龙脉,值得吗?” 白青轻声道:“我就这一个弟弟。他死了,我总要给他讨个说法。” 他在心里轻声说道:“所以,没有值不值。” “就算我毁尽大楚龙脉,他也回不来了。” 他看向远方,神情恍惚,一闪而逝。 他出现在花树底下。 他突然看到这棵被青城视为神圣的花树上,有一道被人用刀割出的划痕。 于是他开始悲伤,然后想念。 第89章 拦路的不知死活的 京都外五里的一处破庙里,一道黑衫走了出来,神情复杂的看着天空上消失的那道身影。 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不同,他能看到无数道金黄色的光流在皇城外萦绕,但其中的一部分已经断开,断口处光滑如镜。 他突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手中洁白的丝帕上隐约可见一抹红色。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丝帕,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笑话他,说他这样像个娘们。 他缓缓握紧那块手帕,修长苍白的手稳定的能握住这世上任意一把剑,却在此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突然一阵愤怒,出离的愤怒。 “谁他妈让你逞英雄了?” 他狠狠地把那块手帕摔到了地上,抬头,眼神阴翳地看了一眼皇城之上具象化的龙脉。 “姜煜,你很好,连我也算计了。” 他一甩衣袖,卷起一阵春风,消失不见。 ... 陈半鲤突然惊醒。 身下是熟悉的床铺,入眼是熟悉的装潢,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还是留在清塘不曾离开的那个陈半鲤。 直到看到盘腿坐在地面上的少女,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那一场大哭之后,他就回到了房间里发呆,偶尔看着紧闭的书房大门,他会期待有人能从里面走出来。 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后来就是发呆,他想了很多事情,乱七八糟,没有细想,不敢细想,怕痛。 他也感受到了体内突然充盈的力量,无名功法第四层自然开通,界海上的那片天空已经不再是虚假的幕布,隐隐可见高远处的星海。 他明白,这是游心境的体现。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太玄相传是世界开辟之初创世大神所居之地,修行到这个阶段,体内小世界便开始沟通世界的本源力量,可以说从这个阶段开始,修真者就彻底走上了非人的道路。 他们的生命层次从此刻开始,便向着一个更高的地方攀爬而去。 他明白,这是白数的馈赠,原理大概和剑主令有关。 或许吧? 他也不清楚。 某一刻,他突然想起书上的一句话。 “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不能再想了。 他闭上眼,任由酸涩占据了他的鼻腔与眼眶,躺回了床上。 明明睡不着,但他仍然紧紧闭着眼,再也不想睁开。 ... 三天后。 陈半鲤踏出了院子,动作轻缓地闭上了大门。 路旁一个正在晒太阳的老人看见他,笑着招呼道:“小鲤鱼,回来干啥来了?” 老人一直很照顾小时候的陈半鲤,于是陈半鲤勉强笑笑,说道:“回来拿点东西。” “拿到了吗?” 陈半鲤摸了摸胸口,轻声道:“拿到了。” “那这是要走了?” 陈半鲤轻轻点头。 老人早就注意到了一直默默跟在陈半鲤身后的闻人沁,对方的容颜哪怕白小洛也比之不及,于是他低声道:“这是...你媳妇?” 陈半鲤猝不及防下被口水呛到,尴尬道:“您老人家说啥呢,我和她没关系。” 老人眼中闪着光芒:“没关系,人家跟你回老家?你小子把我当傻子呢?” 陈半鲤咳嗽一声道:“真没关系,您就别乱猜了。” 闻人沁轻轻瞥了两人一眼便不再理会,默默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南方小镇的风光。 远山柔软,树木翠绿,小镇温软。 正是春天。 “那以后还回来吗?你师傅师姐也不见回来一趟,就你还知道回来。” 陈半鲤沉默许久后,低声道:“也许...不会回来了。” 两人雇了一辆马车,还是在上次的地方。 陈半鲤坐进马车的时候,下意识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没有人。 他怔了怔,坐回了座位里。 ... 三天后。 当马车行到一处原野中时,突然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你是谁?别挡路啊,这有人要过呢!” 陈半鲤已经感应到了那股气机,掀开帘子,看向前方。 明亮的阳光下,那人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边,那身名贵的绸衫在春风里轻摇,表面泛着贵气的光泽。 陈半鲤直接问道:“你是谁?” 那人愣了愣,但还是说道:“淮阳府,裴峰。” “那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裴峰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寒冷的微笑。“我只知道你是一个流窜的重犯,我代淮阳府来抓捕你。” 陈半鲤点点头,说道:“让路。” 裴峰气息一滞,心头顿时有怒意升起。 对方如此随意的态度,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显然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是谁? 淮阳裴家,被家中老人誉为裴家百年中兴的希望,要不是他不屑于进入京都学院,洛书榜前三早该有他的名字! 就在他独自愤怒之时,陈半鲤耷拉着眼皮看着他,随意道:“不让路,那就死吧。” 裴峰大怒,腰间名贵的长剑出鞘,一身游心初境的强大气息爆发开来! 只是普通品种的马匹哪里受得住这种压迫,哀鸣一声,已经趴在了地上! 片刻后。 马车重新行驶在路上,只是车夫的脸色有些奇怪。 有些畏惧,有些惶恐,还有些...恶心。 淮阳府是南方的大府,只在天南府之下,繁华至极,因此审查也很严格。 于是,当他们注意到一辆马车的车夫脸色诡异时,便有一名士兵走上前来,厉声道:“站住!” 马车顺从地停下。 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清美平静的脸。 淮阳府府主名叫许曌,年仅不惑却已经坐到了淮阳府主这个位子上,再加上他身为官僚系统中极罕见的无衡后境的大修真者,一句前途无量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未来,将来必然是位极人臣的尊荣。 这样一个人,对于整个人族世界的隐秘或大事自然了如指掌,比如大约一周前,人族损失了两位仙人。 秦家的守护者,秦川。 以及青城史上最强剑主。 白数。 这对于人族而言绝对是断手断足般的巨大损失,但对于身处世俗王朝的许曌来说,此事的利弊还有待商榷。 就在他看着手里的一份卷宗的时候,突然有侍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颤声道:“府主,有人闯进来了!” 许曌这才抬起头,眉头一挑,很快就发现了门外的动静。 “轰”的一声巨响,拦在门前的铁甲侍卫被一阵气浪掀翻! 一道年轻身影就这样神情平静地走了过来,但他的行为却彰显着绝对的嚣张,敢在城主府里面直接动手,这是完全无视许曌、往大里说甚至是无视大楚法度的狂妄! 许曌身旁的手下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他神情还算平静。 他瞥了一眼那些飞走的手下,就知道他们根本没受什么伤,显然对方并没有什么大开杀戒的打算。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半鲤脸上。 他看过陈半鲤的画像,很快就认出了对方。虽然对方神情很平静,但以许曌的阅历和城府只一眼就看出了深埋在其眉间的阴郁寒意。 想着那个震动人族的消息,许曌立刻就明白了这股寒意的来源。 等等... 他的视线突然停留在了对方身上。 这是... 怎么可能? 思绪转动震惊间,许曌露出一个和煦笑容,温声道:“恭喜小陈公子晋升游心境。” 至于为什么叫他小陈公子而不是陈公子,自然是因为他的父亲,陈清玄当年也被人称作陈公子。 许曌当年见过陈清玄一面,知道那是何等样人物,而他的儿子,别的方面不说,至少在修行天赋这方面,显然早已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模样。 陈半鲤面无表情道:“府主客气。” 看对方没有多说的意思,许曌心下微怒,心想自己是何等样身份,愿意主动开口已经是给了你楚家面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自然不会表露什么,而是貌似疑惑道:“不知道小陈公子来我这小地方是做什么?” 陈半鲤静静看着他说道:“托某人的福,我读了不少书,其中也包括大楚的律法,有一条想请问一下许府主。” “请说。” “拦路杀人,在律法中该是何等罪名?” 许曌露出凝重神情:“按律,当斩于市井口。小陈公子此言何意?” 陈半鲤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有人在淮阳城外拦路想杀我,我代替许府主践行了律法,请问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许曌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一连串情绪变化很是到位:“竟然还有这种事!此人真是胆大妄为,置法度于不顾,多谢小陈公子代我出手,否则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陈半鲤静静看着他的表演,随后说道:“那好,大楚的律法说完了,我们来说一下修真者的规则。” “敢问府主,刺杀圣人,该是什么罪名?” 第90章 相见,永别 “小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许曌认真道。 “那个刺杀我的人自称裴峰。”陈半鲤眼帘低垂。“我不想说什么冒充或自主行事,他既然做了就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我对淮阳城不熟悉,还请城主将裴家家主请来。” 许曌深吸一口气,诚恳道:“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然而话音刚起,就被陈半鲤打断:“看来许府主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那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了。” 许曌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与焦急,心里却是暗暗冷笑。裴家家主是货真价实的无衡境,你一个游心也敢如此自大,不愧是青城之人,骄傲的像个弱智! “小陈公子还请三思...” “三思?如此愚蠢之人,许府主还要保护不成?” 一道冰冷声音在门外响起。 听到这道声音,陈半鲤突然想起师姐救场时的画面。 与眼下的声音如出一辙,一般霸道而骄傲,如他们手中的剑一样。 他们只信手中剑,故能不敬佛不信鬼神,只敬父母亲师。 两道身影走了进来,一道陈半鲤认得,青城第二峰峰主,周朴,另一人一头如雪披肩长发,一副清俊的中年人面容,身上的气息竟比周朴还要强大几分! 许曌看着这人,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凝重神色:“见过悲长老。” 悲白发,无衡第一人。 很简单的五个字,却代表着绝对的强大与可怕。 这意味着他仙人之下全无敌。 这是仙人下人世间一座高峰,无法撼动。 他扫了陈半鲤一眼,接着看向许曌,冷冷道:“我青城剑主被刺杀,你担得起这个责任?还是说,你想替裴家死?” 声音如剑。 目光如剑。 不愧是无衡第一人,随意一言便有利剑相随! 许曌沉默不语。 许久,他缓缓缉手,深施一礼:“对于陈剑主被刺杀一事,在下深感震惊。” “震惊就不必了,带路。” ... 裴家是这淮阳府乃至周边小府中真正的第一大族,家主修行百年,仙人有望,族中弟子更是人才辈出,有百年中兴之相。 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哭声从淮阳城最大的一处豪宅中传出,无数道哭声混杂成一道嘈杂的声浪,闻之者无不动容。 随着白幡在淮阳城的每一家民居挂起,一个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人族的每一个角落。 淮阳裴家,因刺杀青城新任剑主,当代家主被格杀,族中长老死伤殆尽,下代家主被新任剑主陈半鲤亲手于城外分尸。 一朝破落,分崩离析。 这一南方赫赫有名的庞然大物,就这样成为了历史。 淮阳府主许曌深感自责惶恐,连上十二封奏折请罪,被贬。 ... 身为始作俑者的三人并不理会在之后发生的事情,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回到了青城山下。 大概三日前,陈半鲤就往青城送了信,现在看来,送的时机恰到好处。 这座依托着青城剑宗的小城繁华喧闹,陈半鲤几人的到来被认了出来,顿时引起了一阵围观。 这是陈半鲤第一次来到青城剑宗,本该新奇不已,但他沉默不语。 一城白布,如雪。 他在沉默之中登上了那条唯一的山路,行了许久后见到了那处着名的山门。 他走了进去。 山间草庐坐落,屋顶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的霜草。 门内弟子沉默打量着这位新任剑主。 悲白发看了他一眼,说道:“跟我来。” 又行了一段时间。 他带陈半鲤穿过了整个剑宗,陈半鲤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师傅曾经已经看腻的门内景色。 终于,他来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进去吧。” 悲白发在他背后说道。 他走了进去。 院里有一棵高大的花树。 他在树下看到了师姐的身影,明明只是几天未见,他却突然觉得好陌生。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脸太苍白,眼眶太红肿。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静静注视着他。 他走了过去,深施一礼:“见过师伯。” 白青点了点头,对着树下示意:“去看看他吧。” 陈半鲤深吸一口气,脚步沉重。 明明只是两三步路,他却走的很是辛苦。 树下有一个小土堆,堆上插着一块石板,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刻着两个字,起落酣畅,走笔如飞,就像那个人一样。 已阅。 这就是那个人对这个世界最终的态度。 他看待这一切不过是一出戏,或者一本书,与这个世界极度漠然,极度疏远,殊无爱意,也无善意。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却为了救一个一开始被他当成棋子的小男孩,死在了雪原。 陈半鲤跪了下去,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一些圆圆的糕点。 白小洛在看清那些糕点的那一刻,失声痛哭。 当初在清塘镇,白小洛最爱吃鲍家糕点,却发现她的糕点总是消失的特别快。终于有一次,她在糕点里加了某种恐怖的辣椒,第二天,白数顶着一副香肠一般红润光亮的嘴唇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耳边是哭声,陈半鲤低着头,盯着石碑。 “知道你喜欢偷吃,这次全是你的。” “你说你多大人了,还跟我们俩孩子抢吃的,丢不丢人?” 他深吸一口气:“都说你一袭白衣占却天下七分风流,是不是很自豪?现在弄得所有人都穿白色了,满意了没?” 小城家家尽白布。 青城人人皆白衣。 尽缟素。 过了很久,他还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只有肩头微微耸动。 石碑上那潇洒的,满是戏谑嘲弄意味的两个字,他却看不清了。 ... 半月后。 陈半鲤走出房门,迟衡山早已等在门外,迎上去道:“宗主唤您。” 他点点头,走向后山。 一路上遇见不少弟子,他们已经脱去缟素,换上黑色的剑装,只有身为白数学生的他仍然一身素服,分外显眼。 他们用漠然或新奇的眼光,看着这位年仅十七的剑主,也是害得白数死在万里之外的罪魁祸首。 对于这些眼光里的冷意或敌意陈半鲤感知的非常清晰,但他无法回应,只能默默走着。 在走到小院门口时,陈半鲤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抱臂站在院门口,目光落在了陈半鲤脸上。 陈半鲤迎上去:“周峰主。” 周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姿态太低。你是剑主,也是他的学生,就该有青城该有的姿态,对谁都不要弯腰。” 陈半鲤明白这是对自己京都一行的提点,认真点头。 来到了后院花树下,陈半鲤先是瞟了一眼那块石碑,才看向白数道:“师伯,您找我?” 白青盘膝坐在树下,看着他说道:“我已经听白数说过了,你需要蓬莱剑。” 目光落在这位大陆剑道第一人身上,点头的同时陈半鲤心中突然一动。 对方的衣襟有微小的破裂,衣衫表面也有几处破损。 这显然不是什么修行,再联想到刚才周朴阴沉的神色,陈半鲤有了一个猜测。 “你父亲的事情与你无关,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你。” “他既然以子视你,我便以子侄待你。” “三天后,白发会陪你前往京都。” 陈半鲤疑惑道:“京都?” “蓬莱剑诞生于族群气运,人族如今的气运聚集之地便在京都。” 陈半鲤恍然大悟。 走之前,陈半鲤犹豫了很久,轻声道:“当年您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青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面前少年清美憔悴的面容,虽然五官并不相似,他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当年的他。 接着,他想起刚才周朴前所未有的暴怒,最重礼节与规则的他罕有失态,却在这棵最神圣的花树下对青城宗主拔剑相向。 对方怒吼仍然在耳边回荡。 “他是你弟弟!你就这样看着他去死?!你怎么配当一个兄长,怎么配当宗主?” 他那么失控地咆哮,眼里却那么...悲伤。 他一直都对白数横眉冷对,因为对方无视甚至蔑视青城的规则,甚至亲生父亲去世都不愿回来。 但只有极少数人记得,当年周朴才是白数最亲近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现在应该很后悔吧? 与白数的最后一面以冲突结束,然后再不相见。 他有些出神。 就在陈半鲤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他幽幽道:“我们的父亲一直更看重他,但父亲离世的时候他都不肯回来。”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陈半鲤抿了抿嘴。 白青却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看着那个土堆,轻轻道:“我想他已经理解当年的父亲了。” “其实他和父亲才是最像的,一样的倔,一样的狠,明明彼此想念,却至死不再相见。” 白青看着陈半鲤,说道:“你不要学他。” 少年离开了。 白青看着花树以及树下的土堆,不知道想到了何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总嫌弃宗门对这棵花树的态度,那我就把你埋在这里,让你受着你最讨厌的膜拜和敬仰。 父亲死在屋内,你埋在屋外,也算邻居了。 下辈子,再去当父亲的儿子吧? 别那么倔了。 他在心里轻轻说道。 弟弟。 第91章 心火似野草 悲白发静静地靠着车厢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某一刻,车帘掀开,一道穿着素服的身影弯腰走了进来。陈半鲤看着眼前的中年人有些淡的眉,有些薄的唇,突然发现好像强者的嘴唇都很薄。 比如师伯,比如这位,比如...师傅。 陈半鲤恍惚了一下。 这些日子来他很容易恍惚,接受新的现实似乎对他而言有些辛苦。 一个师傅已经不在的现实。 他收起思绪,看着悲白发的眼睛,认真道:“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前辈。” 悲白发看了他一眼,平淡道:“剑主不必如此客气。” 陈半鲤点点头,认真道:“请问...法剑该如何控制呢?” 这是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但悲白发明白他的意思。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说道:“如果不是你极力阻止,我想那个小女娃已经被砍成碎块了。” 陈半鲤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师傅的意思,但他让我保护好闻人沁的性命。” 悲白发点点头:“否则她是活不下来的。” 两人的对话揭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陈半鲤眼下根本没有控制闻人沁体内禁制的能力。 而这也意味着一个事实。 如果陈半鲤还是亏空的状态,他才需要闻人沁的保护;对于身为游心境的陈半鲤,白数的安排看起来就有些多余了,尤其当这安排有着明显的漏洞的时候。 白数会不知道陈半鲤不会操控法剑吗? 陈半鲤习得法剑的过程一直是有他注视的。 闻人沁这手只是一个闲着,这也就意味着她还有别的用处。 而这也就说明,白数本就不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的。 想想也是,这种悲壮的情怀他一向最为不屑,对于白小洛喜欢看的悲剧故事他也是嗤之以鼻。 但他还是死了。 陈半鲤没有大修真者的眼光,但他能看得出来那偷袭的一刀对白数的伤害有多大。 这半月来陈半鲤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永远是透出白数胸口的那截刀尖。 还有那抹青色衣角。 他从未机会感受到仇恨的滋味,类似感觉只有在听闻自己母亲死因的时候有过,但毕竟自己与她从未见面,要说什么噬骨的仇恨也有些没有道理。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那种感觉。 那就像一只灼烫的手一直攥着他的心,那火焰尖叫着烧灼着,他听得见自己的心嗤嗤焦化的声音。 那声音叫嚣着,呓语着。 去死吧。 我要杀了他。 我要灭他满门。 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阴暗的悲伤的扭曲的思想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涌,他的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悲白发皱了皱眉,修长手指在剑上轻扣,阵阵清鸣如琴筝和鸣,清澈悦耳,正是陈半鲤曾用过的弦歌剑音。 剑音传入耳朵,陈半鲤有些发烫的脸和心才渐渐冷却下来。回过神来,他有些不敢看对方,低声道:“多谢前辈。” 悲白发靠着车壁,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剑主当守住心神,不可被心魔入侵。我辈剑修行事性情最为直接,一旦走入歧路便极难扳正,届时必有悲剧。” 陈半鲤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但毕竟双方不怎么熟,他也不好过问,便只是点了点头:“多谢前辈教诲。” 悲白发点点头,突然说道:“仇恨这东西...一旦生出便永远不会消失,所谓的放下仇恨只不过是还不够恨。但人如果对所有事情都能放下仇恨,那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这位前所未有年轻的剑主,认真道:“但我希望,剑主你可以控制好自己的仇恨,不要让它失控。” “就像...”悲白发动了动嘴唇,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但车厢内二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许久后,陈半鲤轻轻点头。 走下车厢前,他瞥了一眼这位前辈的白发。 这并非是修道的效果,青城没有这种法术。 在悲白发看着陈半鲤的眼睛说话的时候,陈半鲤也看清了他的眼睛。 当说出“必有悲剧”四字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当年经历了什么? 陈半鲤不好去问,也不想去问。 他只知道那必然是对方心上的一个伤口,每次回顾它都是重新揭开伤口的痂,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那样太残忍。 走出车厢,他看了一眼天上的流云。 人世间总有离别。 ... 施百合心神不宁地走在街上,脸色有些苍白。 绕过几个路口后,她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站到了第五个门口处,迟疑片刻后,抬手轻敲。 很快,落满灰尘的院门打开,她走了进去,院门在身后关闭。 走进房屋,她便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微笑道:“好久不见。” 施百合点点头,旋即看着他焦急道:“你在信里说,陈半鲤要出事是什么意思?” 林折夕看着对方这幅模样,嘲弄地笑了一下,戏谑道:“如果我们出事,你会这么着急吗?” 施百合一滞,咬了咬薄唇,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潮红。见她这幅模样,林折夕也没有再逗她,转而严肃地看着她说道:“那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施百合沉默片刻后点头:“嗯...” “白先生死了,听说陈半鲤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跟他一块的还有青城剑宗的人,你觉得他回来之后会做什么?”林折夕凝重道。“你我都知道陈半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小时候你揍了他一顿,他记了一个月,让你出了个大丑,你不会忘了吧?” 施百合脸色一红,怒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有必要拿出来说吗?” 林折夕看着对方含羞带怒的模样,心下微叹。 施百合对陈半鲤的态度和对他二人的很早就有差别了,只是没想到来到京都后展现的如此清晰,这两人甚至曾有绯闻在京都流传。 这种熟悉的人逐渐变得陌生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但他没有让这种黯然展现在脸上,神情不变道:“现在...白先生的死,问题最大的就是京都这边,否则为何悲白发会随他前来?” “悲白发?”施百合惊讶。 “陈半鲤...很记仇,而且报复心很强。你觉得他会怎样报复京都?而京都又会怎样迎接他?” 施百合蹙起细眉,片刻后说道:“那你为什么找我?” “你得劝住他。”林折夕用罕有的严肃语气说道。“整座京都,除了你之外我根本想不到一个能说动他的人。” 施百合先是被这话中隐含的某些意味弄得面上飞红,然而很快她就出现了疑惑:“可是...为什么要劝住他?” 林折夕沉默了许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荒败的院子,冷冷道:“如今青城挟雷霆暴怒而来,想要在京都弄一番风雨,而白先生是为了救陈半鲤而死,他又当上了剑主,于情于理他都该站在青城一方。” “但,”他因为久不见天日而有些虚白的脸上扯出些许寒冷的笑意,说道。“陈半鲤的母亲是楚家人,楚家对陈半鲤也一直很好,甚至把家主的位置留给了他。” “假如,我是说假如。” “假如当他查到最后,发现...杀害白先生的凶手来自楚家。那么陈半鲤身处其间,该如何自处?” 施百合终于听明白了林折夕的意思,瞪大了眼睛,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涌出团团红晕。 “真的到了那时候,陈半鲤如何选择?不,他根本无从选择,随便一条路都是他的绝路。” 林折夕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陈半鲤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是谁在推动着这一切?” 施百合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并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阁中闺秀,对于这些东西她只是不愿去想,但耳濡目染下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林折夕的手缓缓搁到窗台上:“皇室,七大家,昆仑院,青城,甚至是...玄教,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知情或不知情,都参与到了这里面。” “只是我不明白。”他突然皱起眉头说道。“陈半鲤的父母地位确实尊贵,但又哪里需要这般复杂的设计于他?” “一定有一个消息,一个很关键的、无人知晓的消息,这才是一切的根源。” “而如此复杂的设计必然不是一日之功,也就是说,当他和我们都生活在清塘镇的时候,这个设计就已经开始了。” “而那时,我们都是孩子,他也是。” “针对一个孩子,一个不曾修行、没有父母的孩子。”他唇角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的笑意。“却需要这般手段?大人物们真是老糊涂了。” 他的手离开了窗台,留下了一个深刻的掌印,手掌纹路清晰可见。 第92章 记住与怀念的 正阳门一如既往的恢弘,吞吐着无数往来车辆,没有人能看出有什么异样。 两辆马车波澜不惊的驶过这座京都最古老的城门后便就此分别。 一辆保持着行驶,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驶过半个京都,驶上了朱雀大道,停在了那座最有名、最豪奢的大宅门前。 楚家唯一合法继承人,终于回到了这个对他而言意义复杂的家族中。 从寒山到魔宫再到雪原,其间何止万里? 离开不过一月,于陈半鲤而言恍如隔世。 陈半鲤面色平静地走下了车,早已有家仆在门口沉默等待。 但他背着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车帘再度被掀开,一道绝美但异常苍白的面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陈半鲤没有回头,面无表情道:“不要装虚弱,赶紧下来,我的耐心有限。” 那人的面庞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步履蹒跚地走了下来。 陈半鲤这才对一直站在门口的楚开说道:“把这位贵客安排妥当,我先去见一下家主。” 他的言辞没有问题,很得体,很平静。 但就是太得体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家主称呼他这位唯一的血亲。 楚心察觉到这一点,眉头微皱,看着他轻声道:“这位贵客是?” 陈半鲤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说道:“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他说话的时候,那人用一种夹杂着仇恨、愤怒、还有一丝丝恐惧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楚开楚心都注意到了这幅画面,对两人之间古怪的情状生出深深的疑惑。 但陈半鲤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也不好再问什么。 陈半鲤看着楚心问道:“家主呢?” 楚心轻声道:“在他的竹屋里等您。” 陈半鲤点点头,向大门里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对了,这位贵客性情比较古怪,不喜欢住太好的房间,有没有什么给下人住的房间?” 闻人沁闻言神情微僵,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旁人看不出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陈半鲤不再多说什么,背着手,步伐平稳地走进了这座黑洞洞的大门,消失在了这个世界的视野里。 ... 另外那辆马车停在了一处小巷口,半天都没有动静。 终于,一名负责监视的修真者大着胆子,纠集了所有能集结的队友包围了马车。 包围的最外层,是大楚三大骑兵之外最强的重骑兵部队,玄骑兵,人数足有上百,铁甲森然,铁枪寒冷,如此阵容足以扑杀一位无衡境界的大修真者。 但他们无一不神情凝重到极点,最深处隐约可见壮烈牺牲的决然意味。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 纵然京都已经久不见青城,车中之人的姓名依旧能让他们生出最深的恐惧。 终于,一名游心境深吸一口气,上前,手微微颤抖着拉开了车帘。 车内没有人。 悲白发就这样消失在了京都。 ... 竹屋里,陈半鲤端正地坐在椅子里,一直默默看着面前杯中翻滚的那片黑山茶的茶叶。 楚流渊没有督促他,也没有开口,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漠,静静打量着他。 似乎一夜之间这个清美的年轻人就成长了许多,而他很清楚原因。 许久之后,也许是当那片茶叶翻滚了第二百三十次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舅舅,我师傅的死和您有关吗?” 这个问题很突兀,很莫名其妙,世人无不知晓当年青城剑主与楚家家主的深厚友谊,陈半鲤此言迹近于污蔑,在注重孝悌之道的大楚中这几乎算得上大逆不道! 楚流渊似乎有足够的理由为此发怒,但他没有出声,神情却波动了一下。 他说道:“没有关系。” 话音落下,陈半鲤仿佛松了一口气,端正的坐姿瞬间塌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这些天里陈半鲤的心路历程。 他悲伤着,想念着,憎恨着。 也害怕着。 他不是害怕他失去楚家的支持与背景,他是在害怕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要离他而去,甚至与他为敌。 生活在清塘镇的少年,他自小便拥有一切,聪慧的头脑,卓越的天赋,过人的容貌,强大的血脉与师承。 但他的世界很小。 他的世界只有寥寥几人,白数的离去对他而言不仅是最重要的亲人的离世,同时也是对他的世界的一次残忍冷酷到极点的撕扯。 他与楚流渊真正算得上认识不过一年,但他已经成为了陈半鲤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他很庆幸,很高兴。 楚流渊看着他说道:“白青是怎么说的?” 陈半鲤迟疑片刻后,低声道:“他说...此次,一切由我做主。” 楚流渊静静等待着下文。 许久之后。 “没了?” “没了。” 陈半鲤诚恳点头。 对话进行到现在的第一次,楚流渊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关于争抢即将出世的蓬莱剑,白青真的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楚流渊自然清楚,白青与他弟弟的惫懒漠然性子完全是两个极端,他这样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想到青城最有名的几门道法之一,他的神情逐渐凝重。 白青在未来的时间长河中,看到了怎样的画面? 他收敛起思绪,看着外甥说道:“我很高兴能再次在这里看到你,也很高兴你能问我先前那个问题。” 虽然嘴上说着高兴,但他那张冰块一样的脸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因为这说明,你还把我当你的舅舅。” “你母亲当年拼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地生下了你,你要明白,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不是单纯地为自己而活了。” “你要记住一件事,陈半鲤。”楚流渊注视着他,以罕有的柔和神情说道。“就算这个世界对你没有善意,你也要认真地活下去。因为从你出生那一刻开始,不,可以说在那之前十个月的时间里,一直有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这个世界,一直有人期待着,欢迎着你的到来。” 从这位冷酷舅舅嘴里说出爱这个字属实有些诡异,但陈半鲤没有笑。 相反,他的鼻腔有些酸涩。 “这一切,你的母亲,你的老师,我们都不会忘记,所以,你也要努力记住他们。” “而记住他们的前提,就是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第93章 七大家的家 陈半鲤身子猛然一颤,从床上猛然醒来。 他缓缓撑起身体,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眼帘低垂,静静盯着放在被子上的苍白的双手。 像一座石像一样坐了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来,从床边抓起一件外衣披在单衣外,跻拉着鞋走出了房间。 已经有侍女快速走了过来,准备替陈半鲤整理衣物。 陈半鲤已经认识了这个年岁尚小、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的侍女,她名叫凝华,很得楚流渊的欣赏,把她留给了陈半鲤。 就比如现在,她一边给陈半鲤拿来一身崭新的衣衫,一边轻声道:“唐家设了午宴,邀请您赴宴。这是青城送来的剑主礼袍,刚为您量身做好。” 仅从这点就能看明白为什么楚流渊会对一个侍女这般看好。凝华短短两句话就交代明白了所有事,没有什么过于热情的表现,清美的小脸上平静如水,但手上功夫一点没落下,嫩白小手在陈半鲤身体上下,很快就帮他穿好这件意义非凡的长袍。 陈半鲤低头看着这身云白色的锦袍,疑惑道:“为什么是白色?” 凝华小手微顿,面无表情道:“您不是剑主吗?” 陈半鲤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待到穿好后,陈半鲤走到穿衣镜旁打量了一下,镜中年轻人长身玉立,只是眉眼间掩不去的些许阴郁之意;白袍上绣着一些细碎的花,胸口处用金线绘着一把小剑,不见多少富贵气息却自有清疏风韵,如剑亦如松。 在捋平最后一处褶皱后,凝华微微迟疑,轻声道:“请您注意安全。” 陈半鲤听着这句略显古怪的问候,笑了笑。然后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过包裹在美轮美奂的剑鞘里的沧溟剑,仔细地将它佩戴在了腰间。 因着他的这个举动,小侍女眼中的担忧之意又重了一分。 他走出房门,楚心已经等在了外面,楚开走过来低声道:“那位...贵客,我们该怎么安排?” 陈半鲤想了想说道:“把她送进竹林里吧。” 楚开瞳孔微缩,显然是被陈半鲤的这句话惊到了。 竹屋作为楚流渊这十几年来的住处,其周边的阵法绝对是整座楚家大宅,甚至整条朱雀大道上最强的一座,便是无衡强者进入也不能毫发无损。 那位美丽古怪的客人,一旦被送进去,她的命便基本上是握在楚流渊手里了。 两人对视一眼,陈半鲤耸了耸肩说道:“不用装不知道了,她就是当代魔族那位唯一的公主。所以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看好她,别让她死掉了。” 楚开控制住神情中的震动,认真点头。 ... 唐家以机关毒药等机巧之道起家,也因此,在地位上一直隐隐比其余六家低着半分,有点上不得台面的感觉,似乎他们那座华美的大宅上总是沾着一抹擦不掉的阴郁灰暗色彩。 可能这正是他们率先选择投靠皇室的原因。 而此时此刻,唐家那座毫无阴暗气息的明亮大堂中,几名衣着华丽气息沉稳的中年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三弟,难道你真的想彻底把唐家推到姜家的船上?你不要忘记,七大家这个名字代表的东西!” 言辞激烈甚至于愤怒的这名中年人是唐家二房之主,唐家二爷唐烟,这样一个略有些秀气的名字却是一张古朴甚至于粗犷的脸。此刻,他正狠狠盯着对面那个脸色略显苍白的中年人,狠声道:“难道姜煜许了你一身朱紫官服?你就为了这个想把你的这些亲兄弟全推下悬崖?” 唐家三爷,也就是死去的唐威的父亲,是一个有些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平日里总是轻声细语,温和待人。但丧子之痛让他日渐消瘦下去,此时他的五官已经没有了半分温润气,反而有些狰厉:“你们现在可以站在这里说风凉话,那是因为死的不是你们的儿子!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就生了这一个儿子!扶摇都替他求情了,那个陈家的小杂种却装聋作哑,甚至他直到死我才知道他和秦家有联系!我需要什么?他姜煜能给我什么?!他能还我儿子吗?” 唐烟冷笑一声:“说不定你早就看你那个长袖善舞的儿子不顺眼了...” 这话就有些难听和无理了,哪怕是向着他的一些人听后也皱起了眉头。 “好了,二弟,死者为大,那毕竟也是你的侄子。”坐在第二位的唐家大爷看着他沉声道。“大家都是亲兄弟,不要为了一个外人弄得这么难看。” 大哥都发话了,唐烟只能冷哼一声,坐回了椅子中。 唐家大爷唐锁池见冲突暂时平静了下来,这才缓声道:“我们身为七大家的一部分,自然不可能走上投靠皇室这么一条路,先祖曾经有过明令,七大家可以修行,可以入仕,但绝不能彻底倒向某一方。” “这是因为,我们七大家是当年平定姜家与南方修真世家争执的主导者,也正是有我们的存在,这两个世界才不至于刀兵相见,所以我们在其间的位置很重要。” “可以偏一点,歪一点,但绝不能出线,哪怕一片衣角也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唐锁池有些深陷的眼冷厉地扫视着大堂中的这些血亲,被他看到的人纷纷挪开视线。 “家还没败呢,就想着分家,树倒猢狲散了?各房都给我听好了,把你们的手全都收回来,否则我这个大哥不介意帮你们砍了!” 他冷冷看着堂间:“这也是老太爷的意思。” 听到那个名字后,堂间某些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 见终于震慑住了这些心思各异的“亲人”,唐锁池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生出淡淡的疲惫感,为这兄弟间的勾心斗角而疲惫。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平静道:“楚家那个小崽子,你们私下怎么叫我都管不着,但在明面上,你们要是有人因为这种事被抓到把柄,我第一个饶不了,明白吗!” 唐烟有些不服,说道:“不过就是个小野种...” 话音刚落下,唐锁池的眼便狠狠盯住了他的脸,仿佛两道利剑:“小野种?小野种能让那个眼高于顶的楚流渊急着把楚家留给他?小野种能跨两个境界连杀军方强者和书院弟子?小野种...能当上青城的剑主?” 他的声音越发寒冷,并逐渐带上了讥诮意味:“我的二弟啊,你如果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其中一项,我这个家主的位置也早就是你的了。” 唐烟脸色青白交加,最后却只能狠狠咽下这一口闷气。这时另一名偏房的唐家血亲迟疑道:“可他这么嚣张...这不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嚣张什么?我们邀请人家来做客,人家接受了,何来嚣张?”唐锁池说道。“更何况现在他的背后站着整个青城剑宗,整个楚家,如今放眼全大陆有几个地位比他高的人?他就算嚣张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接着唐锁池看着每一个人,认真道:“记住,不管我们内部斗成什么样子,都永远不要给皇室机会,尤其是在这种明面上,我们一定要保持最低限度的和谐统一。” “七大家...本就是一家,何来嚣张一说?”他微笑道。“所以,这不过是一场...家宴。” 第94章 少年向世界发出邀请 陈半鲤端起面前绘着精美图案的茶盏,浅抿一口后便放下,唐锁池见状微笑道:“世侄可是饭菜有不合口的地方?” 陈半鲤轻轻摇头:“并不是。” 他环顾着这张桌子旁的人。 如唐锁池所言,这真的是一场家宴,桌边不过几人,菜品也完全没有七大家常见的豪奢,反而有许多家常菜,譬如小葱拌豆腐一类的,青白红黄相间,竟有几分喜庆。 而桌边几人经唐锁池介绍他都已经认得。当介绍到唐家三爷的时候,他的眼神聚集在了对方脸上,看着那张依稀可见昔日风采的憔悴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的心里微微一动,但很快就消失无踪。 而对方并没有回应自己的目光,只是用夹杂着寒冷与仇恨的眼光看了自己一眼就低下头去。 陈半鲤若有所思。 杀子仇人站在自己面前却能视而不见,不是圣人便是大隐忍之辈,而很显然对方是后者。 这样一个人才是最可怕的,陈半鲤在京都本就立身尚浅,有这样一条毒蛇在黑夜里伺机而动,危险性不言而喻! 这般想着,他微笑着举起酒杯,向着唐三爷遥遥示意:“三爷,我敬您一杯。” 场间骤然一顿,所有目光都循着这只酒杯落向对面那个苍白的中年人。 唐三爷身子一僵,握着酒杯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仿佛要将那名贵的茶杯生生攥碎! 身为唐家嫡子,他从出生起便从未受到过这种侮辱! 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不能动手,甚至还要看着自己的亲人与其谈笑风生! 耻辱暴怒与憎恨几乎要冲破他的识海,但就在他要起身之时,一道寒冷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唐家现任家主,唐锁池。 他的身体再度一僵。 许久后,他举起酒杯,看着陈半鲤,那双深陷的眼里没有任何神情,神情近乎呆板道:“世侄客气了。” 然后一饮而尽。 陈半鲤挑了挑眉,没想到对方连这种挑衅都能接的下来。 于是,他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眼帘微垂,看着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在水月镜的时候,我与令公子发生了一点误会,还望三爷不要在意。” 声音落下,场间骤静。 不要在意? 他让我不要在意! 唐三爷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像一个抽风的病人一样。 看着这一幕,哪怕是先前与其对骂的唐烟都皱起眉来。 不仅是亲生兄弟蒙受如此大辱。 还有就是... 这个年轻人似乎料定了唐家不敢出手,于是便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挑衅。 可问题在于,他何来的自信? 他们所处的是唐家的宴会厅,厅外沉默地站着一队人。 他们几乎没有呼吸,平静死寂的眼光落在那扇华美的木门之上。 只要收到屋内的信号,这支由唐家豢养的死士军队便会沉默地进入房间,将里面那个风光无限的年轻人沉默地杀死。 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 ... 陈半鲤突然一笑,那张褪去不少稚嫩的面容愈发俊美,一笑之下很是动人。 动人的不是美丽,而是其间不加掩饰的寒冷与嘲讽。 对话进行到此刻,他的敌意终于不加掩饰地释放而出,他也不再看着唐三爷,转而看向唐家家主,对方仍竭力保持着身为家主与长辈的风度,但眉眼间仍控制不住地露出些许怒意。 他的身体突然后靠,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场间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轻声道:“我知道你们很生气,很想杀了我,甚至你们其中的某些人已经采取过行动了。” “但很遗憾,你们失败了,而我依然站在这里,这就代表着我有采取某些行动的权利。” “比如说...”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目光落在唐三爷脸上。“慰问一下中年丧子的长辈。” 说完,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一手摁桌,缓缓站起:“既然我活着回到了京都,那有些话我也想让你们听一下。” 他转身,看向空无一人的夜色,双臂微展,那身剑主礼袍上绘着的花团锦簇流水般泻开,这一瞬间少年竟真的仿佛一位圣人,那样贵不可言,神圣却又寒冷,所有看着他的人都觉眼眶刺痛。 那是剑意。 陈半鲤并未刻意释放,但剑意仍然从他的言辞、神情与衣袍间飘出。 可以说如今在剑道上,他真的已经来到了一个恐怖的高度上。 当年白数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这半月来,我不曾睡过一个觉,皆因此心难安,此恨无绝。” “大西客与武判官是受他人所托,如果不想被我查出身份,那就在今晚结束这一切。”他看着夜色,也看着众人,平静道。“我就站在这里,来杀死我。” 一片安静。 所有人讷讷对视,震惊难言。 他看着夜色里的唐家。 他看着京都。 他看着世界。 他向整个世界发出了声音。 来杀死我。 他的黑发紧紧束起,容颜如玉,神情冷漠,薄唇微挑,带着一丝对这世界的嘲讽。 看着这一幕,唐锁池不合时宜地恍惚了一下。 他似乎看到了当年的白数。 一般俊美无俦。 一般冷漠高傲。 夜色里的京都,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先前这一幕,对此,各方的态度与看法都不同。 “不过是小孩子发脾气罢了。”楚江河有些困难地抽动嘴角,嘶哑笑道。 这次,楚流离同意父亲的看法。 他们最清楚,那个少年回到楚家大宅后就再也没有外出,他的手下也都在他们的视线中。 所以,陈半鲤这句话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少年的愤怒与虚张声势。 但也有些人持不同的看法。 林折夕收回看着窗外夜色的目光,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张泛黄的图纸上。 其上线条纵横,一道粗黑的直线几乎贯穿了整张图纸。 如果是一个熟悉京都的人站在这里,立刻就能认出来。 那是朱雀大道。 对于陈半鲤的宣言,相处了十几年的他有自己的判断。 “他真的想动手了。”他默默想着。“他已经没有耐心了。或者说,这件事上他一直就没有过耐心。” “他想发疯。” 这是第二了解陈半鲤的吴谌做出的判断。 他眉头皱起。 习惯了谋而后动的昆仑院院长,对于陈半鲤这种人最为排斥。 他们看似普通平静、甚至温和,但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惜让世界随之起舞的疯子。 但同时,更多的人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把那位少年圣人杀死在京都的夜色里。 如此一来,失去两位圣人的青城必然会暴怒。 但...那又如何? 这里是京都。 大陆的中心。 不要说青城,便是你南方大宗齐至,那又何妨? 黑夜里,数道目光缓缓睁开,看向了这里。 无数人,从不同的门中走出,沉默地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也许今夜之后,人族将会再度失去一位圣人。 也许呢? 也许这个词很好,代表着希望,代表着未知与可能性。 于是,黑夜里老谋深算的、阴沉的或和煦的,不约而同地心动了。 史书上罕有如此戏剧性的一幕。 少年向整个世界发出了邀请。 于是,世界如约而至。 第95章 人间等待的答案 书房里,施远海捏着眉心看着对面的少女,愁眉苦脸道:“闺女啊...不是爹不帮你,只是...那小子都这么说了,我们能怎么办呢?” 施百合抿住有些发白的薄唇,明白父亲言中的苦涩意味从何而来。 唐家宴会厅发生的这一幕,已经传遍了全京都。 七大家,皇室,玄教... 各有心思。 如此大潮之下,施家如何能出手? 一旦出手,施家将会被牢牢捆在陈半鲤的战车上,而那绝非施家绝大多数人想看到的画面。 但她还是忍不住说道:“就不能...偷偷地救他吗?” 施远海摇头。 她有些埋怨地嗔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施远海皱眉道:“那小子整这一出,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苍白不掩清丽的面容上不加掩饰的担心,在心里叹息道。 “女儿外向啊。” 他皱眉看着夜色里的北方,那里是唐家的位置。 陈半鲤这句话,喊得太绝。 之前唐威出手,京都的某些人还能以其自行其是的理由推脱。 但他这般挑衅,京都的阴谋家们便不能再装聋作哑,更不能在今夜后再选择出手。 无关乎谋划。 这样太难看。 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可以不要脸、可以摒弃人性,但那只能是他们个人的行为,决不能影响到背后世家的形象。 这些百年甚至千年之家,是京都里青天下的煌煌神像,威仪遍布大陆,怎能让一个还未及冠的黄口小儿污了脸面? 陈半鲤此举,便是拖着世家的脸面一起下水,选择把一切引爆在今夜。 他凭什么? 便是白数那般冷酷无所惧之人,在面对京都之时都必须小心谨慎,他一个见照境的少年何来的胆魄? 施远海在清塘生活了十六年,也算半个看着陈半鲤长大的人,对他的了解比世人要深几分,也正因如此,他的判断与林折夕等人相似。 “他想发疯。” 此时此刻,全京都只有一个人知道陈半鲤的真正意图。 这种产自南方的名贵沉香,素来有“寸木寸金”的称谓,因此也被称为寸金木,但这间宫殿里的一切陈设却都是寸金木的材质! 放眼全大陆,这般奢侈的装潢也屈指可数。 一只满是皱纹却依旧修长洁白的手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借着桌上硕大无朋的夜明珠散发的柔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眼角深刻的皱纹微微抽动,那些皱纹的每一道都代表着时间与智慧,而这些皱纹的主人也被几乎全世界看作全大陆最有智慧的人。 玄教第五代教皇陛下。 “做的真绝...”他喃喃道。“以势逼人,这也算是兵法的一种,看来师弟的东西你吸收的不错。” 只有他能明白少年的这一举动是何等的大无畏,因为全天下只有他知道陈半鲤和自己的真正关系。 他是在赌。 赌教皇、赌玄教对他的态度。 赌对了,今夜平安无事。 赌错了,便只有一个结局。 死亡。 这般以身入局的称得上疯狂的举动,让教皇陛下想起了数十年前那个寒梅般阴沉独秀的男人。 “不愧是你的儿子啊...”教皇叹息道。“老子儿子,都是疯子。” ... 林余墨留在了林家后的那座平平无奇的小院里,没有出去。 他蹲在林老太爷炕前,眯着眼笑道:“那小子想拖人下水,我才不去。” 林老太爷没有穿那身沉重的黑袍,随意披着一件单衣,耸着肩膀,像个田间的老农一样盘坐在炕上,苍老的面容上扬起一抹嘲讽神情:“不是当年去拦白数的时候了?” 林余墨尴尬地咳嗽一声:“当年被忽悠了...” 林老太爷嗤笑一声,继而说道:“不过你做得对。现在全京都都不知道那小子的底气从何而来,谁都想上,却又不想第一个上。” 林余墨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老太爷,认真道:“您知道吗?” 林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外面都说我无所不知,但这次,我是真不知道那小子哪来的胆子。”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等吧,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 楚开眯缝着眼,双手拢在袖中,端坐在楚家老宅的门口。 有他在这里,任何人都无法在他的视线下离开。 他看着唐家的方向,有些忧虑。 这位新主子的行为,在他看来是无知者无畏的体现,他不知道七大家是何等恐怖的存在,故能如此挑衅。 突然,夜色深处传来了沉雄的雷鸣。 他脸色骤变。 ... 这雷鸣很快传遍了京都。 林家老宅里,林余墨脸色大变。 “这怎么可能?” 林老太爷看着他,淡笑道:“怎么不可能?” 林余墨看着这张苍老寻常的面孔,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凉意,颤声道:“您连这...都知道?” 老太爷摇头:“我可不知道。” ... 陈半鲤静静看着唐家诸位话事人。 先前那句话已经算是撕破了脸,他们现在还没有大打出手,只能说是世家的底蕴与沉着,但即使如此,哪怕是唐锁池也无法继续温馨的家宴戏码,沉着脸坐在主位上。 之所以没有在此刻动手,还有一个很重要,或者说很尴尬的原因。 唐家的修真天赋在七大家中是最差的一家,此刻宴会厅中,竟没有一人是见照以上的境界。 陈半鲤没有刻意展露境界,只是先前随意溢出的些许气息便让这些见多识广的人们意识到了他的境界。 十七岁的游心境... 不管如何不可思议,这便是赤裸裸的事实。 此刻的场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两边都在等。 唐家在等京都出手。 陈半鲤在等那座黑色宫殿里的声音。 某一刻,一个下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不敢看陈半鲤,走到唐锁池身边,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 而这位城府深重的唐家家主,在听完这些话后,脸色的变化却异常精彩。 陈半鲤看着面色纷呈的唐锁池,知道自己等的事情来了。 而唐锁池看着面前神情平静的少年,不敢相信自己先前听到的话。 良久,他艰难开口道:“世侄...” 眼看着那一身白衣消失在视野中,唐烟终于克制不住怒气,站起身来盯着兄长的脸,恨声道:“那小崽子如此羞辱逼迫我们,为什么要向他服软!” 唐锁池坐在椅子上,眼神淡漠地看着自己的二弟。 唐烟被那道目光里的寒意震慑到了,后退了一步,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唐锁池低下头把玩着酒杯,一言不发。 许久后,他站起身来,丢下手里的酒杯,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出了屋子,丢下了一句话。 “玄教骑兵出动了。” 厅间一片寂静。 唐烟这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 但他不敢相信。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兄长扔下的那个青铜铸造的古董酒盏上。 坚硬的青铜酒杯已经被捏得扁平,足见唐锁池先前心中阴郁的暴怒。 世间相传,人族最强的骑兵便是大楚的三大骑,只有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才知道,世间最强的骑兵,一直都是玄教的护教铁骑。 这支人均定魂境界的军队,曾经有过围杀仙人的战绩。 以人间军队之力,匹敌天上人。 玄教骑兵,人间最强,毋庸置疑。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 玄教骑兵,只听命于教皇陛下,他人无权调动。 而这才是让唐锁池被迫妥协的原因所在。 教皇陛下...在今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人间必须思考并尊重这份态度。 第96章 看重 陈半鲤倚靠着车厢壁,手搁置在膝头,静静看着翻动的车帘。 突然,马车停下。 车外传来楚心的声音。 “见过冕下。” 陈半鲤意识到了什么,起身下车。 车前横亘着一支骑兵,人马皆身披明亮铁甲,甲上铭刻着无数纹路,透着极浓重的神圣意味,整支军队安静如雕塑,散发着宛如实质的沉凝气息。 骑兵前,站着一位身穿血红色大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淡,极薄的唇和过高的眼角透着些许冷厉,红袍仿佛浸透了鲜血,红的瘆人。 楚心低声道:“这位是神圣大主教,钟随冕下。” 神圣大主教地位极其崇高,在玄教中仅次于正副教主,在人间足以比拟一位亲王,自然当得起一声“冕下”。 更何况,这位钟随是六位神圣中唯一一位拥有军方背景的主教,据说其战功足以问鼎大将军,但他最后选择褪去铁甲,披上了这一身血袍。 六位中,他主掌玄教裁决刑罚,性情最是冷酷。 陈半鲤对这位大主教的了解仅限于此,但不妨碍他上前行礼:“钟随冕下。” 钟随看着他,无表情的面容一动,薄唇张开,透出一道低沉声音:“您的姿态太低。” 陈半鲤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面容一整,站直身体,钟随这才微微点头。 接着,他说道:“陛下命我率这支骑兵保护您的安全,但在我看来,如果想要安全,您应该住进明宫里来。” 陈半鲤轻轻摇头。 于是钟随不再多言,淡声道:“我会留在楚府,您应该明白,现在是非常时期,您的安全很难得到保障。” 陈半鲤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主教会贴身保护自己。 由此,他也再次感受到了当年的那对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很显然,教皇如此看重自己的安危,唯一的原因便是自己得了连青的传承。 他轻轻点头:“多谢。” 钟随不再说话。 ... 吴谌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心情如何?” 那人冷哼一声。 “他被白数看重,被连青看重,现在就连教皇都如此重视,让钟随贴身保护,你我都知道他是教皇的忠犬,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吴谌把玩着手里的玉球,相撞发出“格格”的轻微声响。 那人冷笑一声:“你觉得可能吗?” 吴谌反而认真点头:“也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青城的人,不可能投到教皇麾下的。”他突然笑道。“怎么样,生出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的感觉如何?” 陈清玄淡漠道:“他有为师报仇之名,名正言顺,今晚又借势压服唐家,此时气势正是在最高之时,京都的那些人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这样看来,我们的行动要提前了。” 吴谌哼了一声,算是表示同意。 ... 刚回到楚家大宅的陈半鲤,就被守在门口的楚开告知,楚流渊要见他。 楚流渊并未有要睡觉的迹象,仍然一身云纹天青长袍,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上的寒意却似乎浓重了几分,看着走进来的外甥,他呵斥道:“谁让你如此鲁莽的动手了!” 陈半鲤先从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后说道:“唐家的人在我杯口抹了毒,他们的茶水我只喝了一口就吐掉了,渴死我了。” 楚流渊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至少应该和我先商量一下。” 陈半鲤苦笑道:“可是舅舅,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冒险的计划的。” “不错,我不会同意。”楚流渊皱起眉来。“为何要如此急切?就算你想试探教皇陛下的心意,也不必将自己置身于那等险境。” 陈半鲤想了想,说道:“教皇陛下...他的精神世界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广博的一位,我很难看清他在想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逼到绝境里去?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也想对你动手,这座京都甚至整个世界今晚都没人能救你!” 陈半鲤却在这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的眼睛:“舅舅,如果拖下去,我一样活不过今年。” 他突然咳嗽起来,脸上涌起些许潮红。 楚流渊皱眉看着他的模样,突然伸出手来,一指点在了他的额头处。 陈半鲤没有反抗,敞开了自己的识海。 片刻后,楚流渊收回手来,惊疑不定道:“已经如此严重了?” 陈半鲤点了点头:“突破到游心加快了这个过程,我感觉我应该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三个月。 大修真者们修炼动辄数年,三个月对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但这,就是陈半鲤最后的时间了。 此时此刻,他的识海表面裂开了无数道深邃的裂缝,海水倒灌进去,幽幽仿佛将要吞噬一切。 识海是灵魂力量的具象化。 那意味着他灵魂之上已经出现裂缝了。 三个月。 拿得到蓬莱剑,便生。 拿不到,就死。 楚流渊想明白了这一切,于是他违反常理地久久沉默。 世间极少有人直面生死的大恐惧长达两年之久,何况是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 这对他而言太过残酷。 于是他沉默。 “还有一个原因。”陈半鲤低着头说道。“您也知道,我得了连青的传承,这一点上他算是我的师傅。” “但我的师父,永远只有一个。” 这句话有些矛盾。 哪怕是楚流渊,也是思考了许久后才明白他的意思。 一字之差。 仅仅一字之差。 足足一字之差。 “师父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过去的这半个月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甚至想过如果我没有生下来,师父就不会死。但到最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半鲤低着头,楚流渊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某种意味从他的话里飘了出来。 那样寒冷。 那样炽热。 “师父用自己的命把我救回来,那我就要好好的活下去,哪怕是为了他。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拿不到蓬莱剑呢?” “那师父岂不是白死了?” “所以,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要先报仇,这样哪怕我死了,也能保证那些该死的人会得到应有的下场。” “我师父的仇,还有...我母亲的仇,都是如此。” 他抬起头。 楚流渊一惊。 那双与他母亲酷似的黑眸里,一朵绮丽的金色梨花缓缓流转。 第97章 千年事百年计 “再过半个月,就是大祭。”楚流渊看着陈半鲤说道。“蓬莱剑便会在那时现世。” 大祭全名光明大祭,受国教影响,大楚的统治者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向冥冥之中可能存在的“光明”大神祭祀,代表民意,祈求神迹。 “何谓神迹?” “风调雨顺?天雷地火?”楚流渊缓慢道。“平民百姓将这些视作神迹的体现,但事实上,这不过是国之气运的具象化罢了。” “这才是当年大楚奉玄教为国教的原因所在。” “以宗教的力量凝聚民心,丰厚气运,具体的手段我们无从知晓,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谁?”陈半鲤下意识问出口。 “吴谌。”楚流渊冷笑道。“我相信他知道的绝对比我们要多得多,谁都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明天去找他。”他嘱咐外甥。“把这一切弄清楚。” “您不知道吗?” 陈半鲤随口的疑惑却让楚流渊沉默许久。 许久后,他轻声道:“本不该由我对你说这些。” ... 陈半鲤敲门,门内传来一道温和声音:“请进。” 吴谌已经泡好了茶,对着自己对面的空椅伸手示意。 待到陈半鲤坐下后,他端起泡好的浓茶,抿了一口后清了清喉咙,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放心,我会告诉你。” “在对话开始之前,不知道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是谁制定了百兵榜?” “世间神兵利器不知凡几,用什么来判定它们的位序?” 陈半鲤摇头。 “兵器还是要看使用它的人的表现,而这就意味着更多的变数,这样一来,想要给这些兵器排一张有说服力的榜单,就需要足够多的情报来对比,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陈半鲤恍然:“原来是您制定的。” 吴谌笑笑:“很聪明,但也不全对。准确来说,是由第一任院长制定,我们这些后来人不过是负责修订罢了。” “百兵榜经过数百年的修改,榜上大部分兵器都动过排名,只有蓬莱剑一直高居榜首,这已经彰显了它的不凡。” “把你的剑拿过来。”他突然伸手。 陈半鲤愣了一下,解下沧溟剑递了过去。 “嚓”的一声,剑身出鞘,在清幽的室内带起一道光亮,吴谌伸手轻弹,剑刃清越作响,如三九天水落瓷盏。 “剑灵。”吴谌笑了笑。“能诞生灵智的兵器万中无一,昆仑院搜索数百年也只能寻到十来把,为什么潘宫会把这把剑放在剑阁三楼?” 陈半鲤皱起眉头,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吴谌在这时抬起头看向他,温和的眼光里透出些许难明意味:“白数到底为什么让你来京都?如果是为了抢夺蓬莱剑,他亲自动手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知道沧溟剑第一任主人的真实身份吗?” “这一切的真相,你知道吗?” 三个问题如暗室生惊雷,震得陈半鲤心神摇曳。 他开始有些发冷地意识到,事情似乎比他认为的还要复杂。 吴谌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想要解释这一切,就要从沧溟剑的第一任主人,那位亲王开始说起。” “他是大唐的最后一代亲王,也是大唐历史上修真天赋最高的一位皇室成员,他的修真记录几百年来无人能破。说来,打破他的记录的人就是你,这也算是某种缘分了。” “彼时天下大乱、时局动荡,大唐气运衰微,那位年轻的亲王为挽天倾,选择孤身入雪原,后来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只知那之后一百年里魔君再没有露过面,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而沧溟剑作为这位传奇人物的配剑,却透过空间裂缝被传送到了人族南方的一处田野中,后来被他的儿子找了回来。” “再后来,他的儿子拿着那把剑,找到了一个年轻人。” 吴谌眼神幽深地看着陈半鲤,声音低缓:“那个年轻人,姓姜。” 陈半鲤瞳孔收缩,一股寒意从背心炸开:“开国太祖?!!” “不错。” “那亲王的儿子是...” 吴谌看着他微笑道:“你不是有猜测了吗?说出来。” 陈半鲤咽了咽口水,声音微哑道:“程圣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发空,似乎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出的话,但吴谌点头的动作彻底击碎了他的不敢置信。 “那位儒家末代圣人...是前朝皇子?” 吴谌淡声道:“没什么奇怪的,大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不就是儒家说的话吗?” 陈半鲤下意识点头。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吴谌,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样说来...” “嗯?” “儒家自他之后,再无圣人,会不会是...” 吴谌有些讶异,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一步,笑道:“这也是猜测之一,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类似,儒家一脉想要开门入城须有大立命,具体层面上便和气运相关,想来那位程圣人在推开那扇门时做了些手脚,才逼得曹之硬生生走出一条新路来。” 听到那位文圣的名字,陈半鲤突然想到他的离奇身世,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吴谌注意到了他的表现,但没有问他,而是继续说道:“程圣人与太祖达成了一桩协议,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和气运有关,而沧溟剑就是信物,也是钥匙。” “谁的...钥匙?” “蓬莱剑的钥匙。” 吴谌的神情很平淡,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寻常小事,但陈半鲤的神情却大变,那一瞬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所以...我早就拿着蓬莱剑的钥匙了?”他的声音有些低。 “不错。”吴谌看着他。“所谓抢夺蓬莱剑只是一个幌子,它只有可能是你的,不只是因为沧溟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剑主之位。” 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陈半鲤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青城剑主号天下剑共主,这不是空话。但也可以说,它只掌管着一把剑。” “蓬莱剑。” “不错。”吴谌点头。“但自大楚立国以来,青城的剑主们便没有握住过蓬莱剑,你知道原因吗?” “因为...程圣人?” “很聪明。程圣人不相信青城,选择把气运之剑留给了皇室。” “但他为什么不相信呢?” 吴谌静静看着他:“因为蓬莱剑是儒圣交给青城的,剑主之位也是他与青城合力铸造的。” “呃?” 陈半鲤一时没想明白。 吴谌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笑意:“你觉得程圣人为什么要堵住儒家一脉的大门?” “为什么开国太祖不惜千夫所指,也要掀起那场焚书大会?” 陈半鲤突然遍体生寒。 “与其说程圣人是个文人,倒不如说他是个野心家。他想...取而代之。” 简单的四个字。 却是宏大到无法想象的壮阔。 他要取代的是人族立国以来奉行数千年的儒家文明! 这是改天换日都不足以形容的蓝图,如果实现,他将压过历史上一切帝王、一切伟人,哪怕儒圣也只能与他分庭抗礼! “但很显然,他失败了。寒山书院的书生们仍然读着儒家书,大楚虽然明面上奉行的是程圣人的理学,但只要读过几本书的人都知道,这一套的内核还是儒家。” “这才是真相,一切的真相。” “为什么姜煜要杀你,为什么白青要保护你。” “不是因为陈清玄,也不是因为白数。” “只是因为,只有你才有可能以剑主之姿重新握住蓬莱剑。” “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只有你。” “为什么?” 吴谌没有回答。 但陈半鲤已经明白了许多,他也明白吴谌不会再往下讲了,于是站起身来,行礼道:“多谢吴院长告知。” 吴谌笑着点头。 在准备离开的时候,陈半鲤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为什么沧溟剑会出现在剑阁呢?” 吴谌笑笑,对着他举了举茶杯。 陈半鲤认为自己明白了,再次行礼后,转身,推开了门。 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视野里,吴谌这才吐出一口气,脸上挂起一个有些奇怪的笑:“你以为为什么姜煜要一直追杀你父亲?” “你们父子俩的家事,到最后却闹得这么大,真是搞笑。” “说起来潘宫也真是个妙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摆在剑阁,这大概就是灯下黑的道理?” 他苦笑摇头。 第98章 噩耗 经过与吴谌的对话,陈半鲤明白,现在自己需要做的便只有等,等到大祭开始。 于是,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陈半鲤就这样施施然地停下了脚步。据楚府内的眼线回报,每天只是读书睡觉修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房间也很少出,饭只要他的小侍女送到屋里来。 一连五天。 这五天里,京都平静外表下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涌动,那位新任的少年剑主却好像真的放弃了这一切,两耳不闻窗外事。 十天后,大祭即将到来。 ... 当年大楚的开国理念便是辟旧迎新,这一点也反应在了皇宫的设计理念上,皇城大摒前朝的奢华风格,主张清美自然。 养心殿中,姜煜一如既往地披着一件黑色的单衣,半敞的领口处隐约可见一道暗红色的伤痕。 那伤痕的位置距离心脏不过一指,可想而知当时的凶险程度。 就在他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一本奏折时,姜淮宁径直走了进来,没有通报,而他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微笑抬头道:“怎么了?” 姜淮宁没有行礼,直接说道:“儿臣想请父皇下一道圣旨。” “哦?” “请父皇把禁林骑兵的指挥权给儿臣一部分。” 姜煜闻言,极淡的眉毛挑了起来,饶有兴趣道:“为什么?” “十天后便是大祭,近日京都人心惶惶,届时难免横生事端。” 姜煜点点头,接着说道:“要多少?” “一个营就够了。” 禁林骑兵身为三大骑之一,贵精不贵多,总共只有三个营的编制,姜淮宁一张口就要了一个营去! 一个营的禁林骑兵足以围杀数位无衡境界的大强者,姜煜神色却没有什么波动,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给你。” 他从桌上抓起一支湖州细毫,在黄色的纸张上草草写下“听公主的”四个字后,盖了个章,一旁的太监急忙走上前来,把这张潦草的圣旨递给了姜淮宁。 无论是无须通报、不行礼还是这几乎无下限的信任,都是姜煜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溺爱的表现,而这也一直是京都人津津乐道的一桩美谈,父女情深,女儿还是那样的玲珑人儿,似乎为代表着冰冷威严的皇室增添了几分温暖的气息。 姜淮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多谢父皇。” “小事。”姜煜不在意道,接着说道。“午饭在这陪朕吃吧?” 这一代皇帝是出了名的勤政,不近后宫,对他的儿子们也是不闻不问,共进午餐对于任何一位皇子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殊荣,姜淮宁却面露难色:“父皇,儿臣今中午另有安排。” 天子一言九鼎,姜煜却没有任何不悦,哈哈一笑后说道:“行了,朕知道了,去吧。” 走在曲折幽深的长廊中,姜淮宁的步伐很稳定,不紧不慢,但呼吸却不易察觉的急促,贴在胸口处的那份圣旨越来越烫。 她很紧张。 先前的对话,好几次她都觉得父皇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最后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她先前的话真真假假,但有一句确实是事实。 她今中午,有很重要的安排。 半个时辰后。 化了妆后的姜淮宁面容平平无奇,穿着一身看似朴素的白衣,径直来到了京都城北的正心寺。 这座籍籍无名的寺庙却有着极美丽的风景,掩映在重重花树间,细碎的粉白的花像是燃烧的云,将整座寺庙包裹在其中。 她走到庙门前,抬手欲敲,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一道极淡而寒冷的气息锁定了她的身体。 没有任何犹豫,她开口道:“是陈半鲤让我来的。” 气息消失,她的手落在门上。 “吱呀”一声,久未保养的木门敞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庙门后的庭院里,正中心是一张石桌。 一道身影坐在桌旁。 庭院中同样有丰美的花树,给那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边。 白花落在他的发间,如水入清溪。 姜淮宁深吸一口气,在皇宫里没有对大楚皇帝行礼,却在这时向着那人认真行礼道:“见过悲先生。” 悲白发的视线极缓慢地落在她的脸上,然后落向后方。 动作很慢,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剑。 不见他有多余动作,门外一棵花树下的空间突然裂开数道裂缝,一道神色惊惶的身影骤然现形,不待他出声,一道血痕便出现在他的咽喉处。 姜淮宁瞳孔一缩。 她身上有一件感应气息的法器,威力足以列入百兵榜,却没有发现这人的踪迹,悲白发却只是看了一眼! 都说这位青城长老是无衡第一人,现在看来不只是战力。 第一,就是第一。 全方位的无敌。 这时他才开口:“剑主让你来找我?” 姜淮宁收敛心神,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后说道:“是我向他问了您的所在。” 悲白发静静看着她,没有接话。 “我知道他和青城此次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帮你们。”姜淮宁明白,自己哪怕是公主,也没有说废话的权力,于是以最简洁的语言阐明了来意。 悲白发微微偏头,看着她:“为什么?” 姜淮宁微微沉默,明白自己的身份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看着悲白发,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他救过我的命。” 悲白发点点头:“计划呢?” 姜淮宁愕然,没想到这位前辈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她。 悲白发没有解释。 他的位置,全京都只有陈半鲤知道,与其说是相信姜淮宁,不如说是相信新任剑主的判断。 姜淮宁轻声道:“十天后就是大祭,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背后的人都会选择在那天动手,而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 缓慢合上庙门后,姜淮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一片湿冷。 虽然悲白发并未推开那扇门,但他带给姜淮宁的压迫甚至要强于一些仙人,尤其是在她知道某些旧事的前提下。 就在这时,一只军方饲养的信鹰落在她面前,与此同时,还有数只相同的信鹰落在了京都数处地点。 如此声势,显然有大事发生。 她解下信鹰腿上的竹筒,启封后展开了其中的纸条。 然后神情骤然凝固,握着纸条的手竟开始颤抖。 信鹰来自镇南关。 准确来说,现在已经没有镇南关了。 纸条上只有两句话。 魔族三十万大军突袭镇南关。 镇北关城毁,无幸存者。 第99章 一条鱼与过去的故事 “砰!” 一个价值数十两黄金的茶杯被摔成碎末,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地板上四溅开来。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大楚皇帝一失往日的冷静从容,神情狰狞,在空旷的宫殿里愤怒咆哮。 被紧急召进宫的几位朱袍公卿沉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谁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陛下鬼迷心窍,非要杀楚家的那个少年,把镇南关主将抽调到寒山,更是在后续对秦家的进攻中强行让镇南关瘫痪,这座六大雄关之一的城池绝不会如此软弱,丧失了一切抵抗能力,被一夜之间毁灭。 就连姜煜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但他不可能表现出来。 天子一言九鼎,不会犯错。 那么,谁该为这次事情负责呢? “楚归海。” 姜煜幽冷的目光落在这位内阁次辅身上。 白发苍苍的朱袍老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前道:“陛下。” 姜煜淡漠道:“你告老吧。” 其余几位老臣神色不变,心中却早已掀起了狂潮。 无论怎么看,身为户部尚书的楚归海都与军队调动没有任何关系,责任为何会落在他的头上? 但当事人神情平静,行礼道:“是,陛下。” 熹平二十年,当朝次辅、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楚归海上书乞骸骨,帝再三挽留无果,准许。 当天夜里,陈半鲤在竹屋里见到了这位楚家的长辈,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神情很是平静,并没有什么抑郁之色,紧密的白发整齐束起,苍老的脸上皱纹舒展。 楚流渊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外甥说道:“你明白皇帝的意思吗?” 陈半鲤迟疑道:“嫁祸?或者是迁怒?” 楚归海咳嗽一声,说道:“对,也不对。我们都知道镇南关覆灭的真正原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身为楚家继承人的你是不是也要负一部分责任?那么,身为楚家人的我是不是也算是有责任?” 陈半鲤皱起眉头:“这算什么道理?” “道理?”楚归海嗤笑一声。“我十六岁位列进士,四十岁便位极人臣,我看这座城、这些人看了几十年,唯一明白的就只有一件事。” “这座京城,从来就没有道理。” “当然,我们的陛下从来不是这样易怒的蠢货,他逼我告老自然有其目的。而那个目的我想你一定知道。” 陈半鲤立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我?” 楚归海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但我能感受到近来朝堂上诸公愈发紧张,想来与你有关。而我身为楚家人,剑主的族人,陛下怎么可能允许我继续待在大楚中枢?” 陈半鲤急忙看向舅舅:“陛下知道...?” 语焉不详,但楚流渊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不要小瞧这个皇帝,沧溟剑在公共场合出现了那么多次,他总会注意到的。” 陈半鲤顿时生出新的不解:“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诉我这件事?” 楚流渊淡淡道:“因为有人想让皇帝看见你。” “谁?” 楚流渊的表情让陈半鲤很不适应,他从未在这位以冷酷暴戾着称的亲人脸上见到这种迹近怜悯的神情:“你父亲。” 陈半鲤抿了抿嘴唇。 楚归海看着这个自己不怎么熟悉、也不怎么喜欢的晚辈,突然有些同情。 “现在看来,我们这位陛下已经猜到大祭上你们会做些什么了,所以你们的计划也要做出些改变。” “你要思考一件事,除了青城,其余几方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听说教皇让钟随保护你,但你要明白,某些时刻,他未必不能做出相反的选择。” 陈半鲤没有说话。 他还在思索。 吴谌不可能想不到这件事,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呢?师父呢?以及,把这把剑交给自己的潘宫,他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突然有些累。 他如今才十七岁,就被迫参与到这场足以颠覆大陆的狂澜中,生他者要他性命,养他者为他而死,何况他的性命只有三个月的光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但他就是很累。 突然的。 他不再去想了,也无力再说些什么,低声道:“舅舅,舅爷爷,我走了。” 两位长辈看着这个突然沉默的少年,心思各异。 第二天。 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就像他的心情。 陈半鲤看着天色,对凝香说道:“中午让后厨做一份鱼。” 凝香轻轻点头,看着一身白衣的少爷撑开一把油纸伞,走进了雨幕里。 很快,京都各府都相继收到了消息。 他们安排在楚家老宅附近的眼线,被那位新任的少年剑主全部斩杀。 陈半鲤面无表情地甩掉剑刃上的鲜血,剑身因为足够锋利,所以在杀死数人后仍然如水洗般明亮。 他一只手举伞,一只手提剑,缓缓走出了老宅旁的小巷。 他没有再多看人群中那些神色异样的行人一眼,“嚓”的一声收剑归鞘,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再没有人敢追踪他的位置,那些幸存者对视一眼,既有任务失败的惶恐,也有保全性命的庆幸。 很快,他就出现在一条小巷口。 神识再度张开,确认无人跟踪后,他走了进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他随手在台阶上磕了磕雨水,把雨伞收了起来,动作很是随意。 “来了?” 阴影中有人说话。 他看着那边笑道:“来了。” 脸色一如既往苍白的林折夕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两人对视片刻后,他走上前来,用力抱了抱陈半鲤的肩膀。 面对他这个充满安慰意味的动作,陈半鲤笑笑,然后说道:“叫我来干什么?” 林折夕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来商量怎么帮你。” 陈半鲤有些讶异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不知道。”林折夕眼睛很明亮,里面却没有什么热烈的情绪,只有坚定。“但无论你想干什么,我们都会帮你的。” 陈半鲤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真切的温度,这让他很感动。 但他无法回答。 许久后他笑笑:“如果我说...这件事和你们家也有关呢?” 阴影中呼吸骤然粗重。 他看了一眼那边,笑了笑:“好久不见。” 施百合带着泛红的脸色走出来,低着头声如蚊蝇:“好久...不见。” “那么,我们就要快些讨论了。” 林折夕皱眉:“怎么,你被人跟踪了?” 陈半鲤摇头,没有说话。 反而施百合突然想起清塘镇一个古老的习俗,咬了咬嘴唇。 等在陈半鲤房间里的楚心见他回来,皱眉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他不说话,楚心继续道:“这样做有些坏规矩了。” 各势力都有负责监视的小角色,他们与上面的博弈无关,也不会出手做什么,因此人族各方都将其视为一种潜移默化的规矩,那就是一般不会对眼线出手。 陈半鲤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光天化日下动手,已经有些挑衅的意思在了。 陈半鲤突然站住,认真看着他:“你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我说这座城是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很难。” “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永远不会真正进入这座城,因为这座城不属于我,也不欢迎我。” “所以我无需遵守这里的规矩,如果后面那些大人物们不满, 想要找我的麻烦?那请便。” 楚心并未因为他这番话而舒缓神色,反而因为其中的某种意味更加忧虑。 他听得出来,随着白数的意外身亡,这个时日无多、看似冷漠温柔实则脆弱的少年经受不住这种打击,已经准备拖着整个世界起舞了。 无论他如何年轻,他也已经是青城第十三代剑主、楚家唯一继承人,他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他不能劝说什么,无论是作为下属还是作为自己。 想着十几年前的惨叫、鲜血、火焰...他的神色微僵。 待回过神时,他才发现陈半鲤已经脱下了外衣,坐在了桌边,桌上摆了一条热气腾腾的鱼。 楚心出去后,陈半鲤对凝香说道:“你也坐下来吃点吧。” 凝香没有推辞说这于礼不合或别的话语,而是很平静地拿过一个碗来,先给陈半鲤盛了一碗米饭,再给自己装了一碗。 待到她坐好后,陈半鲤低声道:“清塘有一个习俗,春分的时候家里的餐桌上必须有一条鱼,据说以前饥荒,全镇人都靠河里的鱼度过了那个最难熬的冬天。”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师父老家的习俗,也和什么饥荒无关,纯粹是因为他们一家都爱吃鱼。” 凝香静静听着。 “每年春分,我们桌子上都摆着四副碗筷,我曾经猜测那一副是留给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娘的。” “后来有一年,师姐偷偷告诉我,其实那是留给他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的。” “他其实...一直想我们仨和他哥哥一起坐下来吃一顿饭。” “但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也没有了。” 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渐低。 凝香静静看着他,稚嫩的小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有些悲伤,有些同情。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陈半鲤突然拉着她一起吃饭。 她对陈半鲤的生平已经很了解了,知道他是去年春分后才来到京都。 今年是第一次,他一个人过的春分。 从今之后,再也没有春分了,也再也没有那条鱼了。 她轻声道:“请节哀。” 陈半鲤没有声音,她愣了愣,悄悄走过去,才发现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些天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哪怕他神识强大,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用尽全力把陈半鲤抱上了床,给他盖好了被子。 她怔怔看着少年睡梦中的脸,哪怕是在梦里他依旧眉头紧皱,身子下意识蜷起,某一刻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他在逃避什么? 又在悲伤什么? 第100章 在街头不期的相遇 与此同时。 竹屋迎来了一位客人。 楚流渊看着来人的面目,目光最后落在那头有些刺眼的白发上,沉默片刻后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那人接过抿了一口,笑道:“还是这个味。你姐爱喝三泡的,你也跟着学。” 楚流渊淡漠道:“陈大人有何贵干?” 陈清玄抚摸着黑袍的袖口,叹息道:“还有五天,一切就要结束了,我先来跟你道个别。” “道别?什么意思?” “待此间事了,我也许就会离开了。” 楚流渊终于无法维持漠然的神色,皱眉道:“去哪?” “我也不知道。”陈清玄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一声。“也许去一个南方小镇?” 楚流渊突然抑制不住怒气,剑眉挑动:“十七年前你在京都闹这一场,把所有事情都破坏掉,现在你告诉我你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陈清玄神情复杂,轻声道:“我很抱歉。” 楚流渊冷笑道:“你该道歉的从来都不是我。” 陈清玄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无法回答。 “不去看一眼他?” 这次,陈清玄沉默了许久。 很久之后,他缓缓说道:“不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是陈半鲤房间的方向。 寒星低垂。 微凉的风掀动着那头白发,在漆黑的夜色中更显刺眼。 门内,凝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紧盯着房门。 许久之后,她壮着胆子打开了门。 夜风吹过,门外空无一人。 ... 秦家被覆灭后,原禁兵总领冯广接任城防总兵的位置,这个位置负责整座京都、包括皇宫的防御,可见姜煜对这位年仅不惑的将领的看重,他将来的人生可想而知的辉煌。 而因为马上就要到来的大祭,这位前途无量的冯总兵刚刚上任,却已经生出了退隐的打算。 无他,压力实在过大。 玄教态度暧昧,玄教骑兵在几天前的深夜里出动,让整座大陆都看不清那座黑色宫殿的意思;青城旧怨加上新恨,那位仙人之下第一人的强者已经进入京都,却至今没有人找到他;那位曾经的陈公子、现在的陈大人在酿下那等血祸后,隐藏蓄谋了十七年只为今朝,而现在京都甚至没有人能猜到他想做什么;还有那位陈大人的亲生儿子、小陈公子,一跃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青城剑主、最年轻的游心境,身具母亲与师父的血仇,他在一旬前亲手覆灭了南方大族裴家,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警告。 除此之外,枢天阁态度难明,清月斋向来与青城同气连枝,寒山书院本就与京都势不两立、七大家中一直笼罩在厚重的阴影里,没有人知道这七座庞然大物的真正意图,过往历史无数次证明了他们立场的摇摆不定,这就导致冯广必须时刻对他们保持警惕。 冯大人修道有成,体魄强健,精气神本在巅峰,但这些天的压力让他一头黑发都白了数根,神色更是憔悴如鬼,已经连续半月不曾回府,他的属下不敢离他三步之内,生怕被他做了出气筒。 而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哪怕一位仙人处在他的位子上,也不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仙人算什么?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仙人不过是他们的历史中稍微大些的尘埃! 幸而春洵公主识大体,在近日联系了他,表示会承担大祭时京都的部分保卫工作,也算是帮他分担了些压力。 一想到这,他就不由感激涕零。 再联想到陛下对这位唯一生女的偏爱,他甚至产生了些许堪称逾越的念头。 也许...大楚历史上将会出现第一位女帝? 强忍头脑中时常传来的眩晕感,他拄着剑匆匆走过城头,这是每天固定的巡查环节,他必须亲力亲为,因为实际负责防卫工作的那些阵法只有他清楚具体运作。 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代城防总兵都必须至少是通玄境的原因,那些流传数百年的阵法必须要极强的神识才能看清。 终于结束了这个费神的过程,他带着一帮下属走下了城墙。 下属们考虑到冯大人近日劳神费心,特意破例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而冯广也没有推辞,因为他实在过于疲惫。 在回城防府的道路上要经过数道京都繁华地,某一刻他心有所感,下意识掀开车帘望去,却在人群中瞥见一道身影,那人看面容不过弱冠,相貌清美出尘,神情却寒冷到木讷,一身白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仿佛谪仙人蹈红尘。 他只觉得有些眼熟,皱眉思索片刻后却悚然一惊! 陈半鲤? 他只看过这位新任剑主的画像,但皇家画师极完美地还原了他的容貌,以至于他可以确认那人的身份。 “停车!” 他急忙喝道。 不待车夫询问,他直接跳下马车。雄浑神识迅速张开,许久后他却愤怒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就在这时,一名下属匆匆赶来,悄声道:“大人,我们发现了一个疑似青城剑主的人。” 冯广顿时大喜:“跟住了?” “当然,老许已经跟上去了。” 他不再犹豫,大手一挥:“你把兄弟们带回城防府,我自己跟上去,别惊动了他。” 那名下属有些迟疑:“大人,这样是否有些...” “不必多言,他顶多刚进入游心初境,我已经在通玄修炼多年,没有失手的可能。” 想着那个少年对各方势力的重要性,他再也按捺不住,明明身穿沉重铁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身形一动,悄然飘出! 在成功追上那名许姓下属后,两人悄然跟随陈半鲤来到了一处小巷口。陈半鲤先是站定,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才悄然进入,动作很是小心。 冯广自信凭借通玄级别的神识自己二人隐藏的极好,于是在陈半鲤走入第四间院落的那一刻,他身形一动,低声道:“在这里等着”,随后悄然走入阴影深重的小巷。 站在被小心关好的院门门口,他凝神感应,院落中除了一道有些虚弱的血气,便是陈半鲤那道如名剑般寒冷澎湃的气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他的手缓缓落在腰间刀柄之上。 悄然无声。 下一刻,他的身形如同一颗在普通不过的石头,被强行掷过院墙,高高飞起,然后在空中沉重下落! 这一瞬间,他看清了院中的景象。 院中一片荒败,只有一张石桌,桌边一名脸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满脸嘲讽地看着自己。 他的身边,陈半鲤神情冷漠,秋水般明亮的剑光已经自鞘中泄出,一道锋利到极点的剑意冲天而起! 陷阱? 不好! 但身在空中无法受力,他只能循着既定的轨迹,铁刀出鞘,带起一道恐怖声势,随着一声撕裂般声响呼啸落下! 刀剑在空中相遇,一道足以摇曳心神的刺耳声响迸出! 那黑衣少年脸色再度苍白,却不受影响,冷笑着一掌拍在了石桌上! 随着这一掌,无数道强大气息自庭院各角落生出,霎那间遥相呼应,只是瞬间,冯广就感受到了铁般冰冷、雪域般森寒的恐怖气息! 这显然是一道为他准备的杀阵。 这是一场有计划的伏击! 陈半鲤虽然剑道精深,毕竟与他隔着两个大境界的鸿沟,一击之下吐血倒退,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杀阵已成,阵中再无人能出。 第101章 谢谢与隐瞒 冯广虽然长于行伍之间,却有着极丰富的修道经验,很快就从这道阵法中的某些意味感受到了不对劲。 那种仿佛要隔绝世界、无知无觉的意味是什么? 这为什么竟然像是佛门的清净莲花池? 那道极清新却极肃杀的能量又是什么? 不是清月斋... 这是...玄教的春和卷! 这怎么可能? 两种阵法真意都是两教层次极高的秘法,陈半鲤一个剑宗之人凭什么会这些阵法? 陈半鲤眼帘低垂,神色平静,与持剑手相对的右手在身前拈出一个奇怪的手势。 在看清那道手势的那一刻,一道惊雷在冯广头皮炸开! 真的是...佛门真印! 佛门也出手了么? 玄教... 事实上,冯广虽然数日劳累,但通玄境界的体魄摆在这里,等闲不会受伤,这一刻他却突然有些无力,有些寒冷,仿佛身受重伤。 如果真的像他推测的这样... 举世皆敌... 大楚...如何是好? 陈半鲤终于开口。 “将军,请上路吧。” 冯广闷哼一声,勃然大怒。 你一个世家公子,不过是运气好,得了白数毕生修为馈赠,只靠暗算,却在这里摆出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十四岁参军,一身修为都长于生死间,哪怕今日有佛玄两教插手,你我短兵相接,胜负也未可知! 然而,就在此刻。 一道极炽热的能量在他背心处炸开,接着却传来一阵凉意。 他缓缓低头,胸口处一截并不明亮的刀刃透出。 陈半鲤冷眼看着这一幕,持剑而立,周身剑气裹挟着强横真气鼓荡。 接着他身形一动,已经化作一道模糊影子瞬间冲出,一道炽热乃至狂暴的剑意在院落中心生出,仿佛一轮太阳! 离火三式,大日焚! 前进途中他手印一变,天地间无数道气息瞬间化作千百道无形飞剑,密密麻麻,如烟如絮,如暴雨般落下! 那道如毒蛇般冰冷的能量也在这时侵入了他的心脏,身体竟是一阵麻痹。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已经确定了结局。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猜到了罪魁祸首是谁,也只有她,才能获得自己的准确行程,甚至精确到秒。 陛下... 臣不能报答您的提携之恩了,唯望您洪福齐天,杀尽这些乱臣贼子。 还有...您的不孝子孙。 三道强大杀招同时落下,通玄后境的强韧躯体也无法承受,脖颈处一道血痕浮现,与此同时无数道血口在身体表面炸开! 就在这时。 这位天赋过人的城防总兵眼睛骤然明亮,仿佛燃烧了无数星辰。 无数道气息自他身体的每一个窍穴、每一道经脉处炸开,他的体内仿佛爆发了一座火山! 他竟选择了自爆! 而他身后那名偷袭者却在此时被他的血肉锁住,第一时间无法挣脱。 能带一个下去,倒也不算太亏。 狂笑声中,这便是冯广的最后一个念头。 “轰”的一声,一道狂暴的气浪在院中炸开! 面对一位通玄后境的自爆,哪怕是这道集百家之长的强横阵法也无法阻挡,院墙轰然倒塌! 那名许姓下属见到这一幕,瞳孔骤然收缩。 片刻后,紧急纠结了几名城防军的他急忙冲进了院落,事实上现在这里只有一堆碎石。 残墙断垣间,他突然瞥见了一块物事。 颤抖着走上前将其捡起,在看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是冯广身上的一块铁甲,有阵法加持的强大护甲却被撕扯成了扭曲的形状。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 陈半鲤咳嗽着在床上坐好,凝神内视,发现体内经脉有不少创伤。先前间不容发的瞬间,他挡在了没有修为的林折夕面前,也正因此,后者只受到了冲击波的震动,但还是陷入了昏迷,所幸没有重伤。 他咽下一口腥甜,对着闻人沁冷声道:“去门外守着,谁都不能进来。” 闻人沁冷冷看他一眼,走出了房屋。 事实上,先前一战,近距离受到自爆伤害的她才是伤势最重的一个,若不是魔族皇室的强大体魄,她可能已经去见了先祖。 陈半鲤知道,但他懒作理会。 他还能容忍她活着纯粹是因为白数生前的留言,猜想或许此人身上还有什么安排,但除此之外? 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她在水月镜中的偷袭。 陈半鲤心里有一张名单,除了那些幕后黑手以及当日在场的四人,下一个就是她。 他垂目,收起寒冷的目光,从百宝袋里取出一枚丹药,没找到水,索性直接塞进了林折夕嘴里。 按照连青记忆选择的丹药发挥了作用,很快,林折夕眼皮一动便睁开了眼。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苦笑了起来。 “成功了?” “真是惨烈。” 陈半鲤伸手按在他的后背渡去一股温和真气,帮助他恢复身体。 林折夕的脸色红润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不健康,但他不再理会,看着陈半鲤说道:“冯广的死对我们的计划而言是最重要的一环,短短四天内京都的防御体系必然无法被完全重新掌控,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陈半鲤微微点头,林折夕看着他突然皱眉道:“那个给你消息的人是谁?冯广这种级别的官员,他的详细行程必然是绝密,那人是如何获得的?” 陈半鲤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帮助他? 但他想了想,说道:“没事,相信他。” 于是林折夕不再多言,转而说道:“那么,按照我们的计划,下一步就是等到大祭当天,那人会在内部配合你出手,到时候悲先生会配合你抢夺那件物品,一旦得手我们立刻离开,到时候在十里坡汇合。” 陈半鲤点点头。 突然,门外传来一道重物倒地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陈半鲤缓缓站起,从桌上拿起沧溟剑,手指扣在剑柄上,体内尚未恢复的真气开始流转。 待到他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闻人沁倒在地上,已经昏迷。 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前,这才发现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面色更是不自然的潮红。 他的手落在她白玉般的腕间,一股淡淡的热意顿时刺入他的手指。 火毒复发了。 陈半鲤很清楚这火毒的威力,但岁寒那种奇草百年难觅,他从哪里再找一株来? 当今唯有一计。 他定定看着神情痛苦的少女,许久之后伸手,按在手腕处,淡淡的剑意吞吐,坚韧的皮肤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他蹲下身子,将手腕对准闻人沁的薄唇,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嘴唇张开,任由鲜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入,很快,血液里出现了些许金色。而随着吞入这些金红色的血液,闻人沁面上的潮红之色肉眼可见的褪去。 这就是他的办法。 服用过凤归之后,他体内的凤凰血脉进一步觉醒,而凤凰掌管天下万火,霸道尊贵至极,其真血自然有压制火毒的功效。 但以天凤真血的稀有珍贵,如果让某些人知道他将其喂给了一个魔族,恐怕一个通敌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估摸着差不多之后,他站起身来,摸出一块手帕捆住了伤口。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体魄愈发强韧,但恢复能力越来越差,一道小伤口都要愈合许久。 做完这一切后,他就这样默默站在闻人沁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林折夕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后疑惑道:“怎么回事?” 陈半鲤摇头:“没事了。” 林折夕想了想,说道:“看样子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城防方面现在肯定在巡视,你也不能把她背回去,那我先回去了,你多加小心。” 陈半鲤点头道:“好。” 接着,他顿了顿,说道:“谢谢。” 林折夕一滞,笑道:“客气什么?” 他挥了挥手,一边整理着有些乱掉的黑色领口,一边走出了院门。 陈半鲤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神情难明。 ...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脸色苍白的林折夕很快就吸引了巡视士兵的注意,也许是他虚弱的模样看上去毫无威胁,于是只有一名士兵走上前来,呵斥道:“干什么的?” 林折夕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与他擦肩而过。 这里的一幕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然而,就在他走过士兵身体的下一瞬间,那名士兵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顿时,在场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然而,不待他们出声或是拔出武器。 一阵风吹过场间。 林折夕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京都市民,匆匆离开了现场。 第102章 多谢您的赞赏 几分钟后,林折夕先前所处的区域充满着紧张的气氛。一名百夫长脸色苍白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 六名士兵倒在地上,没有一丝伤痕地死去。 他们的神情没有痛苦,反而有些放松。 这一幕太过诡异,以他的阅历无法判断出手者的境界,但他能肯定,对方绝对极其强大。 一时间,百夫长竟不知道自己是该下令追击,还是保全性命。 而此时,林折夕已经回到了朱雀大道。 在他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表弟!” 林折夕点点头,然后疲惫地坐到了床上。 为了隐藏境界,他几乎耗尽了全力,甚至不惜真的受伤。 但...陈半鲤的神识要远超林折夕的估计,他甚至没有动用自己送他的海螺,便似乎已经看出了不对劲,但他没有说。 林秋池看着这一幕,有些迟疑地说道:“表弟,你这是...” 林折夕看他一眼,这位以纨绔知名的林三少脸上满是不安,似乎在担忧他的安危。 于是他微微一笑:“没事,和人打了一架。” 林秋池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怒道:“打架这种事不喊我?表弟,那人是谁?咱们明天就去拆了他的家!” 林折夕摇摇头:“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我有些累,有些事明天再说吧。” 林秋池点点头,担忧道:“那你先休息吧,需不需要我给你送些药来?” 房门在身后关闭,林秋池神情平静。 林折夕默默看着关闭的房门。 冯广被杀,京都风声鹤唳。 就在这种时候,自己在外面受到重伤,而众所周知,那位冯大人是通玄后境多年的知名强者。 但方才的对话,关于这件事,两人一个字也没有说。 没说,不代表不知道。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动。 真的...好累。 距离大祭还有四天。 ... 光明殿后的天井里,青色莲池边,一道身材高大的身影负手静静看着池中含苞的洁白莲花。 直射而下的天光在空气中发生了折射,有风起,容颜俊美的副教主潘宫出现在教皇的身后。 其实这位容貌年轻的玄教大能并非驻颜有术,而是他的年龄放眼玄教历史也是出了名的小,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下一代教皇的有力竞争者,但却没有人将他视为内定继承人。 因为现任教皇陛下,同样是玄教历史中最年轻的一位。 他在三十七岁的时候,登上了那方黑色的神座。 哪怕是最虔诚的信徒,最狂热的追随者,也不会觉得这位教皇陛下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那张慈悲苍老的面孔、那身象征着至高无上神权的白袍下,绝对是如大海般无垠的沧澜。 但他在前些天夜里表现出的对陈半鲤的回护之意,整座大陆都看不明白,只有寥寥数人明白其中原因。 哪怕是人世间最高的山峰,距离星海与神明最近的人,也同样有割舍不下的过往。 “已经确定,昨天冯广遇害的时间段中,陈半鲤不在府中,他身边的那名魔族公主身受重伤,体魄破碎。” 教皇默默看着池中游动的数尾金色鲤鱼,那些鲤鱼鱼口开合间有淡淡的金色雾气吐出,随后被紧闭的花苞吸入。 他开口,脸上纵横的皱纹间没有什么温度:“你不是大楚官员,没有必要替陛下查案。” 这句话便算是定了调子,潘宫只能微叹一声转而说道:“陛下震怒却没有办法,但据情报,北方四座主要关卡里的骑兵已经在昨夜尽数开拨,预计会在三天后到达京都。” “这些事情没有必要关心。”教皇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身为神圣中人,不需要也不应该被这些事情牵绊住脚步,我们应该关心的另有其人,比如,悲白发究竟在哪里?陈清玄究竟在哪里?” 潘宫心想,如果真的如您所说,为什么玄教铁骑到现在还没有回到玄宫? 但他明白教皇陛下的意思,他们这些大修真者,不该把太多的精力投放到普通人身上,哪怕那些人是代表着普通人集群战力巅峰的人族精英骑兵。 但一旦有一名大修真者参与进去,等待他们的便只有死亡。 对于这些已经非人的强者来说,普通人的生命太过廉价。 所以不会珍惜,更不会敬畏。 这是修真界与俗世间不成文的规定,显然,教皇没有因为陈半鲤便有无视这条规定的意思。 但潘宫依旧面露难色:“我们已经努力搜寻过了,但一直没有发现悲先生的踪迹,我怀疑可能是京都内某处我们不知道的阵法。” 教皇沉默片刻后说道:“大祭当天必有大冲突,我们不参与,但必须尽可能保护京都居民的安全。” ... 楚心说吴谌找他,于是陈半鲤刚起床就去了昆仑院。 乾字院主管京都事务,吴谌在这里等他。 乾字院整体由黑色建筑组成,并不阴森,反而很是精美,重叠的檐角在一水的上好黑砖表面投射支离破碎的阴影,院内没有树木,据说是因为每一棵树下都曾经种着不止一位大官,后来吴谌觉得这种说法太倒胃口,就把所有树都挪走了。 这里是所有京都官员最惧怕的地方,乾字院拥有对京都三品以下官员的一切支配权力,不知道多少官员从自家床上被抓到此处,再也没有离开。 陈半鲤走进正中间的房屋,这里似乎是档案室,深色的木架一直到天花板上去,浩杂的卷宗整齐堆放着,每一卷都代表着一件或隐秘或重要的往事。 陈半鲤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静静站在一处空地上,带他来的那名黑衣官员早已悄然离开。 凝香因为某些原因身体不适,给陈半鲤扎的头发有些许漏了下来,几缕黑发垂在有些苍白的脸颊旁,更显清俊,有些病态。 这样一个如瓷般的少年,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了,那么安静却那么冷清。 但随后,从书架后转出的两个人就打碎了这份安静。 看着对面两人迥异的容貌与气质,陈半鲤唇角抽动,眼睛眯起,呼吸略微急促。 许久后,陈半鲤缓缓行礼:“见过吴院长。” “见过...陈大人。” 陈清玄因着对方的这一声称呼,那与陈半鲤极相似的薄唇同样抽动了一下,似乎彰示着这相貌不似的父子的又一个共同点。 但陈半鲤很讨厌这种相似。 于是那纤薄的嘴唇抿出一个极倔强弧度,眼神脸色愈发寒冷。 吴谌微微一笑,开口道:“好了,陈半鲤,你别多想,是我叫他来的,毕竟不管如何,你们两人眼下都存在一个共同目标。” 陈半鲤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神色稍霁。 陈清玄心情却有些复杂。 这大概是只有为人父才能明白的某种心情,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愤怒或悲伤,投向自己的目光却那么倔强的冷漠。 那颗经历了数十年高崖间朔风刮割的心在此刻动了一下。 但也仅此一下。 他漠然开口:“悲白发此时在何处?” 陈半鲤眼帘低垂:“与你何干?” 哪怕是陈清玄,听到这句毫不掩饰敌意与轻蔑的言语,尤其是来自自己唯一的血脉,也不禁有些许气息不稳,神情愈发寒冷:“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意气用事!” 陈半鲤却缓缓抬头:“意气用事这种词,所谓意气便是冲动的爱或恨,但我想问陈大人一件事,你与我有何爱恨可言?”他眼角神经质般抽搐,声音却逐渐高而尖锐,目光孤倔凶狠的像一头幼狼。“你与我有何关系?我和你...很熟吗?” 声音高亢寒冷,带着不知道多少来自少年的悲愤与心灰意冷。 所以才会那么生冷,每个字都被来自雪原的风冻得坚硬。 所谓心灰意冷,必然是曾经有过希望。 所以后来才会那么冷。 那些冷都是来自曾经的他的内心。 冷的刺骨。 陈清玄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难堪大用。” 陈半鲤淡然道:“多谢陈大人赞赏。” 第103章 剑与血 吴谌看着眼前这父子争吵的一幕,神情平静,眼中却含着谁都看不懂的颜色。 但至少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指望这两人在今天正常对话是不大可能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悲白发藏得很好,我们谁都没找到他,如果不知道你们的计划,我们很难配合。” 陈半鲤有些疑惑。 就算悲白发号称仙人之下第一人,毕竟也还在人世间,如何能让这两人如此看重? 吴谌看着他的神情,就明白了过来,似笑非笑道:“白青什么都没和你说?” 陈半鲤迟疑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吴谌叹口气,变魔术般从袖中取出两个玉球盘弄,两球相撞发出格格的轻微声响,陈清玄看着这一幕有些厌恶地挑眉。 接着,吴谌缓声道:“悲白发不是南方人,他是京都人。他自小父母双亡,带着他的弟弟被京都一户人家收养,后来那户人家死在了政治斗争里,他带着弟弟逃到了南方,被上一代青城宗主发现了资质,尽数收为学生。” “十几年后兄弟学成,想要回到京都替养父母报仇,彼时的兄弟二人是天南声势最盛的一对组合,当时整座大陆都在看着他们,看着他两人走进京都大门。” 吴谌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遗憾之色:“他的弟弟资质不在他之下,却被人算计,他没能赶到,最后先代宗主强行出手救下了他,却也因此费了五年性命,不久后就回归了星海。” 唯一的亲人死在面前。 待他如父的恩师因他而死。 这一刻陈半鲤终于明白了马车里那个中年人疲惫悲伤的眼神从何而来。 他在青城山里十年不出,再出现时已是一头白发。 从此天下见了那白发,也见了他的剑。 吴谌没有说更多,比如悲白发隐居山中的那些年里,北方有一个家族被灭门,现场留下无数强横剑意;比如大楚数名高官莫名死在了驻地,皆身中数剑。 那些官员都是普通人,凶手却用了无数剑来杀死他们。 每一剑都来自他的心里。 他的手段有多狠,他的心里就有多痛。 剑剑淬血。 “如果按照他的表现,他早该在几年前就推开剑城大门了,但他驻足不前,大抵是心魔所扰,白青让他回到京都,就是让他来破除心魔的。” 吴谌说的有些含糊,陈半鲤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魔如何破除? 青城修的是手中三尺,不修心剑。 所谓心魔,便是仇恨,便是仇人。 “前尘往事朝廷同样知晓,我们很担心悲白发被人设计,而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向我们求援的,他除了青城,谁都不信。” 陈半鲤默然。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在十几年前像一条狗一样仓皇地逃离了这座城,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资格骄傲。 那一天他失去了所有亲人,从此他再也没有信任别人的机会。 陈半鲤沉默了许久后,说道:“城北,正心寺。” 说完这句话后,他发现两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吴谌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极少有人知道,正心寺是当年一位青城前辈在京都留下的一处阵法,层次极高。” 陈清玄冷淡道:“白青既然让悲白发来京都破境,那么负责抢夺蓬莱剑的便另有其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半鲤挑了挑眉,冷笑道:“关你何事?” 眼见这父子两人一句话就要吵起来,吴谌赶忙道:“我们已经收到消息,五天前,青城便有一支车队从山下出发了。” 陈半鲤点了点头。吴谌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空茶盏,摆在桌子正中心说道:“这样,大祭当天京都便会分为四个战场。” 他指着正中心那个茶盏说道:“这是大祭现场,也是蓬莱剑将会出世的地点,也就是主战场。” 接着他拿起另一个茶杯摆在一旁说道:“这是悲白发。” “这是城防司。” 他看了陈半鲤一眼,拿起最后一个茶杯说道:“这是...玄教。” 陈半鲤有些愕然,吴谌冷淡道:“那些信奉光明的人都是疯子,没有人能明确他们的想法,所以当天必须有人盯着他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陈半鲤低声道:“可是教皇陛下...” 吴谌冷笑道:“别被他的表象骗了,他年轻时便是玄教最大的狂信徒,自愿抛却尘世间的一切去追求光明,最后却什么也没留住,所以他才会苍老如斯,我们都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做了什么。” 陈半鲤不明白他的意思。 吴谌扫了一眼窗户,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暴露了他的心理,可见接下来的话便是他也有些紧张。他压低声音说道:“据说现任教皇在一百年前向天道做了交易,用两百年寿命换了一个预言。” “历代教皇无长生者,根据推算,他顶多只有二十年寿命了。” 陈半鲤先是疑惑,然后是强烈的不敢置信。 但突然他想起了记忆中年龄相仿的连青师兄弟二人,高峡间最后的相见,彼时连青只是双鬓微白,教皇却已白发苍苍。 难道真的有交易? “有关光明或是有关世俗,那个预言的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从那天开始,教皇再也没有走出光明殿的大门。” “可他...” 陈半鲤刚想说什么,陈清玄便冷笑道:“那老匹夫为了坏我的事,不惜破坏自己的规矩,当真是恨我入骨。” 陈半鲤只觉得一股钢针般刺痛涌到面门,大脑在霎那间一片空白。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略显苍白的脸庞涌上潮红,双颊滚烫。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握紧了剑柄。 你怎么敢? 那天你的事情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怎么能... 吴谌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陈半鲤的异状。 不待他做什么,“噌”的一声,剑刃出鞘! 沧溟剑的剑刃反射着秋水般明亮的光。 陈清玄的眼睛微微眯起。 吴谌嘴唇微张,正欲说话。 场间空气凝固,仿佛热油。 下一刻,这份燥热和凝固被打破! 剑刃闪过。 陈清玄瞳孔微缩。 吴谌眉头皱起。 极致寒冷锋利的剑刃划开了陈半鲤的掌心。 殷红的血缓缓流出。 那一剑极深,血液最深处甚至能看到淡淡的金色。 陈半鲤却仿佛没有感到疼痛,盯着陈清玄的眼睛,眼神倔狠冷淡,咬着牙说道:“以这剑与血为见证,陈大人...从此之后你我再无纠葛,我真正的父亲已经葬在了青城山,下次再见,你我便是敌人。” 每个字都那么用力,仿佛要咬出血来。 他死死盯着陈清玄的眼睛,想在那里面看到些什么。 许久。 他感到了最后的失望,那里面除了漠然与嘲讽再无他物。 他狠狠攥拳,伤口崩裂,血液四溅。 接着他向着吴谌微微颔首:“就这样吧,我的事情也无需两位再插手了,青城方面自行其是便可。” 然后他归剑入鞘,不去管犹在滴血的伤口,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一片寂静。 许久后吴谌叹息:“何至于此?” 陈清玄没有说话。 陈半鲤步履匆匆,没有理会门口向他询问的官员,径直离开了昆仑院。 哪怕是已经经历过那些事情后,他在架后看到陈清玄的那一刻,也仍然抱有一丝幻想,一丝可怜的幻想。 哪怕他表现地再冷淡,终究还是个孩子。 伤口仍然在滴血,滴滴答答。 那样深的一道口子,真的不痛么? 还是因为已经麻痹了? 因为心里已经足够疼痛了? 路上的行人有人注意到了他,投来诧异的眼光。 他的手心,一道巨大的伤口滴着鲜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透着极清贵气的少年,却没有理会这道伤口,眼眶微红,神情仓皇惘然,像是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他走在路上,突然觉得京都的道路前所未有的空旷,大到让他不舒服。 在他走进楚府大门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疏离,除了微红的眼眶没有什么破绽。 可当他推开房间门,看到坐在里面的那个美艳娇小少女的时候。 他突然很难过。 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想她。 也许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有这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少女转过头来,脸上犹带着些许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狡黠笑意,却在看清他神情的那一刻化作疑惑与慌乱。 她急忙跑上前来。 一直到这时少女才发现,这个在自己眼里一直是个小屁孩的师弟,已经比自己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了。 于是她努力踮起脚,轻轻抱住少年,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动作轻柔。 一如当年孩童时。 这一幕有些不协调,却无比和谐。 别难过了... 师姐在呢。 陈半鲤的脸埋在白小洛的脖颈处,几根不听话的青丝、淡淡的香气与温暖化作了一团巨大的棉花,堵塞了他的鼻腔,带来一阵酸涩感。 凝香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主子如此脆弱温顺的模样,却也知趣地悄悄离开了房间。 第104章 良夜不见安心人 燕王是当代皇帝唯一的亲兄弟,却似乎没有对权力的欲望,反而对领兵作战很是在行,甚至是大楚历史上第一位亲王总兵,而因为即将到来的大祭,他匆匆赶回了京都,犹带一身风尘。 姜煜就这样接见了他的这位亲弟弟。养心殿里,容貌有五分相似的这对兄弟默默对视,只是因为常年征战,燕王的皮肤极其粗糙,哪怕是修为都不足以掩去这份沧桑,而他似乎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于是两张相似的容颜便有了极鲜明的对比,一人苍白一人黝黑。 还是燕王率先出声:“陛下...” 姜煜微微皱眉:“不是说过了吗,私下叫我兄长即可。” 燕王淡淡一笑,心想你可以如此说,我却不能如此做,神情却愈发恭谨:“您...打算如何应对呢?” 姜煜薄唇微挑,露出一丝寒冷笑意:“这座城每个人都有想法,或大或小,最终还不过是落到我的这把椅子上,他们在等这个机会,我...朕何尝不是在等这一天?骑兵都到位了吗?” “镇北铁骑带回了六成,另外的骑兵速度稍慢,大约会在明日抵达。” 听到前者的名字,姜煜那张平平无奇的苍白脸庞突然闪过一丝代表着愤怒的潮红。 镇北铁骑便是镇北关的最强战力,最终能保留下六成不是因为他们怯战,而是因为恰好灭城当日,这支骑兵被抽调去了另一座关卡,但姜煜并不会为此感到庆幸。 恰恰相反,这代表着极大的耻辱。 镇北关在他这位皇帝手上被灭,这是要写进史书的重大事件,而此事的前因后果也会被后人挖掘干净,最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为了杀死一个无辜的少年,才造就了此等惨案。 如果不是因为镇北关主将以及军方高层近乎全灭,这座雄关怎么会毫无抵抗之力,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覆灭? 这支幸运的...或是不幸的骑兵,便是对他最大的无声的嘲讽。 赤裸裸、血淋淋的嘲讽。 甚至幸存骑兵也不会因为保全性命而感激。他们只会觉得...如果不是你皇帝不能容人导致秦荼将军丧命,哪怕是为了守关战死,也远胜如今耻辱地活着! 但姜煜不能让面前之人看出来,于是很快便控制住了神情,平静道:“很好,大祭当日城内驻防便交给他们了。” “阵法?”燕王疑惑道。 “冯陵比他兄长天分要相差太多,短短几日间根本不可能掌握全部阵法,但此时的京都,没有背景纠葛的强者中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姜煜皱眉道。“现在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刑部那些废物!上百人领着大楚的俸禄,却连一个人都抓不出来!” “对了,刚才入宫前,我正好在宫门碰到了公主,她表示自己可以负责一部分的驻防工作。”燕王突然想起了什么。 姜煜沉默片刻后笑道:“听她的。” 燕王一惊。 这句话对于一位皇室后代而言,其中蕴含的信任与喜爱未免有些过于沉重了。 再联想到近些年来各位皇子的不堪处境,他对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有了更深的认知。 哪怕是太子,也得不到这样的三个字吧? 与此同时,常年不在宫里的太子与诸位皇子,正在太子的私邸里面聚会。 当代皇帝陛下有三位亲生儿子,一位女儿,还有一名领养的义子,本来以他的身份是不够和诸位皇子同台议事的,但奈何陛下冷落,几位皇子实在没有居高临下的底气,于是此时几人相对而坐竟是很有些和谐。 太子完美继承了父亲的相貌,纤薄的嘴唇是他容貌最显眼的特征,只是由于太过年轻,那双有些深陷的眼还没有那般慑人的明亮,反而整体看着有些阴鹜,但联想到他的待遇,这份阴沉倒是也不奇怪。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继承了他们各自母亲的容貌,各有过人之处,再加上身为皇室子弟,气度自是不凡,是俗世间两位翩翩皇子。 最后的那位义子,他的年龄只比太子略小,但因为礼法所制,只能排在第四,也就是四皇子,这位四皇子容貌并无过人之处,脸上时常噙着和煦的笑,但结合他的身世处境,那笑容中的温度到底有多少是真便有待商榷了。 有皇子之名却无皇子之实,不上不下仿佛一座空中楼阁,如何自处? 此时,花厅中的几人围坐在一张金丝楠木的矮几旁,坐姿很是随意,竟真有几分家庭聚会的温馨气氛,只是他们讨论的内容便与温馨完全不沾边了。 “皇兄,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淮宁负责京都布防?自古皇子不领兵,她一个女子,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 三皇子使劲拍打着桌子,一脸义愤。 太子暗暗冷笑。 虽然因为常年冷落,几位皇子间并无太大冲突....但皇位只有一个,他们怎么可能不动心? 尤其是在这种时刻,谁都在暗暗等着对方犯错。 以当今陛下对待自己子嗣的冷淡态度,如果某人真的犯错... 恐怕只能堪堪保全性命,别的便是痴心妄想了。 但他对于老三的话倒是很有些赞成,皱眉道:“我实在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想...?” 话未说尽,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这个猜测本就是如今大楚呼声最高的一个。 女子治国... 好像只有千年前那位女帝吧? 但她的下场... 千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人发现那位女帝的陵墓,一代女帝落得一个如此狼狈下场,虽然算不得死无葬身之地,但也是个死后东躲西藏的荒凉光景,再联想到其在位时的煊嚣,当真讽刺。 他默默想着,嘴上却说道:“不管怎么说,淮宁毕竟是我们的妹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件事,不要破坏我们的内部团结。” 四皇子在这时微笑开口:“皇兄说得对。” 老二老三隐晦瞥他一眼,不知道这货是在什么立场上出声赞同的,一无血脉,二来公主和他一年都说不上五句话,有何关系可言?但表面上二人带着如出一辙的热情笑容,齐声道:“皇兄说得对...” 眼见这位皇兄保持了一贯的保守言风,老二老三心里有些失望,其中性格相对急躁的老三开口道:“皇兄,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意思?”太子微笑着注视着他。 三皇子总觉得在那笑容里含着几分讥讽和冷淡,但他不管不顾地开口道:“父皇修道有成,前些年的白发也已转乌,修真者寿元漫长,眼见便是上百年光景,你就没点其他的想法?比如趁着大祭的时候...” 太子厉声道:“住口,三弟!” 他冷冷盯着三皇子,脸色阴沉道:“你我既是人子也是人臣,父皇从未行那离间之事,于情于理都不可有别的想法,今天暂且饶你,下次再让我听到类似言语,定不放过!” 眼见他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众人便知今天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但私下呢? 如果不是各怀鬼胎,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关头,几人会聚在这里? 要说没有想法,那真的是鬼都不信。 但...能怎么办呢? 二皇子云淡风轻地离开了,却没有回府邸,而是乘坐着马车来到了一处僻静小院门口。 推门进入后,他对着坐在书房里的二人笑道:“抱歉久等了。” ... 三皇子坐在马车里,他最忠心的下属坐在对面低声道:“殿下,问出什么来了?” 他揉着眉心,冷笑道:“我那位皇兄是属乌龟的,能问出什么?但我看二哥胸有成竹的模样,恐怕早有安排了。” “二殿下...最近和七大家走的有些近。” 三皇子闻听此言却没有意外神色,嗤笑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演什么呢?” 那名下属尴尬一笑,心想您不是最喜欢教导我们君子慎独吗? “我们...和七大家的某些人不同样有联系吗?” 寒星低垂,夜色下京都灯火通明,仿佛天上白玉京。万家灯火,哪一扇窗户,哪一盏灯后没有一颗不安的心? 人间处处皆良夜。 此心不安,如何自处? 何来良夜? 第105章 身心皆囚当年林 陈半鲤盘膝坐在床上,身前一颗晶石散发着浓郁的天地元气,顺着他平缓的呼吸进入他的鼻腔,随着入体的元气越来越多,他脸上残留的苍白之色悄然溶化。 他缓缓睁眼,眼底闪过一丝金色流光。 今天便是大祭。 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后,剩下的几天里他足不出户,一直在梳理自身的修为,而因着某种厚积薄发的道理,他的剑道也在这几天里有了一次井喷般的提升,此时此刻,界海下游曳的剑气已经扩张到近乎百道,数百剑气仿佛鱼潮,蔚为壮观。 修真者境界越高,便越难受伤,但同样的,一旦受伤愈合也会越发困难,就像瓷器坚硬而易碎的道理。 而陈半鲤因为体质原因,这种景况更加严重,如果让他自然愈合,怕是要拖到半月后去。 于是他只能求助于外物,借助这颗价值连城的晶石,前几日与冯广一战所受重伤完全愈合,此刻的陈半鲤,是大陆历史上最年轻的游心初境,天生剑心通明,剑道小宗师,肉身坚逾金石,战力极其强大。 现在的他,已经隐隐有步入强者之列的趋势。 但他并没有多么自豪。 如果有的选,他宁愿不要这修为。 凝香在一旁默默擦拭着沧溟剑的剑鞘,一直将其上镶嵌的宝石擦得晶莹剔透后,才将其递给了陈半鲤。 陈半鲤起身,穿好产自淮南府的名贵皮靴,披上一件府里新做的绣着云纹的白袍,漆黑的长发被紧紧扎起,用一根玉簪固定住,眉眼疏寒清美,当真有了浊世佳公子的翩翩味道。 他接过沧溟剑,仔细地将其佩戴在腰间。 他对着凝香点点头后,便抬脚,准备去见楚流渊。 就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小侍女的声音,那声音里透着他从未听到过的担忧和紧张。 “少爷...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陈半鲤顿了顿。 片刻后,轻声道:“好。” 白小洛带着几名青城剑宗的中生代强者住进了楚府,此时已经先他一步在竹屋里等候,看着他走进来,她漫不经心的桃花眼微微瞪大,接着满是感慨地挑了挑眉。 自家孩子终于长大了。 楚流渊也在看着他,眼中微含笑意。 待他入座后,白小洛率先开口:“按照计划,我,你,还有一名长老在大祭处伺机而动,为了隐蔽人数不能过多,楚家这边是谁?” 楚心轻声道:“是我。” 白小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惊色,但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悲先生那边,就由楚家护卫、这些剑庐强者共同抵御,那位钟长老...” 陈半鲤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钟主教已经返回了光明殿,玄教骑兵也尽数撤回,不必担忧。” 钟随走之前跟他说了几句话,大体意思是玄教会选择袖手旁观,但他们必须把规模控制住,不能伤及无辜。 这也是教皇的意思。 其实把一位战力超凡的剑宗强者晋升赌在几句话上很是冒险,但陈半鲤总感觉那位老者的话是值得相信的。 也许是因为在静室里,他曾经见过那张苍老容颜上的泪水。 这让他始终觉得教皇并非是如旁人所言的狂信徒以及无爱者,对自己师弟感情如此深厚,怎么可能对世间无爱? 但如此重大之事不能只凭感觉,他们也必须做出安排,楚开早在昨天夜里就离开了楚府,至今未归。 楚流渊突然开口:“那头老虎,你们是如何安排的?” 他说的是上官垚,陈半鲤说道:“昨天已经派人给他送了信。” “可靠吗?” “是上官蓁所中毒药的解药。” 楚流渊这才点头。 当初从闻人沁那里套到解药,陈半鲤就没有全数送出,而是找了楚心帮他分割成了两份,一开始送出去的那份药效相似,但药力弱了四成,只能治标,不能医本。 当初做这件事时,楚心看着这位新主子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既有对此事本身的否定,还有对其心机手段的放心,以及几不可见的警惕。 陈半鲤知道,自己已经无颜面对那个爱穿粉色衣裙的柔弱少女了,把那张娇弱的脸庞和明亮的目光从想法中抹去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七大家这边,就劳烦您了。” 楚流渊点点头:“虽然我无法轻易离开竹林,但有些事并不需要我亲自到场。” 陈半鲤一开始没有想到什么,但自从知道了悲白发的事情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道:“为什么您无法离开竹林?” 楚流渊看他一眼,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前尘往事罢了。” 这片竹子是她亲手种下的,他没有说。 但陈半鲤明白。 时至今日这已经不只是一种精神寄托,而是演化成了这位天资卓绝的无衡巅峰强者的心魔,那一天的悔恨和无助把他困在了这片竹林里,肉体精神皆不得出。 如今形势并不明朗,上官家和应家在接到信后答应了陈半鲤的请求,施家林家和李家态度暧昧,至于唐家不必多言。 如今整片大陆都知道陈半鲤会在大祭这天动手,这一点并不奇怪,是吴谌放出的某些消息。 比如...青城山下小镇,近日进出的人有些太多了。 再比如楚家那座着名的小院里,最近惨叫声传出的频率要高了太多。 再加上他的师承,那位为了他孤身赴雪原的青城最强剑主的死。 以及来自楚家的次辅大人突然告老,仿佛是来自龙椅之上的回应。 于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开始紧张,大楚开始紧张,世界似乎也开始紧张。 让他们动起来,这样才有破绽。 这是吴谌的解释。 大楚在京都经营数百年,哪怕是姜煜恐怕也不能完全掌握手中的底牌,这种情况下必须逼得他们动起来,提前把那些底牌揭开,这样才能尽可能减少己方损失。 无论是他还是望南山,都对青城以及陈半鲤怀着一份隐蔽的愧疚,尤其是前者。 这些天来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爆发那场争吵,如果他与白数一同前去... 没有如果。 事实上他能明显感觉出来,回到京都的陈半鲤,无论是对他还是旁人都冷淡疏远了不少,此间意味不言而喻。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神极罕见的透着忧伤。 曾经有个女子,她笑话他青年时便暮气沉沉。 曾经有个青年,他笑话他读书时便心思过重。 那一天,几乎滴酒不沾的昆仑院院长在小楼里大醉,身旁无人,因此无人能听到他的呢喃。 “你们都走了...让我怎么面对那孩子?” 茫然四顾,夜色冷清,四下无人。 无人应答。 第106章 大祭前 当太阳透过养心殿顶的琉璃,照到姜煜面前书桌上的那方玉玺,这方已有千年历史的白玉玺散发着柔和温贵的光。门被缓缓推开,林老太监佝偻着腰缓缓走进来,轻声道:“陛下,是时候了。” 姜煜把目光从面前的奏折上收回,捏着眉心说道:“都安排好了?” 林公公恭敬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几位将军在四座主门处待命,冯陵将军已经在城防司检视,一共五支骑兵部队也已经集合完毕。” 姜煜满意点头,伸手,一旁小太监见状急忙端上盛有冷泡黑茶的托盘,姜煜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吐在了托盘里的金碟中。 然后,他在另外两名太监的服侍下穿好了那身明黄色龙袍,衣袍表面泛着粼洵的光,由金丝绣作的五爪真龙仿佛要从衣袍上飞起。 长发被紧紧束起,由宫女小心翼翼地戴好白玉发冠,极乌黑的发衬得那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愈发苍白却毫无病态,反而为其增添了一分沉静;那双深陷的眼如宫中的湖,清澈能照见一切,却什么都照不出。 这位登位以来便名声不显,却有着前所未有之大野心的帝王,面对即将到来的来自整个人类世界的挑战,他的表面却不见任何波澜,这份平静折射出了他绝对的甚至病态的自信。 而他的自信从何而来?无人知晓, 大祭的地点定在朱雀大道尽头,皇城门处。早在一个月前,礼部工部便忙于祭天大坛的建造,期间调动了近百民工,消耗的名贵木料以及晶石等物足以抵得上南方一座小城! 祭坛共分三层,第一层最为宽广,是文武百官的立处;第二层较窄,只容得下皇室子孙;第三层通体由白玉所铸,其上雕刻着细密古朴的纹路,在天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这样一块完整的白玉,整座大陆都找不出第二块来,已经不能用普通的货币来衡量价值,当真无价至宝! 似乎也只有他,人间至尊才配得上这方白玉祭坛。 站在宫门,姜煜满意地打量着这一切,视线在白玉祭坛上停留了很久。 微风吹拂,司天监上下禅精竭虑选出的吉日自然不会有意外,但不知为何,修道多年的身体却向他散发着些许不安的信号。 也许是春天的风有些太过凛冽了。 他的眼睛缓缓眯起。 京都大大小小的街道都已经被提前清场,民众只被允许留在家中,确保骑兵纵横的时候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四座正门也已经被牢牢控制住,来自各关的骑兵已经与禁军完成了布防,无数道铁枪铁甲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如此防守,用天罗地网来形容也显得太过随意,哪怕无衡巅峰的大强者行走其间,也绝对会在短时间内被围杀至死! 但他真正忌惮的从来都不是那些修真者。 因为哪怕多么强大、甚至是仙人之下第一人,也仍是人间客。 他真正忌惮的、厌弃的那些人,早已不属于这方人间界! 文武百官早已在丑时便等候在宫门外,熙熙攘攘却没有任何声响,所幸有资格参与大祭的都是养气的好手,能熬得住枯燥。某一刻,有那眼尖的官员,看见从宫中缓缓行来的那袭明黄色身影,率先伏地,继而一呼百应,百官整齐跪伏于地,在白色的地面上像一片沉默的斑斓的海向四周涌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同于平日早朝时疲乏的呼喊,上百位官员使出吃奶的劲齐声高呼,化作滚滚声浪传开,半座京都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就连姜煜身边见多识广的太监们都被唬了一跳,皇帝陛下本人却没有任何反应,静静注视着这一幕,薄唇扬起一抹满意的笑。 这是他的臣子。 这是他的城市、他的天下! “平身吧。” 携带着真气的声音迅速传开,百官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起身,这位主子的性格他们是清楚的,对于自己的任何指令都要求做到立刻执行,前朝那些拖泥带水的和稀泥功夫在这位君王面前根本没用! 此时此刻,城北,树林深处,那座略显破败的寺庙大门被推开,一袭白发青衣缓缓走出,他的手里随意提着一把剑。 剑身包裹在剑鞘里,却仍有些许味道溢散而出,那味道是雪、也是血,更是剑,如果有真正的强者看到这一幕,便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剑气不受控制,不是因为他剑道有憾。而是从住进正心寺的那一天开始,甚至是从青城脚下启程那一刻开始,他的剑就已经在蓄势了。 数十天的蓄势,静思,追忆,他的剑道如瓶中之水,已满,将溢。 待到瓶破水浆迸的那一刻,便将有千万剑为他作鸣。 只是他能等到那一刻吗? 春风微寒,悲白发停下了脚步。 街上早已没有行人,但他一路行来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直到这一刻,大街上巡逻的一小队骑兵突然发现,远处的一座小院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悲白发的外形特征早已让所有驻京骑兵知晓,在看到那一头如雪长发后,他们几乎是第一时间确认了对方身份。 长街尽头骤然有雷鸣作响,无数马蹄声、盔甲碰撞的声音遥遥传来,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瞬间笼罩了整条街道! 悲白发却恍然未觉,依然静静看着小院的门口。 院门上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普通的锁具不可能挡得住他的剑,但他默默站在门口,不曾抬脚,似乎那把锁上有某种力量让他望而却步。 那种力量的名字叫做过往。 四十六年前,他和弟弟住在这里,那对官员夫妇收养了他们,给了他们称不上富足但足以温饱的生活。 十九年后,他和弟弟回到了这里,那时候的他们意气风发,呵天骂地,要为养父母讨个公道。 最后他仓皇逃离了这座城市,像一条受伤的狗。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回想起那些画面,骄傲的以及悔恨的。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他伸手按在门上,不见动作,铁锁便悄然断裂。 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木门摇晃着洞开,灰尘裹挟着腐朽木材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中有座长满青苔的石桌,石桌旁坐着一个人,默默读着一本书。 在看清那个人身影的那一刻,悲白发整个人的气息为之一变。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血液开始沸腾,心跳开始加速。 他此生从未有过杀意如此高涨的时刻。 他从未如此渴望杀死一个人。 一切只因院中那人的脸。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脸。 那人侧过身来,放下书微笑道:“悲先生,别来无恙。” 悲白发的气息突然平静下来,却不是因为他真的平静。正相反,那代表着他的杀意已经散于天地法理之中,一触即发。 于是他平静道:“当年一剑之恩,在下铭记多年。” 那人缓缓起身,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挂着一抹与冷厉面容不衬的笑,更显阴沉。 一身血红长袍。 整座京都只有寥寥数人有资格穿这种规制的长袍。 穿血袍的更是仅此一人。 刑殿主教,六圣教之一。 钟随。 如果让陈半鲤看到这一幕,他会想明白很多事情,也许他能来得及做出调整,来挽回某些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此刻的他一无所知,向着那既定的不可知的未来走去,前方晦暗难明。 第107章 开始 冯陵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陛下委以如此重任,要知道,以他的资历,按照常理来说是根本没资格接触城防阵法的。能一步登天,一是他那惨死的兄长,二来,也是让冯陵心生不安的一点,那就是他已经是朝中可信之人中修为最高之人了。 大楚不缺为官的大修真者,但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与各方势力有染,综合考虑下来他竟已是城防总兵的最佳人选。 大楚不过五百年光景,放眼前朝尚是壮年,为何如今却有如此凋敝凄凉气象? 收敛起心中的不安,他控制住表情,轻轻抬手拂去盔甲上沾染的一丝灰尘,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对着镜面沉声说道:“各队,汇报。” “正阳门无异常。” “正德门无异常。” “青龙门无异常。” “隋阳门无异常。” 声音透过他手中的传音法器响起,冯陵这才微微点头。 在今天之前,他都没见过这种法器,这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的青铜镜,听他的参军说价值足以比拟一座黄金小山。 整个大楚除了皇室,无人有此手笔,从中足以看出姜煜对城防的重视,而这也让他的压力愈发沉重。 他缓缓呼吸着干燥的空气,任由微凉的风穿过肺部,带动着周身的雄浑真气流转。 他此时正立在城防司门口,身后是司中最精锐的兵众,身披集整个大楚的资源打造而成的铠甲,身负这座天下第一雄城的安危,哪怕性情悍冷阴沉如他,胸襟也不禁生出畅意。 读书人常有士为知己者死之说,我虽不喜读书,更算不上所谓国士,但也知何为知遇之恩! 他双手抱着刻有无数铭纹的头盔,缓缓带上,成套的阵法呼应,强大冰冷的气息激发而出,将他身旁的下属逼退一步。 他用力按住腰间长剑,声音低沉:“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城楼。 早有下属牵了他的马等候,他脚尖轻点,沉重的身躯如一片柳叶般翻上了马背,身后下属纷纷上马。 大祭预计会在一个时辰后开始,按照计划,他会在城中最后巡视一圈,然后外城就会由他的副将接管,他则负责大祭现场的布防。 按照某些小道消息,那位史上最年轻的青城剑主,似乎对大祭现场的某样物品有想法。 想到那个近来已有“楚家秀树”之名的少年,算是军方中生代,以修真者年龄推算尚在壮年的他缓缓眯起了眼。 不过是凭借父辈的荫庇罢了,青城...也越来越落魄了,竟让一个少年骑在头上。如果...有生之年,也许真的能看到大楚的马蹄踏破青城那道着名的山道。 转动着这些想法的他,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笑意。 似乎是城南的花开的太早了些,太旺了些,盛春的空气有些许甜腻,却并不让人生厌,反而有些提神。 他呼吸着微甜的空气,心情也越来越飘飘然。 年仅不惑就登上如此重要的位置,将来未必不能在朝堂前几排争个位子,甚至连那“勇”甚至“忠”,如果恰逢其会,未必不能望一眼那个“武”字! 突然,“扑通”一声闷响响起,他回头一看,有一名下属从马背上摔下,落地后毫无动作,竟直接晕了过去! “不对!”他猛然意识到了问题,大喝道。“警戒!” 虽然他喊得及时,但那些修为普通的下属却神情恍惚,一个接一个地落下马背,像是下锅的饺子,只有他的那些亲信,有修为护体才不致这般不堪,但也是手脚发软。 看着这一幕,他的手脚寒气顿生,哪里还能猜不到空气里有毒,猛然翻身下马,“噌”的一声拔剑出鞘,怒喝道:“出来!” 人没有出现,先是清脆的铃声响起,如水入潭面,悠转久绝。 叮铃铃,叮铃铃。 伴随着手脚腕处摇晃的银铃一起出现的,是一名身穿鲜艳美丽服饰的少女,唇如朱砂,眼波清澈。 看着冯陵,她笑嘻嘻道:“将军,人家好害怕哦。” 冯陵没有废话,在看清对方的那一刻,身形一闪,挟着一身雄浑真气如奔雷般呼啸袭来! 少女似乎被吓了一跳,或者说来不及反应,就这样傻傻地站在原地,大眼睛定定看着如猛虎般的披甲男人。 然而,就在锋利剑刃划破空气,即将落在她面门上的那一刻,少女鲜艳红唇扬起一抹诡谲笑意。 两根干枯手指凭空出现,就这样捏住了剑刃! 一名干枯老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捏住了一名通玄中境强者的全力一剑,然后轻轻一推,一股磅礴力道透过剑身传递到冯陵手腕,带来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与此同时,街道两边的小院被推开,十几名身穿黑色剑装的青城中人缓缓行出。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同时拔剑,十几道意味不同却同样锋锐的剑气冲天而起,街道两旁的一切杂物碎裂成尘,整条长街一扫而空! 无形剑意如暴雨般落下,森然的剑气笼罩了这片空间,在场之人无论修为高低皆感到一阵刺痛。 老人收手,目光平静注视着冯陵。 “是你?是你!” 冯陵突然认出了老者,惊怒交加地指着对方:“你不是死在地牢里了吗?” 叶朗神情漠然,不做理会,干枯眼角却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一下。 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京都外,居无定所,更不曾回过故乡。 因为他的故乡,与他有关的一切人与事,都消融在了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多年牢狱摧残了他的躯体,如今他已垂垂老矣,放眼天地间却无一能去之地,所谓晚景凄凉于他而言不过一句轻描淡写,人生最悲哀之事莫过于此。 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两次出山不过是应那位救下他的老人的安排,但除此之外,他已不想、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于我如浮云? 不过天地间一沙鸥! 局势已经很明显了,青城方早已在此提前设伏,而冯陵带着人一头扎了进来,愚蠢更谈不上壮烈。 单从表面上来看,此间结局已定。 但是,哪怕局势已经如此明朗且稳定,叶朗脸上却不见什么轻松之意,反而愈发凝重。 他算得上在场修为最高者,感知也最敏锐,此时他苍老枯朽的目光罕见的冷厉,死死锁在了冯陵身后一名头颅低垂的年轻官员身上。 少女心思敏锐,对这共事多年的同伴也很是了解,第一时间意识到了问题,低声道:“有情况?” 叶朗沉沉“嗯”了一声。 他在那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让他那颗久经尘封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呼吸渐渐急促。 修真大概分为内外两道,内修气外修身,自古以来兵家一途走的都是炼体一道,沙场上从不缺被士卒活活堆死的大修真者,锤炼肉体才是第一要务,叶朗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他的表现是高境界武夫对危险的敏锐感知,那是预警也是提醒。 让他快跑的提醒。 他修道天赋卓绝,当年按部就班走下去则兵家真仙有望,却因为多年牢狱身躯被摧残的千疮百孔,从此再也看不到跨过去的希望。 但即使如此,他的眼界以及心志,同境界中也算得上小无敌,为何一个年轻人会让他如此忌惮? 那到底是谁? 第108章 四去二 正阳门作为京都人流量最大的正门,防卫力量最强,足有一名无衡两名通玄把持此地,更是抽调出了足足两个连的骑兵精锐,哪怕悲白发想正面破门都要花上大量时间。 也正因此,那位成名已久,在北方边境素有凶名的大修真者对于自己被分配到的任务很是不以为然。 那些天上人困于规矩无法出手,有他坐镇于此,谁人能破门? 城门外春色青青,柔和的绿色的波浪从十几里外涌来,远近错落的丛林如绿色的烟纱。 波浪般线条蔓延到正阳门外十里地处,这里坐落着一座客栈,大门紧闭,空无人烟。 某一刻,客栈的门被推开,一名神情疏淡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一身合身青衣,身材修长,双眉如墨尺,双眼却如女子般妩媚,黑发梳的极紧,衣衫线条每一道都仿佛剑脊般笔直。 青城上上下下,都一直认为这位法堂堂主是全宗最冷酷、也是最守规矩的那一个,却只有极少数的老人才知道,当年他跟在那个人身后,不知道捣了多少乱,被罚抄了多少遍剑经。 大概是白月衡死的那一天,他没有在屋子里看见他,从此形同陌路。 也许会后悔的吧?两人的最后一面却是那样一场寒冷的争吵? 或者说,已经后悔了? 青城剑宗,法堂司全宗规矩刑罚。 堂主周朴,无衡巅峰。 持青城法剑而来,剑名方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此生最重规矩。 他在春风里前行,步伐不快,却一步百米。 强者随心,一念便是天雷滚滚,人世间无数法规,皆是为保护弱者而存。 但所有人似乎都忘了... 吃饭睡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才是天下最正确、也是最大的规矩! 行走间,他的手已经放在了法剑柄上。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很快就来到一个城防肉眼所及的位置。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如烟春色里,一身青衣,挟春风而来。 他的神情那么平静,却狰狞如魔鬼。 早在踏出第一步时,他的剑便已经开始蓄力。 一步一蓄,如瓶中注水,百步而来,水早已高挂于天际。 如百米瀑布倒挂,仿佛银河泻落。 剑犹在鞘中,却已经开始作鸣! 在距离正阳门五百米的位置,他突然止步。 那位大修真者神情凝重,他对这位青城第二峰峰主兼法堂堂主、修真界真正的大人物早有闻名,今日一见,才知对方的剑道已经来到如此恐怖的高度上! 但他只是凝重,若说忌惮或恐惧便是过了。 有这传承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阵法相助,兼具城下数百骑兵,你周朴就算剑道卓绝、却也还在人世间,如何破我? 下一刻,便见城下中年人微闭双眼,身形一顿,青衣骤虚。 五百米,转瞬即至。 他的身形如一片柳叶被春风吹起,飘摇而起。 他的剑也像风。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一剑名青萍,是白数十四岁所创,后来他将这一剑教给了周朴。 从青城千里迢迢至此,一路自责悔恨沉思静悟都在其中。 还有回忆。 他在心里轻声说道:“你在天上,看好这一剑。” 法剑,终于出鞘! 天地间春风骤碎。 剑气暴涨而起,狂暴如火山喷发! 那名大修真者终于意识到不对。 这是什么剑! 他一个无衡,怎么可能用出这种剑! 但已经晚了。 不待他发出厉啸以示警惕,或是调动阵法全部力量迎敌,他只能将全身真气运于掌上,一掌拍出竟有海潮作响! 这名修真者竟然已经触及了天人城的神圣法则! 轰的一声巨响! 剑气与海潮相遇,无数道恐怖力道炸开,磅礴气浪呼啸膨胀。 然后,那道如银河般璀璨雄伟的剑气,便在下一刻摧毁了一切! 这座传承数千年的雄关,它最大最有名、也是历史最悠久的正门,在今天破碎了。 连带着其上那些无比强大古老的阵法一起。 还有数十名守卫。 还有...那名壮志未酬的大修真者。 数百块碎裂巨石从天而降,不知道惊到多少战马,又压死了多少骑兵,一片狼藉。 烟尘散去,正阳门垮塌了一半,镶嵌在城墙上仿佛一个巨大丑陋的伤口,黑红交织。 周朴神情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眼底甚至隐有快意。 这是你们应得的。 血债,只能血偿。 他的脸色突然雪白,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 等价交换,本身便是天大的规矩。 那样鬼神惊怖的一剑,他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二十年。 用二十年寿命换了这一剑,在最重规矩的他看来,很赚。 但接下来的事情,他是肯定无法参与了。 用袖口抹去嘴角血渍,周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然后转身离开。 “将军,正阳...正阳门...塌了!” 幸存下属的惶急声音透过传音法器传到了冯陵耳中,同时也传到了那名年轻官员耳中。 那名官员早就感知到了正阳门处汹涌的剑意,也大概猜到了对方付出的代价。 那一剑已经无限逼近了剑气城二层楼的水准,便是他正面接这一剑,也只有一个惨死的下场。 只是...二十年寿命吗? 愚不可及。 他最后轻蔑地对那个刚刚离开的中年人下了定语。 然而,就在这时,那面青铜镜再度亮起,一道如出一辙的惶恐呐喊传出。 “将军,青龙门守不住了!” 年轻人的神色骤然阴沉。 冯陵闷哼一声,心神激荡下脸色骤白,竟是受了内伤。 ... 青龙门的城墙处有一条完整的青龙浮雕,鳞片清晰,狰狞生动,却没有眼睛,据当年的工匠说,城中有真龙,二龙不能相见,这条龙便没有点睛。 这是前朝的传说,已经有八百年历史了,这条龙也经历了数次修缮,至今依旧栩栩如生,威严森然。 但在今日,那个巨大的、狰狞的龙首,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从城头上坠落了下来,摔成了一地碎石! 一名面容寻常、身材寻常的布衣青年,缓缓收剑。 那名无衡中境的修真者喷出一口血,怒吼道:“你是谁?!” 青年想了想,说道:“青城,刘十一。” 青城七子,这是世界对青城这一代七位最优秀的青年的尊称,百年后他们便是青城的七把绝世利剑,将会斩断一切。 但只有他,早已超脱了年轻一代的范畴。 先前白小洛展现的通玄后境的真实境界已经让人心生绝望,但世人不知,青城年轻一代最强者从未更改过。 二十岁的无衡初境。 真正的绝世天才。 但这不是让那名已经抵达中境多年的修真者最绝望的地方。 城墙下,不远处,一名相貌不过弱冠的男子正盘腿坐着,头一点一点,似乎已经快要睡去。 但无论是剑气还是真气,都没能拂动他的一片衣角。 就在这时,青年似乎有所感应,猛然抬头,眯缝着眼打量了局势片刻后,他看着刘十一,声音含混道:“一个弱鸡而已,怎么还没解决掉?” 那名修真者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大怒。虽然眼下局势危急,但他仍有一种要下去跟那人拼命的冲动。 这时,那青年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懒洋洋道:“行了,别拖了,那边马上开始了。” 他抬起头,打量着那名修真者,对着他缓缓举起手臂,修长指尖对准了城头。 “嘣!” 他一边喊着,一边放下了手臂,没有再去看那修真者一眼。 “好了,走吧。” 他伸着懒腰,迈过一块碎裂的龙角,向城中走去。 刘十一没有说话,而是默默跟了上去。 身形落后整整一步。 城头上,几名幸存的士兵,满脸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心中的神灵,那名在整个人族都赫赫有名的军中强者,双眼圆睁倒在了地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脸上残留着些许疑惑。 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