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夫命》 1.001 鸡啼第二声时,卫家西屋里油灯亮了,姜蜜借着那点亮光收拾好自己,她拿凉水洗了把脸,感觉清醒一些又麻利的给自己梳了个妇人头,都弄妥帖也不过才用一刻钟。 姜蜜怕多费油,吹了灯便往灶屋去。 她拿地瓜混着糙米煮成一锅稀粥,从粗陶坛里抓了颗酸萝卜切丁,把昨个儿从后山上采回的苋菜过水拌了拌,都弄好便去东屋门外请公婆用饭。 眼下已是季秋,地里不剩多少活,乡下进入农闲时节,男人们难得不用早起,可稍稍多睡一会儿,妇人家倒是习惯了鸡啼一声就睁眼,甭管哪季,屋前屋后都有不少活。 得张罗饭食,吃过以后还要宰猪草备猪食喂鸡喂鸭,把这些都忙完就该背个背篓上后山去割猪草,再不还能去竹林转转,捡点干笋壳回来生火…… 在姜蜜进门之前,卫家起得最早的总是吴氏,吴氏是姜蜜的婆婆,是个面相有些刻薄的干瘦妇人。姜蜜原是前山村人,嫁过来之前就听人说过吴氏,都说她疼儿子,尤其把卫家三郎当眼珠子宝贝,对儿媳就不怎么样,谈不上苛待,横竖没什么好脸色。 姜蜜嫁的便是卫三郎。 卫三郎大名卫成,是这家中唯一的读书人。当初跟村学先生开蒙的倒不止他,坚持下来的只他一人,前头两兄弟读不进去早放弃了。 卫成跟着村学先生开的蒙,学会认字以后就让吴氏送去镇上学塾,做学问有好些年,他十七那年就通过了县考府考,再过院考这关就能得秀才功名,偏偏临到考前出了事。 院考年年有,那之后两年他也都用心准备了,十八那年考前起烧,烧得人事不知险些命都没了,十九那年去宿州参加考试的路上伤了右胳膊,没到考场就折返回来。 这年他二十,该是第四次。 吴氏早先就听村学先生说,说她家三郎是读书的料,比村里哪个小子都要灵光。因着对儿子抱有极高期待,她原想等卫成中了秀才给他说门好亲,结果从十七拖到二十秀才功名还是没影,村里不少人背后嘀咕说卫成怕是命不好,平常好好的,临到考前就出事,照这个架势他考到白头都不一定能榜上提名。 命格就是有这么玄乎,有人出身乡野最后能封侯拜相,也有人出生时高高在上,少年得意青年坎坷中年急转直下晚景凄凉。 卫成是读书人,学问做得好,生得也周正,原先后山村这边有不少姑娘暗地里心仪他,他这糟糕的运道劝退了大多数 人。 读书费钱,就比如卫家,本来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因为卫成连续三年院考失利,他兄长没说什么,两位嫂嫂颇有怨言,寻着机会就给男人吹枕头风,说卫成总这样家里还要继续搭上血汗钱?他要读书,别人就不过日子? 成家之前也就算了,都成了家,也生了儿子,不为自己想想还不为儿子打算? 卫成那两个嫂子难得能站到一起去,两人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说动了男人,卫家在上半年闹了一场,卫母吴氏差点给儿媳妇气病,卫父跟着动了肝火,挑明说若是嫌三郎读书费钱,这就允两个儿子自个儿当家,只是往后卫成中秀才甚至中举谁也别想靠上来。 老父话说得如此决绝,两兄弟心里打鼓,都想跪下认错了,关键时刻接到媳妇使过来的眼色,想起自家年幼的孩儿,咬牙应了下来。 卫父没想到他们是铁了心的,看大郎二郎真心实意觉得三郎拖累了他们,卫父心寒,顺两人意将他们分了出去,他自个儿和吴氏跟卫成过日子。 卫成不忍双亲受苦,更是加倍用功,还曾跪在吴氏跟前说今年定要考上,再失利便不读书了,回家务农。 心知三郎是把两个媳妇说那些混账话听进去了,吴氏心中大恨,得亏她一颗心全系在卫成身上,没顾得上跟陈氏李氏计较,否则这家里得要翻天。 卫家是上半年分的,姜蜜是秋收过后进的门,算算时间还短。 当然不是吴氏相中她求来给卫成做媳妇,是卫成旬休回家撞见出来干活的姜蜜,他自个儿瞧上了,好不容易才让吴氏点头,托人说了这门亲。 姜蜜身段好,模样更好,是前山村出了名的美人,偏偏也是个命苦的,她很小就没了亲娘,姜父总不能一直单着,后来便又娶了一个,后娘是个厉害角色,进门没两年生了儿子,姜父原先还心疼姜蜜,后来一门心思全在后进门的婆娘和小儿子身上,再不顾前头的女儿。 本来后娘打算多留姜蜜几年,姜蜜是个能干人,屋前屋后一把罩,有她在日子轻巧。 原想留她到二十,到那时她模样也完全长开了,正好能送去给镇上甚至县城里给那些有钱老爷做妾,没准家里能发一笔。 她要是能讨有钱老爷欢心,可帮衬家里;哪怕不能,哪怕被人家正头娘子磋磨虐待做后娘的又不心疼。 姜蜜那后娘想得很美,偏在今年出了岔子。 就上半年,姜蜜的异母弟弟病了 ,灌着汤药也不见好,姜蜜跟后娘去庙里拜拜,回来被算命的拦了路。算命的使眼色让后娘把姜蜜支开,说了不少话。 总结下来这姑娘面相好,哪怕早运不佳,她有后福。但凡不出意外,她往后出门有车轿代步,锦衣华服奴仆成群。 听到这儿,后娘心跳如擂鼓,盘算着要不要笼络她一二,等姜蜜发达了也能拉拔她儿。 算命先生后面那段却好像数九寒冬里一瓢冰水迎头浇来,让后娘心凉了个彻底。 姜蜜哪儿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利兄弟。 但凡她日子过得好,她兄弟就好不了,她大富大贵,那她兄弟就得穷困潦倒。反正她和兄弟之间只能好一个。 后娘也巴不得这算命先生是个骗子,可有些事,你没听说也就罢了,听说之后就会想万一呢?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这么一琢磨她也不敢送姜蜜去给有钱老爷做妾了,只怕姜蜜得了宠克死她儿。 要想让她翻不了身最好是把人许给村里那些地痞流氓老鳏夫,偏偏自己是做后娘的,要把原配留下的女儿放去那种人家……她非但毁名声,姜父包括族中长辈也不会答应。 最好是许给那种看起来体面内里一团乱并且霉运罩顶的人家。 卫成就这样入了姜蜜后娘的眼,成为第一备选女婿。 先说卫家家底本来就不厚,还供了个读书人,现在又因为卫成衰运连连闹得兄嫂不满宁肯背上不孝骂名也要跟他划断。 想想也是,别人屡试不第那是学问不够。卫成这算什么?连续三年他连考场都没进得去,这种事往前数几十年都没听过,人倒霉到这份上也真绝了。 知道他的都说卫成恐怕是命中注定挣不回功名,就算他学问做得好,老天爷不想让他当秀才,他还能拗得过老天爷吗? 姜蜜后娘越想越觉得卫成就是最佳人选。 他倒霉好,越倒霉越好。 就这样,卫家和姜家稀里糊涂达成了一致,他们很快定下亲事,说定之后,前山村不少妇人背后嘀咕说姜蜜那后娘真是厉害的,任谁来看这门亲事都是姜蜜高攀,不管怎么说卫成是学问做得不错的读书人,唯一的缺点也就是衰。这种带衰运的女婿疼闺女的谁也不会选,嫁过去就是好脚连痛脚,要跟着他一起倒霉。 偏偏这种理由还没法挑明说,明面上看,卫成配姜蜜都足够了,他要是能考上秀才姜蜜不就摇身一变 成了秀才娘子?秀才娘子这名头也不糟蹋她那身段容貌。 姜蜜出嫁之前,后娘拉着她说了不少,说卫三郎相貌周正,才学出众,本来呢卫母吴氏断断不可能看上个乡下媳妇,还是卫三郎自个儿愿意,他恳求吴氏同意的。 后娘让姜蜜好生侍奉公婆。 对自己的亲事姜蜜本来知之甚少,听后娘说完才觉察出形势严峻。 卫三郎衰运连连她知道。 现在还不止,她甚至是不让婆婆满意的儿媳,是卫三郎自己要娶。 嫁过去恐怕要受不少罪。 姜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想着能嫁出去是好事,留在娘家才变数多多。虽然她许的那人运气差,不是还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再者除了这点卫成的确没什么可挑剔的,假如他不是衰运连连这门亲事根本轮不到亲娘早去的自己。 就这样,定下亲事没几个月,姜蜜就从前山村嫁到后山村。刚来卫家那几天吴氏很不喜欢她,这个不喜欢源自于她太看重卫成,怎么看都觉得丧母的乡下姑娘配不上自家儿子。 姜蜜手脚勤快,做事麻利,性子又好,对公婆十分孝顺,吴氏哪怕心里还有气,伸手不打笑脸人。 费了点心力,她勉强把日子给过顺了。 虽然婆婆有时还是会说几句怪话,相公卫成很体贴她,卫成也知道自己运道差,不敢许诺太多,只是默默苦读。 相处之后姜蜜发现别人说卫成哪儿都好不是虚言,他为人正派,读书刻苦用功,平常很省,学塾那边让买的书他都是一本本借来抄,抄好自个儿订上的,笔墨纸用的也是劣等品。 只是农家种地勉强也就只能糊口,换不回太多钱,哪怕他俭省,比起别家开销还是太大了。 用过早膳,卫父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吴氏宰猪草去了,姜蜜打水刷干净碗,把灶屋收拾了准备去鸡圈看看。 中秋以后天逐渐转冷,家里喂的鸡不像之前那么爱下蛋了。本来鸡蛋也是卫家一个进项,每天捡几个,攒上一旬能有三四十,攒的鸡蛋多半是拿去换钱,也会剩下八个十个给卫成补身体。 这阵子母鸡下蛋少,攒十天半个月还没往常一半多,加上地里产出也可怜,日子一下紧巴起来。 倒不至于饿肚子,怕的是拿不出钱给卫成交束脩。又听说三节两寿还要给塾师孝敬,外加笔墨纸砚也是一笔开销,也难怪两个嫂嫂急于同他们划断。 姜蜜蹲在下蛋母鸡跟前看了会儿,她在心里大略算过,这一旬统共只捡了十几个蛋,后日又是旬休,明儿个傍晚相公就该归家,这收获实在太差了一点。 这一天姜蜜都在琢磨鸡蛋,入夜睡觉之前还在想,睡着后,她就做了个梦。 梦和鸡蛋没关系,姜蜜醒来以后心悸半晌,觉得还不如梦到母鸡下蛋。 她梦到什么呢? 她梦到卫成在旬休归家之前将他抄好的书送去书肆请掌柜结钱,正好学塾里几位同窗也要去书肆所在那条街,他们结伴走,半路给人堵了。卫成受同窗所累,伤得不轻,他让人抬回来的,养好伤院考已然结束。 2.002 换个人做这么场梦顶多感觉不吉利,姜蜜的反应就大多了,她整个早上都心神恍惚,做事也不如往常麻利,差点还误了早饭。 吴氏看出她不对,起先忍着没说,可情况非但没好转,还越发糟糕。至午后,你再看她,说慌乱也不为过。吴氏从门缝外瞅她在西屋来回踱步,眉间紧锁,脸上明晃晃写着愁。她保持这样好一会儿,起初还很犹豫,多折返几趟之后好像下了决心,往门口这边来了。 吴氏蹲她门口偷看半天,这会儿要躲已来不及,她索性就不躲了,先开口呛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大白天就躲屋里干啥?这又往哪儿去?” 原以为她该心虚,不想姜蜜眼前一亮,她赶了两步到吴氏身边,说:“有个事,我想跟娘合计合计。” 这下吴氏糊涂了。 皱眉问:“啥事?” “娘您进来,进屋说。” 吴氏跟着进了西屋,眼神示意她少磨蹭有话快讲。姜蜜略略定下心神,说:“昨个儿我做了个梦。” 做梦?这开场把吴氏搞糊涂了,顺口问她梦见什么。 姜蜜小声说:“我梦见三郎……旬假归家之前先去了书肆,半路上给人打了,见、见了红抬回来的。” 再有二十余日学政大人就该巡至本州组织院考,卫成暗暗下了狠心今年定要中个秀才,这节骨眼,姜蜜说这种触霉头的话是要吃教训的,可她顾不上了。 吴氏已然动怒,正要给她个大耳刮子,姜蜜抓住她胳膊,急道:“娘,娘您听我说完,我不是故意说这种话来触三郎霉头,我也是怕。我娘家的情况您知道,我亲娘早年病故,她走之前我梦到了。我爹准备娶后娘,我也梦到了。起先我没把这放心上,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出了好几回,我估摸是老天爷怜我命苦故而每回遭难之前都托梦来……” 姜蜜还没说完,吴氏急了:“你没诓我?” “娘想想看,我都嫁给三郎,能不盼他青云直上?我盼三郎高中的心同您一样,哪会编这种话来气人?” “那怎么办?” 这下就变成吴氏着急,她回想三媳妇平日里诸多言行,心下信了多半。再一想到她刚才说的,说三郎回家之前给人打了,见了血抬回来的,那不是比前两年还要严重?今年能有戏?非但没戏,伤筋动骨要养几个月啊。 这可怎么办? 搞明白前因后 果之后,来回踱步的就变成吴氏。 看她这样姜蜜赶紧把人拉住:“娘别急,我记得梦里说三郎是旬休之前拿誊抄的书去换钱,正好有同窗也要去书肆那边,他们几人同行,那其中有一人欠钱不还被讨债的堵在半路上,三郎顾着同窗之谊去帮忙被牵连了。我想着咱去趟镇上,等学塾放了先把人拦下来,只要他不跟欠债不还的同窗走一块儿,应该就能躲过这劫。” 吴氏活到这岁数也是见过风浪的,刚才乍一听说方寸乱了,这会儿稳下心来,细细一想觉得姜蜜没胆胡乱编排,话说到这份上,又是欠钱又是讨债,要是假的立刻就会被拆穿,到那时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么权衡之后,吴氏姑且信了,她是个急性子,立刻就要进镇,准备早早去学塾门口蹲儿子。 都走出门口又倒回来,问姜蜜梦里说的确定是今日?哪个时辰?都问清楚了她回东屋去换了身体面衣裳,往镇上去了。 说是体面衣裳,不过就是走亲迎客串门穿的,比干活那身好点。 吴氏怕在塾师和同窗面前给卫成丢人往常哪怕到了镇上也不太往学塾这边靠,生怕自己乡下泥腿子污了人家门前那块干净地方。今儿个她却顾不得,她听媳妇说完片刻休息也没有,一路上走得飞快,迎面遇上熟人也不多寒暄,生怕去晚了没把卫成拦下来。 晚当然没晚,非但没晚,她午后就出了门,到学塾门口的时候还听见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 吴氏这才松了口气,她没往学塾里面去,在斜对面找了个地方站着,盯着人家大门口。若不是事关卫成,吴氏绝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她一等就是个把时辰,终于有人出来了。从第一个人出来,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她才看到卫成。卫成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半旧长衫,背上背着书篓,跟人说这话往外走。 出学塾门口的时候,他看到等在斜对面的吴氏。 吴氏没急冲冲上前来招呼儿子,还是卫成主动与同窗打招呼让他们先走。 “长恒你不是要去书肆?” “是要去。” “何不同行?” 卫成指了指吴氏说:“我娘来了。” 那几个书生顺着他指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点点头先走了,卫成迎到吴氏跟前,问:“娘怎么来了?等了多久?怎不找个地方坐着?” 吴氏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忘了编套说法,被问起也只得照实说:“还不 是你那媳妇!” “蜜娘怎么了?娘您仔细说说。” “她在家能怎么?她好得很,说是昨晚做了个梦,今天早上就心神不宁,让她添个饭来差点把饭碗摔了,看她那样我还当是背着做了什么亏心事,结果她跑来找我非要我往镇上跑一趟。说她梦到你去书肆的半路上被同窗牵累出了事,催着我过来给你提个醒……”吴氏省略掉自己急得好像无头苍蝇的部分,重点突出媳妇没出息,没见过大世面稳不住心,非要她来。 卫成心知他娘的脾气,要真是蜜娘无理取闹,她才不会走这一趟。不过卫成也没去拆穿,还拱了拱手,说:“是儿子不好,常年在学塾极少归家,累全家挂念。” “行了,你媳妇都那么说,那什么书肆就别去了,跟娘回家。” 卫成一脸为难,说:“那不成,儿同掌柜说好今天要过去,人无信则不立。” 说好的? “那我跟你一块儿,出门前你媳妇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你看好。” 卫成心里头甜津津的,他没再拒,跟吴氏一块儿往镇上闹集去。结果才走在半路上,就撞见刚才跟他一起出学塾那几人中的一个,正急冲冲往回赶。 拦下来问了才知道,跟他们一起的曾姓学子好像在外面欠了债,刚才有人拦路要他还钱,他还不出挨了打,这是趁乱溜出来回学塾报信的。这人三两句说完就跑远了,卫成听得皱眉,想着毕竟是同窗受难,正在斟酌要不要去看一眼,或者帮忙跑趟药房请个大夫,他就被吴氏一把拽住了。 “不许去!你不许去凑这个热闹听到没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还不出被人堵了就算告上衙门也是他没理。” 卫成叹口气:“毕竟是同窗,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要是情况严重,至少帮他请个大夫来。” 这下吴氏抓得更紧。 不行!绝对不行! 他要是因为其他事情带了伤,帮忙跑腿请大夫是没什么,偏偏他是欠债还不起,那万一他给不起诊金和药钱,谁给他垫?没人垫那不得去请大夫的掏钱?帮忙跑个腿还要跑出祸事。 “这不已经有人去搬救兵了?这事你别管,咱们绕道走。三郎你也别怪娘心狠,你忘了你媳妇做那个梦?老天爷托梦来就是可怜你前头两年都没赶上院考,特地警示让你注意避祸,你还上赶着往前凑,你要急死我。” 老话说得好胳膊 拧不过大腿,儿子当然也拗不过娘。 吴氏心想她没托别人亲自跑这趟是来对了! 幸好她来了。 否则不得悔死? 想想姜蜜描述的她梦里的情形,吴氏这会儿一背冷汗,腿都是软的。 3.003 吴氏到镇上拦人去了,留在家中的姜蜜心下还是有些不安,她站坐都不稳当。想着不能干等得把屋前屋后那点活干了,偏偏眼神总不自觉去瞅外面那条小路。 看天色,学塾已经放了吧?上一旬相公就是这个点回家来的,怎么今天还不见人? 难不成娘去晚了没把人拦住? 不能啊! 娘那么快的脚程! 姜蜜心里各种想法都有,正乱着,就听见有人招呼三郎回来了,问他书篓里背的啥?买什么好东西了? 听到这话,姜蜜往外走了几步,果然看见娘和相公一前一后走在村道上,娘就跟出门时一样,还是空着手,相公穿着身泛白的长衫,背着个方方正正的书篓,看着跟翠竹一样挺拔。 这时候,卫成也看到她了,因着有别人在,他没显出太多表情,只从眼神中露了两分喜意。 吴氏先前一直对三媳妇有些看法,就不说她是个乡下姑娘,也不说卫成非要娶她一度闹得不大愉快,最要紧她早年还没了娘,这多少犯忌讳。卫成气运不大好,吴氏总想给他挑个福气厚点的媳妇,顶好是看着就白生生珠圆玉润那种。姜蜜倒是生了一身雪肤,却有些清瘦,看着福薄。 不过这些个不满从今儿个都翻篇了,回来的路上吴氏就一直在想,她想到三媳妇说她从小就做这种梦,每回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老天爷就会警示她…… 这好啊,这可太好了! 像今儿,若不是她,三郎恐怕已经让同窗牵累被人打伤,哪能有幸躲过一劫? 所以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三郎当初一眼就瞧上她,那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媳妇有这等机缘,恐怕不是福薄命贱之人。 吴氏心里头可算通泰了,这两年家里总没什么好事,前面进门那两个主意大,就会算计,看见什么都想往怀里搂。三媳妇气性倒是不错,也还勤快,以前觉得她出身差了对三郎没任何助益,眼下心境不同,吴氏看姜蜜满意了很多,觉得方方面面都还可以,性子是绵软了些,容易吃亏,好在还有她在旁边帮衬。 这么想着,吴氏难得给了姜蜜一个好脸色,问:“怎么站这里等?等多久了?” “刚才动了会儿针线,看天色差不多,估摸该回来了我才出来看看,也是赶巧。娘路上辛苦了,相公也是。” 她看卫成出了些薄汗,就摸出手帕递过去,让擦擦,卫成进屋去,卸下书篓才伸手接过 帕子,他拿着在额头上拭了拭,就这样都能嗅到手帕上的香气,味道很淡,那是蜜娘身上带的,同床时他闻到过。 卫成不经意想起同姜蜜独处时的种种,刚生出些许旖旎心思,就想到今日之事,他赶紧收心,将手帕叠好递还给姜蜜,而后开了书篓,从里取出个纸包。 看他将纸包一并递过来,姜蜜问这是什么。 卫成说是桂花糕。 姜蜜就没敢接,先看了婆婆一眼。 吴氏差点给她气着:“我什么没尝过还稀罕几块桂花糕?这是三郎买给你的,不收着看我干啥?” 姜蜜这才伸手接过来,那纸包不大,估摸只装了四小块,拿着没多少分量,闻着倒是香。她把桂花糕收进西屋,准备进灶间忙活,却被婆婆吴氏叫住。 “三媳妇,这回多亏你了。” 姜蜜顿住身形,问:“果真出事了吗?” 吴氏点头,她顺便又说了卫成,说都把托梦的事告诉他,他还想去帮忙,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人拽住,“好在我不放心亲自跑了一趟,换个人去搞不好还犟不过他。” “毕竟是同窗,赶上了也不好袖手旁观。” “我懒得说你,反正你多想想我跟你爹,多想想你媳妇,你有个万一,我们怎么办?” “娘……”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娘说的你听不听?” 卫成看他娘板着个脸,站在旁边的姜蜜也是一脸担忧,他能怎么样?只得低头认错,保证说以后都以安全为先,答应绝不以身犯险。 姜蜜宽了心,进灶间熬粥去了。吴氏同卫成聊了几句,问了欠债被堵那人的情况,听卫成说完感慨道幸好没跟着掺和,这节骨眼伤了恐怕又要错过院考。又问他院考具体什么时候?还有多久?要准备些什么?出去考这一回大概要多少钱? 正说着,卫父回家来了,听见他们母子两个攀谈的声音,他人还在院里就招呼起卫成:“三郎回来了吗?” 卫成从屋里出来,至屋檐下,喊爹。 父子两个还没好好说上话,吴氏告状来了。她把今儿个这一出原原本本同老头子说了,让好生训训老三,顾念同窗之情没错,总该量力而行,破案有衙门救命有大夫,你能做什么? 卫父没想到他去地里忙活半天就错过这么多,听吴氏说完他还愣了会儿,才问是真的?有这种事? “这么说三媳妇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的确多亏了蜜娘,否则院考又该赶不上了。” “今年院考,三郎你有把握吗?” 卫成应说只要不再出意外,能顺利考完,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头卫家父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那头卫大郎家闹起来了。 刚才他家小子在后头玩,贴墙根听到这头说话的声音,别的他没注意听清,只听到说桂花糕,就馋起来,回去吵着说要吃,却险些挨了揍。 大郎媳妇垮着脸训他,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说三叔都给三婶买,你不给我买!你是后娘!我是后娘养的! 后娘这个话,他也是听得多了捡着学的。先前大郎媳妇总是关上门看隔壁笑话,说老三还是金贵的读书人,不照样娶了个乡下土妞,那还是个后娘养的。 这会儿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指着她说这种话,大郎媳妇傻眼了,回过神来捞起他狠狠两巴掌打在屁股蛋上。 “谁跟你说我是后娘?” 那孩子也才三四岁,还是玩泥巴的年纪,知道个什么?他屁股蛋上挨了两下,疼得厉害,一边挣扎一边哭嚎:“你这么凶你就是后娘!是后娘!” 大郎媳妇气得不轻,又狠打了他几下:“到底谁教的?你说不说?不说我这就打死你!” “你教的!是你教的!你说‘他还是金贵的读书人,挑来拣去娶了个后娘养的’!” 这头动静那么大,人在灶屋的姜蜜都听见哭嚎声,别说卫父他们。卫父在同卫成说话,听到那边大孙子嚎个不停就招呼吴氏让她去看看,看大郎媳妇在搞什么。吴氏过去正好听到这句,她隔着门槛看着屋里头正在收拾人的大媳妇,脸色阴沉得很。 大郎媳妇也感觉跟前多了一片阴影,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 “您怎么来了娘?” “我不能来?”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不是这意思?那你给我说说毛蛋那话是什么意思?” 大郎媳妇干笑了一声,说:“我这不是正在问他?臭小子不知道上哪儿去学的怪话!” “你教……” 毛蛋正想说你教的,就被他娘捂了嘴。 吴氏猜也猜到两个倒霉婆娘在背后编排什么,她剜了大郎媳妇一眼:“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闹得家宅不宁的丧门 星!前头那笔账我还没跟你清算,再让我听到这些我撕烂你的嘴。” 被婆婆这么骂,大郎媳妇脸色很不好看。 吴氏才懒得去照顾她的想法,问她听到没有,“听到不会吭一声?你当分出去过我就收拾不了你?我今儿个说要教训你他卫大郎拦得住?你让他拦我一下!” “娘啊,您这么说让媳妇怎么活?” 大郎媳妇正要哭,吴氏又堵了回去:“活不了那就别活!” 吴氏先前在镇上受了惊吓,正没地方发泄,大郎媳妇就撞上来,骂了她一通之后吴氏感觉好多了,回去粥都多喝了半碗。 当夜,卫家东西两屋都关上门在说私房话。吴氏跟男人抱怨前头两个媳妇,说她们有姜蜜一半省心就阿弥陀佛,当初想着儿子过分老实娶个精明婆娘才能把日子操持起来,结果那两个精明过头,进门就没安生过,除了算计还是算计。 “就她俩那德行,要是没我镇着老三一家铁定吃亏。想想老三从不跟两个哥哥计较,一直想着出人头地让全家都过好日子,他两个哥却让婆娘拐着同咱离了心,总觉得我们两个老东西是在刻薄他们供养小的,成天说些倒霉话,都不信老三有朝一日能出头,非要闹分家……我这会儿懒得同她计较,等有那一天,我儿考上秀才甚至更进一步,你看我怎么收拾她,非要她跪下给我磕头认错!” 也不是懒得计较,还是卫成没考上,不到吴氏扬眉吐气的时候。 卫父侧躺在床上,闭着眼听她念叨半天,看她念够了才说:“你也少说两句,睡吧。” 吴氏翻了个身,睡不着,又说:“当初老三犟着要娶姜氏,我气得很,如今看来他眼光是不错。” 卫父也还没睡着,可他深知自家婆娘是什么德行,没再接茬。吴氏说了好几句都没人理,就把嘴闭上了。 东屋这边很快没动静了,倒是西屋,木头打的架子床摇晃了半宿。卫成刚成亲又回学塾读书去了,他费了好多心思才把姜蜜娶进门,两人相处的时间却不多,每旬他才能归家一日,想媳妇时卫成就加倍努力读书,只盼着今年能考上秀才,之后就能进县学。 卫成心气不低,他不止想中秀才,以后还想考举人,中了举人就能接爹娘去城里过,还能让蜜娘坐下来享清福。 4.004 哪怕昨个儿折腾到半夜,到往常起床的时辰姜蜜还是醒了过来,想坐起来,动一下感觉身上有些酸。这点细微的动作还把卫成给闹醒了,卫成睁开眼,就着一片漆黑朝旁边看去。 “蜜娘?” 姜蜜往卫成怀里偎去,轻声说:“吵醒你了?” 卫成平常起得也早,古人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他们读书人就没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不过今日旬休,难得娇妻在怀卫成也想多赖会儿,就伸手把姜蜜往怀里圈了圈:“再陪我睡会儿。” “……”姜蜜有点为难,她怕耽误早饭。 卫成在他娘吴氏看来有点缺心眼,实则心里有些成算,他猜到姜蜜所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抱她,闭着眼说:“我听到一点声响,娘起来了,早饭娘会张罗。我每旬才回来一日,只歇一晚,想也知道我会闹你,多睡会儿没什么,娘不是那么刻薄的人。” 的确,要是婆婆对她有意见,直接就该来西屋叫门,哪会由她赖在床上。 这么想,姜蜜放下心来。 她安心靠进卫成怀里,别看卫成是读书人,怀抱并不单薄,就这么躺着都让她感觉有依有靠,心里也比往常踏实。 嘴上说多睡会儿,其实也是为了照顾姜蜜,卫成瞌睡向来不多,醒了就没再睡着,只是阖目假寐。他自责自己不知分寸,昨个儿闹到半夜,心道蜜娘应该疲乏得很,却忘了姜蜜自从生母故去这些年都没人怜惜,尤其后娘进门之后,她吃的苦头更多,后娘人前一张笑脸,人后想着法压榨她。累到很晚不是一两次,哪怕刚躺下还没睡着听到公鸡打鸣都得翻身爬起来,否则跟着爹就会来训她,说她偷闲躲静好吃懒做。 也因为有从前的不幸做对比,姜蜜嫁过来之后一直很知足,哪怕婆婆说话总硬邦邦的,姜蜜没感觉有多大恶意。吴氏可能是对她不太满意,但吴氏疼儿子,卫成已经娶了她,吴氏不想儿子夹在中间为难,也在试着接受她,这是个好现象。 本来这段时间吴氏对她已经有长足的改观,加上昨日那一出,姜蜜心想往后的日子应该能更好过些。 要是今年院考一切顺利就好了。 相公能中秀才的话家里还能更轻松些。听说只要中了秀才就能直接去县学读书,县学属于官学,和私人办的学塾不同,那里的先生吃官粮,不拿束脩,学子们要准备的就只有三节两寿的孝敬。 婆婆吴氏也说,县学还提供笔墨纸砚,上 那儿读书特省钱。 …… 感觉姜蜜动了几下,卫成拿下巴蹭了蹭她,问:“睡不着了?在想什么?” “在想院考,听娘说日子要到了。” 卫成嗯了一声,说:“秋收过后天气转凉,学政大人就开始在省内巡考,从沛州起,到宿州往往都是十月份。” 姜蜜有些好奇,问考完之后呢? “考完之后学政大人立刻赶去下一州组织考试,另有人为我们阅卷,宿州院考在十月上旬,十一月放榜,好坏年前都会出结果。能有个秀才功名年后就能去县学报道,假使答卷十分出色被点为一等,也就是廪生,那兴许能去宿州府学。” 说这话时,卫成声音很淡,姜蜜却能听出一点儿憧憬,她心想这是应该的,读书人都会憧憬,府学谁不想进? “我觉得相公今年铁定能考上,到年前我就是人人羡慕的秀才娘子了。” 卫成心里热乎,问她这么笃定?从哪来的信心? “我相公给的,嫁过来之前我就听人说过相公学问好,整个后山村数我相公最有灵气。” “他们没说后半句?” “说了,人人都道可惜,说卫三郎哪儿都好只是缺些运道。” “那已经很积口德,我听说的是衰星附体,”卫成好像是在自嘲,还笑了一声,“像我这么倒霉的确世间少有,上半年家里闹了一出,因那出,娘怨极了两个嫂嫂,我倒是觉得她们不信我无可厚非。我也在想,要是今年还那样,我就认命不读了,我学问做得再好,连着几年考场都没进得去,有什么用?” 听到这里,姜蜜躺不住了,她双手撑着床铺,俯身居高临下看着脸上写满不如意的卫成。 “相公你上回旬休,在前院晨读的时候念了篇文章,说老天爷要对人委以重任之前要先磨练他,我觉得那说得很对……很多事冥冥之中有安排的,像当年我娘病故,人人都同情我可怜我,起先说没娘的女儿嫁不出去,后来我爹续弦,她们又说落到后娘手里能许什么好人家?可你看看我,我都嫁到卫家来了,给你当了媳妇,这一点谁又事先料中了呢?相公你再想想,我命途虽然坎坷,每回即将遇到不幸老天爷都会警示我帮我避害,你说老天爷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偏疼我的?他既然偏疼我,我能当不上秀才娘子吗?” 卫成哑然失笑,打趣说:“你这不是歪理?” 姜蜜还很固执: “歪理也是理,不然你指出来,我哪句说得不对?” 卫成心想自己在家的时间还是太少,成亲之后都没怎么同蜜娘独处,还不够了解她。 原来她也有这一面。 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绵软的……倔强的一面。 却让人爱不释手。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乡下无知妇人,这番话的确将卫成说动了。卫成本来就是有学识但苦于无处施展,哪怕没表现出来,他心里一直担心今年又是不幸的延续。和姜蜜说了几句,心里的包袱竟然卸下不少。 卫成像入了迷一样,盯着姜蜜看。 这时候姜蜜感觉到不自在,她率先停止了四目相对,眼神回避了一下,又推了推卫成:“该起身了,我不能再耽搁,得去灶屋给娘帮忙。” 卫成也的确全然没了困意,他彻底清醒了,起身坐到床沿边,让姜蜜从里侧出来,看她把油灯点亮,动作麻利的收拾自己。 她绾发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卫成一眼:“相公你披个褂子,清晨寒气重,别着凉。” 等姜蜜人到灶屋,吴氏果然早已经忙开了,听到动静她还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问:“就起来了?” “今儿起得晚,对不住娘。” “你有啥对不住我?你是对不住三郎,他一旬才歇一日你不好生陪他,跟他说说话也好,往灶屋来作甚?” 姜蜜:…… “相公准备晨读。” 吴氏:…… “你过来给我把火看着,别熄了。” 吴氏说完就准备出灶屋,又想起来问:“昨晚做梦了吗?” “没呢。” “那就好,以后再梦到什么早点告诉我,情况越坏越要趁早说,听到了吗?” 姜蜜点头答应下来,说知道了。 卫成那身板看着是不如田间的庄稼汉硬朗,却也不是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读书人,他旬休回来也帮家里干活,吃过早饭看水缸空了一半就说要去井边,被卫父拦下来。他就在院里帮着劈柴,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囤柴火过冬,这个活他也是做惯了的,使个巧劲儿就行,不费太大力气。 卫大郎和卫二郎来过一趟,跟他说了两句话又下地去了。 到巳时,卫二郎家虎娃摸过来玩,他先蹲在旁边看卫成劈柴,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往屋里钻。这时姜蜜拿着针 线在补衣裳,看他过来就想起昨个儿得了一小包桂花糕。她招手让虎娃过来,拆了纸包分出一小块给他。 光闻着虎娃口水都滴下来了,拿到也舍不得一口吃完,小心护着慢慢在啃。看他吃得那么欢,想着这是相公特地买回来的,姜蜜也尝了半块,那半块桂花糕入口就化开,舌尖都是甜味,鼻端还有一股子花香。 姜蜜没吃过这么好的糕点,这恐怕也不便宜。 她把余下那两块半重新包好,妥善的放起来。准备坐回去接着补衣裳,招呼虎娃外面玩去。 虎娃护着他还没啃完的桂花糕出去了,出去和他奶奶撞了个正着,吴氏看了一眼他捧着在啃的桂花糕,没说什么,虎娃喊了声奶,接着往外边走,出去就看到蹲在村道上不知道在玩什么的毛蛋。大房的毛蛋和二房的虎娃岁数相差不大,两人经常玩在一起,虎娃就小跑着过去了,他桂花糕倒是已经吃完,嘴里那甜香味儿还没散,刚一蹲下就让毛蛋闻了个正着。 毛蛋目光炯炯看过来,问他吃了什么? “三婶给的糕糕。” 毛蛋听说扔下手里玩到一半的虫子就往姜蜜那头跑,跑她那屋说要吃糕。 按说要吃糕该问爹娘要,别人也不欠你,可毛蛋才三四岁,不知事,姜蜜是做长辈的不该过分计较,再说虎娃和毛蛋都是侄儿,理应同样对待。这么想,姜蜜也分了一块给他,没想到他狼吞虎咽吃完说还要。 姜蜜收起纸包,让毛蛋出去玩。 毛蛋不肯,在西屋就闹起来,非要。 卫成在外面劈柴,听到动静正要进来,吴氏先他一步,站在门口看毛蛋坐地上撒泼打滚问:“他要什么?” 姜蜜回说:“相公昨个儿买的桂花糕,我给毛蛋和虎娃都分了一块,兴许没吃够。” 听到这话吴氏脸就黑了。 吃够? 这种东西你想吃够? 那恐怕投错了胎。 吴氏一把将坐在地上撒泼的毛蛋抱起来,送回隔壁丢给大郎媳妇,又留了话:“好生教教,别出去丢人现眼。” 5.005 到中午,卫大郎回来就感觉家里气氛古怪,他没立刻发问,先围在桌前坐下,等杂粮饭配凉拌野菜端上桌,卫大郎刨了一口,问毛蛋人呢? “让我训了一顿,使气呢。” 卫大郎就放下筷子,问:“他闯什么祸了?” 大郎媳妇脸色很不好看,说不就是吃了三弟妹一块桂花糕。 卫大郎没全信:“姜氏进门时间虽短,瞧着不是搅家精。” “她不是?那我就是?还是我的错不成?那桂花糕比吃肉还贵,老三也舍得买给她,她拿着关上门自己吃就罢了,私下分给虎娃却不给我们毛蛋,毛蛋才多大?四岁不满,他馋嘴伸手去要,娘不说姜氏的好坏,怪我没把毛蛋教好,说他丢人现眼……” 大郎媳妇也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毕竟没亲眼见着,整个经过她是从毛蛋嘴里问出来的。本来妯娌之间就存在矛盾,听完她更厌烦姜蜜,又很气愤。娘以前总说读书费钱,让家里尽量俭省,结果他们俭省了,老三这么铺张?都有钱给婆娘买桂花糕,还不知道平常在镇上过的什么逍遥日子。 卫大郎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想法,他没说,嘴上交代自家婆娘好生管管毛蛋,说是不满四岁,也差不了几个月了,乡下孩子早当家,有些人家的都能帮着喂鸡择菜,毛蛋还只会野。 他这么一安排,大郎媳妇就想岔了,觉得男人站在婆婆那头,立刻委屈起来,碗都放了,非要和他扯掰清楚。 卫大郎也不是觉得婆娘就全错,可自古有个说法,子不言父之过,他做儿子的总不能去埋怨爹娘,再说这回本来也是毛蛋馋嘴闹的。 “我四岁的时候不像他那样,这么贪吃好玩当心给拐子骗去卖了。娘是刀子嘴,说话可能不中听,道理不糙。我多半在外面干活,没几时在家,毛蛋你多上心,别由着他耍野了。” “……你这么说,行啊,毛蛋不懂事我教他,那你怎么不去说说老三?家里辛辛苦苦供他读书,他就这么败活钱。还有姜氏,要不是她勾着,老三能拿钱去买这买那?” 卫大郎脸垮下来一些,说:“手别伸太长,家都分了。” “分了家你就不是他大哥?我不是他大嫂?” “我是大哥,可上头还有爹娘,先前因为分家,爹娘对我失望透顶。我说就维持原样日子也能过,你让我为毛蛋考虑,非要分出去单过,我听了你的,现在咱过咱的日子,三弟那头好坏轮不到咱说。” 提到上半年分家这个事,大郎媳妇烧得熊熊的怒火就熄了一半,就连气势都矮了一截。她咬了咬筷子尖,说:“你怎么还惦记这个?就算坚持要分家的确伤了爹娘的心,娘未必没藏一手,我总觉得娘私下藏了钱,不然老三的日子能过的这么悠哉?我从嫁给你第一天就看出来了,爹和娘就是偏心老三。” “谁家不是这样?哪个有出息就疼哪个?”卫大郎低头看着碗里的杂粮饭,说,“爹娘也不是一早就偏心,当初我们三兄弟是一样,我和二郎也读了几天书,只是没那天分,先生说的我听着费劲,宁肯扛锄头下地也坐不住,是我自己不想读,姑且不说我不后悔,就算我后悔了也怨不得别人。” “三郎不同,他脑袋瓜比哪个都聪明,先生讲的听过他就记住了,村里老秀才同爹说了好多回,让无论如何都要供三郎读书,说他不是泥腿子命……我和二郎从来是让爹娘失望的,爹把希望全寄托给三郎,自然更看重他。再说,就算有点偏心,也没冻着谁饿着谁,我爹我娘没你想的那么坏,说到底是我不争气,我是大哥,带头闹分家,差点把长辈气病,爹没让我净身出户还分了田地给了碎银,还要怎么样?就算真藏了私又怎么样?那本来也不是我们兄弟挣的。” 卫大郎平常没这么多话,也是说到这儿了,他才啰嗦了两句。说完还深深看了自家婆娘一眼:“分家那回我依了你,说来已经是大不孝,你也替我想想,我不想把关系弄得太糟,也没打算和三郎不相往来。不是要紧事你少去争,很多事就算争赢了,也没好处。” 像上半年分家,族老族亲都斥骂他,身为长子不体谅父母不团结兄弟还带头闹。 哪怕目的达成了,家分了,同姓长辈对他总有看法,爹娘至今气不顺。本来和和睦睦一家人,现在回不去了,在外面别人说到他卫大郎也都摇头。 卫大郎想过,如若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选择,他可能还是会走上这条路。 婆娘是自私了一些,眼皮子浅,做人有些刻薄,但她有句话说得对,当了爹娘就得为儿子考虑。卫大郎还是担心卫成就这么衰下去,更怕他这么衰爹娘也不认命,要是把家当全搭三郎身上,等毛蛋年岁到了有条件送去开蒙读书吗? 卫大郎想让毛蛋读书。 哪怕读书要天分,还费钱,他总想着要是毛蛋也像三郎那么开窍呢? 毛蛋看起来也不笨,挺机灵的。 别人眼里的蠢货也会有自 己的小心思,卫大郎也不例外,他成了亲之后想得更多的就是自己的小家,人心散了也是卫家会分的根本所在。人活着第一总是为自己盘算,这没什么,已经分了家还把手伸那么长就错了。 卫大郎说得这么明白,哪怕他婆娘还有些不舒坦,也忍下来了,没再挑三房的毛病。 夫妻两个闷头吃饭,吃好之后卫大郎想去看看毛蛋,被叫住了。 “孩儿他爹,你说今年三郎他能考上吗?” “我说不好。” “要是他考上了,那……” “那也倒不回去,你把碗筷收拾了,我跟毛蛋说说话。” 大郎媳妇想到这种可能,心里就万般难受。只得安慰自己他都衰成那样了想去霉运没那么容易,学问做得好却连着三年都出事,这是老天爷不让他当秀才!就算、就算真的中了秀才,也没有什么,秀才只是免徭役以及见了官老爷不用下跪,就算考上了,该穷还是继续穷,不然怎么叫穷酸秀才? …… 卫成不知道他大哥大嫂想了这么多,他劈完那堆柴洗个手就回了西屋,进去一看姜蜜还在动针线。他坐过去,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姜蜜让他以后不要买那么金贵的东西,用不着。卫成说:“成亲以来,我什么都没给你买过,太委屈你。” 姜蜜摇头,“不委屈,眼下家里困难,等相公读出名堂,慢慢都会有的。再说你就要去宿州考试,哪怕路途不是太远,出去总要用钱,这节骨眼就别惦记我,你看我拿着桂花糕差点惹个麻烦,要不是娘出面,恐怕还摆不平。” 卫成不觉得姜蜜有错。 这种事也没必要去分个对错,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罢。 他不懂事,就该好好教他。卫成觉得大哥应该好生思量,在乡下地头要娶到明事理懂人情知进退的聪慧女子不易,假如媳妇眼界不高,男人就得扛起责任。大人不教,光去指责毛蛋不学好这很不讲道理。 这天下午,卫成又要离家,他得回学塾去为院考做最后的准备,走之前特地找到老父提了一句。说看大哥的意思,过一两年也要送毛蛋去村学开蒙,这是好事,既然这么打算从现在就该慢慢教他一些道理。毛蛋还小,不用过分管束,可也不能听之任之由他自己生长。地里的庄稼种下去都得施肥除草,有丁点疏忽就长不好,莫说是人。 大道理卫父听不太懂,举这个例他听明白了。 原先觉得毛 蛋还小,等他长大一些自然就懂事了。 想想村里那些孩子,从小苗不正的,长大了也极少能掰回来。卫父最关心卫成,也并非不重视家里其他儿孙,他点头说知道了:“这事我抽空和你大哥谈,你别管,专心读书。” 卫成有心想说两句安慰老父,让他宽心。 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回学塾这一路他都握着拳头,等到了地方,正想看书,就有同窗找来,告诉他昨日讨债事件的后续。 “大夫说曾兄那身伤要静养数月才能好全,眼下还不能动,因伤到骨头,乱动恐怕会长坏。先生托人去他家里传了话,让接回去养,他这样没法读书。我看不是那么简单,他不光胳膊腿伤得严重,头也晕乎,昨晚呕吐了两回,好像头上也挨了一下,后脑勺出了血的。” 光听着卫成心就往下沉,手也有些发麻,不敢想象要是蜜娘没做那个梦,娘没来拦他,受伤的是自己会如何。 这已不是错过院考的问题,伤成这样养不好要毁一生,残废很有可能。 卫成顾不上去同情曾姓同窗。 他忙着后怕去了。 缓过来一些之后,他跟着去探望了一回,这时曾家人已经来了,只是谁也不敢轻易挪人。曾母哭得厉害,不停说你缺钱花和家里说,砸锅卖铁也给你凑上。曾父想去衙门告那些拦路讨债的,欠的是钱又不是命,凭什么把人打成这样?旁边有人在拦他…… 一时间场面挺乱,有人哭,有人骂,有人抱怨,卫成帮不上忙,也不想给人添麻烦,看过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这节骨眼,他没精力去为别人想,得考上秀才,今年一定要考上。 6.006 卫成离家以后,姜蜜的生活也变回前段时间那样,她整日屋前屋后忙活,生火做饭捡柴喂鸡,日子虽然清贫,却比前些年在娘家要好太多,至少现在公婆同她一条心,都盼相公好,他们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只求这年院考一切顺利。 吴氏也养成了新的习惯,她每日晨起都要问姜蜜一句:做梦了吗? 没有。 从那之后到院考前夜姜蜜睡得都很不错,没做过噩梦。 院考那天,卫成人在宿州考场奋笔疾书,他心中清明,文思如泉涌。后山村卫家这边,包括卫父在内,全家无心干活,都想着卫成。因为心思跟着飞去了宿州考场,无视宰猪草的时候差点伤到指头,姜蜜经过旁边,看得提心吊胆,赶紧从吴氏手里接过菜刀,请她到一旁歇着。 姜蜜没亲身经历过前面几年的不幸,她看起来比吴氏从容一些,宰着猪草还能分心同婆婆说话。 “院考是今天吧?相公这会儿应该在考场里写文章,不知道学政大人出的什么题,难不难。”说到这儿,她自个儿又补了一句,“我还在前山村当姑娘的时候就听人称赞过相公的才学,想来题目再难也没问题。” 吴氏爱听这话,她听着心里就舒坦,就连不安都消退了些。 “三郎媳妇你也觉得这回铁定能行?” “是啊,我信相公……娘你说相公什么时候能回家来?” “问这干啥?” “我想给相公烧两个好菜,听说出去考试辛苦得很。” 吴氏估摸他回来之前还要先去学塾回先生话,再收拾收拾,想来要等两三天。“三郎媳妇你也别急,沉住气,等三郎回来,到时候炖只鸡给他补身体。” 姜蜜还有点惊讶:“相公回来就杀鸡?” “咋的?你舍不得?” 看婆婆想岔了,姜蜜赶紧解释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想着下个月放榜,相公中了秀才咱家不还得开席?鸡是不是到那时再杀?摆席面上也能好看些。” “别瞎操心了,咱家再穷,能缺只鸡?” 得说大郎媳妇对她婆母吴氏的确有相当的了解,上半年分家的时候吴氏拿出来的还真不是全部,吴氏当了半辈子家,平日里抠抠搜搜俭省下不少,都被她当私房钱藏起来了,这笔是卫父都不知道的。 平时她万万不可能去动这救命钱,不过要是儿子考上秀才,摆席或者添置东西缺那么一 点儿,挪些也无妨。 家是婆婆在当,都发了话,姜蜜没再操心,只是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天天盼卫成归家。 卫成是院考过后第四天回来的,走在村道上就撞见不少熟人,都问他考了吗?今年如何?能不能中? 但凡被问到,卫成都说尽力了,不说能也不说不能。 “这么说今年还挺顺利?没出乱子?” “那他岂不是真要当秀才老爷了?” “事关卫三郎,就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算他今年顺利进了考场答了题,也难说没有别的意外。退万步说就算他真中了秀才,能称老爷?举人才是老爷!” “那他考上秀才卫家能得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衙门给发银子吗?发不发米粮?” “你回家去躺床上睡一觉,看梦里有没有人给发米发粮。秀才在我们乡下少见,出去不怎么稀罕,衙门哪来那么多米粮发给他们?” “照你说的一点儿搞头没有,那怎么都想读书考功名?” 这问题问得好。 为什么呢? 因为他只要考上秀才,哪怕发不了家也饿不死人,不能更进一步还能在村里办个学塾,靠束脩和学生的孝敬也能把日子对付下去,能比多数人都过得好。 要是他有那能耐,后面考上举人,那就真的发达了。 那么多人挤破头想挣个功名,搏的不就是这个? 只不过举人离乡下人太远了。 把前山村后山村加一块儿,百年之内没出过,至于秀才,隔些年还有一个。 这些人闲磕牙的时候,卫成已经到家了,姜蜜听到说话声,从屋后绕出来,就看见惦记了好些日子的相公。他在外头恐怕没吃好,也没歇好,看着清减了些,精神头倒是不错,脸上带着喜气正在回娘的话。 姜蜜刚露面,卫成就看到她了。 看儿子突然越过自己往后瞧去,吴氏侧了个身,一看是三媳妇,就告诉卫成:“你上回离家以后,蜜娘总惦记你,问了我好几回,想知道你哪天回来。” 卫成听得心热,应说:“是我不好。” “行了,我杀只鸡,炖锅汤给你补补,你们两个有话等夜里关上门说,先去地里喊你爹回来,别忙活了。” 卫成将书篓放回西屋,往自家地里 去了,姜蜜让婆婆刚才那句臊红了脸,低着头进灶屋烧水准备烫鸡毛。只是多了一个人,清净了好些天的卫家却热闹起来,吴氏心里踏实了,姜蜜也踏实了。 没出什么状况就好,他说已经全力发挥,照学塾先生的评价,应该能考上的。 不用特地传话,到饭点,卫大郎和卫二郎一家都来了。几个男人坐了一桌,在说正事,吴氏预留了一点饭菜在灶屋,她和三个媳妇都没上桌,简单吃了几口,喝了碗汤。农家要见荤腥并不容易,哪怕很多人都养着鸡鸭,那是养来下蛋的,除非开席平常不会去杀。村里也有个屠户,去买肉的并不多,买也是捡点边边角角。 卫家媳妇都有点抠,就像大郎二郎媳妇,以前总说婆婆刻薄,如今当了家,她们更是省得厉害,有一个子儿都恨不得存起来。 说来,两家已经很长时间不见荤腥,闻到炖鸡的香味她们忍不住吞咽了好几回口水,哪怕知道婆婆会说酸话,也厚着脸皮拖家带口来了。 卫父没说什么,卫成同大哥二哥寒暄了两句,并招呼他们坐下。 男人那头气氛说不上多好,倒也不太尴尬,灶屋这边,大郎和二郎媳妇在喂儿子吃鸡,吴氏刚喝完一碗汤,把嘴边油一抹,就冒起酸话来。 “你们吃口好的没给我们两个老东西分一碗,我炖个鸡你倒是来得快。” 吴氏嘴皮子有多利索,刚进门的时候姜蜜就领教过,她自然不会舍身为嫂嫂们挡刀,可也不好意思站旁边听,就寻了借口先回西屋,准备等相公他们也吃好了再出来收拾。 男人们平时吃饭很快,两口刨完就下桌,像今儿个坐齐了边说边吃,就慢得很。姜蜜隐约听到一些,听他们聊到院考,卫成说下个月县衙放榜,学塾那边不止一个人参加了考试,他们准备亲自去看,卫成就托人帮忙,自个儿不打算去了。 卫父问他跟着还回学塾吗? 卫成说先生让他在家等,也趁这会儿陪陪爹娘,如若有幸考上,后面要准备去县学报道,去县里不比进镇,那距离远,旬休也不一定能回。 听到这儿,姜蜜心里紧了一下。 当天晚上,卫家西屋点着油灯,卫成坐在床边,看姜蜜替她收拾书篓:“蜜娘你是不是有心事?我看你有些闷闷不乐。” 姜蜜手上停了一下,接着将书篓收好,才坐到床边。 她左右手食指绞在一块儿,低声说:“我听到你告诉爹,要是考 上秀才就要去县里读书,旬休都回不来。” 卫成顿时明白了。 他往姜蜜那边挪去一些,低头借油灯那点光亮看她,只是一个侧颜就姣美极了。卫成将自个儿翻书研墨的手搭过去,试图安慰她。 “蜜娘你是不是想跟我一块儿去县里?” 姜蜜摇了摇头:“你在外求学,我更该在爹娘跟前尽孝,家中有我,你在外面才能安心。” 卫成真要心疼死,他把姜蜜往怀里搂了搂,想亲她一口,姜蜜又说:“说是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你,原先每个月还能回来几趟,往后……” 那心情,卫成能懂。 他原先也没那么想家,自成亲后,心里就多个牵挂,尤其夜里入睡之前经常想到姜蜜,想她是不是又瘦了?这阵子天气转凉人还好吗?……卫成恨不得天天同她待在一块儿,可他不能。 卫家底子薄,供他都有些勉强,实在没那条件让蜜娘跟去,多一个人要多出许多开销。 再有一点,蜜娘模样出挑,在乡下倒还太平,出去怕遇上事。 假如说有谁看上她,将她抢去,卫成都不敢说一定能把人讨回来。就算他成了秀才,到县里秀才算得了什么?除非更进一步,否则护不住人。 卫成再三斟酌,让蜜娘待在家里是最好的选择,他心里不舍,就加倍努力伏案苦读,争取出人头地。 他把心里话同姜蜜说了,姜蜜听完眼眶红了一圈,那模样卫成看了揪心,想哄她笑出来又不知道当说什么,只得把人往怀里搂。姜蜜顺从的倚着他,说:“相公的意思我明白,我就在家侍奉爹娘,你在外不必挂心。” 卫成心里软得跟什么一样,又有些发烫,说每年有秋收假,过年也能回家个把月,不至于一年到头见不着。“再说你相公都还没考上秀才。” 一句话就把气氛打散了,姜蜜直瞪他,“能考上,这回一定考上。” 卫成连忙改口—— “好,好,蜜娘说能就一定能。” 7.007 夫妻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吹灯睡了,里侧的姜蜜心里想着事总睡不着,卫成恐怕是累极了,没多会儿就进入黑甜乡。 姜蜜轻侧过身,看着平躺在外呼吸均匀的男人。黑灯瞎火的是瞧不见什么,姜蜜却记得,白天她注意到卫成眼下有青黑。他院考前怕出事,考完心放下一些又得赶着回家,难免疲惫。 姜蜜盯着看了会儿,逐渐也有些困意,跟着睡了过去。 这夜,他们睡得很香,有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典型就是大郎媳妇。 从卫成回来她感觉就不太妙,哪怕跟着蹭了顿鸡,也没法消去心里的不安。看婆婆高兴那样,她猜到今年没出岔子。吃完帮着收拾妥当回来又听男人说三郎答得不错,很大可能考上,这下,大郎媳妇彻底不好了。 倒不是心黑见不得别人好,就忍不住冒酸水儿,这叫什么事儿? 卫家没分那会儿,卫成接连走背运,她只感觉白搭钱,一点儿盼头没有。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她计划同卫成划断,撺掇着闹了一场,最终得偿所愿。 偏偏就在今年,人顺了起来。 大郎媳妇心里堵得厉害,先前倒霉的时候她脱不开,眼看卫成要熬出来她却靠不上了。 卫大郎睡得好好的,感觉旁边翻来翻去,动作大得好像烙饼,他不耐烦问了一句:“你折腾啥?” 这下可不得了,摊上事了。 “他爹你说,这事儿是不是不大对?” “啥事儿?” “就老三啊。” “你说三郎?他咋的?” “他前头几年衰成那样,怎么今年顺当起来?” 卫大郎是迷迷糊糊在答话,直到他听见这句,彻底醒了。他猛地翻过身来:“你做大嫂的还盼三郎倒霉不成?” “我可没说,我就感觉不对,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给我们挖了坑打算扔下我们自个儿过好日子?” “你这婆娘浑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要分家的是你,那会儿多少人来劝,好说歹说你不听,爹娘让咱别后悔,你说绝不后悔,就这还能怪到三郎身上?” “没准他就是故意装倒霉……” “这没可能!你怕不是鸡汤喝多了,让油闷坏了脑子。”卫大郎警告她别再胡思乱想,翻过身又要接着睡,才闭上眼猛然间他想到一种可能,坐起身来,“你该不是看三郎转运了, 又想靠回去?” 十月天儿已经挺冷,白日里都风嗖嗖的,别说夜间。大郎媳妇偏偏感觉热得慌,是臊的,就算这样,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前些年你也为他出了力的。” “可现在分家了。” “他就不念旧情?” “越说越不像,三郎就算中了秀才不还是要接着读,往后没准开销更大,你想靠上去也成,我去跟爹说,咱还是继续齐心合力供他。” 这么说,他婆娘又不答应:“那要是他后面又倒霉回去怎么说?” 刚才卫大郎还耐着性子,听他婆娘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就气着了,直挺挺躺了回去。 “光想拿回来不想送出去,没那么好的事,你不信三郎就别惦记他中不中,和你有什么相干?” 看男人背着身又要睡,大郎媳妇推他一把:“你真就甘心?分家才半年多,前面咱们是出了大力的,怎么就不能拿点好处?” 卫大郎没反应。 她又推了一把。 还是没反应。 大郎媳妇气得不轻,她睡不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到公鸡打鸣都还在胡思乱想。后来这天,她借口去了趟卫二郎家,同二弟妹嘀咕几句,以为二房和他们同样处境,总该齐心合力想个辙儿。结果人就闷不吭声听她说,待她说完才叹口气:“还是算了吧。” “弟妹你就甘心???” “不甘心又能咋的?提分家的是我们,现在说反悔了不是自打嘴巴子?上半年闹那出多少人看着,咱不占理啊。” 大郎媳妇想拉个同盟,却遇上这么个扶不起的,她更不好了:“三郎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脸,弟妹你放心他不会跟咱掰扯。” “他不会,娘会,娘总能收拾咱们。” …… 这同盟拉不到了。 二房这个真是个靠不住的。 大郎媳妇黑着脸走了,待她走远,低头做活的二郎媳妇才收起那副怯懦样。心想闹是不行,慢慢修复关系倒还可取,公婆哪怕偏向老三心里也装着其他儿孙,卫成要是能改换门庭,不会置兄弟于不顾。只要还有情分在,真到那时总要帮扶一把。 眼下说这些还早,哪怕一切顺利,他顶多只是中了秀才,一个秀才功名发不了家。 二郎媳妇合计一番,转身去唤虎娃。 虎娃本来在屋后玩 ,听到声音迈开短腿颠颠儿的跑出来:“娘喊我?” “这阵子你三叔在家,你多去找他,让他给你说故事,教你念三字经。” 虎娃噘了噘嘴。 二郎媳妇提醒他一定要去。 他一脸抗拒,怂成个鹌鹑。 “怎么?还怕你三叔?” 虎娃说不怕三叔,他怕的是奶。往常只要卫成在家,吴氏就会告诉两个孙子,不许咿哩哇啦吼,不许到卫成跟前疯玩,要闹走远些。他们起初也当耳旁风,吵了两回差点挨揍,这才长了记性。 “奶说不许去烦三叔,让她撞见要教训我。” “你照娘说的做,一准没事。” 虎娃还不全信,问:“真的?” “让你去你就去,你听话,回来我拿糖给你吃。” 听到说有糖吃,虎娃跑着就去了,他探头探脑找人的时候,就和从灶屋出来的吴氏撞了个正着。 “来干啥?” “我、我找三叔玩!”看在糖的份上,虎娃壮着胆说了。 “你叔不在,自己玩去。” 卫成上哪儿去了? 他去大叔公家,和大叔公说话去了。卫成他爷奶命都短,早些年就没了,他爷是两兄弟,有个大哥人还在世,就是卫成他大叔公。他大叔公没分家,家中人丁兴旺,日子比卫父这头红火不少。 卫成出去了半个多时辰,看他回来,姜蜜给端了碗水,让喝点。等卫成端着喝了两口,她才问:“咱家和大叔公家是不是走得挺近?前头我们成亲,大叔公仿佛也来了。” 卫成点头。 “阿爷走得实在很早,爹都没个兄弟,那些年爹日子很不好过,大叔公帮了不少。娘嫁过来之后,跟着就有我们三兄弟,我们小时候家里也挺困难,爹无论如何都想送我们去村学开蒙,说哪怕认几个字也好,别连名字也不会写。读书说起来容易,哪来的钱?爹私下去找了大叔公。后来看我资质还成,爹娘想送我去镇上学塾,大叔公也出了大力。”这些旧事卫父经常同卫成说起,就是让他记个恩情,假如有那么一天出人头地了,要好好报答人家。 听了这些,姜蜜大概也明白为什么公婆如此看重相公。 就因为早些年太难,双亲早逝,又没兄弟,卫父也没大能耐,只会种地,他又知道种地不会有大出息,顶多糊个口,发不了家。所以哪怕家 里困难,也咬牙送了三个儿子去开蒙,三个儿子里头前两个都没读得下来,只有卫成给了他盼头…… “前头几年我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大叔公,好在蜜娘旺我,今年一切顺当。” 姜蜜让他说得脸红,更正道:“是轮到相公走运,同我有什么相干?旺不旺的,那是半仙骗钱的说法。” “我就觉得蜜娘是我的福星,你嫁过来,我读书也有劲儿,考试也顺当。” 吴氏从东屋拿布料出来,想让姜蜜抓紧给卫成做件长袄,等下个月喜报传来摆席的时候穿。刚好让她听到这几句,卫成那么说未必真认定姜蜜带福,他不过随口一讲,吴氏却上了心,心道三媳妇该不是真的旺夫? 要真是这样,那多亏三郎犟着要娶,早几个月她怎么都看不上姜氏,咋看咋糟心。 吴氏在走神,姜蜜已经看到她,也看到她拿在手里的布料,就问她想做什么?用不用帮忙? “这布三媳妇你拿去,做双层的长袄,你先做外层,我再想法弄点棉来。” 卫成一听就知道是给他的,说用不着:“还是给爹做一件。” 吴氏摆手:“你别听三郎瞎安排,就做长袄,做好下个月摆酒时穿。” “娘我还不一定……”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谁不知道你学问好?往年是运气差点,今年事事顺利还能考不上?”吴氏说完催促姜蜜把布料接过去,姜蜜看卫成一眼,伸手接了。 后来这些天她有空就在做衣服,卫成虽然回家来了,早上还是要读会儿书,白日里帮着干点活,入夜再关上门同姜蜜说说话,亲热一番。 卫成在外头读书的时候,姜蜜总惦记他。 如今他人在家中,也带来新的烦恼。 吴氏看他俩感情这般好,近来总瞅着姜蜜的肚子,嘀咕说要是她也能有好消息传来,那岂不是双喜临门? 这种事不是姜蜜说了就算,她不好说什么。倒是卫成,私下找了他娘,让吴氏别在蜜娘跟前提这个。 吴氏瞅他一眼。 卫成解释说:“我还年轻,不着急有后,还盼着往后条件好些再让蜜娘怀上,这样孩子生下来能少吃点苦。孩子他可能也是体恤我们,看爹娘包括蜜娘已经很不容易,才没急着过来添乱。” “照你这么说,他倒是个知道享福的。” “所以娘别着急,蜜娘有福气 的,她没怀上不就因为眼下咱家这样不合适开怀。” 吴氏当然知道儿子是为媳妇来找她,说这番话也是为了媳妇。她听着倒不觉得是强掰,也有些道理。 分了家之后家里劳动力一下少了很多,平常他们三个总忙得团团转,秋冬活少还好一点,开春之后不得了。这种时候三媳妇的确不合适怀上,她真怀上能做的事情少,月份大一点还要人照顾,孩子生下来也得有一两年丢不开手,是个麻烦。 吴氏点点头:“我知道了,三郎你疼你媳妇娘知道,你媳妇她是个好的,可你眼下还是多把心思放在书上,以前途为重。” 8.008 长袄是冬月头上做好的,照吴氏所说做的两层,里层短,贴身夹棉,外层比照长衫做成,等冬天过去,开春以后天暖起来拆下来也还能穿,只不过会空荡一点。 家贫就是这样,一个铜子儿得掰成两半花,一年到头要做身衣裳得从牙缝里省。 姜蜜因为打小没娘,当姑娘的时候家里活她一把罩,针线做过不少,手艺不错。给卫成做这身新袄吴氏看了十分满意,领、扣、袖、摆都很细致,穿上和乡下泥腿子是不相同。 卫成上身试了试,就脱下收捡起来。 等换回旧袄,他回身看蜜娘眼巴巴瞧着自己,把人带到床边坐下,说:“衣裳做得好,比裁缝手艺不差什么。” 姜蜜自然不信,“你惯会哄我……” 卫成就笑。 的确,她手艺比专门做这个的还是差一些,但搁在乡下已经很好了。往常卫成穿那两件是前两年吴氏给做的,也花了心思,可还没这中看,倒是结实耐穿。 衣裳嘛,结实耐穿就够了,卫成没再多说,转而看向姜蜜,问她冷不冷。 “相公你们静坐读书才冷,我整日屋前屋后的转悠,没几时闲,穿多了还要发汗。” 卫成握住她手,真挺暖,才信了她说的。 袄子做好没两天,吴氏拿了双崭新的棉鞋过来,卫成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家里四个人,只他又是新袄又是新鞋,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娘下回给爹做吧,我有的穿。” “你爹天天下地的穿那么体面干啥?给他穿这个,个把月就能糟蹋坏了。” 卫父在边上做活,听到动静抬了抬眼皮:“你娘说得是,给你你就拿着……三郎啊,看日子衙门该放榜了?” 自打院考结束,卫家人想得最多就是这个,十月间还好,都揣在心里没外露,至十一月,众人心里越发忐忑。卫父做什么都没法专心,吴氏也差不多,给卫成做鞋的时候不注意扎手上好多回。 算来差不多了,往年好像就是这时候放榜。 不是说学塾那边有同窗去看,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是没考中? 还是在路途中耽搁了? 卫父啥都想过,实在耐不住才问出口,而卫成虽然把握不小,结果一日不出,他也无法安心。看男人和儿子都是这样,吴氏宽慰说:“放心吧,我问蜜娘做梦没有,她说梦到鹊鸟 喳喳叫,这还能不中?” 卫成一脸诧异,他倒是没听姜蜜说起。 寻了个空,卫成问她真有这事? 姜蜜:…… 自然没有。 还不是看婆婆大冬天嘴上撩泡,为这事都急上火了,才这么说来宽她的心。 瞧她这般卫成还有什么不懂? 他叹口气:“万一我……” 话没说完就让姜蜜瞪了回去:“别说那些不吉利的,咱们安心等,肯定有喜报传来。” 这事真让姜蜜给说中了,后一日,姜蜜在灶屋做饭,吴氏说下地去砍颗萝卜切了烧个萝卜汤,才刚走下院坝就听见有人远远喊她。 扭头一看,是堂兄卫平那小儿子,在村道上冲她猛招手喊婶儿。 吴氏停下来,扯着嗓子应了一声,问他啥事。 “来了个人,打听你家咋走。” 吴氏心里一个咯噔,就往堂侄那头小跑着过去,果真看见有个穿长袄的给村人领着朝自家来。这时候村里人也看到吴氏,同那人说:“那是卫三郎他娘。” 那人眼前一亮,上前几步准备拱手,却遭遇吴氏一波催问:“是来给我们三郎报喜的?中秀才了?” 吴氏这话让带路的包括边上堂侄齐刷刷看向那人。 都在等他回答。 幸而结果没让人失望,那人点点头,说:“我姓王,与卫兄同窗,来后山村给他带信,他考上了,还是秀才里的第一等——廪生。” 从来只听过花生,廪生是什么生??? 给王姓学子带路那个家里没供读书人,他只知道先要考秀才,秀才上面是举人,不知道秀才还分等。不懂就问,他问了。王姓学子满是羡慕解释说,廪生就是廪膳生员。直接说卫成往后月月能领六斗米,每年还有四两银。 “秀、秀才还能领钱?每年四两?” 王姓学子耐着性子重复一遍,说只有廪生可以,普通秀才不行。“卫兄真是时来运转,他当上廪生,来年还能碰碰运气,兴许能进府学。” 话带到了,他没立刻走人,准备见卫成一面,同他说两句话。吴氏就一脚重一脚轻飘飘然带客人回家,刚才帮着指路的村人已经传播一手消息去了,卫平那儿子也跑着回了家,急着把这事告诉他爷。 王姓学子在卫家院坝上同卫成说话,卫成瞧着还是谦虚,心 里却压不住的喜意。他这年纪能中秀才已经很值得高兴,被点为一等实乃意外之喜。姜蜜站在门内看了一眼,看他们还在说,就送了碗热茶过去,请客人吃。 她只露了这一面,让王姓学子又羡慕卫成几分。 难怪他成亲以后每回旬休都归心似箭,原来家有娇妻。 正说着话,听热闹的来了。 来得最快是听到动静的卫大郎和卫二郎一家,然后就是卫成他大叔公,还有三五个村人。 明明听说卫成中了,有人还不敢信,催问是真的吗?中秀才了? 王姓学子又重复一遍,还告诉他们,按说中了秀才衙门不会特地过来报喜,但他是一等,廪膳生员,月初领米年初领钱的,等等衙门没准会来人。 这种话,不管听多少遍,吴氏都能笑出声来。 卫父难得把腰板挺那么直,这是他一辈子最风光得意的时候。 三郎果真没辜负他的期望。 中了!中秀才了! 以后去官学读书,非但不用置办文房四宝,衙门还给补贴米银,家里日子就要好过了。 卫家人高兴极了,吴氏说要去割肉,留卫成这同窗吃饭。王姓学子摆手推了,说他不如卫兄好文采,也险险考上了,急着回家去呢。 人这么说,卫家就没强留,卫成走了一趟送他出村,吴氏还是回屋去拿了钱,这就要上屠户家,去之前让堂侄子再跑一趟回去传个话,说午饭在这头吃。 卫成他大叔公点了点头,让孙子去。那小子都跑出去了,他想起来又把人叫住:“你告诉你爹,来的时候抬上桌子,长凳也拿上,还有碗筷。反正这边没多的,空手来就等着喝风。” “知道了爷。” 别说桌子凳子,只要能吃口肉,抬啥不行? 一向抠门的吴氏终于大方了一回,她揣着钱串子出去的时候还在想,今儿狠心割他两斤肉,吃个痛快。本来计划是两斤,结果屠户听说了卫成的事,又白送了一些,说什么以后发达了别忘了乡亲。吴氏哪怕花了钱回去这一路还在乐呵,等她提着肉回家,发现院坝上桌子已经摆上了,大伯家儿孙陆续过来,也不是空手来的,有的在分花生瓜子,还有提着白菜萝卜,堂嫂直接拉了只大肥鸡来。 吴氏嘴都笑咧了,问她客气啥?让把鸡带回去。 “不就是只鸡!你们三郎挣了这么大的脸,杀只鸡咋的 ?弟妹你收拾肉去,鸡我来杀,咱们抓紧点张罗一桌出来。” 她堂嫂又想起来,问有酒吗?这种日子爷们不喝两杯? 吴氏真忘了安排,姜蜜听见应了一声,说爹让大哥打酒去了。 村上没有卖酒的,卫大郎还跑了趟镇里,不光打了酒,又称了许多瓜子花生糖,都在背篓里放稳当了他又风风火火赶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饭菜快要弄好了,卫大郎把买来的东西卸下,听老娘安排将瓜子花生分给晚辈。分好想喝口水歇会儿,就被他婆娘陈氏拉到一旁。 “你去打酒,爹给钱没有?” 卫大郎皱眉:“问这干啥?” “你就说给没给!” “我是大哥,家里这么大的喜事,我帮着打个酒还要伸手拿钱?我成什么了?” 他这么说,陈氏就变了脸,还没立刻发作,又问:“那钱从哪儿来?” “我回家拿的。” 陈氏声音陡然拔高:“好哇,卫大郎你……” “你闭嘴,要闹也等回去再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陈氏也想起有别人在,又一想今天这种日子,她要是闹出笑话回头铁定挨收拾,想到婆婆刻薄起来的样子,大郎媳妇暂且忍了下来,准备回头想法子把这个钱拿回来。 就因为这,哪怕这中午卫家席面上菜色极为丰盛,她也高兴不起来。 嗅着飘过来的酒香,听他们互相劝着你一杯我一杯,大郎媳妇心如刀割,疼啊,真疼。 那是她存的钱,是她的! 9.009 当夜,陈氏和卫大郎果真关上门吵了嘴,陈氏觉得既然后头还要摆酒,这顿不用请,请了是白糟蹋钱。卫大郎说她钻进钱眼子里了,就白天那状况,大叔公站那儿,不留人吃饭直接让人回去像话? “自家几个人吃得了多少?再说肉是娘去割的,鸡鸭是堂兄弟送的……” “那酒呢?酒不是你打的?你还背了个背篓去,打了几斤?” 卫大郎说背篓带去不是为了装酒,是装花生装糖块去的,这些个东西重是不重,很占地方不方便拿。 …… …… “你说什么?????” “花生和糖都是你买的?你到底拿了我多少钱???” 陈氏刚才真忘了,这才想起来去翻钱罐,翻出来一看,心又凉了半截,她往床沿边一坐就抹起眼泪。本来卫大郎已经很不耐烦,看婆娘哭了,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他跟着坐下,抱着头不知当说什么。 陈氏边哭边数落,卫大郎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回她:“三郎中了秀才,还说是一等秀才,这么大喜事我做大哥的能没点表示?光吃不出力像话吗?就白天那状况,三郎脱不开身,爹要陪大叔公,娘割肉去了,弟妹在灶屋里张罗饭食……家里没酒不得我去打?” “卫二郎就不是爹的儿子?你不会推给他?让他去跑腿你做大哥的在家里招呼客人不行?” 卫大郎摇头:“说来说去你还是抠那几个钱。” “是!我就是抠门!我抠门有什么不对?攒几个钱容易?你这么慷慨大方就不知道等我们毛蛋到岁数该送去开蒙的时候咱要是缺钱爹娘会不会帮忙?没钱的苦你还没吃够?手里没钱做什么不求人?”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卫大郎总没法太过责怪他婆娘。 陈氏纵有百般不好,心里想的是他和毛蛋,抠抠搜搜也是为了这个家。 怪她吗? 也不能全怪她。 还是穷闹的,人穷志短。 卫大郎心里那点火苗苗让陈氏几句话给浇熄了,他退了一步,说:“这回就不说了,以后有什么事我先同你商量成不?……你也别把钱攥那么紧,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为这种小事伤了兄弟情分不值。” 就算再怎么痛心那钱用都用了,也回不来,加上男人服软给她低了头,陈氏心里稍稍好受一点:“你说的,以后什么事都跟我商量,我点头 你才能答应。” “不说了,我早困了,睡吧。”卫大郎准备脱衣服上床,不放心又提醒了一声,说这事已经过去,赶明到爹娘跟前别垮着个脸。 “还用你说?你都傻大方花了这钱,我不得在娘跟前卖个好?不然岂不是白糟蹋了?” 陈氏合计半宿,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没寻着机会表功,吴氏先一步找上大儿子,给他安排了个任务。 事情还得从卫成中秀才的消息传来当晚说起。 这晚不太平,不光卫大郎夫妻吵了一通,姜蜜也有情况,她没跟人吵,她做梦了。 三更天,姜蜜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她已经尽量克制,还是将身畔男人闹醒了,卫成摸黑朝她那边看去,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姜蜜搭他身上的手都在抖,说没什么接着睡吧。 她声音很弱气,还带着不安,不像没事。卫成想了想,翻身下床,披上袄子将油灯点亮,他回头再看姜蜜,脸色果然惨白。 卫成回到床上,揽她入怀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姜蜜点点头。 “梦见我?” 姜蜜犹豫了下,又点点头。 “我怎么了?” 姜蜜将整张脸埋进卫成胸膛,瓮声说:“先睡吧,天亮再讲,别闹得一整夜睡不好明儿个瞌睡连天。再说这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 姜蜜心知只要她开始讲后面就没法睡,想忍到天亮,结果后头这两个时辰还是没睡好。 她心里揣着事。 卫成也没好到哪儿去,不停在猜测这回又要怎么倒霉。本来觉得都考上秀才霉运也该去了,敢情还没完。漫长的一夜好不容易过去,鸡叫了一声,西屋这对夫妻就起床了。姜蜜去灶屋煮了个粥,粥上桌,她犹豫再三才起了个头,对吴氏说:“娘我昨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吴氏还沉浸在成为秀才娘的快乐之中,听到这话,差点把粥碗扔了。 “你说你昨晚做梦了?不太好?” 姜蜜迟疑片刻,换了个更准确的说法:“很不好。” 听到这话,卫父也已经无心喝粥,他放下碗,问:“比上回呢?” 几人都知道他说的上回是指卫成那个曹姓同窗欠钱不还挨揍那事,姜蜜嘴里发苦,低声说:“比那严重。” 吴氏心都揪起来,让她说,别磨 蹭了直接说。 姜蜜尽量委婉的将昨晚梦见的内容讲述了一遍,大概就是家里摆席,来了很多人吃,这种场合当然少不了姜蜜她爹,姜父作为卫成的老丈人,表现得很高兴,坐在主桌多喝了两碗酒。吃好喝好客人陆续就散了,几个女眷在帮着收拾,其他人排队告辞,姜父也说要回去,他喝多了,做女婿的就去送人。姜父边走边和卫成说这说那,说高兴了还手舞足蹈几下,卫成比起乡下庄稼汉身板还是脆了点,没扶得稳当,两人一块儿摔了,直接从田埂上栽进下面田里,从这儿开始,梦里就很混乱,一会儿哭,一会儿吵,边吵边推攘,后来好像还打死人摆了灵堂…… 这已经是冬月,离年关不远了,说这些委实不吉利,姜蜜好几回差点说不下去,亏得卫成握着她的手鼓励她。 待她说完,屋里死寂一片。 最先出声的是吴氏,说:“昨个儿自家人吃过饭了,不然别摆酒?” 卫父不同意:“村里多少人看着,这么大喜事不摆不行,再说我昨个儿把话都甩出去了,说过几天请客让他们都来。” “那怎么办?要摆酒就不能不请亲家公,亲家公来了咱还能拦着不给喝?真这么干让别人怎么看?” 卫父也在琢磨,琢磨半晌得出的结论是,席面要开,人要请,酒也得给人喝,“到那天他要是喝醉了,咱们留他歇会儿,等酒醒了再把人送回去。” “万一他喝醉了犟着非要走呢?总不能把人捆起来。” 卫父想了又想,准备做两手安排,亲家要是喝醉了最好别急着走,假如他一定要走,让大郎去送。三郎扶不住他,大郎那么壮实,总没问题。还不放心就把二郎也添上,他两兄弟架不稳一个?那趁早别种地了。 吴氏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心想让大郎二郎一起去送确实比三郎靠谱,就点点头:“回头我跟他们说去。” 卫家准备摆席,定好日子之后,卫成亲自去前山村请他丈人。同村的乡亲则是卫父请的,吴氏将大郎二郎叫到跟前,给他们安排活,让他俩回去告诉媳妇到那天早点来帮忙,交代他俩去借桌椅碗筷,重点提到那天不要沾酒,陪亲朋喝酒的活就交给老头子和三郎,他俩要负责把喝多了走不稳当的客人送回去,馋酒也等送完回来再喝…… 当儿子的感觉老娘想得太多,可吴氏这么安排了,说他们爹也同意,大郎二郎就没道理反驳,他俩相继应承下来。 将老娘说的记住了之后 ,他俩回了自个儿家。 大郎媳妇立刻迎上前,问:“娘喊你去做什么?是不是为摆酒的事?” “没错。” “要咱们出钱出力??” “不出钱,娘让你早点去帮忙。” 大郎媳妇没听明白:“要我帮忙,找你过去干啥?” “娘让我和二郎去借桌椅碗筷,还让我们到那天别喝酒,喝多了没人送客。” 大郎媳妇都惊呆了。 家里摆席不让她男人喝酒????? 理由还那么扯,说喝醉了没人送客。 “你说我抠门,娘可比我吝啬多了,三郎中秀才家里摆酒不让你们喝!这种事我听都没听过!说出去能笑死人!” 卫大郎赶紧解释:“你想岔了,娘不是想省钱,娘说了我们兄弟要是馋酒等送完客回来再好好喝。” “就你信!你回来娘只会让你帮忙收拾,让你把桌椅碗筷还回去,都完事了让你走,还喝个屁!你别听娘的,到那天该喝就喝,多喝两碗才够本,喝到肚子里娘总不能让你吐出来。既是给三郎请的客,送客轮不到咱。” 卫大郎听得直皱眉,心里不同意婆娘说的,又不想跟她吵,索性就闭嘴了。 少说两句,听娘安排就成。 这头大郎媳妇在心里合计,看那天去帮忙的时候怎么能搂点回来,又想着娘难得大方一回,得多吃点。总体来说,陈氏虽然因为打酒的事郁闷了两天,想着有机会能吃回来,她也不是太难受。 真正难受的是姜蜜那后娘。 卫成亲自去的前山村,告诉姜父他中了秀才,跟着说到家里要摆酒宴客,姜父听说这事非常高兴,哪怕他没多心疼姜蜜,能有个秀才女婿在他看来也是大喜事。姜父连声答应,拉着卫成说了会儿话,问他好些问题,还想留他吃饭。 姜父高兴了,等卫成离开之后还对儿子说,让他多和姐夫亲近,没坏处。 姜蜜她后娘在边上,脸上强撑着笑,心里万分难受,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死紧。想到算命的说姜蜜命好,以后出门有车轿代步,回家有奴仆伺候……她可不是命好?卫三郎连着倒霉好多年,她嫁过去竟然就中秀才了! 算命的说准了。 想想算命的还说过什么? 说她哪里都好,唯独一点,不利兄弟,她和兄弟之间只能好一人。 想到这儿,后娘都快站不稳当,要背过气了。 这咋办啊! 10.010 姜父没注意到婆娘的反常,裹着袄子在屋前和挑担路过的乡亲磕牙,吹他女婿好本事。 卫成中秀才的事在后山村已经传遍了,可说无人不知,前山村这边也听到点动静,听说他往后月月都能上衙门领米,每年还有几两银子,为这,心里泛酸的不知多少。 半年前任谁说起他都要摇头,不愿意将姑娘嫁到他家,姜蜜成亲那会儿,哪个不是人前夸人后嫌? 说这些续弦对前头那个留下的子女能有几多好? 要真为她好能许这么个人? 想想又道卫成和姜蜜还是合适。两人模样都不差,命都不好,一个年年倒霉,一个自幼丧母,正登对,搭伙凑合着过别去害其他人…… 当时就没人真心实意说个好,谁能想到?才过多久?从说亲起算不到一年,成亲到现在才二三个月,卫成已经是秀才公,姜蜜当上秀才娘子了。 前山村这边,三姑六婆凑一块儿嘀咕,难不成姜父后娶这个真是个面慈心也善的?她当真是为继女着想,笃定卫成能翻身? “我感觉不中,她钱桂花能为前那个生的打算到这份上?我不信!” “也是……搞不好人算不如天算,阴沟里翻了船呢。”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费尽心思寻了个表面光的女婿,没想到他还能翻身,不知道钱桂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们说的钱桂花就是姜蜜那后娘,后娘也是前山村人,这会儿她没精力去听外头那些闲话,出来洗盆衣裳的空档,就让老子娘叫到旁边。 “听他们说卫三郎中秀才了?是不是真的?” 这话不管听多少次,钱桂花都还是心塞,当娘的问话又不能不应,她就点了点头。 “我说你、你挑来拣去给她寻了这样一门好亲,图什么?你从前怎么使唤她?给她翻了身你能有好日子过?她不得撺掇女婿收拾你个傻婆娘!” 钱桂花脸一黑,端着木盆就要走,又被她娘拽住。 “原就是你没顾虑周全,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不爱听?” “……都这样了,你数落我再多有用吗?就不能帮着想想辙儿?” 她娘眉心都拧起来:“咋的?都这样了你还要跟她过不去?要我说不如想法子弥补一二,姜蜜性子绵软,向来好说话,你跟她处好了不比闹僵了强?你看看卫三郎,先前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一中秀才就翻了身,你看了不眼热?……”钱桂花他娘一说起来就没完,从六斗米四两银说到卫成的岁数,才二十出头,这么年轻已经是一等秀才,再加把劲说不准就考上举人了! 中了秀才只能让人高看一眼,在村里头说话多点分量,举人不一样,举人能当官! 头年乡试县里就中了一个,堪堪取上排名十分靠后,那又如何?从衙门放榜,他家门槛都快被往来送礼的给磨平了,那家人原先虽然不穷,也没太多余钱,自从家里出了举人老爷,他家就从原先的小破院搬出去,搬进高门大宅,成了体面人家。 钱桂花她老子娘说起这个就是想让女儿清醒一点。 作为续弦,她一辈子都比前面那个矮一头,以后死了都不能跟男人合葬,她心里当然膈应。膈应男人的原配就没可能对原配留下的闺女好,拿她当老妈子使并不稀奇。 现在情况变了,说到底姜蜜已经嫁人,做后娘的也不能再磋磨她,不如描补一下,没准还能跟着沾光呢。 “怎么描补?让我拿热脸去贴她冷屁股吗?她买不买账还不一定。” “为了外孙你也该忍下来,当娘的不为儿子考虑?” “就是为狗子考虑我才……” “你才咋的?” 任凭她娘怎么问,钱桂花都没再开口,她端着木盆绕开两步走了。 钱桂花信铁了算命先生说的,准备找个时间再去寻他,看看有什么破解之法,最好能把姜蜜的好运转给狗子。没等她抽出空,家里又出了事。 说来也是自个儿造成的,打从卫成中秀才的消息传过来,钱桂花就钻起牛角尖,总想着继女日子要是好过了,她儿子咋办?心思都用在这上头自然就会疏忽其他,这两日钱桂花做什么都恍惚,儿子那边也没照看好,狗子夜里翻身让后背灌进冷风,凉了背心,清早起来就不大舒服,这时候灌点姜汤还来得及,她没注意,拖了一天,就给搞严重了。 大冬天里风寒咳嗽挺常见的,按说她心疼儿子就该赶着去抓药,趁早熬出药汤来给狗子喂下去。钱桂花第一反应不是反省自个儿,也没去抓药,她立刻就想到姜蜜,咬牙切齿的认为狗子会得病就是因为姜蜜那头传了喜事。她当上秀才娘子,她好了,狗子就病了。 “真是个祸害!丧门星!” 钱桂花才骂了一句,她男人从外头回来,问:“你在说什么不吉利的?咋的了?” “狗子病了,发热呢。” “他病了你不去请大夫?” “……” 钱桂花这才回过神来,对哦,该先去请大夫,“我太担心,给忘了,这就去!” 姜父摆手,“算了,我脚程快,我去,你守着狗子。” 风寒咳嗽看着严重,几碗药汤下去也就好了,看儿子已经没大碍,姜父放下心的同时又道可惜,本来还想带狗子去卫家吃席,他这样最好别去,去了也是触人霉头,亲家要不高兴的。 “狗子病还没好全,他一个人我不放心,你也留下来,卫家那头我自己去。” 钱桂花真不稀罕去吃这一顿,想说别去了,去了带回来更多霉运咋办?看男人兴致高昂,她没敢说。 前山村这头,钱桂花恨得咬牙切齿,后山村里,姜蜜也提心吊胆。日子越近她心里越是不安,连着两夜睡得都不安稳,一直在回想早先做那个梦。她不希望任何人出事,心里盼着相公也好阿爹也好。 村里很多人觉得,姜蜜应该痛恨她后娘,埋怨她爹。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她早先觉得日子难过,心里是有不平,嫁来卫家之后慢慢就想通了。 做后娘的嫌弃继女不是稀罕事,至于说爹疏忽她,也正常。她娘没了,后娘进门还生了弟弟,她又一天天长大,女儿大了跟爹难免隔上一层……这些种种加在一起,酿成了她那些年的不幸。 以前觉得难过是想着娘没了之后连个真心实意心疼她的都没有,现在有相公疼她,如今过的就是她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好日子。既然已经过上好日子,姜蜜就不稀得去想从前的不幸,有时想起她爹,想起来的也是很早之前她娘还在世的时候,爹也疼爱过她……至于后来怎么变了,这些姜蜜不愿意去想,嫁出来之后她和娘家人见面的次数就少了,还记那些做什么?有那闲工夫不如琢磨看怎么能把现在的日子过红火了。 钱桂花和她老子娘都觉得姜蜜会记仇,她发达了铁定报复后娘。 姜蜜没那么想。 卫家摆席的当天,姜蜜很早就起来忙活,她出西屋之前,卫成也起来了,姜蜜还在说昨个儿天色有些不对,以为有雨,幸好没降下来。 “今天要能一切顺利就太好了。” 卫成在穿衣裳,听到这话应了一声:“都安排好了,你别担心。” 姜蜜点点头,跟着就要出屋,想起来问:“相 公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去,今儿个灶屋东西多,想吃啥都弄得出来。” “像平常那样就很好。你和娘都有得忙,我帮不上什么,总不能添乱。” 吴氏在准备炖肉,早饭是姜蜜做的,就是稀饭配咸菜,卫父闻着灶屋飘来的肉香把稀饭喝得呼呼响,卫成吃得斯文,边吃边听他娘报菜名。说中午有些什么什么,让他俩少喝两口稀饭,留着点肚子。 吴氏让爷俩留肚子是想着左右端出去的菜肯定剩不下,你不吃客人也会扫荡干净,不如多吃两口,没得说家里办席还把自己人亏待了。 隔壁大郎媳妇打的也是一样的主意,她想着得把那天掏出去的酒钱吃回来,这么想清晨压根没做饭,往前翻一天,昨晚也就给卫大郎和毛蛋煮了碗稀粥,稀得不能更稀,碗底没几粒米那种。 毛蛋睁眼就喊饿,问他娘早上吃什么。 大郎媳妇转身进灶屋烧了锅水,给他爷俩一人分了一大碗,让别客气,端着喝! 卫大郎不敢相信看着面前这碗水。昨晚那个勉强还称得上是粥,这个碗底连米都没。 “端水来干啥?早饭呢?” “今儿个吃席你忘了?饿一顿中午多吃点,这回娘下了血本,硬菜不少。” “你这也太……” “我太什么?谁家吃席之前不空着肚子?吃饱了再去你傻啊?” “自家办席咱们都得去帮忙,你就让我饿着去?肚子叫起来不嫌丢人?” “饿了你就喝点水,忍忍,等中午吃肉。” 卫大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旁边毛蛋看着碗里清澈见底的开水,哇一声哭了。 吴氏喝着粥,突然隔壁就哭闹起来,她竖着耳朵仔细一听:“这声音是不是毛蛋?大清早的他们又在闹啥?” 姜蜜听着也像毛蛋在哭,这哭声她可熟悉了,上回毛蛋在西屋吵着要吃桂花糕也是这么嚎的。她迟疑了下,说:“……去看看吗?” 吴氏把碗筷一放:“我去,你们接着吃。” 家里摆席的大日子他又哭又闹像什么话? 吴氏是板着脸过去的,过去就在关着的门上捶了两下:“大清早的你们闹啥?” 听声音是老娘过来,卫大郎去开门,大郎媳妇使眼色让毛蛋别哭了,谁知道门一打开毛蛋就迈开腿往他奶跟前冲,他嚎得比刚才还要惨:“奶啊!后娘要饿死我!她 不给饭吃!” 吴氏结结实实噎了一会儿,她低头看了一眼毛蛋,又看向那边两口子:“说吧,咋回事?” 卫大郎没好意思说,他嫌丢人,含糊道没什么,说完就让毛蛋拆了台—— “她昨晚就给我喝水,今天又给我喝水,我不喝水,我饿!我要吃饭!!” 想想大媳妇的做派,吴氏立刻就明白她在搞啥,当下脸更黑。想臭骂她,偏今天是开席请客的日子,清早就吵嘴实在晦气。 “今儿个你娘家人也要过来,我非得问问亲家母是怎么教的。” 吴氏撂下话,牵着毛蛋就走。 毛蛋还在喊饿,吴氏凶了他一眼:“有你吃的,别哭了。” 11.011 吴氏只出去一小会儿,回来领着身穿旧袄裹成个球的毛蛋,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刚才哭得太厉害,毛蛋脸上红扑扑的,略有点塌的鼻子一吸一吸,看着怪可怜。 姜蜜搁下碗筷,走到毛蛋跟前,弯腰拿手去试了试他脸蛋,有点冰,问他冷吗? 毛蛋听了更委屈,可怜巴巴说:“不冷,我饿。” 姜蜜伸手想去摸他小肚皮,就听婆婆吴氏说:“真没见过比他娘还丢人的,三媳妇你去灶屋给毛蛋添碗稀饭。” 吴氏出去这会儿,卫父差不多吃好了,这才有闲心问她大郎屋里在闹啥?搞出那么大阵仗。老头子问起来,吴氏才把她撞见那一出讲了讲。说完还撇嘴:“你说去别人家吃席她这么搞我懒得说什么,自家摆席还怕吃不回本?大郎和二郎也是我儿,我能不为他们想?让他们兄弟早点过来能是白忙??” 毛蛋这会儿已经吭哧吭哧爬上长凳,坐好等喝粥了。 刚才听到奶奶安排三婶给他添饭,他就收了声没接着闹,这会儿听他奶说完还接了嘴,嘟哝道:“后娘和亲娘能一个样?” 这话虽然含糊,吴氏坐得近,听清了。 皱眉问他跟谁学的? 毛蛋没回,稀饭上桌,他闷头喝起来了。 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碗里,那模样当真是饿狠了。屁大孩子饿了哭闹不是稀罕事,吴氏就没再说他,小孩子哪有生来不学好的?乱说话也是大人瞎教,这大媳妇真是…… 吴氏还在回想,她到底怎么选上这婆娘的,想来还是条件太差。花钱的地儿多,挣回来的少,家底薄,媒人介绍那些姑娘里头陈氏算好的,性子强,做事也麻利,看着是能干人。 如今看来,她性子的确强,也会做事,就是半点吃不得亏。 不想吃亏是人之常情,到这份上实在过了。偏偏人活到她那岁数,想拧过来都难,她性子早就养成了。吴氏如今越发嫌弃大郎媳妇,每回提到她就忍不住要数落几句,眼下她又要说,被姜蜜岔了过去。 姜蜜是想着毛蛋跟着满四岁了,很多话他听得懂,婆婆说儿媳是没啥,当他面说不大好。 就毛蛋这聪明劲儿,什么话他听两遍就跟着学,这种孩子养得好是会有大出息,养不好也能把坏习惯学全。姜蜜怕他听两遍就把婆婆那套骂人的话都学会了,那不气坏大嫂? …… 毛蛋填饱肚子就听她 奶的跑去找虎娃玩,差不多也是这时,大郎二郎领着媳妇过来了,来帮忙做事。 不多时,吴氏娘家大嫂也来了,她大嫂听说很会做饭,是特地赶来帮忙的。再然后卫父的堂兄弟也来了一趟,给他提来几尾鲤鱼,说是特地找人下塘子逮的,在水缸里养了两天,就等今儿个送来。 各色肉类都备齐了,小菜也堆了不少,吴氏娘家大嫂进灶屋一看,暗道小姑子还真舍得,备这么齐她下血本了。看出吴氏有多重视今儿的席面,来帮忙的都拿出了看家本事,灶屋里热火朝天。 姜蜜是个闲不住的,本来也给自己找了活,她蹲在木盆跟前洗菜呢,就被婆婆逮回西屋:“赶紧换身袄裙,收拾一下,今天给三郎摆酒,你不去陪客蹲灶屋瞎忙个啥?” 看三媳妇还没反应,吴氏又催了她一遍,“赶紧的,其他你都别管,把女客招呼好。正好你嫁过来时间还短,见过的人不多,趁今儿个三亲六戚都来,我给你指一指,你用点心记住了。” 吴氏说完出了西屋,还反手替她将门带上,姜蜜跟上去拴好门,取了套体面些的袄裙出来,换好她又重新梳了个头,这才出屋。 以前姜家也开过席,好比狗子出生之后爹就摆酒庆祝过,姜蜜当时人不大,也没闲着都要去帮忙做事。跟着招呼客人还是头一回,姜蜜跟着婆婆吴氏去迎女客,陆续过来的她都不认识,起初心里有点虚,慢慢把人认熟了才放松一点。 吴氏跟前多半还是上点年纪的阿姑阿婆,半上午那会儿她老娘还让兄弟扶过来了,姜蜜跟着去认了人。 吴氏估摸有些时候没见她娘,今儿个见着挺高兴的,母女两个到边上说了好一会儿话。话题总归是从卫三郎起,从三郎说到姜蜜,又说到另外两个儿子媳妇。吴氏很明白的表示了对姜蜜的满意和对陈氏李氏的不满,这不满主要是从分家起。 她娘吃过的盐多,还帮着劝了两句:“你要么当时就咬死不同意,当媳妇的还能翻天?既然你同意了,家都分了翻倒账也没意思。听我一句劝,家丑不外扬,以后别跟人数落你那两个媳妇,你得稳住。” “我这口气怎么出得了?” “你傻啊?如今难受的该是你那两个媳妇,三郎中了秀才,偏偏家已经分了,现在她们想靠也靠不上,以后有什么需要三郎出面帮忙不得看你脸色?还用你主动去找她麻烦?” 吴氏竖了个大拇指,心道姜还是老的辣。 她心里憋着 火只想收拾倒霉婆娘,都没去分析如今这情况。 “我本来还想和亲家母通通气,让她说说老大媳妇,照娘的意思,就算了?” 她娘问咋回事。 吴氏贴过去小声说了几句。 她娘:…… “丢人是丢人,要说也是小事,为这个给亲家难堪不值当。” “我不得给她个教训?” 她娘想了想,问:“你是给大郎二郎安排活,让他们早点过来帮忙了?” “那肯定啊。” “你难得摆一回酒,还特地请你嫂子来帮忙,我不去看也知道今儿个菜色一定好,分量肯定足。你要是全端上桌,再多也吃得完,就提前留个几碗,等送了客回来分一分让大郎二郎端去。” 吴氏没听明白,问这样就行了? 她娘还叹了口气:“你孙子都有了咋还不长进?你想想看,卫家如今分了,三兄弟各过各,三郎摆酒请大郎二郎过来帮忙,兄弟出了那么多力留几个菜应不应该?留个菜还能宽前头俩儿子的心,总得让他知道当娘的没把心偏到咯吱窝,还是想着他们的。这样你都不用去教训陈氏,大郎就知道说她,以后家里再请客她想到今儿这一出也不会那么丢人。” 吴氏连连点头:“还是娘有成算。” “没点成算能把你那几个嫂子管得服帖?” 吴氏在跟他娘说话,那头姜蜜也让好几个大嫂子小妹子围着,都不熟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就只能变着法捧她,捧累了问她娘家人来了吗?怎么好像没见着? “我爹来了,在跟相公说话。” “只来了你爹?” 姜蜜笑了笑,说她也是刚才知道娘家兄弟病了,没法子,总得留人照看。 “这样啊,那真可惜了。” “闻着香味儿就知道今儿个菜色好,错过的确可惜。” “不赶巧也没法……” 嘴上这么说,很多人心里头并不相信,猜想是不是姜蜜没请她后娘,她后娘怕折面子才想出让儿子装病。这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别人家请客,当面说这些不是给人难堪? 来吃席这些人心里想什么的都有,也不乏嫉妒,好在都知道分寸,没闹出让主家不痛快的事来。等时候差不多,一碗碗肉从灶屋端出来,上了桌,来吃席的都顾不上说话,全在闷头猛吃。 等菜汤 都倒进米饭里混着下了肚,他们才放了筷子闲聊起来。 最先吃完下桌的是女眷这头,男人们喝着酒,吃得慢些。尤其主桌那边,边聊边吃竟然吃到申时初刻。这时先吃完的客人多半已经散去,没走的也是在等喝酒的爷们。 姜父就像姜蜜梦到的那样,他女婿中了一等秀才,心里高兴就喝多了,喝多了还惦记生病在家的狗子,说要回去。人家明摆着说儿子病在家里,主家强留也不像话,只能送他回去。 眼看来吃酒的走得差不多了,家里不用留人陪客,卫父就让卫成也去,送丈人回村。又把大郎二郎喊过来,让他俩扶着,扶稳当,慢慢走。 大郎二郎扶着人走在前面,卫成托后,这一送就送了个把时辰。 前山村和后山村相隔并不远,按说不用耽搁这么久,卫成想着姜蜜这些日子紧张的模样,路上总在提醒说小心点,慢点走,就多费了些功夫。 这么仔细要想出事也不容易,是以这一路都还太平。 卫家兄弟三个把人送到,卫成还跟喝多了不由得话唠的丈人说了一会儿,这才告辞。还没回到家就发现蜜娘站在院坝上往他们这边瞧。 卫二郎冲他挤眉弄眼,说:“三弟好福气!” “二哥就别打趣我了。” “打趣?可不是打趣!你二嫂嫁过来这么几年也没等过我一回,你就出来这么会儿……” 卫成心道蜜娘那是放心不下。 他想了想,算了,还是别解释了。 等到兄弟三人走到院坝下,姜蜜迎上前,问:“咋出去这么久?” “走得慢,送到之后还同岳父说了会儿话,让你担心了。” 姜蜜松了口气,没事就好:“相公你渴吗?我给你倒水去?” 卫成伸手拦她,说:“不用,你忙了一天,也歇会儿。” 歇会儿? 来帮忙的嫂子都没歇,她哪能? 放下心来姜蜜就摸进灶屋去帮忙,把借来的碗筷都洗了,同借来的桌椅一起还了,又给来帮忙的嫂子分了花生糖块之类的做答谢,将人送走,吴氏才把她藏起来那几碗肉端出来。 “老大老二你们今儿也累得够呛,把肉分一分,端回去。” 卫大郎还要推辞,让爹娘留着自己吃,后腰上就一疼,声调差点都变了。 大郎媳妇拧了男人一把,跟 着就要上去端肉。 看她这样吴氏觉得辣眼睛,实在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以后别那么丢人现眼,自家办席我能饿着你们?” 12.012 陈氏李氏满脸喜色分菜去了,卫家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给自家帮忙是应该的,还分肉……这实在……” 吴氏懒得听他们推来推去,她坐下来,捶了捶有些犯酸的膀子,道:“我说了就作数,让你们兄弟把肉分了端回去好生吃两顿补补,我养的肥猪跟着就要出圈,原先打算整猪卖给屠户,现在三郎考上一等秀才,往后去官学读书不费多少钱,朝廷月月还给发米,以后日子就宽裕了,杀个年猪热闹一下。等杀了猪,我和你爹能缺肉吃?” 卫父今儿个兴致也高,陪他大伯和亲家公多喝了两碗,刚才进屋睡了。卫大郎兄弟没见着人,问爹呢? “你爹睡了两觉了,咋的?有事?” “回来没看着人,就问问。” 这时候菜分好了,两个媳妇左右手都端上大海碗,准备把肉拿回去。吴氏冲儿子摆手,让他们也回去歇着,累一天了。没想到啊,大媳妇还有话说:“相公忙进忙出都没喝上一口酒,这会儿客也送了,他们兄弟喝两碗呗。” 吴氏眯了眯眼:“行啊,把你手里端的放下,我拿去热一热,给他们兄弟下酒吃。” 大郎媳妇:…… “还是算了,相公少喝口没啥,三弟刚才就陪了客人几大碗,喝多了怕对身体不好。” 卫大郎再也忍不住,一把拽住他婆娘就往外拖。陈氏一个没防备,差点把端在手里的肉打翻,她险险将两碗肉护住,边走边骂:“你发什么疯?动作再大点两碗肉全糟蹋了!” “你闭嘴!跟我回去!” 不用跟上去看吴氏就知道大媳妇今天要吃教训。老大性子算好的,肯吃苦,对婆娘也不差,不像有些汉子一句说不好就要动手,三不五时拿扁担抽人。 但是吧,德行再好的男人也要脸面,关上门让婆娘指着鼻子骂都行,在外头你得给他做脸。卫大郎是大哥,他就算再没本事也不想被爹娘兄弟那么瞧不起,陈氏抠那点做婆婆的看不上,她两个兄弟媳妇也看不上。但就是这些小事让卫大郎丢人了,光今天他就有三回抬不起头,哪怕全当着自家人面没亲戚在,心下还是难堪。 卫大郎拖着陈氏回去,看他出了院坝,卫二郎也跟老娘打招呼说想回去歇着。 吴氏点头,让都走。 二媳妇李氏识趣些,把装肉的碗递给男人,说:“你把这个拿回去放好,我留下帮帮忙, 刚才把借的碗筷洗干净还了,自家的还没来得及收拾。” 看她不是做样子,当真往灶屋去了,吴氏心里才舒坦一些,露出两分满意来。 姜蜜刚才就进了灶屋,她涮了锅子在烧热水。卫成平时不太爱喝,今儿推脱不掉喝了两碗,他倒不晕,就是感觉一身酒臭不舒服。卫成说想洗把脸,让姜蜜帮忙打盆水,听那意思他好像准备沾凉水,姜蜜不允,让他坐下等着,给他烧水去了。李氏进来的时候,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热了,姜蜜往木盆里舀了两瓢,端去给卫成擦脸。出去之前看二嫂端过那摞脏碗想拿去洗,她停了一下:“我待会儿来吧,嫂子已经帮了很多,别忙了。” “今儿个沾你们三郎的光,吃了那么许多肉,帮点忙是应该的。” “行吧,那锅里有热水,嫂子你兑上热水洗,能去油还不冻手。” “用不着,洗这几个碗还费什么热水?……你那盆水是给三郎送的?还不去?” “说起来就忘了,我这就去,待会儿回来同嫂子聊。” 姜蜜把热水端进屋,看卫成老老实实坐在床边,松了口气。她取了男人洗脸用的帕子,搓两把,拧干递他跟前。卫成却没伸手去接,他伸手环上姜蜜细软腰身,往跟前带。 只不过来送个热水,姜蜜进屋时没带上门,卫成这么一来,她想到西屋房门大开,任谁过来就能一眼撞破,想到这儿脸腾就红了,整个人都臊起来。 姜蜜一手拿着帕子,另一手推了推他,低声说:“你不接过去帕子要冷了。” 卫成饮了酒,瞧着是和平常不同,听到这话他非但没把人松开还往姜蜜腹上埋。索性冬天穿得厚,隔着袄子没感觉有什么异样,只是心里不自在怕娘过来撞见给她盖上不知羞的戳。 姜蜜还想再推他一下,卫成先一步让开,说:“蜜娘你替我擦。” 感觉手上帕子已经不怎么热了,姜蜜准备重新拧过,卫成胳膊还环她腰上没松开,他不肯松,让就这么擦。 …… 进西屋是平平常常送个热水,却在里头耽搁了小一刻钟,出来时姜蜜双颊晕红目含春水,她就着檐下水沟把已经不太热的洗脸水倒掉,拿凉水涮了涮盆子,涮过搁到一旁。这时候,脸上的燥热也褪去一些,姜蜜才敢进灶屋去。 这时候李氏已经把那一摞碗洗干净了,听到动静回身一看是她,问:“弟妹去这么久,三郎酒劲儿上来了?” 说到这个姜蜜又想起方才…… 她含糊应了一声。 李氏没去刨根究底,转而说起姜蜜好命:“早几年后山村这边想嫁给三郎的不少,因为前头院考不顺当,慢慢这些人就改了想法,也是她们没福气,哪像弟妹,嫁过来就当了秀才娘子,现在她们后悔了,知道羡慕了,晚了啊。” 听李氏这么说,姜蜜就笑。 李氏又说:“我端菜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你娘家爹,你那后娘是没来?” 先前李氏一直在忙进忙出,没听说不奇怪,姜蜜就告诉她狗子病了,那边要人照看,走不开,只来了爹一个。 李氏贴近点,小声问:“真病了?” 姜蜜点头。 李氏好一阵唏嘘,说搞不好是气的:“弟妹你现在日子好了,以后还会更好,她以前可劲儿作践你,以后说不准还得看你脸色呢。” “哪有什么脸色不脸色?还不是各过各的日子。” 李氏奇了:“听你这话,竟然不太恨她?” “如今都不在一个屋檐下,她吃她的饭,我吃我的饭,还恨什么?再说,我这门亲事是后娘帮着说的,若不是她我也嫁不来卫家,这么想,她便没什么对不起我了。” 李氏觉得,最气人的恐怕就是这一点。 她稍稍带入一下,觉得自己要是钱桂花,保准能病一场,铁定想不开。 钱桂花的确想不开,尤其听那些去吃席的说姜蜜在卫家如何如何,说她婆婆吴氏对她还很不错,逢人就说姜家会教女儿,说姜蜜嫁过来之后就没一天偷懒,做事勤快,人也孝顺,对三郎更是体贴…… 吴氏句句都是夸,听在别人耳中却总不对味儿。 人勤快?没一天偷懒? 那恐怕不是教出来的,是虐出来的! 姜蜜在娘家也是屋里屋外一把罩,待嫁闺中就被后娘当牲口使,不勤快才怪了。她好不容易从火坑里跳出来,能不珍惜?要珍惜眼下的舒心日子,敢不孝顺? 外头好多人都在笑话钱桂花,说她弄巧成拙了,算计来算计去反倒给继女算出个好前程,看卫三郎就不是乡下这一亩三分地能困得住的,他飞出去是迟早的事,等着瞧,姜蜜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这些闲话暂时还没传到钱桂花耳中,她刚才扶着喝醉酒的男人上床去躺了,跟着打了米进灶屋准备熬粥,狗子病着,不能 挨饿。 守在灶台前熬粥的时候,钱桂花就在想,她往常多清闲,最近几个月咋那么苦呢? 屋里屋外琐事那样多,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她已经尽量在做,男人总不满意,觉得现在家里乱了很多,饭桌上总不干净,衣裳要穿得很脏了她才会洗,就连喝的粥也不如往常香…… 姜父也不明白,婆娘这岁数竟然还没蜜娘能干? 心疼她没让她跟着下地,她怎么连屋里这点活都做不好? 姜父心有不满,这两个月已经说了几回,钱桂花先前过了好些年的舒坦日子,如今遭罪了。她熬粥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然后突然听见一声响,好像什么摔在地上了。她顾不得灶上的粥,冲进里屋一看,狗子没事,男人摔了。 刚摔下去的时候姜父还懵了会儿,意识回笼想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就感觉好几处生疼,尤其脚上,提起裤腿一看,那一片都摔青了。 “他爹,你咋回事?咋到地上来了?” 姜父酒意退了一些,伸手让婆娘来拉一把,说他憋尿想下床放水,没踩稳。 钱桂花废了大力气把人扶起来,本来想扶在床边坐下,姜父说要憋不住了想尿,让她拿夜壶接着。等放了水,钱桂花问他摔到哪儿了?有没有事?姜父抬起左腿给她看,说脚疼,不敢使力。 “咋办?我找点酒来给你揉揉?” 一般都是这样,磕着碰着揉一揉,把淤青揉散了过两天就好。姜父摔得是不轻,好在没伤到骨头,当天看着怪严重,起初也疼得厉害,过了一两个时辰就松了劲儿,瞧着还是青还是肿,已经没大碍了。 眼看没大碍了,钱桂花绷着那根弦一松,想法就活泛起来。 哪怕姜蜜人都不在娘家,她还是坚定的把这一笔算人家头上,由此越发相信那算命的,觉得继女是灾星,这些全是她带来的。 因为过于气愤,她没管住嘴,念了几句。 男人听见问她鬼念什么? “我说卫家人是不是心黑?让你喝那么多酒!想看你出事是吧?” 姜父差点没跟上婆娘的思路:“他做酒,我吃酒,他能拦着不让我喝?人家三兄弟把我送回来,送到家才走,说什么之前你过过脑子!” 钱桂花拉着个脸坐旁边,没接话。 姜父又说:“蜜娘嫁得好,现在是秀才娘子,以后没准还能当上举人娘子,你就算介怀 她不是你亲生的,也对她好些。” “不可能!等我们狗子考上举人她也当不上举人娘子!她当不上!!!” “怎么又扯上狗子?这跟狗子有啥关系?” 钱桂花绞着手帕,说:“我想送狗子去读书,让他考功名。” 狗子都已经七八岁了,这会儿开蒙晚了一些。钱桂花坚持要,姜父想着就算没那天分学几个字也不坏,反正这小子现在也帮不上家里什么忙,不如送去村学混个几天。 就这样,两人达成一致,把狗子送去了老秀才办的村学。钱桂花还抽空去了之前遇见半仙那处,想请人做法,结果她去那天没见着人,后来还想再去,偏偏天公不作美。前面两个月都没什么降雨,临近腊月雨水来了,一来就连着下好多天,阴雨绵绵的想也知道半仙不会出来,她这计划就搁置了。 等天放晴已经是腊月初几,又过了一两天乡下土路才干透,吴氏和卫父商量之后,让男人跑了趟屠户家,请他二十左右来杀猪,顺便吃个刨猪汤。 屠户一口应下,让提前一天再来打声招呼,年前忙,他怕忙昏头给忘了。 卫父高高兴兴回去,他回去吴氏还在计划杀了猪怎么分,像卫成他大叔公家、他丈人家都不能忘了,多少要送点肉去。镇上学塾也得跑一趟,中了秀才该去谢个师。 “阿弥陀佛,好在三郎中了,不然咱家还真杀不起猪。杀了年猪就要请人吃刨猪汤,再分出去一些肉,剩下的只够自家吃口。”吴氏年年喂猪,一般都能喂到二百来斤,她往常从来没敢请人杀过,都是直接让屠户收走,就是怕杀了吃的吃送的送,剩下的不够换钱。 现在好了,只要想到三郎以后月月都有六斗米跟着翻过年就能去领四两银子,吴氏觉得家里一下宽裕起来。 她也能杀年猪,也能好好吃几顿肉。 13.013 卫家是腊月二十杀的猪,提前一日,卫父又去了屠户家,他去得早,过去那会儿王屠户人在家中,尚未出门。屠户端着茶水在喝,就听见卫父在外头喊,都是老乡亲,听声音便知道来的是谁,屠户立刻想起前一阵卫家来人找过他,请他帮忙杀个年猪。 “是为杀猪的事来?” “那不然咧?” “啥时候?” “明上午,中午就在我那头吃刨猪汤,麻烦老弟。” 王屠户点头说知道了,让他放心,明儿个准到。卫父从屠户家出来,没急着回去,又跑了趟他大伯家,请堂兄也来帮忙,杀年猪不是个简单把式,光一个屠户不行,还得有人赶猪捉猪。请堂兄帮忙,也顺便一起吃刨猪汤,吃好了再提块肉走…… 卫父记着他大伯一家给帮过那些忙,如今宽裕些,有机会就想慢慢还上人情,有来有往才是亲戚的相处之道。 都说好了他才回家去,知会大郎二郎明儿也要早点过来,天蒙蒙亮就得把铁锅架上把水烧上,杀完放了猪血就要烫猪皮刮猪毛,屠户帮忙分割猪肉,卫家跟着得张罗出一桌杀猪饭,一上午还得赶着才能忙得过来。 吴氏还在娘家的时候看过杀年猪,嫁出来之后也在大伯家吃过刨猪汤,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流程。她提前就琢磨好菜色,准备拿白萝卜炖排骨,再炖只猪脚,烧血旺,炒猪肝,大锅炒个回锅肉,再拿咸菜头滑个肉片,添两盘素,这样有八碗菜摆出来就很够看了。 盘算好之后,吴氏也跟男人通了气,问他这样成不成?卫父没什么意见,只是提了一句,让她把心肺大肠这些装好放在旁边,吃好喝好让屠户提走,谁家杀猪下水都要送给屠户。 “猪板油我们留着,下午炼猪油吃油渣,大伯那边切两刀肉?” 卫父点头,说:“再切一刀油水重的让三郎提去送给他先生,他年后就要去官学,去之前得答谢镇上学塾的塾师,不是人家教得好咱们儿子也考不上一等秀才。” 吴氏觉得考那么好是三郎自己有本事,不然学塾里那么多人,咋的只有他能领米领钱? 这话她藏心里头没讲,读书人最要尊师,这么安排没毛病。 “还有你娘家,也切一刀肉。” 这下吴氏愣住了,她心里一热,说:“这送一块那送一块,咱还能剩下什么?我娘家就算了吧……” “宁愿咱们少吃口,也不能忘了岳母。我们 夫妻两个头上原是四个老人,走了仨,还在世的就只剩下岳母。先前家里困难,一年到头你都不好意思回趟娘家,如今三郎中了秀才,你是秀才娘,也该挺直腰板回去一趟,让你娘家亲戚看看咱们日子过得也还红火,现在好了,日后还会更好。” 吴氏本来就好脸面,这话她听着舒坦,答应说过两天去,赶明又要做杀猪饭还要炼猪油,这些活都离不开她,没那时间。 第二天卫家果然很忙。 鸡叫一声姜蜜就赶紧起身,如今是腊月二十,被窝外真的很冷,她坐起来就抖了两下,忍着躺回去的冲动飞快穿好衣裳。姜蜜从来醒得早,察觉到她的动静卫成跟着睁开眼,人都还不清醒,他就要跟着下床,被姜蜜摁了回去。 “还早,相公你多睡会儿,等一下我再叫你。” “今儿个家里杀猪,我得早点起来。” “相公你哪怕起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呀。” 卫成:…… “那我还能读会儿书。” 他说的读书其实不是翻着书卷一字一句读,是背。起初是默背,这阵子虎娃总往他跟前凑,卫成就改了习惯,都会念出来给他听听。哪怕人还小听不懂,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学到一些。 卫成这么说,姜蜜就没再劝,再说听他说话就知道人清醒了,躺回去估计也难睡着。 “我原先想熬上粥、烧好热水再喊你起床。” 卫成已经坐到床沿边了,正穿衣裳,听见这话感动道:“我福气好,有媳妇心疼。” 姜蜜比他早起,快收拾好了,眼下正在窗边盘发,她回过头来嗔了男人一眼:“你是越发油嘴滑舌。” “这可冤枉我了,我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蜜娘你可记得上半年?我一见你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想不起是怎么走回来的,当时就一个念头只想娶你回家。”光吐露心声他还不满足,问姜蜜那会儿怎么看他?想没想过自己会嫁到卫家来? 提到这事,姜蜜当真回忆了一番。 说真的,她的记忆很模糊了,还记得也是因为卫成平常穿长衫背书篓看着和乡下泥腿子格外不同,但凡出门撞见,印象总会深刻一些。 “那天活不少,我赶着回去,哪会想那么多?” 对这个回答卫成很是不满,他穿上鞋走到姜蜜身边,耍赖保住不让她出屋,说:“你还看了我一眼。” “那是 乡下书生不多见。” 卫成:…… 这回是真的难受上了,卫成问她:“蜜娘你那会儿没一点儿喜欢我?没想过可能会嫁给我吗?” 他不松手,姜蜜也没挣扎,她稍稍让开一点抬手替卫成整理衣领,又提了提肩缝,说:“不敢想啊,当时那个情况,我哪怕做梦都不敢肖想什么如意郎君,拜菩萨时求的也不过是能嫁个不嫖不赌的老实人,别的不敢奢求,怕菩萨嫌我贪心。” 说着她稍稍停顿了下,手从男人肩膀攀到他脸上:“我当时想,多好的姑娘才能嫁个读书人?没料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头上。我没了娘还不会讨爹欢心,平常只知道闷头做事,相夫教子持家这些没人教过……怎么看都不是好媳妇人选。要说能干吧,谁家没几个能干人?还能缺我一个做事的?” 卫成听着都心疼,安慰说是别人眼瘸:“得亏他们眼瘸这等好事才轮到我。” 再说下去没完没了了,姜蜜笑了笑,说:“许是傻人有傻福,菩萨还是怜悯我的。好了不说了,我得去灶屋做事,再耽搁下去娘要来敲门叫懒婆娘起床。” 姜蜜起得早,哪怕同卫成说了几句,她出去时吴氏也还在房里穿衣裳,人没出来。姜蜜先去生火烧洗脸水,看大铁锅里水烧上了才准备煮粥。吴氏进灶屋时,锅里的水已经烧滚了。 “水烧好了?那正好,先给你爹泡碗茶。” 听到声音,姜蜜回头看了一眼:“娘这么早?” “这还早什么?你才是听见鸡叫就起来了吧?隆冬腊月的外头这么冷咋不多睡一会儿?” “我习惯了……” “三郎呢?起来了吗?” 姜蜜点头:“怪我动作太大,把相公吵醒了。” 吴氏在往碗里丢茶叶,让姜蜜掺水,沏开之后准备端去东屋给老头子喝口早茶。看三媳妇反省起来才说:“怪不着你,三郎他从开蒙之后一直起得很早,比谁都刻苦用功,否则这么年轻能考上秀才?” “相公说乡下秀才少,城里很多,不稀罕,得考上举人才能改换门庭……娘你知道举人咋考?我娘家没人读书,不懂这些。” 吴氏先把早茶给老头子送去,差不多同时姜蜜兑了洗脸水端给卫成,她自个儿也凑合着抹了一把,等忙完回到灶屋吴氏才有闲心给三媳妇解释考举人是咋回事。 “举人考试和考秀才不同,秀才年年都能考,举人三年才 能考一回,考试安排在省城贡院。我听三郎说去年才考过,今年明年都没有,下次是后年秋天。” 姜蜜听着点点头,说:“那相公要是再能考中,后年娘就是举人娘了!” 吴氏爱听这话,听完笑得眉不见眼,乐够了才说:“三郎考个秀才也折腾了几次,考举人多难?哪能一次就中?这话你跟我说说不妨事,出去就别乱讲。我先前想过,我儿如今也才二十出头,到三十能中咱家就发达了,到时候不光我是举人娘,你也是举人娘子。” 在卫家,做媳妇的要和婆婆相处得好,首先得踏实勤快,除此之外还有个秘诀,你要会夸人。 夸谁呢? 夸卫成。 在吴氏看来,再没有比她三儿子更出息的人。而在这方面,姜蜜同吴氏一拍即合,她刚嫁过来那会儿吴氏总看她不顺眼,如今婆媳两个相处得竟然十分不错。 话题中心人物卫成洗完脸就出来檐下背书,他背了好一阵,眼看着天快亮了,二房的虎娃裹成个球上了院坝,跟到屋檐下。 眼看三叔背到一半,他也没喊人,捧着脸蹲在旁边。 这么冷的天,本来下床就该精神,他蹲在旁边听了会儿之乎者也竟然又犯了困,跟着打起哈欠来。 …… 等灶屋里飘出来米粥的香气,卫家准备吃早饭了,虎娃没在这头吃,二郎媳妇李氏不敢占婆婆便宜,早一步把人喊回去了。吃过早饭,卫家兄弟架起铁锅开始烧水,水要烧滚的时候卫成他堂伯带着人来了,王屠户也来了,准备进圈赶猪。 清晨杀猪,上午收拾分割,弄好就该做午饭。 腊月二十这天的杀猪饭不比头个月庆祝卫成中举摆的席面差多少,摆上桌八碗菜,只两个素,这顿吃完谁不是一嘴油?帮着出了大力的王屠户还在卫家喝了半碗酒,喝好之后提着做答谢的猪下水回去了,说他下午还要出去收猪。卫成他堂伯也准备回去,卫父赶紧捡了两块肉,给他提上。 跟着吴氏把她精挑细选出来最好那块装上让卫成背着进镇,送去给学塾先生。 卫成早惦记着要去答谢先生,背着肉往镇上去了。 吴氏也给两个儿子各分了一块肉,让他们各回各家,别搁这儿杵着,她招呼姜蜜来把猪板油切了,准备炼油。姜蜜正要去,大郎媳妇说话了。 “娘你就分完了?” “咋的,你还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啊!“杀出来一二百斤,就分给我们这么点……还没大叔公他们一家子拿的多,这咋说得过去?” 吴氏都没看她,她盯着卫大郎问:“老大你也这么想?” “娘我没有。” “你没有?你有也就是这样,不满意就把肉给我放下。猪崽是我捉的,猪草是我割,猪食是我煮的我亲手喂的。我爱给谁给谁,杀猪饭你吃了肉你分了,还嫌少?嫌少你明年自己喂两头来,我等着看你多大方,能分几十斤肉给我?” 李氏本来坐在旁边看陈氏开口,想着大嫂要是能多要一点她跟着沾点光也好,看这架势是没戏了,她就麻溜的站起来,说屋里还有活,不耽搁准备回去了。 李氏提着肉先走,走远了还听见大嫂在抱怨说她分的还没老三拿出去送人的好,这么亏待自己人。 听到这话,李氏撇了撇嘴。 心想嫁过来多少年还看不透? 老三身上的小事对娘来说都是头等大事,别说他还是背肉去谢师,不拿好的难道提着猪下水去吗?想也知道娘宁肯自己少吃一口也不会让老三落人口实。 且不说已经分家了,哪怕还没分,你和他比?想什么呢? 14.014 这家里人人都知道大郎媳妇斗不过婆婆吴氏,偏她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作上一回,谁去劝谁去骂都改不了。姜蜜想着这就像用了些年的老灶台,怎么刷都还是黑。人也是,有些德行养成了,要改太难。 大郎媳妇吃了挂落,夹着尾巴回去的。 吴氏也没多说什么,收拾收拾准备炼油,姜蜜帮着把猪板油切了条,下锅一熬,那香味儿飘出去很远,相邻几户闻着都咽口水。眼看丢进锅的猪板油缩成油渣再熬不出什么,姜蜜拿漏勺将油渣捞出来,装了两碗搁在一旁。跟着吴氏把瓦罐搬上灶台,一勺勺往里装。 猪油熬好了,装好等放凉就成,灶台边用不着两人,姜蜜和婆婆打过招呼,转身想出去,就感觉撞上什么。 她低头一看,是毛蛋。 “怎么摸进灶屋来了?这不是玩的地方,快出去。”姜蜜伸手想把毛蛋牵出去,毛蛋直往旁边躲,不给她牵。 问他咋的? 他就把指头塞进嘴里吮着,说要吃油渣,要糖拌油渣。 毛蛋仰头瞅着姜蜜,姜蜜看向婆婆吴氏,吴氏一扭头就骂了人:“别杵这儿碍事,肉没吃够让你娘给你割!” 毛蛋也是闹成习惯了,要不到就哭,吴氏太阳穴上青筋直跳,她将勺递给姜蜜让接着舀,拉上毛蛋就往外走,边走边喊卫大郎。 “今儿杀年猪我高兴,本来不想骂人,结果你们倒好,一个二个是欠!前次他又哭又闹说要吃糕我就打过招呼,谁欠你的跟谁要去。才过多久又来,你们两口子是怎么教的?是让他闻着哪家有好吃的就上哪家去?以为别人看他人小不懂事拉不下脸就能骗个一两口?我和你爹往常是这么教你?你是缺这口吃?还是要来的吃了能长命百岁?……” 吴氏在院坝上骂人,姜蜜在灶屋里听得明明白白。 她边舀油还叹了口气。 毛蛋这霸道性子恐怕是跟他娘学的。大嫂谈不上坏,就爱占便宜,毛蛋耳濡目染学了这套,闻着香味儿就馋嘴,馋起来就流着口水跟你要。他人小,都不知道丢脸,作婶儿的也没法计较。 外头吵闹了好一会儿,听那动静多半是婆婆在说,等他们消停下来,姜蜜已经把锅里的猪油全舀出来都装进瓦罐里了。吴氏骂痛快了回灶屋一看,完事了,她心里才舒坦一些:“三媳妇你别跟隔壁的学,等以后有了子女也不能像她这么教。记住我说的,从爹娘手里拿得再多你用不了一辈子,自己不中用 万贯家财照样败光。别人家的便宜不要去占,占小便宜谨防吃大亏,这就是做人的道理。当年出嫁以前我娘是这么教我,我也说给你听,听了就记住,别为那半个铜子儿一口肉争来争去,争赢了也是笑话,多吃口肥不了人。” 姜蜜点头说知道了。 吴氏又说:“都是穷过来的,抠一点没什么,但抠得抠自己。就说你大嫂,她怎么省吃俭用是她的事,只要不太过分我一句也不会多说,总想占便宜就不行。” 吴氏说这些,既是在教,也借事敲打姜蜜。 大郎媳妇再丢人也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闹个笑话都出不了村。姜蜜则不同,她嫁了卫成,在吴氏看来三儿子前程远大,以后要考举人要当官,不能让婆娘拖了后腿丢了人。 姜蜜耳性好,吴氏说什么,她听着也就记住了,不需要重复。 吴氏又说以后毛蛋要是再这样,让她当没听见,别惯着,“他人小,这些毛病要改还来得及,再惯下去真能惯出个土霸王。” 看姜蜜面露难色,吴氏问她咋的? 姜蜜小声说:“我才嫁过来,总希望同嫂子相处得好……也怕毛蛋哭坏嗓子,娘说得容易,我做婶婶的要真抠着半块糕一块糖不给,任由侄儿坐地上哭,也不像话。”总归只是侄子,不是儿子,他娘都由着他,做婶婶的能说啥?想着左右不是自个儿生的,由他去呗。 每回毛蛋闹起来姜蜜都这么想,没想过要帮他更正,怕管太多揽祸上身。 她都说出来了,吴氏也想了想姜蜜的立场。 “反正毛蛋闲着没事也不会往你跟前凑,你别管,他要吃的你就跟我说。” 姜蜜这才露了个笑脸:“还是娘体贴我。” …… 杀了年猪,又熬了猪油,吴氏准备把吃不完的肉腌一下。姜蜜想起来泡菜坛子快吃空了,提议再做两坛,做泡菜并不麻烦,只是要费些盐,她得到婆婆准许之后泡了两坛萝卜,做好离过年都还有几天。 就这几天大叔公那边来了人,说他们年前准备推石磨打糯米粉做汤圆面,让吴氏就别做了,到时分她一坨。 吴氏听了还说她本来也没这打算,就连糯米都没买。 按地方上的习惯,初一早上要吃几个汤圆,汤圆面做早了怕酸,仿佛是三十当天才做好半下午送过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碗黑芝麻做的汤圆芯子,吴氏乐呵呵接了,拿去灶屋放着, 继续张罗年夜饭。 年三十晚按说一家人该热热闹闹的,住得这么近,哪怕分了家这顿顶好也一起吃。吴氏提前两天就在安排,让两个媳妇别空手来,光想吃大户不行。结果呢?她们的确没空手来,李氏稍稍好些,拿来那一堆里头好歹有几个蛋,陈氏捡了两样菜抓了点萝卜干。 她们过来的时候姜蜜在院坝上,低头裁着红纸,卫成摆开了准备写对联。 姜蜜听到声响抬头一看。 待看清嫂嫂们拿的什么,她一阵沉默,觉得婆婆又要炸了。 果不其然,吴氏气坏了。 “滚!都给我滚!回去自个儿张罗年夜饭去,拿着青菜过来想白吃我的肉,老大媳妇你这回又饿了几顿来?” 吴氏刚才在往灶膛里添柴火,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根干柴,她挥着干柴棒棒就要赶人。李氏赶紧让了几步,护着鸡蛋生怕给碰碎了。陈氏在哭穷,说家里只有这些,有什么办法?又说上半年分出去的,如今年夜饭都不一起吃,让人看了不笑话? “你还怕人笑话?” “老大媳妇你听好:别以为天底下就你是聪明人,其他都是傻子!听清楚了就滚,你们两家儿子都有了,该你们孝敬我和老头子,结果倒好,你们还嫌便宜没占够。这家是你们要分,分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往后各过各的日子,老三发达了你别想靠上来!当初你们多硬气?你说什么我句句都记得,吐出来的东西咋的你还想吞回去?你不嫌恶心我看了倒胃口!” “谁要跟你们一起吃年夜饭?有你们杵这儿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 “滚!再不滚我要收拾人了!” 姜蜜让婆婆的突然爆发给吓着了,她往卫成那边靠了一步,小声问:“咱就不管?这大过年的……” 卫成已经把红纸铺到桌上,准备提笔了,听到这动静皱了皱眉。年三十倒是没什么忌讳,毕竟是年尾,说啥都成,到初一讲究就多了。不过蜜娘说得也没错,大过年的闹着的确不好看。他喊了吴氏一声:“娘你灶上是不是还炖着东西?” 对! 让倒霉婆娘气得差点忘了! 吴氏骂也骂够了,丢下两个儿媳妇就冲回灶屋,看灶膛里火还没熄才松了口气。她加了几根干柴,才出来最后放了个话,说今年就各吃各,你说没钱买不起肉,那就别沾油水穷过年。你说给人看了不好?她和老头子都无所谓就没什么不好。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是你们当初劝我说的,你说你得为你男人你儿子想,不愿意填老三这无底洞,让我体谅,我体谅了。都分了你又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见天过来打秋风?拿两把青菜就想来吃肉?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啊!你以为我真那么好说话一点儿脾气没有???” 眼看老娘骂起来打不住,卫成再一次站了出来:“娘。” 吴氏刚才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听到三儿子喊她,立刻转过身来笑眯眯问咋的? 卫成:…… “娘有空给熬点浆糊,待会儿把福字和对联贴了。” “架势都摆开了就多写几副,待会儿你爹回来让他给你大叔公那头送一副去,你写个寓意好的。” “五福临门怎样?” 吴氏点了点头,说听着就顺耳,她跟着准备熬浆糊去,让卫成也比照五福临门给自家写一个。最终卫家门前贴了个吉星高照。卫成自然不会忘了两个哥,他给卫大郎送了副四季兴隆,给卫二郎送了副年年有余。送完回来看蜜娘还站在檐下瞅那对联,卫成走她旁边去,问:“看得懂吗?” 姜蜜摇头。 “那在看什么?” “看相公的字,写得真好。” “怎么看出我写得好?” “好看,比去镇上买的对子好看。” 正说着,卫父提着一尾大鲤鱼回来了,他刚上院坝就看到贴在大门口的福字和对联,笑道:“还是三郎麻利,我出去一趟回来对子都贴好了。” 看鲤鱼回来了,姜蜜没再去瞅那对联,她准备杀鱼。 卫成指了指桌上摆的五福临门,说:“写给大哥二哥的我送去了,这副是准备送给大叔公的。” “我拿过去,三郎你说说这写的什么?别等人问起来我答不上话。” 卫成指着墨迹已干的对联,给他爹读了一遍,卫父在心里跟读一遍,估摸记住了才卷上对联拿起福字,往大伯家去。眼看要下院坝,他品出不对劲来:“老大老二出去了我知道,你两个嫂子呢?还不来帮忙?” “嫂子刚才来过,又回去了。” 这就更怪了……“放着这么多活不干,回去干啥?” 吴氏叉着腰走出来,说:“是我让她俩滚蛋,她拿着白菜萝卜过来吃我的肉,我要给她吃我就是傻的!老头子你别去喊老大老二,年夜饭咱们自己吃,我看着 他们气不顺!前头给三郎摆酒就算了,是我要摆酒,该我出钱出力。后来吃杀猪饭也算了,也是我要杀猪。沾了两顿油荤还不够,我没那么多肉给她吃!” 卫父是听说有人打了鱼才急急忙忙拿钱出去,想买一尾,没想到出去这么会儿家里就闹翻天了。 三个儿子住得这么近,年夜饭不一起吃,这事想想挺不是滋味。卫父也怕惯得他们,犹豫之后同意了老妻说的。三郎中秀才,该请!刨猪汤,该请!可没听说年夜饭也要做爹娘的张罗出来请他们吃!卫父心想,老大老二家的还惦记着那百十斤肉,怕是嫌腊月二十那天给他们分少了,又不敢闹,想趁过年多吃一些。 喂个猪哪是那么容易的?老妻平常宁可自己晚点吃也不敢饿着它,天天给它喂饱精心伺候一整年才杀出一二百斤肉,全分出去了她图个什么? “行吧,老婆子你说了算。那你和老三媳妇多忙一点,我给大伯家送对联去。” 卫父拿着对联出去,路上遇见乡亲,乡亲们纷纷问他这是不是卫成写的?写的啥?卫父还记得儿子教的,就给乡亲说了说,别人听着觉得好,说也想求一副。 陆陆续续的,卫家屋前来了不少人,全是揣着铜钱来求对联的。 “写对联可以,费纸费墨的也不能白写。” “秀才娘你说啥呢?咱还能白占你家便宜?我才去过镇上,外面一副十个铜板,十个铜板能买两斤白米了,你给少点呗?” 吴氏脑筋一转,说一副对联八个铜板,给十个铜板能多得个福字,过年了门前不贴个福吗? “大过年的咱不讲价,你就让三郎给我们写个好的。” 吴氏提着布兜在收钱了,边收边说:“那还不简单?我儿子是秀才!还是一等秀才!写出来的对联不比镇上卖的强?你们今儿个来对了!”吴氏到院坝上发财来了,姜蜜留守灶屋,卫成边听他娘侃大山边给乡亲们写对联。一连十多副写下来,他把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万事如意财源广进人寿年丰喜气盈门大吉大利这些寓意好的全轮了一遍……虽然花了八个铜板,拿到的都很满意。 年三十还赚了一笔,福字和对联加起来换了一百多个铜板,吴氏牙豁子都笑出来了,先前那点不痛快也一扫而空,她把铜板倒出来数了三遍,数明白了才拿回屋去仔细收起来。 “这钱娘给你收着,哪天要用你问娘拿。” “笔墨纸都是娘买的,我不过提笔写了几个 字。” 吴氏喜滋滋说就是那几个字才管钱,笔墨纸不费什么,“也亏我远见好,买红纸的时候多拿了一些。” “娘一贯比旁人有见识,才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 姜蜜一边张罗饭食一边听外面母子磕牙,忽然觉得相公能讨婆婆喜欢也不全靠学问做得好,读书人说话就是中听,看婆婆高兴得! 卫家这三兄弟拉出来比比,吴氏会偏心真不难理解。 卫大郎兄弟回来的时候,天色将暗,跟着就该合家围坐说着吉利话吃年夜饭,他俩半路上就商量说先回去换身好点的衣裳,再上爹娘那头去,一回去却发现婆娘孩子还在家中。卫二郎问李氏怎么没去帮忙?李氏苦着脸低声说:“娘说别空着手去,大嫂就拿了些白菜萝卜,娘一气之下把我们赶回来了,改口说各吃各的。” “那咋行???”卫二郎脸色都变了,又问李氏,“你拿的什么过去?” 李氏原想避重就轻,看躲不过了,说:“我想着三郎平常总在吃蛋,估摸娘那头蛋缸空了,就拿了些蛋。” “就几个蛋?菜呢?肉呢?你切块豆腐拿点花生糖快也好啊!” 李氏侧身坐下:“咱家仅有那块肉还是杀猪当天娘给分的,我腌了还没舍得吃,又想着娘那头缺啥也不会缺了肉,就没拿……至于说别的,那不得花钱吗?咱有什么钱?” “上半年分家不是得了银子?” “后来又买了两亩旱地,孩儿他爹你忘了?” 卫二郎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你?没钱是真的,要说一个子儿都没有我也不信,你总该买点东西,再穷也得过年……再说,娘就算说话不咋中听,让我们吃过亏吗?哪回去吃的不比孝敬的多?” 已经闹成这样,再说这些也晚了,“你把腌那块肉煮了,我们关上门热闹一下,肉煮好了别忘记装一碗给爹娘送去,就这样吧。” 李氏很舍不得,还是点了头。 卫二郎问虎娃呢?在家不? “在屋里。” “咱拿不出好东西孝敬爹娘,就别让虎娃去老屋伸手要吃的,听到没有?” 李氏也答应下来,又在想上半年随着大嫂闹那一出是不是错了呢? 她如今越发怀疑当初的抉择,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回不去了,悔也没用,得想法子把日子过起来。李氏炖肉去了,她炖肉时依稀听到大嫂那头 的吵闹声,还听到毛蛋在哭,至于那两口子吵什么就听不真切。 不过哪怕没听见猜也能猜到,不就是为了年夜饭? 大哥怪大嫂抠,怪她丢人现眼,大嫂哭穷,反正回回都是这样。 …… 卫二郎端着肉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老屋这边早吃上了。他把炖肉放下,给爹娘赔了不是就准备回去。正要走,就被吴氏叫住了。 吴氏让他等着,转身找了个大海碗,装了花生糖块递给他。 “菜我就不分你了,这个拿去。” 卫二郎不好意思接。 “让你端你就端,非要我骂你一顿才肯接?这也不是给你的,是给虎娃的,过年咋能不吃口糖?” 卫二郎听着心里越发难受,说:“爹,娘,儿子对不住你们……” “你打住吧,别翻这些老黄历来败我心情。” 卫二郎端了碗准备走,卫成说送送他,出去好一会儿才回来。他回来姜蜜就递过去半碗汤:“外面冷不冷?相公你快喝一口。” 卫成喝了,等热汤进了胃里,身上都跟着暖和起来,他说:“大哥二哥也不容易。” “乡下地方又有哪家容易?老三,不是我不疼你两个哥哥,我和你爹既然跟你过日子,总得为你打算,你心里得明白,不管小时候感情再好长大以后各自成了家兄弟就不像原先那么亲密无间,遇到困难还是应该互相帮忙,但也有个说法叫救急不救穷,分寸你得把握好,别自己都没把日子过顺就烂好心接了兄弟的烂摊子。” “这些话,我不想翻来覆去说,吃饭吧,别管他了。” 卫成又吃了几口,想起来说:“上次我给先生送肉去,他说我既然考上廪生年后就去府学看看,能被府学那边看中的话,去那儿读比县学好。哪怕不成,再去县学也来得及。” “这个你自己决定。” “我准备出十五就去,去之前先上衙门把四两银子领回来。” 15.015 除夕这晚,睡是没法睡的,各家都燃着油灯守岁迎新。这要是城里头的高门大户,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爷们谈谈头年的大小事,再展望一下第二年,妇人们吃着糕点听着戏一夜就过去了。 乡下清净很多,走出去能看见各家都点着灯,声响就很少有,只偶尔能听见一声笑,那是玩疯了的孩子发出来的。 卫成成亲不久,他媳妇姜蜜尚未开怀,卫家老屋只得四个大人守岁,干坐着打发时间很慢,吴氏就起了头,同儿子说话。姜蜜坐在旁边听,听了没多会儿,话头就抛给她了。 “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三媳妇你先母娘家那头还有人吗?” 姜蜜一时反应不过来,回过神以后点点头说:“有是有……娘好奇这个?” 吴氏边剥花生边说:“我就纳闷,你嫁过来三四个月了,说过一些姜家事,好像从没提过外祖父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谈不上吧,主要我没投好胎,生下来是女儿家,先母在世时没觉得有什么,她故去之后,我爹同外祖父那边慢慢就远了。”卫成起先还没领会到,深想以后才明白各种关节。他岳母没生下儿子就走了,岳父想传香火势必会再娶,新媳妇进门之后男人哪还能同原配娘家亲热,那不得把醋坛子打翻?会断绝往来也不稀奇。 卫成将手搭在姜蜜手背上,问她:“舅家从没照应过你?” 姜蜜点头。 “先母娘家姓周,原是大田村的,我大舅早年挑着担子做货郎,好像遇贵人发了笔财,举家搬进城里去了。这些是以前听我爹说的,后来他没再说过,舅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清楚。” 说到姜蜜她娘,卫家人没什么印象,说到周货郎他们还想得起来。早很多年他做货郎的时候也挑着担子来过后山村,吴氏还问他买过针线。 “周货郎我知道啊,个子没三郎高,是个大方脸,原先每隔一段时间还往我们这边来一头,他不来了我猜是不是发财不做货郎了?还真是!……你说他搬进城了?县城吗?” 姜蜜答不上话:“这我真不清楚。” “原先看他还厚道,买点线都会多给,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吴氏正感慨着,让男人打断:“又说胡话。” “我说什么胡话了?再怎么说三媳妇也是周货郎他亲妹子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妹走了,他也不闻不问,岂不是送上外甥女给后来的磋磨?但凡他出个面, 钱氏也得收敛一些……”吴氏一波分析下来,越发觉得姜蜜不容易。 卫成听着也很难受,看他一脸揪心姜蜜还反过来安慰说都过去了。后娘对她的确谈不上好,但也不是非打即骂,平常还是笑眯眯的,也就是多让她干活少给她吃饭。 可能亲娘走得实在太早,姜蜜记忆里没有特别幸福的时刻,因为心里没落差,哪怕人人都可怜她,她自己觉得还凑合,日子能过。 姜蜜没去为谁解释,也没顺势诉苦,她感觉卫成搭过来的手有些凉,问是不是冷? 吴氏自然就住嘴了,朝三儿子看过来:“三郎冷啊?” “只是手上有点凉。” “等会儿,娘去拿炭来给你烤烤……年前进镇正好遇上有拉车卖炭的,我怕你挨冻买了半筐,真派上用场了。” “忍忍就过去了,费这钱做什么?” “我想着你读书写字都要静坐,冬天有活干还好,坐那儿不动多冷?反正也就半筐,买都买了,别心疼了。” …… 这晚卫家老屋和乐融融的,四人守岁到天明,清晨时分婆媳两个齐心煮出一锅汤圆,分作四碗吃了个热乎。吃好以后姜蜜随着卫成去给大叔公拜年,回来发现婆婆吴氏烧了一大锅水,催他俩洗把脸,把脚跑暖和上床睡去。 “今儿没其他安排,你俩睡觉去,明儿个三郎你陪蜜娘回前山村,这是成亲后第一个年,你得去给媳妇长脸。” “是不是该拿两包糖?” “这你就别操心了,洗了睡去,娘来张罗。” 年初二就是各家媳妇回娘家的日子,隔得近的大多会走一趟,有些还带着子女一长串。也有嫁得远的嫌麻烦,还有些日子过得磕磕巴巴,不好意思回去,怕和其他姐妹比较。 姜蜜刚出嫁,不管咋说今年都该回去一趟,她私下也在琢磨,想抽时间同男人开口,婆婆先一步安排好了。他俩回屋补觉时吴氏就把明天儿媳妇回娘家要带的东西给她看好了。装了十个蛋,肉一块,糖一包。 这已经很丰盛了,拿回去就是要告诉前山村人,卫家对姜蜜满意。 得知婆婆准备了些什么之后,姜蜜既高兴,又有点心疼:“有肉和糖已经很够,蛋就别拿了。读书费脑子,家里囤的还不够相公吃呢。” 吴氏不听她的,坚持让拿上,叮嘱说路上走稳当点。她站在院坝上目送儿子媳妇往前山村去,看他 俩走远了才回屋。 腊月头上天天下雨,那段时间出个门是连溜带滑,根本走不稳当。之后连续都是阴天,哪怕没怎么出过太阳,也没再下雨,回娘家这条路虽然不宽,没沾水还挺好走的。出门的时候卫成就让姜蜜提着肉和糖,他拿着蛋,心想这样蜜娘就不用过分紧张,蛋在他手里哪怕真有个万一没走稳打了……娘不会骂人。 卫成在前面走,姜蜜在后面跟,两人边说话边赶路。 有些当着爹娘不方便讲的,趁着村道上没别人,他就说了。 “过完年我就准备去宿州,镇上学塾的先生说只要中了秀才都可以去县学报道,我是一等秀才,去府学使得,过去之后府学先生可能会抽考,临时出题让我做个文章来看看,能看的过眼兴许就能留下。不管在哪边读只要结果出来我会托人给家里捎个口信,你别担心。这回出了门,下次归家应该是在秋收之前,我心中很放不下你,但也没法。中了秀才顶多就是不给家里添麻烦,中了举人才能真正让爹娘享福,让你过好日子,这两年我想多用些苦功。” 卫成没太挑明,姜蜜听懂了,心知男人想赶下次乡试,她点点头:“说到读书我插不上嘴,家里我会照看好,你在外不必挂心。” “本来应该我做男人的照顾你,我为了博功名成亲之后在家的时间一直不多。你有个头疼脑热我不知道,受了委屈我也帮不上忙,我心里愧疚。” 说实话,姜蜜心里很舍不得,她宁肯男人没很大出息也盼着跟前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男人不像她目光短浅,卫成有学问也有大志向,做媳妇的不应阻拦。 她早先就在算日子,想着再有半个月男人又要离家,她心里有千万般不舍,可纵使再怎么不舍,听到这番话也熨帖了。 姜蜜眼眶有些发热,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稳着声音说:“嫁过来之后我没受过任何委屈,吃得饱,穿得也暖。” “可你心里不好想,我知道你不想看我出门。” 姜蜜声音小了些,说:“你要出远门,我能不担心吗?我知道这是必须的,只希望相公在外头一切顺利,娘说明年秋天又有一场举人考试,要能中就太好了。” “我在外面一定刻苦用功。” “具体哪天出门,定了吗?” “十五之后吧,计划十六那天,看天公作不作美。” 两人边走边说话,半路上还遇见好些个 小嫂子,她们要不抱着孩子要不拿着菜,多数没有男人陪同。看见卫成跟姜蜜走在一块儿,还吆喝问卫三郎是陪媳妇回娘家? 卫成说是,就引来成串的羡慕。 “还是秀才公会疼婆娘!羡煞我们!” 又有人看到姜蜜提着那块肉,肥瘦相宜或烧或炖都很好下口……看来卫家是真满意这个新进门的媳妇,否则也不会拿肉给她做脸。 还说她是后娘养的命苦。 苦什么苦? 村里给人做媳妇的有几个比得上她? “秀才娘子命好哟!” “真羡慕哟!” …… 哪怕走得不快,路上也只用了不到三刻钟。卫成认得去姜家的路,不用指,他带着媳妇快走到姜家门前,遇上路过的村人,村人认得姜蜜,看她和女婿一起回娘家来,转头冲姜家院子吆喝一声:“姜二娃你在不在屋?你女儿女婿回来了。” 姜二娃就是姜父,他行二,头上有个亲大哥。 这一嗓子亮堂,姜家院子立刻传来声响,过年不用干农活,姜父难得起了个晚,他还在吃饭,听到有人喊端着饭碗出来一看,就看到不远处的姜蜜和卫成。 姜蜜露了个笑脸,喊爹,卫成跟着喊了声岳父,并把拿来的东西递过去。 姜父还推辞了一下,“人来就是,还拿这么多东西。快进来,进屋坐,我今儿个睡了懒觉才起来没多会儿,给女婿看笑话了。” 他说着也学刚才那个乡亲,扭头朝屋里喊了一声:“你人呢?蜜娘带女婿回来了,你赶紧烧个开水泡碗茶来。” 钱桂花本来也该回娘家,是猜到继女今天要过来,并且很大可能是上午,她提前跟老娘打过招呼,说不回了。她娘没觉得有啥,反正一个村的,要见面还不容易? 钱桂花心里知道她躲出去可能好点,为啥还是做了这样的安排? 还不是心里闹得慌,跟猫抓似的,想见姜蜜。 半个月前她请半仙做法,给狗子喝了一大碗符灰,做这个还花了她二两银子,钱桂花心疼了好些天,此后一直在关注卫家那头的动静,没听说有什么,她就等今天看效果,法事做了那么久姜蜜该倒霉了。 姜蜜过来的时候,钱桂花人在屋后,听到动静小跑出来一看。她这气色比嫁人的时候好太多了,还是白,白里却透着红润,一看就没少沾油水。 只不过一个照面,钱桂花心凉了半截,哪怕接过肉她都没有任何喜悦,顶着压力露了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 姜父看在眼里,只当她还记着头年冬月间去卫家吃酒回来下床小解摔了那事:“杵着干啥?让你去烧水。” 钱桂花转身去了,姜父赶紧打圆场,招呼卫成进屋坐。 眼看翁婿两个有话说,姜蜜说去灶屋帮忙,被她爹叫住了:“蜜娘你坐着,烧个水还用你帮忙?” 看她坐回来,姜父问他们日子过得咋样。姜蜜说一切都好,公婆慈善,相公体贴。 “那就好……” “家里呢?怎么样?” “也还好,我准备把狗子送去开蒙,都已经和老秀才说好了,他过完年就去。” 卫成颔首,说读书好,会认字不怕被人蒙。 “我也是这么想,左右还没到能给家里帮忙的年纪,去村学读几天书长点见识也能给我少添些乱。” 钱桂花端着茶水进屋来就听见这话,说不光是要长见识,他好好读,以后也考个秀才回来。还说狗子聪明,没问题的,算命的都说他是读书的料。 姜蜜:…… 卫成:…… 两人都不知道该咋接,姜父听着臊,骂了一声:“爷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我想着女婿难得过来,想让他给我们狗子讲讲书该怎么读才能考上秀才?” “那狗子人呢?” 钱桂花放下热茶,出去到院子里喊了两声,过了好一会儿狗子才回来。看他满头汗问干啥去了?他说跟堂哥他们玩去了,还问做什么喊他回来。 “你姐和你姐夫来了。” 钱桂花说完姜蜜就听见狗子嘀咕说,来就来呗。 …… 哪怕钱桂花满心热切,卫成也没说出什么秀才速成经验,问他怎么才能考上,他告诉你寒窗苦读个十载。问他怎么才叫苦读,他告诉你早上鸡叫一声就起来,别多睡,晚上倒不用费什么灯油,睡觉之前默背两遍就行了。 卫成说的时候,姜狗子好几回忍不住想骂他。 这不是坑人吗? 娘要是信了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鸡叫一声就起床?他又不干活起来这么早干啥??? 本来想坐一会儿就走,姜父留他们吃午饭,两人就吃了走的 ,回去路上姜蜜还在吐槽:“往常狗子都能睡到天光大亮,你让他鸡叫一声就起床?” “要考功名得有这个态度。” “咋不让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呢?” 卫成沉吟片刻,说:“既然蜜娘这么盼着,我下回就这么讲。” “真的?” “那可不!只要你后娘志向不改,我估摸还有机会听她抱怨,下回我就告诉她,资质不错的鸡叫一声起来就可以了,假如说资质不够,那鸡不叫就得起来读书,要学前人头悬梁锥刺股。” 16.016 卫家先前过了好些年磕碜日子,冷情一点的亲戚都疏远了他们,是以,除了同村的大叔公一家,也就只剩几个媳妇娘家可以走动,初二这天三个媳妇都回过娘家之后,卫家人就清闲下来。 吴氏在为即将出门求学的儿子做临行前的准备,姜蜜这方面经验不丰,就在旁边跟着学,帮着打打下手。婆媳两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商量出十五之后做点什么。 中秀才那回为了摆酒把家里的下蛋鸡宰了多半,冬月间天寒地冻,冻得鸡都不爱下蛋,那会儿没觉得心疼,眼看着过完年跟着就要开春,姜蜜难受起来了。 头年嫁过来的时候卫家养着一头猪并七八只鸡,每天能捡四个蛋,从摆酒到过年,一路杀下来鸡圈里只剩下俩。姜蜜观察下来这俩毛色不是最漂亮,却最肯下蛋,她没舍得宰。 光两只的话,哪怕它们下蛋再勤,能捡的蛋还是太少了,姜蜜就和婆婆吴氏提了一嘴,看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是不是去买一窝鸡崽养着。 “那买一十?” “我娘家那头也抱过鸡崽,能活一半就算养得不差,买一十是不是少了点?” 吴氏想着往后儿子在府学或者县学读书,隔得远费不了什么蛋,与其把心思耗在鸡崽上不如喂两头猪,猪崽比鸡仔容易活,不需要放出去找食,也不怕丢,能少耗许多心思。 “猪杀完就没了,鸡能下几年蛋,平常吃得也少,养着划算……娘觉得分家之后屋里屋外事多没那么多精力照看鸡就给我管着,说到养猪我没经验,养鸡准没问题。” “冬天地里农活不多,哪怕种了几垄麦子两样豆,你爹就能照看过来。开春之后不一样,我得帮着老头子把水田耕出来,跟着要撒谷种育秧苗,立夏插秧,插秧之前地里的麦子豆子都得收,后面还要种薯……原先过完年我和你两个嫂子要做些咸菜放着,今年人手不够也没法做。等到忙起来我也得跟着下地,毕竟天时不等人,家里的活全要交给你,蜜娘你能忙得过来?” 姜蜜想了想家里有些什么活。 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喂猪喂鸡……这些她做惯了,安排好时间忙得过来。 “这鸡崽十只是喂,二十只也是喂,不会麻烦多少,我行的。” “那猪呢?” “照娘计划的,喂两头。” “那要多备不少食,到时候我下地了回来你可别喊累!说要养就得养成!” 姜蜜一 点儿没被吓到,她听着直点头。还说:“做学问得靠相公自个儿,我帮不上什么。娘我想着咱们辛苦一点多存些银子,哪怕现在中了秀才读书不那么费钱,不还得孝敬先生?明年出去考试不花钱吗?考上了家里不还要摆酒?那也是一笔开销。多喂一只鸡一年能多捡百十个蛋,那要是多五只鸡不就是一两吊钱?再说春耕秋收都是辛苦活,爹娘也得补补身体,鸡蛋是最补人的。” 吴氏看她扳起手指头算账,算得可认真了,心想三媳妇真是个实心眼人,嫁过来就巴心巴肺为三郎着想,家里有这么个婆娘哪怕男人是铁石心肠都能焐热了,也难怪三郎那么心疼她,临要出门最不放心就是她。 “我和你爹吃苦吃惯了的,补个什么?倒是你自个儿,得把身子骨养好一些,以后才好给老三开枝散叶。” 新媳妇面皮还是薄,说到这她臊得慌,脸一下就红了。 “咋的?还不好意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 “娘我跟您说正事呢……” “这不是正事?” 姜蜜小声说:“我也想为相公生儿育女,可这事光我想没用啊!总要看天意!” 就那么巧,赶上卫成从外头回来,听到他娘在说:“什么天意不天意?你播了种就有收获,不好好播种老天爷让你风调雨顺不也得喝西北风?你们加把劲才是真的。” 卫成听他娘说了一通种庄稼的心得,回头发现媳妇脸红得厉害,看她都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卫成奇了怪—— “在聊什么?” 听到这话吴氏抬头朝外边看去,看是老三,她笑了:“我和你媳妇说这种庄稼吧,人力比天时要紧,原先也有年景不佳的时候,只要肯费工夫,多少会有收成。反过来说该播种的时候你不播种,地里活你不肯干,年景再好也得绝收……三郎你是读书人,你来评个理,我说得对不对?” “娘句句在理,说得很对。” 吴氏登时乐开花:“这不就得了!你媳妇就是那块地,你不播种咱家能有收成?三郎你跟着就要出远门,下次回来估摸要等秋收那会儿,出去之前多陪陪你媳妇。” 卫成:…… 一个没防备他娘就开了个黄腔,卫成跟着闹个大红脸,姜蜜则嗔他一眼回屋去了。 “你还啥站着干啥?跟进去啊!陪蜜娘说说话!” “娘啊……我们不是说好了?” “说好什么?” “说好别着急,到时候您孙子孙女会来。” 吴氏瞅他一眼,说:“这就跟你头几年院考一样,努力了结果天不遂人愿我不说啥,只道是天意,缘分没到。可你得努力啊!你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看了不着急?” 卫成想问你咋知道我没努力?又被他娘喷了回来。 说看看你俩天天起得比鸡早,晚上能好好耕过地吗? 卫成:…… “不说了娘,我可求您了!” “儿子还要继续往上考,争取以后带您去县城府城享清福,您可千万别再这么说话了,我……我脸皮薄,受不住。” 吴氏心想农村婆娘哪个不是这么说话? 又一想老三的确嫩了点。 才二十出头,算了算了。 “蜜娘进屋半天了,你不去看看?跟着要出门你不多抽点时间陪她?你媳妇平常话不多,又是个不争不抢的,可她心里不是没成算,我跟她闲侃,她话里话外全是你,做什么都想着你呢!” 卫成赶紧跟进屋去,看姜蜜又坐在窗边借着光做针线活,他顺手带了一下门。 听见门边传来的咯吱声,姜蜜抬起头。 看是他,又低下去装作没事人继续忙活。 卫成走到姜蜜身边,看她飞针走线,两人就这么待了一会儿,还是姜蜜先忍不住,停下动作,问他:“来做什么?” “娘让我进来。” 姜蜜本来都停下来了,这会儿哦了一声,又接着缝补起衣裳。 卫成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在心里骂了自个儿一声,又说:“也不光是娘吩咐,我心里也、也也也……” “也什么?” “……” 要是别家汉子甜言蜜语两箩筐了,卫成他夜里吹了灯自在些,大白天就说不出那种话来。 姜蜜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下文,她抬眼朝男人看去,看对方眼中都是情意,偏偏憋着说不出来。她刚才让婆婆臊了一通,本来还有点不自在,看男人这样,她扑哧笑出来了。 …… 吴氏说那一通还是管用,后来几晚卫成卖力多了,累得姜蜜有两天睡过头。吴氏也不恼,喜滋滋的做了早饭,在媳妇为睡过头耽误活来赔不是的时候浑不在意的摆摆手。 “都是过来人,谁还 不懂?” “这几天也不忙,你睡到日上三竿都行。” 姜蜜着实甜蜜了几天,直到临近十五心情才低落一些,想着日子过得真快,男人这就要出门了。 按规矩,逢五不外宿,不出远门,十五这天走不成。 卫成原先计划十六一早走,结果临出门前隔壁毛蛋让门槛绊倒摔了个大马趴,清早哭得震天响。吴氏就拦着不让走,说不吉利,十七这天日子又不咋好,等他走出家门已经是十八了。 平常除了捡笋壳掐野菜割猪草洗衣裳……姜蜜下院坝的时间都不多,十八这天她一路送卫成到村口,心里不舍差点落了泪,好不容易才忍下来。 卫成站在村口同家里人说了几句,他走出去之后就没再回头,姜蜜看他背着那个眼熟的书篓逐渐走远,不多时连背影都瞧不见了,又担忧说:“宿州那么远,这半年相公都不回来,不知道咱们准备那些够不够。” “三媳妇你就放心吧,从衙门领那四两银子我全给他拿上了,又补了十两,咋说都够。三郎不是说笔墨纸砚官学给供不要钱?他每个月还有六斗米,也够吃。” “隔得远了,我怕梦到什么都来不及知会相公。” 吴氏心想这也没法,走一步看一步,有什么情况再临时想辙儿。 三郎一个人还好,带媳妇去府城的话,家里少个人帮忙城里多个人吃饭,哪怕别的都不考虑,这开销卫家就承担不起…… 吴氏回想前些年,每回出状况也是临考前,平时没大碍的,她伸手拍拍三媳妇后背,说别看了,回家吧。 年过完,卫成也已经出门,瞧着外头快要转暖,该忙起来了。这两天吴氏在寻摸猪崽,听说哪家生了都要去看一看,看品相还成就准备买回来,卫父天天往地里跑得很勤,管着旱地里的庄稼不说水田也不敢疏忽。 至于说姜蜜,卫成出门之后她牵挂了些时日,后来心里也还是惦记,慢慢开始习惯他不在家。 过了两旬,鸡崽猪崽全抱回来了,卫家老屋这边三人完全忙活开。很突然的卫成镇上学塾一个同窗来了趟后山村,给他们送了封信。这位同窗家里有亲戚是商户,要进货,同府城那边常有往来。信就是这么带回来的,卫父拿着也看不懂,托他帮忙念了一遍。 卫成起先问候了全家,跟着说起自己出门后的经历,告知家里不用牵挂,他有幸得到夫子赏识,人已经在宿州安顿下来了。 17.017 给家里报过平安之后,卫成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他压根没想过还能收到家里回信。三月初镇上学塾同窗亲戚带了封家书给他,卫成答谢过对方,将书信拿回屋里仔细拆开。 看字迹就知道是同窗代笔,内容该是爹娘口述的,读来句句熟悉,字里行间全是家的味道。 爹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挂怀,又说既然有幸进了府学就读出个名堂来看看,反复强调他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做学问,其他都不用惦记。 娘的格局就小一些,提到很多家中琐事,像鸡啊猪啊家中田地地里庄稼。 排在最后才是蜜娘,她那部分只不过寥寥数语,叮嘱卫成读书之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毕竟是请人代笔,心里话她都收着没讲,即便如此,卫成还是欢喜,他又重头看了一遍,才将书信叠回去,妥善收好。自从收到家中来信,卫成越发努力,府学先生是正经学官,本事比镇上学塾的塾师大多了,眼力也强。当初卫成风尘仆仆赶来宿州,自称是松阳县来的,头年考上廪生想拜入府学。 问了年纪,听说及冠不久,学官听着还过得去,给了个机会,命题使他做文章一篇。 卫成思索片刻张嘴就来,学官听了几段,惊了,问他真是头年考上的?前些年做什么去了?这水平远远超过了啊! 看学官真的好奇,卫成就把他最近几年的经历简单说了一说。他第一次参加院考的时候,镇上学塾的塾师说他机会很大,不出意外能中,结果就出了意外……当时觉得不能更衰了,现实啪啪给了他两耳光,那还只是个开始……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卫成再说起来字里行间还是心酸。 学官心里好奇才多嘴一问,听了几句就沉默了,待他说完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搬出孟子名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卫成点头,他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效果还行。 他也就是得到这位学官赏识,进了府学,一段时间之后,府学里上上下下都发现了,这小子哪怕不是文曲星下凡,也是块读书的好材料,你讲什么他听过一遍就记住了,一点即通悟性颇高。他来得晚,却后来居上赶超了不少人,学官对他抱有不低的期望,想着踏踏实实读几年,中举极有可能…… 卫成人到了宿州,却没觉得宿州 和他往常读书的镇子有多大区别。 他极少出街,出去也是上书肆或者集市。 去书肆是去接抄书的活,去集市是想把吃不完的米粮卖掉。他作为廪生每月有六斗米的补贴,本朝一斗米大概是十二斤,六斗米给夫妻两人吃一个月也够了,卫成吃不完,又不方便捎回家,只得把余粮卖掉换钱。 来宿州之前,家里人人都担心他带的银钱不够,真正来了之后发现整天埋首读书也没什么地方可供开销。住是和别人住一起,几人一个大通间,鞋帽长衫也会统一配发,换上走出去人家就知道你是府学学子。 卫成起先还纳闷,说以前教他读书的先生不是这么讲的,先生只说中了秀才以后能把文房四宝钱省下来。 “那是县学,岂能同我们相提并论?” 任你家境再怎么清贫,来到府学都不用担心什么,但也不是进了府学就万事如意,如若考试总垫底可能就被请出去了,总不能无限制的往里收人,得有人走,才能有新人补进来,府学这边学生人数总是那么多,少有浮动。 说到考试,他们每旬有小考每月有大考。学官会安排优秀学子住一间,方便交流学习。 卫成刚去的时候还普普通通,几旬之后就出了头,他写的文章有灵性,起先比同窗差些进度,追上之后就逐渐显出不平凡来。四月份,老家忙着插秧的时候,卫成在旬考中拿了一甲第三,后来他慢慢就成了一甲常客。府学这边小考成绩出来学官只会口头表扬,而大考是有奖励的,一甲第一给发五两银子,第二三两,第三二两。卫成在这头读了几个月,赚上钱了。 抄书挣的、卖米挣的、加上学堂发的奖励,带出门那十几两银子一点儿没少,月月见涨。 在镇上学塾那几年,除了爹娘之外人人都嫌他读书费钱。说要不是他,家里头日子不知道多好过,哪用这么抠搜俭省?早年卫成没怀疑过自己,只是想着现在花了家里的钱,以后出息了要翻倍让家里人享福。信心动摇就是那三年倒霉害的,要不是爹娘坚持,时常给他鼓励,加上成亲之后蜜娘也很旺他……要不是他们,卫成觉得自己一定没有今天。 幸好考上廪生进了府学,他才知道读书也能不费钱,不仅不费,还能反过来补贴家里。 卫成第一次拿到奖励在五月份,他考到一甲第二,领了三两白银。 之前怕太麻烦同窗他克制着没再往家里传书,这回实在高兴,忍不住又写了封信, 在这封信里卫成详细说明了府学的各项制度,重点提到学官对他的赏识,表示自己没给老卫家蒙羞,最近一次考试他排一甲第二,学堂给发了三两白银作为奖励。那三枚小银锭装在一个蓝布袋子里面,一并托人带回去了。 也是他运气好,书信和银两拿过去没几天,就有马车跑松阳县送货,书信先被送到松阳县城,耽搁了几天又转到镇上,交到卫成那同窗友人手中,那人拿到之后等旬休去了后山村。 这时候天已经很热了,从上个月就没降几滴雨,日头很毒。小暑这阵子原本就是作物疯长的阶段,正常来说都得忙着补水补肥,别说今年天干。卫父和婆娘吴氏将心力都耗在地里,卫成那同窗过来的时候,卫家老屋只有姜蜜,她刚往猪圈的石槽里补了食,出来洗了个手,端着放凉的开水在喝。 喝到一半听见虎娃在坝下喊她,姜蜜搁下粗瓷碗,走到檐下。 她问啥事儿,虎娃就指了指那边穿着细布长衫的男人。 这人只来过卫家一回,可姜蜜记得他,他是上回帮忙送信那个,姓万。 姜蜜心中热切,招呼说:“是万兄弟?今儿个过来可是我相公他……” “没错,我替卫兄送信来。” 姜蜜赶紧请人上院坝,倒了凉开水请他喝,让稍等一会儿,才准备把爹娘喊回来。家中来了客,她不好丢下客人下地去,就进西屋去抓了一小把花生拿给虎娃,让他跑一趟,跑快点。 虎娃心眼比毛蛋要实,他点点头,把花生装在李氏缝的兜兜里,将开口捏住,就飞快的跑了出去。姜蜜在院坝上等着,不多会儿卫父他们就小跑着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头汗,顾不得擦,问:“虎娃说有三郎的信,真的吗?” 姜蜜点头,她指了指在屋檐下乘凉的万兄弟,看卫父上前去跟对方寒暄,又去给公婆倒水。等到卫父和慢一步回来的吴氏歇过来,没再喘了,卫成这个同窗友人才把书信以及一起送来的蓝布袋子拿出来。 “我们一家都是大老粗,不认字,又要麻烦你。” 万姓同窗嘴上说不麻烦,跟着拆了书信,展开一字一句念起来。三个月前那一封只是给家里报平安的,这封就精彩多了,包括姜蜜在内,卫家这几人听着都是一脸欣喜。等人读完,吴氏已经把蓝布袋子拿在手上,掂了掂,“这就是那三两银子?学堂给随便用文房四宝就算了,怎么还发鞋帽衣服还发银子?” 这问题别人 答不上,卫成这同窗能说几句,他学问做得虽然一般,好歹是读书人。 “官学和私办学堂不同,那是朝廷供的,里头的夫子叫做学官,领朝廷俸禄,不收束脩。县学也是官学,那边只要考上秀才就能去读。府学还高一级,给配文房四宝鞋帽长衫不奇怪,奖励银子也正常……世人皆道读书费钱,悟性好能读的一点儿不费,掏空家底的是那些没本事还硬着头皮往下读的。束脩加孝敬加买书的钱包括文房四宝这些消耗品还有吃穿用度人情走动,怎么不费?” “这么说我们三郎是能读的?” 万姓同窗点了点头:“宿州这一片天赋最高的学子都在宿州府学,卫兄进了府学还能拿一甲,说不准过几年就要中举了。” 听这一席话,卫父也不热了也不累了,他脸上有光,就感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 吴氏也是喜上眉梢,嘴上还说得了银子自己花用就是,捎回来做什么? 姜蜜坐在一旁,全程没插嘴,只是听着,她也是一脸喜意,脸上红扑扑的。听婆婆这么说,她道:“爹娘你们跟万兄弟说着,我去做饭。” 对对对! 人家大老远帮着送信,是该留下吃饭。 吴氏让姜蜜把粥熬上,她准备去王屠户家看看,看今儿个有没有好肉。 万姓同窗看出卫成前程好,没急着走,哪怕他不稀罕卫家一顿吃的,也想陪着唠唠联络个感情。 这一次,家里没给回信,倒不是不想回,是算着秋收假要到了。每年秋收之前学堂都要放假,好让学子回家帮忙,算一算过个两旬卫成就该回来,有什么话等那时再慢慢说,就不用麻烦人家传信,一趟趟跑着累人。 吃过午饭,万姓同窗就起身告辞了。 他走了之后,吴氏回东屋把银子藏好,准备跟着男人下地,两人穿着草鞋正要出门相邻两户过来问稀奇,说闻到肉味儿了,问他家是不是来了客?来的是谁? 吴氏正愁没地方显摆,她们一打听,就前前后后说起来。 说三郎多优秀,在府学读书得到学官重视,上回考试拿了一甲,学堂还给他发银子等等。乡亲们听得一愣一愣,都不敢相信卫三郎有这么大能耐,“秀才娘你说真的?你儿子有这么大出息?” 吴氏就跟斗胜的公鸡似的—— “那可不!早说我们三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生来就是读书人!以后要当大官!” 听她吹牛那几个撇撇嘴说:“文曲星考了四回才中秀才……” 吴氏一听这话眉毛都竖起来,叉着腰说:“那是运气不好,前几年倒霉!不过我们三郎眼神好,一眼相中这个媳妇,姜氏人勤快做事麻利模样好看不说,还旺我儿子!从她进门,我家多少喜事!” 18.018 哪个村都一样,都有群碎嘴婆子,她们平时就爱聊点东家长西家短的,哪家结新媳妇,哪家婆娘怀孕,哪家母猪多下了两头猪崽都能成为饭后谈资。托她们的福,卫成得到府学先生重视还在考试中拿一甲领了奖赏的消息就这么扩散开来。 “听吴婆子说他们学堂月月都考,考得好就有钱拿,最多一次能拿五两。” “卫三郎他捎了五两银子回来??” “那倒没有,他得的第二,只有三两。” “只有……???咋的你还嫌少?他再考两回第二存下来的钱都能买头牛!” 传话出来那中年妇人赶紧解释说,“只有”不是她说的,是吴氏自个儿说的,说这回考得还不够好,往后再加把劲。 后山村村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茬,有人借口有事搭着汗巾子走了,也有人热闹没听够,就地一番感慨:“真看不出卫三郎能有这么大造化,他秀才不是都考了四年,咋突然能耐起来?” “他也不是如今才能耐,听说原先学问就好,只是缺了运道。” “这是转运了?怎么转的?也没见吴婆子去求神拜佛。” “吴婆子自己说她儿媳妇是旺命。” “骗人的吧?姜氏要是旺命,能早早死了亲娘?能被后娘磋磨到那份上?” “这你就不懂了,旺命也看旺谁……要还不信,你且仔细想想卫家这些好事是不是卫三郎成亲之后才有的?依我看,卫家是捡了天大个漏,吴婆子恐怕也没料到她儿媳妇命里带福,否则当初不会闹成那样,若不是卫三郎死活要娶他娘犟不过,你以为姜氏进得了卫家门?” 什么旺夫克妻的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听的人信了,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就有人悔起来。 “早知道我就上门提亲去了!娶回来把她当菩萨供着也成啊!” “晚了,这会儿你说什么都晚了!” …… 几个婆娘在村里那颗黄桷树的树荫下闲聊,大郎媳妇挎着篮子从旁边经过,听见几句,当时就有些胸闷,回去又让毛蛋闹了一场,说老屋那头在蒸蛋蛋,他也想吃。 毛蛋这鼻子是最灵光的,谁家有好吃的他都知道,他这么说那铁定错不了。 陈氏刚才回屋,都没坐下歇会儿又走出去,本来以为老屋那头只有姜氏,往常都是这样,姜氏把饭菜做好端上桌了公婆才会回来。没想到她一过去就 和吴氏撞了个正着。 “娘今天回来得早。” “你有啥事?” “在屋里就闻到香味,过来看看弟妹做了啥好吃的……” “做了啥关你屁事,你男人饿着肚子在地里干活你还不生火做饭?” 从灶屋飘来的香味更浓,陈氏闻着都直咽口水,别说毛蛋。毛蛋跟在后面过来,躲她身后说:“我肚子饿!我要吃蛋!” “我这儿可没你们的,让你娘给你蒸!” 陈氏赶紧说她家里没蛋,吴氏一听这话,乐了:“你那鸡干吃食儿不下蛋?还不杀留着干啥?” “我攒的鸡蛋卖了,家里没有。” 信她才有鬼,吴氏也没直接戳穿,笑眯眯冲大郎媳妇伸了手,让她拿铜板来,卖她蛋。 毛蛋也跟着起哄,让他娘拿铜板……就被陈氏一把抱起来,两巴掌揍他屁股蛋上,揍完被黑着脸的陈氏拖回家去了。打发走大郎媳妇之后,吴氏进灶屋看了一眼。姜蜜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娘饿了吗?” “我来看看你做了啥,把隔壁的都馋过来了。” “是听到毛蛋的声音,毛蛋来过?” “是你大嫂,变着法想占便宜,我给她打发回去了。” 姜蜜没接这话茬,说饭菜都好了,问爹回来没有,回来就可以端菜上桌。吴氏走到院坝下,朝着庄稼地的方向看去,就看到男人扛着锄头走在村道上,快到家了。 “三媳妇赶紧摆饭,你爹回来了。” 姜蜜添了两大碗干饭,压得实实在在端上桌,接着把蒸蛋和小菜汤端出来,又切了颗泡萝卜,将碗筷全摆好,看公婆在外头洗了手坐上饭桌才回灶屋给自己添了碗饭。 卫父拿勺子往碗里舀了两大勺蛋羹,尝了尝,说蒸得不错,很嫩。 吴氏跟着舀了两勺,说:“这么大一碗,是打了两个蛋?” “娘眼神好,是两个。” “你喂个鸡也不容易,下点蛋不攒着卖掉就这么胡吃海喝,不心疼?” 姜蜜说不心疼:“年后抱这一窝鸡崽养得好,二十只活了十五,养了几个月都开始下蛋了,这是第一茬,听说最补人。日头这么毒,爹娘天天下地,不吃好点身体咋撑得住?” “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偏今年娇惯起来?” 姜蜜掰起手指头算账呢,说今年鸡崽抱得 多,如今每天都能捡十个八个鸡蛋,蒸蛋就算天天吃也吃不了多少,“家里条件慢慢好起来,没得还像从前那么亏待自己,爹娘还要慢慢享清福,咋能不把身体顾好?早两年相公运势不那么好,一个铜子儿都很要紧,要省着花。如今不同了,相公也说让娘不用俭省,他跟着就要回家,爹娘在这节骨眼累瘦了他要怪我的。” “就你大道理多!” “娘觉得有道理就听一听。” “好吧,反正我只出了抱鸡崽的钱,鸡是你喂的,蛋是你捡的,每天能捡十个八个也是你养得好,要煮一个蒸两个我不管你……蒸都蒸出来了别干看着我和你爹吃,你也舀几勺去。” 卫父没掺和进婆媳两个的对话里面,等她们说完了才道:“今年也怪,算起来有个把月没下雨了,这么干下去谷子恐怕长不好。” 种庄稼就是这样,看天吃饭,过旱过涝都损收成。连续一个月的大太阳天让地方上已经有些人心惶惶,城里是嫌热,乡下都怕这么一直干下去庄稼会枯死,也怕没水喝。 “听说镇上粮价涨了,有些觉得今年收成恐怕好不了,准备趁粮价还没涨疯先买一点回来。” 吴氏听到这话,把碗都放了,问:“咱家买吗?” “再等等看,就算收成真的坏了也不会颗粒无收,再说三郎每个月还能领六斗米,哪怕情况真不好了,咱们兴许吃不饱,不至于饿坏。” “大郎二郎那头要不要打个招呼?” 卫父还琢磨着,姜蜜插了句嘴:“我估摸有转圜的余地,爹娘不用着急。” 被两双眼睛盯着看,姜蜜就解释了一下,说今年要真是大旱,梦里应该会有预兆。 “这都能梦到?” “只要是能损害到我不好的事情,都能。”这就很明白了,假如今年真的大旱,地里绝收,那她就会吃不饱饭会饿肚子,这直接关系到她,天老爷会给提个醒的。连续一个月都是大太阳天她也没梦到任何不好的事情,那估计跟着会有雨吧,不用着急。 卫父和吴氏都很相信她说的,她这个本事在之前已经得到印证了,“那就再等等,天不降雨我跑勤些,早晚多浇点水。” “也只能这样。” …… 又过了几天,哪怕定心丸都不好使,卫父看着地里蔫耷耷的庄稼,心里着急,连嘴上都撩起泡。 村里头像他这么着急的还不少, 听说镇上粮价又涨了一些,越来越多的人坐不住了。 就这时候,姜蜜做梦了。 梦里不是大太阳天,是电闪雷鸣以及砸到身上生疼的暴雨,在雨势减小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几乎是同时姜蜜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坐在床沿边喘了好几口,心慌气短头都晕眩起来,姜蜜坐在床沿边把衣裳穿好,点上油灯开门走出西屋。她不知道这会儿是几更天,只知道鸡还没叫,外面黑漆漆的。姜蜜顾不得等天亮了,她从西屋出来,走到东屋门前,在木板门上敲了敲。 就听见吴氏应了一声:“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敲门干啥?” “娘我心慌。” “心慌你喝碗糖水。” “我做梦了。” 吴氏被吵醒,本来迷迷糊糊的,听到这话,她猛一下清醒了直挺挺坐起来。姜蜜在门外听见里头一阵动静,东屋的门很快打开了:“你说你做噩梦了?” 姜蜜点头。 “梦见啥?” “梦里头电闪雷鸣的,就好像天被桶破了个窟窿,雨下得很大,雨滴砸在身上都感觉疼。” “还有啥?你接着说……” “我还听到一声巨响,之后我就醒了。” 吴氏先下的地,跟着卫父也起来了,穿好衣裳出来就听见三媳妇说她听到一声巨响。问是什么,姜蜜摇头说不知道,“我胆子小,听到声音就惊醒了,没看到后面的。” “你接着睡一觉看看,看能不能续上?” 吴氏出的歪主意,姜蜜回房去试了,她躺下根本睡不着,胡思乱想半天之后好不容易睡过去了,睡到鸡叫也没再做什么梦。 “怪我,但凡能多看到一点,也不至于在这儿瞎猜……”早饭是吴氏做的,姜蜜肚子是空的,却没什么胃口,她心里想着头天晚上做那个梦,勉强把粥喝了下去。 “怪不着你,谁听到一声巨响都会吓得醒过来。再说天老爷告诉我们暴雨要来已经很照顾了,贪心不足当心折了福气。老太婆本来就是瞎出主意,梦都断了哪还能续上?” “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呢?” “现在咋办?那一声巨响到底是啥?是不是雷公劈死人了?” 姜蜜想了好一会儿,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平常打雷的声音,那动静真的特别大,像天崩了。 19.019 后山村这一带夏天时有暴雨,先前还是大太阳天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也不是没见过,早年还有雷打在茅草房上把房子烧起来的,卫父亲眼见过那场面,也因为印象过于深刻,后来从牙缝里挤也挤出钱来盖了瓦房。 听过三媳妇的描述,卫父就在琢磨暴雨天能招来什么灾?啥动静有那么大?大到好像天崩了? 雷公劈到他家? 想想又不太像,三媳妇说那时候雨势已经转小,一般来说雷早就停了。 “他爹你说是不是垮山?先前干了一个多月,要不是我们水担得勤地都开裂了,那山上没人担水去浇,山上开了口子,让暴雨一冲不就垮下来了?” 说是说得通,“可要真是垮山,跟咱有什么相干?咱家又不住山脚。” 吴氏想想也是,三媳妇说她每回梦到的都是可能拖累她的不好的事情,要是垮山就不大能说得通。这村子虽然叫后山村,卫家距离山脚有段距离,不管怎么垮都牵连不上。 “我在想是不是地龙翻身?”要真是,说听见一声巨响好像天崩就说得通了。 话是卫父说的,吴氏听着一哆嗦。 她先前也想到这种可能,没敢说出来,要是地龙妨碍就大了。 虽然说乡下地方人容易逃出,听到动静再跑都来得及,出来坝上就安全了。可田地呢?地里庄稼包括房子能保得住?往常遇上天灾朝廷是会救济,就算这样也还是亏,朝廷能给每户补贴三五两银子就算多的,可房子要真塌了,花三五两盖不起来。 “……那咋办?要是地龙翻身,就算咱们提前知道又做得了什么?” “家里的猪油罐子泡菜坛子鸡蛋缸子还有那摞碗你想法子安置好,或者搬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到时候有动静我立刻给它挪出来。要真是地龙,到那时你负责赶猪让三媳妇赶鸡。” “其他东西呢?被褥衣裳这些。” “那些禁得住压,被埋了也能挖出来。” “就不能提前搬出来吗?”上好的东西给埋了还是心疼。 吴氏苦着个脸,卫父在劝她,说还不一定是地龙翻身,就算真是,到那时外头下着瓢泼大雨能把东西往哪儿搬?有个准备到时候能把鸡啊猪的赶出来,把那些容易碎的护住就阿弥陀佛,不要贪心。 想想也是,假如真是那种天灾,家家户户都倒霉,偏他们把东西全弄出来了,这交代不过去的。 蜜娘做梦这个事断断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知道了只有麻烦,没有好处。 “要不要给大郎和二郎打个招呼?” “你就说这两天眼皮直跳,让他们仔细点,别说太多。” …… 后来吴氏背着背篓出门,正好撞见两个儿子站一起说话,说的就是这鬼天气。吴氏停下来跟他们聊了几句,提到她这两天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也不踏实。 卫大郎问她哪边眼皮跳? “两边都跳。” 那是既要破财又要招灾? “你们兄弟最近几天注意点,别磕着碰着,都是当爹的人莫让我替你们担心。” 卫家兄弟赶紧应下,问:“三郎是不是要回来了?我们两个有点磕碰还没啥,只怕三郎回来路上出点事。” 吴氏狠狠凶了卫大郎一眼:“你还是做大哥的,怎么说话?” 卫大郎觉察自己失言,抬手在嘴巴子上打了一下:“我胡说八道,三郎福气大,出不了事,娘别担心。……娘我地里还有活,我忙去了。” 卫大郎先一步走,卫二郎后面跟上,两兄弟都走远了吴氏的脸色也没好多少。 她最最最担心就是这个。 家里人多,遇上事还能互相照应,就怕三郎回来路上出点状况,他心肠一贯好,别人出事他能帮也会帮……这性子,当娘的咋能不担心呢? 这么又过了一天,外头从干热转为闷热,村中老人都说要下雨了,催着年轻小伙子把晒出去的东西收回来。收回来没过半天,头顶阴云密布,沉下来的乌云仿佛要把天压塌了,云层中隐隐能看见电光。还在外头干活的都赶着往回跑,没进家门,豆大的雨滴就落下来,起初还是大颗大颗往地上砸,很快就连成串了。 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村里很多孩子吓得哇哇哭,哄都哄不过来,别说孩子,看着外头照亮天幕的雷电就连大人心里也不踏实。 按说一个多月没见着雨水,这会儿下雨了村人应该欢喜,要是往常还有人不管不顾往雨幕里冲。 没有,今儿个全都没有,没人敢往外跑,他们甚至不敢往屋檐下站,站出去就感觉雷要砸在自己头上,要没命了。 雷打了得有大半个时辰,这场雨下了很久,连着一夜不停,第二个白天才慢慢变小。村里其他人家松了口气,雨来之前他们盼着,真来了又怕它下太久,这么大 的雨下个一天一夜就有麻烦,水排不出,低洼地势的房子可能要淹了。 别人松了口气,卫家老屋这边却绷紧了弦,昨个儿一夜他们都没睡好,三人做了一切准备,等着看那声巨响到底是什么。天老爷没忽悠人,午时初刻,姜蜜和婆婆说了一声准备进灶屋简单弄点什么吃,就这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响。她都打算按照说好的去抢救母鸡,却发觉地面好像没在晃悠。 姜蜜从灶屋里出来,就看见屋檐底下同样疑惑的公婆二人。 “好像不是地龙翻身……” “不是,肯定不是。” “那是啥?” 卫父顺手拿了蓑衣,披着到院坝上,朝着几个方向望了望。 “老头子你看到啥了?知道是哪方的动静?” 卫父摇头。 这时候,卫大郎和卫二郎也出屋来:“爹,娘,你们听到没有?刚是咋了?” “我一把岁数了耳朵能比你们灵光?你们兄弟穿上蓑衣出去看看,那么大声响肯定出事了。” 冒雨出去的不光是卫家兄弟,他们光着脚丫子走在田埂上就撞见不少抱着同样目的出来的乡亲。有人耳力劲儿好,说声响是从南方传来的。 “南边?南边是山啊!垮山了吗?” “垮没垮你不会用眼睛看?” “我们北坡反正没垮,是南坡出事了?????” “绕过去看看……” 这一去又是半个时辰,等他们搞明白状况回来家里饭都做好了。饭是姜蜜做的,吴氏趁这空档把钱藏了回去,又把碗筷这些放回原处,忙完稀饭上桌。心里记挂这事,三人胃口都不是太好,勉强填饱肚子,碗还没收卫大郎兄弟回来了,他俩赶回来的,到院坝下就在喊爹。 卫父迈过门槛出去,问他们弄清楚是咋回事了? “弄清楚了。” “还吞吞吐吐的干啥?你倒是说。” “可能雨下得太大,把南坡给冲垮了,垮了好大一片。” 吴氏还在纳闷,南坡是前山那边,那边垮了关他们啥事?还特地托个梦来。正纳闷着旁边三媳妇蹭一下站起来冲了出去。 “是不是我娘家……?” 看弟媳妇脸色发白,卫大郎不敢再磕巴,赶紧把他知道的说出来。毕竟是大白天里出的事,没怎么伤到人,但那一片好几家人的房子 都被埋了,不说家里的东西,连牲畜都没救得出来。“我们过去的时候那几家婆娘都要哭晕了,他们村里在商量看能不能把冲下来的泥土石块挖开,把值钱的东西救出来,像鸡啊猪啊就算死了还能吃口肉……说是这么说,才刚出事,村里人觉得不踏实,都站得远远的没敢上前……” 姜蜜松了口气,问:“我爹他们都没事吗?” “人没事,垮山之前他们端着盆子出去捡鱼了,出事那会儿都没在家。” 吴氏终于想起来了,姜家的房子是靠山起的,不止他们,那一排有好几户人。山一垮,他们损失可大了。吴氏看向男人问现在咋办?毕竟是亲家,那头出了事总得要去帮帮忙。 卫父琢磨了会儿,说:“雨还没停,路也不好走,你和三郎媳妇在家待着,我带老大老二过去看看。” 父子三人说走就走,他们出门那会儿午时没过,回来都该宵夜了。卫父边喝稀饭边说:“垮那一片太大,忙了一下午没挖个什么名堂,跟着天要黑我就回来了,我还顺便去田里看了看,还好,没大问题。” 吴氏问他明天还去不去帮忙? “老婆子你装点粮食,明儿一早我给亲家公送去,尽点心意。我们地里也还有活,就不去那边帮忙了。” 等公公说完,姜蜜才问起她爹的情况。 反正就那么回事,他好手好脚没受什么伤,就是发愁。 村里把灾情报去镇上衙门了,衙门管不管准备怎么管还不知道。那几户人房子被泥浆冲垮,家畜财物粮食全在底下压着,眼下只能暂时投奔亲戚,等衙门来人看怎么安排。 姜父还好,他是家中老二,上头有个大哥。他大哥家啥事没有,正好能接济他。 哪怕都说人没事就好,房子没了还能再建,钱桂花还是想不开,她在姜大娃家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随便吃了两口又要去山脚下挖泥巴,还让大伯子一家全都抄上家伙去给她帮忙。 “我们田坎也被冲出一个缺口,得去补上。” “田坎啥时候不能补?我这头才是十万火急。” 姜大伯他们觉得这还是要衙门派人手来,这么一场暴雨之后谁家没事?哪能从早到晚去山脚下挖泥巴?至于说埋了那些东西,啥时候挖出来不都一样?银子和铜钱又不会坏,至于说坛子缸子这些,现在挖出来也没个好的。说到底那头急也没用,还是等等。 为这个事,钱桂花要跟 人吵起来,这时姜蜜拿着粮食来了。 姜大伯一家挺高兴的,虽说送来的都是粗粮,估摸二三十斤重,那也好啊。姜蜜不给送这些,老二一家就得靠着他们吃,得了这二十多斤粮食他们至少能少贴一点。大伯娘还说姜蜜孝心好,她嫁出去了心里还是想着娘家人的。钱桂花之前一门心思想着她被埋了那些东西,压根没记起姜蜜这号人,现在她记起来了。哪怕继女听说娘家出事立刻送粮食过来她也并不感动,不要说感动,她心里恨毒了。 说她克兄弟一点儿没错! 这继女就是个扫把星! 最气人的是这扫把星还很不好对付。年前请半仙做法,当时就没降得住她。钱桂花感觉自己被骗了年后又去找了算命那个,问他咋回事?钱花了,法事做了,结果人屁事没有,日子过得还挺美的。 半仙就说他们小看了姜蜜,她命还不好破,这样还得再做一回法事,要加钱。 前次出那笔钱就让钱桂花把心都痛木了,结果竟然没办成事,这回还要更多,她差点气疯。 说到这半仙,其实是个广撒网的骗子,类似这种话他不止和一个人说过,在别人身上没“应验”,都没了后续。只有钱桂花信真了,觉得他就是有大本事的,他说的句句都对,这样哪怕再舍不得,她还是加了钱。 大概就是开春那段时间,半仙又给补了一场法事,之后钱桂花一直在等姜蜜倒霉,还没等来,天降暴雨南坡垮山她家被埋啥都没了。 回想起以上种种,又看着姜大嫂拉着姜蜜的手跟她亲亲热热说话,钱桂花一口气提不上来,脑子里嗡的一下,晕了过去。 20.020 请半仙这个事,钱桂花是背着姜家人做的,别说隔房的大哥大嫂,就连她枕边人都不清楚。她平常惯会做表面功夫,早几年关上门会刻薄继女,当着外人面却很和善,总是笑眯眯的。 她这样的做派,就算你看出点名堂,顶多觉得她对继女不上心,把人当畜生使,想不到她已经积攒了许多恨意。所以说,钱桂花翻着白眼晕过去的时候真没人想到她是气的,姜大嫂赶紧上前去掐她人中,边掐边让围上来这些退开,这么挤着呼吸不上。 姜老大家那两个儿媳妇也来给婆婆帮忙,嘀咕说二婶是不是心里着急昨晚又没睡好? “行了,有什么话等人醒了再说!” “掐人中还不醒,要不喷点凉水?” “也只能这样,死马当活马医……杏花你去,给我舀瓢水来。” 姜大嫂支了个儿媳妇去舀水,等凉悠悠的井水端过来,她就着瓢喝了一口,低头就喷了钱桂花一脸。 她是凭经验瞎搞,结果赶了巧,喷完水人真醒了。 钱桂花起先还恍惚,又感觉脸上湿哒哒,她抬手抹了一把,问:“我这是咋了?” “怕是昨晚没休息好,说着话你就晕了。”姜大嫂扶她到旁边坐下,问咋样?好点没有?要不要请大夫? 钱桂花还没说啥,姜父皱了皱眉:“请大夫?房都垮了哪来钱请大夫?昨晚上就让你好生睡一觉醒了再来想法,遭了这样的大难村里总不会不管咱,衙门也不会不管咱,你就是不听,念叨一晚上搞得我都睡不安生……” 村里头哪怕有个头疼脑热很多也不请大夫,想着歇会儿就好,请大夫看不如煮两个蛋吃。姜家平常也不讲究,唯独狗子生病会重视一些,其他人不舒服先熬着,能熬过去不费那钱,熬不过了再请赤脚大夫来走一趟。 平常都像这样,勿怪姜父像这么说。 钱桂花跟他是一条心的,也准备摆手,刚把手抬起来就感觉肚子一疼,跟着一声哎哟喂。 “这是咋了?又是哪儿不舒服?” “肚子、我肚子疼。” “是吃坏了?……不对啊,这两顿都在我这头吃的,真有问题还能光疼你一个?” 刚疼起来的时候钱桂花还能答话,后来她连话都说不出,甚至顾不上听别人在讲什么,只是弯着腰捂着肚子。 姜大嫂也真闹心,这弟妹一年到头都不咋生病,一生病就让她 摊上了,能咋办?都一头冷汗了还能丢下不管让她咬牙硬撑?出了事谁来负责?姜大嫂让儿媳妇搭把手把人扶进房里,躺床上去,又唤来儿子,让赶紧去把大夫请来,都这样就别想着省钱,人最要紧。 两头都安排好了,她回身看姜蜜站在旁边,很拘谨的样子,遂招呼她回婆家去。 “这头不缺人手,倒是你婆家,男人不在,家里只有公婆两人,别杵这儿了回去忙你的。” 看姜蜜不应声,姜大嫂转身喊姜父过来:“我说咱不缺人手让蜜娘回去侍奉公婆,她还不肯走,老二你跟你闺女说,让她赶紧回去。昨个儿一出事卫家就来帮忙,今儿又让蜜娘送这么多粮食来,亲家做到这份上够意思了,卫家把里子面子都做全了咱不能得寸进尺。” 姜父想了想自家的烂摊子,女儿回来的确帮不上什么,就点了头,让她回去。 当爹的发话,姜蜜这才敢走。 昨个儿才下了雨,路上很滑,平常一炷香的距离姜蜜多用了一倍时间,回去还没歇口气就被大嫂喊住,问她娘家真的啥都没了?房子冲垮了里头的东西都没弄出来是不是真的?那咋办?往后日子还能过吗? 这话听着好像关心,实则戳人心窝子。 对她们这些嫁出来给人当媳妇的来说,在婆家有没有好日子一般看三点:娘家、男人和儿子。 男人和儿子就不用说,那是说话的底气,而娘家是靠山。嫁出来的婆娘要是娘家靠不住,在婆家会被欺负,被人欺负了还没人上门来替你讨说法,吃了亏也是白吃。 姜蜜现在日子还舒坦完全是因为公婆偏疼卫成,卫成中意她,而她也是个贤惠人,不惹是非。 要不是这,以娘家对她的轻视,日子早没法过了。 看大郎媳妇,为啥敢那么折腾?让男人和婆婆骂了一回两回也不听,一则是真改不了,二则也是真没怕过。陈氏她男人是家里的长子,她又给老卫家生了长孙,说明白点,只要她不偷人,哪怕眼皮子浅嘴碎爱计较,做婆婆的要收拾她可以,想休了她不行…… 早先吴氏打趣让卫成加把劲早点给姜蜜怀一个,其实不用她催,姜蜜自己第一盼得厉害,她既盼男人中举,也盼肚子争气,这两条心愿只要达成,至少能挺直腰板同两位嫂嫂说话,不会回回吃亏。 陈氏跟连珠炮似的,接连问她好几句,姜蜜没说啥。婆婆吴氏听到动静出来一看,看是三媳妇回来了,问她那边情况 如何?接着在挖了? 姜蜜可以不搭理大嫂,婆婆问话她总得回—— “前两天雨下得太大,停了之后家家户户都要修田坎什么,事情不少,村里匀不出多少人手,听他们的意思是指着衙门那边,希望父母大人体恤。” 吴氏昨个儿听男人说完就头皮发麻,房子垮了,家畜死了,家里那些坛坛罐罐全完蛋,衣裳被褥倒是能挖出来,让泥浆埋那么多天挖出来还能不能要也很难说,旧衣服搞不好就泡烂了,还能剩下什么?可能也就是碎银子铜板铁锅以及农具这些,有些东西小,能不能挖到都不一定。 遇上这种事真的惨,要是衙门还不伸把手帮帮他们,日子可能就过不下去了。 “不说房子这些,你娘家三口人怎么样?还挺得住?” 姜蜜说:“我过去的时候没见着狗子,爹还好,后娘可能昨晚没休息好,加上心里也难受,她……”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都听得懂。 吴氏平常嫌弃钱桂花,这时候也说不出风凉话,遇上这种事悲痛欲绝都是正常反应,她不难受才奇怪。吴氏问她怎么没多留会儿?留下帮帮忙也好。 “大伯娘说我这点力气帮不上什么,我留下他们还得分出人来招呼我,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 “那你别太着急,左右你爹有个亲大哥,这种时候做大哥的要站出来,得帮帮兄弟。衙门也不会撒手不管,回头没准补偿一笔钱让他们拿去盖新房子!那就坏事变好事了!” 吴氏这么安慰过后,姜蜜心里的确踏实多了,她稍微放下一些,继续忙活婆家的事。 这天中午卫家吃的鱼汤,鱼是卫父跟人一块儿出去捡的,平常要打个鱼不容易,暴雨之后别说河边,村里那大池塘边就能捡不少,死鱼捡回来比活鱼杀出来腥味儿重些,他们吃得也欢。吃了鱼肉,喝了鱼汤,姜蜜把锅碗刷好,拿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去洗,正忙着就听见过路的喊她,说刚才听人讲钱桂花落了胎,问是不是真的? “我不清楚……” “你咋还不知道?我刚才碰到她们村的,说刚怀上,昨个儿遇上那事,又急又气一夜没睡好今儿个那胎就落了。这就应了老话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看看,前头房子垮了家当没了,跟着又遇上这种事……”路过的很是唏嘘,一边说一边摇头。 姜蜜多年轻?嫁出来还没一年,她没经过多少事,乍一听说真没谱。 吴氏斟酌之后让她再跑一趟,送几个鸡蛋去,送到就回来,别的不要管。姜蜜给她娘家送鸡蛋去了,隔壁大郎媳妇听说还不高兴,说平常也没见她分毛蛋一口,拿回娘家倒不心疼。落胎咋了?又不是亲娘! 吴氏已经懒得搭理这蠢货。心道正因为是后娘才要把礼数做全,你有丁点不妥当她能宣扬得人尽皆知,要是亲娘何必处处小心? 她不接话茬,大郎媳妇更来劲,还要说,结果话没说完就挨了骂。 “鸡崽是我抱的,鸡是三媳妇喂的,给谁吃关你屁事,回你屋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我这正愁没地方败火你再多说一句看看。” 姜蜜送鸡蛋去,又看了场好戏,本来接济兄弟没什么,但是弟媳妇在自家落胎,姜大嫂嫌她冲撞了自家,觉得晦气,本来想着出了那种事接济他们理所应当,这时也有些不情愿了。 她指望男人开口,和老二谈谈,老二和狗子留下没啥,让钱氏回娘家去住段时间。姜大嫂说得好听,说自家本来就住不大开,弟妹这样她还怕照看不好……姜蜜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在商量这事。 鸡蛋让姜大嫂拿着,姜蜜没进里屋去看她后娘,就站外头说了几句话。 她一去一来用了大半个时辰,回来坐下缓了好一会儿,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心想别再出其他事了。 钱桂花总盼着姜蜜不好,姜蜜却希望娘家好,最好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说凉薄一点,娘家没事就不会麻烦她,一旦出了事,她装作不知情全然不管名声就别要了。总给娘家出力婆家这边也会有看法,这是个两难的事情。 人人都在等衙门的动作,衙门那头的确来了人,看过之后让村里自己组织人手善后。 既然不出力,那总得出钱!遭了灾那几家都这么想,问衙门每家补偿多少,又等了两天补偿的银子送到了,每家给五两,五两买断,别的一概不管。 五两银子绝对不少,要盖新房却远远不够,这年头打口井都要准备个二十两银子,盖房子不比打井费钱? 姜父拿到银子没觉得喜悦,他心都凉了。 看他懵在原地,姜大嫂问他家里一点钱都没有? “有啊,家里的钱在狗子娘那儿。” 姜大嫂问他有多少,具体他说不上,说十两总是有的。姜家人去问钱桂花钱放哪儿的?他们准备去挖泥巴,把碎银子和铜板挖出来凑一凑看。 钱桂花还沉浸在双重 打击之中,一听这话,她心比姜父更凉。 为啥呢? 还不是钱没了。 那两回法事又不是白做的。 …… 钱桂花想害姜蜜,还不单单是想,她付诸了行动只是被骗子诓了没害得成。这种事,她敢拿出来说吗? 她不敢。 她收起那点心虚给男人说了个假的位置让他们去挖,挖来挖去啥都没有。姜父着急让她好好想想,到底放哪儿的?她咬死说没记错,就是那儿,说她存了十好几两,是不是被别人先一步挖走了??? “我先前就催你们搞快点,都不听我的,觉得修田坎要紧,现在好了。我的钱!我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啊!全没了!” 那场暴雨之后,姜家大戏连台,唱了一出又一出。 钱桂花眼下也顾不上惦记姜蜜,她攀这姜老大一家,要让他们出钱给盖房子。意思是姜老大家至少出个大头,不够的话让狗子爹去后山村卫家跑一趟。 后山村卫家顾不上他们,因为卫成回来了。 21.021 这天日头也很毒辣,卫成穿着半旧长衫背着那个用了好些年的书篓,走得满头是汗。这会儿正是一天之中最晒人的时间,村道上没什么人影,他一路过来只遇上个担水的老叔,站着跟人说了两句之后再没见着熟人。 快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他和旁边一户的大娘撞个正着,那家刚吃完饭,正在收拾。 一看见卫成,大娘楞了一下,跟着放下抹布就走出来,问他回来了?赶在这时候回来是来帮着收谷子的? 乡下人说话不兴细言细语,大娘一开口,正在吃饭的卫家人就听见了,卫父还琢磨着,吴氏端着碗边吃边往外走,说去看看。 从婆婆站起来,姜蜜吃了三五口饭,就听见她满是欣喜说:“三郎啊?!” 再然后就是熟悉却数月不曾听见的清润嗓音,应答道:“娘,是我回来了。” “好,好,回来好!日头这么毒你还站外面干啥,快跟我进屋,咱家正好在吃饭,让媳妇给你添一碗。” 想到卫成,姜蜜心里头思念之情便难以自抑,听婆婆说学堂在六月份都要放假,以便学子回去帮忙务农,自打听说姜蜜就看着村中水田里稻穗的涨势算着今年收割的时间。爹说六月尾巴上就能收,多等几天也可,说他估摸三郎总要提前几天回来,算起来差不多了…… 这话是昨个儿说的,没想到今儿就到家了。 姜蜜跟着走到院坝上来,看着正在上坎的男人,喊了声相公。 卫成听见了,他笑着看过来:“家里可还好?这半年辛苦爹娘也辛苦蜜娘了。” 姜蜜鼻头本来就泛酸,泪意在上涌,听到这话更了不得,她赶紧忍回去,说:“别在外头晒着,相公你快进屋,有话到屋里说。午饭没吃吧?我煮个糖水蛋去。” 吴氏在旁边听着点了点头:“还是蜜娘心疼你。” 卫成却摆了摆手,说:“别麻烦了,有稀饭给我添碗稀饭就行,这会儿真吃不下别的。” 姜蜜就进灶屋添饭去了,又切了一小碗泡萝卜丝给他开胃。卫成跟在吴氏后面往屋里走,才走到屋檐下大房二房的都过来了。卫成把书篓放下来,毛蛋就趴上去想看里头装的啥,差点把书篓打翻。吴氏让大郎媳妇把人看好,不耐烦问他们过来干啥? “听到说话声,过来看看。” “三郎回来了我们还能不闻不问吗?” “这么远回来路上用了几天?带没带啥东西?” 卫成一脸惭愧,说他到宿州就直奔府学,之后几个月都在埋头读书,没怎么出去逛。 陈氏心里的喜悦就消退一半,她扯扯嘴皮:“……啥都没买?” “就给爹买了块茶砖。”卫成说着把一斤重压成砖块的茶叶从书篓里取出来,那茶砖外头用厚纸仔细包好,拿绳捆着。他朝卫父递去,卫父接过手捧着嗅了嗅,真香。 问多少钱买的,卫成不肯说。 “总比镇上卖的茶叶贵不少?” “是稍稍贵些。” 卫父才不信只稍稍贵些,这闻着比他平时喝的粗茶香了不知道多少,他差点忍不住想撬开泡一碗尝尝。 父子二人说着话,大郎媳妇着急了:“就没买别的?糖块都没?” 姜蜜端着稀饭咸菜进屋,听到这话笑道:“带啥也不能带糖块啊,这么热的天哪放得住?” 得,这是没搞头了! 陈氏说她饭没吃完,拖着毛蛋就走。毛蛋不肯走,听到在说糖块就闹着要吃。别人还没说啥憋着气的陈氏就骂了他一通:“闹什么你不嫌丢人!跟我回去!” 本来是想骂给吴氏他们听,结果没人搭理她,陈氏气哄哄走了。 卫大郎说了她一回两回都不好使,估摸也懒得说了,只道女人家眼皮子浅,让卫成别往心上去,又问他在宿州府的种种见闻。卫二郎也竖着耳朵在听,看大家都想知道,卫成就从头讲起,从他正月间出门开始说,说他怎么去的宿州,到了之后怎么找到的地方,拜见了谁,人家怎么考他,他又如何应答,就这样得了学官赏识云云。 “你写信回来说学堂那边给发文房四宝鞋帽长衫,考得好还能拿钱,是真的?” 卫成点头说不假。 “从前只知道读书费钱,去了府学方知学问做得好一点儿也不费钱,朝廷下大力气在各地兴建学堂,这些学堂不收束脩提供住处不说,还补贴生活。我出门之前娘给我拿的钱,除了路上有些开销,其他时候没怎么用过。” 卫成说着又要拿钱出来交还给吴氏。 吴氏让他收着,这钱吧,不用可以,不能没有。 这下别说赌气跑了的陈氏,就连二房李氏心里也闹,头年都觉得分了家之后爹娘肯定供不起老三,过不了几年他也要回来务农,到时候他还不如他两个哥,至少大 郎二郎有一把子力气,老三人虽然踏实,下地不太行,比不上老庄稼把式……现在看看,他们还抠抠搜搜的,老三日子这么舒坦……都是一家的兄弟,早几年同吃同住,怎么差距变得这样大了? 三郎是府学学子,是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爹娘啥时候提起他都高兴。 大郎二郎呢? 活没少干,没得过夸。 两个哥哥没待多会儿,说地里有活也先后离开了。回去之后李氏就有些闷闷不乐,卫二郎问她咋的?李氏知道男人的性子,没说讨嫌的话,只道羡慕,说她明年也想送虎娃去村学。 “送去学几个字也好,干啥都不会被蒙。” 李氏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她说:“我是想让虎娃考功名,就像他三叔那样,先去村学读两年,稍微大一点就送去镇上学塾……” “你该不是还想让他在二十之前考个秀才,考上了去官学读书?” “三郎也是二十出头才考上的,虎娃比着这样就行。你想想看我们虎娃才五岁,明年六岁开蒙,读十几年还能考不上个秀才?” 卫二郎心里同样羡慕,偶尔他也会想想,假如自己当初咬牙撑下来了又是怎样? 思来想去,就算他撑下来了恐怕也学不来这等风光,只能拖垮家里。 他脑子笨,不开窍,光会卖力气。 读书又不看力气,是看聪明劲儿的。 “你要送虎娃去读书我同意,能不能读看他自己,你别把梦做得太美,别过分逼他。都是一家兄弟三郎有这么大出息我却是个地里刨食的,你不甘心我知道。不甘心又能咋样?不然怎么说读书人金贵?要是谁都能读还金贵什么?” “他爹你该相信虎娃,虎娃像他三叔,生下来就白净,有读书人的样子。” “从来只听说外甥似舅侄女似姑,哪有生儿子像家里兄弟的,像了兄弟还得了???” 李氏:…… “浑说啥呢?我跟着把虎娃的束脩存起来,明年送他到老秀才那儿去。” 人活着是要点盼头,李氏见识到读书人的体面风光,不想儿子学他亲爹也正常。种地的日子不好过,年景好的时候能吃个饱饭,遇上年景不好就要饿肚子,累死累活还得看天。能考出功名就不同,三郎现在的口粮都是衙门供的,以后再能高中当了官老爷就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吃皇粮的,饿着谁都饿不着他。 羡 慕,她真的羡慕。 李氏又知道自己跟着大嫂闹分家把婆婆得罪狠了,三郎的光她们沾不上,能咋办? 闹?去年把话说得那么绝,闹能管用? 也只能盼着虎娃出息。 她指望有天能跟婆婆一样,听人吹捧被人羡慕。 李氏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吴氏没想到,吴氏这会儿在干嘛?她看着三郎吃好放了筷子,然后想起来伸手进怀里,摸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到她面前桌上。 “差点忘了,这是给娘的。” 吴氏一愣:“我又不缺啥,咋还给我买了东西?”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伸手拿起来,还没把外头包的帕子展开她凭棱角就摸出这是个手镯。吴氏呼吸都放轻了,小心把帕子展开,果不其然,这是个不带什么花纹样式简单的银圈子。 “这是给我的?这多贵?三郎你也真是不会过日子,拿着钱不对自己好点买这干啥?” 卫成不好意思说他早想给爹娘买点东西,只是原先不挣钱,拿着家里的银子也没底气花。买镯子和茶砖的钱是学堂发的,之前那三两寄回家了,后来又考了一次,这次他运气好得了五两。 “全搭我和你爹身上了?媳妇呢?” 姜蜜看着婆婆拿着的银镯子,心里有点羡慕,她没表现出来,听到这话赶紧摆手说不用,让婆婆戴上看看,肯定好看。 正说着,卫成又从怀里摸出来一样。 这回不像之前那么坦然,他脸有点红,也不敢去看姜蜜,只是把拿出来的东西朝她递去。 “这个,给蜜娘的。” 姜蜜是真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去接,接过手,展开一看,是个梅花头银簪,这样式她在乡下从没见过,估摸是宿州那边时兴的。 姜蜜心里半是惶恐半是欢喜,又酸又涨,感觉热泪在往上涌都要克制不住。她出嫁之前爹没给添过首饰,姜蜜想过娘留下来的首饰呢?不知道有没有,有也没落到她手上。 她去年出嫁娘家什么都没陪,家具也没打两样,只让带了衣服。 这根簪子是她第一件正儿八经的首饰,还是这么精细好看的。 姜蜜感觉手心都是汗,她在身上擦了好几下,才敢伸手去拿,拿起来看过之后又放下了。“我使木簪就行,相公你拿回去退了吧,这太金贵,磕着碰着也心疼……” 她推过来,卫成又推回去,说以后还会有更好的。 “以前听人说首饰是女人家的脸面,我往常总让人笑话,难得能给家里争回脸,你就收下。这没多贵,你用着,以后有更好的。我听打首饰的人说左手金右手银,娘也是,先戴银镯子,我加把劲,以后给您添金。” 吴氏一听这话别提多高兴,她果真把镯子套上右手腕,说赶明儿有空出去转转,让人好生羡慕一下。 …… 姜蜜把银簪子放回西屋,放好出来卫父已经在说这半年间家里发生的事。总的说来一切都好,地里田间有些口角也不严重,唯独愁了一把是前阵子天干,稍微担心了几日雨降下来就没什么了。 家里男人说话的时候女人是不太会插嘴的,吴氏本来不吭声在听,听到这儿才忍不住说:“咋就没什么?就那场雨之后不是还出了大事?” 卫成都坐直了,问什么大事? 姜蜜就这会儿出来的,她挨着男人坐下,说:“是我娘家那头……” 卫成最先想到是不是下雨天路滑没走稳摔了,他心里一通瞎猜,没说出来,问怎么回事。姜蜜就说前头干太久,突然天降暴雨把南坡冲垮了,泥浆混着石块倾泻下来山脚下那几户人家全遭了殃,幸好事发当时人不在家,不然真不一定能躲得及时。 听说南坡垮山,卫成心里也是一紧,得知人没事他才松口气。 “现在怎么样了?” “本来都觉得出这么大事衙门该管,结果衙差是来看过,看过又走了,他们给每家补贴了五两银子,别的一概不管……五两银子说少也不少,仔细想想又能干个啥?” 卫成听出话里的意思是说衙门太无情了,遇上这种事才给五两银子,让人寒心。他是读过书的人,看得比其他人明白,说:“是两方面的问题。一来天降暴雨,出事的肯定不止一两处,要都管他管不过来,只能让村里自己想辙儿。二来这事情不够大,垮山是能说得明白的事,看着阵势大,遭殃的说起来就只有几户人,生不出乱子也兴不起谣言,官老爷不急。” 卫父还是觉得父母大人不够上心,难道真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或许有吧,也不是咱们能置喙的,咱们人微言轻多说无益。” 卫父点点头:“我是想说你以后假如当了官,可得做个体恤老百姓的好官,你从村里走出去得多为村里人着想。” “爹你 想得也太远了……” “怎么远了?不是明年又有乡试?三郎你在府学那边都是最好的,回回得奖还能考不上吗?” 卫成笑着摇摇头:“不是这么回事,且不说举人是最难考的,哪怕考上了,要当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爹我给你举个例子,假如说我明年秋天有幸能中,中了之后朝廷会出钱送我们上京参加次年春闱,春闱再能考中,跟着还有殿试。殿试由皇上主持,能过这关的就是进士,被称作天子门生。” 包括卫父在内的三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春闱啊殿试啊,离他们太远。 村里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个举人,至于进士,他们从没见过。 “不是说考上举人就能当官?” “爹你别急,我接着说。这一路要是都能中,皇上会赐下官身。假如说春闱这关没过得去,又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回去继续苦读,三年后接着应考。或者放弃应考,出来谋缺。不是说考中举人就一定能当官,是考中可以当官。举人出身家里有点底子可在地方上谋个缺,没底子兴许一等好些年没个音讯。” 卫父只知道地方上很多官都是举人老爷出身,他就认为考中举人肯定能当官,没想到还有这些门道。 “那像咱家这样的……能有戏?” “所以说当官离我还远,我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先把乡试这关过了再说。” 卫成说到这儿,吴氏也缓过来了:“儿子心里有谱你瞎操什么心呢?当官不当官以后再说,反正只要能考上举人,咱家的好日子就真要来了!三郎你说娘讲得对不对?” “是这样。”从来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的。 吴氏还嫌不够,又说了男人一嘴:“咱们啥本事没有也帮不上忙,就别整天唠叨,你把当官挂在嘴边三郎听了不紧张?紧张起来能考得好?” 卫父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我就念了一句还要挨教训。 想想这婆娘的性情,算了,少说两句。 所以说卫大郎降不住陈氏也是家传,他爹就拿他娘一点儿办法没有,要说吴氏哪里比陈氏强。也就是没抠到那地步,还有点眼力劲儿,知道当外人面要给男人做脸。 “不说这些,岳父家现在咋样?” 卫父和吴氏同时看向姜蜜:“还是让蜜娘来说,出事那天你爹带着你两个兄弟去看过,之后没再去,后面两回都是蜜娘自己去的。” 卫成看向姜蜜。 姜蜜搁在腿上的手紧了紧,说:“他们在大伯家借住,这几天好像在挖值钱的东西,后面可能准备起新房。” “起房?这节骨眼起不了吧。如今府城和县城倒还热闹,镇上已经有些冷清了,市集那边都没什么人,全回乡准备抢收。收割,脱粒,晾晒,去壳,入仓……忙完怎么都是两旬之后,跟着地里还有些活,全做完七月肯定过了,想请人盖房子估摸要等头年我成亲那会儿。” “要起个泥瓦房的话,还要提前跟烧窑的说好,订下瓦片。瓦片易碎,从来是你说个数人家开窑新烧,没有卖现成的。我记得爹当初为了给家里换瓦顶费了很大力气,挨得近的周边没有砖窑,瓦片烧好要拉回来就不容易。” 卫父听得连连应是,说没错,就是这样。 先不说帮忙出力气的,要起房子泥瓦匠肯定要一个,要黄泥,要瓦片,他家里什么都没了跟着还要打家具,又要请木匠……就算从中秋开始忙,弄好咋说也是九月间了,哪怕动作再快姜父他们也得在兄弟家住三个月。他家啥都没了,住兄弟的吃兄弟的,嫂子哪怕再慷慨,时间一长也不会给好脸色,想想真是个麻烦事,这房子不好起。 “要是亲家攒得有钱还好,积蓄不多才难办,他们要起房还得重新买块地,原先那地方没法用了。” 要买的东西就有这么多,想想看请人家帮你干活哪怕都是自家人,钱可以不拿,总得给口饭吃,不然谁愿意呢? 衙门赔那五两不够,咋说都不够。 像他们啥都缺,哪怕先盖两间住着至少也要准备个二十多两银子。卫父受儿子点拨,粗粗一算,要这么多,他心里很替亲家捏了把汗。 吴氏不像男人那么心宽,她已经担心起来,怕亲家求上门。 要是说缺人帮忙还好,忙过这段时间等后面闲了去个人给他帮忙没啥,起两间房也用不了多久,不耽误事。要是来借钱呢?吴氏不敢借她,怕借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尤其是借给亲家,收不回来你还不好翻脸,那多憋屈? 想到这些,吴氏又忍不住感慨,三媳妇哪儿都好唯独娘家太差。 那头完全靠不上不说,还反过来拖累人。 她又一想,三郎说得对,跟着就要抢收谁给你起房子?要起房咋说都要等忙完之后,到那时三郎已经回学堂去了,要是亲家来借钱,吴氏就准备往儿子身上推,说钱都给他带出门了, 老话说的穷家富路嘛。 22.022 卫成说他有点累,想回屋歇会儿,姜蜜让他等等,从缸子里打了水来关上门给他擦了身上,把汗渍擦去,又翻了件干净衣裳出来换穿,至于说回程路上穿的脏衣服被放在一旁,她待会儿就准备拿去洗了。 眼看姜蜜端起木盆准备出去,卫成叫住她。 姜蜜停下来回头朝他看去,问:“还要什么?” “没,我想说难为你了,我该早点回来的。前头出事我不在家,想你心中恐怕都不安宁。” 姜蜜把盆放下,跟他坐到床边,说暴雨来那天是有点怕,当时雷声特别大,感觉就炸响在头顶上,那阵雷过去就没什么了。听说娘家出事也慌了一下,好在家里有主心骨,公公婆婆都很会拿主意。姜蜜说着扭头去看卫成:“是我对不住你,谁家结亲都要看看媳妇娘家如何,我娘家……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卫成挪了挪位,让自己靠她近些,说:“别这么想,本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就不该靠着别人过日子。我娶你进卫家门也不是为了拉靠山,蜜娘你该知道我的……” “我知道,不说了相公你睡吧,不是说累了?有话睡醒之后再讲。” 卫成上床睡了,姜蜜到旁边拿了把蒲扇给他招了会儿风,看他呼吸放平才站起来,先把蒲扇放回原位,而后端起木盆出了屋。怕外头的动静吵到他,还把西屋门给带上了。 姜蜜把水泼进檐下水沟,将刚才用过的帕子搓了,准备去给卫成洗衣服,就听见婆婆问:“三郎睡了?” 姜蜜点头。 吴氏问她准备干啥去? 姜蜜扬了扬她抱着的脏衣服,说:“我拿衣裳去搓。” “那你动作快点,待会儿我们张罗几个菜,今晚吃顿好的。” “娘我记住了。” 为了不费缸子里的水,婆娘们都是去池塘边洗衣裳,姜蜜这就去了,过去找了个竹林底下背阴的位置蹲着,还没把衣裳打湿又有人来。慢一步过来的先喊着秀才娘子同她打了个招呼,正想问前山村垮山的事,就发现姜蜜已经把皂荚挤开了,准备往衣服上抹,那衣服瞧着就不是庄稼汉穿的短衫,那摆很长。 “洗的长衫啊?是你男人的?” 姜蜜冲她笑了笑,说是。 那人跟着蹲旁边来,边砸皂荚边问:“他留在家里的衣裳还是人已经回来了?” 姜蜜说 :“回来了,中午才到的,喝了粥在家困觉。” “你说这些学堂搞什么呢?读书人多金贵?回来也不能真让他下地去卖傻力气,放回来干啥?” 姜蜜摇头说她不懂这些,估摸前人这么干后人跟着学,慢慢就养成习惯了。 那人满是促狭冲姜蜜挤了挤眼:“卫三郎出去半年时间,你也想得狠了,是该回来待几天。”说着就发觉姜蜜脸都红了,她笑得更欢,“咋的?你脸红得跟红屁股一样,是害臊了?” “瞎说,我是热的。” …… 那人想起来,又问卫成说没说府城长啥样?一排排都是青砖大瓦房吗?路面是不是特宽敞?街上很多马车? “相公说他到府城之后立刻往学堂去了,后来一直在伏案苦读,没怎么出去看过。” “也是,他过两年还要考举人吧?是要多用功。他出去这么久,回来没给你买东西?” 姜蜜刚才消退的红晕又浮上来,说:“买了。” “买的啥?拿来瞅瞅呗!” “我没带上。” “是什么东西你说说看。” “是个发簪,梅花头的。” “木的还是……?” 姜蜜说是银的,从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都不敢用。 银簪子啊。 她出嫁之前爹和后娘啥都没给准备,谁能想到命那么好,嫁出来第二年就能用上银簪子。前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真没说错,“你是嫁对了。这才刚开始,好日子在后头。” 姜蜜心里也甜得发漾,前头那么多年她都没什么能拿出来显摆的东西,这是头一样。相公给买的梅花头银簪,村里谁也没有,是城里卖的金贵首饰。 大热天出来洗衣服本来是个累人的活,这会儿也不过才过中午,又热又晒。姜蜜她心里高兴,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 她跟人闲聊着就把卫成那几样给搓干净了,这会儿吴氏也没闲着,她跟着去了趟王屠户家,问今天有没有肉卖,要新鲜的。使唤屠户割肉的时候她特地抬了右手,把刚戴上去蹭亮的银镯子露了出来。 “哟!秀才娘你啥时候打的新首饰?” “这可不是我打的。” “不是打的还能是捡的不成?” “去去去!这么好的东西你上哪儿捡?……实话告诉你,这 是三郎买来孝敬我的,我儿子孝顺,他文章做得好得了学堂的奖赏,整整五两银子,大头给我买了这个,还给他媳妇置了个银簪。” “什么文章能换五两银子?那岂不是一个字就要值好几个铜板?” 这说法有点意思,吴氏给他逗乐了,说那可不,三郎写句话就要换一斤肉!就有这么值钱!“先前过年那会儿我一副对子才卖你们八个铜板,现在知道了吧?你赚大了!” 王屠户家还真跟吴氏买了对子,还要了两张福字,都贴门口了。 之前是觉得这字儿不错,怪好看的。这会儿听吴氏说卫成一篇文章就要值五两,王屠户看他这副对联的眼神都变了,感觉陡然间值钱了很多,仿佛真占了大便宜。 “秀才娘你前次不是说三两?咋又变成五两了?” “每个月都有,他们学堂每个月都有考试,考试就是出个题目让大家写文章,谁写得最好给五两银子,第二好给三两,第三好给二两。他上上次拿的三两,那三两跟着信一起送回来了,后来又考了一次,这次得了五两,五两就换了我手上这个……我刚才还说他来着,你说说,得了钱不给自己添东西,想着我干啥?我都一把岁数了用得着吗?三郎他非要我收下,让我天天戴着,说以后还给我买个金的。” 王屠户听出来了,吴婆子就是出来显摆的,显摆儿子,显摆首饰。 也该她得意! 头几年好多人笑话她,都说她没见过世面,以为自家儿子特别能耐,殊不知外头厉害的读书人太多了,你算个啥?他们还说卫家迟早会被卫成拖垮,到时候他读书不行,种庄稼也不行,回来还得靠爹娘兄弟接济。 那几年吴婆子气死了,又没底气跟人吵。 现在她可得意了。 谁还敢说她儿子不中用?卫三郎要是不中用,这村里就没有中用的后生。 王屠户给切了刀好肉,钻个眼子穿好递给她,吴氏给了钱,提着肉笑眯眯往回走。回去路上又撞上几个,问她怎么就在割肉了?家里有什么好事? 只要有人问,吴氏就停下来说。去割肉显摆一路,后来还去切了个块豆腐,又显摆一路。 好了,半下午时间,村里人都知道卫成回来了。 不光人回来了,他如今发达了,有钱给他娘置银镯子,还能给媳妇用银簪。看看村里其他妇人,要不是用木簪,要不就拿头绳捆捆,真没见过使银簪的。 只要听说这事的,就没有不羡慕,还有人特地上卫家来说想看看梅花头的银簪子长啥样。 那簪子,谁看了都喜欢,恨不得自己也有这么一支插在头上。 陈氏先前让卫成给气回隔壁了,她当真不知道银镯银簪的事,还是下午去地里摘菜,半路上被娘家人拦住,娘家那头问她得了啥。 乍一听见,陈氏还懵。 “卫老三不是从府城回来了,就没带点东西回来给你们分一分?” “带啥?这么热的天啥放得住?” “吃的放不住,别的呢?他都给吴婆子买了银手镯,给他婆娘买了银簪,你们啥都没有?他是当真不想认两个哥啊!” “啥?你说他买了啥?”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了。” …… 本来卫成没买东西回来,陈氏念叨两句就完了,现在知道公公婆婆都有,姜氏也有,就他们分出去这两家被撇开了,陈氏就怄起气来。偏偏她还只能关上门生闷气,顶多和男人嘀咕几句,不敢撕掳上门。 说一千道一万,卫家分了。 甭管找谁来评理,人家不会说卫成不对,怪谁?怪你自己目光短浅,是你要分家,死个舅子都要分,这不就分了吗? 本来就是三伏天里,陈氏一个想不通,差点把自己气病了。 她在卫大郎面前说镯子簪子,卫大郎回她一句那玩意儿戴不戴都可。陈氏听着差点眼前一黑。得,男人估摸是指望不上了,她只得盼着毛蛋像老三那么会读书,长大了也让她享清福。 陈氏关起门来怄气的时候,卫成睡醒了,他下地看娘和媳妇都不在,爹倒是在屋檐下坐着,低着头好像是在编草鞋。 “爹。” “老三你这就睡醒了?” “稍微休息一会儿,不敢多睡,怕晚上睡不着。” “那你要没事坐下喝茶?” 卫成问他有什么活?干坐着打发时间也没意思,找点事做。 “这两天活还不多,要不然你出去转转,去你大叔公那头跟他老人家打个招呼……对了,你娘说今晚咱家吃肉,记得请你大叔公过来喝一杯。” 肉吃了,酒喝了,卫成去请的人,他还亲自送了回去。 把大叔公送回去,再回来天也黑了,卫成跟他爹娘 打过招呼就进屋准备歇着,姜蜜在灶屋忙了一通,收拾好梳洗一番也跟着进了屋。她进屋就发觉卫成靠坐在床头上,问喝醉了吗? 他摇头。 “蜜娘。” “嗯?” “蜜娘你过来。” 姜蜜没明白他在搞什么,就朝床边去,过去便被卫成拉进怀里抱着,抱稳当了还拿脸去贴她脸。 姜蜜侧了一下身子,想让开,问他抱着不热啊? “不热,一点儿也不热。我正月里出门之后就很想你,想了半年,心窝子都疼。” 姜蜜让他闹得不好意思,卫成还嫌不够,在她颈边磨蹭着说:“在府学的时候,每次想起你我心里就火热,睡也睡不着,不如起来读书。能有那么大进步,旬考月考总拿一甲也多亏蜜娘。” 23.023 卫成酒量不算很好,也能喝个几杯,他没醉,就是有些醺意,言行比平时要放得开些。 加上久别重逢,两人情难自已,关着门胡闹了个把时辰。 姜蜜先睡过去,卫成闹够以后也抱着她睡了,兴许是累的,公鸡打鸣都没把他们叫醒,这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卫成起来解手,动作稍稍有些大,姜蜜这才醒过来。 “都没听到鸡叫声怎么天就要亮了?”她赶紧翻身坐起来,就要下地去拿衣裳穿,卫成解完手,回身看她快要穿戴整齐了,问火急火燎做什么呢?爹都说这两天还不太忙,多睡会儿也没什么。 “让人知道我睡到天亮还不起来,就要成懒婆娘了,我可不想被人那么说。”姜蜜一边梳头一边同卫成说话,都收拾好回身看他跟昨个儿一样靠坐在床头,“相公你一路赶回来累了,多休息,我给娘帮忙去。” 卫成叹口气,在她开门出去之前把人叫住,说:“分家之前屋里这些活是两个嫂子和娘分担,嫂子们虽不懒惰,也不似你这般积极主动,能躲还是会躲的……” 姜蜜也不是蠢人,大概知道他的意思,就接了话茬说:“相公纳闷我是真爱干活还是装得勤快?一半一半吧,要是能坐着享清福谁又想从早忙到黑?可家里有这么多活,我不做,难不成等娘来做?” 说完她又要往门边走,再一次被叫住。 “那个、银簪子你不用吗?” “又不办酒又不吃席,就别打扮了吧……” “那东西买来就是要用的,放着做什么?别等这支还没用过新的又来了。” “你可别再买,一支就够,这个费钱。” 看她一下紧张起来,卫成挑起眉梢,说:“你不用,肯定是心里不喜欢,我下回买个其他样式的给你。” 姜蜜眼都睁圆了,说喜欢!特喜欢! “喜欢你用啊,我买它就是想看你用。” 姜蜜:…… 感觉掉了他的坑,出去半年又学坏了。姜蜜说不过他,只得开箱子把妥善存放的梅花头银簪子取出来,重新挽了个发髻。等她梳好头,外面天又亮了许多,不用点灯卫成就能看清楚她的模样,“我看到这簪子就感觉衬你,果真是这样。” 姜蜜用上了新首饰,心里痒痒,问他真好看? 卫成点头说很好看。 “我出去了 ,不能再磨蹭。” 这回卫成没再生事,她看着姜蜜出屋,等她出去之后也跟着收拾起来。 这天上午,卫成计划去前山村一趟。按正常说,他从府城回来不用去给岳父报告,姜家这不是遭了灾?他是亲女婿,不在家也罢,既然回来了总该过去看看。 卫成把心里的盘算一说,姜蜜就拉住他。 问她怎么? 姜蜜说不想他去。 问为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应声,说:“我怕你尴尬,怕你抹不开脸,怕你吃亏……我爹要面子,但那边不只有我爹,只怕你开口问他们作何打算,她直接张嘴问你借钱,要真遇上这种事你怎么反应?” 卫成说不妨事,他现在没多少地方需要用钱,只要立好字据把钱借出去给岳父救急没关系的。 姜蜜不让,说立字据也不好使。 要是外人你能去讨债,你丈人跟你借钱你还能逼债不成? 读书人的名声要不要?功名还考不考? “我是做女儿的,其实这种话不该由我说,可我不相信我后娘。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怕你借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你不知道,我知道,我娘家没穷到那份上,哪怕没二十两积蓄,十几两铁定有。加上衙门还补贴了一些,就算还是不够,我爹也该问大伯开口,亲兄弟守望相助。” “你明白吗?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想和娘家那边有钱财上的往来。” 卫成听明白了。 他也不是多愿意往外借钱,而是觉得岳父要是开口,他不能拒绝,假如拒绝了没脸的是蜜娘,蜜娘夹在中间会十分为难。 媳妇娘家遭了大难,向女婿开口这怎么能推脱? 虽然姜蜜这么说,卫成觉得他还是该去一趟,不去不对。姜蜜没法,转身就去搬了救兵,她把婆婆吴氏找来,让吴氏跟男人说。 吴氏还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直到听儿子说他要去前山村。 “三郎想去就让他去。” “万一……” “放心吧,没万一,”吴氏转身就让儿子回屋去把那十几两拿出来,说暂时还是放她这儿。银子到手之后,她又说,“你丈人要是真跟你开了口,你反正没钱,就往我身上推,让他来找我。” “要是真找上您?” “我就跟他哭诉府城开销大 ,读书人不好供。” 姜蜜听糊涂了,说:“前次相公写信回来还附了三两银子,娘一高兴然后全村都知道了,都知道官学给发笔墨纸砚鞋帽长衫还补贴生活,哪来的开销啊?” 吴氏得意洋洋说:“三媳妇你还是太实在,就算官学把这些全包了不是还有人情往来?和人情往来相比吃喝那点算个啥?我听说城里还有诗会文会,这些不都要花钱?跟同窗去吃个酒不花钱?他们又不能去府城打听三郎干了些啥,我爱咋编咋编他能知道个什么?” 姜蜜:…… “老三你记住,你丈人问你奖励的事你照实说,问你钱呢?你就说给我和你爹还有蜜娘买东西全花完了。问你在府城读书费不费钱,你就告诉他还是有些开销,照我说那样编一编,你铺垫好,回头万一亲家公真上门来,我和你爹也好顺着往下说。” 卫成:…… 吴氏扣了卫成十五两银子,其中十四两是年后带出家门的,还有一两是他抄书卖米挣的。其实不止一两,在外头也开销了一些,就剩下这点。 十五两被吴氏拿走代为保管了,留给他的也就几十个铜板,卫成想了想,拿着铜板去割了点肉,提上才去了前山村。因为知道姜蜜娘家房子被冲垮了,他没上那头去,到前山村之后就跟人打听姜老大家怎么走。他提着肉去姜老大家,果然见到了丈人。 后来的事基本上都让吴氏和姜蜜料中了。 姜父没想跟女婿开口,就算起房子钱不够,缺一点儿也该先请大哥援手,要还是不够才能找媳妇儿娘家或者女儿婆家,没有说越过姜家人直接去找亲家帮忙的。 他这么想,钱桂花不这么想啊。 钱桂花小产已经有些时候了,乡下地方不讲究,生完孩子三天都能下地,更别说她是落胎。钱桂花也就在床上躺了三天,卫成过来之前她早就下地了。 本来几个男人在屋前说话,包括姜父,姜大伯,还有姜大伯那两个儿子。正在说钱桂花就来了,果然是问家底,问开销,问他去官学读书非但不花钱还能拿钱是不是真的? 他说是,钱桂花就开始哭惨,边哭边骂说衙门对不起他们,啥都没了才补贴五两。 “女婿你现在好了,可得帮帮我们!不要多了,借个十两八两给我们周转周转,你放心,等以后有钱了我们一定还。” 卫成见过的龌龊事少,想不到其中的套路。 要是吴氏或者 姜蜜听着这话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说有钱了一定还,那估计要跟你哭穷一辈子。 不过还好,预备工作做得好,他都没机会掉进这个坑,因为出门之前他娘和他媳妇把什么都想到了。 “这……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没什么钱。别说十两八两,我身上就连一两银子也没有,仅有的五十枚铜板来之前拿去屠户家割了肉。” 钱桂花一脸尴尬:“女婿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讲的。” 卫成也尴尬:“本来有几两银子,我不知道岳父这边有急用,回家之前在府城买了东西,全花完了。” “几两银子全花完了?你买的啥???” 钱桂花音量陡然拔高,卫成还是稳当,回说:“娘和媳妇一人一件首饰,还给我爹带了块上好的茶砖,大头就是这些。” 听他解释完比不解释还难受。 为啥呢? 你看看卫成说的啥? 他说给姜蜜买了首饰! 娘家这么惨,她倒好,还有新首饰! 钱桂花又感觉胸闷,她把恶心往下压了压,问:“就真的一点儿都借不出来?” “我这儿没有,我娘她有没有我不知道……” 终于,姜蜜她爹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黑着脸让钱桂花进里面去:“男人说正事有你插嘴的份?” “你又拉不下脸,还不让我把家里的情况同女婿说说?” …… 家里婆娘这么搞,姜父觉得很丢脸。不止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姜老大一家也快烦死钱桂花了。在别人家临盆或者小产都会冲撞主家,尤其小产,更是晦气。 这就不说了,她小产之后还折腾,要吃肉还要吃蛋,说伤了身体得补起来。不光是她吃,狗子饭量也不小,姜大嫂开始是真心疼兄弟一家,真心接济,时间一长就不痛快。 想着一时半会儿他家的新房子还起不来,一天起不来就要在自家借住,自家男人是大哥咋说都不能把出了事的兄弟赶出门去,这么想着姜大嫂简直头疼。 她更头疼的是,连着挖了好多天他们也没把老二家的积蓄给挖出来,钱桂花毫不心虚指天骂地说肯定是让哪个丧良心的摸黑弄走了,钱没了咋办?当然是指望兄弟接济他们。 姜大嫂烦啊。 感觉来的是瘟神,偏偏还送不走。 卫成提了一大块肉去,他中午就在姜大伯家吃的,吃了饭,又陪丈人说了会儿话才起身告辞。他刚到家老娘和媳妇就迎上前,两人先后开口,问咋的个情况?那头开没开口? “还是蜜娘看得明白,她先问了在府城的开销,跟着提了借钱的事。” “你咋说的?” “我说我没钱,我娘兴许会有,你找我娘去。” 24.024(修) 卫成又去镇上赴了一回约,是以前的同窗听说他回来凑了钱请他吃酒,打听宿州府学种种,问他在府学那边是怎么读的书?几时起身?晨读多久?学官几时开讲?都出过些什么题?能不能默几篇府学学子的优秀文章来看看?…… 好歹曾有过数年同窗之谊,能说的他全说了。 又有人叹息道:“你考上廪生之后夫子劝你去府学碰碰运气,这事我知道,只是没料到如此顺利就留下来了,我原以为府学很难进……” “是卫兄高才!不似我等庸庸碌碌!”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从前跟人打听过,府学那边挑剔得很,还限人数,不多收学生。这种地方,咱们低门矮户出身,哪里挤得进去?” 卫成往嘴里喂了颗香酥花生,放下筷子,说:“府学学官大多清廉,不看重身外之物,一心育桃李,学生凭文而取,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愁门槛迈不过。”他又讲了自己当初的经历,到宿州的时候都没顾得上整理仪容,一腔热血直奔学堂而去,见了学官之后,学官先问了几句话,而后出了个题,让他作文,他那篇文章仿佛很让学官满意,就这么被放进去了。 “那学官给卫兄你出的什么题?你又写了怎样一篇文章?” 看他们都想知道,卫成也说了。毕竟过去半年,当时的原文他记得不是那么准确,就大概说了一下自己是如何破题,每个段落讲的什么。刚说完,一起吃酒的几人就分析起来,还有人在考虑学官的喜好。又有人心里蠢蠢欲动,想把自己的优秀文章托给卫成,希望他能带去给学官看看。 卫成明白他的意思,没揽这个活:“带去的文章再好也没有用,那边收人从来是临时出题当面作文。” 众学子:唉。 他们想出这个法子就是取巧来的,现在这些人根本没资格到府学学官面前去做文章,他们之中还有人没考上秀才,哪怕考上的也不是廪生。 府学门槛高,人家只要廪生。 清早出门,跟同窗吃酒论文,归来已经是半下午。姜蜜问他要不要洗把脸进屋眯会儿?卫成摇头:“只顾着吃酒去了,没怎么吃饭,我有点饿。” “相公你想吃点什么?你说,我给你做去。” 就一个人吃做什么都麻烦,卫成想了想,问:“鸡蛋还有吗?” “我喂着十几只鸡咋会没蛋?” “那 煮两个。” 姜蜜转身就进灶屋烧了两瓢水,水烧上了才去摸了两个蛋。卫成在堂屋坐了会儿,姜蜜就端着水铺蛋过来了,放下碗,将筷子递给他,看他尝了一口还说呢:“家里没糯米,有的话我可以做些酒酿,这个加上酒酿才好吃。” 卫成把嘴里的鸡蛋咽下去,喝了口汤,说:“这样就很好。” 姜蜜说:“本来该给你放点糖,六七月间天气大,放得太甜我怕你觉得腻,相公你要是想吃点甜味儿我给你加。” 卫成说不用。 姜蜜就没再拉着他说话,坐在旁边托着头看男人吃。 等他吃好,姜蜜洗干净碗筷回来,看他还坐在那儿,两夫妻聊了几句。姜蜜生着个玲珑心肝,听出卫成并不十分欣赏今日跟他一起吃酒的同窗,问他为什么去呢? 卫成沉吟片刻,与她分说了一通。 “这顿酒躲不过的,哪怕眼下拿农忙推掉,后面也得补上,否则跟着就有难听的话来,说你如今发达了目中无人,面子大,不好请了。外人不明白真相,听着还觉得是这么回事,这种谣言传开妨碍名声也不利前程。想想不就是吃顿酒吗?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没必要推脱。” 姜蜜突然就明白先前卫成怎么坚持要去她娘家,谁都拦不住。 其他人不怕拂面子或者得罪人,反正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我又不求你。卫成他心里装着大志向,想的不同,不愿意在起势之前就把里里外外都得罪一遍。给人做个面子,也给自己留点余地。 男人和女人想的总归不同。像她只知道柴米油盐,只能看到眼前方寸之地,有时还觉得男人哪儿都好,就是太好说话一些,还是个三朋四友遇上困难都乐意给人帮忙的热心肠…… 姜蜜突然觉得傻的是她。她对枕边人的认识片面了,别人都觉得做学问难,他不难;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府学,他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进了,他还能是个简单的人? “怎么突然走起神来?在想什么?” “在想相公你说的话。” “很费解吗?” 姜蜜摇头,说不是那样:“就是感觉你们读书人想的事情和我们大不一样。” 卫成笑了笑:“也没那么玄乎。只是这人吧,如果不追求什么,那他只要种好一亩三分地,能吃饱能穿暖就没有顾虑。可要是想往上爬,就得清醒得克制,不能只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目光得放 长远一些。世人都觉得身份越高日子越好过,实则不然,最自在还是乡野田间,站得越高反而谨小慎微。” “那我以后该咋做?咋样才能帮你?” 姜蜜看过来的眼神特别专注,衬着姣好面容,看起来舒坦得很。 她眼里看的心里念的全是卫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卫成把手覆她手背上,说用不着,“蜜娘你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什么都不用变,前程的事我自己考量,你在家吃好穿好过好日子,等我的好消息。” 吴氏回来就撞见他俩这么亲密说话,啧了一声,让说体己话回西屋去,咋的在堂屋就这样那样了? “对了,三郎你不是到镇上吃酒去了?这就吃好回来了?” “是啊。” “喝了多少?咋没躺会儿?” “说是吃酒,实则论文去的,没喝几杯。” “那论出啥了?”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 吴氏本来就是顺口问问,卫成这么说,他就想起来老头子嘀咕的:“你爹说后天收割,还有啥事儿你明天就去办了,跟着家里要忙起来。” 卫成说没啥事,问今年怎么安排活计? “我和你爹也在琢磨,我想着你跟蜜娘下田去收割,这个活就是弯腰那下累人,不怎么吃力气。你们一把把割下来交给你爹摔打脱粒,我负责把脱下来的谷子搬回家晾晒。这几天饭也交给我来做,我送谷子回家顺便就能看看灶上。”吴氏说完问儿子咋想?卫成觉得挺好,就这么定下了。 跟着吴氏还去弄了两顶宽沿的草帽回来,为了让儿子省点力气,又磨了一遍镰刀。 卫家陆续置办了十一亩水田,头年分家,卫父往三个儿子头上各划了三亩,剩下两亩归他自己,他跟着卫成,算下来父子两个就占了五亩田。 五亩田,家中四口人齐心协力忙了三天,收回来的湿稻谷被铺平摊在家门前的院坝上,又晒了三天。家里晒稻谷的时候,卫父去了卫成他大叔公家,跟他们说想借用石碾。 石碾就是农村说的碾子,底下老大一块碾盘,上头配个沉甸甸的滚轮,滚轮的学名叫碾砣,晒干的稻谷放在碾盘上,推着碾砣在上头滚来滚去,滚啊滚,稻谷也就脱了壳。 像石碾石磨这种东西,在村里不是家家都有,毕竟要买一套不便宜。 这两样卫家都没置办,有需要卫父就去他大伯那头借用,他大伯家的碾子借给外人要收钱,借他从来是白借。 今年也是,卫父才过去,还没开口,堂兄弟就笑呵呵问他是来借碾子? 卫父说是。 那边也在给稻谷脱壳,估算了一下自家还要用多久,给他说了个时间,让到时候过来,这样事情就办妥了。 抢收那几天是全家一起下地,现在脱壳就用不着卫成他们两口子,五亩田收的稻谷过完秤装袋进仓。因为头年的陈粮吃得差不多了,卫父便拉了一百斤稻谷去脱壳,推着碾砣给稻谷脱壳的时候他还跟堂兄他们闲聊了几句,主要是问别人家收成。 为啥问这个? 还不是他家今年收成反常,收多了。 往年一亩田收四百斤稻谷,五亩就是两千斤,两千斤也不是一块儿进仓,先要把土地税交上,还要选些上好的放到旁边留作谷种,再估算一家几口人能吃多少,把自家口粮留够,多的卖给粮商换钱。 对地里刨食的来说,只要家里有地,你好好种,轻易饿不着。 怕的是自家地不够,地不够年景还差,年景差还要交土地税……陷入这个恶性循环之后,日子就难过了。 吴氏这些年精打细算买下来不少地,十一亩水田的收成一家人咋也够吃了,早先日子过得紧还是置办笔墨纸砚这些拖累的。读书人的东西比什么都贵,都不要很好的,你随便买点动不动就要上百文。现在不用置办这些,家里的日子一下就好过了,他们今年一亩田的收成竟然上了五百斤,算下来得有五百二。 五亩田,统共收了二千六百斤谷子,就算把土地税这些全都刨开,剩下来的哪怕你天天都吃白米饭也能吃它个两年。 这收成把卫家人给吓到了。 先前哪怕知道如今家里日子好过,姜蜜心里也没个具体的概念,直到看见一袋袋装好堆起来的干稻谷,两千多斤,家里不太大的仓房都堆满了,再多一点就要放不下。吴氏说往后做饭的时候都不用往细粮里掺粗粮,今年收这么多白米,敞开肚皮也吃不完。 倒是卫父,拿稻谷去过完秤他就陷入沉思,一直在琢磨这是咋回事? 看他眉心皱成个“川”字,吴氏问咋的了? 他顺口回了一声,说也没啥。 “没啥就没啥,也没啥是咋个意思?” “就是感觉今年收成不 对。” “收这么多你还觉得不对?老头子你志向大啊……” 这根本是鸡同鸭讲,“我就是感觉多了,摔打脱粒那会儿就觉得今年这茬拿在手里比往年要重,刚称出来比上年是多了六百斤吧?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咱一亩地收了有五百多斤稻谷,比头年多出一百斤往上,地都是一样在种,咋能多那么多?” “收成好你还不高兴?”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在想今年这茬为啥涨得这么好,哪里跟往年不同?要是能想明白这点,以后不是年年都能多收?” 吴氏一想也对,就问他琢磨清楚没有? 只见男人一阵摇头。 “真想不出,都是自家留的谷种,和往年一样的种……” 听他一通念叨下来,吴氏突然开了窍,伸手在男人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爹我想到了!” “你说,我听着。” 吴氏冲他勾勾手指。 “这还用得着悄悄说?” 看他磨磨叽叽吴氏拽着男人的耳朵让他低头,靠过来点,等他靠过来了才小声说:“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我感觉三媳妇是旺命。” “哦,你的意思是姜氏进了门,咱家地里粮食都比往年肯长?瞎说什么?” 25.025 吴氏仿佛认定了,觉得今年的丰收就是因为卫成娶对了媳妇,媳妇旺他们。 卫父不信。 吴氏就来了劲,同他好好理论了一番,把姜蜜嫁过来前后这个家里的种种拉出来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儿媳妇命好没错,她喂个鸡下的蛋好像都比别人的大些。 “我不喊停你越说越玄乎……” “本来就是!你再想想咱媳妇还会做那个啥梦,她能没点来头?” “啥来头?天仙下凡啊?” “你别说,真不一定!” 看自家婆娘是信真了,卫父说不过她,打趣道:“那头年三郎看上她说要娶,你死活要拦,说她爹不中用娘又不是亲的娶回来对三郎啥帮助没有。” “我最后不还是同意了吗?” “你是被迫同意,以前就这样,但凡老三铁了心你犟得过他?” 吴氏脸一黑:“说啥呢?你今儿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拆我台来的?” 卫父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说:“我就是感觉你说那个太扯,地里的庄稼也不是姜氏种的,从来都是我在管,她只有抢收那几天去帮忙,咋就因为她多收了百多斤……” “那你看看别家,谁跟我们一样一亩田收五百斤?前头去大伯家借碾子的时候你不是问了,他家算下来一亩收多少?” “堂哥说他们今年种得不错,每亩收到四百三。” “别家呢?” “老庄稼把式种出来都是四百出头,种得不好的三百多也有。” “那不就得了!唯独咱家增收那么多就说明不是年景的问题,你也说你没做啥,不就应了我的想法。天底下就是有这么玄乎的事,老头子你真别不信,不然你说说为啥咱们儿子连着三年院考出事,头年就一切顺利,中了秀才、当上廪生、进了府学、拿了一甲、得了奖励……我不是二月头上抱的鸡崽,抱二十媳妇她养活了十五,现在个个都能下蛋。圈里那两头猪也肥溜得很,到年底没准能多杀几十斤肉出来。” 卫父想了又想,问:“那她出嫁之前怎么没旺旺他爹?” “你咋知道她不旺爹?那场暴雨之后前山不是垮了?从那时我就在想,你说是不是亲家公他命不好?先前蜜娘没出嫁,有她在还能用福气缓和一二。现在蜜娘到咱家来,她身上的福气归了咱们,那头日子就不好过了。” 听了这席话,卫父简直大开眼界,他没想到自家婆娘整天就在琢磨这些。 还别说,她这套咋听都是歪理,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便当此时,卫成从外头回来,卫父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跟大哥聊了会儿。又问:“爹娘在做什么?” “我跟你娘说话,三郎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来评评理。咱家不是收了两千六百斤稻谷,比上一年多出六百,我起先以为是年景好,问了其他家都不像这样,我就在琢磨咱家到底为啥能有这么好收成?你娘说是因为你媳妇她是旺命,她旺咱家,你说是不是瞎扯?” 卫成也跟过去站在屋檐下,想了想说:“我觉得在理。” 卫父:…… “三郎啊,你可是讲道理的读书人,别跟你娘一样迷信。” 卫成:…… “爹啊,我原先的确不信,直到连续三年院考失利。” 他说着还叹了口气,道:“咱家现在已经把日子过顺了,可我有时候还是会想,假如说头年我没能咬牙坚持下来,没娶到蜜娘,如今又是何种光景?我是不是已经第四次院考失利准备放弃科举回家务农了?” 吴氏听得一哆嗦:“别说这么可怕的话!三郎啊,娘早就反省过了,娘真的反省过,以后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还是由我做主,大事你说了算。还有你媳妇,我肯定对她好,天塌了我给她顶着,绝对不像外面那些恶婆婆成天在媳妇面前抖威风。” 就这天,姜蜜就感觉婆婆不对劲,跟她说话的时候总笑眯眯的特别和气,还关心她来着。中午吃饭的时候说三媳妇你再添半碗,吃饱些。半下午她去鸡圈里摸蛋,拿回来往蛋缸里放的时候婆婆也说现在不缺那几个铜板,让她经常给自己煮碗水铺蛋吃。 当天晚上,姜蜜被卫成哄着一番运动,爽完以后她趴男人胸膛上跟他说话:“相公你有没有感觉?” 卫成:…… 有啊,感觉还想再来一次。 正想抱着媳妇翻个身,就听她说:“娘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往常有事都直接安排我去,昨天就很奇怪……我感觉她好像把我当成了你。” 卫成问她感觉怎么样? “就很怪。” “娘疼你你还不习惯?” “是不习惯,都很多年没人这么疼过我了。” 卫成低头看她,声音有些低落说:“哦,原来 我还不够疼你,那相公再疼你一回?” 姜蜜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呸他一声。 “不正经!不说了!我睡了!” …… 后来这两天有不少人问卫父他家今年收成如何,听说五亩田收了二千六百斤稻谷,村里老庄稼把式都不敢相信。 “你怎么种的?” “我怎么种的你没看见?” “就是看见了才问,我看你和往年没区别,咋会增收那么多?” 卫父说不知道,他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可能天老爷看家里倒霉太久,这才送了好运气来。 “真的假的?我看你是一样的种,谷种呢?上外头买的还是自家留的?” “当然是留的。” “要不这样,我拿我们家的跟你换点,明年我用你家这个育秧苗。” “行是行,我得和你说清楚,这个真是自家留的种,没啥特殊。你要是没种出个名堂别赖我。” “我就试试,就算没种出个名堂像我们这种老庄稼把式保底也能收个四百来斤,又亏不了,可万一成了呢?” 这么说也有道理,卫父点点头,问他要多少斤? “给我换个二十斤。” “行,你提一袋二十斤的过来,我再给你装我们家的。” …… 来卫家老屋换稻谷的还不少,都想着他家好歹是亩产五百多斤的谷种,不比四百斤的强?又有人去问卫大郎卫二郎,他们是头年春天闹的分家,那时候秧苗都插好了,按说他俩头年收的稻谷和卫父收的一样。他俩也是自己留种,就有人好奇去问亩产,却听说只有四百多。 一家的田,一样的种,每亩一百斤的差距到底是怎么来的? 也是听了卫大郎和卫二郎给出的数,卫父才有点信了婆娘说的,觉得有些人生来可能就是旺,种地比别人收得多,做事比别人容易成,日子随便过过就比别人红火,这是命。 在姜蜜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脑门上就被盖上福字戳。 而这时候,哪怕地里还有些活,哪怕他们还要把晒干的谷草扎成草垛,也不像前阵子那么忙了。卫成心里惦记着功课学问,说他这就准备动身往宿州去,这次去顺便带上秋冬一季的长袄,后面又要在府学待个小半年,估摸下回要等腊月才会回来。 “原先不是说九月间学堂也要放 假?好让你们回来拿棉被这些。” 卫成说没错:“九月间是可以回趟家,我不打算回了,回来也待不了几日,多半时间都要搭在路上,不如就在学堂待着多读点书。现在努力些,来年乡试下场把握大点。” 卫成在说打算的时候,姜蜜没插嘴,晚上临睡前她关上门才表露出不舍。卫成又何尝愿意分开那么久?这么决断也是为了将来。 “我回去学堂肯定比谁都刻苦用功,争取明年就让你当上举人娘子,蜜娘你在家等着我,别多想,别操心,吃饱穿暖好好过日子。” 他说这些姜蜜都点头,听他说完才道:“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你就不要再抄书换钱,后面再得了奖赏也对自己好些,不要有一点就往家里送。咱家两千多斤稻谷,爹说留着吃,都不卖。家里有米有蛋馋起来还能上屠户家割块肉,日子好过着呢!你在外头别担心我们,专心学问,也要照顾好自己,腊月间回来要是瘦了我可不依。” “还有,相公你人不回来,就多往家里送两封信。我们收到信知道你在外面一切都好,才能安心。” …… 说要走,其实也没那么快,因为跟着就是七月半,这节骨眼是没法出门的。 等中元节过了,他回府城的计划才切实提上日程。这次出门,带的东西就多一些,卫父、卫母吴氏、姜蜜三人还是将他送到村口,眼看着他把行李放上跟人租来的牛车,然后自己也坐上去,随着牛车晃悠悠离开了家。 直到牛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三人才掉头往回走。 “哪怕儿子长大了,他每次要出远门我还是放不下心。” “你是他娘,当然牵挂他。” “我看蜜娘也跟我一样,就你……你个当爹的最想得开。”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男人家。” 吴氏懒得跟他拌嘴,赶着回去看圈里那两头猪有没有好好吃食。至于姜蜜,她听卫父说想喝茶,给烧水去了。日子又回到卫成不在家的状态,比起前段时间,卫家老屋清静了不少。 卫成离家之后的第三天,兴许姜家也忙完了地里以及屋前屋后那些活,他们准备要买地起新房了。说是起泥瓦房,先计划了两间。把方方面面可能需要的开销加起来,钱不够。姜家的积蓄到最后也没挖出来,姜蜜他爹就跟大哥开了口,他大哥先诉苦一番,然后咬牙拿了五两银子出来,抱的是花钱消灾送瘟神出门的打算。 哪怕又得了五两,还是不够啊。 钱桂花逼着姜父跟亲家开口,姜父本来不愿意,他钱不够,没办法,还是来了。 过来才听说女婿已经出了门,他不光出了门,还带走了他娘的全部积蓄。 “全让女婿带走了?一个子儿都没留下?” “那可不!我想着老三在外头才有地方花钱,咱们在家有吃有穿用得着什么?这么想我心一横就把往常存下来的银子全给他拿上了!亲家你倒是早几天来,现在过来,我们有心也帮不上啊!” 吴氏的态度别提多好了,说的话特别中听,但就是没钱。 姜父心里很是失落,又没法子。人家说得句句在理,穷家富路,要出远门哪能不多带盘缠? 卫家这边都说要弄两个好菜留他吃饭,他没吃,心里装着大事没胃口。姜父满心沉重回到前山村,准备跟婆娘商量看看能不能从她娘家借来一点。就不说打家具这些,至少先把房子立起来,别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他回去又是怎么吵闹卫家人不清楚,在坦白说没钱之后那边就没再来过。 像这样过了半个月,八月上旬,卫大郎家传了好消息,陈氏吐得天昏地暗,请赤脚大夫过来一看说她又怀上了。陈氏自己高兴极了,心想毛蛋五岁多,跟着就能送去村学让他跟着老秀才认字,他人大了不用管,再怀一胎顾得过来。 因为陈氏怀孕,让吴氏又想起了姜蜜的肚子。 卫成人都不在家她当然不至于催,只是偶尔会跟男人嘀咕,说明年能中举就好了,到时候应该就不用再分开。像现在这样相处的时间都不多,也不知道孙子啥时候才能来…… 她背地里念了几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哪路神仙听到了,姜蜜原本挺规律的月信就没来。一等二等都没来,姜蜜心里猜测是不是秋收那会儿卫成回来他俩亲热之后就有了。又不敢说,怕诊出来不是喜脉会很尴尬。就这么拖着,到八月底,她感觉自己处处都不对,比从前爱困,没干多少活就觉得累。 很多不正常的反应让她再不敢瞒,姜蜜找了个机会私下跟吴氏说。说她得有两个月没来月信了,最近身上也不太舒服。 吴氏一蹦三尺高。 “我说你啊!咋没早跟我说?!!” 姜蜜小声道:“我没经验,怕自己想多了,要不是岂不丢人?” “丢啥人?你坐下,就坐这儿等我,我去给你 请大夫。就说你不舒服手脚没力头晕想吐让他过来把个脉。” 26.026 “我摸着是喜脉啊,你儿媳妇怀上了。” 大夫像这么说,他话一出口,姜蜜和吴氏同时拔高音量:“真的???” 吴氏请来这个是村里的草药郎中,能耐是不及药房里那些坐堂大夫,在村上还有些名望。谁家有人不舒服,眼瞧着挨不过去都是请他来看,辨辨气色,瞧瞧舌苔,再把个脉相……反正常见的病痛都能治,重病指望不上,把个喜脉问题不大。 大夫对他自己也相当自信,一听这话没好气道:“你既不信请我来干啥?” 吴氏嘿嘿嘿。 “信!我信我信!我这不是高兴吗?” 大夫说摸着脉象还浅,怀上时间应该不长,这阵子不太稳当要吃好多休息少受累,劈柴挑水割猪草这些活不能再干了,烧个饭喂个鸡倒是还行。 “大夫你说啥呢?我以前就没让三媳妇劈过柴挑过水,她怀上了我还能刻薄她?” 吴氏准备去给大夫拿铜板,人家摆手说不用了,只不过帮着把了个脉还收什么钱?看他不要钱,吴氏转身就去墙边抱了个冬瓜出来,这冬瓜昨个儿才摘的,个头不小,又很新鲜。 “大夫你家里种的地不多,你拿个瓜去吃。” 这回他收了,他本来已经把草药篓子背上,这会儿又放下来,把里面装的全挪出来,将冬瓜放在下面,再把草药放回去。都放好之后才重新把篓子背上,同吴氏告辞。 看他走了,吴氏一脸喜色转过身,回到姜蜜跟前,看媳妇还一脸不敢相信,就瞅着她肚子笑眯眯说:“算起来就是收稻谷那段时间怀上的,三郎本事还是大,从你们成亲他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多,这就有好消息了。先是陈氏怀了二胎,你也怀了,咱家双喜临门,好啊!” 吴氏说要去杀鸡,炖锅汤来给姜蜜补身体。 姜蜜本来还一脸喜色捧着肚子,听到这话站起来说算了:“我吃糖水蛋就行,下蛋鸡就这么杀了多可惜。” “你别抠,大夫都说要吃好。” “咱家从前个月起天天都是白米饭,鸡蛋也吃了不少,生活够好了。” “媳妇你别跟我争,你现在是双身子,一个人吃两个人补。鸡杀一个不值得心疼,反正天冷起来它们就白吃食不下蛋了,全杀来吃肉也没啥,明年开春我再去抱。” “鸡崽抱回来也要三四个月才养得大,五六月间才会下蛋。 ”姜蜜这么咕哝一句,吴氏问她在说啥?没听清楚。她赶紧摇头,“没说啥,我听娘的。” 吴氏就喜滋滋往鸡圈去,走了两步想起来让她回屋歇着,说鸡汤炖好了再喊她喝。姜蜜听婆婆安排回屋去了,她坐在床沿边还觉得不真实。算起来进门正好一年,虽然已经有一年时间,和相公实际相处就连半年都没有,她竟然怀上了!姜蜜低下头,伸手摸摸这还平坦的肚子,哪怕最近已经有各种怀孕的反应,她还是感觉不真实。 姜蜜一会儿想到卫成在家时他们亲热的片段,一会儿想到再等八个月孩子生下来之之后的场景,甚至都在琢磨它是男是女,该取个什么名儿…… 想得正入神,就听见母鸡挣扎叫唤的声音,不多时候又没动静了。 吴氏动作是真快,这就给鸡抹了脖子,鸡血放了一大碗,灶上烧了一大锅水准备烫毛。 姜蜜平常忙习惯了,一时还闲不住,让她歇在房里等吃饭她怪难受的,就从屋里出去,迈过门槛到屋檐下。吴氏放了个木盆在院坝上,已经放过血的母鸡被它暂时扔在盆里,人却不在跟前,她在灶屋门口守着等水开。姜蜜刚出来,吴氏就注意到了,问:“咋的?是不是饿了?我给你打个蛋吃点儿垫垫肚子?” 姜蜜摇头说不饿:“我干坐着不自在,来给娘帮点忙。” “不让你做事你还闲不住???” “让娘伺候我,我坐着白吃干饭像什么话。” 吴氏很想知道姜蜜出嫁之前在娘家是怎么过的,咋能养成这种性子?“你现在就是咱家第一要紧人,别说如今家里没多少活干,哪怕忙翻了天也不能累着你。从今天起,三媳妇你第一要养好身体,争取来年给三郎添个大胖小子。至于说里里外外这些活,反正你别管,我有时间干。” 灶膛里火烧得旺,这会儿水已经开了,吴氏准备烫鸡毛,她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一直在说。姜蜜搬了个小凳子坐她旁边,看婆婆一点点把鸡毛拔得干干净净,说:“也不一定就是儿子……” 吴氏抬眼看了看她,问:“你感觉是闺女?” “倒是没什么感觉,就是看娘期望这么大,怕我到时候达不成。” 吴氏停了一下动作,想想说:“我觉得八成是儿子,卫家这边有生儿子的传统。你看我生了三个,三个全带把,你两个嫂子也是……你要真能一胎生个闺女,我跟你爹还是高兴,左右你俩都年轻,要儿子传宗接代往后接着怀,总会有 。” 刚才听说是喜脉,姜蜜高兴之余唯一害怕的就是生出闺女公婆不喜欢。吴氏这话就仿佛是一颗定心丸,她一下轻松不少。 姜蜜把心思摆在脸上,吴氏一眼就看穿了,问:“是怕生了女娃娃我刻薄她?” “没有。” “你能骗得过我这双眼睛?” 姜蜜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出去洗衣服的时候遇见一些嫂子,听她们讲了一些,都说头胎还是生儿子好,生个儿子能少听很多闲话,日子好过一些……” 这话就太实在了,吴氏听完还反过来劝了她一句,说天老爷有安排的,凡人过好日子就成,操什么心? 是男是女不生下来谁说得好?哪家的火眼金睛还能看到肚皮里面? 吴氏摸着良心说谁家都稀罕儿子,有儿子才能传承香火,但她也想过,可能别人家闺女她不会有多稀罕,是三郎的她就稀罕。说句不雅的,以吴氏疼三儿子的程度,卫成就算放了个屁,那也香。一胎是儿是女没所谓,又不是以后都不生了,他们夫妻这么年轻能生不出儿子来? 听这一席话,姜蜜舒服多了。 她老老实实坐在小板凳上,拿手捧着下巴,看婆婆忙了一会儿,想起来问:“不是说地里没多少活了?爹咋还没回来?” “可能路上遇见熟人,站着跟人说话去了,他还不知道家里出了喜事。” 正好这时候有乡亲从卫家院坝底下路过,听到这话扬声问:“你家什么喜事?这不年不节的还杀起鸡了?哟哟哟,还是这么肥的下蛋鸡!” 吴氏就盼着多几个人路过,她才有机会显摆。是以人家话音刚落,她就说三媳妇身上没力气又犯恶心请大夫来看了说是喜脉!怀孕了! “姜氏这肚子争气!你们老三一年到头没几个时间在家,回来一趟就让她怀上了!”那人拱手给吴氏道了恭喜,问她刚怀上就杀鸡?这么阔? “我家不缺吃,自然要对媳妇好点,杀一只算什么?我以后月月都给杀一只,给她吃肉喝汤补身体,补好了来年给家里添个大胖孙孙!” “婆婆当到你这份上,那真比亲妈还亲!对了你大媳妇不是也怀了二胎?家里两个大肚婆,鸡够杀不?” 吴氏跟个笑弥勒似的:“我这是给三媳妇杀的,大媳妇那头她男人知道安排。” “咋?那就不是你孙子?” “是我孙子。 ” “那你这也太……” 吴氏问她太什么? 那人没直接说太不公平,她说秀才娘子金贵,给她吃肉不给陈氏喝口汤? “她要分家,我遂她的意把家分了,田地给了银两给了,咋的?现在怀孕还要喝我的汤?我和老头子都靠老三养,我拿三媳妇喂的鸡去给大媳妇补身体,我成什么了?再说那不是让老三给老大养儿子?老大就当个甩手爹?有这种好事?” …… 吴氏不像姜蜜和卫成脸皮那么薄,她一方面很要面子,喜欢看人家羡慕她,同时脸皮也厚,就没有不敢说的。像这话,她这么直喇喇说出来人家都不知该怎么接,只得连声说恭喜,然后不废话了地里还有活先走一步有时间再聊。 后来又有几个人从卫家门前过,陆续都听说了这个喜讯,卫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半路上被人恭喜了一脸。 他懵得厉害,问什么事? “你儿媳妇不是怀上了?” “那都是啥时候的老黄历了?咋今天还在恭喜?” “你是不是刚忙完才要回去?还不知道?” 卫父让他有话直说别打马虎眼。 “我这不是正准备说?刚从你家门口路过看你婆娘在杀鸡,你说这节骨眼杀鸡怪不怪?我就猜到有喜事,问了一句,她说秀才娘子怀孕了。” 卫父一听这话,差点扔了锄头。 问真的假的? “你该不是编着话来哄我?” “我哄你干啥?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你要不信就回家去看看,我要是编了假话站着不动给你揍一顿行不?但我要是没骗你,那鸡汤你分我一碗。” 两人原地打起赌来,跟他说好之后卫父就紧赶慢赶回了家,还在院坝下果然就闻到鸡汤的鲜味儿。 “老婆子!你人在不?在弄啥好吃的?” 他一嗓子就把吴氏喊了出来,吴氏满脸堆笑,说三媳妇有了,请大夫看过肯定是有了,翻过年三郎就要当爹! “那好!得想法子把这个好消息传到府城去,让儿子高兴一下!” 吴氏说等等看,等下回再收到信,顺便让人回一封过去。两人正商量着,姜蜜插了个话:“我觉得还是别着急告诉相公,相公出门之前还说跟着就不回家来,想在学堂踏实读书,我怕这个消息传过去让他分心,爹娘你们想想,来年 可就要准备考试了……” 姜蜜这么说,吴氏也有些犹豫,的确,以儿子对蜜娘的重视,听说她怀孕肯定赶回家来,一去一来又要耽误很多读书的时间。 但是瞒着不说吧,好像也说不过去。 这可是大事! 姜蜜坚持,说先瞒着,反正最迟腊月间人会回来,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反正生孩子也是明年四五月份,现在急急吼吼赶回家来又能咋样?就连肚子都还是平的,啥都看不出。 “我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耽误相公读书,他加把劲,明年孩子从我肚皮里出来没准就有个举人爹。要是因为我怀孕的事耽误了他,那耽误的不是一天两天是三年时间,举人考试三年才有那么一回。” 吴氏有些拿不定主意,她转头看向当家的:“他爹你怎么说?” 卫父想了好一会儿,说:“三媳妇说得也对,反正最迟过年也会知道,不着急写信去说,距考试只剩一年时间他好生读书才是正经。从现在到年前老婆子你让三媳妇少做点事,吃好些,把身体补起来,老三回来看她红光满面也能放心把人交给我们照看,他过完年还要回学堂的。” 27.027 哪怕跟人打赌输出去一碗鸡汤,卫父还是高兴。 吴氏说了他几句,说你碰碰嘴皮子就送出一碗汤,以为喂鸡不费劲? “我高兴!老婆子你别念了,我啥时候不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就中!” “中中中!汤炖好我就给装一碗,你端去。” 吴氏舍不得,还是舀出大半碗黄澄澄的鸡汤,又往里添了几块鸡肉。她特地选的骨头多肉少没啥吃头的部分,卫父端过去,那头也不嫌弃,还说什么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当真端了鸡汤来?卫老头你做人忒实在了! 这话卫父听着,没当真。 他今儿个要是不端碗汤来,赶明人家就得说卫家那谁谁谁还是秀才爹,说话跟放屁似的,打赌输了都能耍赖不认…… 说到底不就是碗汤么。 卫父等着人家把鸡汤腾出来,他拿上空碗回去,回去看蜜娘在堂屋坐着,也端着碗汤在喝:“三媳妇多吃点,你看看你多瘦!” 上座是空出来的,姜蜜坐在旁边,她一眼没看见公公,听到说话声才搁下汤碗:“爹回来了?” “就几步路,能走多会儿?” “爹也来吃鸡,今儿个炖这一只肥得很,娘炖得很香。” 吴氏已经端着给男人的鸡汤过来了,她把汤碗搁在上座那方,让他也坐下吃,又说:“我想着大胖孙子炖的,能不香吗?蜜娘你喝着好就多喝一碗,鸡汤是最补人!” 姜蜜闷头在吃,旁边卫父也喝了一口,想起来问:“大郎二郎屋里送一碗没有?” 吴氏白眼一翻:“他平常也没给我送碗肉,你还要我给他端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个媳妇日子过得俭省,你儿子平常连油星子都见不到,送什么给你?难不成端白菜萝卜过来?你少装点都行,给他们一人送一碗去,让毛蛋和虎娃跟着喝口汤。” 这么说倒是还行…… 毛蛋和虎娃也是亲孙子,家里炖了鸡汤,分一碗是不过分。 吴氏回灶屋去,又拿了两个碗,每个碗里舀上两勺。她端上走出去,站在院坝上喊老大老二,让他们过来。最近地里活少,加上也快到饭点,两人都在家里。卫大郎兄弟听到老娘喊话很快就赶来了,过来正想问啥事,吴氏就把汤碗递出去:“三媳妇怀身子了,我给她炖了鸡汤,你们一人端一碗去,给两个小的尝尝。” “娘你炖给弟妹补身子的,我们咋好意思端?”话是卫二郎说的,卫大郎跟着点头,说对。 吴氏耐心从来就不好,很不喜欢说两遍话,看他俩还要推,脸就一垮,粗声粗气说:“这是给我两个孙子吃的,不是给你们的。我说你俩三亩水田也收了千多斤稻谷,就那几个人,顿顿白米饭吃到来年秋收都吃不完,结果这日子过得好像我和你爹分家时刻薄了你们。我老早就想问一句稻谷收哪儿去了?尤其是老大,年景也还凑合,收成不差,你媳妇咋能逮着机会就哭穷?” 这碗鸡汤也真的不好端,它烫手。 看卫大郎让他娘说得头都抬不起来,端着汤碗回去的时候整个脸涨得通红。 就不说还分了银子之类的,光说那三亩水田,一亩收四百斤谷子,哪怕把土地税和留种的部分刨开,还能剩下千斤出头。一千斤干稻谷就等于七八百斤糙米,哪怕每顿都吃,一年吃到头也吃不完。 分给他们的田地咋说都能糊口了,他们兄弟如今的处境比爹当初刚和娘成亲那会儿要好得多。只是媳妇抠得厉害,只留了三四百斤稻谷,别的都让粮商拉去换了钱存着。媳妇说明年开春就把儿子送去村学,后面跟着开销就大了,宁肯少吃口,要多存点钱才行…… 卫大郎红着个脸把鸡汤端回去,陈氏闻着味道赶紧凑上前来,看是鸡汤起先一喜,跟着嘟哝一声说就这么点?“这都不够我喝几口。” “这也不是给你的,娘让我端回来给毛蛋吃口。” 陈氏自然不会跟儿子抢吃的,她皱了下眉,说:“我呢?娘没给我添一碗?我可怀着你的儿子!” 卫大郎把手上这碗汤放下,转身问她:“你想吃鸡?” 陈氏反问他谁不想吃鸡? 卫大郎心想也对:“你等着,我去鸡圈里拉一只,杀了也给你炖锅汤来,正好待会儿还能还一碗肉给爹娘……” “谁让你炖鸡?我让你上老屋跟我端去!一样是怀孕,咋的她能吃鸡我就不能?” “因为家分了,弟妹怀孕,娘杀的是弟妹自己养的鸡,别说杀一只,杀五只十只也该她。你想吃鸡你就自己炖,弟妹不欠你的。你也别撺掇我上老屋闹,我丢不起这个人。你以为咱们去闹乡亲们就会觉得是爹娘刻薄对不起咱?你当人家没长眼?不知道你收了多少稻谷?就刚才娘还问我,前个月刚收了一千多斤稻谷转身又去哭穷是什么道理?你知不知道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滋味 ?你要真缺这口吃,我跪下给你讨饭去,你缺吗?咱家有水田也有旱地,收成不少,我自问把庄稼伺候得不错,收成没差到养不活你们,你到底为啥这样?” 卫大郎语速不快,话说得却重,加上他脸色也很难看,陈氏心里怂了一下,说:“我不就是想吃口汤?你不去就算了,我不吃总行?” 翻来覆去说她都没用,卫大郎让她闹烦了,这会儿心一横,想出个招来。 他转身就去鸡圈里拉了只肥母鸡出来,陈氏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母鸡已经被杀了脖子,鸡血都放出来半碗了。 “卫大郎你干啥???谁让你杀我的鸡???” 陈氏要上来闹,她那点力气哪里比得过男人?卫大郎放完鸡血,跟着烧水拔了鸡毛,剖开鸡肚子一阵收拾,真要架锅子给她炖汤。 陈氏气都气饱了,哪里吃得下? 她捂着肚子又哭又闹,卫大郎还是不为所动,等鸡汤炖上了才出来说:“以后我再听见你说要饿死了我就去给你买米,你说没沾着油星子心里发慌我就给你割肉,你想喝汤我就杀鸡来给你炖,家里养的杀完了我上别家买去,没钱我跟人借也断不会苦了你。你放心,我既然娶你进门总要让你吃饱穿暖过好日子,你是我婆娘,也是我肩上担的责任。” 陈氏:…… “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天爷啊!!!你咋不带我走呢???” 卫大郎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被逼急了也能干出大事,像这会儿,他时不时去灶屋看一下火,加了柴又出来听婆娘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陈氏是个干打雷不下雨的,她吵累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男人还是不低头,她转身就进了屋,躺床上生闷气去了。 以前是陈氏吃准了卫大郎,这还是男人头一回发作,发作起来她就受不住。 换个人来听到先前那番话,恐怕已经感动怀了。 她不,她一点儿也不,她心疼坏了。 想到卫大郎抹鸡脖子那狠劲儿,以后他要是真像那样,那家里还存得起钱?别说存钱,这个家不给掏空能剩下什么? 陈氏饱了,彻底饱了,空着肚子她都感觉不到饿! 她也不想喝什么鸡汤,她心疼那只下蛋鸡! 等鸡汤炖好,陈氏更加心痛的发现杀的这只鸡肚子里有好多蛋,还没生出来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她本来就难受 至极,这下心都痛麻木了。 半下午卫大郎当真还了一碗肉给他娘,吴氏先前只当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卫大郎关上门教训了陈氏一顿,她隐约听到一些动静,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展开。 卫大郎站直了在他娘跟前表了决心,说他以后尽量满足媳妇,陈氏是有很多缺点,但既然娶回来了做男人的就该对她好。 听卫大郎说完,吴氏对他刮目相看,回头还跟卫父嘀咕说大儿子也没那么傻啊,不愧是秀才大哥,还能想出这种妙招来。 “照陈氏那抠门劲儿,这辈子她都不会馋鸡馋蛋馋鱼馋肉了,大郎动动脑子还是降得住婆娘的嘛,有这么好的办法早先咋没用出来?” 卫父瞅她一眼。 你说为啥? 还不是舍不得吗? 要不是被逼到那份上他咋能舍得提刀杀鸡?杀一只鸡要少捡多少蛋? 当然听说儿子把媳妇给管住了卫父还是很高兴的,男人吧,对老婆好没错,被老婆骑在头上丢人!他还是老大,下头有两个兄弟,做大哥的就没把头带好,今儿这番表态还像点样。 “我回头还是要跟老大说说,他媳妇怀着胎,注意分寸,别闹过了。” “说到怀胎……现在她能收了那德行还好,再像那样别把我孙子教坏了。对了,他爹你是不是往前山村跑一趟?蜜娘有了身孕,总得知会亲家公一声。” “我一高兴起来就忘了,亏你记得,我这就去。” 卫父当天就把好消息传去前山村姜家,他说的时候姜父和钱桂花谁都没反应过来,只是跟着高兴,都没点表示。还是姜大嫂回屋去捡了二十个蛋,包好让卫父提回去给姜蜜补身体。 卫父接了鸡蛋,提着乐呵呵走的,她走了之后,姜大嫂就数落了钱桂花,说她不懂事:“不是我说你,弟妹你可不是小姑娘家这道理都不懂?前头你那胎落了,人家听说立刻提了鸡蛋回来看你。如今蜜娘怀孕,怀的还是卫三郎的儿子,多大的事?你就干站着连个蛋都舍不得捡?你这样真不怕外人见了说你做后娘的刻薄。” 姜大嫂是心里有气,借机会发。 反正她是嫂嫂,还是姜老大的原配,要说两句兄弟媳妇也只能听着。 钱桂花听着很是尴尬,干笑着说:“是太高兴,我就给忘了,多亏嫂子反应快。” 说着她又道:“说来我也没蛋,鸡都没了。” 姜大嫂懒得理她,也没让钱桂花把鸡蛋补给她,心想这二十个蛋就当是和秀才家联络感情,要是他发达了想起姜老大家至少不会记仇,咋说都有二十个鸡蛋的情分在。这二十个蛋不算啥,看的是娘家态度,送过去就说明娘家还关心她,要是丁点表示没有,蜜娘脸面挂不住的。 卫父拿着鸡蛋回去,姜蜜听说这是她大伯娘给的,果然很高兴,说大伯娘人其实还好,心地什么都挺不错的。 “我看也是,要不是心好哪能收留兄弟一家这么久?这都两个半月了。” 吴氏也同意男人的说法,又补充道,姜老大一家没法子,兄弟落难大哥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当初收留了他们,在房子盖起来之前就不可能把人赶出去,要赶出去就白收留这么久。 姜蜜没参这个言,她怀孕之前有时还东想西想,怀上孩子之后就很少想不愉快的事情,曾听人说过,怀胎这几个月不能受气,最好也不要哭,总之每天要高高兴兴的好吃好睡生下来的娃才壮实。 虽然都是别家婆娘闲聊的时候说的,姜蜜全记得。 她现在一点儿糟心事也不愿意去想,每天都笑眯眯的,之前那些活计婆婆不让她干了,姜蜜现在就只负责帮忙切一切猪草,煮个饭,外加喂鸡。 像洗衣服这些已经换成吴氏去了。 吴氏还挺乐意,蹲在池塘边洗衣服的大姑子小嫂子从来不少,那是个吹牛的好去处。 28.028 卫成是过了中元节出的门,回到学堂立刻修书一封给家里报了平安,这封信八月上旬就收到了,家里照例请人代笔回了一封,除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之外,这封信里还提到大郎媳妇怀孕的事。 人丁兴旺好,卫成得知此事,很替他大哥高兴,又不禁去想什么时候蜜娘也能给他生个,不拘男女都好。 要是男孩,以后也让他读书考科举做文化人。 是女孩就娇养着,让她无忧无虑长大,再给相个如意郎君。 心里面这么想,在后来第二封家书里,他却只字未曾提及,只是让家里代他向大哥道喜。家书的绝大多数篇幅还是在说学堂里的事,比如最近两次旬考学官出的什么题,他答得如何。还有月考,他再次拿到一甲,又得了银两。说府城有片桂花林,前阵子花都开了香飘很远,他与同窗前去赏花,吃了酒做了诗。还有他沾同窗的光在府城吃了碗桂花酒酿圆子,滋味很好,材料也不是多金贵,让家里可以做来尝尝…… 这封信是八月二十左右写的,中间各种耽搁,卫家人看到都是两旬之后,这时周边的桂花已经谢了。桂花酒酿圆子到底是没吃成,吴氏还是去镇上买了些糯米回来,姜蜜做的甜酒酿,家里吃了两顿没加桂花的酒酿圆子。 秋天这会儿,收成好不愁吃的人家就闲下来了,地里活不多,那点儿干完就三三两两凑一块儿闲磕牙,比起春夏以及初秋的忙碌,乡下正要进入一年之中最悠闲的日子。 这会儿家里有粮,地里没活,天气不冷也不热,日子别提多舒坦。 也有舒坦不起来的。 那些地里收成不够好或者佃别人田地耕种的,因着仓房里囤的粮食不够吃,农闲时节就要结伴出去卖力气。以卫家如今的条件,不用让男人出去受这个苦,陈氏心里倒有些痒,她和卫大郎提过,卫大郎没同意。不是怕吃苦,他怕自己出去打短工了婆娘在家又刮妖风,再有,陈氏还怀着身孕,离不得人。 就从前段时间卫大郎发作之后,隔壁消停不少。 九月间,姜蜜吃着鸡蛋喝着汤安心在家养胎,伙食改善之后,她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身形还是纤细,却总是红光满面的,连头发丝都乌黑油亮,瞧着再不似头年苍白弱气。 村里人看她这样都奇了怪,不是说吴婆子为人刻薄?咋的还能把媳妇养这么精细? 有人趁洗衣服的时候问她怎么给姜氏安排的 生活? “还用安排?吃好睡好不就得了?” 蹲她旁边的是栓子娘,本来拿着棒槌在捶打衣服,一听这话,她停了动作朝吴氏看来,笑道:“谁家还能刻薄大肚婆?我们栓子那婆娘怀孕的时候我也是好吃好喝供着她,哪有你家这个气色好?” 吴氏问她是怎么个好吃好喝法?栓子娘就说全家都吃红薯饭,只她吃白米饭,管饱,时不时还有个蛋。 “就这样你还拿来吹嘘?你知道我媳妇吃啥?” “啥?” “糖水蛋!” 吴氏说得可响亮了,又补充道:“每天早上一碗,打两个蛋,加红豆、黑豆、芝麻、花生……三媳妇怀孕之后我特地跑了趟镇上,问寿安堂的坐堂大夫孕妇吃什么好,他说了好多豆我都去粮铺买了,搭好每天给媳妇煮一碗,这么一碗糖水蛋吃下去比啥都补人,隔段时间再炖个筒骨汤或者说炖个鸡,她气色能不好?” 乡下媳妇怀孕没这么讲究的,遇上缺劳力的人家挺着肚子照样要下地,没听说哪家给吃这些。 “这、这开销多大啊?” “没多大,三郎会赚钱,姜氏的开销是他出,我不操心。”吴氏也拿着个棒槌敲敲敲,说她跟着准备买点新棉,给媳妇做两件宽大一点的棉袄。这才两三个月看不出,等后面冷起来就该显怀,到那时旧衣裳穿不了,得制新衣。 栓子娘光听都感觉头皮发麻,这哪里是伺候孕妇?这是在伺候老祖宗吧! 她干笑一声:“你就不怕她生个丫头片子?” 吴氏一挑眉梢,回说:“管她生个什么,是三郎的种我都喜欢。” “那也得生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吴氏撇一下嘴:“又不只生这一胎!” “说是这么说,她吃这么好要是真生个丫头片子你不心疼?每天两个蛋,还配上这样那样,我生了四胎没享过这种福。” 吴氏笑了:“不然咋说姜氏命好?她可不就是命好?原先我儿子有些不顺,当时村里头这些姑娘家一个个都瞧不上他,姜氏愿意嫁,嫁过来就当了秀才娘子,这是命!命里该她享福!” 看吴氏这样得意,栓子娘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没再说什么,把衣服洗干净端回去晾上转身就看见儿子蹲在外边跟人闲聊天。栓子娘发作起来,逮着他一通好骂,说你有时间闲磕牙不会找点事做?别人家都是儿子挣了钱拿回来,看 看我们家,靠你早喝西北风了!像你那么做事情能养活谁? 栓子蹲在地上边聊天边抠脚,突然挨一通骂,他一脸懵。 “谁又惹你了娘?” “出去洗个衣服咋就洗出这么大火气?谁跟你说了什么?” 栓子娘:…… 还不就是卫成他娘吴婆子! 早先全村看她笑话,现在她可得意了,出来洗衣裳还特地挽起袖子,挽起袖子露出右手腕上那个银圈子,生怕别人眼瞎看不见。 看看卫成他媳妇还有他娘。 人家吃糖水蛋,自家吃红薯饭……这么一比,日子真没滋味。 和栓子娘一个想法的还有不少,原先是姜蜜在洗衣裳,她话没那么多,也不爱在嘴上争个输赢,这些大姑子小嫂子日子还算好过。现在吴氏接了洗衣服的活,她把池塘边竹林底下那片地方当成吹牛的好去处,就爱挑人多的时候过去,大家蹲成一排热热闹闹的,边洗边说话,说的就是媳妇多孝顺,儿子多能干,家里生活多好,非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你们当初瞎了眼还看我笑话,现在你看看,谁笑话谁? 吴氏这么搞,各家婆娘火气都大了不少。 有羡慕姜蜜的好日子,明示暗示自家男人,让他向卫成学习的。 也有赶着家里男丁上进,力求早日争回一口气的。 反应最大还是陈家和李家,其实就是大郎以及二郎媳妇娘家,听说后进门的姜氏过的是这样的好日子,他们寻着机会就把女儿拦下来,问你呢?你不是也给卫家生过儿子,咋的就没过上这种好日子? 陈氏一听这话转身就走,她最近让自家男人气得惨,听到心里都冒火,根本不想多谈。 李氏说了几句: “我嫁的是卫二郎,咋和她比?就不说公公婆婆偏疼老三,只说老三本事就比我家这个大多了,他现在是还在学堂读书,可月月都能往家里送钱,娘拿了钱还能刻薄姜氏?每天一碗糖水蛋值什么?蛋是现成的,娘也就是买了点花生红豆土糖块……” 李家人不明白啊,二郎跟三郎是一家兄弟,往前数几年还在同一张床上睡,差距咋就那么大了? 最让他们难受的也不是这个,还是分家那一出。 “我头年劝过你,吴婆子那德行,你们死活闹着要分,就算真分了她也能寻着机会收拾你让你知道做媳妇的本分!谁家婆婆乐意被媳妇骑在头上 屙屎屙尿?” 李氏看她一眼:“你别说了。” “你不乐意听这些,可你不想想,要是去年没闹那出如今你不是跟着享福?” 李氏脸色难看了一些,说:“都这样也回不去,再说有什么用?天底下难道还能有后悔药卖?” “我就说你那个大嫂是个麻烦精,头年就是她说要给儿子挣出路,她提的分家,不然你咋会跟着闹?她真害死人了!” 李氏心就不痛吗? 她痛啊! 娘家人说的这些她早就想过了,最近一年经常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她恨不得睡一觉起来就能回到分家之前,要是能回去,李氏乐得捧着老三,肯定和他搞好关系,绝对不闹! 想再多都是白日做梦,分都分了,回不去了。 说起来也是天意弄人,假如老三不是那么倒霉,她也不会和大嫂达成一致逼着男人闹那一场。当时的的确确看不到出路,谁能想到他还能转运? 李氏看得比大嫂陈氏明白一些,知道婆婆不会任由他们扒着老三,上赶着闹反而讨嫌。 她一直在琢磨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大抵只能学吴氏,走她老路。先跟二郎把家里那几亩地种好,多存钱,送儿子去读书……李氏想着,她男人就这样了,儿子还能指望一下。 起初是后山村这些婆娘在说,说着说着相邻几个村也都知道了,包括前山村那边也听说从他们村嫁出去的姜蜜在卫家过的是怎样的神仙日子。 有人特地去跟姜父道喜,说他给女儿放了个好人家,享福了。 姜父正在他新买的宅基地那边忙得热火朝天,姜家起新房呢。不止他听到这话,来帮忙的全听到了,听说姜蜜在隔壁村卫家每天吃两个蛋就没有不羡慕的。 姜家连凑带借终于把新房盖起来了,是里外两间的泥瓦房,屋前平了个院坝,旁边带个灶屋,别的就没有了。他们钱不够,眼下只能盖成这样,原先住老房子那边的时候狗子单独有个屋,现在只得一间卧房,里面放两张床,狗子又跟他爹娘住到一起。 他在那屋住着,姜父想跟婆娘亲热一下都不行,四十出头的爷们差点给憋坏了。 钱桂花也想再起一间早点让狗子搬出去,就是凑不出钱,为这两间新屋,姜家还欠了外债,虽然不多。 …… 九月份,吴氏是吹牛吹过去的。 十月份,后山村又有其他人去参加院考。 十一月,县衙放榜,村里没一个考上秀才的,全失望而归。 也是这个月,卫成在家书里提到学堂很快就要放假了,他准备回来过年。他在这封信里诉说了对家人的思念,表示已经等不及想见爹娘以及媳妇姜蜜。 虽然时常都有书信往来,一别小半年,心里难免牵挂,不知道家里是不是一切都好,家人身体如何,是胖了还是瘦了。 帮着念信的读完瞅了一眼姜蜜,想到她如今这个情况,能瘦才怪。 这胎是六月底怀的,已经四个多月大,姜蜜那肚子凸起来了一些,但因为冬天穿得厚实,看不明显。只觉得她脸蛋圆润了点,红光满面气色极好,别的感觉就没有了。 卫成的家书从来都是让他那个姓万的同窗送来,这人老早就知道姜蜜怀孕了,早先还问过要不要在送回去的信上提一笔,卫家人说了他们的考量,让暂时瞒着,不要告诉。万同窗就没说,他每回过来都要瞅姜蜜一眼。 气色好了! 比上回更好了! 看不出她有哪里需要卫兄担心! 算算卫兄再有个把月就要回来,真不知道他回来看到媳妇这样敢不敢认? 哦对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快要当爹,回来别吓懵过去。 29.029 说很快就回来,还是等了些时候。学堂那边腊月头上才放,卫成也不是立刻动身返乡,他请本地同窗帮忙带路,买了些东西,又找了个往县城拉货的车队,交钱蹭了个车。 这时候吴氏一面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他回家,一面同男人商量看什么时候杀年猪。 家里养着两头肥猪,准备卖一头杀一头,今年刨猪汤照样吃,要吃个痛快! 这两头猪吴氏早就看好了,其中有一头格外会抢食,长得肥溜一些,吴氏准备拉这头卖整。事实上,王屠户早两天走村道上撞见她就问过,问猪卖不卖,又跟她说年前是猪肉价钱最紧俏的时候,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要割几两肉,现在卖掉是最划算。 他说这话就是惦记着吴氏喂的肥猪,吴氏也给了说法,让他有空来收,今年卖一头,剩那头晚点要麻烦他帮忙杀了。 王屠户问哪天杀猪?还是腊月二十前后? “总要等我儿子回来,等他回来再说。” 是哦,吃刨猪汤咋能不等秀才公?王屠户又想起头年替卫家杀猪,也在他家吃了一顿,那顿张罗得很是不错,自从儿子考上秀才吴婆子真阔气了。 过年前后这些屠户都忙,哪怕跟吴氏说好了,等他抽出空上卫家来收猪已经是几天之后。 就说王屠户那边,正常来说一斤猪肉卖给熟人他收十八文,生人收二十文。迫近年关肉价飞涨,眼下已经卖到二十五文一斤。算下来一两银子能买四五十斤猪肉,收生猪便宜些,吴氏一头猪养到二百多斤,也就能挣四两。乡下地头就这样,有田有地要糊口不难,要存钱真不容易。 想如今卫成人在府学,月月都能得几两银子,这么看辛苦一年才挣四两是有点少。 但吴氏还是卖了,一来多少都是钱,二来自家留一头足够,留多了也吃不完。 眼看着王屠户把猪绑走,吴氏还喃喃自语说了一句:“都说考功名才能改换门庭,真没错,我辛辛苦苦一年养大的肥猪就卖了这点钱,你看三郎他,写篇文章就能得三五两。” 姜蜜就在旁边,附和道:“不然咋说读书人金贵?” “没错!他们都觉得我是傻子,说我把辛苦钱全搭在老三身上,现在你看我傻不?三郎年初上衙门领了四两银子,那就等于一头猪,跟着还得了那么多奖励,他一年挣回来的比我们辛苦五年都多,咱凭啥把日子过这么红火?凭啥让人羡慕 ?不就凭他?” 吴氏一边说,姜蜜一边点头。 对,没错,相公的确本事大。 看她俩一唱一和,卫父端着茶碗咕咚喝了一口,说:“老婆子你可收着点吧,别得意过头乐极生悲。” 他说完就挨了吴氏一眼瞪:“我受那么多年气,还不能高兴高兴?老头子你闭嘴,这都腊月间了也不注意点,啥不吉利的你都说!” 吴氏喷完拿着银子回了她那屋,又把积蓄清点一遍,包好,藏起来。 王屠户来收猪已经是半下午,做完交易就该生火做晚饭,腊月间天黑得早农家宵夜也早。基本上天全黑那会儿,姜蜜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她怀着孩子不太能受累,每天用来睡觉的时间比以前要多。平时吧,姜蜜也就是刚躺上床的时候会想想卫成,想着想着困意就来了,她睡着是很少做梦的,也不能说不做梦,反正梦见啥醒来也记不住。 这一晚,久违的她又做了预示梦,梦见王屠户带着从卫家收到的生猪回去,路上给人看见,人家问他,他说是跟吴婆子收的,这头值四两。 说者无心,听者起了歹意。 又要说到地方上有个传统,每到年关欠租和欠债的都得把账结清,债务不翻年。所以说一到腊月,那些欠债的,尤其是借了倍债的,谁不急上火?卖田卖地想办法也得还,还不上讨债的上门你能躲出去,还能带着家里人一起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像这种欠债还不起的哪里都有,品性好一点的老老实实想办法,品行不行的就难免会动歪心思。 因为这头生猪,吴氏让人惦记上了,她也说卫成现如今本事大,那她还能没钱?可要直接冲上门去抢也没几个人有那胆量,就算分了家,吴婆子那两个儿子就在旁边住着,有任何动静他们说来就来。 既然不能抢,就只能偷。 前几次做梦姜蜜都很紧张,这回却跟看闹剧一样,她看着这个干瘦的矮个子男人找了个公公不在的时间,正好她和婆婆都在灶屋里,一个在做饭,一个坐里头烤火。他就小心溜进屋去,不放过任何角落把东屋搜了一遍,钱到手之后又费尽千辛万苦才逃脱出去,就这样家里失窃了。 贼偷忙活的时候她还隐约听到灶屋那边自己在跟婆婆聊天。 她的声音听不清楚,婆婆的声音还挺响亮。 说这都腊月十四了,三郎他咋还不回来? 姜蜜清清楚楚 记得婆婆说的是腊月十四,他们十三才卖的猪,十四就是明天……哦不,该说是今天了。 记得梦里贼偷是白天过来,那时候外头天光大亮,她跟婆婆在灶屋做饭,看天色估摸就是中午那顿,那他该是午时之前来的。 这天清晨,吴氏照样给姜蜜做了碗糖水蛋,姜蜜拿着粗瓷调羹吃了一口,想了想,又把调羹放下了。 吴氏怕她饿着才先把糖水蛋端来,正准备去给老头子盛粥,就看她停下来不吃了。 “咋的?是味道不对?” 姜蜜摇头说不是。 “那你坐着干啥?吃啊,你是双身子人受不得饿。” 姜蜜抬眼瞅着婆婆,说:“娘我昨晚做梦了。” 姜蜜已经好几个月没做过那种梦了,吴氏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想着做梦就做梦呗,谁还没做过? 这念头一晃而过……等等。 “你说啥?你又做那种梦了?咱家日子过得好好的能出啥事?是三郎回家路上咋的了?” 怕婆婆胡思乱想姜蜜赶紧解释说不是,她让吴氏坐下来,小声把梦到那事讲了一遍。吴氏一懵,“你说咱家今儿个就要给人偷了?丢了多少?” 姜蜜小声说:“那贼偷就展开看了一眼,我没去数,反正娘你那个蓝布包里的全给他拿走了。” 还知道是蓝布包呢……那错不了。 吴氏才点过数,有多少她再清楚不过,想到那一包全给人弄走了,她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还是姜蜜伸手扶了一下:“娘!你稳着点,娘!这不是还没被偷?都知道今儿个贼偷要来还能丢东西?” 对对!还没丢! 这么想她心里稍微舒坦一点,吴氏深呼吸一下,换过来之后咬牙问:“是哪个龟孙子???” 姜蜜摇头,说不认得。 后山村这边女人家她认得不少,男的一半只混了个眼熟,还有一半眼都不熟。姜蜜想了想,说:“这个来做贼的干干瘦瘦,看着尖嘴猴腮就不像好人。” “多高?” “看着没爹高。” “还记得啥?” “就记得他长了双招风耳。” 吴氏大概猜到是谁,正在磨牙,卫父从外头进屋来:“不是说吃饭了?咋还没端上桌?”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知不知道媳妇儿昨晚又做梦了!” 卫父也吓了一跳,问咋回事,姜蜜又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说完等着公公拿主意。她公公还没拿定主意,婆婆吴氏一拍桌面,杀气腾腾说:“像这种偷儿,来一回没偷到东西还会来二回三回,要我说,老头子你还是假装出门,出去就到屋后抄个大棒子,回头蜜娘老实待在灶屋里头,别出来,我俩来个关门打狗,非得把他逮住!” “那他要是不承认是来做贼,说是来找人的……” “你等着,我待会儿先把多余的银子藏到灶屋里去,留下卖生猪那四两,给他来个捉贼拿赃!” 姜蜜在一旁听着,说:“他真要耍赖的话,这样还是说不清,娘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灶屋拿根烧红的树枝,往包银子那个蓝布上烫个眼子,我待会儿拿针线往上缝个花样,把眼子给它藏起来。这样咱们等他把银子偷到手,再将人逮住,等看热闹的乡亲过来当大家面搜他的身,跟他对质!” 吴氏一听,这办法可以啊! 能想出这种鬼主意来,她都忍不住对三媳妇刮目相看了! 到时候他有胆说是自己的银子,那只要拆开缝在蓝布上的花样就能让他死个明白!又没开天眼,他能知道里头有个烫出来的眼子??? “好好好,就这样!蜜娘你快吃,吃好咱们就准备起来,你去缝花样,我上干柴堆里找两根结实耐用的干柴棒棒,我打不死他!” …… 腊月十四是热闹的一天。 这天萌生歹意的贼偷果真在午前溜进卫家东屋,一阵翻找之后找到了吴氏藏在角落里的蓝布小包,展开一看,里头是四两银子。他还有些不满意,原本想着还能更多,还有些钱呢?他先把这四两银子包回去,揣进怀里,然后接着翻找,试图把漏网之鱼给找出来。突然发现灶屋那边说话的声音停了,他屏住呼吸想躲,还没来得及躲,吴氏抄着个大木头棒子站在东屋门口。 “我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还当是耗子,原来是进了贼啊!” 吴氏提着棒子上去就是一阵乱打,打得干瘦男人抱头鼠窜,他还想跑,心想只要没被当场抓住事后还能掰扯。 绝望的是卫父也回来了。 更绝望的是,吴氏光揍他还不够,还扯着嗓子喊:“大郎二郎人呢?快点过来听到没有?!家里进贼了!来捉贼啊!!!!!” …… 就是这天,卫成就是这天回来的。 以前每次回来走在村道上就能撞见熟人,今儿个进村之后一个人都没见着,他觉得有点奇怪,还是稳稳当当往自家那方走,走到能看见自家屋子的地方,他心里的疑惑非但没减轻,反而急剧增多。 他远远看见自家院坝上站了很多乡亲。 卫成心跳加快了很多,也不像之前那样带着归家的雀跃边看村里的景色边往回走,他小跑起来,跑到院坝下就听见亲娘扯着嗓子在骂天骂地,顺着人逢挤进去一看,哎哟喂! 他娘就跟门神菩萨一样,只见她两腿分立,左手叉腰,右手上拿着根又长又粗的大木棒子,凶神恶煞看着抱头蹲在地上的小个子男人。 卫成只是扫了一眼,那人衣裳又脏又皱,头发散乱,抱着头也看不清楚是谁,看他还在哎哟连天估摸是被打得狠了。 吴氏正骂得痛快,乡亲们也看得痛快,一时间竟然没人注意到卫成回来了。 这时候,卫成开口喊了声娘。 “这是在做什么?家里出啥事了?” 吴氏听见声音扭头一看,看热闹的队伍里果然多出她儿子来:“三郎你回来了?回来先进屋,跟你媳妇说说话,娘这会儿没空搭理你,我这收拾贼偷呢!这王八羔子龟孙子生儿子没屁/眼的竟敢偷到老娘头上!敢偷我卖猪的钱!看我不打死他!!!” 30.030 听吴氏骂这几声卫成大抵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回屋去放东西之前还说了句话,大概意思是打或者骂都不是办法,还是报官。 报、报官? 别说来凑热闹的乡亲,连吴氏也楞了一下。她只想着要把这贼偷狠狠收拾一通,真没想过拉他去见官。村里头吧,有什么磕碰都是关上门来解决,不是杀人放火不会上报衙门。 看乡亲们满是惊讶看过来,那惊讶之中还带着不认同,卫成又多说了两句:“我常年不在家,家里只得柔弱娇妻及年迈爹娘,连做贼的都知道我家好偷,这还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其他人不得觉得我卫家好欺?我寒窗苦读十数载,如今也算有些出息,竟护不住家人,岂不是白读这么多年圣贤书?” 和乡下这些庄稼汉比起来,卫成的身板算单薄,他站得却比青松翠竹还要挺拔,一席话掷地有声。 他这么说,其他人稍稍理解一些,可他们还是觉得上报衙门过了。 “要是家里丢了值钱的东西没找到是该报官,这不都把人逮住了?打他一顿就算了吧,这混账的确不是东西,可他家里还有个老娘,要是把人扭送衙门去他娘还活得了?都快过年了,卫家的你们高抬贵手。” “说得是啊,他不成器讨个婆娘都跟人跑了,家里只得个老娘,他老背债他娘为了给他还钱快把眼睛熬瞎,要真把他送去衙门,他娘活不了,活不了啊!” “他娘这会儿病得厉害,人还躺在床上,得他回去伺候。吴婆子你打也打了,把钱拿回去,就算了吧。这回给个教训,他要是再干坏事谁也不会替他求情,到时候该咋办咋办。” 吴氏动手的时候利索,听乡亲们一通劝就有些犹豫起来。 站在他们被贼偷的立场是想给个狠狠地教训,得让人知道卫家人不好欺负。可这会儿村里人都来劝,一点儿不给面子也不合适。毕竟后山村是卫家的根,别说现在还没从村里走出去,哪怕以后走出去了,卫家祖宗还在这儿,老坟头在这儿。 吴氏看向卫成:“三郎你说呢?” 卫成刚才唱了出白脸,这会儿没继续唱下去,吴氏看他,他就转头去看他爹:“爹您当家,这事您说了算。” 卫父站在旁边半天没开口,突然被点到名,还愣了下。 他没回过神,吴氏稍稍明白一些,儿子态度强硬的唱了出白脸,是在给老头子铺垫,让老头子来唱红脸当好 人。也给村里人看看,卫家还是老头子当家,他说了作数。 先前吧,因为卫成中了秀才,并且到宿州府读书去了,他了不起,别人提到卫家第一都是说他,有些轻视卫父。 有个这么能耐的儿子当然很值得高兴,可卫父毕竟才四十多的岁数,是称不上年轻,但他身子骨硬朗人也精干,想着自己就没啥用了,如今全靠儿子顶门户,家里大小事也听儿子安排,他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卫成这就是给他爹做脸来的。 本来逮着个贼偷哪用得着扭送衙门?你别看村里人这会儿都替他求情,实际上就没有不恨贼的。 后山村就这么点大,往上数几代都是乡亲,村里头谁不认识谁?这不像人口流动的县城府城,在乡下地方做贼成本太高,只要被抓住,以后谁家丢了东西头一个怀疑你,出门见到人家都要吐一口唾沫说这是个偷儿。 从长远看,他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大到不必多此一举请青天老爷来断案打他一顿板子。卫成开口之前就知道乡亲们会排队来劝,他想好了要给爹做一回脸。同时也担心娘火气太大手上没个轻重把人给打出毛病来,你劝她别打了她肯定不会听,你说今儿个没完必须报官,她想想反而下不去手了,会觉得是不是过了…… 卫家人不一定了解卫成,卫成是真的把全家摸得透透的。 这不,他娘收手了,蹲下去捡散在地上那四两银子,又把落在旁边的蓝布拾起来,重新将银子包好拿在手上。 后面是卫父的场合,卫父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开始说,吴氏听了两句感觉没啥意思,就拽了卫成一把:“你也真是!让你进屋找媳妇儿去,掺和进来干啥?” 卫成注意到姜蜜没在人群里,问:“蜜娘在屋里头?” “在灶屋烤火。” 吴氏这么说,卫成听着还是怪,按说外头闹这么凶咋都该出来瞧瞧热闹,她怎么蹲得住?这么想,卫成先把带回来的东西拿去西屋,放妥当了才往姜蜜那头去,越接近灶屋门口卫成心里就越热乎,他在脑子里勾勒出姜蜜的模样,头戴梅花头银簪,冬天里穿的厚袄裙也盖不住她窈窕纤细的好身段…… 等等。 灶屋里的是谁? 那那那、是他媳妇儿? 卫成下巴都要惊掉了,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眼,再一次朝灶台前看去。 原来没看走眼,灶台前站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 她穿着身黛蓝色崭新的袄裙,裙子看起来宽宽松松并不贴身。卫成过来的时候,她正弯着腰往灶膛里添柴,就那么弯着基本已经看不出腰身。那妇人背对他,卫成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媳妇,直到看见对方插在头上那支眼熟的银簪。 “……蜜、蜜娘?” 吴氏出去跟贼偷斗法了,姜蜜就接过灶屋的活,继续做饭。她不是不想去看热闹,还是怕外头起争执磕碰到她,担心撞上肚子。 其实刚才就听见卫成说话的声音,知道男人回家来了,姜蜜很想出去,她看到伸出来比半年前胖了一点的手,犹豫了一下。 怀孕嘛,养得好就没有不长肉的,她多出来的肉主要还是长在肚子和胸脯上,其他地方只不过意思意思胖了一点。就算这样,看起来也比七月间卫成出门的时候大只不少。姜蜜心里还有点忐忑,既想让男人知道她怀孕,又怕这么出去吓着他,稍微一纠结,卫成已经放下行李过来了。 听到卫成喊她,话语中都带上惊讶了,姜蜜直起身慢吞吞转过来,应了声。 卫成先看到她的脸,不知是不是烤火烤的,看起来红扑扑气色很好。他稍微放下心来,接着往下看,目光在肚腹间可疑的停留了一会儿,他张了张嘴,问:“衣裳是新做的?看着好像不太合身。”他一边说,一边往灶台边姜蜜站的地方走。 从卫成把眼神放在她肚子上,姜蜜就心虚。 他看的时间越久,姜蜜越心虚。 等他站到跟前,姜蜜都想往后缩,倒不是觉得自己胖了难看了不好意思,是想起当初公婆都说要写信给相公报喜,却让她劝了下来…… 当时是为男人的前程考虑,不想拖他后腿,到这会儿,姜蜜后知后觉怂起来。她好像犯了错误一样低头站着,左右手食指不安的绞在一块儿,绞了几下,说:“是特地做成这样的,要是刚好那么大,过段时间怕穿不了。” 卫成刚才想过媳妇是真胖了还是衣服穿大了。 这么看是胖了啊。 毕竟成亲才一年多点儿,还没当爹,前头这些年他主要是在学堂待着也没注意过别家婆娘怀孕是啥样,是以他压根没想到这里来。还是姜蜜,在短暂的不安之后,她伸手握住卫成垂在身畔的手,拉过来搭在自己五个多月大的肚皮上,同时紧张中带点期待等着卫成的反应。 卫成起先一僵,他摸了摸姜蜜的肚子,然后就睁大了眼。 “你……” 卫成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刚吐出一个字,便停下咽了口唾沫。他起先还看着姜蜜的肚子,后来猛地抬起头同她直视,想从她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也的确得到了:“蜜娘你、是怀孕了吗?” “是啊,我怀孕了。” 卫成还不敢相信呢,傻问道:“怀了我的孩子???” 姜蜜抬手挡开他搭在自己肚皮上的手,半侧过身,赌气说:“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我能去偷人不成?” 卫成牵着她的手就要往自个儿嘴边打,姜蜜哪下得去手?看她还赌着气又心疼起自己,卫成傻笑一声,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又珍又重说:“真好,我真高兴。” “要当爹了就这么高兴?” 卫成点了一下头,说是啊:“之前家里回信给我说大嫂又有身孕,我就很羡慕,也盼蜜娘能给我生个。我现在总不在家,家里有个孩子能热闹些,日子过着快很多。再说……” “再说什么?” 卫成低头在姜蜜额上亲了亲,低声道:“再说你不是早想要个孩子?” 姜蜜不承认,仰头问他谁说的? “还用谁说?看就看出来了。” 卫成的确没胡说,姜蜜是想生,她很羡慕大嫂二嫂都有孩子,有孩子就感觉说起话来底气都更足些。她埋首在卫成胸膛上,趴了会儿,想起来灶上还蒸着饭,就轻捶他一下,喊他让开:“你再抱我两下灶膛里火要熄了。” “那我留着晚上再抱。” 姜蜜:…… 这还能留? 她心里嘀咕着,手上动作不停,又往灶膛里加了点柴,加好之后才说:“什么时候放的?都腊月十四了才回家来。” 卫成还在打量她呢,刚才没细想,这会儿一看不对啊! “人都回来了,就不说那个,蜜娘你肚子几个月了?” 姜蜜:…… “问这干嘛?” “你是我媳妇,怀着我孩子,不让孩儿他爹问问?” 姜蜜好像很专心看着火候,嘴里回了一句:“五个多月吧。” 卫成也是刚才意识到他上回离家是七月份,故有此一问,没想到,这竟然是五个多月的肚子。五个多月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她还不是在自己离家前怀上的,可能六月底刚回来那会儿就有了。卫成扶额:“往来好几封信 怎么都没提上一句?五个多月啊,你都怀胎五个多月了我才知道自己要当爹……” 姜蜜小心瞅他一眼,问:“你生气了?” “……” 姜蜜擦了擦手,擦干净之后才伸出左手去推推他:“是八月份把出喜脉,那阵子我总感觉疲乏困顿娘就请了大夫过来,才发现有身孕了,当时爹娘就说下次写信给你的时候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我给拦了下来。你听我说,我是想第一时间让你知道,让你高兴一下,可你不是说九十月间就不回来了?想安心在学堂读书为来年乡试做准备,我想到你要是听说我有了咋也会赶回来看看,一来一回又很麻烦又耽误做学问的时间,我就说服了爹娘把这事给瞒下来。” 卫成原先就没同她生气,就是想到媳妇怀孕了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知道的时候她都怀胎五个多月……这种事,想想就感觉哭笑不得,不知道当说什么。 看姜蜜误解了,卫成想解释,还没来得及便听到这番话。 他叹口气。 “我明白,也是我不好,偏偏在你怀孕时走不开,你怀着我的孩子替我受苦受累我都不能多陪陪你。” “相公你虽然不在家,娘把我照顾得可好了,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天刚转凉就买了新棉来做袄裙,怕天太冷冻着我前阵子还去镇上拉了好几回的炭……挨着几个村的都羡慕我,说我这日子过得赛过神仙。”姜蜜很努力想让卫成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卫成听着既感觉熨帖,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我在外面半年,蜜娘你想我吗?” “……” “想不想我?” “……”姜蜜脸上晕红成一片,瞄了一眼灶屋门口没人来,才道,“大白天的你说这干啥?” “你就说想不想我?” 姜蜜都快给他逼急了,说想啊,咋不想?自己男人去府城那么远一去就是小半年谁能不惦记?可男人吧有他的前程,女人帮不上忙就只能把家里操持好,不给添乱。姜蜜说着心里也酸:“我怀着孩子你不在家没什么,我就盼着相公你明年能考得好,顶好直接就中了,你中了咱们往后就不用分开。” 31.031 卫成看着镇定,心里波动其实不少,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敢相信的,走两步都感觉轻一脚重一脚踩不实在,好不容易消化掉这事,缓过来些,他想起自己还给姜蜜带了东西。 先前府学放了之后,卫成拜托当地同窗带他逛了一圈,想着出来小半年,掐着过年才回去总得给家里买点东西,空着手实在不像话。 他又不知道该买什么,就让同窗帮着参谋一番。 这同窗要比卫成大个几岁,早几年就娶了妻,听说他想给家里婆娘买点东西就推荐说买盒胭脂,女人家就喜欢这些。 府城有家专门卖胭脂的百年老铺,生意做得很是红火,里头卖的胭脂便宜的百来文也有,贵的能卖到二两银子。看得出来同窗是常客,他熟门熟路带卫成过去,给指了一款。 卫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碗底大小圆溜溜的胭脂盒,盒子是彩瓷的,盖上还绘了一幅精细至极的仕女图。 这就是铺子里要价最贵的胭脂,二两银子一盒。 想想看,吴氏卖头猪才只卖了四两,那盒胭脂等同于半头猪。胭脂这种东西和金银首饰还不同,它是消耗品不保值,卫成心里很挣扎,一方面觉得哪怕现在条件好些了也不该这么大手笔的花钱,另一方面心疼蜜娘嫁过来的时候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啥都没有,到现在都只有那一支梅花头银簪子…… 卫成出来闲逛的时间极少,可他每次出来只要看到有好东西就想买下来带回去给姜蜜。他心里挣扎着,又看了另几款稍稍便宜的,还是觉得二两银子的好,看着就特好,都能想到姜蜜捧着这仕女图胭脂盒的模样。 掌柜的看出他心动,变着法夸自家胭脂,把它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哪个姑娘有这么一盒胭脂都能让人羡慕坏了,看这盒子就知道里头装的胭脂是什么成色。 还不光是掌柜的,同窗也帮着劝。 说他以前也给屋里人买过一盒,这胭脂妙得很,别嫌贵,它得值二两。 同窗当时还冲他挤了一下眼,卫成感觉他表情有古怪,好像有哪里不对,他又实在很喜欢那胭脂盒,上面的仕女图就漂亮极了,于是卫成骗自己说就当上次月考只拿了一甲第二,从得的五两银子里面挪二两把它买下来好了。 二两的确不少,可蜜娘配得上,她合该吃好喝好用好的,该享福。 卫成买下了这盒胭脂,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同窗当时 那表情的确有深意,这个胭脂在府城卖得特别好,但是从来没有女人家自己来买,都是男子买来送给家中妻妾或者心上人……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因为胭脂盒上有门道。 你别看盒盖上是体体面面的仕女图,要是把装在里头呈膏状的胭脂用完,就会发现内藏玄机——那盒底有幅春/宫/图。 卫成那同窗当初进店也懵,同样是别人给他推荐的,他掏钱的时候真没看出这玩意儿凭啥值二两,只知道买回去能讨婆娘欢心。当时他婆娘正在置气,同窗这才忍痛买了一盒,拿回去讨好她。 看婆娘用上就感觉颜色好像是比别的胭脂漂亮,又过了一段时间,哪怕省着用那盒胭脂还是见了底,见底那天,同窗看了出好戏。 他婆娘本来对着铜镜梳妆打扮来着,打扮了一会儿就不对劲了,她低头看着手里拿的胭脂盒,脸涨得通红,半天没个动作。 那天正好还是学堂旬休,同窗人在房中,感觉古怪跟过去瞅了一眼。 本来他俩收拾好后面还有事的,结果差点没出得了房门。 婆娘红着脸骂他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买这种不害臊的东西回来,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很诚实,看着就欲拒还迎含羞带怯还有点克制不住的蠢蠢欲动……同窗心领神会,抱上床就地正法,直接把人办了。 按说成亲也不是一两天,那档子事干了不知道多少回,平时没这么有滋味。就那回,情/潮说来就来压都压不住,爽得他不知道今夕何夕。 孟子都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同窗自己爽过之后,有机会也推荐给别人。 他还会制造惊喜,当时没把话给说破,就这样,卫成把这盒内藏玄机的胭脂买了回来。他这会儿想起来这盒胭脂,让姜蜜等等,特地回西屋去了一趟,从书篓最下面把胭脂找了出来,拿在背后走了出来。 姜蜜守在灶台边等了一会儿,又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是男人回来了。 “就出去这么会儿?做什么了?” 卫成走到姜蜜旁边,没立刻把藏在背后的胭脂盒拿出来,而是说他回来之前买了点东西。 姜蜜想起戴在头上的银簪子,她心里很甜,嘴里说:“上回就告诉你不用了,又买了什么?”姜蜜脸有点热,都没敢跟卫成对视,她把眼神放在灶台上的。 卫成就准备把藏在背后的胭脂盒拿出来,突然感觉手上空了 。回头一看,他娘把他藏在背后的胭脂盒拿了过去,正端详着,还一脸好奇问他盒子里装的啥? “外头收场了?娘你怎么进来?” “我来看看饭焖好了没有?还要准备烧菜,闹这一出把午饭都耽搁了,我们晚点吃没啥蜜娘她禁不住饿。”吴氏说着扬了扬手里拿的胭脂盒,问儿子这是啥? “……是胭脂,给蜜娘的。” 吴氏又看了一眼,伸手朝姜蜜递去,让她拿着:“这个媳妇你先收好,现在怀着身孕少用。谁也不知道这个胭脂是用什么调的,要是里头有不合适给大肚婆用的东西……瞎用一通结果你知道。” 胭脂盒过了两个人的手,交到姜蜜那头的时候盒子都有些温温的,她低头仔细看了看,真像店家所说,一看就喜欢上了。觉得盖子上描的仕女图特别好看,还拿食指去摸了摸。 姜蜜越看越喜欢,她双眼亮晶晶朝卫成瞧去,问他:“光一个盒子都这么好看,这是不是挺贵的?” 卫成说还好,又想到娘在旁边,他说:“学堂放了之后,我就在想给爹娘和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爹娘的还好选,我上次不是给爹买了一块茶砖?这次就买了个茶盅来配。还有娘,我给娘买了块上好的布料,拿着能做两身好衣裳。原先也想给你买布,正好布庄的斜对面有家胭脂铺,我进去看了看,看到这个想你一定喜欢就买了回来,价钱是比镇上卖的贵些,也还成。” 他说了半天,就是没说到底多少钱,怕当娘的多心还提到给全家都买了东西。 起先吴婆子的心思还在胭脂上,听卫成说完就被他带跑到布料那边,问是啥样的布?什么颜色?还没等卫成应声又摆摆手不好意思说:“我这把岁数还穿什么好看衣裳?三郎你也真是!我四十多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像什么话?人家当面不敢说啥,背后不骂我是老妖婆?” “我还能买大红大绿的给娘不成?” 卫成说着就准备拿给他看,结果被吴氏轰出灶屋,连带姜蜜也被轰了出去。 她让两人回屋去说说话,什么布料啊茶盅不着急,等填饱肚子再拿出来慢慢看。 这个时候姜蜜也没假模假样说留下来帮忙,她挺着肚子帮不上多少忙,就小心拿着胭脂盒跟在卫成身后回屋去了。等回了西屋,到床沿边坐下来之后,她又捧着胭脂盒仔细看了两眼。 她在看胭脂盒,卫成坐在旁边看她,问:“喜欢不?” 姜蜜重重点头,说喜欢。 让她打开来看看,姜蜜就打开盒盖看了一眼,她内心很喜欢,想到婆婆说怀着孩子不合适用这个,才盖了回去。 “相公你在府城也不容易,别省吃俭用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 卫成往她那边挪近一点,说不贵,又说:“其实我刚才撒谎了,我告诉娘在布庄买布的时候看到斜对面有家胭脂铺就进去看了看……其实不是。蜜娘你嫁给我时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一样都没有,我就想回来一次给你带点什么,慢慢不就添齐了?别人有的,你也要有才行。” 怀着孩子的时候人本来就容易感性,可能想到什么突然就难过起来,姜蜜到是没有突然难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嫁得比谁都好。本来就觉得幸福,又让卫成这么感动了一番,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仰着头好不容易才忍回去。 “可别再说这种话,我听着想哭。听人说怀孩子的时候最好别掉眼泪,哭多了可能生出受气包来……我不想生受气包。” 姜蜜平时少有这么多情绪,她难得这样,卫成都看入神了。 要是入夜之后还好,大白天让他眼也不错的盯着看,姜蜜有点不好意思,她找了话题问这小半年在学堂咋样?吃得好住得好吗?有没有生病? “我都好,你呢?把出喜脉之后是怎么过来的?也说给我听听。” 姜蜜就从头讲起,把这几个月以来的种种讲了一遍,除了自家的小日子,她也提到大哥二哥以及自己娘家那头,把不方便往信上写的东西都同卫成说了。最后讲到来自家做贼的偷儿,说能逮住也是昨晚做了个梦,还告诉男人梦醒了之后他们是怎么合计的,下了个什么套把人逮住,怎么让他认罪。 看她就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得活灵活现,卫成都顾不得同情被娘拿大木棍子打得满头包的贼偷,他噗哧就笑出来,笑得打不住。 姜蜜还没说完,男人就笑成这样了,她莫名其妙看过来:“笑啥?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卫成把姜蜜往怀里一搂,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媳妇真棒,还能想出这样的好点子,是女诸葛啊!” 他又是亲又是夸,姜蜜臊得不行,直让他放开:“别动手动脚这是白天,给人撞见怎么办?” “撞见就撞见,我一路从府城赶回家,跟媳妇亲热一下又怎么样?” 姜蜜脸埋在他肩上,热乎乎的,藏不住的绯红。 她坐着不动让卫成抱了会儿,才伸手去推,男人也乖觉,顺势退开,让她接着说。 32.032 也没聊多会儿,吴氏喊吃饭了,卫成跟姜蜜前后出屋,这时卫父也已经彻底解决了外头那出麻烦事,他坐下来端起汤碗喝了几大口白萝卜汤,感觉身上暖和一点才说起贼偷事件的后续。 “咱家实际没受损失,也打了他一顿,左右他只是摸进屋来偷东西,没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咱不能真把他弄死在这儿摆着,我想着就这样吧。村里都是老乡亲,不好逼得太过,显得我们很不讲人情……” 说到这儿,他感觉吴氏皱了下眉,赶紧补上两句:“我抬了手,村里应该还要给他个教训,你想想看大白天的谁家也不会大门紧闭,哪怕屋里没人也就顺手把门带上,会落锁的都不多,谁家不怕偷儿?” 卫父说着又咕咚喝了口汤,说卫成才真的把人吓了一跳,村里很多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平常言语不算太多,人也和善,没想到遇事这么强硬果决。 “我倒不是真想把人绑衙门去,怎么说都只是一起小案,让青天老爷来判也只会打他一顿板子再让他归还从咱家盗出来的财物。闹那么难看只为求这个结果实在没有必要。我那么说一来想让人知道咱家不好欺负,二来嘛……” “二来什么?” 卫成夹了一块白萝卜放进碗里,说:“二来想让他感念恩德。” 卫父瞄了婆娘吴氏一眼,小声说:“你娘抄着家伙打了人家满头包,还要人家感念恩德?不恨死咱就算好的。” “话不是这么说,爹你想想,我本来要绑他去衙门见官,被你们给劝下来了,他有幸逃过一劫心里不该松了口气?等于说劫后余生。” 想想也说得通,平头百姓宁可挨顿毒打也不愿意上衙门,都怕上公堂,怕见官。卫父这么一琢磨,觉得他从前恐怕小看了这儿子,还怕他让人算计吃闷亏。 “不说这个,就说说你,这次回来待多久?过完年啥时候回学堂?” 卫成说可能还是出了十五离家。 “你这次出去秋收前还回不回来?” 这回卫成想得有点久,半晌才说:“可能不回来了,乡试不是在宿州府城考,我们准备应考的同窗应该会结伴提前去省城,考试八月份在省城贡院进行,我们可能七月间就往那头去,怕途中有什么情况耽误工夫。” 他说着还感觉特别愧疚,愧疚在于家里五亩水田,他不能回来帮忙爹娘媳妇要多受累。 很显然, 其他三个人纠结的不是这个。 这点农活哪需要操心?就不说卫父跟他婆娘吴氏都是种地的好手,伺候几亩田不费什么力气,退一万步讲哪怕真忙不过来还能上卫成他大叔公家去请人帮忙,了不起忙完摆桌好席招待人家。 “我倒不稀罕你帮这点忙,我是想知道你怎么安排蜜娘?” 卫成没听懂,想着这还用得着安排?蜜娘肯定是安心待在家中等消息啊。 看他这么不开窍,吴氏急了,直接点破了问:“你不带蜜娘一起去省城?” “蜜娘如今是五个多月的肚子,算算过年那会儿就满六个月了,十个月怀满这胎生下来在四月末五月初,生完孩子不好生在家休养跟着我出去奔波……这咋行呢?” 跟他说两句话吴氏都要急上火了:“坐月子顶多四十天,乡下地方生完就下地的也不是没有,蜜娘她养上个把月咋都没事了,她六月间动身去府城找你,七月间跟你去省城不行吗?” 卫成压根没想过这种事,还说哪有出去考试还拖家带口的? 吴氏端起汤碗喝它一个底朝天,喝完把碗一放,说:“跟你说个话能急死我!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这不是怕你到时候有个什么状况,就像前面院考那样。院考至少年年都有,你不是说举人三年才让考一回?我打个比方要是你又把胳膊碰一下,那这两年不是白读了?不可惜啊?让蜜娘跟你去我就放心了,就算有个什么情况蜜娘都能梦见,你提前做好应对就成。” 卫成还有点迟疑,说:“我倒不怕同窗笑话,只是这样也太辛苦蜜娘……” 姜蜜原先没开腔,她肚子有点饿了,在吃呢,听到这儿才放下筷子将手搭在卫成手背上:“娘说得对,我跟你去。” “出远门要吃很多苦头的,待在家里才舒坦……” 姜蜜抿唇说:“我最不怕吃苦,你想想我原先吃的苦还少?相公你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也为我和爹娘想想。要是你去省城贡院考试,我在家梦到什么,远水又救不了近火,不得急死?让我们安心在家里等消息,这怎么能安心?” 卫成反握住她的手,说:“你们紧张过了,你看最近一年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那是没大考,娘说了,原先相公你也是顺风顺水的,直到去参加院考,本来一年到头出不了什么事,一到最要紧的时候就坏菜。” 卫成失笑:“真是说不过你……” “ 那是因为我占着道理。” “孩子呢?蜜娘你跟我上省城去了,孩子那么小怎么办?带他出门你不放心,不带他更不放心,怎么办?” 姜蜜也没了主意,她低头看了一眼肚皮,跟着抬头朝婆婆吴氏看去:“娘说呢?娘给出个主意。”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乖孙放在家里,我给你照看,我生过三个儿子全养大了,带孩子有经验,比你们年轻人靠谱。至于说喂奶,你不在家没法喂也没关系,大不了你出门那段时间我给大郎媳妇补补身体,让她多下点奶。你俩前后脚怀的,估摸要生在一个月里,到时候给她补补,喂一个是喂,喂两个也是喂,没差。” 要是二嫂应该能成,大嫂有那么好说话? 姜蜜心有怀疑。 吴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撇撇嘴说:“挨着几个村里大肚婆也不止你们两个,我肯出钱多的是人愿意帮忙奶孩子,能饿着我孙子?三媳妇你别胡思乱想,今天就说定了,等到四五月你生完抓紧养身体,六月间就准备往府城去,过去等着跟老三一起去考试,考完出了结果你俩再一起回来。这段时间家里放心交给我和你爹,要是没给照看好,你回来问我讨说法行不?”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咋还能不行? 姜蜜点头答应下来,她坐好接着吃东西。卫成是真不愿意家里劳师动众,可除他之外,卫父、卫母吴氏、媳妇姜蜜都很坚持,三人不放心他单独赴省城赶考,生怕他出什么问题。 吴氏还说呢,管你同不同意,反正你又拦不住,你到时候都不在家。 姜蜜听着一阵好笑。 卫成挺无奈的,最后也还是同意了。 “对了,三郎你这阵子在家记得给你儿子想个名,出门之前一定要想好,不然等你回来你儿子就得叫墩子柱子嘎子桩子,好一点也就是富贵这样的,你爹他只会取这种名,当初要不是我,你们三兄弟就不叫大郎二郎三郎,搞不好是大毛二毛三毛……” 卫成没反应呢,他爹恼羞成怒了,卫父右耳朵通红,他气急败坏道:“我那不是随口一说?你就记住了!” “随口一说?你让三郎随口说几个,他能说出猪毛狗剩驴子老臭这种名啊?” 卫成:…… 说不出,是在下输了。 经吴氏提醒,卫成抽空还真就替还没出世的孩子想起名儿来。大名不着急,他计划起两个小名,男孩一个女 孩一个,看生出来是什么。 照乡下传统,小名越贱孩子越是好带,可真让卫成一个读书人取出特别贱的,他自问过不去心里这关,想着就取那种平常又有个好寓意的名字喊着,要是男孩,叫竹子或者砚台这样。要是女孩……女孩儿的名字卫成还真不太会取,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就趁着晚上睡觉之前跟姜蜜商量,问她姑娘家叫什么小名好。 姜蜜想了想,乡下地方会特地给女孩儿取乳名的不多,很多都是大丫二丫顺着喊,特地取的多半是招弟盼弟之类,再不然就是各种花。 姜蜜让卫成搂着,靠他怀里,想了会儿,说:“豆沙豆糕豆饼米球你觉得咋样?” 她一开口就把卫成给逗乐了,卫成笑了好一会儿,姜蜜恼他,伸出食指在他胸膛上戳了戳,抱怨说:“我又没读过书,取不来你们那些好听的名儿,你让我想,我就能想到这些,不然叫福妞……福妞总行?” 卫成从被窝里握住她戳戳戳的食指,拿到嘴边亲了亲,说行,怎么不行! “就说定了,咱们生了闺女就叫福妞,儿子呢?你喜欢竹子还是砚台?” 姜蜜说分不出哪个好,卫成就说竹子苍翠挺拔,砚台则是一肚子墨水,当小名喊都还凑合,总要比猪毛狗剩好些。 听男人解释完,姜蜜说叫砚台。 问她怎么选的? 她说:“竹子是苍翠挺拔,剖开肚子里面空荡荡的,啥都没有,砚台还有一肚子墨水呢。” 卫成又让她给逗笑了,他抱着姜蜜亲了亲说:“我媳妇脑袋瓜比多少读书人都灵光,这说法倒是新鲜!” 姜蜜让他别乱动,怕压着肚子,又说:“相公你要是中了举人,咱是不是也成大户人家了?娘说前几年考上举人那个,考上之后就搬了大宅子,日子过得特别红火。” 卫成摸黑看她一眼:“怎么问起这个?” “我就是怕,你说我这样能做大户人家的太太?我也不懂城里的规矩,什么都不懂,又不认字,到时候恐怕只会给你丢人。” “怀着孩子呢,想这么多?” “翻过年你就要准备乡试了,我咋能不想?” 卫成想了想说:“蜜娘你要是想学认字,抽空我教你,或者等哪天搬到城里去了,再请个女夫子来,甚至可以等等,等儿子开蒙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学都成。想学认字是好事,慢慢来吧,不用着急。你也别想太多,现在我 是卫三郎,以后中了举人也还是卫三郎,假如有那一天能更进一步,这点同样不会变。” 而且卫成比姜蜜更清楚,假如有天他当了官,别人一定会在背后议论他娘他媳妇。哪怕做得再好,没有任何疏漏也免不了。不是因为她们不好,根本在于卫家出自乡野,原是贫门矮户,这就足以作为谈资。 是以不必太过在意别人说什么。 …… 他俩定好之后,就把名字说给卫父以及卫母吴氏听了,说假如生儿子叫砚台,生姑娘叫福妞。 吴氏听着直点头,说儿子在这方面比老子强,没取出猪毛狗剩来。 卫父本来端着儿子买给他崭新的茶盅,喝早茶呢。一听这话,脸又黑了。 “你这婆娘真是!老黄历翻起来没完没了!” 吴氏摆手:“行!我闭嘴!我不说你!老头子你记得上王屠户家去一趟,和他商量个杀猪的日子,说定了咱们也好请人吃刨猪汤。” “我跟着就去。” “三郎你还是往你大叔公那头去一趟,跟他老人家说说话,说完了早点回来,难得在家多陪陪你媳妇。” “娘我知道了。” 33.033 对媳妇,卫成总是很上心,他不是敷衍说我有空教你认字,他真把这事提上了日程,还抽空默下《三字经》,趁着大冬天在屋里烤火的时候指着一个个字读给姜蜜听,他每读两句都要停下来解释,告诉姜蜜这是在说什么。吴氏拿着东西从旁边过,看他在教媳妇读书,奇了怪了。 “咋的?你自个儿考功名还不算,还想教出个女状元来?” 姜蜜面皮薄,一被打趣就脸红,卫成倒是稳得住,说他闲着没事做读给砚台听,从娘胎里就给他开蒙,长大了一准比当爹的要强! 吴氏愣了一下:“还能这样?” 卫成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说:“我在学堂读书的时候,像旬休回不来就跟同窗论文或者闲聊,听他们这么说的……反正天寒地冻的也没啥事,我试试看,管用是最好,不管用也没啥。” 吴氏听着感觉有道理,说她去蒸个蛋羹,给姜蜜边吃边听。 “娘我不饿,用不着。再说读书多严肃的事,咋还能边吃边听?” “又不是你听,你摸摸肚皮让砚台仔细听着,你吃点东西打发时间,当心给他念困了。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些我听几句眼皮子都撑不开,恨不得回屋去睡一觉。” 姜蜜给她逗得直乐,问:“有这么夸张?” “那可不?原先三郎在檐下读书,他爹闲着没事坐旁边听他读,听一会儿就把眼睛闭上了。我在灶屋煮猪食,煮好了端出来就听他坐在那儿打呼。我跟他爹最听不得这些,他两个哥哥像我们,以前在村学,夫子在上面教,大郎二郎就在底下趴着睡……我有一回从那边过去瞅了一眼,看到两人睡得喷香,把我气坏了!你说我给老秀才送了多少东西才把他俩塞过去,那么混日子他对得起我???” “说到这儿我就想起来了,前段时间你爹跟我说,大郎二郎说他们过完年就要把毛蛋和虎娃送去老秀才那头……三郎啊,你看你反正都是读,不然让那两个跟着听听,你是一等秀才,他们跟你学几句没坏处。” 吴氏对两个媳妇有意见,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孙子其实不差,家里有花生瓜子糖块都会抓一点给两个小的,有时吃好的也分他们两口。像这会儿,吴氏想着三郎是一样的读,只是多两个人听,还能顺便让毛蛋和虎娃过来烤个火。她就跟卫成提了,看他咋说。 卫成没怎么考虑,说:“只要他们肯听,坐得住就行,就怕疯起来 冲撞到蜜娘。” 吴氏想了想,让他先读着,自己上院坝去喊卫大郎兄弟,让两人出来。吴氏说三郎这几天有空,在给他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读三字经千字文这些,问毛蛋虎娃上哪儿野去了?“不是说年后就要送去开蒙,让他俩过来听听,村里老秀才能比三郎教得好?” 卫大郎搓了搓手,说:“不是说跟着又要考试,不耽误三弟?” 吴氏脾气直,她问你要不要,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就不爱看那种明明心里想要嘴上非得假模假样说不要还等着别人反过来劝一轮的!“要是会耽误三郎我头一个不答应,还跟你废话什么?反正我话说到了,你俩要是想让毛蛋虎娃跟着听一听就把人送过来,送来之前告诉他俩不许疯玩,过来吵吵闹闹烦着三媳妇我就撵人了。” 卫二郎答应得快,连声说好,这就要去带虎娃来。 虎娃这孩子聪不聪明还看不出,不过他性子比毛蛋好些,至少能坐得住。 很快,卫二郎就带着人过来了。 稍晚一点卫大郎也过来了,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他媳妇陈氏,陈氏听说三郎在给姜蜜肚子里的孩子早教,决定厚着脸皮也要过去跟着听一听,不能让自家儿子还没出生就输了。 她不光人过来,还拿了不少东西,甚至拿了个小板凳在手上,也准备跟着烤烤火,边纳鞋底边听。 吴氏不喜欢大媳妇,看她过来就没好脸色,跟着就把卫大郎骂了个臭头:“让你把毛蛋送来,你送个倒霉婆娘过来干啥?” 陈氏心里噎了一下,脸上赔了个笑,说她也想给肚子里的娃听一听。 “大郎跟我说,让我坐下听着不能随便说话,我记住了……娘你就让我听会儿,我要是吵了一句我走还不行?弟妹怀的是家里的孙子,我怀的也是,可不能偏心!” 难得她还有不吵不闹装孙子的时候,吴氏摆手,让她滚进去坐好。 后山村卫家扫盲班就这么红红火火的办了起来。 卫成一个人讲,姜蜜、大郎媳妇陈氏、毛蛋、虎娃四个人听。陈氏只当卫成是王八念经,基本上全程不抬头,专心纳鞋底。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也是因为婆婆拿煮鸡蛋或者别的什么进来…… 心里想吃啊,当然想吃,又想起卫大郎的做派,她不敢要。 陈氏强行忍住不去看不去闻,还密切关注着挨她坐的毛蛋,看毛蛋要开口,就拧他一把,一个眼刀飞过去。毛 蛋让他一吓唬,瘪瘪嘴可怜巴巴接着听。 看她这样姜蜜有点难受,和卫成说坐久了想稍微活动一下,就从讲课的堂屋里走出去。 卫成接着在读,姜蜜站在屋檐下叹了口气。 吴氏看她出来,问她咋的? 姜蜜就说她在里头吃东西不合适:“毛蛋他们还小,看我吃能不馋嘴?哪里还听得进去?娘你别给我送吃的了,我要是饿了自个儿进灶屋来行不?相公讲得那么认真我在那儿吃东西我感觉挺不好的。” 知道姜蜜很重视这一胎,不会拿自己开玩笑,她这么说吴氏就同意了。 又问:“三郎讲半天了,你看砚台听得咋样?” 姜蜜还真给吴氏难住了,她伸手摸了摸肚子,迟疑道:“还、挺好的吧……我感觉他挺高兴,在我肚子里动呢。” “真的?” “是真的,我还能编着话来哄您?” 吴氏就笑眯眯看着她肚子,一脸慈祥摸了摸,让姜蜜走几步就进去,让砚台接着听,好好听。他爹六岁多进的村学,现在准备考举人,他从娘胎里就开始读书没准以后能当状元! 姜蜜突然就感觉挺对不起砚台的,她就说了这么一句,他奶对他的指望就这么高了。 状、状元啊! 举国上下三年才能出一个啊! 还没出生就让他给预定上了? 姜蜜稍稍同情了一下她肚子里的娃,想着要不这胎生个福妞?要是生出个砚台,他目标也太高压力也太大了。 不过生男生女也不是她说了就算,姜蜜稍微走了几步,活动开又进屋去坐下,接着听卫成讲课。 别看姜蜜坐一会儿总要起来走走,她反倒是学得最好的,虎娃跟着听了五六天,记住的不多。毛蛋好像是挺聪明,虽然人皮实,不怎么坐得住,经常分心,他随便听听也跟着捡了几句。看他记住的比虎娃要多,陈氏还挺高兴,更加坚定了开春就要送儿子去开蒙的信念,觉得他真像老三,人聪明,能读书,看着机灵劲儿就不是个地里刨食的人。 尤其陈氏自己听了这么多天就跟没听一样,和她对比起来,毛蛋是还不错,但也只是不错。 姜蜜才是记得最多的那个,她白天听了,夜里躺在床上没睡着的时候就小声念给卫成听,她记性其实真不错,就这么听听就能背下六七成,没记住的卫成在给她补一补,卫成回来过个年,姜蜜 没学会几个字,倒是把三字经背熟了。不仅背熟了,还记住了每一句是啥意思。 卫成总说她比很多读书人要强,学个十年八年没准真能出个女秀才。 “你总爱打趣我!什么女秀才?女人怎么考秀才?” “夸你呢,夸你脑袋瓜聪明,一点就透。” 姜蜜不理他,问他感觉咋样?毛蛋和虎娃做学问能成吗?教了这么些天看出点啥来? 大晚上四周一片漆黑,卫成脸上的表情姜蜜看不清,就听他说单论聪明劲儿是毛蛋强些,可他坐不住:“我们在学塾的时候夫子其实管得很少,做学问主要靠自己。他现在坐不住可能人还小,以后也这样就很难。毛蛋是不笨,他挺聪明,聪明劲儿用对地方就很好。” 卫成说这番话时留了余地,姜蜜听明白了。 “我嫁过来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毛蛋就是聪明,学什么都快,大嫂要是能把他教好,福气还在后头。” 卫成摸摸她肚子,让她舒服点躺着,睡吧,别操这心。 “毛蛋聪明我早知道,也跟爹提过,我让爹出面同大哥谈谈,千万好好教。越聪明的孩子越要早教,教得好他成了才享不完的福气,要是给学坏了也可能什么鬼主意都打得出……这个话不中听,我说了。爹有没有跟大哥提我不知道,大哥怎么做也得看他自己,我们虽然是兄弟,但各自成了家,就不像幼时亲密无间,我把手伸得太长不合适,只能点到这份上。毛蛋我虽然管不了,等砚台生下来,我好好教他。” 提到砚台,姜蜜又想起婆婆的远大志向,她重重的叹了口气。 卫成吓了一跳,问咋的?不舒服吗? “不是,我想起一个事儿。” “啥事儿?” “就是吧,明明是我想跟你学字,你觉得一个个字拎出来教我学着太慢,让我先把三字经背下来,这样就算你年后出门去了,我自己捧着三字经也能把字和音和意思对照起来,这样自己就能摸索着学。是我要学,你为了教我还把借口找到砚台头上,说是读给他听。现在好了,娘说‘三郎六岁多开蒙,现在准备考举人了;砚台从娘胎里就跟着读书,以后咱老卫家不得出个状元?’相公咱俩可把砚台坑得不轻,他还没出生就要准备考状元了,我想着都替他心酸,觉得要不还是先生个福妞出来……” 卫成听完,久久没了言语。 过了半天才略带心虚的安慰说:“有 目标是好事情。” 姜蜜真佩服他能说出这种话来,毕竟,听这个语气,这话他说是说了,自己都不信的。 34.034 这个年,陈氏让卫大郎压着没占上什么便宜,她难得还是高兴,年初二还回了趟娘家,回去跟她父母兄弟说这阵子老三闲着没事在家里读书,让毛蛋跟着听了,毛蛋聪明得很,记性比二房的好不知道多少。 “我让他爹给老秀才走了礼,开春就把毛蛋送去,让他在村学里头把字认会了,再送去镇上学塾。” 她娘家人想了想,说:“你那娃是机灵,反应又快,可要供个读书人也不简单,想想卫家前些年……家里种那么多地要说糊口咋都够了,但就是周转不来,卫老三这个人村里人都看在眼里,还不是能败活钱的人,说这个就是想提醒你,心里有个准备,平常俭省些,多存点钱。” “我听大郎说了,说跟着村中秀才识字还成,收的钱不多,平常给担个水砍个柴送点白菜萝卜就成。前两天我还问了老三,问他要给毛蛋准备些啥,他说刚学字笔墨纸砚买最劣等的,还可以弄个沙盘,毛蛋平时可以拿木棍在沙盘上练字,写完推平还能再写。长衫不急着做,村学里头没什么人穿。对了……我们毛蛋大名不是一直没取,他跟着要去读书我还给他取了个名!” 哪怕平常见着娘家人的机会不少,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间却不多,难得回去一趟,陈氏说起来就没完。 好在她娘家人还捧场,听她说给毛蛋取名了,就问她叫啥? “叫大顺!卫大顺!”她说着还高兴起来,“这名儿不错吧?我跟着老三起的。你看他叫卫成,叫了这名之后干啥都成!我们毛蛋叫大顺,那以后不是一路顺咋的都顺?” “……” “你给女婿说了没有?他咋个意思?” 陈氏撇撇嘴,说他还敢有意见不成?“我给你们说吧,卫家爷们没一个会起名的,不然我难得生个儿子咋就叫了毛蛋?这小名不就是他给喊出去的?我生完在床上躺了三天,感觉舒服点了才下的地,下来发现我儿子已经叫了毛蛋,他跟我说啥?他说以后毛蛋要是有了兄弟可以叫臭蛋……” 说起来陈氏就气,她抬起手来想拍胸口,又想起自己还怀着孕,赶紧把手收了回去,说:“二房的跟我一年生娃,人家儿子叫虎娃,你听听多响亮,我儿子就叫了毛蛋,都给喊出名了改也改不了!” 她嫂子感觉像路过镇上茶馆听见有人在说书,笑了笑说:“那你这回要提前想好。” “我想好了,毛蛋的弟弟叫金蛋!” 她嫂子噎得不轻,真没感觉妹子取名的能耐比妹夫高多少。 不过看她自己挺满意的,嫂子当然不能说败兴话,就点了个头说还不错,金蛋啊,多宝贝呢! 陈氏因为隔得近,加上和娘家关系还成,初二才回去了趟,姜蜜今年就没回去。先前吃刨猪汤卫家就去请了姜父过来,那天就跟他说过,说姜蜜头一胎,从怀上就处处小心,现在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实在不方便走那么远,初二可能就不回去了,让姜父不用张罗饭食等她。 亲家这边提前打了招呼,姜父觉得还合情理,没说好坏,钱桂花听男人说继女今年不回,她心里既松快又有些不是滋味。 从南坡垮山之后,这半年时间她日子过得很是憋闷。 先前在姜老大家借住,因为住的时间太长听了不少闲话,姜大嫂她们没怎么开口,村里人议论得多。都说姜老大摊上这么个弟弟着实不幸,兄弟拖家带口在他那儿住了几个月,吃他住他后来起新房还让他出大力,真是上辈子欠的! 别人这么说,钱桂花听见也还不上嘴。 好不容易房子盖好了,搬进新屋,又因为只得两间房,做什么都不方便。就从垮山之后,她没好生跟男人亲热过,亲不亲热都不说了,过日子要吃要穿要花钱! 他们地里有收成,倒还饿不着,老棉衣都让泥水给泡烂了,做新的得花钱。 布要钱,棉花要钱,还有盐巴这些都要钱。对了,狗子还跟着秀才先生读书呢,那也是开销,钱桂花有些年没这么穷过了,她手里没几个子儿,还因为房子背着债。钱是跟熟人借的,说的是救急,结果一直没周转过来也还不上,幸好债主都是亲戚朋友只好意思过问一声,没往死里逼他,否则这个年真没法过。 姜家那头挺惨的,这么惨,姜蜜她后娘还惦记着那个半仙。十月间她去找过一次,问为什么连着做法都没降得住她? 那半仙也不心虚,说你就出了这么几两银子,就想改命? “上次做法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说一定能成!” 那人长叹一口气,说:“你还来问我要说法,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你家就不会只出这么点事,你儿子他……算了算了,你觉得我没本事就另请高明,不说了,你走。” 这叫啥? 这就叫以退为进。 本来钱桂花是去要说法的,这一席话之后,她又软下来。 “你看是不是再给我补一场法事,这回来个厉害的,一次给她解决,让她再不能克我儿子!” 半仙摸摸他那把山羊胡子,等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不行。” 这时候钱桂花就猜到他下一句了,谈钱呗。这半仙说那么厉害的法事对他都会有妨碍,看在和钱桂花有缘,加上她心诚的份上,破例做一场可以,但要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大概就是五头猪,拿这个钱在乡下可以打口井或者起个新房了。 钱桂花吓了一跳:“要这么多???二十两??我从哪儿给你弄二十两来??我没这么多钱啊!!!” 没这么多啊…… 半仙问她能出多少。 钱桂花竖起两根指头。 “啥意思?你只有二两要保住你儿子都够呛还想把她一次解决?” 钱桂花尴尬了一下,她比的二不是二两,是二百个铜钱。之前借了银子起新房,就剩下这点,再多她拿不出了。 结果不用说,这回就没搞成,她走的时候算命的还在说呢,说你儿子一条命就值二百铜钱,还改什么改?不如直接别要儿子了。 钱桂花走的时候失魂落魄,她走出去几步之后,还有个好心人提醒她,说别信这些,都是骗子。 “你不懂,他说得真准。” “那是在你身上赶了巧,瞎猫碰上死耗子,宁可去庙里烧柱香你也别把钱花在这种地方,没用!” 信的人和不信的人有什么话说? 钱桂花懒得理她,转身就走。好心来劝这个站在原地摇了摇头,真是骗子啊,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看他骗的人还少???他上回给人批命说人家活不到四十,人家满上四十就要去砸他摊子,他又说那是他日行一善给做了法改了命……别人家算命的准不准是一回事,这个明摆着就是骗子,怎么还有傻子不听劝非要抱着钱来求他收下?这钱自己拿着烫手不成? 钱桂花要是有这二十两,可能心再痛也给了,好在她没有。 说起来是逃过一劫,但她自己不那么想,这场关键的法事没做成她心里难受极了,那之后钱桂花就好像惊弓之鸟,进出让门槛绊一下都觉得是不祥的预兆,她不断去回忆前面几年,怎么想日子都比现在好太多了,就是从姜蜜嫁出去之后,她过得就越来越糟……这不就是让算命的说准了? 姜蜜现在日子好过,她是 秀才娘子让多少人羡慕。 她好了,家里可不就倒霉了吗? 怎么办?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让钱桂花去做点什么,她又怕自己命不够硬让姜蜜克了,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还是做法事保险,就是不知道钱从哪儿来。 钱桂花知道卫成今年又要考试,觉得时间紧迫,她得抓紧想想办法。看她整天在屋里走来走去,姜父心里烦躁,问咋回事?来来去去的转悠啥? “当家的,你就没感觉咱家这一年多做什么都不顺当?” 咋没感觉? 可运气啥时候来又说不准,要看天意。 钱桂花又说:“你想想,变成这样不就是在蜜娘嫁出去之后吗?她在卫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们就……” 都说到这份上了,钱桂花以为姜父能懂。 姜父顺着她的话理解了一下,迟疑道:“我听村里人说过,他们说蜜娘命好,有她在就事事顺利,所以她出嫁前咱家都好好的没出过大事。当时是卫家倒霉,她嫁出去就把好运气带到卫家去了,咱家就走起背运来。我早就听说过,本来不大信,被你这么一说,搞不好还真是!” 说到这儿,姜父抬眼看向钱桂花:“当初是你急着要把蜜娘嫁出去,你说卫家好,衬她,错过这村再难有这店……我怎么说都点了头,就算蜜娘真是旺命,她嫁出去之后就不旺咱了,我也不怪你。女儿家长大了总要嫁人,她那时候也到岁数了。” 钱桂花:……!? 啥玩意儿? 明明是她克兄弟,怎么从男人口中过一遍就成这样了? 她是旺命在哪家就旺哪家? 啊呸! 前头那么多年姜家的确没出过大事,也没见交好运发大财,这叫旺吗? “当家的我没这么想,我是说……这个……” 姜父等了半天没见她说出什么:“行了,你别说了,咱们去年的确衰,今年该转运了。” 姜父在无形之中把钱桂花给气到了,整个年,钱桂花都没过好。卫家的日子倒是舒坦,连着半个月主要就是吃吃喝喝闲磕牙。年前很多人感觉时间难捱,进正月,日子就走得快了,仿佛一眨眼就是初七初八,很快就到正月十五吃汤圆的时候。庄稼汉们看着外头一天一个变化,估算着开春的日 子,他们打磨着锄头准备耕地。而水田里留下的稻桩全被压进了稀泥里,在泥里腐烂肥了田…… 悠闲的冬日即将过去,繁忙的春天要来了。 这时候卫成也收拾好行囊,准备再次出发,这一次离家之前他在双亲跟前跪了好一阵子,一方面下定决心要在这年秋天的乡试里头拿个好成绩,另一方面郑重的将媳妇和他还没出生的孩子拜托给爹娘。 “儿子这回离家,最早可能九月十月才会回来,爹娘在家千万保重。” 吴氏本来没多难受,听卫成这么说才感觉堵,她四十多的人,已经走过半辈子什么风雨都见过,嫌在儿子媳妇面前抹眼泪丢人,她忍下来。“别磨叽了,这回出去还是好好读书,也别往家里送钱了,你出去考试不要盘缠啊?自个儿拿着听到没有?” 卫成点头答应下来,说:“等蜜娘生了记得给我来封信。” “放心吧,你是砚台他爹,忘记谁都不能把你忘了。” “蜜娘要来府城就六月中旬动身,到了直接来官学这边,让人给我报个信。” 姜蜜点头说记住了—— 上府城,去官学,找相公。 她把话重复了一遍,卫成听着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该说的都说好了,他准备出门了。 35.035 卫成离家时,天还稍稍有些冷,又一旬,附近这片就暖和起来,农家人陆续脱掉厚实冬衣,换上单层的春衫,准备春耕春播。卫家这边,几个爷们身上带火,加上成天在外头走动干活,外头刚开始转暖他们就把棉袄脱掉了。女人们多捂了几日,尤其是两个孕妇,生怕脱得太快着了凉,眼看着桃树上都长出花苞,跟着桃花都要开了,她们才彻底把棉袄脱掉。 姜蜜嘟哝说再穿几天能上火。 吴氏拿着她换下来的棉袄准备去洗,不小心听到这话,还飞了个眼刀过去:“开春之后时冷时热的,衣服脱得太快最容易生病,宁肯多捂两天,你怀着孩子不能着凉。老话说春捂秋冻没听过啊?” “娘说得对!我就是人年轻啥都不懂,没您压阵早出岔子了。” 吴氏爱听人说好话,你捧她她就高兴,又有一说伸手都不打笑脸人,姜蜜这么一改口,吴氏就舒坦了,反倒理解起媳妇来:“钱氏她没心教你,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正常,再说这还是头一胎,我原先怀老大的时候也是两眼一摸黑抓瞎,只要这胎生下来,以后再怀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话间吴氏已经把皂荚拿在手上,准备往池塘边去。 下院坝之前她又想起来:“三媳妇你整个冬天活动不多,开春之后就在咱家门前走走,吃得好又老是躺着坐着不活动怕不好生,本来生头胎就麻烦。” 吴氏说完端着木盆走远了,姜蜜扶着她八个月大的肚子,慢慢走了几步,边走边在心里默念三字经。 过个年时间还是短,卫成只来得及把三字经讲完,百家姓和千字文都还没说到。姜蜜从开始学,每天都有温习,她记得很牢,这会儿一边默念还分了点心思出来惦记远在府城的男人。 卫成过完年就走的,应该早就到学堂了,照他一贯的做法,到了之后会先把东西放好,然后铺一张纸,提笔给家里人写信保平安。按说这封信该送到了,还没到是不是商队在路上耽搁了? 姜蜜是算着过的日子,早两天她就在等卫成的家书,还没等来。 这天还是没有收到,之后又过了几天,等镇上学塾旬休,万同窗才拿着递到他这里来的书信,替卫成跑了一趟送去后山村家中。他过来的时候吴氏拿着菜刀在剁猪草,姜蜜刚从鸡圈那边出来,准备坐下歇会儿,就看见这人在院坝下。 “是不是有我相公的信?” “没错 ,应该是卫兄写信回来给你们报平安的,叔婶儿呢?在家不?” 吴氏听到说话声了,她把刀放下,跟了出来。出来一看果然是万小伙儿,她边招呼人上来,边让姜蜜去烧点水给他泡碗茶,自个儿擦了擦手就要往地里去,准备把老头子喊回来。对于留在后山村这几人来说,卫成从学堂传回来的家书是他们的精神食粮,每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三人心里都盼着,收到之后他们更是能高兴好几天,这几天内做什么都有劲儿。 等婆婆去传话的时间里,姜蜜烧了一瓢水给万同窗泡好茶,茶泡好她就搬着条凳在几步远坐下。 万同窗看着她这肚子,都想提醒说小心点,“几个月了?” “八个多月。” “那该生在四月间?” “估摸四月底。” “到那时卫兄喜得贵子,得好生请我们喝上两碗。”说着他自己都想起来卫成今年秋收前回不来家,就抬起手拍拍脑门,“看我,都忘了今年还有乡试,届时卫家双喜临门,光摆酒不够,咋说也得摆个流水席!” 姜蜜听着也就是笑,怎么答嘛? 乡下地方生儿子是会摆酒,生女儿不兴,她现在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至于说双喜临门,另一喜总归是三郎中举,眼下也不好说。 姜蜜答不上,回来的吴氏给了准话,说要真是双喜临门,当然得摆个流水席好生热闹一番! 姜蜜就要站起来让出条凳给婆婆吴氏,吴氏摆手让她坐好,别乱动,挺着那么大肚子呢。姜蜜笑了笑,问:“爹是不是在最远那块地上忙活?” “可不是!我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才把他喊答应,老头子就是耳背。” 卫父赶回来就听到这句耳背:“你净瞎说!” …… 卫成这封信主要是给家里报平安。他提到年后再回学堂发现整个气氛都有变化,兴许是科举年带来的,毕竟三年才有一次机会,同窗都很拼命,想中个举。卫成没在信上给家里人打什么包票,只是说他也会努力,又提到这封信送到的时候媳妇估摸已经怀胎八个月了,让她千万当心,后山村这边春日里经常细雨绵绵,这对种庄稼来说是好事,毕竟春雨贵如油嘛,姜蜜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就得当心一些,进出要踩稳,下雨天最好就少出门。 他往常不这样,就这封信看着格外啰嗦,姜蜜听着都不好意思,万同窗读完之后将信纸递到卫父手中,笑了笑说:“ 我都听出来卫兄对家里的牵挂,嫂子可得好好保重。” 姜蜜说:“还要麻烦万兄弟,替我们回几句话,也给相公报个平安。” “好说好说。” 吴氏也说总这么麻烦他,不知道该如何感谢。 万同窗说了个老实话,他也没做白工,每次卫成送出来的其实都是两封信,一封给家里人,一封给他,给他那封信里誊抄了近段时间府学学官出的题目,供他参考。别看只是几个题目,这个抢手得很,他们学塾同窗都抢着借阅,每回看过题目也会自己回去琢磨一番写两篇文章出来。 他和卫成之间不是单方面求助,算得上有来有回,只是这事卫成没跟家里人说,万兄弟从前也没特别提到。 家里回给卫成这封信就简单得多,也不像去年总是说到庄稼长势地里收成,这封信上主要说了今年的气候,家里人身体状况,最近在忙什么……姜蜜答应他会照看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让他不必牵挂,专心备考。 送出回信的时候,姜蜜已经是八个多月的肚子,隔壁的大郎媳妇比她早个把月怀上,这会儿肚子滚圆,看着随时要生。 姜蜜天天都盼着隔壁的动静,看她还挺期待,吴氏就叹口气说别急,没怀满,瓜熟才能蒂落。吴氏又问了卫大郎一遍,问他安排好接生婆没有?别到了要生那天才想起来去找人。 卫大郎毕竟不是头一回当爹,他都安排好了,本来估计还有个三五天才能发动,这天毛蛋从村学回来一路跑回家,没注意差点撞上他娘。当时的情况是毛蛋从外面进屋陈氏从里屋出来,两人谁都没看到谁,眼看要撞上陈氏扶着门框闪了一下,倒是避开了,肚子跟着就痛起来。 毛蛋差点吓哭了,跑出去找他爹,没找到,扭头就到隔壁去喊他奶。 吴氏在檐下跟媳妇姜蜜说话,听毛蛋在坝下喊她,站起来问咋的? “我娘!我娘要生弟弟了!” “羊水破没破?破了就扶上床去躺好,让你爹赶紧把接生婆带过来!” 吴氏还奇怪他咋的慌慌张张跑这头来报信,就听见毛蛋说他爹不在。吴氏让他跑快点去地里看看,让卫大郎赶紧找接生婆去,她自己先和姜蜜打了个招呼,让她老实待着别过去凑热闹当心磕碰,跟着就去了老大家里。 陈氏毕竟生过一胎,不像姜蜜啥都不懂,她自己就坐到床边去了。吴氏过去看她还行,问咋回事不是还没怀满?陈氏忍着痛 说:“还不是毛蛋,疯跑回来差点撞着我。” “难怪毛蛋吓成那样,找不到他爹赶紧去找了我,你现在行不行?行不行都忍着点,总要等接生婆来。” 等?陈氏哪里等得住?她头胎生得就比别人家顺利,这还是二胎,等了会儿感觉就来了,卫大郎还没把接生婆带回来,她脱了裤子蹲着就把孩子生了出来…… 卫大郎回来的时候,他婆娘精神头还不算差,靠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娃。 问这就生了? “那不然呢?找你找不到,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陈氏还在说呢,说第二胎就是好生,蹲下跟大解似的都还没嗯嗯发力就出来了。 吴氏还是让接生婆帮着看了看,看好让卫大郎去摸两个鸡蛋出来,给接生婆拿回去。人虽然没帮上忙,也跑了一趟,空手回不像话。 卫大郎听他娘安排拿着鸡蛋把接生婆送走,回头凑上前看了一眼,嘿嘿傻笑道:“蹲下就生了?不然取名叫蹲生?” “蹲生还不如春生中听!” 卫大郎本来就是随口一说,他娘这么接了一句,他也觉得春生好点,点头说就叫/春生了! 陈氏懵了一下,说:“我准备管他叫金蛋,金蛋多响亮,听着就有出息!” 卫大郎不让,说乡下孩子名字里沾金带银不好,就叫/春生,春生喊着也顺口。三月间,卫大郎又得了个儿子,陈氏最终也没犟得过他,孩子小名叫/春生。 听说大嫂这胎还是儿子,姜蜜先道了恭喜,又想起来问吴氏,卫家这边生个女娃真有那么难? “我和老头子反正没生出来,你大哥二哥也还没有,不说咱们这头,你大叔公家人丁比我们兴旺,牵出来一排全是带把的,也就头几年才有个女娃娃,看着还怪稀罕。” 姜蜜本来想着头胎还是福妞好,要是砚台从娘胎里他就要准备考状元,多可怜这孩子…… 看这个苗头福妞暂时可能来不了。 果不其然,就在春生满月之后,没两天姜蜜就怀满发动。吴氏比卫大郎靠谱得多,她早就做好准备,哪怕姜蜜是头胎,生得没有那么容易,有她婆婆和接生婆保驾护航没出什么岔子。 砚台生在四月二十九,是个大晴天。 他娘为他受了大半天罪,天快黑才把人生下来,生下来之后只来得及看了两眼,就撑不住睡过去了。 36.036 姜蜜发动的时候,人在学堂的卫成在读书。 四五月份天气挺好,虽然逐渐热起来,还没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卫成穿着府学配发的制式长衫,在桌案前坐得端端正正,他在默读典籍的原文。就这些前人留下来的经典,每次阅读都会有些新的感悟,卫成有时间就会反复去看,有些读书人更喜欢和同窗友人沟通交流,他出去论文的次数不多,经常是自己在琢磨,遇上难解的疑惑才会和一间屋住着的同窗讨论,或者求教学官。 四月二十九这天也是。 府学这边逢十放旬假,翻过二十九,三十号就可以休息。旁边已经有人在小声商量说明天干啥去,卫成好像没听见,他很专注,全部心思都放在面前这本书上。 本来是这样,看着看着,他胸闷起来,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还不见好。 坐他右侧的同窗余光瞧见他半天没翻一页,看过来,问:“卫兄怎么了?” “胸口发闷,不大舒服。” 胸闷啊……有时候是会有,同窗心想他可能太用功了,让卫成歇会儿,说正因为跟着就要上省城贡院应考才更应该保重,每届乡试都有还没答完就昏厥过去被官差从考场里抬出来急救的,要是因为身体不能坚持落了榜,得多难受。 卫成嘴上道了声谢,心里却不觉得自己身子骨不好,他估摸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往常没有心慌胸闷的毛病,怎么今儿个发作起来? 是不是家里头?蜜娘她……? 一往这个方向去琢磨,他心里就更难受,想到就是这几天媳妇该生了,卫成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书也看不进去了,他坐都坐不住,心里难受了得有大半日才逐渐好转。 傍晚的时候,和他住一个屋的看他站在外面空旷地方,皱眉瞧着西南方向。就跟着朝西南方望了望,没看见有啥,遂问:“卫兄在看什么?” “看我家。” 同窗就想起来,卫成是松阳县人,松阳县的确是在那个方向,“家里有什么事?我看你惦记一天了。” “我妻姜氏头年六月尾怀了孩子,算日子,差不多了。” 同窗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之前听他提过,就冲他一番恭喜,劝说安心等等,只要孩子生出来家里总该往府城报信,等几天会有消息。 跟他住一屋这个没说错,姜蜜把孩子生下来就已 经是傍晚了,生下来之后她就疲惫的睡过去,她睡了,吴氏事情还多,她给收拾了一番,把砚台包好放在床里头,放好之后还担心媳妇睡着之后不安生怕她压着砚台,就在旁边守了会儿,看姜蜜一动也不动,才敢放心往灶屋去。她去炖汤,炖好等媳妇醒了才有得喝。 她在灶上忙活的时候想起人在府城的砚台爹,她弯腰往灶膛里加了两根柴,就出去找上卫父。 看接生婆往卫家来,村里就知道秀才娘子发动了,陆续有人来看热闹,刚才卫父在院坝下跟人磕牙,天黑了他才回到堂屋,吴氏看到他的时候他端着茶叶水在喝。 “老头子你别光顾着自己高兴把三郎忘了,明儿个你往镇上去一趟,找到万小伙子,请他帮忙往府城递个话,告诉三郎他媳妇生了,是个儿子,生下来模样就很周正,看着俊得很。对了还有,家里糖要吃完了,你去的时候拿上钱,买点糖,再称几斤细白面,还有枣子……原先我生了大郎二郎他们坐月子的时候听我娘说,生个孩子亏自己,坐月这四十天不补起来以后啥毛病都可能出。我娘说但凡有那个条件,多炖几只鸡,多吃点肉,像鸡蛋面条这些都好。我们原先家里条件不好,我坐月子你都给我吃了不少蛋,现在条件好了,更不能亏她。” 卫父听着头大:“你说这么多,我怕记不全。” “面条!枣子!糖!记住了没?” 吴氏本来还想让他跑趟王屠户家,跟那边说有猪脚留一下,买回来给媳妇炖点花生猪脚汤。看他三样东西都能记不住,这还是等他从镇上回来之后再说。吴氏回灶屋看火去了,接着炖她的汤,屋里头姜蜜其实没睡多会儿就醒来了,刚睁开眼脑子还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自己生了,生孩子了。 她撑着床铺坐起来,先往外看了一眼,没看到婆婆的人。跟着才注意到被襁褓包起来睡在床里侧的砚台。他露在襁褓外的脑袋瓜圆乎乎的,看着肥溜溜,肉不少,这会儿正闭眼睡着,睡得喷香。 光看着他姜蜜心里就热乎,想伸手去抱,又怕把儿子吵醒了,她就坐在旁边看小家伙睡。 起初看得还认真,多一会儿姜蜜就想起人在府城的相公卫成。他还不知道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姜蜜好奇他听说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吴氏端着汤回屋来就发现媳妇已经醒了,她靠坐在床头。 “你生他受累一天,不多睡会儿?”说着不等姜蜜应答,她又自言自语道,“醒着也好,省得我叫你,来把汤 喝了。” 姜蜜喝汤的时候,吴氏在旁边同她说话,说前山村已经通知到了,傍晚那会儿老二去跑了趟。至于说府城那边,准备明天去找万小伙子,要是正好有车队往府城去,过不了几天三郎就能收到喜讯,不赶巧的话可能会慢一点。还说大叔公那边来道喜,给送了五斤黄米、二十个蛋、还有只鸡。吴氏又说砚台他爹没在家,洗三和满月都不大办,自家人热闹一下。 等要紧事说完,吴氏给她讲了讲坐月子要注意些啥,其实乡下婆娘都不大讲究,家里条件差的生完休息两三天照样下地干活,条件好点也就休息半拉月,没听说有把月子坐满的。至于说讲究,大家挂在嘴边的也就是不洗头不洗澡不下地不受风吃饱吃好……别的就不大清楚。 “你这个生在四五月间还好,既不很冷也不很热,孩子好带。有些生在冬天的才苦,那一生下来就得不错眼盯着,只怕他把手伸出襁褓着了凉。我们砚台还是会找时间来,生在今年咱家吃喝不愁,这个月份你跟他都少受罪。” 吴氏就坐在床沿边跟姜蜜说话,说的时候眼神落在小孙子身上。 一则卫成和姜蜜模样都不差,二则怀着他的时候讲究,砚台生下来就比哪家孩子都要俊,他脸上肉呼呼的,胳膊腿儿好似胖藕。刚生下来的时候人醒着,那双眼睛很黑,很漂亮,哭声也响,给接生的抱着直夸,说他长大了模样绝对差不了,看着以后就有出息。 吴氏心里知道接生婆上谁家都是好话,她听着还是舒坦,把人送出去时还多给了铜板。 能多拿钱,接生婆高兴啊,加上砚台模样的确好,她出去见着村里人都还在说,说秀才娘子这胎生得好,那孩子生下来就一副聪明相,以后应该也是读书人,生成那样就不像卖力气的。 又跟人说吴婆子高兴得很,别看前面已经有三个孙子,对这个她稀罕得不行。 “这么稀罕给取了个啥名?秀才儿子叫啥?” “我听她喊的是砚台。” “那不是跟我家的差不多?” 接生婆顺着看过去,看是黄家嫂子,摆手笑道:“人家叫砚台,你那个叫石头,能一样?” “砚台不就是石头做的?没有石头哪来的砚台?我家这个名字还大!” 接生婆又一阵笑,说:“人家这名字是卫秀才过年回家来就取好的,你以为随随便便就叫砚台?吴婆子说这名字有意思,你想想砚台是干啥的?是磨墨的,是不 是一肚子墨水?取这个名字就是要他当文化人,跟他爹一样读书考功名!你那石头有啥意思?” 黄家嫂子这下说不出话了,其他人先品了品秀才公取的这名,之后又一阵嘀咕。 “姜氏怀着的时候我看吴婆子把她照顾得那么好,跟祖宗一样供着,还问她这要是生了闺女不心疼啊?搭进去多少好东西?她那会儿一副没所谓的样子,说生男生女都没差,我后来才想起卫家媳妇生儿子可比生闺女容易多了,她怕是早认准了这胎生男。” “啥意思?” “你猪脑子啊?这都听不懂。我是说之前姜氏怀着卫三郎的儿子,吴婆子才把她当祖宗供着,现在人都生下来了,以后难说哟……” 接生婆听出后山村这些婆娘有多眼红了。 她借口天黑了赶着回去,走远才啧了两声。 吴婆子刚才还问她生完坐月该怎么养?会刻薄儿媳妇才怪了!都说她这媳妇福气好,能带旺全家,卫家娶到她做梦都该笑,能不对她好? 这话接生婆懒得挑明说,反正说实话村里这些婆娘也不爱听。 …… 姜蜜就这么开始了坐月子的时光,她发现坐月子可比怀孕还不自由。 想下地走两步婆婆就不让。 要出屋更不行。 她被困在屋里头,有时候背背三字经,有时候想想卫成,还有些时候砚台睡醒了闹着要吃奶,喂了奶之后母子两个就大眼瞪小眼。听人说孩子刚出生看不清东西,姜蜜总觉得他不像看不清,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灵活得很。 吴氏总说这孩子好带,他不闹人,躺床上也行,趴他娘怀里也行,让他奶抱着也凑合。也不爱哭,只是饿了会吵吵,有一次噗噗噗喷他奶一身黄金还傻笑呢。 不过砚台醒着的时间不是特别多,可能孩子小,精力有限,他每天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睡觉,就和姜蜜一张床睡,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和谐得很。 砚台生下来半个月之后,托万兄弟捎出去的口信才传到府城,五月中旬,有人跑了趟府学找松阳县的卫书生。卫成听说外有人找心就一跳,他立刻就出去,一看果然是往常给他送信的。 “是有信来?” 那人笑了笑,说这回是口信,跟着就把口信的内容说给他。 这次的内容真的格外简单,就一件事:姜蜜生了,生在四月二十九是带把的,母子都好 ,让他放心。 卫成就知道他那日胸闷必定事出有因,原来蜜娘在生砚台。卫成傻乐了一阵,让他稍等,准备去拿铜板来答谢帮忙跑腿的兄弟。这人却没等他,说不敢收钱,拱了拱手就溜了。 不过眨眼间人已经跑远,卫成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进去学堂里头。 他出去的时候看着很慌,回来却是一脸笑意,同窗问他有什么好事?卫成也没瞒着,说:“家里给我捎口信来,说我妻姜氏生了,是个儿子。” “哎哟!这是喜事啊!大喜事!” “卫兄得请客!这不请客说不过去!” “就是啊!我可在这儿给你道喜了,啥时候请吃酒来着?” 卫成赶紧答应下来,说等几天,等个旬休。 他应付完同窗,铺上纸张给家里写信,这封信里含的感情就比之前要深。一方面是喜得麟儿的喜悦,又有对姜蜜的愧疚和感激,还向他爹他娘道了谢。这封信里有段肺腑之言,他为了读这个书考这个功名疏忽了家里,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不孝,又一想,家里为他付出这么多,要是读不出个名堂,岂不是更不孝顺?这么想着才能忍住对家里的牵挂,在府学刻苦用功。 37.037 收到口信是五月半,过了几天,五月二十卫成做东请同窗吃酒,酒过三巡,上回带卫成去胭脂铺子那位本地同窗就坐过来,问他过年买回家的东西弟妹喜欢不? 卫成略一颔首,说她很喜欢,又朝同窗拱手作揖说上次麻烦他了。 同窗楞了一下。 狐疑道:“弟妹她……用了吗?” “年前我回家她已怀有五个多月身孕,娘说不合适用,让生下来再说。怎么?” 同窗慢吞吞哦了一声,说没什么:“那你还是等弟妹用了之后再来谢我。”他说着又挤了挤眼,这个神态莫名熟悉,当初在胭脂铺子里头,他也是这样,看着总感觉是藏了话没说。卫成当时就想问,但没问出来,今儿个他问出来了。 “那胭脂是不是有什么门道?” 同窗方才还只是挤眼,听他这么问,嘿嘿笑道:“你以后就知道。” “以后?” “弟妹用完以后。” …… 这说法就耐人寻味了,卫成琢磨着怎么胭脂难道不是一用上就见成效,怎么的还要用完?用完之后能得到什么?不就是个空盒子吗? “那胭脂盒藏了玄机?” 卫成只是试探,同窗听到这话惊了:“你知道啊?” “我瞎猜的,说中了?胭脂盒有什么问题?” 同窗坚持认为这要他自己去体验,提前说穿多没意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聊着,又从旁边挤过来一个,问:“在说胭脂?是不是老铺子里卖的那个二两银子一盒的?” 卫成问他:“你也买过?” “买是买不起,我听他们说过。别看那玩意儿贵,赶着去买的不少,听说胭脂本身是上等货,用着也好,光靠胭脂卖不上那价钱,那么紧俏还是胭脂铺定做那批彩瓷的盒子,有情趣!” 领着卫成去买胭脂那个准备打断他,没来得及,人就嘿嘿嘿坏笑着说完了。 说你瞧瞧那盒子,外头看着多体面,盖子上精精巧巧一幅仕女图,你猜里面怎么着?里面还藏着一幅看完面红耳赤的春/宫/图!又说图样有好多套,不雷同,有不少老爷买去送给小情儿,“卫兄你也感兴趣?” …… 卫成认真听完,转过头看向另一边给他推荐这款胭脂的同窗。 同窗脚底抹油准备 开溜,没溜得掉,他眼神闪躲,闪躲了半天躲不过去了,硬着头皮说:“这不是闺、闺房之乐吗?” 卫成忽的又想起那天他拿着胭脂要送给蜜娘,让娘撞见了,娘还拿过去瞅了瞅。 那假如只是一盒普通的胭脂还没什么,一想到里头暗藏的玄机,卫成脸都红了,他其实没喝多少,却感觉酒劲儿上来。延迟半年卫成后知后觉尴尬了一把,又庆幸蜜娘当时没傻大方,她收下了,好在收下了。 看他脸红起来,同窗怪道这就喝醉了? 卫成摆手说没事,又想到蜜娘已经生下砚台,如今在坐月,等出了月子那盒胭脂跟着就能派上用场……想到胭脂见底那天,她发现底部的春/宫/图,卫成觉得自己正派读书人的形象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垮塌。 还是装作不知情好了。 装不知情。 等蜜娘发现就告诉她这是胭脂铺里卖得最好的一款,谁知道是那样的?简直伤风败俗! 直到结了账回去,卫成脑子里还是春/宫/图/春/宫/图,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他恍然大悟难怪那么一小盒要卖二两银子,敢情是里外两幅图。想来胭脂能值一两就顶天了,还有一两卖的是盒子。 本来在想那胭脂,想着想着就想到姜蜜身上。 也不知道蜜娘现在是什么样子,比起过年那会儿变了多少,又好奇她现在每天都怎么过的?儿子好不好带?闹不闹人? 砚台不闹人,倒是姜蜜,她在那屋待了十几二十天,听婆婆安排不敢洗头洗澡,终于她受不住了。 从生孩子到现在不敢多碰水,这都五月份了,三五七天还能忍耐,上了十天她感觉整个人都是馊的。村里也有婆娘说她闲话,听说从生了之后人还没出屋,她们都说没见过这么金贵的人儿。姜蜜在屋里头没听到这些,她就是想拿湿帕子擦擦身上,再小心点洗个头,尽量不打湿头皮把头发丝搓干净。 吴氏让忍着,出月子之后慢慢洗。 姜蜜憋得实在难受就和婆婆谈了谈,说这都五月中旬,天已经热起来,出屋也见不了什么风。别家媳妇生完能在屋里待七天都算养得精细,这已经二十天,差不多了吧。 “娘你就让我擦擦身体让我出屋走走,再躺下去我要发霉了,我想活动一下。怀着砚台的时候好吃好喝长了些肉,现在该克制一下,可不能长成个大胖子,您忘了我下个月还要上府城。” 吴氏想 着也是,就批准她出来院坝上,还是说少碰点水,不吃那么多可以,可不能把奶水给饿断了。 姜蜜也没打算饿着不吃东西,她其实不易胖,前头一年吃那么好,看着还没别家孕妇块头大。吴氏也说她吃的都补到肚子上了,砚台生下来就肥嘟嘟的,身子骨绝对比他爹当初要壮得多!他刚出生那会儿皮肤还有点红,过了这么些天已经变得白嫩嫩的,看着活像观音坐下的童子,讨喜得很。 卫父和卫母吴氏可喜欢他,哪怕前头已经得了三个孙子,看着砚台都还是感觉稀罕。 砚台是个会长的,专挑他爹娘身上的优点继承,还没满月就能看出以后相貌不俗,他胖乎乎的,又白,又俊,躺那儿跟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一样,有时候一个人傻乐,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吴氏忙完就爱瞅他,瞅他一天都不觉得烦,反倒越看越喜欢。 说起来先前大郎媳妇生二胎的时候吴氏也在旁边,刚生下来她同样看过,长开之后也看了几回,春生就没砚台这么白净,他要黑些。陈氏也不像姜蜜那么讲究,屎尿布给换得不太勤,仿佛就连奶水都没那么养人,春生一直没怎么长肉。 奶娃娃还是胖点讨喜,像吴氏看见砚台就忍不住眉开眼笑,觉得心里舒坦。看到春生经常皱眉,也不是不喜欢,就感觉这孩子养得糙。 春生有点爱闹,醒着的时候就不消停,陈氏坐月子那几天她娘家人过来帮衬过,她能出屋人就不来了。陈氏虽然生过一胎,可毛蛋刚出生那会儿凡事都有婆婆搭手,现在轮到她自己照看,孩子总哭闹她就很烦。 本来就感觉日子磕巴,家里还有个人老哭,听他哭就更闹心。 春生差不多两个月大了,陈氏不能总在家里照看他,实在没法,就自个儿缝了个布兜,将人背在胸前,这样能盯着孩子也不影响干活。这天她上地里摘了菜,回来从老屋门口的坝下路过,正好看见姜蜜在坝上走动。 陈氏本来赶着回去拌菜,看到她停了一下:“哟,三弟妹你出月子了?” “是大嫂?背着春生吗?” “不然呢?我哪像你那么好命,生完能在屋里躺两旬,吃喝都在床上,还有人做好给你端去。我就没人管,我得自己做饭自己搓屎尿布,不背着他出门难道把人扔在屋里?” 陈氏还说呢:“咱们后山村这么多婆娘,没一个生完二十天不出门的,秀才娘子不愧是秀才娘子!金贵!我们啊,命贱,比不了!” 刚 才姜蜜说要出来透气,吴氏就进屋去守着砚台,砚台手舞足蹈了会儿,眼下已经睡了。他睡觉一贯稳当,吴氏还是在床外侧放了两条厚被子给他拦起来,让他怎么动都出不来,做好保护之后她出来想看看灶上煮的猪食,正好撞见大媳妇在说酸话。 吴氏冷笑了一声:“我说外头咋这么臭,出来差点熏死我,是你在放屁!有事忙去,没事回家带孩子,杵这儿干啥?” 陈氏气得跺脚:“娘你就帮她带砚台不帮我带春生,也太偏心了!” “我带砚台?谁告诉你砚台是我带的?” “你没带,可你帮她把换下来的屎尿布都洗了,一天三顿好吃的往床前送,我呢?我什么不是自己做?” 吴氏抬了抬眼皮:“我听说亲家母来过,不是来照看你?” “也不过才三五天,弟妹在屋里二十天才出来!” 吴氏点点头:“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是要我给你春生搓屎尿布,要我做好吃的端过去请你动筷是不?” 陈氏也就是路过吐个酸水,婆婆这么说,她反倒不敢接。 道理也简单,婆婆要是主动帮你做事情,别人不会说什么,你闹上门去让她给你烧饭替你搓屎尿布……那脊梁骨都要给戳断。嫌麻烦别生,生了想丢给婆婆照看?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陈氏憋着气走了,吴氏还嫌不痛快,站在院坝上骂了一通:“我又不是他卫大郎养的奴才!早先毛蛋出生,饭是我做,屎尿布也是我搓,我帮衬她多少?可你看看毛蛋现在跟我亲不亲?也就是哪天咱家有香味儿飘出去,他娘才知道撺掇他来哭来闹来要吃的,他平时来看过我?我可不是别家那种甭管儿子多不孝顺都巴心巴肺对他好的傻子娘,我这人,你对我好,我一样对你,你跟我横眉竖眼冷言冷语那我要收拾人!还等着我给你烧饭洗衣服搓尿布?我呸!你做梦!” 姜蜜目瞪口呆,听完不知道该说啥,想了想,说:“娘我活动够了,我进屋去守着砚台。” 吴氏听她说砚台才有了笑脸:“你去,看着点乖孙子,我出来的时候他在睡。” “那我进去了,娘别气,我不敢替旁人保证,三郎他孝顺您,我们砚台以后肯定也孝顺您。” 吴氏听着直点头:“没错!砚台他看着就是好孩子!长得就孝顺!” 姜蜜很替儿子擦一把汗。 从他出生,他奶已经变着法夸了他好几轮,前天说是 天上仙童,昨天说是状元相,今天看着就是孝顺的好孩子,姜蜜都忍不住好奇明天又是什么花样?到现在他已经天上有地下无,用婆婆的话说,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他也就是托生成三郎的儿子,其他乡下泥腿子生不出这样的。 婆婆这种心情姜蜜很懂,她初为人母,看着养得白白胖胖的儿子也觉得天底下没有更可心的娃,自家这个就是比谁家的都聪明乖巧讨人喜欢。光看着他就感觉怀那十个月值得,没白受罪。 38.038 陈氏回到屋里,她把摘回来的菜放下,拉开条凳坐了一会儿,还在顺气,毛蛋就从村学回来了。村里老秀才只会教三百千,其实就是教你识字,领你入门。真要有心想考功名,识字以后就得往镇上甚至于说县里送。村学课业不重,上下午虽然都有课,时间并不是很长,像这会儿,各家才生上火准备做饭,毛蛋虎娃就已经回来了。 毛蛋进屋先把挂在身上的破布包放下,就摸着肚皮喊饿。 要是平常陈氏兴许会给他弄点吃的垫垫肚子,这会儿人在气头上,就没去,还问他在秀才先生教些什么?听没听懂?记没记住? 跟着又开始耳提面命说我给你挣个束脩也不容易,你也得好好读,以后也考秀才考举人才对得起我…… 陈氏唠叨起来跟念经似的,毛蛋不爱听,就伸手捂住耳朵,嘴里嚷嚷说饿了,读书读饿了,要吃饭,问他娘怎么还不去做饭? 陈氏气就气这个,没怀二胎的时候她日子其实不难过,家里的田地是男人在种,屋里这点事是她在张罗。要说的话每天就是煮饭喂鸡洗衣裳这些,跟别家的婆娘也差不多。她因为没喂猪,原先真不觉得吃力,做完这些还有时间站外头去跟过路的唠唠嗑。自从怀上春生,陈氏就感觉日子不大好过了,再做这些也吃力起来,等孩子生下来,她老子娘是过来伺候了几天月子,觉得差不多就走了,陈氏如今还是要干那些活,同时又要照看春生,偏偏春生还不怎么好带。 就这些奶娃娃,爱哭闹不好带的是多数,像砚台那么安生的才少,春生这样饿了哭尿了哭冷了热了有点不舒服也哭,这很正常。 陈氏烦啊,对她来说日子一下就难过起来,她做梦都想有人帮衬她,可现在分了家,不能再把做饭洗衣服搓屎尿布这些活丢给婆婆,至于说让男人帮忙更是不行。 要是农闲时节,卫大郎可以帮着生火做饭喂个鸡,像洗衣服咋都得陈氏自己去,从来没有大老爷们端着木盆往池塘边走跟其他婆娘蹲成一排洗衣服的,丢人啊。 又要做事,又要带孩子,陈氏感觉每天没片刻得闲,好不容易天黑该睡觉了,半夜都要被春生闹醒好几回,这两个月她没睡过好觉,原先脾气就没多好,这么一闹可不就跟炮仗似的?谁碰她一下都能炸起来。 卫大郎从外面回来,看着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准备去井边挑两担水,突然发现不对劲。 家里烟囱怎么没往上冒白烟呢? “媳妇儿?媳妇儿你在家不?咋没做饭?” 他边喊边往屋里走,进去就发现陈氏将春生放在床上,她自个儿坐在床沿边,在抹眼泪。 问她咋的?被欺负了? 陈氏倒起苦水,重点就是苦啊、累啊、忙不过来。春生这么小她丢不开手,又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白天累得跟什么似的,夜里也睡不好觉,又说毛蛋已经六岁多了,他在学堂上课的时间根本不多,回来也不说帮着照看弟弟,要不是出去疯玩就喊饿…… 卫大郎知道生孩子带孩子都不容易,早先生毛蛋的时候,那会儿卫家没分,家里有三个女人咋说都能忙得开,现在情况不同了。 “要不我给二弟送点东西,请弟妹帮衬一下。” 请李氏帮衬是好,要送东西,陈氏就不愿意,她闷了一会儿,说:“你就不能跟娘提一提,她反正也要搓老三家的屎尿布,不能帮我们一起搓了?” 卫大郎也坚决,咋说都不同意。 “三弟妹刚生了孩子也不顶事,老屋那边里里外外全靠娘,娘还喂着猪,这么辛苦我不能再去添麻烦。再说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娘愿意帮忙是咱的福分,不帮忙也怪不着。是我的种,是你生的,咱俩的孩儿,哪能去麻烦娘?娘刚嫁给爹的时候不也像咱们现在这样?她生了我们三兄弟,全拉拔大了,我怎么有脸诉苦呢?” 陈氏又抹了把眼泪,音调也拔高了些:“可我累啊!卫大郎你也知道我,我是抠门,可我是那种不做事的懒婆娘?原先里里外外这些事我哪样没做好?可现在是什么情况?春生他成天哭闹屎尿不知,我除了哄他就是在搓尿布,哪有时间做别的?” “你是不容易,娘的活也不比你少,所以我说咱们给二弟送点鸡蛋这些,让弟妹帮帮你……这要是冬天农闲的时候我可以照看春生,可你想想,跟着就是六月份了,地里多少活?我也忙,我总不能成天蹲屋里头,这样不得耽误收成?” 就算这么说,陈氏还是舍不得拿鸡蛋这些给二房的李氏。她又咬牙坚持了两天,实在撑不住,才松口说给他娘家嫂子送点东西,让嫂子来。 他嫂子毕竟是得了好处来的,做事麻利得很,只是那张嘴,不消停。 嫂子说了好几回,说当初不该闹分家,不该闹啊! 要是没分,卫三郎出息了他大哥二哥也能跟着沾光,就不说那么远的事,只说怀孕生孩子这出,没分家的话,哪怕孩 子还是自己带,其他活可以让婆婆帮着做了。现在家分了,都不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婆婆肯帮你才怪?就算秀才娘子没生她也不见得会帮你,别说那边也生儿子。 “她们有些婆娘去看过,回来说卫三郎那个儿子就跟年画上的仙童一样。胖墩墩的,又白净,睡起来别提多香,醒了也不闹腾,一逗他就乐……” 陈氏抱着春生在喂奶,听到这些直皱眉。 她嫂子还跟过来瞅了一眼,说:“你们春生咋不长肉?是你奶水不够没给他喂饱?” “你看我一天喂多少回?他长不胖我有啥办法?” 春生喝奶这会儿还消停,过会儿不知咋的又哭了,陈氏抱着晃悠半天才消停。她嫂子在旁边看着心都累,赶着帮她干完活就说先回去了,有事喊一声。 嫂子回去还说呢。 老话说得一点儿不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瞧着春生黑黑瘦瘦的,长大了又是个庄稼汉,隔壁那个就不一样,去看过的都说姜氏这胎生得好,她那个娃哪怕心肠硬的瞧见了都能软乎下来,就不哭,傻乐都能乐半天,也不知道在高兴个啥。 陈大哥让婆娘少在妹子跟前说这个,她掐尖,要强,最不爱被比下去,听了保准气不顺。 “我又不是乱说,你妹子那俩儿子都麻烦,毛蛋成天疯玩,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归家,春生不知道咋回事,挨着就哭,哭起来就哄不停……你说是不是因为怀着的时候老生气,才生下这么个哭包?” “这种事,我咋知道?反正你过去做事就做事,少说两句,别去帮个忙还把人气着了。” 嫂子没再说啥,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就不说吴婆子本来就偏心三房,就算她本来不偏心,这两个孙子里头,也该更喜欢隔壁胖娃。 那胖娃,去看过的都稀罕。 大郎媳妇吵吵闹闹过着日子,相比较而言,姜蜜的确轻松很多,她出月子之后好好洗了一通,又把原先做惯的那些活接了过来。这样就跟陈氏一样也是又奶孩子又做事情,可能因为砚台实在很好带,姜蜜没感觉特别吃力,这才是头胎是有很多不习惯,多几天也适应过来。 姜蜜很爱逗弄自家胖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总给人讲三字经里的故事。 孩子有姜蜜带着,这空档吴氏就去找了个最近要生孩子的婆娘。她原先想着媳妇出门之后送鸡蛋这些给大房的,让陈氏帮忙奶孩子 。在看过春生的长势之后,吴氏不乐意了。 她感觉大媳妇奶水不行,不养人。又一想陈氏这人还麻烦,要真让砚台喝了她的奶,她能拿这点压你一辈子。 算了算了,吴氏在周边寻摸一番,找到个最近刚生了娃奶水充足的婆娘。 那家条件不咋样,孩子养得都不错,个个身板结实。 吃得不好还能把娃养得好! 这就不错! 吴氏找上那家,说她三媳妇跟着要去府城给男人送点东西,砚台还小不方便带上,得留在家,就要找个人给砚台喂奶。吴氏这人做事利索,直接把能给的条件摆出来,说给钱,每天还补贴个蛋,就一点,奶水得让砚台先吃。 那家媳妇愣了下,没想到吴婆子过来是说这个,她婆婆反应快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家里条件不好,有这种好事哪能放过? 想着媳妇刚嫁过来的时候胸脯就丰满,她自个儿还不好意思,怕人家笑话总是含着背走。怀孕之后更不得了,孩子生下来她奶水很足,喂一个总能剩下不少,想来喂两个也没多吃力。这是天上掉铜板的好事情啊!那家人也没多嘴问姜蜜去府城给卫成送啥东西,就忙着高兴去了。 “那从啥时候喂起?” 吴氏说:“急啥?提前两天我再过来一趟。” “钱咋给呢?” “喂一天给一天,这样你放心我也放心。” 都谈好之后吴氏就回去了,那家的婆婆还盘算着最近给媳妇吃点能下奶的,养好些,跟着就靠她挣钱。 “我算是见识到了,吴婆子是把孙子当眼珠子疼!” “毕竟是卫三郎的儿,听说长得很俊,看着就有出息。” “那也太过了……她大媳妇和三媳妇前后脚生,能想得通?” “想不通又能咋样?日子过遭了也是自个儿作的,怨不得人!哪家婆婆忍得了媳妇跟她唱对台戏?陈氏跟她对着干,就没好下场。你看看卫三郎那婆娘,才是个忍性好的,毕竟在后娘手里讨过生活,她进门之后没发过德行,跟谁说话都好言好语从不甩脸,当婆婆的就喜欢这种人勤快且不挑事不给家里丢人的媳妇,都学着点。” “我听说姜氏生了之后,她娘家人都没来看过。” “后娘嘛,这会儿给人没脸往后有她求过来的时候,听说卫三郎又要考了,他今年要是再中,卫家就发达 了……”这家的婆婆还对她媳妇儿说,让给那边喂奶的时候尽点心,“他吃过你的奶,往后要是出息大,想起来没准还愿意拉你一把。” 那媳妇点头说知道。 看她心里有数做婆婆的就放心了,做人得有点远见,目光不能像卫家大媳妇那么短浅,占了近处的便宜,就要吃长远的亏。 吴氏回去把好消息说给姜蜜听,让她好生收拾一下:“你爹前几天去镇上找过万小伙,请他帮忙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去府城的车队,结果真有,还是熟人。万小伙帮着牵线,问人家肯不肯带你一个,那边听说三郎是府学学子就卖了面子。他们六月十六走,你爹跟人说了请他们送你到府学门口,你放心跟着。” 姜蜜记住了,她盘算着还能在家待半个月,心里很舍不得胖儿子。 舍不得,又没办法,这趟总要走,毕竟全家都不放心三郎。 后来这些天,姜蜜一忙完就陪着儿子,跟他说他爹的情况,告诉他娘要出门。哪怕砚台听不懂,姜蜜也很认真同他解释了,砚台睁着一双眼盯着姜蜜看,看着看着就打起哈欠,他困了。 姜蜜在他额头上亲一下,埋怨说:“你倒是吃了睡睡了吃,万事不愁。娘跟你说话呢,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娘啊不是不稀罕我们砚台,是必须得去帮衬你爹,不然就怕你爹又出什么事。你爹他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他好了大家才能好……砚台你可得记着娘的样子,别下次回来你就不认识了。” 六月十六一早,姜蜜梳着妇人头,插着木簪,穿了身旧衣裳出村往镇上去了。 走之前很舍不得,迈出去一步之后还想倒回来再抱一抱儿子,又觉得只要一转身今儿个可能就出不了门,多看一眼只会更舍不得,姜蜜心一横,攥紧挂在肩上的包袱咬着牙继续往前走,等到走远了,远得看不见村子,她才停下来抹了把眼泪。 姜蜜去镇上的次数都很少,她从来没出过远门,这是第一回。 心里既有不舍,又有很多害怕,但还是坚持下来了。 只要想到三郎人在府城,在等她,姜蜜心里就涌出决心和魄力。她不能由着男人在外面吃苦,自个儿在家享福,她得做点什么。 39.039 卫成出门那会儿就问过,家里是说六月间会让蜜娘往府城来,后来写信回去他又确认了一遍,回过来的还是这说法。眼看日子差不多了,他每天早上睁开眼就要想想今儿个人能不能到?夜里睡着之前也在琢磨路上顺利否? 说真的,他很不愿意看姜蜜奔波,让妇道人家单独出这么远的门,谁能放心? 也是一个犟不过三个,他后来勉强说服自己还是因为姜蜜会做预知梦,能提前预知麻烦规避祸事。再加上她虽然性情温和言语不多,其实还挺聪慧,卫成才松的口。 早先也想过是不是让娘陪她过来,可家里也需要人照看,还喂着猪种着地,又有砚台…… 卫成想着,还是他不够出息,要是他本事更大一些,遇到很多事情就不至于提心吊胆进退两难。这么一想,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握得死紧。 得往上爬,爬高一些,不能就困在乡下。在乡下虽然轻松自在,遇上任何事都被动,假如不幸招惹上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动动手指就能把人捏死,死了都无处伸冤。卫成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一家子人往后的日子要看他,他不能屡试不第,不能是个废物…… 也是读书读累了,他出屋来透个气,正胡思乱想着就有人小跑过来,看他站在檐下还招手。说外头来了个女的,看着顶多双十年纪,鹅蛋脸,梳妇人头,穿了身半旧半新的衣裳,来找从松阳县来的卫书生。 “你问她姓什么没有?” “她说姓姜。” 卫成一听这话,再难以冷静自持,他一路跑着出去,来报信的门童都被甩到后面,出门口之前他才停了一下稍稍平复自己。 果然,候在外面的就是姜蜜,她这一路过来真的辛苦,哪怕蹭上了马车,那马车是用来拉货的,一路上颠颠簸簸很不舒服。 姜蜜还是头一回坐车,哪怕再难受也没抱怨什么,她觉得已经很麻烦别人。这一路上她忍得十分辛苦,到府城的时候竟然有种这条路终于走到头了能松口气的感觉。 车队的人听说她要去府学,怕她第一次来找不到路,好心带她过来。过来之前,姜蜜还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她顺了顺鬓发,又抚了几下略有些泛皱的衣裳,还伸手在脸上拍了拍,试图拍出写红晕能让脸色好看一点…… 哪怕像这样收拾过,她到底受了一路的罪,看着还是有些苍白憔悴,仿佛比出村时瘦了很多。 卫成是个大男人,活到今天没流过几回眼泪,这会儿看姜蜜满身疲惫站在府学门口,却在他到来时努力摆出笑脸,只是不想让他难受…… 她这样才最让人难受。 卫成眼眶都红了,心里更是堵得慌。 他上去握住姜蜜的手,突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这一路顺利吗?她铁定说顺利。问她累不累苦不苦?想也知道能得到咋样的答复。卫成伸手替她顺了顺几天没好好收拾略有些毛躁的头发丝:“学堂里面轻易不让女子进去,蜜娘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给学官告半天假,再带你去住的地方。” 分开也有半年了,姜蜜心里憋着不少话,眼下也不方便说,她就点点头,由卫成去。 卫成没立刻去找学官,他先去找了那个领他买胭脂的本地同窗。 让姜蜜去住客栈卫成很不放心,他早先就拜托了同窗,希望让姜蜜在同窗家中借住。那同窗家里条件还挺不错,住的院子宽宽敞敞,有空闲房间,他又是个热心人,听卫成那么一说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卫成说要给钱他都不收,还说地方是现成的,平常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借给弟妹小住几日哪里有收钱的道理? 钱没送出,后来旬休卫成就去买了根上好的墨条,送给同窗。 同窗明白他是不想白白欠情,就收下了。 这会儿卫成就是想拜托同窗带路领姜蜜安顿下来,让她好生休息一下。她一路奔波,那模样实在有些憔悴,就连眼底都泛起青黑,脸上满满全是疲惫。不需要细问,卫成也知道这一路她吃了苦头,拉货的马车上不会铺上软垫子,为了赶工夫马车还不能走得很慢,想也知道坐那上头多颠簸。 他一个大男人回趟家都感觉不容易,别说细皮嫩肉的小媳妇儿。 看卫成跑着出去,不多时又快步走回来,同窗问他咋了? 他拱手说家里有人来,跟着看向那位同窗。同窗立刻就知道来的是他爱妻姜氏,猛一下精神了,一下蹭到卫成旁边搂着他肩膀说走走走,跟学官告假去。 两人到学官跟前说明情况,顺利批下半天假来。 同窗拉着他就要往外走,卫成又想起来,说还想回屋一趟,拿点东西。 “拿啥啊?” 卫成没多说什么,拱手让同窗稍等一下,他回去自个儿睡觉那屋从藏钱的地方摸了银子出来。这半年时间,卫成又存了不少钱,银子分量重,加上平时 没机会出学堂也用不到,都让他收起来了。这会儿蜜娘过来,他想带去添置些东西,刚才发现蜜娘只带了个不大的包袱,估摸也就装了身换洗衣裳外加些干饼子在路上啃,她啥都缺。 卫成怕姜蜜在外头等太久,揣上钱袋子赶紧出去,他先在学堂里头跟同窗汇合,两人一并出门。 姜蜜这会儿已经从大门前挪到稍稍旁边一点的地方站着,听到门口那边有脚步声,她抬眼看去,就看到卫成和另一个跟他穿着同样长衫的青年男子。 没等姜蜜问那是谁,卫成主动介绍了一番,说是他府学同窗,姓林,就是宿州本地人。转身又对同窗介绍说:“这是我妻姜氏。” “哎哟这就是弟妹啊?听说过好多回,今儿个头一次见,没准备见面礼不好意思。” 外人跟前姜蜜有点腼腆,她喊了声林大哥,说用不着。 “就别站这儿说话了,走吧,上我家去。” 林姓同窗在前面带路,卫成带着姜蜜慢一步走,边走边给姜蜜解释状况。说还要在府城待几日,她一个人住别处怕出事,这几天暂且借住在林兄家里。林姓同窗听着也回头应了一句,说他之前已经跟家里人提过,床铺估摸都收拾出来了。 “那多麻烦嫂子……” “麻烦啥?你只管安心住着,我家别的没有,就院子宽敞,空屋还有几间。” 林姓同窗一路把人带到他家,中间卫成想停下来买点东西,又不好意思让同窗等得太久,就准备先把姜蜜送过去,他待会儿再跑一趟买了送去林家。其实同窗心里也好奇,想知道卫成他妻子赶这么远的路过来干啥,只不过不方便问,就没多嘴。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两声,虽然一路奔波看着憔悴,姜氏模样很是不俗。只不过粗粗打量一遍,就感觉处处都挺好看,难怪卫成人在府城也从不多看旁人一眼,原来家有娇妻。 又想起这位刚才生了一胎。 想想自家婆娘,原先也是窈窕身段,自从生了一胎之后那些都成为过去,她怀胎十月就胖,后来坐月子接着胖,然后就再没瘦下来…… 卫成和姜蜜都不知道这位林同窗已经一路联想到他婆娘的身材上去了,两人起先闷不啃声跟着走,因为有点距离,走着走着他俩就说起话来。卫成起的话头,问她马车坐着习不习惯。 “相公咋知道我坐的马车?” “不是马车这会儿能到?” “是哦。”她笑了笑 说一下没转过弯。 “路上可颠簸?我就说让你别来,出远门实在遭罪。” 姜蜜说挺好的:“这趟让我明白相公每次出门以及回家是怎么个滋味,难为你一路奔波还能收拾得体体面面回来,可是怕我们担心在镇上休整过?” 卫成不答反问,直接转移话题:“家里如何?爹娘都好吗?砚台呢?” “都很好,砚台身子骨好,看着白胖胖的,他很好带,不爱哭,只是饿了会闹两声,平常不是在睡觉就是睁着眼四处看,再不就一个人傻乐。娘说他净学着我们好看的地方长,长大之后肯定很俊。还说砚台他生了一张孝顺脸,肯定是个好孩子……相公你要再不回家怕是要失宠了。” 卫成听着也感觉他失宠了。 不光是娘,就连媳妇挂在嘴边的也是那臭小子,看得出多惦记他。 走在前面的林同窗听了一路,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回头冲卫成挤了挤眼,问:“卫兄,你儿子叫砚台?谁起的名儿啊?” 卫成说:“我过年回家时起的,林兄听来如何?” 实话吗? 不如何。 不过他都说是自己取的,这实话就说不得,林兄沉思片刻,拱手说:“甚好!甚好!” 卫成:…… 总感觉他夸得不真诚,卫成心里还是有数,毕竟娘说过很多次,说老卫家的爷们就没一个很会取名的,他这都算不错了。喊顺口了感觉挺亲切,寓意也还凑合。 多说几句,就到地方了,林家院子栓着门,卫成领姜蜜站在几步开外等,同窗上前去敲门。 就听见里面问谁啊? “我!” 同窗应了一声,他家门很快就开了,来开门的是个身形圆润的妇人家,问:“还没放旬假你咋回来了?” “我上回跟你说那事儿忘了?” 这时候站门内的女人也注意到卫成和姜蜜,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赶紧招呼人进来。卫成喊了声嫂子好,姜蜜也跟着喊了一声,他俩这才跟着进了院里。 卫成没在林家这头待很久,他只不过跟姜蜜说了几句话,搂抱了一下,就出去了。卫成出去闹集上买了些东西,又上粮铺买了米面一并送到林家,拜托林家嫂子照看姜蜜。 看他会来事儿,林家嫂子心里舒坦,答应得很脆,说交给她肯定给看顾好。等卫成走后她就给姜蜜 蒸了个蛋,让吃了好好休息一下,看着怪疲倦的。 姜蜜的确很累,她吃完洗干净碗筷打水擦洗一番就躺下来。 分明疲惫得很,躺着还睡不着。 不敢相信这就到府城了,是宿州府城,很多乡下人一辈子都来不了的大地方。 心里有一点点兴奋,又想到老家乡下,不知道她出门之后婆婆一个人照看砚台怎么样?砚台还好吗?比她出门时胖点儿没有?别家嫂子的奶水他吃不吃得惯?想娘了吗? 姜蜜本来仰面平躺着,想到这里翻了个身。 砚台才两个月大,估摸还不会认人,他应该是不想的…… 那小没良心的家伙,他娘从离家头一日就惦记他,担心这,担心那,吃饭睡觉都不安稳。原先怀孕的时候长了些肉,坐月子的时候没掉下来多少,出来一趟瘦下去了。 40.040 是真的累极了,姜蜜胡思乱想一通之后就睡了过去,她很久没睡这么沉,醒来看天色都觉得不好意思。 林家嫂子知道她从松阳县来,看她一觉睡这么久倒不觉得奇怪。从那边过来路途遥远,又颠簸,天还很热,她能撑得住没倒在路上都算好的。 “弟妹你看吃点啥?我给你做。” 姜蜜不好意思坐下等饭菜上桌,她跟着去搭把手,两人说着话弄出一碗吃的。姜蜜吃好之后去井边提了桶水上来,想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搓了。她蹲那儿搓衣裳,林家嫂子也搬了个凳子在屋檐下坐着,手上坐着针线活,边做边跟姜蜜说话。 两人都是秀才娘子,当家的跟着都要去省城应考,凑一块儿真有不少话说。 林家嫂子还在说她心里的紧张,她男人是第二回参加乡试了,三年前就没考上,不光没考上,他直接晕倒在号舍里,让巡视的发现使人抬出了贡院。 姜蜜头一回听说这种事,连手上动作都停了,就着蹲下的动作转过头看向林家嫂子,问咋回事啊?怎么会晕倒? “我刚听说的时候也不敢相信,听我家这个详说了才明白。乡试八月初八开考,连考三场,每场都要考两三天,你听着在省城贡院觉得气派是吧?那里头就是一排排的号舍,他们这些应考的进去之前先要搜身检查,没发现有夹带,就会给你分个号牌,你去找对应的号舍。号舍窄得很,考试那几天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想想看,你坐在前面写文章,后头床底下还有个尿桶,我相公说小解就在号舍里头解决,那多熏人?有些年入秋快退凉早还好些,要是考试那会儿天还热,号舍里头又热又闷又臭,他们吃得差,还要费那么多脑子,每年晕在里头的不知道多少!有些咬牙撑着考完三场也跟生了场大病似的,出来要休息好多天才能动身返乡。要我说举人考试就是遭罪去的,运气好遭一回,往后就发达了。运气不好的每三年这么来一次,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姜蜜惊着了,连衣裳都忘了搓。 在乡下地方能考上秀才就是本事大的,举人听都没听过,她哪会知道这些? 想着三郎在府学读书,估摸听同窗讲过,不过他这个人心里揣着事经常不往回说,尤其明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就瞒得更死,根本不会让人知道。 看姜蜜这样,林家嫂子问她从前没听说过? 她摇头。 “嫂子你说他们小解就在 号舍里头,那要是大解咋说?” “我也问过,相公说最好忍住别去,只要饿不死在里头就少吃点,要是让监考的领着出号舍去拉了屎,文章上面就要盖屎戳子,那玩意儿晦气,但凡被盖过,少有能取上的。” 这下姜蜜眼都睁圆了,一场考三天,不让大解????? 说是去受罪的真半点不假。 她原先以为只要有才学,就不用怕考试,今儿个才知道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这已经不光是才学的问题,还得能吃苦能忍耐有决心毅力……姜蜜想了想她男人,觉得在这方面,三郎兴许比城里这些学子强些。他从乡下出来,是吃过苦的,背后放个尿捅有啥?他们西屋墙角也摆得有,上头盖着木板,方便晚上起夜。 这么想着,姜蜜又感觉好受了一些,她心里头震惊还是不少,怎么说呢?对她们这种乡下婆娘来说,科举考试是顶顶体面的事情,咋的就这样呢? 稍微缓过来一些,她又转回去接着搓衣裳,看她这么快又缓过来了,林家嫂子往她蹲那头瞅了一眼—— “哎?妹子你洗的啥啊?” “路上穿的衣裳呗,脏得很。” 林家嫂子放下针线,往她跟前凑了凑,指着木盆里那几个小方块模样打湿水有半指厚的棉布垫子,说没看明白这个是啥。 这个啊…… 说到这个姜蜜还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了嫂子你别笑我。” “我笑你干啥?” 姜蜜招招手让她过来点,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其实是出门前几天拆了旧棉衣改出来的,垫胸前,用肚兜勒着。她出门之前还在给砚台喂奶,听婆婆说不喂了之后慢慢奶水会变少,但是不会那么快。姜蜜怕出门在外奶水溢出来沾湿衣裳会难堪,出门前几天才想起来做了垫子,她裁着旧棉衣做了好几副,途中歇脚的时候找地方处理再拿干净的换,换下来没时间洗,这会儿一并洗了。 她现在奶水基本断了,也是因为路途中不方便解手,水都不敢多喝,吃得也少,人瘦了一圈,哪还有奶? 婆婆说城里人奶水足些,有些能让孩子吃大半年,乡下婆娘很多奶水都贫,娃儿三四个月就吃米汤米糊糊。姜蜜先前养得还不错,奶水也足,出个远门把这一年补起来的全还回去了,身体亏了不少。 林家嫂子真不知道她才生了孩子,这会儿很不敢相信。 “ 你娃才两个月,咋舍得出门?” 姜蜜低头看着盆里的衣裳,过了会儿才说:“我舍不得,可我更不放心相公。我那娃在乡下让婆婆照看着应该出不了事,婆婆比我还紧张他。反正八月头上考试的话,考完歇两天就回家,九月份总能到了。听说举人考试要是能中有官差上门报喜,不用在省城那头等结果出来。” “敢情你是专程来陪你男人赶考的?这、用得着吗啊?” 姜蜜低头搓衣服,边搓边说:“嫂子你不知道,我相公他平常总是顺顺利利的,到考前就能遇上各种意外,就好像天老爷成心想考验他一样。家里都不放心,怕他在外头出个啥事儿跟前都没人照看,说得来个人。我们乡下现在农忙,除了我,其他都是壮劳力,谁也脱不开身,我就来了。” 林家嫂子的好奇心让她勾起来,想不到得有多倒霉才能让全家都放不下心出门也得使个人一块儿。 看她那么好奇,姜蜜略略提了几句。 林家嫂子:…… “他能考上秀才,说不准已经转运了呢?你们实在担心太过。” 姜蜜笑了笑:“嫂子你也是给人做媳妇的,我的心情你该想得到才是。这种时候哪怕出来要吃再多苦,我还是想跟他一块儿,在家里没法子安心。刚才听你说了乡试的苦,我想着来这趟挺好,我能帮他些忙,不然他一个人不是更遭罪?我在身边,能给他准备吃食,给他收拾东西,给他洗衣裳。等三场考完他出来我还能照顾他,给他炖个汤补一补再回去。” 人呐,就是容易被鼓动。 林家嫂子本来心里担心归担心,她没想着跟过去,听姜蜜这么说,也觉得自己要是能在旁边照看着,把那些杂事全扛下来,相公是不是能更舒服的去应考? 他就不用为吃什么衣裳穿脏了怎么换洗而操心,虽然这些都是琐事,全要自个儿扛也麻烦。 又一说林家条件比卫家还要好不少,她出去一趟家里负担得起。 林家嫂子就心动了,她搓搓手,说:“那个,妹子啊……你看我跟你一块儿去咋样?咱俩结个伴,去给他们安排生活,让他俩没后顾之忧专心应考。我们人多,到那头都不用住客栈,客栈里头人来人往的吵闹,我们过去租个清静院子落脚。” “这当然好了?我求之不得!只是嫂子你脱得开身吗?这家里不用你操持?” “你娃才两个月大都能脱得开身,我有啥脱不开?举人 考试才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别的往后排排。我们就这么说好了,我回头收拾收拾,看他们准备动身我俩就跟上。对了,妹子你在我家就这样没啥,回头要往省城去把你这个脸啊稍微遮掩一下,你模样好,这么憔悴都还是好看的,到了省城那种地方容易招是非,到时候出门往脸上抹点泥灰,这样少些麻烦。” 姜蜜点点头:“麻烦嫂子提点我,我从小地方出来,没见过大场面,这些都想不到。” “我想也是,你在乡下,有句话可能没听过。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闲着没事领着家丁奴才在大街上瞎转悠的纨绔时不时就有一个,要是倒霉给他们看上,抢了你,你家里没法子。天高皇帝远,专出土霸王。他们可不管你嫁没嫁人,也不管你是黄花闺女还是什么……妹子你以后要是成了举人娘子,打扮得体体面面出去人也不敢碰你一下,现在咱藏着点,不能在这节骨眼沾上事。” “我知道了。” 姜蜜在林家这边安心休整了几日,卫成有几天没来,下一次过来也是跟林姓同窗一起,就提到跟着准备往省城去。其实离乡试还有三十多天,从宿州过去当然用不了这么久,哪怕走得慢,十天之内都能到。他们是想早点过去习惯一下,再有,这个时间陆续有应考的学子往省城去了,去得早才好找落脚处,提前过去还能好好休息几天,刚赶了路立刻就要进号舍能要命。 这都是林姓同窗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他毕竟考过一回。 就这天,林家嫂子同她男人提了她要跟姜蜜结伴一块儿去省城的事,说家里都安排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有我们在,你俩过去只管专心读书,其他事情我俩保证安排得妥妥帖帖。相公你之前不是说有坏心眼的在学子们住的客栈里动手脚,往吃的里面掺泻药,害了不少人?咱赁个院子就不用担心这些,我去买菜,我给你做饭,你放心吃。” 这么一想,让她跟着好像是挺方便的。 林姓同窗看向他婆娘,又看了一眼姜蜜,说:“你说的起劲,你跟弟妹商量了吗?” 姜蜜赶紧出来帮衬说:“我本来也要去省城,有嫂子作伴就太好了。” 后来没两天,他们就出发离开宿州,往省城去。 租的马车,天亮走,天黑停,用了五天。他们到得还算早,没费多大力气就寻摸到一处空院子,估摸要在省城待上一个多月,就交了两个月钱,这样四人安顿下来。 姜蜜和林家嫂子分配好 活计,反正需要抛头露面的都由林家嫂子去,她就在院子里干活。至于男人们,到了之后休息一日,又接着读起书来。 从后山村出来到现在,姜蜜都没做上噩梦,连她都以为这回是不是能太平?结果日子过到七月底,就打脸了。 这时候距离乡试开考还剩十天不到,姜蜜心是悬着的,她平常不敢表露什么,夜里吹了油灯躺在床上就会多想想。会想三郎要是考上了家里是个什么情形,考不上又怎么样。 像这样瞎想一通,睡着之后她就做了个梦。 那梦境不太连贯,起先好像有人来他们租的院子这边,三郎和林大哥跟他们关系似乎不错,笑着寒暄了一通。跟着这些人莫名其妙就走到大街上了,那街上好像出了事,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姜蜜在最外围,她好奇,就想挤进去看看到底咋回事,死活没挤得进去。等人群散了才看见好些个被打得半死的书生,三郎也在里头,他在那地上躺着,身上沾了好多血。 41.041 姜蜜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她睁眼看着上边房梁,看了很久,又轻轻地侧过身,去看躺在自己右手边男人模糊的侧脸。 最近几日,男人没再挑灯夜读,他白日里还是非常用功,晚上歇得却早,这会儿仰面躺着,睡得很熟。 姜蜜刚醒来的时候心跳得极快,好似要从胸腔中弹出来,哪怕已经睁开眼,她看到的并不是头顶斜前方的房梁,而是卫成身上染血的样子。直到她侧过身,看男人就躺在自个儿身畔,他好好的,无伤无痛睡得安稳,姜蜜才从梦里头剥离。 她对自己说了两遍,那一切没发生,还没发生…… 感觉舒服些了,才开始琢磨要怎么把事情告诉卫成。 就从这时候起,到天亮前,姜蜜都睁着眼片刻没睡。哪怕这样,她也没想好该怎么说。相公确信自己已经否极泰来,觉得不会有事,先前还很反对她跟过来奔波受罪,结果天老爷又给安排了一场考验,根本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这说给男人听了又是打击……可再怎么打击,她都得说,不能眼睁睁看着坏事发生。 因为是大白天出的事,姜蜜没着急清早就讲,她先熬了米粥,又给煮了两颗蛋,大家一起用过早饭之后她才拉了拉卫成的袖子,说:“相公你在屋里等我一会儿,我有事儿想同你商量。” 姜蜜说着就站起来收碗,被林家嫂子拦住:“有事你就去,这几个碗我洗了就行。” “那真麻烦嫂子了。” “麻烦啥?咱们出门在外不就得互相帮扶?” 说话间,林家嫂子已经将几个碗摞上,端出去了。他男人准备晨读,卫成跟姜蜜回了屋,问她啥事? 姜蜜抿了抿唇,说:“昨晚我做梦了。” 卫成心里猛然一紧,呼吸都不通畅了,他直直盯着姜蜜瞧,仿佛想从她的表情中瞧出点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是我们这边还是家里?” “是这边。” “我吗?” 说到这事姜蜜就忍不住去回忆,一回忆她心里就难受,眼眶泛红都没办法继续和卫成对视。姜蜜朝旁边转过身,走了两步,说:“我梦见有人来小院这边找你们,然后你和林大哥好像就跟他们出去了,是在街面上出的事,省城我没逛过,哪条街我认不出,为什么事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么一点……” 姜蜜刚说完,就感觉男 人从后面抱住她,这时候她突然想知道卫成是什么表情,就回过头。 没想到他比预想的平静,好像没受到太大打击。 “相公你不觉得难受吗?” 卫成引着她坐到旁边,把玩着她因为做多了事情并不细腻的右手,说:“挫败有一点,倒不难受,想想还有些高兴。” 他说挫败,姜蜜大概能懂,总是遇上这种事怎么还能高兴得起来? 姜蜜茫然的看着他。 卫成解释说:“觉得挫败是因为我总想成大器让你和爹娘享清福,却每每劳累你们。至于说高兴,我想着我俩天生就该是一对,蜜娘你做梦这个本事遇上别人恐怕没多少用武之地,也就是我倒霉……” 姜蜜轻轻打他一下:“读书读傻了?还能为这种事得意?” 不然咋的? 总不能坐地大哭。 卫成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他又琢磨了一下姜蜜这番话,让她别担心,说这两天不出门,任谁来请哪怕天塌了都不出门,保证不出门。 姜蜜也说:“哪怕你真有事要出去,我绑也绑着你。相公你做什么之前都想想我们,我、爹娘还有砚台,我们指着你过日子,你得保重自己。” “我保重,为了你我也争取长命百岁。” 姜蜜把头靠在他肩上,小声说:“油嘴滑舌。” …… 从蜜娘口中听说他是被人喊出去的,卫成大概就知道来找他的是谁。应是宿州府学的同窗,前几天在省城这边见到了,互相留了地方。他们那些在客栈里头住着,客栈虽然人多事杂整天都有些吵闹很难静心读书,至少有人给洗衣裳做饭,也是图个方便住那儿。 这节骨眼大家伙儿都在为乡试做最后的准备,卫成倒是想不出他们找过来做什么? 这个白天没人过来叫门,当天晚上,姜蜜睡着之后又把那梦做了一遍,这次她还是在人群的最外围,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钻也还是没钻进去,她就只是再看了一遍男人的惨状。 前一晚她情绪还能控制,这晚姜蜜醒了之后坐起来抱着膝盖就哭。 卫成睡得好好的,让她给惊动了,睁开眼就发现媳妇坐在旁边哭,问她哭什么,她说昨天在梦里看热闹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男人在里面挨打,她还跟挤庙会看热闹似的,在外面推啊挤啊垫脚啊。这次不一样,这次她已经知道男人在里面受苦却怎么都挤不进 去,只能在外面听动静,听他被人毒打,这种事谁受得了? 卫成听着还笑了一声。 姜蜜哭得可认真了,听到这笑声就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都给人打成个血人了,怎么笑得出来?” 卫成赶紧把人搂进怀里,亲额头,亲脸颊,又抬起她的手来摸自己脸。 “蜜娘你看看我,我就在你旁边,好着呢。” 姜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埋进他怀里又是一阵哭,发泄得差不多才抬起手来擦眼泪,边擦边说:“你怎么就那么坏?总让我受惊吓,我吓死了!我在梦里让你吓死了!” “好了,不哭了,把眼泪擦擦,再哭给砚台知道都要笑话你。” 姜蜜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背过身去擦眼泪,边擦边说怎么还能梦到第二回呢?卫成想了想:“可能天老爷想着一孕傻三年,怕你忘了,多提醒一遍。” 姜蜜:…… “还不是因为你,生砚台是因为你,做梦也因为你。” 卫成:…… 祸从口出啊。 “蜜娘你别跟我置气,我错了。” 后来这个上午梦到的情形就应验了,来的的确是卫成他们在府学的同窗,说省城这边有个茶馆,每到乡试之前,从各府县赶来的读书人就聚在那里切磋交流,去那边吃过茶的人里面年年都能出几个举人老爷,茶馆里头挂了不少举人老爷留下的墨宝,他们准备去见识一下,问卫成和林同窗有无兴趣。 林同窗显然有。 卫成他本来应该也会有的,现在不敢有了,他非但自己不打算去,还极力想劝住这些同窗。 这些人兴趣极大,他根本劝不住,卫成都留他们在赁的院子这边吃茶谈天了也没把人拦下来。倒是林同窗,看他和平常不太一样,本来想跟去的,临时改口推了。来请他们那些还挺失望,说在临考前取长补短是好事情,怎么还不乐意去呢?总不是想省茶钱? 这个问题,后来林同窗也问了,他问卫成咋回事。 卫成又不能说他媳妇姜氏做了梦,他就说早上起来眼皮跳个不停,出来的时候还让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今儿个起来就不顺,感觉诸事不宜。 林同窗本来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结果就这样? 他笑话了卫成一通,遗憾说早知道是这样就跟着去了,“我上回过 来就听过,当时没去,本来想着这次一定要去看看,也给忘了。你看今天又没去得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识一番。” “以后总有机会,乡试之前还是少出门,我想踏踏实实考完。” “卫兄你太谨慎了。” 卫成回道:“谨慎一些总没坏处。” 两人闲聊了几句就各自读书去了,到中午用了饭又继续读书,下午的时候,姜蜜在院子里洗衣裳,林家嫂子看菜不多了,拿上钱说出去看看,还问姜蜜要不要帮着带点什么回来,姜蜜摇头说啥都不用,只是让林家嫂子小心些,买好就回来。估摸等了大半个时辰,林家嫂子才回来,回来到处找她男人,看好好地才松口气。 “你这婆娘咋回事?出去一趟回来疯疯癫癫的。” “咋回事?你还问我咋回事?今儿个要不是卫兄弟说运气不好不合适出门把你拦下来,你就不用准备什么考试,走着出去得让人抬着回来。” “说啥呢?” “你还没听懂?就今天来找你那些人出事了!你当我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我跟人打听了一下,听人家说你那几个同窗不知道在哪条街上遇见卖身救母的,就一个姑娘说她老娘生了重病,要钱医治,看着像有钱的从那边过她就跪人家跟前去磕头,求人发慈悲。那姑娘吧,还有几分姿色,就有哪家少爷扔了银子要带她走,让她做妾。那姑娘当时好像不愿意,你那几个同窗就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去了,他们招惹上惹不起的人,给人毒打了一顿。还考试呢,听说命都没了半条!” 林同窗立刻就要往客栈去,说要去看看,被他婆娘拦下来了。 “你去?你去干啥?要是那边的打了一顿还嫌不解气,再杀个回马枪,你不把自己搭进去?我说他们也是吃饱了撑的,可怜别人之前也不想想,人都有卖身救母的决心了,你管什么闲事?要我说怕是看人家漂亮,要是个长得丑的遇上这种事,你看他们会不会管!” 林同窗让他媳妇儿气得不轻,说怎么仗义救人还错了?你这人有没有善心? “我没善心?你别急,听我说完。你那些同窗被人打成那样,那女的也没反过来帮着说句话,就跟有钱少爷走了。要我说搞不好人家心里乐意得很,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大老爷们不都那样?主动送上门的不稀罕,她越是不肯你越来劲儿。人家姑娘心里乐意得很,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要他们多管闲事?” 卫成和姜蜜也在旁边听 着,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是这种事。 这…… 都不算倒霉。 是揽祸上身。 姜蜜想了想,假如是自己被逼到要卖身才能活下去,真有人肯出钱救急,她铁定二话不说就跟人走。有那个决心就不会扭扭捏捏,没那个决心干啥跪大街上去做样子?这事本来就不对劲,咋读书人还看不透? 她看向卫成,想知道男人是什么想法。 卫成在深思,过一会儿问:“嫂子你打听到没有?他们现在呢?” 林家嫂子说他们后来让好心人送去医馆了,总不能就摆在那儿。 “既然已经送去救治,如果有人找来说需要我们帮忙,我们再去,没人过来暂且就当不知情。我这两天心里不安生,这节骨眼怕出纰漏,咱们大老远来省城是为乡试,乡试三年才一回,但凡有个万一过去几年的苦功就白费了。林兄别怨我心肠冷,我家贫,耗不起。” 卫成说完拉着姜蜜回屋去了。 林同窗没想到他突然这么严肃,还愣了下。 林家嫂子倒十分认同:“我觉得卫兄弟说得对,这事情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你干啥跟着掺和?这是省城,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搅进去不怕跟着倒霉?帮人也得力所能及,没那本事你装什么大瓣蒜?干嘛去出这个头?” “你还想去帮他们,你知不知道我这会儿腿都是软的?你差点就跟他们一块儿去了,要真去了,你能站这儿跟我呛声?” 42.042 林同窗到底被劝服了,没跟着掺和进去,后来有熟人往他们赁的小院来,提起因“卖身救母”而起的祸事,问他们是不是闭门苦读等乡试开考未曾听说此事? 林同窗有点心虚,他婆娘在旁边帮衬了一句说可不是?天天关着门读书呢,哪有心思往外头跑?“我出去购置米粮的时候倒是听说过,不想出事的竟然是他们?现在咋样了?严不严重?” 过来那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说不致命,可伤成那样还怎么应考? 卫成也坐在旁边,问打人的到底是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打伤这么多宿州廪生,不能追究? 提到这点,过来给他们传信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说原先总觉得考上廪生就是贵人了,谁见了他们都客客气气的,见官都能不跪,出来一趟才知道外面天有多高。 在省城这些贵人看来他们就是穷酸秀才,哪怕抬出官学学子的名头,说是廪生,人家也就是扔你几两银子让你治伤去,还说肯赔钱都是给面子,一个卖身救母,一个出钱纳妾,你情我愿的事情你要横插一手,挨打活该! “你不是说那姑娘不愿意,他们是挺身而出仗义援手吗?” “他们瞎,看走眼了。出事之后他们想到请那姑娘出来做个证,人家出是出来了,你猜她说什么?说公子肯出手救她母亲,她自然愿意跟人走……她这么说了,仗义援手伸张正义的说法哪还立得住?现在别人都说读书的不好生读书就知道多管闲事,别人纳妾也要搅和,一门心思想着英雄救美,考十回八回也中不了,趁早拉倒吧。” 过来找卫成他们说话这个那天因为不太舒服留在客栈休息,没出门,这样才躲过一劫。 他说起这事都摇头,说对那几个同窗来说最大的打击都不是重伤赶不上乡试,而是卖身救母那姑娘说的那番话,都不敢相信她是那样的。 林家嫂子心里有那么一丢丢同情那些傻书生,当然更多还是无语:“我看是书读多了,路见不平就想站出去说几句,也不把事情打听清楚。这种事,除了你们本来就没其他人会管。” “谁能想到呢?” 明明哪儿都不对劲,咋想不到?林家嫂子还要说,姜蜜端着茶盘过来,给三个爷们各斟一杯。同时巧妙的截了林家嫂子的话,问:“他们银钱带得够吗?可够治伤?跟着就是乡试,相公他天天还要读书也没余力帮忙,要是钱不够,我们这边倒是可以匀几两, 别的恐怕……” 这种情况,丁点忙都不帮显得过于冷漠,真要让卫成去客栈那头看望他那些同窗,姜蜜又怕生出枝节,想着宁肯破财,就主动提起医药钱,表示愿意帮忙。 过来这人抬眼看了看斟好茶后坐到卫成旁边的姜蜜,说:“动手那家赔了钱的,暂时不缺,我看他们最要紧不是身上那点伤,是心里头不好受。我出门前还听见陈兄在说,那日就不该站出去帮忙,人家这会儿在富贵人家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可怜他们数载苦功付之东流,如今错过乡试不说还要带一身伤回去,无颜面对父母乡亲。” “就当是个教训,往后再要插手别人家事还是慎重一些。”这话是卫成说的,既是说给别人,同时也说给他自己听。 世上本没有那么多麻烦事,许多麻烦都是自个儿招惹回来的,有时一不谨慎就能引来无穷祸患,非但危及自身,还拖累全家,所以说话做事都要谨慎。 像他提到的陈兄,在府学也经常拿一甲,只要能顺利考完三场很有机会中举。 现在没指望了。 卫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不说这个了,眼下还是专心备考,宿州府学不能全军覆没。真要一个都考不上,莫说我等,夫子同样颜面无存。” 已经发生的事,他们没能力扭转,再去反复谈论意义不大。凡事总要分出个轻重,已经负伤无法应考的同窗好生养伤,没搅和进去的该把心思摆正。 再去骂谁也不顶事,愤怒也没有用。 要想人看得起你,先考个举人回来。省城这边秀才都扎堆了,一等秀才又算什么? …… 这事好像刺激到从宿州过来应考的学子,好些人发了狠,这都八月初没几天就要进贡院考试了他们还在挑灯夜读。卫成还好,他平常十分用功,临考之前反而比较轻松,没天天熬着。姜蜜也说考前还是吃好睡好,别这就把身子熬坏了,考那么多天哪撑得住? 开考之前这几天日子真的不好过,姜蜜一个陪考的紧张得不行,成天提心吊胆,卫成本来也有点紧张,看她这样就想到一个说法: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出来之后反倒轻松不少。 和林同窗结伴进考场之前,卫成还给姜蜜喂了颗定心丸,让她放心,说宿州府学一甲学子实力不会差,他希望很大的。 姜蜜又给他把东西检查了一遍,看没漏下什么,才 跟林家嫂子一块儿把人送到小院门口。到这时候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多了相公心里负担大,眼看时辰差不多两人都准备走了,才憋出一句:“相公好好考,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乡试的确就和传说中一样,很不好考,本来前段时间都不那么热了,临近开考又来了大晴天,温度猛然回升,号舍里头又热又闷不说,还有股尿骚味儿,时不时飞来个苍蝇蚊子,考场这环境恶劣得让人难以专注作答。 能走到这里的读书人家境十分贫寒的不多,也因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没吃过苦头。其中有些平时写文章都有人打扇,突然到这种环境下根本没法忍受。 第一场还没考完,就有人晕倒在里头被抬出去了。 卫成从同窗那里听说了乡试的威名,进贡院之前他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真正坐在号舍里头感觉竟然还行。 要说闷热,这都八月初了,和六七月份没得比。要说烘臭,远比不上他们家猪圈后面的粪坑。还有同窗也说过要不是非常饿尽量少吃点,能忍住就不要去大解。卫成记住了,他早年饿过肚子的,乡下人遇上年景不好哪有不饿肚子?少吃口脑子也还转得过来,没觉得饥饿难忍。 一场考下来卫成精神还行,三场考完他累是累,不像有些考生好像死过一回。 最后一场考完之后,他和林同窗一起回到租的院子,才叫了一声门,里头就有动静了。房门打开之后,姜蜜从头到脚打量他,看他虽然憔悴一点,并无大碍,才扑他身上:“可算是回来了。” 她想起这是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又退开:“快进来!我给你烧水去洗个澡,再吃点东西!”姜蜜拉着他往里头走,卫成由她拉着,说蜜娘真好,又说在号舍里头哪怕晚上也不敢放心睡,他还想补个觉。 “你先洗,吃饱再睡,睡足了我们就回家,省城就不是穷人待的地方,住这儿我心里都不踏实。” 卫成笑话她说不是省城住着不踏实,是心里装着爹娘和砚台吧。 “是又咋的?我都出来两个月了,你说咱儿子还能记得我吗?他恐怕早把我给忘了。” 乡试考完卫成心里的重担卸下来,这会儿也是一身轻松,还有心思逗她:“蜜娘你该这样想,砚台好歹还见过娘,他生下来都没见过爹呢。” 姜蜜挑起眉梢:“还好意思说?” 等卫成洗干净身上,换了身长衫穿着,出来坐在左前喝汤吃饭了,姜蜜才 问他这次考得还行吗? 要是同窗来问,他也就含含糊糊回一句。是姜蜜问的,卫成想了想说:“我尽力了,正常发挥。” 卫成心里成算挺大的,他文章中庸大气,不会说有人十分欣赏有人全然看不过眼,在宿州府学也是发挥稳定评价很高的学生。这回自问没失手,很有机会取上。 说文风这些姜蜜听不明白,她听说正常发挥就放下心来。 想着相公在府学的时候总拿一甲,学问做得这么好,应该能考上的。 卫成有些累了,吃好就上床睡了一觉。林同窗憋了三天回来还赶着解了个大手,身上轻松了才给自己梳洗一番。这两人都是一觉睡了个够本,睡到天黑没醒,天又亮了还是没醒,直到半上午才把瞌睡补足。起来之后他俩就商量着直接回去,打包好行李租上马车再跟屋主打个招呼就走。 走之前问媳妇儿买不买什么? 姜蜜和林家嫂子齐齐摆手。有什么东西是省城有府城没有的?真有你也买不起,缺什么回去慢慢看不行吗?她俩早想回去了,省城虽然气派,不如自家舒坦。 乡试考完,学子们陆续离开省城,准备回家去等消息。林同窗和卫成他们也坐上了回宿州的马车,来时五天路,回去还是五天。到府城之后,林家两人就直接归家了,卫成还回了趟府学去收拾东西。 学官听说他回来了,招他问话,问他考得如何。 卫成说马马虎虎。 学官叹了口气,想到已经损失了几个学生,剩下的还发挥不好今年真要尴尬。 “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念与我听听。” 原句他记不清了,大概写了什么还知道,就说了说。学官起先边听边抚须,后来就停了动作,专心听起来。卫成说完他都没立刻回过神,还在品味,过了一会儿才让卫成把留在学堂这边的东西全收拾好,带回去,回去准备来年春闱。 “今年派过来的主考官我听说过,以他的喜好,你且放心,这篇文章纵使不足以点为解元亚元,中试应该不成问题。宿州府学是留不住你了,你回去莫要懈怠,继续用功,好生准备来年春闱。能中举衣食无忧,中进士才是鱼跃龙门。” 卫成没料到能听见这番话,都愣住了。 学官调侃他说拿了那么多一甲,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准吗?就夫子们看来,他本来就是必中的,只要正常发挥没什么可能失手。 卫成也觉得自己有可能中,看别人这么笃定,他就不敢相信:“毕竟是乡试,不是我们学堂的旬考月考……” “我们学堂的旬考月考比乡试差得了多少?能来府学的哪个不是一等秀才?” 这么说好像也是。 卫成这才发觉自己把乡试看得太重了些,若能力不足,这关要过的确难如登天,你有本事,它拦不住你。原先想着自己不过是乡间竖子,哪里能同高门大户的读书人相比?却忘了在府学月月都拿一甲有多难,卫成才发现他好像小看自己了,这滋味还挺奇妙的。 本来以为他很快就能收拾好出来,结果竟然等了很久,看她出来,姜蜜赶紧迎上去,问:“还当你遇上事儿了,咋这么久?” “夫子听说我回来,与我闲谈几句。” 姜蜜没想到这里,听他解释才点点头:“现在能走了吗?我想快点回家,我真想爹娘和砚台。” 卫成使人将东西搬上他租来的马车,说这就走,问她不好奇夫子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问我乡试答得如何,有几分把握。” “相公你怎么回的?” “我不确定,就把做的文章念了一遍,请夫子听听。” 姜蜜心里一紧,让他接着说呀,别吊胃口。 卫成就贴她耳边,小声说:“蜜娘你听了别往外讲,夫子断言我一定能中,让咱们回去等好消息。” 43.043 卫成因为常年不在家中,哪怕心里有些惦记也还能克制,他只要一出门,面上就不轻易显露情绪,端的一副沉稳模样。姜蜜办不到,前段时间有乡试压着,她归乡之情还没那么迫切,如今顺顺利利考完,平平安安走出了省城,她就天天盼回家,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后山村去。 这个时候,卫家人也在惦记他俩,卫母吴氏抱着四个月大的胖孙子,同坐在旁边吃茶的男人嘀咕:“老头子你说三郎跟媳妇儿是不是该回来了?” 类似这样的话卫父听了没十回也有八回,早先还认真答她一句,如今连眼皮子都懒得抬。 三郎离家之前就说过,考试在八月间,考完兴许还有些闲杂琐事,等他回来咋说也是九十月份了。这才什么时候?才八月底!早呢! 看男人没个反应,只是端着茶盅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吴氏横他一眼:“我跟你说话呢!这一个二个的都不在家,老屋这边只得我们俩外加砚台,砚台还只会啊啊,你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整天闷不吭声,要憋死我!” 卫父这才搭理她一下:“谁让你整天翻来覆去都是说这些,你没说烦我听烦了。” “那我还能说啥?我算日子看他俩啥时候回来你不爱听,我说希望老三能中举人你又说结果没出来之前不要议论,我夸砚台几句你都嫌我不谦虚……你说说,我不说这些还能说啥?说咱家地里收成?还是说隔壁那气死人不偿命的?” 姜蜜当初走得潇洒,背着包袱拿着钱就进了城,她走了之后村里头有些闲话。当时就有人来问吴氏,问她三媳妇上哪儿去了?咋不亲自给儿子喂奶?乡下泥腿子还学城里人请了奶娘。 吴氏顺口编了个说法,说老三写信回来,说有要紧的东西落在家里,让给送去。 人家一听这话惊了,她还不是只出去个三五天?她上府城去了??? 什么要紧的东西非得赶在这时候送去?就算真要送不能托人捎带? 吴氏说是关系到科举考试的,不送去不行。她话说了一半,好像想起来什么,横了这些人一眼,骂道:“我媳妇给我儿子送啥东西要你们操心?” “就算真是要紧东西不方便托付给别人,你咋不自己跑一趟?偏让小媳妇儿出这么远的门。” 要是换个人,被这么质疑铁定好言好语解释,力图说服乡亲。吴氏绝了,她跟看傻子一样看这些人:“你让我去府城,让她留下 照看砚台?别人放心我还不放心呢,看看我孙子,在我手里养得多白胖?交给年轻媳妇能带得这么好?再说了,你当出趟远门容易?她男人考举人这种罪就该她去受,让我去奔波劳累?凭什么呢?” 村里婆娘听完,目瞪口呆。 有不少人在心里同情了姜氏一把,她在家时吴氏整天媳妇儿媳妇儿叫着,看着多亲热,她一不在就现原形了!听听这话!这还不是恶婆婆? 吴氏动动嘴皮子就把火力吸引到自己这头,村里人都顾不上琢磨姜蜜是去给卫成送啥东西,全在心疼姜蜜,她平常跟村里这些婆娘闲聊总说公婆和善…… 她真该回来看看吴婆子的嘴脸! 吴氏在人前从不显露担心,她带着孙子心情别提多好,也就是在老头子跟前才念两句。本来村里人觉得姜蜜顶多出去个把月,没想到都八月了还没回来,隔壁大郎媳妇也坐不住了。陈氏不惦记姜蜜,她坐不住还是因为喂奶这个事,反正见不得婆婆捧着钱送给外人。 陈氏当面就问婆婆为啥不让她给砚台喂奶?那钱那鸡蛋给她!她来喂! 吴氏也够不客气的,扫了一眼被大媳妇背在胸前的春生:“你那奶水稀得跟清米汤一样,喂个春生都喂得面黄寡瘦的,心还不小,想喂砚台?” “每天吃碗糖水蛋我奶水不就稠了?” 吴氏:“我欠你的?” 大郎媳妇想赚这个钱,没赚到浑身难受,吴氏才不管她难不难受,还是喜滋滋带着砚台,抽空念叨儿子媳妇。她从六月念到七月念到八月念到九月上旬,这一天,村口来了辆马车,车厢看着老旧老旧的,不怎么好,可在牛车都稀罕的乡下,马车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两回。看马车在村口停下,就有人凑上去了,还没走近,车厢门已经打开,从那上面下来的赫然便是卫家三郎。 卫成先一步下去,站定之后伸出手把姜蜜扶下去,又要去拿从府城带回来的行李,就听见有人在喊他。 “那不是卫家的?考完试回来了?” 卫成应是。 “你媳妇是跟你一起去考试了呗?听你娘说她去给你送要紧东西,送啥啊?” 卫成让乡亲们稍等,先把行李拿下来,又数了钱给赶车的,看马车走远才回过身来笑道:“那是娘懒得解释随口说来打发你们的。” 几个爷们满是惊讶,说吴婆子骗人的? “事情说起来麻烦,我在信上 写得也不清楚,只是让蜜娘往府城来,说有急事,我娘才有那么一说。” “那啥事啊?还非要你媳妇儿出那么远的门?才生下来两个月的儿子都不顾了。” 卫成准备拿上行李回去,看他俩搬着吃力,村人赶紧来帮忙,一人拿了点儿:“我们帮你把东西送回去,你接着说,到底咋回事?好奇心都让你勾起来了不说明白夜里觉都睡不着。” “是为举人考试。” “你去考举人你媳妇儿能帮啥?” “帮我做饭洗衣裳安排生活。” “那不是有客栈吗?你没住客栈?” 卫成压低声音说:“往后你们亲戚朋友里头要是有去考举人的就告诉他,最好是早点去省城,过去寻摸个清静院子,租一两个月。自己做饭吃开销还小,客栈虽然方便,有人给送饭也能帮着洗衣裳,更容易被动手脚。听同窗说,往届曾出过事,临考前吃的里头被人下了泻药,刚进考场不多时就让官差抬出来,三年苦功就此白费。我是防这一手才让蜜娘过来,的确省了不少心。” 村里人也不是傻子,听他这么说立刻就明白了。 “那些自己考不上的,还给别人下药,让别人也考不上???这心也太黑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什么人没有?我写信回家来不敢说得太明白,也是怕家里担心,我娘她估摸是被问急了,才会顺口编了话说。” 帮他拿行李那几个边听边点头。 “我就说嘛,吴婆子是刀子嘴,心肠哪有那么黑?” 听到这话,卫成一脸莫名:“我娘说什么了?” “……” “你回去问你娘,让她亲口跟你说呗。” “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被问急了张嘴抹黑自己的。他说你让家里给送个要紧的东西去府城,说什么这种累死人不偿命的活儿不让媳妇儿去让她去啊?” 卫成:…… 跟在旁边从头到尾没开口的姜蜜:…… 姜蜜起先也有点懵,很快她就想到是为什么,还不是婆婆找不到好的说法来解释为啥年轻媳妇丢着孩子不管出去那么久,这说不通。她又不能跟人说做梦什么的,就那么说打发因为好奇来问话的人。 因为送东西出去那么久还是有点站不住,倒是三郎,编个说法像模像样的,听到的乡亲都没怀疑,全信了,事情就圆了过去。 姜蜜走在卫成身后,看了看他挺直的后背,虽然没有庄稼汉那么魁梧宽阔,他这一两年间也变了不少,现在比刚成亲那会儿自信很多,已经是能让人放心依靠的男人了。 早先马车进镇的时候姜蜜的心都飞起来了,真恨不得这段路再走快点,立刻到家才好。真下了车,走在村里头,听相公和乡亲们说着话姜蜜原本迫切的心思又缓下来很多。 想着那么远的路都走完了,只剩家门口这一段,还急什么呢? 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这时候已经有人朝卫家老屋那方吆喝,问卫老头和吴婆子在不?你儿子媳妇回来了!吴婆子刚才忙完在带孙子,抱着孙子晃晃悠悠嘴里说着他爹娘的事情,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动静传来。因着距离还远,她起先只注意到是有人在喊她,说了些啥没听明白。她抱着砚台往外走了几步,想走出院坝看看到底啥事,出来就看见不远处那几个人,抱着棉被提着包袱背着书篓…… 吴氏骤然一喜,是三郎啊! 三郎回来了! 儿子回来了! 她抱着砚台就要迎上去,等不及想仔细看看卫成,也想给卫成看看他四个月大的儿子。 卫成的确第一时间就让他娘抱在怀里的胖崽儿吸引了注意,那胖墩这会儿精神着,扭过头盯着走过来这一行人看,看啊看,就朝这边伸出手,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还啊啊了两声。 吴婆子顺着他伸手的方向看过去,可不就是三媳妇吗! “砚台还记得你娘?” 砚台知道个啥?他根本听不懂他奶在说什么,只是冲姜蜜伸着手,一个劲儿傻乐。 姜蜜原先觉得儿子保准不记得她了,这会儿看砚台朝她伸手,差点泪崩,强忍着哭意走上去从婆婆怀里接过人,她在砚台的左右脸蛋上各亲了一下,又亲了亲他额头,才含泪说:“砚台还记得娘啊?娘在外面可想你了。” 卫成走到姜蜜身边,跟着看了看她抱在怀里的胖崽儿,眉眼还真不错。 “娘是当猪崽喂的?咋这么胖?” 吴氏正想跟儿子寒暄来着,听到这话,脸垮了。 “这是你儿子!你亲儿子!有你这么说的?!” “我看你刚回来就想挨揍!” 姜蜜让男人逗得又哭又笑的,她抱着砚台颠了颠:“是沉了不少,娘真会养人,砚台看着比我出门那会儿壮实 多了。” 吴氏爱听人夸,听着喜滋滋的:“那可不?你出门之前我就说了,孙子跟着我你尽管放心。” “怎么站这儿说话?走,回家去,坐下喝口水再慢慢讲。三媳妇你待会儿也跟我说说出去之后都遇上什么事,两个多月太不太平?” 44.044 那几个乡亲帮忙把行李搬上卫家门前的院坝,站着说了几句话,就散了。姜蜜抱着儿子亲热了一阵,看东西就这么摆着也不是事儿,便将怀里的胖崽儿递给男人,让他抱会儿,自己收拾东西去。 她将卫成在府学用过那些暂时挪回西屋,堆放于一处,又想起乘马车离开府城的时候路过卖果脯蜜饯点心的铺子,他们停下买了些带回来想给爹娘尝尝。 果脯蜜饯称好是姜蜜收的,她翻出来,拿着走了出去。 出去就看见天塌了都不见得会皱一下眉的男人这会儿满身拘束,他坐在堂屋里,怀里抱着砚台,动作看着很僵,一动也不敢动。婆婆吴氏坐在他对面,正在教他要怎么抱砚台才会舒服,卫成做学问时很开窍,眼下却笨得很,吴氏拍他上臂让他动作放松点,别这么硬邦邦的,抱稳了!他他他、他办不到啊!他执笔时遒劲有力,写字时沉稳自信,抱着怀里这眠眠软软一坨……既怕劲儿大了他不舒服,又怕一松手让他落地上去。 眼看着男人求救一般看向婆婆吴氏,姜蜜噗哧笑了。 刚才进屋收拾东西的时候还没见着公公,收拾好出来人在堂屋了,姜蜜喊了声爹,跟着坐到卫成旁边,将他从手足无措中解救出来。 砚台其实很乖,先前被他爹抱得不舒服也只是动了动,没闹人,这会儿到他娘怀里,他更自在了,整个人舒舒服服往当娘的胸前一趴,眼都眯上了。 姜蜜一手抱着他,一手在儿子肚皮上探了探:“刚喂过吗?” “是才喂了没多会儿。” “我在外头还担心他吃不惯别人喂的奶,真白犯愁了。”说着姜蜜伸手摸了摸砚台又细又嫩的胖脸,叹口气,“不过也好,我出去没多久奶水就断了,也没法喂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吴氏问她是不是吃了很多苦?走那么远出去不容易吧? 姜蜜先看了卫成一眼,对婆婆说:“我才知道相公在家和学堂之间折返多不容易,娘你还记得不?我怀着砚台的时候长了点肉,后来坐月子吃得不差,肉没掉下来,出去几天就瘦了。” “是瘦了不少,看着都和刚进门那会儿差不多了,媳妇儿你给我说说这一路的事情,三郎就知道打马虎眼,从来报喜不报忧。” 卫父和吴氏同时看向姜蜜,姜蜜看向卫成,卫成还没给她使眼色,吴氏就说:“看他作甚?出了什么事就照实说!别瞒我!” 姜蜜紧了紧双臂,将砚台稳稳圈在怀里,说:“我从家里到府城都还顺利,只是原先没坐过马车,头一次坐,路上比较颠簸不怎么舒服。到府城后,在相公府学同窗家中借住了几日。后来和那家嫂子一起跟他们上的省城,这一路也都还好,到省城之后我们寻摸了个僻静院子,租了两个月,相公就在那头读书,我给洗衣裳做饭。眼看都要考试了,出了个事情。” 卫父刚才还端着茶盅,他怕刺激太大把盅子打了,已经放到一边。吴氏那心也悬起来,催促姜蜜快说。 姜蜜琢磨了一下,说:“这届应考的学子里面,从宿州去的不少,他们多数住在客栈里。后来有一天,就有几个同相公相熟的找到我们小院那边,说他们要去吃茶论学,请相公同去。相公没去,我们后来听说那几位在街面上出事了,被人打得要死不活的,事后动手打人的赔了银子,事情就不了了之,可怜他们错过了三年一届的举人考试。” “大街上还能出事?光天化日之下给人打了?省城不讲王法?” 几大段下来姜蜜嘴都要说干了,她推了推卫成:“还是相公你来,你说。” 卫成前前后后拉通讲了一遍,卫父听得直皱眉,说那个卖身救母的姑娘德行太差,人家是为她出头,她咋说也该站出来讲两句公道话。 吴氏撇嘴:“我听你一说就知道她是看自己有两分姿色假借卖身救母攀高枝来的,几个愣头青没眼力劲儿,差点坏人家好事,她会帮忙才怪。不然你看看可有别人替她出头?也就你们读书人古道心肠……古道心肠是好,要管别人家闲事总得掂量下自己,你有几斤几两,又做得了什么?” 吴氏说了个痛快,说完想起来三郎会拒还能不是因为媳妇儿做了梦? 想到这里她后知后觉拍拍胸口。 “幸好蜜娘去了,不然你又要牵连进去,三郎你这些同窗也真邪门,咋就有那么多麻烦事?” 卫成失笑:“就这一出,哪里很多?” “之前呢?你忘了院考那回?欠债不还姓曾那个!” “那已经是两年前,这两年不都太太平平的?哪称得上很多麻烦?” 是啊,这两年都没出什么大事,偏偏到临考前就做梦,这啥意思?不就是说假如没娶蜜娘进门三郎这辈子都该在乡下地方当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吗?学问做得再好禁不得考有什么用? 这两年时间,吴氏已经从对姜蜜哪儿都不满 意过渡到咋看都满意,她这会儿也笑眯眯的,问媳妇儿累不累?还是回屋睡会儿?还说待会儿饭做好了喊她来吃。 刚回到家,还兴奋着,闭上眼也睡不着啊!姜蜜还是坐那儿,抱着儿子听男人跟公婆说话。 卫父问了乡试的事情,卫成说一切顺利,还是吴氏看出姜蜜有话说,问她举人考试到底咋回事?被点到名姜蜜就把她知道的说了。说难怪十里八乡还有几个秀才,却没听说谁能中举,举人考试太难。还不光要文章写得好,拉屎放屁都有门道。 吴氏一听就看向卫成,卫成扶额,叹息道:“蜜娘你啊……怎么还把这些告诉爹娘?” 姜蜜是替男人抱不平,她既然跟着走了一趟,就想把其中的辛苦同家里人说说,好让大家知道卫家如今的风光是怎么换回来的。 就别说省城,府城都不是好待的地方。 读书容易? 科举考试容易? 哪样容易? 姜蜜说到考试之前怎么提心吊胆,等男人进了考场她又坐立难安,那几天不停有人因为无法坚持被抬出来,坚持到三场考完的出来脸色都不好,有些直接就去医馆了,卫成都算好的,只不过回来洗了个澡,吃了一顿,睡了一觉。 这些事,虽然已经过去了,提起来姜蜜就能会想到在省城的时候,情绪难免起伏。吴氏跟着也是一阵心酸:“我的儿,你在外头吃那么多苦,回家从来不提,要不是蜜娘跟去娘还不知道考个举人就这么难!” 卫成还笑呢,说读书不容易,可天底下做什么就容易?在乡下种地不是更苦? 说到这里,他想起来问了问今年地里的收成。卫父先前一直在听,到这时才回答说:“收成很好,我留了够吃两年的粮,别的都卖给粮商了。家里仓房小,堆不下太多。” “已经够了。对了爹,我记得头年有不少乡亲同咱家换谷种,他们收成如何?亩产可上了五百斤?” 卫父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有点凉,他吧嗒一下嘴,又放回去,说:“亩产的确增长了一点,要上五百斤哪有那么容易?” 吴氏就不爱听他们说种庄稼的事情,赶紧打断,问:“三郎啊,你说这个举人考试的结果,啥时候能看到?” “甭管什么考试,考完等个把月都能放榜。” “那不是等不了几天了?” 卫成点头,说要是人在省城跟着的确就能 看到结果,人不在就要等官差报喜,中了的话,九十月间官差肯定会上门来。 “官差要是来了,我是不是得给他赏钱?” 姜蜜心想婆婆看得够远的,她笑道:“城里的还放爆竹呢!” “放!咱们也放!你说我先前咋就没想到,放爆竹动静多大?到时候挨着几个村全听见了,都知道咱家出了举人老爷!” 卫成:…… “娘您歇会儿,还不知道能不能中。” 姜蜜抱着砚台站起来,坐到婆婆旁边去,在婆婆耳朵边上小声说:“我们在府城的时候相公跟我讲说学官听了他的文章说特别好,肯定能中,让回家来等好消息。” 砚台刚才眯着眼都要睡过去了,姜蜜一动,他又迷迷糊糊睁开眼。 卫成:…… “媳妇我不是告诉你结果没出来之前不要声张。” 姜蜜抱着砚台一脸无辜瞅向卫成,说:“没声张啊,我就小声同娘说说,心里有谱省得天天惦记,也好提前准备起来。” 她和怀里的崽儿一模一样的表情,两人一同瞅着卫成,卫成举手投降。 得!媳妇比天大,她高兴就好。 吴氏也高兴,嘿嘿嘿笑了好几声,说:“我先把瓜子花生糖块这些买上,等报喜的来了就准备开流水席!” 姜蜜想了想说:“爹娘我抽空给你们做身新衣裳?做好到时候穿。” “对!对!还要做新衣裳!” …… 她们婆媳两个已经喜滋滋商量起来,卫父才招招手让卫成过去,问他真有把握? 卫成略一颔首,说:“估摸能中,就是很难排到前面。” 天地良心!卫父从来没想过要儿子考第一第二名,能中就阿弥陀佛。这回要发达了,真要发达了,想到他们以后也能搬进高门大院里住着,平常少言寡语情绪不多的卫老头咧开嘴笑了起来。 45.045 都觉得跟着这个月卫家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应该等得焦心。结果自打卫成两口子回来,清净了一段时间的卫家老屋又热闹起来,他们好像把举人考试抛到了脑后,谁都没半点担心,又杀鸡又割肉,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村里人都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秀才娘子都回家来了,怎么还让儿子吃别人家的奶? 就有人说,她奶水断了。 “孙子还在吃奶吴婆子就肯让儿媳妇一路奔波去省城陪考,卫三郎把握恐怕不小,搞不好真的中了。” “可不是,就不说请人喂奶这出,光他俩在省城一个多月,开销能小?没点成算他敢这么挥霍?” 只要说到这事他们就免不了拿当初霉运罩顶的卫成和现在作比,还是那个结论:姜氏女旺夫。 又有人说,举人不是那么容易考上的。 “我们乡下读书人不多,考上秀才的也不多,各村也就一二人,可你要是将十里八乡的秀才聚一起,也不少了。每三年都有人去省城应考,你见谁中过?” “我跟老秀才打听过,问他每回考试取多少举人?他说一省百人左右,有出入也不大。一个省多大你们想想?咱们后山村头上是镇子,再往上是县,县上面有州府,一个省好多州府,全部才取百人。算下来每三年全宿州也就十来人中举,宿州之下多少县城?我们松阳全县能有一个人中吗?如若能有,你觉得会是卫三郎?松阳县有多少读书人你知不知道?别人考了一回两回三回都不成,他一个乡下小子,不过初应乡试,凭什么中?” 这番话说出来,乡亲们都直观的了解到中举有多难,原先觉得卫三郎有机会的,这下也不确定了。 后来这些天陆续有人上卫家门前找吴氏他们说话。问举人真那么难考?是真的吗?问卫成他把握多大? 吴氏爱跟人吹牛,但凡有人来找她闲侃,她都能聊几句。 她说你以为呢?要是好考十里八乡能一个都没?要是好考往上数一二百年后山村一个都没? “你进了城里就知道,人家管秀才叫穷酸秀才,没什么稀罕。举人是金举人,谁家能出一个,回身就能改换门庭变成顶顶的富贵人家。考上个秀才只能让自己免徭役见官不跪而已,考上举人可以不交税,还能当官。” 吴氏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模样活似斗胜了的公鸡,她眉飞色舞趾高气昂。 乡亲们 看着就感觉她心里极有成算,又问:“你们三郎……考得不错?” “你问我?我哪知道?” “不知道你得意个啥?” “我那是高兴儿子媳妇平平安安回来了,人回来了我不笑,难不成还得哭?” “……” 特地找她说话来,却什么都没问出,后来陆续还有人来,吴氏啥都敢聊,就是不说卫成考得如何,也真急人。后来镇上赶集,她背着背篓去买了花生瓜子糖块,拿回来都放在陶缸里。也买了针线以及布料新棉,这些都被送进西屋,姜蜜给家里人量了尺寸,在做衣裳。 婆媳两个都忙,陪砚台玩耍的活竟然落到卫成头上。 卫成今年才刚当爹,经验缺乏,经常抱得不对。胖崽儿脾气好,不咋计较,实在不舒服了就扭屁股,嘴里啊啊。 除了晨读的时候砚台在睡懒觉,其他时间卫成总带着他,读书带着他,出院坝站着透气也把人抱在怀里。路过的有时还笑话他,说你个大老爷们咋的还带起孩子来? 卫成听了也不恼,他跟着笑:“我在家时间不多,难得回来该陪陪他。” 姜蜜在窗边做衣服,听到这话她抬起头透过窗缝往外看,就看见抱着儿子的男人。他动作还不是特别自然,比起刚回家那天已经好太多了。姜蜜想着该提醒相公抽空想想给儿子取个什么大名,在家砚台砚台的叫着是没啥,跟外人说起来有个大名方便些。 当晚,姜蜜就跟卫成提了这事,卫成想了想,它小名叫砚台,就取一个砚字,叫卫砚呗。 姜蜜问他这字意思咋样? 砚啊,是光滑的石头,字本身谈不上有什么寓意。 “蜜娘想给砚台取个亮堂的名字?” 姜蜜趴他怀里说是啊,怎么说都是第一个儿子,他还那么乖巧听话讨人喜欢……虽然胖了点,还是讨人喜欢。 卫成将她抱在怀里,想了想,说:“取个谐音,用彦哲的彦,你看如何?” “这个彦字又是什么意思?” “《尔雅》说,美士为彦。彦指饱学之士,刚好应了当初为他取的乳名。”卫成说完低头去看姜蜜的反应,姜蜜听着感觉不错,夫妻两个就这么把儿子的大名定下来了,叫卫彦。 第二天用早饭的时候姜蜜也跟婆婆吴氏说了,吴氏起先还以为他俩打了懒主意,得知此彦非彼砚之后,她煞有其事点了点头,说这 就是命啊!考状元的命啊!听听,光这名字都透露出一股以后能有大出息的味道! 砚台爹也就凑合读了十几年书,还称不上饱学之士,他都要中举了! 饱学之士不是状元是啥? 卫成本来在旁边安安静静剥着鸡蛋壳,剥完刚吃了一口,就险些噎着。 “我说娘……” 长篇大论还没开始,吴氏直接叫停,说你还是别说娘了,娘不想听!不动脑子都知道你想给泼冷水,还不如不说呢!砚台刚才醒来,迷迷糊糊趴他娘怀里,吴氏伸手摸他胖脸,问:“来砚台告诉奶奶,你以后是不是要考状元?是呢你就笑一笑!” 卫成想着大清早的,都还没咋睡醒,傻了才笑。 只见他娘伸手挠了挠砚台的肥下巴,人就笑了。 卫成:“娘你这是作弊……” “你儿子都答应了,你看,看他笑得多开心,你管我做没做弊!” 卫成总觉得他娘变了,以前对他是最好,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孙子,早把儿子扔在脑勺后头。还不光是娘,就连媳妇也是一样,卫成心里有一点酸,这时候姜蜜隐隐约约闻到醋味儿,她笑盈盈朝男人看去,温声细语劝他多吃两口,吃饱些。刚有一丢丢委屈的男人就舒坦了,反过来劝媳妇也吃,让她别管胖崽儿,照往常来看,给喂奶的也该来了。 日子热热闹闹的过到九月下旬,算来夫妻两个回来有二十来天了,这时候,一直表现得轻松悠闲的吴婆子才有点紧张。听儿子说过之后她就知道,九月末十月初是各地官差给新晋举人老爷报喜的时候,要是能中,会有人敲着铜锣往你家来。 敲铜锣的画面显然是吴婆子自个儿瞎想的,等到了那天她才知道,报喜的差爷是骑快马从县里来,穿过镇子,进村之后就拦下乡亲问路。乡亲给指了个方向,正想问差爷是为啥事来?人已经走了。 他们赶紧扔了手边的事情跟上去,到卫家门前的时候已经围了三三两两来看热闹的,后来的问咋回事? “你看了还不明白?” “中了!卫三郎中了!中举了!官差老爷说整个松阳县只他一人考上,以后人就不是秀才公,他是举人老爷了!” 这时候举人老爷正同官差寒暄,说好之后官差准备趁早骑马回县里复命,被卫成他娘塞了一手的赏钱。吴氏难得大方,没拿铜钱出来磕掺人,她给来报喜的塞了个小银锭子,让人家拿去吃酒。 在衙门当差就没有穷的,即便如此,得了赏钱也还是高兴,过来报喜的官差对着吴氏一阵点头哈腰又奉承了她好几句,喊她都是喊举人娘。 乡下人见着官差老爷都要夹着尾巴走路,几时见过他们冲人点头哈腰。 这场面给了底下看热闹的极大冲击,哪怕官差骑马走得没影了,还有人恍惚着。 有反应快的听说之后立刻回家提了肥鸡来,给举人道喜,这个动静惊醒了那些恍恍惚惚还绝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人。这些人也纷纷拱手道喜,还不忘记使眼色给旁边的儿子媳妇这些,让他们回去绑个鸡鸭,拿糖,拿肉。 包括卫成在内,几人都让来道喜的乡亲们围起来了,姜蜜还记得之前的安排:“该点爆竹了!娘!点爆竹!” “还是媳妇记性好,我差点忘了还有爆竹!” 吴婆子招呼自家男人点去,让他炸响一点,让前后几个村的都听见!卫父去燃爆竹,姜蜜怕动静太大吓着砚台,提前带他躲进屋里去了,还给捂了耳朵。 卫成就没得躲,他被村里人围了两圈,不是在问当了举人有些什么好处,就是让他发达了别忘记乡亲们,多多提携大家。 大叔公那边很快也过来了,过来就说了好几声好! “当初你家贫,你爹为了送你去镇上学塾求到我跟前,请我帮忙。他那些年为你低了很多头,苦心总算没白费,三郎你现在出息了可得好生孝顺爹娘。你爹苦,他跟你娘两个要拉拔你们三兄弟长大不容易。” 卫成亲自去搬了条凳来请大叔公坐,又给他老人家端了茶。 才答复说不敢忘记父母生养大恩,定会好好孝顺。又说不敢忘记大叔公恩情,日后定要报答。 “好!真好啊!我们后山村隔些年总能有个秀才,举人却从未有过。今天之前没几个人信你能考上,可你就是争气,你考上了!三郎你不光给你爹娘长了脸,也给我们老卫家长了脸!咱家传承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当官的,现在就要有了!” “都说读书白瞎钱,看看!这还叫白瞎钱?!” “要我说三郎就是个好榜样,只要家里有那条件的都送儿孙去学几个字,没那天分学几个字不怕被人蒙,有那天分没准也能考上秀才考上举人!乡亲们说是不是?” …… 这种话,以前听着像放屁,谁不知道考上举人就发达了?可是这么多年村里有一个人考上吗 ? 举人考试三年一届,每届只取一百人,能考上他学问得有多好? 乡下人随便读读凭什么比城里人强? 话都是这么说,今儿个卫成却站了出来,这届整个松阳县只有一人中举,就是他!他生长在后山村,全家泥腿子,没什么手艺光靠几亩地过活。他爹娘都不识字,两个哥哥也是蠢笨老实的庄稼汉,没谁能帮他,他也没有名师提点。早先在村学读了两年,跟着就去了镇上,二十出头考上一等秀才去了府城,才过了两年就中举了! 往常任你怎么说读书好,村里人都听不进去。 今儿个他们震惊了。 乡下泥腿子也能走科举路,还能当上举人老爷,二十五不到的举人老爷!太让人羡慕了! 男人们还稳得住些,村里那些婆娘才要疯了。 羡慕吴婆子命好能生出这么有本事的儿子,又佩服她能咬牙把卫成给供出来,换做其他人,没准早放弃了,他早几年多倒霉啊。如果说对吴婆子还是羡慕,那对姜蜜就是直白的嫉妒。 两年前她还是前山村一个在后娘手里讨生活连亲事都说不好的可怜儿。 她嫁了个霉运罩顶的穷书生,转身就成了举人娘子。 …… 村里头嫁人的没嫁人的都嫉妒她,嫉妒得最狠还是隔壁大嫂。听说老三中举陈氏就跟被雷劈过一样呆愣在原地,等她回过神,看到的就是人群里风光八面的婆婆以及炸完爆竹之后才重新走到檐下抱着儿子满脸喜意的弟妹姜氏。 同样嫁给卫家男人。 卫大郎和卫三郎是亲兄弟。 自己还是个屋前屋后做不完事的村妇,姜氏呢?她已经成举人娘子了。 所有人都在给老三道喜,卫家门前别提多热闹,陈氏却感觉不到,她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种事情。 婆婆成了举人娘,弟妹成了举人娘子。 她呢?他是乡下泥腿子的婆娘,非要和举人老爷扯上关系的话也就是拎不清闹了分家的举人大嫂……举人大嫂能顶什么事? 陈氏转头想找自家男人,发现他在人群里头,高兴得好像自己中举似的。 陈氏更气了,又想找儿子毛蛋。 毛蛋同样在院坝上,拿着个糖块在吃吃吃。 气人!真气死人了! 46.046 在乡下燃爆竹,动静能传很远,山那边都能听见。像这会儿,南坡那边前山村里陆续有人从屋里出来,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是后山村啊。 “今日后山村那边有喜事吗?娶媳妇还是……?” “没听说啊。” “反正也是闲着,咱看看去?” 有那么两三个坐不住的看热闹去了,更多人只是听见响声出来议论几句,出来感觉风嗖嗖的,没多会儿他们又进屋去了。霜降已经过去,再过十来天就要立冬,这些日子温度下得很快。身板结实的庄稼汉还穿着单衣,畏寒的已经翻出棉袄来。 看热闹的出去约摸两刻钟就跑了回来,回来直接往姜家新房子那边窜,问他咋的也不开口,一路跑到姜家门前停下,撑着膝盖猛喘了几口才仰头扯着嗓子喊:“有人没有?姜家的在不在?” 这阵子水田里已经没什么活了,只需要顾着旱地,庄稼汉们闲着的时间就变多起来。早两个月,这个点儿过来顶多能找到钱桂花,今儿姜蜜她爹也在,就坐在外面屋里修农具。听到有人喊,他放下手里的家伙事拍拍裤腿站起来,慢吞吞走出屋去:“瞎嚷嚷啥?朱老三你啥事?” 朱老三一路跑得飞快,这会儿还没喘匀,他也顾不得了腆着脸笑道:“喜事!大喜事!” “说啥呢?我家能有什么喜事?” “老哥你还不知道?刚才不是有人在炸爆竹吗?我循着声音过去瞅了瞅,就是后山村卫家炸的,听说刚才有差爷骑马上卫家报喜,卫三郎他考上举人了!这会儿卫家热闹得很,屋前围了几圈人,亏老哥你还是卫三郎他丈人,你真稳得住!” 稳得住什么啊,姜父都懵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卫家咋的?再说一次!我没听清。” 朱老三特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告诉他,后山村卫家的卫三郎考上举人了,听说今年松阳县只出了一个举人老爷,就是他。 举人老爷…… 姜父腿都软了一下,扶着门框才站稳,真不敢相信他那倒霉女婿能有这么大出息!虽然给蜜娘说亲的时候钱氏也说运势不好讲,没准能改,要真能改蜜娘不就捡了天大的漏?这话姜父也不过随便听听,没太当真,当时想着哪怕卫成以后不倒霉了,顶多考个秀才,十里八乡哪出过举人老爷?没想到……没想到啊! 起先是一阵恍 惚,想到十里八乡唯一的举人老爷是他女婿,姜父猛地就精神了,他给来报喜的朱老三道了个谢就要进屋去换衣裳,也准备上后山村凑个热闹。 钱桂花刚才洗衣裳去了,端着木盆回来就发现不对劲。 她家门前一贯冷清,今儿个咋这么多人? “咋回事?都凑这儿干啥?我家出啥事了?” 就有两个婆娘堆着笑脸迎上前来,连声跟她道喜。钱桂花还纳闷家里有什么喜事?就听见跟前这婆娘说:“你命好啊!你命是真好!你闺女嫁去卫家两年多,已经是举人娘子!卫家三郎中了!” 只听见哐当一声,钱桂花端着的木盆就掉到地上,还好巧不巧砸到她脚趾。 本来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不可思议中,因为这下剧痛而惊醒,她抱着脚跳起来,嘴里是哎哟连天。 有幸见到这一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恨不得啧啧两声。 看出钱桂花不高兴了。 她高兴啥? 她明里抬举暗里磋磨的继女眼看就要发达了,这后娘还有好日子? 想是如此,这话也不能挑明了说,几个婆娘赶紧帮着打圆场来—— “女婿出息了,看看这丈母娘高兴的!” “桂花儿你以后可就是举人老爷的丈母娘,你发达了啊!” “这门亲事当初还是你一力促成,这么好的后娘上哪里找去?” “就是嘛!你放心!蜜娘是什么性子谁不知道?她心里一定感激你!有机会肯定会帮衬娘家!” “早先就听说举人老爷可以免赋税,把你家的田地挂到你女婿名下,往后再不用交地税了,一年能省不少!” “真羡慕你哟!我当初怎么就没这样的远见,早知道也该去探探卫家口风。” “你?你得了吧!谁不知道这门亲事要促成多不容易?要不是卫三郎自个儿看中了,这门好亲哪能结成?说来说去还是蜜娘福气厚,她嫁过去的时候卫三郎连秀才都不是,这两年发生的事谁又能想到呢?” “……” 这时候姜父换好衣裳出来了,看婆娘就在门口,也催她进屋换一身。 与此同时,姜大伯那一家子也过来了。自从垮山那次之后,姜父跟他大哥一家都有些疏远,当时闹得实在很不愉快,今儿个听说卫成中举,蜜娘跟着当上举人娘子,他们也顾不得之前还有什么不愉 快,赶紧来找姜父。 姜家两兄弟说着都准备走了钱桂花还没去换衣裳,姜父还要催她,就让大哥拽了一把。姜大伯从牙缝里挤了两句话:“她又不是举人娘子的亲娘,去不去没什么要紧。再说她这么去,不像是去道喜,反倒像是……” 姜父听着这话皱了皱眉,又看了自家婆娘一眼。 心想他大哥真没说错。 亏她平常提到蜜娘还笑眯眯的,姜父总跟人说这个续弦心肠好,对不是亲生的女儿也很关心,给说了这么一门好亲……看来都是装模作样,装到今日平地一声雷,炸得太厉害,她绷不住了。 姜父也怕钱桂花到卫家还丧着个脸,就没带她,跟大哥走了。 走在半路上姜大伯还忍不住说他:“你大嫂早说过钱氏不像表面看着那么好心肠,都说她给蜜娘找了门好亲事,我看两年之前她要是知道卫成能有今天,决计不会把蜜娘送进卫家门。这些老黄历再翻出来也没意思,你记住,这回千万千万别让你婆娘作怪,也别等不及伸手问女婿讨好处惹人嫌,老二你要知道,就算卫家没有任何好处给你,只要你还是举人老爷的丈人,你女儿女婿年年还去看你,你就不愁没好日子过。往前谁把你看在眼里?往后谁敢得罪你来?咱们跟举人老爷借个势,日子保准舒服太平。” 姜父还在琢磨钱桂花和姜蜜的事情,听到这话他含糊应了一声,“我知道,大哥我都这岁数了,能没点成算?” “你要是有成算先前蜜娘怀孕生孩子的时候就不会做得那么马虎!你还是想想法子,看怎么跟她把父女感情修复起来,我只怕你们这两年间的做派折了她脸面寒了她心。” “大哥这话就严重了,不管咋说我是她爹。” 姜大伯摇了摇头:“二弟你别太乐观,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原先是姜氏女不假,嫁出去了就是婆家在前娘家在后。” …… 两个大老爷们边说边往后山村赶,钱桂花等人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对于卫成中举这个事,后山村人是羡慕嫉妒居多,前山村那边大多数都等着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 当然是后娘进门不把前头的闺女当个人,在外头装模作样,背后拿人当牲口使唤,现在报应来了。 都说姜蜜她亲娘在天上看着,在保佑她。 钱桂花心里很慌,她觉得事情正朝着算命先生说的方 向发展,情况对她十分不利。她坐在屋里头琢磨该怎么应对,一想就是半天,回过神来天都要黑了,她肚子饿得咕咕叫,饭还没煮。钱桂花生怕狗子回来没饭吃,赶紧要去灶屋生火,又想起来不对!村里秀才放得早,根本拖不到天黑,那狗子呢?咋还没回来?他上哪儿去了? 钱桂花这下才是真的慌了,赶紧出去找人,她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告诉她狗子听说他姐夫中举,也看热闹去了,这会儿没回来可能是卫家留他们吃饭,让举人他丈母娘别急。 听说儿子扔下亲娘不管自己跑后山村凑热闹去了,钱桂花心里更闷,觉得他还不如饿着肚子,卫家的饭有那么好吃? 后来狗子是跟姜父一块儿回来的,他回来就发现亲娘板着个脸站在屋檐下。 “娘你站这儿扮门神啊?” 才调侃了一句,钱桂花就拿细木棍子要抽他,边抽边骂:“天黑了你也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我到处找你!生怕你在外头出事!” 姜狗子边躲边说:“听说姐夫中举,我看热闹去了。” “看热闹去了?”这下钱桂花打得更狠,说你去看热闹之前不知道先回来打声招呼???“别人中举关你什么事?姐夫姐夫,你管他叫姐夫人家没当你是兄弟!” 姜狗子让他娘打得很了,一气之下摸黑又跑了出去。 姜父今儿个高兴,喝了点酒想回去睡,刚进屋还没睡下就听到外头这些动静。他拧着眉走出来,问咋回事?“说让狗子好好读书的是你,三郎那么大出息,他跟着过去看看学学不应该?大晚上你发什么疯?” 钱桂花心里又烦躁又恐惧,她把拿在手上的细木棍子一扔,一屁股坐屋檐下,也不吭声。 姜父看了一眼,问儿子呢? “我教训他几下他气性还大,跑出去了……爱跑跑,有本事他别回来!” 姜父走出来喊了狗子两声,没听见应答,估摸是摸黑躲哪个角落里赌气去了,气消之前恐怕不会出来。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要找人还麻烦,姜父只得转身回来:“狗子出去之前没跟你说一声是他不对,他让你担心你好好说他不行?大晚上还动手,这会儿人使气跑出去了,上哪儿找去?” “找什么找?惯得他!” “我说你是不是不痛快女婿中举?” 钱桂花一听这话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他中不中我们都一样地里刨食, 有什么区别?既然没区别,我高兴个什么?” “就算没有真金白银进账,闺女是举人娘子,咱们日子总要好过些,往后十里八乡谁还能小看我?” “那是你,你是她亲爹,我又不是她亲娘,你真以为她会孝顺我?她不磋磨我才怪!” 姜父走到她旁边,沉声说:“你看低蜜娘了,蜜娘那性子像她娘周氏,都是宽容大度凡事不计较的。白天我跟大哥过去,女婿亲自给我抬了凳子,请我坐下。蜜娘不光给我们泡茶,狗子过来还给抓了两大把花生糖块,舍得得很,晚上这顿张罗得也很好,满桌子好酒好菜。动筷子之前她跟我打听你怎么没到,她说想当面同你道谢,多谢你当初费心费力促成这门好亲事,你虽然是后娘,这份大恩大德她不敢忘记,有机会定要报答你……还说过两天开流水席让你一定要去。” 这番话,让姜父听来觉得女儿有情有义,钱桂花心虚啊,一心虚就感觉话里有话。 说她费心费力还能不是讥讽? 让她过两天一定要去不就是想当面奚落她? 钱桂花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拍了好几下胸口才没背过气。看她听完还不高兴,姜父也不痛快了:“外头都说当后娘的没一个好,我原先不这样想,你虽然总让蜜娘帮着干活,吃这口没太刻薄她,也给她说了好亲……你心里有疙瘩,后娘当到这份上可以了,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往常你总说希望蜜娘嫁出去好好跟人过日子,如今她日子过好了,你不高兴了?不想看她好?” 钱桂花张了张嘴,想把算命的说那话告诉男人,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心里很烦。 姜父一等二等没个反应,心也凉了不少,他累了,想回屋去歇,让婆娘给狗子留门留灯,走了两步决定还是提醒一声,说:“蜜娘她不是你亲生的,你心里有点想法我也不说你。但你记得,这种时候别让其他人看了笑话,出了门装也装出笑脸,不要把女婿得罪了。你今儿没过去,不知道后山村有多热闹,附近这一片儿的都赶来送礼了,家里有什么拿什么,全都指望举人老爷记几分同乡情谊。女婿如今身份不同,别人想攀还不一定能攀上,你别上赶着去得罪人。” 姜父说完就进屋去了,留下钱桂花自己在外头。 钱桂花刚才都站起来了,这会儿又坐回屋檐下继续胡思乱想,顺便等狗子赌完气回来,结果一等二等都没人回来,钱桂花都坐不住想拿上油灯去找人,这时候有动静了。 姜狗子 是被同村两个人架回来的,他一气之下跑得有点远,晚上黑漆漆的又看不明白,脚下没踩稳就栽进水田里去了。他陷在稀泥里头挣扎半天愣是没爬出来,呼救之后有人听到动静才出来看了看,把他从水田里拽了起来。 最近白天都冷,别说入夜以后,他还在水田里泡了那么久,整个人已经冻僵,嘴皮都发青呢。 钱桂花看他这样差点吓死,赶紧拿帕子来给他擦身上,又说要去烧水。 帮忙把人弄回来那两个问说是不是请个大夫? “不知道是几时掉进水田里去的,我们发现的时候他身上冰冷,还是请大夫看看稳妥些。” 钱桂花就拜托他们好人做到底,她自个儿边给狗子烧水边数落说让你往外跑,大晚上往外跑,出了事就舒坦了!骂着骂着又想起卫成今日中举,她猛然一惊,那才是祸根啊! 要不是卫成中举,狗子就不会上他家凑热闹,他不去凑热闹自己也不会赌气发火,不发那顿火他就不会大晚上跑出去,不跑出去哪里会掉进冬水田里…… 这才刚中举,他刚中举就这样了!以后可咋办呢? 钱桂花一下爆发出来,哭声大得把已经睡着的姜父都吵醒了,姜父出来就看见摆在那儿的姜狗子,吓了一跳。问婆娘这咋回事? “你问我?还不是你那好女儿害的!都是她害的!” “你这婆娘是不是疯了?大晚上说什么胡话?” 钱桂花心一横,把藏了快三年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告诉你,我早先就给姜蜜算过命,人家说她命好,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就是克兄弟,克兄弟懂吗?她和兄弟之间只能有一个好的,她好了狗子就得倒霉。你还问我为啥不痛快?你想想看,她现在是举人娘子,十里八乡数她最风光,她日子过得这么红火我儿子咋办?她男人才中举我们狗子就掉了冬水田,这还有活路吗?这怎么办啊?” 姜父整个都震惊了,他盯着钱桂花看了半天,说:“狗子出事不是因为你打他吗?你不打他他能抹黑往外头跑?” “我平白无故打他干啥???” 姜父也点了点头,说对啊:“你平白无故打他干啥?你不打他能有这出?这不是你搞出来的事情?” “都说了姜蜜克他!狗子是被克的!” 姜父不信,觉得算命的都是满嘴瞎话骗人掏钱,他要是真能知天晓地还在外头摆那破烂摊子?早让达官贵人供起来了! “骗子的话你也信?还因为这个同蜜娘过不去?你是不是疯了?”姜父本来就喝了点酒,酒还没彻底醒,有这么吵闹一通难受得很,眼下也不想多说,“得,回头你带我去找那个算命的,看我不砸他摊子。这会儿我懒得跟你掰扯,狗子要紧。” …… 因为怕费灯油,乡下人歇得都早,往常这时候卫家人已经睡了,今儿还没有。刚才姜蜜已经哄睡了砚台,出来就听见三郎在和爹娘交代,说一天时间他中举的消息应该就要在附近传遍,明儿一早说不准就会有人过来送礼,让爹娘看清楚,别什么都收。 卫父没怎么听明白,说今儿个送礼的不都来了?明天还来一次? “今儿个来的是乡里乡亲,送来的也就是鸡鸭鱼肉这些,这收就收了。跟着会有富商豪绅过来,他们过来就不是提着鸡鸭,送布匹绸缎金银首饰甚至丫鬟奴婢都有可能,这些不能随便拿,怕烫手。娘记住我说的,家当儿子会挣,千万别舍不得,顾着这点蝇头小利往后可能会有大麻烦,您一定给拦下来,就说来讨酒吃欢迎,咱家不收重礼。” 吴氏这人是挺财的,到底分得清轻重,别人说的话她不一定会听,卫成开口准没问题。 这不,想到会有人送重礼来却不能收,她是有点心痛,还是答应了。 姜蜜出来也听到这话,她坐到男人身边,笑道:“娘您想想,这些富商豪绅比谁都精明,他们无利不起早,没好处怎么会给咱家送礼?拿人家的手短,咱只要收了礼,往后就可能让相公难做。” “三媳妇你是说他们是来提前贿赂……” 吴氏话说了一半,剩一半咽下去了。 姜蜜说:“相公不是说过中了举人就能当官?这么年轻就中举,人家看相公前程远大,很可能会赶着来送礼预先铺路,等相公发达那天再回过头来讨人情,您说这礼能收吗?” 47.047 这晚,姜蜜一躺下就想到往后翻天覆地的生活,相公想好了说不收重礼,估摸他们暂时还要待在乡下,但往后总归是不同了。 卫成也没睡着,哪怕早一个月就从夫子那里得到肯定的说法,心里觉得机会很大和确定中举到底是两回事。卫成想着事情,就感觉旁边动了动,他侧过来,看向躺在床里侧的姜蜜,问她睡不着吗? 姜蜜轻轻嗯了一声。 “在想什么?” 听男人这么问,姜蜜朝他挪近些,倚着他暖热的身体,抬起手摸摸他俊秀脸庞:“我想我命好,男人有本事。” 卫成也将手伸出来,覆在她手背上,问:“说话就说话,做什么把手往被窝外伸?不冷?” “心里火热着呢,哪里会冷?” 卫成握着她那只手没放,另一手将媳妇往怀里带了带,扣着腰身抱紧她:“我们成亲那会儿,我运势极差,当时心里真的没底,甚至想过再失利就放弃读书回家耕田。我那时候憋着口气想要翻身,却不敢说,连句承诺都不敢说。当时谁都看不起我,只爹娘和你看得起我,你不嫌我没本事拖累家里,掏心掏肺为我着想跟我过日子……这两三年我在家的时间总是不多,家里地是爹在种,里里外外是你跟娘在操持,我有很多对不起你们,如今考上举人才算让你们扬眉吐气。” 姜蜜听着就笑了,呼吸喷在他身上,有些痒痒。 姜蜜说:“嫁过来之前我其实想了很多,我听说你运势不好,还听说婆婆不太容易相处,当时心里有点怕。又想着怎么都比留在娘家强,嫁出来了我能凭自己搏一搏,留在那家里也不知道会被许给什么人,我的婚事,我自己总归是做不了主的。说亲之前我听到过一些闲话,她们说我模样不错,估摸要被送去镇上大户人家给人做妾,这样家里能得很大笔钱。咱们两家说亲的时候我其实不喜欢你,只是知道后山村有个卫书生,学问好,运气坏透了。哪怕这样,我也把你当做是救命稻草,嫁给你是活路。” 这番话姜蜜是第一次说,卫成听着心里都紧,连带嗓子也哑了些,他问:“后来呢?” 姜蜜没接着往下说,她在一片漆黑之中捧着男人的脸,亲了他一下。本来是安慰他,男人却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西屋这边跟着就传出一串儿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来。 “别,我还没说完呢,想不想听了?” 想想上回亲热还是头年秋收 那会儿,后来姜蜜就怀孕了,他怀着孩子卫成十分克制,等到四月末砚台出生,六月姜蜜动身前去找他,七月份两人又睡到一起,当时可以亲热的,这不是心里装着科举考试,无暇顾及这些。回来之后又有那臭小子……这么算来,两人都有一年零好几个月没做过那档子事,没撩起火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姜蜜一个主动,卫成就有些忍不了了。 他翻身将媳妇压在下面,压着亲了个够本,听她声音媚了呼吸也急促了,这才坚定有力的挺了进去,他动了几下,让姜蜜接着说。 说??? 她脑子都成浆糊了,张嘴就是呻/吟,要怎么说??? 这读书人穿着长衫看着体面高洁,上了床也还是坏胚!姜蜜在他和床板之间的夹缝里喘息着,又听他道:“后来呢?嫁给我之后你变没变?” “我、我没变,是想法变了。” 这会儿姜蜜脑子很不够用,想不到要措辞或者什么,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全是心里话。卫成听着心里淌蜜,心想媳妇真对得起她的名儿,说的话句句都甜得漾人。 亲热过后,姜蜜先一步累得睡着了,卫成将她抱在怀里,拨了拨她脸旁的发丝,在她脸颊上摸了好几下。 其实早就知道,说亲那会儿蜜娘压根不喜欢他,这门亲事是卫成求来的,他第一次那么固执,一定要娶。好在蜜娘这心比什么都软,捂一捂就热了。好在他也没让人失望,中了举,能给媳妇过好日子。 早先看蜜娘在妯娌之间说不起话,卫成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好了,她再不用受谁的气,也不需要跟大嫂二嫂甚至娘家那边低头。 …… 后来这天就像卫成预计的,赶来送礼的差点踏平他家门槛,他们带来的东西就不像村里人光是些鸡鸭鱼肉,这天送啥的都有,从田契地契到真金白银到书籍字画到器物布匹,又有给举人老爷送人的,送的还是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拿来收房也可,伺候人也行。 村里人嫉妒得眼红,都在说发了发了,这回卫家真的发了。 可吴氏一样也没收下,就是那话,家有喜事是真,跟着就要开流水席也是真,她还给人报了日子,让到时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吃酒,卫家敞开门欢迎,但是重礼一律不收。 抬着贺礼过来的好说歹说都不行,全让吴氏挡了回去。 村里人看吴氏态度坚决死都不收还唏嘘来着,没想到她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难 道以前卫家日子太苦她是被迫抠门?反正原先真没看出来……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等送走了最后一批来道贺的,吴氏步履沉重的回到堂屋,进去就瘫那儿了。她瘫了好一阵子,卫父还说有这么累吗?跟客人寒暄几句能比秋收还累人? 他说完只见老妻捂住胸口。 卫父还紧张了一下:“老婆子你咋的了?不舒服啊?” “换做是你你能舒服?你知道我今儿个推出去多少钱?说起来我就胸口痛!嫁给你这没出息的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多真金白银,今儿见到了,人家拿锦盒装着捧着送上门来求老太太我收下,我偏偏就是不能收!哎哟老头子我难受!”昨晚儿子说起来吴氏感觉还不是太明显,今儿个亲眼看到人家送来那些东西,妈呀,她稀罕啊,她想要啊,心里想死了那么想还不敢多看一眼,得把人往外推。 是什么让她拒绝了那么多田契银两? 大概就是对三儿子的爱。 是儿子交代的,儿子亲口跟她说的,请她务必做到,她能不同意吗? 姜蜜本来在跟砚台玩,听到这话偷笑了一下,她抱着儿子走到男人身边,贴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卫成在屋里躲懒,翻着书闲看来着,听媳妇说完偷亲她一下,放下书出去了。 姜蜜同他说啥? 还不就是让他出去堂屋陪着说说话?只要卫成说几句好听的,再陪着展望一下往后的生活,婆婆很快就能缓过来,她很吃这套。 果不其然,堂屋那边很快就传来笑语。 卫成都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今儿个被她拒之门外这些,以后都会有。吴氏就高兴了,她刚才还瘫着一动不动的,这会儿已经坐直起身子,说自己没事,一点事儿没有,还打包票讲像这样来送礼的再来十个八个也照样拒绝,毫不含糊。 姜蜜在屋里头听着直乐,看她乐,砚台也跟着傻乐。 把人哄好之后,卫成回屋里来,回来看他们娘俩笑得开心,他凑过去问怎么了?在笑啥。姜蜜抱着儿子背过身,不理他。 “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了?” 卫成跟着她转了半圈,转过去就接她一眼刀。 “真不高兴了?” 卫成引她到床沿边坐下,让坐下说,姜蜜半推半就坐下来,问:“你刚才跟娘说什么来着?” 卫成还没反应过来,姜蜜又道:“ 你说今儿个推出去的以后都会有,真金白银会有,婢子小妾也会有。” “我可没说!你想哪儿去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你娶回家来,有你一个就心满意足,哪会纳妾?这辈子都不可能。” 姜蜜刚才故意板着脸,这会儿板不住了,她低头看着砚台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上扬的唇角却出卖了她。 卫成叹口气:“我心里装着谁你能不知道?” “你也没剖开给我看看,我知道什么?原先你也就是个秀才,秀才在乡下地方是不多见,还不至于让人干出不知羞耻的事,如今却不好说。” “你总该多信我一些。” 姜蜜把头靠在他肩上:“我嫁给你,儿子都给你生了,不信你信谁?我只盼着三郎你往后都不要变,哪怕身份不一样了本性也不要变。” 平平常常几句话,卫成听着很是触动,他揽着姜蜜的肩膀,把媳妇和儿子一并抱在怀里,说自己永远都是后山村的卫家三郎,别说现在只是举人,哪怕以后有命中了进士,甚至当官,这点都不会变。 姜蜜提起来的心又踏踏实实落了回去。 卫成中举看起来给卫家带来了很大变化,其实兴奋过后,生活还是柴米油盐。卫父这两天总跟村里人磕牙,吴氏和姜蜜在为流水席做安排,陈氏李氏也自觉过来帮忙了,边做事边嘀咕说那些送上门来的贺礼说不收就不收,是不是傻?那都是钱啊! 吴氏本就在心疼,一听这话给气着了。 48.048 俩媳妇直接撞在刀口上,跟着就挨了一通臭骂,吴氏出够了气最后撂下一句我要能收早他娘的全收下了用得着你教??? 陈氏李氏都怂成了鹌鹑,一听这话又朝婆婆看去:“不是说给老三的贺礼,有啥不能收?”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非亲非故人家凭啥送贺礼来?” “还不是看咱家发达了。” “就算咱家发达了,和他们有屁干系?” “娘你说啥呢?谁不知道中举就能当官,老三要是当了官他们不都得看咱脸色?逢年过节还得捧着金银财宝过来。” 吴氏听到这儿把手里东西都扔了:“知道还敢收,老大媳妇你是想让老三当个鱼肉百姓的贪官啊?那些豪绅富商地主老财送贺礼来求什么你想不到?” 穷人家最恨一方父母官同地方上这些有钱有势的勾结起来剥削百姓,像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告都告不成。 原先卫成还没中呢,卫父就说过,说有那天当了官得做个利民的好官,要行善举,造福一方。人家送啥你收啥,收了还嫌不够,当什么好官?那些大贪官也不是第一天就那么黑心,都是从蝇头小利谋起,越谋越大,到最后回不了头只得一条道走到黑。 吴氏就算再稀罕真金白银,她好歹还讲良心。 看大媳妇不以为然,她道理都懒得说了:“你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有本事你就让你男人你儿子考个举人出来,没那本事就给我憋着。我说了不收重礼,谁要是敢背着乱来,让我知道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来送礼的都有所求,你要是觉得你能给他把事情办成你就收,收的时候想想清楚老三是什么人,想想他会不会为你破例。” 卫三郎是什么人? 要是早两三年,兴许还有人觉得他是个有才学的倒霉蛋热心肠的烂好人。 经过贼偷那回,村里人不敢小看他了。 仔细想想,卫三郎是好说话,平常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可你看他吃过什么亏?十里八乡的读书人加起来也不少了,年年都有人赶考,中秀才的都没几个,举人就这一个独苗苗!他还能是个简单人? 其实早先就看出来了,卫成这人不重口腹之欲,也不太在意脸面,不怕同窗知道他家贫,更不担心人家瞧不起他……遇上投缘的他跟你深交一二,不投缘的见了面也能点头打个招呼,卫成在镇上学塾人 缘不差,府学那边也鲜少有人厌烦他,但他并不是八面玲珑曲意逢迎的老油子。你指望用人情拿捏他,恐怕拿捏不住。 想到这里,两个嫂子就难受了,李氏还知道忍耐,陈氏嘴皮子一碰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又不收礼,又不给家里行方便,考个举人有什么用?不赚钱还要花钱摆流水席?是不是疯了?” “收不收礼都没你份,摆流水席又没花你一分钱,叽歪个啥?” “咋就没我份?分家之前我们也给他出了力的!” 吴氏就笑起来:“你还知道分家了?没错,卫家分了,两年多前就分了!当初说要分的是你俩,你们看不起老三跟我说什么来着?让别费这钱,连着三回都没考上就是注定考不上的,再供他也是白搭!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大郎媳妇你敢认不?” 陈氏尴尬啊,又不得不站出来为自己争取,说就算她看走眼了,当初难道就没给老三出力?现在他发达了凭啥不带兄弟一起享福? 没等吴氏张嘴,卫老头跟人说完话回屋来了,正好听到这几句。 他本来红光满面的,突然就垮了脸:“这是你想的还是老大让你来说的?” 在这个家里,做主的通常都是吴氏,卫父开口的次数不多,但每一回,只要他说了就必定作数。比起挨婆婆骂,陈氏更怕看公公冷脸。她埋头做事情不敢接茬,卫父却没放过他,回身走出门去站在檐下喊卫大郎过来,等他过来之后就让他跪下。 卫大郎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第一时间没动作,卫父就抄了根棍子抽他腿上:“我让你跪下。” 卫大郎踉跄着跪了:“爹你这是咋了?突然这样……” “我咋了?当初你们要分家我不同意,你们兄弟坚持要分,说成家了不能光想着兄弟,也得为婆娘和儿子打算,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当时明摆着告诉你,我说‘今天要是分了家,往后老三高中飞黄腾达了你们谁也别想靠上来,边都别来沾’,我让你想想清楚这个家要不要分,你当时怎么回的?你说!” 分家那出可说是卫大郎心里的痛,他不敢多想,却不料今日又被老父提起。 卫大郎低着头,咬紧牙关,不开口。 卫父站他跟前居高临下看他:“你不说我替你说,你当时也像这样跪在我面前,说你做儿子的不孝,求我成全。你觉得兄弟拖累你了,不信他能翻身,你要分家。当时多硬气,现在骨头软了撺掇着婆娘变着法讨好处 来?大哥做到这份上你还要不要脸?我要是你分了家我就不会盯着兄弟屋里,他吃山珍海味是他,我吃糠咽菜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求来的我就认了。咋的两年多之前你们闹了一出分家,现在想给我提合家不成?我活到今天没听说过这种事,明摆着告诉你门都没有,领着你婆娘滚回家去自个儿想想明白,不蒸馒头也该争口气,别让人看不起你。” 卫父很少训人,训起来也不像吴氏破口大骂响动能传出去老远,他句句都是用说的,片能让卫大郎臊得面红耳赤听完头都抬不起来。卫父说完就坐一边去了,卫大郎低着头跪了会儿,爬起来拖着婆娘陈氏就走。 他俩回去怎么闹卫父才懒得管,反正态度摆出来了。 你要分家。 你分了家。 你分了地分了口粮拿了银子自立起门户。同老三哪怕还是亲兄弟也已经是两家人了,没听说过兄弟落魄时嫌他拖了家里后腿,等人发达了还往上靠的。一同患过难到享福的时候才有你的份,只想拿好处你做什么美梦? 卫父也猜到今儿个这出是陈氏自己捣鼓出来,大郎还不至于。 为什么打他骂他?还不是想逼他管管这婆娘,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夫妻本来就是一体,陈氏生这些幺蛾子丢的也是他卫大郎的人。 李氏看了个全程,她吓傻了,刚生出一丁点小心思就被公婆合力掐熄。等她帮完忙回去,刚喝了口水,就听见屋外有人喊她,出去一看是她娘,娘家那个。 “有啥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说说话?你都有些时候没回来看看,我和你爹还有你哥你嫂子都想你。” 李氏也不蠢,能不知道她娘为什么来?往常一年到头没想过她,这会儿突然惦记起来,不就是来套近乎?想着把关系拉近,后面才好跟着沾光。要是平时,她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就算了,这会儿实在提不起劲,她先转身进屋,让她娘跟进来,又给倒了碗水,才坐下说:“娘你别费这些心思了,没用。”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李氏盯着她看,好一会儿才问:“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吗?” “你的意思是没准备帮娘家呗?做人可得讲良心,咱家把你养大,给你说了这门好亲事让你来卫家享福……你好了咋能不管爹娘兄弟?我们哪儿对不起你?你一发达就想把娘家撇开?” 这话可以说十分诛心,李氏听完就带上哭腔,说:“是我不想 帮?我帮得了吗?中举的又不是我男人!你是不是忘了卫家早就分了家?大家各过各的,我都占不上什么便宜要怎么帮你们?” 李氏他娘问啥意思?分了家不也是亲兄弟?哪家兄弟发达了不互相帮衬? “娘你别跟我使气,真没用,刚才我大嫂上老屋闹了一场,公公他没说大嫂的是非,直接喊大哥到跟前跪下,一声声问,问他当初是怎么说的?要分家的是不是他?指天发誓说以后兄弟发达了也不上门讨口饭吃的是不是他?大哥被问得抬不起头,最后自己把大嫂拽回去了,我就在旁边听着,一声也不敢吭,公公婆婆那些话不光是说给大哥大嫂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我要闹也是这下场!” “你要不信我跟你保证,老三他要是肯帮我家,我到时候一定不忘记娘家,这样行了吗?” 哪怕得了这话,李氏她娘也没半点高兴。 卫老头和吴婆子这态度,他们怎么高兴得起来? 后来第二天,卫家就开了流水席,这回的席面从早开到晚,不停要上菜,让吴氏来张罗咋行?她去镇上请了厨子过来,镇上酒楼的厨子听说是新晋举人老爷家开席,忙不迭答应下来,他带着学徒一块儿来的,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乡下难得见到这么好的菜色,过来蹭喜气或者攀交情的客人吃得满嘴都是油,吃好喝好他们前脚走,后脚又有人来,卫家热闹了整整一天,十里八乡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来露个脸,并且还没有空手来的。 有人问卫成接下来的打算,有人让他发达了不要忘记父老乡亲。 李氏她娘寻着机会凑上前去,喊着吴婆子说:“亲家母,等你家三郎当了官也提拔一下我们,让我儿子上衙门当差去!” 吴婆子转头看向二媳妇:“还不扶你娘去歇会儿,喝醉了都。” 因为狗子掉了冬水田,钱桂花在家守着他,走不开,就没来。姜家那头除了姜父之外,就是姜大伯一家过来。姜蜜她大伯娘就在这桌,听着也是一阵笑:“可不是喝多了?我们都不好让举人老爷难做,我还是举人娘子她亲伯娘呢。” 吴氏点了点头:“往常咱们最讨厌那些自己当了官就带着三亲六戚鱼肉百姓的,早先三郎还没中,他爹就说过,有朝一日他当了官,要当个为百姓做事的清白好官,亲家母你说这个不成,不成。” 李氏她娘拼着让女儿难做也要在今天开口,就是想着在这么多人面前卫家总不好拒绝,咋说都是亲家。 她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姜家婆娘,摆出身份把她给挡回去了。 偏偏人家说得还很在理。 姜家是姜蜜的娘家,咋说跟卫成都要更亲,人家都没上赶着要这要那,你李家人怎么好意思?李氏她娘垮着脸走了,她这么一闹李氏都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得借口说送她,跟着一起走。 走出去一段之后她就停下脚步抹起眼泪来。 “娘你是不是嫌我日子太好过了?你闹啥?” “我不就是提一句看看,万一说成了呢?” “你说了,说成了吗?你没说成还连累我,自从闹了分家婆婆她看我和大嫂都不顺眼,有机会就要骂两声,我平常都不敢太往前凑,你还寻着这种日子强出头跟她要好处……我原先想着慢慢同老三修复关系,他们两口子都好说话,等关系拉近些,我再跟他诉诉苦,看他肯不肯拉一把,就让你给搅黄了!!你就那么着急,这种事急得来吗?” 李氏她娘一脸悻悻:“你昨天那么说,我着急啊……我想着今天人多,这么多人看着她总不能给亲家没脸。” “你今儿才认识我婆婆?她要过脸吗?算了,已经这样我说啥都没用,你回去吧,别再来闹,你闹一回我日子就得难过一回。” …… 先前李氏和陈氏都不信公婆能做那么绝,他们也是想着哪怕分了家,亲兄弟之间的血缘能断了吗?兄弟之间有一个发达了他能不帮其他人? 现在吴婆子他们用行动证明他真能撒手不管,偏偏当初为了能顺利分家他们把难听的话都说绝了,村里多少人听在耳中,如今想咽回去,那简直笑死人。 村里已经有人在看卫大郎和卫二郎的笑话,说你当初看不起兄弟怕被拖累,如今就有点骨气,别往前凑。还有人含沙射影说:“要是我落魄时兄弟这么待我,我发达了绝不会帮他,我宁可撒钱给臭要饭的也不帮他!我贱吗?我凭什么?要想让兄弟帮你,先跪下给人道个歉啊,就说你当初做错了,不该狗眼看人低。” 陈氏气得吃不下饭,闹也无用,她气狠了就把指望全放在毛蛋身上,逼着毛蛋也要跟卫成一样出息,先考秀才,再考举人。 李氏气性没那么大,她先上老屋给婆婆赔了不是,说没想到她娘会在开席那天说那种话,说她是开玩笑的,没把握好分寸闹尴尬了。吴氏心里不信,可懒得计较,就当是这样没追究她。李氏又拿了针线去找姜蜜一起做,边做边跟她说话,用实 际行动来套近乎。 也就是这时候,她发现姜蜜和原先不大一样了。 回想她刚进门那一年,性子真是比啥都软,两个嫂子说什么都不计较,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如今有些不同了。 她还是笑眯眯和善得很,从来没句重话,却不是什么都答应。有时你说半天,她好像没听见,催问她还笑着让你重复一遍说刚才走神没注意听。有时说对不起啊嫂子,这事你同我说不好使,我管儿子都管不过来,不操心这些。 她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就只她自己才知道,姜蜜这个人吧,谁来找她她都不摆架子,要是小孩儿过来她还拿糖给你,这些小事情她不计较,你当她好说话想拐她帮忙就不容易了。 像李氏,趁婆婆不在,她跟姜蜜诉苦不止一回。 说很多事都是不得已,有苦衷的。 说早先有些事做得不妥,给弟妹道个歉,望她不计前嫌。 又说什么独木难支,亲兄弟应该守望相助,互相之间生了隔阂爹娘看了也难受。 …… 李氏说得特好,寻常乡下人都说不成这样,姜蜜不顺着接,反倒说你小题大做了。 “舌头跟牙都有磕碰的时候,兄弟之间有点摩擦实属正常,何至于记仇?二嫂言重了。” “我从来也觉得兄弟之间当守望相助,只不过吧,做学问跟种庄稼不同。家里一亩庄稼地,你多做些我就能少做些,读书不是这么回事,读书凭自个儿,谁都帮不上忙。” 李氏听着姜蜜好像话里有话,还在琢磨,姜蜜就放下手上的活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稍微走了两步,看向李氏说:“该做饭了,二嫂还不回去?” 49.049 从卫成中举之后,卫家门前没清静过,哪怕流水席都吃了也还有人往他家来。问卫家啥时候搬进城?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打算? 有什么打算不都得等来年考完再说。 中举之后的第二天开春,新晋这些举人就要上京去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因为会试在春天,被称作春闱。春闱和乡试一样考三场,内容也差不多。 先前从府城回来的时候,学官曾叮嘱卫成让他即便中了举,也莫要一味沉浸在喜悦中,应该好好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争取更进一步。 学官的意思是,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一次要中可能玄乎,但不是没有机会,应勉力一试。 卫成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他最近都有在看书,并且还进镇去买了纸笔回来准备再练练字。姜蜜本来以为中举之后是不是可以等三年再去考会试,问了才知道不行,卫成说年后就要上京,路费是朝廷出,所有新晋举人必须到京城应考。这次要是不中的话,以后还要不要继续考就看自己怎么选择。 他这么说,姜蜜再不敢去耽搁,平日里都主动将砚台抱开,不让胖崽儿缠人,又和婆婆商量备足了炭,生怕他在冬日里久坐冻着自个儿。 看家里这么紧张,仿佛又回到乡试之前,卫成说来着,说他乡试中试机会很大,会试是真没底,让家里莫要期望太高。 能去参加会试的写的文章都不会差,到时候估摸要拼运势。主考官喜欢的风格不同,读书人擅长的也各不一样。有人诗词做得好,有人写笔好字,有人写文章优雅别致。 卫成这三样都还凑合,但不突出,他文章朴实,不整花里胡哨的东西,擅长破题,很有见解。 因是乡野出身家境贫寒,卫成见过太多的不幸和不公,他从知事起就在琢磨各种问题。这人实在,文章一贯起调低,逐渐走高,以小见大。主考官要是欣赏他这样的,会觉得这人是个实干派,人又踏实稳重,取上外放出去磨炼一番眼界开了能成大器。只怕不幸遇上不欣赏这种的,路数上的东西没法改,卫成也没想去改,就想去搏一搏,光会写漂亮文章不好使,朝廷总需要能做事情的人。 他觉得自己是能做事情的人。 村里还在议论卫家,卫成又沉下心来读书去了。最近姜蜜他们总被村里人问起,问举人老爷呢?怎么整日都不见人?在忙什么? 姜蜜就说读书,来年 春天还要去考试。 “都中举了还不够?还要接着考?” “听相公说是朝廷规定必须要考,下回考得好朝廷会直接安排差事,考得不好就需要回乡来自个儿谋缺。” “那下回要是又考中了,叫啥?” “叫贡士吧。” “我咋听说比举人高一级是进士呢?” 姜蜜摇头说不知道:“我是听相公说的,差点就听晕了。” 从卫家人口中得了准话,村里听说他来年还要去考试,纷纷感叹读书人太不容易,咋的考起来还没完没了?这些话卫成一句也没听见,他每天除了练字就是读书,想放松一会儿就去逗儿子。他跟砚台念三字经千字文砚台听一遍两遍还安生,多几遍就将胖脸儿往姜蜜胸前埋,埋好还要拿胖爪爪捂住耳朵。不听,坚决不听。 他一捂耳朵卫成就叹气。 姜蜜问咋的? “我估摸娘要失望了,猪崽他压根不爱读书,你看看他耳朵捂得多紧,生怕多听了一句,这还考状元呢?” 姜蜜听他管儿子叫猪崽就拿脚尖踢他:“说什么呢?让娘听见又要训你。” “他这么胖不是猪崽?” 姜蜜横他一眼:“你还说!” 卫成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卫成跟姜蜜商量说他回头去爹娘那头铺垫一下,得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长得白净不一定就是读书人。 “可我觉得砚台挺聪明的。”姜蜜往卫成那边靠了靠,说,“相公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总是反复念那几句,他听烦了?” “他才半岁就能听书听烦了?” “咋不能?别说他,我都听烦了,不然你换个,读个四书五经来听听,或者背两首诗。” 砚台没听到他爹读书的声音刚刚已经把手放下来,他一脸享受的趴在他娘的奶奶上,胖爪子就搭在那上头,趴得别提多舒坦了。这时候卫成又念起诗来,他苦了下脸,不知道听没在听,至少这没再伸手去捂耳朵。 卫成是真想知道臭小子到底咋回事,他把一首诗翻来覆去背了八遍,八遍没完砚台不肯听了,这会已经不是捂耳朵的问题,他从姜蜜怀里探出来,伸手往旁边去打这傻爹。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念念念!真烦!烦死了! 姜蜜握住儿子抬起来要打人的胖爪,放到嘴边,亲亲他手心。一 阵好哄才把砚台给逗乐了,等儿子笑出声来她才转头去看男人,她眼神里满是促狭,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对了吧? 卫成想了想,觉得蜜娘就挺聪明,只是生在乡下没机会显露。砚台估摸像她,瞧着比自己当初机灵些,至于往后有没有出息,得看他肯不肯读书。 “这事儿就别告诉娘了,要是让娘知道……”赶明全村都得知道他家出了个神童。 最近也是中举让娘分了心,没顾得上吹嘘砚台,想起吴氏往常对孙子的诸多肯定,姜蜜点了点头,让男人放心。 不说,肯定不说。 但估计满不了多久,再过几个月砚台就该开口说话了。 …… 卫家这日子太太平平过着,姜家就热闹了,那天晚上狗子掉进冬水田里,哪怕被人及时救起来,也还是大病一场。毕竟都要立冬了,白天都感觉冷,天黑之后寒气更重,光走在外头都忍不住要缩脖子,别说他泡进了水田里。 狗子病了一场,药都喝了好些天,感觉好些了他稀里糊涂又想起姜蜜说跟着要办流水席,让他到时候来吃。 中了举人办的流水席啊,不用打听都能想到席面有多好,狗子一想起来就嘴馋,他感觉吃在嘴里的白粥啥味到没有,就问钱桂花流水席啥时候办?他要去吃! 卫家的流水席早办过了,钱桂花不爱听,姜父就没在家里头说,他都是上大哥那头跟大哥他们议论。狗子先前病得重,他迷迷糊糊睡着,能知道啥?这会儿听说流水席吃过了,自个儿没赶上,就闹起来。说要吃鸡鸭鱼肉!要啃肘子! “你还在生病,大夫让吃清淡的,啃什么肘子?” “还不是你!你不发疯打我我就不会跑出去,我不跑出去就不会掉进田里,不掉进去怎么会生病???你赔我流水席!我要吃席!” 钱桂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啥,她惊呆了。 她把装着白粥的土碗往旁边一放,盯着狗子问:“你说啥?” “我说都怪你!我姐夫中举我上他家去凑个热闹有什么?爹和大伯都让我跟阿姐亲热些,跟姐夫搞好关系!” 钱桂花这下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能从儿子口中听到这番话。 她是为了谁?是为了谁啊? 不都是为狗子打算! 姜蜜她克兄弟!跟她走近了能有命在?这回过去一趟回来都掉水田里了!大 冬天掉水田里是可能没命的! 姜父回来的时候钱桂花还坐在那儿,问她咋的,她就喃喃自语说没活路了。姜父转头去问狗子,问他家里出了啥事,狗子反过来问他爹去吃席为啥不带他???说姐夫中举席面肯定很好,为啥不带他去吃??? 本来姜父都快把钱桂花提过那事给忘了,这会儿他又想起来,问那个算命的在哪儿摆摊? “他爹你要干啥?” 干啥?当然是拆台,拆完还要砸他摊子。 不过明摆着说婆娘铁定不告诉他,姜父就骗她,说想亲耳听听看到底是咋回事。钱桂花跟他说了,问他准备啥时候去?说要一起。 “这事不急,等狗子病好全了再说。” 看男人口气这么好,钱桂花当他信了,放下心来。还想着只要半仙能说服男人,让男人跟他一条心,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情真有那么好办吗? 当然不啊。 姜父嘴上说不急,那是敷衍她的。去拆台怎么能带婆娘一起?她是老主顾,带她一起算命的不就知道他俩是一家人了?姜父打定主意自个儿走了一趟,他去之前就酝酿好情绪,装出犯愁的样子从算命摊子跟前过,果然被拦下来了。 算命的顺口就来了几句,问他是不是有烦心事,要不要讲一讲。 姜父就说他家里运势不好,频频出事,又说其实本来挺好,从两年前突然坏了。 算命的问他两年前可做了什么? “我就嫁了个女儿。” “你这女儿嫁得如何?” 姜父说:“她男人本来不咋样,成亲之后倒是节节高升,如今日子很是红火。” 算命的长叹一口气,说:“果真如此。” 姜父看他没准备继续说,就摸了几个铜板出来,请大仙解惑。 几个铜板是少了点,聊胜于无,算命的就接着说了:“我看你面相就看出来了,你有个女儿,是旺命,她在哪家就旺哪家。原先你家里不错,可不就是因为有她镇着?她嫁出去了现在自然旺夫家!” “你说我闺女是旺命?那她咋的从小就没了娘呢?” “……老哥你就不懂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命再好总有一缺!她幼年丧母,你可有续弦?” 姜父说有,自然有啊,男人家那么年轻死了老婆不再娶个?况且先妻走之前就 只生了这一女,连个儿子都没留下,他总要传宗接代。 “坏了坏了!我就说你闺女即便嫁出去,只要心里还惦记你,总能把福气分你一二,也够用了!结果你续弦伤了她的心呐!我看你面相,你这女儿原先是个孝顺的,她命又极好,本来有这一女能顶好几个儿,她发达了有你享不完的福。偏偏你续了弦,你这续弦不好,命差,生了儿子都不像是中用的,偏偏还跟你好命的闺女不对付,可不就让你闺女冷了心,你沾不上她的光能不倒霉?” 算命的边听姜父说边给他编故事,编得像模像样的,姜父本来是来砸他摊子,一听都感觉好像对得上:“那、那我该咋办?” 算命的摸了摸胡须,给他使个眼色。 姜父没看懂。 他就伸出右手,要想排忧解难,给钱啊。 所以说能做夫妻的身上总有什么互相吸引,钱桂花是个蠢人,姜父也不见得很聪明,他本来打定主意是来拆人家台,说着说着就给绕进去了,这会儿还真掏了钱。算命的心里嫌少,想想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又顺着编了几句。 他问姜父这婆娘还想不想要? “要啊,咋说夫妻这么多年,她还给我生了儿子。” “那就有点麻烦,要想借你闺女的福气,你跟她修复修复感情就是,要想不走霉运,得做法事给你屋里人驱一驱!” “要做法事?那要多少钱?” “做这么一场最少二两,你想想吧。” 50.050 乡下人少有往身上揣银子的,平常顶多带几个铜板,姜父他哪来的钱?算命的劝他想想清楚,吃穿能省,做法事的钱可不能省,法事一日不做他家还要接着倒霉。 姜父全程让人带着走,都忘了初衷,只感觉大仙说得对!句句在理!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琢磨,原先蜜娘出嫁之前,家里虽然谈不上多好,的确没这么多烦心事。如今日子过着很没有滋味,屋前屋后那点事钱氏一个人做着喊累,又愁家里没钱…… 说到钱,姜父又想起垮山那回,当时山脚下那几户人家的屋子全给泥浆冲垮了,鸡鸭通通被埋,别家事后都从废墟里头挖出了银两铜钱,就他家只挖到一点散钱,不见银两。那回他就存着疑虑,包括大哥大嫂也提过让他好生问问钱氏到底把钱弄哪儿去了,是借给娘家还是用到什么地方? 姜父问了,钱桂花不认,非说是他们拖着不着急去挖,银子被别人先一步挖走了,留下散钱不正常吗?一个两个铜板谁稀罕呢? 钱桂花一口咬定,姜父又没她霍霍钱的证据,最后就心痛着不了了之了。 这会儿再回过头去想,他突然开了窍。当时觉得婆娘没添什么东西,平白无故哪里能败活掉一二十两银子?可她要是请大仙做了法事呢? 姜父一下愣在原地,他又仔细琢磨一番,越想越有可能。 而这个时候,他又注意到新的问题,之前只顾着听算命先生说去了,细细一想,他听到的和钱氏听到的好像不大一样?钱氏没仔细说,她话里的意思是蜜娘克兄弟?姜父就糊涂了,一方面还是觉得算命先生同他说的没错,又搞不懂克兄弟是咋回事,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去问问钱氏。 姜父心里揣着事,就一路小跑回了家,进院子才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钱桂花听到屋前有动静,出来一看,见是当家的,问他杵院子里干啥? “你说你早就去算过命,是什么时候?算命的具体说了什么你给我讲讲。” 钱桂花皱眉:“咋突然问起这个?” 姜父一眼不错盯着她:“你别管,问你就说。” 钱桂花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拉到旁边僻静角落,她左右看了看没别人,还让男人凑近点,把前前后后说给他听了。 “你说你给她算还是卫家闹分家那会儿?人说她命好,但是同兄弟不合?” “那不然我干啥着急把她嫁出去?不就是怕留她在家里克我们狗子。” “你去算命,算命的没说你两句?你命咋样?” “都跟你说她克狗子,她好了狗子就好不了,狗子好不了我这当娘的还能舒坦?” “算命的没说你本身好坏?” “他是没说,我原先让别人算过,说还不错。” …… 姜父本来觉得跟婆娘对完话就能把事情想明白,结果他更糊涂了。要说这算命的在两头说的话不一样吧,是有点不一样,想想也不完全相悖,更像是跟两人都藏了话没说全。 姜父站在原地琢磨了会儿,又道:“他告诉你这些,没给你出什么主意?算命的不都会给破解之法?” 钱氏抿了抿唇,不答复。 “你是不是出钱改命了?出了多少?我就说上回垮山之后家家户户都能挖出银两,咱家只得一把铜钱,当时问你钱呢?你说给人偷摸挖走了,到底是给人挖走了还是你拿去做了啥?你说。” “我说了多少回你也没信,我说有用?” “你拿狗子或者拿我发誓都行,你就发誓说你没动咱家存的银子,你敢说我就信你,一定信你。” 钱桂花敢吗?她不敢!她很信这些,就怕话说出去真应验了,那怎么办? 看她难看的脸色就知道咋回事,不用追问了。 姜父问她给算命先生送了多少钱? “就……几两银子。” “咱家还有些钱呢?用哪儿去了?” “庙、庙里,捐给菩萨了。” 姜父抬手就要打人,还没打下去,姜大嫂从不远处过不当心撞见这出。隔得还有点远,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姜老二在打婆娘,她就远远喊了一声,问两人干啥呢?边喊她边往那头走,走近之后看兄弟动了怒,兄弟媳妇一脸心虚。 “咋回事?她有什么做得不对你也该好好说,两口子有啥话不能说?非要动手。大老爷们跟婆娘动手,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姜父脸色难看至极,说:“嫂子你不知道。” “你说到底咋回事!弟妹要真做错了我也帮你说说她!” “这傻婆娘……她、她把家里的钱全拿去送给算命的骗子!我说垮山那回家家都能挖出银子,就我家没有,问她怎么败活的她还不认,这回让我逮住了!” “那你跟弟妹动什么手?要教训她也该等等,先找那骗子把钱拿回来!”姜大嫂说着推了钱氏一把,问她是被谁骗了?这就找人去,带几个人去! 钱桂花还说人不是骗子,他说的都对,全对! 姜大嫂真服了:“那说不好他认得你呢?你不知道你自己多出名?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就是举人娘子那个刻薄后娘算命的还能没听说?” 这话猛一下把姜父给点醒了。 他刚才就纳闷,自己明明是去砸摊子的,过去却觉得那算命的有真本事,说的全对。现在想想,没准人家就是认得他,知道他是卫三郎的丈人。这么一想,他就心疼掏出去那些个铜板,心疼得要命。 “走!我喊几个人去!今儿个非得砸了他的摊子!让他把骗走的银子给我还来!死骗子胆子还不小,敢编排举人娘子,不要命了!” 姜父说走就走,他上相熟的几家找人去了!钱桂花一个踉跄追上去,还想拦他,姜父反手就是一巴掌。 “你醒醒吧!我刚才就去找过那个算命的,没带你是怕他认出你来知道我们是一家。我一个人去找的他,他跟我说,看我面相我闺女命里有福,让我好生同闺女搞好关系,顶好休了你个倒霉婆娘。他说你是衰命,家里倒霉是你带来的,告诉我说要是不愿意休妻就出二两银子做场法事给你驱驱霉气!不然你当我怎么知道你给骗子送钱了?你还信他!你信他是承认你自己命里带衰拖着我们老姜家倒霉?” 钱桂花这才傻眼了。 她彻彻底底傻眼了。 男人说那几句话在她脑子里炸响,重复几遍之后,钱桂花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骗子? 被她当成救命稻草紧紧拽住不敢撒手的半仙是骗子? 说她命里带衰拖累夫家让男人将她扫地出门? 钱桂花一个激灵,她撑着地面爬起来,小跑着回屋去抄了根大棒子,追在男人后头去找那算命的。后来听说打得最狠就是她,不光打,还骂了一全套,就连姜父都怕她直接把人给打死过去,拼命将人拦住。被拦下来之后钱桂花将手里的棒子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说骗子害人,害死人了! 旁边一大姐看她也可怜,叹口气说:“妹子我跟你说过那是个骗子,他都穿帮好多回了,你不相信。” 钱桂花当然不能怪她自己,她只能怪死骗子,她扑上去抬起蒲扇 一样的手又补了两耳光,打完揪着人衣领子摇晃说:“钱呢?我的钱呢?我辛辛苦苦攒的钱你给我还回来!” …… 事情闹这么大,跟着就在周边传开了,姜蜜本来把儿子扔给卫成看着,自个儿进灶屋做蛋黄羹呢。她没经验嘛,听婆婆说孩子半岁大能吃糊糊这些,姜蜜就想着给儿子安排起来,鸡蛋这些营养也不差,看能不能慢慢把奶给他断了。 她在灶屋里忙活着,李氏就寻摸过来:“弟妹,弟妹在不在?” 姜蜜从灶屋里应她一声,让她有话进来说。李氏就进了灶屋,到灶膛那边烤了烤火,说:“我刚才去地里摘菜,从过路的嘴里听说你娘家那头闹起来了,咋回事啊?” 姜蜜皱眉,她本来看着火,一听这话拍拍手站起来,“我娘家闹起来了?我一点儿不知道,二嫂你仔细说说。” “我也就听人说了两句,知道得不多,好像是说让人给骗了。” “让人骗了?” 这下姜蜜更糊涂,平平常常过个日子能让人骗去什么?难不成他们听人鼓动投本钱去干了啥事?姜蜜心里有点惦记,锅里蒸着蛋黄羹又丢不开手,她想了想还是先喂了砚台再去跟人打听打听。结果没等她去打听,婆婆吴氏从外头回来,顺便带来了真相。 姜蜜在堂屋一勺一勺喂砚台吃羮,吴氏回来喘了两口大气,把她打听来的事情前前后后挨着说了。 “还不是钱氏那傻婆娘搞出来的,她不知道为啥事搭上算命的,结果那是个骗子,下着套骗她一回两回三回,好像是说最近穿了帮,亲家公就带了人去砸了摊子……其实就这么个事儿。” 姜蜜本来将调羹放在嘴边吹呢,听到这话她停顿了一下:“算命的?” “媳妇儿你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姜蜜说了个地方,问吴氏是不是在那块儿摆摊的? 吴氏惊了:“你还真知道啊?” “要是这个我知道一点,那都是我出嫁之前,两三年前那个春天的事了。当时狗子生病,灌着汤药也不见好,我跟后娘去庙里烧香,回来路上被算命的拦住。我当时被支开了,算命的单独跟后娘嘀咕了几句。之后没多久后娘就和爹说我年纪差不多了,该说亲,我也想着是不是算命先生说了啥,当时在心里记了一笔,后来这样那样的事情堆叠起来,就忘了。左右日子平平顺顺的,算命的咋说都没啥要紧。” 吴氏听 着就感觉这事不简单,姜蜜多勤快她比谁都清楚,以钱桂花的作风,完全可以拿她当丫鬟使多留几年等模样彻底长开之后待价而沽。她竟然没有,宁可不挣什么也赶着把人嫁出去了,要说没缘由,不可能的。 那就是算命的瞎编了什么骗她,她信了。 瞎编了啥才需要那么着急把前头的女儿嫁出去?搞得好像嫁“祸”似的。 总不会说姜狗子得病是因为她?她克全家? 吴氏连猜带蒙一通瞎想,得出这个猜测把自个儿都吓着了。她想想还真有可能,要不然外头咋说钱桂花疯得厉害,拿个大棒子冲在最前面打人呢? 卫成本来在隔壁屋看书,听到这番对话也看不下去了,合上书本走出来说算命这行的,兴许有真本事人,有本事的总不会落魄在乡野见着谁路过就主动上前去拦人。像这种,动的是嘴皮子,拿捏的是人心,只怕你不信,你要是信了被骗到倾家荡产都有可能。 “不知道岳父他们被骗了多少。” 吴氏说恐怕少不了,听人说就感觉那阵仗太大了,“能逮着骗子把钱要回来还好,砸了那黑心鬼的摊子看他以后还能蒙谁!你想想看,这些个算命的要想让你花钱不得说你命不好要倒霉?你要是啥都好他怎么下套?他那么说要是真有人信了,十个人里面有一个信了都可能闹得家宅不宁。像钱氏,我不知道那骗子是怎么同她说的,看她气成那样,被诓得怕是很惨,哪怕把钱要回来了,她能想通还好,想不通把自个儿气病了都有可能。” 吴氏说着,姜蜜听着,她一边听一边接着喂,小碗里那点蛋黄羹都喂完了她给砚台擦擦嘴说:“这样也好,吃个教训,往后总不会再被骗了。我估摸也没什么大事,要真有,爹总该过来走一趟同三郎商量看看。” 的确,一般人都有这习惯,家里遇上大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爱找贵戚商量。卫家如今就是姜家的贵戚,岳父真遇上难办的事情能不找举人女婿吗? 从这天之后,不停有人在议论前山村姜家,说什么的都有,后来又过了几日,钱桂花带着大病初愈的姜狗子来了卫家。说之前卫家摆流水席,那时候狗子人在病中,而她因为不放心留在家里照看,两人都没过来,现在狗子病愈了,带他过来走一趟,跟他姐夫道个喜。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母子两个说来道喜,姜蜜就给搬了凳子,又拿了些花生瓜子出来,摆好之后问狗子好全了吗?“那天听爹说了一嘴,说是不当心掉进冬水田 里给冻着了?” 狗子低头吃花生了,就被他娘拍了一下:“你阿姐问你,回话啊。” “哦。还不是我娘,她打我,那会儿天都黑了我跑出去看不清路就掉进田里了。” 姜蜜都没好意思去看她后娘的脸。 吴氏看了,是挺难看的。 钱桂花从背后拧了狗子一把:“还不是你不听话。村学放了之后也不直接回家,我到处找找不见人,给我担心坏了!说起来我们狗子也跟秀才读了一两年了,我和当家的不认字,不知道他学得咋样,正好女婿在家你考考他,要是差不多我回头省点银子送他到镇上去。” 卫成中举这个事刺激了不少人,很多人家都想送儿子去读书,吴氏听着已经不稀罕了。她看向卫成,这时候姜蜜也扭头看向卫成,卫成瞧了妻弟一眼,看他怪紧张的,还有点心虚,不像学得很好的样子。就把心里预期往下调了一些,让背个千字文来听听。 前面几句狗子倒是背出来了,没等钱桂花高兴,他就卡了壳。 看他磕磕巴巴的半天说不出,钱桂花着急啊,问考这个是不是太难? 卫成:…… 三百千就是开蒙用的,已经学了一两年不说默写,至少该背熟了。要是讲给蜜娘听,不用半个月她都能熟背。卫成给狗子留了脸面,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含蓄的表示妻弟如今这学力恐怕还不足以进镇上学塾,要去那边至少要能把三百千默下来,镇上学塾的夫子不教识字。 51.051 哪怕卫成给留了面子,钱桂花从他那态度也觉察出狗子学得不好,回去自然又是一番教训。 又说姜蜜,想着前头两年后娘都没迈过卫家门槛,偏这会儿过来,说明啥?那骗子骗她的内容说不准真同自己有关。 姜蜜感觉后娘想同她修复关系,话没挑明说她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钱桂花让骗子骗了两年多,哪怕闹了一场,借举人老爷的名头逼人把钱吐出来了,心里总归还是难受。要是没这一出,她咋也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无论如何都要留些余地。正因为错信了算命的,从姜蜜怀孕到她生孩子钱桂花都没给做脸,这两回就过不去。 她想着只能等年初二,看姜蜜回不回娘家,要是回来,再私下跟她谈谈。 不管咋说,女人家不能没有娘家做靠山,尤其她夫家日子越过越好,娘家要是跟不上,不是迟早要下堂?卫三郎以后越爬越高还能看得起个乡下婆娘? 钱桂花这么想着,觉得事情还有转圜,才稍稍放下心。 姜蜜完全不知道她的打算,也顾不上去琢磨她在想啥。进冬月之后,卫二郎家买了两亩水田,这事怎么同姜蜜扯上的关系?还不是卫二郎找上兄弟,向卫成借钱。 也是快到年底,跟着催债的又要走动起来,那些欠钱的都在想法,就有不少人卖田卖地。卫二郎趁机捡了一块还不错的,价钱比正常买卖便宜,可哪怕便宜他钱还是不够,又舍不得放走这块田,就找卫成借了五两,说这两亩水田买回来,加上本来那三亩,来年全种上稻,收了之后就能还钱。 卫成同姜蜜说了一声,说想借五两银子给二哥,问她咋看。 姜蜜眼皮都没抬:“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卫成坐到她身边去,盯着她看。 姜蜜本来在给磨破的衣裳打补丁,还在琢磨怎么打上中看一些,就发现男人在旁边坐下来。卫成那眼神直直的落她身上,姜蜜给他盯得不自在了,才放下破洞的衣裳,朝他看去:“干嘛这么盯着我?有话就说。” “就是借银子的事,你觉得咋样?” “二哥要借那就借他,这有什么好说?” 姜蜜忽然想起来,上回垮山卫成说要给她娘家援手她极力反对,他该不是误会了什么?“相公你是觉得我那么抠门突然爽快起来很不正常?” “没。” 姜 蜜:…… “你心虚了。”姜蜜抿了抿唇,说,“我这人但凡日子还能过得下去都不会朝人伸手,也不爱借钱出去。可我总不能由着性子来,现在身份不同了,我得改改原先那些毛病。就说借钱这事,要是村里其他人家来,我估摸还是不乐意,既然是二哥找过来,还是跟你开的口,他估摸也清楚你手里有些银子,几两都不肯借就说不过去。总不能让人家说你发达了就忘了兄弟,一点小忙都不肯帮。” 卫成倒是没有抹黑兄弟的意思,他就是好奇,问姜蜜说:“不怕收不回来?” 姜蜜就叹了口气,无奈道:“二哥头一回跟你开口,数目也不算太大,咋说都得借啊。” 卫成捏捏她手,笑着出去了,他拿了银子去给卫二郎,本来以为事情就算完。没想到这才起了个头,卫二郎为啥拼着借钱也想买地?还不是想着能赚。 怎么赚? 很简单,他想把家里的田地全挂在卫成名下,朝廷说了举人免税,只要能不交税,他赚不少。 把那两亩田买到手之后,卫二郎又来了趟老屋,提起这事。 卫父和吴氏倒没觉得有啥,挂过来就挂过来呗,结果卫成不同意。这个事情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包括姜蜜都没想到,她本来在逗砚台,看气氛一下凝滞了立刻收声。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还是卫成自己开了口,说:“我也不是针对二哥,这事真不成,今天谁来跟我说都不成。朝廷需要米粮银钱,因为赈灾要钱,练兵打仗保卫疆土也要钱,要是各地税收少了,国库就会空虚,国库一空虚就会出乱子。我不能把全家的地都挂在我头上,要是大家都这么做,朝廷上哪儿征税?” 吴氏觉得吧三儿子说的是有道理,但全天下这么多人呢,自家少交点,总有别人补上,朝廷亏不了。 这么想,她就帮着劝了劝。 要是其他事都好说,哪怕卫二郎说五两银子不够他还要多借五两没准都成,偏偏这事,他们说干了嘴也不成。姜蜜眼瞧着气氛不好,帮着说了一句:“相公他有宏图大志,日后要进官场,总得爱惜名声。” 卫成倒不是为了一个名声,就是觉得假如天底下的举人都这么干,这风气起来,朝廷要亏多少税收? 要说税很重,百姓给不起是一回事。 如今的土地税并不重。 都在等卫成表态,他摇了摇头:“二哥所求之事,真不行。” 卫二郎觉得提一提就能办妥的事,没想到折了,他根本理解不了卫成给的这套说法,心想就这几亩地,你扯什么朝廷?少我一个国库就能亏空?他心里不是滋味,连说了两声“罢”,转身走了。 卫二郎走了之后,吴氏满是无奈看向三儿子:“娘知道你读的书多,眼界比我们高,你这么说肯定有你的道理,可是吧……你二哥他理解不了你的道理。顺手就能帮的小忙你不帮,你们兄弟之间不生隔阂?为这种事,没必要啊。老三你再想想,不就是几亩地吗?就让老二挂你头上,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娘你别说了,二哥要是今天说交了地税就吃不饱饭,我替他交都行,把地挂我头上不行。开了这先例,明天大哥也得挂过来,还不止大哥,爹说过大叔公对咱家有重恩……到时候我头上要挂多少土地?咱家亲戚,亲戚的亲戚,有便宜谁不想占?还不只是交税的问题,往后要是有有其他麻烦,我要是能出面磨平,人求上来,我帮不帮?我不帮伤情面,我帮了亏良心。不如今儿个就把话说明白,让他们觉得我刻板不知变通不讲人情都好,现在把话说明白,以后少些麻烦。” 卫成说完就进了西屋,明摆着不想多谈。 姜蜜想了想,起身把砚台交给婆婆带着,自个儿跟进屋去,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卫成人就坐在窗边,透过开了一点的窗缝在看外头。姜蜜走到他身后去,伸手环上他肩膀,偏头看他:“相公你不高兴了?” “不是我不高兴了,是我让家里人不高兴了,我刚才把话说成那样,二哥估摸在想家里出了个举人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又或者在想我现在变了,不是他兄弟卫三郎了,连这点小忙都要推脱。” 姜蜜拿脸颊去贴他,说:“你说那些我听着也似懂非懂,我想着相公你做什么总归有自己的理由,别人理不理解都好,没关系的。谁说你考上举人对家里没帮助?如今只要是姓卫的或者姓姜的出门,别人都得客客气气招呼,去割肉都有点搭头,再没人敢欺负咱,你看我爹带着人去砸算命的摊子都底气十足,不就是因为咱家出了个举人老爷?他们觉得不够,那是他不知足,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相公的举人功名是凭自己考出来的,当初没几个人信你,眼看着发达了都想来沾光,有那么好的事情?” 卫成这才露了笑脸:“我才知道蜜娘也生了一张利嘴。” 姜蜜嗔他一眼:“也就你能让我说这么多。” 卫成带她坐到自个儿怀里,环着她说:“估摸这次二哥真要同我生分了,你说我是不是该低头应了他?” “我想着哪怕不是这次,也会有下次,下下次。不是这事,也还会有别的事。除非二哥也能考上秀才举人一路青云直上,否则迟早都要生分。我们是乡下泥腿子的时候,做的是泥腿子做的事,以后身份变了,就什么都变了,这是没有办法的。我想着,相公除非你愿意次次都妥协,否则就不要妥协,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好了。” 和姜蜜说了几句,卫成感觉舒服多了。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也的确应了他的猜想,卫二郎的确跟兄弟置上了气,他转身问别人借了五两,直接还了卫成的钱。卫成默不作声收了,没解释,他将银子放回西屋,继续读书练字。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村里陆续也听到风声,很多人不敢相信,说卫成不至于连这点小忙都不帮!这可是亲兄弟,把田地挂他名下避税而已,又不亏他自个儿! 有人不信,上卫家来打听,其他人都不敢应,卫成自个儿应的,承认有这回事。 “为啥?考上举人最大的好处不就是这个?合该给兄弟沾点光,亲兄弟啊又不是外人,你这么说不过去。” 卫成觉得他说也没用,也不准备多说了。 别人怎么想都好,不理解便不理解吧。 52.052 吴氏偏疼卫成已久,也抽空去说了他,说当初兄弟怕受你拖累自认不孝也要分家,既然分家了,分家时也没亏他,你不让他挂不挂就是,就把实话告诉他,做啥编个四不像的借口? 卫成当真愣了一下,他请吴氏坐过来,才说:“要是别人过来,我兴许只会摇头说不同意,正因为是二哥来,是兄弟我才说的真话。” 吴氏不敢相信,盯着卫成上上下下的瞅,心想这孩子是读书读痴了?“举人免税不是朝廷给举人的奖赏?咋还有主动往外推的?” “娘也知道免税是朝廷给举人的奖赏,律法既然是说举人免税,没说举人及其叔伯兄弟免税,不就说明朝廷并没免去举人叔伯兄弟的部分?估摸编订律法的时候以为既然是读书人,能中举,必定品行高洁,怕是想也没想到能埋下祸患。” “娘兴许听不懂,但真不是我危言耸听,朝廷现在只给举人开了好处,没设限制,每三年一届乡试考完税收都能缩上一截,缩到哪天征不上了,律法一定改,只是不知道这天还有多久来,看大家伙儿的想法和做法,估摸不会远了。” 吴氏咽了咽口水:“娘还是没听明白,你是说过些年以后举人就不免税了?” 卫成想了想,说不免税也不可能,真说不免天下举人能闹起来,估摸是加设限制,比如免征百亩。 像这样举人肯定还是会闹,但闹也会改,谁让天下举人能耐过了。如今还没去动,只不过是情况没坏到那地步,上面还没狠下心刮骨疗伤。 “是以,并非我放弃了我该得的好处,我没放弃,只是没帮着钻这空子。人人都觉得这么做没什么,一个人还能动摇得了国之根本?可有个说法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还有个说法叫上行下效有样学样。我考上举人,我给叔伯兄弟岳父恩人挂田,外人瞧了眼红,也发愤读书考上举人给自家叔伯兄弟岳父恩人挂田,全国上下都这么做,朝廷真能征上税?等朝廷征不上税,你说上面是由着国库空虚还是镇压闹事的举人改了律法?” 先前卫成只提了一句,没详说,吴氏真没听懂。这会儿听他仔细解释了一遍,吴氏就想了想,现在老二说挂五亩,可朝廷又没设上限,回头五亩就能变成十亩二十亩一百亩,要拒绝同样伤情分,可要是同意下来,真到哪天律法一改,说举人名下的田地不全免了,再给退回去吗? 人习惯了占便宜,有天不能占了,他不闹? 吴氏 还在嘀咕,说三郎你都能想到的事,编订律法的时候朝廷咋就没想到? 卫成想着他要是编订律法的人估摸也想不到,如今能想到还是因为帮着挂田这种事越来越普遍,谁家出了个举人几乎等于一家子地税全免,过分一些的能把十里八乡的田地全挂了,亲朋好友无偿挂,乡里乡亲想躲税举人帮着挂还能收点好处。上面大约已经发现问题所在,会整治的。 听儿子说朝廷迟早会整治,吴氏一哆嗦。 她不敢再劝什么,生怕以后三儿子刚当上官就被上面揪出来说他心黑不利朝廷不当大用。 吴氏吓成这个样子,卫成反倒笑了,他反过来宽慰说:“我本来想有任何事等春闱考完回家来再商量,上京城考试也是个麻烦事,虽说车马费用朝廷出了,想也知道蜜娘肯定不放心,铁铁会跟我一道,届时还要些开销,我眼下没置办田地家舍也是因为这个。” “原想着我加把劲考好一些,要是能在这次春闱中出头,我被派出去做官自然会带爹娘同去享福,到时候在老家这边置办几亩田地,加上我和爹本来就有五亩田,我不种,可以给大哥二哥种……这些事,没考上之前总不能大咧咧摊开来说,这节骨眼兄弟亲朋问我中举能给大家什么好处,我的确答不上来。” 吴氏听不得这种话,听了就更难受,老二觉得自己受大委屈了说老三无情无义,老三才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祖宗的规矩是父母在不分家,她和老头子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老大老二就怕被老三拖累由婆娘撺掇提了分家,父母在时闹分家,分完还叫什么亲兄弟?没结仇都是好的。分也分了,分完再说我们是一家人应该兄弟齐心,你发达了得提拔我,不是笑话? 这事老二原就不该提,估摸想着让老三抬抬手而已,没想到老三不应。 “三郎,娘不知道你选的路对不对,可既然你想好了,就这样吧。我估摸跟着还得有人来找你,你要嫌烦就在家里念书,别出门去,来一个两个我替你挡了。” 吴氏料想会有人来,是有人来,来找的却不是卫成,而是他媳妇姜蜜。 像卫二郎吃了瘪,拉不下脸再来,就说罢了罢了,李氏却不肯。李氏原想着先把自家原先有的水田旱地加上新买的二亩田一并挂到老三名下,挂好再同老三商量也帮帮她娘家,看老三是个什么态度。假如他不肯帮远亲,到时候就先让娘家那头把田挂到自家来,转上一手。这事李氏包括她娘家都琢磨很久了,只等卫二 郎去开口,谁能想到卫成一口就回绝了,连余地都没留。 听男人说,他扯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反正就不同意。男人又说不同意就算了,认清了他,只当没这兄弟。 “举人兄弟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不行,我得去同弟妹谈谈。” 李氏就去找了姜蜜,问老三到底咋个意思? 姜蜜摇头。 “弟妹你不管管?” 姜蜜说要是屋前屋后的琐事也罢,大事上,男人决定了没她插话的余地。 “你不为你娘家想想?你男人中了举,你娘家不挂田?” 姜蜜说她娘家没提过,真要提了眼下也说不好,卫成很忙,再有一两个月他还要出远门,谈什么都不是现在。 李氏还想说啥,姜蜜就停了手边的事,看向她:“嫂子你听我一句劝,你心里有千万个道理也别挑在他不想听的时候说,如今三郎整日都在读书练字,我都很少抱着砚台往他跟前凑,就怕打扰。他开春之后还有场大考,压根分不出心去琢磨其他,你关心的问题等他考完回来总会给个说法,真没必要着急。” 姜蜜说着怕不够威慑她,又添了一句:“三郎平素是什么为人嫂子你是看在眼里的,他是斤斤计较刻薄兄弟的人吗?他心里未必没为大哥二哥打算,兴许只是没到时候说出来。二嫂你要是听得进去,便回去安抚一下,我只怕这么僵下去把兄弟情分彻底坏了,到时候就真的……”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李氏不一定听得进去,可它是姜蜜说的。 姜蜜是谁? 她是举人娘子,和举人之间感情十分深厚,总不会无的放矢。 这么想着,李氏就觉得没准老三真有其他安排,这要是任由男人闹下去,闹得村里人人跳出来唾骂他,就算他本来真有安排,火气上来恐怕也得打消。任谁被兄弟指责说薄情寡义也不会反过来拿热脸贴兄弟的冷屁股。 不行!闹不得了!可千万闹不得了! 李氏赶紧回屋去,回去找了一圈看男人在,就喊着他说别再跟老三置气了。 卫二郎觉得莫名其妙:“我跟老三置气?是他眼里没我这二哥!” “快别说这话了!赶明你就去跟乡亲们解释,说三郎不是不肯帮咱们家忙,是他开春之后还有考试,最近没心思想这些,说你误会他了!” “我为什么要去?我不去。” 李氏端起土碗喝了口水,跟着把碗往桌上一拍:“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我替你说去!” “你敢去就滚回娘家!他那么待我,我还要捧着他?这回就是他卫老三不对,合该他来跟我赔不是!” 李氏真要气死了,她平时都不敢跟男人大小声,也是事关重大。他就把刚才和姜蜜聊天的内容同卫二郎说了,说三兄弟有他的打算,还没到时间说,眼下真不想谈这些,人家还在准备考试,开春之后还有考试且要出远门。 李氏说着都要急哭了,说人家本来有安排,就是还没告诉你而已,你等不及主动去讨,没讨到还要宣扬得人尽皆知,闹成这样不是鸡飞蛋打?能捞到啥? “你平常总说我是个傻婆娘,说我眼界低,你眼界就高?你看看就连弟妹她娘家都没找上来,咱们倒是跑在最前头冲了第一!都不说姜家,连大哥他们都还没说啥……” 这下卫二郎心里也不确定了。 想着老三仿佛真不是那种人,那真是错怪他了? “那咋办?还不是你跟我念叨,老说挂田挂田的,我想着这就把事情办好开春多种几亩地不是正好吗?我咋知道他都中举了还有别的事没空跟我谈?没空跟我谈他直接说啊,他那么说我能不想岔?” 李氏想了想,要是老三真说没时间以后再谈,自家男人也不会信,只会说挂个田能费什么时间? “你也别说这些了,回头你就跟人解释去,说之前是误会了,老三闭门苦读眼下分不出心思,你也劝着点他们,让他们都别在这节骨眼去烦人……我回头再跟弟妹说些好话缓和一番,没得兄弟发达了跟人恩断义绝的,你是不是傻?” 卫二郎心里也打鼓呢,想想老三是说过明年初还要上京赶考,他这才后悔起来,心想该不是自己沉不住气把事情搞砸了吧?兄弟还没考完他就等不及赶着要好处去,这……老三心里咋想? 这下他当真坐不住了,又想法子去解释,说先前心里着急胡思乱想一通误会了,老三不是那个意思。 乡亲们真糊涂了,没明白老卫家这两兄弟在搞什么。 卫二郎先说兄弟对不起他,人去问,卫成认了,卫二郎转身又说没这回事。 “你当真的?” “真的,真是我误会了。” “那意思是举人他又同意给你挂田了?” “什么挂田不挂田,三郎跟着还要出门去考试, 哪有时间跟我扯掰这些?我这三五亩地能比考进士要紧?” 乡亲们没搞懂卫二郎在干啥,先前都有人帮他说话去了,他又说不用你们帮我,是我不对。 是挺不对的,感觉脑子就没长对。 发觉村里气氛变了,吴氏纳罕,暗道老二咋的还能开窍?还知道他在这节骨眼闹起来不合适?吴氏没明白卫二郎怎么想通的,倒是卫成,关上门郑重其事的给姜蜜作了个揖:“娘子才是女诸葛,三言两语平了一起风波,也帮了我大忙。” 姜蜜侧身想躲他礼,问:“干嘛突然这样?” “先前你在屋檐下同二嫂说话,我听见了。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确实不假,还是二哥出面才暂时平了风波。这回事我也有不当之处,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也。” “什么富不富贱不贱的,听不懂你说什么。我想着人无完人,有时候事发突然,谁都有一时处理不好的时候,相公你遇上麻烦我能帮忙总得想法子帮一帮,要不然咋说我们是夫妻?我虽然不知道你平日里在琢磨什么,我知道我嫁了个什么人,以你的性子,哪怕分了家,咱家好了你也会想给兄弟指条路,不会说就看人穷困潦倒。既然现在没说出来,总是还不到时候。” 卫成没想到姜蜜这样信他,心里触动很大,之后越发用功。 冬月头上闹了这出,差不多月中平息,又一转眼冬月就过去到腊月了。到腊月,后山村又有了过年的气息。 53.053 这个年总算是有滋有味的过下来了,而这时砚台已经有八个月大,在乡下地方,这么大的孩子都吃糊糊,早不吃奶了。姜蜜从五个月开始喂的稠米汤和蛋黄羹,开始喂得不多,他慢慢习惯之后才把量加起来,又逐渐减少吃奶的次数,到年前就彻底给他断了。 起先他也吵吵,看没用就抱着脚丫子背过去生闷气,多气会儿就忘了自己在气啥,又和当娘的亲热起来。 每到这时候,卫成总会瞅他一眼。 姜蜜撞见好几回,问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卫成说猪崽真笨,哪有生着气就忘了自己在气啥的? 他说完,姜蜜就得瞪他:“是砚台不是猪崽,我听娘说砚台比你小时候聪明多了,娘说你三岁以前很爱闹,长大些才沉下性子。” 卫成:…… 坐旁边玩的砚台也适时瞅了他爹一眼。 瞧着仿佛是在说你怎么有脸嫌弃我呢? 姜蜜让儿子这个小眼神逗得直乐,抱起他吧唧又亲了一口,亲完小声嘟哝说:“哎哟娘的宝贝儿子,你也是越长越实在了。” “是吧?我就说他跟娘抱回来的小猪崽子一样肥溜。” 姜蜜拿穿着布鞋的脚轻轻踢他一下:“你还说。” 这阵子砚台好像在学话了,倒还不会说,不过他有时坐着自己玩的时候嘴里会咿咿呀呀,偶尔还一脸认真对着家里人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啥,只能从表情看出他是高兴还是在跟你使气。 家里四个大人里面,砚台跟他娘最亲热,然后是他奶他爷,卫成这个当爹的排最后头,父子两个要是同在一个屋,砚台都爱背过身拿屁股对着他玩,不稀罕瞅他。 姜蜜也是偶然发现这点,跟着告诉了婆婆吴氏,吴氏不动声色盯了两日,发现还真是!跟着就笑话了三儿子! “你当他人小啥也不懂,他可聪明得很,知道你说他像猪崽都不跟你亲!” 卫成不信,说他这么小懂个啥?说着就半蹲到儿子面前,伸出手,让砚台过来,到爹这里来。 八个月大的砚台已经知道家里人喊砚台是在喊他,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瞅了一眼,根本没往他爹跟前爬,低头接着玩手手。卫成又喊他一声,这下好了,人头都不抬,吭哧吭哧费老大力气转了个身。 吴氏就在旁边看着,她笑得打嗝,眼泪都要出来了。 卫成:…… 笑够了之后,吴氏朝屋外喊了一声,让媳妇儿进来。 等姜蜜进来她小声安排一下,姜蜜没明白婆婆是在干啥,她还是走上前去,半蹲下来,抬起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背身玩得正欢喜的胖儿子。 砚台起先懵懵的转过头,发现来的是他娘,就咧嘴笑了,跟着要往他娘身上扑。 卫成:…… 这真不是中举之后朝廷送的儿子? 他对一家之主连点基本尊重都没有的! 才八个月大,就要翻天了他! 姜蜜一把抱起扑腾过来的胖儿子,走了两步,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吴氏跟着又笑了一场,叉着腰说:“我告诉三郎说砚台聪明得很,让他别当人是小傻子,他不信,非要证明砚台是听不懂话一哄就来的傻蛋,结果你看见了。” 这时候砚台抱着他娘的脖子,将胖脸整个贴上去,舒服得哼哼唧唧。 姜蜜噗哧笑了—— “他们父子两个上辈子怕不是对头,娘我给你说过没有?上回相公练字来着,砚台吵着要去看热闹,我就抱他过去,结果他扭啊扭,扭了半天,一泡童子尿毁他爹半日成果,差点把他爹气坏了。” 吴氏一脸惊讶:“还有这事?咋没听你说过?” “是相公不让说。” 卫成怨念的瞅了瞅她:“你说出来了。” “哎呀,我都没注意,相公原谅我这回,下次再有这种事我铁定帮你瞒得紧紧的,谁也不说。”姜蜜嘴上这么说,分明没半点忏悔之意,还笑眯眯把儿子往男人跟前抱,“儿子快帮娘哄哄你爹,哄他高兴高兴。” 砚台就这么被举到他爹跟前。 他盯着卫成看了会儿,就要伸手去揪耳朵,够不着耳朵还用胖爪在男人脸上招呼了两下。 卫成:…… 就说不该生砚台! 要是福妞多好! 福妞肯定心疼爹,肯定跟他亲,才不像这糟心娃! 卫成扭头躲开砚台的胖爪子攻击,叹口气,步伐沉重的走回书案前,坐下,继续练字去了。 这个年他也没东奔西走,就只是照例去看了大叔公,至于年初二媳妇回娘家,姜蜜没让他陪,生怕他去了又出现第二个卫二郎届时尴尬。 姜蜜甚至没带砚台出去 ,地方上冬天不似北方那么冷,奶娃子还是怕冻。她自个儿去的,这次回去不光后娘在,大伯娘包括她们家几个媳妇儿也在,估摸猜到姜蜜会回来,都在等她。 看她到了众人又是套近乎,又是关心问话,问前段时间卫二郎是不是闹了事情?都分了家还跟女婿要好处?问他要啥搞出那么大动静?又问女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要出去考试是吗? 姜蜜挑拣着方便说的说了一些。 “相公跟着是要去参加会试,会试又叫/春闱,是春天里考的,听说由礼部主持,头年录取的所有举人必须赴京参加,相公他不得不去。” “女婿他一个人去?你这回跟吗?” “怎么不跟?我们贫户出身,相公跟前连个书童也没有,我不去谁来照顾他?临时请个人我也不放心,当然还是我去。” 钱桂花问:“你那个娃放在家里?” 姜蜜点点头:“这也没办法,我本来以为跟着就开春了,天气暖和起来,带出去没什么,毕竟砚台他有八个月大,比别家孩子壮实。是相公说北边回暖没那么快,我们上京那会儿还冷,不能带他。我和婆婆商量了,还是请她照看,现在娃已经断了奶,按说该比之前好带些,唯独就是怕他闹着找我。不过我们砚台平常打都打不哭,给他断奶的时候也就是咿咿呀呀跟我生了两天气,应该没大问题。” 姜蜜她大伯娘说了一句,说这次考完以后还是自己带娃,自己带的才跟你亲,以后才会向着你。 姜蜜倒是不怕砚台跟婆婆亲近,不过她也没说啥,还跟大伯娘道了声谢,谢她关心。 聊开之后姜蜜也问起娘家如何,钱桂花是想诉苦,又想起大嫂骂过她,说她前头那些年干的都是什么事,如今不想着修复关系你伸手要东西,能要来什么?也是挨了骂,她眼馋还是没提,想观望看看以后再说。 “蜜娘你们啥时候出门?都准备好了吗?” “相公说过几天就动身往府城去,府学那边不止他一个中举,同窗可以结伴赴京。要是不凑巧没见着同窗,在府城要找上京的车队也不难,我们过几天就出发,早点走,哪怕路上多耽搁两天也不耽误正事。” 她大伯娘还有些唏嘘,说上京城啊,那么远,坐马车也得二十天吧? 姜蜜哪知道,包括卫成都说不好,只知道这边天高皇帝远,到底多远谁心里也没谱。卫成也是在外头读书的时候听说原先有赴京赶考的都是在家 过了年立刻就走,既然前面的都这样,他就跟着学。左右本朝的会试安排在三月上旬,年后立刻出门,咋都赶得上的。 “出门在外少不了花用,蜜娘你那边可还凑手?” 这话也是大伯娘问的,说要是不够帮她凑上一凑,穷家富路,出门得多带盘缠。姜蜜心知大伯娘是有意想跟她交好,情她领了,钱没要,说够的。 且不说卫成本人的车马费用朝廷会出,哪怕朝廷不出,家里也不缺这点。 这两年他拿回家的银子不少,家里啥都没置办,有些积蓄。 姜蜜半上午过来的,在姜家吃了口饭,说跟着要出门有些事忙就回去了。钱桂花咬牙绑了只鸡让她提走,还送了几步,看她走远才倒回来。 钱桂花心里也苦,她给人续弦的,因着天生矮原配一头,对原配留下的闺女哪能喜欢得起来?本来看着就膈应,后来又被骗子诓了干出不少蠢事情,如今再想挽回,比登天还难。 可再难,她也得厚着脸皮往前凑啊。 姜大嫂招呼她说:“弟妹我回去了,你歇会儿吧。” 钱桂花还在唉声叹气。 姜大嫂看着撇撇嘴:“早几年我说过你,让你眼皮子别那么浅,女儿家总要嫁出去,你对她好些能亏几个子儿?现在知道送鸡了,早这样哪这么多事?” “大嫂你说,我还能把人哄回来吗?”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人哄回来,我只知道蜜娘心还是软,你从现在对她好些兴许也不迟,想让她捧着真金白银来孝顺你恐怕没啥可能,要有急事,没准能指望一下。再说,你不是想让狗子跟他姐夫一样读出去?你把关系修复起来,他能得几句提点,不比自己闭眼抓瞎来得强?你说十里八乡有谁比你女婿更会读书?你有钱捐给庙里,有钱送给骗子,咋就没想着拿去给蜜娘做做脸面?”姜大嫂说完也懒得理她,转身走了。 她两个儿媳妇赶紧跟上,回去之后才凑上前问:“娘你不是最看不上二婶?还提点她?” 姜大嫂是看不上钱氏,尤其之前姜老二带着婆娘孩子在她这头借住几个月,可把她气着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过去的就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 姜老二他就是命好,他自己没本事倒是生出个有本事的闺女,闺女成了举人娘子,他是举人老爷的丈人。作为姜家大媳妇,姜大嫂能看着老二一家继续犯蠢和举人家闹僵?不修复关系由她闹啊 ? 姜大嫂借这个事教了教媳妇,而姜蜜也顺顺当当回到卫家,她回去先烤了烤火,身上暖和了才去看砚台。砚台盖着小被子睡得正香,婆婆就在旁边做事,顺便守着他。听婆婆说他中午吃饱了就犯困,睡了有一会儿。 “我出去之后他还安生?闹了吗?” “倒是扭头找了你一圈,没找到就玩他自己的去了,没跟我闹……咋?你担心出门之后他在家闹人?” 姜蜜点点头说:“能不担心吗?也是怀得太早,要是晚两年娘你说多好。砚台没出生的话,我安安心心跟着相公北上,哪用得着顾虑这么多?他晚两年出生咱家也比现在要强,那才是生在福窝窝里。” 吴氏听完劝了一句:“凡事上天有安排,没那么多假如。我也是当娘的人,知道要你丢下砚台陪男人出门是什么滋味。不好受,肯定不好受啊,就算他现在八个月多月大生得白胖又敦实也没法子安心,心里总是怕这怕那。不过媳妇你得有个取舍,你心里该知道什么事情更要紧,砚台给我带着出不了岔子,三郎没你陪着我真不放心。” “我知道,也想好了,肯定要跟相公一道的,到时候娘你多哄哄他。” 姜蜜说着摸了摸砚台的脸蛋,砚台好像有感觉,伸出小肥手就抱住他娘的指头。 姜蜜眼眶发热,心想又要出去几个月,宁肯他没心没肺忘了娘都好,别天天惦记着把自个儿哭坏了。 54.054 卫成的意思是出十五就要从宿州府城动身往京城走,是以他们元月上旬就从家里出发了,这时候商户其实也在过年,从松阳县出发到宿州的车队几乎没有。卫成联络上车马行,直说只要去宿州与同窗会和一道赴京赶考,得知他是上京应试的举人,他又愿意多加些钱,车马行才卖了人情,临时安排了一下。 他们安排了一辆上好的马车,清理干净,铺上厚实的垫子,请举人老爷和举人娘子上去。至于说随身携带的行李,早先已经放置妥当,马车使出去之前管事还递了个铜汤壶上来,请举人娘子拿着暖手。 姜蜜暗自嘀咕,心道中了举是不一样,早先跑那么多趟,没见车马行这般体贴,管事的还问他们随身行李里头带没带棉被,说马车走起来可能会漏点风,坐里头怪冷的,顶好用棉被盖一盖。 卫成谢了管事好意,眼看着马车准备出发,管事还冲他拱手作揖祝卫举人蟾宫折桂。 看男人应对从容,姜蜜忽然想起三年之前她第一次见卫成的时候,当时也不过在村道上一个错身,是觉得他穿着半旧长衫背着书篓的样子和其他乡下人不同,也不至于天差地别,这两三年间他变化太大了。 待卫成坐好,马车就慢吞吞驶出去了,县里这段走得很慢,上官道之后,车轮滚得才快了一些。哪怕这已经是车马行里最好的一辆,又仔细铺了软垫,也还是摇晃颠簸。 卫成问了两三遍,问姜蜜感觉怎样。 姜蜜都是点头,说很好。 “有不舒服就告诉我,让他停一停也使得,我们走得早,路上不用太赶。” 姜蜜伸出被铜汤壶烤得暖烘烘的手,覆在卫成手背上,说:“真的很好,比我头年六月间去府城的时候舒服太多。那时才是又热又颠簸,一路都得忍耐,带出门的饼子从早到晚啃不掉一个。” “怎么突然说到饼子?是饿了吗?” 卫成说着就要去拿装干粮的包袱,这回出门在冬末,天还挺冷,带点吃的也不怕放坏,出门之前娘就准备了不少,光白水蛋就一口气煮了二十,又拿稻谷跟人换麦,换回来脱壳磨成细白面,烙成巴掌大一个个的白面饼子。怕吃着嘴里没味儿,又给带了点咸菜,还装了花生瓜子果脯糖块,让他俩拿着路上吃,就当解闷。 都不是馋嘴娃儿,出门之前两人推得厉害,没推掉。 就这吴氏都嫌不够,还提醒媳妇儿说到府城之后 多买一点,十五前后街面上铁定热闹起来了,啥都买得到。宁肯多带点路上吃不完放坏了都别短缺,半路上缺点啥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姜蜜没法子,才从婆婆手里接了包袱,答应她肯定将三郎照顾好,不会出岔子,又去看了看被提前哄睡过去的胖儿子,强忍着不舍出的门。 姜蜜走了之后,砚台起初没感觉,因为她在家时也不是时刻守着胖儿子,经常丢手去做别的,小半天不见人都很正常。 可从早到晚不见,给喂饭的都从娘变成奶,砚台多鬼精一娃?他就感觉不对了。 中午那顿喂着他老实吃了,半下午再要喂他,却不肯张嘴。他仰头盯着吴氏看,吴氏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还是笑眯眯哄他张嘴,让乖孙子来吃一口。 嘴是张了,他对着吴氏一阵咿咿呀呀,还拿胖手往吴氏身上拍,瞧着是气上了。 平常半下午都要喂点东西,这天就没喂下去。砚台闹着要找他娘,他娘不来喂什么都不肯吃,吴氏着急得不行。好在后来他小肚子空了饿得咕咕叫,没法子还是吃了几口,肚子填抱一点又闹,饿了再委屈巴巴吃几口。 就一两天时间,老两口都感觉胖孙子饿瘦了,也不像之前那么活泼爱笑,知道他娘不在家他整天都想往门口爬,要去门边瞅着,等他娘回来。 卫父着急啊,同老妻说:“你不是总说他聪明,你就好好同他说说,没准他听懂就不闹了呢?” “他再聪明还不满九个月大,能听懂啥?” “也没其他办法,你说说看。” 吴氏想来也是,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她抱着砚台前前后后说啊,说你爹出去考试,他运气差,每回考试总有磕碰,你娘照应他去了,考完就会回来并不是丢下不要你。又说你娘可惦记你了,这一冬还抓紧时间给你做了新衣裳,哪怕他出门你都有得新衣裳穿。 “我们砚台乖乖的,在家里好好吃饭,这样等你娘回家来才高兴,她要是回来看你把自个儿饿瘦了,又不知道该多心疼多自责。” “砚台你乖点,别闹了。” …… 吴氏抱着他反反复复说,她两三句话里就带个“娘”,竟然把守在门边等半天的砚台给说困了,越听感觉眼皮子越沉,挂不住就睡了过去。 刚开始那几天砚台反应很大,倒是没扯着嗓子哭,就是随时都在找他娘,天天找娘。找也找不到,后来不知道是自暴 自弃还是忘了,他慢慢接受了姜蜜不在家这回事,又逐渐正常起来。 这些天,砚台看着都瘦了一点,当然要和隔壁春生比起来,他还是个小胖墩。 这时候,卫成他们也快要摇晃到府城,听赶车人说还有半天的路。姜蜜从车缝中看着冬末单调的景致打发时间,卫成出门的时候带了几本书在身上,没事就翻着看看,看进去了打发时间还挺快的。有时看得累了,他也合上书同姜蜜说话,说得更多还是胖儿子。 姜蜜特别担心,上回乡试她离家那会儿砚台很小,不记人,如今八个多月,他把家里人认得滚熟,尤其爱黏姜蜜。离家的时候都不敢当着他面走,也不知道等他睡醒了找不见人会闹成什么样子。 眼下姜蜜最怕的是他又哭又闹不肯吃饭,还不担心儿子把她给忘了。 马车抵达宿州之后,赶车人问卫成去哪儿,卫成让他往府学走,心想人都到这儿总得去拜见夫子。 他去拜见过夫子,才知道宿州府学这届中了三人,本来兴许还能更多,摊上那种事也没办法。卫成又问除他之外另两人是谁,可否结伴赴京?夫子就给他指了个客栈,说其中一个眼下住在那边,也在等人同行。 又聊了几句,卫成起身告辞,出来之后命等候在外的赶车人将马车赶去客栈,准备先和同窗碰头,再商量看怎么走。 待他坐回车上,姜蜜问:“宿州府学考上几个?” “我在内,统共三人。” “乡试和我们一起的林家大哥可中了?” 卫成摇头。 “可惜了,头年林家嫂子提点我许多,我同她还挺投缘。” “我们先去客栈安置,再上林家拜访,既然到了宿州府城,该去打声招呼。” …… 上回过来,姜蜜只不过是个秀才娘子,她一路小心再小心,生怕惹上麻烦事。如今家里男人中了举,即便还没从乡下迁出来,她身板硬了很多。哪怕在宿州府城举人也有限,见着一个谁不是客客气气的? 听说前来投宿的是新晋举人,跟着准备赴京赶考,客栈里从掌柜到跑堂的都热络得很。 且不说举人本就金贵,卫成又还年轻,你看他如今还是举人,没准过几年就当上官了。像这样的人,谁会轻易去开罪?跑堂的丢下手边事帮他把行李从马车上拿下来,卫成又拿了辛苦钱给赶车人,这才进客栈收拾了一番。 他要了热水,让姜蜜先洗,姜蜜没跟他推,脱衣裳进浴桶里把身上洗了个干净。 卫成还想着别麻烦人,就用她的洗澡水擦洗一番。 看出他打算之后姜蜜脸上爆红,拦着他不让过去,又赶紧将衣裳穿好喊人换一桶水来。 卫成笑她反应太大,说娘子使过的香汤他如何使不得? 姜蜜红着脸跟他咬耳朵。 说天天沐浴那才叫香汤,出门多久了还香呢? “怎么不香?蜜娘从头发丝到脚丫都是香的,我都亲得。”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大白天没个正行。” …… 卫成洗个澡比姜蜜快多了,他洗好出来看媳妇儿坐在一旁清点随身带的东西,琢磨在宿州府休整这两日该去补些什么,吃的用的看都缺啥。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让他惊讶的是姜蜜随身带出来的东西里面竟然有盒胭脂。 没错就是胭脂。 他用二两银子买回来那盒外面高雅别致内里伤风败俗的胭脂。 卫成坐到旁边去,伸手取过胭脂盒,问:“怎么把这带出门了?” 一边问他还想打开看看用了多少。 打开一看,虽然有动过的痕迹,用得很少,“这个还是你怀着砚台的时候我买回来的,那时候你五个月大的肚子,如今砚台都能坐能爬了,怎么才用这么一点?” 姜蜜从他手里拿过胭脂盒,小心盖上,珍重的看了一眼说:“我怀着砚台的时候不方便使,后来他长大一些又爱在我身上爬,时常要我亲他,还是不方便使,加上乡下地头涂脂抹粉的本来也少,这回跟相公上京,我想着说不准有能用上的时候,你要能高中,我总不能穿着土里土气一身邋遢去见人。” “你就这样我瞧着也是天仙儿,好看的。” 姜蜜轻啐他说:“你就看我皮相不错才跟我爹提的亲,娘说你眼光可高得很,后山村这么多能干又贤惠的姑娘一个没瞧上,唯独见了我一面回去就说要娶。” “哪像你说这般?蜜娘你也贤惠能干,比哪家的都能干。” “你初见我就看出来了?生着火眼金睛吗?” 卫成也不知道该咋说,蜜娘好看,可要只看相貌他在镇上读书的时候见过很漂亮的,虽然少,但的确有。原先见着顶多在心里觉得人家模样俊,没有更多的想法。那回见着蜜娘却不一 样,他心里十分喜爱,很是中意,就想娶回家来当媳妇,才厚着脸皮跟爹娘求了,一定要家里帮忙说亲。 看他在大事上说得头头是道,这时候却嘴笨着急上火,姜蜜噗嗤笑了。 “我跟你说笑呢。反正甭管相公你中意我哪个方面,不都是我?脸是我长的,德行是我养的。” 看她是真没恼,卫成才松了口气,他都不忘记补了一句:“蜜娘你通身上下我都中意,哪儿都中意。” 都收拾好了之后,卫成先去见了他举人同窗,两人互相恭喜一番,又聊了聊,卫成才提到他没有书童,一人上京家里又不放心,故有屋里人陪同,他顺势跟同窗介绍了姜蜜。 互相认识之后,他们商量了接下来的事情,同窗说打听过了,跟着有大商号走货上京,正好能蹭个车。 卫成问他人家乐意否? “赴京应考的举人大多是跟商队走,从前就这样,人家早习惯了。我只不过一提他们就应承下来,和我说了时间,卫兄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两日后出发。” “那正好,这两日还能买点东西顺便见见昔日同窗。” “我想起来,卫兄你同林兄关系不错,到府城可去过他家?” “来同你打个招呼就准备去。” 55.055 姜蜜跟卫成去了趟卖果脯蜜饯的铺子,挑拣几样,请掌柜仔细包好提着上了林家。这回还是林家嫂子来应的门,看是他们,笑着把人请了进去。 一进院子就看见有个老太太坐里头纳鞋底,还有个不大的娃儿蹲在地上玩石子儿呢。 “那是我娘,还有我儿林鸿。” 林家嫂子招呼儿子过来喊人,卫成他们也同老太太打过招呼,姜蜜将提在手上纸包的果脯蜜饯递给林家嫂子,说他们从宿州过,来看看。 “卫兄弟有心了,只是不赶巧,我相公人不在家。”林家嫂子还是将两人领进堂屋,请他们坐下,给沏了热茶,茶水上来她自个儿也在一旁落座,问卫成是不是跟着准备赴京赶考?过段时间就是春闱? 卫成颔首,应是,说从松阳县没有出发往京城去的车队,他们才特地赶来府城,一来是想看看最近有无上京的商队,想借个方便,二来也想碰碰运气,说不准有同窗候在这里,正好结伴同行。 林家嫂子是真羡慕,说:“头年卫兄弟跟我相公一道上省城应考,才不过半载,你如今是举人老爷,他还是个穷酸秀才。” 姜蜜坐过去些,拉着林家嫂子的手,说:“嫂子这么讲,我们下回再不敢进你家门。想当初我相公光院考就考了四回,才取上秀才。考试原本就有许多变数,你该更相信林大哥一些,多支持他。” “弟妹你不知道,不是我不支持他,他自个儿沮丧得很。当初我相公初应院考,就取上一等秀才,跟着进了府学,风光得意。他那时觉得科举不过尔尔,说跟着就能争回举人功名来,结果你看他在府学多少年了?算上头年已经两届乡试落榜,从他进府学以后,他同窗中举的没十个也有八个,他跟人一比,心里就不是滋味,前头还使气说再考不上就不读了,我还不知道吗?他就是怕总考不上被赶出府学。” 府学招的是一等秀才,却不是一等秀才就一定能入,进府学读了许多年都没长进,让学官失望的话被请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毕竟是许多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去的好地方。 林同窗原先是府学学子,因屡试不中被迫去县学读书是很丢人,他想到这种可能,难怪沮丧。 本来要是其他事,姜蜜还能帮着出出主意,是这种事,她就不好说什么了。 她转头看向卫成,卫成想了想,道:“我连续三年院考失利,当时也被许多人笑话,自己深感丢人,曾 经有过再不中就弃学的念头,得父母相劝贤妻鼓励咬牙坚持才有今日。林兄存着野心抱负,连续不中沮丧懊恼实属平常,嫂子与林兄夫妻一体,多鼓励他,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哪怕林同窗自个儿,嘴上说不读,心里没那么想过,他就是面上挂不住,觉得丢人了。 他本人尚且如此,莫说林家嫂子。 自家男人当初不费多少力气就考上一等秀才,说明什么?说明他是有本事的,林家嫂子哪里甘心就当个秀才娘子?一次两次不中她心里失落是有,放弃这回事想也没想过。这会儿听卫成提起他当初院考的经历,林家嫂子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念头,觉得是不能让男人这么混下去了。往年从学堂回来他还会读书练字,最近两个月他连书都没怎么翻过,要不是睡大头觉就跟人出去吃酒吃茶,瞧着好似变了个人。 卫成他们在林家坐了半个时辰,没等到林同窗回来,就起身告辞了。 回客栈的路上,卫成问姜蜜怎么想? “林大哥这事吗?” 卫成摇头,问她嫁来卫家的时候怎么想?明知道自己的相公是个屡试不中的倒霉蛋,心里是不是也七上八下的?不怕他一辈子考不上秀才? 姜蜜认真回想了一番,两三年前的想法其实不太记得清了,大概是想着嫁出去了好歹能搏一搏,比让后娘拿捏在手中强多了。至于说男人能不能考中秀才,一开始她并不执着,看男人那么拼命才被带动起来。刚成亲那会儿姜蜜甚至想过要还是考不上,读书人也有挣钱养家的办法,给人抄书、代写家信、写福字对联其实都比地里刨食强得多。 想起这些,姜蜜笑了笑。 卫成问她:“想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咱们也去看望过了,虽然没见到林大哥本人,能说的话都跟嫂子说了。林大哥听不听得进去,后面准备怎么做咱们管不上,这就回客栈吧。” 从林家回来,卫成又跟他举人同窗吃了个茶,两人在屋里闲聊了一会儿,又说到林同窗。 “乡试三年才考一回,只取百人,能中一来得学问好,也要一些运势。我比你早来宿州几天,之前就见过本地几位同窗,看他那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我中了,我去安慰没取中的总像在炫耀自己。其实要说,林兄真不必如此颓丧,继续伏案苦读,下届再来就是。” 卫成估摸林同窗是觉得乡试三年一届太熬人了。 自己院考失利的时候虽然也沮丧,好歹院考年年有,错过一回打击还没有那么大。 他也没多说,这种事别人干着急无用,得自个儿想得通。 卫成换了个话题,跟这位举人同窗聊了会儿,看差不多了就回去自个儿那屋。当日他们用过饭菜早早歇了,第二天拿着钱袋出去添了些东西,将该备的备齐整,第三日,卫成他们前去和商号那边出发去往京城的车队汇合,准备启程。 林同窗来送了,只是没露面,他打听到出发的日子,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目送车队离开的。 …… 后来这一路其实也挺枯燥的,车队的最终目的是去京城,除了每隔一段时间会停靠休息补给水和干粮,这时候可以下车溜达溜达,别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车上度过。 一开始还知道是几天,时间一长姜蜜就记不清他们赶路多久,马车停靠的时候大家会下去说说话,这时候才能问个日期。 一月上旬离家,中旬抵达宿州,停顿两日就动身赶往京城,车队走了七八天,说是还有半日就能到煤城,这时候姜蜜在马车里睡着,做梦了。 这个梦别提了,比她之前做的哪个都气人,她醒来之后眼也不眨盯着男人猛看。 卫成翻着书呢,就感觉一道目光扎自己身上,他停下来朝旁边看去,就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姜蜜还在生气,他竟笑了。 “你笑什么?” 卫成伸手摸摸她脸,姜蜜也跟着抬起手来摸了一下。哦,刚才睡觉的时候靠在车厢上,脸上给压出个印子。姜蜜拍掉卫成伸过来的爪子,继续盯着他瞧。 这下轮到卫成反过来问她在瞧什么? “我相公生得这么俊,我多看两眼咋的?” 卫成无奈,问她到底怎么了。 姜蜜就伸出手来捧起男人的脸,盯着他说:“都怪你们不停说煤城,我刚睡着就做了个梦,梦见你被煤炭商人家的女儿看上绑去了!我找上门去被人轰出来,告上衙门都没抢回我相公!你不知道我梦里那家子,别提多霸道了!” 马车又不隔音,很不方便说悄悄话,姜蜜怕她再小声都会被赶车人听去,索性像这样闹了卫成一通。 外头赶车的听见了,一阵哈哈大笑。 他扬声说:“真别说煤城里头就有一户巨富商人,行事霸道得很,听说他家的确有小姐,也正当嫁,卫 举人模样好才学出众前程广阔,没准真被看上抢去做女婿!” 赶车人说完,姜蜜心一横就在卫成脸上咬了一口,给他啃出个牙印。 “模样好是吧?我看你怎么下车去拈花惹草!” 卫成反手摸了摸左脸上的牙印,无奈说:“我几时拈花惹草过?拈花惹草也不是这么用的。” 姜蜜一时兴起啃了他一口,这会儿看着还挺满意,心想脸上顶个牙印还能下车?进了煤城也得老实在车上待着!她还喊了赶车人一声,叮嘱说可不许告诉别人这车里坐的是上京赴考的举人老爷!不然万一真给人抢去当女婿呢? 赶车人笑得肚子疼,说梦都是反的,举人娘子紧张过了。 “我本来也不信,可你都说煤城里的巨富商人不讲理,府上还真有待字闺中的小姐,那还是谨慎点好。待会儿到了地方你就装作车厢里没人,别管我们,我俩不下去活动了,过去再说。” “真不下去了?” “怎么我说了还不算?得我相公亲口跟你说?” 姜蜜就凶了卫成一眼,眼神示意他说。 卫成:…… 总觉得这个梦有点凶残,媳妇儿一觉醒来简直大变样。 平常姜蜜温温柔柔的,凡事相公做主,她这一凶起来,卫成真不敢唱反调,就果断认了怂,吩咐赶车人照姜蜜说的做。 赶车人:…… 好的吧,既然举人老爷都这么说。 不下车就不下车,反正过个路补给一下,也停不了多会儿。 56.056 牙印就盖在脸上,卫成也不过抬起手来摸了一把,并不见恼。 他本在看书,这会儿已经彻底放下了,饶有兴味看着姜蜜。 姜蜜刚摆出一副我超凶你敢说不看看的样子,被他盯着看了会儿又软和下来。想想在梦里头男人也是被抢的,并非自愿,这样她火气才稍稍败去一些,想到一方豪富官商勾结行事霸道没人管得了她们姜蜜就恨得牙痒痒,她伸出食指在自个儿啃出来的小牙印上戳了戳,问:“看什么呀?还不是你这张脸!” 卫成笑了一声。 看姜蜜要皱眉了,才附她耳边,低声说:“蜜娘你知道刚才你像什么?” 姜蜜眼神一挑,示意他说。 卫成把声音压得更低些:“像毛都炸开的小母鸡。” 他想起来,毛蛋三岁多的时候,有一次馋嘴,就偷偷溜进鸡圈里想去摸蛋。去得不赶巧鸡窝里没蛋,没蛋就算了,他还蹲到鸡屁股后面去撩鸡尾巴毛,把母鸡给惹恼了扑腾着翅膀追着要啄他……那回卫成旬休在家,本来在抄书想着快点抄完拿去书肆换钱回来,听到动静他出去看了一眼,平时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慢吞吞的母鸡超凶,啄得毛蛋直叫唤。 姜蜜这一路走来,养过的母鸡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卫成这么一形容,她立刻就想到母鸡炸毛的样子,气不过又拧他一把。 眼看就要路过煤城,他都要被抢了,怎么还有心思说笑! 赶车人没听见后面这两句,也觉得卫举人同举人娘子有点意思。兴许是年岁尚轻,他不像从前见过那些举人老爷严肃得很。 马车进入煤城,在商队习惯的客栈门前停下,休整补给。卫成那同窗先下去走了两步,看他们乘的马车还没开车门,就走过来,喊卫兄。 卫成还没应,赶车人抢着答了,说还没到煤城卫举人就打过招呼,讲他读书读累了,就在车厢里睡会儿,让别喊他。 “是这样?” 同窗就跟商队里其他人说话去了,没杵着等卫成出来。 车厢里面姜蜜稍稍松了口气,想着不出意外的话这关就算过了。煤城这边最有钱的商户姓宋,宋家原先是做什么的姜蜜不清楚,反正靠贩煤成了一方豪富。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上下打点得好,在黑白两道都有靠山,宋家在煤城当地俨然就像土皇帝,这节骨眼撞上他们,吃了亏是白吃,讨不到说法,还会耽误正 事。 却说这么风光得意的一家子,何至于抢婿? 该怎么说呢? 这家姑娘不少,从太太肚皮里头出来的就一个,嫡女模样倒是不丑,脾气极坏,曾当街将人打个半死,告上衙门也动不了她。宋小姐爱听人说书,也爱听戏,最爱听富贵人家小姐和清贫俊美满腹才华读书人的故事,本城那些说书唱戏的摸清她喜好之后顺她意编了不少新鲜故事……宋小姐喜欢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读书人,卫成皮相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举,正好撞刀口上。 梦里面他就是在马车里坐太久,下去走几步,就被从旁经过听到动静掀起轿帘来的宋小姐看了个正着,就这样遭遇一场桃花劫。 既然知道会出什么事,姜蜜哪还会放他下去?到煤城之后她就抓着卫成的手,不许他乱动。 果不其然,商队停下没多会儿,都还没休整完毕,就看见有顶上红漆雕花繁复镶金嵌玉的八抬大轿从旁边过,有家丁在前面开路,另有四个丫鬟跟在轿子旁边走。从客栈门前路过的时候,坐在轿子里的人兴许听见商队这边的动静,抬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她目光在卫成同窗的后背上停了一会儿,待看见正脸,又失望的松开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同窗姓郭,比卫成年长几岁,他也是听见惊叹声回头一看,看见路过的竟然是一顶奢靡至极的八抬大轿,他眉心都拧紧了。 “我记得本朝规定四品以上官员才有四人抬轿,庶民只能使两人抬的素帷小轿,唯一例外是接新娘子。” 郭举人话音刚落,就有人拦着让他快别说了。 惹不起,刚才过去的谁也惹不起。 本地人看他跟着北上的商队一起走,做书生打扮,猜到他是赴京赶考的举人,都替他捏了把汗。真幸好他长了一张大方脸,看着浓眉大眼的也还精神,却称不上俊,至少不是宋小姐喜欢那种。不然哪还能站这儿议论她家轿子?早遇上麻烦了。 “您少说两句,喂了马,补上水和干粮就赶紧走吧。” 郭举人让人劝得莫名其妙,问为啥? 看热闹的百姓又不敢多说,只是劝他们趁早离开煤城。 外头这些动静卫成和姜蜜也听见了,姜蜜抱着男人的胳膊,贴他耳边说:“听到没?人家小姐是乘八抬大轿出门的,轿子上就镶金嵌玉,抬起来泠泠作响,你刚才要是下车去走两圈,今晚就当新郎官,明儿就是煤城巨富宋家的东床快婿。”姜蜜句 句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就在她旁边同她挨得很近的卫成谁也没听见。 卫成知道她在撒气,解释都懒得,也没去赌咒发誓,抱着她就是一阵亲香,亲得她脑子都糊了,再顾不上去想这些,话也说不出,连气都喘不匀。 姜蜜顺手就捶了他两下,这时男人松开了,松开之后贴她耳边回了一句:“在马车里,小点声。” 姜蜜刚才心都要跳出来了,生怕有个万一给人撞破,就没注意到卫成其实也在紧张,他这会儿一边耳朵还是红的,只是正好被挡住没让媳妇儿看见。 卫成装得淡定,他还要去拿书来翻,被姜蜜按了手。 “我刚才跟你说的,你没点想法?” “想法?我有啊。” “……” “别气,听我说完。我想着这家的行事作风未免太过霸道,都没把朝廷的规矩放在眼中,从前不知迫害过多少人,也不知还要多久才会挨收拾。”卫成心有自知之明,知道如今动不了他,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看能不能碰一下。不过想也知道,宋家人敢有这般作风,上面势必有人护着,真查起来拔出萝卜就得带出泥。 听他这么说,姜蜜心里舒坦了。 嘀咕说:“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啥话都敢讲?” “我在蜜娘耳边私语,谁能听见?” “那也该当心一些。” …… 商队没在煤城滞留,补给完毕就准备重新启程,等出了城,姜蜜才放松下来,心想总算是过了这关。回想起她离家前犹豫过的,真的很舍不得砚台,想到要跟他分开好几个月就心痛难忍,又想到三郎回回考试都不太平,姜蜜才咬牙下定了决心跟出来。 这回又跟对了。 想想看,要是她没一块儿来,就从今天相公都是别人的相公了。那家小姐看上了就要抢过去,根本不在乎男人成没成亲,成亲了她也能迫你写下休书,都不算事儿。 她要是没跟出来,在家里梦见这个,估摸崩溃了。 之前情绪过于紧绷,放松下来就感觉十分疲惫,姜蜜起了困意,加上马车又摇摇晃晃的,晃得她更想睡。看她在强打精神,其实眼睛都快睁不开,卫成伸手将人搂过来,让她靠近怀里。 “困了就睡会儿,别撑着。” 姜蜜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快睡着了又想起 来,迷迷糊糊问:“相公你多久没睡?” 卫成拍拍她肩膀:“睡吧,我还不困。” 刚才听闻了煤城宋家的霸道作风,他困什么?他这会儿心里记挂着那出,反复在推敲煤城当地官员腐败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对这些霸道行径视而不见,甚至有百姓告上门都能倒打一耙杖责百姓。 想着这个商队在宿州和京城之间折返也不是一趟两趟了,他有心想跟赶车人聊几句,看蜜娘靠着自个儿睡熟了才按耐下来,怕吵醒她,想着等下次停靠的时候再说。 宿州到煤城走了八天,从煤城继续往北到京城又走了十好几天。 途中是有一些小麻烦,像商队里有人患病,还有遇上北边化雪地面满是泥浆马车车轮陷进去的……好在都是些小麻烦,这一行人出行的经验十分丰富,陷入困境也总能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一路有惊无险,还算太平的走了过来。 快到京城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出车队上下都高兴起来,终于,这趟行程终于要走完了。虽然他们在京城也待不了很久,过段时间商队又要拉货回去,至少后面几天不用辛苦赶路,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卫成和他同窗郭举人心情还更复杂一些。 对他们来说,这就已经走到命运的三岔路口,现在是二月中旬,在京城找到落脚处之后休整不了多久春闱就要开考。春闱啊,全国上下的读书人都曾经幻想过的春闱,就快来了。 若能中试,春风得意衣锦还乡,落榜的话就是满心失意灰头土脸回老家。 就说卫成,他心知在这个岁数中举都很稀罕,更进一步难如登天。可他还是怀着豪情抱负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头年乡试考完之后,也就起头歇了几天,之后卫成没懈怠过,一直在读书练字为会试做准备。北上这一路他也不是游山玩水来的,他总在看书在琢磨问题,有时看入迷了半天都顾不上和蜜娘说话,为这个,卫成还愧疚了一把。 成亲三载,姜蜜侍奉双亲操持家事十月怀胎生育一子不说,回回考试都跟着他往返奔波。 卫成自问亏欠良多。 这一路过来,商队里的大老爷们包括他和郭兄都很疲惫,马车之内空间狭小,有时候半天不停靠,就得缩在里面半天。聊着天时辰过得快些,可卫成陪她说话的时候实在不多,他看书去了,姜蜜要不靠在旁边打瞌睡,要不从车缝看出去,看着官道旁的山水风光想事情。 对她来说这一路非常枯燥,又 很无趣,经常还在担惊受怕,她却没抱怨过一声。 只发作了一回,还是在煤城差点被抢去相公。 二月十七,商队顺利抵京,卫成和他同窗郭举人给大家发了辛苦钱做答谢,他们打听了一下,这时候客栈好一点的房间都住满了,只剩下劣等的大通间,且不说条件多差,单说卫成不是独自一人上京,他带着女眷,就没法去投宿。 “还是打听看看能不能赁个小院,客栈人来人往实在很吵,住着不利考试。” 都出了远门谁也不会这时候心疼钱,郭举人也一个想法:“可这时候真能寻着院子?” 姜蜜看他们犯愁,说:“不然咱们往僻静些的街面走,走着看看,不一定要赁个院子,能找到一户不错的人家借宿也成,许些银钱总有人愿意。” 卫成点点头,看向同窗郭举人。 郭举人想了想,觉得也好,他们一路走一路打听,运气竟然不错,遇上一家院子清静宽敞并且愿意收留他们的。收钱也不多,就是指望两位举人抽空指点一下他们家儿子。 57.057 借地给他们落脚的这户人家姓冯,家里是前后两进院,地方有些偏远,也因为偏远比起客栈要安静很多,是个读书的去处。 冯家男人名叫冯梁,在集古轩做掌柜,娶了东家太太娘家那头落魄亲戚的闺女,两人成亲十四载,育儿女一双。冯梁愿意借屋子给卫成他们就是指望两位举人能指点他儿子。 他那儿子名叫冯瑜,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取得不好,仿佛真生了个榆木脑袋。倒是勤学,却不开窍,读书很不得力。 卫成他们搬进去当天就跟冯瑜见了一面,略略问他几句,问完两人就默契的交换了个眼神。 这孩子是个读死书的,不知变通啊。 索性搬进来之前他们和冯梁说过,指点可,承诺无,能学到几分看他自个儿。冯梁应了,他也知道两人是赴京赶考的举人,跟着就要应试春闱,忙呢,想着儿子能稍稍得几句指点就是赚的。再者说,要是其中哪位有幸得中进士,成了天子门生,瑜儿不就沾了天大的光?这破院子都能涨一二分/身价。 看两位举人还十分年轻,郭举人瞧着顶多才在而立之年。至于说卫举人,估摸二十三四?这年纪竟然已经赴京应试春闱,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冯梁做了那么多年掌柜,最常跟人打交道,很明白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他存着结交的心思,特地提醒自家娘子,让她同姜蜜好好相处,看人家有什么困难主动些多帮忙。 得男人一番敲打,冯家娘子对姜蜜的态度十分热络,时常拉她闲聊,主动同她介绍京城这边的风土人情,聊到管家以及育儿心得,看姜蜜容貌清丽打扮却很素净,又教给她京城这边流行的妆法。姜蜜性情好,甭管冯家娘子说什么,她赞不赞同都耐心听着,说起自个儿成婚也才三年,生了个儿子,还小,没一起带出来。 两人往来几天之后,冯梁问他娘子,卫成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冯家娘子楞了一下,摇了摇头。 冯梁怪道:“你不是说姜氏性情好,跟你很聊得来?” “是啊,你不问我都没注意,只知道卫举人家中父母俱在,他成婚三年膝下一子,别的仿佛真没聊到。相公你想知道?我赶明问问她。” 冯梁摆手:“算了。” “你又不想知道?” “本来就是顺口问问,没想到……卫举人这个娘子平常不多言语,要不是她模样出挑轻 易都注意不到,却是个不简单的人。我让你同她结交,你俩相处这些天,她估摸把咱家都摸清楚了,你只知道些不痛不痒的,要紧的她只字不提,你也没觉得奇怪。” 冯家娘子皱着脸,没听明白。 冯梁就说:“你想想看,他们是大老远上京来应试春闱,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是不是该谨慎?卫家娘子瞧着同你相处很好,她心里防备着。老话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估摸是怕咱们把她家底摸清了心生歹意,故意藏着没说。她这样,就算真有人起了坏心,摸不清底细心里总该有些忌惮。” “你就知道……” “那不然呢?你跟其他人往来,这么多天还能摸不清家底?” 看男人盛赞卫家娘子,夸她是贤内助,冯家娘子有些吃味儿,说:“照你这么说,我一片真心待她,她这都防备着我。” 冯梁想了想,说:“咱不光借了地方给他们,还处处好心帮忙,人家觉得殷勤过了防备一手也正常。你别听完我说的赶明冲人阴阳怪气,我看卫举人和他娘子这样,前程不会差,可别稀里糊涂把人开罪了。” 古诗里面就有一句说得太好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些个读书人要是真有能耐,翻身别提多快,你看他这会儿还不起眼,没准数月之后就是京中红人。 冯梁是做掌柜的,虽然能写会算却谈不上有什么学问,他早先也是看卫成以及同窗郭举人都还年轻,这才心里一热同意他们借住。今日听娘子说起卫举人之妻,他觉得自己眼光没准还真不错,搞不好过一两个月自家院里就能出个进士老爷。 得相公点拨,冯家娘子注意观察了姜蜜,她还真的从来不会主动提起家里的事,反而很会恭维主家,总说京城好,天子脚下比别的地方太平。 你反问她家乡那边不太平? 她说还好,是北上途中路过城镇停靠补给的时候出了些事,出远门不易,这一路真是有惊无险。 冯家娘子又被她说的事情吸引了,顺着问起来,这天她还是没把姜蜜摸清。 …… 卫成和姜蜜在京城是处处小心,刚到的时候同窗郭举人就说想见识京中繁华,问卫成要不要出去走走看看,卫成心里还是想,想瞧瞧天子脚下的老百姓过什么日子,是不是像老家那边憧憬的那么好。可他一想到自个儿的倒霉体质,心里再热切也还是拒了,说想安心看几天书 。 他这么刻苦用功,让郭举人也不好意思懈怠,继续埋头读起书来。 两人多数时间各看各的,偶尔会有争论,得闲时跟冯瑜讲讲课,就一转眼,二月过了。 三月份,老家后山村那边早已经把田耕熟了,撒上谷种在育秧苗。 因着卫成和姜蜜都不在家,卫父和吴氏两个有点忙不过来。一来屋前屋后有不少琐事,二来还有家禽家畜,三来砚台度过了他娘出门后的消沉期,最近很是活泼好动。 他在娘胎里就养得好,身子骨比别家孩子都要壮实,手脚也有力气,早学会了爬,现在爬得顺溜。 吴氏最近轻易都不敢丢手,把他盯得很紧,生怕磕碰坏了。她儿子媳妇人在外头,信任她才把娃儿教给她带,不照看好回头怎么交代? 就因为砚台,吴氏能做的事情远没有往年多,她行动很受限制。本想着花点钱请人帮帮忙,他们还没去请,卫成他大叔公家里就主动问过来,那边一大家子人,劳动力多,搭把手帮着就干完了。 虽是亲戚,这么麻烦人家吴氏觉得不好,说要给钱,那边不收,吴氏只得张罗一桌好菜作为答谢。 家里吃得热闹的时候又聊到卫成:“算日子,三郎应该到京城了吧?” “过了年就走的,肯定到了。” “只听说咱们这儿离京城远,不知道到底有多远,也不是道他们一路北上太不太平。” 吴氏一摆手:“他一个人走我还提心吊胆,有媳妇儿跟着出不了事。” “咋的?姜氏有神通啊?你这么信她!” “村里不都再说我媳妇她生来带福,是旺命,旺夫家。既然这样有她同路我还操心什么?踏踏实实在家带孙子,等人回来。” 就有人问啥时候回来? “会试考砸了就回来得早,看榜上无名就可以动身返乡。要是会试取中,跟着还要考一回,到御前去考,皇上一篇篇看他们做的文章,能走到这一步,啥时候回来就不知道了。” “三郎没跟你说个大概?” “他说早的话五月间,晚的话七八月都有可能,这不好说。” 过完年就走,要那么久才能回来,可真熬人! “你们老两口在家等着不着急啊?从三郎出门我心里都在惦记,老想他走到哪儿了,到京城没有,到京城之后找没找到落脚处,还有多久考试,出的题 目答不答得上……想着就坐不住,着急,真着急。你说咱老卫家往上数几代都是乡间贫户,别说什么状元榜眼,连举人这也是头一个,三郎要还能更进一步就好了,那咱家慢慢也能兴起来。” 吴氏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可话虽如此,出去应试的是他,家里人也不过干着急。 卫成刚走那几天吴氏也老惦记,她跟砚台一起惦记,不过时间一长慢慢就紧张不起来,平常还是该干啥干啥,偶尔想起来算算两人离家多久了,琢磨一下他们正在干啥。想起媳妇曾说,她离家后宁可砚台忘了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娘,也别又哭又闹亏了自个儿。 吴氏瞅瞅抱在怀里的胖娃。 他是闹了一段时间,现在估摸是把他娘忘了,就算没忘,也不惦记了。 他现在就是个不盯紧点就到处乱爬的活泼好动的胖墩儿。 能吃能睡能折腾,日子别提多快活了。 …… 姜蜜在京城安顿下来之后也很惦记人在老家乡下的胖儿子。最近都没做奇奇怪怪的梦,安全这方面她是放心的,思念却压不住,有时候做着事就走起神来,有时候躺着也睡不着,睡不着还不敢乱动,生怕自己翻来覆去吵着男人,他就要应试春闱了,很快,不剩几天。 姜蜜之前陪他考过乡试,已经很有经验,这回还是照以前那么准备,将一切准备齐全之后,三月初九,她亲自将男人送到院子门口,看他和同窗郭举人一起往内城的贡院去,决定无数学子命运的春闱就这么开考了。 58.058 会试从流程上说和乡试一样,都是连考三场,不一样就在于京城贡院的环境比省城那边好很多,对应试考生的要求也严格很多,入场前的搜身更加仔细,有些从小地方来没见过这么大排场,还没开考心里就打起鼓来。 三月间,北边回暖,至少大白天里京城已经不冻人了,却有不少考生手脚都是冰凉的。 又说这毕竟是更高一级的考试,考官大多由翰林充任,主考官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官拜一品当朝大学士。大学士官威极盛,甫一露面就压住绝大多数考生。 卫成和他同窗郭举人都在排队,郭举人刚出门的时候还好,越接近贡院就越紧张,这会儿他不光十指冰凉,脑子里也有些空白,突然就觉得平常记得很熟的东西都有点想不起来,心里一下就虚了。 他扭头去看卫成,发现这位年轻的同窗竟然在兴奋,他眼中有光。 “卫兄不紧张吗?” “我紧张。” “……竟完全看不出来。” “可能期待更多,我从识字之后就想着会不会有这一天,今日美梦成真,兴奋起来就盖住了那点紧张。” 郭举人也知道这里不是聊天的场合,就闭上嘴,继续排队。他这时候已经感觉不太好,觉得自己可能还要苦读几载,这回中试的希望实在渺茫。 来的时候家里人鼓励他,说乡试应考的更多,省内只取一百都中了,会试还不是手到擒来?毕竟会试通常取三百人,比乡试比例更大。 郭举人先前也这么安慰自己。 这会儿亲眼见了从各省赶来应会试的举人,通身气派就和应乡试的秀才大不相同,要在这些人里杀出重围,进前三百,取中贡士……难啊。 卫成觉察到他情绪低落,最后同他说了一句,劝同窗打起精神,勉力一试。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能发挥到最好,然后听天由命。 卫成存着敬畏心踏进京城贡院,开始了他后来觉得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考试。这场主考官的大名他听说过,也仅仅只是听说过,不了解对方喜好,更不敢有任何取巧的行为,哪怕听说了一些传言他也没去赌运气,只是拿出全部本事踏踏实实答完题目。会试三场考完,卫成跟其他应试举人一起走出贡院,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同窗郭举人才慢慢走出来。 郭举人看着挺不好的,十分疲倦的样子,嘴唇隐隐发白。 “郭兄还好吗?直接回去还是上医馆去看看?” 郭举人说他没事。 卫成还是觉得该去看看,劝说:“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 “真没事,就是感觉累。” “那回去休息吧,连考三场是不轻松,郭兄觉得疲倦也正常。” 郭举人自己才知道,他的难受主要还不是身体上,是心里的。之前不管是考秀才还是考举人,他答完出考场之后心里有底,把握不小。这次没底了,总觉得自己文章写得一塌糊涂,十有八/九要落第。要说起来出家门时想的也是上京见见世面,没觉得一定要中,真正考完感觉不行还是沮丧。 原先觉得自己的学问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在地方上排得上的。现在呢?看其他那些自信满满的举人,他这次受到的打击太大。 突然有些理解林兄,林兄乡试不中之后颓丧了半年,他估摸自己也得消沉一段时间。 人比人,太伤人了。 郭举人一边走一边叹气,过会儿才想起来问卫成答得如何? 卫成说尽力了。 郭举人又问:“有把握吗?” 卫成摇头,说没有。他既不知道考官喜好,也不了解应试其他举人都是什么实力,加上这么多人里只取三百,谈什么把握? “走吧,别在这儿说了,回去收拾一下,睡一觉起来我们再聊,等放榜总归还要些时日。” 郭举人这才加快些步伐,同卫成一道回了冯家院子,他们才敲了一下门,立刻就听到有脚步声,院门很快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正是算着日子等候多时的姜蜜。看卫成好好的考完回来了,姜蜜心彻底放下来,退开让他们进来,等两人都进来了,又重新把院门关上。 “回来了?累不累?饿不饿?给你烧水先沐浴还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先洗洗吧,在贡院闷了这么些天,身上挺味儿。” 姜蜜回灶上烧水去了,不多时就给男人兑好洗澡水,郭举人看着羡慕,想想自家婆娘,对比之下这才是贤妻。姜氏把杂事全安排妥当,卫成他几乎只需要安心读书考试,不用考虑其他。前人就说娶妻当娶贤,妻贤夫祸少,说得真是太对了。 郭举人蹲着方便的时候还在羡慕,方便完他也简单收拾了一下,这会儿吃不下东西,喝了点水就上床睡觉去了。 卫成洗好之后躺下睡了半日,饿醒的,醒来 就说想吃东西,姜蜜给他煮了碗糖水蛋,看男人吃好,正想拿碗去洗,被他拉住。 “蜜娘你不问问我考得如何?” 姜蜜说不用问。 卫成还笑呢:“不问就知道我会怎么答?娘子这样了解我吗?” 姜蜜坐回男人身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拍平整了,将盘扣逐一扣好,之后才说:“倒不是那么回事,相公你考完回来收拾好就睡觉去了,有个情况你不了解。” “什么情况?” “就这两天我做了个梦。” 卫成满脸惊骇,他刚睡醒没多会儿,本来挺懒散的,听到这话立刻坐得直挺挺:“做梦?梦见我取上了?真的假的?”这不符合预知梦出现的常规套路啊,不是只能预知厄运? 姜蜜勾手指让他过来点,靠近些,附他耳边小声说:“我梦见你会试考完之后成天惦记那个结果,也没好好保重自个儿,后来京城降雨,猛地转冷,你就把自己冻病了,身上不舒服也不重视,怕我担心还瞒着,觉得小病嘛,熬一熬就好,结果拖得特别严重喝药也不见好转,强撑着去参加殿试,在皇上跟前又打喷嚏又流鼻涕,结果用我说不?” 姜蜜说到后面都咬牙切齿了,恨不得提着他耳朵拧上一圈。 到底怎么做到的? 哪怕他安安分分不往外跑也能确保每回考试之前都给你出个事。 不过这回这个梦姜蜜挺满意,提前知道他能去参加殿试就不用挠心挠肺等会试放榜,管它多少名,反正中了。 卫成听她说完根本没注意到什么生病啊殿前失仪,他只注意到自己有资格参加殿试。 只有会试中试才能去参加由皇上主持的殿试。 他他他……中了? 这几天的考试卫成是很努力,他感觉希望还是不大,听说中了第一反应都不是狂喜,就是惊讶,不敢相信,想听姜蜜再说一次,肯定的说一次。 姜蜜点头说是真的,“我骗你干嘛?所以说你安心在这边等,继续读你的书,别胡思乱想,这段时间千万好生保重,注意别着凉,有点不舒服立刻告诉我听到没有?” 卫成哪里还有平常的精明睿智,他在房里笑得像个傻子。 看他这么高兴,姜蜜又说:“我在梦里头还看见你写的文章了,看了好几眼。” “我写的什么?” 姜蜜摊手说不知 道:“我不认字的。” 卫成:…… 这种时候共同进步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是姜蜜认字,那真不得了了。殿试的考题在公布出来之前大抵都只有皇上自己知道,卫成一琢磨,就想到他错过了什么。天底下没有一点儿也不贪心的人,他第一反应也是心跳加速,不过很快又平复下来,想着不知道也好,凭本事考,考出来第几名都是应得的,不心虚。 本来有资格参加殿试对他来说就是意外之喜,走到这一步最差也能得个同进士出身,远远超出预期了。 卫成第一次赴京应考,本来没敢期待太多。 心里想着很大可能是要落第的。 才二十几岁,落第有什么呢? 想想看,三年前他还在考秀才,一年前他还在考举人,现在就要当上进士老爷了,整个松阳县都没听说有谁考上进士老爷,往前推几年,他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事。 卫成握住姜蜜的手:“一路走来多亏蜜娘,若不是得贤妻助我,哪有今天?” 姜蜜任由他握着,说:“这话等殿试考完再说,等放榜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看书,别胡思乱想,尽量少出门。” 看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意,姜蜜捏捏他俊脸:“在你同窗面前别太高兴了。” 卫成关上门实实在在欢喜了一场,高兴够了就在琢磨自己会试能考多少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堂,就归整好心情继续读书练字。别的举人或者在议论会试题目,或者在焦急等待放榜。跟他们一同上京的郭举人自觉没戏,郁闷了两天就放松下来,说回乡之前总得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又来越卫成出门,卫成还是没跟他去。 郭举人问:“卫兄在为殿试做准备?会试考得不错?” “这还没放榜,谁都有可能中,既然还有可能就不是出门游玩的时候,郭兄你觉得呢?” “你问我啊?我不行,自问连正常水平也没发挥出来,哪有机会取中?……不过卫兄你说得对,我是没戏了,你还存着希望,多看看书没错。”郭举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不大相信,他觉得自己跟卫成都白来了,今年没什么可能,积累些经验下届再来搏一搏兴许能行,反正不就是等三年吗?他岁数还不大,卫成就更年轻。 心里这么想,却不好说出来,毕竟卫成还没放弃。郭举人就跟冯梁打听了一下京城有哪些一定要去看看的地方,他排着日子自个儿去了,挑着买了些东 西准备带回去给家里人,又去老茶馆跟其他那些还在等消息的举人吃茶谈天,考完之后他竟然交了几个朋友,回来还说要介绍给卫成。 那场让京中气温骤降的雨水就是这时候来的。 姜蜜有准备,一看变天就给他拿了厚衣裳,还加了床褥子,茶都换成姜茶。她每天早晚都问,问卫成有没有不舒服,鼻塞吗?喉咙疼不疼?有没有想打喷嚏?就连半夜也像照顾砚台一样,卫成不知道,姜蜜天天晚上都要醒几回,就怕他睡着之后翻身凉了背心。 不能着凉的,一定不能着凉,不然梦里的情形就要应验了。 假如说在殿前做出不雅的举动,伤了皇上以及诸位大臣的眼,前程真到头了。只要盖上御前失仪的戳,永不录用都有可能,那还谋什么前程? 卫成自己没那么紧张,他咋说也是农家子,自幼吃苦长大,原先经常帮家里干活,身子骨比寻常读书人壮实一些。往常他一年到头也病不了几回,有点不舒服躺躺就好,药都不用抓。如今已经这样小心,哪有那么容易得病? 他也劝姜蜜别太紧张,姜蜜没听进去,估摸得等男人好好的进了宫去,顺利考完,平平安安出来才能放松。 在这样的紧张之下,会试放榜了。 这届同上届一样,取贡士三百名,姜蜜担心这节骨眼外头得风寒的太多,出去一趟被别人染上,她都没准卫成外出。本来想花几个铜板请人跑个腿看看去,没来得及,就有人上门来报喜。 说恭喜卫举人会试取中,排名一百九十八。现在他就不是举人老爷,是贡士了,贡士经过殿试都能赐出身,哪怕点个三甲,最差也是同进士。 59.059 会试取三百人,在里头排一百九十八,正数倒数都要费点力气才能找见,这名次实在很不起眼。 不过就算再不起眼,他中了。 赴京赶考的举人茫茫多,不说往届,头年新中举的就有将近两千人,毕竟朝廷划出将近二十个省,每省固定取的一百人,新晋差不多两千,再加上往届囤积下来的,应试的咋说也有四五千人。 这数目不一定精准,毕竟是卫成估算的。 一般来说乡试要是不中,很多人能考一辈子,直到中举。会试就不是这样,一来上京赶考实在很麻烦,二来就算拿不到进士出身,一样可以从地方上的小官做起,没必要一直耗在这里。所以哪怕是年轻一点的举人兴许也就参加两三届会试,都不中就放弃了。 往上两届滞留的加上头年新晋的,估摸就五千,其中有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赶来,实际应考的大概四千多。 从四千多人里录取三百,看起来比例不小,可只要想想来应考的都是什么水平,这种水平下十几个只能取中一个,如此概率,榜上有名的哪个本事小? 这么算下来,他还能考到一百九十多,已经顶顶稀罕了。 卫成提前很多天已经知道结果,他没表现得特别兴奋,也因为这样,更让来报喜的以及借院子给他们住的冯家人高看了一眼。都想着真不愧是做大事的,沉得住气。 他拿银钱打赏了登门报喜的,跟着收下八方道贺,正想回屋,这时候出去看榜的郭同窗回来了。 就算心里认定了自己取不中,他还是存着侥幸将三百个人的名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于是就在一百九十八的地方看到个熟悉的名。郭举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杵那儿看了很久,后来是被其他人挤出来的,被挤出来之后正好撞见最近结交那几位友人,看他精神恍惚失魂落魄,几人纷纷上前安慰,让想开点,三年以后再来。 郭举人没听进去。 几位友人就不明白了,他们认识也有些天,郭举人从来都说希望渺茫,过来看榜也是抱着最后一丁点侥幸,想着要是运气爆棚正好主考官欣赏他这样的,取中了呢…… 既然抱着侥幸过来,按说就算落榜也不该这样。 “郭兄何至于失落至斯?” “是啊,我们都和你一样榜上无名,刚还约定说三年之后再来,老地方见!” “郭兄!郭兄你怎 么了?” 郭举人是在回想当初搜身完毕有官差给他们发牌子,让他们去找挂同样牌子的号舍,进去那间。他和卫成正好一前一后,当时看了一眼,那号牌和一百九十八名对得上。不是重名,是他。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因为榜上无名这般失落,我是没想到一同赴京赶考的府学同窗竟取上了……原先还以为大家一起落榜,来一起来,走也一起走。不曾想他考得这般好,初应会试竟然能中,同他相较我惭愧!枉我痴长几岁,还多读了些书!” 在会试考完后一身轻松出去吃茶谈天的,本来大多都考得一般,自觉难中。郭举人认识这几个人里没一个考上也很正常,只是他们都想不到,他还有考上的同窗。 “你同窗中了?第几名?” “一百九十八。” “这名次不太好啊。” “那人家也中了,不比我们落榜的强?” “倒也是……对了,我记得听郭兄说过,他是和一个姓卫的举人结伴来的,还说卫举人考完还在读书练字,不肯出门,他是不是早料到自己能中?” 郭举人想了想:“考完我问过他,他说尽力了,结果听天由命,我原以为他的情况同我差不多,没想到……真没想到!” 那几个就说想结交一下,问郭举人能否引荐。 郭举人就领着他们回了冯家院子,正好撞上有人来给卫成报喜。郭举人咋说都是卫成在府学的同窗,哪怕原先情谊不深,因结伴上京亲近了很多,他带着人来说想给卫成介绍一下,卫成总不好拒绝。他们聊了几句,这个时候厢房里哐一下,好像有什么打翻了,接着就听见一声哎哟。 卫成一听变了脸色,同几人打过招呼匆匆回屋里去。 他推开门进去就要找姜蜜,问怎么了? 只见人好好在屋里待着,还眼神示意他关门。门关上之后,姜蜜凶他一眼,伸手把人拉进来,低声说:“让你这几天别往人扎堆儿的地方去,万一给人染上风寒怎么办?” 卫成也无奈,跟郭同窗他们当面撞上总不能甩脸走人,是要聊几句,不然给人看了像什么话?取上贡士就翻脸不认人? 不过蜜娘真机灵,还知道闹出动静来骗他回屋。 卫成伸手将她打翻的凳子扶起来,坐下,坐下之后把姜蜜抱进怀里,亲了亲。 “我中了,我真中了,进考场的时候还担心要是主考 官十分看重词句雕琢,我很可能要落榜,能中阿弥陀佛。” 姜蜜听得似懂非懂,问:“取人的标准不统一吗?” 卫成说这要看主考官的喜好,不管乡试还是会试,最终定排名的都是主考官。主考官是皇上任命的,每届人不同,互相之间喜好肯定不同。有人喜欢遣词用句风雅漂亮的,也有人偏好质朴务实的,有人激进,有人相对保守。像有些学子前一届榜上无名,三年后再试没准排名十分靠前,这都没什么稀奇。 “那殿试的时候皇上是会出题让你们作答看过之后重新定排名?皇上的喜好和会试这个主考大人一样吗?” 卫成摇头,这哪知道。 皇上心里想什么岂会给底下人摸清了? 其实只要会试中了,卫成就什么压力都没有。对世家子弟来说同进士考了等于没考,他不一样,他是乡间竖子几代贫农,就算殿试发挥不过尔尔,堪堪只取上三甲同进士出身,也已经光耀门楣给祖宗争了大脸。要是能得二甲进士出身,那是往上数八代祖宗保佑,祖坟上都冒起青烟。你说一甲?他没想过。 反正走到这里,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就妥妥能入仕做官。 卫成哪还有什么负担? 他想着怎么都好,往后有场合供他实现抱负了。 姜蜜倒是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指望天老爷保佑,保佑皇上看得起三郎的文章。 …… 两夫妻在屋里说话,外头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刚才是女子的声音,郭兄你这同窗携美上京还能春闱中试???本事不小啊!” 郭举人说:“那是卫兄的夫人,不放心卫兄独自上京,跟来照顾他起居。” “看他很紧张夫人……” 郭举人点点头,说他夫人姓姜,姜氏是他辛苦求来的,两人感情极深。“我听另一位同窗说过,卫兄这位夫人是天生的好福气人,他二人成亲时卫兄连秀才都不是,不过三载,他就要应殿试了,可见夫人十分旺他。” 跟过来这几人才知道卫成三年前连秀才都不是,都懵了。 得有多大本事才能在考上秀才之后两年中举,转身考上贡士,跟着要到御前去搏进士出身。 这种事,没听过,真没听过。 放榜当日,冯梁就想在家里摆桌好席为卫成庆祝,卫成谢他美意,说 真要吃酒也等殿试回来再说,这还没到该得意的时候。他这么说,冯梁哪有不答应的?立刻同意下来,让卫成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不必客气。又在心里得意于自己眼光老辣,当时也是看卫成年轻,想着这么年轻就赴京赶考本事应该不小,这才主动同他结交。也没想到他能初试就中,这也出乎了冯梁的意料。 他心里激动得很,心想自家这破院子当真涨了身价,卫举人在他这儿住着就中了贡士,等他以后搬走,把那屋子规整一番让瑜儿搬进去还能蹭点喜气。 冯梁在心里做各种盘算的时候,郭举人同时下了个决定,他本来想着要是榜上无名就直接回乡,眼下却不肯走了,想着晚点回去也没什么,他带的盘缠还剩不少,再等等,等卫兄殿试考完回来,也好听他讲讲经验,毕竟机会难得。 郭举人也把他的想法说给卫成听了,卫成觉得挺好。 他现在也不知道殿试结束之后是个什么流程,有没有时间返乡去安排诸多事项?还是直接就要走马上任?要是能回去一趟还好说,假如回不去,就要麻烦郭兄帮个大忙。 卫成心里还是挺想回去的,衣锦还乡是很多读书人都做过的美梦,他也不例外,他早就想着有一天出息了要风风光光接爹娘出来享福。可到底有没有时间亲自去接,就不好说。 卫成也把他的顾虑说给郭举人听了,郭举人听罢直拍胸脯保证说没问题,承诺到时候假如他不便回乡,不管需要带东西还是带话,一定带到。 放榜那天郭举人心里有些落差,这会儿他已经想通了。 能想通一方面自己发挥的确不好,另一方面多亏了人在宿州的林同窗。 只要想到去年林同窗还跟卫成结伴上省城应了乡试,他就觉得自己并不是最惨的。自己好歹中了举,林同窗头年跟卫成一样都是秀才,如今他还是秀才,卫成已经在准备殿试了。 60.060 姜蜜仔细到这地步,总算护着卫成平平安安挺到殿试这关,临出发前,她还替男人理了理衣襟,又拍拍下摆。说:“我听郭大哥讲同进士如夫人都是笑话,不知道相公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可我觉得,能顺顺利利过完这趟,平安回来就好。皇上欣赏谁的文章要点谁当状元不是咱们猜得透的,听说大臣之中也有三榜进士,甚至还有没考上进士凭能耐从地方上熬出头的。一考定不了终身,相公别有太大负担。” 姜蜜原先压根不明白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有什么区别,这阵子郭举人闲着没事跟她解释了一下。大概是说一榜二榜进士才是正经的,要是一榜直接就可以进翰林院,二榜需要加试,看成绩选进翰林院,三榜等同于落榜,就是没被皇上看中给你个安慰。 朝中也有三榜进士出身的大臣,都是上地方去谋缺慢慢熬上来的,熬上来之后很不喜欢别人提起他三榜出身,全当是黑历史。 这么解释过后,姜蜜听懂了,她听懂了也没有很为男人着急,走到这一步就是听天由命。想想三郎考前总是倒霉不假,能进得了考场顺利把题目答完,取中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他挺会考。 姜蜜对她男人有信心,卫成也没辜负他,这年的殿试说起来故事不少。 且省略应试学生进宫的过程,只说考试本身,就很精彩。 这是皇上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主持殿试,这么说是因为当今十分年轻,他十一岁登基,因为年纪太轻之后很多年朝堂都被重臣把持,到十七才真正实现亲政,亲政不过两载。皇帝年号乾元,现在乾元九年。上届科举皇上还在跟朝臣博弈,他没有真正把大权掌在自己手中,上届的一甲是几位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之后定下来的,只不过例行通知了皇上一声。 上届一甲这三位,包括二甲里面考进翰林院的几乎都没得到皇上信任,皇帝了解了这些人的生平,大概就知道他们是哪派推上来的,知道以后就没想特别提拔哪个。 他亲政之后等啊等,好不容易等来新一届科举,会试结果出来他就看过这届贡士名录,后面的没怎么注意,排前三十的皇上多少都有了解,已经给这些人完成了势力划分,心里大概知道谁是谁的人。 这些人里面,一多半都有靠山,干净的少。 对于这个现状,皇帝既有不满也有不甘,他想选些出身简单背后没那么多势力勾连的人,不管是放进翰林院或者外 任,打磨出来能为他用。 可这种极少能在科举中出头,能来到皇上面前的半数都是世家或者官宦子弟。 心里不满,他倒没表露出来,甚至还在殿上露了笑脸,跟着就出了一道让考生抓耳挠腮急上火的题——谈赋税。 皇帝出完题目就在龙椅上坐下了,他观察着众考生的反应。 有人互相对眼色,有人眉心紧皱,有人四五月间冷汗直冒,有人犹豫再三迟迟不敢动笔,还有人提着笔都在哆嗦就是落不下去……本朝的殿试是这样,考策问,问政事或者民生。上届科举考试之前那一冬北边极寒,闹了冻灾,几个省的百姓苦不堪言,殿试考的应对方法。本来以为这届也会出个类似的题,有经验丰富的事先已经准备上了,却没料到皇上会问赋税。 问赋税也没什么,问题出在哪儿?出在皇上他没表态。 众考生迟迟不敢下笔是因为他们尚未拿捏清楚乾元帝的心思。 是觉得问题十分严重希望有人能指出来,并提出建议。还是对税制基本满意,想要局部调整方案。又或者这个年轻的皇帝想听天下学子吹嘘他的功绩,想看大家逢迎拍马…… 应殿试这些人都跟皇上不熟,谁知道他想看什么? 怕呀,怕走错路直接掉三榜去。考策问的时候要想排名好,你的想法就得跟皇上对得起。 多数人急上火的时候,还沉得住气的,就先一步入了皇上的宝眼。稍加思索之后立刻准备起草的,更显得鹤立鸡群,皇帝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他心里已经记了好几个人,在学子们都咬牙动笔之后,年轻的皇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准备看看这届选上来的贡士都在写些什么文章。 他下来之后,应试学子的压力更大,有人手抖到没法写字,笔尖落下去就弯成蚯蚓。 这其中,也有一些特别镇定的。有些是世家名门出身,见惯了大场面,也有像卫成这样,琢磨起问题就浑然忘我,他脑子转得飞快,埋头整理要点,起草文章,压根没注意到皇上走下来了。 皇上之前就注意到卫成,一则他看起来十分镇定,下笔稳;二则年轻人模样出众,挨他很近那两个看着都有三四十岁,就把卫成衬托得格外年轻,他打扮虽然朴素,看着英姿勃勃一表人才。 皇上对卫成的第一印象还挺深刻,并且不错。 他走过去的时候特地驻足看了一眼卫成正在起草的文章。 一看, 就走不动了。 皇帝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心里惊涛骇浪,负在身后的手都悄然一紧,不过很快又松开,这个细节除了跟在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谁也没注意到。 他站了一小会儿,就接着往前走,跟着又看了几篇文章,然后就坐回了龙椅上。 太监总管给皇上看茶,小声说:“奴才斗胆问一句,皇上您看这届学生如何?” “不如何。” “没有合您心意的?” 乾元皇帝没说话,伺候他很多年的太监总管都要退开了,这时候,皇帝吩咐他把详细介绍了三百名贡士来历的那本名册取来。 说是详细介绍,其实也没多详细,就是登记了底下这些人的籍贯、出身、年龄、一路是怎么考上来,每次多少名。 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把卫成给翻着了。 翻着就纳闷了,会试排一百九十八,是考瘸了? 他想了想今年会试的考题,又想到主考官是谁……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届主考的秦大学士早些年也教他读过书,秦大学士看文章比较讲究,卫成这个路数的确不是他欣赏的,乾元皇帝估摸这人能排在一百九十八进宫里参加殿试还多亏会试考官不止一人,会试二十人阅卷,商量之后定下排名,主考的确有最终决定权,不过也要参考其他考官意见,不可独断专行。 这卫成吧,有些观点不错,乾元皇帝看了一会儿都有心想找个之间同他聊聊。不过他那文章平实了一点,遣词用句不够精妙,看着就是底蕴不深的贫家子弟。 皇帝又翻了几页,就把册子合上了,之后一直在斟酌。 斟酌该怎么给底下这些人定排名。 按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来,像卫成肯定点一甲了,皇帝不敢,倒不是料想到朝臣会反对,是怕把人捧太高。像这种背后无靠的贫家子弟,风头太劲要么直接给人折了,要么就是一连串的利诱,没成长起来就成了权臣的爪牙。 这是个人才,要用得好还要打磨,如今他太年轻了,见得世面也不够大,大观点上跟皇帝很合得来,具体方案不太能立得住。 皇帝都没去管一甲,这届出尽风头的全是世家子弟,他就等着看几个大臣去争。 棘手的还是卫成这个排名。 后来皇帝想通了,只要不是总榜前四,后面都差不多,排名上一位下一位没多大关系。这年的 殿试依然是几方势力抢排名的舞台,朝臣提名的一甲三人皇帝都顺着夸了一通,说不错,问他们觉得具体名次怎么排,谁取第一?几个大臣吵了得有一盏茶的时间,谁都没说服谁,最后还是跪在皇帝面前请皇帝做主。 皇帝让大学士代笔,闭眼就把顺序给排了出来。 一甲敲定之后,二甲前几位是皇帝钦点的,后面全交给几位大臣,让他们看着排。 几位大臣都糊涂了。 就没看懂皇帝是什么意思。 他取这些人里面,什么出身的都有,表达什么观点的也都有,没有十分统一的标准,就不知道分别是哪一点被皇上看中了。 卫成就被乾元皇帝混在了这些人里头,给他点了个二甲第八,总十一名。 皇榜公示出来之后,他自个儿都惊了,后来回去也是一脚深一脚浅,整个人都恍惚的。 照本朝的规矩,进士及第直接进翰林院。他是二榜出身,二榜进士可以参加朝廷安排的考试,考得好也能进翰林院,做庶吉士,庶吉士没品阶,却是个好职位。 哪怕没选上庶吉士,也有很大机会被指派到地方上做官。 卫成其实没想到,他没想到自己能上二榜。 二三榜人数虽然没定死,大概都有个数,三百人里面能得进士出身的一般就百来个。往上数几届,殿试排名和会试差别不大,他心里有准备,想着自己一百九十八,八成同进士。卫成心态好得很,就想着把自己的观点写个痛快,他估摸后面就要到地方上去谋缺,能把意见呈给皇上的机会搞不好就这一次。 他把握住了,写了个痛快,乾元皇帝也看了个痛快,看完斟酌之后给他点了二甲第八。后来还给翰林院那边的心腹大臣打了招呼,让他在二榜进士复考的时候把人选进翰林院去,吊尾巴上选进去,选进去了不用过分倚重,让他自个儿多看多学多琢磨去。 卫成这个人,明显是想法偏激进的改革派,外放出去搞不好触犯到地头蛇,天高皇帝远人就没了。 乾元皇帝有心栽培他,不吝惜在他身上花些心思,不动神色给铺了条路。 这个时候卫成自己还不知道呢,他走完各种流程之后回了借住的院子,把好消息告诉姜蜜。姜蜜是高兴,可也没到夸张的地步,男人考前衰考运好这点她看出来了,虽然都说希望不大,进士出身她心里还是想过的,也算有准备。 她还稳得住,郭举人 刺激真太大了,二甲第八,总十一名啊! 虽然说过个几年之后别人能记得的顶多也就一甲那三个,不闯出点名堂谁记得你个二榜进士?可那也是二榜进士,实实在在的进士出身,甚至排名还很靠前。 “卫兄!卫进士!卫大人!你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会试一百九十八,殿试排到十一,这怎么办到的?” 卫成推脱说还没谋到官身担不起大人这个称呼,又说不知道怎么排的,进宫之后他一心想着踏踏实实写篇文章,就顾着写文章去了,别的一概不知。 郭举人问皇上殿试出的什么题。 “皇上问了赋税。” “你如何作答?” “自然是肯定一部分,再提些许异议。” “皇上给你点了二甲第八,该是认可你的说法?” 卫成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考生之间观点差很大,说什么的都有,他不清楚自己哪一点被皇上看中了。 “不管哪一点,总归是被看中了。我们同样从宿州府学出来,我中举后洋洋得意,自觉很了不起,结果你看看,我会试一败涂地,反观卫兄,青云直上入了皇上的宝眼,前途不可限量。” 郭举人还在拍他马屁,冯梁也得到消息赶过来了,又是一番吹捧,不停说他家这院子沾了进士老爷的光。 得亏这是京城,在这里他无亲无戚无朋无友,相熟的就这么几个人,聊过各自就散了。散去之前卫成问郭举人是不是着急返乡?如果不着急,能否再等几日。 “我还准备参加朝廷为二榜进士准备的复试,看能不能直接考出个官身。郭兄若不着急,等我几日,要是没考上我跟你一道返乡,考上了估摸就得拜托你替我带个信回去。” 郭举人真不着急走,他也想看看乡下读书人能一飞冲天到什么地步,就爽快应了,心里已经在琢磨回去要怎么跟原先的同窗吹嘘。 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编,去年这会儿他还是个穷秀才,眼下金榜题名得了进士出身。 61.061 拿到进士出身之后,卫成就跟姜蜜嘀咕来着,说他想着最好能被派出去做地方官,二榜进士要捞个知县当当不难。 姜蜜愣了一下,问:“相公你不想留在京城?我听冯家娘子说考上进士最好的出路是馆选进翰林院,能进去就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一定是大好的前程。” 卫成叹口气,说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就说天下读书人哪有不想进翰林院的?可是吧,复选不是那么透明的事情,取进去的绝大多数恐怕都是有门路的,哪怕为了堵住贫寒学子的嘴,挑出一两个出身寒微的做幌,哪有那么巧就选中他? 选中概率小还不是最要紧。 主要吧,卫家底子太薄,走到这一步家里几乎不能给他任何帮助,要在京城落脚谈何容易?京城这边的院子不是说买就买得起,总不能往后都借住在冯家院子? 卫成想着要是被外派出去当知县,他可以住衙门后头,这就省了买院子的钱。 又一想当知县真的不错,一方父母官在地方上话语权足够,方便他施展抱负。 卫成越想越美,他心里几乎认定自己要去当县官了,看他这样姜蜜有句话没说出来—— 天下事说不好的,有时你觉得最没可能的事情偏偏就是会发生。就比如你打死郭举人他都想不到一同赴京赶考的同窗能考上二榜进士,可卫成就是考上了。 后来的馆选也是,卫成心里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无论看问题的深度广度或者各方面积累其实都比不上那些士族出身的学子,他想法一直很务实,没做过白日梦,结果却被通知说选上了。 翰林院庶常,也被称作庶吉士,主要是从二榜进士中选择年轻并且才华出众的人担任,属天子近臣。 得知自己被选上,卫成第一反应是去回忆自己到底写了篇什么文章?是怎么被上面看中的? 就听见有人提醒他该跪下谢恩。 卫成赶紧跪下来谢皇上恩典。 重新站起来之后,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又激动兴奋,又有些犯愁。一同被选上的其他人都在狂喜,就他有点悲喜交加的意思,就有翰林学士纳闷,问他怎么还不想待在翰林院吗? 卫成躬身拱手解释说非也。 “天下读书人哪有不仰慕憧憬翰林院的?学生一来没想到自己能有这般幸运,二来的确有些犯愁。原本没想过能在 京城安家,我家境贫寒,怕安不起这个家。” 二榜进士卫成,翰林学士有些印象,他的确是大老远上京赶考的贫寒学子,难怪会为这个犯愁。 理解之余,疑惑也有:“你中举后竟没发家?” 卫成说他中举后的确有许多富商豪绅上门道贺,他领了情,没收礼。 翰林学士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见过被取中之后狂喜数日,没见过愁成这样的。更不幸的是庶常虽好,却丁点油水都没有,连俸禄也并不高。蹲这职位上从来只有倒贴,没有发财。 卫成活到今天受的考验太多了,他很快想开,心道回去跟冯梁谈谈看能不能多在他家借住几天,再抽空去打听看有没有急着脱手格外便宜的小破院子,不讲究体面,能住人就行。 他这么想,就不再忧虑,跟翰林学士问了个上任时间,正如他之前预想的,朝廷留给他们安家的时间不多,选上庶常跟着就要到岗做事去。 这事吧,也好理解。 对学子们来说中二榜进士可能是光宗耀祖的大事,都想体体面面回去一趟,那场面想着就风光。可对朝廷来说不就是选了批进士?你在翰林院谋到职位还不赶紧的做事情去要休假回乡,要你干嘛?不如换别人上。 翰林院那边没给卫成回老家的时间,只给了他几天安置。 卫成记好日子回去同姜蜜商量,准备听听媳妇儿的意见,再决定家书怎么写,后面怎么走。结果他刚回去,翰林院那边去给皇上复命,倒是没拿文章给皇上看,就说了一下选中几人,分别是谁。 提到卫成时,有人笑了一下。 皇帝注意到了,问他笑什么? 那人就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选上庶常结果愁眉苦脸的,问他在愁什么?说家底太薄,赴京赶考都差不多把积蓄花光,他没钱在京城安家。 乾元帝听着也笑了一场,跟着就吩咐太监总管,让使个人,给他送点银子。皇帝还煞有其事点点头,说:“不到而立能中进士,并且还选进了翰林院,他既然有这才学,没钱安家朕给他安家。” 太监总管请示皇上送多少合适? 乾元帝比了个手势,他就躬身退下安排去了。 住在冯家院子的卫成稀里糊涂迎来宫里太监,人还是大张旗鼓来的,喊着说皇上听闻卫庶常家中清贫特来资助。看有人围观,这太监又说让天下学子放心,皇上怜惜人才。 卫成领着姜蜜跪谢皇恩,这时候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好运能降到自个儿头上。皇上为什么点他做二榜进士?又为什么选他进翰林院?还使人送银两给他? 这就很像古书里讲的千金买骨的故事。 还不止卫成自己这么想,众大臣听说此事也想到这儿,他们想到皇帝兴许是想为自己炒个爱惜良才的名声,借资助卫成告诉天下读书人,只要你有本事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皇上会替你解决。 乾元帝是在造势啊,他拿了五百两出来,买了个绝好的名声。这事传开之后,还没来得及返乡的读书人都在称颂他,等这些人回到老家,那帝王的美誉不就传遍全国? 之前还有人想过皇上是不是挺赏识卫成? 这么一搞,没人那么想了。 都嘀咕说皇上不容易,还能在应殿试的学子当中挑出个穷得叮当响的布下这么个局。 大臣们当然不敢明说,全在心里嘀咕,第一次听说发家靠穷。 能中二榜进士、选进翰林院、白得五百两银子……为啥? 因为他最穷,合适被资助。 后来太监总管同皇上嘀咕这事,很为皇上抱不平,皇上明明是爱惜良才,是真心实意想帮助卫庶常,却被人抹黑至斯。乾元皇帝一点儿不气,反而还挺高兴,说:“朕要的就是这结果,一箭三雕。” 他的确在读书人那边造了势,同时又解了卫成的燃眉之急,并且误导朝臣让他们打消了对卫成的关注。 想明白之后,太监总管心下骇然。 卫成得了五百两银子,本来困扰他的问题就统统不是问题,五百两对大富之家来说很少,实在很少,要在京城置办一个小院子,将爹娘和砚台全接过来却绰绰有余。他才问过冯梁,冯梁说不讲究的话,有一二百两就能安置,卫成同姜蜜商量了一下,想着他们留三百两安家,请郭兄帮忙带二百两回乡。 这二百两做两用,一是举家上京的开销,二是想让爹在老家置办十亩良田,他们原先就有五亩,加上新置的十亩,这十五亩田划做三份,给大哥二哥以及大叔公耕种。 卫成心知十几亩田不多,他也给不了更多。 事实上,提出分二百两带回老家他都担心蜜娘不高兴,幸好蜜娘愿意支持。 姜蜜知道的,只要原先发达过哪怕后来没落了的家族都有学田,学田的产出就是用来补贴家族中的读书人,家里读书人 多了,才会有更多人中秀才中举,家族才能兴得起来。 卫家称不上家族,除了大哥二哥,村里同他们亲近的只有大叔公一家。十五亩地三分给他们种,每家每年能多收一两千斤稻谷,吃肯定吃不完,多的卖掉攒下钱能买文房四宝也能买地。 这种事姜蜜很支持的,她明白男人那种心情,自己走出来了想帮帮兄弟,可能做的其实不多,他得了皇上资助想省出一些送回老家,心里还怕兄弟看了嫌少。 卫成郑重的写下了一封长长的家书,写好之后修改几处,又誊抄一遍,才和银票一起封好交给同窗郭举人。 郭举人收拾行李联络商队动身返乡之前,卫成都没想好要怎么答谢他,心想给钱并不合适,最后他们约定三年后郭举人再应会试,卫成做东请他吃酒。 事实上也是卫成自己一厢情愿觉得麻烦人家了。 郭举人不嫌麻烦。 在京城停留这段时间他涨了不少见识,也从卫成口中明白了殿试和翰林院馆选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个过程……他还跟二榜进士翰林院庶常联络了感情,这趟收获很多。 郭举人走的时候意气风发,他都想好回去要怎么吹嘘,已等不及想看卫成老家那边乡里乡亲的反应,还想看看原先府学同窗的反应。 读书人都听过那两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用在卫成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如今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并且当真在皇上跟前挂了名,皇上听说他手中拮据没法在京城安置还命太监上门来给他送钱!多少不要紧,皇上来送钱就是体面! 62.062 郭举人五月离京,一路上如何艰辛暂且不论,他回到熟悉的宿州城已经是六月中旬,这时候府学刚好放了秋收假,让乡野出身的学子归家务农,就有学子结伴去集市上买东西带回家,郭举人下马车就撞见他们,互相都是一愣。 “郭兄!” “是郭兄啊!” “听闻你岁首赴京应考,怎么一去半载?” “郭兄中举之后我们就没好好聊过,今儿碰了头,该吃杯酒。” 几人说着真要找地方吃酒去,郭举人还想推脱,说他稍作休整还得去租个马车上松阳县。 “那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咱们先去吃酒,吃好了你好生休息一晚,明儿个再走不行?从府城去松阳县也要好几天吧。” “我记得郭兄是澧县人,出身松阳县的不是卫兄?” 提到卫成,旧时同窗心里一热,都满是期待看向郭举人,郭举人点点头,称他正是受卫庶常所托上其老家送信。 “卫……庶常?翰林院庶常??卫兄他馆选进翰林院了???” 同窗几人差点跳起来,说话声也陡然拔高。 皇榜放出来之后,就有快马从京城出发将喜报发往全国。松阳学子卫成中了二榜进士,这边自然也有人来。报喜的根本没等馆选就出发了,一路快马加鞭,早已经把消息带到宿州发到松阳县。府学学子全听说了,本届新应试的有三人,加上往届还有四人,乾元九年赴京赶考的举人当中有七个是宿州府学出身。其中六人会试折了,唯独卫成,会试一百九十八,殿试二甲第八,总榜十一,是皇上钦点的二榜进士,正经进士出身。 这消息一传回来就像水溅进油锅,啪一下,就炸开了。 刚听说那会儿还有人当是玩笑,跟着笑了一通之后发现是认真的,就懵了。 卫成啊,松阳乡间出身的卫成啊,跟他们一起读过将近两年书,他在府学时的确总拿一甲,可宿州府学的学子放到全国去比算得了什么?怎么他初应会试就中了,应殿试又中了,两回排名相差还那么大!等于说从一百九十八直接跳到十一……发回来的喜报真没错误?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有人去确认。 官差听完笑死,反问说皇榜这么写的,能有错? 皇榜最上面一行是排名,中间是人名,底下备注有籍贯,出自本省宿州府松阳县的卫成有几个?不是 他还能是谁? 旧时同窗这才接受了他中进士这个事情。 哪怕接受了,想想都还觉得不可思议,进士啊,那可是进士,三年一届科举,皇上只会赐下一百左右的正经进士出身,另有差不多二百同进士。分摊到全国,一个地方能出几个进士?宿州这边好多年没出过了,没想到这届出了个排名如此之高的,人还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有人说皇上仿佛也很年轻,会提拔年轻学子不奇怪。 又一想,全国上下那么多年轻学子,就他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占本事,也占运势。 自己身边出了个进士老爷这种事,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进士老爷一年前就跟他们吃喝在一起,坐在一处读书写文章,他当时精穷精穷的,给同窗们亲身示范过什么叫精打细算过日子,平常生活非常简朴,抽空还会抄书。 就这个人,发达了。 得知他中进士旧时同窗就议论了好些天,现在郭举人返乡带回新的消息,说他馆选又中,如今不是卫进士,而是卫庶常。他在京城安了家,已经去翰林院报道了。 “天!我的天!卫兄这也……这实在是……这……” “翰林院!那可是翰林院!天下读书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去的好地方!” “卫兄发达了啊!”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发达了!真发达了!” 郭举人都还没说五百两银子的事,大家伙儿已经羡慕坏了,后来一起吃酒还在说同人不同命,说原先一起在府学读书,也知道卫成悟性好,可真没感觉差距有那么大。结果现在呢?同窗大多还在熬着卯足劲赶下届乡试,人家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吃过酒以后,郭举人没跟他们耗着,赶紧找地方休息了一场,休息好之后又准备了水和干粮,雇马车往松阳县去。到松阳县已是好几天后,他没在县城里停,让赶车人直接上卫成老家。 这时候都六月下旬,今年地方上热,稻子熟得快,整个县里都在准备收割,这时候,村口驶来一辆马车。 要是早两年,马车在后山村很不常见,来一辆都能引起围观。自从卫成中举,卫家老屋时常有人登门拜访,他中进士以后更不得了,家中门槛都磨平了一寸。这时候再来一辆看着就不咋样的马车,乡里乡亲都提不起劲儿。 郭举人从车上下来,给赶车人结了钱,转身正想跟人打 听卫家怎么走,就有个脖子上搭汗巾子的老汉伸手指了个方向:“想去卫家?你顺那边走,走过去看哪个院子最热闹就是了。” “老乡你怎么看出我要去卫家?” 老汉拿汗巾子在脸上抹了一把:“看你穿长衫,是体面人,不是来找卫家人,难不成还是别家亲戚?小兄弟你是卫三郎的同窗朋友还是什么人?他人又不在,这会儿去他家干啥?” 郭举人说:“我本是澧县人,与卫兄原是府学同窗,岁首一道赴京赶考,他中了,我不幸落榜,我刚从京城回来,顺带给他捎封家信。” 万万没想到这是来给卫成送信的。 六旬老汉一个激动,主动说要带他过去。 “小兄弟你也是举人老爷?你怎么称呼?” “我姓郭。” “那郭举人怎么是你来送信?卫三郎他不回来?” “这个等我读了卫兄的家信你就知道。” 郭举人被村里老汉领到卫家院坝下,这时院坝上面正热闹,上面占了好几个乡下婆娘,围着不知道在说什么。看有人来她们停了嘴,扭头问谁啊?来找谁的? 六旬老汉抬头就喊了一声,喊卫父出来,说京城来人了。 吴氏站在靠里的位置,被几个婆娘给挡住了,听到这话她拨开人走出来:“你说啥?” “我说这是去京城考完落榜回来的举人老爷,说他替你儿子捎信来,进士他爹在不在?让他赶紧出来吧,人到齐准备读信了。” 郭举人听着这段,真是扎心。 心想乡下人就是不会说话! 算了算了,看在卫兄的份上,不同他计较! 郭举人冲吴氏拱手作揖,把他那段自我介绍又说了一遍,请进士娘赶紧把家里人聚过来,前前后后的事信上都说清楚了,读完大家就明白,都不必解释太多。 吴氏先使人去卫成他大叔公家通知,然后进里屋准备把歇晌的老头子叫醒,卫父已经被吵醒了,人就坐在床沿边,他脑子还不清楚,问外头在吵什么? “外面来了人,说是跟三郎一起上京城考试的,咱儿子回不来,请他帮忙带了信,你收拾收拾赶紧出来,人到齐准备读信了。” 卫父一听这话精神了,他站起来准备洗把冷水脸,想起来问砚台呢?他爹写信回来他也该听听。 砚台啊,在睡觉,还没睡醒。 虽然说还没睡醒,吴氏也把人抱出来了,胖娃现在老沉,多抱一会儿都嫌手酸,他趴在吴氏怀里,抬手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喊了声奶。 “乖孙子诶,快别睡了,你爹写信回来了。” 砚台已经大半年没见着爹,完全忘了爹是什么东西,就说要睡觉觉。 “爹你不记得,娘总该记得?你娘出门之前你那么黏她。” 砚台还是懵懵的样子:“娘?” 哦,看样子也记不得了。 胖娃满岁学的走路,他手脚有劲儿,平衡感也不错,现在一岁多已经走得挺好,甚至还能小跑几步。也能吃能睡,前个月学会了说话,不过还只会重复简单的词儿,会喊爷奶。他现在比起年初卫成他们离家的时候大只了一些,脸蛋看着不像只会吃吃睡睡那段时间那么胖,但还是肉乎乎的。 砚台就这么稀里糊涂让他奶吵醒,抱了出去。 他们出去的时候人已经道了个七七八八,就卫成他大叔公走得慢点,让儿孙扶着还在往这头赶。 卫家上下包括来听热闹的乡亲全到了之后,郭举人才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那封妥善存放的书信,当着大家的面儿拆开,先将书信取了出来,展开就准备读。 这封信的开头略写了他赴京赶考的经过,一路上走了多久,有些什么见闻,然后就是在京城几个月的经历。信里提到这几个月间他总共应了三回考试。 三月间会试三场、四月间殿试一场、馆选一场。 会试他表现平平,只不过考到一百九十八名,侥幸取中。殿试稀里糊涂摘得二甲第八,谋得翰林院庶常的职位。 念到这里,郭举人被打断了。 有乡亲问:“翰林院庶常是啥?” 郭举人并没有停下来解释,他看了那人一眼,还是决定先把这封家书念完,有问题也等念完了再说。要不然个个都来打断一下,这就没完没了了。 后来就是向家里解释他馆选中了之后朝廷只给了三五天时间安家,跟着就要上任,没时间返乡。所以他请一同赴京赶考的同窗郭兄帮忙带了这封信,随信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两张银票,信上指名说银票给爹娘拿着,做两用,一部分置办田地,一部分充做举家搬迁的车马费用。信上也详细写明了置办的田地怎么划分使用,还提到说爹娘抵达京城之后上集古轩找掌柜冯梁,就说找卫成,他会带路。 最后一部分就 是表达愧疚的,惭愧自己不能亲自返乡接爹娘上京,提到北上这一路很远,路不好走,请爹娘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也拜托一定照顾好砚台。 还说不用带多少东西,蜜娘都会安排好,人来就行。 顺便问候了姜蜜她爹,说下回返乡不知几时,请岳父保重身体。 …… 郭举人一遍读下来嘴里发干,喝了好几口茶才舒服了,心想卫兄操心也真够多,一封家书写这么长。他又从信封里摸出两张银票,和家书一并递给卫父。 卫父正要伸手来接,吴氏先他一步把两样拿走了。 拿过去之后她还展开看了看:“这就是银票?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摸到银票,三郎是说的二百两,这两张就是二百两???” 郭举人点头说没错。 “三郎是说他在京城当官走不开,让我和老头子买点地给大郎二郎他们种,然后我俩带砚台上京城去找他,以后就在京城享福,是这意思?” 说得挺糙的,不过意思没错。 说到这陈氏李氏她们脸色都很不好看,最先忍不住还是二嫂李氏她娘家,直喇喇问:“他都在京城那边当大官了,不说把兄弟接过去享福,咋说也该多给点钱,一家就五亩地,说得过去?” “是啊,这可是亲兄弟,他就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去了,兄弟在乡下吃糠咽菜?做人不能没良心!” “考上进士当了官他就不认人了?” 吴氏听着就不顺耳又要骂娘,五亩地还嫌少,你地里刨食半辈子能买得起五亩地不?一亩良田少说十两,最好的要十五两!这啥概念?吴氏一头猪卖整的都只值四两!卫成他从开蒙到考上秀才也用不到买五亩良田的钱! 吴氏还没来得及发作,郭举人笑了。 “谁告诉你们卫兄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这二百两银子怎么来的?他没在信上明说我替他说。卫兄被选进翰林院之后,心里很愁,他带出去的盘缠几乎花光了根本没法在京城安家落户。是皇上圣明,皇上爱惜良才,听说他出身乡野一穷二白开私库取了五百两银子送给他,说是给他的安家钱。” “京城是什么地方?五百两银子也不过只能置办个普通院落,就算这样,卫兄还从里面划出二百两送回老家资助兄弟族亲,他自个儿拿着那三百两就只能去偏远地方买个小院子,往后靠着俸禄糊口。你们以为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底下最没有油水的地方 !朝廷给官员的俸禄够他一家吃,要想奢侈度日,没那可能。” “本来卫兄没在家书里提到这个,我不该多嘴,却没料到他兄嫂能耐不大野心不小,嫌二百两少,看不起那五亩田,我就纳闷你们为卫兄付出过多少?” “兄弟落魄时拼着大不孝也要分家使他遭人笑话,他苦读出来却嫌便宜站不够,五亩田还少,真笑死人了!” 卫成在府学怎么过的郭举人看在眼里,他家的情况多少也听说过,看卫成还能直接拿出二百两送回家,他都在心里赞了声大气!为父母健在时就闹着分了家的兄弟打算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还欠你?欠你什么? 郭举人几大段抛出来,周围瞬间安静,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问:“当个小官一年都能捞好多银子,在京城能没油水?那个翰林院是干啥的?庶常又是什么官?他几品?” 郭举人说庶常没品阶。 “他是不是考坏了?咋没被派出来当县令呢?县令多肥。” …… 郭举人服了,真服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朝廷事一无所知地里刨食的农户解释翰林院庶常比县令高贵多了。 就说卫成中二榜进士之后,松阳县令立刻命人打了块红底金字的进士匾额,敲锣打鼓从县城抬到后山村来亲自交到卫父手中,请他收下。 人送匾额的时候还不知道卫成选上庶吉士。 二榜进士出身前程就比举人出身的松阳县令好太多了。 63.063 郭举人就是个典型的读书人,看不惯就要站出来说几句,有时不分场合插嘴是可能揽祸上身,这会儿却帮了吴氏大忙。 话说明白了,又想到银票在自个儿手里捏着,她不急了。先招呼郭举人旁边歇着,转身就撂下话,就五亩地,爱种种不种拉倒。 到这份上,傻子都知道没更多便宜可占,二嫂先站出来,笑着说:“我们家条件的确不好,老三有这个美意,我和二郎就不推辞了,也不用重新给我们买什么上等好田,爹和三郎那五亩划给我们就行。” 陈氏还愣了一下,想着要不是弟妹有点想法咋能让她娘家人出头说话?她娘家人刚才把话都放了,她咋还能把打出来的屁给憋回去? 她刚才还在琢磨妯娌两个是不是再联手一回,老二家的妥协得也太快了。 陈氏没想到是为什么,做婆婆的想到了,她瞥了二媳妇一眼,转头问大媳妇:“老头子和三郎那五亩地给二房种,我再去买五亩给你们种,大郎媳妇你同不同意?” 她要是不同意就啥都没有,也只能同意,陈氏就点点头。 李氏笑得更好看些,说:“那地归我们种,地里的收成爹娘带不上京,是不是也归我们?” 这下陈氏气炸了。 “我说你怎么主动说要爹和三郎的地,搞了半天是想白得一季粮食!那不行?地给你种可以,收回来的粮食我们得对半分。” 眼看两个媳妇要争起来,吴氏脸一垮:“够了没?我跟老头子还没发话,你们倒好就争上了,不嫌丢人?” 吴氏老大不痛快扫了两个媳妇一眼,她琢磨了一下,说:“我想着跟着去买回来的地不带粮食,咱家本来那五亩地里种着粮食,这样的确不大公平。二郎媳妇你主动要那五亩地和地里的粮食我可以给你,大郎媳妇你也别急,都这种时候我也不让你吃亏,我喂那头猪和那几只鸡也带不走的,就补给你了。” 陈氏这才露了笑脸,说好好好,这样好,这样公平。 李氏:…… “猪和鸡加起来不比地里的粮食金贵?” “那粮食是你自己要的,又不想要了?什么时候这个家由你说了算?你要就要,你不要我还得配合你重新分上一回?”这话听着是说给李氏,老太太那眼神却扫在儿子身上,意思很明白,等卫二郎表态。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也站出来说,推婆娘出来是什么意思? 卫二郎伸手把李氏拉回来,让她闭嘴,说这么分可以。 因为家书里提到,让卫父去置办十亩地,和原先那五亩一并做三分,也送五亩给大叔公种谢他这些年的帮扶。大叔公就发话了,说用不着,让卫父买五亩地就行,一共十亩做两分给他们兄弟二人,余钱带回京城,在皇城根下安家也不容易,到时候要啥都得花钱去买,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日子过不下去。 卫父刚才都没开口,这会儿应了一声:“大伯您得收下,老三他能有今天,您帮了大忙。” 吴氏也觉得人情不能无止境的欠下去,能还就要还上。她帮衬着说:“老三既然把银票送回来了,他总有成算,不必这么替他省着。大伯您要是不收,老三心里多难受?他早说读出去之后要报答您,您给个机会。” 大叔公看他俩是真心实意说,不是装样子,才点了头。 “那行吧,要我说他能有今天还是自己肯读书,我帮了什么?也不过在你家困难时搭了把手。我是你大伯,你爹走得早,我帮衬一二是应该的。也是三郎聪明,他开窍,能读书,凭本事一级级考上去,咱们沾他的光了。” 郭举人瞧了半天热闹,这时才高看一眼,心想乡下地头也有明事理的,这话听着还像回事。 刚才那两妯娌真别提了,不敢相信她们是卫成的亲嫂子,卫成不过乡野出身能得皇上赏识,他能耐上天了,这两个嫂子也蠢上天了。 想沾光分什么家,分了家还沾什么光。 当时提的理由还是卫成总考不中,嫌他拖累家里,这对卫成来说十分丢脸妨碍也大,那时候笑话他的绝少不了,就旁观者看来兄弟之间早没了情分。读书人那么多,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谁都能中那举人和进士还有什么稀罕?卫成走背运还是二十岁之前,那么年轻就被嫌也实在过了。 郭举人又想起他在府学和卫成同窗那两年。别人都是专心读书缺钱回家拿,只他拼命想得一甲奖励,又是抄书又是卖米,日子过得很省。平常同窗约着出去吃酒他很少参与,推脱三回五回才会凑一回热闹。 说他考上秀才之前需要家里补贴郭举人相信,在私办学堂读书开销是要大些。要说他直接就把家拖垮了,那怎么可能? 说到底还是看不起他,没想着他能出息,偏偏他就是出息了。 这么想着,郭举人心里竟有些痛快。 …… 家禽 家畜包括田地说好了,两个儿子问起老屋,说爹娘上京去了,老屋就空着? “问这干啥?” “屋子总没人住时间一长就荒了,爹娘走之前是不是也安排一下?别糟蹋了上好的房子。” 卫父看向婆娘吴氏,吴氏扯了扯嘴皮子,最后留了句话给两兄弟:“做人不要贪得无厌。” 吴氏大概知道,他们原先顾着脸面,今儿个不顾了是想到这是最后一买卖,亏了以后也捞不回来,自然能多占就多占。想到这里她更不懂,大郎和二郎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还是说人有小家之后就真的能自私到这地步? 说句真心话,吴氏她心寒。 就儿子和媳妇这个态度,她一亩地都不想给的。想到那是亲儿子,底下还有孙子,多几亩田给他们日子的确能好很多。要培养读书人能有余力,不想培养好生种地吃喝也不愁。 她这么想才没驳三郎的安排,并且顺着三郎的意思做了分配。 该说的说清楚了,吴氏张罗了一桌来招待郭举人,大郎二郎兄弟也在,大叔公那边也来了几个作陪。听说岁首出门时郭举人就跟三郎一起,卫家人问了很多,郭举人全说了,说赴京赶考太不容易。且不说上京这一路耗时很长,途中也遇到诸多麻烦,到京城之后就没找到落脚处,会试估摸有四千多人应考,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还过得去的房间全都被包下来,只剩下大通铺。 “你们就住大通铺?” “有弟妹同行,哪能啊?好在我们运气不错,结识了集古轩的掌柜,也就是卫兄在信里提到的冯梁。他家院子宽敞,我们在他家借住的,住了好几个月。” “考试呢?是不是很难?” 郭举人重重点头,说:“怎么不难?会试四五千人,只取三百。这三百人又要进宫到皇上面前考一回,这就是殿试,考完按排名赐出身。一甲直接就进翰林院,二甲这百来号人又去复试了一回……上京这几个月间,卫兄考了三回,一回比一回难,都说卫兄是八辈祖宗保佑才有今天。别看科举不论出身,能者上,真看过张贴出来的皇榜就知道,一甲二甲的出身大多不错,贫寒学子之中出息最大就是卫兄。” “你们也别看不起翰林院,以为没油水可捞,那地方可以说是最难进的。要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些压根不用参加科举,凭祖宗荫蔽就能谋个官职,家中势大的直接把人塞进六部都行。唯独翰林院,任你本事通天也塞不了人,要进 去,要么考上状元榜眼探花,要么是进士参加馆选。” 对乡下人来说,县官就是很大很大的,是他们头顶的天,平时称呼都喊父母大人。他们哪知道翰林院是什么东西?郭举人这会儿心情好点,帮着解释了一下,告诉他们说科举考的最好的都进翰林院了,不怎么好的才会放去地方。 在地方上当官功劳可能全被上一级捞走,搞不好这辈子县官就到头。 在翰林院熬一熬,过个十年八载谁不是大官? 这时候,卫家人才真正意识到卫成不一样了,他飞黄腾达成人上人了。卫父还说上京之前再祭祀一回,得把好消息告诉祖宗。至于吴氏,心里想着买田的事,又想着三郎都中了二榜进士,说是总榜十一,那砚台以后搞不好真要考状元! 砚台啊,他才是命好的娃,生下来就没吃过苦头,纯粹是来享福的。 …… 田里的水稻已经成熟,卫父本来跟着就要请人收割,现在地和地里的收成都给了卫二郎,他就不管了。家里的鸡和猪给了大房那边,吴氏也跟大郎媳妇打过招呼,让她自己割猪草来喂。吴氏跟着就去寻摸水田。卫父在为举家上京做最后的安排,他不仅择吉日祭祀了祖宗,还见了姜蜜他爹,把这些情况告诉亲家。 卫父私下跟婆娘吴氏商量过,说给大郎二郎的够多,他们家里还有些稻谷,要带走不现实,分给两兄弟也是多余,不如给亲家公送去,说是蜜娘谢他生恩养恩,以后可能很多年回不来,让亲家公保重身体。 吴氏原先什么都抠,现在她不抠了,想得最多的都是三儿子的名声,男人这么一提,她想想就答应下来,留下自己吃这几口,多出来的都拉到了前山村去。 钱桂花本来还难受,想着隔那么远真是一点儿也靠不上了。 看到亲家送来这么多粮,说是继女孝敬的,她心里舒服了很多。 姜父这也露了个笑脸。 本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都是卫家的,心里还惦记他们就不错了。 女婿在京城当官,要说靠不上,的确靠不上。反过来想,他女婿这么出息,县太爷见了他也得给几分面子,以后日子估摸不会难过。 姜父心里舒坦了,就说了几句中听的,又问亲家啥时候走?走之前是不是再喝一碗? “家里都安排好就准备出发,这一走,再回来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京城远啊。” “我让狗子好生读书,争取以后也去京城考试,就能见到他姐和他姐夫。” 都这会儿了,卫父还泼什么冷水?哪怕不看好狗子嘴里也说不错不错。 吴氏很快就买好了地,买地还小闹了一出。老大老二那边以为这个地买来直接挂在他们头上,结果吴氏没给。分给卫大和卫二兄弟那十亩田契在吴氏手里捏着,作答谢送给大叔公的是真送出去了,实实在在给过了户。 卫家兄弟不明白。 吴氏就把话给说了个明白:“田契在我手里,你们就卖不了它。以后不管你们折腾什么,哪怕搞砸了,有几亩地在这儿咋说都饿不死你。我要是把田契给了你们兄弟,你们这猪脑子给人一撺掇,想着要去发财把田卖了,万一搞砸你喝西北风去?” “田给你们种,种一辈子都行,田契就别想了。” 64.064 临时想买十五两一亩的上等好田根本没人会卖你,吴氏入手那十亩田加起来用了百两左右,临上京之前,卫家还摆了回席,最后同亲友喝了一碗,七月尾,他们拿上行李带上娃,一步三回头出了世代生活的小山村。 卫大郎、卫二郎并大叔公一家都来送了。 姜家也来送了,姜父不好意思白收粮食,让婆娘钱氏煮了些鸡蛋,说拿着路上喂砚台吃。砚台认出那是鸡蛋蛋,听说给他吃,就看着姜父笑开了。 姜父愣了一下,想起蜜娘小时候也是这么好看的。 因是卫家孩儿,他原先没特别稀罕过砚台,这会儿也露了个笑脸。 看钱桂花把东西送出去了,姜大嫂赶紧上前,她抱出个蓝布包的罐子,说她想着现在虽然不像先前那么热,暑意还没退尽,出远门就闷在车厢里时间长了本来就难受,还要啃干饼子更难受,大人忍忍就过去了,砚台才一岁多,他咋能受那个罪? “车队要出远门肯定啥都会带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也能自个儿弄些吃的,我给磨了一罐绿豆粉,大娘你到时候跟人借点开水,冲开拌成糊糊喂砚台吃点,绿豆清热解暑的。这也放不坏,路上没吃完到京城还能接着吃。” 既然是带孙子出远门,吴氏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其实用不着,包括那包鸡蛋都用不着。想着虽然不值什么,好歹也是一片心意,吴氏冲她道了声谢,收下来了。 “以后隔这么远,我们蜜娘就拜托了。” 吴氏点点头,让姜家的放心,她看了看被姜蜜那两个堂嫂抱在怀里的小孩子,说:“你家条件不差,有个六岁也把娃儿送去开蒙,能读的就好好培养,争取也让他们考出去,等以后上京去考会试不就能见着蜜娘?眼下三郎才刚安置下来,这两年估摸还不太好过,等他们长大考到京城去的时候,到那时三郎就好了,也能指点帮助他们。”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不知道这几个小子能不能读!” 姜家的送完东西自动退开,把地方留给他们卫家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眼看着再不走时辰就晚了,大家伙儿才帮吴氏他们把东西放上马车,也把人送上去。 上去之后,吴氏让砚台给他阿公挥手。 砚台就听话很认真挥手。 又让他喊人,说我们走了。 他也跟着学,说:“我走了,走了。” 砚 台说完满是期待看着他奶,仿佛是在求表扬,他奶顺手从旁边掰了一小块糕点,让拿去啃着玩。砚台是头年四月间生的,现在算来一年零三个月大,已经长了八颗乳牙,像鸡蛋肉包包括从镇上买回来的点心他都能自己拿着慢慢啃,你不注意他还会往嘴里塞奇奇怪怪的东西。 卫父和吴氏离开的时候心里一方面的确是对以后日子的憧憬,也有很多不舍,毕竟在后山村生活了那么多年。砚台就没什么愁,他让吴氏抱着随马车摇摇晃晃感觉还挺新鲜。 从后山村到松阳县到宿州再一路北上赶往京城,他们用了约摸一个半月。七月底离乡,九月十二才进京。卫父早跟人说过他们去集古轩,赶车的就直接把人送过去,到集古轩门前停下来之后,吴氏抱着砚台下去走了几步,砚台最近在跟奶奶闹小脾气,他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马车里空间实在很窄,没地方给他滚,他想出去活动,车队忙着赶路呢哪能惯着他? 终于被奶奶抱出马车了,砚台怪兴奋的,想下地去走去跑。 京城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吴氏不放心,没敢撒手。 砚台委屈极了,拍拍他奶,说要下去! 吴氏抱着他亲了好几口:“乖孙子诶,你别吵,等到了地方奶就放你下去,到时候你想让我抱我都懒得抱你!” 砚台又扑腾了一下,看他奶不撒手,才放弃了,生无可恋趴在吴氏肩头上。 这时候卫父已经踏进集古轩了,他现在穿着是比在乡下那会儿体面一些,看着还是不像有钱人。 集古轩是什么地方?看招牌你就知道,是买卖古玩字画的地方。冯梁在这头做了很多年掌柜,眼力能差?他看出卫父没钱,知道这不是来买东西的,但是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他还是客气了一句,问客人想看点什么? “我不买东西。” “那……” “我找我儿子。” 冯梁:??? 他懵得厉害,想问你儿子谁啊?来找人总得说个名。 卫父刚才是太紧张,他也发现自己话没说明白,又解释道:“我是卫成他爹,他让我到京城之后来这里找冯掌柜的。” 说到卫成,冯梁还反应了一下。他最早管卫成叫卫举人,后来叫过卫进士,再后来是卫庶常,真没直喇喇喊过大名。虽然慢半拍,他很快还是明白过来,这是卫庶常他爹! 早三个月卫庶常就看好院子,买定, 收拾出来搬了过去,搬家的时候还招待了冯梁他们,答谢他先前的照顾,也提到他在信上写说让爹娘上京后去集古轩问路,到时候还要麻烦冯掌柜帮忙领一下。 只不过领个路,有什么麻烦?冯梁答应得可痛快了,结果一等二等人都没来。 卫成被选进翰林院是五月间,搬家稍微晚一点,也就六月头上,卫成就是在搬家那天拜托他的,结果六七八月都没人来,冯梁忙着忙着真还忘了。他就要去给卫父端茶,说:“卫庶常都等着急了,老哥你怎么才来?” 卫父说报信的到他家那会儿正赶上收稻谷,要出门不得安排一下?前后忙了一阵,全都搞好了才走的。七月底出门,路上颠颠簸簸到京城就这会儿了。 “那这一路挺辛苦的。来坐,老哥你坐下歇会儿,我安排一下带你过去。”说着冯梁还往店外看了一眼,问,“老嫂子怎么不进来?对了,卫庶常不是还有个儿子?才一两岁?都进来啊,进来歇会儿。” 即便冯梁这么热情招待,卫父都没好意思坐下,怕脏了人家凳子。 这店里样样东西看着都金贵得很,他碰也不敢碰,接了茶碗都没敢喝一口,又给人家放下了。 冯梁早已知道卫成是个什么家境,卫父这个反应也不奇怪,他没硬劝,喊了个人上柜台看着,说要出去会儿,才带着卫父出去了。 毕竟是举家搬迁,就算带的东西再少,行李还是有些,马车上行李没卸下来,赶车人也在一旁等,就看见卫父跟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一起走出来了。 中年人倒是没往赶车人那边瞧,他一出来先招呼了吴氏,跟着就看向被吴氏抱在怀里绷着小脸不高兴的砚台。 “这是卫庶常爱子?” 听他这么说话吴氏浑身难受,但还是点点头,说:“他叫卫彦,喊砚台就行。” 听到自己名字,砚台皱着包子脸回头看了看,就见到个不认识的,他又趴了回去,趴在吴氏肩头上磨磨蹭蹭。 “奶,奶啊。” “干啥?” “要下去。” 吴氏拍拍他屁墩儿:“说了到地方就放你下去,等会儿。” “要下去。” “下去。” “下去。” 他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快念上经了。吴氏假装没听见,说走吧,早点到地方扔他下地跑跑,这一路给他闷坏了 。 冯梁看着还挺有趣,问他是头年生的?头年几月? “他四月间生的。” 那才一岁零四个月多月,能走能跑说话也清楚,看着挺有聪明相的。冯梁算了算,卫成和夫人姜氏是岁首出门,那他岂不是八个月就离了双亲,“这孩儿还挺白胖,卫庶常和夫人出门时他没闹吗?” “不闹?咋会不闹?你不知道他原先多黏他娘,也是人小不记事,一段时间见不着慢慢忘了。现在你跟他说爹娘他都想不起来长啥样。” 吴氏又想起媳妇儿离家时说希望他别闹,哪怕忘了爹娘都成。 现在好了,他真忘了,也不知道媳妇儿看见会不会难受。 马车里空间窄,冯梁坐不进去,他们索性就没上车,冯梁直接走在前面带路,卫父和吴氏跟着他,马车就慢吞吞跟在后面。冯梁做掌柜的,嘴皮子利索,一路走一路给卫父他们介绍,集古轩虽然没占着黄金铺面,也在京城繁华地段,卫成那院子实在很偏,要走些时候。 说到那个院子,冯梁都得感叹一声他家运气不错。 当时冯梁还帮着打听来着,本来想着三百两内估摸买不到十分像样的院落,结果那会儿有家急用钱,要卖闲置的空院子,院子偏,看着和气派也不沾边,就是个不好不坏的一进四合院。倒座房那边被原先那家改成了堆放杂物的仓房以及灶屋,其他三面又有三正两耳共五间房,家中人少住着很舒服的。 但是这年头父母在几乎没人分家,这种小院一大家子住不下,要找买家很不容易。 说白了有钱人看不上,穷人稀罕却买不起,正好便宜了卫成。 卫成出了二百两买进,跟着添了些东西,将屋子布置出来。他搬过来和姜蜜住的东厢,西厢改作书房,正房这还空着,是留给二老的。卫父他们跟在冯掌柜身后窜了好几条巷子,正想问还没到吗?冯梁就伸手一指:“那就是了。” 卫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一座青砖黑瓦的院子,院子瞧着不新,却已经远远超过卫父预期,他在乡下还住着泥瓦房,只在镇上见过大户人家的青砖黑瓦房,见一回就羡慕一回。 “冯老弟你说那是三郎买的院子?” 冯梁点头说没错,随后就走了几步,准备去叫门。 这时候卫成人在翰林院,家中只有姜蜜,秋天嘛哪怕京城也还不算太冷气候还好,姜蜜搬了凳子坐在院里动针线,做到 一半听见有人拍门。她将家伙事放篮子里,跟着站起来,将篮子搁在凳上,自己走到门边,问:“谁啊?” 冯梁还没来得及接腔,吴氏嚷嚷出来:“媳妇儿?是媳妇儿啊?” 这熟悉的大嗓门姜蜜哪会认不出? 她心里一颤,赶紧上前拔了门闩,一拉开就见着领路的冯梁以及跟在他后面的公婆,还有被婆婆抱在怀里好奇看过来的胖崽儿。 姜蜜眼眶一下就湿润了:“爹,娘,砚台啊……” 砚台乌溜溜一双眼盯着她看,看了会儿又回头去瞅奶奶。吴氏颠他一下:“不认识了?连你娘都不认识了?你娘出家门的时候你天天闹饭都不肯吃!全忘了?” 砚台听了这话,又转回去看姜蜜。 看啊看,看了半天才软乎乎喊了声娘。 65.065 砚台刚才吵着要下地,这会儿好像忘了那出,姜蜜要抱他也只是扭了下屁股好像不大好意思,没说不让。 他到底记不记得他娘没人知道,反正刚重逢还有点拘禁,给姜蜜抱着乖得很,不像在他奶怀里吵闹得厉害。 分开是一月头上,这都九月间,母子两个太长时间没见,砚台还是像以前那样一手环着他娘的脖子,另一手不知在捣鼓什么,眼神就落姜蜜脸上。 姜蜜回头就亲他一口:“看什么呢?” 砚台也不吭声,就另一手也抱上去,趴她身上。 姜蜜想着是分开太久,他认生了。也没强求儿子立刻就要跟自己重新亲热起来,她抱着人让开,请公婆进门,又招呼掌柜的进来坐会儿。 人家团聚呢,冯掌柜掺和啥?他说还要赶着回铺子去,连口茶水都没喝,拱手告辞了。 赶车人帮着把东西卸下来,帮着送进院里,姜蜜就要去拿钱袋,吴氏让她别忙活,自己发了辛苦钱。等马车也走了,他们才进了院子闩上门。 卫父扭头看了一圈,问这个院子多少钱置办的?真不错。 “二百两,还是捡的便宜,京城这边啥都比老家贵,要不是皇上爱才……咱们哪住得起这样的院子?” 皇上送钱那个事卫父他们也知道,就说得让三郎好好干报答皇上。想起来又问:“三郎人呢?是在衙门?” 姜蜜点头说是,说他白天都不在家,基本是天不亮就出门,天近黑回来。现在也是每旬休一天,秋收假这些都没有,实在有要紧事同上峰告假,给朝廷做事还是很辛苦的。 “月俸怎样?” “朝廷总不会亏待底下官员,相公他俸禄没多高,养活我们一家也足够了。” 吴氏就瞪了老头子一眼:“郭举人是说三郎在清水衙门,你们担心得很,我就说用不着。朝廷给的俸禄肯定不会太低,要是当官都养不活家里人那不是逼人去贪?皇上能想不到这点?” “娘说的是。” “媳妇儿你给指指这些东西都放哪儿去?还有我跟你爹住哪间?” 姜蜜一手抱着沉甸甸的胖儿子,一手给婆婆介绍,告诉她哪个是灶屋,哪个是仓房,“两间耳房暂时没用上,正房是给爹娘留的,我跟三郎住东厢,西厢是书房,大概就是这样。三郎不是在信里写了让爹娘少拿点东西,怎么带了这么多?” 吴氏听明白了就催促男人搬东西去,自己跟姜蜜说话,说这不是带着砚台?不准备充分怕路上有个什么状况。“你爹当时就以为来个人,还是我逼他把咱家那两床崭新的被褥还有看着上好的衣裳打包拿上了。结果你看看,我们出门那会儿还有点热,半路上就降温,到京城我换了厚衣裳都感觉风嗖嗖的……这些要是不拿,半路上就冻坏了。” “娘别站着说话,来坐,您抱着点砚台,我去烧个水,饿吗?要不要吃点?” 吴氏说她没啥胃口,让姜蜜蒸个蛋给砚台,他该饿了。 姜蜜往灶屋去,吴氏把胖孙子放地上,让他自个儿玩会儿,也跟着往灶屋去。过去一看,屋里不算很窄,只是光线不太好,进去就感觉有些暗。 “这儿不烧柴?” “京城里哪有干柴?只能烧炭。” 姜蜜说着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光婆婆进来了,砚台也跟他后面。 “砚台几时学会的走路?走这么稳。” 吴氏听他这么说才低头看了一眼,胖孙子果然跟进来了,她嘿了一声,说这胖娃一路都闹,马车里闷着他了,早想下去跑跑跳跳,真把他放下来又老实了:“咋的?跟进来是舍不得你娘?” 姜蜜在打蛋呢,一听这话就笑开了,问:“难为砚台还记得娘!娘在京城这几个月可想你了!” 姜蜜看过来,砚台还往他奶身后躲了躲,姜蜜回头继续打蛋他又迈开两步走出来。 吴氏好笑的看着胖娃,这是害羞?他还知道害羞? “臭小子在我手里皮实得很,说也不听,见着你倒是乖了。不说他,蜜娘你跟我说说在京城平时咋过日子?米朝廷会发,菜呢?出去买吗?” 姜蜜就给挨着说了一遍,吴氏当即拍板,说现在养猪和种地是指望不上了,倒是可以喂几个鸡:“赶明我跟你去菜市看看,我多走几趟把路认熟回头买东西就我去,没点事儿做怪不自在的。” “娘都抢着做了,我呢?” “你带砚台,你都多久没跟他好好相处了!” “那行,咱家银子在我那儿放着,待会儿我拿给娘,还是娘来管。” 吴氏摆手说别给了:“你们带出门那点估摸早就使干净了,后来皇上赏了五百两,你俩还送了二百回来,就留了三百给自己。置办这个院子就用去二百,再添置些东西,能剩下多少?剩多少你自己拿 着吧,我那儿有钱。” 姜蜜说她那儿还有六十来两,也不少。 “六十两你也收着,你们送回来那二百我就拿一百买了十亩地,剩一百带上京了,说了我这儿有钱。” “爹娘路上没开销?” “我原先手里不还有点儿吗?” 姜蜜:…… 婆婆也是真会藏钱,家里三个媳妇儿谁也没摸清过她。 “对了娘,三郎中进士之后是不是有人上村里报喜?村里热闹吗?” 说到这个,吴氏就有话讲了。她从报喜的登门说起,说村里原先觉得三郎不太可能考上,大概就是去见见世面,没想到很突然的就有人敲锣打鼓来了,说他们村里出了进士老爷。消息传过来的当天,村里好几家人把早先三郎帮着写的福字和对联裱了起来,说是进士老爷亲笔写的要收起来当传家宝。反应慢点儿的睡了一夜大门口就光溜溜啥也不剩下了。 要说卫成中举之后,最高兴的是谁? 当然是卫家和姜家。 第二高兴的呢? 那就要数村学老秀才和镇上学塾的塾师。从前教过的学生发达了,他俩门槛差点被踏破,跟着有不少捧着钱去请他收下说想送自家娃儿去读书。 镇上那个翻箱倒柜找出两篇卫成原先做的文章,弄了块板子请人刻上,就挂在学塾里,给后来的学生拜读。 弄好这个之后他还摇头叹气说可惜了。 当初其实想给卫成说媒,虽然他连续出了几次意外,耽误了考秀才,夫子知道他有实力想着迟早能转运,就准备把侄女说给他。还没和两边提,卫家闹了分家,因为分家的理由是卫成屡试不第,自然坏了他的名声,夫子就打消了原本的念头,没做这个媒。 听说卫成中举他就把肠子悔青了。 转身又中了进士,学塾先生想想还挺遗憾的,也是想到自己已经白捡了个大便宜,往后再不用愁学塾冷清,心里才平衡下来,心想是侄女没那个命。 …… 吴氏说了一大堆,说得特别夸张,姜蜜听得云里雾里的。 等吴氏说够了,问她京城这边热闹吗?中进士之后是不是很多人来道贺? “娘您想想,三年一届科举,每次都能出百来个进士,京城百姓早不稀罕了。要不是出在自己家,听着顶多稍稍羡慕一下,哪会有什么夸张反应?要说热闹,状 元游街的时候是很热闹,道两旁挤满了都是人,给我们道贺的却不多,也就郭举人和他结交的朋友,还有冯家和邻里几户。后来相公选上翰林院庶常更热闹一点,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反正都说这职位好。选上之后相公整天也忙,在家的时间其实不多,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擦黑才回来,回来还要进书房去。我总想给他补身体,也没补得起来,吃得不算差,看着还是清减了些,您看了怕是要心疼。” 听着就心疼,不过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三郎原先就这样,因为家里帮不上他,他干啥都比别人要拼,不然咋会有今年呢? 婆媳两个聊了一会儿,水烧开了,姜蜜替公婆把茶泡上,给他们润润嘴,又继续盯着灶上,等蒸蛋出锅,她拿帕子包着从锅里端出来,搁在灶台上凉了一下,这才插上调羹端出灶屋。 “砚台过来,吃蛋蛋了。” 砚台刚在吴氏脚边磨蹭了会儿,看他娘和他奶聊起来,就敦敦跑旁边自己玩儿去,这会儿听到姜蜜喊他,又闻到香味儿,才跟着去。 “自己吃吗?还是让娘喂你?” 砚台脸蛋红扑扑的,说:“娘喂。” 姜蜜就找了个凳子坐下,一勺勺喂他。砚台恐怕是真的憋狠了,吃的时候还在旁边扭扭跑跑,嘴里的咽下去了才会回来吃下一口。等最后一勺都喂完了,姜蜜把空碗放下,招手让他过来,给擦擦嘴,问吃饱没有? 砚台点头。 “娘跟你说话呢,砚台吃饱没有?” 他又点点头,说:“吃饱了。” 姜蜜就笑开来。 分开这么长时间,她没亲自教会儿子走路,没亲自教他说话,遗憾是有的。姜蜜没反复去纠结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过去她不想了,人得往前看。现在相公在翰林院当差,家人也在京城安置下来,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她还能跟砚台一起读三百千,一起认字呢。 喂饱儿子之后,姜蜜把空碗拿去洗,转身跟婆婆收拾起屋子。刚才拿着东西搬来搬去的卫父歇下来,坐下吹风喝茶。她俩忙了半天,估摸卫成还有一会儿就要回来,姜蜜上灶屋做饭去了。吴氏人在正房里,卫父在檐下坐着,守着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孙子。 后来卫成回来,他在外面敲门,第一个听到的竟然是砚台。 砚台蹲着玩呢,听到有人敲敲敲就扭头去看,看了一会儿还站起来往门口去。 卫父想到是不是三儿 子回来,本来要应,看孙子去了就没着急,想看看孙子会怎么做。 砚台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边,很认真听着外头的动静。门外卫成等了会儿,还没人应,以为姜蜜在屋里没听见就多用了点儿力,结果把胖娃吓了一跳,他一个后仰,啪叽坐地上去了。 隔这么近,卫成能听不见动静? 他喊蜜娘,砚台委屈巴巴揉着肥屁股爬起来,奶声奶气回他:“没有蜜娘。” 听着还怪凶的,卫成愣住了,过了会儿才试探着问:“是砚台吗?是不是砚台?” “我是砚台,你是谁啊?” 卫成:…… “我是你爹。” 砚台:?? “我没爹。”他回得可干脆了,转身就要往回走,不稀得搭理,还是卫父坐不住了来给儿子开了门。 66.066 卫成一进院门就要去逮砚台,被听到声响出屋来的吴氏撞了个正着,吴氏还没反应,砚台可怜巴巴朝他奶那头伸出手:“奶!奶奶奶奶奶!” 瞧这可怜样儿,吴氏心里的天平唰一下就朝着胖孙子倾斜过去,她赶紧的上前来,将砚台从他爹手里解救出来,抱进怀里,轻轻颠着边哄边问:“咋的?乖孙子不认识你爹了?” 砚台刚才委屈着,眨了眨眼,从吴氏怀里探出头,瞅了瞅卫成。 “我爹?” 这……这简直是巨大的惊吓,胖崽儿把头甩成了拨浪鼓。 吴氏亲了亲他,又说:“奶不是跟你说过?咱们上京城来就是找你爹来的?没记着?” 卫父看孙子整个懵了,嘀咕说:“他才多大,你说这些他能听懂?” “咋听不懂?原先在乡下我教他,说谁自称是你爹都是骗子,不许跟人走,遇上就叫人。后来我不是让隔壁的逗他,说砚台你爹回来了,说要带他去看爹,他啃着点心就拿点心砸了人一脸。那会儿话都说不太清楚就能知道这些,多聪明你说!” 卫成感觉他有点听明白了。 “娘,他说没爹是您教的啊?” 吴氏:…… “哪能呢?我说的是有爹,爹不在家,但凡自称是你爹的都是拐子,卖小孩的。” 卫成:…… 那和没爹有什么区别呢?不就是奶奶教的吗。想着这么教他是怕这孩儿太不认生,卫成心里舒坦多了,也就打消了想揍他屁股的念头,卫成回身闩上门,对砚台说我是你爹,看清楚,记住了,我是真的。 砚台生无可恋看向他奶,试图眼神求证。 吴氏就把他举到卫成跟前,让他好好看,看清楚。 砚台看着在他面前放大的亲爹的脸,忍不住一手呼了上去。 姜蜜在灶屋忙活,好不容易丢开手,才出来想问是相公回来了吗?就撞见这一幕,好几个月前的记忆被唤醒,这场面她见过的。 这对父子从前就不对盘,好像天生的冤家。姜蜜之前有想过,想着分开大半年了砚台估摸不记得什么,重逢之后会不会看他爹顺眼一些?现在答案有了,他立场分明。 姜蜜很不厚道笑了出来,说:“好了,别杵在这儿进屋去坐,相公你前两天不是还在念叨爹娘?坐下喝口茶,说说话呀。” 大半年没见,卫成同双亲的确有很多话说,姜蜜没凑这热闹,她回到灶台前,卫成跟卫父和抱着砚台的吴氏进屋去坐下聊起来。他们聊的和之前姜蜜说的大不一样,卫父先问了三儿子现在的情况,在翰林院怎么样,卫成说起先有些抓瞎,都几个月早适应了,现在做这些都是他喜欢做的,还挺好。 “我这边爹娘慢慢就知道,村里呢?” 卫父点头说都好:“你考上进士,县太爷还送了匾来,如今只要是姓卫的,走出去腰板都能挺得直些,没人招咱惹咱,家里又有田有地还能过不好?” “大哥二哥呢?” “分那么多东西能不好?我和你娘成亲之后辛苦劳作多少年才置办那么点儿地?他俩命好,才多年轻?老大有八亩水田在手,老二已经十亩了,十亩田一年咋说都能收四千多斤,他三口人天天白米饭能吃几百斤顶天了,村里有几家日子比他好过?” 卫成抬了一下手,说不是这意思。 “虽然分家时说好爹娘跟我,我乍一说要接您上京,兄长肯定难以割舍,距离这么远,一走不知几时能回去,难说再见面是哪年哪月……” 他还没说完,吴氏撇撇嘴。 “我说你是瞎操心,你哥你嫂子惦记的从不是我们的人,他要真惦记我,能三年没孝敬我一粒米?” “当初说好我给爹娘养老……” “那我就不是生他养他的亲娘?老三你又要说咱家不缺那一粒米,我是不缺,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我再不缺他俩不该来问问?热起来冷起来没关心过我,忙起来没搭把手,我平时不说这些,说出来让人家戳他脊梁骨他没法做人,他是我儿子,我生了他总不能逼他上绝路。我心里就是觉得这两个都白生了,养条狗还会看家护院。” “娘……” 吴氏把砚台放下地,跟着伸手端过茶碗喝了一口,说:“你在家时间少,很多事情不知道,不知道也就算了。三郎我就告诉你,看人不要看表面,不是谁跟你说话和气他就一定实心实意同你好,你现在进了官场,轻信旁人要吃大亏。不过你命也好,有贤内助,就算一时没把人认清,遇上危难蜜娘也能护你周全。” 搬都搬出来了,再说这些是扫兴,吴氏心里清楚,她一来不是滋味儿想说一说,二来觉得总得同老三办个交代,三来也是借事教子。很多事情看表面一团和气,可人心就是天底下最难琢磨的东西,北上这一路,抽空的时候吴氏都在想 ,想这几个儿子从前怎样,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 她想着一来可能成亲之后生了娃有了自己的家,二来同胞兄弟飞黄腾达自己还在乡下种地,心里不是滋味吧。 可日子过好过瞎都是自己在过,怨不得别人。 “我能安排到的离家之前都安排好了,田地包括地里的庄稼甚至我养的家禽家畜都分给你两个哥,家中余粮送去你丈人家,也给大伯送了五亩良田做答谢。后面的日子得他们自个儿去过,你不要再操心,你心思该用在衙门和你妻儿身上。兄弟你接济了,后面就该想着怎么让自家这几个人过好日子,还要好生报答皇上的赏识,五百两银子的事你没在信上写,郭举人跟我们说了。” 卫成知道,他知道能有今天多半是蜜娘的功劳,这几年间蜜娘为他付出太多,相夫育子侍奉爹娘…… 想到这儿,卫成拿眼神去找胖娃。 找了一圈,不见人。 “砚台呢?” 吴氏刚才想喝口水,抱着不方便端茶碗就把人放下地了,左右他现在能走能跑放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才几句话时间,撒手没了? 她看了一圈屋里,都没有,就走出去到檐下喊人。 喊了几声之后,有个矮敦子摇摇晃晃从灶屋出来,正视图用眼神询问他奶喊啥? 吴氏:…… 这娃能耐了。 一丢手他就知道去找娘,闷不吭声就翻过门槛出去一路摸进灶屋去了。 既然人在媳妇儿跟前,吴氏也没去抱他回来,说没啥又进了屋。卫成还在跟卫父说话,看吴氏回来了问人找到了吗?跑哪儿去了? “可能嫌我们烦,说来说去他一句听不懂,翻门槛出去找蜜娘了。” “倒是机灵,还知道他娘在哪个屋。” 吴氏又坐回去,笑了,说他原先就很黏媳妇儿,大几个月没见,本来都没认出,这会儿又黏上去了。“要我说,儿子和亲娘之间是有感应,天生就有。在乡下的时候那么多婆子哄他抱他,没见他很爱搭理谁,平常比谁都皮实一娃,到他娘手里就乖了。” 姜蜜就这时候过来的,说饭菜张罗好了,摆吗? “我跟你去端,摆上吃饭了,有话待会儿再说。” 吴氏跟姜蜜端饭去了,她俩后面还带了个小尾巴,砚台跟着姜蜜进去出来进去出来……他跟得津津有味,也不嫌无聊。 刚到那会儿是喂过砚台半碗蒸蛋,过去小半天,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姜蜜没急着动筷,又挑着他能吃的喂了几口,这回砚台坐在他娘腿上,喂他就张嘴,也不吵闹,老实得很。 卫父和吴氏看了都觉得稀奇。 他在家可没这么乖! 至于说卫成,他不稀奇,他看着在蜜娘跟前装乖的胖墩儿,有点伤眼。 “刚才对我凶得不得了,这会儿知道听话了。” 姜蜜想起她撞见那一巴掌,忍着笑问到底怎么回事?问卫成怎么招惹上乖儿子的? 卫成老老实实说给姜蜜听了,姜蜜边给胖崽儿擦嘴,边问他是不是啊?是不是真的? 胖崽儿把脸往他娘怀里埋,被挖出来还不好意思扭了扭。 “娘在问你,是不是呀?” “乱说!” “谁乱说?” 胖崽儿伸出短短的手指头隔空往卫成那边一指。 姜蜜忍着笑香他一口,又问:“砚台没骗娘?骗没骗娘?” 他就低头对手指去了。 好嘛,这是骗了。 卫成看着他腼腆害羞紧张等诸多表情,不敢相信刚才他还凶了自己一脸。巨大的反差让卫成扶额,就说还是生福妞好,砚台只会气人。 这还不算,他吃饭的时候霸着姜蜜,吃完继续霸着,眼看该回屋睡觉了还不撒手,边打哈欠边用水濛濛的大眼睛瞅着他娘。 姜蜜心一下就软了,说:“今晚让砚台跟我们睡吗?” 砚台高兴啊,说要,要跟娘睡。卫成就看着胖崽儿利索的在床上爬了一圈,把自己摆成个大字,霸占了他的位置。他把人往中间挪了挪,人滚出来,挪进去,又滚出来。再一次把人挪进去之后,他赶紧躺下,胖崽儿被卡住滚不动差点气哭,使出吃奶的劲儿挤了好几下,终于放弃,委屈巴巴靠到他娘那侧去了。 姜蜜在里侧将脸埋在枕头上偷笑,笑够了就发现胖儿子满是好奇盯着她看。 “看什么?砚台不困吗?” “困。” “那就闭上眼睡觉觉啊。” 他果然听话的闭上眼,姜蜜靠过去在他额上亲了亲,也准备睡了,就发现卫成醋熏熏看着她。姜蜜侧身向外,手从胖崽儿身上越过去,摸到男人温热的大手,正想捏捏他爪,就被反握住了。 67.067 除去半夜把了个尿,其他时间都很安稳,到晨起时砚台还香香甜甜睡着。 照婆婆吴氏的说法,这娃比原先睡得少些了,可每天还是要睡六七个时辰。吴氏把他平常睡觉以及起床的时辰说给姜蜜听过,姜蜜下床的时候十分小心,怕闹着他。 这时候卫成也醒来了,正在更衣,他穿好亲了媳妇一口,直接去往对面书房。姜蜜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刻去灶屋烧水,给男人送过洗脸水后才开始准备早食。 正房就这会儿亮的灯,过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吴氏出来了,吴氏直接往灶屋来的,听到脚步声,姜蜜抬头一看:“娘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昨个儿才到,不多睡会儿?” “岁数大点瞌睡就少,醒了就起来了……媳妇儿你烧得有水啊?” “是啊,刚给相公送过,我又烧了一锅,滚烫的。” “那正好,我给老头子兑一盆端去,你看再烧口新鲜的给他泡个早茶。你爹成习惯了,不喝茶不精神。” 姜蜜答应下来,卫家的一天就热热闹闹开始了。 给公公泡了茶,跟着用了早食,卫成漱过口就准备往衙门去了。姜蜜亲自将他送出门去,回身准备收拾碗筷,发现婆婆已经忙活开了。 “你从起来就忙着,脸都没顾得上洗吧?这边我来,媳妇儿你去收拾自个儿。”姜蜜知道婆婆是什么人,就没去争,果真打水洗了把脸,又回屋看了看砚台,看他睡得很沉,也没踢被子,就对着铜镜梳头去了。姜蜜梳了个京城时兴的妇人头,调整好银簪,转着头照镜子的时候余光瞥见旧式梳妆台上的胭脂盒。 她拿起来,打开看了看,这盒胭脂已经用去一多半,剩这些恐怕撑不过今年。 这么想着她又给盖上放回原处。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个气色不错,用不着提色。再有爹娘带着砚台上京城来了,如今又能天天同胖儿子相处,擦这个反倒不便。想到胖儿子,姜蜜心里有两分酸楚八分欣慰。 从他出生后,三郎几回大考,姜蜜一路相随,她和儿子相处的时间真的不多,错过了他许多的成长阶段。儿子却被婆婆教得很好,会走会跑会说小短句,吃饭也规矩,很乖很听话。重逢尚不足日,姜蜜对砚台已经稀罕到不行,总看不够也疼不够他。 姜蜜收拾好自个儿就去床边坐着,守着看他睡觉,由着他又睡了一阵子才把人喊醒。 刚睁开眼,人还迷糊,他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眼也没神,姜蜜哄他坐起来,替他将衣裳穿好,衣裳差不多穿整齐了人也清醒了。他清醒之后就往姜蜜怀里扑,带点儿刚起床的鼻音喊娘。 姜蜜抱着人往外走,准备给他洗脸去,刚出去就闻到香味儿,吴氏把灶屋收拾干净之后,就重新生火给孙子备早食了。早食弄得比较简单,也是东西不多,能做的少。吴氏想着上午出去一趟,让媳妇儿领她去菜市再去趟粮铺买点干豌豆小米之类,还要买块豆腐割半斤肉,这样中午能给砚台做个肉羹饭熬个豆腐汤。 吴氏把稠粥端出去的时候,看砚台就不太乐意吃,还是姜蜜劝下去的,边喂他边保证中午吃肉肉。 给他喂饱之后,人交给卫父照看,姜蜜拿了点银子,跟婆婆出了门。砚台抱着他娘还不肯撒手,哄了好久,说是去给他买肉,待会儿就回来,一定回来,他才噘着嘴老大不乐意松了手。 姜蜜是怕到集市去抱着他不方便拿东西,不抱他容易把孩儿丢了,才不肯带。她出去之后,砚台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拖着腮帮子盯着胡同口。卫父想着目送婆娘和媳妇出去就关门,谁知道孙子坐稳当了。 “别看了,快进来。” “我不。” “听话,你进来爷关门了。” 砚台就仰头去看他爷,重复说:“我不!” “她们中午之前才会回来,干等着干啥?” 砚台不吭声,卫父又说:“不会搞忘记割肉的,进院子来爷陪你玩,玩一会儿你奶和你娘就买好东西回来了。” 他才勉强妥协,站起来爬过门槛回了院子,卫父松一口气,赶紧把门闩了,爷孙两个就在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玩起来。玩了约摸一刻钟,他扭头去看大门方向,没动静。又玩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这班上午他就看看看过来的,心里惦记着出了门的亲娘,玩起来都不认真。 后来听到有拍门声,听阵仗卫父就猜到拍门的是老婆子,正要应声,砚台已经敦敦敦跑过去。 “娘?” “奶?” “哎哟大孙子诶,快喊你爷来开门,我们买肉回来了。” 卫父很快过来开了门,吴氏先进去,抱着东西就要进灶屋,姜蜜走的后面,刚进来正要回身闩门就被砚台抱了大腿。 “砚台想娘了?” “想了。” 姜蜜摸摸他 头,让松手到边上等会儿,她闩了门,慢一步把拿的东西送去灶屋,才回身抱起胖儿子一阵亲热。吴氏在感慨京城这物价,真的贵。至于卫父则拆了孙子的台:“三媳妇你往后还是少出门,他呀,见不着你玩都不安生,总想坐大门口去等着。” 姜蜜看着砚台,问他:“不是说好乖乖在家等娘回来?不听话吗?你是不是闹你阿爷了?” “没闹。” 卫父也说他是没闹,就是想坐门口去盯着胡同口。 姜蜜心里自责:“怪我,年初那会儿说走就走,把他扔在家,他是怕我一走又不见。” 砚台听到又不见就要哭,姜蜜好不容易才给他逗乐。 家里头甭管卫父或者吴氏都在适应京城的生活,兴奋过后其实有点不自在的,这边家家户户都关着门过日子,邻里不亲,不像原先出院坝就能跟路过的唠嗑。现在也不用下地了,想着是好日子,轻松,多闲几天就感觉人不新鲜,好像要发霉。好在家里有个活宝,日子才不至于无聊。 吴氏计划了很多,又想在院子里养几只母鸡,又想做泡菜咸菜,还想晒萝卜干……她看过院子之后就做了很多计划。加上接过了外出采买的任务,她每天事情不少。 有婆婆帮衬,姜蜜最近忙得少了,她把更多时间用在儿子以及男人身上,除了就是想在冬天正式来临之前给家里人都做上新衣裳。 京城冬天冷,棉衣不厚日子难捱。 砚台倒是快乐,起初那两天还是担心他娘随时会不见,陪他的时间多起来后,这个“病”逐渐就治愈了。至于说他和他爹,凑一起就是出喜剧。卫成恨不得儿子一夜五岁,就可以开蒙读书,到那时他才知道当爹的厉害。不像现在老太太稀罕孙子,说人家才一岁半,你多大人跟他较劲儿?你子曰个啥?说那么多他听得懂吗? 想让他考状元的吴婆子本人都不急,卫成急什么? 他就下午回来逗逗砚台,晚上还要进书房。这年头便是如此,一家子的吃喝都指望男人,卫成扛着的压力不小,不光是家里人盼他,还有他既然占着翰林院庶常的位置,总得学到东西,做出像样的事情。 上峰包括同僚都看出卫成近来心情不错,问他是有什么喜事?他说称不上喜事,就是爹娘和儿子上京来了,如今一家团聚。 “那好啊,真是恭喜恭喜。” 道过喜之后,同僚几个顺着聊了几句,问他把爹娘接到京城来 了,老家还有人吗? “我们是兄弟三人,我最小,头上有两位兄长。” “你兄长人呢?” “人在乡里。” “怎的没一起上京?” “这……说来难以启齿,早几年我们兄弟分了家,如今是各过各的。” 父母在世兄弟分家,这没听过! 同僚问他为什么分家?卫成说是因为家底薄,怪他自己早几年他运气不好,连续出事,当时考个秀才都费劲,继续读继续考可能会拖累兄嫂侄儿,要放弃又不甘心,为了不拖垮全家,便和父母商量之后三兄弟分开了,各拿一份,自己操持。 卫成说得尽量委婉含蓄,也主动扛了责任,同僚还是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哪怕日子真过不下去了,兄弟之间也该相互扶持共渡难关,怎么想卫成都不可能主动提这事。别人不懂道理,卫成不会不懂,他是读书人。父母健在儿子要分家,这是大不孝,父母甚至可以上衙门去告,他怎么提得出来? 看他没有要多谈,同僚识趣,没去刨根究底。 倒是翰林学士听说之后,有机会跟皇上提了起来。这位学士是乾元帝的心腹,知道皇上在意卫成才说的。乾元帝果然感兴趣,问他怎么回事,翰林学士说卫成只说是自己的过错,没谈其他,具体怎么回事还真不明白。当时皇上没追问,转身跟太监总管提了一句,让人去打听看看。 皇上好奇的事,甭管好不好查,总能查得明白。 突破口还不是在卫家,是在集古轩冯掌柜身上,就有人借着去买古玩字画跟他闲聊,聊到翰林院就说到卫成,说到卫成冯梁知道得就多了。 那会儿卫成会试中了,郭举人落榜,郭举人闲得无聊跟他唠了不少。 卫家分家本来就是个稀罕事,分家之后卫成娶了媳妇儿后来转运更让人听着痛快,觉得这故事爽,脸打得脆。看人家有兴趣,冯梁就说了一段,说卫庶常发达之前他兄弟嫌他没本事读书费钱拖累家里逼迫双亲把家分了,卫庶常心好,被哥哥这么羞辱在选进翰林院后还匀了银子送回老家,那银子可是皇上送的安家钱,他足足分了二百两给当哥的。 来打听的问他为啥会知道?是卫庶常自己说的? 冯梁摆手:“当时不知道,后来他要买院子,看我在京城年头远,做掌柜的认识的人多,来请我帮忙。我问他要什么样的院子,他说住得下一家几口 人就成,旁的都不讲究,我问他大概出多少钱?他说不超过三百两。我也纳闷,想着皇上送了五百两大家伙儿都知道,就问他为啥一定限在三百以内,他说送了些钱回乡。说他如今有了一点出息,也想尽点心意。” 做掌柜的会说话,冯梁这么一讲,来打听的都觉得卫成厚道,他又问了几句,把皇上好奇的都打听明白了就随便买了两样东西出了古玩铺子。 当日乾元帝就听说了这段故事,听完茶碗都扔了,气愤道:“天底下竟有这等子女兄弟!” 太监总管劝皇上息怒,说他们也得到教训了,若是不闹分家,哪至于困在乡间?不分家他们全能靠着卫成过好日子。 乾元帝的确痛快了一点。 “可惜朕那二百两银。” “奴才可看出来了,皇上这么说,心里还是高兴看卫庶常送钱回乡。” 是啊,是挺高兴。 兄弟对不起他,他却对得起兄弟,不记恨重情义有良心行事大气,当日没看错他,看他选进翰林院之后也还是谦虚谨慎,并不张狂得意。这几个月的成长令人欣喜,培养几年能当大用。 68.068 卫成不知道乾元帝一直在关注他,当然皇上也没天天盯着,不过每隔一段时间翰林院那边总有人到御前报告,就会提到这届选进来的几位。又知道皇上对卫成格外上心,提起他总会多说几句。 如今给他们安排的其实都不是多要紧的事,就通过这些琐事,也能分出个高下强弱。 一甲进去那三人,就探花郎老实一些,这届的状元榜眼是熟人,当面笑眯眯,背后谁也不服对方。尤其榜眼对状元心存嫉恨,寻着机会就想给他下绊子使他丢脸,他二人都着急想证明自己能耐大,甚至觉得手边这些活计彰显不出自己的本事,他们在上峰跟前说得好,回去做事情却有些漫不经心,事情做得马马虎虎,走礼却很勤快。 翰林学士想着要拿个一甲出身不容易,不忍心看他俩就这么把前程糟蹋了,曾隐晦的提点过。说完没多大用,没见他俩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做事情。都不是垂髫小儿了,谁还会耳提面命反复跟你说道,提一回你不听,不会再说第二回,随你糟蹋自己去。 翰林学士到皇上面前适时一说,状元榜眼就被盖上不当大用的戳子。 才不过初入官场就斗成这样,让他爬上去朝廷不得全乱套?还是就这么待着吧。 后来这段时间,京城逐渐完成了从深秋到初冬的过度,九月尾,晨起出门哈个气都是连串白雾,拿吴氏的话说,还说冬天才来,怎么就跟老家过年那会儿差不多了?要是再过一两个月,人还能活? 姜蜜在给胖儿子戴瓜皮帽,听婆婆这么说,讲说不用担心:“咱们有备炭火,再冷一点就把炕烧起来,后面少出屋,坐炕上暖和。” “听你说了好几回,我都等不及想见识一下,说得这么好,咱们原先咋的从没见过?” “用不着呗,原先村里头大冬天不是还有穿一层薄棉袄的?要是在京城像那样穿,冻也冻坏了。”姜蜜说着就把帽子给胖娃戴好了,戴好捧着他脸说,“帽子别脱听到没?别把脑门心冻着了。” 胖娃嘴里还吃着东西,边嚼边点头。 看他答应好了,姜蜜笑开来:“砚台真乖。” 胖娃听娘亲夸他乖,跟着一阵傻乐。姜蜜丢手任他自个儿玩,转头接续和婆婆说话:“相公说就是最近可能要落雪了。” 吴氏听着还挺稀罕,说她活到这岁数就见过一回:“我当姑娘时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就那年下过一场薄雪。那时候村里 孩子高兴坏了,到处去捧雪玩儿,那场面我现在都还想得起来。” 姜蜜没见过,哪怕年初北上赶考,一路过去雪都已经化了,没亲眼见过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样子。这时候姜蜜听着还觉得新鲜,等三五日后,京城下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原先的稀罕就全没了。 落雪冷,出门还会湿衣湿鞋,踩着也滑。为了更好地过冬,姜蜜去冯家院子拜访过,她跟冯家娘子请教很多,学着老京城百姓的经验才逐渐把日子顺下来。 原先卫父还愁找不到事做,现在有事可做了,他换上靴,有空就扫雪,不仅院子里面被他扫得干干净净,门外那一片也都清理出来,就是想着别家大人出门有人抬轿,他儿子没有,得凭脚走。当爹的闲着没事扫扫雪,扫干净了儿子进出方便些。 从落雪之后,砚台的活动范围就被限定在屋里,或者姜蜜或者吴婆子两人之中总有个守着他,另一个就负责生火做饭出去采买东西。 仓房那头堆了不少炭,还有朝廷发的米粮。早几年卫成还是一等秀才的时候每月就能领六斗米,六斗米他和姜蜜加一块儿也够吃了。如今又多出不少,家里这几口人根本吃不完。囤的这些东西让吴婆子心里舒坦很多,想想那些缺米少炭的人家,这冬还不知道多难熬。 女人们一门心思都在带孩子以及操持家务上,这个家的顶梁柱却没精力去想这些,卫成做事的时候是一点儿不含糊,极少分神,出了衙门才会琢磨家里的事,眼看又该放旬假,卫成想着他平日陪伴爹娘妻儿时候不多,想趁休假好好跟家里人说说话。 这么想着,就被人叫住了。 卫成在道旁走着,一顶两人抬的素帷小轿从后面追上来,轿帘掀开,是陆学士。卫成拱手作揖:“晚生见过大人。” 陆学士使家仆停轿,弯腰下来。 卫成还以为就打个招呼,看样子是有事请说,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陆学士笑了一声,说不必拘谨:“我仔细读过你做的几篇文章,有些兴趣,明日旬假,想请你到我家中做客。” 卫成迟疑了一下。 陆学士问:“是另有安排?我唐突了?” “哪里,晚生没想到能得大人相邀,一时愣了。” “那明儿个我在府上等你,我们好生聊聊,就这样说定了。”陆学士同他说了个地名,便回了轿子上。卫成目送他离开之后,才继续往回走,一边走还叹了口气,刚想着明天在家里待着不 出门去,就来这出。不过能得到陆学士邀请到他府上做客,卫成心中也很欣喜,倒不是攀上高枝的愉悦,是想着难得有人仔细读过他的文章,并且认可他一部分思想。 本来以为像他这样没品没阶的小官不会被注意到呢。 哪怕外头冻得厉害,卫成心里暖和,脸上就带了两分喜意,他刚进门姜蜜就看出来了,问有好事吗? “刚才遇见学士大人,请我明日到他府上做客,说想谈谈我的文章。” “那很好,要不要我准备什么?” 卫成说不必,日常走动需不着送礼,再说他家里是什么情况翰林院上下无人不知,他穷到没法安家受了皇上接济这个事太出名,平常别人请他都要提一句不受重礼。这些卫成没跟姜蜜讲,反正姜蜜很相信他,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姜蜜也就不操心了。 卫成进屋有一会儿,感觉身上暖和些了才走到姜蜜身边去:“原想借旬假好生陪陪你们母子,怪我贪心,不舍得拒绝学士大人。” “这没什么,相公你在外面奔波是为了咱们一家,我帮不了很多忙,总不会给你添乱。你平日的确早出晚归,晚上回来也挤了空跟我们说话,现在这样我和爹娘都很满意,见面的次数比原先你读书时多太多了。人嘛,不能贪心,知足才能过得好。” 姜蜜伸手摸摸男人身上,是干的,就招呼砚台过来,让他们父子相处一会儿。把砚台交给卫成之后,她起身往灶屋去,夏天的时候姜蜜会主动揽过生火做饭的活,一到冬天她经常让给吴氏,大冬天别地儿冷,灶屋最暖和,边做饭还能边烤火,舒服得很。 这不,姜蜜过来就看见脸上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婆婆。 “我听到动静,三郎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我把砚台交给他看着,让父子两个亲近会儿,正好来这边帮娘备饭。” 姜蜜看出婆婆想做炖菜,就帮着张罗起来。吴氏也是算着在过日子,问:“明儿个三郎是不是不用早起?衙门是休假吧?” “没错,明早可以多睡会儿,不过刚听相公说他受学士大人之邀,要去做客,估摸半上午也得出门。” “学士大人是很大的官儿?” “那要看是什么学士,翰林院里有好多种学士大人,不过最差也是五品官。” “这么说大官老爷还挺赏识三郎?” “我相公他风骨气节都不缺,难道不该被 赏识?不过听他说除了被皇上赏识破格提拔的,其他人要升也得考,不是凭上峰一张嘴说了算,反正固定时间会有考评,表现好就能上去。”婆媳两个的话题经常是围绕卫成展开,两人在外面都还谦虚,关上门就悄悄吹,一个觉得我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一个觉得我男人超棒,她俩可聊得来了。 两人说着话就把饭食备好了,跟着将饭菜端上桌,四大一小就围坐起来。 砚台矮点,自己坐只能把一双眼露在桌面上,嘴都上不来。卫成就要伸手抱他,胖崽儿不搭理爹,要去找他娘,被姜蜜戳了下脑瓜。 “早中两顿都是娘抱着喂的,晚上跟你爹去。” 吴氏怕耽误儿子用饭,说:“还是我来喂,媳妇儿你跟三郎吃着。” 姜蜜轻轻拉了她一下,说得让他们父子培养下感情,不然三郎吃完坐会儿又要进书房,砚台吃饱就要犯困了。吴氏这才没去管,任由胖崽儿委屈巴巴回到他爹跟前去,卫成伸手一抱:“又重了?” 砚台不理他,坐在他腿上扒着桌子说要吃肉肉。 平常总听吴氏说好好吃饭,多吃才能快点长大,他看着当爹的长手长脚轻轻就能把自己抱开,他却是个不灵活的五短身材,穿上冬衣之后走路都滑稽……这么一比,砚台就感觉自己输了,现在吃饭特别用心,卯足劲要长得比他爹大只,比爹大只之后就能把爹踹到床下,霸占住娘旁边的位置。 一岁多的胖娃还不知道,他再长大点儿就上不了他娘的床,要搬出去自己睡咯。 不知道也挺好的,想快点长大让他吃饭的时候格外乖巧,哪怕是卫成在喂,他也没捣蛋。 “我见过一种高脚椅,就是给他们奶娃娃坐的,四方拦着怎么动都不会摔,坐在那上面他能学着自己吃饭。”话是卫成说的,说他有空找找看,有现成的直接买回来,没有找木匠打一张。现在一岁多喂他还像话,再大些就得自己吃,做什么不都要学? 卫成说着砚台悄悄瞅了他一眼。 他等砚台把嘴里那口饭咽下去,伸手戳戳他肥脸:“看爹做啥?” “你烦。” 卫成:…… “又怎么烦了?” 砚台还不会说长一些的句子,被这么一问脸都憋红了。 真气人! 谁要坐着自己吃? 就要娘喂! 要娘喂! 吃饱喝足吴氏去收拾,姜蜜带娃,卫父和卫成说了会儿话,看时候差不多了卫成就想进书房去挑灯继续读书。 在乡下的时候一度以为考中举人或者进士就读到头了,真正进了翰林院,他感觉自己各方面都不足,什么都得学。白天学的东西晚上回来还要琢磨一下,写下心得感悟,这几个月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等卫成从书房出来,姜蜜早已经把砚台哄睡了,她自个儿坐在一旁想事情,边想边等男人回屋。 不管卫成读到多晚,姜蜜都陪他,有时送点热汤,有时看他入迷了没注意时辰也会过去提醒一下说该睡了。她从来不会先上床,多晚都等着,也因为知道她在等,即便卫成恨不得通宵达旦读书,没当真这么干过。 姜蜜胡思乱想呢,就听见有推门声,她站起来一看,果然是男人回屋来了。 “水温在灶上,我去打来咱们洗洗睡吧。”姜蜜正要出去,被男人拦下来,“外面冷,你别去了,我去。” 卫成说着又转身出去,不多时就端了盆水来:“我看水烧得有多,蜜娘你先洗,你洗好了我再去打。” 姜蜜没跟他推,拧帕子抹了把脸,跟着把水倒进泡脚那个盆里,由着卫成将脸盆端走重新打去。静坐的时间有点长,刚才脚丫都冰了,泡过之后才暖起来,姜蜜收拾好先上的床,进里侧。卫成睡外侧,吹了灯躺下之后两人还小声说了几句私房话。姜蜜问了一下请男人做客那学士是谁,才知道是馆选的时候提拔过他的。 “真不用带礼?” “不用,蜜娘你小看陆大人了。” “还不是怕礼数没尽到人家对你有看法。” “没事,别操心。” 69.069 安稳日子过得久了,姜蜜都快忘了从前做梦的滋味,就这晚,她成功重温了那种感觉。她的视线是跟着卫成走的,看着他一路走到陆学士府上。 陆学士门第高,他是家里的三老爷,和兄弟一起住在陆家大宅。这座宅邸就气派得很,围着外墙绕一圈都要走上两刻钟,至于说里面,则是并起来的三座五进院,东西各还有一座园子,一边是假山流水八角亭,另一边是腊梅园。他们家开的是广梁大门,既宽敞又气派,姜蜜跟着飘进去的时候还提心吊胆,陆家门第太高,她怕三郎过来给人看不起,那场面想想就难受。 卫成到底进过宫,他一路走得稳当,仿佛也没什么好奇心,进门的时候稍微打量了一下,没多看,就跟着管家往正厅去了。 陆学士等在那边,请他坐下吃了几口茶,说换个地方聊,就带他往自己书房去了。 待他俩聊起来,姜蜜才稍稍放下心,她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多少还会看人,她看出陆学士不是为别的事情寻了个由头找三郎来,请他还真是论学问来的,两人说那些姜蜜听得昏昏欲睡。 茶也吃了,文章也论了,卫成准备告辞,陆学士挽留他,说府上烧了暖锅也请他尝尝。 暖锅就摆在旁边花厅,知道三老爷在待客也没其他人往这边闯,开始吃了之后,三房幼子甩开伺候的奴才偷溜过来找爹,那孩子才四五岁大,活泼得很,过来闻到香味儿就往凳子上爬,他没找好重心就把凳子踩翻整个人往前一扑,额头重重磕在桌沿边…… 本来大老爷们在这方面就不仔细,他们不太带孩子的,一个疏忽就出了这种事,眨眼之间那孩子头磕破了,血都留下来,跟着鼓起很大一个包,陆府就乱套了。 事情本来同卫成不相干,陆学士人就在旁边明白是非,他明白,陆家三太太不明白,三太太只知道自己的宝贝蛋过去磕了个头破血流,怪谁?怪老爷没看好他。老爷为什么没看好他?不就因为府上来了客。 当娘的心疼儿子,看小儿子伤成那样,听大夫说跟着还要好好养,否则可能会留疤,她心里就难受得很,又不能怪自家男人,就迁怒了客人。 …… 她后来做了什么姜蜜没看到,只知道这一磕好事就成了坏事,本来陆学士跟三郎聊得好好的,因为十分投缘学士大人才会留他下来吃暖锅,一个意外就成这样了。 早上醒来姜蜜还在纠结。 要保证一定不出事,不去是最简单的。可三郎已经同学士大人说好,对方也是诚心招待,失信不妥。她也不能因为做了不好的梦就每次都拦着不让男人出去,避不出门实非上策。姜蜜琢磨之后,同卫成说了这事,让他最好不要留下用膳,假如说学士大人盛情招待不好推拒就多注意,像平时在家盯砚台那样,看他做危险的事要阻止他,要是孩子太皮阻止不了就护着点。 卫成把句句话都听在耳中,点头说知道了,保证不会出事,请她放心。 人回来之前,姜蜜觉得自己都很难彻底放心。 可为了让男人安心出门她尽量表现得轻松,把人送出去之后,回身才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请菩萨多多保佑。从半上午卫成出门,姜蜜就数着时辰在等,等到午前人没回来,就知道他果真被学士大人留下来了。这个觉悟让姜蜜心里的担心更多了一点,担心摆在脸上,就连砚台都感觉出来了,问她不高兴? 砚台看得出来的事,吴氏还能看不出?她问姜蜜咋回事,在担心啥? 姜蜜笑了笑,说没有。 吴氏撇嘴:“你自个儿回屋去照照,笑得真丑,说吧,到底在担心什么?说出来我给参谋参谋。” 怕婆婆跟自己一起挂念姜蜜都没敢说实话,她解释:“昨夜临睡前我问了一下,那陆学士官阶不低,我没想明白他为啥请我们三郎,图什么呢?” “投缘呗,或者看三郎有前程,先同他处好关系。媳妇儿你平常最稳得住,怎么为点小事慌起来?实在想知道等三郎回来问他不就得了,又不是傻子,跟人相处分不出真心假意?”吴氏没怀疑,顺着应了几句,让她别想了。 姜蜜庆幸糊弄了过去,点点头陪砚台玩起来。 “对了爹呢?” “前几天给胡同扫雪的时候他认识了挨着住的几个老头子,这不是没落雪了,闲下来跟人唠嗑去了吧。”吴氏说这样挺好,省得家里人人都有事做,就他无聊。 “那还是爹有本事,我跟三郎住了这么久,也没认识几个人。” “早先我们没到的时候,三郎上衙门去了家里就只得你,你哪敢敞着门跟人说话?不认识也正常。你爹是闲得很了,在乡下那会儿农闲他还能找着活干,编草鞋编背篓混时间容易,现在要不守着砚台要不闲喝茶,去认识几个人也好,打发时间快些。” 闲聊着等到半下午,卫成回来了,他是走着出门乘马车回来的,都不是陆 学士安排,那边管家看路程远就派车送了他。等马车驶出胡同口,姜蜜拉他进来,把门闩上,问:“在陆家怎样?顺利吗?” 卫成牵着姜蜜回屋里,坐下才说:“我和学士大人很聊得来,午前大人说府上烧了暖锅留我一起享用,用过之后又去园子里赏了会儿景,看时辰不早我才告辞。” 姜蜜拍了拍胸口,看她这样,吴氏还笑话呢:“中午的时候蜜娘就在担心,她跟我说那个陆大人官阶高,平白无故请你去做客,怕有目的。我就说她想多了,不就是读书人之间互相欣赏吗?” “也不怪蜜娘,我乍一受邀也受宠若惊。” “回家来咋还这么说话?听着怪难受的。” 卫成:…… 吴氏说要去灶屋烧个水,起身走出去了,卫成才压低声音问:“蜜娘你没跟娘说?” “没说,不忍心娘跟着担忧。” 卫成听着心里热乎,他将手覆在姜蜜手背上,正想开口,砚台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覆过来的手抬开,自己拿两只肥爪爪抱着姜蜜的胳膊:“是我娘!” 卫成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是我娘子。” 姜蜜:…… 真幼稚你们。 她任由砚台抱着自己,偏过头继续问男人:“真的一切顺利啥事儿也没出吗?” “有两次险情,我救了。” “两次?” “吃暖锅的时候陆学士爱子的确来爬了凳子,我防备着,看他重心不稳就伸手把人扶住了。后来我们去逛园子,那孩儿没踩稳脚下打滑我又护了他一回。” 姜蜜想了想,说:“过程肯定没这么简单,你这么说书一定没人听。” 卫成哪敢讲得太仔细?生怕吓不住媳妇儿吗? 他可以简略的,姜蜜总算没刨根究底,这事就过去了。 本来是过去了…… 旬假过后他回衙门,又被陆学士叫住,大概是说太太后来听说这事,怪他没好生答谢,催促他再请一回,希望下次旬假卫成能带夫人一道过来做客,给个机会让陆家好生招待。 “昨天受您款待,又聊了许多人情世故文章,晚生获益良多,该晚生谢您提点哪受得起您的礼?” 陆学士扶额:“我夫人她决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你这次推了,她下次还请。再说一码归一码,我欣赏你所做那几篇文章这才邀你 上我府中做客,却劳你护我儿两回。昨日若不是你,我儿定然出事,我只不过口头答谢,被夫人责怪很是应该。” “学士夫人乃是名门贵女,我妻出身乡野,晚生恐怕她们谈不来,见面尴尬。” 陆学士笑了笑,说他夫人虽然不是十全善人,这回是诚心招待,无论卫夫人是何等模样,都不会让她难堪。“我听说过,你那夫人是你看上之后费心求娶的,能让你看上的女子,定然不差,你担心过了。” 都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很不近人情,卫成答应下来。 当晚他就同姜蜜说了这事,姜蜜脸上写着我就知道:“你果然是掐头去尾说的,生怕多讲一句我听了揪心是不是?” “哪像你说的这样。” 姜蜜好像在使气,背过身坐着,摆出不理他的模样。卫成跟过去想哄,却看她在笑。 卫成就糊涂了:“怎么突然笑起来?” “我高兴。” “高兴什么?” “我想着你护住学士爱子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要学士大人感谢我们,当时想着是不是要救人以及避免招祸?这么做了之后实际带来好的结果,不是说陆学士是翰林院的大官?他欣赏你,兴许会帮你美言,升职总会容易一些,是不是这样?” 卫成点头:“是蜜娘带给我的福气,要不是提前知道且有所防范,哪能换来好的结果?陆夫人这般疼爱幼子,那孩子要是出了事,她迁怒不是没可能。” “所以我高兴啊。平常你一个人熬着,我和爹娘干看着帮不上,我难受。现在能帮到你,我就觉得是我们一起在为这个家打拼,这么想想心里舒坦。” 卫成坐到她旁边,揽着她腰身,说:“我心里总希望你夜夜安稳,不要做这些梦。可又一想,如我这般出身进了官场,麻烦事不会少,往后恐怕还会吓着你,大概安稳不了。” 姜蜜靠他肩上说没什么,原先丁点儿事就能吓到,多几次都习惯了。 现在做了噩梦也不怕,还感谢老天爷提醒她。 70.070 日子过起来真的很快,感觉没做个什么事,一旬就过去了。到和陆学士约定这天,姜蜜很早就起来收拾自己,她仔仔细细挽了个发髻,描过眉,正要抹胭脂,胭脂盒中间那块儿因为最常被使用,越来越磨,今儿个伸食指一抹竟然见了底。姜蜜才发现,盒底也有花样。 只露那么一点看不出绘的什么,姜蜜好奇,拿手指稍稍抹开。跟着她脸一红,把胭脂盒扔了。 巴掌大的彩瓷盒子就扔在梳妆台上,还传来一声响,姜蜜顾不上它,她看着自己指腹上沾那一抹红,那本来要摸到嘴唇上的,这会儿只感觉指头烧得慌。想起刚拿到的时候还给娘说城里卖的东西就是稀罕,连盒子都这么雅趣…… 这哪是雅趣?是情趣啊。 姜蜜挪开坐墩,就要从东厢房出去,又想起胭脂盒还散在梳妆台上,她又倒回去盖好,这才出东厢穿过院子往对面西厢走。还在院子里就看到那边亮着灯,推门进去男人果然在读书。 开门这么大声响卫成能听不见? 他放下书本,抬头朝姜蜜看去:“蜜娘……” 才张嘴人已经走到他跟前了,姜蜜伸手往他脸上抹,抹一下还不解气,又来一下给他右脸上划出两道红。 卫成愣了,想问怎么的?就看到她指腹上沾的胭脂,看到胭脂,又看到她连羞带恼的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在解释和装傻之间犹豫,却被姜蜜看穿了。 “你知道吧,你果然知道。” “知道什么?” 姜蜜又要往他脸上划拉,还没挨上去手就被男人握住了。 “现在知道是什么了?知道你还买?不害臊的?”姜蜜恼他,卫成都顾不得拧帕子来擦脸,把人抱在自己腿上坐着,解释说买的时候真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的。 “你们在学堂还聊这些?!” “是林兄,林兄你记得吧?当初同我们结伴上省城应乡试那位,他带我去买的,之后想起来问我你喜不喜欢,我才知道……” 姜蜜抬手就要掐他脸,哼说:“心思都放这上面了,难怪没考上举人。慢点,照你这么说你那些同窗还都知道你给我买了这个?” “没有都知道。” “那是一部分知道??” 卫成:…… 姜蜜狠掐了他一把,掐完还不解气,看他脸都红了又舍不得再 下一回手。“你拿这个回来的时候我怀着砚台,怀着就不敢用,生下来也怕蹭他身上,一直没用,差点觉得用不着就转出去了,想着是你送我的估摸也不便宜才没舍得。当初要是真转出去,又或者在娘面前用得见了底,那我可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卫成让媳妇儿凶了一脸,按说这种时候,他就该深刻的承认错误,都说大老爷们不该跟自家婆娘争是非,卫成的确准备反省,没来得及就忍不住笑出来了。 姜蜜捧着他脸:“你还笑!” “蜜娘你跟我生气的样子真像胖娃。”都是纸老虎,奶凶奶凶的。 姜蜜不想理他了,从他腿上下去,就准备出西厢房。被卫成搂着腰肢抱回来。 “是我没脸没皮,我的错,别气。蜜娘你给我打盆水来,让我把脸洗洗,这样没法出去。”姜蜜又瞅了一眼他脸上那两道红,才出去给他打水。平常男人说要洗脸,她都得烧锅热水,兑成正方便洗的温度给他端去。这会儿才懒得呢,姜蜜端了盆冰冰凉的凉水过来,就坐旁边看他洗,看他把脸皮子搓掉一层。 大冬天洗了个冷水脸,那滋味儿真别提。 好在姜蜜没再折腾他,胭脂盒这出成功翻页。 收拾完男人,姜蜜没立刻去补妆,她刚才急着梳妆打扮忘了还没用早食,用过之后,把儿子哄好交到婆婆吴氏手里之后,她才回房整理了一番。全都收拾好,时辰就差不多了。 夫妻两个出了院门,卫成朝她伸出手,姜蜜问咋的? “昨天不是下了场薄雪,地滑我牵你走。” 男人牵着她穿过好些个胡同,走了很久才来到陆家门前。她在梦里就见识过,气派的广梁大门里并三座五进院,府上奴才瞧着都比普通人体面,这就是皇城根下传承数代的大户人家。要说不羡慕是假话,姜蜜有羡慕一小会儿,就把心态放平了。人家上辈子积的福,这辈子投好胎,生来就享滔天富贵,寻常人家比不得。姜蜜想着自己已经活得很好,现在的日子是数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跟在卫成身边,由管家领着往陆家三房的院子去。 上回过来,陆学士开始是在正厅见的卫成,正厅就是个很正式并且客气的地方。这次为表亲近,他和陆家三太太候在花厅,管家将人带过去,外面那么冷,一进去屋里暖和极了,走这一路姜蜜感觉脚指头都要冻僵,这会儿舒服了。 花厅里面,除了陆学士和他夫人就是两个丫鬟 ,乍一见到那么富贵体面的大户人家太太,姜蜜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当初卫父进集古轩,不敢随便伸手,接个茶碗都是万般小心生怕打翻了赔不起……这种感觉姜蜜明白了,别人家身上穿着滑溜的缎子,坐的椅子上铺着柔软的垫子,用来做垫子的布料都比他们穿上身的不知好了多少。 乍一进去,姜蜜连脚步都迈不开,怕踩脏别人家贵地。 像他们这等出身,换做是平时三太太是看不上的。也是卫成救了她儿两回,哪怕心里觉得这个卫庶常和夫人太寒酸,她没表现出来,还是笑眯眯在说话,夸卫成是青年俊才,没后台没靠山也能在皇上跟前露脸。她拉着姜蜜也是看了又看,直夸她生得俏。 午膳是在陆家用的,姜蜜没吃饱,见识过这些她越发明白三郎出身贫贱要往上爬有多不易,她怕拖后腿,宁可饿着都不愿意给他丢人。 吃好之后,两个男人说想进书房谈谈,三太太主动领姜蜜去园子里逛逛,过去撞见府上几个姑娘。那几个不是三房的,还有人问三太太这是谁家的亲戚? 这半天是熬过来的,后来出陆府的时候她身心都轻松了,陆家还是安排了管家送他们,卫成扶着让姜蜜先上马车,他跟上去,坐好之后,马车滚动着走起来,姜蜜舒了口气。 卫成将手搭过来,担忧的看她。 姜蜜摇头说没事。 坐在别人家马车上这一路两人都没多说什么,等回到自家院子,闩上门,姜蜜才露了些疲态。 “是不是累了?回屋歇会儿?” 姜蜜没强撑,她今儿个啥都没做,心里就挺累的。原先在乡下小地方,妯娌乡亲之间有矛盾都会喊着说。大户人家不这样,她都看出互相之间面和心不和,可谁也不说,说也不挑明,就明里捧人暗里嘲讽奚落,听她们说话真是浑身难受。她跟着三太太进园子的时候,府上姑娘以为她是三太太娘家哪个穷亲戚,上门来打秋风的,还酸来着,听说是恩人才收了声。 有些话姜蜜听得似是而非,她也见识到大户人家女眷之间的争斗。 表面看着平静,底下暗流涌动,斗得狠呢。 姜蜜径直回了东厢房,吴氏纳罕,心道怪了,平常媳妇儿进出都会跟她打招呼,这趟回来竟没顾得上。她拉着三儿子问咋回事?是不是中间不顺利? 卫成还真不太清楚,去做客的外男哪会盯着别人府上女眷看?他主要还是和陆学士说话,用过午膳之后更是直接 进了书房。 看儿子这样,吴氏瞪了他一眼:“你带媳妇儿出的门,咋还一问三不知?媳妇儿平常是怎么对你?你对她不能上点心?” “不是这样,娘……大户人家不是一块儿招待男客和女客,蜜娘那边什么情况我真不清楚。” “你就没问问?” 卫成说他是准备问,坐别人家马车上不方便,刚回来看她太累想着歇会儿不着急,缓缓再说。 吴氏这才接受了他的说法,让他亲自上灶屋去给媳妇儿烧个水,端去顺便问问是咋回事。卫成去了,她不仅端了水让姜蜜喝,还拧了帕子让她把脸上胭脂抹了,洗干净舒服些。姜蜜擦脸的时候,卫成坐她旁边,问:“真有那么累?” 姜蜜擦脸的动作停顿了下,她搁下帕子,回头说:“是心里不舒服,陆学士是什么人我不清楚,我感觉陆夫人心里是瞧不上咱们的。” 男人心大,经常看不到细微处,卫成摇头说他没感觉。 姜蜜让他坐近点,靠他肩上说:“我想着,假如是我们砚台调皮差点出事幸好给人救下来,我至少让他自个儿跟人道声谢,咱们在陆府待了半日,他家小少爷露过面吗?并没有。估摸今儿个请咱们过去也是陆夫人一时兴起,当时听说心里或许有些感激,谈不上多深,他们门第高,我们不过是贫门矮户,估摸觉得这样盛情款待我们,我们就该满心欢喜感恩戴德……人家会这么想,不就是瞧不上咱们?换做是其他大户人家的男人救了他家小少爷,他们不得亲自登门去拜谢?” 卫成顺着一想,也有道理,他又觉得陆学士不像那种人,他要是心里看不起,压根没必要请,他什么身份?官阶那么高何必同个没品没阶的庶吉士虚与委蛇? 姜蜜看出他在纠结,拿脸在他颈边蹭了蹭,说:“可能陆学士是陆学士,陆夫人是陆夫人吧。我不了解陆学士,不能草率断言,只是想提醒相公,陆家毕竟是世家大族,你和陆学士相处时别太随意,只怕有些事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介怀,咱们谨慎些好。” 说出来之后感觉舒服一些,姜蜜握着男人的手,说还是在家自在,别人家再好她都不想多待。 “再有类似的事,能推我就推了。” “也别勉强,以后你总要升官的,像这样的走动只会越来越多,我得慢慢习惯。” “是我出身低职位也低,才让人家慢待你。”卫成难得这么有斗志,想往上面爬,爬高一些,不仅仅是 因为官阶上去才能做更多事,也希望他领着夫人出去的时候能得人家尊重。爹娘和妻儿被人看不起,是他没本事。 71.071 卫成起了波斗志,回头还是得脚踏实地慢慢来。 一般来说馆选取上庶常之后,可以跟着老翰林学三年,三年之后考评好有机会被提拔成编修,要考评不行大概就是外调。卫成进翰林院时间尚短,现在半年都没,升职还有得熬。 之后这段时间他还是照着上面安排的勤勉学习,没想着借之前两回走动同陆学士攀交情。他好似忘了自己同陆学士几次相谈甚欢,每回见面都很客气,该有的礼数丁点也不敢少。 陆学士嘴上说不必这么客套,心里满意他这样。他请卫成上门做客也是想试他一试,想看看在自己表达出赏识之后,这后生能否沉得住气。 现在看来他是真踏实,没想着挟恩图报,事后都没主动上来套近乎。 早先陆学士照顾卫成纯粹因为乾元帝,他看出这届选进翰林院的众人之中,皇上对卫成最高兴趣,虽然至今没有任何要提拔他的意思,关注却从没少过。是皇上看中的人前程都不会很差,陆学士还是好奇他到底能走多远,故有此一试,结果挺触动的。之前真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在做事,从这回他才真正高看卫成一眼,待他也更慎重一些。 陆学士抽空也跟他太太聊过,问她卫成那位夫人如何? “我不明白老爷您的意思。” “意思是那天你同卫夫人相处半日,可看出什么来?” “我看她眼力劲儿还行,说话也中听,模样更是不错,就是出身太低了。光那双手就是劳碌手,在我面前也拘谨,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不像世家贵女遇事从容镇定。” 陆学士又问:“你看她可像是会拖男人后腿的?” 陆家三太太摆手说不至于,只是小家子气罢了。 “这样啊……” “老爷对个庶吉士关注这么多?当真欣赏他想提拔他不成?” “并非是我,想提拔他的另有其人。” “谁啊?” “这你别管,你只要知道他不会永远都是区区一个庶吉士就行了,见她夫人你客气点。” “我也没有不客气啊,就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不过那人真有这么大本事?他不是没后台没靠山?谁放着自家子侄不管去提拔他?” 乾元帝没挑明,陆学士哪敢乱说?他可不敢赌自家夫人的嘴,万一夫人跟娘家姐妹或者妯娌闲谈时不慎宣扬出去,也是 麻烦事。是以,哪怕陆夫人好奇心起来,陆学士也没多说,只道以后就会知道,让她沉住气慢慢看。 说是这么说,这年没看出什么,至年关,卫成也还是翰林院庶常。 除夕当日,皇帝在宫中设宴,与朝臣共迎新年。陆学士携夫人去了,至于说广大不够格的官员则在自家守岁,之后他们将迎来除旬假外全年唯一的假期,本朝的规矩是新年休五日,初六复工。 年三十下午,卫成做完最后一点事,收拾好出了翰林院,回去路上见糕饼铺开着,他去包了几样点心,提上之后踩着雪慢悠悠往回走。走到自家所在的胡同口,就看见院门难得开着,他爹在门前扫雪。 “爹。” 卫父听见抬起头来,看三儿子回来了,咧嘴笑了笑,这一笑,嘴里就呼出一串白气:“杵这儿干啥?你进去。” “我来扫吧,爹你进去。”说着他就把提在手里的纸包朝老父递去,跟着要去拿扫把,父子两个竟在门前争上了。 吴氏人在灶上,听到门口有动静出来一看:“你们父子俩搞啥?人回来了咋不进院?” 卫成说他想帮着做点事…… “想做事?那还不简单。你别跟老头子抢,回书房看看,我今儿个出门买了红纸都裁好了,等你回来写福字对联。多写几幅,给各屋门前都贴上!” 吴氏这么安排卫成才放弃继续跟他爹抢扫帚,他先把买回来的糕点放好,转身进了书房,研上墨,铺开红纸准备提笔写对联。卫父看他进书房了,又笑了笑,说这才对!都是官老爷了扫什么雪?这是粗人干的活! 他往手上呼了口气热气,准备继续干活,也挨了吴婆子骂。 “你也是!媳妇儿不是拿粗布夹棉花给你做了手套子,手套子呢?你出来扫雪咋没带?” “干活的时候带着容易磨坏,我忙完回屋上炕就暖和了。” 吴氏白他一眼:“又不缺你一副手套子钱,磨坏了补,补不起做新的呗。外头多冷,你也不怕冻坏了。” 卫父说不过婆娘,讨好说下回戴,这都要扫完了懒得回屋拿。看他还经得住,吴氏也不管他,转身回灶上跟媳妇儿一起继续忙活。有钱没钱都得过年,今晚全家要一起守岁,总得张罗出几个大菜来。北边大江大河少,到年前湖上都结冻了,上菜市没买到鱼。他们买了两个猪蹄儿,一块肥瘦相间的好肉,又买了只鸡,婆媳两个商量着拿黄豆炖个猪蹄,做个扣 肉,鸡烧着吃,再蒸个蛋,炒个萝卜丝儿…… 家里人少,就没安排太多菜色,姜蜜还记着买了细白面,老家那边年初一吃汤圆,这边吃饺子,北上第一年,他们入乡随俗也包饺子。 如今卫家也称不上发达,哪怕卫成在翰林院待着,他们也不过是京城里普通人家。日子在婆媳两人的张罗下过得却很红火,人虽然不多,年过得闹热。 这是砚台来到人世之后过的第二个年,头年这时候他才八个月大,刚断了奶,能吃的东西还不是那么多,虽然会坐会爬但并不会走路,张嘴也是咿咿呀呀。那时候他真的小,虽然胖乎,看着也不过丁点儿大。 他现在一岁零八个月大,话已经说得很好,走或者跑都很稳当,能帮他娘一些小忙。 姜蜜指着家里各种东西教过他,告诉他这些都是什么,让他递个东西都没问题。砚台很喜欢帮他娘各种小忙,很黏人,还会抢着做事。 家里张罗年夜饭的时候,砚台也在灶屋,他非要跟来,把人放在屋里他也能偷跑过来,姜蜜没法,就在旁边不挡事的地方给他安了个小凳子,让乖乖坐好,又往他手里递过去一个从街上买回来蒸热的大肉包子,给他慢慢啃。 砚台吃东西的时候可乖了,抱着老大个肉包啃得特别专心,一点儿不碍事。 他啃了小半个,就喊娘。 姜蜜回头问他咋的? “不想吃了。” “娘给你放着,想吃的时候再蒸热?” 胖娃子点点头,他站起来把大肉包朝姜蜜递去,姜蜜取个粗瓷碗,把啃缺的肉包搁里头,又盖上一个大碗,挪到旁边放着。放好回头对儿子说:“砚台还是乖乖坐那儿,就坐那儿看着娘,别乱跑知道吗?” “哦。” “哦是好还是不好呀?” 胖娃子坐在小凳子上捧着脸笑开来,说是好呀。 吴氏刚出去了一下,回灶屋来就撞见这一幕,笑道:“也就是你,换个人来他才不乖。” “我是砚台娘嘛,像三郎不是也很听娘的话?” “那是懂事后,老三小时候闹腾过,进村学开蒙之后慢慢才把性子改了。”说到村学,吴氏又想起老家那边,说不知道这个年乡下老家热闹不,“老大老二如今田地也多,那么多收成可别跟往年一样磕掺,年都不好好过,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就今天,再穷的人家不都得吃口好的?” 姜蜜也想到她娘家,不知道爹惦记她不。 年初跟三郎出门的时候其实没有特别惦记其他人,那会儿只顾着担心砚台。当时真的啥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会试考完是个什么流程,还想着落榜能直接回家考得好不也能衣锦还乡?当时压根没想过回不去这种可能,因为没想过,也没有特别惦记公婆或者她娘家亲爹。 出来时间长了慢慢才会念叨,姜蜜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去一趟,不知道下次回去的时候老家成什么样了。 看她不说话了,吴氏问她想什么呢? “想我爹,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在跟大伯他们唠嗑,还是跟狗子一起等着吃年夜饭。” “媳妇儿你想家了?” 姜蜜笑了笑:“您说得不对。三郎和砚台在的地方才是我家,只是大过年的想起我爹,除了怀着砚台那年,往年初二我都回娘家去看他,今年是回不去了。” “以后会再见面的,或者我们回去看看,或者你娘家那边有人出息了,没准也会上京来。” “娘不也想起老家的亲朋来了?还安慰我呢?” …… 后来吃年夜饭的时候,婆媳两个默契的没提这些,主要聊的还是京城这边过年的热闹,说家里如今的状况,提来年的计划。 吴氏说开春她得养几只鸡,不然吃个蛋都得买。 姜蜜想了想,说后面这年主要还是带儿子,砚台现在话说得很好,跟着可以教他念念三字经。“正好我也跟砚台一起学,咱家以后总会越来越好,我得会认字会看账才行,总不能把什么活都推给相公。” 卫成听着放下筷子,说:“这几天不用去衙门,我教你们两个,先把名字写会。” 他自己能读书,却不会教人。说的时候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姜蜜,姜蜜本人一看,脸就苦了。 72.072 一家子熬到天明,吃过饺子才回房去睡。吴氏一觉睡到半下午,醒来收拾好刚出屋,就发现儿子、媳妇儿包括胖孙子在院里排排蹲。昨夜又下了雪,老头子困极睡觉去了还没顾得上扫,正好方便三郎他们,他掰了截干树枝,蹲在院里教媳妇儿写字。 吴氏出来的时候看见儿子写一笔,媳妇儿和胖孙子也歪歪扭扭跟一笔,看他们跟上来儿子又继续写下一笔……他们仨一个教两个学,别提多认真了。 哪怕写在雪地上,卫成的字还是漂亮得很,挨着旁边两个就傻大粗歪七扭八,一眼看去都不敢相信他们写的是同样的东西,吴氏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蹲着的三人同时扭头,两个大的还稳当,砚台他本就胖乎,冬天又穿得厚,蹲下之后要起来都困难,这么一回头,重心不稳啪叽摔了个屁股蹲儿。 姜蜜听见身旁一声闷响,低头一看,哦,儿子摔了。 她放下手里的枯枝伸手将砚台拽起来,拍拍他身上的雪:“不学了,我们不学了。先背三百千,背熟再学字。”说着她还瞪了男人一眼,“都还不会走就让我们跑,哪有你这么教的?” 只当过学生没做过夫子的某人抬头望天。 直接教写名字好像是难了点。 卫成、卫彦、姜蜜。 仨名儿都复杂,尤其那个卫(衛),结构复杂到让胖崽儿看见直摇头,不不不!突然不想跟阿爹和阿爷姓了! 吴氏跟过来,摸摸孙子的胖脸,冷冰冰的!她跟着也是一阵凶:“你儿子才多大?有一岁多就学写字的吗?都不会走你就要教他跑也不怕步子太大扯开裤/裆!这么冷的天还蹲外头,赶紧的进屋去暖和暖和,别冻坏了!” 姜蜜牵着胖娃准备回屋,想起来问:“娘饿了吧?灶上吃的不少,您爱吃啥蒸热就成……要不您陪着砚台我去弄?” 吴氏说她自己来。看婆婆往灶屋去了,姜蜜才把砚台牵回屋,给他把手脚暖过来。都回屋了,砚台还在怀疑人生,他满含期待的抬起头,“娘……” 姜蜜揉揉他胖脸问咋的了? “我不是叫砚台吗?” “是啊。” “为什么要写卫呢?” 姜蜜忍着笑告诉他,砚台是小名,卫彦才是大名。 “那我不想要大名了。”他包子脸差点皱出褶儿,可怜巴巴说大名难写。 卫成就在旁边,听着斜了他一眼,说:“你以为砚台就很好写?” 砚台听完更委屈,问他娘名字谁取的?过分! “你爹取的。” “爹坏!” 姜蜜笑到肚子疼,她伸手轻轻拍了卫成一下,哄砚台说:“爹坏,娘帮你打他了。” 砚台想换个名字的诉求最终也没通过,好在他的学字计划延期了,姜蜜看着那么复杂的字都头大,别说不满两岁的胖娃。商量之后,他们降低了未来一年的奋斗目标,准备从三百千着手,先教他念,等哪天能拉通背下来再学字。胖娃并没有特别高兴,他又不傻,知道这意思是现在不用学以后还是要学…… 看他不满两岁就愁上了,姜蜜都没好意思说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你奶就准备好要让你考状元。 过个年,卫成在家待了五日,姜蜜有问他上峰那边不用去拜访一下?原先在老家过年都要去大叔公家走动的。卫成说年三十他就问候过翰林院同僚以及头顶的学士大人,不必再去。再说,难得休息几日,大人们估摸忙着同三亲六戚同阶好友联络感情,没精力招待下级。 听他这么说,姜蜜才放下心里一桩事。 年初六,卫成就回衙门去了,姜蜜继续教砚台念三字经,至于吴氏,她已经在盼开春,准备上闹市打听看有没有卖鸡崽的。如今住着四合院,方方正正围起来很合适喂鸡,吴氏想着多喂几只,三郎在翰林院待着就很费脑,还有砚台每天也要吃一个。 相比之下卫父就闲,他在乡下做的大多就是力气活,搬到京城来以后没什么力气活安排给他,卫成说爹娘不年轻了,合该含饴弄孙享清福,卫父就是还没习惯,过完年就想着开春就该把田地耕起来,耕熟了撒谷种育秧苗立夏插秧芒种收豆……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下地去转一圈,站起来往外一走,北风还呼呼吹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月间的京城依然挺冷,天还没有回暖的意思。 卫父让北风一吹,清醒了。 他现在已经搬离后山村,哪还有地? 这么想着他又弯着腰回去屋里,在暖烘烘的炕上坐下,种了一辈子的地突然说不种了,不习惯,真不习惯。 他跟吴氏抱怨,吴氏听了总笑话他,说乡下地头谁都想搬进城里享清福,你在京城住着有吃有喝还不自在?要是在老家这么说人家不骂你皮痒?让你舒服过日子你想回去种地,是不会享福吗? “你原先 喂猪,现在还能喂鸡,哪知道我闲着是啥滋味?” “你端上茶盅出去跟人唠嗑。” “也不能天天唠嗑啊。” “原先农闲的时候你不是还会敲敲打打?咱家很多农具都是你自己做的,你找几块木头回来敲着玩儿呗,给你孙子做点小玩意儿。” 姜蜜听着公婆拌嘴,想了想说:“要不然养条狗?没事牵着玩玩儿,又能看家护院。” 卫父琢磨了一下,说养条狗倒是不错。 “你真要养就给教好了,别咬死我鸡崽儿!” “你这老婆子就会泼我冷水!” …… 说想养条狗,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逮着一只,到二月头上,隔壁那户过来敲门,说找卫庶常他爹,卫父出来一看就是常跟他唠嗑的邻居,问咋的? “老弟你是说想养条狗?我知道有家母狗才生了狗崽,你要不去看看?” 卫父就去了,看他去的时候兴致很高,回来打着空手,吴氏问他咋的品相太差没看上啊? “是狼狗,母狗看着好大只威风得很,我一眼就看上了。那家说他们养不了这么多,我看上哪条给几个铜板拉走就是。” “你舍不得钱?” “不是。那狗崽子还在吃奶拉回来我怕养不活,就跟人说好,让他给我留着,过段时间再去。” 卫父后来每隔几天都要去看看,看差不多了就花钱把他相中那条黑色背毛的狗崽子抱了回来。 突然换了地方待,狗崽子起初很不习惯,喂了几天之后它跟家里人就熟了,不光做饭的时候往灶屋跟,吃饭的时候也在人脚下打转。 养上狗崽之后,卫父可算找到事做了,老婆子和儿媳妇忙的时候他就帮忙带孙子,砚台不用他照看的时候他还能训狗。狗崽抱回来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养得很好,最近卫父在教它做狗的道理,让它守好院子,不许糟蹋主人家的东西,不准去撵鸡崽儿,说鸡崽有任何闪失唯它是问。 卫父蹲着跟狗崽说话,就听见背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胖孙子敦敦敦的跟在小鸡崽子后面,撵着跑了一路。 “老婆子!老婆子你出来看看!” 吴氏出来一看:…… “哎哟我孙子跑这么快,都撵得上鸡了!” 姜蜜慢一步出来,看见叹了口气,喊砚台过来。砚台老老实实走过来,姜蜜 让他伸手,他就伸手,伸出来就被打了手心。打得不重,胖娃子还是委屈了,可怜兮兮喊娘。 “知道娘为什么打你?” 砚台摇头。 “打你是要让你记住,以后不许撵鸡,鸡崽子才抱回来的禁不住你折腾,娘说的你听到没?” 吴氏看孙子可怜成这样,劝说:“他还小,知道啥?” 姜蜜捏捏儿子肥脸蛋,对婆婆说:“我就轻轻挨了他两下,娘别让这机灵鬼哄了。” 砚台收回胖爪爪,背过身,自己在手心吹了两下。 姜蜜贼好奇,真不知道这娃跟谁学的,这么会演。她伸出手指在胖儿子肩上戳了戳,胖儿子扭了下肩,没回头。姜蜜又戳了戳:“还跟娘使上气了?我数一二三,再闹不理你了。” 姜蜜说着当真数起来,这下把砚台惹急了,他又急又委屈,猛一下回过头憋着泪花花控诉说:“你坏!” “怎么坏了?” “你打窝。” “打你是要你记住,以后不许撵鸡了。” 这下憋不住了,他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一副可怜相望着姜蜜。吴氏心疼坏了,作势要打儿媳妇,边打边说:“乖孙子诶你别哭,她坏!奶帮你打她!” 砚台哭得更凶,抱着他奶的胳膊说不许打我娘。 姜蜜这才抱他起来,拿手帕给他擦干眼泪,在他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口:“喂鸡是要它下蛋给你吃,你把鸡崽玩死了哪来的蛋?砚台你比别家孩子聪明娘知道你听得懂,以后别撵了,我不打你。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疼还来不及,没事打你做什么。” 胖崽儿听完拿手去抱他娘的脖子,又把脸蛋贴上去蹭了蹭,带着鼻音小声说:“娘我错了。” 姜蜜听着心软得不行,后来同卫成说起这事还说那么乖的儿子谁舍得打他?要真顺着心意来,那能把他宠上天去。“我也是怕,咱儿子太聪明,我就很怕他学坏。你看爹娘都宠他,宠得厉害,相公你倒是有教,可你在家的时候又不多,平常我要是不管,真没人能管他。爹娘觉得人还小不必着急,我怕现在纵出坏习惯,以后长大了改不过来。他现在听得懂很多话,可以慢慢教他了,相公你觉得呢?” 卫成同意这话:“以后我在家也教他一些,我不在就得蜜娘你看着。原先看着毛蛋我就说过,有些孩子早慧,遇上这样的越要多费心,你教他学好容易,不管他学坏 也不难。” 既然达成共识,姜蜜就没逮着这事翻来覆去说,又问男人这段时日在衙门如何?一切顺利吗?没遇上事儿吧? “都好,比起头年,现在完全上手了,我感觉不难,挺轻松的。” “你天天在书房熬到半夜,这还轻松?” “那不是老翰林安排给我的任务,是我自己……希望满三年后考评好些,就想多学一点。” 73.073 卫成觉得轻松是因为他还在跟老翰林学习的阶段,这阶段够不着什么要紧事。事实上,除夕宫宴上就有大臣招惹上乾元帝。说来也简单,就是皇帝勤于政务轻忽了后宫,这都乾元十年了,宫中妃嫔不多,皇子更少。 乾元帝在十一岁登基,那时他年纪尚轻没急着扩充后宫,乾元四年大选才立后,同年选进来几位妃嫔,三年后又进了一批。 妃嫔加起来有十来位,不算太少,可他进后宫的时候不多,经常读书或者看奏折到很晚,累了就歇下,根本提不起兴致去宠幸妃嫔。次数少了,开怀的就不多,怀上还能平安生下来的更少。这几年间共有三位皇子出生,折了俩,如今就剩一个,还不是嫡出。 皇后不急吗? 急啊,她娘家更急,都等着太子出生,这不翻过年关就是乾元十年,新一届大选又要来了。这节骨眼分出两派,一派是宫里各位娘娘的父亲,生怕进了新人自家女儿更没指望,排队来劝皇上多进后宫,试图给自家人创造机会。还有些处心积虑想在十年的大选上出头。 这种事提一次或者两次乾元帝不见得会烦,那么多朝中重臣放着国家的大小事不操心,全盯着后宫,就把皇帝给激怒了。 偏他们还能找出理由来,说皇家子嗣传承不光是皇上一个人的事,也是国之大事。 说什么国不可无储,希望中宫早日诞下太子。 这话,说的人兴许是心里着急了没斟酌好,也或许是大权在握没把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看在眼里,反正皇帝听着十分不爽,当面忍耐下来,等这些大臣一走,他就在御书房发了火。他都等不及想提拔自己的人起来把这些老东西换掉,又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要忍。 皇帝不痛快,在御前伺候的能好? 近日就连一贯深受倚重的太监总管都小心翼翼,其他宫女太监更是人人自危。翰林院这边也是天子近臣,经常要到御前侍奉,最近去伺候笔墨或者给皇上讲经的全都没得好脸,掌院学士过去也吃了排头,回来撞见这届的状元榜眼在争执,他都懒得去问前后经过,直接把两人一起收拾了。说什么翰林院不是给你争权斗利的地方,静不下心做事就滚蛋。 事发的时候卫成在闷头读书,他是后来被老翰林提醒说最近谨慎一点。 老翰林没主动说明整个事情,卫成也没刨根究底,他谢过对方提点,进出越发仔细当心。 乾元 帝从除夕就不痛快,至二三月还是烦闷,于是四月间,皇帝带着人出京围猎去了,阅亲兵顺便散心,这次外出也从翰林院选了人随同。这种事和庶常们无关,卫成继续学诗词看史传琢磨道理写他的文章。 从去年馆选进翰林院,卫成一直都很努力,他每月交上去的文章乾元帝都看到了,一如既往的满意。乾元帝也关心过卫成在翰林院内院考核中的排名,开始比较落后,到年前已经逐渐赶上来了,他进步很大。 本朝规定翰林院内院考核每两个月一回,乾元十年的第一次在二月间,第二次就在砚台生辰之前。 说到砚台生辰,他出生时爹不在家,满岁时爹娘都不在,现在满两岁终于一家人围坐着热闹了一场,端上桌的菜色全是砚台爱吃的,他坐在卫父请木匠为他打的高脚椅上,扶着脸那么大的汤碗使劲儿呼着面条,用的力气太大甩得脸上都是汤汤水水。 砚台埋头在吃,姜蜜边照顾他边听家里人说话。 家里最关心的自然还是男人在翰林院的情况,卫成开口之前,姜蜜就猜到他会说什么,不外乎一切都好。 他还真这么说了。 “相公你不是说前几天又考了?” 卫成点头:“没错。” “答得还行吗?” “不敢说很好,比刚选进去时进步很多。内院考核的范围比科举要广,要我们诗词文章样样都得做得好,还要博古通今。满三年散馆后,要是有幸能留下来,以后到御前走动,甭管皇上说什么都要答得上来,不能说不知道。我原先四书五经学得不错,比如史书读得就不够多,之前虽然看出有些问题,想法还是天真,跟老翰林学了快有一年才感觉成熟一些,想来等三年学满,能大不同。” 姜蜜听着,拿帕子给砚台擦了擦嘴,说:“原先读书应科举,我当时想着考上进士算读到头了,结果选进翰林院去还要读三年。现在更过分,除了过年放几天,平常也就是旬假,其他时候都要去读书。在翰林院读书,回来还得熬到半夜,每月要上交好几篇文章,两个月还要考一场。我只盼天老爷能看看你这努力劲儿,到要紧考试的时候推你一把。” 卫成放下筷子,笑道:“我麻烦老天爷许多次了,考试还是凭自己,左右时间还有,再努把力能行。带我的老翰林也说我进步很多,到散馆还有两年,选上机会很大的。” “原先在乡下听人说读书就是为了中举,中举就能当官,就能过好日 子,现在才知道举人往上还有这么多级。” “是我不够出色,要是状元榜眼探花没这么坎坷。” 吴氏之前插不上话,一直在听他俩说,直到卫成说状元榜眼探花…… “三郎你没考上不赖你,你生在乡下地头能有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你没考上状元,二十年后砚台替你圆梦!” 砚台拿着个大肉丸子在啃,听到这话一懵,他满脸茫然看着奶奶,问:“状元是啥?” 吴氏说:“状元就是特别聪明的聪明人。” 砚台乐了,猛点头说:“那我是状元!” “我乖孙子就是有志向!” 砚台又继续啃丸子,啃了两口,停下来向卫成,说:“我是状元,你是笨蛋。” 姜蜜偷偷瞄了一眼,看相公眼都眯起来了,她忍不住扶额,胖儿子诶!你这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这么作死娘只怕救不了你! 这不,卫成就笑了。 他说这个志向很好,放心爹会帮忙的。 砚台过完两岁生辰之后,没几天,乾元帝就结束围猎回来了。他看起来比出宫前痛快不少,也不像前几个月频繁发作,他回宫之后熬了几日,处理完积压的公务,就想起来让翰林学士将四月内院考试的结果呈报上来,又说闲着没事要看看庶吉士们作的文章。 皇帝吩咐下去,翰林院那边很快就把最近一次内院考核的排名和评价呈上来,一并送来的还有四月所作文章。皇帝在看,其他人低头在等,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跑腿的官员腿都站软了,皇帝终于抬起头来。 “朕看过最近几次的排名,有几个进步好似不小。” “回皇上话,头年选上来的庶吉士里,曾叔学和刘寅最为出色,卫成进步最大也是所有人中最勤勉的一个。” 乾元帝点点头:“这三人朕都记得,尤其这个卫成,头年选上庶吉士之后愁眉苦脸的说一穷二白没钱安家,朕还送了他五百两。” “卫成他也十分感恩,说皇上仁爱,乃是盛世明君。” “行了,赏吧,这三人都赏。” “赏什么?” “还用朕说?你看着办。” …… 稍晚些时候,卫成就和其他两位庶吉士一起被叫到掌院学士面前。掌院学士传了皇上话,说他们文章做得不错,皇上看了很是满 意,有赏。 翰林院这种清贵地方,看赏也没有赏钱的,掌院学士各赏了他们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让三人以后更要踏实勤勉,争取做出更好的文章来。 纵使其他两人出身好,得了上面的赏赐都会兴奋,别说卫成。 他将赏赐下来的文房四宝妥善包好,一路抱回去的,拿回书房还看了好一会儿。他平常回家会先去同双亲说话,今儿个反常,姜蜜就去书房看了。 “这有什么稀罕?让相公你盯着它猛瞧。” “今天掌院学士见了我们,我还有另外两位,他说皇上围猎回来之后看了翰林院递上去的文章,觉得我三人做得不错,让赏。” “是皇上赏的?那得好生收起来。” 姜蜜刚才没觉得这几样有什么出众,听男人这么一说,低头再看,就感觉笔墨纸砚样样都不是凡品,那纸比相公平常用的要白,那墨还带香味儿的,都不用凑近了,站这儿就能闻见。 卫成也看够了,任由姜蜜把东西收起来,他站旁边说没想到皇上会看他们的文章,还以为每月交上去那些顶破天递到掌院手中。 “相公你也说翰林院是门槛最高的衙门,朝上多数大臣都是从这儿出去的,皇上关注你们不奇怪啊。” “皇上日理万机,什么都亲自过问哪里忙得过来?” “说是这么说,可皇上就是看到了,还觉得相公文章做得好,奖赏了你。” 卫成心里也热乎着,只要想到他写那些文章皇上都可能看到,就觉得以后要更仔细斟酌,得把握住每次机会让皇上对他产生印象,这样留下来的机会更大一些。 74.074 曾叔学、刘寅以及卫成得掌院学士赏的消息转身就在翰林院庶常馆中传开了,又有人说赏他们的不是掌院学士,而是皇上。皇上一时兴起看了四月内院考核的排名,又读了上个月交上去那些文章,称他三人做得不错。 这种说法一传开,有人懊恼,也有人不服气。 懊恼在于他们没想过皇上会看那些文章,有些只用了五六分心思对付出一篇,想着这三年间要写那么多,就这一篇决定不了什么……偏偏凑数写的被皇上看到了。 除此之外就是不服卫成受赏的,有人提出质疑,说:“曾兄以及刘兄分列内院考核一二位,他二人受赏理所应当,卫兄这、说不过去,排第三的不是周兄吗?” “别说第三,第四第五第六位都不是他,他凭什么?” “要不去问个明白?” “不可,奖赏是皇上发的,我等去问那不是质疑皇上吗?” “那就憋着?憋着你不难受?哪怕不去请教掌院学士至少跟别人打听看看。” 翰林院说是天底下最清贵的地方,其实同样存着争斗,拉帮结派屡见不鲜。世家出身的子弟进出在一起,这些出身好后台硬混满三年肯定能有好去处,进来之后没担心过。才学出众自觉高人一等的几个待在一起,一方面羡慕有好出身好资源的,同时看不起后段班那些。 像卫成这种入馆时排名低,吊尾巴上选进来,家里穷没人脉也没靠山,还不太会来事的……在庶常馆里根本就没什么知己好友,他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存在感极低,入馆快又一年,这还是头一回被所有人关注。 官宦子弟有门路,很快打听出来,曾叔学和刘寅受赏的确是因为文章出彩,卫成不是,皇上听说他踏实勤勉进步很多,才赏下文房四宝以兹鼓励。 是这样,一部分人心里平衡了。 虽然招人眼红,这理由至少站得住脚,他最近几次考核进步的确十分明显,是用了功的。 不爽的还是有,不敢明说也在心里嘀咕他进步大那不是因为入馆时排名低?人家位列一二三进来的,能怎么进步? 这些不满主要还是小团体私下聚会时宣泄出来的,大家当面都挺客气,还跟卫成道喜。卫成是感觉这几日气氛不对,他稍微观察了一下,没看出太多东西,又把心思收回书本上。家里人觉得中了进士还要接着读,读三年散馆考核成绩出众才能真正开始当差, 这实在熬人。卫成想得有些不同,他反而觉得三年太短,用三年时间要学那么多,每天挑灯夜读都担心用功不够。 他现在总觉得前面十几年荒废太多,当时就只是把科举考试需要掌握的东西翻来覆去啃,是应付了科举,比起博览群书那些人,他不足之处很多。 在翰林院学习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自己能一口气通过乡试、会试、殿试、馆选有多神奇。 早先觉得自己倒霉,如今想着运气恐怕全用在要紧处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卫成恨不得能拿十个时辰来读书,可惜他也就只能这么想想,入夜之后看时辰差不多姜蜜会去推书房门,问他还不睡? 卫成要是让姜蜜先睡,她会说我没关系我陪你。 姜蜜这么说,只要不是必须当天完成的要紧事,他都会丢手洗洗睡了。反正睡得早也能起来得早,夜里熬久了第二天还不精神。 日子这么过着,没多久,老翰林公布了五月份要上交的文章命题,让庶吉士们写文章去。两个核心,要做两篇文章,卫成熬了五晚起草完毕,修改好仔细誊录下来,他每个字都很用心写了,写完默读一遍,感觉不错。 这晚他上床睡觉的时候都是兴奋的,说不知道这个月的文章皇上会不会看。 “只要相公每个月都好好写了,皇上就算这次不看,下次看的时候也能知道你有用功。费那么多心思去做一件事,会有回报的。” 卫成听着特舒坦:“不说我,这几天家里怎样?我熬着写文章最近有点疏忽你们。” “家里啊……” 姜蜜想了想该怎么说,“家里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娘年后喂的小母鸡长大了很多,看着再过半个月就该下蛋了。还有爹养的那条狗,砚台说要给它取名字,琢磨几天了还没定下来叫啥。” “臭小子那么闲?三字经呢?他背得如何?” “背到‘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姜蜜还在解衣,卫成伸手把人带进怀里,问:“蜜娘在责备我。” “哪有?” “不是说我当爹的对儿子不上心没好好教他?” 姜蜜环着男人的脖子,亲他一口,说:“是提醒不是责备。这几天你忙着写文章我知道,你忙我们不吵你,忙完了陪陪你儿子,别让砚台觉得你就只知道去衙门,对他不上心。别看他总跟你闹,是喜欢你才跟你闹,要不然你看 他搭理你不?” “这几天同他相处的确不够,后面我会注意。” 姜蜜想说不早了睡吧,准备把外衫挂一旁,进床里侧去。谁知道男人灯下看美人还看出兴致来了,姜蜜才刚起开又被抱回来,跟着就是一阵亲热。 要是之前他俩不敢的,之前砚台闹着非要跟娘睡,在东厢房这边住了一段时间。结果有两次卫成熬夜写完文章回屋来,同姜蜜说两句话就把他吵醒了,吴氏听说之后就让姜蜜每天早点把人哄睡,看他睡熟就抱到正房来,这样是轻松多了,熬得晚些也不怕,夫妻两个还能说说私房话。今儿个不止是说私房话了,两人有些天没亲热,起了头就刹不住车,胡闹了两三回,姜蜜后来累得很了,又困,迷迷糊糊还挠他呢。 卫成亲热完给收拾了一下才睡的,这夜他睡得很好,到往常那个点醒来适应了黑暗就发现蜜娘侧过身单手托脸在看他。 “醒了吗?不起床看着我做什么?” “想看看我相公不行?” 卫成本来都准备下床点灯,听到这话也侧过去,同姜蜜面对面说随便看,看完想做点什么都行。 姜蜜伸手去摸他脸,摸了几下,说:“不跟你闹,我盯着你看是等你睡醒了有话想问。” 黑灯瞎火的媳妇靠这么近,又是面对面,呼吸之间都有香风传过来。还有那只手,在他脸上摸啊摸,卫成呼吸紧着,整个心猿意马的,声音也哑得厉害:“什么话?” “相公你今儿个是准备拿写好的文章去交?” “是啊。” “那你早点交上去。我昨晚睡着之后做梦了,梦见你把文章带到庶常馆,放在平常坐那张桌上,走开一下就被人拿去泡水泡烂了,回来发现不见又临时默一遍,默好却没找到学士大人,后来去解个手的功夫又被人糊了墨……等学士大人过来你交不上,吃了排头,还受了罚。”姜蜜尽量说得轻巧,其实他在梦里被训得很惨,说什么得了一次奖赏就觉得自己了不起?问他比谁强?人家回回考核都排前几名也都按时交了凭什么你就不行?因为踏实勤奋受表彰是笑话吗? 卫成是想为自己说两句话,都被打断了,后来说出真相让责骂他的翰林学士下不来台也还是没落得好下场。 总之吃了大亏。 听姜蜜说破之前,卫成没想到在翰林院里也有这种龌龊事,他想了想,问:“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名字, 见着人能认出来,要描述的话,感觉长得挺平常的没很有特点。”能被选进翰林院的就没有歪瓜裂枣,很多读书人气质或者品貌看着都差不多,要通过几句话说明白是谁太考验人了。姜蜜说不好,卫成也没逼她,安慰说别着急,说他知道了。 卫成下床去点上油灯,回来拿衣裳准备穿,看姜蜜也坐起来了。 “昨晚没睡好吧,多睡儿。” 姜蜜摇头,她爬到外侧在床沿边坐下,问:“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皇上赏了你,他们嫉妒你了?还说翰林院门槛高,收的都是天底下最会读书的读书人,怎么读书人也干得出这种事情?” “门槛越高的地方,要挤进去越不容易,我们庶常馆里这些人并不算是真正的翰林官,等三年学满评价好能被提拔上去,那就算真正进了翰林院,要是没被选上还是要外放出去的。同届这么多庶常,竞争激烈,会有这种事仔细想想也不意外,只是先前没遇上就没去琢磨。”卫成这会儿想到了,他们这届的状元榜眼斗得就厉害,互相不服对方,进翰林院之后没消停过,前阵子还吃过排头。自己能安安稳稳学一年没出任何事,一则排名不高二则行事低调罢了。 又一想,在任何位置上要出头都会变成被针对的对象,这种事迟早会来。 姜蜜满是担忧,卫成握住她手安慰道:“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别担心了,我会想出办法应对。” 男人这么说,他出门之后姜蜜还是牵挂着这事,中午在灶上忙活的时候都因为分心把手指烫了,吴氏纳闷,问:“你今天咋回事?看着心神不宁?” 姜蜜要了瓢凉水冰了冰食指,说最近一下热了很多,有点胸闷。 “胸闷?犯恶心不?是不是有了?” 姜蜜顺口找了个理由,没想到婆婆能想这么远,她还傻了一下,干笑着说:“没怀,就是热的。” “那就怪了,前两年七月间你也好好的,现在才五月下旬,就热得不舒服?”吴氏抢过姜蜜手边那点活,让她别在灶屋里待,找个阴凉地方歇会儿,又盘算着下午出去一趟上粮铺买点绿豆,熬个绿豆粥来吃吃。 吴氏这么想着,突然灵光一现:“不对啊,你头上连汗水都没两滴,咋就热得胸闷了?媳妇儿你该不是又做什么梦了?梦见三郎要出事是吗?” 姜蜜正要去把瓢里的水泼了,给婆婆这话一惊,手上一抖水就荡了出来。 吴氏:…… “我说对了,又梦到啥了你跟我说说!” “也没啥。” “也没啥就是有啥。” “真没啥,没病没痛就是挨了几句说。” “要这么简单天老爷能给你托梦?三郎是不是没做好事情被上面揪住吃排头了?坏了评价是不是?” “不是三郎的错,是人家眼红他得皇上奖赏,变着法要害他。” 吴氏听完就是一阵好骂,说那些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黑心鬼!损阴德丧良心的混账玩意儿!三郎一路读上来容易啊?这些王八羔子就见不得人好,眼红你争取下次也得表扬啊,还能想出陷害别人的损招来!…… 吴氏骂得正欢,姜蜜就发现刚还在院子里玩的砚台过来了,他扒着门方听得正起劲儿。 姜蜜赶紧拽了吴氏一把,让别说了。 “我这还没出气你拉我干啥?” “门口,您看门口。” 吴氏才注意到砚台来了,想到乖孙子那好记性,她赶紧闭嘴。生怕砚台听几遍全学会了,他以后可是要考状元的,谁家状元一张嘴就是龟孙子王八蛋? 75.075 后来这半天都没听到龟孙子王八蛋从砚台嘴里蹦出来,吴氏才松了口气。她知道小孩子爱捡话说,在砚台跟前都很少叫骂,就怕他听多学会了改不了以后闹出大笑话。 因为这插曲,她都忘了媳妇儿做梦那个事,直到傍晚的时候卫成回来。 庶吉士每日到馆学习的时辰是固定的,冬半年天黑得早,他走在半路上天色就暗了,这回儿是夏半年,人都进了院子太阳还没落山。这时候姜蜜在教砚台读书,吴婆子在一旁听,卫父在檐下吃茶逗狗。听到敲门声,前去应门的是卫父,姜蜜心里还惦记梦里的事也跟出来。出来看男人气色不错,并没有烦闷沮丧或者难过,她才松口气。 卫成还说呢,怎么都出来了?问他们在做什么。 “下午闲着,我在教砚台。” 卫成看了胖儿子一眼,问:“今日教了些什么?” 姜蜜蹲下来摸摸他头,让他自己说。 砚台想了想,仰头盯着他爹说:“龟孙子、王八蛋、黑心鬼、生儿子没……没什么的?” 他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可把姜蜜听懵了。卫成也是一脸恍惚,他看了看砚台,又看了看傻眼的媳妇儿,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一脸心虚不敢同他对视的亲娘身上。 卫成扶额:“这怎么回事?” 砚台还在想是没什么的,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姜蜜叹口气,捧着他胖脸揉了一把,这才跟男人解释说娘偷偷在灶上骂人,砚台扒门口听见了。姜蜜说着,心里感慨不已:“平常教他念三字经都要重复几遍,骂人的话倒是捡得快。” “怪我……” 吴氏正要承认错误,让姜蜜给断了话:“没这一说。娘在乡下几十年都习惯这么说话了,平常已经很注意,今儿是意外。前头看他还在院子里玩得好好的,一转身跟屋里来了。” 姜蜜说着捏捏砚台的鼻尖:“你刚才说那些以后不许再说了,那不是好话。” 看儿子似懂非懂的,姜蜜想着慢慢教吧,指望说一回他就能记住不再犯也不实际。他说一回教他一回总能给拧过来。 卫成看了一全套,还是没明白:“是出门遇上事儿了?谁惹娘不痛快?” “你啊。” “我???” “不然呢?你以为我上闹市去受了气还能憋到回家来发作,我当街就骂他了!” 卫成无奈,问姜蜜:“是那事儿?” 姜蜜点头:“我怕你防了一手防不住第二手,在灶上忙活的时候心里就有些惦记,没注意挨上铁锅耳朵把手烫了。本来想瞒,这下给娘看出问题来,都给看出来了我瞒着不说反倒引人瞎猜,我就说了,后面你知道……” 听姜蜜一说,卫成哪还顾得上那事,他注意力全被手吸引过去,问:“手怎么样?擦过药吗?” “我泡了泡冷水,没事了。” “伸出来给我看看。” 姜蜜就把没受伤那只手伸出去,给他看食指指腹:“你看,没事吧~” “右手给我。” 姜蜜心虚了一下,才把右手递给他,本来手背向上,卫成翻过来一看,她食指指腹这还通红。卫成不赞同的看她一眼,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原先学做饭时经常被烫,过两天就好不用擦药,你别去。” 卫成坚持要去,又说不光是为她,家里备着烫伤药膏以后没准也能用上。“反正穿两个胡同出去就有药房,这会儿估摸还没关门,我买了就回来。” 每次卫成坚持要做什么,家里谁也犟不过他,姜蜜看他快步出了院子,心里一阵甜,她嘴还是硬,抱怨说男人家就是不会省钱。 卫成没出去太久,前后两刻钟他已经拿着烫伤膏回来了,仔细给媳妇儿擦了一遍,他收药膏去了,砚台抱着他娘的手,皱巴着脸问为什么要擦臭臭。 “不是臭臭,是药膏。” “娘病了?” “娘手指头病了,擦药才会好,砚台没病,别去碰它。” 砚台听得似懂非懂,特心疼瞅着姜蜜擦过烫伤药的手指头,他瞅得那么揪心,姜蜜就把手收到背后,拉着他说别的话转移注意。胖崽儿看起来好像被带偏了,过会儿又想起来,问手指头病了什么时候才会好?不能快点好吗?生病多难受呀。 吴氏看着都忍不住想吹孙子了,真是会心疼人的好孩子,打小就有孝心。 看婆媳两个注意力全被砚台吸引过去,卫父提醒说晚饭呢?该吃饭了。吴氏才想起来,这就要去炒菜,说粥她早先熬好了。姜蜜还打算把儿子交给男人待会儿,她想跟去帮忙,被吴氏拦下来。 “就炒个菜还能难住我?刚擦了药你折腾啥?” 做婆婆的发了话,姜蜜就没跟,她在一旁看卫成 教儿子。后来吃了饭,又陪儿子闹了会儿,把人哄睡之后姜蜜才去了对面书房。 “蜜娘想问我文章的事?” 姜蜜点头:“吃饭的时候听你说解决了,我心里好奇,想听个周详。” 卫成带她到旁边坐下,说:“蜜娘你让我早点把文章交了,我想着这是个办法,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次他没寻着下手的机会,日后总还会再来,身边有这么个人对自己虎视眈眈,那感觉如鲠在喉。人起了坏心,做了坏事,就该有惩罚。我将计就计带老翰林撞破此事,在他使坏的当下拿住了人。” 这番话听着轻巧,姜蜜心想那恐怕很不容易。 她没刨根究底去问卫成安排了些什么,而是问他结果,这事怎么处理的? “老翰林处理不好就报给掌院学士,掌院学士震怒,说人品如此低劣简直玷污了这清贵地方,本来要将人驱逐出馆,陈学士帮着求情说二十载寒窗苦读不易请掌院高抬贵手才把人保下来。不过罚得也狠,停了他生活补贴不说,又记了笔大的,两年之后散馆他应该留不下来。” 无论姜蜜或者卫成本人都没同情他,连下两回手,要是没把人逮住就得卫成自己咽下苦水。交不上文章的罪过是没有害人来得大,也会在学士大人心中留下坏印象,多少会有妨碍。 姜蜜问他:“是以前的罪过?还是单纯因为眼红?” 卫成说不知道,两人一点儿不熟,只知道那人出身也不是很好,馆选的时候得到陈学士推举,以中等排名进的庶常馆。平时看着也挺用功,卫成说他撞破之前心里有些不礼貌的猜测,但从没想到会是这人。 “你出身不好,他也不好,你勤勉努力,他也努力,可是得到皇上奖赏的是相公你,他兴许一时想不通做了错事。做了错事就得受罚,砚台胡闹起来我都打他手板心,不教训他他不知道自己错了,以后还犯。” 卫成听她说得这么硬气,其实那哪里称得上打?就是让胖崽儿伸出手来,轻轻拍他两下。 就这样,砚台还委屈,还哭。 “我倒是没想这么多,我想着这回掌院学士处罚得重,总该有警醒的效果,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类似的事。试想哪怕两年后散馆考核成绩不佳,也能顶着翰林院出身外放出去,要是因为犯错提前被驱逐出去,出身没了不说,沾上这等污点谋官都不容易。” 他就算留下来了,庶常馆里诸位看他的眼神也变了,都不屑与之为伍 ,生怕跟他走得近了被看做是一丘之貉。 “那文章呢?还是让他毁了?” “是毁了,我白天又誊录了一份交上去,上面知道我这个情况,没说什么。带我的翰林官说这事已经过去让别惦记,以后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思用在正道上,他说庶常馆里这些人现在是一样,过三五七年之后大不一样,让我时刻记得自己要什么,多用功,别把心思花在争斗上。” 姜蜜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想着带他这个翰林官人不错,很负责。 …… 右手食指上的烫伤没两天就好了,在姜蜜的管教下砚台没再说过那些怪话,至于翰林院那头,因为这次事件起了不小的议论,连续很多天都有人在说,甚至有人私下问起卫成,问他和对方有什么仇怨?卫成说没有,他不欲多谈,因为没有更多的料,事件在发酵之后慢慢又平息下来,半个月后彻底归于平静。 六月份,京城更热了一些,这里比老家那边干燥,夏天很晒。这阵子姜蜜都拘着砚台,至少中午那两个时辰不放他出去,早晚不太管他。 吴婆子怀念起老家的干稻草,他们原先都是拿稻草铺床,劈竹子编席,住城里头这些都得用买的,吴婆子花了点钱买了两床竹编凉席铺上,晚上这才好睡觉了。 满两岁之后,砚台就没再胖下去,现在看着还是比别家孩子结实,但有抽条儿的迹象,他每天吃不少可跑跑跳跳之后就是比原先瘦了。姜蜜把他这些变化看在眼中,觉得自己正在见证毛绒绒的胖鸡崽朝小公鸡蜕变的过程,她有次没忍住跟卫成咬耳朵,嘀咕着说了出来,卫成也过分,回头就写了篇文章,叫《养鸡说》。 姜蜜那文化水平还停留在三百千的层次上,字儿也不认识几个,她本来没看懂,结果卫成欠收拾,捧着《养鸡说》读了一遍,读完差点没进得去东厢的门。 76.076 在六月份的内院考核上,卫成又拿到了不错的成绩,这次的排名情况乾元帝却没顾得上过问,近一个月,京中关注的焦点是宫廷选秀。就目前的后妃人数让皇帝看来已经多到烦人,他恨不得把新晋秀女全指给宗室,偏又不敢。 看这一个个的,不是太傅嫡孙女,就是礼部尚书的亲侄女儿,还有超品国公府的小姐,奉国将军府的小姐……皇帝当然知道宫里里头女人多了就不清净,可这些秀女他怎么敢随便指给宗室?斟酌着还是只能扔进后宫。 猛然选进来这么多出身高的,后宫原本的平衡被打破,原先还只是暗流涌动,这阵子表面看着都不平静了。早两届入宫的心里着急,想要皇子傍身。新入宫的也急,变着法争宠。 乾元帝翻了一段时间的牌儿,给诸位妃嫔娘家做了脸面,准备收心回归朝堂。 这时传出天大的喜讯,中宫有孕了。 太医诊脉的结果是怀上大概三个月,皇后瞒着想等这胎稳当一些再说,被虞贵妃捅了出来。中宫有孕是大喜事,包括皇后娘家以及乾元帝都很高兴,乾元帝以为皇后应该仔细养胎,宫中琐事可以暂时分给高位妃嫔,让几位妃嫔相互监督,她就安心照看肚子里的孩子,少操些心。皇后不肯放权,她不信任众妃嫔,觉得会有人要害她。皇帝觉得把权力分出去反而能达到牵制的目的,谁掌权谁担责,出任何问题必有重罚,这样起了坏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反而你将权力紧紧抓在自己手中,累死自己不说,要害你的还是会找机会下手。 皇帝这么说,皇后也还是听不进去。 娘家人来劝,让皇后分清轻重缓急,平安诞下龙子才是要紧事,这时还紧紧攥住后宫大权不放传出来名声怕不好听,再说要管理一府都很熬人,莫说统御六宫,怀着龙嗣哪能动气哪能操心? 这样也还是没把皇后劝动,哪怕别人说的都有道理,皇后就是不敢,她觉得自己管着宫中大小事才能安心一些,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帝后也算年少夫妻,哪怕称不上有真情,平素互相尊重,这回却生了罅隙。 皇帝认为皇后是吃力不讨好,好言劝她反被驳了脸面。皇后觉得乾元帝不是真疼她腹中孩儿,她深感寒心……传出喜讯之后,宫里没高兴几时,气氛又古古怪怪的。乾元帝心中烦闷,跟前伺候的都提心吊胆,翰林院又一次受了波及。 卫成已经很习惯了,自古伴君如伴虎,做天子近 臣体面大,危机也多。 这时候,卫成尚且想不到皇后怀孕还能福泽他们,直到熬过这年,到乾元十一年一月,皇后历经各种艰险终于还是在坤宁宫诞下一子,这孩子行二,起初被称作二殿下,他满月时乾元帝就颁下圣旨昭告全国,册封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兴庆为太子,并颁下诸多恩典,还说要开恩科,大赦天下。 这道圣旨直接影响到翰林院庶常馆,因皇上颁下恩典,正在熬年头这些庶吉士们就不用熬了,掌院学士已经在安排散馆考试,等成绩下来该提拔的提拔该外放的外放。想曾叔学、刘寅等人听说以后自然欣喜万分,想到能少熬一年,他们竟歌颂起还是奶娃娃的太子爷。 卫成没有很高兴,消息传出来那两天,他在外面看不出什么回家之后就叹气。 家里人问他为何犯愁?他说皇上这恩典压缩了庶吉士学习的时间,再熬一年他觉得自己能考得更好,现在就要应试,结果真不好说。 吴婆子没有听得很懂,看儿子实心实意在犯愁,也为他捏了把汗。姜蜜想得开些,说尽力就好,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提前散馆不见得就取不上,多熬一年也未必能比现在表现更好,相公你自己也说但凡是考试总要带点运气,别想太多。最近多多注意才是正经的,每回考前都能出点事,这回还不知道会来什么。” “对对对,媳妇儿这话中肯,三郎你当心些。” 乾元帝颁下圣旨是十一年二月,这时砚台都快三岁大了,他这几个月比了两岁那会儿还要闹心,特别有自己的想法,还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那种,什么问题都可能问得出,总觉得自己对,你错,反正就不听话。 这个家里唯一能镇得住她的就只有姜蜜,当娘的跟他讲道理他还肯听,要是爷奶带着,他就跟你哎呀撒娇,闹得你心软妥协,遇上庶常馆放假卫成在家的时候,父子两个相处的每个片段都堪称喜剧。 卫成让他背个书来听听。 ——不要。 卫成让他听话。 ——不听。 卫成说你不对。 ——你才不对。 卫成准备求助媳妇。 ——除了搬救兵你还会干啥? 这下好了卫成准备揍他。 ——坏爹打人了!奶救命!救命救命! 吴氏听到动静跟出来,问卫成:“又咋了?” “ 我让他拉通背一遍三字经,他不肯。” 砚台从鼻腔里一声哼,说不稀得理你,三字经学了一年,傻子都会背状元能不会背? 这下卫成就更想揍他屁股,吴婆子斜眼瞅他,说:“他故意同你对着干,你还看不出来?你让蜜娘把耳房收拾出来让他满三岁就搬进去自己住,他不高兴了。” “不高兴了也没得改,多大的人了,该学着独立。” 砚台满是嫌弃瞅着他爹,仿佛在说你咋不看看你自己呢?真有脸说!“你大,该你搬出去!我跟娘睡!” 卫成好像没听到儿子说啥,回头找姜蜜,问她那屋布置好了吗? “是收拾出来了,现在不能搬吧,最近晚上还冷,等暖和起来再说……” 姜蜜话还没说完,砚台就跑过来抱住她腿,他仰起头可怜巴巴道:“娘!娘我们不是说好了!说好跟我站边,你怎么帮他?” “不是他,是你爹,娘跟你说多少次了让别跟爹对着干,咱们能住在京城有饭饭吃有衣裳穿都是你爹有本事,你爹棒。” “我更棒,以后让娘住大房子!” 姜蜜蹲下来平视他笑眯眯说:“那娘就等着享砚台的福。” “那我能跟娘睡了吗?” “以后砚台出息了听砚台的,现在得听你爹的。” 刚才满是期待的豆丁就苦了脸,他转身到屋檐下一屁股坐门槛上捧着脸郁闷去了。家里人都习惯了这活宝,他隔两天就要来一出,都不用怎么哄,不多会儿人就活泼开朗了。看他戏这么多,姜蜜还挺感慨的,说当初上京的时候砚台就一点点大,啥都不懂,转身能跑能跳不说都能叉腰跟他爹吵架了。 “砚台出生那年毛蛋他们就进村学开了蒙,算来九岁了?这么想想时间过得真快,我嫁过来的时候毛蛋好像是四岁大。”姜蜜突然想起这茬,在琢磨不知道毛蛋和虎娃这两年长变了多少,现在人还在村学?还是已经进镇了? 正想着,砚台突然插了话,问:“毛蛋是谁?” 因为这两年比较少提到老家那边,砚台不知道也不奇怪,姜蜜招手让他过来,搂着他说:“毛蛋是大哥家的孩子。” “大哥家的?” “你爹的大哥,你大伯,大伯家孩子,又比砚台大几岁,该喊堂兄。” “堂兄叫毛蛋?长毛的蛋?”砚台品了品,脸上都写着难吃。 姜蜜瞪他一眼:“毛蛋跟砚台一样是小名,他大名叫卫大顺。” 砚台不服气,还要证明毛蛋和砚台不一样,叫毛蛋的听着就笨,砚台聪明。他证明了半天,也没得到肯定,就放弃纠结这个,问:“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因为毛蛋和他爹娘都在老家,以后要是毛蛋出息,考上举人,来京城应会试砚台就能见到他了。” “哦……” “哦什么?” “没什么,他考不来也没啥,我也不是很想见他的。” 砚台一掺和进来,话题猛然间就滑稽了,姜蜜又好气又好笑,旁边吴婆子猛然间想到今年要开科举的话,明年初岂不是又有会试殿试?到时候老家那边的考生还会上京来,不知会不会带来封信。 卫父琢磨了半天,说:“今年本来就该考科举,皇上又说要开恩科?是啥意思?” “合并进行的意思,叫恩正并科。” “那和普通的科举有什么不一样?” “爹你这么问我就不太清楚,从我开蒙至今,开恩科是头一回,皇上是在给太子积福啊。”卫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有些疑惑,虽然说中宫嫡子身份的确不同,还是奶娃娃就侧封太子又开恩科又大赦天下,这不是送上门去给人眼红?当初他得了一套文房四宝就差点被人坑害,把太子捧得这样高真是好事? 卫成他不知道,乾元帝本来没想这么早立储君,那圣旨是国丈一党逼来的,是皇后求来的。 底下的小官包括百姓毫不知情,事实上从中宫有孕,帝后之间就生了罅隙,兴庆太子出生之后,夫妻说离心也不为过。皇帝倒是常去坤宁宫,去也是去看太子的,他很久没跟皇后过夜了。 立太子、开恩科、广发恩典、大赦天下。 乾元十一年从开春就喜气洋洋的,天下百姓沾着太子的光,四海之内都在歌功颂德。翰林院里,掌院学士已经宣布下来,说承蒙皇上恩典这届提前散馆,考核安排在六月,也就是说还有不到四个月的学习时间。本以为还要待一年多,突然变成四个月,大家伙儿都紧张起来,之前闲散度日的也在抱佛脚,抱佛脚的同时还有人抓紧走关系。 三月份有两位侍读学士家中办酒,捧着古玩字画过去的把他们门槛都磨平了一寸。 后来五月份,掌院学士家中母亲过寿,阵仗更不得了。 皇帝听说之后,找来心腹,也没多说什么 ,就扔过去一本折子,拉开正是这届庶吉士名录,皇上拿朱笔在成排的名字上画下三个红圈,问他明白没有? “明白,臣明白。” “知道怎么做?” “请皇上放心。” 77.077 庶常馆里这些人,能留下的实在不多,多数都要外放出去从地方官做起。要说大家肯定都想留,送礼走人情也是为了能留下,这样官途更顺。本来几位能做主的翰林官已经默契的定了几个人,卫成他们看得很重的散馆考核其实就跟走过场似的,像他们这种没出身没背景的,再有本事都难留下。 没想到的是乾元帝会横插一杠,他提笔圈下三个,让本就不够分的名额更不够分。 大家心里门清,有人要陷入收了重礼却办不成事的窘境。 试想,能备下重礼并且在你家办席时堂堂正正送来的,能是普通出身?要是开始就婉拒掉,人家兴许只会骂一句,转身还能走其他门路。你礼也收了,拖这么久,眼看都要考核现在说事情不成,哪怕把当日收下来的重礼悉数退掉,也一样是得罪人。 有人去尝试过。 那边也是望门富户官宦人家,说什么就算生了变故,名额压缩,哪怕只取一个,也得给我家的留下。说得没这么强硬,意思就是这样。 留在翰林院是走捷径,外放出去等于绕个大圈,这些出身好门第高不用出去捞钱的,谁愿意外放? 这么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翰林院内部一度争得特别凶,打破头都要抢那两个名额,平常关系不错的同僚吵得都快没法见面了,就有人说,不然去个人给皇上谏言,让皇上知道他点这三个并不是最好的,让他们抢去名额对其他人太不公平,请皇上三思。 提出这个说法的人自己心里都没底,他们想到这可能招来两种结果:要么皇上听进去了,同意根据散馆考核的成绩公正取人;要么皇上一意孤行,到御前谏言的恐怕要吃排头。 “总得试一试吧,我也想知道皇上凭什么点这三人。” “那谁去?” “一起去吗?法不责众嘛。” 聚一起的人多,他们胆子都大了不少,当真进宫去求见了皇上,说得倒是委婉客气,说不是很懂为什么选中这三人,想请皇上明示。又说自古以来都是看散馆考核的成绩取人,提前内定对其他人不公平,翰林院乃是至清至廉之所,这种事,实在难以接受。 在官场上混的时间长了,睁眼说瞎话也不会心虚,就像这会儿,一个个的言辞振振,乾元帝气笑了。 他盯着面前这群人,过好一会儿才从旁边取出一本折子,抬手就砸在带头那人身 上。 “知道这是什么?” “臣等不知。” “那就捡起来看看。”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弯腰将折子捡了起来。捡起来展开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几人心中大骇,腿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乾元帝本来坐在御案之后,这会儿他站起来了,他放慢脚步走到这几人旁边,居高临下说:“你们说翰林院是至清至廉之所,说要公正,要凭散馆考核的成绩取士,这就是所谓的公正?……说话啊,这就是所谓的公正?朕圈人的时候就在想会不会有人厚脸皮来问,结果还真来了,一来一群,来得好,来得真好。你们想知道朕凭什么圈这三个,就凭他们立身正做人清白知道要留在翰林院得凭本事没使那些龌龊手段。你们要朕相信这三人不行,真正出色的是这些走门路送礼的,这些既然那么出色,还走什么门路?什么礼?” 乾元帝就站在那儿等他们解释。 这些人都吓破胆了,起初压根没人开口,过会儿才有人说那是生辰贺礼。 皇帝刚才还是一字一句慢慢在说,听到这句辩解,他火气陡然上来,问你区区一个翰林学士到底多大体面?过个生辰收礼比皇帝还多。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臣一时糊涂!” “臣该死!” 几人抖得跟筛糠似的,他们前额贴地不停认错,说这就退礼,退礼,一定公正取士,请皇上高抬贵手饶一回。乾元帝的确不能给翰林院直接来个大清洗,他厉声警告了一番,说再有下次绝不姑息,罚思过半月,罚一年俸禄,事情才算揭过。 之前要这些人退礼,就跟要他们命一样,又心疼,又怕得罪人。 被皇帝训过之后,谁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回头就把收那些重礼全退了回去,还说都是为了你,你害死我了。 宫里的动静要传出来总需要时间,这时候送礼那些人还不知道御书房上演这出,他们一方面头疼一方面莫名其妙。过个一天半天,那动静传开,庶常馆里那些高门出身的懵了。 官场上走礼不是寻常事?往前每届都是这样,全是内定,怎么偏这届被查? 皇上上哪儿埋的眼线? 他怎么能调查得那么清楚?谁送了礼谁收了礼全都知道。 这都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现在翰林学士们为了救场,大有把这些送过礼的全外放 出去的意思,这其中有些人学问的确出色,其实就算不走礼把握也大,只是出身在官宦世家深谙此道花钱想买个心安,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本来学问好,就因为送了礼,还没考就提前被刷掉了。 不甘心啊,这怎么可能甘心? 有人怪家里,也有人气疯了想祭昏招,准备动点手脚让皇上点那几个都没法应试,那些只要缺考就没道理被取中,到时候不也只能在他们之中择选。幸好,他们家里还有理智,拦着没准出手,还把不愿意接受现实的子孙骂了个臭头。 说皇上警告你一回,你不当回事,还要同他对着干???你以为自己能做的天衣无缝???要真出了那么巧的事,正好皇上要的人全病了都没法应考,全点不上,上头不查?查起来谁跑得掉??? “我不服!我连着几次内院考核都排前五,去走礼也不过是看别人都走,怕被刷掉,想求个公正!结果都还没考就说我取不上了,还是因为立身不正做人不清白!明明是他们不清白,我被逼的!人家都找了关系,我不找,那我不吃大亏?” 全家都劝他,说已经这样没办法了,认命吧,出去地方上当几年官再想办法调回来就是,不必太过悲观。 就算这么劝了,他本人还是想不通,还说皇上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高看卫成他们,他们真是不想送礼吗?明明是一穷二白送不起! “事情闹成这样,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没用!皇上认定的事改不了,算我求你别闹了,老实出去干几年,你踏实点,家里会想办法把你调回来。” “我排前五的,我清清白白去考也能留下来,凭什么要放我出去?” 他爹气得说不出话。官场上很多事情都要博运气,运气差就该倒霉,不管因为啥说破天你就是去走了礼,被上面逮住也只能认,还要闹是想考验皇上的忍耐力?皇上这阵子本就不痛快,拦都拦不住你非要往上撞是嫌命太长? 在卫成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就被内定了。 被内定之后,他在庶常馆收获了一箩筐的敌意,好在都忌惮乾元帝,怕皇帝还派人盯着翰林院,所以谁也没敢出手泄愤。就这样,一众庶常迎来了六月份的散馆考核,这届考核可以说是最近几届里结果最出人意料的。世家出身那些个全被外派出去,留下的几乎都是出身普通踏实勤勉的那种。 比如卫成,顶着庶常的名头学习两载后,他在乾元十一年秋天被点为正七品翰林 院编修,结束了在庶常馆这段纯学习不办差的时期,开始为朝廷做事情了。 虽然编修只不过是翰林院里排在最末的小官,头上压着修撰、编纂、侍讲、侍读等等,他也算留下来了,以后不用担心考不好就被放出去,可以边学边做事,熬资历挣表现努力往上爬一爬。 等卫成把好消息带回家,卫父、吴氏包括姜蜜都高兴坏了。 吴婆子实在,问说:“原先你还是庶吉士的时候,朝廷只发米粮,两年都没见着银钱,现在呢?” “翰林院编修是七品京官,有俸银也有禄米,听说岁俸四五十两,能领多少米我真不太清楚,总归会比原先多出不少。” 吴婆子笑咧了嘴:“那好,那真好,咱家日子也算越过越红火了。” 刚才砚台抱着卫父养那条狼狗在院子的角落里说悄悄话,狼狗趴那儿都懒得理他,他自言自语几刻钟就过去了。 姜蜜真是亲身养了儿子才知道这岁数的小孩儿有多活泼。你要搭理他,他能一路为什么问你半天。你要不搭理他,他蹲那儿自言自语也是半天。家里几个大人都理解不了那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刚才看着家里看门护院的狗子都烦他了,姜蜜才把人捞过来,给他擦脸擦背,打着水给洗了手。 才洗干净男人就回家来了,姜蜜听着她带回家来的好消息,也在心里说了句真好。 “能留在翰林院得学得多好呢?为我们一家人,相公真是太不容易了。” 姜蜜同婆婆商量说晚上张罗一桌好的,高兴一番。 吴氏果真计划起来。 婆媳二人在灶上忙活的时候她还悄悄跟姜蜜咬耳朵,说砚台都三岁多了,虽然还是闹人的时候,至少能听得懂话,平常也丢得开手,问她是不是再怀一个? “那也要看缘分,不是说要就能有。” “早几年我就说这种事得你们上心,你俩要是天天亲热能怀不上?我就不信了!” 姜蜜就算已经生过一胎,还是让吴氏臊得不行。 吴氏看她闷头切菜,催说:“媳妇儿你听见没?原先三郎忙着做学问,现在正经当官了总不用那么紧张,你主动点,多跟他亲热几回。男的不都那样,就算他看着书嘴上说不想,你衣裳一脱他就想了。你趁早再生个一胎两胎,不管是儿子或者女儿都好,兄弟姐妹多两个互相能有个依靠,独一个遇上事都没人商量。” 78.078 姜蜜在灶间让吴氏说了一通,后来饭菜张罗好端上桌了,她臊意还没退尽。卫成看她颊边带粉,还当是在灶上忙活久了给热气蒸的,让她坐下歇会儿,又给端了凉茶让喝一口。说:“以后有岁俸了,蜜娘你看要不要请个婆子来帮忙,这样你跟娘就不必再干这些粗活。” 乍一听到这话,姜蜜有些惊讶:“请人?那要多少钱?” 这年头最不值钱就是人力,下苦力的也就挣点铜钱,请个婆子帮着做饭洗衣裳不当什么。卫成说只请一个帮忙干点粗活还供得起,姜蜜连茶碗都放了,她不同意。 “有那钱攒起来以后置大宅院不好?干啥花在这种地方?”姜蜜说着还扫他一眼,“你们男人家手就是松,这边漏点儿,那边漏点儿,真有急用的时候上哪儿抓钱去?相公我知道你想让我跟娘舒舒服服过日子,可我们吧,有事做着还舒坦些,啥事儿没有一天天的多熬人?” 吴氏刚出去把砚台揪进屋,进来听到这话,问他们在说啥? 姜蜜把卫成的打算和她自己的想法说了说,在这件事上,吴氏绝对是站在儿媳妇这边的,就不说住在京城干啥都要钱,院里现在真没有多少事情,比起在乡下时清闲太多,没看见老头子闲得发慌都养起看门狗来了?“要说这些也不是最要紧的,咱家原先出身太低,现在日子过好了,难说没人嫉妒咱。还有你啊……你选上翰林官,那些没选上被放出去的能没点想法?请个生人放在院里能放心?别请个人回来累得媳妇做噩梦,到那时有你心疼。” “噩梦我都做习惯了,倒没啥,不过家里有个外人怪不自在。现在这样挺好,平常我跟娘商量着来,一个带人一个做事,家里不是周转得挺好吗?” 卫成坐那儿,听他们婆媳你一句我一句,他哭笑不得:“我就是想让你们享享清福,结果才说了一句,招来这么多话。” “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疼媳妇儿,院里这点事你就别操心了,真到那天我俩做不过来或者说不想做了,主动就会提请人的事,没提总归是还轻松。” 姜蜜把手搭过去,还想说两句,砚台憋不住了,捧着小肚皮说饿,问奶奶能吃了吗? “一说起来差点误了饭,你们经饿砚台不经饿,吃吧,先把夜饭吃了。” 几人陆续围坐过来,卫父先动的筷,大家跟着开动。饭后,吴氏抢着收了碗,姜蜜同卫成商量看后面教砚台什么,他三字经已经背得很好, 是先认字还是跟着背百家姓千字文? “下午我从衙门回来教,每天教读两句,认一个字,蜜娘你白天抽空带他复习。现在三岁多,坚持到六岁常用字应该都会写了,再要学别的也容易很多。” 姜蜜点头:“那正好,我也跟着学。” 卫成笑她,说以前在村学以及镇上学塾遇见不少在学堂混日子的,一听说读书写字就头疼,“倒是蜜娘,这么好学。” 姜蜜托腮叹气:“我要是个寻常乡下妇人,你看我会不会想学?有那精神头还不如多干点活。是嫁了你,我相公进士出身是翰林官,我还能连名字都不会写?正好在给砚台开蒙,我同他一道没准还能激发他。” 起先卫成没明白蜜娘准备怎么激发自家那皮猴,开始教之后,他明白了。 说来也简单,就是装笨。 姜蜜是不见得比儿子聪明,可她是大人,大人学字学句总比三岁孩子要快。她偏偏忍得住,明明已经会了偏同儿子装傻,过一会儿问砚台那字儿怎么写的来着,说娘忘了让他写来看看。 要是直接问砚台你记得吗,多两次他没准不耐烦,姜蜜靠着一手装笨技术把儿子忽悠得妥妥帖帖,砚台心里还很为他娘着急,又为了能教他娘,哪怕平常捣蛋学习时他也能坐得住。 卫成提出那个方案的时候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结果就是很顺利,一旬过后,他给一大一小俩个学生安排了个简单的抽考,考完得承认砚台是聪明。卫成自己就是能读书的,他原先开蒙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顺畅。 家里头什么都好,感觉一切都上了正轨,日子也盘顺了。姜蜜想过婆婆说的,砚台一天天大了,是不是再要一个? 她想了一阵子,抽了个晚上同男人提起。 卫成引她到身边坐,问:“怎么想起这个?” 姜蜜盯着鞋尖儿看了会儿,才鼓起勇气侧身面朝他坐,说:“一则人丁兴旺好,二则是为我自己,只有砚台我怕人家诟病你子嗣单薄,给你送人,想想谁家官老爷家里都不会只得一个孩子,咱家冷清了些。” 姜蜜这个人,对外人是会藏话的,遇上不便开口或者难以启齿的时候她会想法子避,不硬碰。可在自己男人面前,她不说假话,从来是一就是一。 卫成原先随口问的,看她这么认真,才替她想了想。 原先娘家靠不住,如今搬来京城几乎等于没了娘家,她会想 这些不奇怪。乡下人就没有纳妾这一说,讨了婆娘就是踏踏实实一辈子,出来之后见的天地大了,她知道官老爷很多都是妻妾成群,哪怕不成群也会纳一二妾。基于此,哪怕从前听他承诺过,心里可能还是担心。 卫成琢磨去了,有一会儿没吭声,姜蜜一等二等没等来话,低声问:“我这么想是不是挺不上台面的?” 这话都带上鼻音了,卫成赶紧搂住她,让她靠自己胸膛上:“怎么这样想?” 姜蜜安分靠着他,挺难受说:“原先在后山村的时候,谁家都是一夫一妻过日子,我自然不会去想什么。搬来京城之后,我听说了一些,听说女人要是贤惠,就该主动安排人伺候老爷,要慈善宽容,不能嫉妒。我想了想,要让我给你纳妾,那比捅我一刀还难受,假如说那就是贤妻的标准我就不要贤惠了。世人都说多子多福,我能生,你别带人回来。” 卫成:…… “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姜蜜摇头说没有。 “那怎么会想到这些?且不说我心里从来只装着你,没别人,你进门后为咱家做了多少贡献?爹和娘从来都说你孝心好人贤惠明事理,你怎么不是贤妻了?我说过的,你只是投胎成了女儿家,这世道对女儿家苛刻,你若生成儿郎,不比谁差。我媳妇儿聪明得很,要不然怎么能生出砚台那么鬼灵精的娃?” 卫成说着还笑了一声:“我不想纳妾,咱家也没那个家底养妾。原先想着能有几个孩子顺其自然,怀上就好好生下来,没怀上也没什么,左右一个砚台足够我操心,倒是没顾上你的立场,累你不安是我没做好。” 听他说这些话,姜蜜心里热乎:“其他官太太都有体面出身,我一个村女,我总怕因我让你受人耻笑。” “谁会耻笑我?我本是个乡间竖子,成亲时连秀才都不是,是娶对了夫人,夫人旺我,我方有今天。若没你,我这会儿还在乡间有什么神气?” “我只敢为自己保证,我是一心一意同你过日子没别的想法。但假如以后真有那一天,我官阶升上去了,咱们周围有人要生幺蛾子,你尽管摆出威风来,大可告诉娘,谁要敢给我纳妾,以后你再梦见什么哪怕是家破人亡的天大祸事也再不说,一个字都不说,我保证娘就能把塞人的打出去,别管来的是谁。” 姜蜜伸手要捂他嘴:“什么话你都敢说!你是在教我怎么当个恶妇啊?” 卫成亲亲她手心,这才让开无辜 的说:“我是在教你怎么守护我们忠贞的感情。蜜娘你分明占尽上风,但凡你想谁都得看你脸色仰你鼻息,还怕什么?” 之前就觉得男人没那么白,看着老老实实,里头像是包的芝麻芯子。 还真是! “让娘听见这话不收拾你!” “娘疼我,下不去手的。” 话题就这么跑偏了,姜蜜同他推心置腹谈过心里倒真的踏实不少,男人当上七品京官之后给她带来的不安也逐渐消散开。姜蜜可算露了笑脸,看她这样,卫成也松了口气。 卫成带着姜蜜就要上床,这么突然姜蜜还推了他一下。 “闹什么呢?” “夫人想生二胎,我不得加把劲?” …… 之前在庶常馆读书,有时候太累都提不起劲亲热。开始办差之后就好多了,虽然说学无止境,在翰林院得不停提高自己,至少不需要那么频繁考试,比前两年轻松很多。 能多分一点点心思在家,收拾砚台的时间就变多了,同姜蜜亲热的次数也多了。 像这样到八/九月份,姜蜜又有了那年熟悉的感觉,精力不济,陪儿子玩会儿就累,因为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她抽空去了趟医馆,请坐堂大夫诊了个脉。 当天傍晚,卫成回来就发现家里喜气洋洋的。 给他开门的吴婆子脸都笑烂了,说三儿子诶,你媳妇儿又怀上了。 卫成先去看了姜蜜,两人高兴一番,他突然想起:“上回诊出有孕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吧?” 这个月份再加上卫家生儿子的传统,卫成直觉不妙,搞不好福妞在来投胎的路上又给人超了。 79.079 卫成深以为他应该记个教训,媳妇儿怀着砚台的时候让他取乳名,他那会儿想了俩,一个砚台,一个竹子。当时觉得竹子腹中空空不好,反而砚台一肚子墨水……现在回过头看,那不是墨水,是坏水。 这次再要取名,定得慎重一些。 要是女娃还是叫福妞,要是男娃…… 男娃叫啥卫成琢磨了好几日,还跟姜蜜商量,姜蜜说弟弟取名该往哥哥那头靠一靠,听着才亲热。 姜蜜这么说,卫成就顺着想了想,当哥的叫砚台,兄弟叫毫笔?徽墨?宣纸?喊着都有点拗口,总觉得没有砚台响亮。 “蜜娘你觉得呢?要是儿子你想管他叫啥?” 姜蜜琢磨了好一会儿,说:“叫宣宝咋样?” “宣宝?” “直接叫宣纸的话喊着不清脆,改成宝,听着脆点儿。相公你也说几个,我们选选。” “不用选了,是男孩儿就叫这个。宣宝挺好的,你看我当初给老大取名叫砚台,他就一肚子坏水儿。宣宝白净,乖巧懂事不说,以后肯定能写能画通身才学,听名字就比砚台好带。小名叫宣宝,大名可以取个煊字,明亮的意思。” 姜蜜听得特专心,还点头表示听懂了:“卫煊,就是卫明亮,那小名叫烛台也挺好的。” 卫成呆了。 看他脸上写着懵,姜蜜偎进他怀里,噗哧笑道:“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不成?” “谁让你一脸认真?” 姜蜜软声道:“你在翰林院那种地方待着,人都严肃不少,逗你笑一笑还不好?” 卫成:…… “那真要多谢夫人。” “我们就说好了?生女叫福妞,生儿叫宣宝。” 姜蜜偏头看他:“我怎么感觉相公你认定了这胎是宣宝?之前不是很想要福妞?” “我想要,可我是什么运气蜜娘你还不知道?再说咱卫家生女儿很少,大叔公那一脉有,都是很晚来享福来的。估摸咱闺女觉得他爹官阶还不够高,岁俸还不够多,准备等几年再来。” 卫成是关上门说笑,还是让姜蜜拧了一把:“越说越离谱,咱闺女能是这种势利人?” 虽然被拧了一把,卫成不觉得疼,他还在姜蜜脸上偷了个香:“我没说完呢,我们福妞是心疼你这个娘,特地让哥哥走前面。想 想看,咱们虽然稀罕闺女,可世人皆爱子觉得生男孩才是体面。我心想这种事随缘便好,可还是希望蜜娘你少听闲话,多儿子就少闲话。福妞要是想到这儿,为你一考虑,脚步不就慢了?” “相公你这么说,她要是脚步不慢,岂不是不心疼我?”姜蜜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在等他编,看他还能编出些啥。 卫成抹了一把虚汗:“那兴许是体量她老父亲渴盼女儿的心情。” 姜蜜:…… 早也有理,晚也有理,结果全是歪理。 姜蜜笑够了说洗洗睡吧,卫成松了口气,主动要打水去,打水来替媳妇儿擦了身上,又亲自为她洗了一双玉足。 第二天等男人出门之后,姜蜜先守着晚起的儿子用过早食,跟着谦虚的向他请教了昨天学的词句,看砚台记得清清楚楚,字也会写,就亲亲他放他玩去。吴氏送点心来给媳妇儿加餐,说她真有办法。 “你不知道,就哪怕是三郎,你看他现在勤学,刚开蒙的时候也不习惯,开始那几天坐不住就想回家,后来听老秀才讲三字经故事,听上瘾才对读书认字来了兴趣。他不是生来就乖,我一天天看他变成今天这样,岁数越大人越稳重。我看砚台本身也不见得多爱读书,还是你想得好点子,他这么大的孩儿爱听人夸,知道背书背得好你会夸他,他用心得很。” 姜蜜心想还不止呢。 砚台现在主动把教娘读书认字的重担扛在自己肩上,还叹气说他爹只知道自己进步,连媳妇儿都不会教。 委屈三郎了,不过暂时就让砚台这么觉得吧,他现在对读书认字可上心了,看他爹回家来多喝了几口茶还知道提醒说今天任务没完成。 就前阵子,他被卫父带着进胡同里玩了一会儿,正好附近一家的婆婆在骂儿媳,说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平常啥事儿没有,让她干点儿活就腰酸背疼不舒服了非要磨叽半天。砚台听了个正着,就把这话捡着了,当晚卫成回来多说了几句话没准时给他开课,他就蹦出这么一句…… 吴氏赌咒发誓说肯定不是她教的,家里人人都勤快,她哪说过这话? 卫父就缩了缩脖子,主动坦白承认了错误,说是出去玩儿的时候跟人捡的,那之后好一阵子砚台都没出得了门,他爷给吓着不敢带出去了。姜蜜费了不少心让他知道这话说着不雅,给他改掉。 最近的砚台学习积极性就是有这么高,他主动得跟八大胡同里拉客的姑娘 似的,搞得翰林爹都很不习惯。像这会儿姜蜜考过他就放人自己玩去,砚台蹲在角落的屋檐下拿个石子儿在地上涂涂画画,嘴里还小声在嘀咕。 他两岁那会儿黏人些,现在能自己玩了,平常到处蹲着玩儿,听见姜蜜喊他才拍拍屁股站起来应声。这会儿他就一个人玩得起劲,他娘和他奶聊得起劲。 姜蜜说:“怀上之后我跟相公商量了这胎叫什么。” “商量出个啥结果来?” “生女叫福妞,生儿叫宣宝。” 吴婆子知道福妞,她好奇宣宝是咋取出来的,又是什么意思。姜蜜给解释了一遍,问婆婆觉得如何。 “你要我说都好,不管砚台还是宣宝都比毛蛋蹲生强多了……算起来咱们上京城有两三年,不知道陈氏李氏后来怀没怀?” “我估摸又生过,等等看吧,等应会试的举人上京没准有人给咱捎信。别的不说,相公那个府学同窗,之前捎银票回去的郭举人说了这届还来,之前他去村里跑过一趟,同大哥他们应该认识了。” 吴氏:…… “认是认识了,却不是什么好印象,人保准不屑跟老大老二为伍。” 姜蜜失笑:“托他帮忙捎信的话,他会同意的。” “那也得老大老二有那心,他们搞不好想都想不到这儿。” 被寄予厚望的郭举人其实已经在上京的路上。已经有过一次赶考经验,他也知道年后再动身都来得及,但是吧,郭举人想到旧时同窗卫成如今在翰林院就坐不住,他觉得在家待着自己读书没什么进展,想提前动身,到京城去同卫成聊聊,套点交情,也听听他的经验。 怕走得太晚赶不上年前就出发的学子其实不少,郭举人家里本就不算差,在他中举后比原先更好了几分,提前几个月走也耗得起。 就这样,他同双亲商量之后九月间就动身了,现在都走了好一段路。 这回他照样不是独自启程,还是联络的商队,又有一位同是府学出身的富裕朋友同行,两人半路上无数次谈到卫成。郭举人至今都觉得恍惚,卫成他会试能取中就很神奇,殿试点的二榜进士出身还选进了翰林院庶常馆。这段经历在宿州传遍了,是个读书人都听说过,他简直成了活榜样。 一别两年多,郭举人觉得现在的卫成和当初恐怕又不一样。 他一路上挺激动的,上回抵达京城的时候,他们人生地不熟到处找 地方落脚放眼望去没个认识的人。这回去不仅有充裕的时间找个舒服的落脚处,还能同翰林院庶常好生唠唠,听他说说科举考试的门道。 这会儿郭举人都没想到卫成已经不是翰林院庶常,他被提拔成编修了。 同样的卫成也没想到他同窗旧友来得如此之快,九月从宿州启程,十月底人到京城了。郭举人知道卫成手里没多少钱,也知道翰林院清贫,早想到不方便去他家借住。他这回来得早,没费很大力气就赁到一处院子,又雇了粗使婆子帮忙做饭洗衣裳收拾屋,在京城安顿下来才找上集古轩跟冯掌柜打听卫成。 哪怕郭举人在冯家院子借住过,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他倒是没长变,可冯掌柜这两年间见过的人太多,一时间只看他眼熟没想起是谁。直到郭举人拱手同他寒暄,听了两句他想起来了。 “举人老爷是想打听卫大人家住哪儿?” 郭举人还纳闷,原先冯梁称呼卫成是喊卫庶常,怎么改口叫大人了? “哎哟您不知道?正常来说庶吉士得在翰林院熬三年,可年头上宫里不是立了太子?皇上颁下许多恩旨,这届就提前散馆了,该外放的都已经外放出去,卫大人表现出色,留在翰林院里,如今是正七品的编修,前阵子我还吃过他的酒。” “正、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郭举人包括跟他一道儿上京的朋友都听傻了,他们讨论了一路的卫庶常成编修了,原先没阶没品的就很让人羡慕,现在他们都快羡慕不起了。 翰林院编修,那可是翰林院编修。 正常来说,状元是修撰,榜眼探花是编修,卫成他竟然已经是翰林院编修了。 回过神来之后,郭举人心里更热切几分,说他上次离京之前同卫成有约定,下次上京应考要同他吃酒,问冯掌柜方不方便带个路。 “这会儿时辰太早,过去也见不着人,不若坐下吃碗茶,我忙完领您二位过去。” “那冯掌柜您忙着,我二人出去转转,也买点东西提上。” 80.080 郭举人也不知道该提点什么登门拜访去,两人出去走了一圈,商量着买了罐茶叶又提了些精细点心。待他们回到集古轩来,冯梁也忙完了,交代底下人把铺子守好带着他俩就要上卫家。半路上他还跟郭举人唠了一通,想起来问人安顿好了吗?在哪儿落脚? “上届来得晚,抵京那会儿连客栈都住满了,死活寻摸不到落脚处幸好得冯掌柜收留。这回我特地赶早走,离会试都还有小半年,赁个院子还不容易?” “年后出门也使得,怎么来这么早?” “冯掌柜你说谁不想待家里头舒舒服服过个年,还不是心里没成算,想早点出来同卫兄聊聊。他上届不光应过会试,殿试包括馆选表现都很出色,我听他讲几句不比自己瞎琢磨来得强?” 冯梁靠前走给他俩带路,听到这话转过身点头说是:“乡试会试这些算个啥,听他说进了庶常馆后,每两个月有一次内院考核,会出排名,排名甚至可能递到皇上面前。” 郭举人惊了:“皇上日理万机还关注这?” “那不然怎么叫天子门生?” “卫兄能留下,可见在翰林院表现很好。” 冯梁把声音压低些,说:“他自己说是吊尾巴上选进去的,那地儿也不好待,白天让老翰林带着,回去还熬到半夜。听说要提前散馆别人欢天喜地他其实也没多高兴,跟我说再熬一年好些,不过有些人命就是好,别管过程,他能选上。” 这话太实在了,郭举人经常回想起他们在宿州求学的时候,那会儿谁能想到呢? 旧时同窗谁都没想到,都没想到那年他能中举,更别说后来的事,喜报发回去的时候甚至就连夫子都很惊讶。夫子一贯欣赏他,总说卫成不错,也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好。 郭举人心还算宽,有时都难免会想当初还是同窗,转眼差距这么大。卫成已堂堂正正当上翰林官,他们还在应会试呢。 还别说,甚至有不少人羡慕他能来京城应会试。 像当年跟卫成一起应乡试的林兄,这届又落榜了。上回落榜给他很大打击,颓废数月之后人又振作起来,苦读二三载,他下了狠心想着这次必定要中,结果整个人绷得太紧,一进号舍就不舒服,喊肚子疼,起先还忍着,后来忍不住去大解了两回文章上被盖了屎戳子,他从省城贡院出去直摇头,放榜一看,果然没他名。 林秀才同卫成关系不错 ,本来还指望这届能取上举人,跟着上京城去听卫成点拨一二。 因为落榜没法成行。 郭举人胡思乱想着,卫家院子到了。 十月间京城入了冬,都落过两场小雪,这日天晴,卫父就出了门,他缩着脖子站在胡同里跟别家大爷闲聊。聊得正高兴,就听见有人喊,扭头一看,“哟,是冯掌柜!冯掌柜人不在集古轩,咋这时过来?有事儿?” 冯梁是带路的,走前面,起初卫父都没看到后面的郭举人,冯梁让开一步让他好生瞅瞅。 这眼熟的方块脸…… “是郭举人吗?三郎前段时间还说乡试已经放榜,应会试的跟着就要准备上京,他说同你有约,我们还想着年后才能见着人,你来得快啊!” 郭举人拱手喊了声卫老叔,说好久不见。又介绍了身边一道来的,说这也是府学同窗,是这届新取的举人。 “也是我们三郎旧时同窗?叫啥啊?” 那人赶紧上前一步,拱手说他姓荣,单名一个江,大江大河的江,“我进府学较晚,与卫兄同窗时日不长。” 荣江其实就是在卫成取上举人那年进的府学,算起来他俩同窗就四个月,互相认识,不熟。不过别说四个月,哪怕一起读过两天书都能称一句旧同窗,卫成在京城安了家,同窗上京应考想会一会他正常。这俩家底又都不薄,人来不说手上还提了东西,卫父就跟那边大爷打了个招呼说改天再接着聊,他过去推开虚掩着的院门,招呼冯掌柜三人进来。 又提起嗓子喊道:“老婆子!老婆子人呢?三媳妇儿也出来,来客了!” 吴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灶屋出来,就看见刚进院子的冯掌柜和郭举人他们。郭举人带着荣江喊老婶儿,说空手上门不好意思,就捡了几样糕点提着,请老婶儿收下。又把那罐茶叶递给卫父,客气说不知道他喝不喝得惯。 “这怎么好意思?你真太客气了!当初你千里迢迢帮三郎跑腿,咱家都没好好答谢,只不过招待你吃了一顿……” 郭举人说够了够了,“我本来也要回乡,帮卫兄跑腿只不过顺便,还蹭了你家许多喜气,已经赚了。” 姜蜜刚才在屋里,看砚台拿手指比划着写字,听公公喊她才慢慢走出来,她在檐下立住,就看见院里站了几个熟人:“冯掌柜,郭举人,还有这位……这位是?” “他也是府学出身,跟我一道应会试来,叫荣江。 许久不见弟妹一切都好?” 姜蜜颔首,说好:“爹娘同客人进屋来吧,外头实在冷,咱们屋里说话。” 吴氏摆手,说她炖着汤,转身回灶上去了。卫父将人带进厅中,刚坐下,砚台就迈过门槛跟进来,他是因为娘被阿爷叫走没人陪着玩,跟出来找娘的。姜蜜摸摸他头让砚台奔他阿爷去,自己准备进灶屋泡几碗茶。 刚才站得远没注意,这会儿郭举人看出来了,问卫父家里是不是又传了喜事? “是啊,八/九月间把出来的,翻过年你们考试那阵子老三又要当爹。” “卫兄是大福气人!当上京官不说,家中如此和美,着实令人艳羡。” 来做客的几人将卫成夸了一圈,夸得差不多姜蜜就端着茶盘进来了:“爹喝茶,三位客人喝茶。” “多谢弟妹。” 姜蜜挪了个坐墩过来,坐下,说:“不就是泡了个茶,谢什么?对了你们几时到的京城?寻到落脚处了吗?” “劳弟妹挂念,我俩赁了个院子,已安置下来,又请了婆子帮忙做饭洗衣。” “那就好,老家那边有托你捎信的吗?” 姜蜜当初是跟着男人应会试走的,走了就没回去过,和老家断联系很久了,所以见到郭举人便问了一句。其实她心里知道,郭举人这个时间上京,又没主动提到捎信的事,估摸是没有。她还是抱着一丁点希望问了问。 结果就跟预想的一样,果然没有。 “出发之前我就顾着收拾行囊,真忘了这茬,当时该去问问。想想看上届是过完年才走的,他们说不准以为我这次也要年后动身,没着急跟我提这个事。” 心里肯定有点失落,面上看不出,姜蜜还是和颜悦色的:“你这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你上京本就是应考来,又不是特地给我们送信来。也是出来时间长了,心里多少有些惦记,才莽撞一问。” “弟妹的心情我懂,我太懂了。别说你们出来许多年,就上一届我赴京应考,前后才几个月,后来回到家我爹娘都红了眼眶,让我差点不好意思说自己落榜。这回提前动身就是想沾沾卫兄的光,他是中了二榜进士的,又在翰林院两年多,听他传授些经验没准这届能有点盼头。” 人家捧她相公,姜蜜听着就很舒坦,又劝他们喝茶,跟着听郭举人说了说宿州这两年的趣事,就听见有叩门声。 卫父立刻就要站起来,姜 蜜抢先说:“爹您坐着,我去吧。” 她小心跨过门槛,从檐下走出去,穿过院子到大门口,抽了门闩将房门拉开,一看果然是卫成回来了。他手上拿了个纸包,看见门内站着姜蜜就递过来。 姜蜜顺手接了,接的时候同他指尖相触,感觉冰冷。 “你就这么一路拿回来的?冻坏了吧?快进来,我给你泡碗热茶暖和一下。” 卫成跟着跨进院子,看媳妇儿重新把门闩上,说:“我回来路上闻着香味儿,一看是卖栗子糕的,就问卖家这个怀着孩子能吃不?他说能,我就买了几块。” 姜蜜推他一下:“别说了,快进屋看看,咱家来客都等你好一会儿了。” 卫成正想问谁啊?就看见跟出来的郭举人他们。 “是郭兄?还有荣兄?” “我一路都在想卫兄在京城二三载别把我们忘了……” “旧时同窗如何能忘?进屋说话吧,干站着怪冷。”卫成往厅里去,姜蜜去给他泡茶,端进去时几个男人已经聊开了。郭举人说他们来认认门,打个招呼,等卫成放旬假有空再聚,看样子竟准备走。姜蜜赶紧把人留下,说灶上已经在加菜了,客人上门哪能不招待一二? “这、我们来得突然,还留下用饭多麻烦老婶儿。” “难得家里这么热闹,娘高兴呢,我刚看她已经张罗开了,再有一会儿饭菜就能上桌。” 郭举人扭头去看荣江,又和带路的冯掌柜对了个眼神,才坐回去。姜蜜把话说到也准备进灶屋去帮帮忙,反正他们读书人聊那些,不读书的听着也无聊。出去之前她想起来冲砚台招手,喊他过来。这会儿砚台正在犹豫要不要催爹开课,听他娘喊,就小跑过去。 “娘喊我?” “你爹有事,这会儿没空教读书,砚台你是在屋里玩着还是跟娘过来?” 像这样的二选一,结果还用说? 一大一小相继跨过门槛往灶屋去了,吴氏看他们来还问说又来拿啥?“怕娘忙不过来,我来帮忙。” “你大着肚子帮什么忙?” “这才几个月,灶上又没什么力气活,我怎么就不能做了?” 吴氏又说她,自己来就来咋的还把砚台带来这边? 姜蜜走近点,在婆婆耳边小声解释:“往日到这个点儿相公就该教他读书认字了,我看砚台等了半天,可家里不是来了 客?他这么小又不会看人脸色,我怕他闹,索性带出来。” 吴氏想想:“那倒也是。” 81.081 吴氏给安了小凳子让砚台坐下,又给他拿了吃的,这才回过头来忙活。又听姜蜜说郭举人这回没带信来,吴氏看她一眼:“我一见他们就知道,还没打招呼那会儿就知道。” “娘有神通不成?” “不是什么神通,其实道理简单得很。老大老二都是猪脑子,哪怕想起要给我们送信也不会提前这么久去联络人家。” “我是看郭举人他擅长经营这些,前次赴京就结交了好些个朋友,人情往来挑不出错。就上一届,他会试没取上,当时直接就可以走,结果在京城多待那么长时间,等馆选结果出来给我们捎了封信……我想着他这性子,没准会主动上后山村问去。” 吴氏摆手:“三媳妇你人年轻,只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 姜蜜虚心求教,问婆婆其二是啥? “其二是咱分过家,上次他拿着三郎的家书和那二百两银票到后山村,正好看了出闹剧,看不过眼还说了话的。以他的为人,如果大郎二郎跟三郎兄弟和睦感情很深,哪怕从澧县到我们村要赶一两天路,他也会走一趟去问问。没去问简单得很,怕本来没事问出祸事。站在郭举人的立场会想万一这封信里写的内容让三郎看了不痛快,他大老远带封信来,收信的还不见得会感谢他,你说何必?” 姜蜜顺着吴氏说的琢磨一通,还真是! “我也是傻了,没想到这儿,还多嘴问他。” “问就问了,没什么要紧你别放心上。要我说,他兄弟二人真有心总能想到法子,哪用得着我们替他考虑要怎么做?没家信来,也就是没心。”吴氏琢磨过了,要是家里遇上要紧事,他们哪怕联络上京的商队也会把信捎来,没信来就没要紧事,那头觉得不值当为点鸡毛蒜皮费那心思。这么想,家里应该挺太平的。 吴氏还说她:“我当娘的都想开了,他不惦记我就不惦记吧,你还想着他们干啥?” 姜蜜动动嘴皮,小声说:“是私心,我想着要是有家书送来,说不准会提提我娘家。我嫁人之前过的日子的确称不上如意,不过除了这院子里的几个人外,跟我最亲就是我爹。原先隔得近没啥感觉,也没惦记这一说,赌气的时候也会在心里想他不管我我也不管他,反正我都嫁出来了,不看他脸色过日子……这不是走得太远,出来的时间长了,从前受过再多委屈我都不想了,就想着那总归是我亲爹,见不着人有封信来跟我报个平安也好。” 姜蜜说着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其实也有没做好的地方,上届殿试放榜相公中了二榜进士,后来还选进了翰林院。我当时满心想的都是寻摸院子搬家在京城安置这些事,忘记让三郎代笔单独写封信送回娘家。那会儿忙忘了,后来想起来也不顶事,还是听爹娘说出发之前去我家打过招呼,我爹他没有不高兴,我才踏实点。” 吴氏就是当娘的人,听着觉得亲家公命不错,他什么都没做好,闺女还没彻底同他离心,还惦记他。 “有孝心不是坏事,父母和子女之间谈不上公平。像你,你怀胎十月把砚台生下来,他小时候你天天夜里睡不好,要起来很多次;他稍微长大一点,你怕他学坏,不断教他做人的道理;他更大一些你要送他去开蒙,得准备束脩,还得做长衫这些;等他成人了,当娘的还要帮着相看媳妇儿;结了媳妇生了娃,那不还得帮忙带着?……付出这么多心血,你想过回报?谁敢保证自家孩子一定出息?当娘的是为了享他的福才把人养大?不是这么回事。” “亲情就是笔烂账,任你把算盘打烂也算不清。就说我吧,原先瞧不上老大老二媳妇,看她们闹腾我又觉得老大老二估摸心里也有想法,不然咋不拘着媳妇儿?难不成真有男人管不住婆娘?你看我和老头子,平时我咋咋呼呼,遇上要紧事他发了话我还能跟他对着干?我不能啊。” “想到这里我就明白了,我到底没把人教好,也不能说没教好,乡下地方不太看重这些,条件差的时候能把娃养活给他娶上媳妇儿就不错了,有几个天天提着耳朵给你讲大道理?没犯错就不管,错了收拾一顿,家家都是这么过的。” “儿子长歪了,我要是在乡下住着我跟他计较跟他置气,我都走了还折腾什么?所以说上京之前,田地包括家禽家畜我都分给他们,也不知道哪天才会回去,当娘的得为他打算最后一回。” “再说亲家公,他对你不上心,好歹给了口饭吃让你长大了还把你嫁到我们卫家来,现在苦尽甘来了吧?不光你,我都想多谢他,他要没把你嫁过来,咱家能过得这么红火?” 吴氏是真能说,姜蜜都听笑了:“我也这么想,不论初衷,我爹能把我嫁给三郎,我就觉得一切的苦都没白吃,他也对得起我了。等等看吧,要是老家没消息来,我送封信回去也使得,都三年没联络了。” 婆媳两个说话的时候,砚台低着头吃吃吃,吃得可认真了。 他吃好舔了舔手指,就扭头四处看。等这 娃快要坐不住,晚饭好了。 吴氏端着饭菜往厅里送,姜蜜也要帮忙被拦下来:“看你端我提心吊胆,不如我多跑几趟。媳妇儿你兑点热水给砚台洗个手,带他回屋。” “那娘多受累。” “……别学三郎说话,文绉绉的我听着难受。” “不说了,我不说了,娘忙着,我给砚台洗手去。”姜蜜说着往砚台那边走,砚台也站起来了,他眼神跟着奶奶端的肉,让姜蜜戳了一下才抬头看过来。 “娘?吃肉肉娘!” “待会儿有你吃的,跟娘过来洗手手。” 哦…… 洗手手就洗手手。 等母子两个洗好回屋,几个男人都坐齐整了,卫父说图个热闹不分桌,让围一圈,全过来坐。看卫成右手边空着,姜蜜就挨着坐过去,砚台让奶奶抱着。 姜蜜没开口,听男人们说,注意力主要放在砚台身上,等他吃饱坐不住了也跟着搁了碗。姜蜜要带砚台下桌,卫成偏过头问她吃饱了吗?让多吃点。姜蜜就靠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灶间还有吃的,待会儿饿了我自己对付一下,得把你儿子带下桌去,不然过会儿你就该头疼。” 砚台吃东西安分,吃好了就爱跟人说话。 他吧,不怯场,喜欢博人关注,是存在感强的娃……留他在这儿倒不至于把碗筷打翻,总能让你聊不下去,稀里糊涂的话题就到他身上了。 这都称不上毛病,就是他天性,姜蜜没拘着,怕拘得太过教出个呆子,想着看他吃好带下桌就完事。 …… 京城哪怕繁华,冬天的夜里也还是冷清,至少八大胡同之外的地方是这样。是以郭举人他们没待很久,吃好就起身告辞,走之前问了一下卫成哪天放假,准备到时候再来拜访,带好酒来喝上两杯。 卫父跟卫成一道把人送到门口,就站在门口看他们走出胡同才转身进来。卫父闩的门,卫成打了声招呼,看姜蜜去了。 姜蜜在屋里陪砚台说话,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正高兴,卫成进来了。 “砚台精神头好不好?今儿还学不学字?” 天早就黑了,这会儿都点上灯,姜蜜还想说今天就算了吧,砚台不答应,他要学。还用哀怨的小眼神瞅了瞅他爹:“你真慢!都等你半天了!” “你还真要考状元啊。” 砚台:“快点,学完 我睡觉。” 卫成都服了,这是怎样的执着?要是读书人都这么用功何至于考不上秀才举人?臭小子虽然常跟他拌嘴,这好学劲儿真没得挑剔。卫成赶紧坐过来教,顺着昨天的部分继续教下去。 直到他记住,洗干净上床睡了,卫成才去灶屋打热水来给姜蜜洗脸洗脚。 自怀上这胎,卫成就不让她端盘子,早晚都是自己去打水的,他端着热水进屋来,拧了帕子递给姜蜜,姜蜜边擦脸边问他:“待会儿还进书房吗?” “今儿不了吧,我们早点睡。” “相公你跟郭举人他们聊那么久,听他这次把握大吗?能不能中?” 她洗好脸,卫成把水倒进脚盆里,让伸进来泡一泡。自己跟着坐到旁边:“他怎么敢断言?只是说第二回应试把握比上次稍稍大点。” 姜蜜动了动脚丫,说:“不知道这届来应考的有多少是你熟人?宿州那边都听说你进翰林院了吧?搞不好还有别人过来。” “来多少熟人我说不好,不过听郭兄讲,林兄又落榜了。” “不是说林大哥学问不错,怎么两届不中?他以后还能留在府学吗?” 卫成叹口气:“听说他在号舍里闹肚子,方便完被盖了屎戳子,被盖过屎戳子的文章除非好上天,否则取不上的。林兄连续两届不中,还能不能留在府学真说不好。” 姜蜜抓着男人的手,说:“我之前就觉得奇怪,考那么长时间还要人憋着不许大解,到底是谁立的规矩?” “朝廷没这么规定,估摸是前人传下来的,审文章的看见屎戳子都嫌晦气,但凡文章差不多都会先取没盖屎戳子的。”姜蜜听着为林秀才可惜了一通,不过毕竟是别人家事,可惜完就过去了,她把双脚泡暖和,擦干先上床去。卫成把她洗脚水倒掉,自己也擦洗一番,吹了灯才跟着上床。 他上床去就把姜蜜搂怀里来,掖了掖被子,亲亲她脸颊说睡吧。 82.082 说下次旬假再约,结果也没约上。 因长时间勤于政务,且还要为后宫妃嫔争来斗去烦心,皇帝感觉身体疲乏,一时兴起准备去温泉行宫小住。温泉行宫其实就在京郊外,乘马车过去也不过只需半日,皇帝想小住几天,安排好朝事之后,又点了两位妃嫔随行,还从翰林院挑了几个他看得顺眼的带上。 甭管南巡北巡……但凡皇帝出宫都会带翰林官。溯其缘由,一要人记录帝王起居,二要人伺候笔墨代写圣旨,三要人作诗词文章助兴。 至于说带谁,也是看皇帝的喜好以及掌院的安排,并不一定非从官衔高的里头选。 像这回,卫成就被点中了。不光他,和他同年选进翰林院的统共去了三个。乍一听说能随驾去行宫,卫成兴奋,等兴奋劲儿过了就犯起愁。要出去这么多日,耽误了砚台的学习大业,那皮孩儿又该恼他。 这天的晚饭桌上,姜蜜在给砚台夹菜,砚台拿勺子舀着吃,吴氏想起还有两天就是旬假,问儿子媳妇想吃点啥,她好安排。姜蜜说不挑嘴,有啥吃啥。 “那我去买扇排骨,掺黄豆炖个汤,你双身子要补补。” “也吃不完一扇啊。” “这都冬天了,京城又冷,放得住,买一扇我们多吃两回。”吴氏盘算着炖个排骨汤,再给三媳妇蒸个蛋,她就有的吃了,“老头子你们呢?想吃点儿啥就说,自家人还客气?不是说那两个举人也要过来找老三吃酒,我得多张罗几个菜,让人家有点吃头,分量少了谁敢下筷子?” 卫父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现在的日子他就感觉很顺心,你问他爱吃啥想吃啥,他说不上,非要说只要有油水就很好。这个时候,卫成把筷子放下了,他说不用忙活。 “我不张罗好人来了喝西北风,不是丢你的脸?” “娘你听我说完,我那天一早要出门,待不了客。正想抽个时间往郭兄他们赁的院子去一趟,打声招呼。” 三人同时朝他看来,还是姜蜜问的:“出门?去哪儿啊?要准备啥?” 卫成回看向她:“可能要出去三五七天不定,得带两身衣裳。” 姜蜜他们还以为是上峰设宴请到他不好缺席必须得去,一听这话,不像:“是为朝廷办差?可你们翰林院不就是编书之类的,怎的还要出门?” 卫成这才把经过说出来,说皇上要去温泉行宫小住几日,选了 几位翰林官陪同,他在其中。 吴婆子晃了一下,差点没坐稳。 “陪陪陪皇上出门?!去去去温泉行宫?温泉行宫在哪儿啊?要走多远?” “倒是不远,当天就能走个来回,不过皇上每回过去都会住几天,总不能费这么大劲出去就泡一次。” “泡温泉不带娘娘带你们去干啥?” 卫成:…… “娘娘也去,我们去写诗词文章给皇上看。” 这么说家里人就听懂了,姜蜜最先露了笑脸,说:“是好事情啊,我吃好去给相公收拾。” “别操心了,也带不了多少东西,我自己来吧。” 吴氏笑了两声,想起来扭头看向卫父:“前次郭举人他们过来留了地址,老头子你闲,明儿个你转悠过去同那边说一声,说这旬老三没空,吃酒要改个时候。” 卫父刚夹了块肉,听到这话把肉放碗里,点头说知道了。 这个时候,拿勺儿吃得喷香一直没吭声的砚台有动静了,他拿小眼神瞅着卫成,问:“你出去了谁教我读书?” “跟你娘复习,等爹回来再接着教。” 听到这话,包子脸就皱起来:“还说读书贵在勤……” 卫成头疼,让他有什么想法接着说,说完。 “你耽误我读书不补偿我?” 卫成问他想要什么补偿,他说想跟娘睡觉:“你出去了我要跟娘睡!” “都三岁半了你该自己睡。” “我还小。” “能说出这话你就不小了……”正常的三岁半能套路亲爹?他为达目的绕了一大圈,卫成真没见过这么精的娃。 砚台委屈极了,拿勺子在碗里戳戳戳,一边戳一边小声嘟哝,说他爹占着茅坑不拉屎。 别人没听清,坐他旁边的姜蜜和吴婆子听清了。 姜蜜捏上他肥脸蛋,他可怜巴巴问:“娘干嘛呀?” “你搁哪儿捡的这话?娘怎么就成茅坑了?” 砚台一呆,想想好像说错话了,准备补救,他娘一撒手,背过身委屈起来。她捂着脸,几个大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在假哭,砚台却急上火,不住喊娘,边喊边认错。 姜蜜还是没理他,他嘴一瘪,抽噎起来了。 “这下好了,把你儿子惹哭了吧……”吴氏先横了姜蜜 一眼,然后拿出手帕来给砚台抹眼泪,让他别哭了,说他娘假哭骗人的,“乖孙子诶,你可长点心吧,少捡这种话回来。” 砚台睁着一双眼水濛濛看着他奶,没明白。 吴氏给他把泪珠子擦干净了,才说体面人不讲这话,让别跟人瞎学。 “哦。” “哦什么哦?记住没有?” “记住了。” …… 之后没两天,卫成就随着御驾出门了,动身那日晴得挺好,到温泉行宫的第二天就下了雪,经过一夜之后,乾元帝泡在温泉里,温泉这儿热气腾腾,天地间却在飘雪。这般美景让皇帝起了兴致,他招来太监总管,让传话下去,命随行的翰林官做几篇诗词文章来。 等乾元帝泡舒服了,更衣起来,陆续就有诗词承上。 都知道皇上是瞧见雪景来的兴致,呈上来的诗词一水儿的咏景,写青山翠柏上白雪盖顶之美。卫成会写诗,可自问并不擅长,往常写的总有些呆板,看着就缺灵性。他没硬着头皮将短处亮出来,而是做了篇文章,寥寥几百字,从温泉行宫的雪景起手,写他老家的冬天几乎不会落雪,原先读着前任做的雪景诗就很羡慕,盼着有天能亲眼看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来到京城之后看到了,开始很兴奋,等他推开门走出去,看见富人家结伴赏雪,穷人家穿着破棉袄咬牙熬冬,庄稼汉既盼着冬日冷些,冷些能把害虫冻死,又害怕这天太冷,人挨不过…… 乾元帝本来兴致很高,读到这篇就感觉玩不下去了。 他拿着看了好几遍,才把文章放下。 看皇帝脸上笑意都没了,太监总管心里一哆嗦,颤巍巍喊了声皇上。 乾元帝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吩咐说:“给这几个写诗作词的看赏。” “……卫编修呢?” “带他过来,朕有话问。” 太监总管躬身退下,吩咐底下照惯例备好赏赐,亲自给那几位翰林官送去,顺便传口谕让卫成过来面圣。 太监总管是知道的,知道皇上很关注这位,以后极可能提拔重用。不过这位卫编修也太能耐了,一篇文章就能彻底败了皇上兴致。看那几首诗词的时候皇上还乐,一到他这儿眉心都皱起来。 “卫大人您……到了皇上面前谨慎点说话。” 卫成都准备进殿了,突然得了这句提点,他略微颔首,走了进去。 看他见过礼低头跪着不敢起来,乾元帝抬了抬手:“起来吧,站着说话。” “谢皇上。” 看他站起来又不吭声了,乾元帝问:“知道朕为什么要见你?” “微臣不知。” 乾元帝笑了一声:“朕好奇,想知道你多大的胆子,不怕这篇文章呈上来败了朕的兴致?不怕朕拿你问罪?” 卫成低着头,眼神就落在御案前,回说:“皇上不会。” “为何不会?” “因为皇上心系黎民百姓,是明君。” 乾元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而说起别的,问他南边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北边大不同? “景不同,但人相似。” “作何解?” “南北地貌风情相差很大,微臣赴京应考那年一路北上就发现了,北边地平大江大河少,南边多山多河;北边冷起来难过,南边热起来难熬。相差这么大为什么说人相似?说来简单,左右富贵人家都好过,穷人家都靠熬。像微臣,受天恩被点做翰林,食禄米领岁俸,日子较从前好过很多,入冬之后都还是怕大雪。积雪难清,地滑难走,出个门浑身都能冻僵了,回屋里鞋袜衣裳全是湿的……微臣尚且如此,遑论贫寒百姓。雪景美则美矣,穷人家欣赏不来。” 从落雪说起,这天乾元帝同卫成谈了不少,后来不知怎的还说到家庭关系上。 看卫成那么感激他双亲和爱妻,乾元帝好奇,好奇想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子亲情是什么样,民间那些普通夫妻如何相处……他是皇帝,他想知道就问了出来。 卫成就提到原先双亲如何供他读书,后来成了家,他因为常年在外,妻子姜氏替他尽孝心侍奉公婆,他外出应试妻子不放心他独身一人,几次随行。他侥幸被选做庶吉士,进了翰林院方知自身不足,那段时间经常熬夜读书,姜氏没一次早睡,天天等他到深夜,从没有怨言。又说家里有个调皮儿子,很聪明,还小不好管,他就听他娘的话,姜氏为了给他开蒙现在陪他读书……卫成娶到这么个媳妇儿就感觉自己得了个宝,有人问起他就忍不住想要炫耀。他说了一大通,才想起来这是在御前,赶紧打住。 还别说,乾元帝听得挺起劲的,听完很是向往。 后来让卫成退下之后还独自感叹了一句,说这才是夫妻。 他和皇后,夫不夫,妻不妻。 卫成就 是来给乾元帝做了陪聊,聊完也没得赏,就回去了。翰林院其他人还在等他,看他空着手回来心里先是一松,复又一紧,催问道:“皇上可是恼了你那篇文章?你写了什么?” 卫成摇头说没写什么。 “那皇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卫成摇头说他没看出来,想想又补充道:“我过去就低着头,没敢抬起来。” “说了些什么?” “我在文章里写到南边不怎么落雪,皇上好奇南边冬天是什么样,问了几句,我答完就回来了。” “没得赏?” “得什么赏?” …… 那就没事,大家伙儿相继散了。本以为他写了什么了不起的引来皇上注意,结果是好奇南方风貌,过去这么半天连点赏赐也没有,和他同期的几个就放心了。 他们还准备继续努力,借这次机会多在皇上跟前露几回脸,就听说皇上泡够了,计划回宫。 其他人稀里糊涂的,太监总管不糊涂。 他服了,真的服了。 这个不过区区七品的翰林官也有本事,一篇文章就能彻底败了皇上兴致,这就算了,他还没受罚,竖着来竖着回去了。看皇上的样子,刚读到文章的时候眉心能夹死苍蝇,这会儿心情又不错了。 83.083 前后没五日,圣驾回宫了。 这次去温泉行宫皇后没跟,自兴庆太子出生,皇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太子身上,连帝王宠爱也不争了。她由着宫里的老人和新晋妃嫔相斗,巴不得她们斗狠些,谁也别盯着坤宁宫这头。 原以为皇帝难得去一趟温泉行宫,估摸要出去十来天,却不曾想前后仅五日。晚些时候皇帝去坤宁宫看太子,皇后问他怎不多待几日? “朝里朝外这么多事,朕哪能待得住?” 皇后亲自奉了茶来,请皇帝用,劝说:“假使什么都要皇上亲自出面,养那些奴才有什么用?皇上保重龙体才是最要紧的,朝事有大臣们。” 皇帝刚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就把茶碗搁下,似笑非笑朝皇后看去:“你都不信这宫中妃嫔,总觉得有人要害你,朕独居高位,又能信谁?” “皇上这话扎臣妾心了,臣妾同臣妾的父亲是完全站在您这边的。” 乾元帝看着面前这碗绿艳茶汤,没说什么,心想太子出生之前兴许是吧。在兴庆被立为太子之前,乾元帝很喜爱他,现在哪怕也还是喜爱,这喜爱中掺杂着对皇后以及皇后娘家的防备,再不纯粹。 这一年,宫里又有其他妃嫔开怀,早几年略显冷清的皇宫渐渐的热闹起来了。 妃嫔多了,皇子公主也渐渐多了。 皇帝回宫之后就去看了太子,至于随行的官员则各自回了衙门。卫成他们到掌院跟前答了话,把前后几天的情况交代到了,就被批准可以回家。从温泉行宫走得早,回来不过午后,到家也才申时初刻。 乍一听到院门被叩响,卫家人还想不到来的是谁,猜测是不是郭举人他们有事找来,开门一看,竟是卫成。 “三郎?不是说要出去好些天?咋这么快回来?” 卫父帮着把东西拿进院子,放下之后要去闩门,就听儿子说是皇上安排的,皇上想泡温泉解乏底下人跟着去,皇上泡够了他们就跟着回来。至于说皇上心里怎么想,不是底下人可以揣测。 “站这儿傻聊什么?快进去,进屋暖和一下,这两天外头真够冻人的。” 卫成还要拿东西回屋,卫父先他一步提起来:“这个我拿去放,你先进屋去跟你娘说说话,还有蜜娘包括砚台都很惦记你的。” 老爹这话卫成半信半疑,他倒是进了屋,进去就被姜蜜拉到暖炕上坐下,吴婆 子说要去给他倒热水来,砚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在卫成看过去的时候哼一声,别过身去。 卫成:…… “我出去这些天臭小子听不听话?” 姜蜜在屋里坐了半天,手上热乎,她拿双手捧着卫成的大手掌想给他暖暖,听卫成这么问,回说:“虽然有时会闹笑话,砚台还是很听话的。” 砚台听到这句,还特地回过头冲他爹得意的笑了一下。 卫成想弹他脑瓜崩儿,却被姜蜜抓住手:“都还没暖过来,你别动呀。” “我坐会儿就暖和了,蜜娘你别费这事儿。” 姜蜜不管他,捂着他手又接着说:“你人到家了他才同你闹别扭,你不在时他一天天挺惦记的,到傍晚……你平常回来那个点儿,他就蹲在屋檐下瞅着大门口的方向,要等半天,等到天快黑了我发现他伸手一摸,爪子冰凉。问他蹲那儿干嘛啊?他还问我‘爹今天是不是不回来了’?” 砚台还不承认,说没有。 姜蜜感觉男人手上暖和了,就松开坐到儿子那侧去,问他真没有?好孩子不许撒谎! 砚台就对对手指,又嘟嘟嘴。 姜蜜再问他有没有,他说:“我等他回来教我读书。” “是吗?是等你爹回来教你读书?不是想爹了?” 砚台把头都摇成拨浪鼓,说不想,不想他,爱出去多久出去多久! 姜蜜扶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笑到儿子恼羞成怒跑了,她才停下来,停下来冲男人眨了眨眼:“你儿子就是死鸭子嘴硬,平常也是故意跟你对着干,你出去几天最不自在就是他。我跟爹娘反而习惯了,你以前在外求学也是一走很久,比这还久。” 卫成说他没想到。 “人别扭呗。” 吴氏刚去烧了一口热水,给儿子端来,穿过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孙子从屋里出来,还问他这么冷天干啥往外跑?砚台超凶的回了一句:“爹烦人,不想理他!” 吴氏就纳闷了,进屋还说呢:“昨个儿砚台还问他爹啥时候回来,现在人回来他又闹上了?” 姜蜜让婆婆过来坐:“这赖我。” “咋回事?” “我跟相公说砚台其实很惦记他,给他臊着,不好意思躲出去了。” 吴氏也乐,说屁大孩子心眼不少。 “小孩子身上带火 的,由他去,待会儿感觉冷了他知道进屋。倒是三郎,你也去过皇上的温泉行宫了,那行宫长啥样啊?” “看着是跟宫殿一样建的。” “宫殿我也没见过……” 当娘的好奇,卫成就给描述了一下,听他说那些吴婆子都羡慕,说那些托生在富贵人家的真不知道前几辈子是积了什么大德,命太好了,生来就享福。 “娘羡慕别人干啥?您不也是有福之人?原先同您一样地里刨食的如今还在地里刨食,您已经是翰林娘了。相公如今是七品芝麻小官没错,却未必一辈子都是七品,总会升上去的。没准过个十年二十年相公还能给您求个诰命回来,到时候您也是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想想都风光。” 吴婆子老脸一红,不好意思说:“我倒是想,就怕活不到那时候,我跟你爹老了啊。” “娘看看大叔公,大叔公这都还硬朗,您吃好睡好少操点心,能长命百岁!” “好好好,那我好好保重,等着三郎给我挣诰命。” 卫成快要习惯她们婆媳这个路数了,他娘跟他媳妇儿对他别提多有信心,原先就觉得他一定能凭科举出头,现在出头了进了官场,她们也跟着变了变想法,觉得他以后肯定当大官。摸着胸口说,他自己没那么大信心,心里也没想要当很大的官,只是希望能慢慢熬上去,到一个合适自己的位置上为朝廷为百姓踏踏实实做点事。 不过他也没泼家里人凉水。 她们也是有分寸的,但凡有外人在从不瞎说,关上门才叨咕几句。 卫成本来想着抽空还要去趟郭兄那边,之前说好放旬假一起吃酒,他出了门,现在回来想亲口去赔个不是。结果跟媳妇儿和娘唠完外头又落雪了,他没出得去门。 卫成迈过门槛走到屋檐下,喊了砚台两声,问他人呢? 砚台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反正没答应。 “该读书了,你人呢?” 他这么说,裹成个球的胖娃才从刚烧过火这会儿还有点余热的灶屋出来,踩着院里的薄雪摇摇晃晃往卫成跟前走。看他走到跟前,卫成朝他伸出手,胖娃盯着面前的大手掌看了一会儿,才把小手搭上去。 “出门之前教你的还记不记得?都会写吗?” “我聪明,当然会写。” “还是先考考你,都会写我们再学新的,今天时辰早,能多学两个字。” 砚台哼哼唧唧说:“都说会写了。” 看着不情不愿的,他还是配合完成了抽查,然后一大一小学起新的内容来。姜蜜起先都没注意他们又开始了,讲了几句之后她才跟过去,看他们父子两个面对面坐着,也不斗嘴了,一个细细讲一个耐心听,这一幕她看着别提多舒坦。 …… 圣驾回宫那么大的阵仗,郭举人他们能不知道?后一个旬假,他俩提着酒又买了两只烤鸭来准备同卫成好好喝上两杯。卫成迎了旧时同窗进门,他们到厅里落座之后,吴婆子还给端了几碗热汤来,说一早就煨着,让喝几口暖暖身子。 郭举人他们拜托吴婆子拿烤鸭去装个盘,吴婆子不仅帮着装了盘还给煨热了才送来。 下酒菜摆开,三人边吃边聊,从旧事说到现如今,问卫成在翰林院如何,是不是很得赏识? 卫成说还凑合,赏识就谈不上。 “卫兄过谦了,你要不是被皇上看重,能跟着去那什么行宫?” “真不是这么回事,主要在翰林院当差比在别处占便宜,我们能见到皇上的机会多一些,像随行这种每年能有几回,冬天泡汤,夏天避暑,还有围猎之类都要带人,耐着性子等等总有机会轮到。这次随行的翰林官也有好多位,不光是一两人。” “那你如今忙活些什么?” 官场上的事,卫成也不能直喇喇往外说,含糊道编修在翰林院属底层小官,做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具体做些什么也看上峰安排,并不固定。“反正翰林院做的事不外乎就是那些,修书编书之类,能升任侍读或者侍讲就能经常到御前行走,为皇上读书讲经。我在衙门那点事枯燥得很,没什么好说,郭兄你们呢?来京一段时日还习惯吗?书看得怎么样了?”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东西,我看了好多遍,自己悟不出更多,还想着能不能有机会听卫兄讲讲。” 科举考的范围那么广,讲也不知从何而起,卫成就说了点应会试和殿试的经验,由衷希望能帮他们些许。有烤鸭吃着,酒喝着,一聊就是大半日,郭、荣两人半下午走的,他们走了之后姜蜜才过来看了看,屋里一股酒香。 “喝了多少?” “没多少,你别担心。” 他说着就要把人往怀里搂,姜蜜躲了一下:“我给你烧热水去,你好生洗洗,洗不去酒味儿晚上别进我屋,当心熏着肚子里这个!” 手上抱 空了,卫成还有点失落呢,听到这话他呆瓜似的点点头:“哦。” 这声让姜蜜发现了父子两人的相似之处,她笑了一下:“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哦什么?” 卫成:…… “哦,我知道了。” 84.084 又是伴驾出行,又是招待同窗……一桩接一桩铺陈下来,转眼都到隆冬时分。这日,卫成在翰林院偶遇陆学士,才想起来两人已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打过照面。卫成停住脚步给学士大人见了个礼,就听陆学士说他眼下忙,没法多谈,说他正在筹备冬日文会,过几天准备请翰林院同窗小聚,浅酌两杯,谈谈诗文。 陆学士当面请的,让卫成赏脸。 卫成赶紧应下,又躬身谢了一回,谢学士大人看得起。 别说京城,原先在府城求学时,每隔一段时日城里也有诗会文会,最初兴起是想给读书人一个交流的机会,一届届传下来逐渐就变了味儿,那就是个卖弄文采附庸风雅的场所,闲着没事凑热闹或者想博名声才会去。卫成早先不清楚这些门道,参加过一回,后来能推就全推了。 陆学士办这个与那又不同,受他邀请的估摸都是翰林官,想想有些期待。 等他把上峰安排的活计做完,时辰也差不多了,同僚陆续收拾好准备出衙门回家,卫成也揣着手往外走。最近太冷,他出屋总习惯把手揣进袖子里,这样不至于冻太狠,回去也好叫蜜娘少心疼些。 京城的冬天不乏积雪,哪怕穿着靴还是感觉路难走,每天上下衙门都要费不少功夫。今日也是一样,他从衙门出去时还敞亮,到院门口天都要黑了。卫父刚搭着木梯清过屋顶的积雪,扫下来之后还用铲子堆到一起,就着这堆雪给砚台堆了个雪人。卫成一进去就看见和儿子差不多大只的雪人立在四合院中间:“爹给他弄的?怎么想起做这个?” “我听说附近有家人太懒,没去清屋顶的雪,积雪把顶都压塌了,现在后悔啊……我这不赶紧清一清,扫下来这些也懒得铲出去了,正好给他堆个雪人儿。堆得是丑,砚台还挺稀罕,蹲那儿玩半天了。” “娘她们呢?” “还不是跟往日一样,在灶屋,老婆子做饭你媳妇儿帮她看火,顺便取暖。” 卫成点点头,走到砚台旁边去拿手背碰了他脸蛋一下。 砚台就着蹲下的动作仰起头:“你干嘛呀?” “搁外头玩多久了?不冷?” “你才冷。” 卫成喊他回屋,砚台还没玩够,不肯进去。卫成说要抽考,他才依依不舍看了丑雪人一眼,跟了上去。 家里都知道卫成大概哪个时辰回来,这会儿饭菜都要出锅。那边 父子两个才把身上焐热,三道菜已经摆上桌:“吃饭了,有事吃完再说。” 家里人少,吃饭不讲究,都是四大一小围坐成一圈,砚台就夹在他娘和他奶之间。才做上桌,吃了没两口,卫成就感觉不对,他盯着姜蜜看了两眼:“不舒服吗?怎么胃口不好?” 姜蜜笑了一下:“没有啊。” “你自己对着铜镜照照就知道……” 这么容易就被拆穿,姜蜜也挺无奈的,说:“是有点事没想明白,不严重,先吃饭吧。” 卫成闷头吃了两口,咽下去说:“今天在翰林院见着陆学士了,我都有段时间没看到他,站着唠了两句,陆学士说他跟着要办个文会,请我前去参加。” 姜蜜最近总是捧着小碗吃饭,这样手上暖和,听到这话,她手一抖,差点把碗打了。 卫成注意到,皱了皱眉,担心道:“蜜娘你今儿个很不对劲。” “抽筋儿呢,接着说啊,你答应没?” “自然是应了,陆学士当面请我,怎能推拒?再者我心里也有些向往,学士大人办的文会一定非常精彩,值得一去。” “……” “蜜娘?” 姜蜜看过来:“嗯?” “上上次旬假我随皇上去了温泉行宫,上次旬假陪郭兄荣兄吃酒,跟着这次又要去参加文会,我……” “平常天天都有相处的时候,这没什么。” “那你烦什么呢?” “我在想陆学士在他府上办文会,他请到你,你过去不带礼?就算他陆家啥都不缺,咱们总是空着手去也不好。” 卫成放下筷子想了想,没琢磨出名堂:“这样,我赶明去问问同僚,看他们是如何打算的……说是文会,就不可能只请一两个,别人送我也跟着送,别人不送我就不出头。” “这样也行。” 姜蜜东拉西扯的总算糊弄过去了,吃好之后,卫成说要给砚台讲课,姜蜜捧着儿子脸蛋让他好好听:“娘想歇会儿,就不陪你听课,砚台你听仔细了明天教娘。” 砚台可劲儿点头,让她去吧,去歇着,自己跟着当爹的学习去了。 这时候吴婆子已经把碗筷收进灶屋,准备烧热水来洗,姜蜜慢一步跟进灶屋去,进去就走到婆婆身边:“娘。” “你不在屋里待着上着头来干啥?” “有事儿想跟您商量。” 吴氏还没反应过来,顺口问她啥事儿。 姜蜜让她把手上拿的东西放下,才压低声音说:“我怀上这胎之后瞌睡就多起来,今儿个半下午还睡了一觉。” “这正常,你怀着孕,容易累。” “娘你咋还没反应过来?我睡着之后就做梦了。” 亏得姜蜜让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不然这会儿已经打了。想想上回做梦还是三郎得赏之后人家眼红要害他,那都过去老长时间。吴婆子满脸肃色,问这回是啥? “就是陆学士。” “不是说这姓陆的是翰林院里大官,老三能碍着他?还是老三在文会上出了风头,又给人盯上了?” 姜蜜摇头,“都不是。” “那是啥你倒是直接说,要急死我!” 姜蜜让婆婆凑近点,小声说:“陆学士要倒霉了,这节骨眼跟他走得近的都不讨好。” “媳妇儿你别说一句停一下,我听着难受,你直接说完,说完了咱再商量。” “我那个梦做得很碎,也不太连贯,只知道陆学士后面要出事,应该不是今年,是明年,梦里面那些人穿得少,看着像春夏那阵。我看见他跪在皇上跟前头都要磕破了,还是被罢了官。本来梦见这个我还糊涂,相公说看我魂不守舍的,我是在琢磨,还没想明白这怎么能同咱家扯上关系,相公就说陆学士要办文会,请到他,他应了。我猜是不是这次文会就埋下了祸患?也不敢肯定,总之都梦成这样了,不能让他去吧。” 吴氏说那当然啊,就准备出灶屋去找卫成,被姜蜜拦住。 “拦我干啥?我得同他说明白,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别,娘别去说。” “那你的意思?” 姜蜜摸摸肚子,叹口气说:“我去过陆家,见过陆学士,也见过学士夫人,说句实话我对他俩印象都不好。相公跟我不同,他仿佛还挺欣赏陆学士,同对方很聊得来。要是让他知道陆学士要遭遇不幸,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怕他心里煎熬,甚至留下疙瘩。再说要是把理由明摆着告诉他,让他去推掉这次文会,我怕相公心虚连假话都说不好,开口就穿帮,还不如瞒着他。” 这么说也有点道理,吴氏刚才是急上火了,斟酌过后也觉得明着告诉他有风险,万一这傻子觉得姓陆的赏识他,是知己,想帮人呢? 他还是别知道好。 不给他知道,还得推掉文会,那得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姜蜜试探道:“到那天我装病行吗?” “不行,你装病三郎不得去请大夫?大夫一把脉就穿帮了,到时候还是得如实说。还是我来,我岁数大了有个头疼脑热也正常,我到那天就喊不舒服,他还能丢下亲娘往外跑?那像话?” “就看娘了,可千万要把相公留在家里。我是不知道陆学士犯了什么事,只知道事情很严重,他被罢了官,还牵连很多人,您想想。” 吴氏豁出去了,为了演得真实,文会前一晚她特地吹了冷风,早上果然就不舒服了。头晕,吞咽口水都感觉喉咙疼,还有点咳嗽。 其实就是着了凉,不算大病,抓两副药喝了就能好的,她装得严重。卫父赶紧找儿子去,问他这会儿能请到大夫吗?老婆子不舒服得很,往日都上灶屋做饭了这会儿人还在屋里躺着。 卫成穿好衣裳到正房门外,没敢贸然闯进去,就在外头喊娘,问娘哪儿不舒服? 吴婆子咳咳咳,咳够了用干哑嗓音说:“娘没事,三郎你别管,你今儿个还得去大学士家。” “您病成这样儿子哪能放心出门?儿这就去给您请大夫,大夫来看过喝了药就好,娘忍忍。” “这么早哪家药房都关着门啊……” “我在门口等,等坐堂大夫到了就带他过来,爹你守着娘,烧点热水喂娘喝下去,我去了。”他当真说的,说完回屋去拿了点钱,准备出门。这么早天都没亮就要出门,姜蜜心疼,拉着男人说这会儿肯定没开门,要不晚点儿? 她知道婆婆这病多半是装的,才会这么说。 卫成不知道,哪等得住?哄了媳妇儿两声就往药房去了。 从他出去到回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天还没全亮,跟他过来的是个蓄山羊胡子的中年大夫,给吴氏切过脉让卫成放心,说不严重,这么难受可能岁数在这儿,一病扛不住。他把过脉又让卫成跟上,要带他去拿药,这一趟就快得多,前后只不过用了两刻钟,卫成提着两副纸包小跑回来的,回来也没歇,直接进了灶屋要给他娘煎药。 这么冷的天,他竟跑出汗了,姜蜜拿手帕给他擦了擦,说:“相公你别忙了,我来吧,灶上的活我做得熟。” “蜜娘你才是,你怀着宣宝才该一边儿歇着去,这点活我干得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帮着看过 火。”他守着煎药,煎好送到正房,等吴婆子喝过歇下外面早就天光大亮了。 “不是说还有文会?我烧个水,你洗洗换身衣裳还来得及。” “别忙活,我刚才拿铜板使人帮忙跑了腿,同那边说母亲病了我得在家伺候,对不起陆学士,我不去了。” 85.085 旬假结束之后,卫成回到翰林院就有人上前来同他说话,问他怎么没来文会? “我母亲病了,昨个儿清晨严重到下不来地,我赶着请大夫煎药喂母亲喝,实在没那心思……” “尊夫人呢?有尊夫人照看你还不放心?” “母亲是夜里凉了背心,突发风寒,哪敢让我夫人往前凑?她双身子。” “那真可惜了,昨个儿陆学士府上热闹得很。文会是在梅园办的,他府上种着大片梅花,都开了,看着就让人诗兴大发。”同僚说完,又安慰他,说像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开春还能办诗会,让他别太难受。 卫成略一点头,做事情去了,他在翰林院忙活的时候,姜蜜搂着砚台发呆,在琢磨陆学士怎么能摊上那么大祸事,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把乌纱帽都丢了。她干想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告诉自己既然是已经梦到的事,等着看,过段时间总能看出点名堂。现在只希望陆学士别再给相公下帖子,再来个什么会要找借口推脱都不容易。 这个担心多余了,人家学士大人也是很忙的,哪能天天待客? 从这时到除夕没再出岔子,过个年,官老爷们难得不用上衙门,都在家松快了几日,初六开衙之后,翰林院这边传了个消息,说皇上命陆大人做这届会试的主考官,又安排陈尚书做副考官,另点了十多位翰林协助。卫成这资历必然不够,这事同他没什么相干。 前来应考的学子们听说,四处打听,想知道主考官大人喜好哪类文章。 卫成那两位旧时同窗也来了,郭举人和荣举人特地备礼登卫家门拜访了一回,过来寒暄了两句就问他认不认识这位主考官,想打听主考官更看重词句还是观点,是保守派还是激进派。 “我与陆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交情却谈不上,郭兄和荣兄想跟我打听陆大人喜好,我说不好。只是听同僚讲,皇上认为上届主考大人过于看重词句雕琢,这次安排的陆大人相对中庸,不左不右。” 卫成觉得自己没说什么,两位同窗心满意足,临走前再三答谢他。卫成直言不敢当,将人送出门去,把院门闩上转过身就看到杵身后的蜜娘。 “不是在屋里给肚子里这个缝衣裳?怎么出来了?”卫成伸出手要扶她回屋,边走边说虽然过完年了,还冷呢,能不出屋尽量还是不出屋。 这时候姜蜜肚子已经有些大了,天又冷,她穿得厚,就这么站 着低头都看不到脚尖。她让卫成扶着走得很慢,等回到屋里头坐下来了,卫成要去灶上烧开水,被姜蜜拉住:“我刚才听到几句,会试的主考官定了?” “嗯,你也认识,是陆大人。” “那三郎你得避嫌,从现在到会试考完放榜最好不要同陆大人往来。家里人信你,外人不见得会信,想想看,这届你不是有好几位同窗应考?郭举人荣举人他们过来也不是一两次。他们来京城应考,跟你往来密切,你又同这届的主考大人交往频繁,这污水要是泼过来,多长一张嘴恐怕都说不清。” 卫成听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姜蜜恼他:“我跟你说正事,你笑啥?” “笑你想太多,放心吧,主考官既然定了该避嫌我知道。我本来就不归陆大人管,平常要见一面也不容易。再说,陆大人走马上任,这会儿忙着给会试出题,哪得空同我们往来?” 姜蜜才松口气:“那就好。” 这时候她心里已经有谱,这届会试恐怕不干净,到底是给别人通了关节还是因为不谨慎让人钻了空子都难说,反正最后一定出了事,事情还不小。 能出任科举主考官的估摸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严重到要罢官,姜蜜都不敢深想,只能提醒卫成多注意,谨慎些。 科举舞弊案只怕不爆发,一旦爆发出来,牵连很广,一次能拉下不少官员。 这猜想让姜蜜一段时间的心情都不美,她站在屋檐下看着被四合院框起来方方正正的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这年春天来得格外迟。一月下旬,头顶都还是灰蒙蒙的,不见春日暖阳。 至二月,冯掌柜来了趟卫家,这次倒没有领着人,他拿了封信来。这是封经由商人之手送上京城的家书,却不是卫家人写的,是姜蜜她大伯娘想起卫家上京已三年,觉得是时候去封信说说家里的事,联络一下感情,让侄女知道娘家惦记她。 姜大嫂同男人提起,让姜老大去和兄弟商量,问他咋说。 姜父吧哒着旱烟,说:“好是好,请人写封信容易,咋送到京城?” “我跟你大嫂商量了,反正冬天活少,让闰娃子上宿州去打几个月短工,他把信拿去看有没有赶考的举人,托人帮忙带过去。你女婿不是在京城当官?带封信顺便的事,又能卖人情,人家肯定会同意。” “让你们姜闰去宿州卖力气?那么远……” “在县城里跟个 商队就去了,也就几天的事,去府城做工拿钱多,亏不了。这都不打紧,你不是说你亲家走之前把地方说给你了,让有事送信送到哪个掌柜手里?那地方你记得不?” 姜父烟都不抽了,说他记得:“赶集的集,古人的古,那铺子叫集古轩,掌柜姓冯,让送信去就得交给姓冯的,姓冯的会帮忙带到卫家。要是找不到姓冯的那就去翰林院衙门找女婿。” 姜老大这才松了口气:“幸好你没把这给忘了。” “我老惦记着哪能忘了?那送信这个事就说好了?我回去让狗子写一封,跟着给姜闰送过去。” “你跟着写好早点送来,别磨蹭,还有我可提醒你别在信上写糟心事,多关心她,不许伸手同蜜娘要东西,听到没有?” “知道,我知道了。” 姜父想得很美,觉得儿子读了这么多年书,再不中用写封信总行。拿到手那封鬼画符告诉他自己还是太看得起姜狗子,他就不是读书的料!姜父气得要收拾人,钱桂花拦了他一手,让赶紧找别人代笔去,咋还惦记着打儿子?把当家的哄出去之后她才苦着个脸问:“你也不笨,读那么多年咋就是这样?” “早说我不想读,干啥非让我读书?” “没看见你姐夫?他以前是啥样?原先在后山村那头谁看得起他?现在呢?因为他考上进士,姓卫的走出去都没人敢得罪!” “我姐是进士娘子,谁又敢得罪我呢?” 钱桂花伸手打了他两下:“你咋说不听?蜜娘过那么好你是她兄弟你就甘心窝在乡下?” “我甘心啊。”姜家这样的到城里去屁都不算,在乡下还挺威风。 钱桂花:…… “你甘心我不甘心!我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你就不能听我一回?” 姜父没看到这出,他在村上找了个会写字的让人帮忙代笔,人家听说是给姜蜜写信,痛快应了,写好之后只意思意思收了几个铜板。姜父等墨迹干了之后,把信叠起来送去大哥家,交到姜闰手里,从这时候他就在想啥时候能收到回信。 姜大嫂会提出写信,怎么可能只帮兄弟送一封?她也托人写了一封,装一起在外封上写着“请集古轩冯掌柜帮忙转交卫成”。 头年秋,姜闰带着这封信去了宿州,他过去先找了个活干着,抽空打听都有谁要上京。就有那么巧,他正好错过了郭举人他们。那时候也还早,等了一段时间都没等来应试 举人,这个时候他打听到一个年后要上京的商队,姜闰找上商队里其中一人,听说人品能信得过,就把信托付给他,补了一百文的辛苦钱,请人到京城之后把这封信交给集古轩冯掌柜。 反正都要跑京城,到那头之后帮着送封信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就能拿一百文,人答应得十分痛快。年后出发就把这封信带上了,当真一路带到京城,交到冯掌柜手中。 冯掌柜接过手一看,立刻明白过来,他招待跑腿的喝了碗热茶,晚些时候就把信送去卫家。 卫父接的信,并且答谢了帮忙送过来的冯掌柜,拿着转身就看见四眼期待的婆媳。 “说是老家送来的,我问是谁送的,冯掌柜说不知道,他说他看信封上写着请他帮忙转交给三郎就直接拿过来了。” 姜蜜笑了笑:“除了大哥他们,还有谁会费这么大劲送信过来?我早先就同娘说没准会有,当真来了。” 吴婆子撇嘴:“也没准是写信来搬救兵的,遇上事儿了吧。” “娘……” “好了别瞎猜了,老头子你把信拿回屋放着,等三郎回家来再拆。” 卫成回来就发现家里四个人等着他呢,刚进屋他爹就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老家送来的,让他拆开来读一读。卫成心里也是一热,他跟过去坐下,小心把信封拆开,取出来发现是两封信。他随便择了一封展开,看清楚抬头的称呼,有点意外。 “是老大老二托人送来的?” 卫成摇头:“这封是岳父请人代写的。” 吴婆子刚才虽然嘴硬,心里也觉得该是两个儿子送来的信,拆开一看正好还是两封,结果竟然和老大老二没关系? 她拿起桌上那封展开,让卫成看看这个又是谁写的? “是伯岳母写给蜜娘的。” “不是老大老二啊?” 看爹娘都有些失望,卫成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想着是不是别读了,晚点单独念给蜜娘听就好。吴婆子已经调整过来,让卫成把亲家公那封念一念。 念下来基本全是废话,就是说了说他们走后村里的变化,有些什么喜事,讲娘家这头都挺好的让姜蜜在京城好好过,相夫教子尽好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又问候了卫父和吴氏,关心了卫成几句,最后提到她兄弟姜狗子读书读瘸了,这辈子可能连秀才都考不中,又让她别太悲观,大哥那头孙子辈的看着还行,以后没准能有指望。最后 最后让姜蜜看到信之后也给他回一封,说说京城那边的情况。 那信挺家常的,不煽情,姜蜜听完又哭又笑:“我爹肯定想不起要给我写信,该是大伯娘提的,我大伯娘心细。” 吴氏塞了手帕给她,让擦擦:“你爹闲话几句,你咋还听哭了呢?” “我没想到,我以为我不写信回去他不会写信来。” “哎哟你别说话了,把泪珠子擦擦。” 卫成抚她后背两下,问:“剩下那封还读吗?” “那是给你媳妇儿的,你俩晚上回房念去。时辰不早了,我去炒菜,都该吃饭了菜还没弄好。”吴氏说着出了屋,卫成还守在姜蜜跟前,砚台也在她跟前,问娘阿娘你哭了?你哭什么? 姜蜜搂着儿子说:“你外祖父写信来,娘高兴。” “高兴怎么哭了?” “不止伤心会哭,高兴也会哭啊。” “是吗?” 姜蜜点头,问儿子:“砚台记得你外祖父吗?” 砚台想了好一会儿,才问:“我见过?” “当然见过。” “哦,那就记不得了。” 86.086 姜蜜看出来了,自她娘家来信,婆婆原本还不错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她当着卫成他们面没表露,在灶上干活的时候就叹气。姜蜜提了一回,说想知道老家咋样了主动写封信去问问也使得,都三年了,也不知道大叔公身子骨还硬朗不?又有谁添丁? 吴氏摆摆手:“写什么,都不准写,我倒要看看他俩啥时候能想得起来。” 姜蜜听着话里有话,问:“娘有事儿没跟我说?” 看三媳妇一脸好奇,吴婆子说:“你嫁过来那年三郎满的二十,他二十一你怀砚台,他二十二当爹,砚台眼看就要满四岁,三郎他今年二十六,我算得可对?” “没错,相公是二十六。” “我十八生的老大,隔一年多点儿就生了老二,老三是二十二怀上,二十三生下来的,我今年四十九,老头子比我大一岁,他跟着就要满五十了。你亲娘去得早,可能没人跟你说,咱老家乡下的规矩是男不三女不四男不做九女不做十。意思是说男的三十不办,女的四十不办。男的做寿做整寿,算实岁;女的做寿提早一年,算虚岁。今年我跟你爹都该办五十酒,就不知道他俩能不能想得起来。” 乡下地方过生的少,甚至有姑娘家的生辰一辈子只用两回,一回是许人的时候,一回是人没了之后,平常压根没人去记。男人家好些,但也没说年年都过,甚至很多年头都没想起来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只整寿那年才会格外上心。 吴氏生在乡下,她在乡下四十多年,很多习惯做法改不了。哪怕随三儿子搬到京城,过生这个习惯她原先没有,现在还是没有,可就算再没有……五十整寿不一样。 吴氏知道在京城没几个熟人开不起席,她也没想去整排场,甚至因为姜蜜怀着孩子不能过分操心她提都没提这事儿,就想着等快到日子了再说一声,自家张罗一桌,热闹一下就当过了寿。 如此计划的同时,吴氏不免又想到老家那头想得起来吗?记不记得他们今年过寿?就不提寿礼的事,祝词都没一句,想想不难受? “他俩搞不好都不记得我跟老头子哪天生!我真是……” 姜蜜眼神飘了一下:“我都不知道,只听说您同爹生在一个月,是九月?天时不清楚,咱们这些年还真是一场生辰酒都没办过,就给砚台热闹过两回,说起来也真稀奇。” “没兴过,你想想一家子那么多人,谁生都要整顿好的,整得过来? 一碗水端平谁都别过,上次大办还是你爹四十整寿,我们在院坝上开了四桌席,请了你大叔公一家,那会儿你还在前山村当姑娘。”吴氏说着也感慨,京城这边大户人家的甭管谁过生都要拿钱办一桌,整寿大办,平常小办,是有钱才办得起。不过想想以后三郎官当大了,砚台跟着他爹的老路上去了,家里门庭改了门槛高了,也会有风光的时候。 吴氏甚至都想到三媳妇以后像她这个岁数,是不是儿孙满堂?一家子围在跟前给她祝寿得多舒心。 她不知不觉就想远了,倒是姜蜜又问了一遍公婆哪天生,说要不要操办一下? “算了吧,原先在乡下吃的从地里出,如今住在城里啥都要买。原先出门碰见谁都是乡亲,现在呢?这院子住了几年,就你爹跟周边的熟点儿,我都不认识多少人。” 姜蜜还要劝她,说到底是五十整寿。 吴氏还是那话,有钱攒起来,攒多了置办家当不好?搞什么铺张? 她本人不松口就只能这样,姜蜜稍稍祈祷了一下,盼大伯子他们能赶紧想起这事,给爹娘送封信纸面恭祝一声都好。只怕儿孙都忘了,二老嘴上说没事,心里怄气。 从灶屋出去之后,姜蜜摸进男人书房借了个笔墨,把她知道的家里人的生辰罗列了一遍,将年份也算好,准备拿去压在梳妆台上,以后每年更新一下,别忙起来连过寿都忘了。 姜家的来信是二月间收到的,到三月份,卫成又见了一位旧同窗,没有信。 三月初九,会试在京城贡院开考,这时候气候不错,春天里不冷不热的,纵使如此连着三场还是熬人。至中旬会试结束,考生们回去休息数日才彻底缓过劲儿来,然后就开始期待春闱放榜。 毕竟有几千人来应试,阅卷加复审还要排名,哪怕再赶也用了个把月时间,四月份中试的三百人名单出来,郭举人和荣举人拼命挤进去,从最后看起,看了不多会儿就听见“我的天”“我中了”“天呐我中了”……郭举人一双眼直接瞪大成了牛眼,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名字对,籍贯什么也对,是他没错! 他抓住荣举人的胳膊摇晃说:“我中了!我二百七十四!荣兄你看啊我中了!” 荣江正着急呢,着急找自己的名儿,哪顾得上他? 倒着一遍过下来,没有。 顺着再来一遍,还是没有。 他落榜了。 这时候郭举人才从极 度兴奋的状态中走出来,想起自己上届也是榜上无名,就想安慰荣江。荣江看起来表情还是很勉强,一起赴京应考的同窗中了自己落榜这种事,任谁遇上都会很受打击。 郭举人说初应会试就能榜上有名的少,取上这些很多都是考二回三回的,“你看我,上届一塌糊涂,我又回去苦读三年,皇天不负有心人呐!虽然排名不高,我好歹中了!中了就好!” “郭兄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一起走吧,我这几天想着该放榜了都睡不好。我也歇会儿,歇好了再想想备点什么去答谢卫兄,再跟他打听一下殿试的情况。” 这个时候还是郭举人大喜荣举人大悲,结果放榜当天,就有落榜的举人登闻鼓告御状,一口气扯出好些榜上有名的考生,说他们弄虚造假,仿佛提前通关节拿到考题,事先就备好尽善尽美的文章,只不过是默记下来进贡院誊写了一遍。 消息一出,京城好似油锅里溅水直接就炸开了,朝廷上也是一片哗然。 陆学士第一时间进宫为自己澄清,说绝无此事。 题是他出的,送去考场之前没给任何人看过。 陆学士是乾元帝的人,安排他做主考就是想借科举多选一些能为朝廷做事的,起初乾元帝不信,绝不信陆学士会泄题。他入朝也不是一两天,能不知道科举舞弊是多大的事?存在舞弊现象主考失察没逮住都要担责,会试泄题要是坐实了,是杀头的重罪。 陆学士咬定说他没做过,请圣上明察。 皇帝召来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左都御史把案子交由三法司办理,说以七日为限,必须查明。 听说三司会审要办科举舞弊案,取上贡士的就慌了。有些人是做了不干净的勾当心虚,也有像郭举人这样的,生怕泄题这种事坐实了,那这一榜就要作废,极大可能会安排重考。他这回都排在二百七十多,重考的话哪有自信一定取上? 郭举人都不敢想象成绩取消这回事,假如真到那一步,他觉得自己肯定接受不了。 倒是荣举人,嘴上安慰说别着急,说要相信三法司办案的能力,心里巴不得舞弊案坐实。大家辛辛苦苦准备考试,凭啥就有人能花钱买题?他觉得就是这些走后门的把名额占了他才会落榜!别管是流放或者杀头都活该!该他们受着!成绩作废好啊,再来一次没准他就取上了呢? 这会儿两人的心情已经倒过来了。 先前高 兴的犯起愁来。 先前愁的又看到希望了。 三法司办案这些天,京中是压抑的沸腾,这件案子的相关人包括亲友人人自危,落榜的举人在闹,百姓在看热闹。卫成照样上下衙门,回家关上门才说了一句,他说陆学士不应该,泄题对他没益处的。 吴婆子本来看着孙子吃东西呢,听见这话说:“咋没有?能挣钱啊!” “娘不知道,陆家和咱不同,陆家是传承许多代的官宦世家,底子很厚。” “三郎你想得不对,谁说有钱人就不爱钱?” 卫成说不过他娘,转身求助姜蜜:“蜜娘你说说,陆学士看着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姜蜜想了想说:“是不像。” 砚台接了一句:“奶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卫成:…… “我还是不信陆学士能做出这种事,会试泄题是重罪,只是为了钱吗?何至于?” 砚台瞅他爹一眼,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卫成:…… “没跟你说话,你吃饭就吃饭,别插嘴。” 砚台拍拍他爹的手:“那好吧,你想开点。” 严肃的气氛全都没了,卫父包括吴婆子已经笑疯,姜蜜不敢笑得太凶,她是头年九月初摸出的喜脉,具体啥时候怀上的不知道,现在四月中旬肚子已经特别特别特别大了,随时有可能生。 吴婆子已经打听好接生婆,并且空了间小屋子出来布置成产房,这几天砚台总伸手去摸他娘肚皮,他动作很轻,边摸边问弟弟啥时候出来?说早点出来也教他读书,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姜蜜很克制的笑了一会儿,说:“每届都有几千的落榜举人,哪怕心里再失落,平白无故谁会诬告主考官?我猜的确有泄题的情况,陆学士可能没干,他身边人呢?会试是主考大人出题,主考大人肯定会提前出好,他身边的人要是有心,偷看不难。要说皇上该晚一点宣布主考官,宣布之后就把人隔在一个小院子里,等会试放榜再许他归家。像现在这样完全凭主考自觉,这不是把诱惑摆人面前?” 卫成理解不了:“这抓到要杀头,为一点小钱赌命值吗?这么多届会试就闹出这一起泄题案,往常定了主考官后,主考家里有子侄本来要应试都会主动放弃等下届再考,以求避嫌,没听说有胆大到泄题求财的。” “相公 你这么想,律法就在那儿摆着,问斩的照样没少过。咱是本分人,可外面有些人胆子大了去了。他们做坏事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吗?不就是在心里赌个万一,万一能瞒过去呢。落榜举人去告御状,下告上,民告官,这要是诬告他还有活路?你要不信等着看,皇上说的七日为限,三法司总要给个交代,我觉得陆家不清白。” 姜蜜说完这个话,没两天就进了产房,这胎生得比砚台要顺利,四月二十二,卫家又添一丁。 砚台听说他娘生了,要去看娘,又闹着要看弟弟。吴婆子把宣宝放在卫老头请人打的西面围栏的小木床上,抱起砚台让他看。 砚台看完露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娘这么好看,弟弟丑。” 吴婆子气得把他放回地上,不给看了,说这是还没长开,长开就俊。 看砚台还要说,吴婆子又道:“你那会儿还没宣宝胖乎,那不是更丑?” 砚台:……??? “我好看,娘都说我好看。对了为啥他叫宝?我呢?” “砚台也想当宝?行!你当活宝!” 87.087 宣宝还没洗三,皇上交给三法司查的科举舞弊案有说法了,大理寺卿写的折子,写好拿给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阅过,都没意见三人落款并盖了印,呈到皇上面前。 皇上看过之后龙颜盛怒。 自从落第举人登闻鼓告御状之后,乾元帝没睡过一次好觉,闭上眼想的都是这届科举。他本来抱着很高的期待,想选一批得用的人,也把这个想法说给陆文远听了,让他好生出题仔细阅卷。陆文远答应得好好的,却把事情办成这样。 应试考生状告主考泄题,还当真拿了证据。 主考说他没做这事,让皇帝信他。 副考官说没参与出题,毫不知情。 派去协助的翰林官也都在为自己开脱,说什么要是考场内出现舞弊情况,是他们失察;要是阅卷不公正,也能说是他们失职……泄题这种事,不到三月初九谁都不知道这届考什么,题目只有主考大人清楚。 三法司还没给说法的时候,各方已经在为自己开脱。 乾元帝心里气愤,因七日之限没到,他忍而不发。只是吩咐除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左都御史三人之外,谁也不见,让底下有了结果立刻呈明。等真正看到呈上去那本奏折,乾元帝眼前一黑,他一目十行扫完,扫完抬脚就把御案踹了。 旁边伺候的太监总管腿一软,噗通跪下。 “皇上您这是做什么?皇上息怒!” 乾元帝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坐回龙椅上,闭上眼深呼吸几下,吩咐底下将相关人等带来。 看到结果之前,皇帝想过很多,甚至在想陆文远是不是私下投靠了别人,结果就查出这么个东西。 可笑,可笑至极。 三法司顺藤摸瓜竟然查到陆文远的夫人身上,拿下他夫人审过才知道,祸起陆家内院。陆老太爷早没了,老太太当家,命大太太执掌中馈,府上的油水就这么进了大房。陆老太太生养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里面他偏疼老四,平常总会拿私房钱来补贴四房。这样一来,二房三房手里紧,三老爷陆文远人在翰林院当差,翰林院清水衙门,银子只出不进,他和三太太又有几个子女,三太太说自己把嫁妆都贴上了,没办法,有这个机会就动了心思,想捞点钱。 大理寺卿不愧是查案老手,奏折写得特别明白,皇帝粗粗扫过就了解了情况,了解之后他宁愿自己不了解。 最先知道是陆夫人干的,他疑惑,看完之后就是尴尬以及丢人。 皇帝是尴尬,三法司十分心疼陆文远,觉得他岳父是跟陆家有仇才把女儿教成这样许给他。陆夫人他爹还是堂堂三品官,吏部侍郎。 这时候,陆家上下其实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陆老太太几度气晕,还是坚强的下了地,换上诰命服杵着拐杖就想进宫去卖老脸求情,结果帝后都不肯见人。 科举舞弊是大案,查下来还是主考官夫人卖题,夫妻一体陆学士跑不了,再加上陆夫人交代那些内容……整个陆府都得完蛋。 另外几房吵着要分家,说立刻分,他们这就同三房断绝关系。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啊。 陆文远是乾元帝的心腹,为皇帝效力好多年了,他让夫人拖累至斯乾元帝震怒之余也有些心疼,本来是说摘乌纱,抄家,流放三千里地。 就有大臣长跪不起,说夫妻一体,陆夫人犯下重罪不也是陆文远教妻无方?会试泄题,论罪当斩,大臣们在皇帝跟前跪成一片,让皇上听听千里迢迢上京来应考这些举人的声音,罚得轻了不怕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 落第举人还闹着,朝臣也在施压,哪怕是皇帝也必须给个能服众的交代,否则这次事件不会平息。 陆文远保不住了。 陆家被抄,陆文远和夫人石氏斩首示众,府上其他人被判流放。石氏娘家父亲吏部侍郎石清教女无方,职务暂停,回家反省。陆文远被选为主考官后同他往来密切的官员也陆续遭殃,没有亲朋好友应试的还好,但凡家中有亲友应试,全被牵连丢了乌纱。至于说那些花钱买题的,除功名,发配边疆充军。 这是乾元年间爆发出来的第一起科举舞弊案,罚得很重,一来平读书人怨气,二来杀鸡儆猴。 谁不知道陆文远是皇帝的人? 皇帝的人犯了事该砍也得砍,该罚也要罚。 听说这个后续,姜蜜楞了一下,她梦里只看到罢官,没看到后面的部分,来赶考的举人和朝上那些大臣竟然逼得皇上下圣旨斩首。她对陆家是没多少好印象,可这回事,陆学士真的惨。姜蜜靠坐在床头闭上眼回想了一下陆夫人穿着绫罗绸缎贵气逼人的样子,想象不到她会这么大胆,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科举舞弊让普通人听来像个笑话,对皇帝来说这是顶顶大案,比杀人放火要严重很多。 姜蜜生完孩子还有点傻气,她暂且没想到同自家的牵连。吴氏想到了,送鸡汤来的时候还说呢,幸好做了那个梦,装病拖着没让三郎去那个劳什子的文会,正因为没去,同学士大人之间疏远了,之后都没有往来。当时他要是去了,多往来两趟,头顶的官帽说不准就没了。 吴氏一边说一边拍着胸口:“我原先真不知道科举考试作弊罚得这么重?原先听说有夹带被发现的逐出考场就完事。” “主考官带头造假,定性不同。听说这一榜直接作废,跟着准备重考,但愿郭举人重考也能取上,否则他恐怕要不好了。” 姜蜜没说错,郭举人不好了,彻彻底底不好了。 听说主考官被定罪他心里就一凉,果不其然,朝廷跟着就宣布之前那一榜不作数,要重考,郭举人气疯了。别人作弊他又没作弊,他凭本事考上的就不作数了?那要是重考取不上咋办?那咋办啊? 郭举人一整天都没吃饭,他赌气,吃不下。 跟他同住在一个院子的荣江心里倒是挺高兴的,本来没取上,有机会重考求之不得。 前次放榜的时候郭举人安慰了他,现在倒过来了,他端着稠粥去安慰想不通的郭举人,说过段时间还要考试,让他多保重身体别因为怄气就拖垮了自己。让他还是好生看书,既然前次都能凭本事取上,这回没了走后门的,说不准还能考的更好呢! 郭举人:…… 好?好什么啊! 他哪怕是第二回应会试,心里还是没底,想的是放手一搏,要是运气好呢? 所以之前被取中他才会欣喜若狂。 结果舞弊案爆发了,主考官要被砍了,原先的排名不作数了,说要再考一次…… 先是大喜,而后大悲,郭举人病了。 卫成去看了他一回,就一回,也没更多的时间耗在那头,因为舞弊案拉下许多官员,最近需要提拔一些上去顶缺。卫成头年刚刚转正当上翰林院编修,现在稀里糊涂被提拔成正六品翰林院侍读。 被提拔上去的第二天,从五品侍读学士教了他一堆东西,第三天,他就被推到皇上面前。 本来要是正常升职轮不到他,甭管拼后台拼资历都轮不到。想当上侍读,他咋说也得再熬两年。现在情况不同,皇上跟前总要翰林官伺候,偏偏最近皇上的心情奇差无比,平常大家抢着到御前露脸,最近轮到都推,想方设法推。 正好侍读被拉下去一个,要提拔人上来,这个时候就有人推荐卫成,正好又没有别人争抢,卫成很顺利就升了一阶,从七品官做到六品。升上去之后只进行了一天的“入职培训”,就被带到皇上跟前去了。 虽然说科举舞弊案已经落幕,该罚的都罚了,皇上最近想的还是那个事,看卫成过来,想到他是个耿直人,啥都敢说,就问他对这次的事情怎么看? 卫成倒是没有过多评价陆文远夫妻,他想起上次和姜蜜聊的内容,跟皇上说了。说有人登闻鼓告御状的时候,他还在纠结这次的事情本身,当时真的不相信主考官会做这种事。他妻子姜氏看儿子吃饭呢,听到就说了几句,说事情真或者假三法司查完就知道,不论真假朝廷都应该斟酌一下,任命了主考官还给他充分的自由让他随意同亲友会面这摆明是在诱惑他,考验他的人品道德。与其赌他会不会犯错,不如直接不给机会犯错。 最近议论科举舞弊案的很多,要不是反馈举人们的态度,就是批判陆家说陆文远的夫人简直胆大包天,还有些想趁机多拉些人下去。 朝堂上群魔乱舞,做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想到要给皇帝提提建议。 卫成这么一提,皇帝来兴趣了。 问他夫人还说了什么? “回皇上话,微臣爱妻姜氏说,朝廷可以设一处院落,定下主考官之后就请主考官搬进去住,吃喝出题阅卷复审都在里面,等排名定了再放他回家,这样可以很大程度避免泄题,同时应试学子联系不上主考官,这样就连通关节的机会都没有……姜氏她只跟微臣读过三百千,不懂朝廷大事,她信口一说,说得不好请皇上莫要怪罪。” 卫成说完就躬身立在旁边等,等了一会儿才听乾元帝说:“很好,尊夫人说得很好,这想法乍一听非常天真,仔细想想真能成行,细节处稍作斟酌就是很完善的应对措施了。” 皇帝听着非常感慨,说这个办法简单,但谁也没提出来,只你夫人提出来了。你夫人出身乡野,没学过大道理,却有急智,比很多男儿都强。 皇帝想起来卫成已经是正六品侍读,就吩咐赠封卫成的母妻二人为六品安人。又赏了金银布匹绸缎等等,这些东西是借赠封安人顺便送出,其实是给姜蜜的赏赐。 她顺口说了两句,还真的给皇帝出了个点子。 88.088 宫人捧着两套六品诰命服饰连带皇上发下的赏赐去了卫侍读家中。领头的是太监总管的干儿子,他也不容易,哪怕从干爹口中听说了卫侍读家住哪儿,也愣是没找到是哪户人,这胡同里都是些一进的小破院子,除了以穷出名的卫侍读,其他官老爷还能住这儿? 他正准备拦个人问问,就发现前面那户门开了,从院里走出个穿着灰扑扑的老者。 “老人家,您可知道卫大人家住哪儿啊?” “卫大人?” 那太监一仰身一拱手,说是正六品翰林院侍读卫成卫大人,“听说他家住这里,您给我指指,是哪户人家?” 灰衣老者瞅了瞅这个吊着嗓子说话的,又问他找卫大人干啥? “干啥你就不要问了,知道是那户赶紧的指一指,耽误了正事上头怪罪下来咱俩谁也担不起。” 灰衣老者侧了侧身,然后伸出左手食指,朝后边门方一指:“就这儿,你找的卫大人是我儿,我是他爹。” 领头的太监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得亏在宫里行走那么多年,大场面见过不少,才没丢人。他又看了跟前这老头子一眼,还是瞧不出他哪儿像六品官家的老太爷。 像不像不要紧,这种事又没人敢冒认,那太监刚才还有两分倨傲,站都是仰身站的,听说就是这户,腰就弯了。赶紧的赔不是说他眼拙,问两位夫人在府上吗? 卫父听他说话贼难受,还琢磨了一下才领会到他说的两位夫人是指老婆子和三媳妇。 “哦,你不是来找老三的?” “皇上颁下口谕,赠封翰林院侍读卫成之母之妻为六品安人,配发六品诰命服饰,另有赏赐若干,快请两位安人来领赏谢恩吧。” 这下轮到卫父腿软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扶着门框才站稳,缓过来正好看见老婆子好奇的走出来查看动静:“别看了,你快带上三媳妇出来,这是找你们的。” 吴婆子一皱眉,往门口这边走了几步:“谁啊?找我就算了,找媳妇儿干啥?她坐月子能出来见人?” 卫父正想同她说明情况,那太监已经上前来给安人见礼了。 吴婆子:…… “啥玩意儿?” 卫父拼命扯她袖子:“诰命啊,他说皇上给你和三媳妇封诰命了,六品诰命尊称安人。你看后面端那些东西,都是给你们的赏赐,让你把三 媳妇喊出来,跪下领赏谢恩。” 这会儿吴婆子啥都听不进去了,只知道她封诰命了。 她今年四十九,封诰命了。托三儿子的福,封诰命了。 六品诰命!安人呐! 吴婆子还在傻笑,砚台从屋里头跟出来:“奶?奶你人呢?” 卫父看他婆娘这样,哪里还有平常的精明模样,都傻了。他招手让砚台过来,使他进屋去找他娘,让他娘收拾收拾出来领赏谢恩。 砚台不去。 “娘生了弟弟,不能出来。” 姜蜜在坐月子,卫父做公公的又不方便进去,就跟砚台说让他不要闹,“皇上发赏赐下来,得让你娘出来领赏谢恩。” 砚台仰头看向旁边太监:“我替行吗?我替我娘谢恩。” 说完他就跪下来了,砰砰砰要磕头。 来发赏赐的太监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想了想也行吧,刚生完身上不干净,是不好出来。太监略一点头,说儿子替娘,可以,让他们赶紧跪好。两套六品诰命服饰分别交到吴婆子和砚台手里,砚台人小,接得不轻松。至于说那些金锭银锭绸缎布匹被一样样送进厅内摆好。 “好嘞,恭喜安人,杂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吴婆子真的太高兴了,她这会儿啥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封了诰命。还是砚台,刚把他娘的诰命服饰放下,让过来发赏赐的太监等等,自己一溜烟跑进正房,从她奶藏钱的地方掏掏掏,掏出一块碎银子,又跑出来抬手递给领头的太监。 那太监看了一眼高兴傻了的六品安人,看了一眼完全没想到打赏的卫老爷子,最后才心情复杂的接了这块碎银。 砚台努力回忆了一下原先别人帮他家跑腿,家里人贴了辛苦钱之后是怎么说的,想起来之后他说:“麻烦你了,这个拿去买酒吃。” 跑腿太监:…… 这家人绝了。 跑腿太监回去灌了半碗茶,润过嗓子就把前前后后这些给他干爹学了一遍,太监总管听着也乐,进御书房去给皇上换茶的时候脸上都带出两分。 乾元帝才让卫成退下不久,想到有了法子应对科举舞弊,眼下心情不错,就问了一句。 “在乐什么?” “皇上看出来了?” 乾元帝端起茶碗,揭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眼神示意他有话就说。 太监总管就把干儿子学那一出照原样给皇上学了一遍。 皇上正在喝茶,险些给呛着。 放下茶碗拿帕子擦了擦嘴缓过来才问:“之前在温泉行宫听卫成提到过他儿子,好像还不大?” “仿佛是四岁。” “四岁就知道心疼母亲,还知道给跑腿的发辛苦钱?卫家教得好。” “可不是吗?抬赏赐过去那些看着都觉得稀罕。” “挺好,当爹的不错能为朕分忧,做儿子的也不错日后没准是个人才。”皇帝又想起卫成说他进翰林院之后深感自己不足,有时间都在读书,家里大小事是夫人料理,双亲是夫人伺候,儿子是夫人教导。这个卫夫人出身低,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最近接连发生这些事让皇帝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妻子娶得好能兴起一个家,妻子娶坏了,哪怕是名门望族要败去也容易。 就说陆文远,看他落得抄家斩首的下场,很多人不忍心。舞弊案真相查出来之后有不少人唾骂石氏并惋惜受夫人拖累的陆文远。可又一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家那点事都管不好,枕边人没看明白,当了主考官也没把会试考题护好,接了差事却把差事办成这样,逼得落第举人告御状,迫使朝廷不得不废去先前那一榜安排重考,他落得这个下场也不冤。 平常要是个别考生舞弊被抓,逐出考场再打顿板子就完事,不影响别人。 这回是主考犯下大错,这一榜的公正性直接受到质疑,让谁来都说不清,只能重考。重考也麻烦,乱章程,又耽误工夫。 皇帝在斟酌姜蜜说那个办法,准备借这次机会提出来,提出来再任命接替陆文远的新一任主考,试行一下看看。皇帝冥思苦想呢,卫成已经回到翰林院了,刚回去就被好些个同僚围住,问他头一回到御前当差,可还顺利? 只听卫成客气了一声,应道还好。 “还好?……今日皇上心情不错?” “不敢说。” “皇上吩咐你做了什么?” 卫成摇头:“御前的事,晚生不敢私下议论。” 这么说是没错,其他人难免觉得扫兴,他们相继散去,又有侍读学士来告诉他说到御前的差事规矩上是排着班轮流去,没排到就老老实实在翰林院待着。 卫成欣然接受,在他看来熬三年升个侍读还差不多,这么快就当上六品官真是想也不敢想。 后来回家路上卫成心里还火热,他想过的,想过以后要给娘和媳妇请诰命,却没料到这天来得如此之早。对高门大户来说六品安人兴许拿不出手,娘肯定很高兴,娘是六品诰命,回老家去松阳县令还得反过来给她行礼,县令是七品官。 他瞎想着,稀里糊涂就走到家门口了,这时候吴氏刚送走最后一批来道贺的邻居,都还没来得及关上院门。 卫成跨过门槛进去,问他娘门关吗?还是有人要来? 吴氏听到这声儿抬头一看:“三郎回来了!” 吴氏脸都要笑烂了,快步迎到儿子面前,拉着他说:“儿子诶!好儿子!娘就知道你会有大出息,这不,就连诰命都给娘挣回来了!我啊……也有品级了,我六品,皇上还给我发了衣裳,以后有机会穿回老家乡下去溜溜别人得多羡慕我!我这命咋就那么好呢?都是乡下人,别人还在喂猪喂鸡,我都当上诰命了……” 老太太真是太高兴了,说起来没完没了,就这话卫父一下午听了好多遍,耳朵都快起干茧了。 他插了句嘴,说:“你不也喂鸡?” 吴婆子回头瞪他一眼:“你闭嘴,别扫我兴。” “三郎诶,儿子诶,娘真是享了你的福了。” 卫父端起茶盅咕咚喝了一口,瞅着乐了半天的傻婆娘说:“安人您做饭去吧,让儿子进屋去同他媳妇儿说说话。” “对对对!我饭还没弄好,我灶上忙去,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三郎你进屋陪陪蜜娘。” 二老你一句我一句,卫成都没寻着插嘴的机会就被推进姜蜜坐月子那屋去了。他进去就看见媳妇儿靠坐在床头,腿上放着一套六品诰命服饰,她低头看着。余光扫到门口阴影晃了一下,姜蜜抬头,顿时笑开:“相公。” 姜蜜想把诰命衣裳挪开,下地去招呼他,被卫成拦住。 卫成坐到床沿边,问高兴不? “高兴,赏赐发到咱家的时候我在屋里听见那太监吊着嗓子同爹娘说话,说皇上给我和娘封了六品诰命,还赏了金银绸缎这些,我都不敢信。亲眼看到这个才相信是真的,我命好嫁对人,都从村妇变成命妇了。” 卫成边笑边摇头。 姜蜜没看懂,卫成说:“诰命不是我去请的,是蜜娘你自个儿挣的。” “我?我老老实实待屋里头,除了给宣宝喂奶啥也没干呀。” “舞弊案刚刚爆 发出来的时候,我不是不愿意相信吗?不光是我,但凡了解陆大人的都不肯信,总觉得太荒谬了,他何至于?那天吃饭我说起来,蜜娘你也说了几句,记得吗?你说落第举人拼着命不要告到皇上跟前不大可能是诬陷,这事陆大人没做,兴许他身边人做了,还说朝廷应该琢磨看看,给了主考官那么大权力就不该给他太多自由。”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因为做过梦,梦里陆大人的确出事了,对姜蜜来说已经不用等三法司的结果,左右是在自家人面前她就顺着分析了几句。 “这和赠封诰命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吧,因为舞弊案皇上近来脾气暴躁,跟前伺候的被发落了好几个,原先御前行走的差事大家伙儿是抢着去,最近反过来了,他们谁也不愿意去就推到我头上。我今儿个到御前去伺候,皇上提到舞弊案,让我谈谈想法。我哪好去评价陆大人?就硬着头皮搬出我夫妻闲聊那段,请皇上随意听听。皇上觉得你那主意不错,想起我已经是六品官,才提出赠封诰命。平常封诰命哪里会赏这么多?那是奖赏你想出那么个好办法,帮了朝廷大忙。” 姜蜜抬手叫停:“等等,你让我想想。” 姜蜜捧着脑袋在琢磨自己到底出的啥主意……等她想起来,她惊呆了。 突然感觉嘴唇有点发干,她舔了舔,说:“我记得我说的是晚点宣布主考官,定了就把他关起来,后面那些事都在监督下做,等复审完排名定了再放他回家,皇上觉得不错???” 卫成点头:“是啊,皇上觉得不错。” 姜蜜往后一靠,缓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说:“我胡说的啊,这不是自家人闲聊吗?你咋还学给皇上听了?我一个乡下来的书都没正经读过认的字还没咱家四岁儿子多,我这话咋能入皇上的耳?” 卫成本来没笑,让她给逗笑了。 “我这心里都发虚,你还笑!” 卫成捏着她的手,大热天的竟有些冰凉,看来是吓着了。他捏了捏,说:“蜜娘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皇上都说我夫人有急智,不输儿郎。你想想看,大臣们深思熟虑都不一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你能顺口说成这样,可不厉害?这诰命就是你自个儿挣回来的。” 姜蜜刚才心跳都加速了,才缓下来。 她轻轻捶了卫成一下:“你吓死我了,怎么能把我那些粗话说给皇上听呢?” “我觉得我夫人说得好,迫不及待想给皇 上分享一下,你看皇上不就采纳了?借这次舞弊案会试要改,陆大人受夫人拖累的确可惜,促使制度完善算是造福了广大学子,这番折腾总算还有意义。” …… 姜蜜不方便出屋,晚食她在屋里用的,卫成带着砚台跟爹娘吃的,吃饭的时候他把赠封诰命的前因后果同爹娘讲了。卫父平常不多言语,难得说了一句:“你这辈子做得最对就是没听你娘瞎指挥坚持要娶了姜氏回来,姜氏人通透福气也大。” 卫父说完就让吴婆子踩了一脚:“说啥呢?老头子我告诉你,你这是在挑拨我跟三郎还有蜜娘之间的感情!我当时不也是为儿子考虑吗?是,没错,一开始我是不太满意,娶媳妇儿谁乐意挑后娘养的?我不是对她有看法,我是对她那个出身……三郎坚持要娶我不也随了他吗?媳妇儿进门之后我做得不差吧?我这婆婆当得,有得挑剔?” 看当娘的急上了,卫成赶紧舀了半碗汤递过去,让喝一口。 “爹说个促狭话您怎么还当真呢?蜜娘不止一次跟我说娘待她好,不像婆婆对媳妇,亲母女也就这样。” 吴婆子喝了口汤,又听到这话,才高兴了:“这还像话!不过蜜娘是真好啊,前头两个加起来都抵不上她,她是咱家的福星。” 大人说话的时候砚台一直在吃,闷头吃,不停吃。 这会儿差不多吃饱了,他抬手抹去一嘴油,点头说:“奶说得对!我娘好!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吴婆子瞅他一眼,问:“那我呢?” 砚台琢磨了琢磨,讨好道:“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奶!” 89.089 砚台这么一吭声,吴氏又想起他替媳妇儿领赏以及打赏太监那出,就当笑话说给卫成听了。 卫成听完都忘了动筷子,好一会儿才扭头看他:“你怎么知道银子放哪儿?” “奶天天拿,我看见了。” “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再拿。” 砚台不理他。 卫成转过身认真重复了一遍,说以后家里人忘了给辛苦钱就提醒一声,不准擅自去拿,问他听明白没有。 砚台瘪瘪嘴:“你干嘛呀?” “我教你做人的道理,别人的钱别人没同意你就不准拿,偷拿那叫做贼,贼遭人恨,被逮住打死了都没人可怜。” 看儿子这么严肃,吴氏还说砚台他当面拿的,不是偷。 “以前没教过他这个,都没想到要教这个。今天遇上这事儿就同他说明白,我不说明白,他以后犯了错后悔起来不得怪我这个当爹的?三字经里都说,生了孩子却只给口饭吃不好好教养,是当爹的过错。” 卫成这么说,吴氏就不争了,转而去看砚台。 砚台满四岁了,比两岁那会儿还要聪明很多,许多道理都听得懂。他是不高兴挨训,还是扭头对吴婆子说:“不问自取是贼,我不该自己去拿奶藏的钱,我错了。” “好好好,这事过去了,砚台听懂了,老三你也别再说了。” 卫父看了半天,感叹说这样是对的,什么道理都要教他,让他知道是非对错。“从前在乡下随意些没什么,反正都不讲究,我们地里刨食的有些一辈子见不到个官,想犯大错不容易。现在搬到京城住着,我听邻里街坊说着地方最不缺有权有势人,兴许哪句话没说好就得罪了谁,这院子里没外人,咱们在家随意些没什么,出去一定得仔细。” 吴氏纳罕:“你今儿个话倒是多。” “说到这儿了,我谈两句。”卫父看向卫成,问他升官之后同僚是啥反应?会不会嫉妒?如今在衙门日子好过吗? 实话是得过且过日子就好过,只要想往高出去,无形之中就和同僚形成竞争,那就不会有多好过。卫成觉得他一天下来最轻松就是在家里,出去之后能不开口经常都不开口,说句话总要反复斟酌。 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双亲。 卫成笑了笑说:“翰林院是清贵地方,里面都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大家志同道合聚 在一处,能不痛快?” 砚台刚才还不高兴,这会儿又不计较了,卫成一开口他就扭头看过去,待卫成说完还点评了一句:“……虚伪。” 问他怎么虚伪。 他想了想说:“你就是说假话骗阿爷阿奶,同一个想法的人凑一起能痛快?我想吃蛋,你也想吃蛋,奶只煮了一颗蛋,给谁吃?鸡蛋还能一分两半,你官帽能劈成两半?你不是骗人?” 卫成包括二老都震惊了。 吴婆子想想是这个道理,她先看了震惊之余还有点心虚的三儿子,问砚台:“这些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 “你咋能想到这些?” “可能我聪明吧,不像我爹四岁还在乡下玩泥巴。” 卫成:…… 这下轮到吴婆子心虚了,吴婆子假咳一声,反问道:“老三你儿子说对了呗?翰林院是不是挺不好混?其他人针对你不?” 卫成这才说了句实话:“哪个衙门都不好待。我还好,我在翰林院时间不算长,已经在皇上跟前露过脸。这回会试改革要是能成,就算别人不知道主意是咱家出的,皇上心里有谱,以后有我冒头的机会。” 这话真说对了。 早先乾元帝就觉得卫成这人培养一下能当大用,这不刚选成侍读就为他分忧解难了?乾元帝越发觉得自己眼光好,上届会试卫成排一百九十多好像,他应殿试的时候乾元帝立刻就发现这人不简单,觉得他会试排名低了,煞费苦心点了二榜进士把人安排进翰林院,现在看看,当时没看走眼!是个人才! 因是自己提拔上来的人,乾元帝看卫成是横竖都满意,觉得他哪方面都好。 后来这天,翰林院上下看卫成菜鸟进宫都没吃排头,觉得皇上心情可能转好了,就不再推脱正常排班。派出去的翰林官姓胡,看来的是他皇帝就不是很有兴致,和昨天一样的问题也问了一遍。对比卫成,胡翰林句句都像废话,听起来说了不少,就没句有用的。 乾元帝耐着性子问他会试这个制度怎么样? 胡翰林偷瞄了皇上两眼,又擦了把虚汗,说闹出舞弊案是陆文远作为主考官不谨慎治家不严,与制度无关。 “哦?你觉得无关?” 皇上这语气好像对这回答不满意啊,胡翰林立刻改口说:“可能多少也有点关系。” “哦?现在制度有问题 了,说说看有什么问题。” “这、这实在……” 这天还不算很热,胡翰林后背全汗湿了,额头上也都是虚汗,他站在皇帝面前回话,却感觉两腿发软头晕目眩连呼吸都提不上,终于他晕过去了。 “把人抬出去,告诉翰林院,他以后不用来了。” 别说对卫成天然欣赏的乾元帝,就连太监总管都觉得今天派来这个比昨个儿到御前伺候的卫侍读差太多。人家卫侍读看着多从容淡定?那个不卑不亢的姿态,不高不低的声音,不疾不徐的语速,恰到好处的建议……他是句句话都说到皇上心坎上。也难怪皇上欣赏他,这么对比起来差距真够大的。 太监总管眼神示意底下的行动,赶紧把人抬出去,问皇上要不要再召个人来。 “兴致都让他败光了。” 哦,那是不用。 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把胡翰林抬出门去,招来侍卫,让侍卫“送”他回翰林院,并告诉掌院,说他在御前失仪,以后别派过来了。 看胡翰林这幅惨状,同僚都庆幸今儿个去的不是自己,又好奇他到底遇上什么事才会晕在宫中。等他醒来,就有人第一时间问他,胡翰林起先还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待意识回笼,他一脸绝望觉得天都塌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触怒了皇上被侍卫抬出宫来?” “别晕,你说话。” “不是说皇上心情不错?昨个儿头一回当差的卫侍读都好好回来了,你怎么会出事?” “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宫当差,怎么会在御前失仪?” 胡翰林满身绝望,他什么都不想说,也说不出,只是说想静静。他这个样子把其他人给吓着了,尤其是排在明后天当差的,这会儿心里一阵阵发虚。他俩前后找到掌院,说身体不适不好到御前走动,请掌院撤了他们,安排其他同僚顶上。 其他同僚也不干,能排到的纷纷称病,得用的竟然只剩下一个卫成。 掌院学士心里清楚他们是怕步上胡翰林的后尘,像胡翰林这样因为御前失仪被皇上厌弃,以后哪有机会出头?可是吧,翰林院上下纷纷称病,谁都不愿到御前当差,这也笑死人了。 做天子近臣可以敬畏皇上,不能惧怕皇上,怕成这样还想得皇上赏识? 就从这次的事,掌院学士看出来了,这些人以后兴许能有发展,可绝对成不了皇上的心腹权臣,三四 品官估摸就到头,没魄力没胆色凭什么当上一二品大员? 他招来卫成,说后面几天都由他进宫去当差,让他有个准备。 卫成有些惊讶,没问为什么,应承下来。 同僚都关注着卫成的情况,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好好的,问他做了什么,也就是很笼统的回答给皇上讲经替皇上读书。看他啥事没有同僚怀疑是不是老胡自己没做好事,他们又想把进宫当差的活拿回去,卫成也没说什么,反正掌院怎么安排他就听着。活分给他看不出特别高兴,分给别人他也没什么失落,看着沉稳得很。 话分两头,会试那边也有说法了,皇上颁下新的规矩,并且重新任命主考,准备在五月间重试。等收拾好贡院出好题重新开考,宣宝都要满月了。 这二十多天立宣宝长开了很多,看着白嫩得很。 孩子太小每天绝大多数时辰都在睡,暂时还看不出性情,不过他醒着的时候特别安静,原先砚台虽然也乖,不哭不闹,可砚台活泼,爱动还爱现。宣宝就不那样,早先姜蜜还担心怕他安静过头,心里琢磨是不是不妥,不过只要他醒着,你一说话他会看过来,很认真在听的样子,瞧着并不像呆瓜。 这个表现才让姜蜜稍稍放心。 又觉得没做奇奇怪怪的梦应该还好,可能就是个天生的锯嘴葫芦。他哥话多,替他把话全说完了。 宣宝刚出生的时候砚台看他略有些皱,嫌丑,现在不嫌了,觉得这样还像是娘生的,不愧是卫家的宝。 砚台踮起脚把自己挂在宣宝那张围起来的小木床上,边看边喊弟弟。宣宝又不会说话,哪会回他?这下砚台委屈了。 “娘,你说弟弟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喊他他都不答应。” “想什么呢?宣宝还小,他不会说话,怎么答应你?” “他为什么不会说话?” “因为他小啊,砚台小时候也不会说话,八个月大的时候都只会咿咿呀呀,一岁多才开会喊爷奶。” 砚台听着一脸懵,不相信问:“是吗?” “咋的娘还会骗你?” 砚台恍恍惚惚的,等他奶端着汤进来才回过神:“奶我问你哦,我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 “一岁多吧,原先只会咿咿呀呀,有天突然喊了声奶,我以为听错了。” “是真的啊……” 吴婆子问他什 么是真的?姜蜜让婆婆过来点,笑道:“他趴在小床上喊弟弟,喊了半天跟我闹委屈,问我弟弟是不是不喜欢他?我说宣宝这么小知道啥?咋说都得满岁前后才能学会说话。” “是这样,砚台别急,你弟弟还小呢。” 砚台嘟哝说:“我还想着教娘一个也是教,顺便也教弟弟认字,结果他话都不会说。”砚台年纪轻轻就有了为人兄长的烦恼,还在想弟弟这么呆以后可咋办呢?当哥哥的还是要更厉害一点。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 想着弟弟本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要多鼓励他,还说他是笨蛋他得多伤心呢。 90.090 砚台还在跟他爹读书学字,除去卫成随驾温泉行宫那些天,其他时候他功课没断过。说起来他才不过四岁,许多人家的孩子这岁数当真还在疯玩,他已经能认很多字了。晚上跟着爹学,记住了白天还能教他娘,吴婆子也来听过热闹,看他讲得挺好,有条有理能听得明白。 姜蜜因为生宣宝的关系,已经很久没帮家里做过事,生之前就只能动动针线,生了之后也一直在坐月子。她跟婆婆提过,是不是请个做短工的婆子来,让人帮忙洗衣裳做饭,做一天给一天钱。 吴婆子没同意,说也不过就这点活,何至于? 因为之前的泄题案,吴婆子明白了什么叫连坐。原先在乡下谁犯了错,村上只会收拾他本人,京城这边不一样。哪一个做错了事都可能拖累全家,这规矩下她能忙得过来就不愿意请人,生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请来个不安分的反倒给家里添麻烦。 她最近还跟老头子嘀咕,说原先老大老二要分家的时候她气疯了,现在看来没准还是好事情。要没分,像老三这样一两年又升官,他兄嫂里头但凡有哪一个见钱眼开,搞不好全家完蛋。 像现在这样,隔着上千里路,他们顶多借老三的势在乡下不被欺压,能翻起什么大浪? 这么想想也算是因祸得福。 陆府被抄,陆文远夫妻砍头,其余人流放三千里地,那么兴盛的家族说倒就倒,包括陆三太太娘家最近也是焦头烂额。石清教女无方官职被停了,哪天能被皇上想起来重新启用还很难说。被拖累最惨的还不是他这个爹,是石家女儿。 上一辈的姑太太还好,外嫁多年,膝下有子有女还给公婆戴过孝,这种妇人轻易不能被休。才刚嫁出去没生下子女的就人被休了,夫家明说要不起石家女儿。定亲的纷纷被退,还没说亲的估摸很难嫁人。 陆三太太走得利索,却给她娘家留下个烂摊子,如今只要是姓石的都不好说亲,谁也不敢娶,生怕娶回来这个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也像被砍的一样是个胆大包天的。 这阵子京城百姓看了不止一出闹剧,他们看热闹的时候,第二次会试也结束了。 前次从考完到放榜用了个把月,这回皇帝等不及,让底下不许拖沓都搞快些。有乾元帝催着,他们少用了一半的时间,五月中旬考的,下旬考完,六月十来号阅卷结束,考官商量着定下排名,粗粗定下之后又把取上这三百人的文章复审过,看没问题, 名次才最终确定。 名次确定了之后考官终于可以回家去了,这个把月时间他们就住在皇上安排的院落里,那院子四面都有人把守,前后门更有重兵,给他们做饭洗衣裳这些进出都要搜身,发现夹带直接拖走。考官吃喝不差,就是能活动的范围窄,要透气也只能在跟前的院子里。 要是平白无故搞这种改革,这些个文臣绝不会答应,肯定要和皇上闹,也是陆文远那案子影响太大,搞得三年一届的会试成了笑话,皇帝震怒,提出限制考官的方案谁也不敢站出来反驳。 乾元帝怎么说的? 他说谁要是不同意可以站出来,站出来就代表你以项上人头为从今以后历届考官担保,保证他们绝不会泄题。要是再有这种事,该砍头你就一起,到那时谁也别来求情。 满朝文臣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往前一步。 有人硬着头皮说:谁能为别人做这种担保? 乾元帝轻笑一声,那不就得了?你不敢保证天下再无泄题案,还不让朝廷改革,是何居心?是不是想看天下读书人唾骂朝廷抨击皇帝? 至此满朝文官再不敢说个不,这次改革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考官是闷得难受,相较于他们,应考举人的心情更加复杂。本来落榜那些想得开点,他们已经失望过了,这回就是拼一把,能取上血赚,取不上倒也不亏。心中郁结的是原先取上那些,要说本身实力超群还好说,也不怕再考一回。这其中有很多郭举人这种,博运气稀里糊涂中了,成绩取消给这些人带来很大打击,大喜之后大悲病倒的不少,一蹶不振的也有。 郭举人很想不开,看他钻进死胡同里,卫成同他谈过一回。 要说安慰人卫成也不擅长,只能提到他当初的经历,说他十七岁初应院考,二十才考上秀才,中间荒废三届,天底下像这样的倒霉蛋有多少?连这种倒霉蛋只要咬牙撑过去都能熬出头,只不过一榜作废就想不开,进了官场遇到比这更大的挫折如何能顶得住? 卫成没在郭举人赁的院子里待很久,他走前说了段话:“你这个样子,你老家的亲人你的朋友看了不知多难受。你是凭本事取上的,上一榜出现泄题的情况,有人舞弊都没能挤掉你,好生努力何愁这榜取不上?” 当时郭举人没很大反应,后来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之前舞弊的不止一个,像那样他都排在二百多,他有本事的。他一蹶不振了谁会 高兴?原先落榜那些会高兴,巴不得取上的多下来几个,正好给他们让位。 郭举人又想到荣江自从朝廷宣布一榜作废之后就拼命在读书,他再不敢颓废下去,抓紧时间把身体调养起来,拿了个还不错的状态去应第二次的会试。 平常考完就有很多人颓在贡院门口,这回更多。 题目答得怎么样举人们心里有数,有些之前取上的,这次感觉没指望,崩溃的不少。同那些比起来,郭举人状态还算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反正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回考完郭举人上卫家去答谢了一回,说要多谢卫成,若不是他估摸都没法去应考,之前心里太难受,感觉活不了了。 卫成没受他大礼,说不必客气,毕竟是同窗。 “听说卫兄升上六品,现如今是翰林院侍读,老婶儿和弟妹都是六品命妇了?” “是这样。” “那真是恭喜恭喜!我最近一门心思扑在考试上,卫兄家里这么大喜事我才知道。”郭举人说着叹了口气,“翰林院吧,是天下读书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不过我自己有多少斤两我心里清楚,在老家那边我的学问是数得上的,都说我郭某人生来就聪明能读书。和全国上下的读书人比,我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我都没想着自己能通过馆选进翰林院,就想得个进士出身,出去谋官能容易些。” “郭兄想开点,很多事情凡人料不到的,不然怎么有人算不如天算这一说?” 这时候姜蜜也出月子了,她来给两人添茶水,添好在卫成身边坐下,说:“郭大哥不必悲观,我原先从相公口中听过一个说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一榜作废,深受打击的恐怕不少,这其中有多少人能在短短数日内调整过来?他们要是调整不过来,跟着再考就很可能发挥失常,这时候你若还能取上,殿试的压力没准还会小一些。” 郭举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多谢弟妹宽慰,都已经这样我也不做多想,安心等结果出来吧。不过,朝廷直接废了一榜,对我们取上这些实在不公平。” “郭兄你跳出应试举人的立场,站朝廷这方想想。如若是五千人应试,一榜取上三百,除去舞弊坐实被发配边疆充军的,余下二百多人。落榜的有多少?四千七。这一榜废了难以接受的顶多就二百余人,这一榜不废闹起来的可能有四千多。对朝廷来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榜上有名的与榜上无名的本来就站在对立两面,怎么选都 有一方不满意,朝廷没法妥善的照顾到每个人,废去一榜重考也还算公平。” 前段时间卫成在御前走动许多回,皇上是怎么个状态,每天做了些什么事他也看在眼里。能压下反对意见借事推动改革,换个人来也很难做得更好。 之后没多久,重新进行的会试也放榜了,郭举人还是跟荣江一起去看的,依旧是从三百看起。 看到二百九,没他;二百七,没他;二百五,都还没他……这时候对郭举人来说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看,最终在二百一十九位上看到自己的名。 上次放榜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直接就跳起来了,不停嚷嚷。 这次没有,郭举人擦了擦眼,又看了一遍,是他;他闭上眼重新睁开,再看一遍,还是他。 名字对,籍贯也对。 他腿一软就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说中了,真的中了。 荣江也在看榜,看到他的名还愣了一下,想起一榜废去之后郭举人那消沉模样,没想到竟然还能取中。他摇摇头,想着郭兄那样去考都中了,自己应该也没问题,没准排名还不错呢。结果一边看到头,就跟上回一样,没有。他心里存着一点点念想,觉得是不是看漏了,又过了一遍还是没有。 一榜废去之后,荣江觉得机会来了,后来重考他是信心满满进的考场,不想还是没有取上。 这不对啊。 不可能啊。 他就想不明白为啥郭兄那个样子都能考到二百一十九,自己偏偏考不上? 郭举人本来想去安慰他,听到荣江那些喃喃自语就绝了念头。原先觉得同窗时间虽然不常,好歹也是同窗,一起赴京应考该互相帮忙。如今看来,荣江此人寻常走动可,为挚友不可,日后还是远着些。 回去这一路,郭举人在心里哼着调子,荣江却是恍惚的。 等到了他们租住的院子,坐下来好一会儿了,他才稍稍回过神,说:“白折腾一场,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别废那一榜。” “荣兄你说的主考官不清不廉朝廷必须重考以示公正。” 荣江假笑了一下,说他感觉有点累,想回自个儿那屋歇着。 …… 重考还能取上,郭举人已经很满意,后来的殿试他因为头回进宫太过紧张,表现不过普通,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即便如此新上任的郭进士也没太难受, 缓过来之后收拾好行囊就准备回乡去谋官。同进士出身要想求个官职总比举人容易,从地方小官做起,熬一熬能有盼头。 临走之前,郭进士最后约了卫成一回,想同他吃酒。 两人好好喝了几杯,卫成回书房去拿出两封家书,递给郭进士,说这回还是要麻烦他。 “卫兄助我许多,这点小事我一定给你办妥,说什么麻烦?”说着他看了看信封上题的字,“一封给你兄弟,一封给你丈人可对?” 卫成点头说是,又说还有个包袱,也想拜托他送去丈人家里:“我夫人得封六品诰命,皇上同时颁下赏赐,给了不少绸缎,夫人挑拣着花样裁了几块,说是宫里赏下的好料子想送回去给她娘家。” 说是娘家,其实主要是给大伯娘的,原先在乡下的时候大伯娘很多回给她做脸面,现在也还惦记她,她想着自己现在挺好,干送封信回去不大妥当,就想起那些花里胡哨的料子。那料子给娘做衣裳不大稳重,她自个儿也用不完,就裁出来一些,想着给大伯娘送去分给堂嫂都好。 越过亲爹光给伯母塞料子又不合适,她又裁了一块颜色厚重的给她爹。 姜蜜裁料子的时候卫成还跟吴婆子商量来着,说要不要捎点什么京城特产给大哥二哥? 吴婆子不准,让写信都是她最大的让步,要过寿了儿子不惦记她,反倒让她给儿子送这送那……她能肯?能肯才怪。 91.091(捉虫) 因为会试重考过,这届考生的返乡热潮来得晚,郭进士离京就是七月末,哪怕一路都还顺利,没遇上麻烦,到宿州已耗去月余时间,待他接受完同窗好友的恭喜拿着卫成托付给他的书信来到后山村,都已经到九月头上。 这时天高夜凉,跟着寒露节就要到了。 郭进士坐在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进了村,马车在村口停下,再往前就过不去,得用脚走。进士老爷使赶车人停在这儿等,把装着绸缎的包袱挂在肩上,两封信拿在手里,回忆着上次走过的路找上卫家。 卫家老屋空了三年,屋顶的瓦片上瞧着都结了青苔,院坝因为前两个月晒谷才收拾出来用过,看着倒是干净。郭进士站在院坝下才想起来这里原先是卫家二老和卫兄住的,他兄弟分家,卫大卫二不住在这儿。 郭进士回身看了看,想寻个人打听,他运气倒是不错,正好有个背着竹篓的妇人走过来。他把人拦下,正要打听,人家瞅着他这大方脸越看越眼熟:“你哪家亲戚?咱们原先是不是见过?” “兴许是见过吧,我三年前来这里给卫家送过信,我姓郭。” 噢,噢噢噢,背着竹篓路过这村妇想起来了,嘿嘿笑了一声指着郭进士说:“你就是跟卫老三一道上京赶考落榜那个!” 郭进士噎得不轻。 算了,他不跟乡下妇人计较。 他深呼吸一下,说上届没准备好稀里糊涂就上了京城,不幸落第,回乡之后他伏案苦读这回取上了,虽然只不过区区三榜进士,也算对得起父老乡亲。 “你考上进士了?考上了咋还回来了呢?没在京城当官?” 郭进士不禁好奇卫成院考失利那几年是咋过的?他这些父老乡亲一个赛一个的不会说话,一开口句句扎心。郭进士坦言自己不如卫兄优秀,京城不是考上进士就能留,留下的是极少数,多数都要回来谋官。“不说我了,我今儿过来也是领了任务的,麻烦你替我指一指卫大郎卫二郎家住哪儿?” 大姐回身往旁边一指:“不就那隔壁吗?” 这时候陈氏正在喝水,听到外头有人说话,端着粗瓷碗就走了出来,她正好往这头看和郭进士对了个正着。 郭进士这张脸,陈氏记得,他当初大段大段的说得大郎脸上无光,那场面怎么能忘得了?看见她又来了,陈氏就问是不是给京城那边带信来的? “是卫兄 的信,说给他大哥二哥,我刚从京城带回来的,嫂子您接了我这趟任务就算完成。” 陈氏想着毛蛋都读了好几年书,给家里读信总没问题,她就伸手接了,同郭进士道了声谢。郭进士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心想咋的连口水都不给喝,嘴上倒是没说啥,还笑呵呵打听前山村怎么走。 “你还要去前山村?” “那可不!卫兄说他丈人年头上托商队给他送信,说了家里的情况,对他和夫人也很牵挂,他特地回一封请丈人安心。” 陈氏虽然好奇老三写给姜家那封信的内容,又一想回头读了心前山村那边总会透出风声,到时候跟人打听看看就知道,他就给郭进士指了个方向。 乡下岔路多,郭进士一路打听才摸过去,幸好后来遇到热心肠的一路将他领到了姜家门前。 姜老爹又在吧嗒旱烟,看见一个穿着体面长衫的老爷在自家门前停住,他正想问,对方先开口:“请问这是卫成丈人家吗?” “对,没错,我就是他丈人,敢问你是?” “鄙姓郭,是卫兄早年在宿州府学的同窗好友,今年赴京赶考取上三榜进士,回来谋官顺便给卫兄带个信。”郭进士就准备把信和东西递过去了,姜老爹说他家没人认字,想麻烦一下。他给搬了个条凳来请进士老爷坐,看他做稳当了自个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问大哥大嫂家有没有人。 那边很快也回了一声,问二叔干啥? “京城来信了,赶紧带上你爹娘过来。” 姜老大家里一阵兵荒马乱,都丢了手里的活就往那头赶,跟着过来的还有听见声响来瞧热闹的乡亲。这一幕郭进士见过,三年前帮卫家读信也一样,不光本家人,村里头闲着没事干的全来了,都跟过节似的,满脸喜气。 等姜家两房人到齐,郭进士当面拆了信,展开,润一润嗓子就开始念。 这封信开始就是问候和关心,把姜家上下都提到之后,就开始说他们在京城这几年的经历。说头年馆选卫成取上庶吉士,熬了两年被提拔成正七品编修,今年已经是正六品侍读了,侍读就是给皇上读书讲经的人。又说因为他升了六品官,皇上赠封他娘吴氏和他妻姜氏为六品诰命安人,说姜氏在今年又生了个儿子…… 郭进士每读一句,乡亲们就吸一口气。 昨年当上七品官,今年就升了六品,还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人。 这……说的真是 姜家那女婿卫三郎? 他自己当了六品官,还给老娘媳妇儿请了诰命,就隔壁村那个总是叉腰骂人嗓门比谁都大隔老远就能听见的吴婆子已经诰命加身了???她都是戏文里唱的那种出门有人抬轿子的大户人家老太太了??? 妈呀!不敢想!真不敢想! 前山村这些婆娘就跟听天书似的,姜家女眷也恍惚,她们能想到姜蜜如今不会差,却没想到她已经有品级,是命妇。 郭进士接着读,说她夫人时常惦记娘家,二月间收到信,十分欣喜。一直在想回信怎么写,捎点什么回来。因为京城到老家那边路途遥远,乘马车都要月余时间,地方上特色吃食都不好带,想到封诰命时皇上赏了布匹绸缎,她裁了一些托郭进士送回。特地提到那块颜色厚重的缎子是给爹的。剩下那些颜色较鲜,能上谁身看着分吧。 郭进士把包袱递给姜父,姜父拆开一看,里头真叠了不少缎子,都不上手看着就感觉滑溜得很,别说镇上,县里都没这么好的料子。 “这真是皇上赏的?” “没错,这是宫里出来的上好绸缎。” 姜父哎哟了一声,说这么好的东西咋送回来给他们,地里刨食的还穿绸缎?像话吗?说是这么说,实际他脸都要笑烂了。刚才还吧嗒着旱烟,这会儿烟不敢碰,生怕烫坏好料子。 姜蜜裁出来这些料子里面,只有一块颜色厚重的,其他都比较艳,要把绸缎染得这么漂亮很难得,像这样的县城没得卖,府城兴许有一定很贵。 信上说谁穿着合适让看着分,就这个颜色,钱桂花包括姜大嫂穿都不合适,倒是大房那几个媳妇儿年轻点,穿上身还像话。信上虽然没说得非常明白,大家听懂了。大房那头一脸喜色,想着拿回去分一分,先别糟蹋了,回头闺女嫁人的时候拿着作身新衣裳,也是体面。 钱桂花听了半天就没她事儿,一脸失落。看到给当家的那块料子不小,估摸能给狗子匀出一身,才舒坦点。 姜大嫂脸都笑烂了,说着该多贵呢,真难为蜜娘舍得。 “也是不知道她又怀了二胎,早知道我从牙缝里也省出银子来打副平安锁,托人一道送去。咱们就送过去一封信,蜜娘还送来这么些好料子,这可真是……” 围着看热闹的乡下婆娘也往前挤,都想看看宫里的料子长啥样。 乡下地方不论男女穿着都灰扑扑的,没见过谁家有这么亮色的布料,别 说这还不是布,是绸缎。远远看着都感觉像是会发光,这穿上怕是蹲不敢蹲坐不敢坐,得当心再当心。 “姜家的衣裳做好了可得穿出来给咱看看。” “我看那还又块正红色儿的,做成衣裳回头村里姑娘成亲借来穿穿呗。” “你说说,都是一个村的姑娘,你们家的成官太太的,人在京城住着,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真享福啊。” 看他们这么说,郭进士帮衬了一句,说卫兄是翰林官,翰林官没油水,他们在京城住着干啥都要花钱,现在家里也没个伺候的人,卫兄是六品京官,如今还靠双脚走去衙门。这条件称不上多好,能省出这些送回来弟妹都很有心了。 郭进士这么讲,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原先卫家的确寒酸,现在好很多了,没请人是吴婆子不让,要请其实请得起。 之前会试改革那一出,乾元帝对外没说是卫家娘子出的主意,实际给了好处,赏赐不仅有绸缎还有金银,其中又以金子居多。这要是拿去兑换,一两金能换十两银,卫家阴着发了一笔小财,日子还是那么过着,金银攒起来了。 这事卫成也不会特地拿来说道,郭进士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看起来就是京城里的普通人家,称不上穷,也绝不富裕。 他不知道挺好的,他这么一说,村里人更觉得姜蜜人真不错。 郭进士大老远过来一趟,姜大嫂眼神示意男人留他,这就要去张罗吃食,让吃顿好的再走。听说他马车停在后山村村口,说吃好喝好送他过去,让别着急。姜家这边没急着分绸缎,热热闹闹弄吃的去了。就有乡亲感觉意犹未尽,准备去后山村打听看看,看卫家那头得了些啥? 卫家得了啥…… 卫家得了一箩筐的尴尬。 因为是给老家写信,老家那边没读过书的多,卫成就没去雕琢词句,写得很家常。他同样说明了家里目前的情况,提到爹娘身子骨都硬朗,说姜蜜又给他添了一丁,说他现在熬成翰林院侍读是六品官,朝廷给娘和媳妇儿都赠封了六品诰命。 该说的说完之后,他提到老娘经常念叨老家的人,很关心大叔公的身体,也想知道都有谁添丁了。又提到爹说他和老太太今年五十整寿不办,让老家那头别费心,平常不用给他们捎东西,隔一两年还是托人带封信,别一分开就杳无音讯,过十年八年再见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不知道。又让老大老二好生培养子女,别光把 心思放在刨食儿上。 读这封信的时候来旁听的也多,起先还羡慕,到后面你看我我看你。 有人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卫老头今年真是五十!吴婆子四十九!都该过寿! 卫成他大叔公是长辈,他不用给晚辈祝寿,他扫了卫大郎卫二郎一眼,问他们写信送去京城没有?备没备寿礼? 卫大郎说他年前去澧县找过,举人老爷早就走了,本来想送信的,没送出去。 “今年上京的那么多,你就没打听其他人?你爹你娘五十整寿,就这个月,不说寿礼,你连祝词也没带去?卫老大你是这么当儿子的?” “大叔公您别生气,您也知道咱们家不兴过生,这些平常都没人记,地里包括屋前屋后那么多活忙也忙不完,忘了我爹过寿这个事。” 卫大卫二还说这就补,给补上。 他大叔公气得头晕,杵着拐杖就要走,走出去两步回头骂道:“爹娘过寿你俩都能忘,既然忘了还补个啥?你当你爹为什么写那句话?让你哪怕不备寿礼也送封信去说说家里的情况,那是在骂你两个不孝子!爹娘过整寿连句话也没有!养你不如养个畜生!” 大叔公走了,他那一房子孙跟着也都走了。后来前山村那边来了乡亲,说年头上姜家给姜蜜送了封信,姜蜜回信过来还捎了一堆绸缎呢,说是皇上赏的东西,看着就稀罕得很。 前山村的吹嘘完问后山村这边卫家得了啥? “得了啥?得了卫老头一通好骂!卫老头过寿,卫大卫二忘了,那老头兴许是想不通气不过让卫三代笔写了信回来骂人!” 其实卫父的原话还要更直白,这都是加工润色之后的。 卫成已经尽量委婉了。 92.092 听说姜家得了绸缎,还是宫里赏的绸缎,陈氏李氏气不过说了些浑话,给人听见顶了回来。问你分过家的兄弟和他丈人比?你比得了?女婿发达了给丈人送孝敬是本分,帮衬兄弟看情分。你连爹娘过整寿都能忘,还指望那头有什么情分? 二郎媳妇就抹眼泪,说不是不想送信上京,隔这么远,送封信容易吗? 别说乡下,松阳县里都没有跑京城的车队,还得去宿州府城。从乡下赶路去府城就要好多天,去了还得慢慢打听,要是车队刚才出发,等下一趟还不知要多久,谁等得起? “我们家包括大哥家里都一样,娃儿不顶事,让当家的去宿州了地里的活呢?当家的不能去,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方便去,还能指望虎娃?他才多大?送封信要费这么多事,又要花不少钱,就给京城说一声家里都还好,谁家结了媳妇谁家又生了娃,这没必要啊。” 别人还想给她出主意说卫大卫二两兄弟可以去一个,上府城的路费和托人送信的辛苦钱两人摊一摊,这个对卫家也算不上大钱。姜家都能送出信,你现在这条件不比姜家好? 看他们是真觉得没有需要卫三出面的大事就没必要联络京城,同村懒得说了。 之前觉得这对兄弟能几年不跟爹娘报个平安,太夸张了。又想想,以他们精打细算的作风,送封信要费这么多苦心,还要贴钱,最后可能只能换回一封信,得不到任何实际好处,这么一来就亏了呗。府城一个来回加上在外面的吃喝以及辛苦钱,拿去买肉搞不好能买二十斤呢。 李氏又嘀咕了一句,说姜家那头都没问问他们,要送信多带两封不好? 同村:…… “你还指望人家贴路费和辛苦钱给你带信?听说姜闰没打听到赶考的举人,在府城待了几个月,最后才把信托付给北上的商队,又给人塞了一百文的辛苦钱,就送了轻飘飘一封信。” 李氏心里想着一封两封都是送,帮着带一封也不会让他多花一文,她嘴上不说了,借口有事回了家。 现在吧,她家里的确吃喝不愁,三年时间屋子扩了两间不说,仓房里堆得满满都是粮食。如今过的可以说是她当姑娘那会儿做梦都想要的好日子。头上没婆婆压着,自己当家,有田有地吃喝不愁,男人脾气好,儿子听话……多好啊,从前的姐妹羡慕她,说她命好嫁到卫家去享福,可人都是会变的,原先觉得不挨饿不受冻不劳累就是神仙日子,真正 过上这种日子之后,眼光不就放高了吗? 李氏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嫉妒的。 她男人和卫三是亲兄弟,只差三四岁,她男人地里刨食,卫三在京城当官。再说姜蜜,本来是在后娘手里讨生活的,只不过长得好看一些,被卫三相中现在竟然都诰命加身了。 亲兄弟亲妯娌啊,这么大差距让她怎么接受? 李氏原先看不上卫成,觉得他读书就是糟蹋钱,还不如趁早拉倒回来种地。现在,不知不觉的她的想法和当初的吴婆子一模一样了,都认定地里刨食没大用只能糊口,要考功名才能带家里享福。 李氏指望虎娃像卫成一样能读书,结果虎娃这孩子是听话,偏偏学东西慢。他和长房的毛蛋一起进的村学,毛蛋总是气得大嫂跳脚,可就是比虎娃会读。 眼看虎娃指望不上,李氏抓紧又生了一个,这个小名叫登科,和宣宝差不多大。 她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登科身上,把人养得很好,好得都不像农村娃。就指望登科长大之后也能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跟他三叔一样在京城当大官。 李氏觉得老三肯定是记仇的,她又不是没奉承过姜蜜,啥也没换回来,爹娘上京之前给分家当她还吃亏。 三房靠不上,男人就那么大本事,虎娃也不争气,只能指望登科这孩子,这孩子可一定得有出息。 因为卫成当官,他老家的乡亲们对读书认字一下就重视起来,有条件的人家全把孩子送去开蒙去了。这其中的确有能读的,十年二十年之后考上秀才举人。凡事有利总有弊,像虎娃,从小就听话,因为不聪明基本已经被放弃了。 早几年李氏总得意自家孩子听话,觉得大房的毛蛋烦人。现在她想法改了,宁可要个烦人的聪明孩子也不想一生一个笨蛋。 得亏吴婆子已经上京,没看到这一幕。 否则真能气乐了。 原先你觉得老婆子偏心对你不起,你却比老婆子还过分多了。 郭进士把信送到的时候是九月头上,这个时候京城那头已经在准备张罗一桌自家高兴一下。卫成亲笔给他爹娘写了祝词,姜蜜准备抱着宣宝带着砚台给二老好生祝个寿。 宣宝跟他大哥砚台一样,是生在四月间的,他现在四个多月大,还在吃奶。上次生了砚台之后姜蜜又是跑府城又是跑京城,两次同儿子分开,没让他吃到多久的母乳,还错过他很多的成长阶段。 他学坐学翻身姜蜜都没见着,后来学走学说话也都错过了。 之前的遗憾让姜蜜对宣宝越发上心,奶是自己在喂,平常自己带着,教他翻身教他坐,同他说话。姜蜜锻炼宣宝的时候砚台也趴在旁边看,他看得贼着急。 姜蜜逗宣宝抬头,宣宝经常不动,旁边的砚台听着指令把头都抬到天上去了,等他收回来就发现弟弟睁着双眼瞅着自己,要不是那眼神实在天真,砚台都当他是在看猴戏。 学翻身也是。 听吴婆子说,砚台可能从小仰着躺惯了,他喜欢四脚朝天的乌龟姿势。吴婆子把他拨过去让他趴着,你一扭头他啪叽翻回来了。再把他拨过去,他又给你翻回来。 宣宝不这样,你让他做什么,他要是能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会慢吞吞配合几次,然后就不想动了。你给他拨过来也好,拨过去也罢,他就是能任你摆弄,说不动就不动,一下都不动。 砚台是急性子人,做啥都风风火火的,他看弟弟慢吞吞的样子老难受了,总说弟弟懒。 又笨还不勤快,以后可咋办呢? 宣宝就抬起小肉手打个哈欠,不想搭理他哥,慢吞吞翻过身背朝砚台睡觉觉。 看大哥上蹿下跳耍猴戏也很累的。 卫煊他还是宝宝呢。 九月间,京城逐渐在转凉,姜蜜又和吴氏商量了一回,因为宣宝的关系现在每天都要搓不少屎尿布,天热的时候没什么,冷起来人受不住。姜蜜的意思是还是请个婆子,上午或者下午都好让她每天来一回,把脏衣裳包括屎尿布搓了晾好,当天结钱。这样家里没多人,却能少很多事。 吴婆子还在琢磨,姜蜜劝她了,说做完事就让她回去妨碍不到家里:“娘咱们原先没那条件,吃苦就吃了,现在何必遭这个罪?冬天里上灶屋做饭是舒坦活,那边暖和,洗衣裳熬人啊。我都不想做还能让您做吗?还是请个人吧。” 想到上次得了不少赏,现在的确比原先宽裕多了,吴婆子才点点头。 婆媳两个商量明白之后,这人还是吴婆子自己看的,叫翠姑,看着三十好几。因为能生,她家里孩儿多日子拮据,听说卫家要雇人,每天过来帮着洗了衣裳就可以回去,还是干一天拿一天钱,她觉得好就应下来,跟着就来上工了。 她过来看见抱着宣宝站在檐下的姜蜜,挤出笑脸来和官太太见礼,姜蜜站那儿看了一会儿,回屋去了。 等翠姑把该搓的搓完,吴婆子回身数了铜钱给她,看人走了之后闩上门进去屋里,问媳妇儿这人咋样? “我看还行,到咱家来也没东西乱看,像个规矩人。” “我打听了一下她的情况,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壮劳力不多,这才想接这个活补贴家里。你看她动作这么麻利,就是想早点做完回去,家里还有活等着她干。” 姜蜜想了想,问:“娘检查过没有?屎尿布都搓干净了吗?” “要没搓干净我能结钱给她?” “那就好。” “媳妇儿我早上炖的猪蹄儿汤快好了,待会儿给你舀一碗,你多吃点奶水才足。原先在乡下很多人家三四个月就喂米汤,结果京城里的大夫说顶好多吃几个月奶,还说米汤不养人。他怕是不知道,稠米汤在乡下都不是随便就能吃到的,穷人家吃不起白米。” 晚些时候吴氏当真给姜蜜端了猪蹄儿汤来,姜蜜吃完才放了碗,卫成回来了,出去跟人闲磕牙的卫父也跟着回来了。 姜蜜一看他就感觉面色不好,问怎么着?卫成摇头说没啥。 再问他,他说宫里出了点儿事,皇上心情不佳。 “吃挂落了?” “没,我这几天没去御前当差。” 看他不是很想详说,姜蜜也没问,只是感觉事情不那么简单。卫成就是那样,要是轻轻巧巧的事情他回来就说了,没说多半关系重大,要不外泄不妥,要不是怕家里跟着忧心。 得说姜蜜对枕边人了解很足,宫里的确出了个大事情,听说是跟前伺候的太监宫女不仔细让兴庆太子受了伤,具体是怎么个情况还不知道,看那个人人自危的模样,伤得估摸不轻。 后来就有些风声传出,卫成听说了一些,说是午后太子在睡觉,看他睡得很熟本来在跟前伺候的宫人有事就走开了一会儿,她想着很快就回来也没让人顶差,结果太子不知怎么醒了。 他头年生的,还是头年初,翻过这个冬就两岁了,现在能走能跑。太子醒来没见着人,自己翻下床,可能人还迷糊没走稳撞翻了内殿里头做摆设的花瓶,同时带摔了自己。 那花瓶是搁在木架子上做摆设的,砸下来摔得稀烂,太子倒是没给花瓶砸到,人摔在碎片上划伤了,听说伤得不轻,脸上都划拉出好长的血道子,说不好要破相。 卫成听说的时候就感觉后宫要翻天。 对兴庆太子来说,这么一伤是祸也是福。 祸是因为毁容破相的话绝没可能继承大统,就算顶着太子的头衔,估摸也不会有登基那日。 换个方面看,生下来就封太子,他本来恐怕活不长。皇后把人护得再好总有给钻空子的时候,兴庆在宫里像个活靶子,人人都想害他。他容貌要是真的毁了,哪怕占着太子之位也不会有人再去害他,这一伤他保了条命捡了个安稳。 93.093 卫成这些年风里来浪里去的,经的事多了,总觉得祸福相依,心想事情不见得纯粹是坏。 皇后不这么想,她父兄包括鼎力支持她的族亲不这么想。 太子出生之前,后族人心不齐,正是兴庆的存在让他们拧成一股绳,整个家族团结起来给皇后和太子支持,在这一年多内他们悄然壮大了阵营。现在兴庆毕竟还太小,人人都在等,等他长大。 三岁以前皇子们可以养在母妃身边,但也是由奶嬷嬷带,拨宫人伺候,不与妃嫔同住一屋。兴庆住在坤宁宫,他奶嬷嬷是国丈寻来塞进宫的,包括跟前伺候的太监宫女往上几辈都查过身家清白得很,这些奴才的家人全捏在国丈手里,宫里有人背叛宫外就有人赔命。整个坤宁宫严防死守,妃嫔们哪怕想要有所动作都还没寻着机会,兴庆好好长到一岁多,翻过这年眼看就要满两岁,出了意外。 没错就是意外。 这让皇后如何受得了? 兴庆那左脸都划烂了,血道子很深,横贯他半边脸。他从小被皇后当心肝养的,要什么给什么,伤成这样他醒来就喊疼,要母后。皇后看过差点昏厥,没顾得上去哄太子,转身找上太医,左右院判都在外边侯着,皇后问他们这伤能不能好全? 太医说伤没大碍,不敢保证不留疤。 要是轻轻划一下,仔细养着问题不大,太子是整个摔到大块的碎瓷片上,身上零碎的伤口就有很多处,脸上那道最深,直接把左脸划烂,这么严重谁敢保证丁点疤痕不留? 太医说会尽力,皇后不想听这话,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治好了,别的伤暂且不论,脸上那道绝不能留疤。 “这……” “治不好你乌纱帽别要了,项上人头也别要了。” 众太医跪成一片,皇后忍着心里的难受进去看了太子一眼,挤出一抹笑安慰他说没事,让听话,跟把人交给心腹嬷嬷,自己去了殿外。原先拨来伺候太子那些人就跪在外头,看皇后出来就有人开始磕头,砰砰磕头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之前自持正宫身份,哪怕心里计较很多,也装得宽容大度。就这回兴庆出事,她下令拖出去杖毙了不少人,处置完宫人转身找上皇帝。 查明是意外,处置了没办好差的宫人,这事还能迁怒谁?迁怒不了谁,只能盯着太医让好生给太子用药,尽量保证不留下疤痕,乾元帝天天去太子那头,也看 到皇后是怎么疯的,开始嘛体谅她是太子的母亲,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后来就发现不对劲,皇后根本没多少时间守在兴庆跟前,跟他哭诉也是说万一留疤怎么办?他是太子,他脸上怎么能留疤呢? 乾元帝默不作声听皇后说,待她说完才问:“兴庆他疼,在喊母后你听到没有?” 皇后就哭,说没办法,她没办法去看那张脸,这心揪着疼,疼啊。 “朕还年轻,皇后也是,何必想不开?” 皇后都忘了哭,她拽住皇帝的手腕问:“什么意思?皇上您是什么意思?” “朕是说,兴庆能痊愈自然最好,如若留下疤痕,你我日后还能有别的孩子,皇后莫要钻了死胡同,多把心思放在兴庆身上,陪陪他,哄哄他。” “不!太子他不可以破相!” 乾元帝刚才还耐心劝她,这会儿耐心全耗尽了,他一把甩开被皇后拽着的手腕,站起来:“你看着兴庆,看到的当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当真是你同朕的骨血?不,不是。皇后看到的是太子,是储君,是朕百年之后你太后娘娘的尊荣。” 这之后乾元帝也还是向太医询问兴庆的情况,却不再去坤宁宫,甚至颁下旨意说皇后心系太子无心料理宫务,将后宫里大小事交给贵妃以及两位品性不错的妃子协理。 后宫里这连翻动静自然会影响前朝。 众妃嫔娘家觉得机会来了,因太子聚在一起那些近来心急如焚。他们原先藏得很好,最近因为慌了神,露出不少马脚,皇帝猛然发现兴庆才不满两岁他背后竟然就结成了党羽,也难怪兴庆负伤以后皇后疯狂至斯。看明白局势之后,乾元帝满背冷汗,他深思熟虑苦想对策。 假使兴庆能完全治愈,不留疤痕,那国丈必除,必须得瓦解他背后党羽。 若他不幸留疤,国丈必然会催促皇后另生,那局势还没这么危急。 无论何种情况,他都得早做准备,绝不能陷入被动之中。 皇帝连着几夜没睡好,一直在琢磨这事,他觉得自己先前手段太温和,从今往后必须把动作加快,将权力收回,这样他作为皇帝说的话才能有分量,不像现在做任何决策都有人指手画脚,一上朝就是臣反对,臣不同意,臣以为这样不行。 光皇帝一个人想办法怎么够? 他觉得是时候提拔一批心腹,这样能多些人出谋划策,皇帝生出了新建议事处的想法,他在纸上 写了几个名,排最上的就是翰林院侍读卫成,另外还有几个身家同样清白的翰林官。 又觉得直喇喇叫议事处不好,就在御书房之外另外布置了一处,那处挨着梅园,入冬之后就能闻见梅香,乾元帝亲自提的字叫梅芳斋,题好催促底下人去打了匾额。 取这么个名倒不仅仅因为那处挨着梅园,它还有别的寓意。 乾元帝觉得自己到了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他亲政有几年,却没能把朝堂掌控在自己手中,很多时候竟然还要看老臣的脸色行事。就像梅香飘来的时候京城正处在寒冬腊月,是全年最难过的时候。但只要熬过这一冬,后面就是春暖花开,乾元帝就指望能在梅芳斋商议出诸多解决问题的办法,熬过这段艰难时期,这样他才能安稳的坐在皇位之上。 九月底,皇帝说在御书房待久了不新鲜,挨着梅园布置了个小书房,叫梅芳斋。 又嫌翰林院安排过来当差的不会做事,总败他兴,他亲自点了几个,命他们轮流来梅芳斋行走。从这时起,皇帝处理政事面见朝臣依然还在御书房,处理完想读书就会去环境清雅的梅芳斋。 梅芳斋周围从来都有帝王心腹守着,不许擅闯,乾元帝说是在里面读书,实际在同他点来的翰林官议事。 卫成算是胆大的,他第一次去梅芳斋,正准备给皇上讲经,皇上就抛出个吓死人的问题。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在中规中矩敷衍几句和说实话之间选择了说实话,话头一起,一说就是半天。乾元帝每次同他聊完心情总是不错,卫成都准备退下了,听皇帝说:“朕记得你是上上届科举选出来的,殿试的时候朕出了一题,问赋税,你写了篇了不得的文章。” 卫成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当时写了什么,满是惊讶道:“皇上认同微臣的说法?” “你当初可尖锐多了,给的方式方法都有些激进,不过观点很对,合乎朕的心意。朕那会儿忍着没留你说话,很克制点了个二榜第八,让陆文远把你选进翰林院去。” 这下卫成真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脑子里不停回荡着怎么可能? “你还不信?” “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微臣当初不过是井底之蛙,自以为有些见地,没按耐住在皇上面前现了丑。被选做庶吉士进翰林院之后才明白天有多高,翰林院中比微臣强的大有人在,论学识论文采,微臣样样都不如人。” “说得不错,翰林院里文采 学识比你强的太多了,偏偏朕就记住了一个你,没记住他们。你说这是为什么?” “微臣不知。” 皇帝喝了口热茶,说:“因为你敢想也敢说,更因为你心里装着朝廷,想为朕分忧,不像有些装的是官帽,只会阿谀奉承。” 皇帝说着都笑了:“要不是朕欣赏你,以你的来历出身哪能这么快熬上来?不是朕让陆文远留人,你连翰林院也选不进。老顽固扎堆儿的翰林院哪是那么好进的地方?” 原先卫成觉得他能点二榜进士留在翰林院可能是皇上借他炒个名声,顺手给了一点好处。卫成觉得这一路走来主要还是蜜娘帮他,现在他知道了,不光蜜娘,皇上还在暗中提拔……亏他原先还挺满意,觉得自己数载之内能升到六品很有可取之处,今儿个扎心了。 皇上现身说法告诉他你想得不对,事情不是那样子的。 乾元帝亲眼看了出变脸的好戏,卫成平常稳重得很,表情真难得这么丰富。他饶有兴味问:“怎么很难接受?” “没想到皇上这般看得起微臣那篇拙作。” “没错,朕很喜欢你殿试做的那篇文章,也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要不是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比较当初那些答卷,以朕的喜好看来,点你一甲使得。现在你知道了,心里可不可惜?” 卫成恍惚了半天,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说不可惜:“能得皇上赏识才是福气,能上皇上为臣操心是祖宗八辈儿积德,不比状元强吗?” 走出梅芳斋的时候卫成都感觉他脚下是飘的,出来吹了冷风才清醒一点。 他又变回平常那张脸,将手揣在袖子里慢慢往外走,边走边琢磨皇上那番话,越想越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敢情他从三年前就被皇上视为心腹在培养,养了这么久现在感觉差不多了,准备拿出来试试火候,结果他本人还不知道呢…… 这个时候,卫成彻底明白梅芳斋行走是什么意思。 皇上终于按耐不住,想端掉朝上那些跟他作对的老臣。这梅芳斋听着文雅,哪是读书的地方?是机密的议事处啊。 94.094 从庶常馆离开之后卫成就比较少会熬半夜,想到姜蜜恐怕在等他,他回屋都还比较早。 自打去梅芳斋走动之后,他跟着又熬起来,起初姜蜜觉得是不是上峰突然派了麻烦的活,这样的话忙一阵子总就好了。结果三五七天之后他还在晚睡,又过了几天都还没有打住的苗头。这天晚上,姜蜜看砚台睡了,把宣宝送到正房托付给婆婆吴氏,自个儿上灶屋烧了点水,端着水盅子去了西边书房。 姜蜜停在门口,拿指关节叩了叩门,才试探着将房门推开。 推开门就看见男人坐在临窗的案桌前,桌上点着油灯,他借着这点亮光在写不知道什么东西。自门边响起的叩击声让他停下动作抬眼看来,见是爱妻,遂搁下笔杆站起身。 这都十月份了,京城的夜晚是很冷的,姜蜜没敢杵在门边,她进屋来,将盅子搁在案桌上,转身想去关门,看卫成已经先一步去关上了。 “蜜娘你怎么过来?” “我烧了水,盛过来给你喝一口。” 姜蜜看他关了门走到自己跟前,就伸手去摸了摸男人执笔的右手,冰冰凉凉的。 “我说给你点个炭盆你不让,都冻成啥样了?” “等我写完这篇回东屋上炕就暖和了。” 姜蜜问他:“那还要多久写完?” “还有一会儿吧,蜜娘你先回房去,困了就睡,别等我。” “我不管你你能熬到天亮,都不用睡觉直接就去衙门了。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呀?不是说翰林院就是修书编书给皇上说书的?怎么能忙成这样呢?” 卫成到椅子上坐下,伸手把姜蜜引过来,让她坐自己腿上。低声说:“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知道得太多成日提醒吊胆,可就算我瞒着不说,蜜娘你这么聪慧,也该看出京里出事了。” 姜蜜点头,说她最近跟娘出去买东西,偶尔能撞见穿着官服的大人过去,看着都不轻松。 “到底是什么事?能说吗?” 卫成叹口气:“事情瞒不住的,就算我不说,过段时间恐怕全京城都会知道。你记不记得头年初中宫诞下一子,刚满月就封太子,为太子皇上还开了恩科大赦天下。” 姜蜜笑道:“相公你们这届不就是托兴庆太子的福才提前散馆,不然还得等到今年才能提编修,我日子过得再糊涂也不能把这事儿忘了呀。” 她自个儿轻笑了两声,发现男人完全笑不出来,也跟着收起轻松的表情,严肃一些问他:“出的事和太子有关?” “太子在坤宁宫出了意外,伤得不轻,出事之后皇后娘娘就杖毙了太子跟前伺候的宫人,又下了懿旨,让太医院必须把太子治好,要痊愈不留疤否则提头来见。” 姜蜜这辈子遇上最大的事也不过是科举泄题案,现在听说太子受伤就要陪葬这么多人,她不自觉把手都攥紧了。问:“上个月出的事?现在怎么样?治好了吗?” “给太子换药的说,九成会留疤。” 姜蜜还没咋听懂,她毕竟乡野出身,在乡下地方大人下地去了就会让哥哥带兄弟,忙不过来的时候半大孩子也要上灶去生火做饭。正因为这样各家孩子摔的多,经常有大人忙完回家来发现孩子磕着碰着,只要没大事,留个疤不稀罕。 她还在琢磨留个疤痕有什么严重的,就听男人在耳边说:“皇家不会选残疾或者破相的皇子继承大统,就算他是中宫所出,刚出生就封太子,只要脸上留了疤,皇位也就无缘。” 听到这话,姜蜜双眼都睁大了。 她突然想到以前当姑娘的时候见过,村里有家爹娘没了,叔伯帮着主持分家,那家还不算富裕,兄弟两个为了争家当都能大打出手。这要是放在皇家……不留疤他是储君,皇上百年之后他是新帝,能继承万里山河;留了疤就得看兄弟登基。 难怪说宫里出大事了。 “疤痕真的去不掉?太医都没法子?” “听说是这样。” “听说是?” 卫成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贴她耳边说:“不一定是治不好,也可能是不想治好。” “皇后都说治不好要砍了他们,太医院还敢不尽心?” “有什么不敢?要是不希望太子痊愈的是皇上呢?” 这个事情姜蜜很难理解,在她看来是自己骨血,能不爱?能不疼?她想着感觉心里冰凉,刚才暖烘烘的手都冷了,卫成替她捂着手,说:“太子出事以后,国丈那边慌了神,上个月动作频频,一直在商议对策。皇上本来没发现太子背后势力已如此之大,发现之后,他还能希望太子痊愈吗?太子是什么?是储君,哪怕还不满两岁,只要当今有任何闪失,他就是正统,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架不住有皇后和国丈在为他谋划,他们威胁到皇上,皇上多年轻,岂会乐意有人盯着江 山帝位。” 还是那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只要有这么个人存在。 做皇帝的铁定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皇家哪里有纯粹的父子亲情?一片纯白的人能成为赢家?登上帝位? 卫成说着停顿了会儿,看姜蜜多少明白一些,又接着说:“皇上登基的时候十分年幼,那时候朝中大小事他说不上话,做主的是大臣。能够亲政他借了几方支持,其中就有后族,后族目中无人行事张狂盖因如此。现在皇上亲政了,大权实际并不掌握在他手中,遇上无关紧要的事情大臣们乐意支持,但凡要触犯他们利益,根本无法通过,哪怕强行颁下旨意底下也是阳奉阴违。咱们老百姓说起皇上觉得威风,实际憋屈得很。皇上他想当个好皇帝,首先就得把权力收拢,不可能任由朝臣摆布。太子负伤就像是吹响了号角,往后几年京中都不会太平。” “你跟我说这些好吗?我就一个妇道人家,朝上这些风风雨雨哪轮得到我来置喙?我想着谁掌大权都好,只要不影响到咱家。” 卫成有些愧疚说:“已经影响到咱家了。” 姜蜜:…… “皇上为了对抗这些权臣,这些年也在秘密发展势力,最近还在宫里设了个议事处取名做梅芳斋,又点了些翰林官上梅芳斋行走,说是为皇上读书讲经,实则是为天子出谋划策。我、便在其列。” “一方面,我觉得皇上能做明君,我甘愿效力。另一方面,其实也没有退路,从我被选进翰林院皇上一直在暗地里培养我,养了几年也到该拿来试手的时候,跟着皇上干,没准还能闯出条路,要不为皇上效忠,眼下恐怕就过不去,我包括我背后这一家子都得交待在这儿,史书上写得很明白,帝王的仁慈它有限度。” 姜蜜笑得可难看了,说:“得皇上重用不是挺好的吗?你都要光宗耀祖了,干嘛说得这么悲惨?” 卫成就是觉得,只要皇上正面同大臣杠上,他们这些为皇上效劳的恐怕都是活靶子,到时候一定会有许多麻烦,甚至身陷危机。卫成把姜蜜圈在怀里,说:“在乡下读书的时候,做梦都想科举入仕,希望能为皇上效忠为朝廷效力为百姓做点事。真走到这儿才发现后面没有回头路,前面也就是个窄窄的独木桥,我得压上身家性命去走这个独木桥。心里的指望是什么?第一指望皇上的谋略城府,第二指望我的福星,后面几年咱家恐怕要靠你了蜜娘。” “这段时间 偶尔会想要是没走进这个是非圈,在乡下苦一点心里不累,日子兴许还好过些……也就那么想想,回是回不去了。” 姜蜜就想起这阵子男人天天熬夜,她总是好奇,想知道这是在忙什么? 现在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还感觉到他的无奈和疲惫。 姜蜜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悲观,她要是崩溃了,男人出门都无法安心。她得坚强些,原先也不是没吃过苦,一路磕磕绊绊都过来了,现在也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她啊,虽然才二十多岁,却是翰林院侍读的妻子,是六品诰命安人,是两个儿子的娘……她得帮男人走过前面这段不好走的路,给儿子顶起一片天。 姜蜜趴他怀里调整了一下,抬头就笑了出来,说没事的。 “人往高处走,咋能因为怕事就困在乡下?我男人心有抱负,就去施展抱负,还有砚台和宣宝,以后也要沿你走过的路,要考科举出仕当官。相公你都说咱们没得选,皇上看得起你,你就踏踏实实为皇上做事,跟了主子却不忠心,这种奴才活不长。” “你为皇上做事,可能会触犯到别人,别人容忍不了就会给你下套,挑拨你跟皇上的关系,还可能针对咱家。我却不怕,我想着我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天老爷都帮我,遇事总能逢凶化吉。你别担心,反正咱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办法想想总会有的。” “相公你接着写文章,我上炕等你,你早点写完早点回屋。” 姜蜜站起身来,拍拍有些褶皱的棉袄,出去之前还冲卫成笑了笑,她双眼弯弯的像挂在天上的月牙。等她出了书房带上门,就忍不住了,姜蜜是捂着嘴快步走回东厢房去的,进屋去往炕上一坐,蒙着棉被就哭了一场。 哪怕遇事儿总会做梦,每次都能提前做好应对,只要想到这一家子跟着可能遇上很多麻烦,姜蜜还是难受。 以前觉得有吃有喝就是生活,处在这个位置才感觉很多事太不容易了,一辈子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过去的。要是活在最底层,被人欺压都没有还手之力,吃了亏就得白吃;可要往上爬,越往上越难,真的太难了。 姜蜜想到自己平常守着这方寸院子,觉得家中和睦,生活不愁,十分幸福。 她却不知道男人扛了那么多事。就怕家里担心,从来不说。 今儿个说出来恐怕是料想到她后面可能经常会做梦,瞒是瞒不住的。 姜蜜哭了一阵,突然听到嘎吱声,她猛一回 头就看见卫成推开门进来了。 “在哭吗?怕我看了难受躲起来偷偷哭?” 都被撞见了姜蜜索性破罐子破摔,她都懒得去拿手帕,就用棉袄的袖子擦了擦脸。问他:“你文章写完了?” “我越想越不对,过来看看,你果然在哭。”卫成将门关好,不让冷风进来,这才走过来跟着坐到炕上,“等皇上把分散的权力收回就不用担心了,就这三五年可能麻烦一点,我跟你保证一定会当心,别太悲观。咱们家你可是顶梁柱,爹娘那边是你照看,砚台和宣宝多数时候也是你管,我又倒霉,总遇上乱七八糟的事,还得靠你,你倒下可不行。” 姜蜜回头瞪他。 看媳妇儿这么生动卫成笑了笑,说仔细想想前头几年也是倒霉着过来的,快习惯了。 “哭啥,别哭,说得粗俗点我是跟着皇上打天下。皇上本来就是正统,我呢又有福星相助,何愁不赢?只要能赢,我往朝上一站就是肱股之臣,只要我不贪心,不生事,本本分分做事情,以后大好的日子。蜜娘你现在是六品诰命,三五年后皇上彻底赢了,没准到时候能摇身一变成三品二品,那多风光?” 姜蜜:…… “这话说的,我嫁给你是为了当诰命夫人吗?” 卫成:…… “的确不是,但要是能当不也挺好的?” 95.095 这晚姜蜜没太睡好,早上起来对着铜镜一照,上眼皮是肿的。以前听人说过,村里有些妇人日子过得苦也会躲起来偷偷哭,哭完怕招闲话就打湿帕子敷一敷,不多会儿能消下去。 姜蜜除去娘没了那会儿,其它时候没哭肿过眼,真没使过这法。可眼下也没第二招,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东厢房里就有水壶,昨晚睡前喝过,这会儿水已经凉了。姜蜜把壶里的水倒在叠成方块的手帕上,浸透了往眼上一敷。 真别说,这下提神醒脑。 把两只眼都敷过,再拿铜镜照着就好多了,看着还有那么一点不自然,好在并不明显,想着待会儿它自然也会消下去,姜蜜没再去管,穿戴整齐就出了屋。 昨个儿听说那些事,她打算烂在肚子里,若无必要不打算同婆婆说。后来这天,和昨天、前天、上前天也没区别,卫家院子总是清清静静的,能听到的就是砚台背书的声音,再不就是婆媳两人的说话声,偶尔还有一声狗叫。 前段时间砚台已经明白弟弟要一岁多才会说话,他还没放弃,经常往宣宝跟前凑。遇到宣宝在睡觉,他就叹气,嘀咕说弟弟也太能睡了,本来就不聪明还这么懒,以后可怎么办?嘴里这么嘀咕着,他也没去吵人,就在旁边等,等啊等……等宣宝睡醒了他赶紧趴上去,说要读书给弟弟听。 吴婆子笑话他:“说你是活宝,你还真是!你都不记得一岁前的事,还指望宣宝记住你说的?一边儿玩去别闹你兄弟,等他两岁大就跟你一样能跑能跳能说话了,到时候你再带他读书。” 这话砚台不是很信。 他觉得宣宝这么懒,这么躺着就能学会走路说话? “奶你把弟弟抱出来,让他下来走啊!” “你弟弟骨头软,劲儿小,还站不住。” “你都没让他站咋知道他站不住?” “你大伯、二伯、你爹、毛蛋、虎娃包括你都是经我手长大的,我有啥不知道?” 砚台才终于接受这个说法,他一脸失望。 姜蜜刚才去给卫成收拾了书房,把案桌擦过,过来看砚台噘着嘴,嘴上都能挂油壶了,问他咋的? 吴婆子说嫌无聊吧。 “住在京城也好也不好,好在能见世面,孩子长大肯定比乡下养的出息。不好就是没个玩伴,要是乡下随便出去一吆喝,东西家的娃儿就凑一起疯闹上了,住这 儿都不敢随便放他出去,也才四岁半,遇上拐子咋办呢?” “我也不想出去玩。” 姜蜜跟他旁边排排蹲,问他想做什么? “我想去学堂。” “学堂不会收你这么小的。” “爹也说要六岁,还说真等我六岁就不想上学堂了……他净胡说,我可想去了!” 姜蜜笑了笑:“你爹他没胡说,京城这边高门大户都有家学,没办家学也是请西席。官办学堂不教启蒙,私办学堂水平大多不高。你爹之前就同我商量过,说送你去学堂让你跟着六岁孩子从三百千学起你铁定不乐意,咱们家现在也不太方便给你请西席,只能他来教你,你聪明,先把字认会了,认会了之后拿着你爹批注的书自己看着,不会的记下来,你爹回来给你解释,先这样学着,基础打扎实了再去官学。” 这些话别家孩子恐怕听不懂,砚台听懂了。 一脸失望说学堂还得从三百千开始?他三百千都背完了。 “娘我现在不能去官学吗?” “当然不能。” 且不说人还小没必要逼太紧,就说现在局势也不太好,姜蜜不是很愿意放他出门。她捏捏儿子小耳朵说:“娘给砚台做个沙盘好不好?字儿不能光会写,还要写得好,要端正,要有力道。” “娘啊娘,沙盘是什么?” “沙盘就是一个方盘子,里面装上细沙,你拿手把沙抹平,拿棍棍就能在上面写字,写完再抹平,还能接着用。听你爹说,刚学字怕糟蹋东西就用这种法子,等到在沙盘上写得很好了,就可以拿纸笔练习。”姜蜜边说边比划,比划完问他要吗? 砚台直点头,瞧着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正好姜蜜蹲在旁边,他扑上去抱住娘亲的脖子,亲她一口,说:“娘真好。” 姜蜜捏捏他脸:“你哟可是男子汉,再大一点就不许随便亲娘了。” 说到做沙盘,姜蜜想起来:“娘我想着下次出去跟人打听看看有没有卖铜汤壶的。” “铜汤壶?” “就是能密封的铜壶,里面灌上开水,外头用布包上,冬日里抱着暖和。” “媳妇儿你从哪儿看来?” “我跟相公上京的时候人家给我塞过一个,我们当地没咋见到,估摸是经常在外头跑搁北边买的。我看相公又要忙起来了,最近半拉月天天很晚才 睡,往书房里点炭盆要是炭不好怕熏人,我就想起那玩意儿。只要给他灌壶水,包好能暖和半天,不暖了换水就行,这个只要不坏能用好多年,不熏不呛还不费钱,娘觉得呢?” 吴婆子听她描述就觉得好,说多买两个也使得:“只不过你说这个真的有卖?” “别地儿有的东西京城还能没有?” “那让老头子去打听看看,他认的人多。再不行还能问问冯掌柜,低门矮户的没见过,高门大户总有,他做掌柜见的世面大,兴许能有眉目。” 这事就说定了,吴婆子转身同男人提了提,让他出去跟人唠嗑的时候问问。还别说真有卖,纯铜打的,做工也好,就是不便宜,普通人家不用的。 因为是现成的东西,吴婆子买了一个回来,准备试试看好不好使。她买了铜汤壶,看有现成的套子卖,顺便也买了一个,拿回家洗干净就灌上热水试用了,还真不错。 要做事放在一边,忙完又抱上,暖和得很。 看吴婆子抱着铜汤壶舒舒服服瘫那儿,砚台不干了:“奶啊奶!我沙盘呢?” 对哦,还有沙盘。 她买到铜汤壶一兴奋把沙盘给忘了,忘了又不能明说,不然砚台要噘嘴儿的,吴婆子灵机一动说在定做。安抚好孙子之后她回头就去买了个客栈堂倌上菜的大红木托盘,又去寻了些细沙铺上,拿了根筷子把一头削尖,沙盘和配套的木棍棍就做好了。拿给砚台之前还提醒他说摸了沙子不许揉眼睛。 姜蜜守了两天,看他用得挺好,也没乱来,才放下心。 就从得了这沙盘,砚台可算不嫌无聊了,他每天把学过的字写来写去,写烦了就在上头涂涂画画。有了这个卫成教他或者抽考他也方便很多,看了还说先前都没想起来给他做一个。 砚台听了跟小青蛙一样鼓着脸:“你记得啥?要指望你我都发霉了!” 他说完就挨了脑瓜崩:“好好说话。” “哦……”砚台抬头瞅了瞅屋顶房梁,改口说,“爹这么忙哪记得你儿子我?” 这回还没说完,又挨了一下。 砚台双手抱头,在旁边蹲了会儿,也就一会会儿他又挪回去:“接着教啊,还没学完呢。我觉得我现在比以前聪明了很多,咱们每天不能多认些字?” 卫成让他过来坐好:“六岁以后再加,贪多我怕你嚼不烂,要嫌无聊就把教你那些字翻来覆去多写写, 把那笔字练好些,现在这样软趴趴的一点儿力度也没有。” 刚才砚台写的字还在沙盘上,没被抹去,卫成拿起木棍,就在旁边写了个一样的,让他看看。 砚台说:“你写的小,我的大!” 卫成笑了笑:“我能写大,你却写不小!” 砚台不服气上手要试,那字儿笔画有那么多,到他手里只能傻大粗,真小不了。看他折腾半天都不成,卫成劝他打住,让慢慢练:“你聪明,可天底下也不是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不要觉得认几个字就厉害得很,会认字是做学问的入门,你会认字还得把它写好,写好了还得明白这字怎么来的,是什么意思,怎么用它造词造句,后面的路长得很,翰林院里很多人都做了半辈子学问,还觉得自己十分不足,哪像你分外满足。” 闲磕牙的时候砚台爱跟他爹拌嘴,说正事他还是能听。 只是听完觉得委屈,说还不是你教得少。 “还不会走路你就想跑,怕摔不疼?让你别好高骛远,把基础打好后面学什么都快。”卫成说着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我是你爹,还会害你不成?” “刚才教你的字再写两遍,笔顺要对。” 砚台把木棍棍拿回去,埋头写字去了。 卫成给儿子上完课,这才准备进西边书房去,他进去不多时,姜蜜就灌好铜汤壶送过来了。卫成接过用布套子包着的铜汤壶,放在腿上,准备做当天的夜课。 就像他预想的那样,兴庆太子脸上笃定要留疤,这个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国丈让夫人递牌子进宫去见过皇后,劝了皇后一番。 太子刚出事的时候皇后很崩溃的,对她来说这无异于天塌了,当时谁来劝她听着都像风凉话,那会儿根本没法子去想以后要怎样,想的都是务必要把太子治好。 现在治不好,她也不能真的把太医全拖去砍了,也就只能听娘家劝,想想后路。 国丈的意思是让她利用皇上怜惜兴庆,卖卖可怜,抓紧再怀一胎。 皇后也是同样的打算,可惜有点晚了。 乾元帝认定皇后及她娘家虎视眈眈盯着皇位,都恨不能想出个好办法来逼国丈退出朝堂,哪里愿意再宠幸她?皇后这才发现她对后宫已经失去掌控,权力被分出去给贵妃和其他妃嫔,想拿回来,皇上却让她少为杂事烦心,多把心思放在太子身上。 太子!太 子! 出事之前,皇后最稀罕太子,觉得那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现在呢,她都不敢多看那张脸。 她受不住。 96.096 自己当爹的,加上砚台和宣宝年纪都小,卫成对太子有些怜悯之心,但也就只是这样,他要护自家方寸之地都不容易,实在无暇为旁人操心。再想想皇上虽然忌惮后族,太子总是他骨血,太子如今又破了相,皇上该会为他做些打算,不可能任由奴才作践。 这么想,悬着的心就可以放下来了。 卫成继续在翰林院和宫里两头跑,他入官场的时间尚短,品阶不算高,资历也不深,却已经是翰林院里的得意人。 一个正六品侍读却能经常到梅芳斋行走,每旬总能见皇上两回,他头上的侍读学士都没这体面。 假使轮差表是掌院排的,早有人去闹,却偏偏是皇上点的人,皇上从翰林院里点了几个,指名要他们轮流进宫去读书讲经,说他们讲得好听着舒坦,你不服气又能怎么着? 倒是有人去问过,问掌院学士皇上依据什么选的人?论才学论见地他们都不算出众,凭啥好事就轮到他们? 掌院学士哪里知道皇上的想法? 他顺手端起茶碗,揭盖,品了一口。慢条斯理说:“能选进庶常馆并且在散馆考核中表现出色留下来的,文采学识相差能有多大?皇上用谁不过是看谁更合乎心意,在御前伺候要机灵,要会看人脸色,应变得快。我们做臣子的对皇上需要存着敬畏之心,却又不能过分惧怕,先前皇上心情不佳,你们都怕步上胡翰林后尘,明摆着欺负人把卫成往前推,人家把握住机会在御前露了脸,皇上选人的时候不就立刻想起他了。” 听了这番话,多少人把肠子都悔青了。 总有人觉得资历熬到了就能升上去,能不冒险尽量不要,稳当点比什么都强。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翰林官也是天子近臣,经常出入御前,就跟贴身伺候皇上的奴才没两样。奴才之间何必非要分个高下?能来伺候的都差不了,就看谁能讨主子欢心。 同样的机会给过你,自己没把握住,怪得了谁? 被皇上撇开这些心里别提多难受,好在还有比他们更难受的,卫成同届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如今也都在翰林院熬着,他们三年前顶着修撰和编修的名头进来,现在还是那样,都没能升上半阶。 那届状元是修撰,修撰属于从六品官。榜眼探花是编修,编修正七品。卫成如今是侍读,正六品,是同届升得最快的那个,他还在庶常馆熬过两年……这样对比 下来,那届殿试排名比他考前的心里能不难受? 排名靠前,后面还有家族支持,比不过一个乡下小子。 这让人情何以堪? 原先状元榜眼还内斗,现在没心思斗了,两人都把目光放在圣眷优渥的卫侍读身上。他们突然意识到,翰林院里最不缺的就是状元榜眼探花,拿这届庶吉士来说,他们甚至分不清翰林官里哪些是一榜直接授官,哪些是通过馆选慢慢熬上来的,可他们全都知道,那个年仅二十六的卫侍读是上一届的庶吉士,他如今是皇上跟前的得意人。 卫成被庶常馆里很多人当榜样,都学他来着,同届的状元还有几个人记得?也就状元自己还把这挂在嘴边心里沾沾自喜觉得我状元及第这是多大的体面! 那届状元出身不错,从小让人捧习惯了,这落差让他心里难受,还不光是难受,随着卫成出入宫廷的次数增加,他心里甚至滋生出恶意来。 十月下旬,姜蜜又做梦了。 她梦见同僚盛情邀请男人过府做客,卫成知道眼下局势不好,心里存着防备,借口说平常陪伴儿子的时候不多,已经答应砚台旬休要在家里教他读书认字,婉拒了同僚。 同僚本来安排府上丫鬟栽赃陷害卫成,想给他扣个好色之徒的帽子,说他上门做客不规矩,以此来毁他清誉。把什么都安排好没想到卫成他会婉拒。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卫成是步行上下衙门,同僚使人跟踪了一回,看好他回去的路线,就花钱安排了人半路拦他,闹他说卫成白嫖吃干抹净不认人之类。读书人就怕跟不讲理的扯皮,人家就疯就闹就撒泼,闹完把你名声毁了,这人你翻遍京城再也找不出来,别人还会说是你气不过给她灭了口,这亏就得白吃。 梦到这出,姜蜜当真气坏了,她又想不出好法子,就找上婆婆吴氏。 吴氏计划着把家里囤的布匹绸缎拿去让裁缝做两身体面衣裳,在家穿朴素点没什么,万一有需要体面出席的场合,得有两身穿得出去的。她正在合计,只见媳妇儿进屋来了,那模样看着就有心事。 “有事儿啊?” “有事想请娘拿个主意。” “干站着做啥?坐下慢慢说。” 吴婆子把布料放旁边去,回身看姜蜜坐下了,跟着坐她旁边,摆好阵势准备听她讲。结果才听一句脸色就变了,姜蜜这头一句就说她做梦了,又说这回不太好办。 “啥事儿啊?” 姜蜜让婆婆靠近点坐,附她耳边把翰林院同僚设那毒计说了出来,听她说完吴氏一拍大腿!“生儿子没屁/眼的!还说是读书人是翰林官!手段这么龌龊!你说说看,遇上这种事,要解释肯定解释不清,任由她闹名声毁了,要动手名声也毁了!就算认识老三的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外面穿得那么难听不也会妨碍他?” “我也是这么想,才会说事情难办。这回靠三郎自个儿恐怕过不去,换条路走避开的话,也避不了一辈子。人家一计不成生两计,两计不成还有第三计,都成连环套了,老话也说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别人有心要害他,靠防怎么防得住?” “媳妇儿你别急!你跟我说说这事儿啥时候出的?” 姜蜜算了一下,这个毒计是下回旬假策划的,旬假之后还安排人跟踪了三郎两日:“下次旬假过后回衙门的第三天下午,回家路上,在咱们买糕饼点心那条街,她特地找了人最多的街面生事,闹玩就开溜,就留下三郎给人唾骂。” 吴婆子磨了磨牙,说知道了。 “娘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老婆子我在乡下叉腰骂人的时候她还在娘胎里没生出来!三郎跟她说不明白,老娘去同她掰扯掰扯!” 吴婆子都想好了,裁缝铺也在那条街,正好借口做衣裳,叫上翠姑一起去,不给她几个大耳刮子她不知道六品诰命老太太的厉害。 事情的发展和梦里一模一样,旬假之前,那届状元上前恭维卫成,说同届进翰林院的他混得最好,想跟他取取经。反正奉承话一堆,重点是赶明请他吃酒,卫成也像梦里那样,说不好意思,事先已经答应砚台旬假要陪他一天。 君子一诺千金,卫成都说他已经答应了儿子,那状元也不好意思勉强他。 这一计果然落空。 当晚家人围坐用夜饭时卫成还说起,说有同僚请他吃酒,他想着自己运气本来就欠佳,怕生是非婉拒了。明天就在家待着,考考砚台。 听到这话,姜蜜看向婆婆吴氏,感觉好像有杀气一闪而过。 这事卫成还不知道,婆媳两个商量过后觉得他自己啥也做不了,知道反而徒增烦恼。不如别知道,到时候反应更加真实。 饭桌之上一家人乐乐悠悠,这背后吴婆子已经准备好要给这杀千刀的状元一个惨烈教训,然他知道做人要善良。 旬假当天,卫成放下衙门的事陪了砚台一整日。 之后两天也都平平静静的。 到第三日下午,卫成踩着雪走在回家路上,他双手揣在长袄的袖子里,眼神放在路面上,心里还想着衙门里的差事。突然就从旁边窜出个有几分姿色的姑娘,拽着他胳膊连翻质问。卫成起先一懵,听明白之后说你找错人了,不认识你。那姑娘拽着他衣袖子不放,又哭又闹撒泼起来。这时候卫成已经意识到有人要害他,这是个圈套,眼看人群要围上来,他心里着急又甩不开,便当此时从旁边杀出个穿着一身蓝布袄裙的婆子。 这婆子一个健步冲上前,一手拽住年轻女人的胳膊,拿出了捉猪的劲儿一把将她扯开,抬起蒲扇似的巴掌啪啪几下就给她扇懵了过去。 “老婆子我出来看个热闹,没想到啊,竟然看见这么个不要脸的污蔑我儿子!就你这没脸没胸没屁股的干瘪样我三郎能看上你?我呸!” “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看我儿子是堂堂六品翰林官,为皇上说书讲经前程好,你以为用这种不要脸的下作手段就能靠上来?你以为你又哭又闹又撒泼我儿子就得捏着鼻子认下吃了这个亏,告诉你没门!我儿子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不说胡同口里的老邻居,这条街上开门做生意的谁不知道?他天天从你们铺子门前过,没看见啊?你说我儿子睡了你,哪年哪月哪天哪个时辰你给我说明白了!你敢说我就敢去找人证,老婆子今天就要扭送你上衙门见官!让你知道污蔑堂堂翰林官是个什么下场!” 卫成刚才心急如焚,正在苦思对策,就遭遇这个反转。 他亲眼看见自家老娘拽住一把将人扯开,扯开了也没放手,边扇巴掌边骂,就跟乡下婆娘干架似的。 卫成结结实实懵了一阵。 回过神才喊了声娘:“您怎么在这儿?” “我跟翠姑打听哪家裁缝做的衣裳好,想做几身新衣裳,就遇上有热闹看。过来一看,原来是臭不要脸的想诬赖你。真亏得我在这儿,不然遇上这种泼妇你有理都说不清!”吴婆子说着火气又上来了,看着年轻女人挣扎着想跑,抬手又是两巴掌把她打懵过去,想起来还扭头看了一圈,“翠姑你回去一趟,把我们一个胡同住的全请来,拜托他们来给我儿子做个证!我这就扭她上顺天府衙门去,我倒要看看谁给她的胆子敢算计到老婆子我家里来!” 翠姑特想提醒一句,老太太您可是堂堂六品诰命安人…… 算了,还是算了。 现在整条街上看热闹的都见识到安人的风采,说也来不及了。 吴婆子生怕人跑了一刻都没撒手,也幸好她干惯了力气活,毫不费劲就把人拖出半条街去。旁边看热闹的起先以为是这男的畜生,没想到啊,事情还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这条街上不少人跟了上去,搓手等着看热闹。 看老太太气成这样,成套动作行云流水骂得更是中气十足,她估摸真是占道理的。再看看跟死猪一样被她拖着走的倒霉女人,多少人都不忍心。 这太惨了,碰瓷儿也没找个好时候,那当官的看着是一副吃亏相,他老娘太厉害了。 97.097 照媳妇儿的说法,设毒计想败坏老三名声那个身上还佩着上好的玉腰牌,他府上也挺气派,估摸有些来头。吴婆子想着要想直接把人牵扯出来不容易,就算这女人扛不住招了,她顶多只见过接头人,这种事官老爷又不会自己出面,她能招出个啥? 果不其然,等一行人到了顺天府衙门,这女人起先还嘴硬,看她眼神躲闪,顺天府尹就明白这事儿真让老太太说中了,是个套。 衙门恐吓了一番,问她可知道污蔑翰林官是个什么罪过?让想明白再答。 那女人纠结再三,还是招了,说有人给她塞了五十两,请她闹一出,事成之后还有赏钱,唯一的条件就是后面一段时间她不许抛头露面,闹完就要躲起来。 五十两啊,一家子好几年吃不完,她能不动心? 女人肿着一张脸含含糊糊说完,怕府尹大人不信要发落她,还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五十两的官票来。 “大人您看,这就是他们给我的,说干完还能得一笔。我想着不就是哭闹一场,回头找不见我别人总该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受点委屈,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有这笔钱日子就好过了。我也没想害他啊,我就是想挣点钱。大人您就饶了我,要发落也该去找那个出钱害人的。” 吴婆子斜眼瞅她半天,说:“就当你说的实话,这钱谁给你的,你说!” 顺天府尹:…… 他办这个案子心也真累,还不好数落卫侍读从乡下来的娘,只得稳住了,让她知道什么就说。 “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全说了啊,要问我对方是谁?他干出这种坏事还能让我认出他是谁?让我认明白了他不怕我威胁他吗?” 吴婆子可算明白为啥找这婆娘来闹了。 她还知道反威胁呢。 难怪媳妇儿说三郎应付不了,遇上这种婆娘,他能不吃亏? 不管怎么问,那女人只说得出这么多,要问她给钱那个长啥样,她倒是能稍微描述一下,不过照她的描述在京城里找随便就能找出一堆。就算是办案老手,这点线索也没法查,加上对方虽然下了套来害人,阴差阳错没成功,顺天府尹想了个法,把这五十两银票赔给吴婆子做压惊钱,又打了这女人一顿板子,案子就算了结,不再费人力去追查。 吴婆子本来就做好查不出任何东西的准备,这个结果她还算满意。 在衙门结案 之后她就准备跟三郎回去,回身看见这么多来帮忙作证的邻居,想起白得那五十两,吴婆子甩着刚到手的官票说:“我儿子是什么为人大家伙儿知道,今儿个不幸遇上这种倒霉事,还麻烦左邻右里赶来作证,老婆子心里不胜感激。这不是白得了五十两?赶明我去买肉,张罗几个好菜上胡同里摆几桌答谢大家伙儿。不过先说好,我一个忙活不来,你们各家有菜烧得好的,都来帮帮忙。” 顺天府尹刚还在心里吐槽卫成他娘,这会儿却高看她一眼。 这老太太彪悍归彪悍,倒不是鲁莽人,还挺懂人情世故。 一个胡同住的这些这次过来其实都没帮上太大忙,她也愿意招待一顿,以后卫家要是再有麻烦事,开门喊一声,保准立刻有人抄家伙来,这顿招待办得值啊。 看看,左邻右里拥着六品安人往回走,这会儿天都黑了,他们举着火把,一路热热闹闹的。跟过来看热闹的都在纳罕,没见过谁家翰林官有这么淳朴的娘。 “那真是正六品翰林官?真的?” “你没看见他跟他老娘站公堂上都没下跪?要是平头百姓他敢不跪?” “……我就是想不到,这种娘咋能养出翰林儿子?” “这个卫翰林经常从我铺子前面过,我知道他。他农家出身,上上届科举的二榜进士,通过馆选进翰林院的。” “农门贵子?这就难怪了。老太太手劲儿够大,看着往常没少干活。” “……” 这些人边往回走边猜测,说不知道是谁出这么大价钱买通小娘子来害他。五十两,给的还是官票,有多少人拿得出? “搞不好是挡了别人的路,当官的要害他吧?” “他是翰林院的,那些翰林官也能使出这么龌龊的手段来?” “学问好就能进翰林院,谁知道皮下是人是鬼?” “嘿!背后那人气死了吧!” “他气!我才该气!老太太本来跟我谈生意呢,全让这倒霉事搅和了!”裁缝铺的边走边骂,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断人财路他不遭报应?! 另一头使毒计的状元郎已经听说这后续了。 他本来吃着暖锅在等心腹奴才的消息,结果就等来一句事情办砸了。说本来能成的,谁都没料到卫成他娘在对面裁缝铺,那老太太简直就不配称之为官家老夫人,简直泼妇一个! “别说 他娘来,他全家来也照样闹啊,哭啊,闹啊,一口咬死了她能怎么着?” 状元认定底下办事不利,办事不利还找托词。 底下人也是一肚子苦水,心想你是没见到那老太太!还哭?还闹?几巴掌下去话都说不明了,脸肿得比馒头还高,那小娘子弱不禁风的,差点让她打傻。她嗓门又大,骂起人来一串串儿的,整条街都听得明明白白,躲在人群后听着感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人家小娘子遭了大罪。 状元家的奴才办事不利自己都要吃排头了,不敢为别人抱不平。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还得继续交代,他从多个方面形容了老太太的厉害,说那人长得就是刻薄相,有点干瘦,手劲儿不得了,提着他们安排去闹事的小娘子就跟临着鸡脖子似的,轻轻巧巧的就把人拖到了顺天府衙。 听到闹上衙门了,状元心里一紧,问他没暴露身份吧? “爷放心,奴才小心着呢。” “你接着说,顺天府尹怎么断的案?” “顺天府尹连番恐吓,那小娘子给吓破胆就交代了,连官票都交了出去,不过她也没交代出什么东西,府尹说没法查,把咱们给的银票配给卫家,打了小娘子一顿板子就结案了。” 底下奴才觉得,虽然没办成事,好歹没暴露身份,不功也不过吧。 状元郎不这么想,他气死了。 等于说卫成啥事儿也没有,还白得了五十两银子,这银子还是他送的? 状元胸闷,闷得厉害,他是嫡出,又因为人聪明会读书,在府上是最得宠的,打小没受过气。就连科举路也顺当,殿试上随便一发挥就点了状元,本来觉得前程大好,结果就杀出个卫成。这人要啥没啥,官路却比他还要顺,论学识论文采状元郎自问样样不输,偏偏到梅芳斋行走的是他卫成。 本来已经很气了,他连设了两回套都不成,反倒给人送了银子。 状元郎眼前一黑差点栽倒,撑着桌沿缓了会儿才咬牙说:“那女的,拿了钱没办成事上衙门还敢揭底,我看她是活腻了。” “爷的意思是?” “给她点厉害瞧瞧。” 底下人觉得小娘子够惨了,啥都没捞着不说先挨了老太太一顿毒打,还吃了顺天府衙的板子,眼看都去掉半条命,还要教训她这实在是…… 不过主子交代下来的事他也不敢怠慢,这要是办不妥当回头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这后续卫家人不知道,这会儿姜蜜来回在院里踱步,砚台在正房门槛上坐着,已经问过好几遍,问奶呢?爹呢?咋还没回来呢? “娘,爹他们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姜蜜这才走到檐下,蹲他旁边问他咋这么说? “没看你这么着急过。” “娘是怕你爹他们再不回来灶上的饭菜都要冷透了。” 砚台仰头盯着她看,过了会儿问:“是吗?” “怎么娘还会骗你不成?” “唔,那就是吧,真希望爹他们快点回来。” 姜蜜戳戳他冰凉的脸蛋:“砚台饿了吗?娘给你把饭菜热一热,先吃着好不好?” 砚台捧着肚子,说再等等吧,也不是很饿。 刚才翠姑回来搬救兵,卫父想跟去的,又怕家里剩下三媳妇和两个孙子,万一有什么事呢?加上翠姑也说老太婆厉害得很,已经把场面控制住了,现在只需要找些证人。卫老头就忍着没跟,他从那时就在院门外等,等到这会儿,看见远处有晃动的亮光,还听见人声,他推开门冲里面喊了一声:“老三媳妇你去把饭菜热一热,老婆子他们好像回来了。” “哎!我这就去!”姜蜜脆生生应下来,捏捏砚台的脸蛋赶紧上灶屋去了。 砚台拍拍屁股站起来,迈开短腿儿往院门口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他爹跟他奶一起回来了。他先喊了声奶,然后瞅向卫成:“咋才回来?净会让人操心!” 卫成正想问他你担心了?砚台就说:“娘听说你有事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要不是放不下弟弟都跟着跑出去了。” 卫成一下泄了气:“是我不好。” “就是你不好!不过算了……我小人不计大人过。” 父子两个把门口堵了,吴婆子伸手往卫成背上一拍,让他进去,杵这儿说啥。卫成就带着砚台往厅里走,吴婆子跟着走,卫父在最后面闩门。 都进屋之后,吴婆子先灌了几口热水,感觉暖和点就要给家里人说戏。说她还在裁缝铺,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本来是挤进去看热闹,没想到看到一女的拽着老三的一袖子不放,哭哭啼啼说他白嫖不负责。 “三郎天天都是那时辰回来,不会早也不会晚,他能去糟蹋谁啊?你说说栽赃陷害也不知道编套像样的说法,我冲上去一把给她扯开,啪啪就是几巴掌,打完就把人扭衙门去了!你不知道我多 威风,进了衙门我抬起一脚踹她腿弯上,她噗通就跪下了,我问她你知道栽赃陷害翰林官是什么下场?让她老实交代!她吓得屁滚尿流跟着就交代了个底儿朝天。” 卫成:…… 算了算了,虽然有点夸张,还是别去纠正,让娘吹吧。 卫父真信了,他觉得自家婆娘是这种人,嘿嘿笑了一声,说:“没想到你这泼妇性子还能派上用场!不过现在怕是全京城都知道翰林院卫侍读他娘是个乡下婆娘了。” “乡下婆娘咋了?我是乡下婆娘那我也生养了翰林官,朝廷还能收回我的六品诰命?” “不是诰命的问题。” “那是啥问题?” 别说吴婆子,包括卫成也一脸好奇看着卫老头。 只见他叹了口气:“老三不是总跟人说咱们家庭和睦,媳妇儿跟你活像亲母女,感情十分亲厚……” “那可不!我跟蜜娘之间比亲母女还好!啥话不能说?” “那就对了,看你这样人家就知道翰林娘子是啥样。赶明出去没准就能听人家说,卫家一门双诰命俩泼妇。” 吴婆子:…… 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卫成:…… 还不止呢,他因为发自内心觉得媳妇儿好,耐不住想秀,就没用过贱内拙荆之类的指代,都是说爱妻,要是真有人想岔,这可就有意思了。 姜蜜捧着热饭进屋来,就看见公公和男人都是一脸恍惚,倒是婆婆,很有两分愧对她的意思。 “这是咋了?” “也没咋,往后要是有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你,蜜娘你别理他。” 姜蜜没明白,还是点头答应了。 吴婆子想了想,觉得别人恐怕也不会古里古怪看蜜娘,只会古里古怪看三郎吧。 98.098 吃饭的时候吴婆子说起衙门为了结案没收了那五十两官票,给他们做压惊钱,吴婆子想着自家一贯多事,白得这个钱就准备招待去帮忙的左邻右里吃顿好的,以后再有什么事人家听到动静也能跑得快点。 姜蜜想了想:“娘想得周全,这事也就是您去,换个人恐怕都得吃亏。” 卫成知道他娘有许多话说,先前一直没插嘴,提到他才搭个话,直到这会儿,他搁下碗:“我去衙门路上就觉得不对,家里要做衣裳请裁缝上门来量体便成,娘偏偏让翠姑领路出了街。早不去,中午不去,下午临近天黑才去。正好是铺子关门之前,赶上我下衙门回家,还遇上事……这也太巧了。” 世间巧合多,像这种事出在别人身上卫成还会感叹一句运气不错,他自己遇上,就没法子不多想。 卫成最不信的就是他的运气,感觉娶到蜜娘就已经把好运通通用光,但凡逢凶化吉,背后往往都有夫人的影子。卫成提出质疑之后就看向他娘。 吴婆子看向姜蜜。 姜蜜本来伸手要夹菜,她停了一下:“先吃饭,晚点我们回房说。”这些事,砚台如今不合适知道,怕他不知轻重听了会说漏嘴。 卫成看姜蜜抬手把砚台吃到脸上的饭粒抹了,也跟着想到这里,遂不再问。 倒是卫老头,他本来也不知情,当是赶了巧,毕竟老婆子说想做几身衣裳不是一两天了,她先前就在琢磨这事儿。结果听儿子媳妇这对话,话里有话。 “咋……” 他刚说了一个字儿,就挨了吴婆子一脚踩:“就你话多,吃饭。” “我还不能问问?” “没听到媳妇儿说的,好生吃饭,你看看砚台闷不吭声都要吃饱了,你才扒了几口?”吴婆子骂了一句,想起来宣宝,问姜蜜喂了吗,姜蜜点头说喂过奶,喂过没多会儿他就睡了,还没醒。 “原先人家总说砚台好带,砚台是不爱哭闹,却很好动。他会爬之前还好,两条被子一栏,把人放里面床就行,能滚能爬之后跟前总得有个人守着。宣宝才是……你要让他动起来还得费点心思,平常睡那儿就是半天,要忙事也不怕,过一会儿到床前看看就成。” 说到他自己,砚台听得怪认真的,姜蜜也想起来当时和婆婆换着守他,说:“那会儿笨,没想到去打张小床。宣宝那个床四面拦着,能滚能爬了也翻不出,经常去看一眼也就是 看他尿没尿,有没有把手从被褥里伸出来。” “城里方便物什多,乡下穷,有钱也不花在这种地方,当时没想起来正常。不说宣宝那床,就说三郎那个铜汤壶,多好的东西,我前头四十几年却没见过。也难怪村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城,城里是好,你想得出来的东西外头都有,只要银子够,日子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婆媳两个闲聊着把饭吃完了,吴婆子知道三郎有很多话想问,她主动去收拾碗筷,让老头子陪砚台玩会儿,让儿子媳妇回房去说。 卫成先从厅里出去,姜蜜随后跟上,两人前后脚进了东厢房,一个点灯,一个关门。 “是又做梦了吧?” 姜蜜说是:“其实需不着我详说,你也知道假使娘没出现在那儿事情会变成啥样。人家有预谋来害你,怎么会听你慢慢解释?当然是连哭带闹让你没机会开口。她有几分姿色,看着就十分可怜,这屎盆子扣下来不愁没人信。” 卫成竟然勾了勾嘴角。 借着油灯的亮光姜蜜看见了,问他是笑了吗?笑啥? “笑你看得仔细,我都没注意她长什么样。一开始没想到,以为是认错人的,看她拽住我不放就知道事情不对,急着盘算怎么脱身去了。后来嘛,娘来了抬手就扇了她巴掌,我倒是看了两眼,已经认不出本来面貌了。” “怎么你还遗憾啊?” “……说到这儿了,就顺便一提。还是说正经的,蜜娘你是不是看到谁害我了?是同僚?” “是翰林院的。” 卫成想不起自己得罪过谁,他自问做人做事还算谨慎,哪怕如今有些得势也没有洋洋得意。只能猜测是不是常在梅芳斋走动招来眼红。 他心里有些猜测,无凭无据不好讲,就直接问了,问姜蜜认不认得对方? 姜蜜在梦里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对方是上上届状元,她看过状元游街,不过毕竟好几年了,又不是多熟的人,也怕万一认错。就说:“旬假之前你不是说过有同僚请你吃酒,你怕有个万一,拿砚台当借口给他推了。” “是严彧?” “不知道叫啥名儿,反正就是那人,本来就算你不问我也琢磨着得同你说说,往后小心点他。早先你要是答应旬假去吃酒,他那时就动手了,你多了个心,没应,今儿这一出是后手。原先也遇到过有人想害你,都没有手段这么龌龊的,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进的翰林院,德行 这么差,他凭什么?”姜蜜很不齿这手段,觉得特下作,一点儿看不出是翰林官想出来的。 姜蜜还说真恨不能在公堂上揭穿他,想到他这么歹心,下了套害人还是安安稳稳啥事没有,简直气人。 看她这态度就知道梦里一定很精彩。 卫成在心里感谢了他媳妇儿他娘,又反过来一番安慰:“我想着但凡他还存着害人之心,迟早会有暴露出来的时候。谁能保证自己每次安排都能十分周全?做的坏事多了,会被识破的。可惜了他是我们那届的状元,其实很有真才实学,听说也有些来头,本来前程可期,不想心思用错了地方,走错路了。” “怎么这种人也能点状元!” “蜜娘你气什么?别气了。他算计我两回都落了空,还白搭上五十两,他才该想不通。再者说……” 姜蜜拖着腮帮子,偏头看他,问再者说什么? “再者说这事还没完。” “不是说衙门给了压惊钱,把案子结了?” “案子是结了。你想想看,他买通人家小娘子害我,没成,娘当街就替我澄清了,我实际没受到什么影响。这种害人不成的案子就算查出是谁指使也不会罚得很重,顺天府衙门本就不闲,问不出什么会这么结案正常。不过娘当街闹成那样,赶明满京城都该听说,我是什么人?除了在宫里在衙门其他时候都在家中,认识的人不多,说是跟人结了私仇有几个信?这事随便瞎猜都能猜到同僚身上,到时候他们胡乱猜到谁,人家不服气,可能去查。只要是人做的事,都会有蛛丝马迹,干净不了。” 卫成猜测顺天府尹也想到可能是翰林院同僚干的,他说不好查,不是没办法,是不愿意惹这麻烦。 能够不眨眼花这个钱来害人,对方能是寒门出身? 只要不是寒门出身,查到谁都头大,不如赔钱结案。 卫成说等等看,姜蜜果真耐着性子观望起来。 后来这天清晨,卫成刚进翰林院就发觉有同僚偷瞄他,跟着还有相熟的来问,问他昨个儿真遇上那么倒霉的事?差点被人诬赖栽了大跟头? “我当时的确是有理说不清,运气好,赶上我娘在对面裁缝铺,否则要吃大亏。” “应了那话——好人有好报!你为人正派行事端直,遇上事菩萨都帮,这不就逢凶化吉了。我听说昨天那个事闹上了顺天府,那女子交代是受人指使,却没说出是谁,府尹就 草率结案了?” “她交代那些对于破案帮助不多,府尹大人也很为难。” “那就能让堂堂翰林官平白被诬陷?再说他不查出个是非曲直外面那些人还不知道会怎么猜,对我们也不见得是好事。” “不说这个,我听人讲,令堂出来那一下龙骧虎步雄姿英发,猛地就把歹人给镇住了!” “犹记得你是府上三郎,你二十有六,令堂岂不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身手竟然如此矫健,将门老太君也不过如此!” 卫成:…… 真不愧是翰林官,泼辣凶悍也能说成雄姿英发身手矫健。 看热闹那些都说不愧是乡下出身! 性子够辣,手劲儿够大。 同僚咋说的? 都说是一片护犊之心,还说这就是做娘的,为儿子有什么不能舍?这多感人,多伟大。 有人学着上阵杀敌那个动作比划了两下,说尊夫人也是这样? 卫成:…… 来了,果然来了。 他特诚恳说夫人恭顺贤良蕙质兰心,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同僚心里满满都是不信。 就老太太这作风,能跟她相处得十分融洽甚至亲如母女的还能人淡如菊?把将门老太太和书香门第的太太凑一起,她俩能不互相嫌弃? 扯淡吧。 想想卫成有机会就夸他夫人,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能夸几句,夸起来一点儿不谦虚,还能不是怕婆娘哟? 同僚都用那种“明白”“我们明白”“你不容易”的眼神看他。 卫成觉得他自己还挺容易的。 不容易的明明是蜜娘他们。 当天不是卫成去梅芳斋当差,乾元帝还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事,说的人嫌剧情不够精彩,自己给老太太加了不少动作,跟茶馆里说书的一样讲给皇上听了。 乾元帝也笑了一场,笑够之后才说不容易,都不容易。 害人这女子这么倒霉不容易。 老太太为了儿子的名声豁出去脸面不要也不容易。 卫成他爹娘都是粗人还能学出一身本事跻身官场,更不容易。 “顺天府尹没查出个东西就结案了?” “兴许不敢详查,能料想到什么人才会迫害卫侍读,担心牵连出惹不起的人 。” “他不敢查,你使人去查一查。” “皇上想为卫侍读讨个公道?” 乾元帝没说什么,他倒不是想为卫成讨公道,美玉也需要雕琢,有些磨砺是好事。很多事卫成他得自己应对,乾元帝管不了那么许多,他这会儿是真好奇翰林院里头谁那么歹毒,这手段活似跟后宅妇人学的,全然不像男子汉大丈夫。 99.099 要是状元直接收手,事情还没那么好查,偏他因为气不过,想着奈何不了卫成总能拿办事不利的败败火,使人去教训了收钱之后没办成事还交代了一大堆的小娘子。让派去暗访真相的撞了个正着,前后一天,乾元帝的好奇心就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他之前也在心里瞎猜过,还猜是不是被取缔了到御前当差资格那些个看不惯卫成,以为拿人品败坏这点攻击他,拽他下来自己就有机会。 结果竟然不对。 使坏的是严彧吗? 严彧此人,乾元帝有些印象,毕竟是他亲自选出来第一个状元。卫成还在庶常馆的时候,当时陆文远没出事,陆文远时常同他禀报翰林院内部情况,也说到过那届的状元榜眼,听说都不是踏实做事的人。做皇帝的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给盖上不当大用的戳子之后,皇帝就没再花任何心思在严彧身上。 皇上当他不存在,他在翰林院也就是个边缘人,每天都挺清闲的,喝两碗茶就是一天。 本来世事无绝对,就算之前评价不好,他要是能收心,后面踏实点,可能还有出头的机会。现在呢……皇帝是没准备把查出来的东西公布出去,在他心里严彧已经被判了刑。现在暂且不用去动,只等有个合适的时机就能正正当当把人给肃清了。 因为这个事,乾元帝还有一番感悟,觉得当爹的不能光忙朝廷的事,也要在儿子身上费一些心,要是任由他养在深宅内院,看的是妇人家争来斗去,学的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哪怕人聪明书读得不错,也还是没有出息。 不是说做人不能有丁点算计。 而是说哪怕算计你也得让人高看一眼,人家输给你认了,甘愿写个服字儿,这是能耐。 花钱雇个女人给同僚泼脏水,叫下作。 学这些下作手段,不是送出来让人耻笑吗? 这么一番感慨之后,乾元帝问起现有的几个皇子。当初皇后开怀的时候,后宫里其实只有个大殿下,现在不止,现在四殿下都已经出生,皇帝虽然年轻,已经有儿女好几个了。 宫里大小事太监总管都知道,皇上不问他很少多嘴,问起来什么都能说个明白。 太监总管把几位皇子的情况同乾元帝说了说,其他几个都还好,唯独太子,哪怕人还小也能感觉到周围其他人对他态度上的变化,他情况不是特别好,最近还生了两 回小病。 “不是让皇后放下其他事,专心照看兴庆?” “这事儿吧,奴才不说皇上您也想得到,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皇后指望用兴庆引皇帝过去,她想办法再怀一个。知道她这么打算乾元帝就更不愿意踏足坤宁宫,原先帝后二人哪怕没多深的感情,表面上还过得去。现在是皇后不信任她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想要健康的儿子。皇帝看了中宫就作呕,尤其听说卫成他娘为了护犊能不顾六品诰命的脸面当街闹开。 这才配当娘,皇后不配。要是能倒回三年前他压根不会让皇后怀上,更别说再生一个,不可能的。 “你去趟坤宁宫,传朕的旨意,皇后既然无心照料太子,就把人抱去撷芳殿,让大皇子和太子做个伴,也方便朕去看他。” “太子还不满两岁,这就搬去皇子所是不是太早了些?皇上三思啊。” “皇后也不照管太子,养在坤宁宫和养在撷芳殿有什么区别?严彧的事还给朕提了个醒儿,堂堂皇子就不能总和嫔妃待在一起,否则看什么学什么,以后能有多大出息?” 要是其他皇子遇上这种事还好办些,偏偏兴庆是嫡出,皇后生的总不好交给其他妃嫔养,至于说太后和诸位太妃,早迁出紫禁城,搬去另一处皇家宫苑静养了。宫里这些人谁都不合适抚养太子,直接送去撷芳殿还好些,左右不缺宫人伺候,搬去还能跟老大做个伴。 老大他母妃出身低,虽是长子,生性软和,总不会笑话兄弟。 皇子们一般都是三岁搬去撷芳殿,让太子现在就搬是早了些,不过皇帝坚持,底下人只得照办。要说皇后也有意思,就从太子破相之后,哪怕人在坤宁宫住着,皇后并不乐意见他。现在乾元帝下旨要把人带走,她也不同意,还闹了一场。 闹完太子还是被带走了,要是早两个月说要带他去撷芳殿,太子铁定会闹,一定不肯离开母后。 现在他其实也不愿意,是察觉到母后变了,这才一步三回头走的。皇后这段时间很少来看太子,太子想见母后见不到,他又哭又闹不吃饭,闹到底下奴才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请皇后娘娘过来,皇后过来脸色都很不好。快满两岁的孩子就算想不明白事情,他能察觉到善恶,太子觉得皇后不喜欢他了,才勉强接受了搬出去这个事。 宫里热闹,宫外也很热闹。 还是翰林院那边,卫成预料之中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顺天府查到那小 娘子是受人指使来脏污卫成品行,却没把案子破了,结果是什么?是连累许多翰林官被人怀疑,尤其是之前还在御前走动现在被剔除那些。 卫成出身低资历浅偏本事大,挤掉同僚成了皇上跟前的得意人,被挤掉的不痛快,就想了这个办法来整他。这是多数人的猜测。 都没什么凭据,说出来就有人信,还有不少人信。 被重点怀疑的人里面也有出身不错的,这么说吧,翰林官之中像卫成这样的才是少数,往上数几届,你没后台哪怕参加馆选也选不进来,这里门道多。严彧那个出身对比卫成是好上天了,但比他更好的也不是没有。 就有人不甘心平白被怀疑,也去查了。 也没费很大力气就查到严家。 他家能和卫成扯上关系的就一个:三年前那届的状元严彧。 本来就没什么交情,查到了谁还替他瞒着?就有人放出风去,说看见严家奴才去教训给卫侍读泼脏水的女人,本来以为严彧和卫成是同届科举出身,没准是替朋友抱不平去的,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听见严家奴才说:“官票你收了,事情办不成还敢乱说话?真有胆啊!” 是谁传的不知道,一两天之内,很多人听说了。 翰林院里同僚看严彧的眼神都带上鄙夷,严彧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心里恨透了,准备回去好生问问狗奴才怎么办的事情? 有人耐不住,偷偷找上卫成,同他嘀咕了两句。 卫成心里知道这是事实,嘴上肯定不能附和,他还替严彧说话:“我同严修撰交情虽然不深,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外面都这么说,总不会空穴来风吧?” 卫成沉吟片刻,说:“那这样,我当面同他求证,证实是谣传的话,也好还他一个清白。” 同僚觉得求证没啥用,是他干的他也不能承认啊。 卫成还是去了,他就在翰林院衙门里头找到严彧,说今日听说了一些传言,心里面不信,但是觉得要是当做不知情闷在心里也不是好事情,不如说开。 严彧笑了笑,问他什么传言? “外面人说是严兄雇人来害我声誉……” 卫成刚说了一句,严彧拂袖怒道:“你来找我不是信了?还多说什么?” “我想听严兄笃定的说一句,以后再有人传这种谣言,我也有底气驳斥他。” 严彧说:“那我就告诉你,此事与我无关。” 这下都不用卫成开口,旁边人就插了嘴:“这么说怕是不够,不然严修撰你当众立个誓,就说这事要与你有任何关系,你往后靠山山倒六品到头。” 这年头鲜少有不信神佛的,这种誓严彧哪敢随便立?万一要是老天有眼应验了呢? 他一个迟疑,就被人看出来。 卫成刚才还不错的脸色也垮下来,他说算了,请严修撰好自为之,转身要走。严彧一把拽住卫成的胳膊,不让他走:“你今天就是要逼我立誓?我不立又如何?你就能给我扣个陷害同僚的罪名不成?” 卫成拂开严彧的手,回过身:“我看严修撰也不忿于外界传言,不如我厚着脸皮进宫去请皇上做主查一查。查清楚了既能打消猜疑,也能还你清白。” “皇上日理万机,何来精力管这等小事?” “这事说小也小,可要是他阴谋得逞,我岂不白白被害了名声?要是外头传的真是谣言,严兄岂不委屈?人之立于世,哪能不要脸面清白?这种事还是分出个是非黑白为好。” 卫成说完当真要去求见乾元帝。 严彧懵了。 100.100 顺天府尹已经结了案,本来就算查出点东西,没个站得住脚的说法哪怕皇帝也不好直接干预。之前皇帝也就是在心里把严彧打入冷宫了,想着先让他待那儿,等有合适的机会再来处置。 万万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 读书人本来就比其他任何群体都更看中名声,翰林院里这些进士出身的也跳不出这个圈儿,因为这事被怀疑的有好多个,哪怕无凭无据别人不敢当面说啥,背后这么嘀咕着也恶心。恶心就有人去查,查完就忍不住想曝光。 严彧给卫成下套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深思熟虑过,他见过的龌龊手段多了,心里没把这当做是很了不起的事。 想着就卫成这种人,也没家底也没靠山,平常别人拿话挤兑他,他都当做没听见不敢直接还嘴。每次有不好做的差事派给他,他也不会拒绝。让他顶差他就顶,没事了让他回来也不见有脾气。 这就是乡野出身的,进了官场又如何?不也得任人揉搓。 就卫成这样的行事作风,要严彧慎重的对他,绞尽脑汁想出个天衣无缝的圈套,这不实际。那两计用来收拾他严彧都感觉绰绰有余,他安排人动手之前就没想过事情还能闹成这样。 要说坏在哪儿? 坏在吴婆子那一通好闹,都没见过诰命老太太这么撒泼,亲眼目睹的觉得稀奇,逢人就说,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扩散开,再加上小娘子没办成事并且还交代了她是被人买通蹲点害人来的。谁没有好奇心?说起来总会猜一猜谁这么歹毒。 这事应了那话,一步错,步步错。 他没算到吴婆子悍成那样,也没算到卫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欺负。兴许因为人生坎坷,卫成比很多人都要能忍,可脾气还是有的。 像这会儿,机会送上门来他都没过多犹豫,顺势就把严彧逼到了尴尬的位置。 要说之前还只是烦躁,这会儿他真慌了,回过神来想去把卫成追回,还没迈开步子,就有几个上前来同他搭话。 “出了这种事本来就该查个明白,搞得不清不楚外头全在瞎猜,今儿个说是严兄使人做的,明儿搞不好风向就变了,又坏到我们头上。” “我早说顺天府尹不该草草结案,又不是害人性命才是大案,对咱们来说,清白名誉不比性命贵重?” “现在闹得难看,卫侍读进宫去同皇上一说,皇上应该会安排底下详 查。世间的事只要是人做的就干净不了,搞不好明后日就有结果出来……半年前那么大的案子七天都能水落石出,这个能费什么事?” “严兄再忍耐一下,等皇上那边有了结果,立刻就能还你清白。” “……” 谁说读书人就品性纯良? 这一个个够损。 他们几乎已经认定就是严彧干的,看着是排队来宽慰,实际是挡着不让他去追人,变着法护送卫成进宫。 翰林院上下都算相关人,被怀疑的那么多,烦了。 还有人撇撇嘴:“只希望在背后使坏那人不是我们翰林院的,真不齿于同这种人共事。” 另有人笑了笑:“别担心,就算查出来是,以后总就不是了。德行如此败坏他还能留下来?总要逐出去以正风气。设了毒计害人,就算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事,就能轻巧揭过不付任何代价?开了这个先例,朝廷上下都得搞得乌烟瘴气。” “说来也是,那咱们就喝着热茶等消息吧。” 严彧这会儿心虚得很,他双腿都是软的,用尽全身力气才站住了没跪下去。想着人是追不回来,他合计得给府上传个话,让他们想法子掩饰掩饰。可上衙门当差又不能带人伺候,平常也就是到下衙的时辰才会有轿子来接,想给府上传话,他得出衙门去托人。想出衙门,没到时辰又没个正当的说法,他出不去。 严彧着急啊,后背都让冷汗打湿了,脸色也有些发白,偏偏同僚还有说有笑都在高兴事情终于要水落石出,处在这个环境之下,他简直煎熬。 想说这里闷得慌,他要出去透个气,同届榜眼就笑了:“进了冬月我在屋里头都嫌风大,还闷呢?外头那么冷出去走两步就得冻僵,还是说严兄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着去办?” “你什么意思?” “也别打马虎眼了,我的意思是谁都别出去传消息递话,安心等着,等结果出来。” …… 乾元帝在御书房翻阅奏折,忽然有小太监过来通禀说翰林院侍读卫成求见。皇帝想了想,没琢磨出他为什么来,还是让底下放了人,就在御书房见了卫成。 平常翰林官在御前走动不行跪礼,今儿个卫成是有事想求皇上,他进去就跪下了。 “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 “微臣有事恳求皇上。” “那也站起来说。” 卫成这才起身,斟酌着说:“皇上兴许听说了也兴许没有,近日微臣遇上一桩麻烦事,为此还闹上顺天府衙门,当时因为线索不足,府尹没查出什么。微臣心想既没酿成大祸,也不必深究,谁想这两日却起了波澜……”卫成先说了个大概,让皇上心里有个谱,这才倒回去把事情仔细说了说。 乾元帝听完品了品:“若你这话属实,那是该查一查。进了翰林院不想着好生做事只会打压同僚,朕要他何用?” 卫成低着头说:“也不一定就是同僚,实在是外面猜疑太多,微臣才会厚着脸皮来求,求皇上做主查个明白,别再坏大家伙儿的清白名声。” “哦?你来求朕是为他们?你自己呢?” “微臣也想要个说法,遇上这样的事,总会纳闷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人。” 乾元帝略一颔首:“这事朕会派人去查,你退下吧。” 卫成退出去之后乾元帝还笑了,说没想到这事还能闹起来,那些个翰林官果真是惜名声如命,有其他人去查了气不过捅出来的吧?“卫成借外面的势把他逼到这地步,真想看看严彧是个什么表情。” 皇帝让太监总管去安排一下,走个过场。 太监总管安排好回来说:“皇上才是一双慧眼,三百人应试,就看出卫侍读不是普通人。” “你说回头都知道是严彧干的,翰林院他没法待了,会不会狗急跳墙?” 按理说才吃了教训不应该莽撞。不过,那严状元心比针尖还小,他坏了名声被逐出翰林院一定恨死卫成,避过风头真有可能再对付他。 “皇上别为难奴才了,奴才想着卫侍读既然敢闹开,总有几分底气。” 乾元帝倒是觉得卫成会闹开不是因为气不过,也不是迫不及待想打击报复,他是没法子。假如说这次有人害他,不痛不痒就过去了,背后那人丁点代价都不用付,那以后他清净不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严彧。他乘势把严彧揪出来是想敲山震虎,给人提个醒,害人之前想想清楚。 至于说开罪严彧。 卫成和严彧之间连往来都不多,谈不上过节,对方就能因为眼红策划这出,足以说明他是狠辣小人。既然是很辣小人,就算这回放过他,他也不会感恩戴德,有机会还会出手。倒不如把人拱到台面上,人人都知道两人不对付,卫成遭遇不幸别人最先会怀疑的就是严彧,要做什么反而得三思。 所以说,会闹进宫来绝不是一时冲动,这就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乾元帝本来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真走到这儿了,还挺满意的。他觉得自己当初果然没押错宝,严彧背靠一个大家族,论眼界论资源按说都比卫成要好,偏就混孬了。卫成是乡野出身,凭自己就能让严彧毒计落空,还反将一军,他本事不小。 证据早就拿到了,都说是走个过场,结果自然很快就出来。 乾元帝召了掌院学士进宫,示意派去查案的将结果说给他听,又问他:“知道怎么做了?” “品性如此败坏,翰林院要不起他!” “就这样吧,把人逐出翰林院去,选个踏实做事的补他的缺,别再生这些幺蛾子。” 都不用皇帝提醒,掌院也知道不能再出这样的事,像这样多来几回翰林院颜面何存?他黑着脸回去的,回去就发落了严彧,让他自个儿把乌纱摘了,收拾东西走吧。 严彧脸色骤然一白,他知道这是被查出来了。 这时候还有人问怎么了? 平白无故摘官帽? “因你我挨了皇上斥骂,皇上问我掌院怎么当的,翰林院里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尤其你,你是状元及第,竟然干出这等阴毒事。使计诬陷同僚,品行败坏!……我也不想说了,你走吧。” 严彧知道求饶了,说他去给卫成赔罪,请掌院高抬贵手饶一回。 要是从翰林院被逐出去,他完了啊,往后还有什么前程? “让你留下我没法同皇上交代,也没法同这些天被轮番怀疑的同僚交代。严彧你要是真心悔过就别闹了,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今日为你开了先例,往后再出了类似的事又当如何?全都放过?”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都知道陷害卫成的就是他,从这时起再没人为他说话。非但没人为他说话,同僚看他的眼神满是鄙夷,严彧清楚地知道他完了,他完蛋了,他平常人缘就不算好,出了这种事,总会有人落井下石,很快满京城都会知道是他做的,他哪还会剩下什么名声? 恍惚之间,严彧想起那年他骑着高头大马状元游街,当时好多人围在两旁看热闹,看他的眼神里都是羡慕都是崇拜敬仰。 当时觉得自己是状元,又有家族助力,不日就能腾飞。 结果他顶着从六品修撰的头衔进来翰林院,三年多半阶没升,现在还被罢官了。 严彧没脸回去,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衙门,看他要闹,掌院授意将人拿住,摘他乌纱扒他官服,又让差役将人送回严家,顺便把查出来的事情同他家里人说说。 严彧被拖出去的时候卫成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就有同僚过来,说那竟然不是谣言,还真是他做的! “卫兄你同他有什么过节?” 卫成摇头,说连话都没说几次,哪里会有过节。 “记得上一旬他还说要请你吃酒?” “有这事,我正好有其他安排就拒了,没去赴约……是因为这个?” “不是吧,就是想不明白他都准备害你,还请你吃什么酒呢?该不是摆了鸿门宴?” “别说了,人都走了。” 101.101 且不说严家乱成什么样, 当晚卫成将后续说给家里人听,吴婆子好不痛快,她高兴得多吃了半碗饭, 卫父也在说皇上圣明。 “所以说人就不能起坏心, 只要干了坏事被发现是迟早的。以前总听人说,一个人知道的事才叫秘密, 哪怕只你一个人知道, 那还可能说梦话……诶对了, 被赶出翰林院这个惩罚是挺重的吧?” 卫成说很重,比在顺天府衙门挨一顿板子要重太多了,“就说馆选进来的庶吉士好了,哪怕在散馆考核的时候表现不佳被外放出去做官, 也算是翰林院出身。被逐出去这种, 翰林院以后再不会承认他,状元及第落得这个下场是奇耻大辱。今儿个要不是差役反应及时, 他搞不好会一头撞死, 根本没脸回去, 本家出了这么个儿郎,兄弟跟着抬不起头。” 姜蜜本来左手抱着宣宝,右手拿着筷子吃饭, 看儿子嘴馋也挑着蛋羹喂他一口。 宣宝半岁多了, 记得砚台半岁的时候都在准备断奶, 他那会儿能吃不少东西, 煮得很烂的米粥、蛋羹包括菜糊糊都喂。姜蜜刚给宣宝喂了一小口, 听男人这么说,就接了一句他罪有应得。 “这比上咱家来偷来抢都歹毒,他要是来偷来抢,哪怕成了咱也只亏些财物,那个毒计要是成了,不是断你前程?就不说你那些抱负,咱搬来京城之后也没再种地,吃喝都指望你呢。” 砚台听到这话,在肉丸子上猛啃了一口。 姜蜜没注意到,吴婆子乐了:“也没人抢你的,急啥?” 他鼓着腮帮子嚼嚼嚼,嚼烂咽下去了才说:“我急着长大。” “急着长大是想做啥?” “让娘指望我呀。” 卫成瞥他一眼:“要做家里的顶梁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是哥哥,我又不怕苦的。”砚台琢磨着等他当上状元就要去求皇帝老爷,让爹赋闲在家孝顺爷奶伺候阿娘。这么想着,他又猛吃了两口。猛吃两口之后看娘还在喂弟弟吃蛋,还说呢,说肉才好吃。 看他还打算把碗里啃缺了的大肉丸子分给弟弟,姜蜜只觉得好笑:“砚台你自己吃,弟弟还不能吃肉,他嚼不烂,也消化不了。” “哦,弟弟不吃娘吃吗?” “娘这么大人还用你喂?” “那好叭。” 姜蜜跟砚台一来一回的,都没引起宣宝注意,他人小听不懂嘛。小勺伸到面前他就张嘴,咽下去了也不吵着要吃下一口,就盯着他娘的衣襟或者厅里的摆设看,看累了不拘什么姿势都能闭眼睛。刚才抱着喂他,说几句话的功夫人已经趴在怀里睡着了,嘴边好似还挂着口水。 姜蜜叹口气:“真不知道他是像了谁……” “怎么宣宝又睡着了?” “是啊,我跟他哥哥说两句话就睡着了。” “天黑了嘛,点着灯屋里也还是暗,是容易犯困,他又小没那么多精力。既然睡着了你给他擦擦嘴,把人抱回小床上去,你回来好生吃口饭。” 就这么抱着他还睡不安稳,放床上去也好。姜蜜起身把人抱去正房,正房因为是二老住的,冷起来总烧着炕,连带屋里也暖和许多,宣宝的小床就摆在正房,姜蜜小心放下他,将被子掖好,看他睡得挺踏实没在动才起身出屋。 她回来时砚台都吃饱了,在跟他爹说话,看他娘进来就问:“弟弟睡了?” “对啊,弟弟睡了。” “他真能睡,跟猪崽似的。” 听到这话,姜蜜抬眼朝男人看去。 卫成满是无辜:“不是我教的。” 砚台还没明白,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问什么不是爹教的? “想知道啊?” “想。” “真想知道?” “娘快说嘛。” “你爹以前在外头读书,回来见你总说胖了,跟圈里猪崽似的。” “我是猪崽,那他不是猪爹?” 砚台说完就感觉脸上的肉肉被他娘掐住了,他娘笑得可温柔,笑眯眯问:“那他是猪爹,我又是啥?” 哦豁,说错话了。 他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描补说:“是猪仙女。” 姜蜜松开捏着他肉肉的手指头:“翻过年跟着就五岁了,得有点忌讳,别学着外头有些人啥话都说,听到没有?” “爹他先说我是猪崽的……” “你也说你弟弟了。” “好叭,我不说了。” 姜蜜让他吃好就下桌去,自己赶着吃了几口饭,吃饱之后起身要收拾碗筷,吴婆子也没抢,直接进灶屋去烧水,天儿太冷,近来都是兑热水洗碗,凉水冻手。在灶屋忙活的时候,姜蜜想起她最近盘算的事情,说:“娘我跟您商量个事儿。” “啥?总不是又做梦了?” “倒不是,之前咱们不是得了皇上赏的金银?就这么放着又不会下崽,还怕露了富给人盯上。娘说咱是不是也在这边置办些田地?办三五十亩一年也能收不少租。” “你说这个我也想过,我又怕回头你再怀上,人多了这院子住不开,到时候不得置办新宅?” 姜蜜想了想,说:“他们兄弟凑合着住一间也行,不用急着分开。” “那要是生了福妞呢?” “娘不是说咱家有生儿子的传统,要个姑娘没那么容易?” “也会有万一……” “从怀上到生下来就是一年,三岁前也不能让她自己住一屋,哪怕生了福妞也不用急着给她收拾屋子,怎么看都是买地合算。还有个事,相公现在品阶虽然不是很高,架不住皇上看重他,这不都有人眼红来害他了。咱们院子小,人家没法子给咱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要是现在就搬了宽敞地方,说不好跟着就有人送侍妾送奴才,送来的人底细都不清楚,能收吗?” “老婆子看不上眼谁还能逼我收?他敢逼我收下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不过媳妇儿你说得也有道理,这院子住着挺好,没病没灾还挺旺三郎,你看他升官多块,不搬就不搬。至于买地这个事,还要跟你爹他们商量看看。” “我是想着相公的俸禄供咱们吃喝够了,后面砚台和宣宝长大些读书要用钱,银子用一两就少一两,总得想想法子。” 吴婆子听明白了,让别急,这一两天也办不好,得慢慢来。 当晚上炕之后吴婆子就和男人商量了,卫老头没意见,还很支持,他想法传统得很,觉得地就是根。姜蜜也把这事跟卫成说了,卫成觉得都好:“那本就是皇上给你的赏赐,怎么安排你说了就算。” 姜蜜听着老大不乐意,拿胳膊肘挤了挤他:“咱是夫妻,什么事都得有商有量,哪有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说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就罢了,买宅置地是大事。” 卫成讨饶说:“我讲错话,买地很好,不说能补贴家里,有田有地爹娘心里踏实些。” “回头问问爹,也觉得好就可以寻摸看看。跟着要到年关,讨债的又该忙活起来,急凑钱的没准会卖。”姜蜜这么盘算着,也同卫成说了实话,“你都是六品官,咱这小破院子衬不上你,我也想搬去好地方住,想着眼下不大合适,至少等朝廷上安稳些。地方宽敞了,住着是舒坦,上峰或者同僚送人来你都不好拒绝,不收得罪人,收下没准就是个不省心的。” 她说得越多卫成越忍不住,听到后面都笑出来了。 “说正事呢,笑啥?” “知道你是为我和咱们一家的安危考虑,不是在吃醋。” 姜蜜:…… “知道就好,为你操碎心了!” “是是是,是我不好,这世上估摸找不出比我更倒霉的人。” 姜蜜握着他手说:“也不是那么回事,你棒嘛,人家嫉妒你,又以为拉你下来他就有机会,是存心想害你跟运气好坏没关系。像这次的事,如果不是提前预知,任谁都得吃亏,也就娘这样才能把她摆平。你不行,你那些同僚都不行,你们读书人谁能抹得开脸同她扯皮?” “严彧他吃到教训了,咱不说他。” “那说啥?说娘这两天又在数落大哥二哥他们?” 这话题跳得太快,卫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才问怎么回事? “不是在请裁缝做衣裳吗?看到那些料子娘就想起来了,说让你写了那么一封信,咋的老家那头还是没回信来?娘想着过寿的时候没收到,年前总该收到,毕竟出来三年了,她有些惦记老家的人事物。我说也不是随时都有车队北上京城,可能大哥二哥写了信没赶上趟。也是咱们搬得太远,要联络很不方便。” 卫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他做兄弟的不好直接说哥哥不是,说也无益,只是让姜蜜想法子转移话题,别让娘惦记。 “所以我拜托砚台了,让他去闹一闹,跟前热闹了就分不出神来胡思乱想。” “买地也是吧?不然怎么会在这节骨眼提?” 姜蜜轻笑一声:“咱成亲六年你把我摸得透透的,想啥你都知道。” 卫成也笑了:“那不然怎么是夫妻?” 102.102 人闲着才会想这想那, 忙起来就没那心思,吴婆子回头就把家中积蓄点了一遍,点完同姜蜜合计留下一部分防身, 将多数拿去添亩。 这事儿是婆媳两个提的, 寻摸打听还得卫老头去。后来几天卫老头都在忙活这个,平常想买个一二亩地容易, 一口气要添得多, 又不想要零零碎碎拼起来的, 这就有些麻烦。卫老头活动了几日,还没寻摸到合适的,倒是听了些乐子。最近两天他回来就跟婆娘说黑心状元干的坏事在外头传遍了,都说他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状元。 “他是大户人家, 老百姓不敢直接指着人骂,背后嘀咕的多, 这状元拖累了一家子名声, 都说他家门风不正。” “本来门风正也教不成这样, 普通人的毛病也就是爱占便宜抠门自私,敢这么害人的有几个?咱们闲着没事说两句就算了,三郎回来了别再说这些, 翻来覆去的不新鲜, 他不爱听。” 卫老头点点头:“还听人说翰林院清闲, 喝口茶就是一天, 咱们儿子够忙的。” “忙还不好?忙就说明上面看重他, 看重他才会把大小事交给他办。” 卫老头懒得跟婆娘说,他总觉得老三有事瞒着,听人说翰林院干的就是编书修书之类的事,不像有些衙门十万火急,哪怕到皇上跟前也就是读个书讲个经,咋的天天熬到半夜?他熬什么了? 想到老三从以前就这样,有困难不爱跟家里说,经常自个儿撑着。 现在是当了官,性情总不会变。 卫老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心想出身不好的要熬出头真是太不容易了,别人只看到三郎人前的风光,也就自家几口才知道他人后付出多少。 这些猜想基本都对,卫成的确不是在为翰林官分内那点事忙活,他是为皇上忙的。前朝和后宫都让皇上不痛快,要说朝堂上其实有好几股势力,后族是最活跃同时也最让皇帝难受的。国丈位列三公,门生无数,且不说为太子来投的官员,光说皇后本家的势力就不小,要动他们,困难重重。 乾元帝问过卫成,假如有一家人,老爷子没了之后他儿子继承了家主之位,按说底下奴才应该齐心协力为新当家效力,可这些奴才跟着老当家的时间长了,管的事多了,心也大了,一个个都想架空新当家,想让他做傀儡。新当家的处境十分不好,他要翻身该怎么做? 卫成说借力打力。 奴才之间也会有矛盾,会有不服,其中一个得脸,必然会威胁到其他,只要给个机会,不用当家的出手他们自个儿就会斗起来,届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话也说到皇帝心坎上了,借力打力啊,还真是个办法。 之前就说过,上届选进宫的妃嫔有几个出身颇高,之前皇帝没特别青睐谁,他最近倒是宠幸了敏妃几回,偶然说起还夸赞敏妃之父,说大将军骁勇。这都称不上隆宠,在后宫却却是独一份的,都说敏妃娘娘只要开怀便能提位分升贵妃。皇后能痛快吗?她恨啊,最痛恨还不是这些女人分走她丈夫,而是她费尽心思皇上也不来坤宁宫,往敏妃那头倒是跑得勤。 皇后看敏妃不顺眼,后宫争斗一起,前朝就跟着紧张起来。 后族多文臣,敏妃是将门女,互相之间本就存着摩擦,最近看对方更不顺眼。倒是还没爆发什么冲突,不过也就只缺一条引线了。 乾元帝很有耐心,他一直在等,等个合适的机会,就在除夕的宫廷夜宴上,机会来了。 今年的宫宴同往年一样,三品以上官员可以携夫人子女进宫,君臣同乐。卫成就是个六品官,这同他啥关系没有,半下午他就跟同僚互相说了吉祥话,下衙门回家路上看街边铺子还没关门,他还去买了蜜饯酥饼,请店家包好一路提回家中。回去这一路他就在想,娘跟媳妇儿肯定在灶上,爹兴许在清扫院子,宣宝在睡,至于砚台……要不是在玩沙盘就是在玩雪。 回去一看,没全猜对。 娘在切肉,蜜娘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她俩的确在为年夜饭忙活。卫成寻着香味儿过去打了招呼,正想把手里的纸包提回厅中,就听蜜娘说:“你上书房看看去。” 卫成第一反应就是砚台上他书房胡闹去了。 他穿过院子过去,推开门一看,爹和砚台都在里头,一个在研墨,一个站在凳子上抓着毛笔大开大合的写福字儿呢。 卫成没打个响就推开门,冷风吹进来冻得砚台一哆嗦,手上抓的毛笔在红纸上划出个道道,这张写了半天的字儿就糟蹋了。他盯着面前铺开的红纸,盯了半天,猛地扭头去看卫成。 “你赔我的福字!” 卫成取下被他抓在手里写劈叉的毛笔:“我还没让你赔我的笔。” 卫老头嘿嘿笑道:“没敢糟蹋你的东西,这是你娘买的劣笔,看砚台学了这么久的字,说让他写两张来。” 砚台听了特有底气,说对,没错,是奶让写的。 “你握笔姿势不对,我说写字要有力道也不是让你抓着笔使劲儿往纸上杵。”卫成走过去重新挑了支笔,蘸墨,递给砚台让他握住,纠正了两次看他握对了才用大手包着小手带他写了个福。 砚台本来气呼呼的,让他带着写了几笔还上瘾了,学着当爹的动作自己又写了个福,对比着一看…… “真丑。” “等我以后像你这么大肯定能写得好,比你要好。” “我几岁学字?我是什么条件?你要是还不如我,那纯粹是糟蹋东西。” 砚台不理他,低着头继续涂涂写写。看他玩得差不多了,卫成收了他手里的笔:“没过瘾后面两天再教你,去把手洗了,还有脸上,拿热水一并洗干净。回来路上我买了蜜饯酥饼,你尝尝味道。” 听了这话,砚台才不吵不闹任由卫成抱他下地,他站稳之后就从书房里跑出去了,卫老头怕他跑快了摔倒,追着也要出去,就发现儿子抬手将砚台踩过的凳子挪到一边,他自个儿站到案桌前,端详起砚台写的字。 “爹不去洗手看着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砚台能写成这样很不错的。” 卫成点点头:“和五岁孩子比,是很好。” “你咋不夸夸他?” “他自我感觉一贯好,不用谁夸尾巴都翘上天了,我再夸他,还不知道能骄傲成啥样。卫彦那性子,我说他写字丑,他跟我赌气也会把字写练好了。” “老三你原先挺老实,现在学得滑头了。” 卫成笑看他爹:“不是一样?我自己倒没觉得。” 说这话呢,砚台又咚咚跑回来:“爷?爷你来啊,过来洗手。” 卫老头没再跟卫成多说,笑呵呵跟出去:“别催,来了。” 说这几句墨迹差不多也干了,卫成将这张红纸卷起来,拿细线扎紧,顺手插进旁边筒子里。他重新铺上红纸,把福字对联全写了,写好收拾收拾就准备拿去张贴。这个时候砚台捧着蜜枣吃呢,他特地吃到宣宝面前,看弟弟嘴馋,又看旁边没人,就偷偷拿着蜜枣给他舔了好多下。 “甜吧?” “宝啊你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吃好多好吃的。” “我刚才就闻到肉香味儿,娘她们烧了好多肉,你没得吃,你只有糊糊。” 砚台还要质疑弟弟的脑袋瓜,问他怎么还学不会说话和走路?姜蜜就进屋来了,看他在吃蜜枣,让别吃了留点肚子。“对了,砚台没给你弟弟喂枣吧?” “没喂,就给他舔了两下。” 姜蜜走过来摸了一下,宣宝嘴上果真黏乎乎的。 “娘啊,宝出生都好久好久好久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呢?” “等暖和起来弟弟就该学说话。” “还要那么久?” 好叭,也没办法,再等等他。 这一晚卫家院子喜气洋洋的。对他们来说已经过去的乾元十二年是个好年头,卫成升了六品不说,婆媳两个还封了诰命,家里添丁添亩。虽然中间有些波折,索性都度过了,没吃大亏。又因为之前那出,卫家同左邻右里关系也亲近了一些,一切都朝着好的方面在走。 “后头这年三郎你也要继续努力,咱们齐心协力把日子过起来,总得一年更比一年好。” “娘我知道。” “明年我跟媳妇儿第一要紧是教宣宝说话走路,砚台就继续读书认字。” 家里人点了一圈,唯独漏了卫老头,卫老头反手指着自己问:“那我呢?” 吴婆子白他一眼:“你当家的,我还能安排你?” “你安排安排也行……” “那你就别添乱。” 屋里头哄的笑开了,包括宣宝都咧了咧嘴。宣宝没陪着熬一整夜,年夜饭没吃好他就困了,姜蜜由着他睡,也告诉砚台别硬撑,困了就回屋睡去。 特地挂上的红灯笼照了一夜,砚台本来撑着说不困,后半夜也睁不开眼,还是让姜蜜给哄睡了。四个大人闲聊着守到天亮,用过早食才准备歇,睡了半天起来外头变天了。 103.103 卫成官当得独, 这几天不用上衙门他自然就没了消息来源,本来毫不知情,还是初一下午冯掌柜来叩卫家门, 说好像出什么事了, 问他知不知情。 那会儿卫成才刚睡醒,在吃面条, 因为冯掌柜来他把碗都搁了。 冯掌柜说不讲究, 让他吃着, 边吃边讲。 卫成问他知道些什么? 冯掌柜说他夫人同东家太太是远亲,他家能把日子过得好全仰赖这门亲戚,逢年过节哪里能少了规矩?那头不指望他们孝敬多少,总要上门去说几句吉祥话。他今儿个就去拜年了, 结果被那边提点说这阵子当心点。那头没明说, 听那个意思京中是出了事,还是不小的事情。 卫成将面条嚼烂了咽下去, 摇头说不知情:“皇上仁慈, 逢年许衙门歇五日, 昨个儿回来之前还没出事,是昨晚闹的动静?” 集古轩做古玩字画买卖的,东家能在京城站住脚, 上头铁有人罩, 会有消息来源正常。卫成信他说的, 想起皇上一直在忍耐, 这两个月铺垫许多, 兴许在昨晚除夕宫宴上临时来了机会。卫成也就只能想到这里,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要猜出个前因后果太为难人了。 冯掌柜摊手:“我知道啥?我也不敢逮着东家寻根究底,想着过来给你拜个年,顺便打听看看。” “让冯掌柜失望了。” “说不上,左右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几天估摸大家伙儿就都知道了,瞒不住的。” 又聊了几句,冯掌柜问候过卫老头和吴婆子就告辞了。卫成刚才还一派轻松,在他走后皱了皱眉。姜蜜估摸该吃好了过来收碗,正好撞见他眉头紧锁,就没急着把面碗端出去,坐下来问:“冯掌柜说了什么让相公这么介怀?” “听他的意思京里出了大事。” “过个年能出什么事?就算真有事好了,至少牵扯不上咱们,你就别想了。砚台刚才吵着说要拿毛笔写字,你带带他。” 这么说也对,蜜娘啥都没梦见说明事情同家里牵扯不上,就算宫里闹起来了,皇上也该是赢的那方:“怪我,让冯掌柜带跑了,顺着瞎猜一通都忘了从这头想想。” 卫成想通了,想通之后好生陪伴了家人几日,回衙门之后就听说国丈退朝了。 问怎么回事,只听说是除夕当夜宫里出了事。这时候风向还不是特别明朗,知道的不敢胡乱议论,卫成真正闹明白还是在梅芳斋,他亲耳听见皇上斥骂后族,说那一家子横行霸道没把皇权看在眼里。卫成站在旁边听着,皇帝说够了才想起他,问他知不知道除夕当晚出了什么事? “微臣不知。” “翰林院里没人议论?” “只听说太傅赋闲了,不知真伪,不明因由。” “大皇子不当心撞上皇后娘家侄子,挨了一脚踹,仰面倒下磕伤了后脑勺,就这个事,你觉得呢?” 这还用觉得? 哪怕人人都知道大皇子他母妃出身低,那也是皇子,下臣之子踹伤天潢贵胄,怎么罚全看皇上的心情。国丈那边解释说他没看清,以为是不长眼的奴才抬脚就踹了,发现是大皇子已经来不及收,请皇上开恩。皇帝没说什么,大将军等人站了出来,说奴才冒犯主子,理应重罚。后族招摇,树敌不少,有大将军牵头陆续站出来不少人,都说国丈也不能一心只顾着朝廷,该好生教教孙子,放任他这样以后岂不是祸害一个? 皇后都跪下来求情了,说她侄儿还小。 贵妃说什么?当日太子意外负伤,皇后娘娘杖毙一宫奴才。今儿个大皇子磕破头,轻飘飘就要过去,这可真让人寒心。太子是中宫嫡出,身份尊贵,难道其他皇子就不是真龙骨血?贵妃说着都要为大皇子抹眼泪了,她起了这个头,包括敏妃在内的高位妃嫔都说了话,大皇子生母倒是没闹,她跟着太医去了。 这还真是意外一出,要安排都安排不来。 皇后有句话没说错,他侄儿就是太小,只不过比砚台大一点点,因为得宠,性情骄纵霸道,平常踹多了奴才当时顺势就抬了腿,发现踹了皇子他心里是有点惴惴,也没觉得是很大的事。听家里人说多了,他才五六岁就知道大皇子出身低贱……他哪怕犯了错也有皇后姑姑护着,怕个什么? 谁知道会有那么多人站出来,逼迫皇上重罚。 皇上乐意之至,他也不能明里表现出来,还迟疑了一会儿。大将军等人继续施压,站出来的文官说得委婉些,武将都憋不住直接开骂了,孙子是这德行怎么还有脸为百官表率?还太傅呢,回去把人教好了再说,别只顾着争权斗利放着儿孙不管由他长成欺男霸女的恶棍,遇上事儿抬脚就踹,真是好大威风!皇子们都干不出这种事,偏让你家做全了! 局面十分不利,这个时候,国丈说话了。 说什么先皇走后他一心辅佐皇上,为了皇上为了朝廷的确疏忽了府上,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想着皇上早已经成年都亲政了,用不着他,准备辞官回家。 他这是以退为进,提醒皇上我赫赫功劳你不能忘恩负义,说要辞官也是等皇帝挽留他,逼着皇帝出面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本来这个事情就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是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不把皇家看在眼里。 往小了说起冲突的两个都才不过五六岁,人小,不知事。 要是皇上愿意配合,本来是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乾元帝明摆着不乐意放过上天送给他的大好机会,国丈以退为进,他就当没听懂,起先舍不得了一番,说既然太傅坚持要辞官,做皇帝的也不强人所难,就不挽留了。又回忆了太傅这些年的功绩,让他回家好好带孙子,争取给朝廷培养出一批栋梁之才。 皇帝开了尊口,当然是一言九鼎,绝没有不作数的。 皇后那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大将军等人还假惺惺送别了国丈一番,说舍不得他,还说既然以后不用为朝廷鞠躬尽瘁了让他多多保重好生调养。 那当下国丈是错愕的,反应过来都开始抹眼泪了,说放心不下啊,舍不得啊。 大将军说啥来着? 说他爹年轻的时候征战沙场,岁数大了没办法,得把领兵的机会让给年轻将领。要他从战场上下来容易啊?刚回来那几天老爷子是挺高兴,时间长了心里痒,总想去杀敌……这些慢慢都能习惯的。不能上阵杀敌就在府上舞刀弄棒,也能过个瘾,慢慢的也就不惦记打仗的事了。 大将军认真劝了国丈一番,大概是让他退休之后自己培养点兴趣爱好,反正你走了总有别人顶上来,出不了乱子,操心啥呢? 不管国丈怎么说,看不惯他这些都能想法子挡回去,他就因为孙子那一脚踹,被迫回家带孩子去了。 空出这个缺,皇帝已经打算好提拔心腹。他又去了撷芳殿看大皇子,大皇子头上包起来了,太医说磕伤了头要观察几日,要是没有恶心呕吐这些反应那养好皮外伤就行。皇帝关心了长子一番,没多待,他还有政事要处理。 后来听说皇后娘家送了赔礼进宫,不过事已成定局,好不容易顺理成章逼迫国丈退出朝堂,他不可能再把人请回来。 皇后娘家那边,所有人就是聚拢在国丈周围,国丈刚才赋闲可能还看不出影响,时日一长,之前攀附他们的必定会有人犹豫反悔重新观望,本家子弟也会着急。 人就不能急,一急就犯错。 …… 乾元帝自然不会挨着给卫成细讲,他稍微提了两句,以卫成这脑子就猜到后续。 皇后娘家送出来的把柄,被对头拿住向皇上施压,皇上借此收拾了国丈。并且有大皇子被踹在先,皇上还不用背负任何骂名,就这么得偿所愿。 乾元帝自己都觉得事情有些容易了,他本来计划的全没派上用场,这次是送上门的机会。 “皇上奉天承运,自然能得天道相助。” “说得好,朕也得给你记上一功。” “且不说微臣没派上任何用场,即便有,为皇上效力理所应当,岂可居功?” 他这么说,乾元帝还是借口卫侍读伺候得好,看了赏。 问缺点啥,卫成说家中一切都好样样不缺。哦,那就是缺钱。给金银打眼,皇帝眼神示意太监总管拿了官票给他。卫成迟疑片刻,这才收下谢了恩,心想他也是穷出名了。 卫成出宫之后,乾元帝还在琢磨卫成当日说借力打力,真是个好办法。 像这回派上用场的大将军,不愧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他当晚差点没气死国丈,说太傅还是文臣,教出来的孙子比武将家的还悍,真是开眼界了。 本来觉得很不容易办成的事这么简单就成了,让皇帝好一番感慨,觉得像这种得用的人多几个,他能少操许多心。 104.104 上年末卫家添亩, 倒没买到吴婆子想要的那么多,也花去不少钱。眼看积蓄薄了,她心疼, 心疼了没多久, 三儿子就拿着官票回来。 本朝官票最低面额一两最高百两,就百两的皇帝赏了卫成十张, 等同于千两雪花银。 要是富商巨贾, 也看不上这点钱。 卫家穷, 对比那些高门大户住着的可以说穷得叮当响,千两银子拿回来,家里人震惊了。 “我的个乖乖,这么多钱!这哪儿来的???” “皇上赏的。” 吴婆子嘿了一声, 说:“正经当上官是不一样, 过个年朝廷给发这么多。”说着她还回忆了一通,讲民间过年就没这么实惠, 走亲家就提只鸡。千两银子, 这能用多少年?! 姜蜜也笑成月牙眼:“怕不是发的过年钱, 相公也才六品就拿这么多的话,一品大员得了?”姜蜜说着看向卫成,问他又为皇上办成了什么好事? “也不过几句话的事, 前段时间皇上碰见个麻烦事让我说一说, 我就讲了两句, 现在事情办成了。” 吴婆子怪好奇的, 问啥事儿啊? “朝廷上的事不方便说, 娘把官票收起来吧,找个地方放好,别让虫蛀了也别受潮。”平白得千两银子的赏卫成也是满心感慨,心想真难怪皇上能成事,他把人心摸透了,瞌睡就给你送枕头,你不得死心塌地为其卖命?像卫家这个情况,赏别的东西还怕保管不好,给银子帮大忙了。 “前头才置了二十来亩地,我接着寻摸,这个家总得慢慢兴起来。”现在二十亩,以后就能有五十亩一百亩,有那么多地家里人再多也不怕饿肚子,子孙要读书也不需要为笔墨束脩犯愁,卫老头觉得这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生活。早年咬紧牙关也要送老三去读书,这事作对了。要不是他出息,地里刨食就只能糊口,发得起什么家? 想想原先家里那十几亩地,是从牙缝里省,省出来钱一亩亩添的,哪像现在,一买二十多亩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积蓄才少了一点,转身又得千两赏钱。 吴婆子藏钱去了,卫老头完全沉浸在他幻想的美好未来里面,姜蜜想起之前冯掌柜上门说京城里风向不对,问男人听说什么没有? 这没什么不能说,卫成喝口茶润了润喉咙,告诉家里人太傅辞官了。 在普通人看来,没点岁数能当上太傅?既然岁数在那儿,告老还乡不是寻常事?人又不是铁打的,有几个能拼到七老八十?所以卫成乍一说,他爹他媳妇儿都没领会到。 他又道:“太傅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也才刚过知天命之年,岁数不算太大。” “那他辞什么官?” “被逼的,除夕当晚宫中开宴,三品以上大臣能携妻儿进宫,皇后娘家侄子在宫宴上冲撞了大皇子,让大皇子磕破头,众大臣联手施压,太傅为了平息事态辞官回府教孙子去了。”卫成说着转头看向坐在一旁吃吃吃个不停的砚台,“大皇子包括皇后娘家侄子也都才五六岁,比咱们家这个大不了多少。” 听说太傅辞官,家里人反应不大,听说源头在两个五六岁孩子身上,他们惊讶了。 “就这么大的娃能还得太傅丢官?他干了啥?” “听说平常霸道惯了,有丁点不如意就发火,就砸东西,就踹奴才。那晚大皇子没注意撞到他,结果挨了一脚踹,仰倒下去不巧磕了头,就这样。” “也难怪!踹到皇帝儿子身上,皇帝还能不生气?你说我们砚台要是给人欺负了,你不得给他讨个说法回来?” 卫成听老爹说完就乐。 “他能受欺负?他不欺负人我都阿弥陀佛。说起这事儿就是想提个醒,宣宝还小暂且不说,砚台吧,我不乐意过分拘着他,拘过头人呆板,也别太惯着,还差四个月他就满五岁,不小了。太傅辞官这个事就是不错的教训,他做错事没人纠正,等闯下滔天大祸再来怨怪就已经晚了。” 砚台拿着啃缺的肉饼,嘟着嘴说:“我才不像那样。” “是吗?” “我没踹过人。” 卫成说不光这个,别的错误也不能犯,对长辈要尊重,平辈要和气,尤其不能看人下碟。 “我知道。” “知道就好,来给爹作个揖,说两句吉祥话。” 砚台突然感觉被套路了,还在琢磨这该咋整,就发现爷奶包括娘都看着他。 好吧好吧。 …… 当时看不出,这次的事情对砚台还是有影响的,他小脑袋瓜也在琢磨,想到皇后侄子犯错都能让爷爷丢官,他心里多少有点虚,嘴上不说,看着乖觉很多,仿佛是被吓唬住了。 一个屋檐下住着,家里几个都看出他的变化,姜蜜私下跟吴婆子咬耳朵,说国丈这个官没白丢,他给多少人提了醒。 国丈这个官的的确确没白丢,他对头那几家这个年过得有滋有味,夜里睡着了都在笑,心里别提多痛快。后宫妃嫔也觉得痛快,在宫里要想过得好,看三样:皇上的宠爱,子嗣以及娘家。 皇后如今等同于失宠,太子又破了相,她娘家是还没倒,但也离倒下不远了。 这不,才过了年,还在正月头上落井下石的就来了。 早几年后族势大,行事难免霸道,尤其那些没能耐的旁支,狗仗人势干过不少龌龊勾当。之前就有人气不过想告他们,没进得去顺天府衙就被收拾了,类似这样的事有过不少,有人搜集过证据,之前都没寻着合适的机会拿出来,现在是时候了。 官场上就是这样,觉得胜算不大你就忍着别出手,一旦出手就得让他没法翻身,给他缓过来定会向你讨债。 这次就是,国丈暂时退出朝堂,对家都觉得还不保险,趁他病想要他命。他们安排人写了折子,细数这些年皇后娘家犯下的种种罪过,呈到皇上面前。 皇上看罢又动了怒,后一日早朝就要问罪。 国丈已经退出朝堂,如今在朝上站得最靠前的是皇后娘家大哥,乾元帝让太监总管亲自将奏折递他面前,让他看看,看完说说怎么回事。 还说啥? 他看完腿一软,噗通就跪下了。 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呈这本奏折的人盯他们很久,这里头甚至记录了一起人命官司,又有欺男霸女买卖官职包揽诉讼…… “朕在等你解释。” 他也想解释,想说是污蔑却不敢,人家既然呈了这本奏折就必定握有证据,一旦被拆穿,就是欺君。 要是有国丈镇着,局势兴许没这么坏,偏偏国丈不在朝堂。 皇后他大哥憋了半天,只干巴巴说了句不知情。皇帝倒是没按头逼人认罪,他把这事移交给三法司,是非黑白先查清楚,查清楚了照规矩办。 照规矩办的意思是不会容情,后族陆续有人来求,说是底下人不规矩,他们闯下的祸,请皇上高抬贵手饶了这回,以后绝不再犯。说着又开始帮皇帝回忆从前他孤立无援的时候,后族出了多大的力……不提旧事还好,提起来乾元帝反而更不痛快,做皇帝的谁都不会愿意去回想被大臣支配的岁月,他如今都觉得憋屈,更别说数年之前。 他们求了半天,换来一句:不连坐就已经法外开恩了,你还指望免罪不成? 这下族内又被处置了一批,虽然大多是旁支,大多没出息,大多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毕竟也是皇后娘娘的族人。从前大家跟着你干,那是因为你吃肉别人能喝汤,现在他被处置你护不住,人不离心? 早两年因为太子的关系,后族拧成一股绳,团结得很。 现在接连两出又将他们打回一盘散沙。 旁支包括依附过来的官员又有脱离的意思,这就算了,甚至还有上国丈家去哭去闹的,问你为什么不保我儿子,我就这一个嫡子。 …… 前后不过两旬,后族败势已显,皇后那几个娘家哥哥急得上火,怪妹妹没照看好太子,要是没那出意外,他们何至于如此被动?若太子不伤,朝上有任何异动他们逼宫也成。 哪怕算太子才两岁,那也是正统。 现在呢,兴庆顶着太子的头衔却是个不中用的,他们连吃了两回大亏,势力一削再削,却不能反击。 “早该看出皇帝是个薄情寡义的,咱帮他还不够多?他竟半点情面也不给!” “就不该拖这么久,拖到今天,大势去了。” “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父亲您倒是说句话啊!” 国丈脸色也很难看,他牙都快咬碎了:“怪我小看了他,这回咱们输了,还能怎么办?忍吧。” “忍???” “没错,都给我忍,忍不了就等着被人一网打尽。” “那就白吃这么两个大亏?什么都不做?” 国丈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却没喝,又放回去了。他说过两天去跟老朋友聊聊,得让他们明白皇上不单是想对付后族,他是想把朝上这些老东西一网打尽,谁也别高兴早了。 这期间皇后闹过几回,乾元帝根本不想见她。 不想见,也没那个功夫去见,皇帝猜到国丈不会毫不抵抗直接束手就擒,他一定会使绊子,正同心腹商议对策。 105.105 国丈说要去见老朋友, 也当真去了,他搬着那套说辞要让人相信一切是皇帝下的套,皇帝盘算着挨个将朝上这些老臣除去, 扶持他的心腹上台。 这说法有人信, 也有人怀疑。 信是从人性出发,哪个皇帝不想大权在握?至于说怀疑, 是觉得国丈想通过挑拨离间保全自己。只要别人信了这说辞, 就不敢再对付他, 怕把他打压狠了,他一完蛋后面就是其他人排队跟上。 既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让许多人按耐住观望起来, 准备看看朝堂上下一步的动作。 这个选择让国丈稍稍松了口气, 他只怕不断有人落井下石,只要同僚因为忌惮不敢贸然出手, 他就有了喘息之机。赢得喘息之后, 他回过头去琢磨了前后这几年的事, 想到兴许是太子受伤让他们乱了阵脚,将羽翼暴露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比较明显的态度转变就从那之后,当时以为他是气皇后没看好太子, 如今看来, 恐怕不是那么回事。 在他们暴露出来之后, 皇帝做了什么? 他设了梅芳斋。 国丈将被选中去梅芳斋伺候那些人从脑子里过了一遍, 而后一拳砸在扶手上。 太子负伤之后他们满心想着太子, 后来想着让皇后再生一个,竟疏忽了这里。那梅芳斋哪是皇帝读书的地方,是合计怎么扳倒他们的议事处! 想到这儿,国丈就恨得牙痒痒,他恨不得将这些出谋划策的狗东西碎尸万段,又不断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得冷静些,不能冲动。现在最要紧不是砍了这些人出气,而是要离间他们,不能让皇帝同这些谋臣舒舒服服的合作下去。 国丈曾是文官之首,翰林院有他的人,这人被找去一番谈话,谈完神志恍惚。国丈让他多为那几个说说好话,有适当的机会就把人提个半阶。比如像卫成,去梅芳斋伺候了这么久,从没挨过训斥,这样的表现很应该提拔一番,正六品侍读低了,从五品侍读学士就不错。 “不打压他?反而提拔?” “皇上重用的人,你打压得了?要是从前,设个局把他做了也不难,如今皇上正愁没机会彻底办了我们,岂可轻举妄动?万一做不干净,你我全要完。升他半阶有什么?升完也不过才从五品官,借这个事给他送份大礼,送两个美人。” “您不知道,他同夫人姜氏恩爱非常,曾说过不纳妾的话,我明知道还赶着送美人去,他不当众翻脸?” 国丈又斟酌了一番:“那就送两个不打眼的丫鬟去,他要推辞,你拿官职压一压。我听说这人是孝子,你拿他爹娘做筏子,就说是送来伺候老太太的,把卖身契一并奉上。人我来安排,你只要让他收下就成。” 国丈觉得这不难,穷人乍富就爱听人吹捧,你给她面子她还能拂了? 翰林院这个不明白,看国丈没准备说透,他不敢多问,应承下来,退出去了。 就在国丈安排完的当天晚上,姜蜜做梦了,这个梦开头还挺美。她男人头年才从七品编修升成六品侍读,侍读了没几个月,又要升侍读学士。因为男人升了从五品,她和婆婆的诰命也跟着往上跳了一级,变成五品诰命宜人。升官后面还接了个词叫发财,他刚升完,就有人送礼上门。送重礼来的他都是谢对方好意然后婉拒不收,看他重礼不收,就有人送了两个样貌平平的丫鬟来,说都是从五品官了总要让家里享享福,哪能让两位宜人亲自干活?这传出去能笑死人,说这丫鬟是送来伺候老爷子老太太的,卖身契一并奉上,随意驱使。 相公说院小住不开,没收,回头竟然还传出对他不利的话来。 说卫成有钱添亩没钱置宅,还说他什么明里装穷暗里富,宁可让五旬老母受苦受累也怕坏了自己贫寒出身,就是沽名钓誉伪君子一个,造名声为自己博好处罢了。 这种传言竟然都有人信,相公为此还挨了不少呸。 甚至有人避过分家这个情况宣扬卫成他老家乡下还有两个亲哥,他现在好了,也没见帮过兄弟,薄情寡义没有良心。 这分明是有心人引导的,你只有一张嘴,根本说不过那么多嘴,后来有天男人下衙门回家,半路上就被人敲了闷棍,被打了还有人说风凉话,讲他活该。 姜蜜以为她做过那么多坏梦,早就能坦然面对这些,真正梦到还是气啊。她都没等到天亮,睁开眼就往旁边看,看男人睡得很熟,抬手捶了他一拳。 就在被子里捶的,没用什么劲儿,倒是把人闹醒了。 卫成还迷糊,他带着鼻音低哑的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姜蜜从被子里伸出手,揪着他脸:“你知不知道你要升官了?” “在你梦里升的?” 卫成还没清醒,他说笑呢,结果姜蜜煞有其事点点头:“对啊,就是在我梦里升的,正六品侍读升成了从五品侍读学士,相公你高不高兴?” …… …… 在你梦里升官了还能高兴??? 卫成一下清醒过来,分明躺被窝里他感觉后背一凉。 “怎么回事?” 姜蜜想了想,小声说:“你升官了,升得这么快能没人上门来巴结?我看着有不少人来咱家送礼,贵重的你都没收,后来就有个送了俩丫鬟来,也怪我,我之前不是说人家要是给你送人,借口说住不开就能推了。我就只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咱家的确没空屋,推是推了,就因为想塞进来的人没塞得进,人家换了个方法来对付你,说咱家之前得了厚赏,你是阴着有钱装穷,你是在为自己造势,是沽名钓誉,都当官了还要老娘动手干活说你不孝顺……梦里头娘都准备拉那些造谣生事的去见官,告他们坏你名声,没来得及你就让人敲了闷棍。” 姜蜜说完往他身上一趴,愁道:“这回挺不好办的,他们抓住那点造谣容易,咱们有理要解释难,怎么办呀?” “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这么多年夫妻,两人之间有些默契的,姜蜜略带迟疑问:“你想将计就计?” “没错,他送人来咱们就收下,倒座房那边收拾收拾也能摆一张铺。” 姜蜜皱了一下眉,卫成已经习惯黑暗,他伸手到媳妇儿眉间,抚了抚,说:“会塞人过来一定是知道我在为皇上办事,不送美人是因为我总说自己同夫人情深似海不欲纳妾。他送两个丫鬟,一来可以互相照应,二来可以试着笼络娘挑唆你们婆媳关系闹得家宅不宁使我分心,三来还能摸进我书房一探究竟,哪怕探不出来要使坏做其他事也容易。从里梦里也看出来了,人家送人,咱们拒收是下策,他一计不成还会使其他坏。收下的话,一来的确能使唤她,二来只要逮着她干坏事的瞬间拿到证据,咱们可以绑了人直接扔回送来那位大人家门口,到那时他颜面扫地,以后再有人送丫鬟过来咱们就能以此拒绝,外人说三道四也能借这还击。” “你想想看,丫鬟坏心想害咱们家,娘被吓到宁肯自己受累也不要人伺候,这就说得过去了。” 姜蜜边听边琢磨,觉得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就收下?” “收一个是最好,咱家里里外外事也不少,她忙着做事能用来使坏的机会不多,这人要是谨慎一些不会太快行动,咱还能白得个丫鬟粗使两个月。” 卫成觉得既然已经知道别人的计划,给个方便让他照计划来这样局势更容易掌控,不满足他,逼得他去想其他坏招,反而难以防备。 姜蜜也想到这里,未知的反而更危险,你知道她是个坏东西她有目的来防备着就好,反正是人白送上门做丫鬟的,先使唤着,使唤够了等她露出马脚绑了扔回她老东家那头。 两人商量好之后,卫成将脸埋在姜蜜脖颈间,无奈道:“在梅芳斋行走的不止我一个,要出事我就是第一个,贫门矮户出身没丁点背景的想混这官场是真难。我从前运气就差,平常总比别人更小心,可有些事哪怕处处小心也防不住。他想害你,不用你给机会,他会想方设法创造机会……我之前觉得自己也算有些出息,让你让爹娘都过上好日子了。现在想想,像蜜娘你这样的好女人,任凭条件再差总能把日子过顺,我也没让你享很多福,还拖着你担惊受怕。” 姜蜜伸手捏他耳垂:“你还后悔跟我成亲了不成?” “我没有。” “那你啥意思?” “我反省一下自己。” 姜蜜扭头,看他跟看傻子似的,这就好像人家做贼的想偷你,你反省自己有啥用?怪自己本事太大赚钱太多给人盯上了吗? “别瞎想了,睡吧,赶明儿我跟娘说说这事,咱们这就准备起来。” “接个丫鬟还要准备?” 姜蜜轻笑一声,摸黑贴他耳边说:“我是不用,娘听了估摸会好生准备。明知道她是来害你的,不想法子给你出出气?你对咱娘是有什么误会?” 本来属于翠姑搓屎尿布的活估摸要易主了,还有几个屋的夜壶等着她涮,人家送丫鬟来估摸是给老太太捏肩捶腿的,除此之外也就端个饭菜送个茶。姜蜜觉得她要真的来了,不用几天保准想回去,在这边的日子和她想的一定不同。 106.106 姜蜜最常跟吴氏唠嗑的地方就是灶屋里头, 像这时,卫老头在屋里逗宣宝玩,砚台也跟他一起。姜蜜找准时机就摸上灶头, 吴氏人的确在灶屋, 在给宣宝弄吃的。 听到脚步声,吴氏扭头一看:“咋没在屋?过来干啥?” “昨晚做梦了, 来跟娘说说。” 吴婆子停了一下动作, 接着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眼神瞅着姜蜜。姜蜜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脸上沾东西了?还是衣裳没穿规整?” “没沾东西, 衣裳也挺规整的。” “那娘看啥?” “我想起以前的事了,你刚嫁过来没多久就做了噩梦,那回从起床就坐立难安,又不知道该咋说, 憋了有半天才跟我开口。还有后来垮山, 看你也吓得不轻。” 话说一半姜蜜就懂了,她笑了笑:“当时经的事少, 什么大场面都没见过, 那么一做梦感觉天都要塌了。如今成亲都有六年, 大小事遇上不少,我又当了娘,哪能像从前那么一惊一乍的?” 吴婆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也对, 你说说这回啥事儿?” 姜蜜走到婆婆跟前, 在她耳朵边小声把事情说了一遍, 吴婆子的表情本来就不轻松, 越听脸色越难看, 到后来差不多黑如锅底。 “他们还能明晃晃的往咱家送人?” “相公中举的时候不是也有?” “是有,三郎说啥都不收,我忍痛全推了。” 姜蜜叹口气:“我原先也觉得推掉就好,昨晚这出使我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中举那次别人送什么来都是为了巴结奉承,这次是存心要害人,送不进来丫鬟他还会想别的法子,到那时更不好办。” “媳妇儿你是说咱们明知道来的是坏东西,还要收下?” “不光是我,相公也觉得收下比不收来得好,左右是来当丫鬟不是来当小姐的,也想看看她到底奉的什么命。咱们把人盯紧点,等她憋不住动手再绑了她扔回旧主家门口去,闹这一出,估摸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做这样的事。” 这么说也有道理,吴婆子是不高兴家里有外人,斟酌之后还是同意了:“媳妇儿你记得,到时候同砚台说一说,告诉他那是个坏东西,别给人牵着鼻子走。” “等人来了我再提醒他,真要我说砚台倒是不用担心,真把心思动他头上估摸那人能气出病。”砚台平常要是看谁不顺眼说话都怪噎人,给他知道那是个坏东西,是来害他爹斗他娘的……难说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姜蜜琢磨着说的时候还得同他约好,不能为个奴才搭上自己,做啥之前想想明白。 看婆婆已经陷入沉思,姜蜜接过灶上的活,她动作麻利的给宣宝做好饭,先喂了,差不多刚喂完,午食也上桌了。后来吃饭的时候姜蜜就看出来婆婆已经调整好,跟啥事儿没有一样。之后几天都还正常,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也就是她闲下来会走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经常都是煞气腾腾的。 前段时间才得过赏钱,那之后她心情就格外好,经常笑眯眯的,突然变成这样作为枕边人卫父能没觉察? 问她咋了,她说没事。 “我信你才有鬼。” 吴婆子横他一眼:“鬼啊鬼的,嘴上没个忌讳。” “老婆子你咋回事?先前不是挺高兴的?谁招你了?是不是因为没收到老大老二的信?……这事我跟人打听过,听说这个冬都没有从咱老家那头来的车队,估计没赶上趟。要不然我都那样骂人了他俩还稳得住?是不想认我这个爹吗?” 提到这事,吴婆子想起来了,有个情况老头子还不知道。 “头年郭进士回乡之前,你是让老三代笔写了几句?狠狠骂了大郎二郎?” “对啊,我说老头子五十整寿你都能忘,是不是人没了才想得起来?我骂了好几句。” 吴婆子笑了一声。 “你这老太婆没事笑啥?” “笑你傻,你让老三照着写,你说一句他写一句,他是写了,砚台悄悄跟我说内容对不上,说你讲的好多字他爹没写,他爹写的好多字你没讲过。” “……” “本来要是你自己写,你想写成啥样都行,哪有让小儿子代笔写信去痛骂大儿子的?家书写成那样,人家听着不对味儿问起来,家里那两个蠢蛋说是老三写的,他翰林官的脸面还要不要?再说谁知道毛蛋和虎娃他们学问做成啥样?要是没学好,不得让郭进士帮着读信,就你说那些,都照着写郭进士咋读?我说你咋就那么笨?以老三的性子,送回去那封信上保准一个脏字儿没有,你咋知道一定会有回信?” “……” 卫老头都傻眼了,好一会儿才问:“那老三写了啥?砚台没跟你说说?” “不知道,你孙子学字才几年?他也不是啥都认识。” 卫老头就这么被带偏了,彻底忘记他本来是想问老太婆在琢磨啥。 吴婆子倒不是想瞒着枕边人,她是不知道卫成几时升官,假如说还有段日子,提前说了不是一家子提心吊胆?还是到那节骨眼上再跟他说道,他是要知道,家里来了外人谁都得有防备心。 这就是为啥吴婆子顶破天只乐意请个翠姑,哪怕六品诰命加身,让她做点事她觉得没啥,家里有个外人窜来窜去她不安心。尤其姜蜜隔段时间总要做个梦,做了梦总得同家里人说说,有外人在麻烦。 甭管多麻烦,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之后没多久,卫成还真的莫名其妙被提拔了,他侍读也才半年多,就因为做事周到妥帖深得圣心,现在提了半阶,成侍读学士了。他只提了半阶,姜蜜和婆婆吴氏却从安人升成了宜人。 冯掌柜听说之后第一时间来道喜,他想起三四年前,北上的马车驶入京中,摇摇晃晃停在集古轩门口,吴婆子抱着孙子等在外面,一身旧的卫老头进铺子跟他打听卫成的落脚处。那时候这一家子不光穿得差,进店连茶碗都不敢接,不敢乱碰任何东西。当时看着真是破落户,也才没几年,老太太就成五品宜人,吃穿哪怕不能同真正的大户人家相比,较从前体面多了。 他只不过回忆了一下二老进京时的模样,都感觉落差大,至于说卫成带着姜氏在他家院子借住那段时光,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当初是冯家好卫家差,现在彻底换过来了。想起他搭上卫成是因为看出卫、郭二人有能耐。看来他这么多年掌柜当下来眼力劲儿真不差,当初的卫举人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郭举人也在头年考上三榜进士,恐怕已经在地方上谋到官职。早先借给二人住过的厢房如今身价倍增,尤其卫成住过那屋,他收拾出来让儿子搬进去了。 冯掌柜应该说见证了卫家是如何发迹,卫成那出身背景混成这样,他看着都感觉像在做梦。那年的状元郎被赶出翰林院了,榜眼探花大概还是六七品,他就从五品了。 侍读学士啊,听着就体面得很。 冯掌柜来过之后,陆续又有其他人来道贺,左邻右里有,卫成官场上的同僚也有。寻常走礼的吴婆子就收了,想着别家有喜事再还回去,送重礼的她不敢要,才拦下一份重礼,送丫鬟的就来了。 领着俩丫鬟过来的是那家大管事,说他们夫人听说五品宜人还得自己干活,跟前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十分揪心,特地选了两个会做事的来。大管事说着就要把卖身契奉上,吴婆子瞅了一眼:“我家请得有人,再说你这丫鬟看着比我还体面,我使唤她?她怕是来我家当小姐的。” “请来帮忙的和捏着卖身契的奴才哪能一样?像金环银环这样用着才放心嘛。宜人别看她俩模样秀气,其实能干得很,啥都会做,保准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往那儿一坐,想要啥只管吩咐她们。” 俩丫鬟还露了个特纯善的笑脸,若不是早知道她俩全是祸害,任谁来都能被糊弄过去,这看着真不像黑心人。 又一想,她要是长得就像黑心人,能被派出来做这种事? 吴婆子像是在琢磨,过了会儿说地方小,顶多只能住下一个,两个多了。 “那把金环留下?” “留下也行。” 当天金环就搬到卫家院子的倒座房里去了,那屋是吴婆子用来存放杂物的,半边屋子放着东西,另一半临时加的床铺。因为听说过卫侍读出身贫寒,来之前她有心理准备,也没料到这边条件如此之差。真别说,他们主人家的屋子都不见得有大户人家的下人房来得好。 京城又还没回暖,那屋里阴冷阴冷的,金环进去就打了个寒颤。 才刚被送出来,她就已经在怀念旧东家了,是想到卫成前程好,又怕办不成事回去要倒大霉,她才硬生生忍下来。金环在床边坐了会儿,她没出去,这家的老太太过来了。 “你放个东西放了一刻钟,还不出来在里头干啥?” 金环赶紧端起笑脸迎出去,问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带你来的说你能干得很,能干好,我刚把请来帮忙的人辞了,她那活以后就交给你。我大概和你说一下,你早上得比我儿子起来得早,现在天冷,起来你就进灶屋去生火,把热水烧上。分别要往东厢和我的正房送一次水。完事儿以后就要准备早食,吃好了把桌子收拾干净碗筷洗了,两个屋的夜壶倒掉涮干净,然后得搓一盆脏衣裳包括屎尿布。上午就这点活,都做好就可以准备中午这顿。午饭吃过收拾之后把院子扫扫,有换下来的屎尿布就接着搓,没别的事就缝衣服纳鞋底。晚上还有一顿,睡前的热水也不能忘,夜壶还得再倒一次……正常就这么点活,有别的事我临时再安排你,西厢是书房,你有事没事都不要过去,你记住了。” 金环:…… 记住了? 她是丫鬟,是贴身丫鬟不是粗使婆子! 金环想说她学的是捏肩捶腿梳头上妆,还有比如端盘子打扇陪老太太说话逗趣儿,不是生火做饭洗锅涮碗搓屎尿布倒夜壶……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就发现刻薄老太太耐心到头,板着脸问她记住没有? “记、记住了,可是……” “可什么是?送你来的说只要有你老太太我坐着享福,你别这会儿告诉我你不会做,那我就得去找他问问过失,明知道我家底薄还送个不会做事的大小姐来是啥意思?来添乱?这什么居心?” 金环咽了咽唾沫,不敢说了。 她努力挤出个笑脸,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行了,你先把宣宝换下来的屎尿布搓了,搓干净晾起来。” 二月份的京城啊,是没有寒冬腊月来得冷,也足够冻人。金环指尖刚摸到凉水就缩了一下,吴婆子就在边上看着她:“又不是王八你缩啥?搓啊,洗啊,干看着就能干净?” “水太冷了,您看是不是烧点热水兑着洗?” “这我能摸,你摸不得,你倒是金贵。” “不是……” “别磨叽,伸手啊,你倒是搓啊!这一盆搓完还有别的活,像你这么做事你还是来当丫鬟,你当祖宗来的吧?我造了什么孽才让你旧东家送了你来?这还是他府上的能干人。” 早就说过吴婆子长得凶,姜蜜刚嫁进门的时候看见她那面相都感觉刻薄,金环还能跟她谈价钱?已经走到这一步,躲是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她咬着牙搓,努力搓,边搓还要接受吴婆子的点评,吴婆子好像特别无聊,就爱看金环干活。人在灶上她就在灶屋里指挥,人在洗衣裳她就搬个椅子坐旁边瞅着。若没人盯着金环还能偷个懒,背后一双眼睛她只感觉头皮发麻,她累啊,手冷手软的还不能休息,老太太非但不觉得自己刻薄,甚至还在旁边说风凉话,说这点活给她三两下就做完了,让金环别磨蹭,动作麻利点。 107.107 送人来的还不知道他们犯了多大个错。金环银环原先是体面丫鬟, 平时只需要服侍主子穿衣叠被帮忙梳头上妆,了不起拧个帕子,哪用得着干这些粗活?她熬出头之后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洗过, 别说搓屎尿布涮夜壶。 那头只想着要两个机灵的, 模样不能太出挑,要面善, 做事得稳妥, 还得机警……派下的任务也简单, 假如说能勾搭上卫成最好,这样能长期反复利用。要勾不上,有机会多去他书房看看有没有密信密报,哄好那家老太太挑拨看看, 给他家添点乱子, 让他家宅不宁。 假如说连这都不成,剩下那些就全是下策。 往别家安插眼线的都希望这眼线安进去就能用很久, 她藏好了, 别几天就折了。 安排这出的时候, 国丈考虑到很多方面,唯独疏忽了一点,卫家的情况和大户人家不同。比起体面丫鬟, 他家更缺做事麻利的粗使婆子。 大管家送人过去的时候说金环能干, 是说她能把人伺候好, 吴婆子理解的和他本意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对吴婆子来说丫鬟就是帮主人家干活的, 总不能让她来搓屎尿布金环站后头捏肩捶背吧?那要丫鬟来干啥?白吃家里饭? 基本上这悲剧源自两个方面:国丈眼界太高, 吴婆子眼界太低。 她活到今天没进过人家高门大院,你要让她明白这些体面丫鬟的日子比普通人家姑娘好过,她明白不了。你要是早说让金环过来是给捏肩捶腿的,她肯收下才怪。 吴婆子觉得自己挺客气了,安排的就是些基本的活,像生火做饭收拾碗筷烧热水扫院子这些她天天做,堂堂五品宜人做得丫鬟做不得? 这丫鬟也够矫情。 看她搓个屎尿布都这么费劲,吴婆子还在心理叹气,觉得送人来的心黑,都要害人了还不知道弥补一下送个手脚麻利的来。 殊不知金环要疯了。 这巨大的冲击让她没办法冷静思考,心里就一个念头,没活路了。好不容易屎尿布搓完,院子粗扫过一遍,晚食也做好了,她听到有叩门声,正要往院门口去就被老太太叫住:“你走啥?上哪儿去?接着干活。” “有人叩门,我看看去。” “做你的事吧。” 都不用怎么看,这时候回来的总归是老三,吴婆子几步走过去,拔门闩之前还是问了一声,听声音果然是卫成,才给打开。 进门之前卫成先喊了声娘,进去之后才发现家里多了人。 “怎么回事?” “这个啊,翰林院哪个大人送的,咋的你不知道?” 卫成皱眉,问她原本是哪家的? 金环回了话。 卫成又道:“来我家伺候做的事与别家不同,你做不了,这就回去吧。”也是看她面善,这是最后给她的机会,金环却说她做得来,她可以学,说原来的主家都把卖身契送给老太太,她如今是卫家奴才。 既然这样,卫成便不再多说,转头问吴氏:“爹他们呢?” “你爹刚在进屋看宣宝去了,媳妇儿跟砚台说话,天要黑了这外头冷你进屋去,准备摆饭。”吴婆子说着扫了金环一眼,金环赶紧上灶屋去把饭菜端出来,眼看有机会做做分内之事,她正要替吴婆子布菜,刚跟进来就被轰出厅外。 “你还想上桌?刚才不是让你留了一碗,上灶屋吃去。” 做丫鬟的哪能拂逆主子?金环心有不甘,还是低头退出去了,吴婆子还跟着站起来瞅了一眼,看她的确进了灶上才坐回来。吴婆子吃了一口饭,还是没忍住,同卫成说:“送丫鬟过来那家真不是东西。” “这话从何说起?” “他手伸那么长我懒得说,送人来不会挑个勤快的?站门口那会儿跟我说得好好的,说这是他府上的能干人,很会做事,有她在老太婆我坐着享福……我呸!那就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送来这个啥也不会干,还要我教她屎尿布怎么搓,都这么伺候人主子不气死了!” 卫成:…… “除了要洗宣宝换下来那些,娘给她安排了些什么活?” “这还用安排?里里外外一块儿做,她当丫鬟的不做要我堂堂五品宜人来做?” 卫成就想不明白了,沦落到这种地步她还不走?都放她走了。 吴婆子也在说,说她准备好生教个几天,这种懒婆娘在乡下见多了,收拾几顿她就知道勤快。 饭后,卫成考校砚台功课去了,考完正要接着教,就感觉儿子坐近了正仰头看他。 “有话说?” “唔。” “那就说啊。” 砚台勾勾小手让卫成低下头,在他耳朵边说:“娘告诉我来咱家这人不好,让我离她远点。” “那你听话,没事别靠近她。” “她是坏人为什么不赶她出去?” “还不到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跟你说不清楚。” 砚台本来晃悠着腿儿,也不晃了,皱着脸说:“你也离她远点,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她要害我们最先就该把顶梁柱砍了……” 卫成笑问:“在担心爹啊?” 砚台嘟哝了句你知道就好,就接着学起来。他学完有些困了,准备洗洗睡觉,卫成还进书房去坐了半天,姜蜜看里外事情做完使金环把水烧上就让她歇,金环兑热水洗了洗,回下人房去差点哭了。 她过来是来博富贵的,选中她的时候她应承下来,现在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就这么回去铁定没好果子吃,留在卫家这日子太苦了。 这才一天,才一天啊!她就感觉活不成! 还让她勾搭卫翰林,给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是好勾搭,可这些活又不是她的,她负责烧水,沏茶的是太太姜氏,给捏肩的是姜氏。姜氏对卫翰林嘘寒问暖的时候她在干啥?她在涮锅涮碗收拾桌子! 勾搭男人难度太大,只能从老太太身上使使劲。 这老太太更刻薄,金环看着她那张脸都不由得心颤,还有她挑毛病时的语气,那个看什么都不满意的眼神,这哪里像五品宜人?根本就是狗仗人势的恶毒管事。 金环盖着并不十分暖和的棉被,只铺了一床破旧褥子的床板硬邦邦的,她闭眼上却睡不着,鼻端闻着的都是杂物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这屋不干净,闭上眼想的全是蜘蛛老鼠,多想一会儿连头皮都痒起来,觉得从头到脚都脏,哪儿都脏。 她睡了,姜蜜还没。姜蜜在灶膛里留了火,温着锅里的水,出灶屋的时候还看了看改出来的下人房,这会儿已经没动静了。 姜蜜倒没急着去找卫成说话,心想刚做完梦就同他说过,下午的时候也提醒过砚台,爹那边有娘传话,这家里除了不知事的宣宝恐怕人人都知道金环不安好心。 哪怕姜蜜没往书房闯,这晚卫成也没多熬,比平时更早回了东厢房,泡脚的时候同姜蜜说:“我说咱家她适应不了,让她回去,她不回去,后面她恐怕要吃些苦头。” “我看娘对她的态度虽然差点,也没有很过分。” 说到这个卫成真是哭笑不得:“你去过陆府,你想想那边的体面丫鬟,她以前的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的姑娘还好,脏活累活粗活一点儿也不干的,偏偏被派来咱家。咱娘用不着她沏茶布菜捏肩捶腿更衣叠被,只会让她帮着干活。” “那边送人来的时候说了,说有她在老太太坐着享福,啥也不用干,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我猜他的意思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那是让娘做饭,做好她端着碗来喂?让娘搓衣裳,搓干净了她帮忙晾?让娘扫院子,扫完她拿帕子给擦擦额头上的汗?是这么伺候人的?”那头存着坏心,还要人体谅她,做梦吧?“要我说,她做不了就趁早走,要留下就照咱家的规矩来,没听说还要主子迁就奴才的。” 姜蜜说完瞅了卫成一眼,说她来害你的,你还心疼她? 卫成叹口气:“我不是心疼她,我心疼娘。你听咱娘说的,教她搓个屎尿布比自己上手还累。” “那是说她人蠢不开窍,你当她真能累着咱娘?要我说像现在这样挺好,早先娘总嫌无聊,现在不会了。” 这样也行吧,卫成捏捏姜蜜的爪子,说:“蜜娘你总在家,注意点,看她是什么打算。” “最近恐怕看不出,咱家这些活就够她忙的。” 108.108 来第一天是很崩溃, 想着咬牙撑下去没准能苦尽甘来,金环就振作起来了。她能被选中指派过来总归有些过人之处,第二天一早东厢刚点上灯, 不多时就有叩门声响起。 姜蜜坐着穿鞋, 听到这声抬头看了正在系盘扣的男人一眼,又看向门口, 问:“谁啊?” “奴婢金环, 给老爷太太送热水来。” 卫成离门口近些, 去开了门,金环果真端了盆水站在外头。洗过脸她也没急着走,说要伺候太太梳头,姜蜜正要答话, 听男人说:“时辰还早, 我去西厢练会儿字。” “要不要早茶?” “别忙了,你坐着让她梳个漂亮发式。” 姜蜜想说用不着, 又觉得男人做事总有用意, 就点点头。她坐在梳妆台前, 任由金环梳头,刚开始没人说话,过一会儿金环主动开口了:“太太头发真好, 又黑又亮。” 姜蜜嗯了一声。 金环又道:“奴婢也为其他太太小姐梳过头, 很少见这么油亮顺滑的头发丝。” “是吗?” “还能骗您不成?”她看着铜镜里照出来姜蜜的样子, 笑道, “奴婢进门时看到太太第一眼就觉得您真好看, 脑子里全是以前听过那些夸人的词,觉得哪个用在您身上都很合适。” 按理说,被人这么不做作的捧着姜蜜应该感到高兴并留下不错的初印象。这招金环用过许多次,套路虽老,但很好用,尤其她长着张纯善的脸,说这话就显得格外真诚。 姜蜜看起来也挺高兴:“都是些什么词你说来我听听。我乡下出身,听得最多也就是说这娃模样真俊,当真没见识过京城这边夸人的路数。” 金环:“……”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听完感觉意犹未尽,要她继续夸,接着往下夸,夸出京城这边的眼界和品位来。 假如说姜蜜是那种看一眼就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还好,那随便吹,牛皮总不会破。偏偏她是好看,又没到那份上,长着一张上乘却称不上极品的脸还要让人夸出不俗的品位,就算是让人在西厢房的卫翰林亲自来,都太为难他了。细数过去这些年卫翰林说过的情话,都谈不上花样,土得不行。 卫翰林都办不成的事,要交给顶多只会认几个字谈不上有学问的金环,也太为难她了。 金环这会儿已经后悔了。 她脑子基本已经清空,里面就剩下一个“厚脸皮”,没别的。 姜蜜还透过铜镜在看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饶有兴味等她夸。 “奴婢心里虽然有千词万句,真要说出来,又觉得那太俗气衬不上您。” “你刚说哪个词用我身上都合适,又衬不上了?” 金环快要顶不住,赶紧转移话题,她挤出笑脸来问姜蜜这发式可还行? “行吧,你不是说我好看得跟天仙儿似的,天仙咋收拾不行?” 金环早早过来送水,还主动说要为姜蜜梳头,其实是想从梳头说到她伺候旧主的事。想让这家的老爷太太知道她原先不做这些粗活,她是坐细活贴身伺候的,本来以为翰林官总该通情达理,没想到卫成一早往书房去了,至于姜蜜,她根本不按说好的来。 梳头这个活,金环做过不知道多少回,闭着眼都不会出错,以前伺候身份更高的她也不紧张,今儿个竟然煎熬起来。 好不容易替姜蜜把头梳好,她看了看略显空旷的梳妆台,说:“您胭脂水粉头面首饰太少了些。” 姜蜜唔了一声:“我们天仙不用那个。” …… …… 金环:“太、太太要是没别的吩咐奴婢回灶上去了,灶上还有些活。” “把水端出去倒了,准备早食去吧。” 姜蜜坐那儿没动,等金环出去把门带上以后她才往梳妆台上一趴,笑得抽了好几下肩膀,这大户人家的丫鬟真有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回受的打击太大,后来这一天她都没敢往姜蜜跟前凑。她在吴婆子的近身指导下学习卫家院子里各种粗活,涮了锅碗洗夜壶,洗完夜壶搓尿布。金环在干活,吴婆子就在旁边看她干活,看着看着屋里就传出稚嫩孩童的读书声来。 金环停了一下动作,问:“是大爷在读书?” “什么大爷?那是我大孙子。” “是原先府上的规矩,上面是老太爷老太太,中间是老爷太太,往下是大爷二爷三爷。”金环稍稍解释了两句,说府上大爷实在聪明,以后出息不知道多大。 吴婆子笑了一声,笑到一半想起金环是来害人的,猛然间把脸一板:“说归说,你手别停,接着洗。” 金环很多年没干过这些活,昨个儿又搓又洗这会儿膀子还疼,想借着同老太太说话稍微歇会儿,结果就被看穿了。她只得咬紧牙关接着搓,搓了几下说:“奴婢在原先府上见过些世面,这样早慧的孩子实在不多,大爷以后没准也是翰林官,老太太有福。” 是奉承话,吴婆子听了并不高兴。 什么叫没准也是翰林官?砚台那是要考状元的!状元还能进不去翰林院?! “不会说话就闭嘴,让你仔细点手里的活,好生搓,搓干净。” 一天之内二连惨败。 太太心里没点数,乡下来的真以为自己是天仙儿;老太太刻薄成这样,咋就让她们当上诰命了? 这世道真不公平。 金环很怕控制不住泄露出情绪,她都不敢抬头,就憋着口气闷头搓,使劲儿搓。吴婆子舒舒服服坐在旁边,时不时瞅她一眼,更多的时候看着四合院上方的天色。人间二月,要是在南边已经开始回暖,桃树估摸都长出花苞了,京城可真冷啊,这时候了也没比老家最冷那几天暖和什么,上一旬还下了雪,这几天倒没再下,还是挺受不了的。 人往院子里一坐,想想这,想想那,时辰就过去了。 等屎尿布包括脏衣裳都洗好,那头砚台也背完书并且练完上午份的字,他乐颠颠跑出来,往吴氏跟前一凑:“奶,你给我拿两颗蜜枣吧,想吃蜜枣。” 正在晾衣裳的金环亲眼看了出变脸。吴婆子一改先前的刻薄相,笑得跟吃了蜜似的,脸上褶子都出来了。她站起来就要往屋里走:“奶给你拿,给你拿去。” 金环看着吴婆子的背影,砚台看着停下动作的金环,问她你看什么。 “看大爷长得俊,大爷这就能写会背了,真是聪明。” “别以为这样就能哄我,不吃这套。” 金环:“……” “昨天我爹让你走,你怎么不走?你是不是丫鬟当够了眼馋我娘的诰命?你想刨我娘的墙脚?” “不敢、奴婢不敢。” “管你敢不敢,趁早滚蛋。” 吴婆子拿了蜜枣出来,看孙子好像在跟坏丫鬟说话,赶紧招呼他过来:“在干啥?” “她说假话奉承我,我在拆穿她的丑陋嘴脸。” 吴婆子横了金环一眼,半蹲下来好言好语同孙子说:“砚台你听奶说,以后没事别跟她说话,就这样她干活已经够慢了。” 砚台点点头,仰着脸问蜜枣呢。吴婆子把纸包的蜜枣拿给他,他没急着往嘴里塞,捧着就往宣宝那屋去了。 十个月大的宣宝还是很懒,教他站立教他走路他是会跟着学,你不去吵他能躺那儿一天,都不嫌无聊。砚台捧着蜜枣过去的时候,宣宝被姜蜜抱出小床,他坐在炕上。听到门边有声响他就扭头往门边看,眼神由远及近跟着他哥砚台。 砚台小跑过来把蜜枣放在宣宝面前:“奶给的,可好吃了,弟弟想不想吃?” 姜蜜正想说他,你自己吃就得了,还逗小的。 就听见宣宝嘴里冒出个“吃”。 这下姜蜜顾不得说砚台了,她回头看着坐在炕上的白嫩胖娃:“宣宝是说话了?再说一声!” 宣宝那双眼乌溜溜盯着姜蜜,没开口。 “娘看我的,我来。”砚台坐在弟弟身边,用两个指头捏着蜜枣,放到弟弟嘴边,宣宝闻到甜香味儿了,他小鼻子动了动,脑袋跟着往前倾想去舔。他哥坏心眼将手往前伸,宣宝要跟,砚台又往上一拿,让他看得到吃不到。 本来以为弟弟就该生气,该伸手打他吵着要吃。 结果宣宝盯着那颗蜜枣看了一会儿,在伸手去够和不去够之间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砚台不敢相信瞪着他,他无辜的看着砚台。姜蜜噗哧笑了,她伸出手指轻碰一下儿子的肥脸蛋:“宣宝你说个吃,娘就给你舔两口。” “……吃?” 他说完,姜蜜看向砚台,砚台伸手把蜜枣递上去给他舔那上头的甜味儿。砚台手上拿着蜜枣,嘴里还在叹气:“也不知道弟弟像谁,他真懒。” “也不知道你像谁,鬼精鬼精的。” 之后吴婆子也听说宣宝开口了,等卫成回来,还迫不及待分享了这个消息。卫成几乎错过了砚台的成长阶段,他其实不太清楚具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能走路,听说都是一岁前后,还纳闷呢:“不是才十个月大?怎么就会说话了?” “才说了一个字,称不上会说话。我记得砚台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说要,我端着蛋羹他就要。” “说起来再有两个月宣宝就该满岁,砚台满岁的时候我跟蜜娘不在家,没抓周吧?” 吴婆子说是没抓,乡下地方也没什么金贵东西给他抓。 “回头给宣宝抓一下?” “行啊,看那懒娃能抓个啥。” 109.109 当夜卫成同姜蜜咬耳朵, 问她早上怎么回事。 姜蜜刚才和他亲热一场,有些困了,就倚在男人怀里闭着眼问:“什么?” 那声音夹着困意, 卫成听了不打算闹她, 想哄她睡,姜蜜还睁开眼:“问你呢。” “……” 卫成在她耳朵边蹭蹭:“我说家里那个丫鬟, 她早上不是送了热水来东厢房, 我注意到她放下盆子之后准备要出去, 迟疑之后借口给你梳头留下来了。” 卫成压低的声音听着特别催眠,他一说话姜蜜就想闭眼睛,在这种时候要保持清醒不让自己睡过去显得格外难,她用几乎就要罢工的脑子想了想, 把后来的事同男人说了一遍。 “她夸我头发黑亮, 人好看,说我像天仙, 又说我胭脂水粉少, 我告诉她天仙都不用这个。” 卫成勾唇笑了一下, 问还有呢? “没了,本来可能有,让天仙噎着了。” 姜蜜说完迷迷糊糊睁开眼, 盯着卫成看了一阵。 “怎么了?” “相公你问完了吗?我想睡。” “没事了, 睡吧。” 姜蜜靠着他睡过去了, 卫成的瞌睡来得晚点, 他还躺着琢磨了会儿。金环刚过来, 目前还在适应卫家的环境,眼下挺安分的,暂时看不出什么。 之后这天又轮到卫成进宫去当差,他进梅芳斋的时候正好有宫女奉茶来,太监总管接了,送到御前。卫成进门时撞见这幕,多看了一眼,皇帝就注意到了。 待闲杂人等全都退下,皇帝问他在看什么。 卫成摇头,说没有。 “朕注意到,你进来时多看了东珠一眼。”东珠就是刚才奉茶来的宫女,在御前伺候好几年,皇帝问他东珠有什么不对? “回皇上话,没有不对。” “那朕就更好奇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卫成根本不像没见识的乡下人,殿试的时候他就很沉得住气,第一次进宫却没东西乱看。当上侍读之后也很稳当,进宫许多回从没犯过忌讳。此人没贪欲也没色/心,平白无故不会多看那眼。 事情被点破,卫成无奈的笑了一下,说:“微臣想起家里的事,走了会儿神,就让皇上看出来了。” “哦?东珠像你家里的谁?” “倒也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本不该拿到皇上跟前来讲,您有兴趣的话,微臣从头说起?” 乾元帝喝了口热茶,让他说。 卫成就从他升从五品侍读学士讲起,说升官以后左邻右里包括翰林院同僚都有跟他道贺的,这其中多半是口头恭喜,也有备薄礼的,其中季翰林那份礼比较特殊,“季大人兴许听说微臣家中没得用人,送了两个会伺候的丫鬟过来,微臣那时人不在,家母说季家大管事盛情一片她婉拒不掉,就意思意思收了一个。微臣家中本来请了个帮忙做活的叫翠姑,听说送来的丫鬟能干得很,家母把翠姑辞了,想将家里那些活都交给丫鬟去做。前后不过半日,微臣下衙回到家中就被母亲叫到一旁,母亲问:‘三郎你是得罪人了?你同僚嫌咱家日子太好过,找麻烦来的?’母亲说季大人好心送去的丫鬟什么都不会,教她做事实在累人。” 皇帝还没领悟到关键,想着送嬷嬷和丫鬟的不在少数,能拿得出手的总归得做事稳妥,哪有送去给人添乱这一说?皇帝就问他,季家调/教出来的丫鬟真有那么不像话? “微臣以为,怪不着那丫鬟。” “还是令堂的问题不成?” “也怪不着家母。” “别卖关子了,你直接说。” 卫成规规矩矩站那儿,说:“送丫鬟来的是季府管事,那管事对家母说,他带来这丫鬟能干得很,保准将人伺候得妥妥帖帖,还说只要有她,老太太往那儿一坐什么都不用操心,家母便误会了。” “微臣因为出身差,这一路其实并不平顺,原先遇到过不少事,也遭遇过迫害,故而母亲对外人防备心重,现如今微臣领着俸禄拿着赏银生活已经十分宽裕,她老人家还是不愿意家中多出闲杂人等,生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在微臣家中帮忙的翠姑只是到时辰过来做活,做完拿钱就走。现在来了丫鬟,母亲便将家里那些活交托给她,比如晨起烧水生火做饭刷锅洗碗搓屎尿布清理夜壶。” 皇帝:…… 卫家这老太太真是鬼才。 皇帝抬眼去看卫成的表情,看他脸上就写着惨不忍睹:“母亲她从没进过高门大院,只知道丫鬟是帮着做事伺候人的,不知道丫鬟也能分个三六九等。微臣回去就发现闹了误会,让那丫鬟回季府去,说赶明会同季大人解释让她安心,她不愿走。微臣也同家里说明,令她们明白这丫鬟从前没干过粗活,母亲说她要走不拦着,夫人说要留下就得按卫家的规矩来,都是乡下出身用不着别人伺候更衣梳头捏肩捶腿,家里就只需要干粗活的。还说总不能主人家去生火做饭做好让丫鬟端着喂到嘴边吃。” 皇帝:…… 卫成这夫人也是鬼才一个。 这种事,简直闻着伤心见者落泪:“那丫鬟去你家多久了?” “有两三日。” “健在否?” “健不健不清楚,人还在,母亲往常总嫌日子无聊,这两天倒是精神,卯足劲想把季大人送来那丫鬟教成里外一把罩的能干人。微臣看到御前伺候的宫人想起这出,琢磨着是不是该同季大人打个招呼。” 卫成满含期待看着乾元帝,像是想请他帮忙拿主意似的。 这个忙乾元帝帮不了。 他还让卫成想开点,不要心虚也不要愧疚。 “你说会同季家解释,使她回去,她不回,难不成还能是害怕旧主怪罪?季翰林也不是刻薄人,那她为何不愿意走?依朕看这丫鬟就不是个好的,她是看出你前程好,想借着近身伺候的机会勾引你,她想脱贱籍翻身做官家妾室。” 看得出来乾元帝是被勾引多了,说起来简直头头是道,他一个当皇帝的现身说法给臣子分析了一波,结论是这丫鬟贪荣慕利不是好人,让卫成注意点,要不当没看到她,看不下去了就把人扔回季家,自家教出来的奴才该他自个儿消受。 “皇上真知灼见,微臣受教了。” 卫成这么一拱手,乾元帝才意识到他说多了。 “朕说这些爱卿心里有数便好,莫要说给第三人听。” “微臣明白。” 从金环到卫家来的第一天,卫成就计划着给过个明路,得让皇上知道同僚给他送人了,哪怕眼下皇上还想不到这人是受有心人驱使上他家来的,至少让他知道有这么个事,谨防后面生出误会。 他要说这个事,又不能直接说季大人给我送人我怀疑他动机不好,就想着把家里那出当笑话讲,看东珠那一眼也是存心的。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忙完正事出宫去之后,卫成还有幸遇上季翰林。 看他面色犹豫,好似有话要说,季翰林主动问起,问难道是送去的丫鬟不懂事给府上添乱了? 问出这话的时候,季翰林想不到他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就听见卫成说:“要不季大人还是把人带回去吧。” “怎么回事?” “晚生看出来了,那金环是大人府上的体面丫鬟,这种丫鬟不是随便就能买到须得费心调/教,她在我府上大材小用了。家母不习惯有人寸步不离的伺候,拿她也不过粗使,晚生恐怕糟蹋了大人心意,也怕那些粗活糟蹋了人。” 季翰林心里一噎。 寻常走礼都没有说随便退的,更别提人是国丈安排,说是从他府里出来,实际也就是转个手。 好不容易送过去的人,没得说轻易带走。 想来不就是从贴身转成粗使,管那老太太怎么使,只要能把人留在卫家就行。听说这丫鬟是个机灵的,她奉命去了卫家总该自个儿想想辙儿。 季翰林这么一琢磨,就告诉他:“丫鬟送出去了便没有退回的道理,她从前没做过那些活也不打紧,学一学总能让令堂满意。令堂怎么安排她都好,那是主人家看得起她,是她的福气,做丫鬟哪有挑剔主子的道理?” 姜蜜梦里头只有翰林院同僚送人,没有国丈安排,卫成本来不知道的。 现在他觉察出猫腻了。 刚才那一瞬季翰林的反应不太对,这事看起来还不简单。 “送她过来的大管事说那丫鬟是季夫人跟前的体面人,这事您不用同夫人商量看看?” 卫成半试探问了一句,引来季翰林哈哈大笑,说不就是个丫鬟?哪用得着报备?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卫成一眼,以过来人的临场奉劝他别太宠着女人,当心她恃宠而骄。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要立得住,千万不能叫夫人拿捏住了,说出去丢人。 110.110 季翰林说那些话多少印证了卫成心里的猜想, 他之前思虑过,要真是普通的同僚相害,或者是担心他上升势头过猛想提前将人折掉, 用得着费这劲?季翰林占上位, 官阶高,他可以用更光明正大的手段为难人。会这么安排总该有其他目的。 正好说到金环, 他稍微试探了一下, 探完就知道季府管事同娘说那些全是瞎话, 这人同季夫人没什么相干,甚至都不是季大人的主意,那背后还有别人。 将既得情报整合起来,还是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指向, 卫成也没花心思去猜, 靠猜不如靠等,这种时候得看谁先按耐不住。 说起来, 最近朝堂上波澜也不小。国丈那边意识到他要忍耐, 不能再草率行事, 可忍字头上就是一把刀,这个字儿从嘴里吐出来容易,做起来难。凡事讲究个一鼓作气, 不动也罢, 既然动了, 那就一定要达成目的。皇帝不会因为国丈这些退让就高抬贵手放过他, 朝堂上动作频频, 乾元十三年开始这几个月对国丈一党很不友好。 皇帝要收缴那一党拿在手中的权力,他们会自觉自愿交出? 当然不会。 这些人频频登门求助国丈,问他如何是好。 国丈从除夕过后,这么长时间没睡过一场安稳觉,这一党人全都指望他,他心里装的事太多三餐都没胃口,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就垮得厉害。国丈的岁数和卫老头差不多,都是知天命之年,他哪里熬得住?尤其近段时间皇上动作频频,他招架起来十分吃力,一个没扛住就生了大病。 最气的是皇帝听说之后立刻安排左右院判同时登门为他诊脉,说无论如何都得治好,又说自己往常仰赖国丈太多,都忘了他已年逾五旬,也到含饴弄孙的岁数。还说幸好国丈察觉到自己身体不好主动辞官,休息一两个月身体都像这么糟糕,要是不休息那还得了? 这话差点气死皇后娘家人。 别看国丈这岁数,头年他还硬朗得很,太子出事以前他气色极好,出事之后也不过略显疲态。才短短数月,左右院判一看见他竟险些没认出来。尤其国丈人在病中,瞧着一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之相,和头年的他压根不像是一个人。一把脉身体亏得厉害,他不是哪里不好,是说不出哪里好,非得好生调养个一年半载,这么忧虑操劳下去,恐怕短寿。 院判大人也到皇上跟前回了话。 皇上怎么说的? 他说既如此就同国丈说明白,让他不必牵挂朝廷上的事,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吧。 这个口气,这个说法。 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微臣明白了。” 太医院那边把话说得很清楚,想长寿须得静养,以后大小事都别操心,学那闲云野鹤就对了。还告诉他夫人,说要是做不到,还像之前那样事事牵挂日日劳心,那就算补着身体也难说还有几年。这天底下有许多不公平,却有一点是公平的,身体都得你自己爱惜,不爱惜命就只有那么长,哪个神医来了也救不了。 太医留下话,并且开了方子,同国丈家里说清楚该怎么煎药怎么服,又给说了几项注意,说明白就要走。 他在的时候府里那些人还硬撑着,外人一走,女眷哭成一片。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儿子还不到能独当一面,要他不操心怎么行?可要是继续操劳,照太医的说法就没几年好活。这两条路通的都是悬崖,顶梁柱倒下了,前面可不就只剩下绝路吗? 这事本来没人同皇后说,皇后看出来皇帝还在意兴庆,听说去撷芳殿次数不少,想着她要翻身还是得把兴庆哄回来。这么计划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说她娘递了牌子进宫来。甫一见面,她娘就开始抹眼泪,皇后赶紧坐过去,问怎么了?又出什么事? “老爷他……” “父亲怎么?别哭了,有事说事。” “老爷他病倒了,太医说以后再不能操劳,不好生调养恐怕时日无多,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家里想着皇后人在宫中,知道的总比他们要多,看的风向也明白,想问问她怎么说。 皇后一听傻眼了。 “您说父亲病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没人知会本宫?” 她娘没答话,边抹眼泪边说:“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背运,头年太子出了意外,老爷就受很大打击,那段时间都没休息好,不停在商议对策。后来就是除夕当晚,他们逼得老爷辞官。都辞了官那些人还不放过他,还上了个狗屁的折子状告咱家。因为那折子,旁支许多人受刑,他们不怪上折子的,偏来怪嫡支护不住人。府上不安生,朝廷上也有人咄咄相逼,最近一个月老爷没有一夜睡得安稳,躺下不多会儿就醒,醒了就去书房熬着。睡不好,吃得也不好,每天还有人上门来找他,让他拿主意,他最近时常头晕,我说去请大夫他还不准,生怕别人知道他不好了。现在太医说要活命就不能操心,要操心命就不长,可怎么办?” 皇后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看着是木的。 过好一会儿才听她说:“怎么办?听太医的,不然还能怎么办?” “老爷不管事,你哥哥他顶得起吗?” “他迟早要当家,他必须顶起来。”皇后现在很怕她爹没了,她爹没了全家守孝。皇后是皇族中人,她是不用,但也没听过亲爹没了继续侍寝的。 皇后再三叮嘱,说她爹要是管不住自己,以后有人登门就别知会他,直接让哥哥去见。不管怎么说,府上绝不能再传噩耗。她娘答应了,回去还跟儿子商量了一下,做儿子的在老子那头受过太多教训,谁不想自己当家?就这样,国丈被迫清闲下来,他儿子成了府上新的顶梁柱,这顶梁柱还是嫩了一点,根本斗不过皇帝。 满朝文武都看出后族迟早完蛋,被派出去的金环尚不知情,她被派来卫家的时候国丈还没病倒,病倒是在那之后。 金环咬紧牙关在适应卫家的生活,为了能留下来,为了翻身,她每天都在搓搓搓洗洗洗刷刷刷。 生活嘛,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金环刚来的时候差点崩溃,看这一家子都觉得面目可憎,来了卫家就跟堕入魔窟一样。让吴婆子教训多了,她慢慢寻摸出来,这家老太太就是个眼界低得可怕的乡下婆子,她竟然不是故意在折腾人,是当真认为丫鬟就该做这些。 金环本来指望卫翰林救她,她心想在御前走动的翰林官总该明白奴才也分三六九等。 这么想着,她也来了出以退为进,寻着个机会同卫成说自己以前不做这些,是贴身伺候的丫鬟,伺候更衣叠被梳头上妆那种,说老太太/安排的活她以前没做过,做得不好让老爷不要怪罪,又说她没偷懒,会好好学。 要是皇帝在这儿当场就能鉴婊。 按说丫鬟是太太管的,这话该同太太说,平白无故找上府上老爷,那不是想让老爷知道你可怜你委屈,让他为你做主给你重新换个活? 金环说完当真楚楚可怜看着卫成。 卫成一贯都是不疾不徐的,语气总很温和,这会儿也是,他想了想说:“前几日我同季大人说了,说不敢糟蹋他府上体面丫鬟,请他把人带回去。季大人不肯,说当丫鬟的就该听主子安排,再难的事主子吩咐下来就得办妥,还说不听话的奴才送回去他也不会留。” 金环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卫成还笑了笑:“我家底薄,不养废人,你若适应不了我还得愁上一愁,愿意学就很好。” 就是这段简短的对话让金环死了心,她回不去,回不去不说这家子没一个正常人,她的惨状竟然没激起任何人的同情心。她哪怕不很漂亮,至少性情柔顺,身段也好,人还年轻。这家太太都二十多,生了两个儿子,怎么同她这个没破身的黄花闺女比?偏偏老爷眼瞎,除了太太仿佛看不进别人。 回不去也换不了活,当不上官家妾室,只能继续做力气活。 算起来她在卫家时日还不长,感觉胳膊粗了,手粗了,脸上皮肤也粗了,看着哪里还有当初的水灵? 她每天都在干力气活,干完回屋躺下就想到当初。当初好吃好穿不累人,心里还觉得不够,不想当奴才想当主子。现在她满心羡慕被退回去的银环,恨不得和银环换一换。 她在心里嫌苦嫌累的时候翠姑还过来了一趟。 丢了给卫家洗衣裳包括搓屎尿布的活之后,她家里拮据不少。想找个类似的活很不容易。搓点屎尿布多轻松?搓完晾起来就能拿钱走人,老太太给得不少,人又不像别家诰命爱摆威风。 这么好的活偏偏就让人抢了,这阵子翠姑在心里骂了金环不知道多少回。她特地过来就是想看新来的做得咋样,过来一看,就忍不住了:“看她这样就不是能干活的,老太太您还是请我,我比她麻利多了,洗得也干净。” 吴婆子伸手把翠姑拉到旁边去,说:“你当我想要她?这是官场上的人给老三送的,人家官大,送她来的时候说得又中听,我能不收?”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回来做事了?您不准备请我了?” “你也别急,再看看,她哪天惹着我我提脚把人卖了,到时候还让你来洗。” 这话听着还舒坦,翠姑笑了一下,出去了。 又说吴婆子虽然是把人拉到旁边去说的,她声音没收多少,金环听了个正着,手一抖差点把盆子捣翻。这一整天她心里就想了一件事,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坏的人? 真巧,吴婆子也琢磨着这丫鬟长得端端正正的,偏没安好心,糟蹋一副善人长相。 111.第 111 章 之前忙着添亩, 后来忙着过年,过完年家里又来了个糟心丫鬟,让吴婆子本来平平淡淡的生活一下猛的精彩起来。好处也有, 她最近没再提过老家那头, 想也想不起卫大卫二。 有些东西,你日日盼着它不来, 你不想了它送上门来了。 二月尾, 冯掌柜熟门熟路过来, 在门口就见着蹲胡同里跟人说话的卫老头,招呼了一声。卫老头起先还没想到,看他摸出封信才精神起来。 “这是刚才送来铺子里的,我看上头写着转交给您家, 就拿过来了。” “麻烦你, 进去喝口热茶?” “还是不了,也不是我自个儿的铺子, 还得去给东家守着, 不好出来太久。”冯掌柜心里门清, 这会儿卫成人在衙门里,进去也说不上话,他没多耽搁转身走了。看他出了胡同卫老头才转身进院子去, 进去就看见好奇望过来的砚台。 “站这儿干啥?” 砚台看着他爷拿在手里的信, 恍然大悟:“我听到爷在跟人说话, 是冯掌柜吗?” “你得叫冯老叔。” “我上次像那么叫了, 他说担不起。” “那是客气话, 你还真改口啊?” 砚台这会儿脑子还比较直,否则也不会回回被他爹套路。基本上除了一听就很假的假话,你说什么他都肯听,含蓄委婉以退为进包括客套话他还不是很懂,你解释之后他听懂了,听懂之后觉得大人真麻烦。 卫老头更正过后,他点点头表示记住了,问:“爷你拿的是老家的信?” “你咋知道?” “过年的时候听奶说了好多回,这几天没说了。”砚台说着跑去灶屋,扒着门方喊正在监工的吴婆子,“奶啊,老家来信了。” 吴婆子看了金环一眼,让她接着干活,自个儿出了灶屋,出来一看老头子手里当真拿了封信,她就问了一句,问是不是老大老二写的? “冯掌柜只说是给咱家的,我也不清楚。” 这时姜蜜从屋里出来,边走边说:“信封上写字儿了吗?爹给我看看?”如今卫成主要是教砚台读书,他们学习的时间姜蜜多半在陪宣宝,等到第二天砚台复习的时候,姜蜜在他旁边看,像这样学会了不少字。想想砚台读书也有两三年时间,很多常用字包括自家这些人的名字他们都会认了,要看信可能看不全,连猜带蒙总能知道是谁送来的。 卫父把信递到姜蜜手上,姜蜜接过来,扫了一眼,信封上只写了交给谁,没注明是谁送的。 她看着皱了皱眉,砚台着急了:“娘看不明白?给我看看?我会的字儿多,我来认。” 姜蜜就在他旁边蹲下,给他认。 砚台一看:“没写呀,只说让冯老叔转交咱家,也没说是谁送的,拆开看看吗?” “别拆了,放那儿等你爹回来再说,左右你俩都认不全,到时候还得听三郎读信。” “我说学快点,每天多认些字,我爹他不肯教,他肯教我就认得全。” 姜蜜从他手里拿过信,递给婆婆,这才回头对砚台说:“轻松不了多久了。等你再大一些,每天要学很多东西,到时候就该跟娘抱怨做学问苦。” “我不会。” “是吗?” 看姜蜜不信,砚台还急了,说不会一定不会:“我喜欢读书。” 说到这儿卫老头咧嘴笑了:“倒是比你爹强。你爹就不是因为喜欢读书才读的,他听人说科举才能出人头地,不想困在乡下那一亩三分地上才用了心思。” “什么听人说?还不是我安排人吓唬他的,不然他那会儿活泼好动的咋坐得住?” “是,是你找人去吓唬的,你还吓唬了老大老二结果屁用没有。” “他俩笨呗。” …… 卫成还不知道他又被亲爹亲娘揭了短,二老在回忆过去,砚台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听完还意犹未尽呢。晚上回来,砚台难得那么热情,拽着他就要往厅里去,边走边喊说爹回来了,信呢? “什么信?” “白天收到的,奶说等你回来拆。” “老家那头送来的?” “别问我,不知道。” 也不用问,几句话的功夫爷俩进屋了,那封信就搁在桌上,卫成迈过门槛进去就看见了,他挪了个坐墩过来,伸手要拆。拆信的时候家里人陆续过来,姜蜜都听到动静把宣宝抱过来了。吴婆子慢一点,她催着金环泡了碗茶,端着茶来的。 卫成先大概扫了一眼,看所有人都盯着他,才说:“信是大哥二哥托人写的,爹娘都坐下吧,我从头读。” 他喝了口茶,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开头说去年就要送信来的,去澧县的时候郭进士早已离家,也没听说周边还有其他人要赶考,信就没送出去。说错过了爹娘的五十整寿深感不孝,求二老谅解,说他们在乡下生活艰辛,要递封信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信里还说到九月间他们收到来信,就准备回一封的,临时有别的事耽搁了,处理好之后两个婆娘先后怀上,男人家走不开,后来听说周边有个取上一等秀才的准备学卫成当初去府学碰运气,他们托这人把信带到府城,让他找人送出去的,前后还花了些钱。 后面讲的就是他们上京之后家里有些什么大事,大房毛蛋人聪明,已经会认很多字,家里准备送他去镇上读,春生跟着也要开蒙。至于二房,虎娃就不是很开窍,不过好在李氏又生了登科,登科看着白净,生来就像书生。 还说到家里人多了,怕住不开,他们想用一用老屋,尤其卫成那间,搬进去住着没准能沾点喜气,这样十几年后又考出个进士老爷。 …… 等卫成读完,姜蜜问他:“二嫂又生了个儿子叫登科?这名取名给侄儿压力太大了吧。” 卫成瞅了瞅坐在一旁的砚台,说还好吧。登科也就是中进士,砚台在娘胎里就决定要考状元了,状元难些。不过像这个取名,进了学堂兴许要被说嘴,要是书读得不那么好没准还会成笑话,这名字取得实在太大了。 吴婆子听着这名也撇了撇嘴:“咱们一方风俗生了儿子得取个贱名,名儿越贱人越好带。陈氏就是个不靠谱的,没看出来李氏更不得了,登科都取出来了,她咋不直接叫状元及第呢?还盯着老三住过那屋,有心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就没想着把心思用正,还跟我诉苦说乡下生活艰难,要我说京城才艰难,乡下多逍遥自在!” “哎哟他还不如别写信来,真是气人来的!” 姜蜜正要劝,砚台从坐墩上滑下来,走到吴婆子旁边给她拍背:“没信来的时候天天盼,信来了又说还不如没收到,你们大人真奇怪。” 吴婆子瞅了砚台一眼。 看在是乖孙子的份上,不说他。 “你小人一个不懂,以后长大了就能明白。” “这话我都听了好几年了,啥时候才算长大?” 看他一本正经在犯愁,姜蜜差点没忍住笑。那信上写的东西她听着倒是不痛不痒,要还在乡下兴许还会争那半亩地一间房,现在懒得争了。男人置身官场,她操心这头都来不及,不想惦记那些鸡毛蒜皮。 姜蜜抱着宣宝出去,让金环准备摆饭。 卫成把信叠回去,拿去放在西厢书房。 收到这封信之后没两天,卫成旬假在家,一般这天他不操心外面的事,都用来陪砚台和宣宝,教这个读书教那个走路,这天也是一样。 马上就到三月,京城已经在回暖,这两天都出了太阳。春天里的太阳也不晒人,烤着感觉暖烘烘的。卫成把书房的窗户打开,将砚台抱上椅子站着,教他提笔写字。他听到吴氏在招呼金环,让她把被褥抱出去晒。还有蜜娘,蜜娘好像牵着宣宝温声细语哄他走路呢。 听着这些卫成感觉心里踏实,他稍微有些走神,被砚台给揪住了。 “你不看着我写字,在想啥呀?” 卫成一低头就看见纸上满是傻粗黑。 “我说运笔要有力不是让你使劲儿往纸上杵。” “不是一个意思?” “算了,我再带你写两遍,你仔细感觉一下。” 父子两个写得正专心,这时一顶轿子进了胡同,抬轿的打听着找到卫家,到地方后停下轿子请里面人出来。出来的是个穿着藏蓝色锦衣的青年,瞧着比卫成稍大一点。 这人扫了带出门的奴才一眼,那奴才赶紧上前去叩门。 不多时,院门就开了,站里头的是个干瘦老太太。看见老太太的同时,这人好像愣怔了一下,过会儿他才问:“是卫家?卫成在吗?” 看他穿成这样,又敢直呼官老爷的名字,吴婆子估摸着人身份不低,回头就要叫人,没来得及,就看见一脸错愕的儿媳妇。 姜蜜把靠在她腿上的宣宝抱起来,跟去门边,同婆婆咬耳朵:“娘,我看他怎么像是相公同届那状元?” 吴婆子:……!!! 她摆手让媳妇儿退开,瞅着外头那人问他:“你叫啥?” “姓严,严彧。” “他娘的还真你!你就是安排人陷害我们三郎想坏他名声那个乌龟王八蛋?我没上你家门去泼粪咋的你当老太婆好欺负还敢找上门来!” 吴婆子只要一骂人,隔壁院子都能听见,卫成还在教砚台写字,听见这声儿他执笔的手一抖。 他随后就松了手,让砚台自个儿写着,说出去会儿。 砚台一听这话,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让你接着写字,下来干啥?” “我看看。” “看啥?” “也没啥,就是好奇乌龟王八蛋长啥样,没见过呢。” 112.112 严彧请卫成借一步说话, 吴婆子想到这是个坏胚,老大不乐意,又一想他特地找上门来害人是不是太蠢些, 估摸出不了事, 就没去拦,由着老三跟他到一边去。 前后也就一盏茶的时间, 严彧上了轿, 由他府上奴才抬出胡同。吴婆子站门口瞅了一会儿, 注意到走出去之后姓严的还掀起轿帘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的卫家院子,目光正巧和吴婆子对上,吴婆子一个忍不住, 呸了一声。 “老三你说他找你干啥?是不是使坏来的?” “娘别多想。” “不是?你和他还有什么交情不成?他闲着没事特地跑咱家来跟你唠嗑?” 吴婆子问的, 家里其他人也都朝他看来,卫成笑道:“真没事, 严家寻了个天高皇帝远消息闭塞的地方给严彧谋了个职, 他跟着要去地方上做官, 临走前想跟我说几句话。” 吴婆子还是没明白,别说她,砚台那表情也怪怪的, 正想吐槽说你又不是他媳妇儿, 他出远门跟你道别……话没说出来, 姜蜜问道:“赔礼道歉来的?” 问出这话的时候姜蜜都感觉要真是这样也太不要脸了。 那当时没见他有任何表示, 过去多久了现在知道赔礼来。 更让姜蜜惊讶的是, 卫成摇了摇头,说不是。 吴婆子:…… 竟然不是?! 严彧的确是憋不住想在出京之前见卫成一面,他看起来好像从头年的阴霾中走出来了,人比在翰林院的时候清瘦了一些,精神头还行。过来说了什么? “多谢卫侍读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我眼瞎,没看出你是皇上护的,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活该。这几个月里我总在想皇上看上你什么?如今瞧出些了。” “现在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梅芳斋是皇上的议事处,而你,才不过区区从五品,却是当今器重的谋臣。你等去梅芳斋走动之后当今动作频频,看看国丈落得这下场,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严彧说着还笑出来了,他说我等着看。 “卫成你走上这条路,要么位极人臣,要么下场凄凉,搞不好死了都没有葬身之处。你能走到哪一步,我等着看。” 说是想跟卫成聊聊,实则都是他在说,等他说够了说完了卫成才回了一句:“不送,一路走好。” 吴婆子总怀疑姓严的有目的,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就是从翰林院被赶出去之后心里憋着口气,他在京城待着也无益处,家里在外头给他谋了个官职,让他到地方上去待着。头年那个事闹得再大也传不到地方上去,在外头待几年没准还有翻身的机会。严彧心术的确不正,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出路,同意下来。就是临走之前无论如何都想来一趟卫家院子,没有什么目的,就仿佛同卫成说这两句之后,他心里那口浊气能出。 憋着那几句话说出来之后,他的确痛快多了。 卫成也挺痛快,他可算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串起来了。之前就感觉升官蹊跷,送丫鬟也蹊跷。联系那个时机,背后那人呼之欲出,是国丈。 不敢说死,但十有八/九是,这点还是严彧亲口说出来的。 严彧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都知道他是为皇上出谋划策的,料想国丈吃了血亏之后不会放过他。没错就是这样,能安排升官送人这一出的身份指定不低,身份高并且最近才在皇帝手里吃过亏的没别人了。 退一步说,哪怕真有别人恨他,只要想到国丈一定会做点什么,这些人也该按耐下来等国丈动手,是其他同僚安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想到这里,卫成笑了一声,他看向刚把被褥晾出来的金环。金环也察觉背后一道视线,她回头发现是卫成,有些不好意思问:“老爷有什么吩咐?” “刚才登门那人你认得吗?” 金环摇头,接着又说:“听老太太话里的意思仿佛是老爷同届的严状元。” “是他,他说看你有些眼熟。” 金环心里一突:“兴许在季府见过。” “我也是这么说,我说是前次升官之后季大人送来的,问他是在季府见过?他说好像不是。” 金环这会儿呼吸都是紧的,垂在身侧的手也悄然握起来。卫成将这反应看在眼中,说:“我想着出门做客也不该盯着别人家丫鬟猛看,他匆匆一瞥兴许记错了,你做事去吧。” “是,老爷。” 哪怕卫成这么说,金环还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她知道这些状元出身都不差,生怕严彧从前真见过她。看卫成好像没放在心上,她都不确定这是真不在意还是装出来的,是不是已经怀疑到她?后来做事的时候金环一直在心里唾骂严彧,还说是状元郎,人品差就算了,竟上赶着来坏人家事。 可怜严彧回去这一路打了不知道多少喷嚏。 他在门口的时候的确看到金环了,不就是个丫鬟,严彧没把人放在心上,从头到尾没提到过,他被卫成利用了一道。 这个事情给了金环很大压力,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就想把这消息传回去。卫成也猜到她会有所动作,本来还没考虑好该怎么应对,这时候,又有人送了封信来,这封信给他提供了思路。 拿到这信卫成就回书房去看了,他没像上次一样进厅里读,自个儿看完挑灯熬到半夜,临睡前将那封信夹在一册书里,那书被他摞在好几本书的下面。 当晚入睡之前,卫成同姜蜜嘀咕,说她可能又要做梦。 等到这会儿姜蜜已经有些困了,听到这话猛然一精神。 “做梦?怎么知道我要做梦?” “估摸那丫鬟快要按耐不住,这几天应该会回传消息给她主人,跟着可能会有些动静。” 姜蜜没明白,最近挺好的啊,看她都逐渐在适应,做事情比刚来的时候也麻利一些:“是朝廷上有动静,还是相公你做了什么?” “我给她下了个套,看看吧,看她上不上钩。” 听卫成这么说,姜蜜是抱着做噩梦的准备睡的,结果一夜安稳,醒来她还说呢,说卫成预言不准,昨晚没有做梦。 “没做梦不是好事情?” “你闹得我临睡前那么紧张,闭上眼还胡思乱想了一堆东西,结果白费神,还不如真梦到点儿啥呢。”她说完自个儿又呸呸两声说不算,这话不算。虽然有些心理落差,能不做梦还是别做的好。 卫成先下去更衣,收拾好照例去了对面书房,他过去不多会儿,就有悦耳的读书声响起。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姜蜜正在叠被,听着这声儿她动作停顿了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相公心情好像不错? 夫妻几年默契真不是盖的,姜蜜没听错,卫成的心情的确很好。 昨个儿那封信实际是郭进士大老远托人送来的,没当众读自然是因为信里的内容和家里其他人没关系,里头就说了一件要紧事,说他三榜进士回去已经谋到官职了,其余都是旧时同窗之间的寒暄。卫成就利用了这封信,他给换了个封皮,又在信上动了一点手脚,藏起来伪装成密信的样子。早上进西厢书房一看,那信已经不见了。 金环的胆子是真大,又或者她趁夜摸黑将信拿到手之后就已经通过约定好的方式把它送出这院子,根本不怕事后搜查。 卫成发现信丢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读了小半个时辰的书,用过早食就出了门。 后来两天卫成在等,等着看这事还能有什么后续。 结果听翰林院同僚说严彧出事了,他家里动关系给他谋了个官职,虽然文书还没下来,本来是说定了十拿九稳的事情,他跟着都准备去上任,结果半路给人截了胡,事情搅黄了。 还不止,就第二天,太医急匆匆去了国丈府上,之后就有消息说国丈不好了,这回是真不好了。 听说国丈不知怎的动了怒,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当时看着很不好,他们赶紧请了太医上门,太医倒是把人唤醒了,结果倒还不如不醒,他好像中了风,嘴巴歪了,说不明白话也下不了床。 上门来的太医面沉如水,问他家里人怎么照看的?不是说不能操心?他非但操了心还动了怒。 府上人说有人给老爷送了封信,一定是那信有问题。 他们在那屋里找出信,拿起来一看。 这根本就不是给国丈的,看那上面用的称谓,像是同窗好友写给卫侍读的,这信怎么会在国丈手里???且不追究这个,他们将信的内容过了一遍,全是交代近况,问候对方,日常寒暄的内容,看不出他是被什么气着了。府上女眷不明就里,说去问问。国丈咬牙说出个不许,那声都含糊得很,他颤巍巍伸手让夫人把信拿来。 …… 听说这事的人都糊涂。 说好的让国丈学那闲云野鹤在府中静养,怎么养了一段时间竟然中风了? 皇帝听说之后,习惯性的问了卫成一句,问他怎么看。 刚问完,人噗通跪在了梅芳斋里。 “朕早说过不必跪来跪去,有话直说。” “向皇上请罪,这说不好是微臣害的。” 皇帝真没料到,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不明白这怎么同卫成扯上关系?他让卫成站起来,从头说起,说明白。 “皇上可还记得微臣前阵子说过,升从五品侍读学士之后,季大人送了个丫鬟来。” “有这回事。” “前几日衙门旬休,同届的严状元突然登门,说他想同微臣闲聊几句。听他说那些话,微臣觉察到京中已有不少人知道梅芳斋不是个普通的书房。又想起近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微臣不禁怀疑上家中丫鬟,就利用严状元诈了诈她。” 卫成说着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示意他继续。 他就接着讲自己是怎么诈的,诈完发现事情果然不单纯,想到丫鬟担心自己已经暴露应该会紧急联络背后的主子让那头给她指示,卫成就下了个套,拿好友寄来的书信伪装成密信,装作不知情让她偷去。 那之后没多久,严家为严彧谋的官职就丢了。 后面一天,国丈中风,还有传言说他是被一封信给气到的,外面人都在猜是谁写的,那信上又写了什么。 信息量有点大,乾元帝低头想了会儿,把剧情顺下来之后才说:“你的意思是,季翰林是太傅的人,太傅安排他送丫鬟给你,你让你府上那丫鬟以为严彧拆了她的身份,她偷了你的信,把这消息和信一起送出去,那之后严彧就丢了官,太傅教训过他之后费心解读你那封密信,然后中风了?” 卫成有点不好意思,站一旁欲言又止的。 皇帝看出他还有保留,让他直接点,说明白。 “微臣做局的时候也不确定丫鬟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造密信时就同那头开了个玩笑。他要是没破解出来,看着就是一封普通的书信,破解出来是四个字——你个傻子。” 113.113 卫成做这个事的时候想着可能会把那头气坏, 中风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想着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想着气疯了好,失去理智更好, 当他不能冷静思考很多事就好办多了……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他才会在临睡前知会姜蜜,说最近可能要做梦了, 结果竟然没有。 听说媳妇儿一夜好睡, 他还以为金环按耐住了, 结果事情是朝着他梦寐以求的方向在走,他这头啥事儿没有,金环一封信送出去把她主子搞中风了。 太医去看过之后都直摇头,中风这个病, 不好治啊。 假如说情况不严重还好, 好生调养没准能有转好那天。看他嘴歪了,一说话嘴角上就有涎液溢出, 话说不清, 伸出来的手是哆嗦的, 人就只能躺床上,根本下不了地。 别说来一个太医,哪怕太医院上下全到了也没辙, 就这个严重程度, 还有多少时日真得听天由命。 命硬兴许能拖两年, 要不够硬哪天都有可能撒手。 上门看诊的太医慌死了, 很多病保守治疗好不了, 要冒险的话……危险极大,能成倒也能搏出一线生机,不成直接完蛋。太医给贵人们治病都是怎么稳妥怎么来,宁肯好慢些,绝不能有任何闪失。现在国丈这个情况拖着只会越来越坏,要治又无从下手。他身体本来就差,毛病一堆,之前就说要好生调养,不能再劳心劳力,这才多久,他中风了。 他是中风了,太医人要疯了。 这种心情乾元帝就体会不到,听卫成说完之后他面无表情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为了皇家尊严以及皇帝的面子,他尽量忍住,感觉差不多调整好了抬眼往卫成那头一看。 “噗。” “咳……这不怪你。” 卫成还愧疚呢,说:“早知道就不该开那个玩笑,太傅是皇后娘娘的父亲,被微臣四个字气到中风这实在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乾元帝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刚才忍笑忍得难受,热茶入喉舒服多了。他放下茶碗,让卫成收一收,在外面就算了,人在梅芳斋还装什么? “上回你特地说起府上丫鬟,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什么?” “说实话,是怕这个事通过别人的嘴入皇上耳,生出误会,才使了心机,还望皇上宽恕。” “你想事情周全做事也稳妥,这很好,没什么需要宽恕的。朕当初纯粹当乐子听,真以为那丫鬟是贪权慕利想攀上你摆脱贱籍,不想竟然是太傅手里一颗棋子,幸而发现得早,要真让她埋伏下来,以后恐怕会坏大事。”皇帝说着十分感慨,说本来只想收缴他手中权力,没想害他性命,偏他将权势看得比命要紧,先前吃的教训还不够,敢埋下棋子策动反击,这是报应,身为臣子觊觎皇位的报应。 “你出了梅芳斋之后别再同其他人提起此事,后面一段时间谨慎些,朕恐怕他们狗急跳墙。” 卫成心里有数,听说国丈不好之后他就提醒过家里,说最近可能会有动作,让娘盯紧金环又告诉媳妇儿让她多睡。等卫成退下之后,乾元帝又把这事琢磨了一遍,这么想着都还是感觉很搞笑。国丈费心安插的钉子,头一回发挥作用,一封信送出去拆开里头全是废话,他看着感觉不对费心琢磨那么长时间,搞不好前后试过许多种破解办法,最后换回四个字: 「你个傻子。」 一时间皇帝脑子里全是傻子,他这么想着都忍不住心疼国丈。又带入了一下,这事儿要是自己干的,中风兴许不至于,病一场真有可能。 卫成真的太气人了。 皇帝都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感慨,感慨他当初眼神好,从三百人中就挑中这个农家子弟。 起先觉得他敢想敢说。 观察一段时间觉得这人真沉得住气,能忍,不怕吃苦。 现在他又有了新的认识,从这回就能知道卫成看得远想得深心眼多,这事听着好笑,要办成不是那么简单,得把方方面面都算计到才能凭借轻飘飘四个字把国丈气到中风。 那可是国丈,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什么没经历过?无数次艰难险阻都挺过来了,最后竟然栽在卫成一封信上。该怎么说?机关算尽,没料到人外有人。 这时候皇帝清晰的觉察到了,谋臣一个,能敌千军万马。 在梅芳斋行走的那些人里,别的都还稍显稚嫩,能独当一面的就一个卫成,每到关键时刻他总能站出来,没让乾元帝失望过。 皇帝心里美,美够了还找来太医问话,仔细关心了国丈的情况。太医说的时候可劲儿把责任往国丈自己头上推,一心想让皇上明白会中风是他不遵从院判大人的嘱咐,说好做闲云野鹤,再不可劳心劳力,结果他比原先更过分,会中风是因为怒意太甚急火攻心。 本来身体就不好,岁数也在那儿摆着,这时候中风了,并且情况还很严重,这怎么治? 皇帝没太为难太医,只说让他尽心,需要什么药材太傅家中没有只管从宫中走,就使人退下了。太医退出殿外才松了口气,他刚才后背上全是冷汗,生怕治不好要丢官帽,好在皇上圣明。 因为这事,国丈府里热闹,太医院里热闹,坤宁宫里鸡飞狗跳,皇帝笑得喉咙发痒,对了……还有严彧。 本来等授命的文书一到他就准备出京,结果因为去了卫家一趟,回来没两天事情黄了。 严彧好不容易才从头年的打击中走出来,振奋精神准备去地方上从头开始。他想着爹说得对,天高皇帝远的有谁能知道他陷害同僚被赶出翰林院的事?哪怕被人知道了,在他管辖之下谁敢乱传?在外面多几年回来大家伙儿也忘了当初的事,只要离开京城他就能重新开始。严彧都迫不及待想走,他再也不想被人议论,结果说好的事还能不作数,他爹去跟人打听,人家说是上面的意思,问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人了? 听到这话,严彧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名儿:卫成。 是他,一定是他,除他之外不会有别人。 严彧气坏了,坐着他那个轿子熟门熟路去了卫家,这回他亲自去拍的门,边拍边喊:“卫成你出来!你出来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他是气过头,都忘了今儿个不是旬休,这时候卫成人还在衙门里,压根没回来。 他在外头不要命的拍,吴婆子听得心跳都加快了,火气一上来回身进灶屋去端了盆水,在卫老头开门的同时往那外头一泼:“我儿子的大名是你喊的?你拍啥?好家伙又是你个王八蛋,上回老娘高抬贵手放你一马,你还敢来!” 吴婆子把盆往男人怀里一塞,转身就要去抄大木棒子。 严彧刚才让她泼了一身水,更气了,也顾不得自己是大户人家出身是读书人是状元,张嘴就骂起来:“泼妇!真是泼妇!朝廷竟然给你这种泼妇赠封诰命,还五品宜人,你配吗?” 这下好了,吴婆子连木棒子都懒得找了,走上前去就是一口唾沫星子:“我呸你一脸!” “我儿子本事大,皇上高兴给老太太我封诰命不服气啊?不服气你登闻鼓告御状去啊,让皇上取消我五品宜人的资格,你去啊!见了老太太我不客气点请安就算了还敢大小声,你几品官?啥玩意儿?” 严彧气死了:“我不跟你纠缠,你让卫成出来,我上门来好言好语跟他道别,他竟然背后使坏!” 严彧说完就有软糯糯的童声响起:“你傻子吧?找人不知道上衙门去。叫什么叫骂什么骂,你声音再大我爹也听不见,人不在家。” 114.114 卫成在胡同口见着严彧, 看他衣衫凌乱,身上还有大片水渍,很是狼狈。正犹豫是装作没看见直接过去还是停下来打个招呼, 严彧已经注意到他。那神情, 像特地过来蹲人的。 “我差事黄了,是你做的?” “这话从何说起?” “你怕我翻身?” 卫成觉得没必要聊了, 绕开一步想走, 被严彧拦下来:“我对不起你一回, 代价也付了,丢了官帽被赶出翰林院你还嫌不够非要绝我生路?” “我说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严彧假笑了一声,“不是你还能是谁?除了你老子就没得罪过别人!” 看样子是气疯了,他以前说话总端着, 断不会把老子儿子这种词挂嘴边。卫成估摸不和他说明白他不会甘心, 就眼神示意他挥退轿夫,又往旁边挪了两步:“前几日你到我家来说那些话可记得?你既然知道看不惯我的多了去, 还敢登门?真当我这院子没人盯?明白告诉你, 我忙得很没空做无聊的事, 以我的来历出身也办不到这种事,你想想吧。” 想想? 这不是越想越气人? 卫成的意思是,他不来多那几句嘴就啥事没有, 走那一趟结果被当成和他一伙儿的了? “我上年因为你被赶出翰林院, 他疯了吗认为我们是一伙儿的?” “没准觉得我俩头年在做戏, 老话都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真搞错了也没什么。” 严彧双眼都瞪大了, 他颤巍巍指着卫成:“没什么?倒霉的不是你,你当然没什么!……这事,当真同你无关?” “我就把话说在这里,你丢官这事儿要是我做的,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样总行?” 看卫成一身坦荡,丁点儿也不心虚,严彧脑袋瓜都糊了。世人敬畏鬼神,他敢立这种誓就很能证明清白,想想也是,要真是卫成干的他认了又怎么样?要不是他,难不成他无意间还得罪了别人?又或者当真是国丈等人误会了?严彧就在胡同口里陷入沉思,连卫成走了他都没注意到。卫成慢悠悠走到院门口,叩响门环,就听见砚台在里头问:“谁啊?” “你爹。” “噢……”砚台垫着脚给卫成开了门,同时伸长脖子冲院里喊,让他奶别抄家伙了,叩门的不是那倒霉状元。 卫成刚才就有些猜测,现在完全得到证实,他问:“严彧来过?” 砚台点头说来过:“就是下午来的,拍门拍得奶心慌,当场就泼了他一身水,他就在咱家门口跟奶吵起来了。” 说到后面砚台把包子脸都皱起来,瞅着卫成问:“我以后真要考状元吗?状元怪丢人的。” 卫成也给他噎着了。 他有想到严彧是不是气疯了直接闹上门来让娘收拾过,没想到两人还站门口吵过嘴。饱读诗书的状元郎在胡同里和老太太吵嘴,真幸好卫家住得偏,不然严彧又要出名了。 卫成都没问他们吵了些啥,想到那场面他心累,不想知道。 就算他不问,吴婆子还是提起来了,后来吃饭的时候她说姓严的骂她泼妇一个配不上五品诰命,“我说他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不配当五品宜人他就配当状元?皇上要是知道他给点了这么个状元,不得气晕过去?” 事情真让吴婆子给料中了。 皇帝才听卫成讲了那笑死人的故事,难免会对故事里提到的几个人多几分关注,看他有兴趣,太监总管寻着机会就说起京城里的最新趣闻。听说有人撞见严状元在胡同里跟个五旬老太吵架,说严彧他气得发抖伸手指着那老太,那老太则叉着腰,一个说“你个泼妇,你也配得上五品诰命”?另一个说“皇上封的,不服你告御状去啊”…… 他俩有来有回的吵了好几句,胡同里不少人都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严彧他又成了京城里的话题人物。至于说那个叉着腰跟他吵嘴的五品宜人,都不用说皇帝也知道是谁,除了卫成他娘没别人了。 “严彧为什么闹上卫家门?” “外面的人说是上门去问卫侍读要说法,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被坑了。” “丢官的事?” 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突然生了变数,一时失控倒也可以理解……才怪!!! 听说这事以后,乾元帝想象了一下严彧和卫成他娘叉腰吵架的场面,除了尴尬,就是后悔。严彧啊!那是他亲政之后点的第一个状元,就算不很符合心意,乾元帝也想不到他还能干出这种事来。想到头年他设套坑害卫成,当时乾元帝就觉得这状元郎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使那些手段跟内宅妇人似的。这话真不是瞎批的,它又一次应验了,从来没听说过有状元郎当街同老太婆吵架的!他是第一个!他做到了!他彻底开了乾元帝的眼!也开了满京城百姓的眼! 皇帝对吴婆子没有任何期待,她哪怕当上诰命也还是乡下作风。 她乡下生乡下养的,像这样无可厚非。 严彧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邪了什么门,每当皇帝嫌他丢人的时候,他都还能更丢人一些。因为他,皇帝看那届榜眼和探花都宽容了许多,先前觉得那届一甲三人全不中用,这会儿想想,人榜眼探花是不够上进,心思也没用对地方,好歹没搞出这种尴尬事。 说起来,哪怕他乌纱没掉的时候,修撰作为六品官见着五品宜人也要行礼,别说他官帽已经被摘了。老太太心狠一些拿这点就能收拾他,也幸好她没拿这做文章,不然轰轰烈烈闹一场,严彧还能更出名。 皇帝觉得卫成他娘还是善良……吴婆子倒不是善良,她是顶着诰命头衔却对诰命缺乏了解,压根不知道这样就能上衙门告他。 不过告不告也没所谓,这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同届榜眼听说之后笑了半天,差点笑断气。 之前总觉得自己混得不好,他通过殿试之后直接以七品编修的身份进了翰林院,现在还不如馆选出来的。跟卫成比他很不如意,可要是跟同届的状元相比,也不错了。 严彧在冷静下来之后其实就后悔了,出事之后他就只想到卫成,觉得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当时真是气疯了没仔细琢磨,要仔细一想,卫成就算有心也不一定办得成,他在皇上跟前得脸没错,毕竟只是个从五品官。想想他说的,真是国丈误会了?国丈忙着中风哪里有空插手这种事?又不是傻子能误会他和卫成关系好?严彧思来想去,神奇的怀疑到了同届的榜眼身上,他俩在翰林院时就很不对付,争斗了三年。 事情走到这里,后续和卫成就没什么相干,他心思主要还是放在国丈这边,最近都在小心防备。 国丈中风这个事达官贵人们都知道了,他们私下里不断的在揣摩分析,出门之后不敢多说,生怕哪一句没说好就成了别人泻火的工具。也因此,京城百姓其实都还不知情,卫家人本来也是,结果卫成说了,说这段时间京中有些波澜。 他一张嘴,屋里几个人全看过来。 “又咋了?” “前段时间国丈病倒了,皇上把太医院左右院判全指过去给他诊脉,结果说是过分操劳亏损太多,太医开了方子,让静养。这么养着还养出大问题,我在御前行走的时候听太医说,不知道哪个写了封信给国丈,国丈看完气到中风。” 只听见一声脆响,是茶碗摔碎的声音,吴婆子站起来快步走出厅外,接着就是叫骂声:“让你泡碗热茶你把茶碗打了,这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有哪一件事是你做得好的???杵这儿干啥?你还看我,看我干啥?赶紧的给我收拾干净,没清干净伤着家里的人我赶明就卖你到八大胡同去。” “跟你说话没听见?” 金环赶紧蹲下收拾,吴婆子还在心疼茶碗,看她犯了错还哭哭啼啼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又忍不住要骂,被姜蜜劝住:“茶碗已经摔了,动怒也回不来,娘消消火。” “真是看了她就来气!” “别气,娘回屋吧……”姜蜜先把吴婆子劝进屋去,又提醒了一遍,让金环别只顾着捡大块的,细小的碎片全都要收拾干净,砚台就爱在院子里玩,加上宣宝也在学走路,摔一下磕碎片上不是开玩笑的。 金环点了点头,没应声。 姜蜜本来都要回屋,看她这样又问了一句:“你犯错在先,挨两句说觉得委屈?” “……不委屈。” “怎么还哭上了?说到底也不过打了个杯子,有什么好哭?” 金环低着头不说话,看她这样姜蜜也纳闷,回厅里还念了一句,怎么大户人家的体面丫鬟就这样?为这点儿事也能掉眼泪。 吴婆子抱着宣宝,撇嘴说:“可不是?看她那样我就来气。” 婆媳两个想不明白,卫成心里倒是门清,心想她不是因为挨这两声骂委屈得掉眼泪,怕是吓的。听说国丈看了封不知道什么信然后气到中风,她会吓到也正常。 “说到信……蜜娘你这两天进我书房去收拾过吗?” “我擦了擦灰,怎么了?” 卫成说他夹在书本里的信找不到了。 “别处找过吗?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找过,都没见着。” 吴婆子听着插了句嘴,问:“啥信?怎么没听你说过?” “郭兄托人送来的,说他谋到官了。因为是给我的信,就没拿出来读。我看过顺手夹在书册里,昨天想起来准备把它和其他往来信件放去一处,结果不见了。” “你再找找,信还能长脚跑了?” 卫成说他已经仔细找过,“也是提到这事才想起来问一问,都没看到就算了,左右已经拆开看过,不必留存,顶多回信的时候给郭兄赔个不是。” 他说完就听到一声闷响,是什么倒下来的声音。 吴婆子率先冲出去,一看……好家伙!金环刚才蹲着收拾碎瓷片,不知怎么的就晕过去了。她手压在瓷片上,都划伤了在滴血,半边脸贴着地,至于说那底下有没有碎片谁也不清楚。 吴婆子先出来的,其他人紧随其后,姜蜜问了一句:“要不要请大夫来?” 她问的是卫成,却让吴婆子抢了话:“请个屁的大夫,我这就去找两个人,送她回季家。干粗活不行,干细活还是不行,留着只会气我,这丫鬟是不能要了!” 说完吴婆子当真找人去了,姜蜜拽了拽卫成的衣袖子,问他这样好吗? 卫成竟然眼含笑意:“由娘去吧。” 115.115 吴婆子就在胡同里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 一人塞了几枚铜板,让她们过来帮忙。俩妇人一进院子就看见晕倒在地的金环,问:“咋回事?” “可别问了, 想起她来我家干那些事我这火气蹭蹭直往上窜, 要不是老太太我身子骨硬朗,能给她气中风了。伺候人的丫鬟那派头跟大小姐似的, 让她干点粗活嫌苦嫌累, 你说说……粗活干不好细活总得做好了, 三郎回家来我让她去泡碗茶,她把茶碗给我摔了,我说别磕着俩孙子让她赶紧收拾干净,她就晕这儿摆着, 我要她干啥?你俩把人架起来, 跟我走,给她送回老东家那头。” 俩妇人听完, 感同身受, 觉得这丫鬟真不像话! 看看摔在地上这茶碗, 上好的东西! “架着不方便走,不然这样,我俩换着背, 背起来赶路快。” 吴婆子摆手让她们怎么方便怎么来, 其中一个就弯下腰, 另一个伸手将金环拎起来放她背上。金环那身段本就不错, 看着纤长窈窕, 加上这段时间在卫家干的活多,比原先又瘦了些,背着都感觉轻飘飘的。那妇人心里还乐呵,想着这钱好赚,吴婆子已经在前方开路了。卫成问了一句:“娘亲自过去?” 吴婆子一脸的理所当然:“我得上门去问问那家太太,问她咋教的丫鬟?教成这幅德行就算了,都这样咋还有脸拿来送人?多大仇这是?” 卫成:…… “娘认路吗?不然我一道儿去?” 卫成正要跟上,被拦住了:“找不到路我还不能跟人打听?这事你男人家别出面,媳妇儿也别跟,把那碎片收拾收拾,弄干净了。” 听姜蜜答应下来,吴婆子带着人就走,这时候都有些晚了,等她们到季家门口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金环最近压力也大,身体也虚,给人背着颠簸一路都没醒过来,吴婆子没去管她,她三两步上了台阶拉着门环一阵猛叩。 不多会儿,大门开了。 门房一看站外头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干瘦妇人,瞧着就不像有身份的,他脸色垮下来,问找谁? “找你家太太。” “我们太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谁啊?” “老婆子不够格是吧?那也行,你去给你府上大管事传个话,让他麻溜的滚出来把金环领走,这倒霉丫鬟我要不起了。” 天黑之后还在街面上行走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住附近的多啊,吴婆子刚才把门叩得哐哐响就引来好几家奴才开门查看情况。门一开,正好听到吴婆子的话,这是有热闹看啊。 本来看一眼就准备把门关上的,一个好奇,全把门留了个缝,都蹲那儿了。 他们刚才蹲稳,不多会儿季府大管事就小跑着出来,听底下传话让他把金环领走他心里就一咯噔,心想外头那老太太该不是卫成他娘?大管事多嘴问了一句,问底下的那人什么模样?底下回他说人不高,看着干瘦干瘦的,长着个寡妇脸刻薄得很,穿了件半旧衣裳瞧着不像大户出身,偏偏人胆子还不小,上门来哐哐一阵猛敲,张嘴就要太太出来。 底下人说一句,大管事心就沉一下,听到最后基本沉入谷底。 照这个描述,是卫家那个五品宜人错不了。 “你咋说的?” “我说太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啥玩意儿?” 底下人刚说完,就挨了大管事一脚踹,他抱着小腿嗷嗷叫唤,大管事顾不上收拾他,一路跑着出去了。他一见着吴婆子就堆了满脸的笑,跟哈巴狗似的一阵弯腰:“底下人不懂事,我教训过了,宜人站着累不累?进来吧,进来说话。” 吴婆子瞅他一眼:“算了吧,季家这门槛有多高老太太今天领教了,我过来是给你送人来的,这丫鬟我消受不了,再让她搁我家伺候几天,我就要驾鹤西去了。” 大管事:…… “这、金环她……” 大管事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他想想就要伸手来扶吴婆子无论如何都想请人进门去慢慢说,站门口说这些,给人听见不丢人吗? 看他急成这样,吴婆子心里还痛快起来,就挨着把金环过去之后发生的种种说给他听。 听说金环在卫家生火做饭扫地洗衣搓屎尿布涮夜壶,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同情的泪水往心里流:“宜人早说啊,早说我给您补个粗使婆子,金环她是贴身伺候的丫鬟,没学过这些,您多担待。” “咋没说?我让老三找过你家老爷,你们老爷说送出去的丫鬟断没有退回来的道理,说这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她细活能做得妥帖粗活练一练没问题。” “我这人实在!别人说什么就容易相信!你们老爷这么说,我想着调/教一番凑合着也能用,结果呢?我让她搓个屎尿布她搓不干净就算了,我让她泡碗茶来,她连茶带碗给我摔门口。我家俩孙子,天天在院里跑来跑去的,磕那上头得了?不得头破血流?我让她赶紧收拾干净,她还委屈,一阵哭,哭完白眼一翻就那么晕了。” “这人我是不能要了,你倒贴钱我也不要,我奉劝你们家做做好事,以后送礼少送人,非要送也调/教好了,别捡着这种歪瓜裂枣往别人家扔,扔来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人踏实稳重能干,收下来只管享清福……老婆子给她伺候一段时间人都要折寿了,我就想问问你们家太太,到底多大仇?” “你说送出去的人断没有退回来的,我也告诉你,我家往上数八代贫农,以前穷得叮当响,现在不穷了老太太我抠门的本性改不了,我家不养吃闲饭的,你赶紧把人接过去,以后再别造这种孽,做个好人,积点德吧。” 吴婆子没给大管事插嘴的机会,说完一个眼神给到背着金环过来的妇人。 妇人心领神会,把人往季家门口一扔,跟着老太太走了。 挨着几乎看热闹的都惊呆了,下巴掉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娘诶! 这是哪家的老太太? 看那边对她客气的态度,来头恐怕还不小,这难不成是哪位官老爷的娘? 京城里的大官老爷能有这种娘? 不行了! 看个热闹差点厥过去,得缓缓! 蹲着从门缝里看热闹的都是这样,大管事还能好得了?他起先懵了一会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腿一软差点坐门槛上,跟着他出来的奴才也吓傻了,抖着声音问:“那、那老太婆是谁啊?” …… …… “从五品侍读学士卫成他娘,皇上亲自赠封的五品宜人。” 底下的立刻想起头年闹上顺天府衙那出,他喉结滚了滚,张嘴却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您看现在该怎么办啊?” 大管事扫了悠悠转醒的金环一眼:“带上她,找老爷去。” …… 送走瘟神之后,回去这一路吴婆子心情都很不错,她乐颠颠往家里赶的时候,姜蜜已经把茶碗碎片收拾干净。才刚坐下,就发现男人心情竟然不错。 这就怪了。 他刚才说京里起了波澜,又说郭进士送来的书信丢了,这么多糟心事堆着怎么还乐得起来? 姜蜜想了想,让砚台看着点儿弟弟,自己拉着卫成的手腕把人带出来,看边上没别人了才道:“你有事瞒着没说?” 卫成眼神鼓励她接着说。 姜蜜又问:“和金环有关吗?我刚才就感觉她反应太大,打碎个茶碗用得着哭?相公你知道她在哭什么?又怎么会晕过去?” 卫成说,她在害怕。 姜蜜正想问她怕什么呢?就听见男人说:“她怕国丈怪罪。金环是国丈借季大人之手送来的,来给我找麻烦,顺便打探情报。上次大哥二哥送来的信我拿到之后就读了,后来郭进士那封我没读,私下拆开看的,她以为是密信,偷到手送了出去交给国丈,有些细节就不说了,总之国丈被那封信气到中风。金环听说之后能不害怕?加上她又从我这里听说那封信只是普通的往来信件,会吓晕也在意料之中。” “等等,我脑子快转不过来了,你让我想想。”姜蜜左右踱了两步,猛地想起那一天男人说最近可能会做梦,让她注意一下,应该就是那时候下的套吧?“你刚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料到她会失态?并且娘会借此把人送回季家?是这样吗?” 卫成冲她笑了笑:“差不多吧,蜜娘你想想看国丈现在得憋着多大火?不送金环回去,咱就得当他的出气筒,人气疯了什么干不出来?” 116.116 吴婆子一进家门就听见姜蜜问她:“娘这么快?” “天都黑了我还跟他磨磨叽叽?我过去把门拍开, 喊了那家管事的出来,两句话说完把人扔给他转身就走。”三月里白天有太阳,是不冷, 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 吴婆子一去一来灌了不少冷风,在季家门口又说了许多话, 这会儿嘴里发干, 看了一眼院子里头, 问,“地上都收拾干净了?” “我做事娘还不放心?” “砚台跟宣宝呢?” “大的在书房里闹他爹,小的睡了。” 吴婆子准备往屋里去,走了两步, 冲姜蜜说:“媳妇儿你给我端碗水来, 我口干。” 姜蜜点点头去了,把水送到婆婆跟前, 想起来提了一句卖身契, 问还回去没有?吴婆子一拍脑门:“我给她气得!都忘了!没事儿, 明儿一早我再过去一趟,走过一回那地方我都认熟了,费不了啥事儿。” 吴婆子还在说, 她可算把人退回去了, 明天还了卖身契再去跟翠姑说说, 让翠姑回来干活:“我当初真是让猪油蒙了心才信了那家的鬼话, 说她是伺候更衣叠被梳头上妆端茶倒水捏肩捶背的, 端个茶走平地上也能摔,这样的丫鬟咋没气死季家太太?” 早先听到这话姜蜜没准还挺认同,现在她知道金环是让相公吓着了,就没好意思符合婆婆的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透个风声,想想算了,人都退回去了也不是非得要知道那么多,过日子得向前看。 婆媳两个说了会儿话,姜蜜又去了趟灶屋,回头端着兑好的热水来,她上西厢房那边牵了砚台,盯着他洗干净睡下。等砚台睡了,二老收拾一番也去睡了。姜蜜才借着油灯的亮光收拾了一下屋里,把圆桌擦了一遍,将坐墩摆好,这才把油灯端回东厢房去。 等卫成的时候姜蜜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季翰林送人来的时候谁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尾。她自己最先也是心惊肉跳的,心下总不安宁,现在知道了,京城这边的行事作风和老家那头不同。 在老家那头,天高皇帝远朝廷管不着地方官只手通天,本地富商只要和官老爷勾结起来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情,惹着他甚至敢直接带人上你家去,打伤你砸烂你的东西还告不着。 京城不同,哪怕权势通天也得讲个规矩,直接上门来喊打喊杀的也就是没活路了抱着必死的心想拖人垫背。 相公说金环是国丈送来的,国丈这都中风了,哪怕这样他没个说法明里也动不了卫成。 姜蜜觉得,要是她算计不成给人反将一军坑成这样,没十天半个月估摸走不出来,是该难受一阵子。 卫成回房的时候就看见媳妇儿在走神,问想什么呢,她摇摇头:“没事做瞎想来着,相公你过来,坐下我们说说话。” 卫成带上门走到姜蜜身边,挨她坐下:“想说什么?” “我在想,金环这么回去会不会没活路了?” “你心软了?心疼她吗?” 这个话,姜蜜听着有点耳熟,她忽然想起金环刚来的时候,相公说她原先是做贴身丫鬟的自然做不来这些粗活,还让她回去,那时姜蜜也像这样问了一句。 「你心疼她?」 想到这里,姜蜜把整张脸都捂起来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没长脑子,事情都落幕了也没察觉到男人在背后那些动作。当时真疯了才会觉得他心软,他要是知道心软,能把人利用到这个地步? 卫成好笑的看着姜蜜,看她捂着脸不知道在干嘛,过一会儿又把手放下来,随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真怕你哪天看不上我这糟糠之妻了……” 刚才还笑呢,这下卫成笑不出来了:“一定不会有那一天。” 看男人眼底清澈,神情专注,姜蜜偎依上去,说:“咱们成亲有六七年了,相公你变了很多。头一回见你的时候哪怕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实际也就是空有抱负却不得志的农家书生,那时候你连承诺也没给过我,我知道你怕说出来却做不到,当时咱们想的就是柴米油盐,怎么把日子过顺了……现在完全不同了,让老家乡下的亲戚们见着你恐怕都不敢上前来相认。你见的世面太大,走得太快,有时候真怕自己跟不上落得太远。” “不用跟,我牵你走。” 看她情绪还是不高,卫成说:“其实不是只有你会担心,我也会。” 这话使姜蜜茫然,她不明白。 “以前听很多人说我心软,说我人太好会吃亏,我从来由他们说,没想去纠正。别人这么想挺好,对我而言有益无害。我唯独只怕蜜娘你也真心实意这么觉得,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样,担心有天你看出来我表里不一,很怕你对我失望。” 姜蜜觉得她好像在听天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觉得你好欺负过……” 该怎么说呢? 要真是那么简单的人,怎么就秀才举人进士一气呵成,最后还进了翰林院?做那些梦只是帮他避了些祸,学问他是做的,得皇上赏识靠的是他自己。 从以前到现在没少过想欺负他的人,仔细想想他好像没吃过什么亏。 包括同砚台相处,男人都能占得上风,没让儿子坑过。 …… 稍微一琢磨就该知道他配得起砚台爹这个头衔,肚子里的坏水儿恐怕没少过。 前些时候男人劝金环回去,是给她指了条活路,她当时回去兴许也不是好事,但不会比现在糟糕。 听了男人几句肺腑之言姜蜜感觉心里踏实一些,洗漱过后躺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卫成照样上下衙门,吴婆子也像她计划好的那样,大清早去了趟季家。 她昨晚闹那一出搞得人整夜不安宁,府上太太跟老爷吵了嘴,太太逼问这丫鬟是怎么回事?她何时给卫家送的?她本人竟然毫不知情。 季翰林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里责怪卫成他娘不懂规矩,官场上送人是家常便饭,甭管侍妾或者丫鬟,哪怕不合心意也没有退回去的。她这么一折腾,满京城都得看季家笑话。 太太说了好几句,季翰林却不吭声,太太就拿手帕抹起眼泪来。 “你别哭了,哭得我心烦,这事本来就够烦人了。” “季长庚你怎么有脸怪我?人是你挑的,你打着我的名号送出去,坏了我的名声!” “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没用。” “是啊,赶明我就成京城里的大笑话了,哭也逃不过这一劫。都是你,送什么不好非要送人,送人也不从府里挑两个稳当的。还说卫家老太太不懂事,你今天才知道她不懂事?忘了头年是怎么看严彧笑话的?” 这家太太和老爷闹了半夜,老爷心里憋屈,有些事偏偏不敢挑明说。这晚他压根没睡着觉,琢磨着得想个法子偷偷把人给国丈送回去,让丫鬟自己去给国丈交代。 还没来得及,吴婆子又来了。 昨个儿她来一趟,结实吓着不少人,今儿个大清早的又来,门房打着哈欠将门打开,看清楚外头站的是谁他心里一下就慌了,大清早见着这倒霉老太太够不吉利。他心里阵阵发慌,正要给五品宜人见礼,只见宜人摸出张纸来:“把这个拿给你们家太太。” 她说完又要走,门房一看,这不是卖身契吗? 原是送卖身契来的? 早说啊,吓死人了。 清早这出没几个人撞见,昨晚那出却已经传开了。可能像吴婆子这种诰命加身的泼妇比较少,说的人稀奇,听的人也稀奇,像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日,京城里当官的都知道季翰林丢了大脸,翰林院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奇奇怪怪的。备受关注的还有卫成,甚至有人委婉的提到,让他是不是说说他娘。 卫成听罢,满是惊讶。 “只听说当娘的教训儿子,哪有儿子反过来管着娘的?” “你不怕她拖累你?” “娘只会助我,怎会拖累我?皇上也说我娘疼我至深,要没有我娘,哪有今天的卫成?” 同僚:…… 你娘是疼你,别人可就造孽了。 斯文人就怕遇到这种浑的,她扯歪理比你说正理厉害,吵起来只会气死你。就像送丫鬟这事,换一家哪怕用着不称手也不会亲自上门去退货,随便安排点儿事情给她做着,当闲人养着呗,何必闹成这样?这不是得罪人? 也不知道卫家这老太太怎么想的,她一个闹得人全家下不来台。卫成也怪,他竟然真心实意觉得他娘好,没感觉有任何不对。 换个人遇上这种娘早跳脚了,逼也得逼着她学规矩,学不好能放出来丢人? 卫成反正丁点也不受影响,该干嘛还是干嘛。 他觉得挺好。 他娘是奶奶辈儿的,在乡下好几十年,习惯和性情早养成了,做儿子的要是明着提出来说那样不好她兴许真会咬牙逼自己改。可要让一个人别做她自己这太难受了,住在京城就得变个人的话,她真不如回乡下待着。卫成没觉得乡下出身丢人,也没觉得有个乡下作风的亲娘会怎么碍着他,当官是看本事又不是看娘,娘就这样她自己痛快,别人看出她不好招惹还能少许多麻烦。 像这次,季翰林丢了天大的脸,以后绝不会给卫家送人。 他不会送,其他人估摸也不敢了。 看看金环,她是大管事亲自领去卫家的,领过去的时候嫩生生一人,虽然说模样不算出挑,她身段好,皮肤细嫩,人看着水灵。 这么个姑娘在卫家待了一段时间,送回来大管事差点没认出。怎么都看不出她曾经是做体面丫鬟的,从头到脚都写着绝望,双手粗糙了不少,一问就哭。 她起先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抹眼泪,后来终于有了倾诉的欲/望,边吸鼻涕边说:“鸡不叫我就得起床来烧热水,生火做饭是我,收拾碗筷是我,涮夜壶的是我,给她家二爷搓屎尿布的还是我……好多活啊,每天做不完的活,我做了半天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又酸又疼想歇会儿老太太就要骂人。我找她家太太,太太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她说了好多。要是头一回听见肯定同情,偏偏这事季翰林早知道了。人家老太太拿金环粗使就没瞒着人,早知道的事谁耐烦听她唠叨? 起先看她倒霉才忍着,后来忍不住了,就问:“只是这样怎么会被赶出来?” 一提到这,金环闭嘴了。 季翰林耐心彻底告罄:“算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去,这话你留着和太傅说。” 金环连哭声都停了,她直接扑到季翰林脚边:“救救我,大人您救救我。” 117.117 金环后来怎么样, 卫成不清楚,只是在宫里走动的时候听说国丈的情况不容乐观,好像意识都不太清醒, 太医觉得哪怕仔细调养顶多也就三五年, 请皇上有个心理准备。 听说这事皇上啥感觉没有,皇后和她娘家急疯了。 先前国丈病倒他们就感觉天塌了, 一旦国丈咽气, 阖府戴孝, 几个儿子得丁忧三年。皇帝要是急需用人倒是可以夺情起复,想也知道后族一定没这个命,等丁忧期满,回来官职早给人顶了, 只能后补谋缺。 当官的就没有不怕丁忧, 更别说如今这形势对后族不容乐观。 人呢,没遇上事的时候往往能冷静理智, 遇上事少有不慌张的。后族那边看着病情不见好转, 就有人怀疑是太医动了手脚。中风这个病, 说严重也严重,可要是保养得好能活好些年。这么想着,他们直接把问题推给太医院, 觉得要么是太医不尽心, 要么是皇帝不许太医尽心。 心里这么猜测, 又没有凭证, 他们不敢闹, 只得私下寻摸神医。 权贵之家要打听大夫还不容易? 陆续有些据说很有本事的迈了他家门槛,人多了,人品自然参差不齐,这里面有些是真有本事的大夫,也有人能耐不大,生得一张巧嘴,拿着偏方就来哄人。 没真本事却能炒出神医的名头,这些人套路能少? 国丈家里那几个儿子本来就没有能独当一面的,给人这么一忽悠,再不肯听太医安排,由着自己重金请来的“神医”会诊。几个大夫想法都不一致,后族这边又不懂治病救人的事情,由着他们你一手我一手。治了个把月,国丈连个清醒的时候都没有了。 太医院那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寻着机会劝了一句,说民间偏方有些能用,有些非但治不了病还能要人命。又说给人治病最怕几个大夫一起,你开一样药,我开一样药,你信谁就让他做主,搞得这么乌烟瘴气每益处的。 就说中风,哪怕情况比较严重,要想保命,让他拖两三年也有办法。 这么瞎搞下去,两三个月都够呛。治病救人不是开玩笑的事,遇上庸医小病成大病大病成绝症。 在这节骨眼蹚浑水来劝的,医德够好了,不过好心还是给人当成驴肝肺。这么说吧,哪怕国丈这几个儿子意识到他们干了蠢事,还是没打消对太医院的防备心。这事许多人看在眼里,卫成也知道,他知道以后就明白一度权倾朝野的国丈爷命不长了,运气好兴许还有一两年,继续这样甚至可能翻不过今年。 唏嘘也有,又一想这是好事,国丈病情严重,那一家子都把心思放他身上,根本顾不得其他。卫成哪怕送回金环也还是存着警惕心,觉得那头没准会有动作,现在看是没了。 整个三月卫成防备过去的,结果一路太平。 四月份,皇帝看准时机,趁后族自顾不暇继续蚕食他们。最近半年从国丈那头收回的权力让皇帝心理踏实了一点,也因为见识到皇帝的雷霆手段,零散有一些人投诚,这其中就包括掌管着宗人府的显亲王。 显亲王是皇叔辈儿的,先皇的兄弟。他来投诚一是自己不年轻了,膝下几个儿子都没有成大器之相;二是看到当今的能耐,早年忍成孙子,现在却扳倒了权倾朝野的国丈爷,再者皇帝还年轻呢。 显亲王在宗室那边有人脉也有话语权,他一投诚,皇帝背负的压力骤然减轻许多。 前面一冬,卫成总感觉京城头顶的天灰蒙蒙的,就跟朝堂上不明朗的局势一样。这半年时间,皇上收拢了许多权力,已经显露出君王威严。原先没太把年轻皇帝看在眼里的大臣开始惧怕他,卫成的态度倒没变过,他从一开始就对皇上存着敬畏之心,又将对方视为伯乐,知道皇上不甘于现状,总在适当的时候提出建议。 皇帝越发倚重卫成,甚至觉得从五品侍读学士配不上他,又觉得翰林院文气过重,有心想给他换个方便施展拳脚的地方。 心里想提拔他,暂时又想不到好去处,眼下瞧着也没什么合适的缺,皇帝暂时忍耐下来,告诉自己他前不久才升过半阶,再看看好了,要是今年国丈挺不过去,他那几个儿子都得丁忧,到那时就有缺了。 要是给国丈知道他好女婿在想什么,没准会气到发病。 皇帝如今看他就跟看死的没两样,已经想到他走之后了。 后宫里面皇后娘娘才是干着急几边都顾不上。她想去把兴庆笼络回来,可小孩子忘性大,天天在跟前杵着他同你亲近,离开一段时间自然就生分了,要想回到从前哪那么容易? 还不只是这个,这年是大选年,跟着秀女又要进宫,想到这事皇后也很烦心。 最要命的还是娘家那头,皇上没拦着不让她娘家人进宫,可娘家人来一回,皇后就能病一回。她早先还气愤,现在更多的是焦虑和担心,很怕父亲倒了,父亲一倒宫中恐怕再没她立足之地,贵妃敏妃她们一定落井下石。 她又想起头年的风光。 兴庆出事之前她日子多美,多体面多痛快,就从那次意外之后,一切都变了。 皇后做梦都想回到当初,她回不去。 坤宁宫门庭冷落,相反的是卫成他们,原先许多人自持身份不肯纡尊降贵同乡下人往来走动,现在许多人看出来了,看出皇上极盛的运势,自然会想到去笼络御前红人。 卫成就算一个,并且是其中最得脸的一个,哪怕他家住得偏远,院落没比大户人家下人房好,甚至还有传说卫家一门两泼妇,都阻挡不了看他得势来攀交情的人。 寻着机会就有人送礼,送什么的都有。 记得卫成中举的时候,吴婆子怕给儿子惹麻烦,忍痛拒了许多金银财物,当时她真心痛,痛得没感觉了。 现在嘛,真金白银见过,官票也见过,经她手的钱财多了之后再看那些就不像从前一样眼馋。拒绝起来虽然还是有点难受,不至于心如刀绞痛到窒息。 吴婆子还特别懂,当面总一副俗物不入眼的模样,难受也是回屋之后。 每次看她捂胸口了,姜蜜就给大宝贝使眼色,砚台心领神会,跟着就去闹他奶。 兴许因为砚台长大了,他对老太太的杀伤力不如从前。吴婆子还是巴心巴肺疼他,却不像之前那么夸张。砚台小的时候,他仰头喊一声奶,吴婆子笑得就跟捡了银子似的,现在是笑不成那样了。 砚台折了没关系,姜蜜还有杀手锏。她将宣宝往婆婆跟前一放,宣宝这娃懒啊,哪怕站得稳当也想找个借力的,他顺手就抱住吴婆子的腿,吴婆子低头一看。 “哎哟乖孙子诶,喊一声奶,喊一声我听听。” 一般只要不逗过火,宣宝还是乖的,他果然喊了一声,那声音好似都带着奶味儿,甜得很。 吴婆子一下就忘了被她推出去那些金银财宝,伸手要把宣宝抱起来,砚台先一步捏住宣宝的肥脸蛋:“看我,我是谁?” 宣宝:“……” “宝啊我是你哥,来跟我喊——哥,哥。” “诶。” 吴婆子一个没憋住,笑出来了。 砚台刚才还笑眯眯的,这会儿已经面无表情了,正准备拿出卫成教那套好生同宣宝说说什么叫兄友弟恭。宣宝就仰头看着他,软乎乎喊了声哥。 本来准备要教训的,这下教训不下去了。 118.118 四月二十二宣宝满岁, 卫家人早商量好给他操办一场,想着光自家几个不够热闹,卫老头还去集古轩找了冯掌柜, 问他当日有没有空。 冯掌柜记的事儿多, 一时半会儿真没想起卫煊是那天生,他多嘴问了一句, 明白怎么回事之后乐呵呵说一定来。 来赶热闹的不光有冯掌柜一家, 还有一个胡同住着的几户, 吴婆子在院里开了几桌,好肉好菜上着。开席之前先抓周,抓周安排在厅里,因为提前一段时间就准备着, 摆出来的物件很齐, 从文房四宝到经书、账册、钱,甚至连玩具、吃食这些都有。 宣宝让姜蜜抱到一张低矮的案桌前, 桌上满满全是抓周物件, 厅里围了许多观礼的人, 都在起哄让他抓一个,看喜欢什么就抓起来。 宣宝没有动作,姜蜜在边上细声细气哄他, 他抬头看了娘亲一眼, 又慢吞吞落回面前这一桌东西上, 漆黑双眼从那上面扫过, 最后落到放在案桌边沿离他最近的几样东西上。 姜蜜想到小儿子懒, 估摸他会就近伸手,特地将寓意好的几样摆在最边边。 看看离他最近的都是些啥? 文房四宝一套。 银元宝一枚。 还有卫成最后添上来的一枚铜鎏金官印。 宣宝盯着这三样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他把目光放在这三样上头,姜蜜无奈的看了卫成一眼。这个眼神别人没注意到,别人都在哄他,让抓啊,喜欢就抓起来。 姜蜜猜测他没伸手是在琢磨到底哪个轻巧好拿,她耐心等着宣宝分析比较的结果,结果还没出来,砚台急了,伸手去指他爹那印:“宝啊,拿着个,你拿这个,拿完我们上桌吃肉肉了。” 宣宝是个听哥哥话的好孩子,他果然冲官印伸了手,铜鎏金的印章拿着有些分量,他单手没拽得起来。发现这个好重,宣宝不高兴的看了砚台一眼,看他准备换一样拿,边上人赶着把吉祥话说了,说这孩子长大之后铁定能像他爹一样,受祖宗庇佑得贵人器重官运亨通。 吴婆子听着喜笑颜开,姜蜜也高兴,伸手取过那枚印章,拿近给儿子看了看,等他看够了才伸手递还给相公。 卫成是同上峰告了假回来特地为儿子办抓周宴的,里外这些事其实还是婆媳两个指挥着临时请来帮忙的婆子在做,卫成听他爹介绍了一圈,说这是谁那是谁,陪着客人们说了几句。 冯掌柜也不是独身一人来的,他们一家四口全到齐了。 因为曾经在冯家院子借住过,当时同意借住的条件还是让他提点冯瑜,那段时间卫成的确教了他一些东西,看起来用处不大,这都过去四年多,冯瑜比当初拔高不少,瞧着还是没太有灵气。卫成考了他两题,冯瑜答了,答案却不让人满意,他这样考个秀才问题不大,要想中举,很有难度。 冯掌柜是跟人打交道的,哪怕卫成啥都没说,从反应就看问题来了。 他往旁边挪了两步,叹口气说:“我送他去过学塾,也给请过西席,头年还厚着脸皮求过东家,将瑜儿送去那边家学。夫子的说法都差不多,说他倒是听话,也肯读书,就是笨。我想着再看看,过两年还像这样就让他考个秀才,回头看能不能做个账房先生。” 冯瑜要是机灵点,其实可以接他爹的班做个掌柜,不能大富大贵也能舒坦过日子。可他是个榆木脑袋,这性子做账房倒还成,是笨了点,人稳重,也仔细。 卫成听着点了点头,说不错。 “不错什么?我啊,做梦都想有个像你们砚台那样的儿子,聪明到那份上,当爹的得多省心?” “你不了解他才会这么想。” “怎么说?” “卫彦他一点儿也不省心,他闹心。”卫成真心实意劝了冯掌柜两句,让他不必纠结。聪明孩子学好容易学坏也不难,又因为学什么都快他对很多事缺乏敬畏心,当爹的要操心太多,否则闹不好人就误入歧途了。不那么聪明的要走科举这条路虽然困难一点,总有其他适合他的活计,冯瑜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心思单纯,做事专注,也肯用心,选对行当前程同样可期。 冯掌柜知道他儿子也有优点,不过这年头值钱的是脑袋瓜,活得好的那个不是聪明人?都说冯瑜这样适合做手艺,这手艺人苦啊。 还是再看看,再不开窍就让他来集古轩帮忙,跟着老账房学几年。 他们说话的功夫大菜已经上桌,吴婆子招呼大家伙儿坐下,让别客气。男人们就吃喝起来,这边也有两桌女眷,要不是在奉承主家就是在夸卫彦卫煊,说老太太好命,太太好命。 姜蜜和冯掌柜妻女同桌坐着,早几年她刚进京和冯家娘子还是平等对话,甚至是对方主动,对方在教导她。如今反过来了,哪怕卫家这院子还不如冯家的,谁也不敢小瞧这一家子人。 冯家娘子在姜蜜面前有些拘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起了话头,说:“有些时日没见,我快成黄脸婆子,太太一如当初,年轻得很。” “我是两个孩子的娘,大的都五岁了,还年轻什么?” 冯家娘子估摸姜蜜成亲的时候也就十七八,现在看着顶多二十四五,她过得好,就没让岁月留下太多痕迹,看起来和四年前刚进京时相较,非但不出老,好像更好看些了。冯家娘子又捧了她两句,姜蜜没跟她客气来客气去,转而看向挨着坐的冯雪梅:“你姑娘越长越俊了,再有两年也该相看人家。” 看得出冯家娘子教过她闺女,姜蜜说完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受不起太太夸。” 比起当初,冯家娘子真客气太多了,她这么小心翼翼姜蜜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聊,只得劝她们吃菜。看她们母女动了筷子,姜蜜才低头专心的喂起宣宝,之后她也就是听,没怎么说话。 四月二十二给宣宝办了一场,月底砚台满五岁,他没闹着要办席,只是提前一天偷偷找到姜蜜,掰着手指头点了几个肉菜。姜蜜同婆婆商量过后提前就准备起来,二十八日她忙到挺晚才睡,躺下还在提醒男人明天砚台过生,让他别忘了。 “前头我才告过假,明儿得去衙门,最早也要半下午才会回来,你替我哄哄他。” “我知道,你下了衙门别耽误,早点回家。” 卫成应了一声,把姜蜜往怀里带了带,说睡吧。 赶明儿子满五岁,本来应该很高兴的,没想到这晚姜蜜她又做梦了。她在梦里看到的是乌黑天穹上成片的电网,耳边是炸开的雷鸣声,那雷打到一片密林之上,林子竟然就烧起来了。 姜蜜起先没注意,这才发现梦里是白天,只不过头顶满是厚厚的乌云,云层遮蔽了太阳。 视线对准下面的燃起来的林子,她才发现那里头有人,有不少人,有人说快走,还有人说保护皇上。 之前几次梦到人祸,姜蜜也有过恨得咬牙的时候,但不至于说十分害怕。这次不一样,这次让她想到还在乡下的时候,那年垮山,这比垮山还要可怕很多,梦里的她一抬头,头顶是成片电网,雷电都连起来了,一道道的劈在大地之上。电网配着仿佛能炸破耳膜的响声,还有根本扑不灭的火海,她在梦里就颤抖起来。 卫成睡得并不太沉,感觉旁边有动静就醒了,看媳妇儿好像很冷的样子,她发着抖,卫成伸手在她脸蛋上探了一下,刚挨着,人醒了。 哪怕已经醒来,一时半会儿姜蜜都没法从恐惧中走出,最可怕的果然不是人祸,是天灾。 姜蜜梦里这场简直堪比末日浩劫,她看着头顶乌黑的云层只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已经那么久,这场灾难还是没过去,乌云好像不会散开,天好像不会放亮。 她这样子不像做噩梦了,最近几次梦到别人迫害她醒来反应都不大,这么颤抖着反而像是生了病。 “不舒服吗?我去给你请大夫。” 眼看男人准备下床,姜蜜一把捉住他手腕:“我没事,你让我缓缓,一会儿就好。” “……又做梦了?梦到什么吓成这样?” “相公你去把油灯点上,点上我们在说。”房里乌漆嘛黑一片,姜蜜心下有些不安。 卫成点头,他抬了抬被姜蜜捉住的手腕,姜蜜这才松开,由他趿着鞋下床去点亮油灯,把灯挪到离床不远的地方,想想又提着水壶倒了杯凉开水,端到床边。 现在是春夏之交,连续的大晴天让京城这边温度升得很快,白天走在外头都有些晒人,晚上盖个薄被倒是正好。卫成将凉开水送到姜蜜跟前,让她喝一口,姜蜜抿着润了润唇,感觉稍微舒服一些,说:“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这回不是人祸,是天灾。皇上他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人出京了,在林子里,天突然黑了,头顶是涌动的乌云,好像随时都要垮下来似的。我看到云层里有电光,起先是电光,后来变成连天的电网,那个雷声特别响,好像能把耳朵震聋,雷响一声,电就劈下来一道,其中有一道正好劈在皇上所在的林子里,林子燃起来了。” 姜蜜说着又一个寒颤,卫成抬手在她后背上抚了几下,让别怕,又说会进林子估计是去行围。 行围,顺便操练精兵。 “能不去吗?那么大的雷在家里都不安全,出去会死人的。”姜蜜没看清遇险的都有谁,只知道皇上很器重相公,带他出京的可能性极大。哪怕没带他,皇上也不能出事的,一旦皇上出事,得有多少人陪葬?自家能好? 卫成也觉得这次的事比较棘手,他边想办法边安抚姜蜜,让她别担心:“皇上还没提起行围的事……” “或早或晚总会提起的。” “听我说,皇上还没提事情就好办。你想想看,假如皇上提出来了我再去拦他讲不能去,这趟出门不会太平,这是在触皇上霉头。但他要是还在心里盘算着没说出来,这时候我寻个机会说昨晚做了噩梦,梦到人在围场,围场里竟烧成一片火海,你说皇上还会提吗?” 姜蜜想了想,要是自己遇上这么邪门的事,应该会直接打消念头。 “只是、直接跟皇上说做梦好吗?” “民间早有托梦之说,这么讲并没有什么,不这样也很难让皇上打消安排,行围是大事情,没个充分的理由凭什么拦着说不让去?”卫成接过让她喝干了的杯子,放回桌上,又坐回床沿边说,“别怕,皇上他不吃人,赶明儿我进宫之后看情况说。” 119.119 卫成把姜蜜哄睡了, 自个儿睁着眼熬了一夜,熬夜的结果就是哪怕他强打精神,看着还是比平常憔悴一些。瞧他这样, 有同僚上前来关心, 问昨晚没睡好吗? “是没太睡好。” “怎么回事?” “躺下去没多会儿就做了个噩梦,后来睡不着了, 干脆上书房熬了一夜。” 同僚都没料到是这事, 你看我, 我看你,心说不就是做了个梦?男子汉大丈夫还能让梦里的东西吓着?又想到卫成如今正得意,谁也没真说出这话,怕得罪他。 “你精神头不好, 能当差吗?” “放心吧, 以前在庶常馆总熬夜,也习惯了。” 卫成去泡了碗茶, 喝了几口, 等到了时辰就要往宫里去。他到梅芳斋的时候皇帝正在想事情, 听见太监通报,乾元帝抬头一看,皱起眉:“气色这么差, 身体不舒服吗?” “累皇上挂心, 微臣惭愧。微臣身体无碍, 兴许是昨夜没太睡好, 瞧着面色不佳。” “为何没睡好觉?” 皇帝主动问起, 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说,卫成自然说了,说他昨夜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人在围场,林子周围全烧起来了,简直一片火海。那梦特真实,好像真的让大火烧过一场,醒来感觉嗓子眼在冒烟,嘴皮也是干的,灌了一整壶水才舒服些。这么一闹瞌睡全没了,只得去书房打发时间。 卫成说得轻松,说完自嘲似的笑了两声,讲他事后想起来也感觉好笑,当时真是吓到了。 他笑了,皇帝没笑,皇帝起先是随便听听,越听他面色就越凝重,等卫成说完往御案那边一看,皇帝那脸色难看极了。卫成原地跪下:“微臣着实不该讲这些来坏皇上心情,皇上恕罪。” “起来吧。” “微臣不敢起来。” “起来,站好,朕有话说。” 卫成心里知道他要说啥,还是装作不知情,并且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乾元帝喉结滚了两下,他拧着眉心面色凝重道:“朕这几日都在考虑出京行围,本来今明两日就要宣布。” “皇上您的意思是?” “宣布下去之后,朕应该会点你随驾。” 听到这话,卫成腿一软,跪下去了。 “让你站着说话,你跪什么?” “回皇上话,是腿软没站住,皇上您说这个梦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乾元帝想了很久,才说:“行围这事朕昨夜才提了一句,你应该毫不知情,却那么巧正好梦到围场烧起来了,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皇上承天命,受上苍庇佑,微臣猜想会不会是老天爷预知到此行存在危险,唯恐您有丁点闪失,这才托梦过来。” “那为什么老天爷不直接托梦给朕?” “当然是担心梦境里的场景惊吓到您,微臣做了那个梦,通夜没睡着,梦里那场大火实在骇人。这罪做臣子的受了也就受了,皇上如何受得?” 有道理……这就说得通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又有了新的问题,乾元帝问他梦没梦到其他事情,比如说火是谁引的?为什么能烧出一片火海? 卫成好像在冥思苦想,过一会儿才说梦里没讲那么仔细,他只知道自己人在围场,那边林子烧起来了,“对了,微臣还听到声音,好像打雷的声音。” 皇帝越听越不明白,怎么又和打雷扯上关系了?又想到能梦到这事已经是大功一件,不应该过分强求。老天爷托这个梦来总归是提醒他围场不能去,行围的计划就可以打消了。 事情真正发生之前,皇帝其实都不确定,不知道是碰巧,或者真是苍天托梦。是意外烧起来了,还是有什么人存心害他。 他不知道,卫成知道,卫成没说那么多,总不能告诉皇上是天雷把林子引燃的,然后呢?让朝廷直接派兵去围场那边等着救火? 到那时漫天都是雷网,那种天气下谁敢出门?现在只能赌一把,赌后来会有大雨,让雨把火浇熄。 照蜜娘的说法,天全黑了,头顶滚滚雷云,这说明什么?哪怕雨来得迟一点,它会来。大雨会把山火浇熄,危险的是火吗?火哪怕烧得再快能比骑马的人快?人还能逃不掉?卫成想了很久,觉得要命的是漫天惊雷。 这一日乾元帝包括卫成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即将到来的天灾冲淡了给砚台过生的喜悦,卫成还是记得他答应了媳妇儿要早些回去。下衙之后他没任何耽误直接往回走,走半路上还给砚台买了几样他爱吃的。 拿到香喷喷油纸包的砚台高兴极了,他拆开把每一样都尝了一口,先是甜滋滋了一阵,又好像想到什么,他叹了口气。 卫成伸手拍拍他头,问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他边往嘴里塞糕糕边说:“我要是六岁就好了,怎么还没到六岁呢?” 说着,他余光瞥见坐在旁边流口水的弟弟,就掰了一小块软乎乎的糕点,顺手塞进弟弟嘴里:“好吃吧?看哥对你多好,有好吃的都想着你呢。” 卫成顺手递过去一根手帕:“把你嘴擦擦再说这话……”吃了半天才想起兄弟真好意思。 砚台明显没听出他爹口中的嫌弃,果真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又说:“哥对你这么好,你以后可得听哥的话。” 说到这儿,他又掰了一小块糕点,递过去:“跟你说话呢,听到没?” 宣宝张嘴要吃。 砚台缩手。 宣宝就直直盯着他,他眼神里写着委屈,脸上写着不高兴。 “你说会听话哥就喂你。” “……” “快说,你说嘛。” “……爹。” 宣宝扭头看向围观两兄弟互动的卫成,卫成伸手将小儿子抱起来:“不吃他点心,我们吃饭了。” 砚台眼瞧着他爹和他弟都走了,才低头瞅了瞅摆在面前的零嘴,他一股脑收起来抱回房里藏好,追着爹和弟弟就跑了过去。 砚台过完生,四月差不多也见底了,至五月,京中继续升温。卫成一天天的等,等那个梦应验,这一等就等到上旬结束,五月十一这天下午,他人在翰林院里翻着书看,忽然天色改了,不多时外面已经昏暗起来,雷云越积越厚隐约能看见云层里的电光,伴随着还有闷雷声传来。 来了,蜜娘梦里的灾难就要来了。 同僚们还在奇怪怎么突然变天,卫成是着急不能回去,他想着要是早个一日就好了,昨个儿旬休它不来,今儿在衙门它来了。卫成倒是不担心家里人往外跑,蜜娘已经梦到这出,家中早有准备,一旦变天绝不会出门。他唯恐妻儿害怕,漫天电网伴随着炸响的雷声,谁不怕呢? 想到蜜娘说后来雷声大到能把耳朵炸聋,为以防万一,她往荷包里塞了棉花团,让卫成带身上说没准能派上用场。 其实没用上,他是捂着耳朵熬过去的。 衙门这边年轻的还好,上点儿岁数的都不太舒服,还有天生怕打雷的,一开始硬撑着,后来撑不住整个缩到墙角去,捂着耳朵直发抖。电闪雷鸣持续了得有半个时辰,后来雷声小了,暴雨倾泻而下,卫成才从屋里出来。 他站在檐下看着外面连天雨幕,以前在南边年年都会有那么几场暴雨,京城这边雨水少些,这样的暴雨几年兴许也就一回,这雨大到好像天上破了窟窿,有人提着木桶从窟窿往下泼水似的。 电闪雷鸣外加暴雨好像没给翰林院带来什么损失,其他地方却有让雷劈死的,还有闪电引燃干柴,干柴烧起来火势蔓延把房子燃掉的。离京城并不远的围场那边果真燃起了林火,就像卫成预料的那样,那火起先燃得很旺,暴雨来了之后逐渐熄灭…… 120.120 翰林院是清水衙门, 也是清闲衙门,毕竟干的主要是修书编书这类精细活,这活当然十分重要, 却不直接影响到朝政, 眼看官员们都是一脸担心,掌院学士就宣布今日提前下衙, 让他们赶紧回去看看。刚才那阵雷打得太凶, 谁都怕正好劈到自个儿家, 心里急呢。 最近连着都是大晴天,谁也不会带伞出门,卫成前些天倒是放了一把在衙门这边,撑起来发现用处也不大。雨太大了, 又刮着风, 哪怕撑着伞身上一样会打湿,与其费力气去撑伞不如走快些, 回去沐浴一番, 喝碗姜茶。 平常下衙之后卫成总是慢慢走, 今日是一路小跑回来的,到院门口的屋檐底下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雨水抹去一些之后, 他比平常更大力的叩了几下门。 还怕屋里人听不见, 想喊一声, 就听见里面问:“是三郎吗?” 卫成答应了一声, 院门随之打开, 站里面的是头戴斗笠的卫老头。这斗笠还是他寻来材料闲着没事自己编的,宽宽大大一顶,比油纸伞要好使。出来的时候卫老头手上也拿着一顶,开门一看,儿子根本没撑伞是冒雨跑回来的,他从头到脚已经湿透,用不着了。 “蜜娘就说下这么大雨你回来铁定湿一身,刚才她就去烧了一大锅水温在灶上,你回屋洗洗。” “家里没出事吧?人都好吗?” 卫老头闩上门跟着他走,说没事,一变天他们就回房去了,看着要打雷姜蜜就让砚台拿被子捂住耳朵。她自个儿往耳朵里塞上棉团,空出手来护着宣宝。雷打得有点久,一直捂着是不大舒服,好歹没出事。 卫成又说:“衙门里头都有人吓得往案桌底下藏,砚台他们怕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正好走到屋檐下,跟着就看到屋里头的情形,然后发现是多此一举。臭小子非但没吓着,还跟看了场稀奇似的,看见当爹的回来了就往他跟前扑:“爹你看到没,看到没?刚才好大的雷。” 卫成拦了他一下:“我冒雨回来的,身上湿,别挨上来。” “你在衙门看到打雷了吗?看没看到?” “那么大阵仗怎么没看到?” 砚台捧着脸满是向往:“娘说刚才是雷公电母吵架了,一张嘴能发出这么大声儿,那嗓门比奶还大。爹你说得是多大两张嘴才能吵成这样?那么大的嘴,他家一天要吃掉多少?” 卫成都快跟不上他节奏了,他从嗓门大想到嘴大,嘴大吃得多,能吃那么多天庭待遇一定很好!结论是在上面当官拿得比下面多! 看男人噎得没话说了,姜蜜笑了笑:“砚台帮娘看着弟弟,娘给你爹弄洗澡水去,你爹一身都湿透了,不洗洗要生病的。” “哦,好。” 砚台回去坐到宣宝旁边,姜蜜起身要去给卫成弄洗澡水,怕她一个人弄吃力,吴婆子也去帮忙。兑水的时候姜蜜提起来说这院子可以改一改:“现在这样落雨或者落雪天都不方便,我想着能不能把四面的屋檐连起来围成一圈,这样雨天不用穿院子,咱们直接从檐下走,娘觉得呢?” “这主意不错,回头让老头子去打听看看,找人来改改院子。”说着吴婆子又看向姜蜜,问她咋想到的? “相公还在庶常馆的时候我不是跟他去过一次陆府?我看大户人家就是这样,他们那个叫抄手游廊,雨雪天从那边走,鞋底都不会湿。咱院子虽然小一点,可以学学他们,不用弄得十分精细,把屋檐连起来围成一圈就行了。” 吴婆子听着直点头,后来卫成沐浴去了,她还在琢磨这事。姜蜜提过之后没再操心,她挽起袖子帮卫成洗头来着,边洗边说今儿个这出:“南边年年都要打两场大雷,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我在梦里都看过一回了,今儿个遇上还是怕,就怕正好打在咱们家。心里虚得没边儿,还不敢露怯,得哄着砚台和宣宝说没事,让他俩别怕,捂好耳朵。” 卫成闭着眼睛,说:“怪我,我要是在家就好了。” “这怎么能怪你?又不是旬休日,还能赖在家里不去衙门?” “不管怎么说,我不在家就是我的不是。” 姜蜜动作轻柔的搓着头发,问他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还不清楚,像这么大的雷一道道劈下来,估摸会有让雷打中丢了命的。”现在最要紧的还不是死个把人,遇上天灾没有不死人的,他担心什么?担心有心人利用这次散播对朝廷对皇上不利的言论,动摇民心。打雷不稀罕,这么大的雷很多人这辈子都是头一回见着,多少人胆都吓破了,这时候要是有人说,是上天对皇帝不满故而降下灾祸,很多人会相信,那是卫成最不愿意见到的,估计也是避不过的。 哪怕自家啥事儿没出,因为心存忧虑,这晚卫成都没歇好,到衙门的时候他心情都很沉重,没想到一进衙门迎来的却是喜讯。 只见同僚各个面带哀色,卫成不明就里,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卫侍读没听说吗?国丈爷让雷劈了个正着,不幸殁了。” 但凡听说这事的,甭管心里咋想,面上都是一片哀切,瞧着悲痛至极。卫成却不同,他听完就皱起眉,问同僚国丈他被雷劈中的时候是在外面还是屋里? “倒没听说,不过昨个儿阵仗那么大,除非变天时人在外头,要是本来在屋里应该没人会出去。国丈两个月来都在府上养病,没见出过家门,听说如今连地都不下,总该是在屋里出的事。” 卫成的表情就更奇怪了,说要是打雷的时候正好在外面并且无处可避被雷劈中那叫不幸,在家里还被雷公盯上,这就有点…… “别说京城这边雷雨天少,我从前在南边,打雷下雨司空见惯,也没见过像昨个儿那么厉害的。天老爷长着眼,没事做什么吓唬凡人?昨儿那一出你们不觉得太蹊跷吗?” 没人点破的时候还不觉得,他这么说,同僚也觉得不对劲。 满京城那么多人,为啥雷公偏找上了国丈爷? 又想起国丈爷最近半年的倒霉事,一出接一出,一环扣一环,有心人要设计都设计不到这地步,难不成是天老爷要断他活路?因为他对今上不敬结党营私动摇皇权? 翰林官都有些吓到了,你看我,我看你。 这时候有人来翰林院找卫成,说宫里传他,让赶紧去。 卫成顾不上忽悠同僚,匆匆进到宫中,乾元帝一见他就问梦里的巨响是不是和昨天的雷鸣声一样? “是一样的。” “那你梦到的大火恐怕是雷打在枯树上,把树给引燃了。朕原以为是哪个趁着行围纵火,不想真相竟是这样。天灾啊,最麻烦就是天灾,这样一来民间又要非议朕了。” 乾元帝说着一掌拍在御案上,卫成心肝都跟着颤了一下,他拱手问:“皇上可是尚未听说?” “听说什么?” “国丈的事。” “听说了,眼下平民怨才是第一要紧事,朕顾不上他。” 该怎么说呢?要是国丈好好地突然暴毙,除一心头大患皇帝应该会非常痛快。可国丈已经退出朝堂,并且重病缠身,太医说他就只剩一两年可活,这时候死了,死就死吧。皇帝满心想的都是接下来的风波,从昨晚到现在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一夜没睡头都要炸了。 看皇帝精神头很不好,卫成估摸他钻死胡同了,只想到昨个儿那出之后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没想到反过来利用。昨儿那一出,利用得好能威慑不少人,那不是什么灾祸,是祥瑞。 “请皇上听微臣一言。微臣以为,昨个儿天降雷罚是上苍相助于您。它先是托梦给微臣,让微臣在皇上提出要去行围时劝阻您,护您周全,同时在千万人中精准的找到国丈……上苍是不满国丈结党营私危急皇上,又唯恐皇上心软留下祸根,借此替您除去一害,这不是天降祥瑞?只要老百姓明白了上苍的良苦用心,非但不会误会您,反而会更加的尊重拥护,这不是大好事吗?” 皇帝一拍脑门:“是朕的过错,非但没理解到上天的良苦用心,险些还误会了。” 卫成倒是挺理解的,他事不关己才能跳出来看,昨个儿那雷要是没把国丈劈死,皇上要受千夫所指,势必得降下罪己诏反省自身。想也知道今早宫门打开之后从外面传进来多少消息,大臣们不停在告诉皇上昨个儿损失多大,他脑子里满满全是这些,一时没转过来也很正常。 皇上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疏忽,会犯错,做臣子的就应该在皇上没考虑到的时候提醒他。 卫成提醒了,不光提醒了,进宫之前还在翰林院打了铺垫,相信天降雷罚除去祸害这个说法慢慢会在京城传开。国丈这两年给皇上添了不少乱,他不会白死,死了也得做那个杀鸡儆猴的鸡。得让朝堂上那些存着异心看看结党营私是个什么下场,让他们知道上天是站在皇上这头的,要造反且看你命够不够硬。 乾元帝刚才差点让传进宫的坏消息挤爆了脑子,他头疼一早上了。 听卫成那么几句话,忽然拨云见月。 没错! 昨个儿那不是上苍在警示他,而是上苍看不惯太傅动摇国本,除害来的。 皇帝立刻招来心腹,安排他们放出消息,并责令他们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消息扩散开,得让满京城的百姓知道背后的真相。 121.121 皇帝清晰的感觉到了, 卫成是个福星,他不光主意多,运道也好, 总能逢凶化吉。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乡下出身一路当上从五品官也不见飘, 踏实稳重忠心得很。 之前担心民心动摇,有解决办法之后皇帝舒了口气, 他抬起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开一些。只要民间言论可以引导, 别的都是小问题,皇帝暂时将清早传进来那些坏消息放下,说:“太傅没了,他府上全要戴孝, 能空出不少职位来。五六七八品不看, 往上三品有一个,四品两个。你如今是从五品, 越过四品直接跨上三品不大合适, 那就是二选一, 你想想再回答朕,是想做詹事府少詹事还是通政司右通政。” 当什么官还能自己选??? 这圣眷也太隆了! 让那些每日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的大人知道能两眼一翻气晕过去。皇上真的偏心,他对卫成比宗室子弟还要宽容, 遇事最先想到对方, 有好处也第一个想到, 少詹事和右通政这种官还能让他看着选…… 卫成也很惊讶:“微臣才升上从五品不久, 哪怕有缺, 也轮不到吧。” “这回你大功两件,不仅使朕避过雷击之险,还替朕出了个好点子解决了后面的烦心事,理应重赏。” 卫成低着头,受宠若惊道:“这也太重了。微臣其实没做什么,只是用这张嘴将上天的意思说出来罢了。” “行了,在朕面前就别做这般情状。让你二选一不光是奖赏,这两个官职都很要紧,总得交给有能耐并且忠心之人,你只需告诉朕想去詹事府还是通政司。” 乾元帝说这两个职位都很要紧,是句大实话。 詹事府是什么? 是东宫下属的机构,服务太子的。 至于通政司,掌管的是内外章奏以及臣民申诉。比如说有百姓受了冤屈,底下官员没给他公道,他告上来,就得从通政司走流程,流程走上去皇上才会知道。通政使要是不廉洁,就等于掩住皇上双耳,不让他听见下面的声音。 国丈那边先前能压下那么多百姓申诉,保下作恶的旁支弟子,一方面也是在通政司有人。 本朝通政司权力挺大的,黑心一点在这职位上能捞不少,三不五时总有人来活动,请你帮帮忙抬个手。 皇帝说让卫成选,他心里属意通政司。在通政司里,最大的是正三品通政使,通政使下面设左右通政,都是正四品官。本朝尊左,右通政虽然稍矮一头,也是衙门里的三把手,是大官了。还有一点,如今的通政使姓刘,他已经年逾花甲,估摸再有几年就要告老,回头等他闲云野鹤去了,皇帝能直接把卫成提拔上来。 这衙门本身也很适合他,通政司要把底下申诉的内容上报给皇帝,面圣的机会自然不少。 再者,卫成他不是踏实做学问的人,留翰林院里没多大意思,通政司适合他。他为人正直,敢说,不怕事。 卫成也没让皇帝失望,让他爽快点二选一,他几乎没想,直接说了通政司:“论学问,微臣比不上翰林院诸位同僚,不敢教导太子。去通政司倒还勉强,臣虽愚笨,胜在有二分胆色不怕麻烦上身。” 皇帝听着笑了一声,卫成要是愚笨,朝堂上估计没几个聪明人。 他心眼真的太多,太会算计了。 皇帝时常都在庆幸,庆幸自己早早看出这人不一般,殿试结束就将他笼络过来。要是让他站到其他阵营,这个心机和运道,谁遇上都要头疼。 “昨个儿天生异象朕一宿没睡着,得休息会儿,你退下吧,回去等着接旨。” 卫成从御前退下,他走在回衙门的路上,感觉前段时间的浑浊全被昨个儿那场暴雨洗去,整个皇宫、甚至整个京城都清新了。他走过湿润的石板路,回到翰林院去,刚回去就被同僚围住。 “皇上着急让你入宫所为何事?” “是不是说昨个儿的异象?” “卫老弟不要藏了,快说说皇上是什么意思?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卫成让他们围了个正着,就停下来,说:“诸位别为难我了,咱们在御前走动,口风不紧,命就不长。” “咱们也不是要为难你,只是想知道皇上的态度,你稍微透露一点。” “对啊,昨个儿那出皇上怎么看?” 卫成扫视一圈,说:“上天是什么意思,皇上就怎么看。” 蠢笨的觉得扫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也有聪明人,立刻想到卫成清早上衙门来隐晦的说过,大概意思是昨个儿天生异象不是上天对朝廷不满,而是相助于皇上除害来的,被除的是谁?是哪怕人在屋里还是让雷劈死了的国丈爷。卫成他这么想,现在看来,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清早还满脸哀色的大家伙儿都露出大快人心的表情,只差没明说国丈该死! 卫成功成身退,坐下喝他的茶,想他的事情去了。 当年殿试之后,他馆选进翰林院,在庶常馆待了两年,跟着升了七品编修,然后是六品侍读,到今年才当上从五品侍读学士。前后加一加他在这儿有四年了,二十三岁来的,如今二十有七。 在翰林院,说闲也闲,说忙也忙。 闲在于不用进宫的时候,翻翻书也能过一天。 忙在于你比别人差太多,要学的就多,经史子集都要去读,不光要读,还要读透。读透了才能到御前去伺候,给皇上讲经不是个草率的活。 卫成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时至今日,他学问也就凑合。可能比天底下九成多的读书人要好,却比不上衙门里这些老翰林。他是走偏门得了皇上的重用,这才在衙门里站稳脚跟。很快,国丈没了的消息就要传遍,那一家子跟着就要退出朝堂,他也要去通政司顶差事了。 通政司右通政,是个你只要正直就容易得罪人但同时也很要紧的活。 经历过前几个月的大风大浪卫成那颗心都快成铁打的,坚强得很。现在不少同僚发觉他运道好,除非是没得选必须要对上,平时没人来招惹他,头顶这个光环去通政司,想来倒是不错。 又想到等过两天圣旨下来,娘她们的诰命又能升上一升。 六品是安人,五品是宜人,至于四品——叫恭人。 卫成是个出主意的,具体的事情不用他经手,他从宫里出来之后就挺闲。要是平时就埋头做分内事去了,今儿个心里装的事多,一会儿想到国丈那边,一会儿想到宫里,又想到自己马上要离开翰林院,真没顾得上做什么。 不光是他,同僚也差不多,他们起先围着讨论了一阵,回头就有人写文章去了。这回国丈铁定完蛋,大家伙儿自然要紧随皇上的步伐,写文章抨击几句,也帮着引导一下民间舆论。 别人倒是干劲十足,季翰林心都凉了。 昨个儿天生异象,他们还觉得反击的机会来了,拿这个做文章怎么也能逼得皇上方寸大乱,给自己赢得喘息之机。结果呢,皇上没怎么着国丈没了,人没了不说他还要背黑锅。 卫成是帝王心腹,他说的话不就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想把国丈推出去受百姓斥骂。国丈背上这样的污名,他儿孙全完,包括弟子门生也都会被牵连,皇后哪怕不废,有这样的父亲气数也尽了,太子就不用说,破相之后已经没有机会,等时机到了他总要把位置让出来的。 完了啊,国丈一死就全完了。 怎么说全凭皇上一张嘴。 百姓都是蠢的,随便引导一下他们就能排队上国丈府门前去扔粪蛋吐口水。 季翰林心全凉了,怪只怪他从前受过国丈大恩,就跟着站了队,现在凭他能做什么?他只能把头往下缩,藏得深一点,别被牵连。 一天之内季翰林想了卫成无数次,卫成一次都没想到他。 卫成随便喝了两碗茶好像就到下衙的时间,回去路上他听了听,大街上已经有人在唾骂国丈,皇上的人还编出了顺口溜,边走边嚷嚷,大概意思是说昨个儿那雷就是来诛歹人的,那些被劈死的没一个好,最坏当属国丈爷。结党营私同皇上对着干不说,又纵容全族为非作歹。国丈势大,又是皇上的丈人,皇上哪怕看出他是个坏胚一时还不便处置。好在上天体恤百姓,不忍看皇上受奸臣掣肘,降下九天神雷生生劈死了他。 昨个儿那出实在骇人,以至于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事,议论的人多,消息传播就快,有心人还没来得及利用,皇帝抢先派人引导,结果非常成功。 外头传的实在太有道理了,昨个儿被劈死的好像真没一个好东西。 尤其是国丈,都中风了人在屋里躺着,这也能把命丢了,那雷还能不是直奔他去的? 他是祸害,是满京城最大的祸害,现在祸害死了,他家里人再也不能作恶,老百姓恨不得炸爆竹庆祝,真是大快人心。 回去这一路卫成听到的全是这些,他也好奇,好奇国丈到底怎么被劈到的? 还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 知道他坏冲他去的? 想不明白他就懒得想了,只当上天长了双慧眼,能辨黑白。过程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终于彻底扳倒了国丈爷,还利用这次的异象造了波势,以后谁要存着谋逆之心都得好生想想。 现在朝臣包括百姓都认为皇上有天道相助,这是好事,以后要推行法令措施能少许多阻力。 卫成是带着笑回去的,回去看见牵着宣宝走在院子里的砚台和跟在旁边看他们兄弟的蜜娘,他笑意又多了两分。姜蜜看到他不做作的喜悦,问:“有好事吗?” 卫成迎上前去,点点头说:“我兴许要升官了。” 122.122 乍一听见升官, 姜蜜有些茫然。不光他,过来开门的卫老头也一样。 “又要升官了?前头不是刚升过?” 卫老头心里还犯嘀咕,之前听别人说过, 文官想升职比较难, 因为立功的机会不多,主要靠述职考评, 根据评价决定升迁。哪怕官运好的很多也是三年一跳, 哪有像三郎这样一年三跳的? 卫成不清楚他爹在想啥, 他边走边问:“爹今儿个是不是没出过门?外头传那些听说了吗?” “你是说国丈多行不义遭了雷劈?” “嗯。” “这事儿都传疯了,不用出去就能听见有人边走边唱,我们下午还在说能有这么巧的事?是真的?” 卫成点头,说:“是真的, 具体怎么个情况不清楚, 人的确没了。国丈一没,他膝下几个儿子全要丁忧, 就空出了职位来, 那职位要紧皇上不敢随意提拔人, 有准备让我顶缺。这事我进宫的时候听皇上提了一句,圣旨下来之前不敢说死,爹你们知道了也别出去声张, 等等看吧。” 听到说升官吴婆子也从屋里出来了, 问他大概是升几品? “还不一定的事……” “每回都这样, 我还不知道你?就说几品吧!” 卫成停顿一下, 跟着比出四根手指。 “四四四、四品官?” “皇上有心将我调去通政司, 做右通政,是正四品官,衙门里的三把手。” 吴婆子腿一软就要往地上滑,好在她边上就是姜蜜,姜蜜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让她稳住。这会儿吴婆子整个人已经神游天外了,那模样很像当初诰命加身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一脸痴傻,啥事儿都顾不上,脑子里只有正四品官,正四品京官。 八辈祖宗在天有灵,祖宗保佑。 刚才一直没吭声的砚台仰头问说:“四品官很大吗?” 姜蜜摸摸他头,说着要是在地方上四品是很大的官,在京城嘛,头顶厉害的还多,“可你爹这么年轻,这年纪很多都还在考举人,能当四品官厉害极了。” 砚台听着这话也很兴奋,脸蛋红扑扑的,姜蜜知道他心里对男人存着崇拜,只是嘴硬不说。 “对了,相公你说通政司,这通政司是什么衙门?” 卫成带头往厅里走,进屋之后坐下来才说:“官员呈递进宫的文书就从通政司走,还有民间伸冤,包括登闻鼓告御状的全都归通政司管。那衙门里最大的官是正三品通政使,通政使姓刘。刘大人年事已高,精力不比年轻人,这两年管的事越发少了。那边衙门大小事主要是左右通政商量着办,国丈先前能拦下那么多状告他的很大一方面就是把持了通政司,堵了皇上一双耳。” “这个通政司比翰林院咋样?” “不好比较,翰林院是个修书编书外加给皇上读书讲经的衙门,这边做学问的多,做实事的少,活都清闲。读书人稀罕翰林院出身,这个出身是块好踏板。你有能力在这儿熬几年就会去其他衙门,一直在这头待着也不见得是好事。” 很多老翰林就是做学问厉害做实事不行,他们编书修书带带新选进来的庶吉士就是半辈子。多数人并不想在翰林院一待半辈子,他们只想拿翰林院当跳板,显露出才能好尽快去实权衙门。 卫成走的这条路就是科举出仕的读书人做梦都想要的。 虽然没直接说通政司好,吴婆子又不傻,能听不懂?她褶子都笑出来了,乐够了才说:“这衙门好,以后再有严彧那种不长眼的说老婆子我不配封诰命,就让他找你说,告御状你们管的。” 卫成&姜蜜&卫老头:…… 这角度有点刁钻。 “昨个儿我还跟娘商量说是不是把院子改改,升了四品的倒是不好改了,这院子从五品官住着都有些不衬,升四品后还住这儿,你同僚恐怕不方便登门。” 吴婆子也想起来:“那就别费事改,老头子你去打听看看有没有大两进或者小三进院子,偏一点没什么,要宽敞些,这样他们兄弟各有各的屋,以后再添人也能住得下。”吴婆子盘算着院子买大了估摸还得有两三个下人,门房要一个,还要粗使婆子,生火做饭洗衣裳收拾屋子这些得有人做。至于丫鬟……丫鬟就算了吧,想到金环她就头疼。 卫老头将宣宝搂在怀里,问:“之前还添了亩,余钱够吗?这个一进院三郎说买得便宜,都用去二百两,三进院子不得要个千儿八百的?要是没有差的,好一点动则就是一二千两。” 吴婆子也在心里算了笔账,算下来说肯定够了。 “皇上赏那几次就有不少,添亩是小头,大头我捏着。现银就差不多了,咱们搬出去之后这院子总要脱手。你总想着三郎四年之前二百两买进的,不想想当时人家是着急用钱贱卖了,咱搬过来住了几年,三郎在这儿节节高升,这是吉宅,只要咱说要卖多的是人抢着要,大户人家买进改一改,改完就是个一进的读书别院,风水好并且环境清幽,你别把这院子想得太贱,真要脱手没准能卖出三进院子的价钱。” 吴婆子吹完卫老头信了,想想可不是吗,这院子是他馆选取中之后买的,住进来之后一路从没品阶的庶吉士做到侍读学士,跟着还要升四品官,“这院子住着好,那还搬啊?” “我这话说出去忽悠别人的你第一个信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是媳妇儿旺家?” 姜蜜不敢居功,说是相公能耐。 她也不是成亲之后才会做梦,之前也做。只不过之前大灾大难不多,做那种梦的次数也少。梦只能避祸,要升官发财总要看自己的能耐。一家子能从乡下搬到京城来,好日子是相公挣的。 “你俩功劳都大,别推来推去了,说正事。老头子你跟着就寻摸起来,院子不能太差,要看得过去,打听到了就告诉我,咱动作麻利些。” 大人讨论正事的时候砚台没乱插话,待他们商量好了,砚台才晃着腿儿说:“是要搬家了吗?” “是啊,等你爹升了官咱们搬个大院子。” “搬了大院子娘收拾起来多累呀。” 真是个大宝贝,小人儿一个就知道心疼亲娘。姜蜜笑盈盈解释说现在院子小住不开不方便添人,以后地方大了,有人伺候着能比现在轻省,到那时都不用进灶屋,到时辰就有人摆饭,吃好放下筷子就有人进屋来收拾。 这下砚台喜笑颜开了:“那爹什么时候升官呀?” 卫成:…… 愁的是他,着急的也是他。五岁娃儿想这么多,长大之后心眼不得跟筛子一样? 皇后娘家已经挂了白,在准备办丧事。假如国丈不是让雷劈死的,正常来说他那些子弟门生都得排队前去吊唁。该哭的要哭,该写文章歌颂的要写文章。别说这些人,他之前做太傅的,人没了皇帝都该领着皇后去走一趟,送些体面过去。只要皇帝去过,文武百官不去吗? 现在这些全都没了,除了自家人不得不去,同僚能躲则躲,都怕引火烧身。 国丈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死后竟然冷冷清清。 皇帝倒是没下圣旨去责骂他,也就是由着百姓议论,他下了道口谕,让皇后在坤宁宫静养,这等同于禁足。皇后娘家兄弟全都摘了官帽,职位空出来之后,皇帝迫不及待颁下圣旨,提拔亲信补齐缺口。提拔上来这些一时间成了百官关注的焦点,其中又以右通政卫大人最为扎眼。 他作为四品京官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并且容貌出众,青年才俊说的就是他。 皇上真看重他,看重到只用了区区四年就把人从庶吉士提拔成右通政。这和翰林官不同,通政司是机要衙门,听的是百姓的声音,管的是上诉申冤之事。他这么个刚直不阿的去了,以后有乐子看。 圣旨下来,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年头上他还是六品官,才提拔成从五品不久,现在却升上四品了。翰林院同僚明里恭喜暗中嫉妒,卫成无所谓任由他们嫉妒,换了衙门之后要见一面就不容易了,这种场面应该珍惜。 他同届的榜眼探花还在翰林院里,两人眼都红了,更别说不久之前才倒了血霉最近颓在家里很不得志的严彧。 听说卫成当上右通政,严彧傻了半日,就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 百官都知道卫成是御前红人,但也没想到皇上这么宠他。他这官儿升得比世家子弟还要快,快不知道多少倍。 可以说是有机会直接提拔,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提拔。过去一年间提拔三回,头年春天他还是七品编修,送信回去的时候也就六品侍读,老家那边只知道他升侍读了,打死也想不到他已经当上四品官。 随着卫成升官,吴婆子和姜蜜的诰命品级也跟着升了一档。 之前是五品宜人,现在实实在在成四品恭人了。 消息传出来之后,左邻右里第一时间全来道贺,冯掌柜也备了礼来,还没来得及说吉祥话就被吴婆子叫住:“冯掌柜你人面广,烦你帮着打听打听,看谁家有空着的三进院子卖。我儿升了四品官,一进院住着就有些不像话了。” “这院子的确衬不上您,您放心,我回头就打听看看。”冯掌柜问了一下他们大概能出多少钱,吴婆子说一千五以内,不要太差的。 123.123 吴婆子说不要太差的是怕冯掌柜以为自家还跟四年前一样穷。就京城这边, 地段差一些的三进院用不到千两,顶满一千五去寻摸怎么也能置办个体面院子。 如今银子值钱。 一品文官年俸才不到二百两,都不花全存起来, 攒一千五也要八年。外放出去的官员还有养廉银, 京官虽然也有,相比起来要少很多, 京官普遍穷。 这年头当官的已经是社会最顶层, 当官的也就这样, 别提老百姓了。平民百姓有许多一辈子没用过官票,经手的银两都不多,平常进出全是铜钱。卫家人总觉得自个儿家底不厚,其实在得了几笔赏赐之后, 相比起平民百姓, 他们已经很富了。 平常要置个宅院没那么容易,听说是卫家要买, 有不少人想趁机走人情, 白送也行, 随便给点儿也可以。 听冯掌柜说了这个情况,卫成谢过他们好意,都没接受。 这批划掉之后, 剩下可以选的就不多了。 吴婆子亲自去看过, 斟酌比较之后, 好不容易定下一处, 都准备去跟人谈价, 这天卫成回家来说不用谈了。 “咋的?这家也有问题?” “不是。” “还是三郎你看着不好?” “也不是。” 卫成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寻摸院子这个事不知咋的传到皇上耳中,皇上看他上下为难,让太监总管去问了一下。 朝廷嘛,隔一阵子总要抄个家。被抄的官员有,富商也有。抄来的宅院大五进的很多都赏赐下去了,也有些搁那儿积了好多年的灰,看着都有些陈旧甚至于说破烂。 怎么说呢? 毕竟像卫成这样单薄的人家少,别家大多是几房人住一起,主子加上奴才五进院都住不开,通常要两三座五进院并起来,三进四进的拿去赏人都嫌窄,赏下去人家也没法住。 别人没法住,可不就便宜了卫成吗? 皇帝听底下报上来几处,想了一会儿,择出个四进院来。那院子地段不错,挨着都是体面人家,夜里还有人从外边巡逻,治安比卫成原先住的一进院好太多了。院子属于小四进,最外面一进是车马房奴仆房,过影壁进垂花门二进和三进是主人院,丫鬟婆子住最后一进,灶屋仓库也在那后面。 卫成说三进院足够了,皇帝想着谁家没客人?外男总不好和女眷们在一个院子待着,要是四进院,书房包括正厅都可以设在二进,女眷住三进,正好隔开。 皇帝圈出这院子之后,还让底下送了房契来,房契已经交到卫成手里,他这会儿小心翼翼摸出来,递给老娘。 吴婆子是不认字,也看出来是契书,她盯着瞅了好一会儿,问:“皇上赏的吗?” “没错。” “在哪儿啊?多大的院子?” “地方我知道,还没去看过,听说是抄家抄来的,一座四进院。太监总管私下跟我说那宅子空了有些年头,看着可能比较陈旧,让我费心清理一下,最好花点银子翻新。还说院子本身很好,听说是哪个富商置的外宅,当初造得精细,只是稍微窄了些。也亏得是小四进,皇上拿着不好赏人,就放那儿了,如今便宜了我。” 皇帝也担心有人借买卖院子给卫成找麻烦,想着他进京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哪怕得了几回赏赐,那钱攒起来都不用能买个多好的院子?别说他还不是全攒起来,还拿去置了田地。 赏个宅子对皇帝来说就是顺口的事,却帮了卫家大忙。 吴婆子又在祖宗保佑了,姜蜜跟着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想看看四进院的房契长什么样。至于说卫老头,他感动坏了,拉着儿子让他千万要当个好官报答皇上,要对得起皇上这一路的帮扶和提拔。 卫成点头说知道,当爹的就松了手,嘿嘿笑起来。 “这个一进院我都觉得宽敞得很,比乡下老屋体面多了,四进院得有多大?住进去不是神仙日子?” 看当爹的好奇,卫成给比划了一下,说甭管三进还是四进,也就是中间的主人院宽敞,前后两进都比较窄,实际没有四个一进院加起来大,不过也很大了,到时候一个门房一个粗使婆子恐怕还忙不过来,婆子得要两三人,有人采买,有人备食,有人扫院子洗衣裳。 吴婆子乍一听觉得夸张,又一想,如今不用花钱去买院子,这家底养几个奴才就不是事儿。 这么想着,她感觉自己都要迎风飘起来了。 “我以后岂不是体面人家的老太太?住那么大的院子,有那么多人伺候。” 姜蜜见过真正的大户人家,那宅院围着走一圈要半天,主人家穿的是绫罗绸缎,跟前伺候的奴仆成群……四进院配上三五个奴才对普通人来说不敢想,搁在大户人家看来其实寒酸。卫成方才说得含蓄,姜蜜听懂了,这院子原先是富商置办来养外室的,富商犯事,被抄了家,宅院就落到皇帝手里。 这个由来其实不大吉利,能白得一座上好的院落姜蜜也高兴坏了。 “皇上人真好,臣子有困难他都帮着解决。” 听姜蜜这么说,卫成心道也没有都。当今圣上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用在他身上非常合适。他觉得你好,你哪儿都好,有一二缺点也没什么,毕竟人无完人。他要是厌恶你,任你怎么讨好都没有用。 卫成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错,他殿试那届正好是皇上亲自主持的头一届,那时候皇上十分渴求人才,但凡身上有些品质他看得上,能培养的都培养过。有些没把握住机会,卫成把握住了,就是这样。 皇上看得起他,听说他有困难自然会帮,也希望他尽可能把心思放在朝廷上,少为那些俗事操心。 这么想才会送他宅院。 对皇上来说发个赏赐就是顺口一吩咐。卫成却十分感激,他有今天,自己也努力,蜜娘帮了许多,包括爹娘都出了力,最要紧还是皇上看得起他,有心想提拔他,为他考虑很多。 这份情谊卫成觉得他一时半会儿都报答不了。 这信任这看重太沉甸甸了。 皇帝倒是没想这么多,就说赏这院子,卫家人喜极而泣,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句吩咐。在皇帝心里,能彻底除去国丈卫成立了头功,还不止,托梦这一出等同于救驾之功。功劳之大,这点赏赐算不得什么。 知情人觉得不算什么,不知道的看卫成已经眼泛绿光了。 这么大的恩宠偏给了他。 他一个乡间竖子,何德何能? 饱受妒忌的卫大人已经换上四品官服上通政司报道去了,初来乍到他没有搞大动作,还在观察学习阶段。观察什么?观察通政司衙门里这些人,看他们都是什么性情,哪些贪,哪些怕事,又有哪些敢于发声。他又跟着左通政学了几日,看他们每天都做些什么,遇上事要走些什么流程。 换个新衙门等同于从头开始。 他仿佛回到刚进翰林院的时候,当时还在庶常馆,都不会,都得学。 当初他只不过是小鱼小虾,混在一堆庶吉士里头丁点也不出彩,刚进去的时候还挂了一段时间的尾,把排名提起来之后才慢慢有了存在感。 现在不同,他在许多人的关注下去了通政司衙门。 衙门内在揣摩,揣摩空降过来的右通政是怎么个脾气,有多少能耐。 衙门外在观望,都想看看他过去之后会做些什么。 卫成把心思全用在朝廷这边,四进院那头是卫老头盯着在翻修,吴婆子也去看过,那院子荒了有些年头,本来上红漆的柱子都褪色了,院子里又是落叶又是尘土,屋里头桌椅这些都有,大件的家当全都不缺,要搬过来却没那么容易,得好生拾掇一番。 她从大门进去,进二门穿过抄手游廊,把前后几进都看了一遍。 最后一进院子里头有口井,井水看着还是活的。 这好,这翻新一遍收拾出来就能住人,吴婆子又指出几处让老头子告诉来做工的,让改一改,都安排好了才回去同姜蜜说:“我说一块儿去看看,你丢不开两个小的说不去,真可惜了你没看到,那院子看着是有些蒙尘,造得的确精细,抄家的时候把值钱的东西抬走了,桌椅这些基本全留下来,咱们收拾收拾就能住,需要添的不算多。” 姜蜜听着也高兴,问婆婆那么大的院子翻新一遍是不是要花点钱? “是要点钱,也值了。咱们捡了现成的宅院,这一进院就不用脱手,放这儿以防万一。要是乡下那边哪个眼红京城里的好日子偷溜上京,把人扔这边来正好,眼不见我心不烦。” 124.124 卫家寻摸院子的时候闹的动静挺大的, 左邻右里包括衙门里很多人都知道。本来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就无声无息了,消息灵通的知道是皇上发了赏赐, 也有消息不灵通的, 还在纳闷咋的这一家子突然不着急了? 因心有疑惑,就有人在卫老头出门时喊住他, 问老爷子这是怎么个情况?是已经寻摸好了还是暂时不打算搬? “得搬啊, 咋不搬?三郎都升四品官了还住这儿像什么话, 来个客都没地方招待人家。” “那是找好院子了?买在哪儿?多少钱的?” 卫老头可得意了,笑道:“皇上听说我们家在为这事忙活,赏了个宅院下来,是四进的, 我这不正在找人翻修。” “我的亲娘诶!四进院子得有多宽敞?” 这声怪叫把挨着两个院子的都闹出来了。听说卫家跟着就要搬去四进院住, 胡同里没有不羡慕的。京城这边放眼望去全是四合院,家底厚的能独占一院, 穷人家很多是拼着住在大杂院里。出来听热闹的就有这种, 听说卫家很快要从一进院搬出去, 搬去地段好的四进院住,羡慕都明晃晃的写在脸上了。 “家里有个能读书的真是比什么都强,卫老爷子你可享福了。” 这话卫父爱听, 他听着就乐呵, 说可不是吗, 头几年还在乡下住泥瓦房呢, “要我说, 你们家里要是有能读书的聪明娃,宁肯嘴巴上亏一点,也得送他上学堂去。三郎考上秀才之前我们家也苦,夫子都说他能读,比谁都能读,我跟老太婆咬紧牙关把人供出来,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好日子不就来了吗?” 卫老头正说着,院门开了,吴婆子黑这个脸看他:“你咋还搁这儿杵着?正事做不做了?” “邻里关心咱们,我就多说了两句。” “你忙去,磕牙找我不行?我不比你会说?”吴婆子三两下把人轰走了,自个儿站门口吹起牛来。其实都是老黄历,翻来覆去说不知道多少回,这些人还是爱听,吴婆子又跟人说起她原先多苦,养个读书人也不容易,她给人传授了不少经验,尤其说到不光儿子要教好,媳妇儿也要娶好。女人家聪明贤惠有远见识大体能把屋里张罗好,男人才能放心出去打拼。 “看我三儿媳妇,她娘家就不强,尤其还是后娘当家,像这种……换你们,你们肯要?家里有个模样俊学问好的儿子,你们谁能瞧得上后娘养的儿媳?我就不一样,老太太我看她人勤快又贤惠还不多言语人虽然年轻却很稳重,就知道这姑娘娶回来能兴家……我这儿媳可还行?不跟人红脸,不与人结怨,又懂事又孝顺。” 吴婆子吹牛的时候嗓门大,哪怕虚掩着院门,她说那些里头也能听个清清楚楚。 姜蜜刚才给宣宝把了尿,收拾干净洗了个手回来,准备同儿子说说话,就听到这声儿。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心道这么些年婆婆一点儿没变,跟在村里一样能吹。 宣宝睁开一双睡眼,茫然不解的看着突然笑开的娘,看了好一会儿。 他能吃能睡还不爱动,长得比他哥当初都要胖乎,一岁多点儿的胖娃看着本来就萌,别说他这么个模样。姜蜜心都给他看软了,抱着胖儿子香了一口:“盯着娘瞧什么?娘脸上有东西吗?” 胖娃回过神,也不啃声,把脸蛋往姜蜜胸前贴。 那脸肉嘟嘟的,看着又嫩又滑,姜蜜没忍住轻戳一下:“娘跟你说话,听到了吗?” 这下不是半边脸,他把全脸都埋上来了。 姜蜜真无奈了:“这么懒下去以后咋办哟?你们两兄弟真是反着来的,你哥小时候也就是不爱哭闹,人活泼得很,爱动爱现爱学嘴,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小呆瓜?” 宣宝埋着脸一动不动,姜蜜当他又睡着了,正要叹气,胖娃抬起脸来看了他娘一眼,说不呆。 姜蜜当是听错了,颠他一下,让重复一次,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 不存在的。 等吴婆子吹完牛回屋来,姜蜜跟她抱怨来着,说宣宝上辈子该不是话唠?上辈子就把这辈子的话一块儿说了吗?他这一天天的怎么就憋得住呢? 吴婆子也纳闷,原先在乡下家家户户都喜欢生来活泼好动调皮的娃,尤其早不早就能说会走的,这是聪明相。宣宝这种,让外人看来跟笨蛋没两样,偏自家人知道他一点儿不笨,学爬学走学说话也快,学会就不想动了。现在已经能两三个字儿的往外蹦,就是比较少开口,看他经常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啥。 要说他像谁,话少这点像老头子,可老头子又不懒的。 “再看看吧,看他长大点会不会改。不说这个,媳妇儿我有个事同你商量。” “家里大小事娘都能做主,跟我商量啥?” “我说,你听听。” 姜蜜点头让她说,吴婆子说升官是大事情,她琢磨着还是该写封信给老家那头报个喜,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藏着掖着像什么话。 “这事我也想过,本来想等忙过这阵子,在新宅那边安置下来再跟相公提一提。自古就有衣锦还乡的说法,在外面有出息了,是该传回喜讯让大家高兴高兴,也羡慕羡慕。” 吴婆子:…… 还是媳妇儿说得直接,老太太她就是心里得意,想让人羡慕,动机如此的单纯。不过她也有顾虑,担心那头知道之后就卖田卖地赶着过来投奔,她把心里的顾虑说出来,姜蜜想了想:“娘也说升官发财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哪有刻意瞒着不往外说的?很多事瞒一时容易,要瞒一世绝无可能,只要有人存着那心,今儿不来明儿也会来,迟早的事。” 要姜蜜说,除非老家那边有很大变故,否则哪怕再眼馋京中的好日子也很难有那魄力举家北上。毕竟兄弟是分了家的,他们真要上京得想到要是相公不肯好吃好喝白养他们怎么办? 到时候田地没了,就连退路也没有,要在京城里求活哪那么容易? 而且,以相公以往的做派,让他帮帮兄弟他肯,帮忙总是有限度的,指条路可,白养一家子不可。 这点姜蜜能看出来,老家那头还能看不出?大嫂傻气一些,她兴许看不出。二哥二嫂心里总该有数,再眼馋也不可能贸然上京。 除此之外,另有一点很重要: “我觉得兄嫂真要上京也会等毛蛋或者登科中举后。” 吴婆子不明白,问怎么说? “科举考试有章程,朝廷规定了院试和乡试都得在祖籍地考,哪怕大哥二哥来京城安家了,除非他们能同皇上求个恩典,特许在京城考试,否则临考前就得回老家去。这么规定听说是防考生钻空子,怕有些觉得本地难考,挑着偏远地方去应试。娘想想看,院试一年一回,乡试三年一回,谁能保证一次就中?那么远的路往返奔波糟蹋人就算了,谁敢保证次次太平?早早搬出来显然弊大于利。” 从上回送来的书信里就能看出,大嫂对毛蛋二嫂对登科是寄予了厚望的,他们怎么会贸然上京? 上京来是可以让相公想法子去求恩典,求到恩典在京城考试却不见得是好事情。全国最高等级的官学在京城,国子监那边能耐人太多,一二榜进士很多都是那边出的,最难考就是这儿了。 这么多坏处都摆在台面上了,只要没傻到家都不可能北上。 就过去发生的种种看来,兄嫂也不是那么傻,至少在利之一字上还算精明,他们岂会做害己之事? 姜蜜说完,吴婆子想想,还真有道理。 老大老二明显憋着气,也想供出个读书人来,她们现在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上头,做什么决定之前总会为读书人打算。为读书人打算的话,真不好走。 诚然京城这边学堂更好,夫子本事也大,可国子监又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进不去国子监的话,最好就是挤进府学,再不然县学,那都没必要搬。 想到这里,吴婆子拍拍脑门:“还是媳妇儿你想得全面,这回我钻牛角尖了。这么想想他两家真想搬出来也还早,毛蛋才十岁出头,哪怕再聪明考秀才都还有几年,二十能中举都是天纵英才。” 放下心来之后,吴婆子合计晚上跟三郎提一提,让他还是写两封信,一并送走。 姜蜜搂着宣宝,偏着头想了想:“在老家乡下的人看来,咱们如今发达了,干送信不大合适,不然下回旬休让相公去京城这边的书局转转,挑几本好书一并送去。书是金贵物什,比那一两口吃的体面,对毛蛋他们也有帮助。” 让吴婆子给金银这些他舍不得,说给孙子送书,她倒不心疼了。想着媳妇儿说的是,老家那边到底是小地方,什么都不齐,就连书肆也小得可以,哪像京城这边,你有钱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挑几本书好,比给吃的穿的强。 婆媳两个商量得差不多了,等卫成回来就同他提了提,卫成听罢,转身进西屋书房搬出来一摞做工寻常的书本。姜蜜取过来,看了看,然后惊讶的抬起头。 “这是相公你抄的?”这个字姜蜜看过太多回,眼熟极了。 卫成说不是抄的,老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他现在有时间还是会翻出四书五经这些来看,看的时候顺便会写下见解,时间长了积累下来的也就多了。 这年头书就很值钱,比书更值钱的还是名家大儒的批注,很多道理要自悟太难,学塾先生讲得浅,都说不透,卫成以为自己虽然及不上做学问半生的老翰林,他好歹是二榜进士出身并且在翰林院学了四载,这些批注对正在苦熬的学子来说价值超过真金白银。 卫成写这个的时候想着留给砚台,他是用了心的,现在看来使不上了。砚台记性好,甭管什么你说过他就能记住,过好多天去抽考都能照原样说出来。 记性如此之好,就不是那么需要这些,给侄儿们倒是雪中送炭。 卫成解释过后,姜蜜拿起书本翻了翻,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这摞书看着不太精致工整,男人没有直接把想法写在书上,他另外裁了纸做批注,并且拆了原本的装订线自个儿重装过。书本比正常的厚了一倍,他的批注比原文要多。 吴婆子跟着瞅了一眼,说这要是拿去卖,能值不少吧? “原先老三读书的时候哪有这些?都是听学塾先生粗讲一遍,回来自个儿反复琢磨。还是他们有福气,拿着这个要是都还考不上,那是蠢得没边了。” “有这个,那就不费钱买其他的,我只盼他们拿着就好好使,莫糟蹋了老三的心血。” 125.125 卫成不是个磨蹭人, 听娘提了这事,他当晚就提笔写了信,写好自个儿默读两遍将不合适的地方修掉, 看没问题了又誊录一遍, 等墨迹干了才小心叠起来。 信是两封,一封给兄嫂, 一封给丈人。 备注清楚之后, 卫成跟姜蜜要了块方方正正的蓝布, 把抱出来那摞书本同家信一起包好,准备托人送回老家。官逐渐做大了,做大了之后要托人送个东西就比原先容易很多,普通人要出趟远门困难至极, 可要是人面广些, 要寻个南下的车队也很容易。 卫成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一个,倒不是专门去宿州那一片的, 是去更南边的省份, 正好要从那头经过。听说是四品京官的家书, 他们毫不犹豫就接了,记下地方之后保证一定送到。卫成不放心,提醒了一句, 说蓝布包里是他写的经文注解, 送回老家去给侄儿参考, 不能沾水, 请人家路上仔细一些。 接活的一口答应下来。 还想着家里出个大官老爷就是好, 书这玩意儿有钱就能买,名家注解最是难求。官家子弟起点就比平头百姓高了许多,他们不需要自己琢磨,只要翻着族中长辈留下来的批注,看明白,记住,消化掉,很容易就能考出功名。 这时候,接活儿的还只是羡慕,想着自家能有这么一套多好。他一路从京城羡慕到松阳县,车队在松阳县城休整,他单独跑了趟后山村。 后来一想起都觉得这趟跑得很值,打死他都想不到右通政大人的兄嫂这么不识货。 看他抱着个蓝布包袱,那两家人双眼都亮了,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着急打开一看,一摞书。 书也好啊,这年头书是金贵物什,陈氏招呼毛蛋过来,让他瞅瞅都是啥书,本来以为要是京城那边有老家没有的,那就挺好。结果发现竟然是科举范围内最常见那一套,基本上只要是读书人,人手都有。 这种书,要是崭新的一本能卖个一两银子,这种装订不齐整还有毛边的旧书,半两就差不多了。以旧书的价钱来算,这一摞就是十多两那么大回事儿,哪有前次送给姜家的绫罗绸缎稀罕? 心理期待太高,看明白是啥玩意儿之后难免会有心理落差,帮忙送东西来的看他们将失望写在脸上,猛的就动了心思。 虽然动了心思,也不敢忽悠着两家人把这一摞贱卖了,他耐心等在旁边,等他们读完。 如他所料,右通政大人没在信上过分吹嘘这摞书的价值,他只不过提了一句,说是自己读书时的一些心得随记,送回老家来希望对侄儿们有所帮助,让他们刻苦努力争取早日考上秀才举人…… 乡下人眼界低,根本想不到这玩意儿的价值,只想着四书五经这些学堂不都会讲?他们甚至没仔细去琢磨,心里更多想的是老三都是四品京官了,听说知府大人也才不过四品,知府是地方官,哪怕油水儿多实际不如京官稀罕。这么想,两家难免不平,觉得你那么大官当着不说给兄嫂买田地起新房,送东西也不知道送点好的,就一摞书。 他们读完信都还是没闹明白这玩意儿的价值,帮着跑路的就提了一句,大概是说这套书你们要是已经有了,能不能割爱? “这书又不稀罕,你买去干啥?” 那人搓了搓手,不好意思说:“再不稀罕也是右通政大人用过的东西,大人他四年多以前还在应殿试,如今已是正四品官,连带家里母亲妻子都封了恭人,满京城谁不羡慕?我想着,这个拿回去没准让家里的笨东西沾沾光,兴许用着就开窍了呢!” 这个想法陈氏李氏很能理解,她们之前想占老屋就是想让儿子搬进卫成住过那屋去。 帮忙跑腿的一下抓住了人心,让两家人几乎毫不怀疑就信了。 “让给你也不是不行,可你也知道,这是四品官用过的东西。”话是陈氏说的,没说得太明白,不过在场的都听懂了。卫大犹犹豫豫说这是老三千里迢迢托人送回来的,转卖不好吧? 跑腿那人笑道:“卫大人送这个回来不外乎是想帮扶兄弟,你们要是已经有了,这个放着也是积灰,反而糟蹋了大人一片心意。不若转卖给我,我出五十两银子。” “五、五十两?”陈氏眼都瞪圆了,她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正想感叹一句这么多,又想起这会儿在谈买卖,话到嘴边她打了个转,“这也太少了。” “我是真心实意想沾喜气,不然您看多少肯卖?” 两家子到边上商量一会儿,说要一百两,给一百两直接拿走。 “可我全身上下加一起统共只得八十两官银票。” 卫大卫二交换了个眼色,说行吧,八十就八十。这摞旧书转手就是八十两,二一添作五他们一家能分四十,四十两都能买几亩水田了。这么算起来,就等于老三送回来八十两银子,两家人心里舒坦多了。 卫成送这个的时候,也想过大哥二哥会不会不识货,但他总不能在书信里面吹嘘我这东西值钱让你们珍惜,后来修改的时候特地加了一句希望侄儿妥善使用,盼能帮到他们。结果两家子人的确妥善使用了,寻着机会卖了个好价钱,八十两,这在乡下算得上是一笔大钱。 两兄弟心里舒坦了,两嫂子拿着官票看了又看。 买书的怕节外生枝,包好之后拿着就准备告辞,他计划赶紧跑一趟姜家那头,把信送到立刻就走。这么计划着,也这么做了,那人跑完腿立刻乘马车回了松阳县城,歇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继续上路。 卫大卫二得了钱,也放不住,回头又去买了地。 因为前次读信丢了大脸,他们怕这封信里又有骂人的内容,当时没让别人来旁听。后来看他们在打听谁家卖地,才有同村来问,问卫三送钱回来了? 两家人摆手说没有。 “那你们怎么能双双买地?” “老三他是没送钱,他送了一摞旧书回来,那摞书是不稀罕,好歹也是四品官用过的,有人说想沾沾喜气,高价买去了,给了足足八十两银子。” 呵! 乍一听说,人都惊了。 八十两,这可不是小数目,卫三用过的东西值那么多钱? “老三心里说是他用过的旧书,里面有些心得随记,书都不是什么稀罕的,就是四书五经之类。看那人诚心想要,我们又不缺,就卖他了。你想想看,八十两,买新的都能买多少套了?他花这么大钱来沾喜气就给他沾呗。” 乡亲们第一时间也没品出味儿来,有人羡慕他们转手就赚八十两,也有人觉得好歹是大老远送回来的,卫老三一片心意,卖了是不是不合适? 又不是缺钱缺疯了,别人送的东西咋能随便卖呢? “别人送的不能卖,亲兄弟给的有啥不能?” “老三都说让我们妥善使用,换了这么大笔钱还不算妥善?” 这话题再说也尴尬,就有人站出来和稀泥,转而吹捧卫成能耐,才出去几年都当大官了。又问他们是四品什么官儿来着?管啥的? “送信的说是右通政,管申冤的,谁家有冤屈就找他说。” 村人听了连翻惊叹,说不得了,不得了啊。 “我当初就觉得你们家老三和乡下泥腿子不同,走出来就是读书人一个。” “他那几年真是把一辈子的霉运全走完了,现在官路多顺!” “我看你们毛蛋也是聪明相,好生培养没准就是第二个大官老爷。” 陈氏瞪她一眼:“什么毛蛋,叫大顺,卫大顺!干啥都顺!” …… 一摞旧书卖了八十两银子,这多稀罕?听说的人有机会都在吹嘘,慢慢的这事儿就传出去了。过了两三天,有个穿长衫的急匆匆从镇上赶来,到后山村顾不得歇口气,一路打听去了卫家。他见到的是卫二,见着之后都没客套两句,就问他是不是确有其事? 卫二一头雾水,问什么事? “听说你在京城当大官的兄弟送了一摞心得随记回来,你过手就卖了,卖了八十两银?” “不是心得随记,是一摞旧书,里面有些心得随记。” 打听过来那人又不傻,想就知道,要不是好东西人家大官老爷至于费大力气从京城里送回来吗?他懒得听卫二说,问八十两卖给谁了?“你去把书要回来,我出一百两跟你买,你卖我啊!” 卫二已经感觉到不对,嘴上还是问了一句,说你也想沾喜气?花这么大价钱值当吗? 他又道现在说啥都晚了,他卖给帮忙跑腿儿的,人都走了上哪儿找去? 穿长衫的差点昏厥过去,他拍了好几下胸口,转身要走,走之前说:“要真是你兄弟从京城送回来的,他读书时写下的批注,莫说一百两,二百两甚至三百两也有人买!你家不是有读书人吗?他没告诉你书这东西有钱就能买到,大儒的注解你上门去求也求不来?是亲兄弟人家才会白送给你,要是远亲或者朋友肯借给你一观都是交情实在的!真要是一摞不值钱的旧书大官老爷用得着费大力气送来?” 这人走远了还在想卫家兄弟是没见过钱? 这是让银子蒙了心啊。 126.126 卫二郎原地愣了一会儿, 他本来要去地里一趟,眼下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回荡着长衫男子那番话,说你就不想想人家大官老爷会费那么大力气送点破烂回乡?他能为一摞不值钱的旧书去托人?要从京城带东西回来你以为容易?…… 听别人说他觉得有道理, 他先前不是没想到吗? 想着原先给他们最大的好处也不过是一家分了五亩田, 都没给田契。他可不小气?谁能想到那个就很值钱呢?看那个跑腿的一口价就给了五十两,都觉得是冤大头送上门来, 放走了对不起自己, 他们敢不把握机会? 八十两啊, 王屠户收的生猪一头才四五两银子,这钱拿去买猪能买将近二十头! 又想到方才那人说的,二榜进士四品京官的注解喊三百两也有人要,卫二郎心都痛麻了, 说在滴血也不为过。他这会儿啥都想不起来, 只知道一件事,那摞书卖亏了。 李氏因为得了笔大钱, 这几天心情极好, 她本来在灶上炖汤。头年秋天不是又把出喜脉, 现在三胎已经出生,这胎破了卫家传统生出个闺女,因着卫家闺女少, 加上如今条件好吃喝不愁这闺女她养得也挺不错。 刚才喂过奶, 李氏把人哄睡了, 跟着就要摸进灶屋去看她煨在锅里的汤, 出来却发现刚才说要下地去的男人还在外头直挺挺站着。 “他爹你咋还没出门?” 听到这话, 卫二郎才回过神,他转头朝李氏看过来,问:“巧儿吃饱了?” “她能吃多少?早吃饱,这会儿人都睡着了……你咋的?脸色看着不好。” 卫二郎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脸,结果比哭还难看:“刚才有人来跟我打听老三送回来那摞旧书。” “书咋了?” “他说想要。” “也想沾光啊?” 看婆娘还不明白,卫二郎心一横,说破了:“人告诉我老三的心得注解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说我们八十两买亏了,还说那个拿出去二三百两也有人要的。” 李氏刚才还一身轻松,这会儿脸全垮了:“他爹你说啥?” “卖亏了,那书卖亏了,卖亏了啊。” “我就说八十两他怎么眼也不眨就出了,那黑心鬼,明着欺我们乡下人不识货!他爹你找他去,把银子还他把书拿回来。” “人走了几天,他姓甚名谁咱也不清楚,上哪儿找啊?” 李氏平常还是要脸面的,都不像吴婆子那样大嗓门吼人,有些打算也放在心里,不像大房陈氏那么咋呼。不过这都是平常,得知他们亏了二百多两,李氏哪还顾得上那些?她往地上一坐,就哭起来。 大房的春生蹲外头玩蚂蚱呢,听到哭声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回身望了一眼。跟着就小跑回了家:“娘我跟你说,二婶她在外头哭。” 李氏本来就跟个受气包似的,她哭不稀奇,刚发了财这节骨眼哭就奇了怪。陈氏抱着小儿子走出去看热闹,一看,还真是。她伸长脖子喊了一声,问弟妹哭啥呢?到底有什么想不开? 不问还好,哪怕后面也会知道至少还能晚点。 这一问差点把自己逼疯了。 听说他们让人忽悠着贱卖了宝贝,两家一起亏了得有二百多两,陈氏差点没抱稳怀里的小儿子。回过神来也是催,催男人家找人去,找不到就上衙门告!卫二郎抱着头蹲在一旁,过会儿才说,你情我愿的买卖,现在那摞书已经是他的,闹上衙门也要不回来了。 “怎么要不回来,那是四品大官送给咱们的,衙门还能站他那边?”陈氏说着还找了急,她回头找到一脸茫然的春生,让他把他爹找回来,“你不去算了,让大郎去,平常听你说这说那要紧时候就不顶事了,二百多两,他坑了咱们二百多两不要回来?” 穿长衫那个说二三百两也有人要,那是随口说的。 实际上这玩意儿没法估价,看得上的天价也会买,卫家兄弟是亏了,亏了多少真不好说。 这动静瞒不了人,别说他们自个儿就会咒骂买书那人,哪怕他们藏着掖着,被气走那个穿长衫的也会帮忙宣扬。那人回到镇上之后和许多同窗好友说了,说那事儿竟然不是谣传,四年前的二榜进士如今的右通政大人卫成的心得注解千里迢迢从京城送回来,才几天,就已经让他两个哥哥贱卖了。他哥挺得意的,亲口说那一摞旧书卖了足足八十两。 “足足”二字震惊了诸位同窗。 半晌才有人痛心疾首说:“乡下人不识货!不识货啊!” “这和识不识货有什么相干?料想卫大人送书回来是存着帮扶之心,不是为了让他们明白价值而后感恩戴德。好赖是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哪怕一片鹅毛也该妥善收好,莫说是书。不识货就能卖?又不是穷困潦倒到不卖就要饿死人,有谁会拿他人赠礼转手换钱?要我说,这种人卖亏了是活该,他不知道价值还好,给他知道不得存着借此发财的心思自个儿誊录一遍再转手卖出个天价来?” “说来也是,只不过可惜了……要是没卖出去花点钱总能借来一观。多看看,下届没准就考上了。” 乡下农户不懂,这些读书人才明白大儒做的经文注解有多珍贵。 虽然说四书五经学堂都教,很多夫子根本讲不明白。想就知道,他要是本事很大怎么会屈尊在学堂?真能耐的都当官去了,考不上去的才会办私塾。早先卫成能青云直上不是夫子教得好,是他自个儿通透,会琢磨。像他这种人能有几个? 对读书人来说,自悟很难,跟人学就容易。 为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能一代胜过一代? 人家每代有出息的都留下心得注解,有了传承,后生晚辈要学起来就容易。而这些经文注解是别人家传的,根本不外借。不用亲眼看,想也知道那摞书里存着通政大人多少心血,说是送回来给侄儿,侄儿看也没看一眼,拿去就发了笔财。 八十两银子对普通人来说是笔大钱,即便如此识货的听了还是忍不住想吐血。 这见钱眼开的德行,还想培养出第二第三个卫成…… 不可能,别做梦了! 镇上那些读书人替他们心疼,真的心疼。村里消息传得慢点,晚一天才听说卫家兄弟给人坑了,听说那摞书能卖几百两的。村里人就跟听天书似的,他们这还将信将疑,前山村姜家就来了人。姜大娃拖着姜蜜她爹又带了两个儿子一起来,过来就问书卖了?是不是真的? 早先说过,卫成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兄弟,一封给丈人。 给丈人那封信里有些话是姜蜜同他说,让他写上的。之前姜蜜她大伯娘不是说过,儿子辈的没指望了,她有心想培养一下孙子辈那几个,看有没有出息的。姜蜜记得她大伯娘那话,就让卫成告诉他们,说这次送了些男人用过的旧书回来,说是旧书,那书上有些他写下的心得注解,让娘家要是有心也去誊抄一份。 姜家那头读书最久的是姜狗子,姜狗子字都认不全,基本没指望了,至于说姜大娃家那几个孙子其实还小,还在开蒙阶段,他们本来没着急立刻去借,这会儿去借回来也没法子抄。 本来还在为姜蜜升四品诰命而激动,准备办个席乐呵乐呵,正在张罗,就听说了隔壁村的笑话。 别人说的是笑话,他们一听急上了。 这么说吧,一开始呢,姜家也没意识到那东西非常贵重,毕竟他家也没有像样的读书人。架不住说笑话的人会解释,解释一遍不就明白了吗? 明白之后这一家子哪还坐得住?几个男丁赶紧就去了后山村,想问明白。 信上都说让他们去借来抄一套。 会那么写不就代表这事儿是女婿同意的,等于说书虽然交给卫大卫二了,姜家也可以借来用。这卫家兄弟怎么能卖?他卖了姜家的上哪儿抄?外面都说这些注解价值千金,都看明白记住了没准回头就能秀才举人一路考上去,现在这东西没了,卫家兄弟心不心疼他们是不清楚,姜家这头心疼啊。 就别说眼界一贯高的姜大嫂,连钱桂花都气着了,她差点儿亲自闹上卫家门。 她最后被拦了下来,姜家男丁去了好几人,他们带上了前几天收到的信,说来借书。 卫大卫二本就憋着火,听姜家的这么说,头简直要裂。 现在情况是姜家要借书,兄弟两个拿不出,想去追讨但是无门无路,告上衙门县令表示管不着,说你收了钱,是你自己卖的,买卖既然做成了哪有反悔一说? 两兄弟抬出卫成,可规矩摆在那儿,那套书追不回来了。 这事气坏了姜家人,同样也气坏了卫成他大叔公。 大叔公岁数大了,平常是只动口不动手的,这回给两兄弟上了家法,说当爹的不在管不着,他总能管一管。 别人不明白卫成想啥,他看明白了。当哥哥的指望弟弟真金白银养着他们不可能,可做弟弟的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从上次买田到这次送书,就是指望哥哥家自食其力。拿着田你好好种就能糊口,拿着他精心注解的经文你好好读也能考个秀才举人……这是很诚意在帮扶亲人兄弟,结果他们来个杀鸡取卵,把会下金蛋的母鸡宰了。 那么一大摞书的注解是三两天就能写完的吗? 都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心思。 现在卖出去了,还能再伸手去要一套吗? “就为那八十两连子孙后代的前程也不顾,别人不说你卖贱了你还得意自己发了财?一家兄弟差别咋这么大?三郎在为你们毛蛋登科打算,你俩生怕他们读书太容易显不出本事是吗?……”他大叔公先是请了家法,接着好一通训斥,卫大卫二知道犯了蠢,这会儿也想到那书送给他们是惠及全家亲戚,现在他俩把书贱卖了,不说自个儿心疼,跟亲戚都没法交代。 大叔公怪,姜家人怨,甚至就连陈氏李氏娘家那头都有说法。 道理也简单。 卖得的钱大家伙儿只能干看着,又分不到,他们想到本来自家也能借来看一看的,现在没了,这不就等于妨碍到自家?外头的读书人把卫三的注解当宝,说得神乎其神,越是这样他们越感觉亏大了。都想着兴许自家抄一份来好生学学,也能考出个秀才举人呢? 两兄弟都在祖宗牌位跟前跪下了,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 李氏看男人挨打挨训不说,还要罚跪,她瞧着心疼。就小声提了一句:“不然咱们回个信去,请老三再送一套来?” 存这念头的不止她,说出来的只有她。 她是没辙了。 既不忍心看男人吃苦,又想着登科大些也要读书,那个既然要不回来,她自然而然的把心思动到卫成身上。陈氏本来还在咒骂那个买书的,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对对,让老三再送一套来,下回我们一定好好使用,一定不卖。” 大叔公抬起耷拉的眼皮,说:“哪个读书人做批注会做双份?你一张嘴就想再要一套,三郎上哪儿给你变一套出来?做人讲讲良心,他在京城当官,每天还有许多差事,恐怕是从牙缝里挤出时间做的注解。那么大一摞书让你抄都要抄不知道多久,想想人家费了多少心思!说出这种话你们到底要不要脸?” 两家人脸都涨红了,李氏尴尬得很,陈氏心一横说卖都卖了,说这些也没用,现在不是只能指望老三? 陈氏率先开了口,李氏才厚着脸皮说:“您也说那是惠及后代的好东西,为了子孙后代着想,咱们厚着脸皮也的去求一求,咋说都得让老三再送一套,不然苦的不光我们两家,亲戚们想借也借不着啊……我想着只要把情况说明白,让老三知道咱们给那跑腿的诓了,他没准还能帮着拿个公道,到时候兴许都不用重新写过,直接把东西讨回来就行了。” 大叔公不赞成,哪怕知道那东西的确能造福大家,他也没脸赞成。 不过他的意见也不要紧,左右两兄弟商量好了,头年一封信半年送不出去,问起来他有千百种理由。这回动作却很快,他们跟着就写好了回信,感觉光说那摞书的事不大亲近,先恭喜卫成升官,又问候了二老,还说到家里又添了丁。卫大郎膝下已经有三个儿子,卫二郎是两子一女。 这些都说完,才提到他们让跑腿的诓了,跑腿的求着他们说无论如何都要割爱,说四书五经有一套就行了,多了放着也是积灰,不如卖给他,让他沾沾朝廷命官的喜气。他连哄带骗低价把书买走了,等家里知道送回来的是啥,已经找不到人,衙门也不帮着出头。 信上说那跑腿的不是个好东西,让卫成别放过他,还提醒他别忘了把那套书讨回来,讨回来再找个厚道人送回家。 信的最后还有两句抱怨,说读书人也真是,考得很好吧他说凑合,文章写得很好吧他说是上不了台面的拙作……这不是送上门来给人误会?两兄弟的意思是,以后再送回来什么好东西就说清楚,说它能值多少,说明白了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卫成那信是五月底送出来的,帮着跑腿的路上走得不快,把信送到就是七月中旬,他们写回信是下旬。为了尽快让卫成知道这个情况,卫二郎也不嫌送信麻烦了,他把家里的事拜托给大哥,亲自跑了趟宿州,赶着在八月里就把信送了出去。九月底,冯掌柜又收到请他转交给卫成的书信。他还琢磨着这都搬去四进大院了,怎么信还是送到他这里呢?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很乐意帮着跑腿儿,毕竟是套交情的差事。 冯掌柜乐呵呵去了卫家新宅,那边比原先的小院近了很多,走不多会儿就到。 之前迁居的时候卫家开了席面,冯掌柜去了,已经见识过这宅子翻新之后有多好,这回过来他就没什么好奇心。冯掌柜把信叫到门房手里,想着卫成这会儿恐怕不在,让他拿进去给府上太太,就告辞了。 门房拿着信刚进二门,就看见婆子在清扫院落,他一个大男人家哪能进内院冲撞太太?这信过婆子的手交到姜蜜手中。 姜蜜猜到这封多半是老家回信,虽然说她如今已经能认很多字了,还是没贸然拆信,想着等一等,等男人回来再看。 这天下午,卫成忙完差事从通政司衙门回来,回来就发现家里都在等他。 砚台还嘟哝说爹你真慢,等半天了。 “等我?等我做什么?” “读信呀,家里收到信了。” 信是姜蜜递过去的,卫成拿到之后仔细拆开,取出来扫了两眼,告诉上座的爹娘:“是大哥二哥回过来的。” “都写了啥?三郎你读读看。” 卫成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开始读。前面的内容都还正常,全是些闲话家常的,吴氏从前爱听这些,今儿个她却不大耐烦,从三儿子开始读信她就在等,等老大老二怎么道谢。 结果还没等来,卫成他停下来了。 “这就完了?” 卫成说没。 “那停下来干啥,老三你接着读啊。” 说实话卫成有点读不下去,看爹娘都等着听后面的内容,他才硬着头皮把信读完。 读完之后,花厅里一片死寂,众人全都失了言语。过了半晌,老太太蹭的站起来,黑着脸就是一通臭骂:“我真是小看了他俩!这两个钻进钱眼子里的蠢货!我怎么就生出这种没出息还没脸没皮的玩意儿!那么厚一摞书啊,那可都是老三的心血,给他俩贱卖了还好意思写信来告状?????说跑腿儿的连哄带骗,跑腿儿的能不知道他在给谁送东西?不是那两个蠢货有心想卖他敢伸手拿?衙门不管就对了,衙门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说了就算?” 老太太张嘴就是一串,骂完跌坐回去拍了好几下胸口,稍稍缓过来一些才说:“还想再要一套,老三欠他的吗?做他的大头梦去!” 127.127 卫老头也气, 又心疼老三付出那么多心血,再一想那送回去本来能造福全家,他们卖得容易, 上哪儿找第二套来? 二老就算对两个儿子再不满意, 心里总还是盼着孙子辈能有点出息。之前卫成拿出那套书来二老很高兴的,总嘀咕说送回去他们可得好生使用, 不说进士出身, 以后能出两个举人就好了。 盼了一段时间的回信就盼来这么个东西。 哪怕听说家里又添了丁他也高兴不起来, 卫老头气得狠了,攥着椅子扶手说只恨那两个混账没在他面前,否则非得抄着扁担抽他们。 败家子!真是败家子! 吴婆子也呸了一口:“还怪跑腿的诓了他,这么好的东西我要是跑腿的, 看你不识货我也敢开口, 买回去造福全家凭什么不干?嫌人家出价低,觉得卖亏了?出价高它就能卖?人家出一千两一万两他也不该卖!他凭什么卖!人家跑腿儿的都知道三郎做的注解值钱, 他俩倒是眼光高, 信上都写了送回去的是什么东西, 他一点儿也看不上!” 姜蜜从男人开始读信就没说话,这会儿才劝了一句,请公婆不要动怒。 “我倒是不想动怒, 这两混账太气人!” 姜蜜也心疼, 眼下最要紧却不是心疼那些东西, 总得先把人劝好了, 总不能气坏身体。她眼看没辙, 转头看向卫成。卫成抿了抿唇,说:“卖就卖了吧,那东西放咱们家里的确是旧书一摞。原先是想着等砚台把字学全了,拿给他用正好,结果他记性好,平常听我讲一遍都能记住,估摸他用不上了我才拿出来。并不是特地为侄儿做的,本身也没有很多心意。不怕爹娘多心,送这个回去我本来做的是两方面打算,一来亲戚之中有聪明能读书的,拿着的确能事半功倍;二来我在京城当着官,并且深受皇上倚重,让人家看来都说我发达了,哪怕兄弟分了家,我也该拉拔一把。会这么想是人之常情,我若没任何表示铁定遭人诟病,送书同样有这方面考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直接给钱哪里是个头,不若教他本事让他自个儿去挣钱,初衷就在这里。” 对卫成来说,是为自己顺便为兄弟,兄弟不领情,那他两条目的好歹也达成了一条。 人人都觉得你发达之后应该想着兄弟,你不想就有人非议你,甚至捡着难听的话往外传,坏你名声,断你前程。 他送完那一套书,这些人就再没有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东西。 让卫成看来,他存着提携之心,却不纯粹是想提携侄儿,既如此就用不着那么气愤。谁说书白送了?没白送,这不给自家省了许多麻烦? 读完这封信,他心里感慨也是有的。 卫成不清楚毛蛋和登科现在是什么样子,前者许多年没见,后者从没见过……哪怕没看见,从这回的事也能窥得一二,他俩科举入仕的机会着实渺茫。 算算毛蛋得有十来岁,读书都好几年,还不知爱惜,试想哪有读书人由着家里拿书去换钱的? 看砚台,有个沙盘都当宝贝供着。 卫成说了那一段,他爹叹了口气,他娘的火气也稍稍降下一些,只是一些。 “谁不是先想自己后想别人?做一件事初衷为自己这没错,同时能想到提携侄儿你心意就已经尽到了。这世道,最最金贵就是书,比书还金贵的是翰林注解,这点连我这糟老婆子都知道。他不去想,听说能换钱就把什么都抛到脑后,过后才来后悔,悔得了吗?” “我是做奶奶的,我盼着毛蛋虎娃春生登科他们都好,却不能纵着他们吸你的血。家里出了个官老爷,官老爷给买地还给送经文注解这就仁至义尽了,你做弟弟的没有对不起两个哥哥,该惭愧的是他们。” 吴婆子说到这儿,端起茶碗咕咚喝了一口,擦擦嘴说:“我原先想着不能直接给他们金银,给了他只会嫌不够,不会记你的好。不给金银,给书总该是做了好事,这不家里有几个小的正在读?我想着你那个书送回去,他们看一回总该念你一回好,以后考上秀才举人也该知道你帮了他们许多,别长大了跟老大老二一样……我是白操心了,谁想得到他们还能把千里迢迢送回去的东西转手卖人?卖就卖了,卖亏了也该自个儿咽下去,怎么有脸回这么一封信来?” 整封信读下来,气人的点有很多,最气人的还是他俩丝毫没有反省,张嘴就能再要一套。 那书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就算卫成说用不着了,让不要心疼,想着那么厚一摞,当初也费了许多精力,穷疯了吗拿去换钱? “人不在跟前我骂他他也听不到,还骂什么?不骂了,这事也不说了。老三你再回一封信,告诉他们早知道他不稀罕压根不会送去,还要一套是长了多大的脸?既然觉得家里那几个聪明绝顶用不上二榜进士的旧书那就让他自个儿琢磨去。送好东西回去他不识好,以后啥都别想,再不会送任何东西给他……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写,写好托人送给你大叔公,让你大叔公替我好生收拾他两个。” 吴婆子说完,卫老头补充道:“你在信上写,家里那两个干了任何混账事请他老人家随意处置,该打就打,我跟你娘隔得远管不了他,总有人管得了。” …… 砚台本来高高兴兴等着听信,听完发现不对他连声都没吭,待二老骂完了,也把后面的事安排好了,砚台才帮着劝:“奶别气了,爷也是。都说人各有志,爱读书才会把我爹那些旧书当宝,不爱读书拿着文钱不值。送出去的东西他怎么处置随他高兴,奶不痛快以后咱们不送他了。” “我看你人不大,心倒是大。” “心不大怎么胸怀天下?”砚台边说边往卫成那头努嘴,“看我爹,我爹就不气,想想看衙门里少不了事儿,遇上就生气,气都气死了还升什么官?” 吴婆子招手让他过来,待他过来之后一把揪住他脸蛋,“人小鬼大,还教训起你奶来了。” 砚台捂着脸说:“我爹讲的,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奶吃的盐巴是比我吃的米多,可您这不是迷糊着不开窍吗?我开窍不得好生同您说说?” 他又可怜巴巴说疼,请恭人高抬贵手。 吴婆子是把手松了,却在他额头上戳了好几下:“你啊你!” 砚台这么耍宝还是很有用的,二老本来气成那样,让他一逗,哭笑不得。 卫成稍稍放下心,看他在大家没注意的地方舒气,姜蜜笑了笑。这时候她嗅到从后面飘过来的饭菜香:“有什么没说完的晚点再讲,先摆饭吧。” 128.128 九月间对二老来说本就难熬, 在这个月京城降温非常厉害,月初还是深秋的感觉,到月末就结结实实在过冬了, 那滋味儿同老家隆冬时节差不多。最近老爷子膝关节有些隐隐生疼, 他自个儿没当回事,卫成有心想替老父调养身体, 费心请到太医上门来看, 说就是原先冻得多了, 大冬天还泡凉水,没顾惜好身体闹的。 问怎么办? 太医的意思是药方就不必开了,他留了几张食补的单子,让吃吃看。 才吃了没几天, 效果暂不明显, 老家那对兄弟的回信就到了。老爷子又生了气,哪怕经家人开解后来想开了些, 当晚还是翻来翻去睡不着。 九月间还没到烧炕的时候, 这么翻来翻去被窝里进了风, 他一贯硬朗的身子骨也没顶住,竟然病了一场。之后又是把脉又是开方跟着喝了好几天的药,病才去了。 吴氏心里本来也有些想法, 看男人遭这么大罪, 人都清减许多。她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三这都二十七, 老大已经在而立之年, 做爹娘的拽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该他自己领着家里人走了。 “原先觉得不是才五十岁?乡下地方别说五十,哪怕六七十了只要家里缺劳力你也要下地去。搬这头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咱俩这还硬朗得很,没准能享二三十年的福。你看看,岁月还是不饶人,年轻的时候一点儿小风寒算啥?拍块姜丢锅里去煮一煮,一碗汤灌下去发了汗就好。现在不行了,这几年养得好都没怎么生病,这一病瘦了那么多,把老三跟三媳妇都吓坏了。” “少操点心吧,以后少操点心。” “要说能做的咱都做了,方方面面都给他考虑到了,他兄弟俩要胡搞隔得近咱还能拦着,隔得远知道以后也不顶事了,还一次次的无止境的给他擦屁股不成?” 吴氏还嘀咕说真幸亏搬出来了,要是还在一块儿,能给气死。 看老大老二这些年的做派,料想他们心里还是不平,就算当初读不下去说不读了的是自己,要分家的也是自己……眼看着做弟弟的那么风光,人人都说老三是鸡窝里下出来的金蛋,卫家祖宗八辈积德才换来这么个成器的子孙。这种话,他两个哥哥听着,心里是个啥滋味儿只他自个儿知道。 别人家的发达了,你也就羡慕羡慕。 本来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同胞兄弟发达了,心情难免复杂。 吴氏能想到这里,不代表认同他们,路是自个儿选的,选错了走坏了还能怪别人吗?这些年她跟着三儿子过,亲眼看他从秀才都不是变成今天的四品通政大人,一路风风雨雨太不容易了。虽然都是亲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上的肉总是厚些,她如今享着三儿子的福,受着三媳妇孝顺,承欢膝下的也是三房两个孙子,心不向着他们? 吴氏这回不是随便说说,她打定主意再也不会送东西回去。 给不值钱的他看不上,给值钱的他要不够,给能省钱的他不识货……穷困真是活该。 婆媳商量着煲了几回汤,赶着给家里人补身体呢。砚台已经过了刚搬家那一段兴奋期,近来在提笔练字。原先那个沙盘已经被姜蜜收起来了,想着拿棍棍写字的轻重感觉总归和提笔不同,原先是人小刚开蒙不熟练,不合适糟蹋东西。现在都五岁半,他又成熟,可以提笔练起来了。 砚台在练字,宣宝就在旁边看着,砚台边写还边跟弟弟讲,说这字儿念啥,是啥意思。卫煊倒是听了,听没听懂不知道,宅院大了之后哪怕不用亲自去下力做事情,每天也有许多活要安排,底下人遇上大小事都爱找太太,姜蜜比从前忙了许多。 她还是有固定时间陪两个小的,平常由他们自个儿玩去,宣宝也不调皮,让砚台看着他就没问题,要把屎把尿出屋喊人就是。 砚台有时是不着调,不过只要是他娘交代的事,他总能办妥,没出过岔子。 才搬新家的时候家里人很不习惯的,每天睁开眼都像做梦,现在全习惯了。几个月时间让卫成也摸透了通政司,这衙门平常没有很忙,因为百姓不会为一些小事情来上告,反正经常不开张,开张捅破天。 虽然衙门没有很忙,卫成不闲,谁让皇上器重他? 君臣之间对谈的次数不少,两人商量出许多点子,这一年皇帝加快了收拢权力的步伐,虽然说朝上还有几个老顽固,但是主动权已经来到年轻帝王这边,老顽固们是能给他添点麻烦,却不足以动摇根本,现在朝堂上皇帝说了算,哪怕当时有异议,他总能达到目的。 帝王的崛起让随他站队的都成了京中的得意人,他们陆续受到同僚吹捧,有些听多了奉承话,逐渐把持不住,心思飘了。卫成还是那德行,满京城都知道他是最难笼络的官员排名第一位,平常说吃酒吃茶他经常就没空,你盛情相邀他会去,去了话也不多。往来走礼虽然也有,十分贵重的他不会送,也从不收。 平常跟谁都好说话,遇上事儿就没有通关节这一说,从来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外面都说你要是犯了事想掩盖下来,得去求通政使或者左通政大人。你要是蒙受了冤屈,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找右通政卫大人总没错,但凡事情属实,他就敢管。 十月头上,给大叔公的书信刚送出去,就有十余人身无路引,偷摸着背井离乡来了京城。 这年头,当官的或者跑商的要出远门容易些,寻常人要背井离乡须得上衙门办个路引,那是人在异乡的身份证明。这伙人据说是在地方上蒙受了冤屈,地方上的有钱老爷买通当官的,他们去告,输了官司挨了板子。想上京告御状,衙门卡死了不给路引,可要是咽下这口气受了这个冤,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就有几家豁出去了,结伴偷偷跑了出来,啃着干饼子嚼着野菜徒步走到京城。 他们之前都是绕着城池走的,京城绕不过,要申冤就得进去,这十余人在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官差按规矩办事,没路引不让进,那几个穿着破烂好像要饭的一样,跪下就要磕头,磕着头就在城门口说起冤屈来,说他们当地很多人家的田地被占了,衙门不为百姓讨公道,还卡着不给路引,没办法他们只能偷跑出来,要不回田地日子就没发过了。 这么冷的天穿得如此单薄,还跪着边哭边磕头让行行好,城门守卫也有人心软,可规矩摆那儿,坏了他们担不起。 就有人帮着指了条明路:“我们不能放你进去,你可以找人替你跑趟通政司。” 外面来的哪知道通政司是啥,就问了。 边上有懂行的说:“你来告御状不知道通政司是啥?通政司就是管民间冤情的。现如今的右通政卫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随时都能进宫面圣不说,他也是贫苦出身科举入仕,很愿意为百姓出头。你托人带个话去,把这个情况告诉卫大人,他肯管你们也就有活路了。” 说是要请皇上做主,那行人心里其实没谱,只是想着不走这趟一定没活路,来了没准还有转机。 现在听说这个姓卫的大人是肯为百姓做主的青天老爷,这行人才有了盼头,就在城门口四处求人,请人行行好,帮忙递个话。还说不是他们一两家受了冤屈,被占田地的是几十家人,胆小的不敢闹,他们胆大跑出来了。 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人不肯说,无论如何都要见者青天老爷才愿开口。就有心痒的替他们跑了腿,卫成的确也在衙门,听衙差说外面有人求见,卫成暂停下手里的活,让衙差把人领进来。帮着跑腿的进来先跪下磕了个头,才说城门口那边有一行人,说在地方上蒙受冤屈,来请皇上为他们做主。那些人又是偷偷跑出来的,没路引,进不了城,想请大人通融一下。 卫成想了想,让通政司这边去了个人,同那头商量一下,把人领过来让他们说个明白。要真是身负冤情被地方官卡着不批路引,这种情况理应通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 等这些人到了通政司衙门,还没说出个一二三,光看那模样就是在路上吃够了苦的,卫成心里更信了一分,听的时候也格外用心。 案情说下来其实简单得很,说他们有冤,的确有,要说也是送上门去给人坑的。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地方上有个姓祝的读书人,他有幸中了举。祝老爷中举之后,亲朋好友乡里乡亲都求上门去,纷纷将自家田地挂他名下。朝廷说举人免税,本乡出了个举人老爷,可不就造福乡里了。不说家底稍薄的,哪怕家底厚,能不交税他也不想交。 起先是白挂,后来关系亲近的挂完了,关系远的就许点好处有偿挂。 举人老爷本来家贫,心里装着乡亲,可人是会变的,逐渐发达之后想法自然和当初不同。 虽然想法变了,举人本身要脸,没为难这些来挂田的,这么多年下来双方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今年夏天,老举人没了,他几个儿子分了家,分家之后不认举人立的字据,直接吞了挂在他们家里的田地。 当初为了避税去挂田的,占了朝廷二十年便宜之后田没了。 他们上衙门去告,没告着,衙门说田契上落的是举人的名,举人没了自然由他儿子继承。 这年头有田你好好种总饿不死,没田要怎么活? 可不就活不了了? 地方上还有人在闹,他们这几个胆子大,想着地方官一手遮天他们闹也闹不出个所以然,心一横,偷跑出来,说要请皇上给个公道。 挂田这个事,出身好的官员体会不到,卫成不同,他也算亲身经历过,可说深有感悟。当初就想到事情迟早会闹大,把自家的田地投给举人,让举人给个字据,这本来就不靠谱,起纠纷正常。 因着没去户部待过,具体的税收情况他不清楚,想来朝廷还没提出改革,要不是情况还能控制,就是商税收得不少,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征不上地税的尴尬。 按年头算,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事户部没上奏,皇上恐怕都不知情。纵使知情,也不会想到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 能瞒这么多年,也是四境太平,虽然朝堂上风起云涌,到底没起战乱,征不上地税的危害暴露得不够充分。 129.129 这十来人是带着字据来的, 怕路上损坏,跑出来之前他们还削了竹筒,晒干之后将字据裹起来放竹筒里。将情况说明白之后, 他们小心翼翼呈上字据, 卫成看过答复说通政司只听民间诉说冤屈,不管断案, 他跟着会向皇上奏明, 让前来申冤的把字据收好, 找地方安置下来,耐心等等。 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跟着都到下衙的时间,卫成没有匆匆进宫, 他琢磨着回府之后写本折子, 诉明案情,赶明儿送进宫去皇上一看便知。 当天晚上, 一家人围坐用饭时, 卫成提起这事, 说白日里有一群从外地偷跑上京来的,说他们在地方上蒙受了巨大冤屈,衙门清闲了几日, 有事做了。 卫成一开口, 家里人都停下动作朝他看去。 姜蜜问他方便说吗? “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 他们闹得很开, 该有不少人听说了。” “相公你一贯分得清楚, 回来都是闲话家常,很少提到衙门里的事情。还是说这回案子很大?给我们提醒儿来的?” 卫成喝了几口汤,说后面可能会闹出些动静,问题不大。会说起来倒不是让家人防备什么,而是这事儿吧,自家曾遭遇过。 吴氏瞅他一眼:“说就好好说,别道一半留一半吊人胃口。” “就是挂田的事,规矩是勋贵免税,除此之外举人免税。勋贵大多瞧不上挂田这点好处,几乎不沾。举人很多出身贫寒,发达之后难免会有亲朋求上门来。本朝商税略高一些,地税并不过分,正常来说该交得起。哪怕交得起,他们也不想交,就把自家田地挂到举人名下,同时请举人立个凭证给他。早几年我就说过,这是钻了朝廷的空子,迟早会出事,这不就出事了?” 眼见二老想起当日那出,卫成倒也没说好坏,他接着给家里人说案情。 说完才道:“地契就是土地凭证,那上头落的举人的名,衙门认契书不认字据。毕竟契书是衙门发的,字据是可以伪造的。” 卫家到底是乡下出身,知道田地是农户的命根,说:“各地不是都有挂田避税的,父母官不考虑这个情况?田地的确是老百姓的,就要不回来了?” “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案子里面字据是已故的老举人立下,往上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县官恐怕都还在读书考科举。不光如此,朝廷还有规定,就比如翰林官不允许去老家任乡试主考,县官也是一样,为了尽可能避免出现以权谋私的情况,县官都得是外地的。等于说如今的县太爷根本不清楚当年的事,哪怕他能想到有挂田这个情况,也可能懒得去逐一查证,直接认了契书。挂田本来就是钻空子的事情,你要闹,朝廷还能问你过失,县太爷根本不怕他们。” 卫老头让三儿子说得一愣一愣的,讷然道:“那这些人平白失了土地,咋活啊?” 倒是吴婆子想起来说跟着会有大动静,不就是说朝廷会管?她才不着急,撇嘴说:“挂田的事这么普遍,现在捅破了朝廷总不能真的任由举人占了老百姓的土地。虽然是老百姓自己办出来的蠢事,屁股该擦还是得擦。你担心他们干啥?要我说幸好老三想得远,当初就看到坏处没给亲友挂田,否则这会儿岂不尴尬?” 姜蜜也想到这里。 想想看,要是人家申冤的来了,说出这个情况,结果发现听他们说明冤情的大人也在干这个事情。 他们如何看待相公? 当官的本身就占了立场,老百姓凭啥信他? 姜蜜想起他曾经说过,说这个地税只怕不改,改起来各地动静不知道会有多大,那真是捅破天的事情:“他们找到相公你跟前,要你出面,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平白无故提起兴许会有麻烦,这次是底下闹上来,只不过从我这里走个流程,后面怎么办还要商量,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卫成对皇帝有些了解的,他是个能忍的人,凡事好做铺垫,除非情况十分紧急平时不会贸然大动干戈。这次估摸就是解决挂田的事,谈不上改革。 道理很简单,各朝各代当官的都是特权阶级,一直以来都免税,挂田的事和他们全无相干,既然触及不到他们利益,要解决起来就简单一半。 任何大的改革都需要很长时间的酝酿,不可能说地方上出了事现在立刻就改地税。 要解决这次的问题极有可能是逼迫举人将名下土地还给百姓。其实也简单,朝廷只需要下个告示,通知全国各地以后出现田地纠纷衙门只认契书不认字据,执行时间可以立在一年后,过去挂了田的现在还能带上人证物证去把田地要回来,现在不去索要,以后契书上落谁的名字地就是谁的。 举人本身置办的田地还是少数,挂他们头上的才是绝大多数。 哪怕勋贵之家会置办祭田学田,也不是说有钱就置地,他们更多的是让家里出了好几服的穷亲戚出面去开铺子,商铺收入高,哪怕商税不低,交完也有赚头。 别提贫寒出身的举人老爷,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有上百亩都算多,只要把挂在头上的吐出去了,地税自然收得上来。 现在是挂田引出来的问题,解决的肯定也是挂田这出,至于说还有没有别的问题,那都是以后的事,路得一步步走,哪有一步到位的? 如此想来,这次公告要下发不难,他说跟着会有大动静是说各地要闹起来了,不过闹也是这样,左右谁闹谁倒霉。 卫成心里这么琢磨,倒是没把话说得太明,吃过饭之后,他跟砚台打了声招呼,说今儿个有事不带他读书了。说完匆匆进了书房,写奏折去。 第二日,这本由右通政代写的奏折就呈到了御案上,皇帝看完开了眼界,这时候他还不清楚情况有多严重,他从户部查了最近这些年的地税,查完动了肝火。 冤情还没解决,户部尚书先倒了霉,皇帝要拿他问过失,问他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为什么没递折子上来? 发落了一批失职官员之后,一众大员紧急商议对策,说是商议对策,其实就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意抢先开口,生怕自个儿担责。 皇帝让他们给气坏了,跟着又同几位心腹谈过,其中就包括卫成。 早几年殿试的时候卫成就写了篇说赋税的文章,他当时比现在激进,不过有些想法还是不错,尤其提早几年就看到制度之下的深埋的隐患,眼光比许多人都要长远。 这其实得益于贫寒出身,在乡间那些年卫成见过的人事物多了,对这世道的了解比体面出身的官员要透彻。 他见过千方百计找举人挂田的,皇上问起来,他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 “微臣以为要填补漏洞也不能一次触犯几批人的利益,前面一些朝代留下过血的教训,一次动作太大,可能付出不小的代价最后还是失败告终,凡事得要一步步来。” “现如今地税征不上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逼迫举人把地退给百姓,举人免税,不是举人自然应该交税。要达到这个目的正好拿这次的案子做文章,朝廷只需要在各地张贴告示,告诉他们地契才是唯一的土地凭证,朝廷不承认字据,再给一定时间把挂在举人名下的土地索要回来,假如说不去索要,默认自愿将土地赠与举人。” “他们占惯了便宜,朝廷突然让他们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这些人肯定心有不甘。张贴出去的告示上应该重点强调逃税等于逃役,是犯法的。朝廷法外开恩,从前的既往不咎,以后还有这样的情况将不再容情。” “如果朝廷不管挂田的事,那一族只需要出一个举人,亲眷将田地挂他名下即可,不需要再刻苦读书。朝廷不允许百姓挂田,百姓想要免税,就得自个儿考出个功名,这样拼命读书的没准更多。” “微臣就是贫农出身,有地,好生耕种,不需要逃税能过日子。地税经数代改革已经很薄,没有不逃就过不了这一说。” 130.130 卫成有句话说到皇帝心坎上了, 这次的事情根本坏在挂田,那就该解决挂田这出。 出了这个事,百姓千里迢迢上京来申冤, 虽然落得这个下场是他们自己贪小利酿成的, 说送上门去给人坑也不为过。不过这世间多数人本就愚钝,挂田这事已经十分普遍再去细细追究就没必要。 有个词叫法不责众, 不是说大家都犯一样的错那就不是错, 朝廷没法追究罢了, 真要狠下心追究全国都得闹起来,再气人也得忍耐下来。 皇帝的想法和他也差不多,朝廷还是得借这次的案子做文章,在下发的告示上须得细细写明这个情况, 让百姓看到祸患, 再立下规矩以后只认契书不认字据,当下不把田地索要回来, 等到规矩正式实行, 那田就不是你得了。眼下去告, 衙门受理,逾期再告,衙门不理。 既然田地是农户的命根, 这个规矩立下之后, 谁还敢轻信他人? 这么分析下来, 这次的事情就解决得差不多了, 皇帝还是没彻底舒展眉心, 他在琢磨另一件事:到底是官宦和举人手里捏着的田多,还是百姓挂去避税的田多?挂田的问题解决了之后,真的能解决国库空虚? 皇帝十分信任卫成,他想到这儿,就提了出来。 卫成想了想说:“勋贵名下的土地是不少,人数到底还是有限,虽然说三年又是一批举人,有新的来也有旧的去。像这次的案子,霸占乡亲田地的老举人没了,他没了,田地被分给几个儿子,儿子们没考上举人功名,该交税就得交税。如此看来,免税的部分应该不至于影响到朝廷,具体是什么情况微臣没在户部待过说不好,微臣以为还是先解决了挂田的问题,看看后头几年能征上多少地税,若还是不够,再考虑其他。” 说到这儿,卫成还笑了笑:“有个事,皇上兴许不知情。” 乾元帝眼神示意他说。 卫成就讲起他中举之后那一出:“微臣家里的情况皇上是知道的,两位兄长虽上过村学,因不能读,早早放弃了求功名这条路,他们只念过三百千,很多道理不懂,平常忙着地里刨食也不会去琢磨。微臣中举之后,二哥提出凑钱去买些田地挂臣名下,臣没同意,那时也背负了极大的压力。” “百姓不懂得他们逃税会令国库空虚,一旦国库空虚地方出现灾情朝廷无力援手,包括军队也会缺粮。他们想不到,只觉得自家不过几亩地,他不交有别人交,你不给挂是忘本,是不通人情。殊不知天下人全是同样的想法,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微臣当初料想到,一旦朝廷征不上税,法令必改。要么明令禁止挂田,要么限制勋贵包括举人名下免税的田地数目。假如说没有这次的案子,这两种办法还能择一择,既然出现了举人家不承认字据强行霸占田地的事情,朝廷最好是明令禁止,先解决了挂田的问题,假如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届时再考虑限制数目。” 两个办法里面,限制数目自然更有效,正因为它更有效,引来的抵抗一定是巨大的。 皇上最近一年动作频频,他才刚度过尴尬的傀儡时期,眼看有了君威,跟着就搞那么大动作还是不稳当。不让挂田算是个解燃眉之急的折中方案,不会招来朝臣的过分抵触,合适现在提出。 卫成说了一大堆,结果皇帝的关注点完全偏了,他注意到的是卫成说当初也遇到过一样的事情。 “你最后也没给兄弟挂田?” “没给。” “他不怨你?” “挂田这事在民间十分普遍,别人都做,臣不做,大家自然觉得是臣不对。起初双亲也不明白,臣没法,只得往严重了说,这才求得二老体量。后来又想了其他法子扶助兄弟,勉强绕过挂田这出。皇上没去底下看过,不知道乡里要出个举人多难,但凡谁家出了一个,家里人自然想沾光,若中举之后什么好处也没带来,免不了要背上骂名。要在扶助亲友和遵守本心之间求个平衡太难,微臣一直庆幸当年会试取中,并且在殿试上入了皇上宝眼,留在京城才避开了许多艰难抉择,要是回去乡里,恐怕早已经焦头烂额。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盖因在公堂上能铁面无私,回家之后得算上血肉亲情。” 有些事皇帝不是想不到,他平常不会去想,没有契机。 卫成说到这儿,皇帝才顺势琢磨一番,他在心里暗暗点头,天底下那么多贫寒学子,能出头的寥寥无几,卫成能有今天,脑子是比别人清醒多了。 一番话下来皇帝差点忘了招他来是商议挂田一事,只顾着听他讲故事去了。 幸而卫成知道见好就收,他又把话题绕回去,提出朝廷发告示的时候重点得放在百姓的利益上,要突出现如今出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朝廷是为了农户们着想,提醒你们不要轻信他人,为了杜绝纠纷让他们赶紧把自己的田地拿回来。 不要在告示上讲大道理,什么国库空虚不空虚,要养兵要赈灾需要粮食老百姓不爱听,这些事离他们太远,他们就只能看到跟前一亩三分地,很多人甚至想不到军队缺粮缺饷会危及全国。 他听不懂,多说无益。 卫成将他能想到的全说了,之后就出了宫,这时候,上京来申冤的几个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他们以为事情报给青天大老爷,跟着立刻就会有说法,结果等了两天还没大动静。 其实朝廷已经在商量着解决问题了,具体方案出来之前又不能声张,老百姓没听到风声,难免会有多想的。 就有人嘀咕:“是这事儿他不早说,早知道就不该找右通政。” “不找右通政找谁?那边就只有右通政大人最愿意为百姓做主。” “你不看看他们状告的什么?他告的是霸占田地的举人,归根结底是说挂田的事。朝廷真要插手管了会变成什么模样难说,想想右通政是什么出身?他原先也是乡下读书人,家境非常贫寒,中举之后没替族亲乡亲挂过田吗?自个儿就在做这样的事,他能替你出头?不怕引火烧身?” 其他人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又道:“谁让他们藏着掖着不肯说,非要先见官。” “那朝廷连点动静也没有,是右通政把事情拦下来了?” “还说是青天大老爷!事不关己才是青天大老爷!牵连上他又和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些说法,来申冤的脸色一变再变,他们跟着又去衙门口说要求见卫成,见面就问那事儿皇上知道了吗?皇上咋说? 看这些人脸上写着怀疑,卫成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他没跟听是风就是雨的百姓计较,点头说折子早已经呈上去了,朝廷在商议对策,不日就有说法。 “那是我的田,真是我的,还商量什么?” 卫成四平八稳答了一句:“料想全国上下不止是你们遇上这样的事,估摸还有其他没胆量上京申冤的,朝廷总得一次把问题彻底解决了,等上面商议出对策跟着就会有公告法向全国各地,这事急不了,耐心等吧。” 全、全国各地??? 他们这案子怎么还牵扯到全国了?? 几人从衙门出去时都是恍惚的,又瞧热闹的问他们右通政咋说?其中有人把卫成那话重复了一遍,听的人脸色就变了。 要彻底解决挂田带来的弊端,最简单是不让挂田,是这意思??? 看先有些人事不关己,听说要彻底整顿,他们心里一咯噔。这日下衙的时候,卫成又遇到蹲守他的,看样子是逃着地税的人,问他朝廷是不是就不让挂田了? 心里话是朝廷从没让过,是底下人太聪明了想出法来钻空子。 他倒是没这么说,他道:“这不是我说了就作数的,通政司只管将民间冤屈上报,不管断案。这次的案子已经引起上面注意,有同僚在苦思对策。” “你不怕?你家没有挂田的?这不合规矩不该先处置你们?” 是急疯了才能说出这种话。 卫成还是不生气,说他还真就没给亲友挂田。 这话是当街说的,听到的全懵了。 不可能啊。 这怎么可能? 卫成没说出个所以然,不过这都可以打听,有人说认识他府上哪个奴才,说去问问看。 问到了吗? 问到了。 他府上那个负责采买的婆子说,老爷自己置了田地,分给老家兄弟耕种。估摸着侄儿年岁差不多了,又给他们送了读书心得经文注解,好大一摞。 没等人羡慕,那婆子摆摆手:“想我们老爷二榜进士出身,进了翰林院,做过编修侍读,如今在通政司衙门深得皇上器重,那注解该多稀罕?乡下人不识货啊。” 来打听的问她怎么说? 那婆子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们:“别看老爷这些年官运亨通,听老太太说他早年气运并不好,转运还是在成亲以后,之前连着倒霉连院试都考了四回,前三回没进得去考场。那段时间老爷落魄极了,听说一度想过放弃科举回家务农,还是老太爷跟老太太把人劝下来的,劝得不容易。就在我们老爷最苦最难的时候,他两个哥哥提了分家,甩了负累。也是老天有眼,没让老爷倒霉太久,他跟着娶了太太进门,然后就转了运,秀才举人进士顺顺畅畅考了上来,二榜进士馆选进翰林院得了皇上五百两救济大家总该听过?当时老爷还分出二百两送回老家置办田地给兄弟耕种,先是送田,后是送书,听说那些书还是抽空批注的,好几年时间才弄出一套,送回去给他大哥二哥转手卖了,八十两,因为这事我们老太爷病了一场,听说之后气得不轻……反正我们老爷没给家里挂过田,我忙呢,不说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容易啊。” 她说走就走,来探话的傻眼了。都忘了本来是为挂田的事情来的,只记得那婆子说,右通政把他精心批注的经文送回老家,被他哥哥八十两卖了。 这是哪里来的祸害??? 正常人办得出这事?好好的放着人不做,做什么畜生? 稀里糊涂的卫大卫二就在京城里出名了,一个分家,一个卖书,这两件事人尽皆知,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大官兄弟发达之前你瞧不上他,发达之后他伸援手你还是瞧不上他…… 真他娘的绝了。 一般人还只是当笑话听,读书人听完胸口闷疼,得亏两兄弟没在京中,否则一天天的得有人排队到他家门口去蹲点儿看傻子。 先是置田给他们耕种,又盼侄儿争气送书回乡,右通政为这对兄弟想得够远。别的不说,那摞书就价值千金,兄弟当到这份上,真是仁至义尽了。 好些听说之后都愤愤不平。 说还管他们作甚? 这种人穷困潦倒那是活该!自个儿作的! 131.131 卫家那些事俨然成了皇城根下最热门话题, 别说普通百姓,就连官宦人家都在议论。纳闷一家兄弟差距如此之大是一方面,也有在官场上同卫成打过交道的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两兄弟兴许的确人蠢不自知, 不光办了傻事, 还招惹了他惹不起的人。 想想看,要不是主家授意, 做奴才的敢出去乱说? 只要想到这里, 事情就简单了。 卫成对他两个哥哥的忍耐明显到极致了, 他是故意把事情捅穿让人人都知道,都可怜他,同情他。以后两兄弟再要生事,没人会帮, 老百姓已经站了队, 都在替卫成不值。 难怪同届那么多进士他出身最差偏让他爬上去了。 这人够聪明也够狠,该他发达。 京中还在议论卫家兄弟, 针对举人家霸占百姓田地一事朝廷有了说法。 大臣们几番商议, 最后还是那套办法, 跟着京中就张了榜,告示陆续发往全国。朝廷给了民间一年时间,让他们解决土地纠纷, 责令衙门调查清楚, 挂到举人名下避税的土地全要在一年内归还农户, 要是存着侥幸心里以后再起纠纷, 字据全不作数, 朝廷只承认契书。 告示好大一页,要紧就是这段,听官差通读过一遍之后,来申冤的先松了口气。 他们的田地能要回来了。 悬着的心放下来之后,就有人想到以后都不能挂田?习惯了占便宜之后,要让他把好处给吐出来,心里能不难受?好在一起上京的人之中有人嘀咕说:“反正我是再也不敢了,这回就是天大的教训。” “这么说也是。”几人这才开心一些,他们又问那霸占田地的不受处罚? 官差说核实之后若确有其事会惩罚他,又说朝廷会下文书去他们当地,责令地方官严肃处理,让他们回去,别在京城滞留。 得了这话,一行人跪下谢了恩,跟着就准备出京了。 走之前他们去了趟通政司,说先前误会了卫大人,来给他赔不是,谢他为民请命。 卫成看着他们走的,待他们走了之后又招来衙差问过,问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已经闹起来了? 外面啊…… 是有人闹,每当有人闹事,就有其他人告诉他“你要是信得过举人家,也可以不要回来,继续挂着,以后人家不还你田别上衙门哭诉就行”。虽然说心疼,至少九成九的还是准备把自家的田地要回来,只怕万一举人真要赖账,那就鸡飞蛋打啥都没了。 其实不光卫成,朝中上下都在等后续反应,等来的说法却让人啼笑皆非。 民间都觉得是出了事情之后朝廷气恼之下为绝后患一刀切了,这也骂不着朝廷,他们骂谁?骂那些德行不好霸占人家田地的举人。好些举人家本来靠挂田收点好处,现在好处没了正心疼呢,又听见这话,差点背过气去。 忘恩负义!真是忘恩负义! 陪好话求着帮忙挂田的是他们!现在朝廷不让挂了,还要举人背骂名? 还别说,举人真就背了骂名。 老百姓总不能骂自己又贪又蠢,也没几个人有胆量咒骂朝廷,就只能拿翻脸不认字条的举人家出气。被普通人骂也就算了,还让有头有脸的大官老爷瞧不起,举人们才是真的窝火。这么一来他们也悟出个道理来,不是什么忙都能帮,你冒着风险为亲友谋好处,也没换来一句好,还要受这窝囊气。这种忙,以后再不能帮了。 这次的案子让一些人吃了教训,朝廷没白折腾。 京城这边农户已经排着队去找举人要地了,各地要慢一些,比如卫成老家那头,哪怕朝廷派了快马赶去,到省城也是六七日后,官差带了一份告示的范本过去,让誊抄之后发到各府各县。 地方虽然惊骇于朝廷这番决定,也不敢耽搁,当日就誊抄完毕,同样加派快马送出去。 两日后,松阳县衙接到告示,县令先使人誊录一份宣读张贴出去,又安排人加班加点誊抄了一摞,送去本县下属的镇上。这下好了,短短几日内,全县百姓都听说了,听说京城那头发了案子,有举人霸占农户田地,农户闹到皇上跟前,皇上没那心思一家家给你断案,直接下令一刀切了。朝廷不允许挂田,让农户立刻将自家田地要回,以后字据再不好使,田契上写谁的名,那田就是谁的。 …… 后山村这些年只考出卫成一个,卫成又不配合,村子里几乎没有找举人挂田的。按说这规矩出来影响不到他们,不过想起卫成当初义正辞严拒绝,还说挂田有害,以后没准会生事端。 他这话应了。 朝廷是快马加鞭的赶着把告示送出去,听说这事的时候,卫成回给他大叔公的信还没到呢。他大叔公还是找来卫二郎,说当日你兄弟不让挂田,你心有怨气,说他发达之后不认亲,一点儿小忙也不肯帮。现如今你知道了,他就是比别人聪明,他看得远,早知道朝廷会管这才不愿沾手,你当日错怪他了。 真别说,哪怕后来卫成给送了五亩田,不让挂田这个事一直梗在卫二心里,他嘴上没说,心里堵着。看朝廷果真说不让,他才勉强认同卫成当日那番话,觉得老三或许的确不是瞎编的说辞。 “可就算他有道理,大家都那么做,咱跟着学有什么呢?现在朝廷是说不让了,等朝廷不让了再叫他把田地退给我们不也是一样的?那样能少交好几年的地税,不也是好事情?” 卫二是有些小聪明的。 别人只想到卫成有远见,难怪能当官,只他想到法不责众,大家都犯错那就不叫错,朝廷就算要管也不可能让他们把逃的部分吐出来。既如此,哪怕当日挂了田,又有什么坏处? 大叔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在盯着卫二瞧了许久之后,他说:“倒是我忘了,你们兄弟能在三郎落魄时甩包袱,心里自然只有自己。挂田这个事于你是没妨碍,可要是三郎他做了,眼下如何自处?他哪有脸面去见皇上以及官场同僚?当着官带头占朝廷的便宜,背上这么个罪名他往后还有什么前程?你们兄弟当初就是眼里只看到小家,闹着要分,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怎么还没吃够教训?你爹你娘为什么偏心老三?要我看来可不光是老三能读书有出息,他孝顺啊。” “别总耍着小聪明沾沾自喜,占小便宜吃大亏,你们兄弟已经到而立之年,好赖也就是这样,自己没出息总得为儿子想想,别把虎娃和登科都教成自私并且短视的。大男人家只看到跟前一亩三分地,跟个婆娘一样爱计较丁点儿亏也吃不得,这种人能有什么大出息?” 卫二让头顶长辈扯了遮羞布,结结实实挨了顿训斥,回去路上脸都是热的。 他也不敢再说挂田的事,一门心思等京城回信。地税还是小头,不要紧,他们眼下最惦记的是那套书。 大房的毛蛋都十一岁了,已经进了镇上学塾,等着用书。 自家的登科倒是还小,过几年总要用到的。 听那些读书人说,有翰林官的注解,只要用心读了好生记住,考秀才不用说那肯定是一点儿也不费力,再努把力还能博个举人功名。 卫家兄弟这几个月把肠子都悔青了,咒骂那个跑腿的不知道多少回。 他肯出八十两一定知道那套书的价值,才不是单纯想沾喜气。 黑心鬼,那真是个黑心鬼,占了他们大便宜。 …… 又等了些天,地方上还在为挂田的事闹腾,卫成的书信已经到了。这是头一回信没送到兄弟手中,它被交到大叔公手里,大叔公也不认字,请人帮着念了。 信上说卫父卫母动了真怒,让两个儿子好自为之。 田,田给了;书,书给了;能混出个什么样看他们自个儿。又拜托大叔公请他看着点,两人没出息就算了,由他窝囊,要是想做歹事坏卫氏名誉拖累家里,直接给他上家法,该打就打不必客气。 还提到之前那套是卫成四年心血,他当官很忙的,挤着时间才做完那些注解,轻飘飘一张嘴再要一套?上哪儿要去? 大老远送回去的经文注解他拿去卖了钱。 那好啊,就看那钱能不能用一辈子。 读的人小心翼翼,听的人叹息不已,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两兄弟彻彻底底让父母凉了心。一般说来父母对子女都是诸多包容,一些小毛病都能忍耐,毕竟是亲骨肉,现在那老两口竟然把话说绝了。 原先就算知道卫家兄弟有些罅隙,看卫成还管他们,十里八乡都很给卫大卫二脸面。 现在不一样了,哪怕都知道卫成是四品京官,既然他不管这两兄弟,其他人也就是不赶着得罪,没人再奉承他俩,毕竟奉承了也没用啊。 李氏还不敢相信,喃喃自语说他们的确一时大意让跑腿的坑了,老三就不想想家里?不光是兄弟家,还有大叔公家,还有他岳父家,不都有人读书?咋能说不管就不管了?那毛蛋咋办?登科咋办? “你们不是总说他俩聪明,不比当初的卫老三差,那就让他们自个儿悟呗?卫老三当初也是凭本事读的,没人帮他,这还中了二榜进士。” 瞧热闹的笑话了一句,陆续走了,原先还算热闹的卫家门前也冷落下来。 原先哪怕分家各过个的,旁人看他们都觉得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这一回彻彻底底让人明白。他们再不是一家人,而是完完全全的三家人,早先照应那几回不是本分,是情分。 132.132 就为了解决挂田的事, 卫成一段时间都扑在衙门这边,等告示出来才稍稍松一口气。这一年的操劳让皇帝也有些累了,虽然他还十分年轻, 还是在太医的建议之下给自己放了个假, 乾元帝去温泉行宫小住,这回没点卫成伴驾。皇上不在宫里这些天, 卫成也不用到御前报道, 他把重心放回到家里。 这时候, 京里已经落过两场大雪,天很冷了。 要是往年,吴氏没事就蹲在灶屋,卫父见天扫雪。如今用不着了, 天一冷二老就在烧着炭盆的厅里待着, 府里大小事有婆子们做,主家只需要动动嘴皮。 姜蜜管的事多点, 她要给府上负责采买的奴才拨钱, 还要记下每天买回来的东西做一本账。原先银子从自己人手里过, 家里人互相都很信任,不兴这个,搬过来之后再让老太太出街去采购就不像话了, 这活派给奴才, 姜蜜才有了做账的习惯。不光是采买这块儿, 还有男人的俸禄赏赐进出走礼包括家中田地所出, 进多少出多少她都记得明明白白。 吴氏不认字, 姜蜜隔段时间还会说给她听。吴氏听了几回就让她别报了。三媳妇是家里的女主子,还能把自家的账做糊涂了?吴氏满心满眼都是放心,姜蜜笑道:“同娘说这些还不是想让您给掌掌舵,我多数时间不糊涂,偶尔也有想岔的时候,您听一听,看有没有疏漏之处,您都觉得很好媳妇儿才敢放心。” 在后娘手里讨生活的闺女大多会养成三种个性:要么尖锐、要么圆滑、要么畏畏缩缩。 姜蜜就是圆滑的性子,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只她自个儿知道,不过吧,那话从她嘴里过一遍就是中听。早先还在乡下她嘴就甜,后来世面越见越大,如今更会做人了。 吴氏瞧着三媳妇深感满意,她果真想了想,说:“府上大小事你安排得很好,我唯独提醒你一点,别忘了老宅子那边。这一冬已经落了两场大雪,你看别家屋顶上雪积厚了就安排人去老宅子扫一扫,咱虽然不住了,那也是二百两买进的宅院。” “我当真忘了这出……忙糊涂了。” 吴氏笑了一声,说:“你当我就记得?是听你爹在念叨,原先扫雪的活分给他的,如今不用他做了,他不习惯。” 不光是扫雪,卫父养了条大黑狗,那狗养得好,从不乱吠。从前他是亲手照料的,家里吃剩下不方便热的饭菜都进了狗肚子。搬过来之后那狗交给门房伺候了,不让它进内院瞎窜,怕惊着人。 这些活交出去之后,老爷子可不就闲了吗,前阵子还说院子宽敞了能不能种点菜,老太太问他上好一座四进院里种上白菜萝卜这像话吗?菜没种得上,倒是由他养了些花,那玩意儿难伺候,要费心,能打发时间。 想到公公抱怨起来的样子,姜蜜也弯了弯嘴角,她把婆婆提醒的事记在心里,准备隔段时间安排人去清扫一遍,要是荒废久了以后再想利用起来还要翻修。 正事说完,婆媳两个闲聊了会儿,姜蜜说她定了个铜锅子,如今天冷了上热菜不多时就能凉透,放凉了吃着怪不舒服,倒是可以试试暖锅。 “听老三说过几回,我还真没尝过。” “那过两天衙门休息咱们吃一次?” “你安排吧。” 姜蜜才要点头,就有一大一小绕过屏风进厅里来,一瞧见他们,吴氏就笑开了:“乖孙子诶,从外头进来冻坏了吧?来烤烤火。” 砚台牵着裹成个球的弟弟进来,问候过他奶他娘才要去暖和一下。 姜蜜伸手摸摸他们额头,没汗湿,又摸摸爪子,爪子很冰。问他俩上哪儿去野了回来?砚台把头摇成拨浪鼓,说就在院子里。 “今日份的书背好了吗?” “好了,早背好了,我还写了满满一篇字,娘你说我都练那么久了,字怎么还是丑呢?”砚台和宣宝排排坐,宣宝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砚台话就很多,说起来没完。 看他有些沮丧,老太太/安慰说:“你爹写了二十年的字,你才几年?” “好叭,对了娘,我明年就六岁了。” “嗯?” “我该上学堂了。” “不是跟你说过,六岁孩子进学堂都是从认字起,夫子不会单独教你。” “那我还跟爹学?爹那么忙。” 姜蜜弹他一个脑瓜崩,让别瞎操心。这事夫妻两人早先商量过,现在府上宽宽敞敞的,姜蜜的意思是可以给砚台请个西席。就是担心学问好的不乐意带六岁学生,学问差的请来有害无益。卫成琢磨之后说,可以请那种正在赶科举的贫寒学子来教他,砚台聪明,不会耽误别人太多时间。作为交换,卫家给西席提供一处清静读书的地方,还提供他一日三餐,对方做学问时遇上困难可以请教卫成,这样算是互利,不亏他。 以前卫成是翰林官,科举考官基本都从翰林院选派,除了就是礼部。 原先他得避嫌,现在不用了,通政司衙门和科举扯不上丁点关系。 带学生多少要费些心思,对志在官场的读书人来说你给钱他不一定动心,倒是这样的交换有不少人会乐意,怎么说卫成都是最近几届科举出身混得最好的一个,听他一席话比闷头瞎琢磨有用。 照卫成的盘算,先请西席来教他几年,等再大一点把人送国子监去。官宦子弟可免考院试,他们直接从乡试考起,卫成想着哪怕臭小子聪明,还是多磨他几年,至少十七八再去应试。 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过于年轻就算有个进士出身也要在翰林院熬许多年,岁数差不多了才能领到像样的差事。翰林院那个地方,卫成待过他心里有数,是个做学问的好环境,却很容易消磨斗志。他同届很多进去之后现在还没出来,一杯清茶就是一天,混啊混的一年又过去了。 做父母的哪怕再忙挤也会挤出时间来为子女考虑,宣宝还小,他以后路怎么走还要看看,砚台这已经五六岁了,卫成替他考虑了许多,也和姜蜜商量过,只是没直喇喇说出来罢了。 他还没寻摸到合适的西席,准备等寻摸到了再说。 说起来,这一年宫里也在为大皇子择选伴读。本来可以由他奶娘的儿子充当,偏偏他奶娘膝下岁数差不多的是个闺女。皇上就考虑从大臣家中挑一个,半说笑的问过卫成,卫成说他儿子人小且皮,怕不合适。皇上本来也没考虑他,只是想到他家有个岁数差不多的,顺口一说,卫成推了皇上没拿他怎么着,反而问他卫彦学得怎么样了?请人教他读书了吗?识多少字? 砚台的进度啊。 蒙学书籍念完了,常用字都能认,写得还不太好。跟大人捡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性子还是有些跳脱,规矩比早两年强些,见着长辈知道请安,和弟弟也是团结友爱,对他这个爹嘛……比小时候好多了。 蜜娘都说人长大了是会慢慢懂事的,他小时候就爱呛声,现在虽然还有那么一点话唠却不会在别人说正事时插嘴,有话都等大人谈完才讲。 早年他特爱显摆,一天天长大之后,骨子里那股劲儿还在,个性收了一些。如今比较少挂在嘴上吹嘘自己,他喜欢上做成功一件事之后听别人吹捧的感觉。 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卫成觉得他后面还有得变,在家里他是宝贝,没人对他不好,以后岁数差不多进了国子监之后,和其他一些官宦子弟包括地方贡上来的优秀学子一起读书,到时候还有得打磨。卫成想到他自己,在村里的时候是最聪明的,刚进镇上学塾就被别人比下去了,他用了些时候赶超。从镇上学塾到府学的时候也是一样,后来进翰林院同样挂过尾巴……砚台他现在还没见过其他神童,等以后见到出身更好,人更聪明的,他才会结束飘着的状态,慢慢变得脚踏实地。 这个过程很多人都经历过,包括卫成也是,能够变挫折为动力的总有出头的一日,还有些遇上打击就消沉下去,这种人再聪明也难成大器。 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谁没有过难熬的岁月? 当今皇上都让大臣们操纵做了几年的傀儡,九五之尊尚且如此,莫说旁人。 当晚,姜蜜提到砚台问起他读书的事,说这孩子真是她见过最勤学的一个。之前总嫌每日学的内容太少,空闲过多。这几个月找到乐子了,他也不管宣宝能不能听懂,每天读书都要带上弟弟。当爹的给他讲,他就给弟弟讲,还讲出成就感来了。 这事卫成知道,觉得挺好,至少能锻炼口才。 卫成听姜蜜说了会儿两小的事,问她府上这些天怎样?还平顺吗?近来一天比一天冷,爹娘受得住不? “头几年都受得住,现在还能不自在?娘说不愧是富贵人家造的宅子,干啥都方便,住着也舒坦。” 听她说完,卫成又问:“你呢?” “我啊?我搬过来之后一直在学做账,现在已经做得挺好了。之前担心这宅子搬得起住不起,家门大了开销也大,好在前些年置了些田地,还有你的俸禄,现在进项多了,只要不过分铺张进出还是平衡的。” “难为你操心这么许多。” 听着这话姜蜜还嗔他一眼,问:“那不然呢?我可是府上女主子,这是我家宅院。对了,相公我近来听娘提起一件事,娘说大叔公到杖朝之年了,咱跟着是不是得备一份寿礼?赶在过寿之前送回乡里。”姜蜜提起来是想问他记不记得日子。 卫成有些忙忘了,幸而双亲念着,他算了算说来年就是八旬整寿,大叔公是仲春时节生的,要备礼过完年就得送出去。这种事从来都是赶早不赶晚的。 能活到八十在这年头算得上高寿,就说后山村里比大叔公还年长的就没几个,伸出一只手绝对点得过来。要是平常走礼,姜蜜自个儿定了就是,这回她没敢贸然做主,问卫成怎么看? 送寿礼都得寻摸那些有吉祥寓意的好物件。 比如说平安佛,或者高僧开光的佛珠手串这些,再不然也得是老参一类。别看如今物价低,寻常人家一年花不到二十两银子,这些好东西沾上还是贵得要命。本来要是送给外人,比如冯掌柜这种,让卫成亲手题几个字也能拿得出手,是自家长辈这就有些草率了。 姜蜜思来想去,要么太贵,要么尽不到心意,她说不好就看向男人,问他的意思。 卫成想了想,让别着急。 “回头我厚着脸皮进宫一趟。” “跟皇上求???这合适吗???” “挂田那个事我出了大力,皇上本来问我要什么赏赐,我那时推了。大叔公八十高寿,咱们买什么送去仿佛都缺点火候,我看能不能求几个字来。” 133.133 待皇上从温泉行宫回来, 卫成就进宫去求了。 说他祖父母去得早,父亲连亲兄弟也没,穷困潦倒那些年全靠大叔公帮扶。大叔公跟着要过八旬整寿, 他总想不好备什么礼, 觉得样样都太轻了。 夫人姜氏的意思是上庙里去给大叔公供一盏平安灯,光这样总是不够, 他就想厚着脸皮来求一求, 恳请皇上赐几个字。 卫成只想求个“福寿康宁”, 谁知道皇帝听罢说知道了,让他过几天来拿。 写那么四个字哪用得着等几天?一炷香都嫌多。 这几天皇帝干了个啥? 他突然有了兴致,提笔作了幅《耄耋富贵图》,完成之后提了字, 落了款, 用了私印,让宫人拿去裱好了这才传卫成进宫来取。卫成到的时候, 那幅画着牡丹花和猫咪蝴蝶的富贵图正展开铺在御案上。 皇家子弟开蒙通常比民间还早, 他们每天上课的时间长, 学的东西多,要求也更高更严格。 别以为皇帝好当,拿当今来说, 甭管字画文章都很不错, 比卫成强了不知道多少, 但皇上却不经常提笔, 提笔也是练字居多。是以瞧见那幅图之后, 卫成把惊讶都写在脸上了,回过神来赶紧伏地谢恩。还说不好意思让皇帝费这么许多心思,这礼实在太重。 “难为你有心,朕也乐意成全你一片心意,画拿去,好生办事吧。” 太监总管帮他将字画卷上,装入锦盒之中,装好之后他双手捧着交到卫成手里,卫成仔细接了。哪怕用来装裱的卷轴有些分量,这锦盒谈不上重,这份礼却压手的很,捧着都感觉沉甸甸的。卫成再一次谢过皇上恩典,将卷轴送回家里,他送回去又展开来给家人看了一次。 二老没怎么看明白,卫成解释说:“这是耄耋富贵图,耄耋是八/九十岁人长寿的意思,作图的时候取谐音,耄就是猫,耋是上面飞舞的蝴蝶,至于富贵则体现在这从牡丹花上。这幅图是皇上御笔作的,还提了字用了印,称得上是最好的寿礼了。” 吴氏本来瞅着画儿呢,乍一听说是皇上作的,她差点蹦起来。 “你说这是皇上画的?老三你去求皇上了,为咱家私事求皇上他老人家,他会不会不高兴啊?” 待家里人都看过,卫成仔细将卷轴收好,装回盒子里面,这才坐下来说:“就好像家里的得脸奴才遇上喜事,想跟咱求个体面,请我题两个字,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如今能满上八十的老人不多,大叔公这般高寿,我请皇上赠字也是给皇上送福气去,皇上高兴呢。” 卫成说着又道:“皇上年轻力健,娘就别说‘他老人家’了。” 吴氏嘿嘿笑了一声:“现在你和三媳妇的礼就算备上了,我跟你爹商量着去请根上好的拐杖回来,乡间路不好走,有跟拐杖拿着方便,要是家里那两个不像话,拿着抽人也方便。” “佛珠这些送回去你大叔公他用不上,还是拐杖实在些。”卫父说他最近都在寻摸,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卫成本来想着家里送这么一份,心意也够了,不过既然爹娘已经安排上,他也不拦。卫成后来都在琢磨信怎么写,既然是去祝寿的,总得比平常郑重一些,词句都要好生斟酌。他一封信写好改了许多遍,仔细誊抄之后装信封里放起来。跟着就听说有年后要外调出去做官的,去的是更南边的地方,稍微绕两天路可以从松阳县过。 卫成去拜访了,说老家有长辈过寿,想托人带个礼。 要是抄近路走,其实不会经过松阳县,也可以选择绕两天路,这方便那家给了,对他们来说在路上多走两天不算事儿,右通政的人情能给就给。卫成答谢了对方,说过年那几天把东西拿来,到时候就麻烦他们。 等拐杖用了些天,不过年前总归还是拿到手了,是好木头打的,装在盒子里看着就很像那么回事。卫成将两个锦盒外加一封书信托付出去,拜托他们路上当心一点,莫挤压也莫沾水。 那家也应了,他仔细记下卫成说的地方,年后南下上任途中顺便将寿礼送到后山村里。 这种跑腿的事本来可以让奴才去,那人没有,他亲自走了一趟,把信和寿礼送到并且留下来吃了一碗茶。听说这人是京中外派出来当官的,凑热闹的乡亲问了他不少,问他卫三在京城如何,怎么的就四品官了? 那人逐一答了。 说右通政大人是皇上心腹,堪称御前第一红人,得脸得很。 这人答话的时候注意到从另一头来了两家人,卫成他大叔公介绍说那是老三头上两个哥哥。 早年闹分家后来还卖了经文注解的哥哥? 听说是他们,帮忙带寿礼的大人仔细看了两眼,并没有非常热络。 吃着茶聊了几句,话题又回到寿礼上头,那大人说他其实一路都很好奇,也不敢擅自打开来看,瞧着是锦盒装的这个大小外加分量很像字画卷轴一类的东西,猜想是不是卫大人亲笔作的贺寿图。 他提到这歌自然希望卫成他大叔公开锦盒拿出来看看。 乡下地方谁家有个热闹都会围过来不少人,这会儿得闲的都来凑热闹了,大叔公也很高兴,他让儿孙打了水来,仔仔细细洗了个手,又拿帕子把水渍擦干,这才取出其中一个锦盒。 重一点的打开来是拐杖一根。 他拿着试了试,感觉长短差不多,杵着挺顺手。帮着送礼来的大人也说八旬高寿又被称作杖朝之年,也就是可以杵着拐杖上朝的年纪,送这个倒是贴切。 不过看着再好也就是一根拐杖,木料是上好的,也没到十分贵重的地步,大家伙儿将目光投向另一个盒子。这时但是过年给也将拐杖放下了,他伸手将锦盒取过来,打开。 “还真猜对了,果真是个卷轴,老爷子您小心点展开来给咱们开开眼。” 大叔公让他两个孙子一人拿一方,慢慢的拉开卷轴,展开一半的时候跑腿的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一幅耄耋富贵图,寓意极好,画工很是上乘。不过瞧着不太像卫成的手笔,早就听说卫成出身乡野他诗词写得就一般,作的画也不咋样,这幅图上甭论盛放的牡丹花还是围着花飞舞的蝴蝶,包括伸爪扑蝶的猫儿都很生动,极富灵气……作画的人功底很深。 等到整幅图全部展开,待看清角落里提的字以及上头用的印章,那当官的腿一软,噗通跪下去了。 乡亲们还在琢磨这画上又是花又是猫的啥意思?没看明白他就跪下了,众人一惊,问他咋回事,怎么看个画还行起大礼来。结果他理也不理大家伙儿,认真磕了个头才站起来说:“天底下的高寿老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谁也没您体面大,我原先猜想是卫大人亲笔做的祝寿图,没想到,真没想到。” “可急死人了,你就说吧,你跪啥?” “这画还有来头?” 那人深吸一口气,说:“您看上面题的字,再看用的印,这是当今圣上亲笔做的耄耋富贵图,是右通政大人进宫去跟皇上求的。” …… …… 刚才还有人叽叽喳喳说话,这会儿啥声响都没了,所有人瞪大眼看着那副画儿,看了老半天才有人咽咽口水让他再说一次,这是谁做的? “是皇上作的,这幅叫耄耋富贵图,是贺寿图的一种,寓意吉祥。” 娘诶!亲娘诶! 大叔公傻了半天,也跟着要下跪磕头,看热闹的也跪了一片。磕过头之后他还不放心提醒两个孙子那稳当,手不要抖。这是皇上作的,皇上亲自给他贺寿,多大的脸面?这幅图能当传家宝了,可以说价值连城! 刚才拉开的时候还稳当,一听说是皇上送的,俩孙子腿就软了,感觉手上也沉甸甸的。 “阿爷你要是看够了咱卷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看怎么收捡?” “我手有点软,拿不住了。” 大叔公看了没出息的孙子一眼,招呼他们将字画卷起来放回锦盒里面,还说跟着要去给祖宗牌位上香,把这个大喜事告诉卫家祖宗。 乡亲们已经羡慕不过来了,这俨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和认知。 之前买地,后来送绸缎送书他们虽然羡慕,那至少都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今次不同,这是御赐之物,还不简单是御赐的,这是皇上亲笔为卫家老爷子作的,为他八十高寿添喜。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受皇帝道贺? 卫家老爷子人在乡下住着,却收了天大一份礼。这消息传开之后不光是震惊了十里八乡,全县都羡慕坏了,不断有人大老远赶来只为看一眼那副耄耋富贵图。大叔公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仿佛都年轻了十岁,他近来每天乐呵呵的,一边跟乡亲们说哪怕一辈子都在乡里住着,搬不进城,他也值了。同时不忘记告诉儿孙,所以说做人还是要讲良心,当初他们拉拔卫成一把,如今人家发达了也没忘记那份情。 134.134 被寿礼刺激最深的自然是卫家兄弟, 他二人是个什么想法不用详说,想就知道。又说那日开锦盒时围着看热闹的几乎全是本村乡亲,姜家后来听说女婿给卫家老爷子送了厚礼来。刚听说时没太在意, 都知道卫家那个今年满八十, 他后面还能不能满上九十难说,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回风光大办, 后生晚辈哪有不走礼的? 他自家儿孙早就准备上了, 卫大卫二也少不了要拿出点像样的东西。 卫成如今发达了, 备厚礼在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那礼如此之厚。对皇帝来说只是提笔作了幅画,对寿星公来说他受了天子道贺,那不是卫成从外面搜寻来的祝寿图,是皇帝专程为他作的, 意义非同一般。 姜蜜她爹听说之后半天没打出个屁, 她后娘一脸恍惚,恍惚之后是深深的怅然。几年前来姜家提亲时, 卫三郎啥都不是, 现在竟然能请动皇上提笔作画, 他这些年到底干了啥?怎么就一飞冲天了? “果然还是要读书考科举才有出路,卫家往上数三五代都是贫农,现在官老爷到他家去也得客客气气说话。从前他姓卫的算个屁, 现在呢?哪怕进了松阳县城, 只要说是后山村卫家人, 谁敢欺他?” 姜父拿着烟杆子吧嗒一口, 问:“你说这个干啥?” 钱桂花捶捶胸口, 说她心里难受。 虽然说姜家现如今也跟着沾光,沾女婿的光哪能长久?总还是要自家出个能耐人。她自从那年落了胎,之后又怀过一次,也没怀稳,打串儿喷嚏娃就没了。别人有些怀得稳当的连摔几个跟头都不会掉,她连着没了两胎料想这辈子再不会有,怀上也生不下来,就只能靠狗子养老送终。 钱桂花把这儿子看得很重,正因为看得重,见他满足于如今的生活得过且过心里就气不顺。偏他还软硬不吃,哄也不管用,唬也唬不着。 姜狗子比卫大家的毛蛋还大个四五岁,现如今十六了。 他读书的年头比家里哪个都长,啥成果没有,写个字儿跟狗刨的一样。 得亏有个命好的姐,他要娶房媳妇容易,钱桂花又不满足于此,她想跟亲家母一样过体面日子,那可不就难受了?想到这些,心里真是一揪一揪的疼,钱桂花跟男人念叨说狗子咋回事?人也不傻,小聪明比谁都多,咋就不肯读? “还能咋的?就是乡下泥腿子命,不是做学问的材料。” 这么说钱桂花还是不懂,念叨道:“为啥啊?他就看不见他姐夫的风光?” “咋看不见?没见他成日在村里头耀武扬威的?” “我让你想想办法,你做什么说这些来气我?” 姜父说他就不是那块料,逼也没用,老实点,安生过日子,别给京城那头添乱,以后家里有个啥事闺女总会搭把手。“我过些年满五十的时候,不知道女婿给我送个啥来?” 姜父羡慕的是那幅字画,他大哥大嫂还因为头年卖书的事耿耿于怀。要说姜家这头还有指望的,就是大房几个孙子,虽然都还小,不过刚上村学的岁数,可人得往前看。家里总得考虑到字认全了之后的事,想着要是有能读的,因为卫大卫二犯傻被耽误了咋办? 卫家兄弟办出来的蠢事情,哪有拖累他们的道理?他们这些年老实本分,对侄女和侄女婿从来不差,眼看能沾光得个大实惠,这就没了…… 这事还怪不着京城那头,只能怪隔壁村那对兄弟。 要是揍他们一顿能把书拿回来,估摸已经有人去揍了,难受的是没有挽回的办法。 从七月里卖书,姜老大全家难受了半年,到现在没过得去。 姜大嫂知道他们不应该去为难侄女婿,要把一全套书注解下来的确要费许多心力,可她没法子,她跟男人提了一句,看能不能写封信去让蜜娘帮忙出个主意,她出去见的世面大,盼她给娘家指条路,看着前头有路心里才有念想,做事有劲儿。 姜老大就去问了一下隔壁村的卫老爷子,想着要是他们准备回信,正好能求个方便一起送出去。 大叔公的确是要回信,他高兴,就想同京里说说拐杖好用,字画更是引起了轰动,近来许多人上门想求得一观,他活到八十岁,就今年最痛快,感觉这辈子都值了。他中意京城那头送来的礼,想着总得道声谢,难为他们如此有心。听说姜家也想带信给三郎媳妇,一起送出去倒也省事了。 信是在寿辰之后送出去的,卫家儿孙在信上提了八十大寿的盛景,几经辗转,京城那边收到已经是仲夏时分。 仲夏是入夏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五月间。 因为答应了砚台六岁之后将他学习强度提起来,卫成从三月就放出话去给儿子寻摸先生。听说右通政大人家想给府上大爷请个有本事的先生,吃住全包,有困惑还能向大人求解。消息放出去之后陆续有人毛遂自荐。 这之前,姜蜜有一整年没做噩梦,前头还在感叹说随着皇上对朝廷的掌控力增强,有能耐和胆量动卫成的少了,日子骤然太平。 事实证明有些话就不能乱讲。 这不,她回头就梦成一串儿,来一个梦一回。 老天爷是真心疼她,但凡上门来的没安好心,或者品行不端日后可能拖累学生,或者人蠢容易出事的,全都在梦里提醒她了,那段时间平均两三天一个噩梦,梦完她都快把砚台后面几十年的经历摸透了。 不同的选择的确可能影响未来,不过大事件差不多,把梦里提到的大事按时间顺序排起来,姜蜜对大儿子未来三十年一点儿不好奇,该不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了。 梦里面是这么吹嘘他的:说他十二岁进国子监,在国子学、律学、书学、算学等方面表现全都出类拔萃。在国子监苦读三年之后,他十五岁,学官认为小子已经可以应乡试会试,卫彦没去,又三载,他十八岁在京中应试,拿下解元。次年春闱拿下会元,且在殿试上锋芒毕露一举摘得状元桂冠,三元及第天下闻名。 卫彦十九岁进翰林院,比他爹当初风光得多。他到底年轻,被当爹的压着在翰林院磨了三五载,二十四去了大理寺,后面好多年都在大理寺待着,连破奇案屡屡立功,三十出头就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去了。 梦里头,他那些不靠谱的夫子变着法搞了不知道多少事,只有姜蜜想不到的,没有那些人做不出来。 那段时间梦一回划一个。 最后留下这个有点意思,他不是来赶考的举人,而是前几届的三榜进士,出去谋过官职,但因为性情不合适在官场上摸爬,憋屈了几年就辞官了。 他回来准备办个学堂,做梦都想着桃李满天下,本来已经在看地方,突然听说右通政卫大人在给儿子寻摸先生,又听说他儿子人聪明,这人来了兴趣,过来瞧瞧。 他想着假如卫成这个大儿子真有能耐,让他教出来,以后也是一块活招牌。 这人来得晚,他心里没报太多期待,只是存了这么个念想。结果一见卫彦,几问几答就让他震惊了,心想真是虎父无犬子,当爹的能耐好,做儿子的也有状元之智。他也不扭捏,直接同卫成说了,说不愿意放走一个好学生,愿意带卫彦几年。这人三榜进士出身,才学不差,教六岁小子绰绰有余。姜蜜总算没再做奇奇怪怪的梦,就这样,砚台有先生了。 他先生姓游,人住在卫宅二进院,相处了几日卫家人发现了,游先生喜静,除了教砚台读书就是在自个儿房中看书写字,有时同卫成吃杯茶或者下两盘棋。他虽然住在卫家,几乎不出来走动,也不同女眷往来。 为此姜蜜满意极了,看相公不用天天挤时间教儿子读书,只需要在旬休时考教他一番,这样实在轻松不少。 四月里频繁做噩梦让姜蜜情绪紧绷,游先生进府之后,她才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段时间以来弦绷太紧,猛的放松下来反而有些不舒服,她还调理了十天半月。 听说娘不舒服,砚台天天往她跟前跑,嘘寒问暖关怀不断。 看他这副软乎模样姜蜜都很难想象儿子二十年后是大理寺一尊铁面阎王,梦里说在他手里没有断不了的案。姜蜜也看到他梦里头的样子,真看不出丁点农家出身,走出来一身清贵,身穿公服头戴乌纱瞧着俊朗至极,他生着一双浓眉,双目狭长,微微挑起,凌厉非常。 姜蜜试图从砚台脸上去找他成年之后的影子,她捧着儿子肉呼呼的脸蛋,低头盯着一阵猛瞧。 砚台平常古怪机灵,在亲娘跟前却有些傻气,他乖乖站那儿由姜蜜看,半晌才问:“娘看啥呀?” “看我儿子生得真好。” 砚台听了就嘿嘿嘿。 “娘喝了好几天药,好点没有?” “好很多了,儿别担心。倒是你,听没听先生话?书读得如何?” “我听话,让我读书写字我都听了。先生教得比爹要多,我以前学一会儿会儿,现在要半天。” 姜蜜问他游先生讲得好不好?听得懂吗? “又不难,听得懂。” 原先总听人抱怨读书难,说不难的少之又少,也难怪他三元及第。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二老都说活到今天没见过有他这么灵光的。姜蜜其实没把儿子三元及第的事告诉家里,老爷子老太太没瞧出什么,卫成哪怕在家的时候少,他看出门道来了。 有天晚上入睡之前,卫成就提起来,问她近来怎么回事? 姜蜜一下子没领会到,疑惑的回看过去。 卫成坐到她旁边,搂着她说:“你看砚台的眼神不对,我想起你前阵子梦到很多同他相关的事,是不是看到十几二十年后的儿子了?” “我一个字没提也还是瞒不过你……” 看她承认下来,卫成来了兴致,问:“到底看到什么?好像受了很大刺激似的。” 姜蜜侧过身,面对他,很不可思议说:“我看到他头戴官帽身穿公服,一点儿也没有现在的影子。人瘦,看着锋利得很,眼睛狭长,嘴唇又薄……” 姜蜜冥思苦想,终于灵光一现想到一个贴切的形容:“就是一副薄情寡义负心人的长相。” 卫成:“……” 姜蜜说完等他反应,一等二等没等来:“看他以后少言寡语的,不敢相信那是我儿子,你看他现在话那么多,软乎乎多贴心呢。” 卫成:“……” “这是什么表情?你问我,我说了你又不吭声,对于你儿子变成这样,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卫成认真想了想,说:“我现在有点相信蜜娘你当日那番话了。” “什么话?” “头两年你不是说他嘴上别扭心里还是很喜欢我这个爹?我估计他进国子监之后就明白他爹乡下出身走到今天多了不起,大概是出于对父亲的崇拜敬仰让他逐渐学成了你梦里的样子。” 一时间姜蜜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好一会儿她才拍了卫成一把:“我认真跟你说,你就给我讲笑话。” 卫成也笑开来,赶紧讨饶,问她就这事?人长大了都会变,这很正常。 姜蜜稍稍犹豫一下,说还不止。 “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 “他在我梦里十二岁进国子监,十八岁应乡试摘魁首,次年春闱拿下会元,殿试状元及第,春风得意远近闻名。” 135.135 姜蜜说这话时, 眼中带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卫成琢磨着她早就梦到这些,竟然能忍着谁也不告诉, 问她怎么没说?姜蜜说还不是受的刺激太大, 六岁大的白面包子突然成那样,没两天真缓不过来。 “我这几日见着砚台都在琢磨, 他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又一想在外头那样就算了, 回来还板着个脸问三句不回一句看我不收拾他。” 卫成问她梦里见着儿媳妇没? 姜蜜摊手:“梦到都是外头的事, 家里人全没见着。” 卫成一番沉思,表示从前还是小看了他,以后得提高标准严格要求:“你给他生了颗聪明脑袋,不能任由他糟蹋了。对了, 这个事别告诉爹娘, 省得二老知道之后宠他上天。”现在他已经是府上大宝贝一只,让二老知道他以后三元及第, 那不得了了。 “我就是想到这儿才没说。咱娘那张嘴也真绝了, 我怀着砚台的时候还在乡下, 娘就说他日后要考状元,砚台还真是冲状元去的。我赶明去问问娘,看宣宝以后干嘛来着。” 卫成让她别胡思乱想, 睡吧。 姜蜜看时辰的确晚了, 吹灯歇下, 后来这天她没顾得上让婆婆预测人生, 就接到门房送来的信。其中一封写明了交给卫成, 另一封是给她的,料想是娘家人送来,姜蜜拿到手就拆了。 果不其然,这封信是以大伯的名义写的,应该还是请人代笔,除了闲话家常之外,上面提到两件事。 其一是狗子岁数差不多了,爹准备给他说亲,后娘好像不太愿意。 其二大伯准备将孙子辈的都送去读书,先读几年看看,有聪明的就重点培养,不能读也学点道理认几个字。本来读书看个人,不应该写信来麻烦,主要还是卫家兄弟把经文注解卖了,现在也没第二套,姜家人有点担心,怕小地方学堂夫子教不好,毕竟不是谁都有卫成的本事,一般聪明的要自悟那些道理实在难了一些。 她大伯就想让姜蜜帮着出出主意,指条路。看遣词用句他挺不好意思,也是为自家孙子,厚着脸皮也来求侄女。 姜蜜当了卫家媳妇,本来娘家那头大小事不用她参言,不过大伯写信来问,她能帮也愿意帮。可读书的事姜蜜说不好,当晚卫成回府,姜蜜拿着信给他看了。 “蜜娘你想帮吗?” “只要不麻烦你,能帮就帮,挤时间为他们再做一套注解这种事我不同意。” 卫成笑道:“我也没那心思,其实要想拉拔一把不难,先让他学会认字,把基础打好,只要是真的肯读书,我回头帮着举荐一下。官学福利好,那地方轻易进不去,民间也有些不错的学馆,举人进士出了不少,去学馆用心读考个举人,中举之后左右得赴京应考,到时我点拨他看看。” “那我就这么回,喂大伯他们吃颗定心丸也好,省得成日忧着那书,怕忧出病来。” 卫成挑眉:“这次你自己回信?” “我试试看,我这一年学做账写的字不少,是不能跟你们读书人比,回封信总没问题。到时候告诉他们是我写的,家里总不会嫌弃字丑,想我原先目不识丁,嫁给你之后从头学的,都会写那么多字了。” “蜜娘你字比砚台还规矩些,他人小拿不好笔,写出来又傻又大还没你中看。”要卫成说,他媳妇儿的字是还没写出风骨,好歹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就这笔字没准比她乡下兄弟要强。 姜狗子其实也不傻,就是那性子,贪吃贪玩拘不住的。 要说他有哪里好,大概就是胸无大志小富即安。 别人说你姐夫这么能耐,问眼红不?不眼红,非但如此还乐得沾光。他宁肯在乡间做霸王也不乐意出去受闲气,钱桂花嫌他没志气。说没志气也不假,他这么现实总比成日做美梦野心勃勃来得强,至少能叫人放心,在乡下小打小闹搞不出大事来,不用怕他闯祸。 听姜蜜说完他娘家的事,卫成也把大叔公的回信看了,他不光给二老念了信,后来进宫的时候还跟皇上回话来着。说那幅耄耋富贵图送回去之后,立刻轰动十里八乡,大叔公回信来说能收到这份礼这辈子值了,让卫成替他给皇上磕头。 又说事情传开之后陆续有人登门想借皇上墨宝一观,大叔公生怕展开的次数多了把画损坏,轻易都没拿出来,有些诚心诚意的才给看了。因为家里没合适的地方悬挂,那幅字画被他供起来,准备妥善珍藏留给子孙后代做传家宝,让他们知道老头子也风光过…… 卫成回话回得特别实在,皇帝听着有点意思,说你大叔公是个妙人。 又说送礼嘛,能送到心坎上就好。 老人家这么喜欢,就请他好生保重身体,等十年后还给他题字。 卫成又谢了一回。 “朕听说你前段时间在给儿子寻摸西席?可寻到了?” “劳皇上牵挂,臣运气不错,已寻到人。” “你倒顺利,不像朕,为了给大皇子配个伴读没少费心思。” “无论先生或者伴读,都能直接对人产生影响,自然要慎重。不怕皇上笑话,微臣平常在衙门做事也没那么犹豫过,为选出一位才学包括性情都很不错的先生,那阵子没少挑剔,也招了许多闲话。前段时间曾听到旁人议论说犬子不过六岁,请个启蒙先生带着认字而已,眼光倒是不低,说他这么金贵且看二十年后能有多大出息。那话不中听,臣并不往心里去,想着最后能请到合心意的人已是幸事,旁人要说,由他说去。为儿子谋划是父亲应该做的,他日后出息与否看他造化,臣总得把责任尽到,不能失职。” 皇帝听着点了点头。 三字经里就有孟母三迁的故事,孩儿年幼的时候是容易受方方面面影响,慎重些是为他好。 两个年轻的父亲互相交换了些育儿心得,聊着又说到朝廷上的事,待卫成出宫都不早了。 君臣二人说话之时,姜蜜铺上纸张提笔给娘家回信。先说了些府上的事,让他们放心一切都好,然后才切到他们最关心的话题上,让正在开蒙的好生打好基础,做学问就像起房子,地基不牢房子盖起来也不好住人。反正基础的东西先掌握了,哪怕小地方上夫子能教的东西不多,至少把他教的学会,感觉他不能再帮你更多再写信来…… 姜蜜把卫成那番话转述过去,让娘家也别再惦记什么注解了,做人不能太计较得失,得往前看。 136.136 姜蜜的答复的确是喂她娘家吃了颗定心丸, 之前为那套书纠结了半年,之后也不敢说彻底释然,好歹不那么难受了。再说起来也不过是吐槽卫大卫二自己没本事还见钱眼开, 坑了后代子孙。 写过去的信上有提到老爹在给狗子寻摸亲事, 姜蜜听说了也不好装不知情,她也给了个话, 说哪天亲事议定了, 还是递个话来, 做姐姐的等着给他添喜。 又因为不放心后娘,怕她盯着家世背景选媳,精挑细选娶回个搅家精来。姜蜜说到娶妻当娶贤,人贤惠能持家孝心好的最要紧。媳妇儿娘家再好也不过给添副陪嫁, 人嫁出来了还能时时刻刻为她操心善后?即便家里爹娘肯, 兄嫂肯不? 一副陪嫁值当什么? 若人强,穷也能白手起家;若人不行, 再多钱都能败光了。 这些道理哪怕姜蜜不说, 姜大嫂能想到, 她能想到却不一定会多管闲事,毕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子要说亲, 他父母俱在没得由伯娘比手画脚。 既然姜蜜挑明写了, 姜大嫂让男人走了一趟, 找二兄弟。 倒是没提信上如何如何说, 只是问他看好没有?姜父摇头:“我就这一个儿, 结媳妇的事总要仔细些。” “是要仔细些,咱们家虽然没出个本事人,仰仗蜜娘在十里八乡得了脸面,尤其卫三郎同那两兄弟翻了脸,巴结奉承的自然不会往那头去,全盯上卫老爷子和你这边。你放出话要给狗子说亲,周边多的是人肯嫁,真心实意看得起狗子肯嫁给他的却是少数,里头许多打着其他注意。老二你可不能看着那头家底好就草率点头,娶回个祸害你闺女在京城也不安心。” 姜父说知道。 “我问狗子心里中意哪样的,他说他姐那样的,他这么说了我还能反着挑?狗子的性情跟蜜娘不同,他不是能逆来顺受的,要是不合他心意,不闹出是非?” “弟妹呢?她怎么想?” 姜父皱了皱眉,过会儿才说:“别管她怎么想,狗子的亲事我说了就作数。” “听你这话,她想要条件好的?” 姜父摇头:“她不死心,还想让狗子读书,说不着急娶媳妇。” …… …… 真别说,这想法和当年的吴婆子如出一辙。 十年前吴婆子也说不着急成亲,先考上秀才,考上之后就能娶个城里媳妇。她那么想不算错,至少卫成学问好。狗子读书根本就是混,字儿写得还没晚进学堂的规矩,他没那心,不想读,是被逼的,现在还要读出个名堂再娶媳妇儿,那恐怕再过十年还是光棍一条。 姜老大噎了半晌,伸手拍拍兄弟肩膀,让他男人家别给婆娘安排了,自己心里要有成算。 “对了,有个事我一直忘了问你,前段时间周家人是不是进过村?” 附近这片姓周的不少,姜父却知道,大哥口中的周家人指的是他先妻娘家,也就是大田村那户。 他们早就搬进城里去了,许多年没回来,先前哪怕听说后山村卫家出了个大官老爷也没想到能同自个儿扯上关系。还是前段时间,卫老爷子过寿,因着有皇上添礼,办席那天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来了一堆。周家也有人去凑热闹,才知道大官娘子是姜蜜。 后来周老大特地上前山村找过他,结果不欢而散。 一提到周家,姜父脸就垮了,他大哥催问是不是有这回事?周家人找来干啥? 姜父回屋去坐下,说:“还能干啥?问我怎么蜜娘出嫁的时候没知会他?还说亲外甥女当了官太太,他做大舅的全不知情。早年的事大哥你知道,婆娘没了之后,舅兄只来看过一眼,就同我不相往来了。我有事去求他帮忙,他看我跟看外人一样,说他妹子没了,我两家姻亲就断了。他们觉得我总归要续弦,我续弦后同周家就不是正经亲戚。先妻只留下蜜娘一个,我那时人多年轻?续弦有错?闺女迟早要嫁出去我不要个儿子养老送终?” 这年头的人,要是儿子多了,兴许会很稀罕女儿,像头胎多半还是想要儿子的。 姜父也有这毛病,因着自己年轻后头还能生,他一早对姜蜜还不错。后来一方面是续弦之后把心思放在了后来的身上,另一方面也是对先妻那头有气,见着蜜娘就会想起舅兄的态度,心里不爽,对她就有些漠视。 姜父不敢把过错全推给舅兄,他迁怒女儿本来也不对,这也是为啥姜蜜发达之后他做爹的也没好意思腆着脸往前凑变着法要好处,就是早年责任没尽到,没那个脸。 他没脸,周家就有脸吗? 快二十年了,周老大对外甥女不闻不问,现在看见利益想起来有这门亲戚,想同他冰释前嫌,做梦! 因着不待见周家,姜父提都不想提及,还是姜老大催促着,他才冷着脸把前因后果说了。 “当初要跟我断亲的是他,现在听说蜜娘嫁了四品京官,腆着脸就凑上来了,他都忘了当年说的话,一见我喊得还挺亲热,张嘴就是妹夫。” “你呢?你咋应的?” “我当没看到,转身进屋了,他还跟上来说了一堆。说当初是误会,他妹子嫁过来的时候好好的,几年时间人没了,他说他们想的多了点,对我就有怨气,这才生出天大的误会来。还说什么如今看来我对蜜娘还是不错,给她寻摸了这么好一桩亲事,让他嫁给官老爷享福去了,既然发现是误会,就该解开……那些话我都说不出来,他脸皮是真厚。我听着烦,把人轰出去了,让他别白日做梦,我女儿嫁出去了,她如今是卫家人,我们姜家有事要求她都得再三掂量,周家算个屁。” 周老大说的那些的确是一句都不用听。 只要知道一点,你落魄时他躲得老远,发达了立马凑上来,想到这就该知道那家是啥德行,还不是嫌贫爱富? “村里都知道你和那头断亲了,把他轰出门去没错,你轰出去之后咋没说一声?要是说了我写信上京的时候也能知会一声。” 姜父那表情,就跟食了屎似的:“那一家子全是恶心人的,还要特地告诉蜜娘?她不知道还通泰些。” “你就不怕他走你的门路没走通,回头直接往京城跑?” “有那么容易那卫大卫二早就去了。” 兄弟也是傻的,姜老大看他头疼,说普通人要上京是很难,他周老大不见得。他原先就是挑着担子做货郎的,后来搬进哪个县城里做买卖去了吧?能这么多年不回村,估计有些家当。商户人家拿路引容易,出去一趟还算简单。 听大哥这么说,姜父想了想,周老大穿得是比原先体面多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这些做买卖的只需要跟着出去跑趟货就能进京,没什么成本。 难怪他前段时间吃了闭门羹之后再也没来过,敢情是看这条路走不通,改道了。 姜父想着紧张起来,问:“他该不会跑到蜜娘跟前去诋毁我?把过错全往我身上推?” “没准……” 姜父气炸肺了,一巴掌拍大腿上,说那天该结实打他一顿的! “大哥你也别干听着,替我出出主意,现在咋办?我这会儿写信送去来得及吗?” 看他这样姜老大反而不急,说算了吧:“我想提醒蜜娘是让她做好准备,别等周家的找上门闹她个措手不及。现在没准人已经往那头去了,再送信也是马后炮。” “我是怕她误会,我虽然没当个好爹,也没害过她娘。当初跟周家闹翻也怪不到我头上,他们十几二十年没登门又不是我拦着不让来……周氏没的时候蜜娘人小,她啥都不知道,我想着那家人就闹心也没和她说过什么,你说要是周老大到她跟前去搬弄是非,编着一套一套的她会不会就信了?姓周的本来就是货郎出身,连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要骗人还不容易?” 姜老大扯扯嘴角:“谁让你没早同蜜娘说清楚,现在担心这啊那的也没用,我想着侄女儿人通透,侄女婿能被皇上倚重恐怕也不好忽悠,你想开点。” 本来挺想得开,非但想得开,他心里还解气得很,觉得十几二十年前受的窝囊气全撒出去了。 风水轮流转啊,以前周老大瞧不上他,现在不也得倒贴上来? 本来姜父乐观得很,经他大哥点拨,后背上冷汗刷的就下来了。后来几天他早晚都在给祖宗烧香,求祖宗保佑,最好能给女儿拖个梦,让她看看周老大当年是什么嘴脸。 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有个屁用? 反正姜蜜啥也没梦到,周老大上京了吗?他上了。他这些年都在离松阳县不远的柳阳县做生意,开着两间铺子,称不上大户人家,比起乡下这些算十分富裕。家里兄弟都在铺子里帮他,周家这日子过得比姜家滋润多了。不过做生意都要人脉,要靠山,凭他自己的本事开两间铺子已经是极限了,要把摊子铺得更开得跟人合作,他这样的本来不够格,偏这时候让他知道外甥女发达了。 周老大借着姜蜜去谈了合作,人家听说的时候半信半疑,查证之后才知道他确实是右通政夫人的亲舅。 这下愿意同他合作的就多了,不过生意人多疑,遇事难免多想一层,他们知道周家同那头很多年没往来,怕周老大靠不上去,让他亲自走趟京城,定一定大伙儿的心。 就这样,周老大同合作对象那头的人一起,跟着商队进了京城。 他们是大热天走的,一路挺苦,还没到就感觉身上都馊臭了。进京之后一伙人先寻了落脚处将自个儿收拾干净,又吃了点东西,才带上备好的礼物打听去卫府。 上京这一路,周老大就想到他可能遭遇些什么,该怎么应对都想好了。是以,当他说出自己是女主子娘家大舅,门房投来不信任眼光之时,他也没恼怒,还说不信的话让人进去通报一声。 门房的确进去了,刚进二门就遇上学累了正在休息的大爷。 他弯腰问了声好,又要往里去,被叫住了。 “急匆匆的为什么事?” “外头来了个自称是太太娘家大舅的,奴才吃不准,进去通报一声。” 砚台学着他爹的做派,伸手一栏,说不用去了:“我娘她只有爹,只有大伯,没舅。” “您是说……?” “那是个骗子还说什么说。” 砚台哪怕只有六岁,也是主家大爷,他说他没有舅公,门房就打住出去赶人去了。 感觉同行的都用质疑的眼神看他,周老大这才有些尴尬,赶紧解释说他真是府上亲戚,只不过早年从乡下搬出去了,有些年月没往来。 这下门房看他的眼神变了,原是听说主家发达了上门来打秋风的。 “你等会儿,我再去请示一下。”门房说着又要进去,没想到砚台跟出来了,他从影壁后面绕出来,问怎么回事?还没把骗子轰走? 周老大看见他很是激动,带着颤音喊道:“是甥外孙?” 砚台眯了眯眼抬了抬头。 “就是你啊?行骗骗到我家来了,胆子不小。你知道我爹是什么官?” “甥外孙你没见过我,我真是你娘的大舅,这些年没往来我有我的苦衷。” “有苦衷?什么苦衷?” “这……有些话它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讲。” “那你就别讲了,也别想进我家门,没听我娘提过你,不认识。” 137.137 周老大说你还小, 不知事……这话一说出来差点把门房逗乐了。 又要说砚台对外面这个本来就没好感,按说舅公还不算隔很远的亲戚,隔得不算太远却从没见过, 并且从没听家里人提起过, 这里头能没点门道? 嘴上喊着骗子,他心里觉得倒也不像, 更像是原先嫌他们家贫躲也来不及, 现在知道发达了可劲往前凑的势利眼。 不是有句话说: 穷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砚台从以前就不喜欢别人拿他当小孩,跟着游先生读书之后更起范儿,也就在他奶他娘跟前还会撒娇,其他场合跟小大人似的。他本来都准备招呼奴才关门, 听到这话, 就打消了原先的念头,打算跟人好生掰扯掰扯。 “从两岁多至今, 家里大小事我都记得, 三四年间我娘没提过你一回, 就这你还敢说是我舅公?” 天本来就热,着急之下,周老大流汗更多。 他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说:“你外祖母没了以后, 我同你外祖父起了矛盾, 赌着气才没有往来。” “从我外祖母没了之后你就没上过门, 多少年?二十年了?” “你不懂, 你外祖母出嫁时面色红润气色极好,人进了姜家门,不过几年就没了。那可是我亲妹子,我不难受?你外祖父不说守着女儿好生过日子,还想着要续弦。我能不气?我一气之下与他断了往来。” 砚台就跟听天书似的,越听越不懂,感觉这人在瞎吹。 “你是说,你亲妹子没了,你妹夫要续弦,你觉得他真是畜生不好好对女儿还想生儿子,一气之下也不管外甥女死活任由做外甥女的在她后娘手里讨生活,等外甥女好不容易把日子过顺,嫁了好人,当了官太太,你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然后大方的原谅了你妹夫,还大老远从南边跑上京城找到我家来?这种骗傻子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呢?”砚台整个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他抬手指了指自个儿,说你看我像是那么好骗的? 门房:“……” 路人:“……” 姜蜜她大舅:“……” 喜欢看热闹是很多人的天性,陆续有过路的停下来远远望着这边,周老大恍惚觉得听到了笑声。生意人经常要腆着脸陪好话,他脸皮比常人厚。 即便如此,还是尴尬。 这完全是意料外的状况,周老大想过门房不认识他,想过要进门得陪些好话,想过外甥女心有隔阂,他唯独没料到自己会被六岁小儿拦下。 砚台只有半个人高,说的话却比很多大人还清楚,并且言辞犀利角度刁钻。 他还在等周老大解释,周老大却不敢说了,只是让他去找姜蜜出来。 “你都没糊弄得了我,就要见我娘?行吧,我把话给你说明白。现在是两种情况,你可能是骗子也可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舅公。你要是骗子,我不会放你进去。你要真是我舅公,以前我娘过苦日子时你没搭过手,现在我们家熬出来了,你找上门来为什么还用我说?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卫彦说完扭头看向门房,“关门,以后他再来不用通报直接打出门去,我家没有嫌贫爱富的亲戚。” 这一句句话都像重锤敲在周老大头上,要把他敲晕了。 羞怒之下,他摆了个长辈谱,说我是你舅公! “有本事你就去告,没本事给我憋着。”这是最后一句,说完卫家大门嘎吱关了,大热天本来就闷,周老大气都快喘不上,他单手压着胸口,还在吸气呼气,就听见旁边有人咬牙切齿说:“你说你外甥女性情最好,她一定认你……” 周老大想起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拉着人走到旁边,让别急:“小孩子瞎胡闹,等我见着外甥女非让她好生管管,真不像话。” 不用周老大去告状,砚台同游先生说了一声,自个儿就摸去后院找上他娘。 这时候,姜蜜在教宣宝念三字经,吴氏拿着调羹在喝绿豆汤,喝到一半发现大孙子来了,她招手让砚台过来,问他来一碗不? 砚台点了点头。 一旁伺候的给他舀汤去了,砚台仰着脸由吴氏擦了把汗。 姜蜜让小儿子自个儿玩会儿,问他没在前院读书怎么跑后院里来了? “坐久了我出来走走,正好撞见门房往里面走,问他谁求见,他说外头有个自称是我舅公的。” 刚才带着宣宝读书,停下来感觉口干,姜蜜才要去端茶碗,就听到这话。她手一抖正好撞上桌棱,绞丝银镯磕上去传出一声闷响。 砚台看在眼里,问:“娘怎么了?” “没什么,门房是让你拦下来了?外头那人呢?” “轰走了啊。从没听过娘还有大舅,那人要么是骗子,就算不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爹跟我说娘你就爱瞎操心,但凡是家里亲戚,有往来的,你时常都挂在嘴边,经常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你都没提过的人,能是好的?他既然不是个好的,我傻了才放他进来。” 看他说这话时包子脸上满是嫌弃,姜蜜突然明白砚台凭什么进的大理寺。 他才六岁,就已经明察秋毫了。 姜蜜对周家那边没什么感情,只是想着来人没准真是她大舅,长辈上门让晚辈轰走了,怕会拖累砚台的名声。又一想,这孩子狡猾狡猾的,应该不会无理撒泼。正琢磨着,就听见砚台问她:“娘你到底有没有大舅?” 姜蜜叹口气说:“有的,但也有许多年没走动过,上次见周家人我还很小,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长相。这事儿我原先同你爹提过,想着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往来,就没跟你们兄弟说。” 说到这里,吴氏想起来了:“是说过一回,你大舅不就是大田村的周货郎,以前挑着担子十里八乡到处窜,我还跟他买过针头线脑。后来他发达了搬进城去,就没见过。那张脸我还想得起来,是有将近二十年没见,不知道变了多少。他具体怎么说?大孙子你怎么把人轰走的?” “他怀疑他妹夫苛待他妹子,跟他妹夫吵翻了,老死不相往来。我问他说你这么疼你妹,咋没担心一下你妹走了之后你妹夫刻薄你外甥女?” “他说我小人一个不懂事。我说你连小人都唬不了,还想骗谁?” “我爹早说过这些在你穷的时候躲着走,发达之后往前凑的,没一个好东西。这时候上门来,不是求名就是求利总有所图。我看跟他一起来的还抱着盒子,他是来给我娘套近乎来给我爹送礼的。” …… 吴氏觉得周货郎是好不了了。 姜蜜想得远,她已经想到二十年后,真让砚台进了大理寺,要逼死多少人??? “这事真让蜜娘你来处理还不好办,撞上砚台算他倒霉。不过周货郎我知道,那是个抹得开脸的,进不了咱们家门没准会找到老三那头。” “老三”指的是他爹,这点砚台知道。 他才不担心,爹蔫坏,从那头下手才是傻子。 138.138 周老大在卫府门前吃了闭门羹, 他没法子,只得从卫成这方入手。心说六岁小儿不懂事,当爹的总该懂事, 老话都说娘亲舅大, 舅老爷上门不客气招呼着,拒之门外是什么理? 他找上卫成是吃准了当官的要脸, 断不可能说出类似砚台那种混话。 卫成是这么说的—— “当年办喜宴时, 我就纳闷她外祖家怎么没一个人来。岳父说, 先岳母身故之后,家里同那头断了亲,十余年不曾往来。我姑且信您是大舅老爷,成亲之前十余年加上之后八年, 将近二十年了。我听过您, 有本事,二十年前就发了家, 那时您外甥女日子清贫, 她指望有人援手时您没露过面, 她如今熬出来了,大家各自安好,您来做什么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平平, 面上都没点波澜, 这一句句的却分外扎心, 通政司衙门的差役看周老大都带上鄙夷。 卫成说得太明白了。 断了亲, 你好她坏时你没帮过, 她好了你想起来摆舅老爷谱,不嫌太迟? 不然怎么说周老大脸皮厚呢? 买卖人为了挣钱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像这会儿周老大屈膝要跪,卫成倒没伸手去扶,他让开一步不受这礼。差役反应很快,使了大力气伸手将人架起来。周老大还不乐意起来,他不停要往地上滑,还哭起来,边哭边说当初是因为误会才和妹夫吵翻了,堵着气没管外甥女,现如今这把岁数,想起来又后悔又惭愧,哪怕受千夫所指他也得来看看外甥女如何,以后去了地下才好同妹子交代。 长辈做出这般情状就是逼迫晚辈不得不低头。 你再犟着不认瞧热闹的都得说你不对。 卫成也真豁得出去,他伸手撩开公服下摆,噗通跪了下来:“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我答应岳父,哪怕穷到讨饭都绝不上周家门,不喝您家一口水,不沾您家一粒米……您这样是为难我,也为难我妻。您要真有心想化解矛盾,总得去前山村坐下来同岳父聊聊,只要岳父说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往后咱们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我客客气气请您进门,您觉得呢?” 如今这年头讲究个尊卑长幼,长辈哪怕犯了错也容易得到体量,就因为他占个长字。 周老大先是下跪,又连着打亲情牌,还放下身段同晚辈赔罪。刚才天平都稍稍往他那头倾斜了些,有人已经开始觉得卫成不近人情了。他反过来这一跪,加上这番话,又再一次把局势扭转回来,并且将了对方一军。 娘亲舅大是没错。 可哪怕舅舅再大,大得过爹? 当爹的说老死不相往来,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有话找他说,他点了头晚辈就认。 卫成先晓之以理,后动之以情,还让大舅老爷不必担心,说姜蜜一切都好,她也不是小姑娘了,有二十五,是两个孩子的娘,如今还是府上当家太太,用不着长辈过分牵挂。 卫成说完还跟拜菩萨似的给大舅老爷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回府去了。 待他走远,瞧热闹的才走近一些,对周老大说:“哪怕卫大人是清官,他是当官的日子就不会差,有俸银有禄米时不时还能得点赏赐,他夫人哪用得着别人担心?” “听说右通政夫人出身不好,是糟糠妻,右通政发达之后却没想过休妻另娶,甚至都不曾纳妾,他们夫妻之间可谓恩爱非常,你做舅舅的可以放心,就别去打扰人家了。日子过得好好的,断了二十年的亲戚突然找上门来,可不糟心?” “对啊,听你俩那话还是你同他岳父之间有天大的误会,岳父和舅舅之间,那不得听岳父的?” “舅老爷你就别想不开了,换做是我,我也得听岳父的啊。” …… 这些人看似在劝他,那一句句的要气死周老大,刚才让砚台怼那一通他还能忍,这会儿真忍不了,两眼一翻人就晕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卫成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之前写信过来的时候姜家只字未提,说明什么?说明隔阂还在,周家是绕过那头直接来走蜜娘门路的。他找到京城来按说应该直接登门,咋说也不该上衙门口蹲人,也只能是被逼的。 以蜜娘的性子,做不出太绝的事,那不是娘就是砚台,总有人折腾了他。 应该是砚台吧。 府上女眷都在三进院里活动,砚台读书在二进院,他离大门口近,门房要往里通报要从他跟前过,臭小子好奇心重,遇上什么事都要问一问,估摸人是让他拦下来了。 周老大没来得及告砚台状,卫成已经知道儿造孽了。 他回府之后就问底下奴才大爷人呢?听说刚才还在练字,练完去了花厅,卫成便径直往那头去。过去撞见娘在说话,两兄弟排排坐听着。 卫成先给爹娘请安,而后坐到姜蜜身侧,看向砚台,问:“今儿府上是不是来了不速之客?” “相公也听说了?” 砚台撇嘴:“怕不是听说了,那人没进得了咱家门,回头上衙门去了吧?他告我了?” 早先的猜测得到证实,卫成没再搭理砚台,把衙门口上演那出同姜蜜说了。姜蜜记忆里几乎没周家人存在,她对舅老爷能有什么感情?听了这话她脸色挺难看的:“是我给相公添麻烦了。” “关你什么事?料想他是有目的来,他做买卖的求财不至于,怕是求靠山。”当了官之后这种事不会少的,不是他,也可能是别人,总会有人动心思。三言两语就能挡回去的,称不上麻烦,卫成反而更担心自家媳妇儿,“咱们做晚辈的本来不该这么说话,不过蜜娘你还是别对舅老爷有太多期待,他嘴上那么说,却不是因为心疼你放不下你千里迢迢赶过来的。” 姜蜜点头:“我有数。倒是相公,我爹他何时同你说过那话?” “没说过,我自个儿琢磨的。那么多年不相往来当年一定闹了天大的矛盾,岳父心里十有八/九还有疙瘩,哪怕有一分的可能他已经不计较了,也不会费心费力帮着化解矛盾。” 两家人已经彻底生分了,姜父也不可能不顾钱桂花这头跑去跟先妻娘家相亲相爱,已经走到这里就没有回头一说。再者,现如今修复关系得利的是周家,对姜家来说未必好,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做? 要是求得原谅之后周老大挑拨父女关系补他一刀怎么说?人哪怕不聪明,也不会费心费力给自己找罪受。 卫成是把几方的想法摸透之后,料定不会打脸才敢编着话说,觉得自己用岳父挡刀总得同他老人家告个罪,又写了封信,并且随信附上一两件赔礼,托人送回去了。他在信上把事情的原委写得清楚明白,这封信指名送到姜父手里,他还托送信的带了句话,让狗子私下读信,莫要张扬。 狗子学问是差,差得没边了,可他好歹读了六七年书,平常用到这些字他都能认。他关上门给当爹的念了信,这是封女婿写的告罪书,说对不起他老人家,实在是没办法,周家的舅老爷寻摸上京,抬着礼物来说想修复关系,当了官之后就怕无事献殷勤的,他没敢收,舅老爷以辈分想压,他无奈之下抬了岳父出来…… 这封信写得很清楚,姜父听完都想象得到他周老大那不要脸的模样。 他正要拍桌子,旁边的钱桂花反应更大,蹭一下站了起来。 “二十年不闻不问现在说要认回就要认回,脸皮真厚!他做舅舅的当不得我这后娘,我好歹没饿着蜜娘,好好的让她长大了,还给说了门好亲你说是吧?” “女婿这事办得妥当,她爹还没说话做舅舅的横什么横!” “她爹你可得稳住,想想当年那家子咋羞辱你的!原先家贫,给他笑话了也没法子,现如今风水轮流转,总轮到他吃苦头!” 钱桂花都顾不上去看女婿送的赔礼,她心跳贼快,噗通噗通的,生怕家里这个犯糊涂跟周家和解了,那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姜父刚才气坏了,看婆娘这样反而败去一些火气。 他斜了钱桂花一眼:“我还没说啥,你跳什么脚?坐下。” “周老大是买卖人,无利不起早的,嘴上说得再好听不是有事相求能找上京城?他当初瞧不上我,现在我会帮他?你看我像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 钱桂花这才放下心来,也不骂娘了,她伸手准备去拆京城送来的赔礼。结果已经让读完信闲着没事做的狗子拆开了,那是个刻花杆的烟斗,外加一罐京里卖的烟丝。 看是这个姜父一乐。 他拿过手瞧了又瞧,瞧够才打火试抽了两口,一脸的享受。说这个烟杆子好用,烟叶子也好,舒坦。他抽着心里挺美的,已经想到周老大在京城吃了瘪灰溜溜回来同他低头赔罪的场面了,光想想都感觉解气。 钱桂花还说呢,说女婿还是聪明,没让那头的哄去:“当年闹得那么僵,现在周家要修复关系,肯定把罪过往你头上推,他还能自己扛下来?” “往我头上推,他推得过来?他二十年没过来走动又不是我拦着不让,还不是嫌贫爱富?” …… 之前还有微乎其微的可能穿帮,这封信送到,后患没了。 周老大死都不愿意去走妹夫的门路,可他没法,他因着没进得去门,闹那两场都在外头,很多人看见听见,别人说起来都觉得他做舅舅的为难人,是他不对。父辈恩怨本来也该父辈来解,哪能绕开本尊直接拿捏晚辈? 二十年不走动的亲戚突然上门,还摆长辈谱,尴尬不? 周老大谈好的买卖差点黄了,他赔了许多好话,说一定能把关系修复过来,才勉强将合作人稳住。想着杵在京城里头不是办法,还是去找姜蜜他爹。 打感情牌不好使,谈生意总行?了不起让他半成利。 周老大来得快,去得也快,暑意还没消退他又踏上返程的路。卫成猜到他去前山村走门路了,倒不是特别担心,姜家那头岳父和妻弟野心不大,长房都还灵光,几年间没出什么事,不至于让人三言两语哄去。再说他虽然搬到京城来了,这些年并没有同老家断了往来,他的性情亲戚们应该知道,放聪明些就不会自找麻烦。 有些事,不是因为来的是舅老爷做不成。 谁来都不成。 周老大出京的时候,全国各地的贡院开了门,在考乡试,等他回到本地,乡试卷子已经批下来了。一个卫成都快要忘记的人在经过不懈努力之后终于挂榜尾险险取中,说的就是卫成六年前在宿州府学的同窗,带他去买胭脂那个。 林秀才早年很顺,没费多少力气就考上一等秀才,还算轻松进了宿州府学,倒霉是从那之后。 他几次应乡试,总是不顺。 当年还跟卫成一起去省城考试,卫成中了,他落榜。 后一届在考场上憋不住去解了大手,让考场里巡逻的盖上屎戳子,又落榜。 早就说过普通的举人出身只能进县学,要十分优秀才能在府学里待,府学教得好,给学子的待遇也好。正是因此竞争异常激烈,尤其这些年他们教出了翰林官,周边不断有人慕名而来。林秀才接连落榜,占着地方表现却总不行,后来就被劝退了。 他心里很是羞愤,差点没熬过来,想着再试一次咬牙接着读,又考了一届。 这回总算是榜上有名。 之前听荣江说,他们提前去京城得了卫成指点,郭同窗中了进士,虽是三榜,也已经谋到官身,施展抱负去了。林举人记得这话,和屋里人商量说他是不是也早点去? 他婆娘也支持,把家里大小事托付给公婆,准备跟男人上京。说去照顾他生活,顺便也同姜蜜叙叙旧,她当初跟姜蜜挺聊得来。 出宿州的时候他们就想过卫成夫妻这些年变化一定很大。 哪怕想到了,真正见着还是险些没认出。 当年是同窗,一别六载,再见面身份上是天上地下,模样气质都变了。林家夫妻来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卫成已经是四品官,还以为他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打听下来才知道早升了,人在通政司有很长时间。 139.139 自己一天天过着日子不觉得, 在几年不见的旧友看来,姜蜜他们是从头到脚全不一样了。要不是当初结识的时候已经二十上下,几年间没长变太多, 林家夫妻恐怕都不敢叫人。 说起来, 上回得知林家消息还是从郭进士口中,两三年前了, 之后也没听别人提过, 加上卫家日子过得热闹, 轻易都想不到他们。 乍一听说门外有对姓林的夫妻,从宿州来,说是卫成旧时同窗,姜蜜还恍惚了下。跟着想到是府城那一家子, 她脸上多了两分喜意, 让门房请人进来,又招呼婆子沏两碗茶, 上些点心。 林举人稳重一些, 他夫人进门后看花了眼, 两人跟在门房身后绕过影壁,进二门,穿过游先生借住的二进院, 进了府上正厅。老爷子前段时间喂上八哥儿, 提着鸟笼子出门晃悠去了, 在正厅里等候他们的就只有坐上位的吴氏以及左首位的太太姜蜜。 余光瞥见门边人影一晃, 姜蜜站起身来招呼道:“一别六年, 可算又见着林大哥林大嫂,这些年怎么样?家里都好吗?” 林家嫂子这会儿让卫家的气派模样惊着了,都不敢随意开口。林举人心里也有些惶恐,这才觉得打听到地方立刻登门是不是冒失了点,事先应该想到卫成身份不同。 他们的确是旧同窗,在府学的时候交情不错,那会儿算得上是友人,现在变了啊。 人家是四品大官,自己才不过刚刚中举。 林举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又不敢让姜蜜等太久,回说:“家中都好。” “几年没见大哥跟嫂子这么拘束?坐啊,随便坐,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娘。” 吴氏生得彪悍不假,对客人态度不差的,尤其听说是老三以前的同窗来了,她给了个笑脸,抬手让两人坐,请他们吃点心吃茶。 林家嫂子的反应跟卫父头一回进集古轩一样,看着边上搁的青花茶碗她都不太敢伸手,就怕一哆嗦给人磕坏了。别说喝茶,她坐都不敢坐满,只是靠边上落了半边屁股。又觉得干坐着不像话,问姜蜜这些年怎么样?“听郭进士说卫兄弟当上从五品官了,到京城一打听,还不是从五品,是四品,升得真快。” “当官不就是那么回事?相安无事就得慢慢熬,起点波澜能立功才能升得快些,相公他侥幸办成些事,得皇上褒奖,破格升上四品的。” “弟妹你看着跟几年前大不一样,我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咱们当初都是秀才娘子,如今天上地下,还是卫兄弟能耐大,不像我家这个,折腾来折腾去今年挂尾巴中了个举。现在这举人哪还有以前金贵?朝廷不许挂田之后,举人的进项比原先少太多了,真没赶上好时候。” 姜蜜本来是真心高兴,诚心招待。 这会儿也有点不自在了。 心道就好像相公在皇上跟前总要小心翼翼,普通人进了官老爷宅邸也是一样。她借着饮茶的动作垂了垂眼,放下茶碗的时候又带上笑脸,说时也运也。风水轮流转嘛,交好运和走背运都说不好的。“我相公他这几年运道的确不错,可别忘了他当初秀才考了四年,也坎坷过。林大哥前几年唱衰,如今能中举,没准已经改运了。” “借你吉言。” “借你吉言啊。” 姜蜜问了一下宿州这些年有什么变化,问他们北上这一路顺利吗?这么早来做好准备在京城过冬了?可带了被褥棉袄? “早听说北边冬天很冷,这些我都让带了,放在客栈没拿过来。” “是刚才进京?可寻到落脚处了?” 林家嫂子说没来得及。 正厅里三个女人,一个爷们,姜蜜看林举人不自在,就招来婆子,让她去瞧瞧游先生在做什么?问一下先生有没有空帮忙接待客人? “游先生是?” “是给我儿请的西席,早几届进士出身,因着性情不适应官场头年辞官回来的,如今在我府上闲云野鹤一般住着,除了教砚台读书也就是练练字作作画,再不然跟相公他对弈品茗。我看林大哥不习惯跟我们几个女眷待着,不若同游先生聊聊。” 林举人心里倒是挺想的,嘴上不好意思,说既然卫成不在,改日再来拜访也成。 姜蜜留了人。 “许久未见,我还想同嫂子聊聊,林大哥就莫要扫兴了,你同游先生吃吃茶,等相公回来见着你肯定高兴。” 林举人被带到游先生那边,姜蜜这才接着说刚才的话说:“嫂子没寻到住处我倒是有个小院,那院子是相公他馆选进翰林院之后置办的,是个一进院,地方也比较偏,胜在清静,适合读书。从相公升了四品官我们搬来这边,那头一直空着,虽然空着经常有奴才去清扫,把铺盖卷带去就能住人。胡同里的老邻居跟我们熟,有什么困难要就近找人帮忙也容易。” 林家嫂子原先倒是想过能不能在卫家借住,亲眼见到人家府上多好,她就打消了念头,提都不敢提。 没想到姜蜜主动关心,还说要借她院子。 她心里受宠若惊,嘴上说不好意思。 姜蜜看向婆婆吴氏:“娘说呢?我看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借给林大哥林嫂子住着还能多些人烟气。” 吴氏点头:“听老三说过,他在府城读书的时候也经常麻烦你们,就别客气了。我这人不爱看那些扭扭捏捏的做派,你不嫌弃就住那头,住到明年春闱包括殿试考完都行,当是帮我们照看院子,省得隔段时间就要派人去收拾打扫。” 话都说到这份上,林家嫂子没再推辞,心想能省下赁宅院的钱是好事。 她谢了一长串,说:“来的路上还怕卫兄弟当了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们。弟妹这么热情,我心里愧疚。本来门第差这么多,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该登门来套交情,过来是想卫兄弟提点一下我们当家的。我们家在府城住着,吃喝是不愁,也谈不上过得多好,就指望当家的出息些,读书读出个名堂,改改门庭。” “嫂子的心情我懂,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做学问的事还得看男人自己,你管好他生活就成,多相信他一点,别总念叨,我看林大哥包袱挺重的。” “他上届没考上,后来被请出府学,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 “不说这些,你们一路上怎么样?我当初跟相公上京,路上可遭了大罪,到地方下马车来骨头都要散了。” 林家嫂子说还好,他们出门的时候不错,不冷不热的。路上也就是陷了几次水坑,没出别的事,非要说,路过煤城的时候遇见一出稀奇事。 煤城! 这个熟悉的地名唤起了姜蜜很久之前一段记忆。 他们赴京应考的时候路过煤城差点出事。 姜蜜问林家嫂子看了什么稀奇? 林家嫂子说不知道哪个省出了个青年才俊,看着二十多岁很年轻,身量挺拔,模样周正,听说才学也非常好。他乡试中试之后带着书童就往京城赶,听说在京城有亲戚,也是提前出门为来年春闱做准备的。路过煤城被地头蛇家的小姐看上,人给掳了。 “那家小姐胆子也大,听说干这种事不是头一回,早几年就抢过一个,现在好像说是看不上原先那个了,搞了个和离书出来,准备再当一回新娘子。” 姜蜜:…… 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她这下连当初做那个梦都完完整整回忆起了,姜蜜问:“那小姐是不是姓宋?” 林家嫂子一愣:“你咋知道?” 这下吴婆子也愣住了:“对啊媳妇儿,你咋知道?” 140.140 吴氏同林家娘子一并朝她看来, 姜蜜就把当年的事说了说。 “六年之前我随相公北上赶考,路过煤城的时候遇到一位宋小姐,听赶车人说, 宋家靠贩煤发迹, 乃城中豪富,在当地没有他们不敢为之事, 俨然一方土霸王做派。别说只是抢个人, 哪怕闹出人命也能遮掩下来, 不带怕的。” 吴氏纳罕:“我跟你爹后来上京也打煤城过的,倒没听说这些。” 姜蜜笑了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二是啥?” “宋家那位听说是府上独一个的嫡小姐,性子让家里惯坏了,不痛快时总能想出折磨人的招儿, 冲撞了她就不会有好下场。按说哪怕脾气坏, 家中巨富总不愁嫁,毕竟人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贪慕富贵之人。偏偏宋小姐眼界高, 听说最喜欢俊俏书生, 生得越俏学问越好的她瞧着就越中意。每届乡试结束之后, 读书人要过煤城就得当心点,我们那时得了赶车人提醒,过城时憋着没敢下车, 否则相公没准已经给人抢了。” 吴氏听得直皱眉:“三郎那时已经考出举人功名, 她也敢抢?” 不等姜蜜应答, 林家娘子就说:“这次被绑的就是个举人, 听说二十三四模样, 生得很俊。” “你们过城的时候人已经被绑了?有没有人上门去闹?” 林家娘子点点头,说有,去闹的好像是举人的书童,可区区一个书童能做什么?“他不光去拍门,还上过衙门,说他家少爷是赴京应考的举人,请父母官去救,控诉宋家仗势欺人,说是地方毒瘤。” 说到这儿,林家娘子一脸悻悻。 看她这样姜蜜就猜到了,宋家胆大包天头顶能没人罩?假如说被掳走的大有来头,那还有可能救出,但凡家底不硬,上了公堂也只会被倒打一耙,说你栽赃构陷。 吴氏有些纳闷,嘀咕说这家子胆子太大了,不怕人家上京去告? “那举人包括书童恐怕都走不出煤城,至于说旁观者,不太可能趟这浑水,要替人讨公道总得有些本钱,都怕人没救出来反倒把自个儿搭上。谁知道宋家势力多大靠山多少?” 话是姜蜜说的,林家娘子也说是这个道理,当稀奇事说一说也罢,谁会为不相干的人申冤告状?总还是怕引火烧身。 “晚些时候同相公说说看,我们头一回从煤城过的时候他就非常气愤,只不过当时人微言轻。后来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了,又忘了当日那出。如今相公在通政司衙门待着,管的正是朝臣奏本民间冤情,没人提醒想不起来也罢,既然想起来,总应该同皇上提一提。能让宋小姐看上的没准真是青年俊杰,总不能由她糟蹋。” 林家娘子触动挺大的。 她想起当年跟卫成夫妻结伴上省城考试,那时候姜蜜胆子很小,怕惹麻烦,轻易都不出门,别说管别人家闲事了。 现在呢? 提到地方一霸她也不露惧色,轻描淡写的就把事情揽下来了,准备让男人到皇上跟前说去。 不一样了,真是不一样了。 林家娘子感叹说:“卫兄弟肯管,是那举人的福气。” “若真能惩治了地方毒瘤,平平安安将人救出,嫂子也有功德。要不是经你提起,我都想不起来那出,遑论提醒相公。” 吴氏尝了尝刚端上来的桂花糕:“这吃着还行,不像上回那么腻人,你俩尝尝。就别说这事了,等老三回来,再跟他提。” 三人又聊了些女眷的家常,就发现砚台牵着弟弟过来了。问他怎么没在读书,他说游先生跟人闲谈去了,许他歇会儿,来见见客。砚台过来之前找了一圈,找到坐在抄手游廊不知道在干啥的宣宝,旁边还有个婆子守着他。砚台打发了那婆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弟弟抱下来,让他站好,牵着他往厅里去了。 心想两个儿子恐怕都不认识林家夫妻,姜蜜给介绍了一下。 一大一小排着队喊了人,喊完之后砚台在旁边坐下来了,宣宝人小,坐不上去,他仰头盯着哥哥看了会儿,做哥哥的没把兄弟捞起来,姜蜜起身给他抱上去的。 六岁半的砚台已经很明白科举考试是怎么回事,听说来的是他爹以前的同窗,砚台本来有六分的好奇心就降到三分。 想到他爹当官都好几年了,同窗还在应科举,这同窗笨。 他在心里给盖了个戳子,嘴上没说,老实坐着喂弟弟吃桂花糕,边喂边往自个儿嘴里塞,吃着点心听大人说话。 林家娘子看卫家俩小子这样,就知道这是两个聪明的,又羡慕了姜蜜一轮。姜蜜看着儿子的眼神也很疼爱,嘴上却不好得意太过,说他俩这会儿是乖,也有闹人的时候,闹起来一样的烦。 “我刚才就想问,你们家这个才这么小,已经开蒙了?” 姜蜜让砚台自己说。 砚台朝客人看去,回说:“我两岁多学的三百千,蒙书早念完了,现在读四书五经。” 林家娘子:…… “会背也会写吗?” 砚台说他能认两三千字,会写的少一些,也就两千。 原先卫成每天教他一个字,三四年间可不就是一千多?最近半年跟着游先生他学得快,前面基础打得牢,如今可谓一日千里。学到这份上砚台也没感觉很吃力,其实他都没有很早起来很晚睡觉,姜蜜怕他坏了眼睛不让这么早就挑灯读书,他学习都是天光大亮之后,学一个白日,天黑之前必须收工。 这孩儿聪明,脑子转得快,又是个坐得住的,像这么安排竟也绰绰有余。 关于砚台有多聪明,家里从主子到奴才都清楚得很。一开始还稀奇,现如今都觉得理所应当,这孩子和别人就是不同,他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生来就是读书的材料。 林家娘子是头一回听说,就跟听天书似的。 恍恍惚惚,不敢相信。 她看向姜蜜,问这孩子说的是真的吗?他才六岁就能认那么多字? 姜蜜让砚台给弟弟喂点水,别光吃点心,噎人。看宣宝喝了水,她才替大儿子证实说是真的:“我怀着他的时候经常听相公读书,可能间接有些影响,他从小爱学嘴,甭管谁说什么他听一遍就记住,长大一点就跟着他爹读书,每天学一点寒暑都不间断,累到今日会的可不就多了。也是看他三百千都读完了相公才会请了游先生来,游先生是进士出身,只是开蒙岂不大材小用?” 林家娘子听了这话,心里挺尴尬的。她这些年主要把心思放男人身上,儿子那头操心不多,看岁数到了是有送去开蒙,没管得这么细致,自家的岁数比卫成这儿子大,学得反倒不如他。 林家娘子说:“他天分好,你们又上心,这么培养出来二十年后没准比卫兄弟更要出息。” 砚台:“应该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吴氏听着乐呵,姜蜜扫他一眼:“让你谦虚一点。” 砚台苦着脸说:“我爹在乡下读书,教他的是秀才。我在京城读书,先生是进士,还只教我一个,这都赶不上爹,我丢人不丢人?我还是哥哥,要给宣宝带个好头。” “娘说不过你。” 砚台就嘿嘿笑,笑了一会儿想起来扭头看向并排坐着的弟弟:“宝啊,哥教你的三字经会背了吗?” 看屋里几个全盯着他,宣宝挺配合的,张嘴念了起来,他念了得有七八句,打住了,乌溜溜一双眼瞅着他哥,说:“口渴了,要喝水。” 姜蜜看着老大小心翼翼给老二喂水,没再提背书的事,心想两个儿子个性真相差不少。给砚台一个机会,他能一口气把三百千全背下来,宣宝还知道见好就收…… 又一想他兴许不是低调,只是懒。 懒得费口水,不想背了。 过了一会儿砚台说他还有两篇字要写,就从厅里出去了,吴氏招手让宣宝过去,把小孙子抱起来。林家娘子看着白胖胖的宣宝,又想到砚台那机灵样,真羡慕坏了。 姜蜜是她见过命最好的女人。 公婆好性情,相公好本事,儿子聪明孝顺。她男人当着大官也没纳妾,府上凭她说了算,平日里有儿子逗乐,又有奴才端茶送水伺候着,日子可真舒坦。 林家娘子希望男人中进士的心更迫切了。 要翻身就得改换门庭,要改换门庭最好有个进士出身,光凭举人功名家底不硬的话,要谋官也不容易。 卫成下衙回来,才到大门口就听说府上来了客,问门房来的是谁,门房说是一对姓林的夫妻,从宿州来,说是老爷旧时同窗。 卫成立刻想到是谁,也是笑着进了门,在二进院就听到游先生同林举人说话的声音。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果真是多年未见的旧友。 “林兄。” 林举人聊得正投入,听见这声招呼站起身来:“卫老弟下衙了?” 两人一番寒暄,卫成问他是中举了,赴京应考来? “说来惭愧,你六年前就考中,我却蹉跎这么久,连这回也不过侥幸挂在榜尾。” “排名靠前是好,靠后能取中也不差,凡事得往前看,乡试已经过了就不必纠结。” “你心态还是跟当年一样好。” 卫成笑道:“官场就是第一磨人的地方,少不了逆来顺受。” 游先生也说他就是脾气太直,忍受不了那些才会辞官回来读书写字带学生:“这几年我也看明白了,我是个读书人,却不是当官的材料,在那位置上待着对朝廷没多大贡献,我不痛快,别人也不舒坦。还是现在好,看学生聪明会读书长进好我心里高兴,他以后读出个名堂,做先生的也有功德。” “游先生肯带我家这个,是帮了我大忙。” “遇上天分这么好的学生才是一大幸事。”游先生早跟卫成说过,说卫彦这聪明劲儿当世少有,他是真有状元之智,且不是个死读书的呆子。那脑袋瓜转得太快了,很多大人都赶不上他。 说起砚台有点没完没了,卫成喊了个停,往正厅那边去了一趟,也同林家嫂子打过招呼。这下人齐了,姜蜜让底下摆饭,男女分坐两桌用过。又聊了几句,游先生率先回他那屋,林家夫妻也准备回客栈去,姜蜜让林家嫂子留了个地方,说赶明让人过去帮忙收拾东西搬那边院子去。 林举人听得稀里糊涂的,出了卫家才听她婆娘说明情况。 “咱们一路都在担心,怕身份相差太多,人家瞧不上咱。我看卫兄弟一家不像那种人。”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不过日后往来还是不能同原先一样随便,该有的礼不能少,最好也少麻烦人家。” 多年不见,乍一重逢是高兴。可要是天天上门去请人帮这帮那,人家不会痛快的。 同窗旧友之间的确有些情分,就那么多,耗完便没了。 …… 林家夫妻闲聊之时,姜蜜也把煤城宋小姐闹那一出同卫成说了。卫成真还忘了当日之事,听媳妇儿说了才想起来。 “那家人行事作风如此霸道,六年间却都没有来告他的,这案子查起来怕是要牵连不少官员。” “那管吗?” “当然要管,那么多蛀虫不收拾了百姓能有好日子过?一个个食着朝廷的禄米,领着俸禄还有不少的养廉银,都不满足。当官的给商户家保驾护航,任由那家欺男霸女当街作恶,百姓要告还被倒打一耙。官当成这样,他乌纱该摘了。” 卫成在心里琢磨一通,准备早早睡了,赶明进宫去同皇上说说。 煤城的土霸王倒是比一国之君还自在威风,连有功名在身的举人都敢抢,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141.141 姜蜜使人去客栈给林家夫妻收拾东西去了, 卫成照计划进了宫,同皇帝提了发生在煤城这出荒唐事。 皇帝起初不太相信,问确定属实?商户家小姐有胆子当街掳人?被掳的还是赴京应考的新科举人?她怎么敢? 卫成面露犹豫之色。 皇帝还不了解他?一看就是藏着话:“爱卿有话直说。” “这事儿是上京应考的同窗说给微臣听的, 微臣为何毫不怀疑就信了?还不是曾见识过……六年之前微臣搭马车路过煤城, 在客栈门口停下休整的时候正好遇上那家小姐坐轿子打旁边过,那顶轿子比这几年见过的任何一顶都要奢华, 镶金嵌玉不说, 抬轿的足有八人。” “照规矩说, 四品以上官员才能有四人抬轿,以下的只许乘二人抬素帷小轿。看她那排场,臣就同当地人打听,问那是谁?当地人不敢多谈, 只道是一方豪富宋家大小姐, 说她家只那么一个嫡出的姑娘,养得金贵。有个赶车人私下告诉微臣, 说宋小姐脾气差, 谁要是冲撞了她当街就要掉半条命。还说她最喜欢听富家小姐与书生的故事, 钟爱那些年轻俊俏的读书人,尤其北上赶考的年轻举人最合心意。赶车人让臣少问两句,知道再多也没用, 不如老实在马车里待着, 别给那家小姐看上了。” 卫成说着, 轻叹口气:“见微而知著, 睹始而知终。就从那顶八抬大轿, 臣就看出这家是不规矩的,估摸禁不起查。当时人微言轻做不成什么,还想着等以后有那个本事,得提一提。臣惭愧,六年间忙着忙那,把这事忘了,昨个儿同窗旧友登门,闲聊时提起有举人路过煤城被商户人家小姐掳去,告官官不应……臣才记起当年旧事,想着哪怕没人上衙门申冤,也要让皇上知道。” “商户人家凭什么如此大胆?听说这还不是宋小姐抢去的头一个举人,之前就抢过一个,兴头过了,她签下和离书,准备再当一回新娘子。” 皇帝很是气愤,气愤之余也听出言外之意,他问:“你当初差点被抢了?” 卫成:“……” 皇帝说着从头到脚打量了卫成,真别说,哪怕他这都二十八了,还是中看得很。 早几年还有些显嫩,如今正好,英气逼人风华正茂。 那家小姐要真喜欢长得俊俏的书生,卫成简直是首选,他当初家贫、人俊、学问好。 不过要真抢了卫成,那宋家估计已经败了,也撑不到今天。 皇帝这么上下打量着,卫成能怎么办?还能不让看吗?他只能等皇上兴头过了再绕回正事上,问是不是该派个钦差走趟煤城查查宋家? 那个被抢走的举人也得救出来,且不说他来年开春还要应会试,万一本人不堪受辱做出傻事,就太遗憾了。 皇帝也在斟酌,现在只是知道宋小姐掳人这个情况,不知道他家还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做小姐的胆子就有这么大,还能不是家传? 当日皇帝秘密派出钦差,让钦差带人上煤城去,把案子查个明明白白,查明之后,就在当地开堂会审,照律例该抄家的抄家,抄完连东西带人押回京城。又想到煤城那边是官商勾结,黑透顶了。皇上也怕孤掌难鸣,他点了个武官协助,让两人一起把奸人法办了。 后面查案的事就同卫成没关系了,他从这天之后就在等,等着看钦差能查出些什么。 其实也没用太久,就一冬,到年前钦差大臣便回京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有一长串儿囚车,全是从煤城押解上京的重犯。 囚犯被送进天牢,钦差大臣带着他们签字画押的认罪书进了宫,那一摞认罪书被送到皇上跟前,因为判的是死罪,要皇上亲自过目亲笔勾决。乾元帝耐着性子看了,他边看边听钦差大臣回禀,听完重重一巴掌拍在御案之上。 “要不是卫成听到风声捅到朕面前,这些混账还要护着歹人作恶多久?他们可真能,明知道宋家是什么德行,非但不管还大开方便之门,百姓去告,他打百姓板子,钦差去查,他还敢给透出风声并且帮着收拾善后。”皇帝气笑了,问派出去查案的大臣,宋家拿了多少钱想贿赂钦差? “回皇上话,他们前后三次求到臣这边,单次最少也送了十万之巨。” 皇帝又是一巴掌:“这一方豪富真是豪气,朕都比不得他。” 看看呈上来这些罪名,给他们挖煤出意外死在矿山的多不胜数,死一个三五两银子就打发,要闹非但拿不到钱,还要摊上祸事。这一家子背着人命无数,却有地方官维护,平常吃香的喝辣的,从没怕过。 府上小姐掳举人少爷玩民女,女眷敢放倍债,利滚利,逼死不少人。 …… 皇帝看着感觉青筋直跳,头都要裂开。 姓宋的这一家从主子到奴才全是脏的臭的,没个好人。主子自个儿作恶,奴才仗势欺人。当地官员都不干净,不光当地,他们把关节通到知府那边,百姓怎么闹被压下去都是迟早的。 要出远门需要路引,路引是衙门发,衙门要帮忙拦人底下百姓根本没奈何,有冤屈没地儿告。 被压迫得久了,百姓逐渐就学会逆来顺受,没了闹事的心气儿。他们想的都是上诉无用,闹到最后吃苦头的还是自个儿,何必呢? 这就是为什么那家人做下无数歹事京城这边都听不到风声。 要不是听卫成提起,那边的百姓还得接着受罪。 办这个案子也不光是气人,好处也有,抄一个宋家国库充盈不少,真金白银一箱箱的抬出来,又有田宅无数,收藏的古玩字画拉出来吓死个人。 除去这些,他家有矿,那个自然也充了公。 钦差说在煤城翻出不少旧案,他一方面心疼百姓,又想维护朝廷声誉,就做主替宋家赔了一笔钱。有家人因为宋家殒命的,都发了银子。青壮年折一个赔五十,上岁数的老人赔三十,银两出自抄家所得,这样勉强平了民怨,押解犯人上京之前还有百姓上衙门磕头。 对这个结果,皇帝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点头表示知道了。 说既然都查明白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退下吧,召吏部尚书进宫。” 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是由吏部管着,也就是卫成这种破格升上来的是皇帝亲自过问,除此之外的九成五都是吏部在负责。 吏部负责的,出了这种事,总得问尚书过失。 等待吏部尚书进宫的时候,皇帝想起来传了道旨意,既然罪名坐实了,卫成揭发有功,理应重赏。 这种大案可不是谁都敢捅出来的,弄不好就要给自己招来麻烦,又可能得罪人,许多人哪怕知道也选独善其身,不多管闲事,他这个口开得不容易啊。 142.142 皇帝哪怕不了解别人, 卫成他清楚。给别人发赏赐是指着体面的给,给卫成要指着实惠的拿。他那家底,搬进四进院里住着要养活一大家子, 只靠俸禄在只怕会非常吃紧。皇帝想了想, 赏他良田三百亩,另外还有金银包括绸缎布匹若干。 赏赐是风风光光抬到卫家去的, 太监还吊着嗓子宣读了皇上旨意, 百姓这才知道捅破这起大案的正是右通政卫大人。 他从赴京赶考的举人口中听说, 转身就把事情报给皇上,皇上出于对百姓的关爱以及对右通政的信任才会在听说之后直接派遣钦差入城查证,怕钦差势单力薄,另派精兵协助办案。这才一举抄了盘踞在煤城的土霸王宋家, 救下受苦受难的百姓, 助纣为虐的地方官全都没逃掉,悉数落马, 案子办得十分利索, 可谓大快人心。 卫成是检举有功, 得了重赏。 南下办案的钦差刚直不阿,案子审得明明白白,同样受赏。 吏部那边日子就不大好过, 先是吏部尚书吃了挂落, 他背了个失察之罪, 被要求回去反省, 另罚半年俸禄。皇帝撂下话, 那种藏得深的贪官污吏没揪出来不能怪你,像煤城上下黑透了,这种都没任何觉察吏部尚书不如换别人来当。 皇帝没直接摘他官帽,让引以为戒,这次姑且饶他,但是没第二回。 只是罚半年俸禄,算很轻了,吏部尚书松了口气,给皇帝保证了一大串儿,出宫之后就黑了脸,回到吏部衙门他也发作了一回,问了底下的过失。 最气愤的是什么? 是他挨了训斥,却是替别人背锅。 煤城那边压根打点不到尚书大人这里来,假使吏部出了问题,受贿的底下官员。吏部尚书一点儿好处没得到,一点儿坏处没落下。 想想看,他要是真的干了亏心事,被揪出来只能算倒霉,谈不上冤。 今儿个挨这通骂就很冤,吏部尚书回去教训了侍郎,侍郎转身教训了受他管束的官员……这把火烧得,衙门里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撞刀口上。 后来也没听说揪出谁,益处还是有,吃了这个教训,收了好处给人通关节的也不敢像之前那么张狂。皇上说了有下回再不会轻饶,那些做官不廉洁的能不怕吗? 过年这段时间很多官员吃不好睡不香的,往常年节回去沾了油荤回衙门半数都要胖一圈,今年他们消瘦不少,没见胖的。 这些个京官已经意识到当今圣上不是省油的灯。 他行事狠绝,犯了大错就别去讲情,没有情面可给。 还有就是卫成,胆是真大,人是真敢。别人怕引火烧身他不怕,捅出这事之前他该想到牵扯面广,面前一块铁板也敢毫不犹豫踹上去。偏偏这位是帝王心腹,皇上倚重他,肯听他说,他捅出去的事朝廷总会给个交代,不会置之不理。 这不是第一起,他上任头年就办过挂田案。这两件都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子,全是他亲手捅破的。 宋家满门全进了天牢,等着来年秋后问斩,没能耐跟他鱼死网破。受牵连的官员恐怕恨透他了,京城这边有等着看热闹的,都好奇有没有人能收拾得了他。更好奇卫成吃什么长大的,胆儿这么肥。 卫成没管他们,他在享受一年中难得的几天长假。 初一到初五是忙碌整年的官员放松身心的时间,只有这几天他们完全不用惦记公务,可以痛痛快快陪伴家人。 游先生暂时出了卫府,过年去了,砚台也停了课,最近都是自个儿读书练字。宣宝仿佛也准备开蒙了,卫成同姜蜜商量之后觉得两个儿子应该同样对待,当初砚台就是两三岁开始认字,宣宝跟着要满三岁,他什么都听得懂,说话也清楚明白,可以慢慢教起来了。 那些常用字姜蜜都会写了,她也能教,却没沾这事。倒不是不乐意教儿子读书,还是想着自己陪伴儿子的时间已经很多,卫成因为忙,和宣宝相处不够,他做父亲的应该承担起一些责任,这样儿子才会亲近他,也能培养出一些崇拜之情。 姜蜜是女人,她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的想法,追求个踏实安稳,想的从来都是怎么操持这个家。 要是生了女儿跟她学是不错,儿子要有出息还是应该更多受爹影响。 这个想法让姜蜜主动找上卫成,做父母的两人谈了谈心。 姜蜜让他不管衙门多忙,都要尽到家庭责任,公务不要带回来,回了家就不是右通政卫大人,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当初砚台总是闹你,你就记得每天到时辰要回来教他认字。宣宝话少,不太会去催你,可你不能忘了。到四月份你儿子就三岁了,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相公你得好好教他。兄弟两个总不能差太多,差得太多,长大之后很难相处。” “曾听过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当时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很有道理,砚台话多,想要的想学的都挂在嘴上,要忽略他都很难。宣宝没必要都不开口,哪怕一个屋待着经常都注意不到这孩子,我真有些疏忽他,得亏咱们家有你这个贤内助,时时提醒我,否则忙起来很多事真就忘了。” 姜蜜不认同的朝他看去:“公务哪有能忙完的时候?做完这件还有下一件,你儿子可不会停在两三岁等你。” 她自己都有感觉,人闲着日子过得就慢,平缓好似溪流,真要忙起来眨眼就是几个月,几个眨眼儿子就长大了,再去懊恼没尽到责任他不会体谅你的。 这孩子又不傻,只是不多开口,很多事他会琢磨。 “夫人教训得是,我记住了。让他舒坦过个年,年后我开始教认字。” “那敢情好,我去把砚台用过的沙盘找出来,初学字还是先使那个,晚两年能拿得住笔了再去纸上比划。” 卫成也没意见,现在条件是好多了,也还是不能糟蹋东西。 说完儿子,姜蜜还跟他聊了聊皇上发下来的赏赐,金银入府库了,那三百亩地自家种不过来,还是佃出去吃些地租。皇上赏的加上原先置办的,家里田亩多了起来,明年收上来的租子会比卫成的俸禄高。这样一来,正常过日子还能有许多富余,以后家里会越来越好的。 说到田亩,卫成想起挂田案来,举人陆续将挂过来的田地退回给农户之后,地税又征起来了,具体征了多少他不清楚,看皇上还算满意,后面这些年只要能维持现状应该都不会迎来改革。 说这话,男人走神了,姜蜜抬手到他跟前晃晃:“想什么呢?” “听你说到田亩,想到挂田的事。” “那我跟你说的听到没?” “你说寻些老实佃户把田给他们种,咱收些地租。这个我没意见,蜜娘你算算,要让佃户交完地租之后还能过活,租子别放高了。” “你还不放心我吗?” “不是不放心你,是怕中间让人钻了空子,你仔细过问。” 现在门第高了,里外很多事都是奴才在办,主人家亲自操持的少。卫成怕奴才欺上瞒下在中间搞鬼也正常,他在通政司当官,各种案子见了不少,这世间什么事都有,很多你想不到的。 大过年的姜蜜不想在这种问题上纠结,她换了话说:“前几天我让婆子送了些年货给林大哥他们,本来想亲自走一趟,怕我过去他们反倒不自在,现如今和当初到底是不同了。”姜蜜说婆子回来讲那头都好,火炕早烧上了冻不着人,柴米油盐这些也都不缺,只是让她带了话回来,说过几天准备上门拜访,“我猜是想同你说说科举考试,他们提早上京一来适应环境,二来就是想听你传授经验吧。幸好相公你已经离了翰林院,科举考官不是大多从翰林院出?当着翰林官还要避嫌。” 林举人的确是想同卫成聊聊科举,卫成也准备好请他吃茶,结果在他之前,先来了个姓唐的年轻举人,他备了礼,说来答谢右通政卫大人。 来的原是途经煤城被宋小姐掳去的倒霉蛋。 请进门一看,他模样果然周正,哪怕有些憔悴,还是仪表堂堂的。 他是举人,见官本来不用下跪,看得出唐举人心里谢意多重了,拽都拽不住,他非要跪下给卫成磕头,说卫大人是他再生父母,要是卫大人没把事情捅破,皇上没派钦差入城查案,他恐怕毁了。 宋家的确富贵,早他被掳的那个举人就堕落在富贵乡里,甚至不愿意和离。 唐举人不一样,他很像当初的卫成,有才学也有抱负,读书十数载不是为了娶个大商户家小姐过富裕生活。他家里称不上大富大贵在本地也是不错的人家,娶了妻,妻子人在家中,身怀六甲。唐举人意气风发出了门,他在京城有远亲,想着早点过来不用慌张,都想不到会遇上这出。 卫成看他又是跪又是谢,无奈伸手将人扶起:“你不该谢我,该答谢皇上,该答谢钦差大人。” 唐举人说他已经答谢过钦差大人,也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拜过。 姜蜜亲自端了热茶过来,就撞见他俩推来推去,笑了:“这是闹哪一出?” 卫成简单说明。 姜蜜听罢:“谢意咱们收了,东西提回去吧。你好生准备三月春闱就算没辜负这番际遇,挣个好表现争取选进翰林院去,多的是机会报答皇上。” 卫成招呼他坐下,说:“你受了这番罪,是不幸,也是幸运。你当记得被宋家掳走之后求助无门的心情,以后做了官也不要忘记。你要做个清白好官,切不能迷失,否则就会有无数人受你受过的罪。” 唐举人刚才坐下,又站起来,拱手说学生受教。 卫成没跟他说太多,简单聊了几句就让奴才送他出去了,谢礼也是原封不动提了回去。这人走后,姜蜜说了一句,说他瞧着和郭进士、荣举人包括林大哥都不同,像是有出息的。 卫成也觉察出来了,他如今是四品官,还是深受皇上信赖那种,在他面前还能不卑不亢毫不慌张的少。这个唐举人看着像是有本事,他没担心过能不能中,对自己期待不低。 过几个月没准就能在翰林院见到他。 哪怕不是一榜进去,二榜出身选进去的机会也不低。选庶吉士的时候就是挑年轻并且才学好的,他看着很符合。尤其还占了个优势,因为被宋家小姐掳过,哪怕还没开考皇上就知道有这个人,应殿试的时候应该会特别关注一下。 前提是他果真能杀入前三百名,顺利闯过会试这关。 卫成之前没什么期待,见了一面之后倒是想看看这人到底能考成什么样子。 在唐举人之后,林举人来跟卫成取了经。卫成把能说的说了,劝他莫去想太多结果,能不能取上这不是考生自己说得准,主要由答卷质量决定,由考官评断。 应试举人能做什么? 不外乎养好身体拿出最好的状态去考,答出令自己满意的一卷。 只要做到了,结果如何都算对得起自己,中了自然是极好,就算有个不幸,也是没比过同届其他人,落榜也不冤。 卫成这么说是没错,不过林举人他做不到这样。 对自己学问不够自信是一回事,他这些年运气差,拖累了心态,整个人总有些患得患失。尤其翻过年后,距离春闱开考就还有两个月,他心是悬着的,落不到实处。林举人不敢拿这些问题去麻烦卫成,卫成事情本就不少,他能帮都帮了,该提醒的也提醒了,管不了这些。 年前的时候满京城都在讨论钦差办的那件答案,翻过年之后,话题慢慢就变成这届会试。 皇上已经指派好主考官,主考官已经享受到了隔离待遇。 得知主考人选之后,在应试举人之中陆续有些传言,说的大概就是主考官喜欢某某类型的文章,让到时候看到题目可以想办法往哪边靠一靠,能投其所好更有机会取上。 林举人听说了,他犹豫再三,又去卫家拜访了一回,问卫成知不知道主考官喜欢怎样的文章。 卫成说接触不多,不甚清楚,建议他看到答卷之后怎么有把握怎么写,把自己拿手的东西亮出来。 林举人不清楚,卫成心里有数,要真是好卷子不会被埋没,主考权力最大,但就算不符合他喜好也没什么,只要答得好,其他考官会救你,主考不能一意孤行。 卫成说到他当初,会试排将近两百,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不合主考心意,主考不想点他,别的考官不同意,强行将他提起来了。这就说明不合主考心意不等于被判死刑,皇上在安排考官的时候就考虑到各种情况,阅卷的人什么喜好都有,只要这里面有人欣赏你,他会替你争取,没必要钻牛角尖。 本来以为拿自己为例林兄总该听得进去,结果林举人反向理解了一波。 他想的是什么? 是卫成殿试排在二榜第八,也就是三百人里的十一名,他这么优秀只因为没对上主考喜好会试竟然排到将近二百。 那要是本来就是三百左右的水平,再不讨主考喜欢,岂不就落榜了? 林举人斟酌再三,决定跟一跟风。 143.143 京里搞得热闹的时候, 周老大早已经回到县里,备上礼物去了姜家。要是没有卫成那信,姜父还会稍微想想, 知道他上京吃了闭门羹没法子才回来走门路, 他提来一堆好东西姜父也没多看,说你当初瞧不起人, 任妹夫求到跟前也没帮把手, 现在轻飘飘几句话就想修复关系,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让女婿在我跟前发过誓,要饭都不上你家,你以为他当了官就能攀上来谋好处,做梦吧。” 生意人眼力劲儿都不差, 看姜父这样就知道打感情牌无用, 周老大摆出价码,让他出面通关节, 别的不用管, 每年结算一回分他半成利。 “拿上你的东西, 从我家滚出去。” 周老大皱眉,不耐烦说:“你知道这买卖多挣钱?半成已经不少。什么本钱都不用出就能净得利润,你不要再贪。” 姜父本来准备点烟, 这会儿把烟杆子都放下了, 黑着脸重复一遍, 让他滚:“我是什么人你可能忘了, 你是什么人我明白得很, 沾上你能有好事情?我再说一遍,从我家滚出去,不滚老子要抄家伙打人了。” 钱桂花也在旁边听着,本来想问问到底什么买卖,结果周老大已经被轰出去老远。看姜父回来,她还在说:“他爹你咋不让人说完?听听又不亏什么。” 姜父看向这婆娘:“前些天你骂他骂得凶,听到有好处就动心了?” “我想着万一真是好买卖呢?” “你是不是也让银子迷了眼?要真是好买卖,他能低声下气求上门?能主动让利给我?他怕是想干犯法的事,要不然就是想从别人身上抢生意,又没能耐,想到女婿是四品京官合计能拿他当靠山。” 钱桂花本来就傻,不傻也不会被骗子半仙忽悠。她没想那么多,还嘀咕说只是帮着撑个腰就能伸手拿钱,不是好事情?周老大一张嘴就给半成利,再谈一谈没准能要到一成。 “这女婿是什么性情你不知道?当初卫二郎说想挂田,他觉得这事不能做,宁受乡里指责也不松口。从这里你就该看出来,想靠着他去做来路不正的事情,你也不怕他非但不同意反而大义灭亲,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你看看卫大卫二,就是想从女婿身上刮好处,他俩刮下来什么了?这么多年可算计成一回?周老大想让女婿办的事,女婿不可能同意,你或者我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点头,你也敢揽事上身?” “我早就想说,这女婿太死脑筋了,谁当官不是冲发财去的?就他清到底。” 姜父早知道婆娘蠢笨,本来也没怎么指望她,只是喊着钱桂花让她别惦记:“且不说女婿不会同意给周老大做靠山,退一万步讲他同意了,周老大搭上这条船,求得和解,同蜜娘修复了舅甥关系,那咱们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他回头翻脸踹了咱们到时候才真是鸡飞蛋打,这种事我都想得到,你觉得他干不出?” 钱桂花想想,还真不能高看周家人品,她心里那点蠢蠢欲动一下没了,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为了鸡蛋杀掉母鸡。 看她被吓到了,姜父心满意足,拿着烟杆子就要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 “去大哥家一趟。” “那中午还回来吃不?” “咋不回来?这两天有点馋肉,你拿上铜板去割块肉回来。” 钱桂花嘴上抱怨了一句,还是去拿了铜板准备上屠户家去割肉。姜父径直去了他大哥家,把周老大说那些话学给大哥听了,让他也帮着琢磨看看。 她大嫂本来在灶上,听见兄弟过来,把做饭的活交给儿媳妇,自己跟出来听。 听说周家那头的打算,姜老大夫妻两个一道劝他别犯傻。 “侄女婿都答应会帮咱们,说只要我们孙子辈的能读书,他都给指明路,你可别一阵胡搞把情分败了。你看看卫家兄弟?京城那边只说了一句不会再管他们,原先捧着他们那些全散了,谁还当他是个人物?别以为乡亲们对咱客气你就飘起来,咱得的体面不是凭自个儿挣的,要是惹怒了侄女婿,他一封信就能给你打回原形。同周老大比起来,你这个岳父面子是大。可卫成头上还有他亲爹亲娘,你个岳父能比?又凭什么去拿捏他?做人要识趣,莫要得寸进尺,便宜占不够没好下场的。” 姜父受了他大哥一通教育,有些不高兴说:“我也不是傻的,我没同意。” “没同意就好,不管他来一次两次,来多少次你都要稳住,可不能犯糊涂。” 姜大嫂想起来:“周家那个老太太是不是还在?我怕周老大请她过来,她拿岳母身份压你。平辈的怎么说都没所谓,她要是过来真有些麻烦。” “那咋办?” 姜大嫂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得用浑办法:“我待会儿去找弟妹聊聊,让她回娘家吹吹风,要是万一周老大真把他娘带过来,让钱家那婆子跟她吵去。她俩一辈人,不至于张嘴就输了气势。” 这事办起来也挺容易的,跟钱桂花说话有诀窍,你指着坏处说,得让她知道周家人过来是坑她来的,真让周家的把事情办成她包括狗子都好不了,那她就会十分上心。 果不其然,当天晚些时候钱桂花回了趟娘家,跟她娘说周家那头得知蜜娘发达了,摆着舅家的谱找过来,来套近乎想修复关系,要是给他修复了,以后有好事轮得到姓钱的?……她把利害关系挑明,几句话一说,把娘家那头全唬着了。 “桂花你别着急,那老虔婆要是过来你喊我一声,我立马带你伯娘婶子一起杀过去,看我不撕烂她的脸。二十年不走动现在想来摘桃子,桃子是那么好摘的?” 钱桂花心放下一半,这会儿想起来挤了两滴眼泪:“可不是吗!我对蜜娘是没狗子好,咋说也把她养大了,还给挑了这么好一户人家,她当上大官太太我多少有功劳!我还没享两天福,那一家子就想把我挤掉!当初家里有困难,当家的求过去那边也没理会,现如今来摆舅舅谱,真不要脸的东西!” 人在危及自身的时候总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钱桂花就怕周家踩着她上位,简直把那一家当成了阶级敌人。 在这件事上,老钱家也是空前团结,后来周老大当真请来他娘,想拿辈分压人,结果就让钱家那一群上点岁数的老太太搅黄了。 一个人哪吵得过一群? 尤其周家那个在县城里待久了,她自持身份,很多难听的话都说不出,不像钱家的张嘴就能骂人全家,巴不得给你气晕了抬走。 周老大的生意到头来还是黄了。 看姜家对他跟对仇人似的,本来谈合作的纷纷打了退堂鼓,生怕马屁没拍成反而招了大官记恨。 好好的发财路断了,这让周家人都起了内讧,有人旧事重提,说当初不该把事情做那么绝。 说这些有什么用? 都已经走到这里,还能为二十年前的事情后悔吗? 又有人说姜蜜也真是,不帮衬舅家,反而跟那个后娘搅和到一块儿,也不想想她是谁生出来的。任凭周家人怎么说姜蜜都不知情,也没精力去惦记这一家子,过完年,大概二月头上姜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不当心染上风寒。 本来得个风寒没什么,这一年到头哪有不生病的?隔段时间有个头疼脑热很正常,这其实都不值得去梦。 那为啥会梦到? 因为这次生病她喝了十来天药,还不知到自己怀上,就小产了。 醒来之后,姜蜜躺平捂着小肚子好一会儿,意识到那是在做梦,尚未成真,她心里压着的大石头才挪开一点。 难受还是不少。 144.144 那之后姜蜜仔细了很多, 过门槛都会小心一些,进出走抄手游廊,廊上有檐, 干燥, 轻易不会滑脚。她穿衣也十分注意,要是老家那边, 二月头上已经不冷了, 这时候妇人家会去寻摸鸡崽猪崽, 壮劳力都在耕田……京城不同,这边初春时节还是寒意料峭的,气候还有些反复,出太阳时暖和, 没太阳天还是冷, 怎么穿衣裳就成了一门学问。 梦里头姜蜜就是把心思放儿子身上,没太注意自己, 一个闹不好染了风寒。 都提前预知到, 她自然就打起十二分精神, 姜蜜身子骨本来也不差,一贯少病少痛,这么注意之下有惊无险的过了初春这阵子。 眼瞧着外面彻底暖和起来, 她松了口气, 正想请大夫来给家里把个平安脉, 着手准备养胎。就被卫成指出来, 说她近日有些反常。 他俩的私房话一贯是入夜后回房去讲, 这次也不例外。 卫成说早想问的,又恐怕是自己多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好像并不是想太多,“蜜娘你有心事,近来好多次失神,在忧什么?” 听到这话,姜蜜不自觉将手搁在腹前。 卫成想起他疏漏的点,媳妇儿癸水好像没来。姜蜜癸水一贯挺准的,有反常要不是身体状况欠佳就是怀孕了。 卫成这几年越发波澜不惊,难得才会露出惊讶之色,这会儿就显露出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姜蜜置于腹前的小手,问:“是有了?” 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他又倒回去想了一遍。 媳妇儿最近的种种反常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卫成问她怎么察觉出来的?前两回她都有明显的反应,怀上就容易累,还是一样的休息却睡不够,口味上也会有些变化……这次好像都没有。 这事不提还好,提起来又戳到姜蜜心里那个点。 “就是因为什么感觉都没有,这孩子差点没了,”姜蜜回握住卫成伸过来的手,好像这样能多些勇气,她终于决定把做梦的事将出来,她转头朝男人看去,坦然直视他说,“前段时间我又做梦了,梦里面我轻忽大意完全没觉察到怀孕的事,还在刚怀上不久生了场病,喝了十天半个月的汤药,病好了,孩子落了。” 哪怕已经避过去了,想起来还是难受的。 他高高兴兴托生过来,当娘的却没保护好他,梦里那孩子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就没有了。很多时候百密一疏,很多不幸也是很难避免的,她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就是非常自责,这让姜蜜一段时间兴致都不高。 看她这样卫成心疼得很,安慰说连上门看病的大夫都没摸出来,那月份应该很浅。莫说得了警示之后已经避过这场不幸,哪怕没有警示,这个事情真的发生了也不怪谁,可能跟那孩子有缘无分。 卫成安慰完,让姜蜜凶了一眼。 “胡说什么?” “我当娘的是糊涂一点,差点把他弄丢。可他喜欢我呀,想生在咱家,托梦让我保护好他。” “什么有缘无分,你说点吉利的。” …… 看来她已经自我调节完毕,不用安慰了。 卫成举手投降。 姜蜜又说:“之前砚台和宣宝都皮实,怀着就稳当,生下来也极少得病,养到今天都顺顺利利的。这胎娇气,感觉身板不如他两个哥哥结实,回头取乳名的时候就别跟着文房四宝顺了,取个贱一点好养活的。” 这个卫成不擅长啊,他让姜蜜举个例子。 真别说,姜蜜老早就在琢磨,要是女儿好办,名字早六七年就取好了,要是儿子咋办? 可以叫小壮,或者康崽,再不然叫龟龟。 卫成没在喝茶都想喷一口茶叶水,才发现福妞这个名已经是媳妇儿的巅峰水平,不能更好了。叫大壮小壮的他都听得懂,龟龟是什么??? 心里有疑惑就要大大方方问出来,卫成他问了。 姜蜜说:“乡下老话讲千年王八万年龟,有些地方不是还管百岁宴叫龟寿宴吗?” 卫成:“……” 说得很有道理,这胎还是别生儿子了,生闺女吧! “蜜娘我觉得你这胎也不一定是儿子,恐怕是福妞来了。你都说她没两个哥哥皮实,女儿家是要娇弱一些,你怀着她的反应也和之前不一样。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可不就是来享福的?” “我们福妞合该平平顺顺的,哪能这么坎坷?” 卫成说生下来就平顺了,她福气太大要出生可不得费点劲儿吗?“咱们闺女像我,我如今哪里都好,你看早年多坎坷呢?” 以前一方面是人倒霉,另一方面是他自己应对不好,才会频繁出事。现在不一样,遇事还是不少,他往往都能凭自己解决,少用媳妇儿操劳,需要示警的多半是天灾。这么些年,卫成总归有成长的。 听男人这么说,姜蜜总算暂停下给儿子取名这个事,也觉得没准是要生闺女了。 想想挺不容易的,她让已经两个哥哥插了队,一等六七年才排上。这一出生就比前头两个都舒坦,生下来就住四进大院,有奴才贴身伺候,吃穿更不用说…… 现在她爹是四品官,她大哥七岁。 往后推个十六七年,到她说亲的时候她爹没准就是一二品大员,他哥早已经三元及第,到时候不得是风光大嫁?嫁给谁不是享福?卫彦就是个惹不起的,以他护短的个性,哪个又敢慢待他妹? 这么想想,这胎要是闺女,还真是个福气包。当娘的好日子还是凭自个儿一点点过出来的,她直接赢在娘胎里了。 卫成也信了自己说的,想着闺女好,闺女不用读那么多书,也不用胸怀天下,能认字并且明事理就行,旁的她喜欢什么学点什么…… 当晚夫妻两个就说了很久,第二天,卫成借口说换季,感觉身上不太舒坦,请了大夫来请平安脉,让大夫好生看看,开两个食补的方子,弄点药膳来吃吃。 大夫先给府上老爷子老太太把了脉,配了几样膳食,又给太太把了。 才搭上手,他就皱了皱眉。 闭上眼仔细感觉了一下。 他收回手说:“这脉象如珠滚玉盘,我瞧着太太像是有了。” 姜蜜事先就知道,她不惊讶,二老却坐不住了,问是不是真的?媳妇儿又怀上了?几个月大了? “是喜脉,怀上多久我说不好,摸着月份还比较浅,估摸是过年那会儿有的。” 这就很说得通,平时卫成都忙,夫妻之间也行房事,次数不是那么多。毕竟他二人不是才成亲的小夫妻,已经这么多年,哪还像当初那么黏糊?互相之间更喜欢依偎着说说话,谈谈家里大小事,讲讲心里话。这次会怀上估摸就是衙门放了几天假,卫成天天呆在家里,陪姜蜜的时候多了。 二老还在“原来如此”,姜蜜已经跳过这话题,问大夫说这胎稳当吗? “太太底子不错,注意一点没问题的。我待会儿列个单子,把不能沾的东西写下来,平常就是进出稳当一些,莫要磕碰,千万多保重身体不要生病。”大夫说着自己都笑起来,他想起姜蜜这不是头胎,觉得提醒什么的都是多此一举,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她心里应该有数。 姜蜜的确没在这事上纠结,她道:“之前两胎怀上之后我都有感觉,像是人疲倦,精力不济。这胎就没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说是正常的,不同的人怀孕之后反应不同,同一个人头胎和二胎也可能不同,这有很多原因,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不过这不是很值得惊讶的事,不用忧虑。 “我刚才就想说,太太这段时间情绪是不是不太稳定?怀着身孕还是应该高兴一些,凡事想开,压抑着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还有就是少劳累少操心。” 听大夫说完,姜蜜点头:“我记住了。” 吴氏还在纳闷媳妇儿为啥不痛快?看完事儿了她赶紧拿了诊金和赏钱,说后面几个月还要大夫多费心。把人送走之后,吴氏把姜蜜叫到一旁,私下问她忧什么呢? “前段时间气候不是反反复复的?我老担心砚台和宣宝,怕他们不注意病了,可能是因为这个。” “有奴才盯着,那还用你操心?再说他俩机灵得很,能不知道冷热?”吴氏又说回头给砚台配个书童好了,也做小厮用,贴身伺候他,“这个你就别操心了,府上这些事我替你管着,你现在第一要紧就是养好身体把这胎生下来。” 大夫来请脉的时候砚台正在读书,他中午才听说怀孕的事,听说之后好像还挺高兴的,说这回要生个聪明弟弟。 “搞不好是妹妹呢。” 砚台呆了一下,问:“妹妹长什么样?” “妹妹啊,白生生的乖乖巧巧的,像娘这样是娇弱的女孩子,要哥哥保护。” 别的都没注意,他就捕捉到一句—— 像娘一样。 砚台立刻就坚定了自己:“不要弟弟了,要妹妹。” 说着他又看了看姜蜜那肚皮,催问说妹妹什么时候出来? “下一个冬天就出来了,砚台可得好生吃饭认真读书,要长得高高大大的还得很有出息,才能保护妹妹。” 姜蜜又看了跟个大爷一样靠在旁边的宣宝一眼,说:“宣宝也是,当了哥哥就不能像以前那么懒,会被妹妹笑话的。” 卫煊小朋友听了这话,起先皱了皱眉,然后慢吞吞坐直起来。坐起来之后,他想到妹妹要下个冬天才会出来,又缓慢的滑了下去,觉得还能懒个半年一年,等妹妹出来之后再勤快好了。 姜蜜是不知道他这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光看这些动作都觉得头疼,不敢想这孩子长大之后是啥样。 他一天天跟没睡醒似的,从没有精神头很好的时候,看着懒洋洋的。 要说他懒,你教他什么他都肯学。家里要是有客人来,人还是挺规矩的。 吴氏还在提醒两个孙子,让他们后面这几个月当心点,别在当娘的跟前跑跑跳跳。宣宝盯着他奶看了一会儿,吴氏心领神会,她扭头瞅向砚台:“说的就是你,卫彦你听见了吗?” 145.145 砚台对他奶意见贼大, 嘀咕说也不知道是谁当初抱着人家乖孙子诶。 现在呢? 卫彦你听到了吗? 卫彦不想听,只想说一句戏文里的负心汉变得都没这么快的! 这还是亲奶奶! 然而吴氏并没有接收到他传来的怨念,接着同媳妇儿说起养胎的事。 姜蜜这一怀孕, 立刻成了全家上下的关注的焦点, 这段时间家里说得最多的是孩子,连科举带来的紧张氛围也觉察不到了。后来听卫成说应试举人进了贡院, 会试第一场开考了, 姜蜜还恍惚了一下, 感觉才过完年没多久,怎么就到三月份了? “有两个月没听到林大哥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准备得如何?”姜蜜知道林举人坎坷,他考举人就费了大力气, 故而希望他一次就中, 顺利拿到进士出身。 卫成没说什么,心里觉得机会可能不大, 看他的表现, 他自己把握估计没三成。 其实考科举要一些自信心, 因为心虚和不确定很容易从文章里面显露出来。你既然决定了作这篇文章,写出来就要有信服力。写的人没把握,看的人也不会很舒服。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 从往届看来, 会试一次就中的比例很低, 多数人都要考两三回, 经验这个东西也很重要。 卫成希望林举人好好发挥, 对取中没抱太多期待,想着顺其自然。他活到今天学会了一个道理,很多东西你可以追求但不能强求,反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霉的人也不会永远倒霉,很多事冥冥之中有定数的。 他心态一贯好,应试的林举人就没这么轻松,连着三场下来,林举人出考场时都是很虚弱的状态,回去休息了几日才补回来一些。他跟着去了卫家,那天衙门休沐,卫成正好在家,在考校砚台。 看林举人过来,卫成让砚台喊人,喊完打发他自个儿练会儿字。把儿子安排好了之后,卫成请同窗旧友坐下,包括游先生在内他们三人聊了几句。 说的就是这届会试。 在科举改革之前,很多文官会避嫌,放榜之前他们不会随便同考生往来。现在不一样,负责阅卷的考官全给隔离了,甭管外头议论成什么样他们都听不见,这就可以随便说没关系。林举人说起考题,题目其实比较开放,可切入的点多,适合考生发挥。卫成想了想自己可能会怎么做,问林举人怎么破的题? 林举人大概说了说,游先生听着感觉不是很好,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对林举人的判断,没想到对方会做这样一篇文章。 卫成也在疑惑,林举人这表现和他记忆里对不上。 “我记得林兄以前不是这路数。” 林举人讲,他听说主考是激进派。 人家说得还很有道理,说皇上非常年轻,会比较欣赏锋芒毕露那种人,受他重用的比如右通政卫成就是个激进派。皇上任命的考官自然也是这路数,让他们写文章的时候不要一团和气,锋锐一点,得有批判的眼光。 这些考生又不了解主考官,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就信了,真有不少人朝着那方面靠。 说起来皇上是挺欣赏能提意见的改革派。 但你得有那格局,强行激进容易变成鸡蛋里挑骨头,真正的问题没发现,却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这种格局小眼界低婆婆妈妈的挑剔文章哪个主考都不会喜欢。 更别说这届考官其实也不是什么激进派,卫成当日的遭遇给皇帝提了个醒,最近两届主考官都相对中庸,主考官什么文章都能看,不用你刻意去附和讨好。 在考生之间传疯了的就是个假消息,相信并且决定强行往那边靠的,十有八/九要落榜。 “不是告诉林兄,写自己拿手的文章,莫要去揣测主考心意?” 卫成这话让林举人心里一咯噔。 问他怎么? “像这种能落到实处的题目,是可以从三个方面着手,可激进,可保守,也可居中调和。选哪种都可能做出精妙绝伦的文章,关键是点得抓对。林兄这些观点,我听着不太正。”卫成大概说了一下他的想法,如果是他去考,会从哪里破题,如何展开,怎么举例论证……听他说来游先生心里就舒服多了,边听边点头,同样是改革派的眼光,这个格局比林举人大多了。 让卫成点破之前,林举人没觉得有很大问题,甚至感觉自己做了篇不错的文章,这两天心里飘飘悠悠的。 听卫成说完,他心凉了。 后来那些开解的话林举人都没听见,走出卫府的时候他人是恍惚的。林家嫂子本来也是满心期待等着会试放榜,结果距离放榜还有段时日,男人已经消沉下去,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该投机取巧,想着要在观点上讨好主考,结果反而暴露了短处,这场恐怕砸了。 “还在阅卷,咋就能肯定砸了呢?” “我去了卫家,卫老弟和他府上那个先生都不看好,觉得我观点不对。观点要是出了问题,考官看不到细节就能给我否了。” 林家嫂子抱了最后一点希望,说没准主考会喜欢? 眼下也没别的想头,只能盼着主考眼瞎,他们沮丧的等了一段时间,会试放榜,他果然榜上无名。因为已经有心理准备,当下其实没太失落,反而有种“果真如此”的感觉。他想着下届再来,下回不能再盲目跟从,还是要写自己拿手的文章。 本来到这里,林举人就可以准备收拾回乡了。 谁知道放榜之后没两天,让他听说一件事,因为很多写激进文章的都没取上,就有人产生了怀疑,变着法去查证了。结果又传出一个说法,之前传得沸沸扬扬那些全是放出来的假消息。落榜的有很多就不甘心,有人知道林举人同卫成有旧,请林举人去跟卫成说说,不得把使坏坑人的抓起来吗? 林举人去说了,卫成说这不由他管。 通政司本来就不是查案的衙门。百姓上衙门告状,衙门冤了你,你不服气,这时才能来通政司申冤。平常打官司应该上顺天府,不过这事顺天府也不太会管,因为按照林举人的说法,是有人合理猜测觉得皇上欣赏改革派,他任命的主考官应该也是改革派的,这个话说出来之后其他人相信了,衙门不可能把分析猜测的人抓起来问罪,除非能拿出铁证他是存着害人之心有意在散布谣言,能证实的话性质就变了。 不过又没出舞弊案,朝廷不会安排重考,这一榜难有变动。 站在皇上的立场,连这种鬼话都能相信,并且真的投机取巧去迎合主考,这样的举人落了榜他也不觉得可惜。自己不长脑信了没经证实的传言,也怪不着谁。 卫成没说这么难听,不过他也没替林举人可惜多少。当初是劝过的,他不听,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结果就可以预见了。错误的选择要换来好结果,除非你有非常强劲的实力,既然没有,落榜不冤。 林举人失魂落魄离开的,比起他,唐举人考得好像还不错,哪怕是头一回应会试,也排到了七八十名上,顺利拿到应殿试的资格。 听说林家夫妻准备回乡,姜蜜琢磨着是不是该安排一桌请他们吃个饭,这一走下回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建议是姜蜜提的,吴氏安排的,卫成负责去请,回来告诉家里林举人病了。 之前好好的,虽然有些失落,他还是接受了落榜这个结果。后来听说放出来的是假消息,人就有些不是滋味,有些事就不能反复去想,越想越难受。本来他们在京城待着就有些不适应,这边冬天太冷,春天又干,夫妻两个虽没生病,还是不太舒坦。本来就不舒坦,这一个情绪爆发人病倒了。 卫成过去的时候大夫已经看过,开了药。 卫成让他别去想,就当是个教训,以后遇上类似的事总不会上当。林举人点头应了,心里还是过不去。 他比卫成年长,如今还一事无成,虽然有举人功名就能在地方上某个官职,可全国那么多举人,却没那么多缺。进士出身才容易谋官,举人除非家底硬,否则真的太难了。 他虽然是府城人士,也就是寻常人家,家里几乎不能给他助力,凭现在要谋到官身机会渺茫。 外面有些落榜举人还在闹,到底没掀起多大浪花,林举人喝了十天半个月的药,养好身体之后应邀去了卫府,同卫成一家吃了顿便饭,后来没几天,他们夫妻就还了院子收拾行囊回乡去了。 146.146 林家夫妻离京之后, 姜蜜跟婆婆吴氏感慨来着。原先看男人一路考上来顺顺利利的,她都没觉得科举非常难,哪怕理智上知道不容易, 实际感触不深。当时只顾着做倒霉梦去了, 基本上只要卫成能平平安安进考场,出来就有, 姜蜜对本朝科举的认知一贯有误。 包括后来, 她梦到砚台三元及第, 其实都加深了误会程度,直到林举人上京。 太多年没往来,平常都想不起来这一家子,重逢之后姜蜜想起来了, 想起林举人当年还跟卫成一起去应过乡试, 他乡试就考了好几届,好不容易考中, 早早上京来为会试准备了半年, 结果还是不理想。 “我记得他比相公还要大三五岁, 得有三十二三,再考一届哪怕能中也上三十五,若还是不中到时候就更尴尬, 要是把握不大还是该去谋官看看, 想直接谋个七品县令是不太可能, 把要求放低, 谋八、九品的地方小官不是没指望。” 原先卫成考科举时, 姜蜜同他聊过以后的打算,当时没想着能留在京城,心里觉得他这个出身最理想就是放出去在地方上熬着。 要是放出去,肯定是从县里做起。 进士出身可直接从县令做起,要是举人去谋官,比较理想是县丞,次一些是主簿。这两样需求的人数少,要是谋不上可以去县学试试,做学官油水没衙门多,好歹也有官身了,对普通人家出身耗不起的读书人来说,反正先做着,再慢慢争取。 吴氏对这些了解不多,说:“他不是讲自己没后台也没靠山,区区举人出身不好谋官?” “我听相公说地方小官几乎都是举人出身,哪有考中了进士去县衙当县丞主簿的?进士老爷也不会去县学做学官啊。从他们宿州府学出来已经在地方上当官的就有好几人,其实可以跟人打听看看,像县学有名额就让人推荐一下,说难也不难。比如郭进士,如今也是一方县令,从往来书信上看他在地方上干得挺红火的,给同窗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还不容易?” “媳妇儿你的意思是……?” “林举人估摸是想从县令县丞做起,县里一二把手的确不是那么好谋。他想再考一届,能中进士把握就大很多,您看郭进士,考中回去没几个月就有好消息传来。本来想法是没错,就怕三年后还是不理想,那就难受了。” 要是二十多岁还年轻耽误几年倒也没什么,都过了而立之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么耗着风险有点大。 姜蜜不爱做梦,她务实。 听着就感觉这个决定不太明智,因着是别人家的事,她没说什么。林举人既然决定了,他想拿进士出身,你去劝他不会高兴的。 吴氏跟林家那头本来就不熟,她听姜蜜说完,想了想:“人就是这样,他举人都考不上的时候想着能中举就太好了,真正中了举,不得把目标往上提一提?还有一点,他这回要是很平淡的落榜,不一定会想再应一届,还是不甘心,可能觉得有机会是走错路才没取中。” 人就怕不甘心。 老大老二越来越不像话,不也是因为不甘心吗? 兄弟飞黄腾达了我还在乡下窝着,不甘心。 一母同胞原先同一个屋住着现在成了两类人,不甘心。 …… “自家人不甘心起来你都拦不住,莫道外人。他怎么选左右跟咱没关系,看在人是老三旧时同窗的份上咱院子借给他白住半年,隔段时间让奴才过去问候一回,怕他俩在京中过年太冷清又给送了年货,能照应的全照应了,读书考试是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了他,还要再应一届那就回去闷头苦读呗。” 姜蜜点点头:“也是当初跟林家嫂子挺聊得来,他们家虽然在府城住着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只不过普通人家。林嫂子做梦都盼着男人有出息能给她挣个好日子,看她揣着希望来满是失落回去,也挺不是滋味儿的。” “三年一届,多数人都是失望而归,要不然怎么说科举难?”吴氏端起茶碗咕咚两口,然后放下擦了擦嘴,让姜蜜就别管他们,多想着福妞才是。 孙子已经有两个,还都是聪明相,看着以后就有本事,吴氏就没盼着再来个带把的,觉得这胎是孙女才好。要是孙子,宠过了都要挨老三说,是孙女就不用怕。 吴氏都幻想过孙女应该长什么样。 顶好跟她娘一般好模样,也来个旺命,当姑娘时在家享福,嫁出去了跟夫家过好日子。 吴氏仔细安排着姜蜜的一日三餐,还给她配了些适合孕妇吃的零嘴,掐指一算等天热起来她慢慢就该显怀,这胎既然是过年怀上,算算应该在十月间临盆。 算明白之后,吴氏安排负责采买的婆子找了裁缝上门,先订了批放宽尺寸的夏衫。 又想到两个孙子也长高了些,给他们量了体,也定了几套。 “光给我们做吗?爷呢?奶呢?还有我爹。我爹天天上衙门,不充面子?”砚台量尺寸的时候也不安分,嘴上不停念叨。 吴氏笑呵呵说:“我跟你爷不缺衣裳穿,倒是老三可以做两套,就照上回量的尺寸,媳妇儿你去挑料子,你眼光好。” 姜蜜颔首:“爹娘也一起吧,没得晚辈穿新衣长辈干看着。” 本来只是给姜蜜备几套夏衫,结果演变成全家一起制新衣。裁缝高兴了,记好款式尺寸这些准备出府之前还在奉承吴氏,吴氏听着也很高兴,让好生做,能让人满意以后做衣裳还找他。 卫家和和乐乐过着日子,姜蜜卸下管家的担子踏踏实实养这一胎,本来舒坦日子过着,结果平地又起了波澜。宫里的消息,皇后病重,恐怕不好了。 本来卫成是跟皇帝站边的,皇后好不好都不碍着他,左右中宫如今只剩下最后这点体面,翻不出浪。 可就算要崩,她也不该崩在这节骨眼。 一旦皇后没了,须得停灵七日,朝臣包括内外命妇要为皇后哭丧。大臣们有公务在身,倒是不用一直守着,命妇们日日都得进宫,跪半天才能回来。照祖制,太上皇包括皇帝没了国丧三月,太后或者皇后没了国丧二十七日,这是最少的。国丧期内不能宴乐嫁娶,这个还不妨碍姜蜜,守灵哭丧就太为难她了。 卫成听说皇后抑郁成疾,是心病,治不了,恐怕命不长了。 自打听说他就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还指望漫天神佛保佑皇后多活一年。 也不知道是临时抱佛脚不管用还是皇后她不配得到保佑,反正情况没有好转。 其实从太子毁容破相皇后就很崩溃,她娘家又接连出事,最后她爹直接没了,这一没还拖着全家一起退出了朝堂,兄弟们不得不回乡丁忧,职位陆续被顶,前途黯淡。 回想起太子出生之时,皇后有多风光? 不过短短数载已然落魄至斯,尤其在国丈没了之后,但凡出身不错的妃嫔都能不给她脸,她顶着皇后头衔,根本形同虚设。 各方面的打击使她陷入抑郁,抑郁成疾。 这两年皇后一直有些病恹恹的,瞧着精神也不太对,尤其最近半年,人都有些痴了。会走到这一步也没多意外,皇后要不行了,她自己心里有数,说想见皇帝一面。皇帝让太医好生用药,没去看她,坤宁宫人来求了几次,皇帝忙着主持殿试,在点完状元榜眼探花之后才往坤宁宫去了一趟。 帝后单独说了几句,说的什么没人知晓,等皇帝离开坤宁宫,不多时,皇后崩了。 皇后这一崩,最近怀孕的内外命妇就倒了霉,跟着倒霉的还不止她们,这届状元都还没来得及骑马游街国丧就来了。 人活着的时候再怎么不是,死了总要给些体面,皇帝没下她脸,吩咐一切照规矩办。当日外命妇就着丧服进了宫,齐整整跪在皇后的坤宁宫外,吴氏和姜蜜同样是四品诰命,也逃不脱,幸而会试放榜就已经是四月中旬,殿试考完之后皇后才断的气,这时候都五月间了。 五月初气候还算不错,天气不冷不热的,这么跪着倒不是太难受。 本来红白喜事有冲撞,像孕妇产妇都不能进灵堂,这没关系,反正大臣们的老娘和夫人是在殿外跪成一片,有资格进去的也就妃嫔包括宗室女眷。总之你怀着也不影响,该到还是得到。 又有说怀着身孕去守灵哭丧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要是自家办白事,得长辈首肯倒是可以避一避。皇后崩了,谁还能躲得掉吗? 姜蜜这胎刚怀上的时候不太安稳,后来仔细养着,现在还挺好的。她也没有真的很为皇后难过,就是进宫走个流程,不至于说伤心伤肝,这样倒还熬得住。 算算月份,姜蜜是四个多月的肚子,她比最近刚怀上的幸运得多。 那些刚把出喜脉的才真晦气。 自家喜事撞上国丧不说,还没怀稳当就要进宫去哭丧,想不去还不行。 原先吴氏做梦都想看看宫里头有多好,这回进宫去她却没闲心看了,她一直在注意三儿媳妇,生怕跪久了不好。外命妇是卯时进宫,跪在坤宁宫外,跪到申时。夏半年天黑得晚,跪完出宫的时候看着也才半下午,跪着的时候吴氏不敢说话,跪完出去她总要扶着姜蜜。之前卫家是没有车轿的,也是为了出宫之后回府方便,他们新置了一辆马车。 那几天只要坐上马车,吴氏就要伸手给媳妇儿揉揉膝盖,边揉边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回府之后,大夫已经等着了,总要把个脉才能放心。 皇后停灵这七日,吴氏天天都提心吊胆着,卫成也不放心,偏偏有孕在身的不止一两人,大家都跪得,你也不能去求恩典,只能咬牙硬撑。家里人人都觉得皇后崩得不是时候,最想得通倒是姜蜜自己,还反过来安慰说乡下地方怀着身孕还要下地,下地不比跪几天辛苦? “爹娘相公都别说了,砚台和宣宝也不许乱说话,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慎言。” 吴氏叹口气。 不说就不说吧。 她心里有一箩筐的意见,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还有两天,还得接着去。 卫家这边还算谨慎,再揪心也没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就有不谨慎的,觉得皇后死得不是时候,她死了还要命妇去哭丧,冲撞了自家喜事。之后两天,通政司接到弹劾贵妃娘家的奏本,有大臣状告贵妃娘家兄弟不敬皇后,在国丧期间大放厥词,还不光是这样,他还同爱妾行了房事。 皇后失势以来,贵妃成了后宫里第一得意人,的确有些张狂过了。 卫成看到这本奏折就猜到皇上不会轻轻放过,应该会借此压一压贵妃。果不其然,国丧没过,贵妃就被降了一级,打回妃位,她娘家也受了罚。 这个时候,哭丧的可算哭完了,想到跟着不用再进宫,姜蜜在马车里就长长的舒了口气。跪这几天倒不至于伤着胎儿,还是亏她身体。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仔细调养了月余时间,才把亏掉的气血补起来。扶着圆滚滚的腰身看着日益凸显的肚子,姜蜜念了不止一句佛,只想求后面几个月平平安安,别再生事。 前面怀着砚台和宣宝的时候都很顺利,跟之前比,这胎算得上坎坷。 好在娃坚强,回回都有惊无险,这还稳稳当当在娘胎里待着。 147.147 皇后崩了这消息传回她老家, 对还在丁忧的兄弟又是一番打击,至此,他们算是彻底凉了。这时候京城这边已经服完二十七日国丧, 该娶的娶, 该嫁的嫁,日子又热热闹闹过起来。 起初还有人谈论皇后这短暂一生, 她是初时得意后来落魄。 风光那几年后宫里没人敢跟她作对, 朝堂上百官都得看她父亲眼色行事, 结果还是败了,国丈是背着污名走的,皇后抑郁而终,两座大山一垮, 家族体面再也无法维持。 这个家族已经被看了一两年笑话, 不新鲜了。哪怕因为皇后又被提起,没说几天就被其他事情取代。 文武百官认为, 元后没了皇上总得立个继后。 因为国丧刚过, 倒是没人敢明着提起, 暗地里几位娘娘已经较上劲了。后宫和前朝从来就不是划断的,互相都在影响,娘娘们争起来, 本来还算平衡的朝中局势也被打破, 逐渐能闻到些许硝/烟味儿。 索性局面还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他没十分头疼, 反而想看看这些做正事不上心争权斗利很积极的老臣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想着这回要是利用得好,借力打力还能再走一回。 想到借力打力就想到卫成,想到卫成就想到他曾说过府上夫人有孕在身,皇帝还送了波关怀,让他有需要递牌子请太医去,既然同夫人伉俪情深连纳妾都不肯,那就得护好每一个娃。 卫成谢过皇上体恤,他适时为兴庆太子说了句话。大概意思是太子已经痛失母后,如今只有他父皇。 这个话谁也不敢说,只卫成说了。 他是知道皇上的,皇上不厌恶太子,也心疼他,想做个好父亲,但他是皇帝。皇家的父子亲情不是那么单纯,猜忌和防备经常同疼爱一起存在,互相之间感情都很复杂。现在皇后没了,她娘家也再难起势,皇上可以对太子上心一些。 其实不用卫成多说,皇帝心里有数,他这几年都会固定去撷芳殿,大皇子的性情一直不错,兴许知道他母妃出身不好,一直以来也没想去争斗。太子一天天长大倒是有些变化,之前他是懵懂的,不知道母后为什么就变了,后来看近侍叹气,贴身伺候的总为他可惜,慢慢的他明白了。自己是嫡出是正统是太子爷,本来有机会继承大统的,因为意外划烂脸,现在没指望了。 这奴才后来被皇帝换掉,但是影响已经造成。 其实都不能怪哪一个奴才,几乎每个人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去同情。 兴庆又不傻,他感觉得出,两岁的时候虽然经历了人生巨变,那时候性情还没大改,人还有些活泼。现在四岁多,瞧着竟然阴郁沉闷了。 哪怕有大皇子陪他,皇帝也经常去看他,还是不太管用。尤其听说皇后死了,以后会有继后,继后也会诞育皇子,兴庆就很害怕,他害怕被废,很担心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比他略小一些的宣宝还在躲懒,兴庆就想了这么多,说皇子早熟真是不假。 索性他比他母后聪明,知道以弱示人。 哪怕平常阴沉沉的,到皇帝跟前他还知道讨好,皇帝对太子那边照顾挺多,吃穿用度没一样差的,也就是没让他搬去东宫。 关于这一点,大臣们纳闷很久了。 按说太子这样绝没有可能继承大统,皇上一直没下诏废他。可他虽然是太子,却跟其他皇子一样住在撷芳殿,没能搬进东宫,这是什么意思底下没看明白。 卫成要比别人清楚一点。 他原先琢磨过,没废太子恐怕是做两方面考虑。一是想让兴庆占着坑,省得储君之位空出来大臣们又要惦记,到那时又是一场风波。二也是为兴庆考虑,废太子从没有好下场,留着他恐怕是希望兴庆大一些之后自个儿去请废。 皇帝提和太子自己提是两个意思。 他四岁多,脸上的疤痕是比刚划上去的时候小了一点,那是因为人长开了,但是疤痕维持原样没变,对比起来就不像之前那么触目惊心,但还是非常明显的,他这个没什么可能去掉了。 卫成其实很希望太子大一点能想明白去主动请废。 他去请命,哪怕被废了也能保有相当的体面,吃穿用度不会降下来很多,兄弟会对他好,哪怕做个面子也要对他好,以后甭管哪个继承大统,要给他一定的尊重,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现在去纠结当初的不幸遭遇已经没有意义,人生就是起起落落的,世事总无常。 太子现在还是小了一点,估摸还想不透,他还在担忧之中。 皇上说有需要让卫成请太医去,卫成就去请了,姜蜜怀着身孕,哪怕没事也可以请个平安脉,给太医看看不是坏事。太医来过之后卫家人放心了很多,他说太太养得不错,腹中胎儿也挺好的。 说起这一胎是真的不太容易,对孩子来说坎坷,姜蜜自己也不好受。 砚台和宣宝都是夏秋之际怀上,次年四月间生,挺着大肚子主要是在冬天,冬天少往外跑其实还是好过的,炕上暖和。反而这胎是冬天坏的,现在是六月间,到了全年最热的时候,姜蜜这肚子也鼓起来。她怀着孩子就感觉不耐热,哪怕在屋里阴凉处待着还是有些心烦,难免会影响胃口。 近来经常是不想吃,但必须要吃,双身子人哪能挨饿? 前两胎好像都很顺利,从怀上到生下来都没怎么吃过苦头,这回仿佛全补上了。太医来的时候姜蜜就问他:“能看出是男是女吗?” “这说不好。” 太医知道卫家太太已经生过两个儿子,正纳闷她怎么如此在意性别,便听见姜蜜说:“我怀着这胎的感觉和前两胎不一样,口味也都不同,是不是说这胎会生女?” “可能吧,这生儿生女都看缘分,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等太医走了之后,姜蜜才跟婆婆吐槽,说她真不是偏疼儿子或者女儿,就是好奇。怀着这胎感觉如此不同,按说应该是福妞,可福妞不是享福来的?咋会经这么多事? 吴氏想了想:“是不是随了老卫家传统?卫家媳妇就是生儿子容易,生女儿难。” 这说法倒有点像。 “甭管是儿子还是闺女,他在娘胎里吃得苦比前头两个哥哥都多,只盼生下来少受点罪,平平顺顺才好。” 吴氏还想着她是不是抽个时间去上庙,拜拜菩萨,就听坐一旁的宣宝说:“要妹妹。” 之后砚台过来也说要妹妹,他已经心疼妹妹好几轮,准备等福妞生下来就拿她当心肝宝贝疼。娘都说妹妹不容易,还在肚子里就吃苦,做哥哥的得好生照看她。 砚台忙完功课过来还主动取过折扇给他娘招风,问有没有凉快一点?凉快了吗? 看他这样本来就算不舒服也舒服了。 姜蜜哄他说:“娘不热,给你自个儿扇吧。” 砚台不信:“伏天还能不热?” 坐另一边的宣宝满身禅意,碰碰嘴皮子说:“还不是心静身自凉。” 砚台:…… “弟弟真是,平常喊你不吭声,不喊你说起来了。对了你这话跟谁学的?没教你啊。” 这个砚台不知道姜蜜知道。 前两天下午卫成教他认字,姜蜜怕父子两个热到,给送了两碗拿井水镇过的银耳汤去,当时说到热天过快点才好。男人就念了首前人做的诗,给他捡着了。 这么看兄弟两人还是有些共通之处,一眼看去差那么大只不过一人好动一人喜静。 148.148 乾元十五年的夏天还挺热的, 尤其正午时分的蝉鸣声更是吵得人心烦,看媳妇儿日子难捱,吴氏催着三儿子去请教太医, 跟人家打听看看有哪些消暑汤羹是孕妇也能用没丁点妨碍的。 卫成本来也在琢磨这事, 他娘一提,后来这天他就去了。 找的是最精通这一科的王太医, 王太医瞧着在花甲之年, 他喝着凉茶听卫成说完, 问他大老远跑一趟太医院就为这事? 待卫成点头,王太医说要为这事使个奴才过来听着就是,又道他先前就听人说右通政夫妻恩爱,今儿个看来果真不是虚的。 “王老别忙着笑话, 您帮着想想有哪些消暑汤羹是双身子人也能吃的。” 王太医铺了张纸, 眼神示意卫成研墨,提笔给他列了几道。写的时候问道:“尊夫人胃口如何?” “不是很好, 有时候能看出她没食欲, 是勉强在吃。” “是这样……”王太医又写了几句, 吹了吹看墨迹差不多干了,让卫成拿走。又提醒他说温热的孕妇吃着还行,拿冰镇过的不要端给她, 感觉热可以安排个打扇的, 但是风别打急了, 尤其是歇晌的时候千万要注意, 看她睡着了就别再招风。 别说孕妇, 其他人热天也会心烦意乱食欲不振,像姜蜜这个情况王太医见的多了,最近因为没胃口使人来太医院请教的就不止一两家。 王太医能说什么? 热天嘛,就吃清淡点,吃吃冬瓜豆腐鱼头汤之类,别整那些浓油酱赤的。 卫成得了叮嘱,回去就把太医讲那些转述给亲娘吴氏,吴氏把几样汤羹记在心上,又找来自家男人,让他出去寻摸个厨娘回来,现如今在灶上掌勺的虽然也会做饭,会的花样少了点,口味也就还行。本来这一家子都是吃过苦的,倒是没觉得食不下咽,还是看媳妇儿胃口不开,她想着找个手艺好点的来,媳妇儿是不是能多吃两口? 之前商量着给砚台配个书童,这又要进厨娘,府上人慢慢变多了,家宅也热闹起来。 放在以前吴婆子肯定接受不了,搬过来这一两年间倒是习惯下来,进个把奴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家里人多了,做什么的都得有,门房洒扫厨娘这些是必须的,孕妇跟前不得有人贴身照看?两个小的跟前不得要人? 更别说过几个月姜蜜又要生,这胎要真是闺女,她跟前铁定要丫鬟伺候,丫鬟还不着急,可以晚几年再配,比较麻烦的是教养嬷嬷。教养嬷嬷好,闺女才能学得好。要是请到性情不好的,受她影响人不得长歪? 男儿家养得糙点没什么,女儿家不同。 谈婚论嫁之前就该让她多见些世面,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识过,嫁出去之后才不会眼馋不会贪心,她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了会拖累全家。 要把闺女养好就得费许多心,想到以后她要嫁人,到时候搞不好能把她爹她哥给愁秃了。 嫁人就是一锤子买卖,男人好享不尽的福,男人不好受不完的气。 娃还在肚子里揣着,姜蜜闲着就想了这么许多,等卫成回来发现她倒是没再心烦意乱,她愁上了。婆子端了熬得雪白的鲫鱼汤来,姜蜜也不过拿调羹吃了两口,又放下了。 卫成心里一突,他坐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姜蜜没应他,低头摸了摸肚子。 卫成看了站旁边的婆子一眼,婆子转身出屋,卫成搂着姜蜜滚圆腰身,等她说。 姜蜜纠结了会儿,说:“我觉得还是不要生福妞了,她还没来我就已经担心上,怕她跟砚台学野了性子,又怕教养嬷嬷请不好教坏她,怕我当娘的眼界低给她教出一身小家子气出去遭人笑话,还怕看不好女婿,你看朝夕相处的人都有看不明白的,要是选上个薄情郎怎么办?还有,女儿家总要出嫁,想到她跟我们生活十多年之后就要去别人家,到时候不是在心头割肉?要是儿子,咱们在一天都能看着他。” …… 卫成就想起来,他听大夫说过,怀孕的妇人爱胡思乱想,前两次好像没有这个担心的环节,他每次都是很期待孩子出生,就这回不一样。 “蜜娘啊,我以为这胎跑不了该是女儿,你怀着砚台和宣宝的时候都没这么多愁善感的。” 姜蜜扫他一眼。 卫成倒还笑了:“咱娘就很明事理,你也是通透人,还能教不好她?要担心教不好规矩等福妞大一点我跟皇上求个人,宫里教习嬷嬷多,经常有岁数到了放出来的,这有什么可愁?至于说谈婚论嫁,咱闺女都还在你肚子里,女婿搞不好还在吃奶,早着呢。女儿家是要嫁人,嫁出去又不是和娘家就断了往来,家里过生过寿过节不都能走动,哪怕什么都不过,当娘的想她了,递个口信去,回来一趟还不容易?” 卫成一条条的给她说通了,这才端过鱼汤,摸着还是温热的,能入口,他递给姜蜜让多喝几口。汤汁儿这么雪白多喝点女儿生下来也白净,还聪明。 “这两天的饭是灶上新进的厨娘做的,吃着可还行?” 姜蜜点头:“比原先有滋味。” “你吃着好,娘也没白操心。” 姜蜜是有些内疚:“我怀这胎太折腾家里了。” 卫成笑了笑:“吃最多苦头的还不是你自个儿,我们顶多不过是跟着干着急。你刚怀上就担惊受怕一场,后来皇后崩了又进宫去跪了好些天,好不容易补起来一些又赶上入伏,现如今一天比一天热,我有时都感觉烦闷难当,莫说你还怀着孩子。”每次怀孕的时候姜蜜看着都会丰腴一些,脸上也会长些肉,看着气血很好的样子。这回就没有,卫成看她没胖起来,之前长了点肉最近又掉了,他真希望这胎快点怀满早点生下来,孩子生下来蜜娘就不会闲到胡思乱想了。 之后几天,地方进贡的蜜桃蜜瓜入宫了,给妃嫔们分过之后还剩下许多,皇帝就挑着赏了些人。 卫成领了两筐子回来,这两筐贡果回府就受到全家围观。 桃儿见过,老家乡下就有桃树,只不过挂的果子小,看着青,吃着酸涩,不像宫里赏下来的,瞧着红扑扑的个头也大,入手很沉,汁水应该不少。 吴氏拿起一个掂了两下,说这么大三个得有一斤。 “我看两个就有一斤了,这桃子长得真好,难怪说是贡果。” 二老还在说桃子,砚台扒着筐子在看蜜瓜,看着还伸手摸了摸:“这没见过,怎么吃呀?好吃吗?” 乡下人哪怕没见过蜜瓜,也见过冬瓜南瓜,只要是瓜不都得切开吃?吴氏招呼底下的切一个来看看,蜜瓜被擦干净切好端过来,吴氏让一人拿一块啃啃看。 姜蜜不知道她怀孕能不能吃,就没拿,只是就着儿子的手尝了一小口。 脆的,甜津津的,滋味果然不错。 “瓜不切开都能放得住,还是先吃桃儿。”姜蜜说着,就发现旁边宣宝朝她看过来了,问怎么?他让娘吃。那边砚台已经啃完一块,在擦嘴,听到弟弟这话,顺口接道,“你笨,没问过太医娘不敢乱吃,娘怀着妹妹。” 砚台又想起他爹娘说下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妹妹就要出生,他扳起手指头算月份,看冬天还有多久来。 这都是七月间,再过些时候就要转凉,应该快了。 切了一整个蜜瓜,大人只不过尝了尝,多数进了两个小的肚子。也是第一次吃这个,他俩一不小心吃得有点多,几块贡果下去就感觉胃里装了个七七八八,后来夜饭都没尝几口。姜蜜怕果子不顶饿,让底下备了点心。果不其然,后来嘘嘘两趟砚台就感觉肚子里没东西了,又啃了几个绿豆饼才舒服起来。 卫成照样带着宣宝读了书,回屋看媳妇儿等他没等住,已经睡了一觉。卫成没急着上床,他在旁边坐了会儿,看姜蜜平稳睡着就感觉心里踏实。 白天在衙门是绷着的,哪怕没事的时候也不会特别放松,更别说近来事多。 前两个月皇后崩了,那位置一空出来,免不了有人肖想。早先就说过宫里出身好的妃嫔不少,想做继皇后的自然也多。 虽然现如今储君之位被兴庆占着,他迟早要让出来。谁要是当了继后,母仪天下不说,只要诞下皇子,就是嫡出,名正言顺继承大统,想到这些谁能不动心? 继后之争让朝上部分大臣在暗中对立起来,都在给对方下绊子,安排亲信上奏本弹劾对家的不少,托他们的福,通政司没几时得闲。 卫成倒也不抱怨,他站皇上边,故乐见其成。 平常没争没斗的时候,各方都不容易露破绽,尤其之前国丈爷的教训让许多人行事越发保守。要让他们放手一搏,必须给足够多的好处,想到赢了自家女儿母仪天下以后外孙子还能继承大统,这次的诱惑大到让这些人没法按捺。 只怕他们没动作,这么斗起来结果已经可以预见了,甭管继皇后是谁,总是皇上得力。 这次风波之后,皇上对朝堂的掌控会再上升一个高度。 通政司公务繁忙,忙了月余时间,通政使刘大人病了。当时以为人上了岁数精力不济,是累的,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更要紧是他家里出了事情。 他嫡子嫡女都只得一个,旁的全是庶出,结果最近一双嫡出子女都出了状况。女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着回了娘家,至于说儿子,早几年外放出去到地方上历练,结果在外头捅了篓子,送了急信回来请当爹的帮忙,说要是有人来告,千万扣下,莫要呈到御前。 问他怎么回事,才知道他所在的省份六七月间发了大水,那边前几年就出过同样的事,朝廷拨了许多银两,让当地想办法治水。 地方上修筑了堤坝,却是偷工减料的,当地官员借这次工程发了笔财,谁都没想到,不过几年又发大水。那堤坝就像豆腐做的,丁点作用没起到,当地受灾十分严重,跟着就有人提出质疑,说朝廷下了大力气治水,为什么丁点效果也看不到?拨下百万雪花银用去哪儿了? 已经有这样的质疑,刘大人赶紧修书一封送回京城递给他爹,让他爹——现任通政使——想想办法,千万要救救儿子。 老刘大人虽然在通政使的位置上坐着,他比谁都明白,再过几年自己就该去官回府含饴弄孙,通政使这位置是预留给卫成的。他现在管得越发少,衙门里很多事都是左右通政商量着办,真是想不到这时候还遇上这种事。朝廷给地方官发那么多养廉银,就是让他们不要去贪。 他贪就算了,还贪在工程上。 治水也敢造假,这是自信不会再有洪灾? 府上太太哭成个泪人,说儿子肯定没想到,没想到稍微克扣一点就会出这么大事。又说还不是老的不顶事,还是正三品通政使,拿回来没几个子儿,不想想办法这一家子都没法过。 得脸的妾室就说了风凉话:“您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事情已经出了,为什么而克扣的要紧吗?闹到宫里皇上只知道咱们家出了个剥削百姓的贪官,他掉脑袋是轻的,只怕自个儿掉了脑袋还要拖累府上,老爷半生清誉,老来晚节不保。” 太太眼都气红了:“有你插嘴的份?你闭嘴!” 训完妾室她扑到刘大人跟前哭诉道:“老爷您可得救救咱们儿子,无论如何都要救他!” 刘大人心如死灰,看向自家夫人,问怎么救? “我能拦下地方呈上来状告他的奏本,能让左通政卖我个面子,右通政呢?你能堵住卫成的嘴?拿什么堵?” “你把他调出去啊,让他去其他衙门。” “莫说我做不了他的主,就算把他调出去了,他听说之后还是能报给皇上。都忘了煤城那件大案?通政司这边什么风声没听到,皇上已经把钦差大臣派出去了。如今谁都知道有冤屈找卫成,别人都不管他也会帮着出头,这事怎么瞒得住?” 他夫人听完崩溃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看咱们儿子送命??你怎么那么狠心???” 因为儿子的事,刘大人称病已经有两日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说赶明进宫去主动请罪,儿子肯定保不住了,他当爹的官帽也可能丢,但是刘家不能倒。等底下告上来,皇上问责,阖府都要搭上,现在去请罪还能求一线生机。 149.149 通政司衙门里几个官员还在商量是不是去探个病, 同刘大人说说,让他安心调养身体,衙门一切都好不必挂心。 他们没来得及去, 就听说刘大人进宫了。 为什么事谁也不清楚, 晚些时候得知皇上动了真怒。刘大人是满身沧桑出宫来的,官帽倒是没摘, 皇上还不知道情况严重到什么地步, 准备等个确切的说法。 因为地方官员欺上瞒下贪了拨下去的工程款导致修筑起来的堤坝完全不能抗洪, 这个造成的损失肯定不会小,淹覆田地多少,冲垮房屋多少,又有多少百姓因此丧命……看到这数字他才能决定怎么定罪。 虽然动了肝火, 刘大人主动进宫来请罪这个行为还是起了作用, 皇上本来想着定罪量刑的时候要把自首这点考虑进去,适当的给他减一点。 通政使刘大人当官也有三十年了, 小的疏漏也有, 没犯过大错, 前几年对国丈一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确有不作为之嫌,不过当时皇上势微,他顺着国丈算是自保, 皇帝也不愿意再做追究。本来皇帝想着再让他干一届, 后面他退了就直接把卫成提拔上来, 都想不到这节骨眼他儿子竟酿出大祸。 贪污款项这个事, 不是哪一个官员就能做成, 怕是跟头年办那出大案一样,要牵出一批。还不光是地方官,这些朝廷拨巨款的工程项目都有工部官员负责,哪怕是地方上以服徭役的名义征集的人手去做,项目完成之后工部这边也要负责验收。既然是投入使用的东西,那验收肯定是合格的,它一点儿抗洪能力都没有,凭什么合格的? 刘大人出宫之后,皇帝传了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不会是好事情,来传话的太监跑得飞快,说皇上心情不佳让他搞快点别耽搁。六部尚书是顶顶大官,在本朝属从一品,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也马上五十了,工部这位岁数和通政使差不多大,他年逾花甲,又因为常年劳心,鬓发已然斑白。 听宫里太监这么说,他又加快些步子,同时打听说:“公公可知道皇上急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朝廷大事哪是杂家议论的?” 工部尚书塞了银票过去,那太监接了,才说是为南边的治水工程。工部尚书其实还是稀里糊涂的,大概也知道是工程出事了,想着底下的工程又不是尚书亲自负责,他只是安排了人手,就算要问罪也是治下不严。想到这里,工部尚书才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一些。 真正到了御前他才发现,那太监说得太过轻描淡写,皇上哪里是心情不豫,根本就是雷霆震怒。工部尚书哪敢为下属说话?他直接报了名字,把负责的官员供了出来。 工部尚书也体会到头年冬吏部尚书心里的滋味。 现在各方都在等地方报上损失,等了十天半个月,奏折才慢吞吞送到京城。这封奏折直接没过通政使的手,是卫成拿到之后第一时间递上去的,皇上看过之后气疯了。 小刘大人大概是算好时间写的折子,先让家里给他安排好,再呈上这样一封避重就轻的奏折。 奏折里将堤坝垮塌的原因归在洪峰百年难得一见上,说是上天降下的灾祸,肉体凡躯怎么能抵挡?要知道皇帝最不爱听的就是这种话,这是说他皇帝失德故有天道问罪,是在动摇民心,谁要是带头散布这种言论被抓住要掉脑袋的。 小刘大人为了开脱犯了个天大的错,看他还在狡辩想糊弄朝廷,皇帝本来准备对刘家网开一面的念头都因他而打消了。 为了查明损失,也为了听听百姓的声音,之后又有钦差快马南下。 钦差大人递回来的折子上,一句句一条条扎痛了皇帝的心。 朝廷不得不因为地方官的贪婪拨下巨额的赈灾款,周边几省都要送粮去救济他们,这损失全是豆腐渣工程带来的。那工程要是扎扎实实完成的,何至于这般惨烈? 刘大人的乌纱帽到底是被摘了。 不光是摘乌纱,刘家被抄,判全家流放,犯官押解回京斩首示众,动了工程款的一个没跑掉,工部派出去负责的官员也一起掉了脑袋。吏部已经派人南下补缺去了,工部尚书也在反省,数次□□衙门里一众下属。通政司这边不少人挺为刘大人可惜,本来再过几年就能回府去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到时候他外放出去历练的儿子也该熬够资历调回京城,到那时就轮到老子享儿子的福…… 结果呢? 因为这个儿子,刘大人跪在御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因为这个儿子,他年逾花甲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还有百姓砸他烂白菜臭鸡蛋,百姓最恨贪官,你说只不过是贪了一点工程款,结果让一方乡亲受了大罪,眼看都要秋收,田地被洪水淹了,房屋被冲垮,甚至有很多人直接被冲走寻不回来。 地方上怕生疫情抬去火化的尸首不知多少。 这么多家破人亡的,抄家流放哪能泄愤?同僚觉得刘大人惨,百姓觉得就该拉去菜市口一起砍了,做儿子坏成这样,当爹娘能有多好? 书上都说:子不教父之过。 这的确给许多人提了醒,像卫家这样当爹的再忙回来也得管儿子的少,有些人家老爷忙朝廷的事,在衙门里忙回府还在忙,有时间同客卿吃茶也没时间教儿子读书做人。许多男儿家养在祖母或者母亲手里,养得倒是白胖,要不骄纵太过,要不就是窝里横出去啥事儿都做不好。 姜蜜一直觉得光让她教,教不好砚台和宣宝,男儿家的气魄和担当应该跟当爹的学。只要当爹的勤于管教,做娘的可以当个慈母。 就怕爹不教,娘又疼得厉害,很容易把人惯得无法无天,总觉得有什么呢?我爹是谁谁谁,我捅了篓子求求他老人家也能替我把屁股擦了。 小刘大人就是这么想的,结果也看到了。 其实这时候钦差还在地方上,在主持赈灾,他只是把密折送回来了。有这封密折就足够判抄家流放,刘家已经倒了,其实还不到十月呢。姜蜜尚且挺着大肚子,没到生的时候,卫成衙门家里两头忙,忙得昏天黑地的突然接了道圣旨。大概是说通政使这位置不能一直空着,皇上斟酌之后决定要提拔右通政卫成,又安排了人来顶右通政这个缺,还提到刘家那案子,让官员们引以为戒,在什么位置上就要做什么事,要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请命,欺上瞒下贪得无厌绝不会有好下场,拿着俸银吃着禄米的蛀虫迟早会被揪出来,逃不掉的。 有作风不够廉洁的听着都感觉心虚,在想皇上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这话好像意有所指。 不过哪怕没有这番敲打,随着卫成升通政使,通政司衙门作风也要变了。他原先只不过是三把手,就让人十分忌惮,现在当了通政司的家,还不知道会有些什么举措。 卫成升了正三品,立刻就有许多人登卫家门道喜。 正三品官的祖母、母亲和妻子都能赠封淑人,可惜卫成他祖母早没了,只吴氏和姜蜜享了这个福。吴氏在家里设了个小祠堂,喜讯传来之后就和老头子一起去给祖宗上香。 这时候已经是秋冬之交,天挺冷了,姜蜜她穿着袄裙,看着袄裙下圆滚滚的肚皮,心想这姑娘福气是好,她爹在正四品的位置上挺长时间,眼看她快出来,升三品了。 150.150 卫成升了三品通政使, 按说多少要开几桌席,因着姜蜜月份要到了,谁都怕在这节骨眼上闹着她, 商量之后准备等娃出来一并庆祝, 算作双喜临门。 太医也说十月间肯定要发动,想来也等不了多久。 这时候, 卫家已经准备好产房, 也请到接生婆子, 照她吩咐将需要用到的样样东西全都备齐,还寻摸了个医女。吴氏说哪怕是第三胎,生娃本就凶险,家里人当然都希望一切平安, 也怕中间有个什么情况, 故有备无患。 为了求平安,吴氏前段时间上过庙, 又跟卫家祖宗念叨过, 姜蜜也没做梦, 家里人还算安心,现在唯一只想知道这胎生男生女。 卫成想着怀胎辛苦,生一个就很亏气血, 看卫彦卫煊都还听话懂事, 人也聪明, 这前提下有他们两兄弟顶门户传承香火足够了, 他指望这胎生个闺女, 往后就别再怀。 听太医说,女人家年轻时本钱厚,身体亏一些能补得起来,越往后就越难。 卫成瞧着也是,蜜娘只比他小两三岁,他翻过这年就三十而立,蜜娘也得有二十七,他们大儿子都七八岁,做父母的称不上年轻了。 怀前面两胎的时候,媳妇儿都说没多大感觉,生完补个把月看着面色红润精神极好。这胎就难了很多,其实不光姜蜜,卫成都感觉快三十的他和二十的他大不相同。 二十那年刚成亲,人在乡下,挑灯读一夜书也没觉得有什么,那会儿要不是怕费灯油,他能天天读到半夜。 现在比不得了,现在睡得都比前几年早,不敢通夜通夜的熬,怕睡不好到衙都没法专心做事。 他是这样,蜜娘估摸也差不多。 卫成没跟人提,心里想着生个闺女就不要了,这一冬给蜜娘好生养养。他从来运气都不咋好,经常是求星星得月亮,这回倒是满足了他。 姜蜜在小雪节前发动的,她发动的头天晚上,京城下了整夜雪,晨间出屋一看院子里已经清扫过,屋顶上还是白茫茫的。这是入冬之后认真下的第一场雪,这时候大家伙儿才真正感觉到严冬要来了。 婆子在灶上备着热水,往各屋都送了,又在老太太的吩咐下灌上铜汤壶给太太送去。 铜汤壶被塞进檀色的厚布套子里送来的,姜蜜捧着是感觉暖和多了,她抬眼想透过窗户往外看一看,发现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想让婆子扶着走门边去瞧瞧,这时卫彦牵着他弟弟过来了。 “外面真冷,比昨天冷多了,娘多穿点没有?” 两个小的进屋之后还没敢立刻往姜蜜跟前去,他们暖和了一下,摸着寒意去了才往里头走。 姜蜜把铜汤壶让出来,让两个小的暖暖手,儿子们不接。 她只得招呼婆子上热茶来。 婆子领命去了,姜蜜问砚台怎么没去读书? “晨读了半个时辰,先生准我过来给爷奶和娘请安,歇会儿再去上课。” “是哦,我怀着你妹妹,这几个月都起得晚。” 姜蜜说着看向宣宝,宣宝仰头回看过来,母子两个大眼瞪小眼,过了会儿,他问:“妹妹今天出来吗?” 砚台也在掰指头,说今儿个十月十八,太医说十月间会生,可十月都过去一大半了,她怎么就不着急呢? 姜蜜听着觉得好笑,才笑了一声,来感觉了。 就是那个熟悉的要生的感觉。 她一把抓住砚台手腕:“去找你奶,我恐怕要生了。” 吴氏在干啥。 她在看老爷子晨练,笑话他动作不到位,看着就不像那么回事儿,结果余光扫见大孙子疯跑过来。 “跟你说慢点走,慢点走,当心冲撞你娘!” “奶你快来,娘说要生了。” 吴氏本来坐着,听到这话蹭的站起身来:“啥?” “我带弟弟给娘请早安去,娘就发动了。” 后来真是兵荒马乱,哪怕早先已经做好准备,接生婆子也候在府上,姜蜜一发动府上奴才还是难免慌张。好在接生婆子经验丰富,有她指挥,又有吴氏在一旁盯着,着急一会儿之后逐渐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谁做什么早就安排好了,一大锅热水烧着,鸡汤也在灶上炖着,医女随后进了府。姜蜜已经被转移到产房里面,砚台着急他娘想进去看,被吴氏拦住。宣宝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心里有些不安,他面上还是很挂得住,还提醒他哥让去给先生告假。 当娘的发动,做儿子的还能沉下心读书? 今儿恐怕读不了了。 游先生痛快放了人,只说今儿个欠下的功课后面得要补上。以后也是一样,真有事请假可以,事后该补要补,功课不能拉下。 砚台应承下来,给鞠了个躬,又飞快的跑走了。 他六岁之后都很少跑跑跳跳,大有像卫成靠拢的架势,平常走路是一步步稳稳当当的,也就今儿没绷住。两个小的也不怕冷了,就在院子里等着,老爷子也在旁边陪孙子等。 等着等着砚台想起来:“我爹呢?没给他报信?” “是要去的,你娘不让,说生下来再给他报喜省得你爹在衙门里着急。女人家生孩子没那么快,你俩顶好进屋去等,几个时辰守下来别冻坏了。” 砚台说不去,想着娘在吃苦进屋也坐不住。 宣宝没说什么,跟着他哥点点头。 卫父心里还挺感慨,三房孙子里头,就这两个教得最好。砚台小时候嘴上没把门,知事了就很少在乱说话,这孩子看着就有出息,聪明不说孝心还好。宣宝也是,除了懒一点没其他问题。想到孙子的教育问题就难免会想到乡下几个,包括毛蛋、虎娃、春生还有后来得的两个他从没见过的小孙子,听说一个叫登科一个叫及第。 老三说他们分别取自:五子登科、状元及第。 卫父听说的时候都懵掉了。 不敢相信老大老二能取出这种不靠谱的名,这一前一后的,两家还较着劲。 暂且不说后面两个,毕竟没见过。 毛蛋和虎娃差不多大,算来该有十二三,春生和砚台是前后脚打娘胎出来,生辰都不差多远,现如今也是七岁半。这三个不知道怎么样了,在读书吗?书读得咋样? 产房里头忙着,外头几个爷们着急的着急,晃神的晃神。 卫父瞎想了两三轮,娃还没生出来,上午发动的,半下午才听到奶娃的哭声,医女先去给姜蜜把了脉说休息一下就好,没大碍,又看过奶娃:“是姐儿,模样还挺好。” 姜蜜得知生了女娃已经心满意足睡过去了,折腾半天,又痛又累。 吴氏眼看着接生婆子将孙女收拾出来,这才伸手抱了抱,她仔细看了两眼说瞧着比砚台和宣宝当初要小,抱着也轻些,模样的确不错,虽然有点皱,养段时间长开了应该挺好看的,她眉眼都像蜜娘,是美人胚子。吴氏将襁褓中的小孙女放在暖和的炕上,让婆子守着她,回身准备去发赏钱。 大户人家有这规矩,家里有喜事都要打赏。 先前卫成升三品,就已经赏了一回,现在家里添了千金,自然也不能少。 尤其医女和接生婆子,她俩拿得更多。 外头砚台已经等不耐烦了,又不敢莽撞的跑进屋,就在院子里喊他奶,问生了吗?是不是生了?妹妹漂不漂亮? 吴氏问他:“你就知道是妹妹?” “听哭声秀秀气气的,还能是弟弟不成?” 说到弟弟,宣宝扭头朝他看去。 砚台突然就不大好了,弟弟当初好像都没怎么哭,就哼了两声,也不怎么响亮。 …… 他猛的不确定起来,问:“我娘真的生了弟弟?带把的弟弟?” “你不喜欢弟弟吗?像宝这样的弟弟不喜欢?” 看他认真纠结上了,吴氏伸手往他脸蛋上掐了一把:“不逗你了,生的是妹妹,你妹妹小不能抱出来,这个冬她都得在屋里过。你回头进屋去看,但这会儿别去,你娘睡着,屋里也要收拾一下。” 砚台从他奶手里将脸蛋解救出来,然后高兴得恨不得写上十篇大字。 宣宝也笑弯了眼。 吴氏想起他,说:“当哥哥了就要勤快起来,哥哥要做好示范。” 宣宝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个“哦”。 到这会儿也不用特地跑一趟去衙门报喜,跟着卫成就该下衙回家。 卫成回来的时候看着积雪的青石路面,还在想不知道今儿个蜜娘如何?这场雪后感觉京里冷了一些,他真有些担心,怕冬天太冷孩子生下来就不好过,又想着幸好家里伺候的人多了,现在随时都有人守着,不怕她掀了被子冻着自个儿。 回去这一路卫成都在琢磨,等到了家门口,才和门房打了个照面他就感觉不对。 问怎么了。 门房嘿嘿笑道刚得了老太太发的赏钱:“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白日里发动了,给府上添了个千金。” 听到这话,卫成脚步都停了:“怎么没安排个人给我报信?” “是太太吩咐的,太太不让。” 卫成心里有数了,他进二门往里走,瞧着脸色没多大变化,脚步却不自觉的急切了。 过二进院的时候游先生又恭喜了一轮,等进到内院,有婆子眼尖看到他,嚷嚷起来:“老爷回府了!老爷您去看看吧,太太给您添了个姑娘。” 高门大户讲究,轻易不让男人家进产房,卫家不兴这个,乡下地头都不兴,哪有生完一个多月不让夫妻见面的?前头姜蜜生完宣宝卫成就进房里看过,这会儿他连口茶水也没喝,抬脚就进去了。 进去看娘在旁边瞧着奶娃,砚台和宣宝也都在屋里,他俩围在床前同蜜娘说话。 听见屏风那边有动静,屋里几人扭头看来。 “相公回来了,盼了多少年这回可算生了闺女,你看看去。” 卫成说不着急,问她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好着呢。” “生得顺利吗?” “那不然呢……” 姜蜜一派轻松答着话,就被亲儿子拆了台,砚台瞅着卫成说:“娘发动的时候你不在,生的时候你也不在,生完都睡了一觉你才回来。”他说辰时就发动了,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半下午才生下来的,顺利啥啊? 砚台都好久没这么跟他爹说过话了。 看得出来是有怨念。 姜蜜是高兴儿子维护自己,还是说了他:“以前就算了,跟着游先生读了快两年书,跟你爹怎么说话的?你爹在衙门忙正事,再说是娘吩咐不让家里去报信,怎么能赖上你爹?” “娘遭这么大罪我爹都没陪着,我说说他咋了?” 姜蜜盯着他看,不说话。 砚台心虚,到底转身去认了错。 看他认了错,姜蜜招手让他坐过来:“你爹是咱家里第一大忙人,和我们不同,他有很多身不由己。今儿个又不是休沐,当着官不得去忙衙门的事吗?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知道你爹做得很好了,他不满三十能升任通政使,这就很了不起,顾着衙门还能兼顾家里,就更难得。” 砚台被说得不好意思,说去看妹妹,跑到他奶那头去了。 他把床边的位置让出来,卫成顺势坐过去,同姜蜜说了几句,这才去看今天刚出生的女儿。 吴氏想起来,说孙女乳名叫福妞,那大名呢?不取一个? 卫成想着昨夜下了场大雪,今儿个京城里白茫茫的,她生在这个日子:“叫雪溪,卫雪溪。” 砚台只顾盯着妹妹看,一下没听明白,他满是诧异仰起头:“卫学习?” “是皑皑白雪的雪,清清溪流的溪,卫雪溪。你妹妹生在落雪天,爹希望她长大之后心像溪流一样清澈通透,做人也不要焦躁,要像溪水,不疾不徐静静流淌。” “就是要像娘呗?” 卫成略一颔首:“像你娘最好,那就不必担心她了。” 砚台还是觉得为学习这名字听着有点太积极了,就没比卫像娘好多少。 不过家里其他人都挺满意,奶说这已经是超常发挥,卫家男人就没一个很会取名的。 151.151 雪溪妹子……也就是福妞还不知道她大哥脑补了什么可怕的内容, 要是知道,恐怕得说一句你有什么脸嫌弃爹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个饿了哭尿了哭的奶娃娃。 比起前面两个哥哥, 福妞更符合大家对奶娃的认知, 她其实也称不上爱哭,就是太小了离学说话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有哪里不舒服只能通过哭来打响, 守着她的婆子听见, 给她把尿布换了或者送到太太跟前去把奶喂了,她就消停下来。 得了妹妹之后,宣宝的确比之前勤快了一点。 问他什么会吭声了,平常还会主动去姜蜜那屋看他妹。刚开始他看完一脸疑惑走到姜蜜跟前, 姜蜜靠坐在床上, 在看砚台送过来的字,跟着游先生学了一年半, 他练得多了, 这笔字就好了很多。跟他爹还是不能比, 看着逐渐有了一点味道,不像之前只追求个方正规矩。 姜蜜一页页看着,就发现宣宝过来了, 略微仰着头一脸困惑看着自己。姜蜜就把纸页放下, 拍拍床沿让儿子坐上来, 问他有什么想不明白? “不是说妹妹会很像娘?” “宝觉得不像?” 宣宝觉得说妹妹坏话不太好, 就小声嘀咕, 说她没娘漂亮。 “福妞她才出生,没长开,长开之后就好看了。”姜蜜说着想起几年之前,“当初娘刚生了你,把你放在小床上,你哥趴在围栏上看,也说弟弟丑,还问我为什么这么丑看着一点儿不像老卫家人。” 宣宝平常看着精神头都不足,他是习惯性懒,听到这话却悄悄的把眼睁圆了。 想到平常卫彦他总是好哥哥样,弟弟长弟弟短的,手足之情深似海看着都要感天动地了,没想到,他还说过这种话。 “哥真坏。” 姜蜜好笑的看着他:“当初的你就跟现在的福妞一样,你哥说你丑,你呢,说你妹妹不漂亮。” 宣宝:“……” 他内心进行了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最后说:“漂亮,就是没娘漂亮。” “过段时间养白胖了你就知道稀罕,你妹妹五官生得好,长大了比娘好看。” 因为没亲眼见过,宣宝不是很能想象,想到自家娘亲不说假话,这么讲肯定就会应验,他点点头。后来砚台下了学,收拾好文房四宝溜进内院,正想往他娘坐月子那屋里钻,就被兄弟拽住了。 “干啥?你不在屋里呆着杵外头不冷?” “哥我问你,妹妹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呢?” 砚台莫名其妙看他,问:“哪儿不一样?是比我们爱哭一点,那是姑娘家娇气!” 宣宝一脸天真看着他哥:“不是说妹妹跟娘一样?” 懂了懂了,砚台伸手搭着他弟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你过两个月再看她就漂亮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果然……” “又在果什么然?有话一次说完别耽误我。” “果然娘没污蔑你啊,娘说原先我吃奶的时候你嫌我丑,说不像卫家人,想把我丢了。” 砚台一下炸了毛,差点跳起来:“我没有!” 宣宝死亡凝视:“娘会骗我吗?” 砚台:…… “宝你听我说,我是说过弟弟咋这么丑,但我没说要丢你。” 宣宝:…… “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娘没说你要丢了我,我讹你的。” !!! 砚台盯着小四岁的兄弟看了半天,终于忍住了没揍他,他回头琢磨平白无故为啥会聊到这?狐疑道:“你是不是嫌弃咱妹妹了?” 宣宝转身准备进屋,被砚台揪住后领:“你真嫌弃她了?” “没有。”“你放开。” 姜蜜在里面就听到外头有动静,因为怕进冷风那屋门关着,他听不明白,就转头招呼婆子,让出去看看谁在外头说话? 婆子赶在那当口开了门,正好瞧见大爷揪着二爷的衣领子。 “太太问您二位怎么不进屋?着外头多冷啊。” 砚台这才饶过他弟,饶是饶了,他在心里记了一笔——卫煊真像极了爹。他看着乖,实际蔫坏! 因为喜得福妞,卫成也是肉眼可见的高兴,就算这两年他出门之后情绪越发收得厉害,这回发自内心的快乐还是让同僚觉察到了,都问他是不是府上添了喜事?要是因为升官高兴这也太迟钝了。 “记得尊夫人怀着身孕,是喜得贵子了?” “家里的确添了人,不是儿子,是闺女。” 同僚心里纳闷,暗道生闺女有什么值得高兴?添丁才是人生一大喜。 看他是真稀罕这闺女,大家伙儿才奉承了几句,问他洗三宴开吗?都说想去蹭蹭喜气。 卫成颔首:“办的,就是明日。” 之前砚台包括宣宝都没有认真办过,卫成后面也不准备再要,福妞估摸就是府上老小,热闹一下也是应该的。要是兄弟之间你有我没有,还可能闹得不高兴,是妹妹就没什么,卫彦包括卫煊都看着他们娘吃了一年的苦,好不容易才把福妞生下来,两个哥哥很心疼她,何至于吃她的醋? 同僚说想去蹭喜气,卫成自然欢迎。 反正他的德行大家也知道,日常宴请都给面子,但是不走重礼,他送礼或者收礼都随心意,谁抱着金砖银砖上门人反而不喜。洗三去凑热闹的大多就是备了添盆礼,男人们没往前凑,是女眷去添的。洗三礼高高兴兴走完,卫家在院里开的席面,请客人们吃了一顿,这时候大家伙儿就见到砚台和宣宝了。 宣宝虽然勤快了一点,比其他哥还是懒人一个。 至于说砚台,他很适应这种场合,人越多他越能发光发热。 这就造成个什么结果? 虽然洗三礼是给福妞办的,可福妞小啊,她现在只能被婆子抱来抱去,啥都不懂,来做客的太太们看她模样的确不错,夸了一番,没敢过分吹捧,怕吹过头显得虚伪。倒是砚台,他狠狠吸了一波关注,大家都知道了,卫大人家有个聪明绝顶的儿子,两岁多读书,到六岁前就读完了蒙书,现在跟着先生学四书五经,进展极快,估摸不用靠他爹,过几年能凭本事选进国子监去。 这些官老爷都盼着自家能有个这么通透的儿子,可羡慕死卫成,怎么天底下一切的好事情都让他占全了? 得皇上赏识不说,升官升得飞快不说,儿子瞧着还有青出于蓝之相,他后继有人。 卫成这人生旁人真是羡慕不来。 后来皇上都听说了,听说卫夫人生了个女儿,卫成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后来卫成有事上御书房,皇帝看了他好几眼,瞧着气色果然不错。 问他添了个女儿就这么高兴? “皇上也知道了?” “是听了些,听说你长子聪明绝顶。” “微臣将这话说给卫彦听了。他道,是聪明,并没有绝顶,顶上毛多着呢。” 皇帝听着就笑开了:“你家这个有点意思,过两个月宫里摆除夕宴,你带他来,给朕瞧瞧。” “小子话唠,只怕烦着皇上。” “由他说,左右童言无忌。” 包括中秋除夕等等,每到君臣同乐的时候三品以上大员就要携家眷进宫,一般是带夫人和一二子女。他原先没这资格,如今够上了,今年本来就跑不掉,皇上听出兴趣来想看看他那就看吧。 砚台比从前规矩多了,知道分个场合,闹不出事。 卫成提起有事想求皇上。 “说来听听。” “皇上有所不知,微臣家里有个传统,生儿容易生女难。微臣盼了有些年头好不容易得个闺女,偏家里出自乡野,都不太懂京中规矩,怕教不好她,想跟皇上求个恩典。” 听懂了,“想让朕赏个人给你?” 皇帝看了太监总管一眼,让他挑个好的送卫府去。 宫里隔段时间就会放一批嬷嬷出宫,这些放出去的多半也会被各家聘去,嬷嬷年纪摆那儿,无儿无女的也怕老来无所依,一般都会挑好点的人家去伺候,由小姐为她养老。像卫家这样家风清正不藏奸纳垢的谁不乐意去?尤其这位刚出生的卫小姐是府上爱女,跟着她日子能差了? 这事很快就办妥了。 因着卫成是御前红人,太监总管很怕挑上歪瓜裂枣去得罪人,认真选了个人聪明眼力劲儿好规矩周正嘴严心思细的,让她收拾包袱去卫家,以后就是卫家小姐的贴身嬷嬷,负责教小姐规矩,替小姐掌眼。 又提醒她只要把小姐顾好就行,不要插手府上其他事。卫家兴起来的时日尚短,习惯和规矩与别家不同。 嬷嬷姓张,低头听着总管教诲,逐一应承下来,而后背着包袱去了卫家。 152.152 这个时候张嬷嬷心里头也是期待夹杂不安。 她当初是没活路了才进的宫, 从小宫女熬上来就很不容易,皇宫这个地方是外面人想进来,里面人想出去。在这里头要想不惹事非好生活着都难, 她们给秀女包括宫女教规矩的还好, 被指去各宫的跟对主子尚且是在刀刃上走,跟错人就不知道哪天活到头。 刚进宫那会儿天真, 多几年人就会朝两个方向走, 有些当够了奴才, 无论如何都想翻身。也有张嬷嬷这样的,仔细攒着银钱,想熬够年头出去另做打算。 结果她还没熬到,就赶上卫家添女。姜蜜总怕自己不会教, 让福妞出去给人笑话, 卫成怕夫人一直纠结这个过不去,趁着说到子女相关, 跟皇上求了求。 要是别家来求, 皇帝还会琢磨看看你想做什么。 卫家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立刻想到吴氏的彪悍做派,暗道卫成想给他闺女寻个靠谱的教养嬷嬷真明智,要是让他家中女眷手把手教, 不好说会教成什么样。 要是也跟他府上老太太似的……那搞不好要砸手里, 难得嫁出去。 得亏卫成不知道他的伯乐在想什么, 他得偿所愿, 心满意足出了宫。 张嬷嬷被太监总管选中的时候有些愣怔, 非常短暂,跟着就有两个关系亲近的来同她道喜。皇宫里头好是好,却不是命贱之人待得住的,去卫府好,往后一来无性命之忧,二来前程可期。 卫大人深得圣心,还不满三十已经官拜正三品,他府上嫡女往后能差了? 张嬷嬷心里也火热,又有点担心,生怕府上主子不好相处,宫里伺候的都听说过卫大人亲娘那彪悍做派,不光他娘,听说他夫人也差不多……知道进了卫府,她给人领着进了二门,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进内院到老太太跟前。吴氏已经知道儿子进宫去讨了人,也知道她是皇上赏下来的,张嬷嬷在底下老老实实跟她问安,吴氏让人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眼,看着是和自家伺候的婆子不同,她暂且满意了。 “福妞这月十八生的,你也知道奶娃子头一冬不好过,要多上心。” 张嬷嬷应下。 吴氏又说:“你来之前应该听说了我府上的情况,这儿是没别家体面,只要你好生照看福妞,尽到本分,咱也不会亏待你。同样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做得不好,哪怕是宫里出来的我也不会给面子,到时候一样给你退回去。” 张嬷嬷心里颤了一下:“老太太放心,奴才知道。” “行吧,你也不是头一天当差,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心里应该清楚,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你把东西放房里去,放好去见见人。” 不多时,姜蜜就见到女儿的贴身嬷嬷,她也问了两句,问张嬷嬷原先在宫里做什么的?到卫家来感觉如何?几问几答之间就发现这人话不多,不是嘴甜会奉承那种,看着还是实实在在的。姜蜜心安了几分,没再为难她。 就这样,张嬷嬷从宫里搬到卫府,在福妞跟前伺候起来。她会看会想,多两天就发现这一家子也不像外头传的那样。 要说主人家的仪态跟别家是比不得,包括用膳或者日常说话这家子都不大讲究。府上也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包括大爷二爷的教养都很值得称道。都说卫家太太是乡下女人,乡下女人教养的儿子也不比传统的勋贵之家来得差。张嬷嬷在宫里当差这些年见过许多贵人,包括皇子公主都有,他瞧着府上大爷不比任何人差,往后恐怕有大出息。 看大爷十分孝顺亲娘,又疼爱幼妹,这家女眷都是福气人。 张嬷嬷一点儿不敢小瞧老太太,更不敢小瞧太太。 老太太悍起来一般人招架不住。 至于说太太,外面关于她的说法很少,可你想想这个女人,她是乡下出身娘家没什么来头,就是习惯说的糟糠之妻,却被卫大人当成个宝。别说下堂不下堂,这府上连房妾室都没有,她独宠,她当家,她和公婆还处得很好,又生养了两个儿子…… 如果说嫁得好是命,能把日子过得如此之顺,那是她本事。 婆婆看媳妇儿少有不挑剔的,这前提下她们婆媳相处融洽,做婆婆的该对她有多满意? 张嬷嬷一点儿不敢小看府上太太,每回到太太跟前都谨慎得很。 姜蜜不知道她想了这么许多,洗三礼过后,老爷子提起来说是不是准备点年货顺带送封信回去,现在去筹备送到正好在年前,家里双喜临门,大伯包括亲家都能高兴一下。 卫父提的,全家都赞同,砚台自告奋勇说要代笔,东西是吴氏拨钱让府上采买去置的。近来账上钱多,临近过年佃农那边陆续也把地租交上来了,四百亩的租子,哪怕卫家收得少,收上来也是一笔款项。 农户们交租都很积极,生怕自己拖拖踏踏使得地主人家不高兴把地收回去租给别人,他们有钱赶紧就送过来。听说卫家添了喜事,还排着队说了不少吉祥话。 账上银子多了,吴氏瞧着高兴,让采买置办了不少年货,想着东西不贵,冬天里也放得住,多备些他们收到之后好分,老家乡下那么多人呢。 十月底,东西完全置办好了,满满一车年货连同书信一道晃晃悠悠去往南方。 这是最后一波赶在年前南下的,再晚一些就难有车队了,他们车队送的货物本来就多,加上冬日里北边已经有积雪,天寒地冻路难行,这趟格外耗时。 之前四十来天能到,这回实实在在上了五十天,送到的时候实实在在就是年货,那会儿都搭上腊月二十了。 一车东西拉近后山村,在大叔公家卸下一半,跟着就去了前山村姜家,卸下另一半。信也是一式两封,拆开让识字的一读,好家伙卫老三他又升官了!当朝三品大员!还说从今年起,只要宫里设宴说君臣同乐,卫成他就能携妻儿进宫,陪皇上过中秋陪皇上守岁。 “还说姜氏在十月间生了个闺女,这闺女才是落进福窝窝里了,生在三品大员家,等她长大说亲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爹又是几品。” “不是说京官都是老头子?不到岁数升不上去?卫老三翻过年才三十而立!他多年轻!” “三十岁!三十岁能中举就算本事大的!他都当了好多年官!早年真是看不出,他脸皮薄好说话,讲什么都好,还说是吃亏相,结果呢?全看走眼了!就姜家那头眼神好,捞着个金龟婿!” 听着这话有人斜眼一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眼神好?钱氏不也看走眼了?她当初为啥把姜蜜说去卫家你看不出?” “……倒也是,还是人家官太太福气好,这是命啊。” 钱桂花原先让骗子忽悠瘸了,现如今还是盼姜蜜好,跟人提到都不说继女后娘的,仿佛自己像她亲娘一样。她想得简单,姜蜜要是不好,她会想起来接济娘家父兄?只有她顺心了,哪怕从牙缝里随便漏点给娘家也是好事情。现在差距是太大了,大到你都眼红不了,只能盼着人家念些旧情。 体面人家都要做脸,加上卫成那一家其实还是念着亲戚情分,经常同老家书信往来就是变相给他们撑腰,送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收到的人高兴得很。 咋说都是京城来的好东西,收着有面子,也得了实惠。 年货一分为二,卫大卫二丁点没捞着,钱桂花瞧着还拍拍胸口说幸好:“还是当家的你清醒,没跟周老大搅和上,要是跟隔壁村那两兄弟似的招了女婿嫌,那真是啥也得不到。如今咱们日子倒是一年年的变好了,别的我都满意,唯独狗子……” 钱桂花说的时候瞄着儿子。 他儿子喜滋滋看着京城那边送来的东西,压根不把老娘的话放心里,还道姐真不错啊,写信回来还关心了他的婚事,让定下来之后回个信,要给他添喜。 “爹你不是说给我看了一个?年后你回个信给我姐,问问她,她也说好咱们就定了。我估摸着我姐比我娘靠谱些,我娘天天瞎折腾也没折腾出个啥,我姐闷不吭声都成大官太太了。” 钱桂花气坏了,要臭骂他,姜狗子捡着吃的往嘴里扔,边嚼边说:“这味儿不错,难怪说是京城送回来的。对了咱们要不要准备点儿啥,也不能干收不回礼是吧?” “回礼?拿啥回礼?难道拉一车粮食上京?现如今你姐是什么身份,拉些白菜萝卜的去不给她丢人?” “那你买点细布给我外甥女做套衫子,再不做双鞋也行啊,好歹尽个心意,有事才写信去人家能高兴?换做是你你高兴不?”姜狗子是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他是真不爱读书,把常用字认得差不多就打死不想学了。要说人倒是不傻,早几年贪吃贪玩的,现如今一混一天,除了不上进这点气人之外,平常倒也不闯祸不惹事非。 钱桂花最不满意就是他不争气。 至于说姜父,他当然也希望儿子出息,看狗子这样,又不知道怎么才能使他上进,想让他娶媳妇也是指望成亲之后他能多点责任心,知道家里有婆娘要养,以后还会有子女,当爹的要去挣钱挣口粮回来。 狗子说要回礼倒没错,姜父看了钱桂花一眼,让别抠,拿点好布料给外孙女做几样褂衫。 “让我做是可以,就怕我做的人家也瞧不上。” “闺女她不是那种人。” 父子两个都这么说,钱桂花回头就安排上了,过个年,姜家这边还是高高兴兴的,后山村卫家那头不大愉快。之前卖书那一回,因为是自己做得不对,卫大卫二心虚气短没敢怎么闹。时间一长他们又完成了从自我反省到怨怪别人之间的过度。 大叔公八旬寿礼是一回,加上这次的年货,两个媳妇儿娘家都在嘀咕说怎么有好处净想着外人,亲兄弟屁都不占。就不说年货,连封信连句话都没,这是真要划断老死不相往来? 两兄弟哪儿都不痛快,又不敢上他们大叔公家去闹。 倒是毛蛋,他从镇上学塾回来,在家里听了些闲话,没憋住找到那头去了。 说什么来着? 说哪怕兄弟之间有罅隙,外人也该说和,怎么还有从中挑拨的? 这番话传到大叔公耳中,大过年的人气病了,家中子孙不依,找卫大家讨说法,让他把话讲明白:“你们兄弟分家是别人挑拨的?你们几十两卖书是别人怂恿的?自己做得不对招了兄弟厌烦怎么还能推给我们?我们欠你了?之前的祝寿图是老三替我爹求的!这回的年货是晚辈孝敬长辈的!没听说当儿子的等着收爹娘的礼,卫大郎你要脸不?你眼红京城送回来的东西,你又给你爹娘送什么了?” 卫父都料不到他给大伯给亲家公走个年礼还能闹成这样。 后山村扯皮的时候,皇上在宫中设宴同大臣们一道迎新年,这个时候姜蜜早已经出了月子,她跟着进了宫,一道的还有砚台。 姜蜜之前进宫来给皇后娘娘哭过丧,当时皇帝没注意看。 这回看她走在卫成身边,留意了一眼。 原来这就是卫大人爱妻。 倒是和想象中不大一样。 做皇帝的也不能盯着臣妻猛瞧,他就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旁边裹得严严实实的矮冬瓜。 “卫爱卿可带你儿子来了?站出来给朕瞧瞧。” 砚台还在琢磨朝廷上有几个姓卫的爱卿,他爹就应声了,还扭头看了他一眼。砚台出去就给皇帝行了个大礼,实实在在的把头都磕上了。 “起来吧,走近点给朕看看。” 砚台果然往前走了几步,他抬起头乌溜溜一双眼看着皇帝,皇帝坐在上面俯视他,看了会儿问:“怎么不说话?” “天威浩荡,把小人儿镇住了。” “你父亲说你是个话唠,怎么他就没镇住你?” “那不一样。” “天威浩荡,严父之威不浩荡吗?” 砚台犹豫了一下,问皇上:“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怎么说?” “……爹他和蔼慈祥气性好最好说话。” “真话呢?” “这个嘛,奶骂人的时候都爱说‘我又不是你娘,惯得你’,惹着我爹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惹着皇上,皇上能打我板子。” 卫成提醒他:“是小民,不是我。” 砚台头一回进宫,还没习惯这么说话,不注意就顺过去了。他认真反省了自己的口误,又重新讲了一遍。姜蜜在旁边都感觉没眼看,皇帝好像还挺新鲜。 他如今也有好些个儿子,诸位皇子见着君父都是又敬又怕,倒是没见过像这样有意思的。嘴上说天威浩荡,没见他怕,一双眼看过来的时候也是清清澈澈的。 “你不怕朕?” “不怕。” “四海之内,甚至朝堂上都有许多人怕朕,你小小人儿一个为何不怕?” “小民父亲是皇上一手提拔的,父亲常常提到皇上,说您心系天下苍生爱民如子,想的包括做的都是怎么让百姓吃饱穿暖。皇上是圣明君主,小民也没做过亏心事,何须害怕?” 皇帝有一会儿没说话,回过神才看向卫成:“爱卿教得很好,卫家虽然出自乡野,家教比名门望族也不差什么。” 153.153 卫成是常常说皇上好, 可也没有特地同砚台说过,他平常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倒是全都记住了。一问一答之间把皇上哄得非常开心,后来出宫之前还得了份赏赐。 看他这么出风头, 后来也有人学他大着胆子奉承皇上。 大概都不如砚台来得清新自然, 皇帝通常并不高兴,反而觉得你小小年纪就学上了阿谀奉承这套, 这性子不改长大了哪怕进入官场也是个欺下媚上的佞臣。 被大家效法学习的砚台也没能得意多久, 回去就挨了他爹教训。 “让你到皇上跟前不许耍小聪明, 皇上不问你就别说,皇上问起来,应当实心实意作答。” 砚台捧着皇上赏给他那块外形方正四角圆滑的砚台,这据说是皇上的珍藏, 是前代哪个大儒用过的名砚。 它方方正正一块儿, 代表做事要方正要讲规矩,四个角又被磨圆了, 就是说做人要知变通。这块砚台捧着沉甸甸的十分压手, 这是要他踏实稳重, 不能有点成绩就飘……为什么挑来拣去赏下这个?还不是要他向别人家砚台学习,以后争取也要成为一方名砚。 砚台瞅着这个就是半天,自顾自分析了一通, 问他爹皇上是这个意思不? “我跟你说的话你就一句都没听见, 只顾琢磨这一套去了?” “怎么能叫只顾?皇上赏了我一方名砚, 我不得弄明白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你小名儿叫砚台, 赏这个衬你呗。”要卫成说, 皇上日理万机,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发下多少赏赐,哪来精力去想意思? 砚台瞅瞅他爹,觉得像皇上这么了不起的人做事才不会这么简单,这背后必有深意。 看他这么坚持,卫成也就由他去了。 想想没什么坏处,还能让他自我约束不是挺好?只是后来,有一回在宫里又提到他,卫成就想对个答案,问了皇上那日发下的赏赐有深意吗? 皇上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问他怎么想。 “微臣其实没想什么,卫彦他自我感觉非常好,说皇上一定对他寄予了厚望。还说那不是简简单单一块砚台,那是皇上对他的叮嘱和期许……” 卫成将砚台的原话学给皇帝听了,皇帝听罢,认真问了他一个问题:“卫彦多大?” “将满八岁。” “这岁数的,朕没见有谁比他更机灵。” 卫成觉得受不起,说天底下聪明人多了去,别人低调,他爱显摆罢了。 皇帝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天底下聪明人不多,多的是小聪明的人。你这个儿子最难得不是小小年纪就能说会道,而是他句句话都有道理,经得起推敲。朕赏下一方砚台,看赏的时候并未多想,只是看他合眼缘,应他小名儿赏了件称心之物。他却能从一方砚台里面悟出人生道理,还能朝着这方向走,这便是他的了不起之处。从前听爱卿说起你们夫妻和睦,一路走来相互扶持,朕心下羡慕过。这回亲眼见了你儿,当真嫉妒上了。你有这个儿子胜过别人家财万贯,过二十年,你父子二人没准能同朝为官。” 都说虎父无犬子。 勋贵之家里头儿子能胜过老子的其实不多,卫家这小子倒是没堕他父亲威名,长大之后估摸也是个狠角色。 皇帝是真眼馋,只盼皇子里头出这么一个,那他百年之后也能踏实安心。 后来出宫的时候,卫成都觉得好笑。 他当爹的哪怕知道儿子往后能有出息,也不会过分捧他,反而会想压一压,生怕臭小子得意起来能飘上天去。结果他说天底下聪明人多了去,皇上说不对。他说卫彦担不起,皇上说你怎么能不知足呢?你该去看看别人家儿子,你不能捧着珍珠当鱼目。 卫成当时就感觉这画面有点熟悉,这一幕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快要走出宫门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了。 难怪说熟悉。 生宣宝之前,娘不就是那么吹他大孙子的?说做爹的都考了进士,他往后肯定考状元!说当爹的三岁还在乡下玩泥巴,乖孙子能认这么多字!…… 没想到这儿还不觉得,想到这儿了他有点傻眼,敢情皇上和他娘吴氏之间还能有共通之处??? 卫成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儿,巡逻的侍卫还来问了他一句,他才接着往外走。 这事卫成最后也没告诉砚台,省得他知道以后还能更得意。砚台刚拿到赏赐的时候兴奋了两天,后来劲儿就过了,要是别人得了这么个宝贝兴许得仔细收好,他不让,说砚台拿着就是研墨用的,收着不就是块儿破石头。他直接摆在了书房里,就搁在自己那张略矮一点的案桌上,还说每天看着能提醒自己,可不能辜负了皇上的期许。 游先生都说卫彦读书太用功了,他说不怕人聪明,不怕人踏实勤奋,只怕人既比你聪明又比你勤奋。 他白日里多数时间都在读书写字,中间休息的空档会跑进内院去,和爷奶说话,看看娘,看看妹妹。福妞头年十月生的,这已经三个月大了,本来就养得精细,加上还有宫里出来的嬷嬷照看,她生下来虽然比两个哥哥轻一些,这一冬也没生过病,非常健康。 小姑娘已经长开些了,瞧着水灵得很,那脸胖乎乎的又白又嫩,哪里还像刚生下来那样? 宣宝可算信了家里人说的,妹妹是好看的,就跟娘一样好看。 怀这胎的时候姜蜜没怎么胖,生下来之后坐月子在冬天倒是长了一点肉,照镜子的时候姜蜜又问她是不是胖了?卫成说很好,乡下姑娘一个比一个瘦那是条件不好,给饿的。富贵人家都不喜欢过分干瘦,面寡则福薄,如今这样不叫胖,非要安个词是比从前稍显丰腴,这样更好看些。 姜蜜听着噗嗤就笑了。 半嗔半怒道:“净会哄我!咱们刚成亲的时候你夸我跟夸天仙似的,总怕人家惦记我打坏主意,还怕护不住我,我真以为我是仙女,结果呢?” 卫成坚持认为他媳妇儿就是天仙下凡,反正以前在小地方是绝对的美女,现在到京城来了,可能不是最好看的,那也是非常好看的。 他还说什么看人不能那么肤浅,要结合方方面面。 姜蜜揪揪他脸皮。 “我就想问卫大人脸多厚,你要不肤浅能见我一面就死活要上门提亲?” “主要是合眼缘,天底下称得上美女的也不少,我还是独独中意你。脸皮厚也没说错,要是脸皮不厚,能排除万难娶你进门吗?” 154.154 过完年卫成又去忙他衙门里的事, 当着通政使和当初做右通政的时候不同,当初他更多的是管事,不太管人。升任衙门一把手后除了跟进大小事之外, 还得要调/教下属, 让他们明白通政司存在的意义,踏踏实实做好分内的事情。 管人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非常难, 卫成也还在摸索之中。 他衙门里忙, 家里其实也不清闲,砚台在学经文,宣宝在学认字,最热闹还是福妞跟前, 她奶或者娘总有一个在……大人爱拍手让她爬过来, 或者坐起来。福妞是女孩子,身上劲儿没她两个哥哥大, 包括翻身这些学得都要慢些。 她三个月的时候能翻身了, 坐还不行, 姜蜜试过把娃抱起来,给放成盘腿儿坐着的姿势,她往前压低身子拿双手撑着能稍稍坚持一下, 但坚持不长。 坐还能尝试, 距离爬就有些远, 你拍手让她想办法挪过来, 她不, 她只会委屈巴巴伸出手,要你抱她。 之前砚台自己就能玩得很高兴,宣宝一睡就是大半天,这俩都离得开人,福妞有些离不开,醒着的时候爱找人抱她,你抱着她四处走一走她高兴,将她扔那儿不管她要闹脾气的。 这么小的娃娃没得说逮着讲大道理的,能怎么样?宠着呗。 左右她跟前总有个张嬷嬷,张嬷嬷在宫里是给人教规矩的,从前没带过奶娃,福妞是她带的第一个,并且刚出生没多久就看着,看久了能没感情? 这姑娘是个福气包,同时也是娇气包,离说话都还早就知道怎么利用自身优势让人心软,那小脸儿委屈巴巴对着你,真没法子…… 全家上下最有抵抗力的是姜蜜,福妞眉眼都很肖似姜蜜,因为这,衙门里人见人怕的卫大人根本奈何不了自家闺女,闺女一闹,他立刻举手投降。 姜蜜笑话过他:“让同僚知道卫大人回家就让闺女骑头上,指东往东,指西往西,人不笑话你?” “夫人使了大力气生下来的姑娘,不得多疼疼?” “他们三个谁不是我使了大力气生的?最初只有砚台的时候,爹娘偏疼一些,卫大人你怎么说的?你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儿子就没有自己乖的,百般娇惯养大的能有几个好?现在呢?脸疼不?” 跟前伺候的低着头在偷笑,又不敢笑出声。 卫大人明察秋毫,还能发现不了? 他扫了一眼过去,让人出去,这才说:“福妞是闺女,不是儿子。” “闺女惯坏了嫁出去不是坑女婿全家?” “……”“她才三个多月。” 姜蜜抬抬眼皮。 这下卫大人彻底投降了,说:“她出生那会儿还看不太出,如今瞧着眉眼十分像你,闺女原先就比臭小子贴心,又占这一点,我能不疼她?” “你疼,她不知事的时候任你疼,后面学说嘴了,听得懂话了你再惯她我可不答应,可不能让她觉得闹一闹要什么都有,成那样还得了吗?”要姜蜜说,闺女身上责任的确没有儿子大,至少不用天天那么熬着读书,她大一点可以学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但还是要明事理通晓人情,对内宅女眷来说这尤其要紧。 不懂朝中大事没什么,只要不去过问就好。 但要是看不懂人脸色,只知道我喜欢什么,我要什么,我一定要,谁会喜欢她呢? 砚台都知道也就你亲爹娘才会惯着你,出了家门做错事就得吃教训,别等栽了大跟头才来后悔当初不听话。 想这些是有点远,早说明白也不坏。 姜蜜这么说卫成是认的,多年之前那场科举舞弊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女人闹不好也能害死全家,别以为他在后院哪怕蠢一点也干不出大事情。 陆夫人敢卖考题,煤城宋家的女眷敢放倍债,包括前任通政使刘大人的发妻,也是个只疼不管的,她儿子闯下大祸,那阵子女儿也跟夫家闹得很不痛快,现在倒是痛快了,痛快的被休了。 固然错不全在她们自个儿,男人也有不作为之嫌,做妻子的发现相公做得不好该指出来。 像自家,二老不怎么论是非,毕竟是隔代亲,疼就是疼,宠就是宠。 姜蜜就会说,比如砚台有时气他,说话就不够尊重,当娘的会说他不对,让他认错。包括卫成自己忙起公务有时疏忽了家里,姜蜜也会寻着机会跟他谈谈,说儿子你得教,她不会眼睁睁看着男人当甩手爹,这才是宜家宜室的贤妻。 之前有一次,姜蜜说她觉得这些年男人成长太快,很怕跟不上。 卫成感觉她没掉过队,哪怕时至今日她还是不太明白朝中大事,家里这一亩三分地料理得妥妥帖帖,老人孝顺着,儿子管教着,奴仆也由她约束着,出月子之后又接过掌家权,账目是她亲手做的,一笔一笔记得明明白白……这些东西其实没人专程教过她,嫁人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都是自个儿摸索的。 卫成总觉得几个小的这么聪明不是没道理。 就女儿的问题,夫妻两个顺利达成一致。随着小姑娘一天天大起来,她逐渐能听明白一些话,你喊福妞她会扭头看过来,像坐啊爬啊张嘴笑一个都听得懂。她也看出来屋里进出的有主子和奴才之分,哪怕这时候她还不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左右她知道这屋里说话最管用是娘,最不吃她那套的也是娘。 从几个月大,福妞心里最怕的就是她娘。 哪怕阖府上下都觉得太太是卫家第一和善人,最好说话,从不与人为难,福妞到她娘跟前就不敢乱来,可以说最规矩不过。 跟她爷奶、她爹、她哥都能凭撒娇糊弄,她娘不吃这套。 你撒娇她也看着,等你折腾完问你能不能去把正事做了?姜蜜没打骂过自家孩子,哪怕犯了错也用说的,只是口气稍微重些,家里三个娃还都怕这个,瞧着就怂,宁可挨爹一顿教训也不乐意看娘皱个眉。 当娘的一皱眉,三人是由高到低排队心虚。 小妹看二哥,二哥看到大哥,至于大哥嘛——娘我错了。 现在福妞还小,暂时看不到三兄妹排排站低头认错的盛景。她还在亲娘的指挥下吭哧吭哧学各种动作,五个来月能自己坐着玩一会儿,之后学打滚学爬…… 当福妞能满地爬了,这时乾元十六年的春天已过,时至夏初,宣宝和砚台先后过了他们四岁以及八岁生辰,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府上收到了老家来信。这回送来的不光是书信,还有两件小闺女的轻薄夏衫。夏衫是钱桂花做的,姜蜜拿着看了的确是适合奶娃子穿轻薄透气的料子,这根京城里裁缝做的没法比,倒也用了心。 又有对小银镯,是大伯家打的。 大叔公那头添了双虎头鞋,说是备着给福妞学走路的时候穿。 送回去的信是两封,回过来照样也是两封。 大叔公这头说别的一切都好,只是想同卫父以及卫母吴氏说件事,过年那阵子,毛蛋从镇上学塾回来,可能听了些闲言碎语过来说了混账话,气着家中老人,他们去了两个上卫大家教训了人。本来想过是不是隐瞒不说,这毕竟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又担心京城那边从其他地方听说引出误会,几番纠结之后才决定提一提。 这事写得非常简略,信上多数篇幅都在恭喜卫成。 恭喜他添女,让他好好当官,过几年再升一升。 还道过年的时候他们已经上卫家老坟头上去说过了,烧了许多纸钱给先辈,也替卫父去他爹娘坟前解释过,说这些年没回来是子孙出息上京城打拼去了,卫家如今可体面,风光得很呢。 听说大伯那头替他去烧过纸钱,卫父心里踏实很多,又想到大孙子毛蛋十三四岁了还这么莽撞,他有些头疼。 “我在乡下的时候还跟老大提过不止一次,让他别只顾着下地去忙活,看着点小的,别等性子养成了拧不过来。”当时会提这事还是因为那阵子大郎媳妇陈氏总爱使唤毛蛋到老屋来哭闹,闻着这头有香味飘过去,不多时人就流着口水来了。吴氏嫌丢人骂过,老三回家来撞见也私下同他提过,卫父当真找过大儿子,说了两回,他还是没太当回事,觉得那么大的娃儿谁不是流着口水讨吃的? 那时家都已经分了,当爹的既然不管,谁还会越过他去管? 也担心过毛蛋学坏,好在六岁的时候就送去村学开蒙,当时卫父松了口气,觉得当爹的不会教,夫子总会同他说说道理,那三字经里不全是道理吗? 现在看来,送他去开蒙之后情况反而更严重了。 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一起送去的是毛蛋和虎娃,虎娃不太开窍,对比下来就显得毛蛋格外聪明。 他脑子本来也灵光,经人衬托就更显本事,使得家里都觉得这孩子往后铁定跟他三叔一样能读,那之后更把他当成个宝,惯得厉害。 信上讲他从学堂回来之后听人说了些话,就闹到那头把老爷子给气着了。 卫父这边是二房,那头是长房。 大叔公也就是卫父的大伯,比毛蛋高了好几辈,他喊声老祖宗都不过分,到了跟前还敢浑说,骂两句算什么?打一顿都嫌轻了。 “不知道大伯怎么样了,要是给他气出个好歹,我往后都无颜回乡。” 看男人心里憋着,吴氏宽慰了几句,时至今日,她都不想反复去斥骂前头两个儿子。他俩就是越发不像话,天南地北的说也说不着,原先是写过信的,教训过他也不管用。 “媳妇儿你娘家说了什么?可有好消息?说来高兴高兴。” 姜蜜也已经把信读完,她将几页纸叠回去,搁在一旁,应说:“我娘家都好,说这一年没什么大事,要紧的就是我爹看兄弟穷混日子没担当,想着给他说一房踏实过日子的媳妇,指望他成家之后能有点变化。我看狗子倒还好,同后娘不怎么像,品德性情都还过得去,他能多点责任心踏踏实实找个活干,估摸能混出些名堂。” 吴氏问她:“头年仿佛就提了这事,人看好没有?” “媒人介绍了几家,兄弟说信不过他娘的眼光,让我给看看,看哪个好些。” 吴氏想了又想,对姜狗子的印象就是三郎中秀才后,他跟着过来给姐夫道喜外加蹭口吃的,当时好像也就砚台这个头,看着八岁差不多,他过来就不住的傻乐,活似自己中秀才似的。 人吧,跟他娘的确不像,看三媳妇的样子,对这个兄弟虽然不是非常亲热,也没有什么坏印象。 姜蜜把几个姑娘的情况说了说,吴氏听完帮着参谋了一番,又提点姜蜜,讲兄弟说亲是大事情,做姐姐的过得不好也就罢了,那是没法子,过得好还是该尽些心意。 跟后娘不亲没什么,弟弟人既然不坏,也不是贪得无厌那等,就可以照拂一二。 是亲兄弟,他向着你,老家那头有麻烦事就会给你报信,需要他站出来帮忙的时候他也不会推脱。 “娘我盘算好了,合计备两匹红绸,打一套首饰,狗子拿去下聘就很够了。我回头写几句话提点他看看,他成亲之后是该上进些,乡下老话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跟了他,他就不能再混吃混喝,总得有个顶梁柱的样。” 155.155 自家孙子气坏了自家大伯, 这事让卫父非常难受,他本来养了只鸟来打发时间,白天都会提着笼子出去溜溜, 有时去茶馆听说书, 有时去听场戏。最近几天老爷子哪儿都不爱去了,倒是记得他的八哥儿, 想起来就去喂食……他心里揣着事神思一恍惚喂起来就没完没了, 在他不懈努力之下, 本来品相上乘的八哥儿在短短一旬之内胖了不少。 吴氏对鸟不感兴趣,平常不去看的,偶然间瞧见一回差点没认出,回身问三房的大孙子砚台, 问他最近看过他爷养的鸟吗? “上个月我还玩过, 爷养得挺好。鸟怎么了?放出来把玩给它飞了?” “那倒不是。” 砚台有点口干,端起茶碗正想喝水, 就听他奶说, 那鸟胖了不止一圈, 才不过十来天就从小雀雀长成大雀雀了。 小雀雀长成大雀雀??? 砚台没顾得上把茶往嘴边送,他低头瞅了瞅腹部以下……险将茶碗打翻。 “奶啊,您也用词也太别致了。” 吴氏没品出孙子口中的怨念, 还挺得意说:“那可不, 我不别致能生出你爹这么有本事的儿子?你爹那完完全全就是继承了我身上的优点, 那聪明劲儿跟我是一样一样的。也亏得像我, 像你爷就瘸了。” 砚台瞅瞅他奶:“这话您说着, 我爹他承认吗?” “他还能不承认吗?” “奶咱们不说这个,说雀雀,雀雀还行吗?” “丑是丑了点,倒还是活蹦乱跳的。也亏得你爷养的是鸟,就他那种喂法,有事没事一把食儿,要是咱家有个鱼池子,这会儿全要翻白肚皮了。” 砚台笑了笑,说胖点好,那鸟能养出肥膘来,也算有口福的:“说到鱼池子,奶你想住那种带园子,园子里面有假山流水鱼池子的大宅院吗?我以后给您挣去!” 吴氏其实也不是很想,她原先没见过所谓的大户人家,头年因为给皇后哭丧,宫里也去过了,去过一回就不太想去第二回,那里头好是好,规矩太多,规矩多就算了,皇宫地盘太大一路走进去腿都能走酸。 从那之后吴氏就感觉宅院不用太大,能住的开就行,等砚台跟宣宝成年了,那可能还得搬一回,否则成亲之后住不开,如今这么还是挺舒服的。 不过孙子主动说要给她换大宅院,吴氏也不会泼冷水,就答应下来,说等着跟砚台享福。 祖孙两个说着话,姜蜜抱着福妞从外面进来,看儿子在,姜蜜问他没在读书? “功课都做完了,进来陪奶说说话,”他说着站起来凑到姜蜜跟前去,“娘刚才忙什么呢?妹妹今天乖吗?张嬷嬷呢?” “刚替你爹收信去了。” “难怪说看到门房小跑着进来,谁送来的?” 看婆婆也听着,姜蜜跟着落了座,让福妞靠自个儿怀里,说:“郭大人送来的。” 郭大人…… 砚台一时之间真没想起家里认识姓郭的人。 姜蜜点他脑门一下,提醒道:“你爹的旧时同窗,三榜进士出身在地方上当官那个。” 砚台脑子里一下浮现出个方块脸,他想起来了:“感觉好多年没到咱家来过,他跟爹还有往来?” “有啊,怎么没有?你爹的私信没拿出来度而已。”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混得好吗?” “当官三年算一任,正常跟科举走的,你爹基本是破格提拔。头年底郭大人就干满一任了,我听你爹说除非在地方上干得非常好深受百姓爱戴,否则一任期满之后可能还要连一任,之后才会考虑提拔。从这两年的往来信件看,郭大人估摸还在当他的县令。” 砚台刚才顾着看妹妹去了,他是随口问的,听娘亲解释之后反而有些不解。 “县令不是七品?从七品往上升有这么难?” “你若后台很硬或者本事很大就不难,对寻常官员来说不是那么容易。上面的缺口不多,等一个提拔机会的不少。做京官穷归穷露脸的机会还多些,在地方上哪怕立了功好处也不一定落到自己头上,可能上峰就把功劳截了。倒霉碰上这种事,吃亏就只能认,少有人敢拿鸡蛋去碰石头。所以说,有些外放出去之后一辈子都回不来京,兴许就被摁死在地方上,两三任能提拔上来都算干得好的。” 砚台一脸的原来如此,说:“那我爹还是很有本事并且运道也好的?他都没去过地方。” “以后总会轮到。” 姜蜜扔下这六个字,把吴氏都惊着了,她四下看了一眼见屋里没外人,坐近了小声问:“媳妇儿你是不是知道些啥?” “闲聊时听相公提过,说他把通政司这边理顺了说不好会换个地方呆,以后也有机会出去走走。皇上轻易不敢出京,哪怕出京巡视看到的也是地方官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实情。因为相公善于观察发现,又敢想敢说,可能过几年在三品位置上做稳当了,口碑资历都熬出来了,要出去走走的。相公说皇上总觉得咱们家穷,穷得叮当响的穷,迟早要给他发财的机会。” “发财???” “外任就是发财,朝廷给地方官的养廉银很多,要是盐政漕运那边的一把手,属地方官,除俸禄之外每年能拿三万两的养廉银。那些位置没人能做长久的,一任期满都会换人,只要是皇上心腹品阶到了,轮上机会挺大。尤其漕运,是年初南下到各省收粮,收到之后年末押送回京,一路要经过许多省份,能看不少风土人情。” 吴氏完全屏蔽了其他内容,只听到一句:每年三万两养廉银…… 俸银才一二百两,养廉银这么多??? 姜蜜说那是大肥缺,朝廷是要有些表示,要是个贪官去干一任,一任期满能捞百万雪花银。 “媳妇儿你说那个是几品官?” “漕帅是二品官。” “是文官?” “是文官,称一声帅是因为押运粮草贡物怕半路遇事,出门都有武官带兵护送,漕帅能调好几千精兵,权势极大。” 吴氏听着就感觉有猫腻,原先媳妇儿啥都不知道,这会儿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这是去了解过啊。 能让媳妇儿特地去了解,那岂不是……??? 娘诶,亲娘诶。 他儿子过几年就要出去挣大钱了? 一年三万两? 更别提漕运上南来北往的买东西捎东西得多方便? 吴氏人还坐那儿,魂魄已经出窍了,脑子里就是一箱箱的雪花银。心说这安排好,干个三年能把孙子孙女的聘礼嫁妆全挣回来,那就不愁,再也不愁了。 姜蜜扶额,她看屋里没别人才说了两句,说完婆婆飘了。 “回神了娘,我听相公说那些瞎猜的,当不得真。过我嘴,如您耳,可不能再给其他人知道,否则我以后就真不敢再说什么。” “媳妇儿放心,我知道,你还不相信老太太我?” 姜蜜又看向砚台。 砚台一下坐正了:“娘放心,不该说的我一句不会往外说,我口风紧着呢。” 156.156 卫成回家来就感觉他娘看他的眼神热辣辣的, 偏吴氏又没说什么,他也没追问,等用过晚食, 卫成领着宣宝去认字读书, 教完当天的功课才抽空同姜蜜闲聊了会儿。 看老爷太太有话要说,张嬷嬷主动抱走福妞, 出去还不忘交代闲杂人等退开些。 人出去的时候, 卫成还不疾不徐饮了几口茶, 估摸差不多了才问:“府上出什么事了?” “不就是正常过日子,能出什么事?” “娘今儿个神情不对。” “……”姜蜜不好意思笑笑,略侧过身面对他说,“这赖我, 今儿不是收了郭大人的信?我跟娘和砚台闲聊了几句, 从郭大人还在南边任县令说到相公。” “说我?我估摸要在通政司待个三五年,有什么好说?” “说的是三五年后……” 卫成是不太会同姜蜜说朝上近来在闹什么, 皇上又想做什么事, 但要是同自己有关, 并且会直接影响府上,他会提。最近两年的几起事件让皇上对很多地方官员产生了怀疑,就琢磨着如何才能解决媚上欺下鱼肉地方的贪官污吏。不说解决, 不能让他们认为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就肆无忌惮。 如今京城这边要了解地方上的情况通常都得通过官员上京述职, 朝廷是设立了监督检举制度, 不过就算一地百姓真的苦, 苦不堪言, 要揭发官员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没有路引你无法远行,要把希望寄托在本地的其他一些官员身上,希望他们行义举拯救大家,这也是很为难的一件事。 只要答应做这事,就要承担很大风险,办成了都可能换来报复,没办成下场一定惨。有些官员他不做坏事,但他也不想管这闲事,很怕引火烧身给全家招来大祸。 就那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自问没那能耐,他就只想尽本分,我做好人,别人做不做我不管。本事得足够的大才能去影响天下人,让大家都行善举。 包括煤城宋家大案和治水工程偷工减料案,这两起让皇上意识到地方上官官相护齐心协力一起发财的现状,现实的情况甚至比他想的还严重,他眼下最关心的倒不是怎么才能把所有贪官都揪出来,而是在反思当朝制度。皇帝会认为,会酿成这个悲剧是不是制度上的不完善? 在任免官员这一块儿,朝廷给吏部的权力太大,吏部却有些不作为。 按说他们不仅负责任命,也要负责升降、调动、考课甚至罢免……要分辨出哪些是好官,哪些是坏官,提拔好的,贬斥坏的。贬斥之后还是死不悔改的就不应该再给机会,当直接罢免。 朝廷有制度,实施起来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皇帝同几位心腹大臣分别商议过,给他思路的还是卫成。卫成说他觉得是吏部权力太大,监察力度不够。京城这边要了解地方情况不能寄希望于官员述职,你让他自己说,他睁眼瞎说又怎么样?还是得有个特殊的职权部门上各地巡视,看地方官怎么办事,听听百姓说了什么。 同时还应该设下惩处方案,因为吏部不作为或者说看钱办事酿成悲剧的,朝廷同样要对吏部追责。全天下都知道有人着便衣奉命巡视地方,却不知道负责巡视的官员人到哪儿了,来没来本地。那地方上总该会收敛一些,无形之间也达到威慑的效果。 “朕不明白,爱卿说应该派官员监察地方,都察院不就在做这样的事?” “都察院派去地方的监察官看到的永远不会是地方实情。” “这话从何说起?” 看皇上眉心都皱起来了,卫成讲他不是信口开河,几年前他曾经在宿州府学读书,在那里见识过监察官巡视地方的阵仗。真的特别省事,他们穿着公服头戴乌纱帽坐轿子去,就是大张旗鼓的,进城的时候还有地方官去迎接。 地方官带着上面来巡视的走走看看,去的都是他们提前布置好的地方,看见的都是百姓富足生活十分幸福的景象,该看的看完,再稍微打点一下,吃一吃喝一喝,过两三天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京城这边看到的是四海之内平安喜乐,脏的臭的根本到不了监察官跟前。 有时候会遇到百姓豁出去命冲到监察官跟前要道明实情,这种都会被提前安排好混在人群里以防万一的一把拽住堵了嘴,说他坏了脑子,是疯的,直接就把人拖走了。 告状不成,事后还会被打个半死,多几次谁还敢往前冲? 到这份上,监察官设了就跟没设一样。 白拿俸禄,不起作用。 卫成说关键还是在两个地方,一是不能让负责监察的官员受其他部门管辖,它得直接向皇上交代。二是不能身着公服头戴乌纱大喇喇出去,你每走一步都有人盯着,到什么地方看到的都是地方官员想让你看到的,那自然是一片祥和。你还在路上人家已经快马加鞭赶到下一地,提前打点好了,还察什么? 卫成真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番话,除了他,朝廷上没第二人敢说。 皇上听完沉思许久,点头认可了卫成这说法,说这个的确存在漏洞,也难怪朝廷下了大力气,地方上还是能只手遮天。 “文武百官唯独爱卿解朕心意,旁人畏首畏尾想到也不敢说,只爱卿敢说,不辜负朕对你一番倚重信任。照这么说,朕应该秘密指派几个官员,使他们着便衣低调出行,看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景象,问问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皇帝又很感慨,说可惜卫成在通政司,通政司也在整改,暂时调不出去。 卫成谢过皇上厚爱,他其实不觉得自己说了一番很了不起的话。监察机制自古就有,他只是在反复斟酌之后,将原有的制度做了一点完善,指出不足,提了些许建议。 卫成又道:“出去巡视的官员只是皇上一双眼,替您看着万里疆土,会看局势巧于伪装能言善辩即可,臣如今名气大,又第一能得罪人,反倒不适合做这个。” 皇帝提到迟早要放他出去历练一番,这事都盘算很久,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 卫成有些惊讶的样子,皇帝还笑了。 说你膝下两子一女,大的都八岁了,过个十年陆续就得给子女说亲,聘礼嫁妆不得准备着?要是别家倒不至于为这犯愁,你当朝大员出不起子女的聘礼嫁妆不招人笑话?又说做臣子的数年如一日为朝廷劳心劳力,立下许多功劳,做皇帝的能亏待他? “爱卿今儿个又替朕分一回忧,朕该赏你点什么好?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古玩字画?还是赏你一座气派的大宅院?你双亲健在,又有爱妻爱子爱女外加西席奴仆,四进院住得开吗?” “臣恳求皇上,这回可千万别行赏,让全天下官员知道臣又给您出了注意,怕是安生不了了。”卫成胆子很大,满是真诚的说像这种功劳就应该归属皇上,制度改下来天下百姓受益,该是皇上的功德,“哪怕地方上那些官员,敢记恨臣,还敢对皇上不满吗?” “你不想要大宅院?” “……想是想,臣估摸着过几年也得再搬一回,如今这院子还不算挤,以后两个小的要成亲就住不开了,但那也是以后的事。” 这几年天威很盛,几乎所有人到御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哪怕后宫之中的妃嫔都不敢放松。还把皇帝当伯乐有意见就敢提有想法就敢说的,已经很少很少了。 先前在梅芳斋行走的几个陆续都畏惧起来。 有这些人做衬托,卫成就显得格外出众。 皇帝需要底下人的恭敬,却不喜欢看所有人到跟前来都是一副鹌鹑样儿,瞧着窝囊。卫成的尺度就把握得很好,他既不在御前张狂放肆,也不显得拘谨,前两年是什么样,如今也没什么改变。皇帝同他说话才觉得舒心,经常能从国事说到家事,在皇帝心里,卫成就是不一样,他们君臣之间关系亲近,很有几分知己味道。 聊得痛快了,皇帝说今儿个不发赏赐了,大宅院欠着。 之后皇帝都在认真琢磨怎么完善监督机制,大方向已经有,抠细节就不是那么难。皇帝在琢磨这个的时候,卫成在回味御前那番谈话,他觉得皇上说可惜你在通政司是玩笑话,哪怕眼下方便调动,皇上也不会派他做这个事。 首先这个活还是有一定风险,很招人恨。 其次负责巡视的官员只需要忠心机敏就可以了,他途中发现问题也不需要立刻去解决,只需要记一笔送回京中。 卫成觉得自己能有更多用处,就算要外调,也是顺便看看地方风情,主要还是得管事去。不过三品以上的地方官其实很少,扳一扳手指头就知道,主要就是河道、漕运、盐政……这几个都是大肥缺,就因为肥,水也很深。 现在整顿通政司,跟着再动一动都察院,朝廷已经太忙了,其他衙门还得往后排一排,左右一口吃不成胖子。 皇上要整顿都察院,加大监察力度,这个事卫成没对姜蜜说。他甚至没说自己最近又立了小功一件,只是提到有次陪皇上闲谈,听那话,皇上仿佛准备将他外调出去。由此夫妻二人展开了一番对谈,然后才有今天那出。 卫成耐着性子听姜蜜说完,捏捏鼻梁:“还不肯定的事,说出去娘不惦记?你啊……” 姜蜜眼神佻起:“相公咱们成亲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每回考完你回来说还行,结果妥妥的能取上。你说大概会出个什么事,那就没跑了,或早或晚总是会来。” “我也不是嘴大拿还没应验的事情出来显摆,我想着爹娘因为信上写那些事近来兴致不高。转移一下二老的注意也好,再有,咱家两子一女长大之后都要准备聘礼嫁妆也是事实,爹兴许没想那么多,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琢磨,给喂颗定心丸咱娘能少操点心。” “本来我都没想到这些,是娘家那封信,说狗子在看媳妇儿,我这不还使人打了一副首饰跟着要送出去?娘才想到如今身份不同,以后甭管是嫁是娶都不像老家乡下那么随便,聘礼嫁妆都不能少,少了是给砚台他们丢人……咱们府上要是跟父老乡亲比,过的是神仙日子,平常周转很够,聘礼嫁妆还是不知当从哪里出。娘心里愁,听你说这事之前我其实也愁。我兄弟娶媳妇两匹红绸一副首饰就够了,砚台以后把这翻十倍都还远远不够。” 卫成听着脸在发热,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让亲娘包括夫人忧虑至斯。 不用他开口,姜蜜就看出他要说什么,她紧挨着坐到卫成身边,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不是怪你,相公你够忙了,你衙门有公务,还要额外为皇上分忧,又要教宣宝读书,哪有精力去想十年甚至十几年后的事情。是我跟娘日子过的清闲,闲着就爱琢磨,看见别人家这啊那的也会联想到自个儿身上,这才平添忧愁。刚想到他们三个需要的聘礼嫁妆台数的确愁了两天,跟着听你说过几年有机会外任,朝廷一年给很多养廉银,我就放心了。” 姜蜜真的不贪,从来都不贪,哪怕知道地方官油水多,京官很穷,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至少在想到嫁娶问题之前都没觉得有什么。还认为男人有本事,皇上也厚道,家里上慈下孝,生活很好。 原先穷的时候稍微抠点,宽裕之后她很舍得帮扶亲戚。置年货实在,给兄弟添喜也是尽了心的,上好的红绸,摸着柔滑似水,又取了银子送去请人融开打成京城这边时兴的花样…… 自家生活无忧,就盼着亲戚们过得好,谁家都好这一姓人才算混出来了,一代代传下来就越来越兴旺。谁家都好也不会遇上丁点事就来找他们帮忙,能省很多心。 “相公你放心,我跟娘说这事的时候就只有砚台和福妞在旁边,我叮嘱过,不会漏出去。” 卫成叹口气:“我没想到,是我疏忽了。蜜娘你以后有什么烦心事就直接告诉我,别闷头自个儿瞎琢磨,你跟娘愁做一堆,还怕给我添乱瞒着不说,我也不是滋味儿。本来,我是他们三个的爹,聘礼嫁妆都该我来操心。” 姜蜜就着靠他身上的姿势点点头:“今儿个砚台还说呢,以后出息了要置大宅院,带花园那种,给咱们享福。” “……那轮不到他了。” 姜蜜本来舒服靠着,听到这话,猛的坐直起来:“这话怎么说?” 卫成就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前阵子立了小功一件,皇上就提到说赏我一座大宅院,我怕麻烦,让皇上欠着了。” 卫成犹豫了一下,转身翻出一本折子模样的东西,走回去递给姜蜜。 姜蜜接过去的时候面带疑惑,她拿着正反面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卫成示意她展开,展开看里面的内容。 姜蜜展开一看—— 真亏得她是坐着的,要是站着腿软就要行大礼了。 这这这、这是皇上给卫成打的欠条!说某年某月某日,皇上答应赏通政使卫成豪宅一座,写这个是怕自己日理万机忙忘了,让卫成有需要的时候拿着进宫去讨,金口玉言,一定兑现。就这么个东西,上面还盖了印。 姜蜜看得恍恍惚惚,瞧自家男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一言难尽的意味来,又忍不住去琢磨皇上到底咋回事?说好的是君臣,这待遇比亲兄弟也不差,卫大卫二卫三之间的感情还没这好呢。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卫成大概猜到夫人在想啥,申明说:“这不是我去求的,是皇上提到,皇上主动要给,又怕现在赏下会给我招来麻烦,主动说打个欠条让过几年有需要了进宫讨去。” “你就真让皇上打欠条啊……?” “皇上一定要打,说要是没这个过个把月他保准忘了,以我的性子他忘了我也不会主动提起,说一定要给个凭据,让我哪天住不开了就拿这个进宫去。” 姜蜜小心叠回去,递还给男人。 卫成没接:“蜜娘你收着就是。” “我收着是可以,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对咱家也太实在了……” “兴许是想让我无后顾之忧踏踏实实为朝廷办事情。皇上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只不过置身高位有许多选择身不由己。我实心实意为皇上办事,皇上不愿看我吃亏想鼓励我褒奖我。又想到我从来没去地方上任过职,家中恐怕拮据,有机会就想补贴我。”三品官在京城,一年真没多少搞头,在地方上养廉银得有一两万。皇上经常觉得卫成做的事多,拿的钱少,亏他亏得狠了。即便这样卫成也没什么怨气,还是踏踏实实的,皇上能不体恤他? 官员也不是只为朝廷着想,还有一家子人张嘴吃饭,生计问题很现实的。 皇上没想着让臣子饿着肚皮当清官,朝廷在这些方面有考量,也就是卫成这种破格升官的尴尬一点,正常的都会去地方上历练,不会非常缺钱。 姜蜜还是受宠若惊,怎么说呢? 她就感觉皇上把自家相公当自己人护着,相公遇上事也爱往宫里跑,没把自个儿当外人。他之前就问皇上讨过墨宝,后来又问皇上要过教养嬷嬷…… 这回又轮到宅院了,看这个描述,估摸得是陆学士家那种规格。并两座或者三座的五进院,那真是怎么都住得开了。 “有时候亲人之间还没这么实在,很多人与你往来都是想从你这儿拿好处,只取不予,这么为咱着想的实在不多。朝野包括后宫里那么多事按说皇上该忙不过来,还在替你操心……” 卫成还以为媳妇儿要提醒他千万得报答这份厚重的情谊,结果姜蜜话锋一转:“相公你是不是又搞了大事情?立个小功能让皇上给你打条子?赏赐还不敢眼下发,眼下怎么了?” “……” 卫成咽了口唾沫:“朝中大事不方便说。” 姜蜜想了想,问他:“你又帮着出了什么主意?” 卫成抬头瞅瞅顶上横梁,真大,真粗,真气派啊。 好了,看他这样就知道,大概是类似于挂田那种事情,沾着不讨好的。姜蜜起身将手上这字据收好,回来站在卫成跟前居高临下看他,说你跟砚台真不愧是父子,亲的,像极了。 砚台心虚的时候也喜欢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花草,还会避重就轻变着法转移话题。 接连的收获让本来挂心的事情完全得到解决,姜蜜什么也不想了,拿着打好的银首饰看了看,样式和做工都挑不出任何问题,像银手镯拿着也是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东西送来之后,姜蜜也拿去给婆婆吴氏看了,婆媳两个又是一番感慨。 “那年相公考中一等秀才,进了宿州府学,在府学里面因为表现好月月得赏。当时一次三五两银子,如今看来算不得什么,那会儿真是太稀罕了。相公拿着那钱给我和娘各添了一样首饰,那是我这辈子得的第一件首饰,是个梅花头银簪子,当时拿着都有些不敢收,觉得我们乡下婆娘戴木簪子就够了,哪使得上这么金贵的物件?” 吴氏也想得起来,她甚至想得起当初儿子、媳妇是什么表情,村里人见了是什么反映,怎么羡慕她:“我为了听人多夸几句,见天往外跑,给人显摆,现在想着挺笑人的。” “当时没见过世面嘛。” “是啊,媳妇儿你家信都写好了?跟着就托人送出去吧。这套不是多贵重,给你兄弟添喜很够了,一全套银首饰乡下妇人不敢想的。拿去下聘面上有光,当姑娘的谁不想体面出嫁?夫家脸面做得好,她心里更向着男人,过日子也少磕绊。” 157.157 京里的日子过得真的很快, 刷刷的,福妞已经从只会哭过渡到能咿咿呀呀说一些你听不懂的东西。六月间,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辣, 厨上天天备着银耳汤、绿豆汤、酸梅汤, 一碗碗的往太太她们跟前送。福妞看着眼馋,瞅着她娘碗里的吃食, 嘴边挂上口水。 姜蜜可不敢瞎喂, 问过太医才挑拣着她能吃的给她尝尝。 索性她不算贪嘴, 很多东西喂她吃两口,尝过就不惦记。你要是劝她多吃她反倒可能不乐意,会撇开头,还把嘴巴子闭得死紧。 福妞头年十月生的, 足有八个月大了, 现在是还不能理解大人说的很多话,可她已经知道姜蜜端着的是碗, 碗里有好吃的, 吃了不饿肚子。 家里人她也认熟了, 这闺女精,知道她爹宠她就跟她爹提要求,娘这边糊弄不过就乖乖的。 早几个月每天还会哭几声, 长大一些也不爱哭了, 她模样生得本来就甜, 瞧着胖乎乎的, 笑起来像观音坐下童子, 就是福娃娃一个。 张嬷嬷刚进府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在卫家大半年,如今踏实得很,想到从前在宫里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丢了命,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她如今一门心思全扑在福妞身上,仔细看顾着,到福妞跟前走动的除了主家几个她都格外注意,大小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像这会儿,府上大爷在读书,二爷在习字,太太抱着小闺女边逗边同她闲谈。 “卫煊人懒,卫彦一两岁的时候很爱盯着别人看,学大人说话做事。嬷嬷仔细点,别让她捡着坏习惯。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要求她多一点往后日子好过些。” “太太放心。” “头年这会儿张嬷嬷人还在宫里吧,宫里广厦万间,相较而言,我们府上就太小了,都没问过你在这头可还习惯?” “不敢说昧心话,刚被指过来时有些提心吊胆,多几日便发现老爷太太都是和善人,老太太也并不像外头传的那样。大爷二爷聪明孝顺手足情深,这一门难得好家风,能在卫府伺候是奴才的福气。” 大人在说话,福妞就睁大了眼睛盯着看,姜蜜抬起手来摸她肥脸蛋,被小闺女一把拽住腕上的翡翠镯子。 这镯子鲜亮润艳,热天戴腕上瞧着就沁人心脾,好像暑气都消退一些。镯子是头两年卫成拿回来的,如今不像早先首饰没有胭脂水粉也没有,包括衣裳首饰姜蜜每年都会添,现在看她已经挺有官家太太的样子。又因为操心少,日子过得也讲究,四季都在滋补养生,她一年年岁数在往上走,瞧着越是越活越年轻了。 二十七和十七看着是不同,最明显就是眼神。十年前姜蜜刚要出嫁,那时候哪怕心里有些盘算,人还是天真的,在娘家过得不算很好,也没经过太大的风浪,前头那十几年里对她来说最大就是两件事:亲娘没了,后娘进门。 嫁到卫家之后这十年才是真的精彩。 笑过,哭过,殷切期盼过,提心吊胆过,恐惧担心过…… 经历了太多太多,如今看着铜镜里面自己的模样,轮廓没变太多,看着却是截然不同两个人了。 当初葱嫩青涩,人很年轻,经常故作成熟。现如今实实在在是波澜不惊,少有什么事能让她着急,平常走路说话都不慌不忙,看着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 这么一只镯子就让姜蜜想到许多,看她失神,张嬷嬷轻喊了声太太。 姜蜜回过神,便笑开来。 “我想起以前的事,十年前我同相公成亲时什么都没有,那会儿隔几天有个肉或者有个蛋吃就是顶好的日子。人在乡下的时候不觉得那日子苦,如今回过头看,当时是真苦。那苦日子,卫彦就没经历过,虽然是在乡下出生,他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不错。至于后头这两个,怕是想都想不到乡下地方是什么样……我幼时没享过太多福,生个闺女福气却大。” 听着这话张嬷嬷也想了想她从前:“那样的出身有今日这般成就,老爷是顶顶的能耐人,太太命是极好的。”张嬷嬷不是乡下出身,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咬牙去做了奴才。 但凡能凑合着过,谁愿意做伺候人的差事? 那些签死契的卖身奴才命比什么都贱,丁点也不值钱,是有人跟对主子混出个风光模样,像这种有几个呢? 这么想想,张嬷嬷就感觉自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晚些时候砚台做完当日功课过来,进屋给他娘问了好,四下一看,问妹妹呢? “刚爬累了,给收拾了一番,才抱去睡了,你莫去吵她。” 砚台点头,又想起来找弟弟。 姜蜜说在老爷子跟前:“我看你爷心里那结就没解开,嘴上不说,其实不高兴。又到热天了,天热起来人容易烦闷,我让你弟这阵子多去陪陪,隔代亲,老爷子瞧见孙子就高兴了。” “宝他不多言语,热天看着他心里确实凉快。”说到这里,砚台又撇了撇嘴,“每回收到信爷奶都不高兴,以前是咱们自找的,现在都少同那边往来了,怎么还能给气着?” “还不是因为丢不开。” 姜蜜给砚台添了半碗绿豆汤,让他吃着,说:“有些事你爷跟你爹反复说过很多回,那边对咱家对你爹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你知道,这是其一。还有祖宗的老坟头在乡下,咱远在京城顾不上,这些也要有人精心照看。过年包括清明得去烧香烧纸钱,不能一荒许多年由着坟前杂草丛生,是大不孝,人家看见老坟头没走动的痕迹也会说这家恐怕没人了……娘这么说你兴许没感觉,你们小辈想不到这些,这偏偏就是二老在意的事情。这些事都是大叔公一家在做,人家不居功,咱不能当做啥事儿没有,经常要问候一二,尽些心意。” 都说任何人往来看心意,可心意这个东西一眼看不出的,总要通过一些行为体现出来。 就比如年节走礼,生辰走礼,包括书信往来。 不是指望通过收礼发财,有东西到了就代表外面的人还惦记你,没忘记老家的亲人,人家心里自然熨帖。 “娘就教你一回,有些时候别人说没关系不需要别麻烦,是客气话。老家那边也说过,说往来送信多费力气,没事让咱不用惦记,咱要是真的一丢手三五七年,他们心里不好受,给外人看了也是笑话。亲戚情分也是走出来的,有来有往才会日益加深,置之不理逐渐就淡去了。” 砚台起先端着绿豆汤在喝,后来把汤碗都放下了,认真听娘亲说话。 听完点头说记住了。 他又偏着头想了想:“经常听爷奶说老家乡下的亲戚,娘说咱们家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迁上京城,我该见过他们,都不记得。想不起大伯二伯一家都是什么样,外祖父那边也没印象。这次气着人的是大堂兄?十四了吗?听爹说他小时候挺聪明的,不知道书读得怎么样,去考了秀才没有。” “考秀才?秀才哪是那么好考的?你爹也是二十才考上。” 砚台胳膊肘撑在桌上,托着脸,皱眉朝旁边看来:“不是啊,游先生说秀才很好考的。他说乡下读书人觉得难是村学教个三百千也能教五六年,要是六岁开蒙,十二能把字认全就不错。村学包括镇上学塾教得不好,才有我爹二十中秀才,到府学读书之后,有正经学官领着功课一日千里,举人进士一蹴而就。娘你只看账本,没正经念过四书五经不清楚这里头门道,也是咱们这种人家能免院试直接从乡试考起,不然我明年都能去考个九岁秀才回来,这不难的。” …… 大儿子说这些,姜蜜也就信一半。 不是说砚台扯谎,是他对难易的判断和其他人根本就不同。 他从第一天学认字就没有觉得难的东西,好像什么都简单,对别人来说许多事并不容易。 看他说完盯着自己看,姜蜜领悟到了,顺着夸了夸他。 砚台就高兴起来,乐够了才说:“游先生跟着好像有私事要办,准备出府几日,今儿个给我布置了任务,让我自学。” “倒是没听说。” “上午的时候有人带信来,好像是哪个朋友重病了,先生想去看看,这已经在收拾行囊,说今晚同爹说好,明早就要动身。” “你没问问要帮忙吗?” “问了,我问先生咱家能帮上什么,他说用不着,让我老实读书。” …… 当晚,游先生果然同卫成提了这事,姜蜜是更晚一些从男人口中听说的,病情不曾提及,只说要出去一旬的样子,后面几天对不住,要卫成操点心。 “我问他有什么需要的。” “……还是说不用?” 卫成朝姜蜜看来,姜蜜说砚台白天也是一样说的。 “游先生是坦率人,没得扭捏做派。他若用得上我的确会提,说不用就是当真不用,莫要多想。”卫成听说之后讲不着急让他慢慢回,多耽搁些时日也没有什么,砚台其实已经让先生领进门了,他脑袋瓜聪明很多东西不用提着灌,自个儿想想就明白。 卫成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捏右边肩膀,姜蜜本来在做针线,她想亲手给福妞做件小衣,注意到男人的动作就把手上的活停了。姜蜜起身绕到卫成身后,一下下替他捏起来。 “衙门里又有大动作?最近很累吗?” “先皇后崩了有一年,近来有人提议皇上封个继后,为这事闹得不太/安生。” 姜蜜差不多已经把京官的职权划分弄明白了,说就算要闹,被牵连的不也是宗人府和礼部,关通政司什么事? 卫成没答,心道受上头倚重就是这样。 皇上不痛快的时候也想跟人唠唠,找谁?信得过谁就找谁。卫成近来入宫去陪皇上喝了两次茶,听了不少事,又帮着分析琢磨。他是不光要操心通政司,朝中大事都得看着听着过脑子想着,没问题还好说,有发现得提醒皇上。 当官要说辛苦没种地辛苦,经常是心里头累。 姜蜜捏了一会儿,卫成感觉舒服多了,就让她别再忙坐回去。 “舒服了吗?” “夫人手巧,捏几下我痛快多了。” 姜蜜没再去动针线,她把绣墩挪近一些,在男人身旁坐下:“我知道你受皇上看重就想多为朝廷做事,不过很多东西急不来的,哪个衙门都不敢说章程完善,多少会有不好的地方,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想相公你才三十而立,还能当好几十年的官,时间大把的有。” “是这么想的,我知道分寸,夫人放心。” …… 朝上的纷争内宅女眷感觉不到,姜蜜也不关心最后会立谁做继后,她掐着日子算红绸首饰那些还有多久能送回村里,琢磨着兄弟看到会是个什么反应,会高兴吗。 备礼的人都会想这个,想别人收到是不是会开心。狗子的确很开心,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我姐做人也太实在了……咱们才不过送了两件自家做的薄衫子,我说要议亲她给添这么多东西,她上头婆婆看了不会不高兴吗?”狗子伸手想去摸摸,就让钱桂花打了手。 “出去野了回来手还没洗摸什么摸?” “都说是从田边回来。” 钱桂花看了看他爪子,又看了看衬红绸装在漆盒里那一件件首饰,咋都不给碰,抱怨说:“这么好的聘礼拿去娶个乡下妞,用得着吗?拿这套都能去县里娶个媳妇回来。” 不给碰就算了,狗子坐到旁边去,跟他爹说:“我姐她夫家真那么大方?信上说是过明路的,那边当真没看法?” 钱桂花说东西送给你你就收下,琢磨这些干啥? 姜父说:“蜜娘最懂事不过,要这事会让她公婆不舒服她不会做的。东西送来了,就是真心实意给你添喜,你收好,心里记着你姐的好,谁说她不是你得站出来帮衬,以后别整天瞎混也做点正事,莫让人说三品官太太的兄弟就这窝囊样。” 说了儿子之后,姜父也感叹了一句,说他记得后山村卫家那婆娘不是非常大方的人,这都由着媳妇儿去了,或者卫家现在日子真的非常好,或者蜜娘她深得公婆喜欢,也可能两样都占。 钱桂花道:“那头对女儿本来就非常满意。” “那是我姐人好,人勤快,又孝顺,又温柔贤惠,还是以德报怨的性子。娘你原先懒得跟啥似的,总让我姐做这做那,她也没记恨你。你要是对她好点,她现在保准待你好极了。我姐这么惦记我铁定是因为我以前给她糖吃。” “有这事?你什么时候给过她糖吃?” 狗子想了想,说四五岁的时候吧:“我从舅家拿了糖块,回来看见我姐问她吃吗?她没要,就全让我自己吃了。” …… 这种琐事,人还记得才怪。 “我说你连十好几年前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怎么进学堂就啥也记不住?” “都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材料。” “蜜娘在信上说让你争气,成亲之后别再吊儿郎当的,活出个人样来,你刚还点头。” “那也不一定要读书。我都认字了,会写还会算账,不就够了吗?我姐说姐夫他二十岁才中秀才,也当了大官。我想着也是,我现在就差不多在那岁数,跟姐夫学学,成亲之后出去看看能做点啥事儿。” 钱桂花这几年一直在跟儿子置气,听着这话心里才顺了一下。 想着也是,读书是没指望了,他要是肯在别的行当上下苦功也行。他是大官太太的兄弟,真要有心想做什么,本来就会比别人更容易成,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总会帮着提点一二。 “那不然你先去做正事,慢点再成亲?” “人礼都添了,我不把媳妇儿娶回来,不是骗了京城那头?” 后来姜家择吉日去给狗子提了亲,女方是桃花村的,桃花村挨着大田村那头,距离不算很近,女方娘家姓赵,是村中大户,有些家底的。赵家闺女也就不如姜蜜好看,其他方面有些相似之处,听说脾气也一等一的好,同样是孝顺人。本来,以姜家这样的家底,赵家点头是低嫁,狗子这人又有些不着调,那边有些犹豫的。 不光是想着他有个发达的姐姐,主要是他答应会改,成亲之后会上进,那头才收了聘礼,定了这门亲。 抬去的聘礼可以说很给女方长脸,女方爹娘也疼闺女,又往长远处看了看。说好红绸拿来做嫁衣,全套首饰让她戴上嫁去姜家,另外再给准备一副嫁妆。 倒是还没拜堂成亲,光定亲的阵势就惊动了相邻几个村,卫家自然也听说了。 听说姜狗子娶媳妇姜蜜给他添了一整套银首饰,陈氏李氏气得不轻,在男人跟前就数落了姜蜜很多次。说他做媳妇的怎么敢这样补贴娘家?那套首饰没点钱打得出来?爹娘也由她乱来?对亲儿子刻薄对外人倒是大方得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大叔公怎么说?他听说没有?没看法吗?” …… 看法? 大叔公如今都不愿意多看卫家兄弟一眼,厚着脸皮跟他说起这事,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兄弟娶媳妇姐姐添一副礼有什么问题?姜蜜赶不回来观礼,还不能尽份心意? 又说三郎夫妻都是实在人:“早年我帮他些许小忙,他记到今日,还去皇上跟前说叔公对他有恩。男人家重情重义,他妻儿还能是薄情之人?姜家那头情况复杂,从前兴许有亏待姜氏,别人看到的是她爹包括她后娘哪里做得不好,她自个儿想的是娘家再不好也一碗米一碗饭给她养大了,又替她说了亲事,将她许给三郎,这也是恩情。娘家对她有生恩养恩,她回赠兄弟有什么不对?难道还有光想着从父母跟前拿好处,丁点不想反哺的子女吗?” “你觉得你是老三的兄弟,你都没有,凭什么他姜氏的兄弟能有?” “因为他兄弟知道维护长姐,他讲情义。你有本事到姜狗子跟前说一句他姐他姐夫的不是?他能饶你?你呢?别人说卫三郎好,你倒好,还能站出来反驳人家,说他发达了只顾自己,不是个东西。这些年姜狗子没冲他姐伸过手,他成亲他姐自然知道添礼。你们削尖脑袋想靠上去,可靠上去了?” 亲戚们都知道不必伸手,就像姜家说这门亲事,如果他姜狗子不是姜蜜的兄弟,能娶到桃花村赵家姑娘? 别看那也是乡下人,人家在乡下算一等一过得好的,要不是往远了看,能挑这么个女婿? 这就是兄弟姐妹发达你跟着也能沾光,好处已经这么多,还不满足,惹恼了别人就什么都得不到。你难受,你不舒坦,那也得憋着。 情分耗没了,谁会在乎你通不痛快? 从过年那次,大叔公对这两兄弟又冷了几分,之前遇事还会斥骂,那是恨铁不成钢心里着急,心冷了他最近半年都没同两兄弟说过什么,也就那头为这事找过来,才说了几句把人堵回去。 这两兄弟如今俨然是大房那边的反面教材,教子孙都拿他们举例,说你不能跟他学,学成那样就毁了。 卫大卫二和姜家那边正好是反过来的。 之前卫成还没发达的时候,两兄弟安分,卫成条件逐渐好了,他们就稳不住想往上攀。姜家最开始不太看得起这个女婿,没当回事的,那阵子还给姜蜜添过堵。后来发觉女婿有能耐,再不敢折腾了,生怕女婿本来就对他们有看法,你闹着他更烦一脚就把你踹了。 反过来了,完完全全反过来了。 可不是老实本分的跟着喝肉汤么,老三当了大官,他媳妇儿姜氏的眼界跟着也起来了,还会去计较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情?原先那些事怕是早在她心里翻篇了,只要现在做出个人样,她能提携你还是会提携。 基本上卫大卫二闹一回,大叔公就教一回子孙。 这些话他全家听都听烂了,全能背下来了。 卫家兄弟没听到想听的话,回去还让婆娘催问一通,就赌气说老三如今就是跟他岳家亲,他乐意孝敬岳父你能怎么样?上衙门告他? “姜狗子说亲京城那头都给这么好的东西,以后毛蛋虎娃呢?轮到毛蛋虎娃说亲做爷奶的做叔婶的不得有些表示?到时候咱也写信去说,得副金首饰来。” 金首饰想着是好,就怕那头回信过来让好生操办,就完了。 158.158 毛蛋因为人在镇上学塾读书, 陈氏并不着急给他说亲,想着儿子不着急,十七八成亲是早的, 二十不晚, 上了二十也能再耽误两年。现在人才十四,盘算什么都嫌早。 聪明人有时爱多想, 傻人一根筋。 陈氏就是人蠢且贪, 她财心紧, 钱到了手里往往只进不出。要说心多坏倒没有,充其量是贪得无厌招人烦。她原先为了占便宜啥话都说过,现在感觉到京城那边是真丢手不管他们了,难受归难受, 她想不到要做什么去逼, 就是抱怨,抱怨完耳提面命让毛蛋上进, 别辜负跟他三叔一样的聪明脑袋。 “娘都给你盘算好了, 你再读几年, 跟你叔差不多岁数去赶院考,争取十七八当上秀才。娘攒着钱,到时候也送你去府学……毛蛋啊, 娘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你要争气。现在十里八乡都在看咱们家笑话, 娘受了那么多委屈, 就等你带家里翻身, 才能出了心里这口窝囊气。” 这番话听下来,毛蛋脸板起来了:“让你别喊小名,上回你到学塾去喊了一声,同窗听了都在背后笑我。” “从小那么喊过来的,喊顺口不好改……娘以后出门一定注意。” 毛蛋脸色才好看些,又说:“也不知道我三叔他是怎么读出去的,镇上学塾教得非常粗略,夫子也不过是个秀才。” 这话陈氏听不明白,如今很多人求着上那儿去读书,还有更多人挤都挤不进。通政使卫成是块活招牌,因为他,学塾先生可说发了财,怎么还说他讲得不好呢? “毛……大顺你仔细说说。” 对卫大顺这个名字,毛蛋他也不满意,他觉得最好是把中间那个大去掉,叫卫顺就行了,大顺大顺的喊着显土气。不过名字是父母赐的,定了之后就登记上族谱,轻易不让改,他哪怕不满意也没再说什么。听当娘的问起来,他说秀才考试年年有,在镇上学塾读书那么多,考上的没几个,还不是教得不好? “那怎么办?得考上秀才才能去县学府学,现在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说着陈氏还急了,“要不你加把劲赶紧考上,镇上教得不好宿州府学教得好,你叔就是在中一等秀才之后进了府学,到府学之后转身中举,跟着赶会试就拿了进士出身当了官。” 陈氏想着不一定非要中一等秀才,只要毛蛋中个秀才,他去宿州府学说自己是通政使卫成的大侄子,人家也该抬抬手,连秀才都没考上就不太好办。 这道理毛蛋比他娘明白,抱怨道:“当初我三叔送回来那个,就不该卖,要是没卖现在何至于?” “娘那会儿不知道啊,咋能想到呢?” 毛蛋又说:“现在偶尔都还有人提起当初那事,你拿着个会下金蛋的鸡就卖了八十两。要是没卖借出去给人看赚的都不止这数,亏大发了你们还高兴四处跟人说赚了钱。就八十两,拿到手四十,买几亩地就没了,家里缺那几亩地吗?几亩地能做个什么?……” 毛蛋是唯一一个在镇上读书的,隔壁的虎娃已经放弃了,李氏打算专心培养登科。 正因为他出了村子,到镇上见了外头的世面,心里就积攒下很多怨言,觉得爹娘都蠢有门贵亲不巴结奉承把人得罪了,现在京城那头都不跟自家往来,有话让别人传,鬼知道别人在里面使了多少坏,要没使坏误会怎么会越来越深?让毛蛋看来做爹娘的能不原谅亲儿子,哪怕儿子有些事情做得不好不也该护着?爷奶以前嘴上说得再不中听也管他们,现在突然不闻不问,能不是有人挑事? 毛蛋只恨自己辈分太轻,很多话他出去都不好说,前头说了一次差点挨打。 怨那头踩着他们上去,怨隔壁拿他们当枪使,更怨京城那头听风就是雨,事做绝了,半点不念情。 陈氏就算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这儿子是真好,尤其在毛蛋显露出聪明劲儿后,他要什么都肯满足,攒着钱也是给他读书赶考准备的。听毛蛋话里话外都是怪她的意思,陈氏胸口都闷起来。 “哪用得着挑唆?从当初闹分家,我们跟人说是因为老三不是秀才命死活不放弃拖累兄弟侄儿这才忍痛提了那事,他因为这个事被人指点,从那时恐怕就记恨上我们。我为啥不上赶着去奉承讨好?有用吗?你说有用吗?我想着要是谁这么对我,我发达之后才不会管他,看他落难看他日子过不下去了我睡着都能笑醒,饭都能多吃两碗,他来求我给我低头赔不是我当笑话看。” “我这么想,他能比我高尚?后来那些动作不就是堵外人的嘴,做个脸面而已,等人家说卫三郎重情重义他就撒手了。他这样是因为分家,既然根源是分家,除非能倒退回当初他几次院考失利的时候我们非但不嫌弃还安慰鼓励他,那他才会对我们好。” 毛蛋狐疑的看着他娘,觉得这不是他娘能想得到的。 陈氏憋了一会儿,说了实话。 说是她哥给分析的,站男人的角度分析的。 卫成这辈子样样都好,哪怕生在乡下也是聪明会读书得宠的儿子,他唯独有两件不顺意之事。一件是考秀才的时候行背运几年不中,一件是兄嫂看不起他分了家。 虽然分家这个事现在看来是甩了麻烦,当初很让他没脸的,哪怕他不说,在外头肯定给人指点笑话。这事他永远不会忘,后面为什么出息那么大,没准也是受够了窝囊气逼出来的。 陈氏第一次听到这话都傻眼了,问你当初怎么不劝我? 他哥也是一脸难受。 说没想到。 “是想到那么做了卫三跟你男人兄弟情分迟早散光,可他不就是个倒霉书生?直接生分了才好,省得以后吸你们血。当时他考秀才都费劲,谁能想到还有这造化?还不是看走眼了。” 陈氏头一回听说的时候问过,问这个咋办? 她哥说凉拌,别看平常抠抠搜搜的是婆娘,男人家往往不爱计较,要是他计较起来,那过不去的。卫成他原先忍而不发,不就是读书人要脸。以前他怕你败他声誉,现在还怕你不? 就这几年的种种表现让陈家那边心里想到靠卫三翻身不现实,卫三这人,你对他有恩他报恩,可要是有仇……他们有时抱怨几句,没真的撺掇陈氏去闹,还怕她自个儿送上门去给人当出气筒,让她要不是天塌了别往京城凑,怕吃大亏。 又让陈氏把毛蛋供出去,卫家能出一个大官老爷为啥不能出第二个? 毛蛋看着也是聪明相,挺能读的,脑子比他叔还转得快些。 得知家里把全部希望压他身上,陈氏说什么来着? “我是大嫂,我最不愿意给她们两个低头,不过儿你要是能中秀才中举,我到时候陪你上京城,我哪怕跪下磕头也给你铺条路。你可得争气,你争气啊。” 毛蛋含糊的应了一声,问春生呢?他读得怎么样? 春生和砚台差不多大,八岁多了,人在村学读书,开蒙已经两年。两兄弟不在一处念书,甚至毛蛋现在一个月也没几天在家,他不太了解家里情况,问起来只见当娘的摇头。 “他比虎娃好,赶你赶不上。” “春生怕是指望不上,大顺你多用点心好生读,只要你能读娘都能供你,娘攒着钱的。” 本来想岔开话题,结果又绕回去了,毛蛋不想再听,就说想看会儿书,让他娘出去,别吵。 哪怕卫家两兄弟现在条件也挺好的,他们田地慢慢多起来,地里收成多,吃得少,每年就能攒下不少。这两年又挨着起了两间屋,新屋布置出来毛蛋就搬进去了,他那屋开了大窗,窗边摆着书案,很方便进学。 平时毛蛋不在家,书案给春生用着,他回来春生自然让开。 这会儿陈氏出了屋,闷头做事去了,不敢有丁点吵闹。毛蛋看他娘出去,走远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从书篓的最底下翻出一本册子,是书肆那边新送来的话本子,写的是现如今最受欢迎的故事—— 主要就是农家书生怎么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隐约听说这潮流还是他三叔卫成带起来的,别人听说卫成十年前还在考秀才现在已经是三品大员,就编出了类似这样的故事,摆出来试着卖了卖,结果很受欢迎。 反正出身不好的贫家学子都很喜欢,毛蛋以前没看过,这本是出于好奇问同窗借的,为了插队借到还请人吃了顿肉包子。 毛蛋翻开接着上回往后看,一边看一边觉得这故事写得真没有他叔的亲身经历来得爽快。 可能编故事的都看不上他三婶这样的乡下婆娘,从没有给书生娶乡下妞的,都是同富家小姐情投意合,结果饱受阻拦,书生争气步步高升,让岳父上门给他赔不是之类的。听说也有起先娶了乡下婆娘的,等发达之后,乡下婆娘要不自请下堂,要不甘愿把正房位置让出来给他做小…… 这几年类似的话本子太多了,听说很有赚头,还有人问他怎么不写?他是亲眼看见他叔怎么发达的,写起来肯定更痛快,这么一本,只要受欢迎书肆都抢着要,能赚不少。 毛蛋听家里说,他叔在镇上学塾的时候除了读书也抄书换钱。 他就有了效法之意。 觉得抄书太廉价,写这个倒是可以。 陈氏不识字,看到毛蛋捧着书读也觉得他是在刻苦用功,哪能想到人在看话本。白天看话本,晚上入睡前还想故事做美梦,带进自己就觉得真好啊,要是自己也能这样,那该多畅快。 他都想到美眷在侧衣锦还乡的场面,看得满脸喜意双眼放光。 毛蛋读了几个故事,学了些手法和窍门,把书还回去就开始构思自己的作品了,他准备取材于他叔写个比其他人都精彩的,和书肆好好谈谈合作。不说传到外面去,只要能卖遍宿州就能发财。 卫大郎和陈氏还不知道毛蛋有这志向,两夫妻都不聪明,这儿子想法倒是多。 隔壁二房的还在琢磨怎么利用虎娃成亲捞点东西。他已经想到写话本赚钱了,故事是现成的,毛蛋都想好了,反正主角是他叔,只不过换了个名儿。回头写的时候捧着他叔写,就算以后穿帮了,他叔总不会大老远跑回来收拾他。 毛蛋准备了笔墨纸,开始了自己的创作之路。 起先是主要读书,匀出些时间写写,从他第一次把手稿送到书肆,掌柜看得两眼放光,让多写一些,这一定能卖,能卖得比谁都好。 这话不是瞎说的,掌柜有凭有据。 他为什么敢断言? 因为其他人从通政使大人身上取材的时候都不敢写得太像,怕传出去招大人不喜,惹出祸事。这个卫大顺是个人才,他是卫成的大侄子,从小听着叔叔的故事长大,故事的开头还原度就很高,哪怕内容还不多,已经看点十足。 掌柜看过一些话本子,觉得这要不红天理难容。 为啥? 这卫大顺真情实感拿他叔叔当主人公,用的俨然是一种大义灭亲式的写法,特别真实的还原了卫成的故事,同时也还原了卫大卫二两兄弟的心态。 掌柜全方位的多角度的夸了这个话本,让他多挪出些时间来写,跟他合作,看能卖出多少给他抽成。 光这么说感觉还不足以激励对方,掌柜同他立了字据,又送他好些笔墨纸,让他抓紧,挣钱不等人。 毛蛋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被这么肯定之后,他干劲提起来了。答应说回去就写,十天后再送一部分来,又说他叔的故事比较长,恐怕要一两年才能写完。 这有什么关系? 边写边卖呗,以后等全部写完了再重新装订,还能卖个全本。 书肆那边给毛蛋画了天大个饼,准备认真同他合作,大家一起发财。毛蛋本来平衡分配的时间就往创作倾斜过来,镇上学塾又没什么旬考月考,夫子顶多布置一些功课。察觉到卫大顺最近不太用心,夫子同他提了两回,看他还那样就摇摇头没再去管。 反正是私人办的学塾,交上束脩就能来上课,能有什么硬性要求? 毛蛋写得就很有滋味,看书肆那边非常满意,他更有成就感……这时卫成还不知道他当了大侄子话本小说里的主角,更不知道他侄子即将把那玩意儿卖遍全宿州,完全想不到这跟着就要成为说书的唱戏的素材。 他在干啥? 他与同僚在宫中陪皇上过团圆节,这次还是没带宣宝福妞,事实上他连砚台都不想带的,是皇上提起来。 到中秋这会儿,京中早已经转凉,酝酿了一整个热天的立后事件还没落幕,没有任何一方具备压倒性优势,皇上是怎么个想法暂时也看不明白。 这时候有人想到从卫成这边走走关系,倒没想给他送礼,是想通过夫人之间的往来,同卫家套近乎。许多人都看出来了,卫成他对皇上有相当的影响力。有些话,别人说皇上不会听,是他说的皇上会听。 因为这个前情,姜蜜一到宫中就接收到许多好意。 开宴之前夫人们聚一起赏桂,话题就经常带到姜蜜这边,不断有人同她搭话。夸她儿子教养得好,问平常是怎么管的?又问她平常都做些什么?怎么不见外出走动? “卫彦是老爷教的,我只不过偶尔说一说人生道理,多数时候不太管他……” 姜蜜还没说完,就有人问:“以后能下帖子请你出来玩吗?京城里月月都有聚会,却总不见你。” “我什么也不会,去了旁人还得想方设法顾全我颜面,能玩得开心?” 就有个将军夫人笑了笑:“我也不过勉强认几个字,别说拿书,看个账册都头疼,怎么谁还看不起不会写诗作词的?没文采就不能出门?” 旁人赶紧说没有。 “没出阁的姑娘家才爱办诗会,咱们凑一块儿听戏逛园子吃点心,说些家常谈点稀奇事罢了。” “从前与你不熟,也不好意思贸然下帖去请,往后可得多来往。” “……” 哪怕她看出有些太太是刻意来套近乎,姜蜜还是应了。这种场合也不好拂人面子,真请到不想去再找说法呗,使人跑腿去赔个不是也没什么,谁说请到就一定得列席? 姜蜜随卫成,是三品淑人,在结伴赏桂这些人里面还排不上,却没人敢拿话刺她。卫成在御前得脸,姜蜜走出来自然硬气,包括宫中妃嫔见她也是称道的多。她出身这些不好拿出来夸,就说卫大人成天忙着衙门事,府上前前后后不都得由他夫人来操持?他府上没一件荒唐事,不就说明姜蜜有本事吗? 姜蜜觉得她若不是听多了吹捧,这会儿都能迎风飘起来。 官家太太奉承起人来更清新自然,真的太会说了,后来出了宫,夫妻两个乘马车回去的,在外头看不出,进门之后姜蜜就露出疲态。 宣宝福妞陪着二老在家里过了团圆节,听说人回来了,正想问在宫里怎么赏月?宫里的桂花酒好喝不?月饼好吃不?就看她有些疲倦,问咋的了? “还不是相公在御前太过得脸,不住有人找我结交。” 卫成讨饶,吩咐底下烧热水去,说太太累了,今儿早点歇。在宫里过节的滋味是砚台讲的,他精神头好,把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又道皇上问了他学习进度,考了他两题。 “你答上没有?” 砚台点头说答上了:“我还做了首诗,皇上也说好,赏了我一盘宫里的月饼。” 说着他就扭头问月饼呢? “把我月饼送一个去游先生那边,别的拿来给爷奶尝尝。”砚台吩咐完又接着吹嘘,说去了好多个跟他差不多大的,表现都没他好,只他得了赏赐的月饼。 吴氏扭头看向儿子,眼神询问他是不是真的。 卫成颔首:“砚台表现是好,也不要得意。人家今儿个没比过你,回去铁定刻苦用功,反而像你有点成绩就沾沾自喜,迟早会被别人超过去。” “我才不会!” “不会就好,要让我撞见你读书懈怠了,谁来讲情都没用。” 砚台不高兴了:“爹你别扫兴,让我跟爷奶说完。” “说吧,我听你说。” 心里那股吹牛的冲动突然就没了,算了,赏月回来都挺晚了,还是洗洗睡去。 后来回屋之后,姜蜜又提到说夫人们对她热情得过了。 “不好吗?” “还是正常些好,像今天那样,我张嘴之前都得想想,琢磨一下前头是不是有套,怕钻进去了。” 卫成说他是没那精神与同僚过多往来,忙正事都嫌时间不够:“我先前就想说,蜜娘你倒是可以同别家太太走动起来,逛园子吃茶都好,不谈朝廷上的事就没有什么。” 姜蜜往他肩上一靠,抬眼瞅瞅他说:“我在家才自在,出去一趟累得很,听谁说句话都要多想两遍。跟她们闲谈还不如跟娘聊天,自家人什么说不得?哪有那么许多讲究?” “以前去陆学士家做客的时候,看他府上女眷说话做事就感觉日子一天天像那么过不知道得多熬人,有些还是小姑娘家,都没嫁人心眼就比筛子还多。我原先还担心咱们家这环境福妞长大之后会给人啃得不剩骨头。” 听这话的意思……“现在不担心了?” “她鬼主意也多,不知道像谁。”姜蜜说着还仔细讲了讲,“你别看她还没满岁,已经知道谁好说话,对你们和对我就不同。你说她三句不一定有用,我扫她一眼就乖了,都说严父慈母,到她这儿是反过来的。” 卫成笑道:“毕竟是女儿家,做父亲的不方便说太多,由母亲管教在情在理。” “我管,我生的我能不管?回头她跟你扮可怜你不许瞎心疼。” 159.159 中秋过后, 果真有几家夫人给姜蜜下了帖,姜蜜赴了两场约,后借公婆生辰推了源源不断的邀约。她趁还没入冬给家里补起身体来, 想起来又过问了今年地里收成以及佃户们交租的情况。 卫家这边对佃农很不错的, 秋天过后才会过问地租,收的租子也不高, 农户对比之后都求着想种他家的地, 不过之前家里只得田地四百亩, 婆媳商量凑了个整今年扩到五百,姜蜜觉得怎么说都很够,吴氏也是一个意思,不准备再添了。 九十月份姜蜜主要忙了两件事:地租和入冬前的准备。 姜蜜这边安排采买奴才去打听了近来京中的炭价, 斟酌着想囤一些, 送孝敬的就来了。 朝廷默许冰炭孝敬,对清水衙门来说, 三节两寿冰炭孝敬能抵过俸禄, 是京官很大一笔收入来源。满朝文武甭管清不清, 孝敬都收,下官敬上峰就跟学生敬夫子一样。最早的时候还看心意,送的是物件, 如今几乎没人送东西, 你拿去人家还嫌不好换钱, 机灵的都直接给冰炭银。 卫成没说好坏, 不过送银子来他不收, 你要当真抬两筐炭,那没准能留下。 他是不收,也不妨碍别人,倒也没出事端。 姜蜜劝退了送官票来的,回头跟卫成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朝廷肃清了煤城风气,今年炭价都降了一些,真是好事一件。” 卫成没管过府务,真不清楚,问姜蜜真的? “我们哪年不囤炭?没炭怎么过冬?算一算进京好些年头,今年价钱最低,花一样的银钱能多买不少。”姜蜜说着饮了一口热腾腾的养生汤,又道,“除了炭火,新棉袄也得备上,我们几个大人身形都定了,前后两年出入不大,暂时不着急做。卫彦卫煊他们比上年长高不少,要是直接做新的,旧的搁那儿就糟蹋了,我想着是不是把他们那些穿不了的袄子拆了,拆出棉花来使人重新弹过做新棉袄的里子,前胸后背衣服下摆大块的上好布料也裁下来改做他用。” 本来要是在乡下,大哥穿过的留着后面兄弟还得接着穿,别说换季,过年也没说非要穿新衣。 现在不现实了,放几年花样什么的也穿不出去,那么做活像后娘刻薄人。衣裳不能穿了就得处理掉,姜蜜想到送人,又想不好送给谁,思及儿子长个头的时候经常都在做衣裳,穿新的就送旧的太铺张了一点,她想到改。 棉花是填充在袄子里面的,看不出新旧,上身暖和就成。前两年的棉花翻弹出来做新衣裳,再旧一点的拆出来还能做褥子。 姜蜜爱把家里事说给男人听,这样显得大家是一家子,他参与在里面,没有浑不在意漠不关心。卫成听着,听完觉得挺好,这安排对,哪怕府上日子好了也不该铺张。 需要的开销不去抠,不需要的就要省,老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养成奢靡作风,再多俸禄都不够败活,迟早得动歪心思。 府上人多了,主中馈很熬人,卫成觉得他夫人厉害在哪儿? 厉害在她能省下银子,却不会使人出去丢脸,也不会让全家上下感觉有任何不愉快。 像卫彦就很高兴,高兴之余也会回过头来劝他娘说用不着。反正如今在府里读书,不太出门,只需要备一两套充脸面的衣裳,平时穿旧的没有什么。 在这年纪他已经非常懂事,知道自家情况不同,什么都要上好的会让娘亲十分为难。 这时候姜蜜就会给他解释新衣裳是如何做出来的,让他知道并没有多铺张,也不过是给头两年的棉花换了个套子。做这些的时候她没避讳家里人,很多时候甚至会刻意说给儿子们听,让他俩养出好习惯来。 都羡慕卫家这两个儿子,他们不光是聪明会读书,还有个好性情,明白是非。尤其卫彦出去走动之后,不断有人问他们怎样教的,姜蜜总说是男人的功劳,卫成才知道,他在家的时候毕竟不多,教了一些男儿家该有的态度,至于生活作风这块儿,全是当娘的亲身示范。 姜蜜她不是等谁犯了错误再打骂他,她平常只要有机会就会自然而然的说道理,甚至不会去刻意教,做母亲的像这样,儿子从小跟着学,也学成这样。 住在京城里出家门的时候不多,只要家里个个好,想学坏不易。不像村里头,哪家有热闹全村去看,只要有人吵嘴,隔老远都能听得清楚。那种情况,哪怕家里全是好的,出去也能捡着坏习惯,不注意性子就野了。 虽然很多时候学坏该赖自己意志不坚,不当过分迁怒别人。姜蜜还是认为在儿子们这个岁数,哪怕开始明白是非善恶,还是很容易受他人影响,跟好人学好人这个话说出来是有道理的。 他这个岁数,当娘的很该注意周边,有奸猾奴才就趁早打发,有品行不好的在他周围打转还是得心狠一些给他掐了。 有些事,早年你疏忽了,没做到位,以后操碎心也没用。 这道理是卫大卫二告诉她的。近十年公婆没少为两人操心,可性子养成了,除非遭逢巨变使人一下醒转,否则做再多都是无用功。 “砚台跟游先生读书两年半,现在进展如何?” “比我当初强太多了。”都不能比,卫彦六岁之前就把蒙书全学完了,并且能认那么多字。卫成在那岁数才刚接触到三字经,后来回过头看,村学包括镇上学塾的夫子教得的确非常一般,用一般来形容都是客气的。当时只有那个条件,卫成不觉得生在乡下就耽误了他,还很感激老秀才三番两次同爹娘提起,讲他和其他人不同,他能读书。 是这个话和一直以来的夙愿让二老哪怕心里再失望还是鼓励支持他。 卫成也算是受了老秀才一句话提点之恩。 现在他报答了,他当了大官,就是活招牌一块。 屋里也没别人,夫妻两个挨着坐的,两人就低声说了几句私房话,卫成让姜蜜别担心功课学业,卫彦那个进展算很快的。“除了在宫里教皇子读书的,全天下很难找到更好的先生了,像游先生这样三榜进士出身还去当过官,当得不痛快回来带学生的,只此一家。哪怕国子监那边,先生也就是这个水平,不会比他强很多。游先生一对一教他,就他那脑袋瓜,能学不好才奇怪。” 说到这儿,卫成还笑了一声。 姜蜜喝完汤,放下盅子,问他在笑什么。 卫成说受家里这个鬼灵精影响,皇上今年抽查皇子功课的次数尤其多,结果不太尽如人意。 倒不是人家学得不好,是卫彦学得太好,只要想到他,皇帝就很难对自己儿子满意。 大皇子性子是好,看久了有些温吞过头,为人不够果决,缺点气魄。太子更令皇上失望,还不是因为学业,是为人的方面。皇上想着莫说你还是储君,哪怕只是个寻常皇子也该将背脊挺直,站起来不要逃避。 不光这么想,皇上也对他说过。 你是皇子,皇帝的儿子,哪怕早年遭逢不幸谁又敢嚼舌根论你是非? 他们看你你就看回去,胆敢冒犯就发落他,怕什么? 哪怕皇帝这么说,太子还是逃避人群,他不想看别人同情可怜或者讥笑的样子,不愿意走出去,团圆节的时候就躲着没露面。 皇帝很不高兴,觉得他教了那么许多兴庆还是没有男子的担当,不像卫成这儿子,小小年纪就很有胆色,进了宫还是不卑不亢的。 没对比的时候伤害不至于这么大,对比起来,失望就会成倍增加。 没有理由,根本没有理由。 你说皇上太忙陪皇子不多,卫成不忙吗?卫彦还是内宅女眷带出来的,规矩跟他娘学,读书认字是从两三岁起自己争取的。他不光自己上进,还教娘亲认字,还会给弟弟抽考……皇上只恨这不是他儿子,要卫彦生在宫里,还有其他皇子什么事?皇帝能拿他当宝,从小给他开眼界,手把手教他。 可惜啊,可惜宫里就没这么聪明的。 哪怕有也没把心思用对,全想着怎么讨好君父了。 …… 皇帝同卫成感叹过几次,说卫彦是真好,卫成就听懂了。 皇上并不是在眼馋自家的,他是不满宫里那几个。 这些年陆续有妃嫔开怀,生了不少,很让皇上喜欢的不多。卫成心道儿子刚出生都差不多,好坏是跟大人学的。他日日想着讨好那是宫中妃嫔心里不安,有意教的。他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眼界不够也赖大人,道理和知识不是生来就在脑袋瓜里。 蜜娘哪怕再疼子女,看他犯错也会指出来,问他知不知道错了还犯不犯。 宫中娘娘疼皇子还来不及,遇上事全发落奴才去了。 这念头存在卫成心里,他不说。 皇上不一定爱听,说也无用。 十月间,府上也给福妞安排了抓周宴,卫成他身份地位到了,这回就不像之前给宣宝抓周那么寒酸,府上照样请了一些早几年认识的老朋友,还有些闻风来赶礼的朝中同僚。女孩儿抓周比男孩儿轻巧些,摆出来的不是文房四宝算盘印章这些,更多的是针线衣食珠钗首饰,反正样样都不差,都有说头。 早先宣宝抓周之时,姜蜜还担心他偷懒从近处拿,怕闹出笑话。 福妞就不怕。 她平常最喜欢干嘛?喜欢抓她娘手腕上那只翡翠镯,抓周物件一摆出来,她就被跟前一只小翠镯吸引了注意,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来之后就想往自个儿左手腕上推,没来得及,突然想起她娘…… 福妞左右看了一眼,找到她娘所在的位置,扬了扬手上镯子。 姜蜜走近些,伸出手,福妞迟疑了一下。 她可怜巴巴瞅着娘亲。 姜蜜还是像那样伸出手。 福妞就委委屈屈把镯子交出去了。姜蜜右手拿着镯子,让闺女伸出手来,给她推手腕上。捏捏她胖爪让小心点,别磕坏了。福妞抬起手看了又看,看够了抱着她娘脖子吧唧一口,这下当真高兴了。 旁边嬷嬷险忘了道喜,各家太太看着也很稀奇。 “这姑娘聪明,满岁就知道要什么得经人同意,可见是明是非懂规矩的。” “模样也好,过个十年八年得多讨人喜欢?” “瞧你这话,她如今不讨人喜欢?” “一个快嘴就给你们揪住了,我哪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谁家小子命那么好,能娶上这样的姑娘。” …… 福妞毕竟还小,离她长大还远着,这天最引人注意的依然还是她哥砚台。太太们抢儿媳妇没那么拼,挑女婿更叼,但凡家里有年岁相仿的嫡姑娘,就免不了眼馋卫彦。 他现在就这般能耐,不光学问做得好还在皇上跟前挂了名。这么下去往后不会输给他爹,卫彦瞧着就有大出息,谁家姑娘能嫁给他,那福气就太大了。 人还不满九岁,直接提亲事早了,存着想法的都打算多同卫家走动,把自家姑娘领出来看看,铺垫一二。 姜蜜主要心思还是在福妞身上,没太去管这些官太太的想法,在她看来人在乡下的毛蛋和虎娃都还没说亲,咋就轮到砚台了?砚台才多大?他早着呢。 他现在该刻苦用功,十二岁进国子监,学几年去考状元。 考状元才是第一要紧事。 福妞满周岁时,京中就很冷了,各家火炕都已经烧起来,没事少有人出屋,也就闷得久了才会出去走走,都只是在抄手游廊上。姜蜜使砚台问他先生,炭火够吗?有需要什么让只管说。 游先生是个不贪图享乐之人,除了带学生就是做自己的学问,再有时间会同卫成聊聊。 他俩夏天吃茶冬天饮酒,有时论诗论文,有时也会说到天下事。游先生在外面做过地方小官,有些见闻,早先不熟的时候他没说太多,后来慢慢同卫成讲了一些。两人想法虽然不尽相同,互相倒是能理解对方,都不是爱强迫对方认可自己的类型,能包容,就还挺聊得来。 这一年的冬天和前面几年没什么不同。还是冷,北风刮得厉害,多出去一会儿都嫌脸疼。女眷们出去得少了,男人家好像不受影响,卫成照样上下衙门,府上两个小的还会进院子玩。 看着京里这天气,刚来的时候真不习惯,现在七八年过去,每到冬天二老都还是会怀念南边老家。 “以前在村里到冬天也觉得冷,现在看看,那叫什么冷?” “可不是,我们村里还有穿不起棉袄直接单衣过冬的,在京城里那么穿恐怕能冻死过去。” “这火炕才舒坦,坐上来就不愿意下去。” “还有铜汤壶,装套子里抱着别提多暖和。” 对比南北方的冬天俨然是卫家日常,今年冬天也说到了,说完没两天,南边有书信送来,随信一起送到的好像还有本书,因是指名给男人的,姜蜜伸手接了,但没去动它。 晚上卫成就把信拆了,姜蜜问是谁写的? 卫成说是林举人。 “说什么了?还是遇上事找相公帮忙来的?” “说了些做学问时遇上的困难。” “那书是……?” 卫成也在看那本书,线装的,还有点厚,封皮上写着《卫大人传奇一》,落款是后山居士。一看这个卫成就感觉不太妙,他翻开一目十行扫过,快速的翻过七八页,而后合上书,满脸恍惚。 官做得越大,卫成那性子就越沉稳,姜蜜已经很久没看他这样。 她本来坐得远些,这会儿站起来,绕到卫成身边,拿起他顺手搁下的书本一看。 “卫大人传奇,又名书生青云路……这是什么?” 姜蜜一边吐槽一边翻开读了几页,开篇从书生头一回院考不中讲起,大概翻一翻,这卷讲的基本都是矛盾之始,书生的家庭背景,作为全家唯一能读书的聪明孩子,他从村学到镇学都顺顺利利,直到考秀才那一年,全家欢欢喜喜送他出门结果遭遇迎头痛击……这故事姜蜜太熟悉了,她翻了开头就去翻结尾,结尾是书生中了秀才,家里摆席村人道喜兄嫂如丧考妣。 姜蜜不敢相信看向卫成:“这是林举人送来?谁写的?写这个做什么?这不是你的经历吗?这给人看了还当是咱们安排写来抹黑兄嫂,这不是害人?” 卫成揉了揉太阳穴,说:“信上讲,这个最先在松阳县流行,现在已经传遍宿州,跟着要向全省扩散。他说这个写得其实不如其他一些好,胜在真实,大家都好奇我是怎么有今天,有闲钱的都去买了一本,书肆那边买断货了,赚疯了都。” 姜蜜:“……谁写的?” “我猜是毛蛋。”卫成让她仔细看封皮,落款是后山居士,最简单解读是住后山上的人,稍微联系一下现实情况,不就是后山村人? 后山村里就那么些人,除去他这个在京中做官的,目前学问最高是村学夫子,夫子不可能写这个。剩下还有这文化程度的不多了,虎娃人老实,又没再读书了跟着二哥种地来着,不可能是他,就只剩下毛蛋。 “早听说毛蛋在镇上学塾待着,蜜娘你不知道,学塾同窗爱看点才子佳人的故事,经常各买一本互相传着看。我早说过毛蛋聪明,他估摸是从那上头找到发财路,拿我做原型写书挣钱。” 姜蜜不信:“这怎么可能是毛蛋写的?毛蛋能把他爹娘写成这样?” “我猜的,实在想不到其他人选。再说你想想,要不是他谁能把大哥大嫂写得这么活灵活现?” “他图什么?” “图挣钱,这一本少说一两银,要是书肆对外说是三品通政使卫成个人传记,二两也卖得。他只要和书肆谈个分成,两边二一添作五,一本赚一两,照林兄这个说法,毛蛋恐怕已经有千两银子的家底了。他还知道要挣钱得写长一些,不能一本讲完,得吊着书肆老板,让人老实给他送钱去。卷一才写到中秀才,这故事他随便能写个五六年,你算算这笔账。” 姜蜜:…… 算下来毛蛋突然成了家里的成功人士,比当着三品官的他叔叔还能耐些,能想到凭这个发财他也真绝了。 可姜蜜还是不懂,想凭这个发财也不该那么刻画双亲。 “他拿我做噱头,就不能往假了写,再说你看看这个卫书生是主角,难不成要他告诉别人主角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他兄嫂太可怜了?要拿这个挣钱就得拎得清,拎不清哪能卖遍宿州?他要真把我写成了丑角,书肆也不敢同他合作,那不是抹黑朝廷命官?” “现在这样,他没抹黑,他捧着我,我又是他亲叔叔,这事既然不碍着我我还能去断他财路?我何必?写书到底是正当赚钱,一不偷二不抢的。” “我敢说他弄出这个之前把方方面面全想到了,这大侄子也不是个简单人,他肯定想到书卖出去自家爹娘会知道,到那时候只要把银票塞去,顶多挨顿骂,他爹娘由他去别人还管得了?” 姜蜜这么一琢磨,还真是。 大嫂早先为了占便宜也是无所谓脸面的,毛蛋被发现的时候只要把钱塞过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没准他娘为了让他写得更棒卖得更好还能坐下来仔细把那些年的事情同他唠唠…… 想到这里,姜蜜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我真想不到,想不到毛蛋还有这能耐,咱小看他了。这个相公你就真不管?由他写去?” “回头想法子求证一下,要真是他,他爹娘都不介意被写成这样,我介意什么?你看我这形象,刻画得不是挺饱满的?……说真的,本来都没指望他能成器,想着别动歪心思莫去作奸犯科就成,现在他把心思放这上头不是挺好?一来是凭本事正经赚钱,二来他有钱了咱少些麻烦,大哥大嫂不会把心思动到京城,只会催促毛蛋多写多挣。” 卫成还有一句话没说全,毛蛋发了这个财,以后二哥他们也不会盯着京城了,只会盯着大房那边。 这书既是毛蛋写的,对卫成就什么妨碍也没有,还能有人怀疑卫成收买了他侄子抹黑人亲爹亲娘?这有可能说得通吗? 一定要说对卫成有什么伤害,也就是看着羞耻一些罢了。 卫成还是准备去封信过问一下,求证到底是不是毛蛋,假如是他,接着写可以,得答应挣了钱不许做歹事,要是做了捅破天也别来求情。求证之前,他觉得还得把事情同二老说说。卫成还在琢磨该如何启齿,书就被砚台发现了。 起因是姜蜜闲着没事翻翻看,砚台去给他娘请安,跟着瞄了几眼,差点腿软没站住。 后来他拿着这本书到了爷奶面前,让爷奶排排坐好,给他们从头读起。姜蜜抱着福妞坐在旁边,宣宝也在,全家听着深感羞耻,宣宝那眼神都是呆滞的。 砚台读得好啊,听着就跟茶馆里说书的一样精彩,然而卫父并不想夸他,只想问这啥玩意儿??? 砚台看像姜蜜,说:“不知道啊,我从娘那头拿的。” 姜蜜脑子里还回荡着关于自己那段描写,她忍着尴尬把男人的分析说给公婆,说书名叫《卫大人传奇》,书是后山居士写的,卫成觉得后山居士大概是毛蛋,是其他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吴氏记忆中的毛蛋还停留在他坐地上哭闹要吃的,咋的人就这么大能耐了? “老大两口子看了不打死他?” “相公说他这个书很受欢迎,在全宿州卖疯了,这个卖一本书肆给他分成的。” 吴氏:…… “再说大嫂不识字,大哥虽然学过两年,后来忙着种庄稼许多年没碰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卫父:…… “相公说他能正当发财没去作奸犯科已经是喜事一件,只要不抹黑他,他没精力去管,就看爹娘您二位。” 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纷纷头大。 “他倒是不比砚台笨多少,只是投胎的时候走错了地方,都给那两口子教成啥样了。”吴氏真不知道该夸他聪明还是骂他坑爹,“他只要不妨碍老三,我也懒得管,由他爹收拾他去。” 说着又一想,他要真靠这个发了财,以大郎媳妇的做派,怕是甘当坏人。反正他们也没剩多少名声,给如实还原在书上让天下人看都没啥心疼的。左右天下人又不能当面去骂她,她有钱就能搬进城去过舒坦日子,该吐血的是二媳妇李氏啊。 160.160 林举人送书信上京这个时间, 后山村那边也听说外头有人在写卫成的故事挣钱。村人无事都不会进镇,更别说去书肆买书,最初听说的时候, 都没人把它当一回事。结果那书越卖越好, 自然有人会去分析写书的是谁,只要知道卫成老家的村子叫后山村, 就很容易想到书是出自他同乡之手。 之后只要遇见后山村人, 知道这事的就会打听, 也会告诉他们书里写了什么。 知道得越多,大家伙儿越懵。 外面人只知道一个大概,他们却清楚,里面写的大小事件几乎都能同卫三郎的个人经历对应起来。他应院考之前卫家兄弟还算和睦, 三兄弟岁数相差不大, 毛蛋和砚台差那么多是因为老大成亲早,老三为应试多熬了几年, 二十才娶上媳妇儿……在他倒霉体质暴露出来之前, 家里上至父母下至兄嫂都指望着他, 盼他一切顺利,出息之后带着全家享福。 出问题就是考秀才那几年,他倒霉, 给人看着很没有指望, 加上前头两房的儿子一天天长大, 兄嫂就见不得公婆没个止境的支持卫成读书。 闹分家不像外面说是因为过不下去了, 是怕兄弟继续倒霉, 老人还支持他,投入换不来回报,谁肯干呢? 这些剖析别人都不敢写,只这个后山居士敢写,他这故事读起来特别真实,就是因为一个个人物都落到实处,从开始就点明兄弟反目的根本在利。 看过之后想一想,要是卫书生他没有那三年倒霉经历,兄嫂一定不会同他明着闹。后面很多事都属于情况已经不好,看不到挽回的可能,不如有好处就拿,破罐子破摔。 …… 同村有些人心里觉得卫大卫二办了蠢事,也有人想了想,在那个前提下让很多人来做,都可能把事情做成那样。人眼界只有那么高,脑子只能想到那么多。 只能看到跟前一步的人,在能看十步远的人精心里可不就是傻子? 卫家这些是是非非外面人觉得新鲜,同村早就腻了,他们只关心一件事—— 书是谁写的。 哪怕再不聪明也知道能写到这份上人不简单,把村里读书认字的拉出来遛一遛,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太少了,最符合的看起来就是卫大顺。 除去卫成之外,村里其他读书人里听说他最聪明,也有十四岁,四书五经学得如何不知道,字早认全了。毛蛋在镇上读书,除去秋收假和年假之外,每旬才不过回来一次,他在外面的天数特别多,要真是他写的,村人毫不知情就能够解释了。 但是,不可能啊。 “照你的说法写书的人压根没给卫大卫二留脸,那就不可能是卫大顺?他还能去论爹娘的过错不成?” “要不是卫大顺,我又想不到还能是谁……兴许你们误解了‘后山居士’的意思?” “等等看吧,这个事,卫家那头怎么说也该比我们上心。” …… 卫大卫二包括他两家婆娘都气坏了,议论过很多次,就想知道浑写的是谁,本来一点儿线索也没有,直到年前一个多月,学塾放假让学生回去过年。 别人都回去了,陈氏等了两天还没见着毛蛋,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干着急不是办法,就进了镇。 陈氏去学塾那边,发现那边冷冷清清的,她心下更慌,就去寻了教毛蛋读书的夫子。夫子说放年假之前一个月他就没再来,还给指了地方,让陈氏去那头找人。 陈氏顾不得去找人,问夫子:“你说他已经一个月没来???他上一旬回家还在读书练字……怎么可能没读了,不可能啊。” 夫子听了也糊涂:“你是说卫大顺他是自己不读了,家里人不知道?都这么长时间,也没听人说?” “周围的都还在村学识字,就他一个在镇上读书的,谁跟我说?”陈氏急坏了,问他为什么就不读了?是出了啥事?被学堂里其他人欺压了吗? 作为读书人,夫子平常不嚼舌根,看当娘的实在着急才迟疑道:“听说发财去了,一个月前他跟我说不准备再来,那时候气色看着很好,红光满面的,不像遭逢大难的样子。” 陈氏跟着回忆了一下,还真是! 毛蛋上个月回家三次,都卡着学塾旬休的时候,看着一切如常,否则家里也不会毫不生疑。陈氏才对毛蛋的安全放心一点,但还是着急,她着急想知道儿子搞什么去了,是被谁带坏了吗?都没顾得上跟夫子多说,就往人家指的地方去了。 过去之后还打听了一下,找到一处院子,房舍是青砖盖的,院子不大,还用砖墙围着。听说毛蛋人在这里,陈氏怎么都不敢相信,她原地踱了几步,过了会儿才壮着胆子过去拍门。 好一会儿之后,才听见里头有动静,院门打开,站里头的可不就是毛蛋。 他穿着靛青色的细棉布长袄,正纳闷谁会在这时候过来,往外一看:“娘?你怎么来了。” “学堂放了你没回来,我进镇看看,夫子说你一个多月没去,你在干啥?” 毛蛋让他娘进院子,进来说。 陈氏皱着眉进去的,左右打量过,问:“跟谁借的院子?不去读书住这儿干啥?毛蛋你是干啥呀?” 平常陈氏都会注意,喊他尽量喊大顺,毛蛋他不爱听小名。这会儿陈氏顾不上了,毛蛋同样顾不上纠正她,他让亲娘进屋,给她端水拿点心,说在家待着麻烦,耽误事:“本来还想瞒一段时间,既然娘知道了我就明说吧。秀才举人我都不准备考了,我找到条发财路,不准备再赶科举。反正娘你催着我好生读书不也是为了发财?天下读书人那么多,九成都是穷读,有几个富?我能让你过好日子不就得了?” 不考秀才,不考举人,不赶科举,不读书了??? 陈氏腿软,问他在做什么发财买卖?什么买卖能比考功名强?? “我写书呢。” 提到写书陈氏想起来了……“后山居士真是你???” 哪怕先前再疼他,陈氏也顾不得了,抬手就要打人,毛蛋回头一阵翻箱倒柜从屋里一个隐蔽处翻出个红木盒子,拿着盒子往他娘怀里塞:“别动手,您先看看,打开看看。” 陈氏黑着个脸把盒子打开,从里取出厚厚一叠官票。哪怕再不认字,官票长什么样她还是知道的,当初挣那八十两的时候就见过,这个票子看着就很眼熟,仿佛是五十两面额的。 陈氏不敢相信,还觉得是不是看走眼了,她抬眼瞧向毛蛋。 毛蛋说:“这是上回送来的分成,五十两一张,娘数数。” 陈氏咽了咽口水,一张张官票点过去。 “五十、一百、一百五、两百……”她点到一千二百五,那双眼瞪得跟牛眼似的,“这是写书挣的钱?写那破书能挣这么多??” 毛蛋深知危机已经过去,撇嘴说:“这才到哪儿?这才是一回分成,本来一千三,我拿到钱以后想求个清净安心写书置了这个院子,用掉了五十。娘你不知道,我在镇上读书就发现那种书特别好卖,因为三叔的经历比话本小说还传奇,这两年有越来越多的人拿他当素材,擦这边写他的故事。人家都赚了,没道理我做侄儿的干看着是吧?我学了学别人的套路,也跟着写了一点,写出来并不出彩,那个卖不好不是白糟蹋本钱,笔墨纸哪样不是开销?我想着反正外面人人都说咱不好,名声已经没了,不若抓住机会发笔财,有钱至少能过好日子,没钱不是穷挨别人奚落?……” 毛蛋从起因说到他跟人家的合作,说到干这行的前景。 “我们商量每三个月分成一次,以后书卖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的人更多,拿的只会比这个多不会少。再说我才写到哪儿?我才写到三叔中秀才,后面还能写好多年,您说这买卖值不?从今儿个开始,您想吃啥穿啥都成,我多写,娘躺着收钱,我的钱都给娘管,代价就是要受些议论。” 他们家里脑子最活泛就是毛蛋,毛蛋还特别了解自家几个,他娘实在得很,一心想发财,想过好日子,让读书考科举也是为这个。 既然发财路都摆在面前了,她怎么可能拦着? 这时候,毛蛋又下了一剂猛药,他噗通往陈氏跟前一跪,哭着说:“儿也知道不该那么刻画爹娘,可您要知道,世人想看的是我三叔平步青云的故事,都想学他,我得投其所好。我实打实的写,咱才拿得到钱,我要是胡编乱造污蔑诋毁朝廷命官,蹲牢房都有可能……儿子也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中举甚至中进士的一天,想到发财路就舍不得放弃,只想让娘也风光得意过好生活,您要实在不能接受,那儿子赔些钱给那头把合作断了。穷有穷的活法,了不起也就是窝窝囊囊蹲在乡下。” 陈氏险些跳起来,她声音陡然拔高:“不行!” 毛蛋还跪着,陈氏伸手把人拽起来,说:“我跟你爹都是猪脑袋,还是你灵光。儿你说得对,你不那么写我们也是挨骂的命,谁提到咱家还能有句好话不成?这骂不能白挨,能凭这个发财就太好了。你就在镇上暂时不要回去,好好写书,娘回去跟你爹谈谈,咱以后也是有钱人了,得合计看看该怎么过日子。” 过来的时候陈氏想的都是怎么不去学堂了?不读书怎么行?怎么带家里翻身? 回去这一路她再也没想那些,想着第一回就拿了一千多两,以后不断还有,还会更多……她本来那点难受全都没了。受人指点也不是一两天,挨几句骂有什么呢?反正发达了之后也要从乡下搬出去,搬远一点谁认识谁? 陈氏满心感慨,一颗聪明脑袋果然比什么都要紧。 家里谁都没想到还能拿老三写书,只毛蛋想到了,他写得还恨好,别人都爱看。又觉得后山居士这个化名也好,听着就很有文化的感觉。 用后世时髦一点的说法,陈氏就是个不忘初心的实在人,一切向钱看向厚赚。 你告诉她发财去了就再也不能赶科举,毛蛋以后不会有时间精力去做学问。她不在意,这有什么? 全天下多少读书人?几个真能当官?就算当了官,还不一定有这么挣钱。 想到老三中秀才都是二十岁那年,之后哪怕进了府学也是少少的拿些银子回来,一个月顶多三五量的数。再看毛蛋,他说每三个月能拿一次分成,至少上千的数。 毛蛋才多大?他才十四五岁而已,这儿子没白让她操心,真是值了。 陈氏一路都在琢磨要怎么说服男人,她有自信一定能成,想着兴许过程会有些坎坷。情况也差不多,听说毛蛋辍学去写书去了,还听说后山居士当真是他,卫大郎气炸,问陈氏怎么没把人绑回来?他个混账,他反了天了!这回必须请家法,打死也不值得心疼。 天底下哪有说父母不是的儿子? 哪怕人人都骂他卫大郎是傻货,做儿子的也不当提。 一切的斥骂都在看到银票之后消音,一千多两,卫大郎从生下来到现在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赚不到,想也不敢想的。结果婆娘说这只是第一回的分成,以后都有,一直有。还说毛蛋他要挣这个钱就必须要那么写,他不能写老三的不是,诋毁朝廷命官会被抓去关大牢。 “再说……咱捧着老三,老三不跟咱计较,这钱就挣稳当了。要是写了不中看的惹老三不痛快,哪怕不让衙门抓咱们,他修书一封就能断了生意,甚至书肆那边都不敢同毛蛋合作的。人家是三品大员,是官老爷,咱是个屁。他爹你想想咱吃过的苦头少吗?要是统共百十两的生意不说你,我都不能看他乱来,这是百十两的问题?我手里就一千多两,以后没准一万两万都有,你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也不用再耕田耕地,咱们大可搬进城里,住大宅院,买丫鬟伺候。咱们搬其他县城去,谁认识?还怕挨说?” 卫大郎心里有些挣扎,这么说吧,卫大卫二两对夫妻里面,陈氏最直白,她直白的爱财。 其他人多少都是既要钱又要脸,就没她豁得出去。 也要怪卫大郎当了那么多年的甩手爹,他天天干活没咋的管过,几个娃都是陈氏教的。要说脑袋瓜毛蛋比他家谁都聪明,性子却有些肖似亲娘,为求财他豁得出去。发现商机之后直接辍学潜心发财,这行动力不是谁都有。 陈氏费了些力气哄人,好不容易把卫大郎说通,想着自己成了书上的丑角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却没准备让毛蛋停了。 陈氏有个话说得很对。 心里的难受是一时的,过了这阵子就好,贫穷才是悲剧之源。他们闹分家也好,什么都好,那些坏名声不都是因钱而起?人活着干啥跟钱过不去? “他真就不打算考科举了?写一辈子书吗?” “也没精力读,你以为写书就容易?不花心思?咱儿子也是辛苦赚钱。他说那头也催得厉害,因为反响好让他趁热打铁争取年后就把卷二出了。你想想咱们乡下过年就没个清静,再说这个事……搞不好还要跟隔壁扯皮,让他回来不耽误功夫?” 陈氏小心把官票收起来,藏好了才提醒男人:“毛蛋辍了学,在镇上待着不回来,咱家又在这时候发了财,我看这事藏不住迟早会捅破,当家的你清醒点,回头老二他逼问起来你别张嘴就赔不是,要是他提出说分钱你也不能答应。” “我们毛蛋写的都是真事,他不服气上衙门告去,你看衙门理不理?咱以前是让猪油蒙了心,给人撺掇着做出那么多不对的事,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觉得不应该让大家误会老三,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将实情公布出来,这有什么不对?咱原先做错了,这么也当是给老三赔罪。可恶的不是咱们,是死不承认非要把过错往别人身上推那些。” “不分钱给二弟他们?” “分钱???他们又没出力凭什么白拿钱???眼馋让虎娃另写一本去,又没人拦他。” 以前穷的时候,陈氏不理解三房,总觉得他们抠,发达之后给兄弟出的力太少。现在毛蛋挣钱了,一千多两交到当娘的手里,陈氏心情陡然就不同。她立刻体谅了卫成,想想看,挣钱容易啊?都分了家的凭啥还分钱?你说大房和三房都好了唯独二房还不见起色……就算他不见起色,家里田地也不少,吃得饱穿得暖还要什么接济? 要是京城那边知道陈氏这心情变化,估摸不会感动。 从她身上反而看出的是多数人的现实。穷的时候想发财的事,真发财了才不会拖着亲戚。你让她说,钱又不是天上掉的,就算毛蛋的确是沾了他三叔的光,他又没沾二房的光。 人家买书的人看的是卫成的故事。 “毛蛋说他准备送个信去京城那头,样板不送了,直接把这事说说,打点一下老三。咱们以后就不种地了,之前分得那五亩正好转送给二房的,当是你做大哥的心意。” 纸包不住火,后来毛蛋的各种古怪就被村里知道,又有人说前几个月曾经看见他频繁进出书肆,跟他同窗打听都说他的确在写东西。 这下大家认定了,后山居士是他,一定是他。 李氏直接闹到隔壁,要拿个说法。 陈氏手插在腰上:“说法?你要什么说法?” “你毛蛋凭啥那么写?他那么写你没把人绑回来请家法打死他?你不教训眼看他败坏咱名声?”李氏平常说话都还婉转,这么着急的时候不多。 她连着三问下来,以为老大家该心虚,结果呢?陈氏一点儿也没有,果真把自己编那一套说法拿了出来,还反问她凭啥不能写?那书上有哪一句是瞎编的?不都是事实? “你说毛蛋污蔑你?毛蛋污蔑你啥?不是你跟我念叨任由老三倒霉下去不是办法,当时你还问我毛蛋以后不读书?他要读书钱从哪儿来?……我就是傻,让你撺掇着干了不少蠢事情,现在我反省了,我让毛蛋还原真相还不行?” 李氏真要吐血了,心道你“反省”你的,凭啥拖我下水? “你乐意是你,他那么写我就是不行,你当娘的不管,我做二婶的也要说说他。毛蛋人呢?让他回来,立马回来!” 陈氏不应。 李氏伸手要拽他:“我们登科还要读书考科举,他别拖累我们。” “拖累?有啥拖累的?莫说十里八乡,咱家那点事县里谁不知道?你不准毛蛋写人家就不会说?弟妹你咋就执迷不悟呢?我都知道错了,我愿意改正,我再不伸手问三弟要东西,还帮他维护名声。你怎么偏要反着干?” 李氏给她气得一阵阵头晕,大冬天的胸口还闷。 她缓了一下:“大嫂咱俩谁不知道谁?你也别说这些来敷衍我,你先前还跟我一起唾骂写书的,现在丢手不管是为啥?是不是他给你钱了?要么你给我分钱,要么你就让毛蛋别写了。” “我没钱。” “要真没钱你早把人绑回家来,毛蛋人呢?他在哪儿?” 陈氏懒得理她:“反正我们不欠你啥,你非要拿好处就把老三送那五亩地拿去耕种,其他想都别想,我可不像三弟妹那么好说话,你要闹我就当全村面跟你掰扯,再不上衙门掰扯都行。分家十多年了,我是吃了你一粒米还是喝了你一口水?我欠你啥?凭啥分你钱?你就说凭啥?你要觉得写书这个行当挣钱也让你虎娃写啊,他又不是不认字,发财路摆在这儿,谁会拦你不成?我就提醒一句,你可别犯傻让虎娃去颠倒黑白,污蔑朝廷命官是大罪,要打板子关大牢,你全家要是为这事给抓进去了,我是不会去送牢饭的。” 姜蜜嫁过来都有整十年,陈氏李氏做妯娌的日子更长,十六七年都有。从前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哪怕分了家也没几步远,妯娌二人天天要见面的,尤其遇上一些事,她俩经常打商量,互相之间太熟悉了解了。 李氏尤其知道陈氏。 她已经听说那书卖得特别好,料想毛蛋挣了大钱,要不是这样,大房那头不会如此安生。李氏问城市毛蛋给了多少钱?三五十两银子就值得败坏名声? “你爱咋想随你高兴,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怕告诉你,现在毛蛋有出息了我跟他爹不用在地里刨食,我们跟着也要搬进城去,那五亩地你瞧得上明年你种,瞧不上还有我娘家,反正不会空着。至于别的你不要想,你要觉得毛蛋写的哪件事不实在你就去告,给衙门审……至于说不孝的罪名想都别想扣上,书是我同意毛蛋写的,我跟他爹都同意,从来只听说子女孝顺爹娘,没听说还要孝顺叔婶儿。” 陈氏还嫌不痛快,又道:“原先你拿我当傻子,回回让我当开路先锋,我懒得说。老三发达了你想拿好处,毛蛋出息了还想沾晚辈的光?是不是便宜占不够?你家得有二十来亩地了,还说要买牛车,能不够吃穿?老话说救急不救穷,你今天缺那一两银子活不了了跟我开口我给你也没啥,没听说我家富了就要给分了家的弟弟分银子。” 对比陈氏,姜蜜真是太太太要脸了。 陈氏这种人,是蠢,脾气又急,经常被拖出来当枪,不过你要跟她吵嘴也烦,她不要脸你吵不赢。 李氏眼前阵阵发黑,咬牙问他:“你要自己不乐意谁能撺掇得了你?咱半斤八两你现在想把问题全推给我们,将自个儿摘干净,心太黑了。” “谁摘了?谁把问题全推给你?我让毛蛋美化过我吗?不都照实写的?你觉得难受是因为你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要认识到了就知道不孝顺父母还刻薄兄弟挨几句骂也是活该。” “……” 原先卫成富,两个哥哥一起穷,陈氏李氏就算互相有看法也藏在心里,至少她们是一个立场。 现在毛蛋跟着也发了,就只有二房穷着,她俩自然没法子和气相处。 从前不过是嫉妒,嫉妒姜蜜命好。 现在呢? 李氏真情实感的憎恶上她大嫂,她如今不感觉三房亏欠了她,她觉得大房才是祸害,为发财坑了他们,坑了他们还没打算分钱出来。 让虎娃写? 虎娃当初学得很慢,只是认了常用字就没读了,天天扛着锄头下地,他能写出来什么? 两人啥都顾不上,在院坝上直接吵翻。 冬天地里活少,乡亲很多都在家里做点手工,做扫把扁担编筐啥的。听到吵起来,陆续有人出来看热闹,跟着听了几句,认知都崩塌了。 161.161 哪怕外面书卖疯了, 乡下读书人不多,十里八乡加一起也没多少人看过,知道有个后山居士纯粹是陆续有人来打听, 托这股热潮的福, 最近不断有人猜测写书的到底是谁。 现在他们知道了,是卫大顺啊。 …… 做儿子的写自家事却不吹嘘父母, 这事儿乡亲们就看不懂, 听陈氏噼里啪啦一通说他们有些明白了。看样子是赚了大钱, 他娘看在钱的份上就不计较了,有卫大郎夫妻站出来护,他怕什么? 陈氏娘家跟着来了一趟,问是不是真的? “大顺他拿回来多少让你连名声都不在乎?” “名声?别说我本来就不剩下多少名声, 我只问问您, 乡下人的名声值当什么?这么说不明白,那换个说法, 要是给你三百两银子……” 陈氏还没说完, 他娘先一步激动了。 “三百两?毛蛋给了你三百两那么多???”说着她又喃喃自语道, “谁要白给我三百两,让我下跪喊祖宗都行,我这辈子手上钱最多的时候也才三十两, 那都不少了。” 陈氏笑了笑, 问三百两算什么? “外孙他到底拿回来多少?你瞒着外头其他人, 总还是跟娘交个底。” “娘听说了吧, 那个书才出了一本, 刚写到中秀才,后面的毛蛋他还在写。他跟人合作,他写,那边负责印售,挣了钱二一添作五,三个月送一回来。第一回的收入已经在我这儿了,不算很多,也有一千多两银子。”这钱一到手,陈氏那姿态就摆出来了,看着哪里还有往常抠搜模样。 她说得轻飘飘飘的,她娘完全傻了,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就说书上写的不利于你,你咋傻到连那都认……” “我是不聪明,也没蠢到那份上,这种大是大非能不明白?跟您说句心里话,毛蛋也没冤枉谁,我们当初不就是那么想的?他如实写我怪他干啥?他一年挣几千两回来,别说写点实情,哪怕栽赃污蔑我又有什么关系?” 陈氏他娘跟着点头,外头为了几两银子能打杀个人,能拿那么多钱管他说啥?捏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我外孙子有本事,你现在可真是好了,熬出头了,往后不用看谁的脸色受谁的气。” 毛蛋说他还是仰仗他叔在发财,关系不能搞得太坏,故事要继续编不得经常同京城往来着?这话没必要对父老乡亲说,陈氏受着娘家恭维,听舒坦了说跟着准备去采买些东西,过个肥年。“娘你回头陪我一道去,我也给您买布做两套衣裳,给我爹送点孝敬,这事儿您知道了回去跟爹他们说明白,往后咱们家莫要说老三不是,人问起来都照我说的,讲咱们原先做得不对,现在反省了,改正了,对外要说书是我跟当家的同意大顺写的,让他说明一个实情,省得现在还有人误会老三……” 这个道理还是毛蛋说的。 他说啥? 说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你想要啥。 你不是卫成,没那能耐,就别想权势名利一起收,要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有舍才有得。 陈氏觉得这话特有道理,她如今再不敢跟三房对着干了,毛蛋能写书赚钱不也仰赖这个有本事的叔叔,要不是老三混得好,写这玩意儿谁会看呢?陈氏现在非但不眼红京城那头,还巴不得他继续升官,老三那头动静越大,毛蛋才有可写的东西。 娘家人被打发走了,陈氏还想回去同卫大郎商量过年以及过完年搬家的事。 田她不想种了,乡下也不想待了,现在做梦都想搬进城,住青砖大瓦房,做什么都有人伺候。 陈氏捏着官票合计这些,有时会想下次不知道能拿多少钱。另一头卫二找上卫大,要他拿说法,话里话外一个意思:做大哥的为了发财就坑兄弟? 如果说书还没写,或者还没挣钱,卫大郎兴许已经把毛蛋拦下来了。 现在晚了。 且不说人都不会同钱过不去,只说这个活,不是毛蛋不想干就能停。眼看书卖得好,毛蛋和对方重新立了契书,那上头明白写了两边分别需要做什么以及如何分账,这对两边来说都是定心丸,哪边毁约都能被告上衙门……现在没有回头路,也不可能回头。 人呢,首先肯定顾自家。 他当爹的没出息,没给婆娘儿子好生活,做儿子的能耐大了,他还能拖后腿吗? 卫二郎找上大哥是以为大哥憨实,不像大嫂那么重利,好说话些。 结果他哥给了他一记重锤,说:“老二你说做哥哥的不能坑了兄弟,可咱十年前不就坑过老三?分家是一回,你要挂田又一回,你当初为了挂三五亩地发动全村来责骂唾弃,差点搞坏老三的名声。” “……大哥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当爹的没本事,做儿子的能挣钱,我能拦他?我拦着他他要是干不成别的活窝囊了不是我的罪过?” 卫二郎不敢相信能听到这番话,他盯着大哥看了半天好像才认识对方:“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名声……” “还有什么名声?没这个东西人说起我俩也没句好的。” “他们那么说,我可以反驳,你承认了我怎么反驳?登科以后不得遭人笑话?考秀才要人作保,谁会保他?” “你给一二两银子就有人保,谁会跟钱过不去?” “钱?钱都让你毛蛋赚了,我哪来钱?” “老二你跟爹娘哭穷就算了,别跟我哭,咱住得近,你有多少地我知道,地里收成能换多少钱我也知道。分家分的就不说了,后来你自己买了些,加上老三赠那五亩,当时就是十几亩地。从爹娘上京到现在七八年有了,你手里我知道的就有三十多亩。分家之前咱们十几亩地养活全家,现如今虎娃都没成亲,你三十多亩过不了日子?” “大哥你原先不是这样,有了钱兄弟就不认了?” “陈氏她有句话说得对,亲戚之间也是救急不救穷,莫说你们不穷。”手里捏着三十多亩地的,还能是穷人?村里的穷人家三亩地都没有。 …… 两兄弟团结在一起十几年,现在也翻脸了。 京城那边并不知道这个情况,要是知道,不用卫成评价,卫彦就能想起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甭管兄弟还是朋友,平常关系再好,谈钱就不亲热。 像卫成那样帮朋友兄弟算大方的,好比卫大郎夫妻原先觉得三房帮他们太少,现在自己有钱了,拿出来扶助兄弟的还不如卫成当初。 那会儿卫成穷着,还给老家送了钱让买地。 现在的卫大郎比当初的卫成富裕,也就是把白得那五亩转给二房,别的没了。你问他不接济兄弟?他反问你家有三十多亩良田的兄弟用得着接济? 卫成看到那本书后,就说要问个清楚,看到底是不是毛蛋写的,还想知道大哥大嫂是个什么说法。他写了信去,这封信进村已经是年后,还是送到大叔公那头,卫成在信上提到他宿州同窗送了一本书上京城,那书叫《卫大人传奇》,问家里知不知道? 大叔公使儿孙去寻了卫大郎,告诉他三郎来信,问到书的事,让毛蛋自己给个交代。 这时候卫大郎夫妻正在准备搬家,听说京城问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心虚:“三郎怎么知道的?他原话是如何说?咋的个态度?” “说从后山居士猜到写书的是本村人,想知道是谁……我劝你让毛蛋亲自写封信去给三郎说明白,不想断财路就好生办个交代,不然三郎他当官的要断你生意还不简单?” 哪怕卫大夫妻说得再体面,谁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发财改口? 什么认识到错误反省了,骗鬼的。 大叔公那边其实有些不齿这个做法,又想了想,写书的确是不偷不抢正经挣钱,再说毛蛋他也没有颠倒黑白,这事最应该气愤的本来是他爹娘,他爹娘不说啥,其他人有什么所谓? 大家伙儿都知道毛蛋挣了大钱,不是几十一百两的数,陈氏捏着至少上千两银子,为了上千两银子别说讲一句实话,哪怕无中生有的事他也能认下。 这么多钱摆在跟前,他怎么可能往外推?傻子才推。 像这样带入之后,大叔公那边就没说什么,村里人听说那是毛蛋写的本来很不理解,得知挣了多少之后,他们理解了。 谁都禁不住那诱惑。 听说的都是那话,换他们也愿意,不就是承认个错误吗? 也没人骂毛蛋了,甚至还有觉得他聪明有想法的,这聪明劲儿,很像他叔。 卫大郎听说老三问起来,把搬家的事都暂时搁置了,赶紧跑了趟镇上,跟毛蛋讲了这个事情,问咋办? “我写封信托人送上京城,把事情认下来,再给我叔陪点好话,当年的事也道个歉。爹你回去跟我娘说,让她拿钱去置办些东西一并送去京城,该放血就得放,分文不花办不成事情。我娘要舍不得,你告诉她是我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都这样了,我叔总不会坏我生意,目光放长远些。” “那你写信去,我跟你娘去买东西。” 毛蛋早想到会有这天,他打过腹稿,没费什么力气就写出一封信来。卫成收到的时候已经是乾元十七年夏初,这时砚台都九岁了,宣宝也满了五岁,比前两年高了瘦了,看着已经有了小大人模样。 又要说到福妞,这时她已经一岁半,瞧着同前头两个哥哥当初胖得是如出一辙。家里这三个娃都有些特别之处,比如砚台从小爱学嘴,是个小话唠。宣宝正好同他相反,人懒得很,能不开口觉不多说一句。福妞倒不是这个方向,她爱美,还爱干净……手上有一点脏脏的就要洗,两个哥哥要是一身臭汗进屋她还会躲,不洗得香香的就不给碰。 除此之外,福妞在其他方面都挺正常,也就是学走稍晚一些,吴氏说姑娘家劲儿小,这正常。她虽然比前头两个晚一点,没特别晚,现在走得很好,只是人胖腿短看着有些摇晃。 福妞性子也是活泼的,她唇角生来就微微上扬,配着胖乎乎的蜜桃脸,看着总好像在笑,甜得很。这姑娘又很会撒娇,才一岁多就知道利用自身优势达到让全家心软向她妥协的目的。 她那套,家里人人都吃,尤其是她爹和她大哥。 为什么? 因为哪怕其他地方不太像,她眉眼和姜蜜十分相似,人与人交谈时往往最容易看到就是对方那一双眼,只要看着那双眼,就够让卫成和卫彦心软了。 姜蜜也稀罕这闺女,正因为稀罕,更不敢惯。 想着女儿长大了一定讨喜,也不知道会嫁去哪家,当娘的为她着想要严格一些。什么都要会,什么都要知道,这样等她离开父母身边,遇上事才能从容应对。 福妞人小,尚且不明白她娘的良苦用心。 好在她是聪明的娃,知道娘在家里的地位,认得清掌家的是谁。卫成和姜蜜有分工的,男主外女主内,府里大小事从来都是姜蜜安排,十分要紧的才会同男人商议,平常只不过知会一声。认清这些,福妞乖觉不少。 毕竟还小,有时候还是会任性犯错。通常不需要姜蜜出面,张嬷嬷就能把人哄好。 信送到的这天,卫成休沐在家,他抱着福妞在抄手游廊里转悠来着。近来天气好,既不冷,也还没热起来,算是一年里难得的好时光。当爹的抱着女儿走走看看,他平常都没好生看过,这会儿发现宅院比起刚搬进来的时候改了很多,院子里种上了花草,看着鲜活。还能听见有人声和鸟叫声。 人声是从前面传来的,那是砚台在读书。鸟叫从后面,天暖和起来之后老爷子又开始遛鸟了,之前冬天鸟笼都挂屋里,不敢提出去,怕冻…… 卫成抱着福妞慢慢走,边走边听她说,听着就发现有人匆匆往里来。卫成将人拦下,问什么事? “回老爷话,有人送东西来,底下不知当如何安排,想请示太太。” “谁送的?” “您老家那边大老远送来的,不光有东西,还有封信。您看是不是收下?收下放哪儿?” 卫成让门房请送东西的进来坐会儿,招待吃一碗茶。东西不急着往里搬,先拿信来。要不要收总得看看信上怎么说,看是谁送的,又为什么送。 信拿进来,卫成当下就拆开看了,一目十行扫过,抬眼吩咐底下将东西送到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他正准备拿着信去读,想起来又让人等会儿,吩咐给送东西来的补个辛苦钱。 “是,奴才知道了,老爷放心。” 卫成这才抱着女儿拿着信往花厅走。 走出去三五步,福妞偏头说:“爹不高兴。” …… 的确不太愉快,倒不是因为毛蛋写书,写书那个事他早知道了,心里头有准备的。不太舒服还是大哥大嫂给送了东西来,前头那么些年什么也没收到过,来信往往也是冲他伸手,这回破天荒了。 之后卫成就给他爹娘读了信,姜蜜本来就在陪婆婆说话,也在一旁听了。 听到一半她就瞥了一眼。 二老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 等全部念完,吴氏开口了:“我当这辈子都收不到那两个不孝子的礼,结果还有这天,只不过他不是想着我跟你爹送的,是打着旗号笼络你来。看来老大家是发了,要不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陈氏能舍得放这个血?” 姜蜜听着,递了碗茶水过去:“娘喝一口,消消气,为这不值得。” “是不值得,我跟老头子就是不如钱财重要,三个儿子里头只一个孝顺,两个都是逐利人。想从前,那两个婆娘挂在嘴上的都是我俩偏心老三,对不起他们。今儿个改口改得快,错都认了,说什么宁可背负骂名也要还老三一个公道,还不就是想让毛蛋接着赚钱?” 卫成将信纸叠起来,放在一旁,说:“也没什么不好,能想到凭这发财,毛蛋是聪明人,只是从小走偏了路,他心不在正道……就这脑子,有个行当给他踏实挣钱比穷着好,穷着可能铤而走险犯下大错。如今他有事情做,又来钱,来得不少,大哥大嫂过得好了就不会生事,咱们在京城也踏实。有些事是不能细想,想着寒心,这一出对咱们的确没坏处,爹娘看开一些。” 吴氏点点头,她在调整。 卫父说:“毛蛋这孩子,可惜了,他是能读书的。” 卫成说个人自有造化,选什么路看他自己,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做出名堂。 各行各业总得有人干,要人人都醉心科举也不是好事情。姜蜜理解到他话里的意思,也说了说自己的想法:“我嫁过来的时候家已经分了,我同大哥接触不多,说不好他,大嫂我知道。以大嫂的性子,把宝押在毛蛋身上让他好生读书也不过是为了发财。在许多人看来当了官就得发财,不想发财拼什么命去读书考科举?抱着这种想法进官场容易出事,当今圣上重视地方贪腐问题,这两年朝廷下了力气整治,存着那种念头去当官极可能被揪出来,到时候没准还会拖累家里。从写书这回就看得出,毛蛋是个胆子大的,只要好处足够他没什么不敢……我说错了爹娘原谅个,左右让我看他不合适当官,注定不清不廉的,当什么官?” 这话也很在理,先前只想到科举出仕才是最好的,都忘了他们贪财的性子。 这么看来,别说毛蛋,登科也很危险。 等他长大了不得被他爹娘逼着去抓钱?早听说虎娃没读了,二房所有的指望都在登科,登科考不上,他们难受,真要考上了,哪怕他不想也会被逼着去贪。 那句话卫成曾经听过无数次,很多人问:不想发财你当什么官? 卫父不吭声了,吴氏叹了口气,说:“到头来为人比什么都重要,要是人品端直,甭管他聪明或者傻,刻苦努力总能把日子过起来。像老大老二那样教子女,考上了咱们是要担心,没权利在手他犯不了大错,手握权柄只怕落得陆学士和刘通政一样的下场。要是他两家在煤城当官,保准也干得出和先前砍头那些一样的事,窝窝囊囊在乡下待着反而积德。” “老三你回信过去的时候明着告诉老大家,写书可以,让他有点分寸别什么都往外捅。还有,既然写书已经让他发了财,就不许再想任何作奸犯科的事,要是敢捏着钱乱来后面闯下大祸京城这边不会管他,甭管是抄家流放甚至砍头都不会管。反正丑话先说了,不信邪真落得那下场到时候别来求,求也不好使。” “还有要是大叔公家里有个什么状况,他们离得近,该出钱出力就出起来。和老二也还是要好生相处,不要见天为那几个铜子儿扯皮闹笑话。” “毛蛋他不读就算了,做一行就好好做,做出点样子。” 看老婆子交代完了,卫父感叹了一句:“老三当日说的,又应验了。” 听见这话福妞仰头看了看她爹。 姜蜜看了看满是天真的小女儿,女儿不懂,她却知道公爹的意思。 当初相公说过,反而笨蛋要学坏没那么容易,太聪明教不好就是祸害。他提过好几次,还让爹去传过话,大哥当初不上心,现在看毛蛋完完全全是像了大嫂。 他胆子大,行动力强,利字当先。 要说哪里比大嫂强? 大嫂只会撒泼,惹得别人不痛快还不一定能换来好处。毛蛋能耐,能抓住发财的机会。他这年才十五,已经是大房的顶梁柱了。 尤其难得的是,他不光知道做什么能发财,还会铺垫,会善后。 像写书,换个人可能堵着气写三叔不好捧自家爹娘,这么写能不能卖钱是一回事,敢拿出去传播他一定完蛋。毛蛋就知道怎么不得罪人,怎么能稳定发财。 他做这个事卫成觉得不靠谱,却没有断他财路的意思。 二老也不咋的是滋味儿,都觉得毛蛋路子不正,又一想他肯踏实写书已经很好,总比去偷去抢来得好。 “可惜毛蛋没生在你们这房,要是三房的他不会像这个样子,没准会是和砚台一样聪明懂事有孝心的娃。” 老大两口子给他写成那样也不全怪他。 爹娘就没教他什么好东西,还指望儿子自己乖? 陈氏只说咱家就指望你了,娘等着享你的福。大郎连说都不说,光会种地。 162.162 收到毛蛋说明情况的书信且正面答复他, 卫成就把那事抛到脑后,乾元十七年注定是忙碌的一年,这年春, 皇上指派了一批乡试主考, 命他们出发赶往各省,准备主持又一届科举。 上一届质量其实不错, 落榜了一批像林举人这样瞎跟风的, 也选出了些好苗子。 皇上一直很关注新进翰林院那些, 包括一榜直接进和馆选进去的都在他考察范围内。早先得了卫成颇高评价的唐举人现如今就在庶常馆里学习,卫成曾在御前看过他文章,是皇上递过来的,还哈哈笑道这个唐谦很像你啊。 卫成接过文章细细看了, 摇头说:“臣赶科举时, 没这文采。” “不是说文采,是说身上那股劲儿。” 皇帝呷一口茶, 慢道:“朕读了他这两年做的文章, 看事没你透, 胜在有那一腔热忱,等这期散馆之后,朕给他个机会看看。光有那想法不够, 还得有那本事才行。” 提拔谁重用谁本来就是看皇帝心意, 卫成没多参言, 转而说了些通政司的事情。都知道通政使卫成在正事上不讲情面, 自他当了衙门的家, 原先那些不把律例看在眼里的规矩了很多。怕啊,生怕犯了事之后哪怕打点好顺天府,还是会被人捅到通政司去。 既然心存畏惧,行事自然会收敛,这两年达官贵人都规矩不少,皇上看在眼里,心道像卫成这么能耐的还是太少,多几个卫成他就太轻松了。 “爱卿在通政司四载,最先任右通政,升通政使也有一年半,快两年时间。” “皇上怎么说起这个?” “想让你多留意,也培养提拔个人,朕不会总让你待在一处。不过时间还有,明年你这届任满,不出意外朕打算再让你顺一届,下届任满再谈调动。” 那就是四年时间,卫成颔首:“臣明白了。” 这事说明白之后,皇帝提了另一件事,这另一件就棘手得多,是关于太子兴庆的。太子六岁,正式进入尚书房学习,现在还是小太监伺候着,皇帝有心想给他选个伴读。 之前给大皇子选伴读,其实没费太多心。太子就麻烦得多,哪怕他在皇帝面前是一副好儿子做派,人毕竟太年轻,做戏做不到十全十美,总会不经意泄露真实想法。这儿子苗歪了,最近一年越发偏激,脾气也急了起来。这个时候,皇帝很怕选错伴读,让太子彻底坏掉,咋说都是亲儿子,当年也是在他期待中降生,也真心实意疼爱过,哪怕父子感情比较复杂,身为父亲不能眼看着儿子报废。 皇帝想救他,可太子不同他交心,在他面前都是小心讨好,那模样看了难受。 怎么办? 就只能找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伴读,同时也是玩伴,盼这人好,能开解太子,将他引回正道。 有了这想法之后,皇帝将大臣家中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全列了一遍,看下来最合适的人选是谁?是三品通政使卫成家里的老二卫煊。 他比太子小一点,听说气性特别好,很稳得住,从不着急。 又想到卫彦那聪明劲儿,他弟弟能差? 皇帝觉得指他来做伴读没准还能救一救,任由兴庆这么自由生长下去,再过两年真就要不了了。当然也不光是这个原因,还有就是皇帝准备立继皇后了,宗人府那边来劝过他,说元后崩了之后,各位大臣为了扶女儿上位,斗得欢腾。皇上已经坐收渔利,该收回来的权力都差不多了,到了立后的时机。继续拖下去,后宫无主妃嫔相争,这不是好事情。 皇帝也觉得差不多了,是该选个继后,这个事对兴庆铁定又是一轮刺激。 他现在就非常不安,再有了继皇后,又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立后这个事偏偏拖不得了,皇帝得安抚兴庆,不能由着他自暴自弃。卫成被视为是御前第一人,作为帝王心腹,他三品官当得比一品大员威风。指他儿子给兴庆做伴读的话,兴庆总该知道他父皇还是看重他的,他该争气。 指派心腹大臣家的儿子做皇子伴读其实风险很大。 皇帝敢生这个念头纯粹是见识过卫成和他长子卫彦的头脑包括人品作风,相信他们明白自身立场,知道该为谁着想替谁分忧。 皇帝提了太子伴读的事,说:“朕看卫煊不错,朕心里属意他,指望他能给太子一些正面积极的影响,爱卿以为如何?” “真心话吗?” “想什么就说什么,朕几时怪罪过你?” 卫成果然说了:“站在做父亲的立场,臣心疼骨血,自然不愿。站在为人臣的立场,满京城再没有谁比微臣更明白皇上难处,太子那边处理不好的确尴尬。出于爱护,皇上不敢过分重视,也不敢轻忽,想选个人品端直的伴读希望能影响到太子是人之常情。微臣心里担心小子蠢笨,进宫之后做不好,受过挨罚吃苦头。可又一想,人生总不会一帆风顺,做父亲的护不了他一生,让他去经历一些也是锻炼。” 满朝文武之中,最了解皇帝的就是卫成,他听得出皇帝是真心话还是玩笑。 这回和前几年给大皇子选伴读不同,皇上是认真在考虑这种可能。征询卫成的意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会提出来,他基本就考虑好了,其实没什么选择余地。 卫成也不怪皇上提这事,自己是做父亲的,爹嘛就没有不为儿子着想的,皇上是为了太子,太子现在不太好,他怕选个伴读也不好,那就彻底没救。 想想宣宝,才五岁,就要肩负为皇上开解太子的重大使命了。 臭小子是不傻,只不过就他那懒劲儿,真指望得上吗? 想到自家那个能一句话表达清楚绝不说第二句的儿子……卫成有些纠结。 皇帝一直在注意他,看他表完忠心突然纠结起来,问他在想什么? 卫成叹口气:“臣之前同皇上说过,家中二子生性惫懒。当时没好意思说太明白,卫煊他是个能坐不站能走不跑的,如非必要他连开口都懒得……臣怕他担不起重任。” 皇帝没见过卫成说的这种懒货,还挺好奇:“朕相信你府上家教,试试看吧,真不合适再说。” 他又开了尊口,让卫成出宫之后也不必着急回衙门,回府去把这事同家里说说。 卫成领命回去了,看他这个时辰回来,全家都很稀奇,问是有急事啊? “刚从宫中出来,有个事情要同爹娘还有蜜娘你说。”卫成到厅里坐下,坐下之后问宣宝呢? “练字去了吧,之前他人小用沙盘,现在差不多,握笔稳了手劲儿也上来,最近跟着砚台练字,每天都要写上两篇。”姜蜜回完话,皱眉问,“相公你这会儿提到宣宝,难不成事情同他有关?” 二老都觉得不可能啊。 五岁娃能有什么事? 卫成说:“皇上有意指宣宝进宫去做太子伴读。” 姜蜜本来还算轻松,听了这话,猛一下手都捏紧了:“伴读是什么意思?书童吗?” 卫成摇头:“不是书童,书童的活有小太监做,伴读是同窗,陪太子一起读书的。皇子们在这岁数大多贪玩,上课不一定用心,尚书房先生不敢直接骂皇子不学好,这种时候就会骂伴读,骂的是伴读,却是给皇子听的。伴读就是陪皇子读书替皇子受过的人。” 卫父&吴氏&姜蜜:…… “这不是糟蹋人吗???” “好处也有,尚书房先生教得好,是全天下最好的,国子监都远不及他。” “那也不能让我们宝去吃这个苦啊,他不像他哥狡猾狡猾的,他那老实性子进宫去不得吃亏?” “要是还有更好的选择,皇上一定不会指他,皇上也有难处,这事已经定下来再说丧气话也更改不了。我这会儿回来就是奉命回来通知家里,让卫煊准备起来。”卫成也安慰了家里人,“其实不用太过担心,宫里个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我还得脸他们就不会去找我儿子麻烦。做伴读就跟上衙门当差一样,清晨去,下午回,学的东西很多,不光是文课还有武课,他要能学进去对自身很有益处,过几年没准比他哥能耐。” 听说当爹的破天荒在白天回来了,两兄弟暂停下手里的事情,跟过来想看看。 正好听到这里,砚台脸黑了。 “有这种好事怎么不让我去?宝不乐意我乐意啊!宫里我去过好多回了,地方也熟。” 姜蜜招手让他俩进来。 两兄弟一前一后进来,给祖父母和父母请了安,在空位上坐下。 姜蜜问他知不知道伴读是做什么的? “陪皇子读书啊,不然还能是做什么?” “知道你还敢去?伴读是去衬托皇子,不是让你去宫里逞威风的。” 砚台表示他也能衬托皇子,不就是装笨?谁不会呢?“我不光会装笨,我还能装得清新自然,保准把皇子衬托得舒舒服服。” 砚台一脸期待,想把这个拜名师的机会争取过来。 卫成斜他一眼,让别想了。 “皇上钦点的宣宝,就没看上你。” “我哪儿不好?” “你岁数大了,你现在什么程度?再倒回去重头学起你觉得合适?” 砚台可惜啊,他一脸的可惜,委屈道:“怎么我当初没这好事?” 卫成端起茶碗慢吞吞喝了一口,告诉他本来有的:“大皇子跟你年纪相仿,当初皇上同我提过,我拒了。” “为啥啊?尚书房哪儿不好爹你还看不上?” 这事姜蜜是知道的,帮衬说:“你爹不是看不起尚书房,是怕你进宫去闯祸,你话多,胆子也太大了,五六岁那会儿又没现在懂事,很怕你捅出篓子。” 砚台才点点头,他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弟弟:“这么说宝还挺合适,话少,不闹腾,咋想都不可能闯祸。” 姜蜜说:“只怕他跟太子合不来,还有就是你弟弟这性子,遇上事恐怕吃亏,他不爱解释。” 说的明明是他的事,卫煊却能坐得稳稳当当听着,听到这儿才安慰道:“娘别担心。” “你才五岁,就要进宫里走动了,娘怎么能不担心?要是你哥吃了亏还知道辩解,知道告状,会想法子坑回去,你半天没一句话岂不是任旁人颠倒黑白?” 砚台不同意,说要是他不会吃亏! 姜蜜让他闭嘴,坐好了听着不要插话,又回过去看宣宝。 就听卫煊说不会吃亏。 “你想进宫去学习?” “想。” “你爹说给太子做伴读就是去替人受过,你还是想去?” “我想,宫里先生教得好。” 砚台听着也乐呵,拍兄弟肩膀夸他觉悟高:“老话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爹就是苦过来的,我和弟弟就太甜了,宝你进了宫可得好好学。” 宣宝点头,是要好好学,争取超过大哥。 看他们兄弟这么乐观,上面二老包括当娘的姜蜜心好累,真是人小不知愁。看夫人还是没有完全放心,卫成把手搭过去:“放心吧,就算会遇到一些麻烦,出不了事。皇上既然同我开了口,总要护他安全。谁不知道我同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只给我生育了二子一女,哪个都是宝,折损不得。” 姜蜜点点头,问需要给他准备什么?是不是该新制一些衣裳,还有书本之类。 “尚书房里什么都有,他人去就行了,待会儿我还要回衙门,你照看着福妞,让张嬷嬷腾出手来同他说一说宫里的讲究,张嬷嬷原先在宫里教规矩的,什么都清楚。” 张嬷嬷领命去教了,回来跟姜蜜和吴氏回禀说没问题:“二爷比哪个都合适在宫里行走,我说那些讲一遍他就记住了,不用重复。人聪明并且不多言语,这种最不容易招惹是非。” “还是在家里自在,在自家他是主子,进出有人伺候,进了宫就成了奴才。给太子做伴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太子做得不好,他不得受罚?” 张嬷嬷说,要是皇后没崩,她娘家也好好的,那太子是不好伺候。现如今太子没了任性的资本,应该会发奋努力,没靠山之后,总得让皇上高看一眼才能在宫里求活。宫里没有蠢人,太子不会胡闹。“照奴才看,以老爷在御前的得脸程度,太子包括尚书房先生都不会给二爷难堪,要是过了,闹到皇上跟前,谁吃苦头不一定。” 别说为难,太子恐怕会想法子拉拢让卫煊同他一条心吧。 他没靠山了。 要是去给其他皇子做伴读,那她还会提点二爷几句。是太子就省了很多事,毁容破相的继承不了大统,别人顶多烦他一直占着储君之位,没人真拿他当威胁,不会觉得卫家就站他身后了。 后来皇帝就宣布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立后,再有就是让卫煊去尚书房陪太子读书。 这两道旨意前后脚发下去的,大臣们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意思是哪怕立了继皇后,皇上心里还是有太子的位置,否则不会让卫成的儿子进宫去伴读,他让宫里人掂量着点,哪怕见风使舵也别过分了。 卫煊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启蒙之路,从五岁多天天跟他爹一道出门,天不亮人已经在尚书房坐好了,看先生没来,别人还在交头接耳的闲聊,他已经铺上宣纸开始练字。 在宫里读书就是好,笔墨纸砚样样都是贡品,还可以随便用,不需要俭省。他每天都恨不得多写一点,总有种多写多赚的感觉。 卫煊在练字,太子坐在他左手边,盯着他那方看了一会儿。 他作为太子伴读进尚书房有两天了,和太子其实不熟。卫成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奇葩,大的每回进宫都没把自己当外人,跟皇上亲热得很,他那个拍马屁的手法宫里鲜少有人赶得上。至于这个,他是一起读书的几个人里面年岁最小的,同时最沉得住气,没事就在看书写字儿,再不托着腮帮子想事情,话少得很。 太子得知他父皇立了继皇后,觉得天塌了。后来听身边人说父皇心里有他,才会把最得宠的大臣家嫡子指派给他做伴读,这是在彰显宠爱,也是给宫里奴才提醒儿。 太子没觉得很高兴,倒也松了口气。 因为知道卫煊的父亲卫成是正三品通政使,是御前大红人,太子给卫煊的脸色难得的好,本来以为自己都这样了,他应该主动点来示好,结果人就是纯粹拿尚书房当学堂,是来读书来的。 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卫煊除了给他请安,平时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太子沉不住气了。 这天所有课都上完,卫煊结束了他一天的伴读工作,收拾好书案准备打招呼走人,就被太子叫住。 “本太子准你走了?” 卫煊眼神示意,请他有话直说。 兴庆就是一时冲动把人叫住,真不知道该说啥,他闷了一会儿,说还要再练一会儿字,让卫煊陪着。 哦,那好吧。 可惜了娘还让后厨煲了汤,回去晚了赶不上新鲜。 宣宝心里惦记着汤,写字的时候还咽了下口水。这个时候尚书房里已经没有别人,太子转头问他:“你是不是不情愿做我伴读?你也看不起我?” 宣宝心里都是汤汤汤,写在纸上的也是汤,正汤着……突然有人同他搭话。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看过去,说没听清。 太子觉得这矮敦子压根没把他看在眼里,脸都黑了,刚才还说我,又变回本太子:“你是看不起本太子吗?” 宣宝脸一皱,接着看向太子身侧。 太子跟着看过去,那是他贴身太监:“你出去等。” “奴才岂能让殿下落单?这万一……” “怎么你觉得卫大人府上二公子会对本太子不利?出去,退开些。” 小太监说了两声奴才不敢,才退出去,这下没别人了,宣宝才说:“你除了出身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我高看,别总觉得自己不幸,暑天不受热寒天不受冻好吃好穿还有奴仆成群,到底有什么不幸?觉得天老爷对不起你的时候怎么不看看其他人?你打小锦衣玉食,别人打小为奴为婢。” 兴庆气坏了:“你拿本太子同贱民作比???” 宣宝乌黑一双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你要是这么想的,哪怕没受过伤皇上也不会属意你,我爹说了,皇上是仁义之君,爱民如子,不会喜欢听你满口贱民。” “你看不起本太子还进宫来伴读?” “宫里先生教得好,我哥听说我要进宫很羡慕的。” “……” 这一家人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那卫彦就不是个人,因为他皇子们受过多少磨难!这个卫煊也是个气人的玩意儿,太子咬牙切齿问你不怕本太子发落你? 宣宝是真的不喜欢开口,他难得说这么多话,他说:“你跟皇上说去,看皇上信不信……说真的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没什么地方能让人看得起。你受伤不是别人害的,但你怪罪别人。皇上总为你操心,但你没反过来惦记过他老人家。皇上千挑万选指我给你做伴读,从你眼神我就知道,你根本没体会到别人的良苦用心,就当我是五岁傻子好糊弄,你想笼络我,因为我爹在御前能说上话,你只要在我这儿跟我卖惨,我信了回去告诉我爹,我爹知道之后就能说给皇上。你糟蹋了别人一片心意,凭什么让人看得起?殿下问完了吗?问完我要回去了。” 卫煊好像不知道他说了多吓人的话,他连脸色都没变过。 太子气得不轻,眼都气红了,恶狠狠盯着他:“本太子失了势,随便哪个都能踩我一脚,父皇让你进宫来做伴读,结果连你也看不起我,看不起就别来,你滚啊。” 卫煊行了个礼,果真要走。 太子气得发抖,抄起镇纸就要扔他,没丢出去宣宝又停下动作看过来了。 “哪怕殿下有难处,皇上是你爹,你对你爹不真,只想哄他骗他从他那里索要好处,这样迟早被拆穿,到那天皇上失望了就不会再管你。做人还是真诚一点,你害怕就告诉皇上你害怕,有什么不能说的?” 卫煊说完这段,太子不那么气了,他盯着这个矮敦子看了半天,问:“我听说你爹娘非常恩爱,你爹连个妾室都没有,难怪你这么天真,在宫里面不耍心机是活不下去的。” “殿下可能不知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我爹说,像他那么做事不会有好下场,说过这话的尸体都凉了,我爹还好好的。你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皇上。皇上要想护你,就一定能护得住,我爹他就是皇上罩的人。” 胆大包天的伴读走了,他回家去了。太子还在尚书房静坐了很久,小太监等不住了进来寻他,问殿下是不是回撷芳殿去? 太子默不作声的站起来。 小太监又问:“卫家少爷同殿下说了什么?殿下好像不太高兴。” 太子没回答他,反问道:“父皇多久没到撷芳殿看我?可有十日?……以前每隔三五日都会来一次的。” “兴许是政务繁忙,皇上日理万机啊殿下。” “不是对我失望了?” …… 这头太子陷入沉思,那头宣宝迈开小短腿出了宫,出去就见着等在宫门口的爹,父子两个并排走,回家去。 回去路上卫成问他,今儿个怎么晚了一些? “太子让我陪他练字。” “还当你遇上事了,没事就好。” 听到这话宣宝停下来,他歪了歪头,仰面朝卫成看去:“其实太子也不是真的想练字,他想套路我,让我拆了台,我说他了。” “怎么说的?” “就跟大哥说我那么说的。” 卫成:…… “太子什么反应?” “他想收拾我,我说就咱俩在,你连人证都没,皇上能信你才怪了。” 卫成额头上青筋突突的,当街就想揍他屁股,宣宝说:“不是爹你说的,你说皇上让我进宫去做伴读是指望我能给太子殿下一些正面积极的影响?” “你这是影响?” “是啊,奶说了,有种人生来欠收拾,好言好语他不肯听,骂他才听得进。看他这样没少人去劝过,不都没用,我就骂他了,看着效果还挺好的。” 163.163 听说自家这个进宫做伴读还敢屏退左右教育太子, 卫成觉得卫彦和卫煊迟早吓死他们老父亲。 还是闺女贴心,儿子是闹心来的。 父子两个一道回府,回府之后砚台就拉着弟弟问他在宫里学了什么?宣宝捧着小碗喝汤, 两碗下肚才应了大哥两声。他这会儿一点儿不想说话, 只想坐下好好歇会儿,方才看太子那样, 一个没忍住, 说太多了。 卫家这边从来都是上慈下孝全家和睦, 甭管大的小的都不喜欢拿亲情算计这啊那,太子那点心思,没让他看穿也罢,看穿之后就很不舒服。 别人都知道皇上顾及太子, 有为他做打算, 太子毫无所察,经常藏不住那一身戾气。 卫煊经常听家里人说, 人生就是起起落落的, 谁都别想一帆风顺。太子幼年逢难, 毁容破相的确是大不幸。又一想,他再不幸还是皇帝的儿子,皇帝的儿子都觉得日子没法过, 那托生在乡下贫户呢?…… 想着自己哪怕坐在储君的位置上恐怕也登不了基, 心里可能是有不是滋味。卫煊也带入想了想, 现如今爹能耐大, 家底也是越来越厚, 他和大哥之间就不会互相看不惯,想要什么你凭本事拿去,没本事就别怪你爹不给你。家当又不是你挣的,怎么一定就非得给你? …… 宣宝爱琢磨事儿,一想就容易走神,他跟砚台说了没两句,不自觉又神游太虚了。另一边,卫成刚才把事情说给夫人听,讲这两个臭小子都是不省心的:“还说他话少不招是非,咱是没见到他话多的时候。” 姜蜜抬眼朝儿子那方瞧去,看他老神在在的,说:“宝他心里该有成算,相公放心。” 卫成尚未应声,姜蜜又道:“左右已经像这样了,看看吧,没准不是坏事情。”姜蜜相信自家这两个,都是小人精,不瞎惹事的。又一想也没做噩梦,不欲过分担心。 卫成将这事在心上放了两日,没见有坏的苗头,才放下心。 宣宝还是那么老老实实做着他的伴读,除了先生要求读出声的时候,平常他话都少,哪还有当日说得太子哑口无言的影子。宣宝记得他爹所说,伴读是来陪伴及衬托皇子并且替人受过的,他头脑好,学得其实很扎实,就不显摆,没见他夸夸其谈过…… 皇上有空会到尚书房来,他第一次见到卫煊就感觉卫家老二跟他哥一点儿也不相像,怎么说呢?卫彦是只要他在,就不会被人忽视。卫煊反着来的,他不开口你经常注意不到有这个人。 想到卫成玩笑说,当哥哥的可能是把兄弟的话一起说了,他家里二儿子话特别少,以前能一天不吭声,妹妹出生之后好些,但也是能不开口尽量不开。 皇上看了宣宝练的字,初学者都这样,提笔就是傻粗黑,他写得却很方正,工工整整的,瞧着非常用心。 看过卫煊的程度,皇上着重关心了太子近况,看着跟之前差不多,变化仿佛也有一点。他之前见着父皇总是小心翼翼在讨好,最近有些犹豫,这犹豫反而让人真实了些。 皇上询问太监总管,问他卫煊当上太子伴读之后做了什么? 太监总管有一会儿没吭声。 皇上转头朝他看去。 他才弯下腰说:“回皇上话,听说没特别做什么。” “他和太子相处如何?” “皇上恕罪,奴才听底下人说,卫家二公子同他大哥是截然相反的那种,没事绝不会开口说一句话,每天同殿下对话不超过五句,里头还有至少两句是在请安。” …… …… “太子是什么表现?” “这奴才哪能说得好?” “说不好?说不好你就使个人去问问,看太子对卫煊满不满意,还是换个其他人来?” 太监总管使人去了,后来告诉皇上,太子觉得挺好,还夸他踏实稳重不闹腾。 卫成得知这个情况的时候,有点恍惚,心道太子殿下还真是个欠骂的主???让卫煊他训了一顿竟然觉得挺好的??卫成还在琢磨太子,皇帝已经提到另一件事:“昨个儿有人往朕这里递了两本书,朕翻了翻,看着眼熟。” 皇帝取出书册,问卫成知不知道这个? 卫成一看—— 可不就是熟悉的《卫大人传奇》! 皇帝盯着看他反应,只见他一脸的哭笑不得。 “爱卿看过?里面写的可属实?” “本来家丑不当外扬,既然皇上想知道,臣就实话实说,这书臣看过,早几个月就看过,最先是宿州那边旧时同窗托人送来,当时只得一册,收到以后臣翻阅了,同自身经历对应得上,再看笔者化名,猜想是哪位老乡写的,为此还特地送信回乡征询。” 皇帝就跟听八卦似的,问他结果呢? 知道是谁写的? 怎么没责令打住,还由他继续? 卫成很想扶额,他满是无奈说:“后来收到回信,说是大侄子在兄嫂的同意之下提笔创作的,写这个一来还原个真相,二来激励贫家学子刻苦读书,三来是大侄子觉得科举这条路难,穷则思变……臣估摸第三条是关键,同窗早在来信上说这书在宿州那边卖得很好,臣想着写的书能卖也算是正经来路,这上面写的兄嫂看了都不恼怒,臣再发作就显得矫情。” 皇帝猜到只有熟人才能写成这样,却没料到后山居士竟然是卫成他大侄子,大侄子在书里批判亲爹亲娘,他爹娘竟然不气,以皇帝对卫成头上两个哥的了解,看来这个卖得是真好,全是看在钱的份上。 有些话,别人其实不方便说。 皇帝从前吐槽过卫家两兄弟,都是私下里,这还是头一回当他面说:“做爹娘的的确偏心,把聪明脑袋包括人品道德全给了爱卿,你兄长不上台面。” 卫成摇头:“早年臣也愚钝,能开窍是读书读的,而兄长在村学待了两年就不愿意读了,慢慢的一家兄弟之间才有了差距。” 皇帝想着不肯读也是因为不能读啊,不过这家的儿子脑袋瓜倒还挺够用的,还能想到背靠叔叔发财。 别家出了个能耐人,都是逼着出息那个驮着全家走,他家有意思,还能想到写书卖书。 这的确是正经来路。 卫成也的确尴尬,人家爹娘做了丑角都觉得没什么,受吹捧的又能说啥?只能任由他去。 卫成感慨了一句,这么快第二册就出来了,大侄子创作热情挺高。 “爱卿还没看过?” “没看过。” “这册写到你中举,朕看了几段,人物刻画非常饱满,你侄子是块写书的材料。”只是人品差了一点,当爹娘的哪怕有万般不是,也不当受儿子指责。不过他们家这对爹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钱拿脸都可以不要。皇帝本来以为是老家哪个看不过眼想为卫成正名,打死他都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皇帝笑了一声,说,“朕恐怕以后进茶馆就能听到爱卿的故事,梨园那边还能选几段来排一排。” 卫成:“……” 皇帝还说呢,要真给人排成戏,他倒是有兴趣想听一听,只是不知道哪个名角儿能唱出卫大人风采。 卫成任由皇上打趣他,表示既然皇上有这雅致,等哪天戏果真排出来了,一定请皇上去听。能博皇上一乐,他也值了。 等家里人知道皇上看过毛蛋写的书,卫父包括吴氏都是恍惚的。 “那玩意儿能登大雅之堂?怎么能给皇上看?皇上果真看了?说什么没有?” “说了,说毛蛋写得不错。” “没别的?” “还说爹娘太偏心我,把智慧和美德都给我了,实在对不起两位哥哥。” 砚台跟皇上也是熟人,听着帮忙翻了一下:“意思是说大伯二伯无品无德,跟我爹不像一家兄弟。” 他说完挨了亲娘一眼瞥,往后缩了缩,把嘴闭上了。 卫大家才不知道毛蛋那书已经送到皇上跟前,过完年到现在,他们又收了两笔钱,如今陈氏就捏着超过三千两银子,他们一家已经从乡下搬走,都没住镇上,直接在县城里置了宅院。陈氏替毛蛋布置好书房,又给春生找了个学堂,还买了两个丫鬟伺候,在县城里过起了原先想也不敢想的富贵生活。 他们在乡下的屋子空着,存粮都送到县城里了,家里的田地分成两份,卫成给那五亩转给二房,其他的被陈氏拿给她娘家兄弟耕种了。就像当日卫成接济他们一样,田契捏自己手里,地给人种,不收租。 卫大郎发财这个事在乡里也引起了震动,有人羡慕毛蛋脑袋聪明,也有人觉得这事办得不对。 这事不碍着卫成,京城那边暂且不考虑,对卫二家伤害就大了。等于说二房既给拖累了名声,又没得到一分钱,那五亩地放在当下卫二家是看不上的,这半年他们家真太难过了。 想到大嫂陈氏的嘴脸,李氏气不过,弄了两本书来拿给虎娃,让他看看,看能不能学着写,总不能干看着毛蛋捞钱。 虎娃从田边回来,口渴着,正在咕咚灌水就听到这话。 他跟着看了一眼,摇头说不行。 “娘我做不来。” “做不来?为啥做不来?你不是会写字?” “会写字不等于会写书,我不像大顺哥那么聪明,我笨。” “写咱家的事又不用你编……” 虎娃还是摇头,说他不是这块料。 李氏看着这个儿子,十五岁,长得人高马大的,模样不差人也实在,就是太笨了!当初他跟毛蛋一起读书,他就是不开窍的那个。现在毛蛋大把的银子挣回来,自家这个心里只想着种地,光会种地有什么出息? 知道后山居士就是毛蛋都已经半年了,这半年间李氏天天都在窝火,甚至气病了两回。 两兄弟一起落魄的时候,她还好过一些。现在是老大老三各自发达,留下老二窝囊在乡下,她怎么想得通?虎娃指望不上,李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房捞钱,她去大叔公那头闹了一回,想让大叔公请家法收拾老大一家,大叔公却没有要管的意思。李氏就想让虎娃提笔写一封信,送去京城,让老爷子出面管管。 这封信还酝酿着,京城那边已经收到另一封。 姜狗子送来的,告诉姐姐姐夫家里情况,讲他成亲了,媳妇儿人不错,温柔贤惠。从这封信里看得出狗子变了一些,从前是个好吃好喝混日子的,娶了媳妇之后他不好意思伸手问爹娘拿钱供婆娘吃饭,决定进城去找个事做。他读过几年书,学得虽然不好也还是能写能算,脑袋瓜又不笨,现在跟着酒楼掌柜做学徒……酒楼这种地方,每天进进出出什么人都有,方便他学待人接物察言观色。 姜狗子又提到酒楼里面已经有说书人讲他姐夫的故事,捧场的特别多。还提到那个书,问京城那边听到风声了吗?这个东西会不会对姐夫不利?要不要管管? …… 听说了信上写的内容,吴氏点了点头说这个兄弟还是不错的,虽然不是从一个肚皮里出来,他心向着姐,在外面看到有那个书想到的不是真可惜我没赚上这个钱,反而在琢磨那对他姐夫有没有不好。 就算什么忙都帮不上,有这个心意就不错。 “成了亲的人是不一样,你兄弟原先只会贪嘴,好吃好玩,现如今也知道挣钱养家。在酒楼跟掌柜做学徒见见世面,学会那一套自己就能开个铺子,只要他有心,不会读书总有其他出路。” 姜蜜点点头:“我嫁出来了,我爹跟前只得狗子,他肯上进很好。” “不光是这点好,他不眼红别人,瞧着也不贪财,秉性不错。” 见多了老家那两个为利益吵来闹去,再看姜蜜这兄弟,哪怕没出息吴氏也觉得没什么,人好,能踏实过日子就可以了。全天下这么多人,谁都要有本事也不现实,多数人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看得清自己安于现状就很好,他踏实,不乱来,这样有合适的机会帮他一把没什么。 好妒并且贪得无厌的才烦人。 有狗子这封信在前面打底,等二房告状的信送到,砚台拿着读了几行,吴氏就不想听了。 “别念了吧,你看看信上写了什么,简单点说。” 砚台飞快的扫完:“这上面问了一下爷奶的身体状况,关心了我爹的仕途,其他篇幅都在说写书的事,大概是说登科弟弟也要开蒙了,毛蛋哥写那个会妨碍他,让爷奶管管。” “他们是啥意思?想让我跟你爷怎么管?” “要毛蛋哥停了不许再写,还要赔偿他们。”砚台扬了扬手中信纸,“这个需要回复吗?还是我来写?怎么回啊?” 吴氏很不耐烦的说:“回个屁。没事她从来不会过问一声,现在想搬我们两个老东西出来,为了啥?还不是眼红好处都让大房拿了,觉得自己吃了亏。说什么会妨碍登科,既然知道就别干那些混账事,当初闹分家闹挂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不会妨碍老三?也是老大媳妇没分她钱,不说二一添作五,哪怕少分她一点,只要有得拿你看她会不会闹?” 老太太不想给她当枪使,不让管。 二房那边一等二等没等到回信,她沉不住气上县里找过一回,发现大哥一家住着体面宅子,还有丫鬟伺候。本来跟她一样过日子的大嫂如今穿着绸缎衣裳,脚踩绣花鞋,手上戴银镯,头上插银簪…… 陈氏招待她吃了茶吃了点心,不停说县里生活多好,还说虎娃就是太笨,没毛蛋一二分聪明,只会跟着种地。登科看着机灵些,好生培养没准能有指望。 李氏端着茶叶水,喝得气大。 “咱们妯娌这么些年,你该知道我来的意思,你们毛蛋写那些书你无所谓是你,他坏了我们这一房的名声,总该给个说法。” 哪怕大老远跑来县里,也还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回去的时候憋着一肚子火。 李氏说她给京城写信来了,请二老做主,不会任由大房乱来。 陈氏听着直接笑出来。 “三弟老早就写信过来问了,我们毛蛋也回了话,告诉那头是有这么回事,后来又收到三弟回信,说那书上只要没胡编乱造瞎写他的事情,他都不管,毛蛋写书这个事我跟大郎同意就行。让我们找到这条发财路就踏踏实实干,别去搞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只怪我没和弟妹讲清楚,早和你说还送什么信?” “还是那话,你要看着眼馋,让虎娃也写,谁也不会拦着。书是我们毛蛋辛辛苦苦熬着夜写出来的,你说分钱就分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茶请你喝了,话也说明白了,弟妹你回去吧,别搁我这儿杵着,我家里没备你的饭。” “……” 李氏原先很不平衡的,总觉得卫成和姜蜜过分了,发达之后对两个哥哥很不照顾。如今一对比,才发现京城那头已经是天地良心,大哥大嫂才是发达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还是当哥的人,就这德行。 李氏站门口还呸了一声才走人。 回去路上都在琢磨她命怎么这样苦,嫁人的时候没嫁给出息那个,生个儿子也很蠢笨,虎娃与毛蛋同岁,毛蛋都在写书了,虎娃只会代写家书。 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她自认为除了模样差一点,自己方方面面没有赶不上姜蜜的,也是好性情,温柔贤惠听男人话,勤快会持家……她和姜蜜就活成了两种样子。 那是男人之间差距太大,且不提。 现在呢? 凭什么连蠢笨大嫂都比她痛快?她聪明,生了个笨蛋儿子;大嫂人蠢,毛蛋却是个聪明的娃。 李氏心态崩了,这时她还存着一点点念想,等着京城那头的说法,结果好几个月过去也没等来什么。听说姜家那边都收到姜蜜的来信,她这头还是啥都没有。 卫二郎说算了吧,京城那边早就厌倦了老家这些纠纷,明摆着烦他们了。大哥大嫂又是无赖做派,有了钱就不认兄弟,现在除了认命做不了什么。卫二郎想到前些日子他斥责毛蛋抹黑二房名声,外人听见还笑话,说你现在知道做那些事没脸了?早先怎么干得出来?能写这种书发财,毛蛋不是个东西,你就是个东西吗?上头写的哪件你没干过? 人家摇头晃脑说活该,还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是报应。 卫二郎早先真没觉得自己有很大错,直到毛蛋写了这部《卫大人传奇》,他遮羞布被一把扯掉,人到中年脸面全无。 心里有些悔意,看京城那边的态度。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别想那些,好生培养登科,等以后登科中举中进士我们也会有好日子过。” “哪怕一切顺利那也是十几二十年后,要是不顺利呢?” 卫二郎说:“加上老大送来那五亩,咱们种着将近四十亩田,不愁吃喝。” “他们都搬走了,都进城享福去了,你就甘心?” “不甘心又能咋的?还能跟进城去?” 李氏抿唇,说既然京城不管,他们也可以去找个书生合作挣这个钱,虎娃不会写,总有人会。 卫二郎觉得不好,看书的怎么会重复去读一样的故事?跟他屁股后面卖不了。 “那就眼睁睁看他们家财万贯??凭什么呢??” …… 乾元十七年就是折腾过来的,老家那边没停过折腾,至于京城嘛,卫成整顿通政司的同时也在择选合适的接班人培养。卫彦还是踏踏实实读他的书,卫煊在宫里给太子伴读,见了些世面。 当初皇帝选上他,的确选对人了。 太子本来因为毁容破相外加背后无靠人已经非常浮躁,迎来这个懒洋洋从不着急的伴读之后,他脾气都改了很多。 遇上卫煊着急无用,凡事你得平心静气,有话慢慢说。 卫煊当上伴读的几个月里,他跟太子之间就正经聊过那么一回,那回还不怎么愉快。太子真就像欠骂似的,被骂舒服了后来看卫煊竟然觉得顺眼了许多,受对方影响气性都跟着好了一点。 皇帝觉得卫煊这伴读差事做得不错,看了两回赏。 东西拿回去家里人问他做了什么?宣宝就陷入沉思之中,想了半天说:“我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皇上龙心大悦还给你发了赏赐?” 他摇头,说真没做什么。 宣宝不喜欢太子,除了请安几乎没主动跟太子说过话,让他多留一会儿就留,让他陪写字陪读书就陪,别的没了。他愿意做这个伴读根本就是冲尚书房先生去的,觉得人家教得好,能帮他快快赶上大哥…… 他笃定说啥也没干,家里人挺纳闷的,姜蜜说可能在皇上看来没过错就是功劳。 娘亲这么讲,卫煊也没反驳,他心里觉得不是这样。要他说,太子好像真的有病,病得不轻。 你好好跟他说话他瞧不上,骂过一顿人舒坦了。那之后说话都中听了很多,态度也真诚一点,没之前那么多算计。 164.164 姜蜜最初的担心好像全是多余的, 宣宝在尚书房一待数月,没出过岔子,她才觉得宫里也不是那么可怕, 正想自嘲说先前紧张过了……这晚, 姜蜜就做了梦。 这时候,秋天已经过去, 京城又冷起来了, 天上飘了两场薄雪, 入睡之前姜蜜还嘀咕着火炕该烧起来了,又在盘算做衣裳的事。还有张嬷嬷同她打了个商量,讲姑娘这都两岁了,盼着大家早改口, 私下的场合喊乳名还成, 当外人面还是得喊大名,怕的是喊习惯了以后也改不了, 二三岁叫福妞没啥, 四五岁或许也没啥, 再大一些就不合适。 姜蜜把这个同男人说了,卫成听着有理,说福妞她大名又不难听, 雪溪不是挺好的?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困意上来, 姜蜜靠在卫成怀中睡了。卫成摸黑看了看黑甜乡里的爱妻, 晚些才睡着, 睡到半夜,让姜蜜推醒了。 刚从睡梦中醒来,卫成他脑子还太灵光,只不过习惯性的亲亲夫人额头,带着睡意问怎么了? 才问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 夫人多数时候都能睡得安稳,会在夜里将他闹醒就一种情况:“做噩梦了?” 现如今还敢针对卫成的本来就少,哪怕有人搞点小动作,卫成一年比一年谨慎,早褪去初入官场的稚嫩,旁人哪怕处心积虑也很难算计成他。姜蜜好似回到成亲之前,十分难得才会梦一回。她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卫成记得不太清楚,感觉已经是很久之前,仿佛是刚怀上福妞那会儿。 那一次给夫人的打击就很大,她因为那个梦一度自责。 今儿个瞧着仿佛没比当日好,姜蜜有些抖,伸过来的手指是冰凉的。 卫成抱着她,替她捂着双手,问梦见什么,让别着急慢慢说。 姜蜜又朝他那边靠了靠,感觉到从男人身上传过来暖热的体温,她揪着的心松开一些,才把梦里的事情同卫成说了。 “我梦到太子拿宣宝出气,他故意做不好让尚书房先生罚我儿子,还嫌不够,在这个天里借口罚宣宝跪。那时候已经上完课,别人都走了,一时间竟然没人发现,宣宝他跪了很久,还撑着走出宫来,回家就病倒,我看他膝盖乌青,人都烧糊涂了还在梦里喊娘。”姜蜜说到一半差点就要掉眼泪,她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卫成听着心里也是一紧,好在男人这些年经的风浪多,他还稳得住,先安慰了夫人几句,又问她为什么? 凡事总有个因由,平白无故做这种事情,没道理的。 “是不是没看到这部分?” “我看到了,是有原因,有原因我也不能原谅他,我是卫煊的娘。” 卫成拍拍姜蜜后背,让她说说。 姜蜜说:“先皇后娘家人结束丁忧回京城了,想谋职,仿佛不太顺利。当日那一家的遭遇,一定程度有相公你的手笔,他们恨你,也恨皇上无情,如今不得志就想起在宫里还有人,想方设法搭上线。太子因为毁容破相的事同皇后有隔阂,连带同母族不亲,他们想到当面说什么太子都不会听,就设了个套,让太子偷听到别人谈话,了解当年一些秘辛,让他觉得他破相是宫中妃嫔的手笔,妃嫔敢这么做仗的是皇上的势,皇上非但没为儿子出头,还在那之后疯狂打压妻族,而相公你就是皇上跟前第一心腹大臣,踩国丈上位……他们翻出来挺多旧事,太子好像信了,而后性情大改。” “我还是不懂,他们捅这些出来的目的呢?” “是听说皇上还看重太子,想让太子明面上维系父子亲情,暗地里心向母族,受他们摆布,为他们谋利。” “……” 姜蜜说完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卫成有反应,又推推他。 卫成反问是哪一天? “明天吧,我看到尚书房先生在检查功课,查的就是宣宝早先写的那些。这怎么办?挨先生责罚也罢,跪那一场不能,他受不了的。”宫里的事姜蜜本事再大也管不了,她心里着急,指望男人能有好办法。卫成的意思是,就只能掐着时辰带皇上过去救场,至于怎么才能跟着皇上走一趟尚书房,他还得琢磨一二。 哪怕卫成保证会好好的把儿子带回来,姜蜜还是心有怨气。 对当娘的人来说,子女是软肋,哪怕她本身气性再好,碰上有人要伤害家里几个小的也会无法忍耐。 姜蜜说:“就说皇子伴读不是人当的,哪怕尚书房先生教得再好,我也不愿意看宣宝去吃这苦头。我儿子是不如皇子金贵,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好不容易养大的,他还不满六岁就要代人受过,他对太子没半点不好,太子只听人几句话就能下得去手折腾他。是,我知道太子的遭遇,他从云端跌下来,亲娘没了靠山倒了疑神疑鬼也正常……这样就能伤害我儿子吗?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太子马上就满七岁了吧,还改得了什么?他这怨天尤人的做派时晴时雨的脾气咱伺候不了,相公咱不同情太子了行吗?他再差也是皇帝的儿子,皇帝的儿子用得着别人可怜?” 姜蜜本来靠在卫成怀里,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她说到后面撑着铺面坐了起来。 卫成把人抱回被窝:“有话躺着说,起来作甚?不怕冻着?” “不跟你说笑,相公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宣宝弄出宫来。太子伴读谁爱当谁当去,我不求儿子学得多好,他首先得平平安安的。之前没做噩梦我不知道尚书房是这样的,现在知道了,他进宫去一日我心里就得牵挂一日,一天天都得惦记他在宫里如何,是不是顺利,我受不了这个。” “别着急,我想办法,先把这关过了。” 有他这话,姜蜜心里踏实一些,她把自己埋在卫成怀里瓮声说:“我如今越发感激老天爷,像这种事,要不是得他提醒谁能想得到?宣宝他前些天还说太子变了一些,看着比几个月前好多了。” “宫里许多贵人都是阴晴不定的,高兴时怎么都好,不高兴了就要罚人。”就好像卫成作为御前第一红人,面对皇上的时候心里还是谨慎的,他看起来轻松自如,其实很多话都反复斟酌过,不是信口在说。他和皇上相识好歹近十年了,宣宝才进宫多久?太子哪里会死心塌地信他? 姜蜜问卫成是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事? “……当今圣上是爱憎分明的性情,瞧得上眼的哪里都好,瞧不上的断不会留在跟前,或早或晚都会拔除。幸而我在皇上瞧得上眼之列,没经历过狂风暴雨,不觉得有多艰难。” 卫成说这些时都是一派轻松的,至少听他声音感觉并不紧张,受他影响,姜蜜逐渐放松下来。 她在男人怀里调整靠姿,听见胸腔有震动。 “你在笑?笑我?” “很久没见你护犊的模样。” “这好笑吗?” “不是好笑,蜜娘你这样子我瞧着心疼,心疼的同时又挺爱看的,你恼怒或者着急的样子都很鲜活。平常素淡得很,这时候就像用朱砂着乐色似的。”之前还有一次,北上赶考途经煤城那回,当时在马车里做了梦,她醒来气哄哄的样子卫成至今都记得,颊边绯红的模样真是太美了。 姜蜜拿指头戳他,让别想这些有的没,想想儿子。 卫成想了,安排好进宫去的时间,找了些有的没的跟皇上说,说完偶然提到卫煊他这会儿在尚书房吧,不知道在学什么。皇帝也没急事,临时起意问卫成要不要一道过去瞧瞧。 这必须不能拒绝。 君臣二人结伴往尚书房走,身后跟着太监宫女好几人。 本来是两个做父亲的好奇,去瞧瞧儿子是怎么读书来着,也想看看兴庆和卫煊的相处之道,过去就撞见卫煊跪在外头。皇帝眉心都皱起来,卫成脸色也不好看,他喊住卫煊,问他犯了什么错? 宣宝跪了有一小会儿,正感觉地面真冷真硬,哪怕隔着棉裤他膝盖也渐渐僵了,当他感到难受咬牙坚持的时候却听见有轻微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他爹那话。 跪得笔直的小少年回过头,就看见一身明黄,和明黄后面头戴乌纱帽身着公服的爹。 他哪怕生来早慧,也不过五岁半的人,莫名其妙被罚心里肯定委屈。先前一个人硬撑着,这会儿见着靠山,鼻头就一酸。正想喊人,太子听见声响从里头出来了。 太子心里有些慌张,还是稳住阵脚给见了礼。 皇帝问他怎么回事。 太子本来编好了说法被浩瀚君威压着开不了口,皇帝看向卫煊,卫煊说什么来着? ——主子不痛快总归是奴才做得不好。 皇帝认真看了卫煊两眼:“起来吧,爱卿领你儿子回去。” 宣宝腿有些僵,站起来揉揉膝盖才朝他爹那方走去,卫成带着儿子谢了皇恩,牵着他慢慢走。等卫家父子走远之后,皇帝又问了太子一回,问他为什么罚跪? 太子起先默不作声,过一会儿说:“他没有做奴才的自觉,对儿臣不够恭敬,不该罚吗?” “朕千辛万苦给你挑了这么个伴读,不是让他来做狗腿子……也罢,你瞧不上朕使人递个话去,让卫煊不用再来。在你看来他是无足轻重的奴才,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看爱子受你责罚,卫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皇帝这么说了,却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反应,问太子低着头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儿臣不敢说。” “朕问你你就回答。” “儿臣以为父皇是君,卫通政是臣,君臣有别,正因为父皇宠卫大人过了才壮了他家人的胆,卫煊早几个月就敢斥骂儿臣,儿臣再不济也是皇子,轮得到他数落?” 皇帝皱眉:“你说他刚进宫就骂你了,他骂你什么?当时你怎么不说?” 兴庆又是那样,低着头不愿吭声。皇帝一怒之下把尚未走出宫门的卫家父子召了回来,问卫煊可有这事?问他对太子说过什么? 宣宝没想到他还翻倒账的,也气着了,忍着难受跪下去哐哐给皇上磕了个头,说:“殿下问小民是不是看不起他,小民说‘您除了出身贵重以外的确没什么能使人高看的,人生就是起起落落,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不受挫折?觉得天底下谁都对不起自己,自怨自艾真糟蹋了皇上一片父爱。’小民知道说这话冒犯了,是父亲说皇上选中小民进宫做太子伴读是为了能帮助太子。既然太子只感觉被冒犯,没觉察到其他任何……小民认罚,伴读这个活,皇上另外选人吧。” 宣宝倔啊,就跪那儿了。皇帝看他腰背挺直,抿着唇一脸倔强,心里也是什么滋味都有。 甚至觉得比起卫彦,这孩子更像卫成一些。那副斗胆谏言的架势,还有天塌了都压不垮的脊梁,这孩子没有哪里不好,是太子瞎了眼配不上他。 “跟你爹回去,好生读书,以后考功名入仕途报效朝廷,从明儿起不用进宫。” 太子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父皇。 他不懂,卫煊都敢承认冒犯,他以下犯上还能好好的出宫…… “父皇您觉得是儿臣的过错?他胆大妄为儿臣不该罚他?” 皇帝垂眼看他,说:“你错不在这儿,错在瞎了眼,看不到他人良苦用心。你觉得你是主子他是奴才,你高兴给他个好脸,不高兴就能随便惩罚。却忘了我说的上位者要有仁爱之心,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要宽容仁慈,能明辨忠奸听取良言……兴庆你让朕失望了,朕要是像你这样反复无常暴虐无道,凭什么得万民拥戴?又凭什么得良臣效忠?” 这个时候太子意识到自己草率了。 本来觉得我是主子,不痛快了惩罚个奴才有什么?在宫里罚跪不是家常便饭? 这会儿他才发觉事态不对。 他父皇更中意的竟然是卫煊,而不是他。 前一个卫彦后一个卫煊,这俩就是给皇子们添堵来的。 …… 太子那头暂且不说,又折腾这么一趟之后,宣宝可算跟着他爹出了宫。父子两个出宫门就坐上马车,上去之后卫成将搁在一旁的铜汤壶递给儿子,让他抱着暖暖,问膝盖如何? 宣宝说没事,卫成却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吸了吸鼻子。 短短两个字是带着鼻音来的。 再仔细看看,他眼眶红着,人要哭了。 卫成伸出手,轻拍他脑袋瓜。 宣宝再也忍不住,泪珠子大颗大颗落下来,他紧抿着唇,眼泪掉个不停却撑着不愿意哭出声。 “觉得委屈了?你为太子着想,在心里关心他,他只拿你当奴才,高兴时纵容一二,不痛快了罚起来不带犹豫。” 宣宝把嘴抿得更紧,抓着他爹的一袖子,就要用那个去擦眼泪。 “别哭了,你这样回去给你娘瞧见也得跟着心疼。你是人小,让家里保护得好还没经过风浪,像这种事等你长大了会遇见不少,很多兄弟之间都是说翻脸就翻脸,莫说你和太子原本就有尊卑之别。爹今天告诉你一个道理,做人要给自己留余地,莫把一颗心全掏给别人,这是第一。还有,你要想让别人尊重你,哪怕看不惯你也轻易不敢动你,也很简单,站上高处,拿住权柄。” 宣宝没说什么,卫成知道他听进去了。 想想这回的遭遇也没什么不好,算是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自家这两个是聪明,还是太嫩了一点。要从小男孩长成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伤痛和磨难少不了的。 像这种事,谁没经历过?看太子翻脸能比看亲兄弟翻脸难受?想当年他还被两位兄长拿利刃扎过心,那才叫疼,好长一段时间只要想起来都疼。 宣宝哭够了,马车也停到卫家门前,他擦干眼泪跟他爹进去,还没到内院就见着大哥砚台。 砚台也是人精一个,能看不出兄弟反常? 问怎么了?咋还哭过?在宫里给人欺负了吗? 宣宝摇头。 砚台还要问,弟弟就朝他看来,说:“我从明天就不做伴读了,我跟哥一起读书。” 看弟弟不打算详说,砚台看向他爹。 “太子不高兴,罚了他,他正委屈。” 砚台也伸手去拍弟弟脑袋瓜,听见弟弟说:“他故意不听讲让我替他受罚,还让我跪,要不是爹过来,我腿就不是自己的了。” 卫成跟在后面,看那两个活宝在前头走,听他们一个抱怨一个安慰,砚台说他以后要更加把劲,要很有本事才能保护弟弟保护家人。宣宝也在点头,说再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姜蜜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看到的就是眼睛红红肿肿但却斗志昂扬的宝贝儿子。 估摸是怕娘亲担心,他撒娇说饿了要吃饭,绝口不提宫里的事。姜蜜催底下摆饭去了,卫成吩咐婆子打热水来:“连着跪了两场,得捂一捂膝盖。” 姜蜜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是二老,二老听着一个着急,问怎么回事? 宣宝平时话很少的,今天说了好多,这会儿被迫又开口解释:“我做错事在宫里受了罚。” “这个天罚跪啊?宝你过来给奶看看膝盖。” “膝盖没事,我没跪多会儿。” 卫父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爷就别问了,反正我明天起就不进宫去,再出不了事。” …… 太子伴读很突然的换了人,这事引起了一些震动。本来以为是卫煊犯了大错被逐出去,看皇上还给卫家发了补偿,对卫成的态度一如既往,大家伙儿就纳闷了。 有人猜是不是太子做了什么让皇上不耐烦准备放弃他? 听到这个说法继皇后都乐了。继皇后正要迎来自个儿芳辰,心道真要是这样就太好了,这是最好的贺礼。 没人教的孩子到底不成气候,兴庆除了占着太子的位置,他有什么?论学问不过尔尔,人也不活泼讨喜,还是个容易受影响不费力气就能被带上歧途的。 皇上心疼他,这一点宫里许多人都知道。 原先程度还要更深,他自己越长大性子越怪,在皇上跟前讨好得太明显,背后又是另一张脸。又脆弱又自卑还怨天尤人,每回去他那边皇上都高兴不起来,卖惨卖太多,看着这人就感觉压抑。 皇家父子情本来就比不得普通人家深刻,哪禁得起这么消耗? 本来要是受卫家矮敦子影响,他能从死胡同里走出来,后面还有盼头。现在兴庆算是把卫家得罪了,亲儿子受他一顿折腾,通政使大人心里还能痛快? 想利用太子的是先皇后娘家,听说这事气得不轻的也是那家子。 他们没想到太子会直接发作。 本来太子的确不会,这不是受的刺激太大?心里正窝火就看到卫煊那张好像什么都不上心波澜不惊的脸,想到他在尚书房比堂堂太子还要自在,邪火压不住,就顺势发了出来。 也是听底下人说得多了,都说皇上还是重视他的,这认知让兴庆有些飘。他也才六岁多,冲动之下没多想就做了这样的事,之前隐隐还有些后悔,在看到他父皇对卫煊和对自己两张脸后,后悔就变成不满。 太子觉得他之前没收拾卫煊是气量大,卫煊本来就该收拾,他没规矩。怎么父皇竟然不同意自己?反倒对卫煊和颜悦色。 太子不明白一个道理,做父母的从来都是严格要求自家孩子,同时对别人宽容。 别说皇帝觉得卫煊他没错。 哪怕他真有不对,堂堂九五之尊还能揪着个五岁孩子不放?肯定是任由卫成带回去教导,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 太子不理解这良苦用心,觉得他父皇待他比外人不如,就他这窝囊样还太子,狗屁太子。 这误会不解开,人和人之间就会起隔阂,太子心有怨气,皇上则是满心失望。不过这些都同卫家人没关系了,之前卫成让儿子尽本分,既然被选做伴读就希望他能帮助到太子,现在宣宝不做伴读了,兴庆变成什么模样同他又有啥关系? 拿姜蜜的话说,顾自家都顾不过来,哪有闲心操心人家? 165.165 当晚家仆就备热水给宣宝捂了膝盖, 姜蜜记得儿子会生病不光因为跪得久了寒气入体,还有心里的不是滋味。为此,当娘的还找儿子谈了话。 宣宝平常说得少观察得多, 加上进宫做了好多个月的伴读, 他实际比砚台还要早熟。看出娘亲不放心自己,他没敢很反常的说许多话解释, 就像往常一样听姜蜜唠叨。 “当初娘就不乐意你进宫给人伴读, 不过有些事当下身不由己……” “我知道。” “听你爹说了宫里发生的事, 我想太子也不一定是有心要针对你,或许是搁哪儿受了气心里有把邪火,不发难受。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 而你是下臣之子, 身份上就有高低不是平起平坐的两人,他心里不痛快, 拿你败火是寻常事。就好像你爷心里有火可以训斥你爹, 皇上心里有火也可以处罚大臣, 很多时候是当时运气不好,不幸撞上去了。你不笨,娘说的该听得懂, 莫要反复去纠结今天发生的事, 我们宣宝没做错什么。” “娘别说了, 这些爹讲过的。” 之前心里惦记的都是儿子, 盼他不要有事, 现在人没事了,姜蜜才有心去想别的。当夜夫妻二人说私房话,姜蜜讲她觉得太子和自家这个方方面面差异太大,要相处得好本来也难。 卫成让她接着说,想什么都说来听听。 姜蜜道:“宣宝平常爱琢磨,可他生在咱们家,咱们家太平,太子生在宫里头,打小经的事多,有些多疑正常。两人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性子,还有一点,可能有人告诉过他,卫煊是通政使卫成的儿子,而卫成深受皇上倚重。人家会告诉太子,让他宁肯捧着不要得罪,这话叫太子听来也不是滋味,就像当爹的派了个人到你跟前天天冲你比手画脚,你还得敬着,哪怕一开始忍得了,时间长了能没点怨气?以咱们的身份,叫太子看来是不配同他平起平坐的,他高兴时不同宣宝计较,不高兴了给吃个教训都不用思量太多,根本在尊卑之别。只不过哪怕身份上有高低,按说也该自谦同时抬举别人,太子是太年轻,并且没人教他。” 姜蜜说的多数卫成都赞同,他说不是没人教,是教他的人把重点放在知识以及学问上了,做人什么的,不敢说得太多。 说起来还是身份不够,没那资格。 “蜜娘这会儿消气了吗?” 姜蜜抱着他腰身,缓慢的点点头说:“先前是急的,咱儿子没事了我自然要翻过这页,没得同个七岁娃儿较真,太子还不满七岁呢。我心里面觉得但凡还有实心实意在乎太子的人,该教教他,他表现出来这性情,哪怕脸好好的也很难得偿所愿……我见皇上次数不多,听相公你说了不少,感觉皇上不会因为他是嫡出就贸然把万里山河交托出去,要继承大统总要有那能耐才行。” 姜蜜早先就一直不放心,觉得宣宝他和太子很难相处得好,她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宣宝出生在卫家,他起点低,未来走得高,和太子是反着来的。 照如今看来太子出生就在巅峰上,一天天长大走的是下坡路。 刚开始两人互相不熟,能有一段时间的友好,认识久了总会起摩擦,个性啊为人啊观念等等方面都不一致,使得他们迟早会背道而驰。盖因如此,太子这次爆发没让姜蜜觉得意外,她就是单纯心疼自家这个,当娘的谁不护犊子? 姜蜜说的时候,卫成耐心听着,听完轻拍夫人后背,安慰她:“白日这出我瞧着挺好的,咱家这两个日子过得太平顺了,他俩生来就聪明,学什么都容易,总觉得人生没有难题。吃点苦头好叫他知道凡事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事你心里想做好,付出许多心力,最后还是事与愿违,天下事不是哪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太顺了,卫彦包括卫煊的人生都太顺了,没吃过苦,没受过罪……他们让卫成想到自己同届那个状元。严彧的人生也是顺风顺水的,一路考上状元,之后把路走绝了。 要这么看,这出真不见得是坏事,没准还能带出好的结果呢。 事情的确朝卫成盼望的方向发展着,这次的遭遇改变了宣宝,他不敢再像从前一样懒散的糟蹋自己的天分,至少在学习这件事上,他用心多了。 尚书房先生听说卫煊不会再来也暗道可惜,那瞧着像是个好苗子,按说是会有成就的。还有个先生寻着机会拦下卫成,同他说了两句。 让他对自家儿子有个正确认识,好好培养,别糟蹋他。 “你们卫煊看着不如他大哥机灵,他胜在耐性好。我不敢说他是尚书房里最聪明的一个,他一定是最坐得住的,读书是件寂寞孤独的事情,得要坐得住。” 对自家儿子卫成心里还能没数? 他道了声谢,答应一定好生培养。 先生又问卫煊回去之后有继续读书吗?还是已经松懈了? 卫成说他在读,虽然只在尚书房学习了几个月,他习惯养成了,回来还是会早起晨读。 听着这话,先生心里舒坦了:“老夫教过许多学生,聪明的愚笨的都见过,最后的高低成就却不是照聪明劲儿顺排下来,越是天分好就越要刻苦用功。” 这个话卫成格外认同。 世间聪明人多,就好比大房的毛蛋那也是很聪明的,要不聪明他能想到那种发财的办法? …… 皇上另外给太子选了个伴读,这个岁数上比太子还略大一些,甭管他背地里怎么想当面都能奉承讨好,多数时候太子都是高兴的,偶尔会想起卫煊以前在尚书房学习的样子,明明是小人儿一个瞧着还分外老成,看过来的眼神经常让人觉得你在无理取闹…… 想起卫煊,太子就烦躁。 他烦,宣宝不烦。宣宝记得在尚书房先生是怎么安排时间的,回到家里他还是照样要求自己,清早要晨读,然后识字写字。他和阿爹商量着给自己拟了个方案,跟着实施起来,日子过得充实根本就无暇去回忆,难得想起来也平平静静的,不剩什么波澜。 宣宝这么上进自然会影响到他哥,砚台大好几岁呢,会甘心落后于弟弟? 他们兄弟好像一夕之间就告别了先前轻松散漫的生活,子女三人里面还悠闲的只剩福妞。福妞生在冬天,她也喜欢冬天,尤其落雪天她就会闹着要出去玩,姜蜜时常穿着防风斗篷站在檐下看女儿在院子里玩闹,她喜欢玩雪,好在人还听话,哪怕张嬷嬷说不听只要姜蜜喊她一声,说差不多了让回屋来,福妞哪怕舍不得她的雪人也会丢手进屋里去,任由娘亲拿热水给自己泡手,泡到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娘。” 姜蜜拿帕子给她擦手呢,听闺女喊她嗯了一声。 “娘啊。” 姜蜜抬眼,使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福妞说想吃暖锅。 “头年吃过两次,那会儿你才多大?不过刚满岁,还记得这?” “大哥说的,好吃。” 看她满是向往姜蜜捏捏闺女胖脸儿,笑话她是馋嘴姑娘。福妞就抱着她娘的胳膊将脸往她身上埋,埋过去的时候又注意到她娘手上戴了个殷红的镯子,小姑娘一看就喜欢,盯着瞅了有好一会儿。 姜蜜又想起抓周的时候:“喜欢这个?” “嗯!喜欢!” “那就听话,好生吃饭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也会有各式各样的首饰,比娘多。”姜蜜也是嫌冬天里戴个绿镯子瞧着冷,才换了只,这姑娘眼尖就注意到了。 不慌不忙的这一年又要过去,腊月头上,卫家迎来了个熟人,来年开春会试开考,林举人早说了他要再应一届,这就来了。这次林家嫂子没陪,听说是身体不适没敢远行,她怕帮不上忙反而耽误事。林家嫂子没来,另有其他人跟林举人结伴,抵京之后他还是先来卫家拜访,这次是卫成做主,还是借了院子给他。 那院子姜蜜本来有心要脱手,计划脱手是想着皇上还“欠”相公一座大宅,那一进院恐怕是没机会用上了,留着还要经常使人过去看看,不如卖了省心。 跟卫成商量的时候,他也同意,只是因为那宅院小破旧卖不起价钱,两人都没着急,后来又有其他事情忙着就搁置了,现在林举人上京倒是还能借给他住一段时间。 林举人是跟结伴上京的友人一起住进去的,他们还请了个婆子帮忙收拾做饭。 住进去之后,友人想起在卫府那些见闻,好一番感慨。 “要不是卫大人的事迹非常有名,我都不敢相信他和林兄曾是同窗。林兄这岁数能中举都是本事人,他多年轻,已是当朝三品大员,双亲康健,子女聪慧,夫人更是贤惠大方……” 提到夫人,那人还有些恍惚:“卫夫人瞧着太年轻了,都不像十岁孩子的娘。” 林举人想了想:“我认识她九年,她的确是越活越年轻。不说这个,咱们吃一口,休息休息,从明天起好生读书争取这科考中。”前次过来林举人还有些抹不开脸,没怎么主动上门去请教,他不去,卫成会多事来问?那必然不会啊,卫成多忙的人。想着这次要再落榜,就等于白白耽误三年,林举人觉得他哪怕厚着脸皮也要多去请教两回。 卫成忙,这点林举人是知道的,他算着日子准备赶旬休去,结果也不是那么顺利。 毕竟人家一个月就只能清清静静歇三天,这三天是衙门留给官员沐浴休息的,对卫成来说,他还得抽考两个儿子功课,还要陪伴家人,甚至可能有同僚相请。 对了,毛蛋的《卫大人传奇》又出了一册,卫成还没看过。 每次有新书送来他都会看看,倒不是享受侄儿吹捧,主要是想看看里头写没写出格的内容。 卫成又不是林家西席,自然不可能把空闲时间都给林举人,他以为做学问是自己的事,同窗之间互相帮扶也是点到为止,没得说翻开四书五经来细细替人捋一遍的。基础的内容该学堂教,或者自个儿琢磨。他能说的也就是一些经验上的东西,会试该怎么准备怎么考,还有后面的殿试,当注意些什么。 上一届会试林举人是盲目跟风考坏了,他写拿手文章能不能取中卫成不知道,只知道会试不是跟风的场合。 三年一届的会试考官少说十几人,他们联合阅卷,还会复审,定排名的时候也是商量着来,主考的意见更重要一点,其他考官也有发言权。 科举制度一直都有在完善,因为是要给朝廷选拔人才,皇上肯定不会任由某一个大人凭自己喜好瞎点,整个流程上是谨慎的。考虑到殿试的时候皇上还能看到考生的会试排名,那排名和皇上心中所想出入太大,若没有靠谱的说法主考也有麻烦。 基本上,稍微想想就知道哪怕要讨好也得等到殿试的时候。 真想走捷径要找对人。 想求官路太平,该投皇上所好。 卫成怕林举人又在老地方栽跟头,他稍微提了一句,说到人在地方上做县官的郭同窗,当初凭本事硬考的,那年还特别坎坷,因为舞弊案废了一榜,连考两回。 该他中还是能中,他那风格其实都不是皇上偏爱的,现在也还是干得有声有色。 郭同窗做了五年县令,快满两任,能不能升就看明年。卫成没在吏部任职,说不好这个,不过他跟郭同窗有书信往来,看对方还是有底。 卫成把一些方法和套路上的东西同林举人说了,至于说经书讲义他觉得是过去三年的功课,不该等到这时来着着急。林举人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的,有个身为三品大员的旧友,他指望能得到更多直白的提点,听卫成说那些就感觉有些使不上力。你说没用吧,有用,说有用吧,又感觉这些方式方法的东西不实在。 就好比他是三百名的水平,心里暗自希望的是卫成能教他怎么拿着三百名的实力考到两百名去…… 卫成早先没理解到,后来察觉到一些,他请林举人吃了一回茶,问对方是不是太紧绷了,让轻松一点,得失心莫要太重。本来中举之后就可以去谋官,也有很多大臣没得到进士出身,是举人熬上来的。前方路很多,条条都能走,哪怕绕一点也能到目的地,怕你只想走捷径,捷径不好走的。 林举人听着挺惭愧的:“我是有些着急,也想得个进士出身让家里风光一下,我前些年给家里丢脸了。” “林兄是说考举人失利离开府学的事?你该换个角度看,离开府学之后你也凭本事中了举,这还不叫能耐?”卫成看着手边的青花茶碗,说,“有句话我说过很多次,人生就是起起落落的,不说我自己,只说我同届那几个一榜进士,当年的状元早被逐出翰林院,现如今闲在家里。榜眼探花一个还在翰林院混日子,一个外放去地方做小官了。一榜进士出身高吧?春风得意骑马游街,如今倒还不如很多庶吉士熬出来的。一生太长,有人开始走得快,也有人起初落后逐渐赶超,一个阶段不顺畅没有什么。林兄人品学问不差,否则我也不会与你结交甚至保持往来这么多年,在科举这事上,你钻牛角尖了,急功近利不是好事情。” 想着当年在宿州府学的种种,卫成是真盼林举人想开,有时候太着急反倒求而不得。 这番话林举人有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反正后来人就不太来卫府这边,之前一到旬休都来,突然不来了姜蜜觉得奇怪,卫成想了想,他方便说的全都说尽了,甭管林兄听没听进去,估摸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 听进去了就知道做学问主要靠自己,科举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听不进去也该知道卫成不会帮别人走捷径。 这年除夕卫家几个照样进了宫,今年在宫宴上大出风头的是继后梅氏,她进宫的年生还不久,本来列妃位,当时都不是势头最劲的,也没想过最后上位的会是自己,谁都不知道皇上按什么选的,最后相中了她。 梅皇后比皇帝小好几岁,倒是端起了后宫之主的架子,瞧着有那么回事。 她本来在同边上其他妃子说话,宫女上了道年年有鱼,她尝了一口,没咽下去直接吐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突然没了说话的人,四下只剩乐声。 回过神来陆续有人起身道喜。 皇后小心打量了皇上的脸色,看着还不错,才稍稍放心。想着皇上也快三十而立,不像早几年过分年轻,他如今到了能做好父亲的岁数。梅皇后从前面那位身上吸取了许多教训,比如储君就是活靶子,早立的往往登不了基,哪怕心里有那想法也不能着急。又比如说做皇后的还是得瞅着皇上的脸色做事,同他对着干一定没好下场。还要在娘家和男人之间求个平衡,只顾皇上不管娘家不可,一心为娘家打算又会耗干夫妻情义……皇后其实不好当,这位置谁都想坐,坐上来之后往往夜不能寐,要考虑的太多了。 皇上对他第二任皇后也还是不错的,得知皇后怀孕,就把她身边清理了一遍,将人保护起来。继皇后对她的丈夫也有占有欲,幸而她有理智在,知道克制,私下偶尔使个性子并不招人厌烦,帝后之间关系还算和睦。 皇后怀孕这个事,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宫中妃嫔都感觉到压力,哪怕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有儿子傍身,毕竟不是嫡出。如今占着储君之位的破相了,眼看大家回到同一条线上,偏偏杀出个继皇后,还怀上了。 妃嫔们难受,兴庆也不痛快。 他感觉父皇来看他的次数越发的少,想着是不是又要有嫡子,所以不稀罕他了。兴庆多疑,就爱胡思乱想,加上多的是人想看太子和继皇后对立,不住有人煽风点火,兴庆瞧着很不开心,除夕之后他就没笑过。 年初他七岁生辰,皇上去撷芳殿看他,兴庆没绷住,心里又急又怕说了不合适的话。皇上本来不着急,愿意等他想明白之后主动请废太子,哪怕晚几年都可以。 现在他耐心到头了。 包容是有限度的,皇上被妃嫔臣子捧得多了耐心本就不多。他不是没为兴庆打算,他打算过,做儿子的却没体会到父亲良苦用心,偏执的走上了一条不讨喜的路,如今瞧着既窝囊又阴沉。 皇帝说他没有太子的样,也不合适再坐储君的位置,让他主动请废。 兴庆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听错了。 “父皇您说什么?” 皇帝重复了一遍,让他主动请废太子,废了之后就不用顶着那么大压力,可以稍微轻松一点,现在舒服的做个普通皇子,以后当个闲散王爷。 兴庆张了张嘴没办法答应,哪怕心里知道应该顺从,他办不到,他不想做废太子。 他迟迟没有动作,皇帝离开撷芳殿回到寝宫等了一天两天也没等到他来。 终于皇帝下了圣旨,把兴庆废了,梅家私下为继皇后感到高兴,觉得皇上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打算,不曾想皇上随后就招了几个心腹进宫,商议之后决定以后不再明立储君,立太子的亏他吃够了。 乾元十八年的春天,满京城的注意力都在科举考试以及继皇后的肚皮上,还有就是皇上新颁下的规矩,其实都没什么人去关注废太子。兴庆自己接受不了,总觉得人人都在笑话他,被废之后还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发现自己吃穿用度降了一档,如今同大皇子一般无二。皇后没刻薄他,甚至根本不在乎他存在,只不过宫人大多都是见风使舵的,他被废了之后,日子就变得煎熬了起来。 兴庆觉得一切都是废太子的错,是他父皇不给活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真的明白人就知道,他既然破相了被废是迟早的,落得这尴尬境地不是因为被废,而是失了圣心。 他病了,皇上都没来看过。 还有什么指望你说? 166.166 开春那段时间, 二老还收到几样孝敬,东西是从松阳县辗转送上京城,卫大郎一家送的, 一道递来还有封信, 信上写得挺中听的,说原先条件差, 年节都没尽到孝心, 现如今家里条件好些, 不敢再想从前那么蒙混。 信上写到过去一年毛蛋挣了不少,他们在县城安置下来,生活是比不得人在京城当大官的卫成,也很不错了。 “还说了什么?” “就是报平安来的, 说县城里好, 后山村也好,二嫂又怀上了, 登科到了开蒙的年纪但是村学老秀才岁数大了上一冬身子骨就不好, 仿佛不准备再教学生, 他得走远路去其他学堂上课……”姜蜜把信看明白了,将内容转述给二老,刚说完就见婆婆撇了撇嘴。 没等她问, 吴氏自个儿说了:“老大夫妻能想到这些才怪, 大房如今怕是毛蛋当家, 信是他写的, 礼也是他安排的。” 福妞穿着小棉袄坐在旁边, 一脸甜看着她奶。 吴氏满是稀罕搂着孙女,道:“毛蛋方方面面是要比他爹强不少,若不是从小长歪了,兴许能成些气候。” 姜蜜笑弯了眼,说:“如今也挺成气候,他也才十六,就成了大房的当家人,挣了钱还带着双亲包括两个弟弟进城过上好日子。” 卫父吹胡子瞪眼说:“写那种书还不知道别人咋说他……” 姜蜜心想会在乎这个的顶多也就是大哥,大嫂就不太在乎名声,她看钱的,至于说毛蛋,都敢写出来还怕人说?姜蜜觉得毛蛋是有些头脑的,看这封信上有关心他爷奶包括三叔三婶堂弟堂妹,姜蜜平常跟大官太太们走动的,眼神多利?她一眼看出前面都是虚的,最后这个关心才是重点。写的是盼三叔回信,好使家人知道京城状况,看过以后可以安心。实际没这么单纯,他真正是做什么来?是搜集素材来。 一南一北隔得太远,京城这边不主动说,他们压根不会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啥都不知道他后面怎么写?没法写。 以大房现在的条件来说,给爹娘送孝敬不费什么,哪怕大嫂原先抠门,如今何至于?大房这些变化叫姜蜜看着挺感慨的,许多极品事真是穷才干得出,穷的时候为几个铜板能大打出手,有钱了眼界一拔高,人自然就要脸了。 想当初大嫂为一口吃天天使毛蛋过来哭闹,这会儿她还看得起那一个瓜两个果吗? 看不起了。 大房如今好日子过着,不用谁操心,倒是二房,时运有些不济。跟毛蛋同岁的虎娃不是读书的材料,登科被寄予厚望,结果到他进学的时候老秀才不准备教了……是能去其他村子读书,路都挺远,儿子每天都要走很远去学堂当娘的恐怕会挺担心。 姜蜜把几家的情况在心里稍微过了一遍,自然而然想到她娘家,大伯娘家孙子辈几个应该都进镇上读书去了吧。他们举家上京那年那几个还小,一晃九年,都长大了。 也不知道那里头有没有能读的,先前狗子写信来也没提到,他对读书考科举不感兴趣,讲的是琐事居多。 姜蜜她的确给大房回了信,重点提到公婆身子骨都好,让兄嫂不必挂心,京城里的风起云涌她没说,哪怕知道毛蛋或许更想看那个,在家书上写那些太奇怪了。差不多就在这封信送出去之后,府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佃农不辞辛苦找来,来问主家为什么不租田地给他了。 因着卫家收租少,种他们家地的从来不敢拖欠地租,就怕惹主家不快将地收回放给别人。哪怕府上有安排人负责收租,往往用不着挨家挨户去,佃农就会主动送来。 这套流程走了好多年,一直没出过岔子,没人赖没人欠也没人闹,这年春却出了这么个事。 按说事情是姜蜜管,姜蜜这身份却不方便亲自去见佃农,她使人给砚台递了个话,让儿子出的面。砚台几问几答就把情况搞明白了,那户人家租种卫家田地有几年,没拖欠过租子,但在过完年准备春耕的时候被通知说主家要把田地收回,让他们租别家的去。且不说别家交租多,只说这都准备春耕春种了,他们上哪儿去租别的?佃农苦着个脸,说主家真要把田地收回他们真不知道这一年咋办,就想来求一求,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砚台招呼佃农在前院待着,自个儿进了后院,将事情同他娘说了。 姜蜜听罢,使人找了负责这块儿的小管事来,跟他讨个说法。 小管事过来的时候就提心吊胆的,太太一开口,他就苦着脸跪下去了:“奴才知道这事办得不好,奴才没法,奴才替主家招租收租,管着府上数百亩田地,这些年没出过岔子。这回是家里亲戚求到我老母跟前,借米借粮还想求个活路,母亲可怜他们再三提起,奴才想着租给谁都不妨碍主家,就收回来几块放给家中亲戚……” 姜蜜和砚台一道皱眉。 姜蜜不喜欢别人这样,在她看来,做母亲的可以主动站出来揽责,在母亲没表态的时候儿子不应该把问题往娘身上推,毫不犹豫把自个儿摘干净了,这儿子未免有些太过凉薄。 类似的事卫成遇到过,有时候他的确不方便处理,也会推给长辈,却不是直接甩锅,而是让你去同爹娘说,只要爹娘肯应他就同意,不会说这事我不愿意是家里逼的。 这种话,由儿子说出来太难听了,等同于把自个儿洗得青青白白将一桶污水泼到长辈身上。 姜蜜不喜欢这么凉薄的人,心道他哪怕把责任揽在自个儿身上直接说想帮帮家里亲戚都比这强,本来也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情,何至于? 不过到底是件小事情,他这些年的确兢兢业业没犯过错,出了一点事就不留余地重罚他也不合适。同时姜蜜反思了自己,很多事情上她没把规矩订好,她也有些问题。 “这回事你办得不妥,不用我详说你心里应该有数。看在过去几年你恪守本分的份上,这回我不跟你计较,就这一回,再犯就别来求情。” 那管事松了口气,连连弯腰点头应是,嘴上不住说太太仁慈。 砚台知道他娘,手段不像爹那么刚硬,在不太过分的事情上会给人留些余地。这没什么,他问:“那佃农还候在外头,总要给他个说法,娘您看……” 姜蜜想了想,说:“如果不是咱们家有需要收回,平常只要按时交租就可以续租下去,除非本来的佃户不租了才需要另外招人。哪怕咱家有需要收回,也得提前通知到,这种事再别让我见着。至于说这回,该怎么办不用我说吧?” 那管事又一阵点头,姜蜜摆手,让他出去把事情解决了。 想着处理不好会搭上自己,那管事也顾不得为亲戚谋福利,出去给找上门的佃户赔了不是,一番诉苦请人谅解他,又答应那地还是给对方种,不会收回,才把这页翻了过去。 砚台跟他娘念叨了声,说这人品德上略有瑕疵,他重自己轻他人,否则不会临到春耕之前搞出这种事。 姜蜜让砚台坐下,说:“这些年,娘从没见过毫无瑕疵的十全之人,咱们不能因为他有些小问题就完全否定他觉得这人很坏,夹在善恶之间的还有很多不好评断的普通人。娘一直觉得,人呢要求自己要高一些,要求别人别过分严苛,过得去就好。就像这个管事,他以前没犯过错,唯独这回办得不妥,他反省了愿意改咱们应该给个机会。” “娘对我和弟弟要求可严格了……” 砚台吐槽完就让姜蜜扫了一眼:“你是我儿子,他是府上奴才,要求你们还能一样?做奴才的只要对主家忠心并且办得好事就可以了,有些小毛病不用过分在意,要是眼里丁点沙子容不下,府上恐怕留不下几个人,全要被肃清出去。” 官场上也是这样,清到底的清官太少了,朝中大臣几乎全都受过贿,或多或少而已。这事皇上心里门清,只要没触及那条线他就不会去管,有些事一下追究起来会乱套。 像相公,他就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 从前挂田就是,他不做,但也不会冲到别人家去指手画脚。 现在当官也是,底下人送孝敬来他不太收,但也不会拦着不让别人收。三节两寿冰炭孝敬自古就有,只要不是一塞千万两银子都好说。 连卫成都是这样,别说姜蜜,姜蜜一直很能包容别人,这不对着后娘她都能往好的方面想,感激钱桂花把她嫁到卫家来……哪怕对方当初并不是盼她好才说的这门亲,姜蜜也不在意。 生活要过得去经常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不能太较真。 砚台听懂了他娘说的,他因为年少,还在锋芒毕露的阶段,这岁数的年轻人往往是很冲直撞的。像卫成也有过这个时期,应院考受挫之前他都是风光得意的,那几年霉运改变他很多,当时也没彻底磨圆,从卫成在会试包括殿试上所作文章就能看得出,那会儿有些功利心,曾急切的想要实现抱负。真正改变他是在翰林院那几年,那几年他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了不起,要往上爬得好好打磨自己。 现在他是返璞归真了,瞧着一点儿锐气也没有,做事圆融得很。 儿子再聪明,在十岁的年纪也不可能赶上他爹。砚台这样姜蜜就很满足了,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做什么都得慢慢来。 姜蜜又借事教了儿子一回,砚台还在琢磨他娘的话,齐聚京城的举人们就准备进贡院应会试了。林举人当日同卫成吃过茶,后来就不太往卫府来,他也是有自尊心的,那次被卫成说得羞愧,很长一段时间都感觉抬不起头。 又反复思量自己是不是真的走错路了,那几天他脑子里一团浆糊。 其实已经后悔了,他现在还是没什么把握,会觉得上届落榜之后直接去谋官是不是要好很多。他又读了三年,心里还是没底,甚至比当初还要紧张……进考场时顶多三分底气,看到题目就更难受。 上届的考题更包容一些,能施展的空间大,这届面窄一点。 就好像站在岔路口,上回有七八条道可以走,选哪条都能到目的地。这回就三条,可选择的方向少了之后,就会出现很多观点相近的作答,观点相近的时候,考官就会看看文章结构或者词句之类,贫寒学子在这方面不占优势,他们积累上大多不如勋贵世家。 从第一场林举人就有些闹心,他尽量不去想,努力答到了最好,出考场和结伴前来应试的友人一见面,看到互相之间的脸色,跟着齐齐叹气。 “我感觉不太好。” “是吧,这题目有点限制发挥,憋着一股劲儿进的考场,考完都没使出来。”友人问他这榜要是落了,再考一届吗? 林举人摇摇头:“要不中我准备回去谋官,把眼光放低一点,找个差事做着。” “以咱们的出身,拿着举人功名恐怕只能进县学,林兄你不想做学官吧?” 肯定啊,县衙咋说都比县学要强,衙门能熬资历也能立功,往上爬容易些。县学不难进,只怕进去了不好出来,甚至可能一辈子就当个学官……可这不是耗不起吗?这一年,卫成都该满三十二,林举人比他大不少,他有妻有子家里人等着享他的福,总不能回去告诉他们这榜落了,再拼一届看看。 友人问他甘心吗? 心里话是不甘心。 旧时同窗里面,除了卫成这个二榜进士出身的当朝大员以及两个三榜出身的县官,还有凭举人功名去谋职的,他们各自都有了一些成就。林举人自问不比同窗差多少,落得这个尴尬境地他心里岂能好受? 可卫成说得对,钻牛角尖不行,他这岁数做任何决定都得理智一些。 理智告诉林举人,他不能再蹉跎,哪怕从学官做起,反正先做着,这么一届届的考下去不是个头。 决定好之后,等放榜的时间里林举人掏钱请卫成吃了一回酒,看他的神情卫成心里就有数,没多问。他不问林举人自己也说了:“这榜考砸了,我准备回去谋职,县衙有缺是最好,没有就去县学看看。照朝廷规定考上秀才都可以上县学读书,那边应该挺缺学官的……这一走就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今儿咱们喝个痛快。” 林举人端起酒杯,跟卫成碰了一下,仰头就喝了。 卫成慢一点也喝了,又听林举人说:“卫兄提点我许多,我却不争气。再喝一杯,当是给你赔罪,我辜负了卫兄一片心意啊。” …… 林举人这么一杯接一杯,不多会儿就喝高了,喝高了就跟卫成回忆往昔,还说到胭脂盒的事情。 “说实话,那会儿真没想到,没想到卫兄能有今日成就,你混出头来之后把府学的门槛都硬生生拔高了,现在要进去很不容易。” “现在都还有人在后悔当初没跟你搞好关系,我也是运气好,你那时人生地不熟想买东西要人带路,我刚好是本地人。我想想,当时我是不是领你去胭脂铺买了盒胭脂,盖盖儿上画仕女图那个?弟妹喜欢不?” 卫成:…… “你喝醉了。” 林举人还在倒酒,边倒边说:“清醒着难受,喝醉了好,今天喝个痛快,赶明儿我就要收拾行李为返乡做准备了。” 林举人也就是起先劝了两倍,后来两人随意在喝,他醉过去的时候卫成也不过微醺,还有闲心回书房去写了幅字。他取的《行路难》中名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进京这九年字儿没白练,这两行遒劲有力,瞧着果真有排除万难的决心。卫成写好之后落了款,又加了私印,吩咐底下人拿去做裱,准备在林举人离京之前送给他,盼他回去好好干,甭管寻到个什么缺,做得好总有出头的机会。 然老天爷就喜欢跟人开玩笑,早先林举人做梦都想中进士,把自己逼疯了也没个好结果。 这回考完出来他感觉不过尔尔,都死了心,准备等结果出来立刻动身返乡,没想到走不成了。 结果一出来,他在这一榜最后三百名的位置上瞧见自己。 看到先是一愣,他闭上眼重新睁开,还是自己的名字,籍贯也对得上……林举人起先感觉无措,然后有些荒唐,跟着才是后知后觉的喜上心头。 做梦都想中,拼命讨好主考官的时候落了榜。这回他自己都没抱太大希望,结果竟然取上了,走不了了,这下走不了了,还得等着把殿试考完。 卫府那边,卫成都已经把那副字装裱完成,他卷好收在锦盒里面,只等林兄来道别,结果等来了对方中试的消息。 听说正好是最后一名,卫成料想到他肯定高兴疯了。 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林举人上回买了酒来,差点喝死过去,他把道别的话都提前说了,结果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看来这幅字还得放这儿一段时间,等他回头应完殿试拿到御赐出身回乡的时候再送出去。 卫成也把这事说给家里其他人听了,姜蜜听着一乐:“那敢情好,林家嫂子这下该痛快了,这些年她相夫教子也不容易,只盼林大哥以后哪怕风光得意了也要对得起他夫人。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姜蜜也想起前些时候他俩趁着旬休大醉了一场,还说是同窗旧友的告别,以后天南地北啥啥的……“要我说林大哥就是考举人的时候太坎坷,加上上届对他打击太大,自信垮了。这不是表现挺好?怎么考完笃定说中不了,还提前拉着了喝了一通。” 卫成也觉得好笑,摇摇头说:“有时候是会不自信,林兄算漏了一点,他感觉自己表现不好的时候,别人可能更加不好,结果出来之前很多事情不一定的。我当初也没觉得自己非常出色,很多次考试看着准备充分,心里也是悬着的。” “我觉得相公你回回都挺有把握……” “要是我整天来回踱步,你看着得多慌张?” 姜蜜一下笑开来:“希望林大哥好好发挥吧,殿试能挂上二榜就太好了。” 自家人说话,卫成就没整那些虚的,他说大概是同进士出身,“林兄的文章我看过不少,就皇上的喜好,要进二榜有点困难。料想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他本来准备直接回去谋职,能得个三榜进士是意外之喜。心理上没了负担,好生作答听天由命吧。” 殿试开考都是五月份了,这个时候翰林院也刚结束散馆考核,庶吉士唐谦表现很好,他结束了为期三年的学习正式当上翰林官,和卫成当初一样是七品编修。 确定不用外放之后,唐谦修书一封托人带回家里,让父母妻儿准备上京。 与此同时,卫成相识十年的同窗旧友得到三榜同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的其他一些人是黑着脸的,心里并不痛快,他倒是高兴,考完出来又登了卫家门,含着热泪答谢卫成,谢他数次援手并且在自己走错路时拼着得罪人说了那番话,那番话让林进士羞愧不已,他终于端正了自己,并且迎来好运和转机。 会试考完真觉得自己答得非常普通,他尽力了,但总觉得没爆发出来。 能拿三百名非常意外,林进士没想到的。 他觉得卫成是个神奇的人,他好像总是对的,不光自己能耐还能帮助别人。只要你肯采纳他的意见,朝那方去努力,仿佛总会有回报……林进士觉得当初能在宿州府学结识卫成真的太好了,能在他发达之前同他做朋友太好了。 卫成真的很难得,他发达之后对同窗旧友的态度没太大改变,相处时不拿身份不摆架子。 他和他夫人都是热心肠、肯帮忙的大好人。 167.167 拿到同进士出身之后林同窗又去了卫家一趟, 是给卫成道谢去的,这时候他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和卫成的差距,料想哪怕顶着三榜进士头衔回乡也得从小官做起, 以自个儿的资质, 不敢奢求三年一跳,说不好这辈子县令就到头。 当初很顺利就考上一等秀才并且得学官赏识进了宿州府学, 这使他自信爆棚, 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 这些年熬下来他有了新的认识, 自己比下有余比上远远不足,较普通人强,跟真正的本事人没法相提并论。 “此番回去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面,这几个月受卫兄照拂颇多, 要不是你将我骂醒, 我搞不好还在钻牛角尖……” “这些话,林兄请我吃酒时就说过了。” 林进士也知道, 他忍不住, 想到一直以来卫成对他的帮助就觉得自己欠了天大的人情。当初在宿州府学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领卫成去认个路, 给他介绍了地方特色,带着去买了些果脯胭脂。这就是本地人顺手帮帮忙,都称不上人情, 考乡试那年姜蜜在林家借住过没错, 她给走了礼, 还提了米面之类的过来。卫成没亏欠他任何, 反倒是他, 三年前包括这次都太麻烦人家了…… 他记下这些恩情,心想日后有机会得报答人家,便见卫成取出个锦盒来。 “林兄说得那般笃定,讲一定不中,我怕你遇挫折受打击一蹶不振提笔写了幅字,想赠与你,盼你莫要放弃,学问好生做官好好当。现在林兄中了进士,这幅字我还是想送给你……” 林进士慎重接过,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卷轴一幅。 他就着案桌展开,看清楚之后心里感动不已。 “都说贫贱之交不敢忘,这话说着容易,能做到的没有几人。我与卫兄认识十年了,相识之初你一穷二白,现如今你已经是当朝三品大员,待我一如往昔。卫兄无论哪方面都是我辈楷模,比起你来,我惭愧啊。” 林进士看过之后又把卷轴收起来,妥善放好,他准备拿回去挂在书房里头,天天看着好提醒自个儿认定了就要坚持,莫犹豫莫怀疑。 看林兄理解到他的用心,卫成心里也通泰不少,回头劝起茶来。 互相之间都知道,这一分别就很多年见不着,他俩唠了个痛快,说到一半的时候林进士还想起一件事:“那个书。” 卫成:……? “我寄给你那个,头年上京的时候宿州都出了四册,又过去半年,如今得有五六册了。”之前忙科举来着,没顾得上问,这会儿他想起来,说当初送出那本书来还以为卫成会在知情以后抹平这事,没想到他浑不在意。写那种东西,不是编排朝廷命官吗? 看林进士好奇,卫成也没瞒着,说那个是他侄子写的。 稍微知点根底的都看得出后山居士同卫成认识,若不是认识,他不会知道那么多琐事。林进士有过许多猜测,却没料到笔者是他亲侄子。 他回忆了一下卫家的亲属关系,问他是亲侄子? 卫成颔首:“大哥的长子,年十六,说是得兄嫂授意写的。” 林进士心里一个疑惑解了。难怪卫成没拦着不让写,人家爹妈都不介意,他作为书里受追捧的主人公介意什么? 而同时他又有了新的疑惑,不明白卫大郎在闹什么…… 林进士没冲卫成刨根究底,他想了想,说:“来赶科举的仿佛把那书带到京城,前阵子就有不少考生在议论,也就是你才能丝毫也不在意。” 林进士想着像卫成这么稳重才是成大事的人,他没想到卫成压根不清楚这事。 这会儿听说卫成感觉不妙,果不其然,托部分考生的福事情也在京城这边小范围传开,之后就有同僚拿着书到他跟前晃悠,问他看没看过?还有人说这书写得很精彩,有戏班子照着排了一出卫三郎中举,练好之后就能搬上台唱去,同僚说到那时候也请他去听一听,让卫成务必赏脸。 卫成:…… 可算看出毛蛋有多成功了。 大侄儿是个能耐人啊,哪怕故事全是现成的,他写出来别人肯花钱买,乐意看,这也是本事。 卫成和那部《卫大人传奇》一道走红的时候,林进士已经收拾行囊启程返乡了,此前已经道别过两回,酒吃了,茶也吃了,他就没整什么依依惜别,只是在离开之前把钥匙还到卫家,将宅院退回去,人没再见。 姜蜜听说林进士来还钥匙,问他人呢? 就听说人走了,已经走了,他是怀着感恩和憧憬离开的。 林进士五月份走的,这时候翰林院进行了新一期的馆选,选出又一批年轻并且才华横溢的庶吉士。之前一批留的留,外放的外放,去处早已经安排妥了。三年前一度被煤城宋家小姐抢去的书生唐谦现如今已经是七品编修,他之前一直借住在亲戚府上,最近置了宅,乔迁的日子定下之后还给卫成递了帖,帖子是由本人亲自送到的。 因煤城案,唐谦同卫成有了渊源,他获救之后第一时间就登门来道了谢,后来为避免旁人说闲话没过多往来,偶遇的时候还是会闲聊几句。 现在唐谦被提拔当上编修,自然会想听前辈指点一二。 卫成就是从庶吉士熬上来的,他曾经也当过编修,也就是唐谦想要取经的对象。 对于唐谦,卫成的评价一直还行,他曾经同夫人姜蜜提过不止一回,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他当初的影子。唐谦在庶常馆这三年挺踏实的,经史子集学得都不错,馆内考核排名一直考前,交上去的文章也很有看头。 光文章写得好还不够,皇上一直想看他办事的能耐,他都不用着急,会有机会,就看能不能把握得住。 皇上希望他是第二个卫成。 朝廷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得用人自然越多越好,光一个卫成劈两半都不够使的。 唐谦还不清楚他是重点考察以及栽培对象,他心里想着要向榜样学习。不骄不躁不贪,本分为官,踏实办事。他因为十分景仰卫成,听说有人编写了一部《卫大人传奇》就想办法弄了几册来,读过之后崇敬更甚。真难怪卫大人心性如此坚定,他经受的考验太多了。 男人们佩服卫成,白手起家混成今天这般模样。 也有些女人羡慕死了姜蜜。她早年丧母,养在后娘手里,在卫成最落魄的时候嫁给她,成亲之后时来运转。 她男人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来,然后是庶吉士、编修、侍读、侍读学士、右通政到现在正三品通政使。姜蜜从秀才娘子到三品淑人用了多少年? 也就十一二年。 她最厉害不是受封三品诰命,而是让男人死心塌地待她,府上连房妾室也无。 就这么个乡下出身的太太还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儿子,她大儿子卫彦早几年就在皇上跟前挂了名,瞧着笃定有大出息。 托生在富贵之家不算本事,那纯粹是命好会投胎。像姜蜜这样乡下出身活到这份上,才称得上是顶顶的能耐人。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她三品诰命还不是头。卫成前几年升得太快,现如今在通政司熬资历,过几年还有得升。 恐怕就连毛蛋本人都没想到,卫家这些故事流传开之后,别人最羡慕的不是凭本事升官发财的卫成,而是卫成他夫人姜蜜。 有人受追捧肯定就有人挨唾骂。 读书人要脸,你让他们跟长舌妇一样当众论卫大卫二的不是很多人干不出。背地里不断有人拿这当反面教材,反正学谁都好,别学这两兄弟。 姜蜜跟别家太太闲聚时也被问起,问那书上写的真是实情?天底下果真有如此刻薄的兄嫂? 她能怎么说? 又不能直接点头,只能装傻。 但凡有人提起,姜蜜就问她们:“什么书?” 跟着就有人将书册送来,姜蜜看看封皮,没翻开便笑道:“我哪里读得懂这个?我只不过在卫彦开蒙的时候跟着学了几个字,会看账本罢了,要读书太为难我。” 她扬起书册,问这写什么的? “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吗?” “我是真不看书,看不懂这些个。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她这样别人反倒不好意思,体面人家说话讲究,谁都不好当面把故事复述给她,只能含含糊糊说是卫通政的故事。姜蜜把书册放下,靠着椅子扶手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九年前,我们老爷馆选进翰林院之后,地方上就有人参照他写话本,这有什么稀奇?” 其他太太你看我我看你,说这个特别相似,主角儿姓卫,是家中三郎。 姜蜜:“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没这些雅兴,不看书也不爱听说书,有那精神头不若过问一下几个小的,多管管人老实些,你不闻不问他跟着就能闯出祸事。” “哦?你是想说你们卫彦就是天天给你训着成了这么出色的模样?” “那可不?他小时候淘得很,还能自己乖吗?” 话题自然而然的从毛蛋那个书转到家中子女身上,都是当娘的人,在管教儿子的话题上她们尤其有共鸣,大家非常爱听姜蜜的成功经验,都想知道要怎么教才能让儿子变成那么讨人喜欢的模样。 姜蜜说她很爱同儿子讲道理,从卫彦两岁能听得懂大人说什么起,到现在,八年之间没间断过,但凡他哪里做得不对都会挨说。 “两岁就教训他?他跟你亲吗?” “不亲也不会由我来做这个事……再说称不上教训,还是好言好语说得多。卫彦他天生就比较聪明,不费劲就能明白我的意思,这些年陆陆续续教了不少,从规矩到人生道理差不多都齐活了。因为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从小就没放纵过他,他没什么叛逆心。” “没请过家法?没打骂过?一次都没?” 姜蜜努力回想:“应该没有。那孩子眼神好嘴又甜,只要看我恼了立刻认错,他那样哪还下得去手收拾?” 太太们你说你儿子,我说我的,停下来各家都有自己的烦恼。 有的是打小惯的,不听话。 还有生来爱玩,不读书。 有的气性大听不得一句教训,做儿子的比爹娘还能耐,惹着就要去老爷子老太太那头搬救兵。 读书不开窍的自然也有。 …… 听得多了,姜蜜就在心里庆幸,庆幸自己教得早,真等毛病全养成了再要他改很难的。那岁数的孩子自律性本来就比大人差很多,经常管不住自己。 在外头跟人聊了半天育儿经,回去之后歇了不多会儿,几个小的就请安来了。 福妞才两岁半,还是个臭美的胖姑娘,她每天吃吃喝喝日子过得非常快乐。这年纪是没有任何忧愁的,距离学仪态规矩都还早,眼下就是幸福的童年。相较于她,上头两个哥哥就繁忙多了,宣宝实实在在的满六岁了,如今跟着游先生读书。至于砚台,也还是让游先生带着,听先生的意思他现在都不会掰碎了嚼烂了喂给砚台,经常是让他自己去琢磨,琢磨不通在提点一二。 这么做也是怕,游先生觉得自己哪怕是三榜进士出身,学问称不上一等一的好,自身也有许多弊病,生怕他教得太细反而桎梏了学生。 卫彦的天资比他高太多了。 自我学习这种事,别人办不到,他可以试试看的。 家里只得一个先生,要带两兄弟,他们进度还不同,时间安排上就比较麻烦。 砚台早先跟他爹读了几年,又让游先生教了几年,心里很有底气,他让出更多时间来给弟弟,也就是冥思苦想都不明白才会向先生求教,平常靠自己居多。宣宝也争气,他原先在尚书房有收敛,到游先生手里才显露出真正的潜力来。他不敢再装傻充愣是不愿意占用太多时间,先生不只教他一个,哥哥也要读书。 不像某些子弟是为了逃避学习而谦让,他们两个都是喜欢读书的人,这个谦让就十分感人。 家里人将他俩这些动作看在眼里,姜蜜就说再等两年,等砚台满十二进了国子监就好,游先生能轻松一些。 “国子监现在要进都可以,他如今的程度差不多了,只是卫彦太小,那边少有这样低龄的,这就过去可能会被排挤,岁数差太多实在不便往来。” 姜蜜是觉得他既然能去国子监了,还让游先生带着是不是太麻烦人家? 卫成说他前些时候就同游先生谈过了:“游先生他不觉得辛苦,很喜欢带悟性好的学生……他也希望再教导砚台两年,盼他满十二再去国子监,说还有些看家本事没来得及传。” 姜蜜本来是怕累着游先生,既然他心甘情愿,就不必纠结了。姜蜜只是抽空将卫彦卫煊喊来,提醒他俩,让自觉自律一些,别让人教你学问的同时还要提醒你该读书该写字了。 砚台还不高兴,委屈巴巴喊娘:“娘不信我吗?我几时让先生操过那些心?” “信你也得把话说明白……砚台你跟游先生学了那么多年,平常多帮你弟弟。你能讲得明白的就别留给先生说,先生也要看书也要练字也要做学问的,没得让你俩把时间占完了。宝你也是,有不懂先问哥哥,让哥哥给你讲知道吗?” 宣宝闷不吭声吃了半天,这事停下动作点点头,又想起娘经常说不能光点头,要正眼看别人要应声。 他跟着又哦了一下。 两兄弟有商有量的读起书来,真别说,他俩相差四岁,配合起来竟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根源在于两人个性和想法上的不同,针对同一个问题,他俩总能有不同的说法。 砚台表现得更高调张扬激进一些,他像锋利的矛,宣宝要更稳妥,哪怕不成功至少别把自己搭上,做什么之前先想好怎样才能全身而退……不能说谁对谁错,他们各有长处,照卫成的说法,两兄弟要是齐心协力就很好,他们能拿自身长处为对方弥补不足。 现在两人还没走到默契配合的阶段,讨论的时候坚持自己的更多。 经常能撞见砚台不住的说说说,他说完宣宝摇头,讲你不对。砚台补充一段,宣宝继续摇头,还是有看法。每到这时候游先生就在不远处听,听着卫彦说得对,卫煊也有道理,两套说辞全讲得通,这两兄弟很有意思。 这个情况游先生也同卫成分享过,卫成乐得看她们为做学问争辩。 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当你能把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让别人理解并且认同,这个过程中你就提升了。很多东西要想明白不难,要说明白不易,表达能力非常重要,要不怎么卫成总能实现对皇上的洗脑,让九五之尊觉得他说的都对? 说到九五之尊……自从皇后怀孕,宫里也挺热闹。 皇后当然无论如何都想安安稳稳将这胎生下来,并且希望能一举得男。妃嫔们就是另一个想法,继皇后所出也是嫡子,她们不希望看到嫡子,看到就会想起兴庆毁容破相之前,那真是谁也盖不过的风光。 不光是早些年兴庆带来的阴影,还有自古以来的规矩,储君从来都是先嫡后长,哪怕皇上说不再明立,到选择皇子继承大统的时候也会依据这个,不可能说抛开嫡子先考虑庶出的。 后宫里头,除了帝后,没人希望皇后这胎生出儿子,甚至说妃嫔都没盼着这胎能平安生下。 继皇后到底仔细,加之有皇上维护,几次有惊无险。现如今她肚子挺得老大,瞧着再有两三个月就该怀满,要生了。皇后也让太医把过脉,问能否摸出男女来,太医摇头,说这个生下来才知道。 皇后说她爱吃酸的,是不是生皇子的机会更大?老话不是说酸儿辣女? 太医还是那话,说不好的。 皇后有些紧绷,幸而她还知道好坏,听得进皇上说的。让她暂时把权力放出去她肯,让她多吃口好好休息她也照办……她时刻记着先皇后的教训。无论如何不能同皇上对着干,皇上是夫也是她的天,至少在儿子长大成年能独当一面之前,她能依靠的都是皇上。 皇上对他第二任皇后也是满意的,哪怕两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像卫成与他夫人姜氏那样,皇上也知足了。至少他们能坐下好好说话,没有争吵,没有两看生厌。 想来像卫家那样忠诚和睦相互信任的才是少数,这世间多数夫妻也就是面上过得去罢了。 这年中秋,皇上迎来他第二个嫡子,这个名叫兴盛,算上前头活下来的,他在皇子之中行七。 七皇子也是中宫所出,严格说来身份上比元后嫡子略矮一点,但考虑到兴庆那个情况,七皇子可说拉稳了整个后宫的仇恨,成了新一任眼中钉。自他出生,皇后那心没放下来过,吃的穿的用的她样样都要亲自过问,她仔细照看着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 被她小心呵护的兴盛经历了最初的茫然与崩溃之后,艰难的接受了重生这个设定。 是的没错,兴盛是重生的。 他也是个天资聪颖的,甭管出身或者才学,兄弟之中无人能同他一较高下,自然而然的,在皇上驾崩之后他就继承了大统。本来他爹虽然驾崩了,给他留下不少得用的人。那时候卫成已经告老,同他夫人闲云野鹤过舒坦日子去了。立起来的是他两个儿子,这两人也太能耐了一点,用着是舒服,你又怕他生出二心,因为心有猜忌他当时就在考虑要不要卸掉两人一部分权力,结果没等他开口,人主动提起自请去清闲衙门,他假意挽留而后欣然准许。 做皇帝的不信任大权在握的臣子是常事,没啥稀奇。他当时觉得卫家兄弟还识趣,卸了他们大权之后对两兄弟挺不错的,俸禄照给,赏赐照发。 两兄弟本来的职位就交到他信任的臣子手里,结果他瞎眼看错人,后来朝上有人反了,计划弄死他扶他儿子登基。出事之前卫彦还进宫求见过,说了些话,他没听进去,当时心里十分不屑,那之后没十天人就挂了…… 一闭眼又一睁眼他就回到刚出生那会儿,成了个看东西都不太清楚还只会喝奶的娃娃。 兴盛时醒时睡断断续续的反省了几天,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果然不行。 他忌惮卫家兄弟,结果人是顶顶的忠良。 他信任的……不提也罢。 兴盛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人的,他渣成这样,卫彦还进宫给他提醒儿,他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自己作死了。 168.168 兴盛在确定自己是回到过去而不是重新投胎之后, 就总在回忆,不过他登基已经是中年时期,又因为朝政忙得团团转, 早年的许多记忆都模糊了。反而挂掉之前这几年的事他记得还比较清楚, 不过奶娃娃的精力实在有限,他每次醒不了半天不是饿了就是困了, 哪怕醒着的时候也不能把时间都用来缅怀和反省, 还要听听外面的声音。 听伺候他的宫婢念叨, 如嫔跟着生了个公主,容嫔也把出喜脉,现如今撷芳殿已经住进四位皇子,明年又会进一个……对了, 还有废太子兴庆, 好像病了,他跟前的人近来往御前跑了好几回, 父皇去看了一次。 想到元后所出的废太子, 那可真是生在云巅上, 只不过啊,他母族过于嚣张,蠢事做尽几年间就把前程葬送掉了。 在兴盛的记忆里, 他登基是三十多岁的事, 父皇因病走的, 本来好好的人那两年身体突然垮掉了, 太医院尽了全力没把人救活。 父皇驾崩前几年, 堪称当朝传奇的卫大人进宫自请告老。他父皇一辈子最倚重的臣子就是这位,同卫大人之间无话不谈比手足更亲,听说对方想退出朝堂,皇帝自然盛情挽留。卫大人态度坚决,说他这辈子把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应科举当官上,朝堂事多且杂,他一生没个清闲,临到老想踏实陪伴夫人过些清净日子…… 那时候卫彦卫煊早已经独当一面,他俩膝下都有了成器的儿子,父皇这才饱含热泪准许他退朝,还情真意切的发了道圣旨给人封赏加爵,还亲自提笔写了匾额。 不光他父皇,朝中许多大臣都送了匾,百姓听说之后也回顾了卫大人这一生,都说是难得的好官,有他是黎民百姓之福。 哪怕兴盛对卫彦卫煊两兄弟一直不大放心,他也得承认,这一家子人不起。 从卫成开始,后面几代没个窝囊废,他家个个都是本事人。听说卫夫人聪明才智不输给男子,家里子孙大多是她亲自教养的,两个儿媳妇也是卫夫人把关,但凡能让她看得起,就没个坏的。 这一家发在卫成手里,到卫彦卫煊入朝之后更是煊赫非常。 他不是父皇,同卫家人没有那个深厚情谊,心里存着防备也不奇怪。现在想想卫家父子得罪的人也不少,父皇在世的时候没人动得了他们,父皇驾崩自己登基之后,不断有人在他这儿说些有的没,他听多了心里打鼓,才有用完就丢卸了人家手中大权的事。 兴盛现在知道人家丹心一片,还是搭上一条命才看明白了,他老卫家就是祖传的忠良,卫彦卫煊许多手段是骇人一些,还不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民生。 兴盛连着惭愧了好多天,暗道幸好自己是个奶娃娃,如今还养在母后跟前,短时间内见不着卫家的…… 他怕自己见着卫家父子会忍不住心虚,一心虚就给人看出来什么。 事实上,兴盛这些表现已经够古怪了,他生下来就不爱哭,醒着的时候总在走神,老盯着梁上某个点想事情,有时候会突然委屈或者突然难受,奶娘一摸屎尿布又是干的…… 跟前伺候的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奶娃,兴盛听了这话才从回忆里走出来,记起自己才刚出生,他一个激灵。 后知后觉装起傻来。 兴盛尽力了,还是傻不成普通奶娃的模样,伺候的人都说七皇子天生不同,他不爱哭,饿了或者尿了都知道打响,跟前有人说话还会扭头来看,瞧着好似听得懂。这话没注意就在宫里传开了,皇上也有听说,后来有一次同卫成闲聊,提到卫彦卫煊:“记得爱卿说过,你那两个儿子也是生来早慧,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跟别家娃儿不同。” 卫成点头,把自家这两个的情况说了说,皇帝听着仿佛挺高兴的,说了两遍真好啊。 看卫成面露疑惑,他说七皇子也像这样,他做父皇的已经在期待皇家有个跟卫彦一样聪慧的娃儿了。 托皇上的福,卫成回想起卫彦闹出来许多哭笑不得的事,他道:“太聪明也是麻烦事,卫彦他两三岁时很爱捡话,家里只要有人领他出去,回来总有惊吓。” “惊吓?”皇帝没怎么听明白。 “臣斗胆举个例,皇上随意听听。” 皇帝品着热茶等着听,卫成就说卫彦从小爱读书,从教他读书认字的第一天他就非常积极,因为白天要上衙门,等到回来之后才有时间教他,有一阵子他从半下午就托着腮帮子等。好不容易卫成下衙回家了,回来想先歇会儿,同家里人说说话,吃口饭再教他认字…… 卫彦等不及啊,对他亲爹说了个啥? 说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近来宫里新制了一批桂花茶,皇帝兴致来了会使人冲泡一碗,这会儿喝的就是它。一口茶才含进嘴里,就听到这句,皇帝没憋住当场喷了,一边拿帕子擦嘴还一边咳嗽,缓过来劲儿以后他叹口气对卫成说:“以后再要说笑话先提醒一声,朕险些呛着。” “臣之过,臣不该说这些来污皇上耳。” 看他正经反省起来,皇帝摆手:“行了,朕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爱卿你说这个是真事儿?” “是真事,四岁之前他都很爱乱捡话,后来卫煊出生了,他有了身为兄长的觉悟对自己要求严格了一些。要说真正懂事还是在跟先生学习之后……皇上看他如今很像那么回事,从前皮得很,臣为这个儿子头疼过很长时间,越是聪明的娃儿学坏就越容易,那时候生怕教不好他,幸而夫人尽心,臣有时忙于公务疏忽了儿子夫人也会提醒让臣尽到为人父的责任,讲说养而不教是做父亲的过错,讲她精力虽然大把的有,但毕竟是女子怕眼界不够,很多事情还得做父亲的出面去说……夫人认为不是光一颗聪明脑袋就够,后天教养也十分重要,臣膝下两个儿子长成这样几乎都是夫人的功劳。” 卫成看出皇上中意七皇子,才会废话这么多,他是变相提醒,只希望这个千万给教好了,别又宠成废太子那样的。 兴庆真的不傻,就是不傻他才会小小年纪就想那么多。 还是教育出了问题,皇上不会有时间手把手教,他甚至不能把精力全放在一个儿子身上,但凡敢这么做,这儿子自然变成所有人的眼中钉……他不能,就得有别人教,做奴才的敢吗?自然不敢。三岁之前只能指望妃嫔,搬进撷芳殿之后皇子们可以互相影响,再大一点还有尚书房先生给他们说道理。 比较重要其实是妃嫔对皇子的影响,三岁之前的言传身教就可能坏人一生。 卫成提到自家夫人对儿子的正面影响就是希望皇上重视一点,兴庆太子已经废了,照立嫡立长的习惯,现在排最前面的就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兴盛,皇上也挺喜欢这位七皇子的,瞧着对他期待不低,得多费心才是。 皇帝的确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想到在宫宴上见过的卫夫人。 样子不错,同百花争艳的后宫女人比起来就不显什么了。她进宫好多回,瞧着话不多,被点到名或者被问起都很谦虚,没有夸夸其谈的时候。看着真是很普通一人,不过卫成说得很对,作为朝廷栋梁他心思更多用在公务上了,为儿子操心一定不会太多,卫彦和卫煊从小受娘的影响更大,看他们就知道卫夫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想想还挺不可思议,她也是道道地地的乡下出身,从村姑做到官家太太瞧着没什么不自在,也没给卫成丢过人。 这么想,他夫人真挺可惜。 要不是乡下出身,要是托生在勋贵之家,见的世面大,没准能更出色些。 君臣之间闲谈了会儿,皇帝想着卫家几个,卫成想着继后所出的七皇子。当天晚上他还同姜蜜说起,说这个兴许有指望,元后在世的时候宫里一团乱,三不五时就有事情漏出来,现如今后宫里乐子还是不少,却鲜少传出什么话,看得出来继后费心整治过,她能力更强也更会察言观色,同皇上之间关系经营得也很是不错。 “听皇上说,七皇子看起来同我们家两个差不多,我问怎么个差不多法,皇上说他生下来就没怎么哭过,尿了哼哼,饿了哼哼,除此之外醒着的其他时间都在走神,有人说话就扭头去看,没人说话就瞅着斜前方的大梁。” 姜蜜拖着左腮,说:“这不是像我们家两个,是像宣宝,砚台不喜欢发呆,他爱动还粘人……真不敢相信皇家出了个宣宝这样的,照相公你的说法,皇上还挺高兴???” 七皇子是中宫所出,他出生的时候正好,皇上三十左右。从方方面面看,七皇子只要不长歪,可能性很大。要让姜蜜去想象一个像卫煊那样的娃将在二三十年后接他爹的班登上帝位。 这真挺难想象的。 “后宫那一潭水又要变浑了吧?哪怕皇上说了不会再明立储君,对有心人来说,皇后所出总归是正统,是最大威胁。” “可能吧,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要继承大统总要经过考验。” 看男人这态度,姜蜜没再替刚出生的七皇子操心,她偏头想了想,说:“当年相公你能提前从庶常馆出来,还是托废太子的福。记得皇上高兴极了,人还在襁褓中就立了太子,开恩科大赦天下。那会儿都想不到结果这么令人唏嘘,现在继皇后生了,不知道废太子如何做想……上回做那个梦我就看出来,他可能因为自幼爹娘不疼,养成多疑的性子,哪怕别人待他好他还是不安心,才会做出一些让人不痛快的事。” “蜜娘你觉得七皇子会刺激到废太子?” “肯定会的吧,他是元后嫡子,现如今在皇上心里不如继后嫡子。虽然是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鲜少有人会反省自己,总会去责怪别人。他会跌落云端其实就是当年那出意外,想着恐怕是不甘心的。” 普通人家兄弟之间都会相争,莫说皇家,皇家争赢了是君,坐拥天下,输了就得俯首称臣。 卫成没接话茬,姜蜜本来就是自言自语来着,她又说想不明白,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心里难受可以理解,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也该翻过那页,人该向前看,哪能总惦记往日辉煌?“相公你也说破相之后就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我只是不懂,明知道不可能他还争什么?做个好儿子让皇上怜惜舒服度日不好吗?朝廷上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的,皇上恐怕经常睡不安稳,皇位不好坐的。” 这个疑惑由来已久,今儿才问出来罢了。 姜蜜说完看向卫成,卫成说不甘心吧,“可能就是不甘心,再说人往高处走。” 夫妻两个闲唠着,这时候,另一边屋里的砚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好不容易才止住。有奴才问他是不是换厚被子,过中秋之后一天比一天凉,硬撑不行啊。 砚台摆手:“我不冷,不着急换。” “不冷?不冷您刚才是……?” 砚台皱眉:“可能有人惦记我吧。” 最近有好几次这样,还曾经被娘撞见,那之后就请了大夫来看,结果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娘问他自己感觉如何,砚台仔细感觉了,没啥不舒坦的。 过分优秀难免遭人惦记,砚台坚信打喷嚏的时候是有人在念叨他。 别说,还真是。 这晚皇帝去了容嫔宫里,皇后命嬷嬷将七皇子抱来,她抱着越看越喜欢,说这孩子长大之后能像卫彦那样就好了,卫彦十岁了,生得俊俏不说,人是真的聪慧,他早几年第一次进宫就成功讨了皇上欢心,拍马屁的那么多,能拍得清新自然的少之又少,卫彦就是一个。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上喜欢他,特喜欢那种,恨不得那是自家儿子。 前段时间皇上还说卫彦如今的能耐直接能进国子监,甚至都不用沾他爹的光。 还说他不光学问做得好,还知道很多人生道理,遇事不慌。 要说卫彦有哪里不好,就是人稍稍锋锐一些,处事不够圆滑。这都不是事儿,听皇上说卫成早年也像那样,打磨几下就有了。 皇后看着怀里的七皇子就想到卫家的,她准备抽个时间让卫家夫人进宫来坐会儿,同她聊聊。 皇后心里想着,嘴上也说着,兴盛就听见了。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总不大喜欢卫家兄弟,就是因为那两兄弟简直堪称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他每回觉得自己表现好,满是期待看着父皇,觉得这回要得表扬了,迎面都是一瓢冷水……父皇那几句口头禅兴盛至今记得—— 你五岁开蒙就得意了?卫家的卫彦两岁半认字,六岁之前就学完三百千,人家能读会写。 你这诗词文章还不如卫彦六七岁时。 比其他兄弟强你就满足?兴盛你怎么不同卫家兄弟比比? 卫彦连续几年稳排国子监榜首,考核都是第一。 他乡试会试均列头名,殿试再拔头筹就是三元及第。 看看人家,那才叫天纵奇才。 …… 皇帝一方面是真的喜欢卫彦,一方面也想压一压兴盛。在皇子之中兴盛是最出色的,几乎没人能同他一较高下,再顺他心意夸赞他人恐怕能飘起来,反而打击一下好。每次只要说“你看看人家”,兴盛就能隔空同卫彦较劲,他还能比之前更努力些。 怪只怪他太吃这套,让皇帝说成了习惯。 兴盛倒是一天比一天更优秀,他心里对卫彦的怨气也不小。 说来人家是给他做了磨刀石,但是被磨的刀子不高兴,这才有后来的不信任,看到那张脸心里就窝火还有个屁的信任。兴盛在面对卫彦的时候心里往往就一个念头:你别说了,老子辉煌的人生都因为你黯淡了! 要不是因为任性作死了自己,兴盛还得执迷不悟下去。 死过一次之后,兴盛想开了很多,觉得这辈子他就宽宏大量一点。再说他是重生来的,重头再来这回一定要让姓卫的体会到活在别人阴影之下的感觉,他计划让卫成以后对儿子们说,你看看七皇子人家如何如何。 想到这里,兴盛整个人都高兴起来,让皇后抱着咯咯笑了。 皇后低头瞅着儿子…… 边走神边笑,这娃儿怕不是哪里有问题??? “七皇子他平时就这样?” “回娘娘话,平常笑得少,这会儿兴许是见着您高兴。” 是吗?皇后有点不信,她觉得兴盛压根没在瞅她,全程神游来着。 “这会儿晚了,明儿一早去把太医请来,给他看看。” “七皇子好得很呢,娘娘您别多想。” “嬷嬷以为本宫在想什么?还不是担心他身体,给太医看看总没坏处。兴盛的事出去谁也不许乱说,跟前伺候的口风紧着点。” “是,奴才知道了。” 皇后说了一大堆,兴盛才回过神看她,这么看着果然还是不习惯,他记忆里的母后可富态多了,哪有这么年轻好看的? 母后在后宫里算聪明人,她和父皇之间感情没有很深,相处一直都挺和睦。要说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后面那些年她一直有心想提拔娘家侄子侄孙,大概就是不忍看梅家败落,偏她侄子侄孙里面没有特别出色的,扶也扶不起来。因为这事,母子起过一些争执,兴盛和梅家人感情不深,怎么说呢?他哪怕登基之前也一直是受倚重的那个,没很大压力,不太需要去笼络母族妻族。 重生回来之后丁点小事都能激活他的记忆,兴盛盯着他母后看啊看的思绪又飞远了。 砚台总算没再打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坐回去接着翻书。 旁边伺候的奴才劝他别看了:“太太不喜欢您挑灯读书,说会坏眼睛……” “你别去我娘跟前多嘴。” “可这屋照着亮,太太能看见的。” “我说你怎么那么烦人?闭嘴,安静待着,不要吵我。” 那奴才安静待了会儿,小声说白天的时间就很够了,您这么聪明用得着夜读? 卫彦拿手指夹着书页,将封皮露出来给他看:“你让我白天当游先生面看这?” 那封皮上写的啥? 赫然正是卫大人传奇,是第五册。 毛蛋写这部书砚台追着看了,怎么说呢?遣词用句是挺随意的,不像他做文章那么严谨,读着倒是轻松愉快。开始的时候有一点稚嫩,几册下来进步很大,词句比前面老练很多。他尤其很会刻画人物,心理活动都很饱满,瞧着十分鲜活。 作为自家人,砚台能将书里角色和真人对应上,他感觉都有七八分像。 主角这个部分写到这里已经有些脱离,配角一如既往的鲜活,大堂哥把他家里人卖得彻彻底底,可能正是因为他豁得出去才能发财。 这两年松阳县城往京里送东西送信,大有想要修复关系的架势。爹娘没说什么,态度还是给出来了,只要那头老老实实的不生是非,书信往来就往来吧。 砚台在拜读过作品之后对他堂哥产生了好奇心,很想看看开创了大义灭亲式写法的高人长什么样。他这会儿一心二用,边在心里想事情,同时快速阅读着第五册的内容,他翻得很快,不多时就好几页过去了。 可能是因为分开时间太长,他哪怕知道老爹升官发财了也没亲眼看到那场面,创作的时候很多都靠想象……反正最近两卷看着不如开头真实,至少自家人瞧着是这样。 不过留在乡下那些人还是很出彩,总在和主角抢戏,他们那个羡慕嫉妒刻画得太到位了,看了这书,砚台甚至解开了心里许多疑惑。 他原先不懂大伯二伯为什么这样那样…… 现在有些明白了。 砚台想一口气把这册看完,就多熬了一会儿,眼看要翻到最后几页,却听见敲门声。 “谁啊?有什么事?” “太太提醒大爷该歇了。” 169.169 皇后早念叨着想见一见姜蜜, 出月子后,她就遣人去传了话。彼时日子已经滚到十月头上,京里三不五时一场雪, 有炭盆点着又有铜汤壶抱着, 不出屋倒还暖和,一迈出门槛人就冷得直哆嗦。 姜蜜跟婆婆吴氏抱怨, 说刚来京那会儿多年轻啊, 那时身上带火, 住在那小破旧的院子里也不觉得苦,如今比不得了。 “十五年,我怀上这闺女就感觉比头两胎吃力,想想十年之前, 咱们在乡下那会儿冬天还碰凉水, 做饭洗衣裳样样来,没得说怕冷做不了的。” 吴氏在同孙女亲热, 听到这话抬起头, 笑说:“你现在知道了吧?谁没个年轻的时候?年轻时让冬天下水塘也不怕, 起点岁数就不行……女人家几胎生下来对自己也有亏损,你这还是将息得好,三十儿了跟二十四五似的, 要是乡下婆娘到三十岁面黄手粗没眼看, 现在要把你跟陈氏李氏放一块儿, 你仨不像妯娌, 像母女。” 别说姜蜜, 福妞包括候在一旁的张嬷嬷都给老太太逗乐了,屋里一阵欢笑声。 “皇后娘娘传了话来,让我明日进宫,还让把闺女一并带去给她瞧瞧,赶明张嬷嬷收拾一下,跟我走一趟。三年前老爷跟皇上讨了你来,这趟进宫正好放你去见见故人。三年没见面,应该有些话说吧。” 张嬷嬷满是欣喜:“谢太太。” 姜蜜略抬了抬手:“你是雪溪跟前的人,她要进宫本来也该有你陪着,其他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我不放心带。” “太太放心,那几宫几殿奴才都熟,规矩也熟,出不了错。”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忽然承欢在祖母膝下的蜜桃脸小姑娘吭声了,她看看贴身照顾自己的张嬷嬷,又看看亲娘,满是好奇问:“听哥哥说过两次宫里好,比府上好很多吗?” 吴氏出府的时候少之又少,可她也是进过皇宫的,想起当日看到那些辉煌宫殿,她低头冲小孙女说:“傻女,咱们家哪能同皇宫作比?宫里有上万间屋,咱才几间?” 上、上万间屋??? 福妞皱着包子脸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明白上万间是多少间,她也跟两个哥哥学过一点算学入门,也不过能把一百以内的整明白,再往上就超过三岁小姑娘的认知范围了。 不明白就要问,她问了:“万多还是百多啊?” “那能比?” “……万多?多多少?” 吴氏虽然知道是个十百千万排下去,突然问他一万是多少个一百,她也楞了一下。从前是她管账,她管账时开销都小,搬到这边来之后变成姜蜜掌中馈,哪怕大事上媳妇还是会问她,吴氏也有好几年没看过账。她还在算,姜蜜招手让闺女过来,抱她到怀里坐着告诉她:“一百个一百就是一万,这下你知道皇宫有多大多好了吗?” 福妞听着还在心里算了笔账,算明白之后满脸憧憬:“那皇上比爹还有本事多了。” “不然怎么是天下之主?” 姜蜜说着伸手摸摸她脸,提醒道:“赶明跟娘去了宫里,见着皇后娘娘要跪下请安,请安之后让你坐就坐下,坐下乖乖听话莫要随便插嘴。” 福妞点头。 姜蜜含笑看她:“表现好的话,回来娘会给你奖励。” “奖励?奖励什么?” 姜蜜朝张嬷嬷看去,让她走一趟把梳妆台上那小盒子取来。是个木盒子,成人掌心大小,方方正正的。张嬷嬷立刻出屋去取了东西,拿过来仔细递到太太跟前。姜蜜接过手,将盒子打开,从里取出一条绿得沁人心脾的翡翠手串。一看就明白这是比着小姑娘的手腕大小串成,姜蜜搁闺女眼前晃了晃,闺女脸上就写满了喜欢,伸手要拿,只见当娘的把手串放回盒子里,盖上盒盖,顺手放到旁边。 “明儿个跟娘进宫,表现好回来给你,表现不好就没有。” 福妞心里怕她娘,没敢直接伸手去拿,她恋恋不舍的将目光收回:“我乖,我肯定表现好。” 当晚卫家人早早歇了,第二日,待时辰一到姜蜜就牵着闺女带上张嬷嬷出了府,她们乘马车到宫门前,下来,由等候在那里的宫婢领路,走着进了皇宫。 卫成升三品之后姜蜜进宫的次数就多了,但凡宫中开宴表示君臣同乐,她都得走这么一趟,往往还要带上砚台或者宣宝。福妞因为小,这还是她自出生以来头一回出府,她在马车上就偷偷往外看过,进了宫门好奇心更重,她左右看了好几眼,接到姜蜜的眼神警告才老实下来,收起浓重的好奇心规规矩矩往里走。 三岁小姑娘还没抽条儿,赶上是冬天,她穿得厚实,看着就是白胖胖圆滚滚的,小脸肥嘟嘟好似蜜桃,那双眼瞧着灵气十足,哪怕接到娘亲警告不敢再扭着头左右看,她眼珠子还是滚啊滚,偷偷瞄着两旁的红墙绿瓦,心想这就是皇宫啊,这就是砚台哥哥说过好多次的皇宫,和自家果然不同。 姜蜜要是能听见闺女的心声,保准会笑出声来。拿皇宫和自家那四进院子比,这是看不起谁呢? 她注意到女儿眼神是落在周围的,还小声提醒了一句:“看脚下,走稳了。” 这下小姑娘眼神都不敢乱瞟了,果真老老实实看着前方的路,由姜蜜牵着踏踏实实往皇后宫里去。 元后住的是坤宁宫,在坤宁宫住了十来年却落得那下场,继后嫌那头晦气,不愿意搬,哪怕母仪天下了还是住在她长春宫里。妃嫔之间为宫位还会争一争,谁不想离皇上近些?登上后位就懒得计较这些了,做了皇后还跟妃子们吃醋的话,那恐怕醋不过来。 姜蜜跟在宫婢身后往长春宫去的时候,梅皇后已收拾妥当在等她了,等待的时间里,她招来贴身宫女问七皇子睡醒了吗?喂过没有? 宫女不知,赶紧去看了,回来时却跟奶娘以及七皇子一道。 皇后颦眉:“抱小七来做什么?” 奶娘作势要跪,皇后免了她,问怎么回事。 “回娘娘话,是殿下闹着要见您。”奶娘心里还迟疑了一下,想着殿下闹着要过来是真,仿佛不是为娘娘来,是听说卫夫人今日进宫才…… 因为不知道皇后娘娘听了会做什么反应,真话她没敢说。 皇后听说儿子闹着要找她,才高兴了,让奶娘把人抱过来。她接之前先取了手上的金甲套,想了想把多余的饰物全摘了,这才伸手将兴盛接过来。兴盛果然表现出对她的亲昵,皇后就没怀疑奶娘说的,还很高兴儿子这么小就记住她了,睡醒就知道找娘。 皇后抱着逗了一会儿,听人通报说卫夫人到了,她合计让奶娘把人抱走。 兴盛不肯,一松手他就闹,没法子,皇后只得将四十多天大的儿子留下,抱他见了姜蜜。 上辈子兴盛见过卫夫人姜氏,他记忆里保留的是卫夫人上了岁数之后的雍容模样,想不起她年轻时长什么样。基于好奇,才想留下来看看。 兴盛是知道的,卫成包括卫彦卫煊都曾经说他们家能有那些风光,这位夫人功不可没。卫成转运是在娶她之后,能踏实为朝廷做事是因为家里有这位夫人,包括子女那么出息,都是因为夫人品性好会教人。父皇也说过,卫夫人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她是对男人有助益的贤妻,没她一定不会有今日的卫成。兴盛也知道这位夫人是乡野出身,正是因此,他分外好奇。 初衷是想见识一下卫夫人年轻时的风采,就看到她牵着个小姑娘进来,那姑娘比天上仙童还漂亮,肤白胜雪发黑似墨,她双眼大大的,带着一点点拘谨和满腹天真小心看来,那眼神一下就击中了皇后以及被皇后抱在怀里扭头往下看的七皇子兴盛。 姜蜜领着福妞行礼,皇后给这对母女看了坐。 “几年前卫大人喜得爱女,高兴到了皇上跟前,这事本宫听过。今日一见,小姑娘果然漂亮。” 福妞双眼亮晶晶的,她笑出酒窝来:“谢娘娘夸。” “叫什么名字?” 姜蜜让她自己说,告诉皇后娘娘叫什么。这个福妞知道,家里人教过她,当哥哥的还带着写过。她伸出肥嘟嘟的指头,边比划边说:“叫雪溪,白雪的雪,溪流的溪。” “卫雪溪,这名字很衬得上本人。” 姜蜜这才开口说她呆妞一个,担不起娘娘夸:“倒是听老爷说过,七皇子钟灵毓秀。” 两个当娘的人互吹一波,吹完距离近了一点。皇后对姜蜜有很多好奇,问了不少,包括她和卫成的故事以及卫彦卫煊那两个,从一些家庭趣事说到育儿经。姜蜜是有问必答,给才当娘的梅皇后解了不少疑惑。皇后和姜蜜说话的时候,兴盛就盯着福妞看,起先还没人注意,奶娘看到提醒了皇后娘娘,皇后一低头…… 果然,自家这个瞅着别家小姑娘看得目不转睛的,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 皇后拿帕子给他擦擦嘴,抱着颠了颠,笑道:“看得这么入神,小七喜欢啊?” 兴盛茫然的把头扭回来,意识到自己犯傻了,他摆出一副“我还不满两个月我什么都听不懂”的蠢模样。皇后哪里知道自家这个是死过一次重生回来的?她没多想,摸摸儿子那张小嫩脸,又看向规规矩矩坐那儿的卫家小姑娘,说:“难得小七看你就喜欢,过来,走近点给本宫看看。” 福妞从椅子上滑下去,迈开胖萝卜似的双腿走到皇后跟前,仰头给对方看。 皇后看明白了点点头:“是美人胚子,等以后长开了不知道多漂亮。可惜哟,小七晚生了两年,要不还能成桩好事。” …… 后来姜蜜她们出宫去了,皇帝听说皇后召了卫夫人来,往长春宫走了一趟。过来就听说兴盛盯着人家小姑娘看,看得直流口水这个事情。 兴盛本人被奶娘抱在一旁,听着母后那话,脸都红了。 他想为自己解释,偏偏没到能开口的时候。 委屈,要气哭了。 他母后怎么能对父皇说这种话?说他看着别人家姑娘流口水,面子都没了。 更惊人的还是他父皇,竟然说等他长大了要是还喜欢,就同卫成说说,把他家爱女说来做皇子妃。还说民间谚语讲“女小三,男当官;女大三,抱金砖”……兴盛真想知道他父皇生在宫中长在宫中到底从哪儿学来的民间谚语??? 能说啥? 不愧是当皇帝的人。 真博学多闻啊。 上辈子兴盛也听说过卫家小姐的名声,他没亲眼见过,后来轮到他选妃的时候对方已经出阁,嫁的好像是唐大人府上嫡长子。 唐大人也就是刚才离开庶常馆升做七品编修的唐谦,兴盛也听说过他和卫成的缘分。唐谦上京赶考的时候被人捉去差点当了大商户家女婿,时任右通政的卫成从旁人口中听说这事,捅到御前,后来才有唐谦获救。唐谦对卫成心怀感激,并且拿对方做表率,几乎是沿着卫成走过那条道上来的,他俩都当过编修,都当过侍读,出翰林院之后一个去的通政司,一个进的六部罢了…… 卫成一直都是他父皇的心腹,唐谦后来也证明了自己的能耐,成了当朝栋梁。 这两个都是凭本事起家,结亲的时候唐家比卫家矮一头,卫小姐属低嫁。这门亲事能成,其一唐家大公子的确出色,其二听说是看中了唐家家风。 兴盛压根想不到他盯着人家看一会儿就看出这么大误会。 卫家好,卫家小姐也好,卫家女婿却不是谁都当得起的……当初卫成选女婿的时候跟他父皇闲唠过,兴盛那会儿也有十多岁,他有幸听见了。父皇的意思是,她爹是一品大员,她两个哥哥也都前途无量,嫁谁不成呢?莫说勋贵之家,宗室包括皇家都可以,但凡卫成瞧得上,指婚就完事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兴盛面上还绷着,心里头震惊了,不敢相信父皇对卫大人隆宠至斯。 卫大人怎么说的? 说他这辈子都没纳妾,和夫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不指望女儿能享泼天富贵,只盼给她寻个一心人。卫成那么说,他父皇就明白了,随后给两家赐婚,卫小姐风光出嫁。 就卫家男人的能耐,加上他们护犊子的做派,要不是死心塌地喜欢卫小姐的,日子都要难过。兴盛觉得自己就算了吧,就算卫小姐做皇后也够格,他能为皇后遣散六宫?没可能的。 听着父皇母后认真分析起指卫家小姐做皇子妃的可能性,还在吃奶的七皇子也挺尴尬。 他终于忍不住挥了挥手,表示抗议。 母后还曲解了他的意思,问:“小七果然很喜欢人家,看看,他多高兴!” 兴盛:…… “既然小七喜欢,我回头再让卫夫人带她来几次,本来只想问问她卫彦卫煊怎么教的,倒是意外之喜。” 兴盛;…… 这是造了什么孽? 敢情母后传卫夫人进宫是跟人学习育儿技巧来的,他上辈子活在卫彦的阴影之下果然有道理。 不冤,一点儿不冤。 听母后在那头乱点鸳鸯谱,兴盛已经懒得表示抗议了。他现在话都说不明,还是快点吃奶,等以后会说话了再跟母后讲个明白。反正距离选妃还有十好几年,他还小呢。 宫里帝后二人闲聊着,另一边姜蜜在宫婢的带领下牵着福妞原路出宫。走出长春宫没多远,还遇到其他娘娘的仪驾,她让到一旁请娘娘先走,那位娘娘盯着姜蜜看了一会儿,走远了才问:“刚才那个,是卫夫人?她怎么进宫了?” 姜蜜不知道别人在议论她,她正在应付自家闺女。 福妞走啊走,没忍住小声喊娘。 问她怎么了? 她问:“我刚才表现好吗?” “你觉得呢?” “挺好的呀,皇后娘娘还夸我了,夸好几回。” 姜蜜笑了笑,没接话茬。 福妞又道:“娘你怎么光笑不说话?” “安生点,有话回去说。” 后来坐上马车,姜蜜问了张嬷嬷,问她见到故人了吗?张嬷嬷看着挺感慨的,说见到一些,多数还好,也有的犯了错人已经不在了。皇宫就是这么个地方,在里头一刻也不能大意,只要行差踏错就能丢了小命。“同她们比起来,奴才是命好的,老太太包括太太您都是和善人,小姐也好伺候。” 姜蜜总不能点头说对啊,我这儿就是比宫里好,她道:“宫里头胜在体面富贵,我府上平淡安生。” “奴才秧子求什么富贵?刚进宫的时候我就听过一句话,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是贱命就当不了贵人,奢求太多只会害死自己……在宫里那些年,奴才牢牢记着这话,这就是保命符。” 福妞还太小了,她听不懂这些,她由姜蜜抱着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差点睡着了。 到地方之后,下去让冷风一吹,人精神了。福妞小跑着进门,哈着气等她娘跟上,让快点,拿翡翠手串去。那条满绿的翡翠手串果然戴到了福妞手腕上,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同爷奶说宫中见闻。要说姜蜜等人第一次进宫,最震撼的是红墙绿瓦以及恢弘宫殿。福妞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些,她就注意到皇后娘娘身上那些首饰了。 怕刮伤兴盛,皇后抱人的时候把手上那些全摘了,即便如此,脖子上包括头上还剩下不少。 福妞看着可喜欢了。 她把皇后娘娘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又说娘娘也很喜欢她。 姜蜜拿热茶悟了捂手,缓过来一些,说:“娘娘喜欢的不是你,是通政使卫成的女儿。” 福妞偏头看来:“那就是我呀!” “是你,也不是你。” 小姑娘听着这话都要哭了,以为她爹有了别的女儿。姜蜜捏捏她脸:“娘的意思是,因为你是卫家姑娘,所以娘娘待你和气,假如说你不是,即便你样样都好人家也不见得会多看一眼,咱们的体面是你爹挣回来的,明白了吗?” 她又不像兴盛是重生来的,才三岁大能听懂才怪了。 福妞一时点头一时摇头的,姜蜜也知道要她三岁就明白这个太为难人了,不再多谈。只道:“以后再有机会进宫还是要规规矩矩的,别因为娘娘喜欢你就放肆。” “我知道,娘说过只有家里人才会惯着我,我记着呢。” 吴氏问姜蜜,现在这个皇后怎么样?进宫去半天做什么了? “兴许相公在御前的确很得脸,我看娘娘没什么架子。进宫去就是聊了些教养子女的问题,娘娘羡慕咱们家砚台养得好,想跟我学学。其实也没在长春宫待多久,进出宫就用了不少时间,用走的慢。” “乖孙女也是走着进去的?累不累?” 福妞摇头。 姜蜜说:“她生下来就没出过家门,今儿还是头一回,看什么都新鲜,哪顾得上喊累?咱家这姑娘不愧是雪天生的,我们嫌冷,她倒是不怕,还喜欢过冬。” 女眷们吃着热茶说着话,过一会儿卫彦卫煊就一前一后过来了,仿佛刚才完成游先生布置的功课,过来请安。 姜蜜吩咐底下端热茶来,让他俩坐下,问书读得如何? 砚台说好。 宣宝说也好,又补充说不如哥哥。 “近来一天比一天冻人,你们做学生的要多关心先生,冷了加衣裳,有不舒服赶紧请大夫,知道吗?” “知道了。” “砚台你前几天睡得都晚,熬夜做什么呢?” “看书。” 姜蜜眯了眯眼,哪怕已经十岁半,砚台心里还是虚他娘,被姜蜜这么瞅着他立马招了:“大堂哥写那个书,前些天又收到一册,就迫不及待的拜读了。写得挺好,看完立刻明白这些年乡下老家发生了些什么事,也知道大伯二伯为什么那样。” 那个姜蜜也看过一些,作为被吹捧的主角的婆娘,她深感羞耻,就选择性忘了这书,没想到砚台他还在追。 姜蜜抬起手来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坐上头的吴氏不敢相信毛蛋还挺有文采,问砚台是真的吗?书写到哪儿了?写了些啥玩意儿? 170.170 身为大堂哥忠实读者的砚台最终也没给老太太剖析老家亲戚的各种心态, 他想着奶岁数大了,怕受不住刺激,气坏她老人家自己得挨收拾是其一, 想想也心疼。 砚台随意糊弄了两句, 拿小妹转移话题:“这月中旬妹妹满三岁,开席面吗?” 姜蜜看向福妞, 福妞正低头看着她手腕上的翡翠串珠, 姜蜜挑眉:“你哥说什么听到了吗?” “诶?” “问你想不想吃席?” 福妞晃了晃腿儿, 说不想。 姜蜜让她坐规矩了,问:“不想吃席想要什么?” “想要的都有了。” “一年就只过这么一回生辰,真的什么都不要?” 小胖妞又犹豫一下,说那就全家一起吃暖锅锅……好久没吃了。 做大哥的满是可惜看向呆瓜妹妹, 要是他生辰前娘这么问, 他或者要娘亲手做个荷包,再不然打个络子都行……早七八年娘还会做这些, 如今越发不爱动针线, 总说她活儿糙, 做方帕子都没眼看,别的更是拿不出手。 家里三个娃儿里头,砚台是最最恋母的一个, 他从小就同娘亲近, 哪怕娘那绣活跟裁缝没法比, 他也稀罕。 砚台亲他娘到了夸张的地步, 只是一年年懂事之后他学会了克制收敛, 不像原先那么直白。同他比起来,宣宝包括后来的福妞都正常多了,做弟弟妹妹的是爹娘都喜欢,不像砚台整个一偏心眼。 姜蜜假装没看到儿子可惜的小眼神,她答应到那天会准备好暖锅,全家热热闹闹的吃一顿。 福妞的生辰并没有什么特别,平平淡淡就过去了,后来的冬月间,皇后又召了姜蜜一回。这会儿再看七皇子又比先前圆乎了些,白胖胖一只,他已经能盘腿坐在榻上,只不过坐不太稳,需要用双手撑着。姜蜜在心里估算了下,他才三个月大,能坐起来劲儿很大了。 皇后明显也有些得意,她喜欢儿子身上这些不同,会让她觉得兴盛生来非凡,他迟早会继承大统。皇后同姜蜜说话的时候,兴盛就坐在旁边听,听着不注意手上一松劲儿,人啪叽摔了。 好在冬天里冷,榻上铺了厚实的垫子,这么摔下去他也不觉得疼,只是因为没想到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丢了丑,兴盛还想撑着软垫坐起来,却怎么也坐不起,他仰头看向母后,想寻求帮助,发现母后正饶有兴味瞧着自己。他又看向卫夫人,果不其然就连卫夫人的注意力也在他身上…… 丢脸了,又丢脸了。 他索性摊成个大字,趴在软榻上装死,装了一会儿觉得这么趴着也不是办法才撑着胖身子艰难的翻了过来。 翻过来仰面躺着,兴盛感觉舒服多了。 姜蜜坐下面看了个全程,觉得七皇子比自家那几个还有意思。她哪怕什么都没说,眼中带上了笑意,皇后也在笑。有兴盛之前她和后宫里其他女人一样,争来斗去使心机,现在不一样了,她把多半的心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余下才是皇上以及其他,生下这小讨债鬼之前都不敢相信有一天她会把另一个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都是当娘的人,哪怕身份和岁数上相差不少,她们之间还是有许多可聊的话题。皇后娘娘问了姜蜜许多,比如卫彦卫煊是什么时候学坐学爬学走学说话的?他们三个月大的时候每天睡几个时辰? “三翻六坐七滚八爬九扶立周会走……有出入也不大。像卫彦他是儿子劲儿大,生来又比较活泼,翻滚爬都早一点。至于每天睡多久,这说不好,卫彦他精神头好,醒着的时候多,卫煊就……” 姜蜜说着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皇后问她卫煊如何? “他啊,生来就懒,懒得出奇,能躺就不愿意坐,能坐就不会想站,能用眼神示意就不肯开口说话。还记得当年抓周,他盯着跟前那些物件看了半天拿了个距离最近的。” 皇后笑得直不起身子,她笑够了才说:“你们卫煊还进宫给兴庆当过伴读,当时怎么没听说?” “生了雪溪之后,他做哥哥的为了带个好头,勤快不少。” 皇后又笑起来:“他倒是比小七还有意思。” 兴盛平躺在榻上听得津津有味,话题突然又扯回他身上,他抬起胖爪子捂住脸,突然担心起自己一世英名。 …… 姜蜜回府之后也跟卫成吐槽说七皇子真逗。 “也是聪明孩子,和我们家这几个表现不太一样,才三个月大就知道不好意思,表情丰富极了。”说着,又停顿一下,“我有时觉得他好像听得懂我们说的,想想怎么可能?福妞他们三个月大的时候也就只对经常听到那些有反应,你喊她她知道,哪听得懂我们唠嗑说的?” 卫成听着没发表看法,问她进宫这两回如何。 “你问我皇后娘娘什么态度?” “嗯。” “挺和善的,可能都是当娘的人,我们有不少能聊的话题,看娘娘对七皇子十分上心,应该会好生教养,不至于步废太子后尘。” 卫成含笑朝她看去:“都说到这儿了不问问我废太子怎样?” 哪怕儿子曾在兴庆手里吃了点苦头,姜蜜也不至于记到今天,那一页对她来说已经翻过去了。比起兴庆,姜蜜在意卫成更多,她支着头看着男人说:“有些时候没见你这么笑,我都以为你不会笑了。进通政司之后,相公你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眉心已经有一道川。” 听了这话,卫成抬手在眉心处摸了摸。 姜蜜没问他衙门忙不忙,她知道是废话,反正哪怕通政司没事皇上也能给相公找点事做,闲不下来的。 “我有时候竟然很羡慕大哥大嫂,毛蛋顶起来了,他们如今享清福。” 卫成:“卫彦卫煊要是学他,我要请家法的。” “我也不是想让咱儿子学他……” 卫成起身坐到她旁边去,将手搭在姜蜜手背上,握着她说:“等福妞嫁了人,等他们兄弟立起来了,我跟皇上告老,回家陪你来。” 姜蜜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尝过大权在握的滋味以后鲜少有人愿意赋闲在家,男人们心里揣着理想抱负,只要身子骨一天硬朗就恨不得立在朝上一天。他能说出这个话,哪怕还要等二十年三十年,姜蜜也觉得值了。 没听到她应答,卫成又道:“他们两个都像有出息的,把他们培养出来,都能独当一面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想想看,从你嫁来卫家,起初我在外头读书咱们聚少离多,后来赶考你跟着奔波,再后来当了官,我又天天耗在衙门里在家就那么一点时间,我陪你的日子太少了。如今还得继续打拼,是没法,蜜娘你等等我,等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把重担交给两个儿子,我就再不想朝廷那些事,咱安心过日子。” …… 这之后没多久,京中逐渐有了一些过年的气氛。腊月初十卫成休沐在家,他正在考校两个儿子功课就听门房通报说外头来了人。 问是谁,答说翰林院唐编修。 门房又说来的不止是他,还有他妻儿,统共三人。 唐谦是在升任编修之后修书回老家去,他家里拾掇一番跟着上京来,抵达已是深秋。唐谦的夫人姓王,四年前在男人应乡试时把出喜脉,次年春闱放榜那会儿她在老家生下一子,名字是唐老爷子取的,叫唐怀瑾。这小子跟福妞其实是同年生的,他大半岁。 卫成听说唐谦领着妻儿过来,他亲自走了一趟到门口去迎人,就发现他们不光是人来,还备了礼,问这是闹什么?他道是夫人听说了当年的事,一定要亲自登门谢过,这不又近年关,顺便也送点年货过来。 唐谦还不好意思,说哪用得着大人亲自来迎? 两人寒暄几句,卫成请唐谦进门,他们并排往里走。 说是并排,毕竟卫成是主人家,官阶又高,唐谦有意让了半步使得自己稍稍落后一些。他夫人牵着儿子唐怀瑾走在更后面,这时姜蜜也已经得到消息,吩咐底下沏热茶来,交代明白之后她就候在檐下,旁边还站着个一身红的小胖妞,满是好奇张望着。 “谁来了呀?” “翰林院的唐大人。” “唐大人?”福妞想了又想也想不起哪个是唐大人,没等姜蜜给她解释,一行人就过来了。姜蜜自然而然的将目光落到唐谦他夫人身上,至于福妞……不用说,她一眼看到的自然是同自己一般儿高的唐怀瑾。 唐怀瑾才三岁零八个月大,现在丁点也没有后来俊美无俦的影子,看着也是圆乎乎的。 唐谦主动做了介绍,大人们互相见过之后,姜蜜瞥了福妞一眼,让她喊人。 “喊了呀。” “喊全了吗?你看漏了谁?” 福妞瞄了瞄唐怀瑾,喊了声小唐哥哥。 姜蜜摸摸她头,冲唐家人说:“这是我府上最小的一个,生在十五年十月间,才满三岁。” “那比怀瑾小半岁,是妹妹。” 唐怀瑾喊了声妹妹,福妞那蜜桃脸就红扑扑的,眼里好像也有星星在闪,瞧着挺高兴的样子。唐家人在厅里落了座,砚台和宣宝慢一点过来,过来见过礼他俩就自觉靠到妹妹旁边。换做平时,福妞已经同两个哥哥亲热上了,这会儿她注意力全在新来的唐怀瑾身上,都忽略了自家亲哥。 托她的福,砚台多看了唐怀瑾一眼。 这一看就让他看明白了,难怪说能把自家妹子勾着跑,小模样不错啊。 砚台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笑,问唐怀瑾多大? “明年满四岁。” 砚台问他几月份的,他说四月。 “也是四月啊,我跟宝都是四月,四月生的这么多?” 看他满是惊讶,姜蜜心里有数。会这样还不是他们读书人平常总在学堂,除了旬休之外每年就两个长一点的假期,一个秋收假,一个冬假,生在四月间的正好是头年秋收那会儿怀上,多也没什么奇怪。 姜蜜知道缘由,却没多解释。 砚台也不需要什么解释,他又问唐怀瑾在读什么书?识多少字? 唐怀瑾摇头,他娘说还没正式开蒙,平常也就教他念一念三字经。 …… 哦,搞了半天还是个绣花枕头。 妹妹真不该叫福妞,该叫蠢妞、笨妞、呆妞。 她就没看到任何深层次的东西,一个照面就让外表糊弄了。亏得这小子还叫唐怀瑾,也没看出他怀了什么瑾。 171.171 任凭砚台内心戏再多, 也阻止不了唐怀瑾在福妞那里蹭蹭上涨的好感。因为父母双方模样都好,卫家这三个就全是俊的,可那感觉还是不同。 自家亲哥大她许多岁, 从福妞记事起他俩就成天忙着读书, 兄妹哪怕感情深,相处不是那么多, 这使得小姑娘看到别人家年岁相仿的哥哥就跟看到亲人一样。她乍一见着唐怀瑾就喜欢, 想起娘和张嬷嬷都说过, 女儿家要矜持……她就矜持的少瞄了几眼。 福妞以为自己已经非常注意,却不知自己那些神态举止全让厅里几个大人看在眼里。 还不光卫成姜蜜他们,唐怀瑾本人也有感觉。 一道明晃晃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起先还装作不知情, 多一会儿右耳朵就悄悄红了。看他不自在的样子, 姜蜜开了口:“卫彦卫煊你们带怀瑾出去玩儿,别扰着你爹和唐大人。” 唐谦听着这话连好几句受不起:“晚生小小一个编修, 不敢在您跟前称大人, 夫人称名即可。” 姜蜜笑了笑, 抬眼瞥向砚台。 砚台领着弟弟以及唐家少爷往外走,他们几个玩去了,福妞眼巴巴看着, 却没人喊她。她挪了挪小屁股往姜蜜身边靠去, 小声喊娘。 姜蜜好似没听见。 福妞伸手推了推她:“娘。” 姜蜜这才朝她看去, 问怎么了? “我想去, 想跟哥哥们玩。” …… 小女儿双眼睁得老大, 湿漉漉看着她的样子,别提多喜人了。姜蜜不自觉扬了扬唇,她伸手替福妞理了理衣襟,又摸摸她手是暖和的,这才轻捏一下脸颊,许她出去。 福妞站起来冲他爹和那边两位客人见了礼,赶紧要跟出去,张嬷嬷也跟出去,这下厅里才清静了。 唐夫人满是羡慕看着正在迈门槛的福妞,说:“府上小姐样貌实在好,又很懂礼。” 姜蜜说是张嬷嬷有一手。 唐夫人靠着姜蜜坐近一些,说张嬷嬷就是跟着出去那个?瞧着是不一般,不像是普通奴才。 “是她出生之后老爷进宫去求来的人,原先是在宫里教规矩的。” 唐夫人没太明白,大户人家请教养嬷嬷也不是打刚出生起,起先都是自己教,到一定岁数要是存着高嫁的念头,就会去寻摸好名声的嬷嬷……卫家这个,刚出生就有宫里的嬷嬷照看,志向着实不低。她又回忆了一下小姑娘的样子,或站或坐或走都规规矩矩的,难得的是人还并不呆,让嬷嬷拘着的同时也保留了本身的娇憨率真,看着就讨喜得很。她小心翼翼朝怀瑾看去的模样,可说十分惹人怜爱了。 要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她这会儿保准半玩笑似的提起两人的好事,说定个娃娃亲。 偏偏卫成是当朝三品大员,门第高了。 姜蜜不知道几句话之间唐夫人就琢磨了这么许多,她发自内心夸了唐怀瑾一番,问唐夫人到京城习惯了没有? 唐夫人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们老爷在信上提到过京城这边入冬就很冷,我做好准备来的,还是冻得不轻。在南边老家时穿身厚袄子就足够,这边不点炭盆就过不了。” 说到这个,姜蜜跟她很有共鸣。 都是从南边搬上京城的,她太清楚那滋味儿,北上前两个冬难过,真的难过,多几年摸到那规律才逐渐习惯了。 “我当初也是一样,一入冬只想待屋里头,门都不爱出。这个你慢慢就能习惯喽,别的呢?都还好吗?” “前两个月有些食欲不佳,大夫说可能突然换了地方生活,没习惯,现在都好了。” 姜蜜把自己寻摸出来在北边过冬的经验同她说了说,两个女人家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那边男人们也说了些为人臣为人父的事,卫成还追忆了他在翰林院的岁月,提醒唐谦莫要学那些老翰林一碗清茶闲散度日,像那样,进了翰林院就很难得出去。那是个主要负责修书编书的清闲衙门,指望上峰给安排多重要的活不现实,有时间赶紧的提升自己,能耐够了给个机会立刻出头。 唐谦和卫成身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也是难得投缘,每回见面聊得都挺愉快。 如果不是官阶上相差太多,他俩往来应该会颇为频繁。同样是京官,七品同三品相差实在太大,哪怕卫成再没架子,唐谦也不好意思经常登门拜访,他顾惜名声,怕传出难听的话,进京四年同卫成坐下来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两人之间很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味道。在往来的所有人中,唐谦的想法和卫成最为接近,比在同一个屋檐下读过书的同窗旧友都有共鸣……卫成看好他被提拔起来。至于唐谦,一直拿卫成做他榜样,也想争口气,取得同样的成功,有机会还要报答卫成当日恩情。 卫成到御前揭发煤城宋家让皇上派出钦差将他解救出来,这份大恩甭管过去多少年,唐谦都不敢忘。 那年要不是钦差来得及时,他已经毁了。 能有今日,卫大人活像他再生父母。 …… 聊得高兴了就容易忘记时辰,感觉才坐下没多会儿,就快到用午膳的时候,底下奴才说饭食已经备好了问太太摆吗?姜蜜顺势留唐家三人用饭,饭后,底下又重新上了碗清茶来,喝过茶,唐谦准备告辞。 卫成也没挽留他,姜蜜又看了唐怀瑾一眼,对唐夫人说请她有时间再来玩。 他们三人是被卫家马车送回唐宅的,回去之后唐谦心情很好,进书房去了。唐夫人招手让儿子过来,问他今儿个高兴不? 唐怀瑾点头说高兴:“卫家哥哥人没比我大几岁,学问真好,懂很多道理。听说他们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已经会写好几百字,娘我是不是也该开蒙了?” 在老家时,见过的都称赞他们怀瑾好头脑好相貌,唐夫人打从生下这个儿子一直都很自得,直到上京城之后,听老爷说起卫家的卫彦,方知人外有人。 这几个月她忙着适应新生活,没来得及思量儿子开蒙的事,唐夫人潜意识里觉得怎么说都要等五六岁,今儿个同姜蜜聊过才意识到她该紧张起来了。 “回头我跟你爹商量看看,这事你爹说了才算。” “卫家哥哥说教他们读书的是个进士老爷,学问很好的。” “那的确很了不起,你爹以前待过的学馆,夫子也不过是举人出身……阿瑾你说起这个是想跟卫家少爷一样,要个学问好的先生?” 唐怀瑾点了点头。 唐夫人表示会替他传达:“快要过年,你这事怎么也要等年后才能安排,急也急不来的。这个放一边,娘问问你,你们几个出屋之后玩了些什么?” “玩雪。卫家妹妹是落雪天生的,她喜欢雪,我们给她堆娃娃去了。” “我看那小姑娘挺喜欢你。” “娘不要乱说,坏人家名声。”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女儿家重名声?又是听谁说的?” 唐怀瑾不应,还反将一军:“娘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妹妹玩?要像卫家妹妹那么漂亮的。” 唐夫人:哟!不满四岁就能分辨美丑了!还知道卫家小姐天生美貌! “也是卫大人官阶太高,我们高攀不起,否则我今儿个就能给你说定一出娃娃亲。” “娘!” 唐夫人投降,不敢再开儿子玩笑,再说他要发脾气了。 这头当娘的在调侃儿子,那头当娘的也在教育闺女。唐怀瑾走了之后福妞还蹲在院子里看她小唐哥哥堆的雪人,宣宝叫不动她,就扭头看向大哥,还有几个月要满十一岁的砚台已经有了小伙子模样,他伸手将妹妹抱起来,带人回了屋里。 福妞趴在砚台肩上,目光还落在雪人身上,直到进屋里头看不见了,她才收回。 砚台把人放下之后,还给弹了弹身上落的小雪花,生怕雪化开打湿她棉袄,宣宝把热乎乎的姜糖水端给妹妹。 哪怕带着个糖字,这个滋味其实并不好,反正每次他们去玩了雪回屋来都要灌一碗,福妞也闹过,都没用,这会儿见了也不过是皱了皱包子脸,她闭一口气,端着咕咚咕咚快速喝完。 姜糖水也喝了,宣宝问他很喜欢唐怀瑾吗? 福妞点头。 “喜欢他哪里?” “他好看。” “除了好看呢?” 三岁小姑娘闷头想了半天,自信回答说:“除了好看还是好看。” 她两个哥哥对视一眼,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之前都没发觉,原来妹妹是看脸的吗???喜欢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外加看脸下碟……被哄骗不要太容易。 姜蜜就坐在旁边,听到这儿插了句嘴:“内在比外表要紧。” 小姑娘哼哼唧唧,说长得不好看谁关心他内在? 姜蜜头疼起来:“不知道你这又是像了谁,一个二个就没得叫人省心的。” 砚台撇嘴说:“像我爹呗。听奶说过,爹当初只见了娘一面就相中您了,无论如何就是要娶,谁也劝不着。我们知道娘是很好,爹当初只看了您一眼,能知道啥?还不就是看您漂亮。爹见着娘的时候好歹已经到说亲的岁数,妹妹才多大,这会儿看唐怀瑾人模人样的,没准过几年就长瘸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卫成从外面进屋里来,正好听着几句,他扫了大儿子一眼,跟着抱起女儿坐到旁边:“我是这么教你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指的是相貌吗?” “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能听得懂不就得了?” “还编排我跟你娘。” “看娘好奇,儿帮着解惑,妹妹这一点难道不是跟您学的?” 父子俩口气都不差,却是言如刀,犀利得很。姜蜜正想劝他俩打住,两人倒是默契,一块儿停了。卫成也说了福妞两句:“你大哥话虽然糙,有道理在。长得好看不一定就是好人,看脸交朋友恐怕遇上蛇蝎。” 福妞还没吃过这个亏,她听得懵懂。 看女儿这样卫成心也软下来:“算了,反正大小事有家里人给你掌眼,你只要听爹娘的话。” “那爹觉得小唐哥哥好吗?” 卫成回想了一下,那孩子也是讲规矩的,模样好,眉眼清正,看得出教养不差。不过要让卫成在他女儿跟前夸赞唐怀瑾,对不起他办不到。他转而问起福妞:“真有那么喜欢你小唐哥哥?” 小姑娘还不懂什么叫害臊,没外人在她也懒得矜持,被问起就点头。 卫成叹口气:“你小唐哥哥也没工夫来咱们家,他年后也要读书了。” 又是读书…… 在三岁大的小姑娘心里,读书简直是她最大的敌人。 大哥二哥就整天在书房,半天见不着。好不容易有个年龄相仿的玩伴,才高兴了一会儿会儿,迎头又是一瓢凉水。那之后几天,小姑娘都挺难过的,看她做什么都没精神,砚台跟他爷借了胖八哥来,好不容易才将妹妹逗乐。小姑娘兴趣来得快,走得也快,因为从那天之后再没见着唐怀瑾,慢慢的她就把人给忘了。 年前最后一批地租收上来,登记入账,姜蜜又支了一笔钱置办年货,把该走的礼都送出去,裁缝给卫家制的新衣就送到了,姜蜜先把袄子给公婆送去,将相公那两套收进房里,剩下是三个小的……拿到就穿上身试过,上身很不错看。 福妞爱美,子女之中她是最高兴的那个,看那宝贝模样,姜蜜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喜欢这些,包括新衣裳以及各种首饰……可她就算再喜欢也没来闹过,有就高高兴兴收下,没有就在心里羡慕一下别人。小的时候还会抱着姜蜜手腕上的镯子不放,现在也不会了,顶多就是看娘戴了一套新的首饰,她目光稍微多流连一下,仅此而已。 她能克制住心里的喜欢,做好规矩,姜蜜已经很满意了,没想着非要她改了喜好。 喜好这东西,很多时候是天生的,轻易也改不了。 就这两天,老家那边陆续也有书信送到,那信前后三封,随信送来的还有些东西。 首先是姜狗子,他写信说了自己在县里学徒弟的经历,也说了家里,大伯包括爹娘身体都好,大房那头跟着要有人考秀才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顺利,还有重点是他媳妇儿已经怀上了,明年他要当爹。 然后是毛蛋来信讲到他这一年的成就,关心并问候了爷奶包括他三叔三婶外加堂弟堂妹,还道可惜如今不方便出门,以后有机会要上京去探望,从当年三叔离家,十来年不见,年生太久大家的样貌都快记不得了。 毛蛋在那儿岁月静好,同他对比起来,最后来的二房的信就没那么愉快。砚台拿着展开都没读,他飞快的看下来,看完给归纳总结了一下: “二伯娘又生了个儿子,就是名字还没想好,本来登科之后可以接个及第,可惜及第被大伯娘取给他们老三了。还有登科开蒙的事,他们把人送去其他村的夫子那里,路远不说,登科出去听了很多闲话。二伯娘认为这都是大堂哥写那个书造成的,他瞎写一通招来外人指点,让人出门直不起腰,二伯娘让爷奶管管,不许给大堂哥再写下去……” 信上指名是同二老说的,卫成包括姜蜜都没参言,老爷子扭头看向老太太,问她咋说。 老太太不想管。 老爷子有一点犹豫,他怕流言蜚语真的坏了登科。 “他写信来哭一通你还真信,这事老头子你得听我的,不要插手,插手准没好事。其一得让他们知道做了不好的事就会背骂名,要是不断犯错都不会遭人白眼,他两口子还能记得住教训?以后不得变本加厉拼了命折腾?不烦死你?其二没那书十里八乡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做派?那些事周边的谁不清楚?他还有什么名声?其三毛蛋那书都写到好后面了,你现在让他打住,有屁用?再说原先咱们说了不管,让毛蛋写书就写书别去作奸犯科就成,现在你听是风就是雨,那不是自打嘴巴子?咱再有两年都要满六十了,这岁数你还操心儿孙事?那恐怕到死都享不了福。老大老二都是三十好几的人,毛蛋虎娃也十七八了,还管个什么?平常没见他大小事请你拿主意,这种时候想到你了,他这叫啥?” 砚台顺嘴接了一句,说二伯娘是想挟天子令诸侯。 吴氏一抚掌,说对,没错,就是挟天子令诸侯。说完她又瞅了毛蛋一眼:“乖孙那是啥意思?” “就是挟持头目逼迫底下人就范。” “没错,我看老二家的就是想忽悠老头子去收拾老大家,她真是为了挽回名声?不见得。”老太太觉得李氏不是痛恨毛蛋写了这个书,她痛恨的是毛蛋能写她虎娃不能写。 别说,还真让老太太料中了。 在毛蛋发达了之后,李氏因为眼红打过主意的,她找了个会写书的秀才,把自家的故事说给人家听,让人也写。不光要写,还要把责任往大房身上推,洗白自己。 写出来这个书大致剧情和毛蛋的《卫书生传奇》一样,要说有哪里不同,就是看着没那么有趣以及这书里的坏蛋都集中在大房,她二房清清白白。 第一卷写好之后,李氏去找人合作,结果没人肯。 都说啥? 说这个是抄了后山居士书里的内容,换个说法而已。同样的东西出一次看个新鲜,再来一次谁会买?那头还好言相劝说能写书也是文化人,让顾惜名声,抄人家的作品不好。 …… 这么厚一叠写下来要费不少心力,结果出不了,跟李氏合作那书生气啊。 哪怕出不了,他还是让李氏掏了辛苦费,收到钱合作立刻结束。 二房这头白亏出去二两银子,换回一叠卖不了的废纸,她气着了。还到县里找过陈氏,说陈氏心黑,让她也写就是害人来的。 陈氏觉得在这回事上她冤啊,这关她屁事? 总之那头闹得不可开交,大房挣的钱越多住的宅院越大吃穿越好,二房就越难受。气愤之下李氏越发看不上她大儿子虎娃,觉得人再听话笨成那样有什么用?除了给家里卖力气还有什么用?……这封告状信就是她气愤之下的产物,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毛蛋挣钱,无论如何都想断了那头财路。 这种心情和当初面对卫成还不同。 当初她只想沾光,沾不上酸几句而已,顶多就只有一点点不甘。现在明摆着就是见不得大房的好。 这出闹剧吴氏并不知情,她只清楚一点,从谁口中说出来的话都不能全信,遇上事谁不是帮自己讲?隔着那么远,鬼知道哪样是真的。 不知道就少插手,省得莽撞之下办了坏事。 之后就是除夕,卫成已经连续三年带姜蜜进宫去过,今年没有。 不为别的,听说皇上龙体抱恙,宫里没准备大肆开宴。 姜蜜起初是高兴,进宫陪贵人们过了好几年,难得可以陪伴二老,她很珍惜。想起来又问了卫成,问他皇上没事吧? “皇上他嫌屋里闷,非要开窗,着凉了……也没大碍,就是不舒服,人不舒服便懒得搞排场,只想安静待着。加上七皇子人小,皇后娘娘也不乐意留他在长春宫自己去出席宫宴,两样相加就有了那个安排。” “那我就放心了,我去安排。前头几年都是清静过的,今年好生热闹一下。” 卫成说不必破费,弄个暖锅备足菜就行了,“记得烫些酒,我到时要同爹喝上几杯。” “那春联还是交给你们父子,多写几副。” 卫成颔首表示知道了,问姜蜜老宅院那边使人去清扫过吗?提到那个一进院姜蜜就有些头疼。照现在看来,他们很难再有机会用到,其实不必留了。真要脱手又不是个简单的事,老爷已经是三品官,大张旗鼓卖个一进院有点滑稽,那本身也不是多值钱的院子。放着吧,隔段时间又要安排人去收拾一下。 172.172 姜蜜想把老宅院处理掉已经不是一两天, 只是没得合适的机会脱手。最近她又盘算起这事,也不知是不是让老天爷听到她心声,忧了两天之后事情竟然有了转机。 还是要说到卫家人的老朋友——集古轩冯掌柜。 两家人不像以前往来那么频繁, 还是有走动的, 姜蜜是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卫父见过, 卫成也见过。 遇到同僚做酒请卫成去吃, 但凡需要走礼, 卫成就会去集古轩看看。天不太冷的时候,卫父经常提着他的八哥出去,有时也去到那边……这次冯掌柜上门来给卫成拜年,顺便提起一件事, 说他有个朋友从别处搬来京城, 没落脚处,想到卫家有那么一处宅院, 空着都好些年了, 就想问问他们还使不使, 假如说不使了,能否转卖? 乍一听到这话,卫成还有些惊讶。 冯掌柜又是会看脸色的, 自然察觉到了。他刚才坐下, 又忍不住挪了挪屁股, 解释了前因后果。说这个朋友一方面是真需要这么个小宅院, 同时也存着些许沾喜气的心思, 卫成在那边住着节节高升,后来过去借住的林举人也中了进士,那院子的风水差不了。 卫成提醒他别迷信这个:“冯掌柜可是忘了?那院子就是你当初替我寻摸的,能便宜买到是因为原主人家急需要钱,看原主人家境遇,真瞧不出它有多好的风水。” 冯梁心道,风水嘛,是会改的。 一方面卫家人住进去之后重新收拾过,另一方面那宅院让卫成这样的好运道人住着,时间一长养也养成吉宅了。 就算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院子也没关系,那头表现出来无论如何都想买,只看你肯不肯卖,真要脱了手宅院旺不旺也不关你事。 冯梁把话说到,又帮衬了两句,他道卫家今时不同往日,那院子放着没意思的。 两家认识有十年,在冯梁面前,卫成就没说官场上那种半虚半实的话,他道:“不瞒你说,我夫人也合计着要把那院子卖了,干放着的确是个麻烦事,经常还要使人去拾掇,费心力。那院子是你当年替我寻摸来,二百两买的,我也没打算靠卖宅子发财,是你朋友,照样给二百院子就让他了。” “二百少了点……” 卫成笑道:“你做中间人不帮着砍价反劝我涨?” 冯梁说二百是真的少了,那院子从三品官大人手里转出来,就要比当年买进的时候值钱。买卖宅院有个讲究,假如说你发达了要卖旧宅,能起高价,落魄了急用钱要脱手,就只能贱卖。冯梁说他朋友出的五百两,让他做中间人过来说和也是指望能用五百两拿下。 “五百两能买更好一点的院子了,做什么非要那个?” “方才同您说了,他家有读书人,想沾点喜气。” “真不用那么多,我二百买进再二百卖出,也没亏……” “咋不亏?当初不还置办了好些东西?搬这边来的时候都没带走,还在那头搁着。就不说五百,四百总要,还更少那不成了半卖半送?他怎么好意思拿?” 卫成端过茶碗,揭盖,吹了吹。他品了一口,点头说四百行吧。 冯梁就要摸官票给他,被卫成拦下:“不着急,我晚些时候同夫人知会一声,可能还要指两个人过去看看,该收拾的收拾一下,弄好了再做交易。正好,跟着衙门休息了,初六开衙之后要忙个几天,正月中旬才会得空,前后加起来得等个半拉月……他着急吗?” “不急,急也急不来的事。” 看他只顾着说,没端过茶碗,卫成劝他尝尝,说是宫里赏的上好茶叶,放冷了就不好喝。 冯梁捧起来尝了尝。 他其实不懂茶,听卫成说是宫里赏的,可能心理作用吧,就感觉比平常入口那些滋味好上许多。他怀着见世面的心虔诚的喝了好几口,才想起来问府上一切好吗? 卫成说好,反问他如何? “不就是老样子,瑜儿跟账房先生学了几年,看着还像那么回事。我那姑娘许了人家,她有着落我心里踏实多了,还压心头上的就只剩瑜儿的婚事,我总想给他选个好的,他脑子木一点,得有个精明一些的媳妇儿持家。” “冯瑜他有点像我二侄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却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人。他哪怕发不了大财也不会败家,又听话懂事知道孝顺,像这种不难说亲,不用着急。” “咋不急?我急着抱孙子。” 卫成想起来冯掌柜的确比他大了不少,他哪怕记不清楚具体岁数,也知道冯瑜比毛蛋虎娃大了几岁,现如今得有二十多。二十多还没定下婚事,算晚的,难怪当爹的挂在嘴边上说。 想想要是自家这几个拖到那岁数…… 夫人能夜夜同他咬耳朵。 可怜天下爱父母心啊。 冯掌柜是识趣的人,他没杵很久,事情说完又闲聊了会儿就起身告辞。姜蜜后来才听说冯掌柜来过,她还回忆了一下,说:“我都有两年没见过他了,人看着同之前有什么变化?” “皱纹深了一点。” “那是操心闹的,做爹娘的人就是操不完的心。” 又听说冯掌柜是为宅院来,姜蜜也乐了:“那院子当初就是他替咱们寻摸来,现如今要脱手也靠他。因他而起,由他而终,这事倒是挺圆满的。我赶明就安排人去收拾出来,干干净净卖出去。”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真好,把那院子卖出去以后又能少点惦记,至于说是二百两还是四百两,卫家如今这日子过着,也不必计较这一点了。 姜蜜使人去收拾的时候还把这事同老太太说了说。 当初提议留着的就是吴氏,留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看来没有万一了,吴氏听说以后点点头,由他们去安排。 解决了压在心里一桩事,这个年姜蜜过得很是舒坦,几个小的也舒坦,尤其福妞要开心死了。平时都没有多少时间陪她的哥哥们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连着好多天他们都是玩在一起的,做哥哥的会带她玩游戏,讲故事,还给她堆雪人。看着院子里头白胖胖的雪人,福妞蜜桃脸一皱:“我想起小唐哥哥了。” 那日唐怀瑾也给福妞堆过雪人,福妞怕雪人被后来的大雪埋了,特地将它搬到屋檐下,结果因为太靠近门边,让屋里的热气蒸化了…… 她只不过进屋去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她心里太委屈,还掉了几滴眼泪来着。 小姑娘家记性好忘性也大,她本来都把唐怀瑾抛到脑后去了,看到雪人又记起来。福妞就着蹲下的姿势,偏头看向她哥,问:“小唐哥哥怎么不过来玩?” 宣宝让她难住了,跟着偏头去看大哥砚台。 砚台黑着个脸往妹子脑门上一戳,恨铁不成钢说:“矜持啊!姑娘家要矜持!” 福妞抱着头又问了一次:“大哥你快说呀,他为什么不来?” 砚台嫌弃的撇了撇嘴:“他敢来抢我妹子,看我不轰他出去。” 宣宝正要跟着点头,就发现妹子那双大眼睛里起了水雾,天生上扬的嘴角也往下垮着。宣宝感觉不妙,正要哄她,人哭了。福妞就在院子里抽噎起来,她两个哥哥正在善后被人在家里的卫成逮了个正着。这下好了,大过年的两个儿子排队受罚,一高一矮的抄书反省,福妞让卫成领进屋去,问清楚怎么回事以后,卫成头疼,姜蜜说了她。 “唐大人和你爹没亲近到能经常走动,他不来才是正常的。” 福妞委屈唧唧。 姜蜜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福妞抬起胖手在脸上抹了抹,艰难的收了声。 姜蜜满是无奈问她:“就那么喜欢你小唐哥哥?” “喜欢。” “因为他好看?没别的因由?” “反正就是喜欢。” 姜蜜捏捏她红扑扑的脸,吐槽说:“让你爹同唐大人说,把你嫁给唐怀瑾做他媳妇儿。” 福妞问:“媳妇儿不是娘吗?” 这个家里被喊做媳妇儿的就只有姜蜜,难怪她会误解。不过算了,同个三岁小姑娘解释也很难说清楚,再大一点她总会明白的:“你小唐哥哥要是来,会通知你;唐家摆宴请到咱们也会带你去,其他时候不许闹人,看看你大哥二哥都为你受罚了。他俩稀罕你,陪你玩陪你闹,结果你惦记个外人,你两个哥哥会不高兴,老这样他们可就不疼你了。” 福妞低垂着头,过一会儿抬起来说:“我知道错了。” “这话是该同我说吗?” “我跟哥哥道歉去。” 自家这个甜津津像桃子一样的妹妹用带奶味儿的声音同他们赔不是,砚台包括宣宝心里的不痛快一下就散尽了。千错万错都是唐怀瑾的错,肚子里没二两墨还长着一副骚气模样,一个照片就把小姑娘家魂勾没了,真是祸害! 被他们惦记的唐怀瑾刚才向唐谦表达了想尽早开蒙的愿望,唐谦问他是不是去卫家受了刺激? 唐怀瑾点点头说:“卫彦他们太厉害了。” “只是因为这个?” …… 也存了一点不想在小姑娘跟前丢人的心思。他很快就要满四岁了,才只会背三字经,三字经就连卫家妹妹都能背得很好,卫家妹妹根本就没有特别去学,随便听听就记住了。 这个时候唐怀瑾对他未来夫人还没有太多特别的想法,提起来顶多觉得卫家妹妹挺好看的。 对比卫唐两家的热闹,长春宫里缩小成奶娃模样的七皇子兴盛一天比一天更加无聊。 最早做皇子的时候他每天都在想哪天能登基,登基之后发现日子也没他想的那么美,身居高位是痛快,同时高处不胜寒,他当了皇帝之后又忙又累心里还没踏实过,坐拥三宫六院还不如登基之前来得潇洒……当皇帝的时候嫌累,现在从头来过他又成了奶娃娃,每天吃喝拉撒睡,除了就是发呆,这么混着又嫌无趣。 刚回来的时候他整天想事情,时间一长该琢磨的都琢磨清楚了,从现在他就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赶紧满岁,学说学走,最好能眨眼就到三岁,他挺想搬去撷芳殿,长春宫这边大家都太小心,奴才又规矩又本分,一天天的没任何有意思的事情。 想想近段时间最有趣的竟然是卫夫人进宫那两遭。 兴盛闲啊,无聊啊,他这让其他皇子看来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作为除废太子之外唯一的嫡出皇子,打从出生起就头顶无数光环,抱怨什么呢? 休息这五天,皇帝养好了身体,大臣们也走完了亲戚,初六他们各自收了心回到衙门里,正想把这些天积压的公务处理完,就发现有情况。 说的就是通政司。 卫成做右通政的时候主要是管事情,等他升任通政使就变成管人居多,尤其上年同皇上谈过,明确自己三年后一定会调走,他把精力主要放在整顿衙门以及培养接班人上,凭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情,她最大限度就只能把这边衙门的风气肃清了。 卫成反正能做的都做了,结果正月里还是出了个事,也是因为涉及自身利益,衙门里有人试图截下奏折,事情没做得周全,猛一下就捅穿了。 这就是衙门内部的问题,最后还是卫成查明之后出面处置的,为这,他又费了不少心力。 忙完回来他还感慨来着,说朝廷上就没有一天是清静的,永远有事情。姜蜜想想,官员们食禄米领俸银不就是为百姓解决问题的吗?没问题还要他们作甚? 想也知道男人只是回到家来放松下顺口说说,姜蜜也没应声,一下一下给他捏着肩膀。 “那边宅院我收拾好了,直接可以脱手。” 卫成给她捏得正舒服,闭眼应了一声,说赶明就去办了,又问姜蜜会不会觉得现在这宅院挤了?还是过两年再拿“欠条”去找皇上。 姜蜜想了想,说:“过两年再说吧,眼下又没立功又没升职,不是讨赏的时候。” 又安静了一会儿,姜蜜说:“日子过得真快。” “怎么突然感慨起来?” “是想到再过几个月砚台就满十一岁,再有一年他该去国子监了。这个儿子从小跳脱,咱们有心拘着他,才让他个性沉稳一些,老这样也不是办法,还是得让他去接触同龄人。他是男子汉,得走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交些朋友。” 卫成恍惚了一下,想起儿子幼时模样,觉得日子过得真挺快的,感觉才不过一眨眼就十年了。 他们离开老家十年,上京十年了。 “算一算毛蛋虎娃也到议亲的岁数,尤其虎娃,他该相看了,年前那封信上也没提到,不知道二哥二嫂怎么想的。”前头两房的其他孩子卫成没见过,给他深刻印象的就只有毛蛋虎娃以及春生。春生还有几年就不说了,毛蛋虎娃里面,毛蛋是机灵的,为他着急没必要。虎娃这孩子就让人放心不下,他也听话也孝顺哪里都好,唯独只有一点不够聪明,因为这,他越长大越被忽视,二嫂惦记着登科读书的事,也不知道有没有为虎娃考虑。 “相公你是不是有些担心?怕二嫂心完全偏向后来的,疏忽了虎娃?” “是有点,那两房人里面,心思最干净的是他,他那个命偏偏也是最不好的。这些年陆续都有书信往来,蜜娘你回忆看看,二嫂提到登科多少回,提到虎娃又是多少回?家里兄弟多了就怕这个,怕爹娘心完全偏向其中一人,彻底忽略其他。当初娘虽然偏疼我,也没有偏到这地步,两个哥哥到岁数就成了家,他们终身大事爹娘都是很上心的……我看二嫂学的是娘,比起娘当初可谓变本加厉了。” 姜蜜就是当娘的人,她也知道孩子们里面会有格外讨人喜欢的,人非圣贤,要让做父母的对每个孩子完全是一个态度,不现实,她是尽量把水端平,尤其对两个儿子,态度不敢有多少偏差。 哪怕两人个性上南辕北撤相去甚远,姜蜜也是尽量去发现他们的优点,她得要发自内心的去欣赏和喜欢自己的孩子。 人聪明当然好,活泼开朗当然好,少言寡语其实也不错,都是好孩子,各有所长。 包括福妞,哪怕她不如两个哥哥成熟,并且完全显露出女儿家的娇气,姜蜜也很喜欢她。就是小姑娘一个,喜欢漂亮哥哥正常,见不着人抹眼泪也正常。 “有个事娘恐怕没同你说过……” 姜蜜才起了个话头,卫成就抬眼朝她看来。 姜蜜停下手里的动作,绕到卫成身边坐下,说:“平常你去衙门了,我跟娘闲着没事就会聊天打发时间,以前没孩子的时候爱说你,有了他们三个话题经常在孩子们身上。娘说过,当几个儿子之中,有一个明显出息大,做父母的就会把希望寄托给他,尤其乡下地头更是这样,谁有出息指望谁是人之常情。那时候大哥二哥说不想读,只你坚持下来,娘说她当时心就有些偏了,时间越长偏得越厉害。后来她想到对几个儿子态度相差太大可能让亲兄弟生出罅隙,甚至闹到家宅不宁,她就开始从大哥二哥身上发觉长处。读书不行至少人勤快肯听话会种地……如果只看到读书这一个点,对比会越来越强烈,得去发现他们的优点才能补起心理落差。虎娃可能读书不行,人不错的,他从小就规矩,肯听话,不闹腾,是个好孩子。” 仔细想想有这么个儿子其实是好事情,甭管日子过成啥样,他总不会扔下爹娘不管,有这么个儿子就等于老来有靠。 二嫂该对他好一些。 他是不够聪明又不是傻蛋,能不知道爹娘偏心?偏过头不得叫人寒心吗? 人心肉长的,要伤他容易,伤过之后要弥补太难。 想当初娘哪怕再难过,被儿子伤透心都还是会为他们考量,后来超过一定限度她就不想管,再不想管了,好坏自个儿折腾去。 卫成听着那番话,沉思片刻,假设说:“要是咱们家有个像虎娃这样不太聪明的儿子……” 姜蜜靠在卫成边上,问他忘了吗,宣宝刚出生的时候砚台也觉得他是笨蛋来着。假如真有这么一个,恐怕不是忽视,是会被所有人照顾的吧,忍不住就想对他好些。 “其实比起砚台和宣宝,福妞就笨一点,谁嫌弃过?” 的确没有。 她犯傻的样子对父母和哥哥们来说也是甜蜜的烦恼。 “这几天忙衙门的事,都没注意,福妞她还在点击唐家小子吗?” 姜蜜笑着摆摆手:“只要你不刻意提起,她想不起来。” “我前两天遇见唐谦,他也在寻摸西席,还说唐怀瑾受了我们家这两个刺激着急想读书认字,过年那两天跟他提了许多回。” “是好事啊,唐大人如今是翰林院编修,那活清闲,自己教也行。他顶好把儿子教得出色一些,万一咱家这个长大了还喜欢她小唐哥哥,那没准就是你东床佳婿。” 卫成:…… 后来这一日卫成就把他们旧宅院卖出去了,换回四百两银子来。 再然后京城有了升温的势头,姜蜜怕倒春寒,没赶着减衣裳。往年开春之后都有寒流,还会降温,今年怪得很,开始升温之后就没表现出有回落的趋势,一升就是十来天,二月头上天竟然就非常暖和了。 以为减衣裳不及时,儿子们略有些上火,姜蜜还让灶上备了清火的汤羹,小的在喝汤,老爷子坐在檐下看头顶的天,看得满脸忧色。 问他在忧什么。 他叹口气说,今年收成恐怕要不好。 姜蜜哪怕是乡下长大,她其实没怎么下过地,主要是做家里的活,她听着这话没太明白,多问了一句。卫父说:“三媳妇你该听过一个说法叫春雨贵如油,北边雨水本来就少,今年升温太快,这太阳出着把地都烤干了,继续下去田地开裂都有可能,这是闹春旱的苗头,要继续晴下去还不降雨,十有八/九要坏收成。” “那怎么办?” “天公不下雨,咱凡人有啥办法?这么干着对咱家影响不大,咱有囤粮,老三年年还领俸禄。苦的是谁?苦的是农户。看吧,看朝廷怎么应对,我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专管农事的还不清楚?” 卫父虽然不经常开口,说几句还是很在理的,姜蜜琢磨了一番,不再多话。只不过在心里想着,往年开春还落雪,冷得哆嗦的时候她恨不得赶紧回温,今年回温早,结果还不是什么好事情。 173.173 十九年的春旱影响了京城周围一大片, 二三月间百姓就连吃水都紧张,灌溉变得困难起来。加上天公不作美,这季收成几乎全坏了, 专管农事的官员急上了火, 频繁进出皇宫,他们不断在商量看能想出什么办法。 卫成不懂农事, 他没跟着掺和进去, 只是在皇上将心思投注到农业这块儿的时候帮着把其他方面盯了盯。 春旱带来的问题已经很多, 这种时候不能再添乱。 哪怕朝廷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挽回地里的损失,跟着户部就下了公文,免去受灾地区这一年的地税, 又从南边几个产粮大省紧急调来一批粮食应急赈灾, 这才没因为饥荒引来暴动。 这些事主要是户部在安排,户部尚书作为当朝一品大员他年纪本来就大, 因为京城周围闹这场春旱, 这一整年他都没松快过, 看着出老了很多。 农事同通政司衙门扯不上任何关系,但卫成并不清闲。因为地里收成坏了,就有人要饿肚子, 哪怕赈灾粮拨下去也救不了所有人, 人要是没饭吃要挨饿的时候就容易犯事, 他为了求活什么事都做得出。大规模的□□虽然没有, 作奸犯科的不少。 顺天府尹烦, 三法司烦,通政司只不过稍稍好些。 平常卫成不会将衙门里的事情搬回家来说,可因为这场旱灾直接影响到周围一片,卫家上下也很关心,有什么新的情况他就会提一提,姜蜜听着就生了个念头—— “爹娘忧患意识好,我们家一直有存粮,加上相公你的俸禄,旱灾几乎不影响咱。我之前就在想,假如说春旱造成地里收成不好,咱们那几百亩地是不是少收点租?现在情况比我想的还严重,今年的地租是不是直接免了?地里没有产出,要强征那不是逼人上绝路?” 姜蜜说完就在等家里人表态,二老知道种地辛苦,家里有地的都是看天吃饭,佃农的日子更难。他俩点点头,说:“媳妇儿你跟老三商量着办了就是,咱们家啥都不缺,少收一季没啥的。” 卫成多想了一些,一等二等没等来他反应,姜蜜喊他一声:“相公你说呢?” “当然好,我刚才在想,我出来带个头会不会有其他大人也跟着免去地租?要是能带起这个头,对广大佃农是好事情,这种程度的干旱影响不到勋贵之家,却可能击垮看天吃饭的农户。” 他说到这里,姜蜜跟着琢磨了一番,觉得很有可能。 官老爷都看重名声,卫成怜惜佃农,为他们免去一年地租,其他大人要是照征不误,说出来就不那么好听,那么一定会有人跟着免租。卫成等于是给人下了个套,别的大人可能会在背后臭骂他,他倒是不大在乎,想着能给受灾的百姓减除负担就好。假如说地主家要强征,佃农给不起,可能就要欠债,欠债还不起就要加利,利滚利,一家子从这儿可能就毁了。 地里一季的损失地主家扛得起,地主来扛比推给佃农好些,朝廷也能少点麻烦。 “那就先说在这里,我跟着安排人去地里看看,要情况真有那么严重就通知下去今年免交地租。” 卫成笑看姜蜜:“夫人慈悲心肠,想得也全面。” 姜蜜摆手:“还不是当了官家太太,我男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为百姓做事为皇上分忧,我能拖后腿?”也是现在条件好了,条件好了她才乐意帮人,条件差的时候只想守好自家一亩三分地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家如何她才不去关心。 姜蜜跟着就安排了人,去自家地里查看情况,传回来的说法很不容乐观,她按照商量好的宣布今年免收地租,佃农们一直在担心的事突然有了着落,许多人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称颂卫大人,说是活菩萨。 他平常收租就比别人少,遇上灾年更痛快,直接免收,他不愧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大官老爷,是真明白佃农的难处,后来甚至有农户到卫成他家门口来磕头的,路过的见着问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卫大人不声不响的免了佃农的地租。 事情的确按照卫成想的那样发酵开了,皇上近来最关注的就是周围这片的灾情,这事传到宫里,皇上也不吝惜美言赞颂了他,说他虽然不懂农事,也想方设法在为朝廷出力,灾年免租是雪中送炭的好举措,值得效法。 皇帝一句值得效法,实实在在帮助了许多人。 陆续有地主家宣布免租,佃农们压在心里的大石头就搬开了一半,现在他们不用考虑如何交租,只需要想法子糊口,努力熬过这一年。 旱灾是从春天闹的,闹过了孟夏,五月里京城才下了场雨,这场雨也不是很大,只不过稍稍滋润了地面,没有彻底解决问题。 说起来到这种时候哪怕来场大雨也于事无补,春天种下的粮食已经没救了。 虽然说雨势不大,还是让京城百姓深感欣喜,平常下雨天大家都是撑着伞走,这日有不少人不管不顾的冲进雨幕之中,仰起头,张开嘴。 雨水落在脸上的感觉太舒服了。 这场雨后,又过了大概半个月,卫家迎来惊喜。这一天,卫成在通政司衙门忙活,姜蜜吩咐灶上做了清热解暑的绿豆汤给家里人送去,才喝了两口,门房急匆匆的进来,说外面来了许多马车,说是给卫家拉粮食来。上前来同他交涉的是什么镖局的镖头,问当家的可在?让去个人说说怎么卸货,粮食送哪儿? 姜蜜愣住了,她除了去别人家走动平时轻易不出二门,这天收拾了一番出了大门口。 出去一看,果然是长长的车队,拉的是用麻袋装的货,说是米粮。 镖头一看出来的是个女人,再看她这打扮,拱手问是卫家夫人? 姜蜜颔首,说老爷人在衙门,问他们怎么回事,为谁拉的镖?是不是送错了? “没错,不会有错。这是从宿州府拉来的粮食,北边遭灾的消息传下去,卫大人他侄子包括您娘家那边帮着凑了不少粮,怕不够还去各乡里收,收得差不多了赶着要给您送来。您家侄子不是写书那个?他说回头要把乡亲们便宜卖粮帮助北边渡过难关的善举写进书里,让天下人看看,县里商户包括乡绅地主听说又排队捐了不少,稀里糊涂的就装出这么多来……” 这批粮食实在太多了,根本不可能请商户顺带运走,只能托付给镖局。 他们走镖的听过不少卫大人的故事,得知这批粮食是送去京城卫府,不过只收了个辛苦钱,一分没有多要。并且这一路他们没多耽搁,紧赶慢赶赶来的,只怕走慢了耽误事。 镖头把大概情况说了说,又摸出一封信递过来,姜蜜也顾不得讲究,她伸手接过当场拆开来看了看。 看明白之后,她把这封信装回去让奴才跑一趟通政司衙门,把信拿给老爷,让顺道把这个情况说一说,请老爷回来主持大局。 奴才拿着信飞快的跑出去了,姜蜜又安排仆妇送绿豆汤来,怕绿豆汤不解渴,又备了凉茶。 “劳烦镖头稍等一会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这个主,家仆已经上衙门请老爷了。” “没事儿,我们等得起。这些年听了不少卫大人的故事,早想亲眼见一见他,兄弟们是不是啊?” 这些走镖的是真热情,跟着说是。 这么大阵仗怎么可能少了看热闹的,围着看热闹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都震惊了,问走镖的通政使大人在他老家那头名声有那么大?听说北边遭灾都有人自发给他捐粮? 捐粮的主要是想被写进书里,想得美名,这其实是毛蛋的成功,他那个书太火了,认字的都看,不认字儿的也会去茶馆听人说书。 托他的福,卫成成了省内第一名人,他的故事三岁小孩儿都听过。 …… 这种细节就不用说得太多,边上人问卫成在老家有这影响力?走镖的只管点头。 京城百姓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这种事也是闻所未闻。 北边遭灾了,老家百姓给他捐粮,还托镖局送上京城,这么多啊,他那一家人吃到那辈人才能吃完?这车队走出来都跟朝廷安排运赈灾粮的没差了。京城百姓触动很大,本来卫成这几年沉淀了许多,他都没搞什么大事情,老百姓追忆了前尘旧事,说他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官,是刚直不阿的青天老爷。 边上人闲聊着,卫成从通政司衙门赶回来了,回来拱手说自家领俸银食禄米,实在需不着这个,老家百姓一片心意倒也不好直接退回去,不若捐给朝廷,用作赈灾,这么多粮食能救不少人。 他一边安排镖局的把粮食送去户部,一边交代姜蜜让她安排灶上做几个好菜,说要给镖局的兄弟接风洗尘,这一路麻烦他们了。 镖局只负责走货,这些粮送到卫成手里他要怎么安排是他的事,他说送去户部,那就送呗。 镖师押着粮食往户部衙门去,边上还有老百姓跟着走。姜蜜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的走远,走远之后她转身回府,按照镖头说的镖师人数准备伙食。安排下去以后,她才有精力同自家人说说今儿个这出。 二老包括三个小的都在厅里了,姜蜜刚才说了许多话,有些口干,她端起凉茶喝了几口舒服一些才道:“当初没绝了毛蛋的写书之路,如今竟换回福报来。想想看,相公他从没在地方上任过职,哪有什么恩德施予乡亲?人家捐这些粮十有八/九是想被毛蛋写在书上,他那个书卖得好,看的人很多,写上去能美名远扬……这个动机虽然不纯粹,捐出来的粮是实打实的,这些粮食是不能解决灾情,但能帮更多的人活下来。毛蛋以前做的很多事我们不认可,这回他却积了大德。” 姜蜜说完,全家把头点得齐齐整整,老爷子可高兴了,他之前觉得这孙子没救了,这么看着虽然有些瑕疵,人还是要得。吴氏也难得说了大房一句好,肯定道这回事办得不错。 人在松阳县城搞创作的毛蛋还不知道他得了这么许多好评,他做这个事动机其实也不纯,就是拍他三叔马屁来的。 他要写东西,就需要知道更多关于卫成的故事,没有故事他想办法搞也要搞出来。 毛蛋给自家双亲做了个开始犯了许多错误但是知错能改的设定,他都想好了,等写到这里要重点渲染一番,让看他书的人知道他们听说北边遭灾之后全家都很担心,立刻想到动员亲戚凑粮食,边凑边买弄了好多车。毛蛋难得干一票,觉得这么些粮食送出去阵仗不够,他脑袋瓜灵活,马上想到可以用写书来炒作,告诉别人回头要仔细的写上一笔……冲他这话,捐粮的就来了。 自家凑的买的是少数,后来捐的多,看着这么多粮食毛蛋心里就热腾腾的,心道这回他总能得个好,同三叔之间的关系也能修复起来很多。 镖局一并带来的书信就是毛蛋写的,他当然不会把这些内心戏写上去。他那封书信写得可质朴了,让卫成收到以后给回个信,问他京城这边具体是什么情况,人都好吗? 他没赶着邀功,信上传达的是浓浓的关心,反而博了一番好感。 像卫成这样的人,能想不到他这番举动背后有深意?即便想到,也不觉得厌烦,还觉得毛蛋不错,他至少有这个心,实实在在送了粮来,这些粮食的确能救不少人的命。 他还帮卫成搞出了大大的美名,户部听说有人来捐粮还不以为然,看到那阵仗,感动坏了。这时候又听说了捐粮背后的故事——关于家乡父老听说北边遭灾之后第一时间凑粮来帮助通政使大人的故事——泪点低的听着都要热泪盈眶,当官的心系百姓,百姓感恩回馈,这故事讲出来着实感人。 这回阵仗比之前免地租还要来得大,在京城俨然成了一段佳话,出去就能听见有人说,不断说。 同僚包括宫中贵人都听说了,皇帝听说之后还有些将信将疑,他感觉传言有水分,招来卫成问话。卫成将整个情况和捐粮的数目说了,皇上问他是春旱的时候写过信回去吗?怎么起的这事? 卫成有点不好意思,说:“事情不像外头传的那么美,带头的包括跟风捐粮的都有私心,他们藏着私心行了善举,臣只不过给他们做了噱头。” 皇帝问他何出此言,卫成就给分析了一通,说他们捐粮背后藏的都是想流芳百世的心,毛蛋那书实在太出名了。 “那你侄子怎么会起这个意?按说即便地方上遭灾难过的也不是官员。” “皇上已经想到了,还用臣来说明?……早年臣与两位兄长闹得僵,现如今大房是侄儿当家,他想同臣修复关系,这些年一直都挺努力。” 有人捐粮皇帝心情好啊,说卫大顺有点意思。 做人是不拘小节了一点,还是挺积德的。 堂堂九五之尊当然不可能去打赏毛蛋,他由着外头吹捧通政使卫成,觉得竖起个榜样来不坏,还趁热打铁御笔亲题写了块牌匾,命人抬上大大方方送去卫家,那匾上是四个字:天赐贤臣。 皇帝本来想写百官楷模来着,想着卫成这才是三品官,不合适,才换成后来这个。 御赐牌匾就是莫大的荣宠,题的还是这样四个字,卫成稀里糊涂又风光了一把。同僚服气了,这下真服气了。春旱绝收遭灾这些事和他通政司衙门都没多大关系,劳心劳力的户部尚书没得句好话,风光落到卫成头上。他不是天赐贤臣,他是气运之子啊,坏事从来沾不上,有好事就少不了他。 百姓吹他吹上天了,皇上听说之后也是一阵夸,同僚嫉妒得面目全非又有什么办法?只能顺势吹捧,也就是临睡前在心里骂骂他。 他卫成真不像是乡下出身,那套路比勋贵之家精心养育出来的还多多了。 捐粮谁想不到呢? 施粥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有人做,做的人多了收效总是有限,不像他,捐的还不是自家米粮,结果好处全是他的。甚至没人说他假仁假义,为啥?因为这粮食是一方百姓凑上送来给他的,千里送粮就是佳话一段。 卫成看着挂在正厅的牌匾,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大哥大嫂耽误了毛蛋,卫毛蛋他可真是个人才。 这时候姜蜜在同婆婆吴氏商量,看信上讲最先起意的是毛蛋跟她娘家兄弟狗子,两家商量着凑了一些,怕不够又回乡去收了一些,回乡的时候也得了部分捐赠……姜蜜想着尤其老家那边的亲戚都没富到那地步,这个粮食白拿她嫌烫手,和吴氏商量着支几百两银子出来,让毛蛋和狗子合计着看怎么分一分。 吴氏在这种事情上一贯不含糊,听姜蜜说完她就表示了支持,说支五百两,送得少了不像那么回事。 婆媳二人商量好,姜蜜又把事情说给卫成听了,卫成也觉得好。 他又亲笔写了封书信送回去以示感谢,同时在信上说明自家有的吃,告诉毛蛋他们那批粮食送去户部捐给朝廷用作赈灾了,并告诉他们这事已经传遍京城,皇上都知道,赞扬了为此事出力的父老乡亲…… 这封信是托镖局的人顺道带回去的,毛蛋收到信,高兴极了,心道这回事没白做,能得到皇上以及自家三叔的夸赞,他这步算走对了。 至于一并送回来的五百两银子,毛蛋没要,他给狗子那边分了一半,余下的部分给二叔家和大叔公家分了分。 毛蛋他娘陈氏觉得这么分不对。 给姜家一半是应该的,那边也是两房人,给姜蜜面子都该分这么多去。卫家这头跟着出力的就是二房和大叔公家,大叔公家反而出的多,二房当时说了许多酸话,大概是说老大发达了这种事应该由老大扛下来,人当官的能缺一口吃?非要送你自个儿买去啊,收什么收?……这么抱怨着李氏不情不愿的添了一点,添的那个数目陈氏都看不上。 几十亩地种着,就给了那么一点,到头来还要送他百多两银子,这也太便宜他们。 毛蛋劝了他娘:“三叔教会我一个道理,亲戚可以亏待我们,我们不能亏待亲戚,这样我们才占理,甭管什么时候扯皮都能扯开嗓门说话,不用虚他。一百多两是不少,对比咱们如今这家底,也不多,娘何必揪着不放?三叔把这事交给我办,我得办妥,他出了力咱得分他,至于他配不配拿那么许多乡亲们有眼睛看着,自有评断,还用我们叽歪?” 这话是毛蛋说的,陈氏就愿意听,因为毛蛋是他这一房最出息最会挣钱的人,全家的好日子都从毛蛋来。 愿意听是一回事,她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两声,毛蛋他目的达成了,心情好得很,才不管亲娘说啥,高高兴兴给人分了钱。大叔公家和二房平分了二百五,姜家那边也是。 姜大嫂还不肯收,直说不就一点粮吗?怎么还让侄女婿破费这么多? 狗子特地回来送钱的,让收下,必须收下:“我姐跟姐夫看到粮食高兴,觉得咱们心里惦记他。料想是借这次机会想贴补我们一点,可能怕我们送出去粮食多了自家不够吃。” “蜜娘就是太实心眼了,你给她一分好,她能还你十分。” 狗子也跟着点头:“那可不,我姐就是人好,人好才能享这么多福。” “咱们也是愣头青,听说遭灾了就赶着凑粮,后来想想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当官的啊……” 狗子说他想过的,想过朝廷会发俸禄,是怕朝廷的米粮都拿去赈灾了也周转不过来,想着送一点心里踏实些,结果卫大顺太能耐了,让人捐了那么多。 看姐夫的回信好像挺高兴的,他在信上提了好几次,说是很大的功德,是善举一件。 174.174 这两年钱桂花那性子都改了一些, 她原先求得多,见天做白日梦,总盼狗子跟卫成那样也能出人头地带全家一道享福。 可梦会醒的。 因为出了个卫成, 周围这片一下重视起读书来, 家里有钱没钱都会送娃儿去开蒙……十来年过去,秀才是考出几个, 举人都还没有, 至少相邻几个村都没有。钱桂花不得不认同旁人说的, 卫成他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天生是读书的料,想他当初除了倒霉那几年,平平顺顺的就考上去了, 举人一次中的, 进士也是。 钱桂花接受了狗子不能读这个事,再看他如今踏实勤奋的, 心里就好受多了。 加上卫大顺的成功, 也使她看到读书之外的出路, 不是非要考科举才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许多行当都能发财,就看你有没那本事。 钱桂花现在不太提科举的事了, 狗子回来就问他徒弟学得如何, 啥时候能独当一面?她这些年存了些钱, 加上这回又得一笔, 狗子要想做个啥小买卖, 当本钱勉强够了。 她之前有段时间看啥都不顺眼,又埋怨当年那骗子半仙,觉得是人家坑了她,坏了她和继女姜蜜的情分。也不满意狗子自甘堕落,还看不太上儿媳赵氏…… 现在因为狗子上进,让钱桂花也痛快不少,当初许多事她在心里放下了,有时候还是可惜自己没跟继女搞好关系,使得狗子没沾上太多他姐姐的光。又一想姜蜜对狗子不错了,上回说亲添那副首饰至今还有人羡慕,赵氏也是当宝贝收着没见拿出来戴过。这回收了粮食之后贴钱也不含糊,她给粮的时候都没想到还能得百多两银子。 对姜蜜的埋怨没了,这个儿媳妇又是勤快人,挺贤惠的。她日子过得通泰,就不再去想一夜暴富搬进城里那些事情。看村里其他人家还苦着,自家泥瓦房推了重起过,现如今住着宽敞的青砖瓦房,想吃肉随时都有,拿钱割去,对乡下人来说,这就算有滋有味的好生活了。 当家的经常劝她,要知足啊。 狗子也爱说她,让别光看着自家缺了什么,也看看你有的。 娘家那头同样说她,要不是摊上那么个有本事的女儿女婿,现在还不知道在过什么日子,当后娘的能享到继女的福就已经算命好。 “人不能犯傻啊,桂花儿。” “你看看卫二郎家,还没警觉?” 周围的所有人,她相公、她儿子、她妯娌、她娘家父母兄弟都在劝,寻着机会就要说她两句,听得多了咋都记住了。再说钱桂花也不是胆大包天的那种,当年办的蠢事情都是想着儿子……这样一来,她性子当真改了一些,想法也比从前实际多了。 这趟狗子回来给大伯家送钱,也把分给自家的一百二十五两拿给亲娘捏着,害怕他娘给人哄了,说过几年兴许做点小买卖,到时候一定需要本钱,让千万好好存着。 看他娘答应下来,这才回房里去和媳妇儿赵氏说话。 过年给姜蜜写信的时候赵氏还怀着身孕,现在已经生了,是个儿,模样挺像狗子。这个娃取名叫进宝,招财进宝那个进宝,名儿是狗子取的,家里人喊着都还顺嘴,觉得意思也不错,就敲定下来。 “前面送粮的时候就写了信,当时光顾着关心北边的灾情,都没说家里的事。现在收到我姐送回来的官银票,总要答复一声,我跟她提提进宝,也让那边知道咱家添丁了。” 赵氏本来抱着儿子,看他满头汗,就把儿子放在旁边床上,摸出手帕来给他擦。边擦边说:“姐姐是三品大官太太还时常惦记我们,实在难得。” “那可不?你想想看,我跟我姐还不是一个娘生的……”狗子把声音压低了一点,跟他媳妇儿咬耳朵,“我娘她有点傻,以前办那些事都不靠谱,还让算命的骗子哄过。要说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姐嫁去卫家享福,不过吧,她那会儿不是好心,走到今天该说是阴差阳错。虽然这么说,媳妇儿你也得对咱娘好些,娘她对别人不起,对我是巴心巴肺的,以前做错事也是为我。” 赵氏点头:“我省得。” 狗子搂着她就是一阵亲热,媳妇儿还是贤惠好,娶回来家宅安宁。 “我姐离开乡下十年有多,她走的时候我就是个半大小子,那时不知事,现在都快想不起我姐的模样,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她。” “有机会的,过几年隔壁村卫老爷子满九十没准她就回来了,当家的你要是能耐了也能领我们上京城去。还有,伯娘家有两个侄儿书读得不错,以后能中举就要上京赶考,到时候可以去两个陪着……” 狗子听着想笑:“中举哪是容易的事?你看卫大顺多聪明的人?找着其他出路也不读书了,科举路难走啊。” “姐夫不是说只要他们能考上秀才就把人推荐去那些好的学馆?踏实读几年没准有戏。” 这么想也没毛病,狗子没再泼凉水,他回头看了看睡熟过去的儿子,有点明白当初娘为啥那么疯?过几年等进宝到岁数肯定也要送去开蒙,当儿子的爱不爱读是一回事,当爹娘的总不好耽误他。 唯一爱搞事的钱桂花的都消停了,前山村这边和和乐乐的,相比之下,后山村就烦得多。 咋说呢? 钱虽然是毛蛋分的,毛蛋没亲自跑腿来送,来的是他爹卫大郎。 卫大郎穿着轻薄绸衫,乘马车回来的,进村之后先去了他大叔公家,把京城的答复说给他们,并送去一百二十五两银子。他讲京城送来五百两,自家没拿,给姜家分了对半,剩下二百五一分为二,另一半要给兄弟家拿去。 大叔公家本来不肯收,听他说明白了才勉强接过。 眼看卫大郎转身要去卫二郎家,还叫住他,问:“你现在可明白你三弟为人?可知他不易?他虽然在京城当官,过手的钱说不好还没你家多,他为家里人着想的次数,他做的事却比你要多多了。” 提到这事,卫大郎还是臊得慌,他囫囵点头:“当初误会了三弟,这两年我们尽量弥补了。” “不光是同三郎,你同二郎也是兄弟,兄弟之间莫要闹得跟仇人似的。” 卫大郎面露难色:“毛蛋写书这个事,二弟怨我……” “真没任何办法解决?” 办法当然有,就是送钱,毛蛋他挣的钱都给他娘管着,这回事陈氏不可能同意。 大叔公多少明白他们矛盾在哪儿,提议说:“或者从登科身上想想办法?李氏不是做梦都想看登科成器?你们现在住县城里,有钱有人脉的,是不是给他找个好点的学堂?县里的夫子总比乡下的教得好吧?” 大叔公给他提供了个思路,卫大郎觉得这可以,这也不费什么钱,他过去的时候就和兄弟提了提,本来以为二弟会高兴,他们两房冰释前嫌,事情却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二弟有些犹豫,弟妹直接否了。 等卫大郎回到县里,把事情说给毛蛋听,毛蛋听着毫不意外:“不放人也好想,二婶是怕登科让咱们哄了去,回头跟她不亲。帮忙找学堂这个事吃力不讨好的,他学得好就罢,学不好咱要背黑锅。这事没说成反而好,爹你别再去提。” “那我们就跟二房僵着?” “有舍有得,从我决定挣这个钱闹成这样就可以预见。我不后悔,比起在乡下过窝囊日子,现在这样不好吗?再说我写这玩意儿要说对不起谁,顶多对不起您跟我娘。您也不必良心难安,半年之前书肆那边的朋友跟我打过招呼,说我二婶送了一册剧情跟我相差无几的书去,不同的是那书上只我们大房是坏东西,他二房洁白无瑕,那个书因为情节不新鲜被退回去了……您当他们没想过走这条路发财?想过的,还做了,只是没成功。哪一行都不是那么简单,我天天挑灯夜写,经常为了赶稿饭都顾不上吃,挣钱容易?” 一开始卫大郎是有些埋怨毛蛋的,哪怕见着钱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这两年亲眼看见挣钱多不容易,毛蛋天天伏案写啊,经常写到大半夜,有时候写完一段读着觉得不好直接全废掉,哪怕是根据现实改编的故事,每一册书都是他心血……书卖得好,挣了钱,毛蛋也没怎么花,全给他娘安排了。 怎么看儿子都没什么对不起他们,现在是他一个人拖着全家过日子,卫大郎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把其他事挡下来,让毛蛋能专心写。 计划很好,他经常做不好,很多事还得毛蛋亲自过问,当爹娘的太笨了,除了拖他后腿不会别的什么。 卫大郎回乡去送个钱,差点又给家里添了麻烦,毛蛋没说什么,他琢磨着三叔直接送了五百两回来,从这个手笔来看,这回事他应该挺满意的? 卫成是挺满意的,不光是他,卫父包括吴氏都经常站在正厅里看着高高挂起的匾额。 看着御笔亲题的“天赐良臣”都挺恍惚,没想到家里这块御赐匾额还是凭毛蛋得来?他为了自己的创作之路折腾了一把,给他三叔谋了好处。 同僚羡慕坏了,暗搓搓嫉妒的也有,卫成并不满足,下定决心以后还要挣回第二块匾来,下次要凭他自己。 宿州送来那批粮食帮助了许多百姓,这使得卫成在百姓心里更有分量,别看他还在三品的位置上待着,名声却不比一品大员来得差。从六月间粮食送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同僚见着他都在弯腰拱手。户部尚书心酸啊,面上还得客气奉承,夸卫成官当得好,说他后生可畏,还说要是天下官员都像他,朝廷省事皇上省心。 卫成风头正劲,这当下谁也不会泼他凉水,这段时间皇城根下一片夸,得亏卫成一路走来被称赞的时候太多了,他才没迎风飘起来。 春旱造成的灾情在逐渐缓解,又是免税,又是免租,还有朝廷救济,农户们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六七月间落了好几场雨,迟来的大雨将开裂的地面浇湿浇透,农户们放下心了。 皇帝紧张了半年,终于松了口气,回头发现之前坐着都摇晃的七皇子已经能扶着墙自己走,想起他是头年中秋节出生,眼看就要满岁了。 想起这茬之后,皇帝心血来潮亲自为七皇子兴盛过了周岁礼。 到抓周这个环节,披着奶娃子皮的未来皇帝也没辜负他父皇的期望,毫不犹豫抓了皇帝贴身佩戴的龙纹玉佩在手。 兴盛不怕别人眼红他,上辈子眼红他的就没少过,偏他父皇儿子虽然不少,拿得出手的不多。跟那些兄弟站一起,他鹤立鸡群。 十九年的中秋团圆节宫里没开大宴,帝后一起在长春宫过的,过完中秋,京城里就一天比一天凉,又个把月,初雪来了。 提到雪就难免会想到落雪天生的福妞,她四岁了,瞧着比头年冬高了一截儿,也稍微瘦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肉肉的。因为一整年没有见着,福妞已经彻彻底底将她小唐哥哥忘记了,如今看着雪人都想不起有那么个人。对此,她两个哥哥都表示了满意,哪怕知道妹妹长大以后注定要嫁人,也不乐意她三岁就早恋!像唐怀瑾这种绣花枕头必须隔离,一个照片就把人家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的能像话??? 这时候除了重生回来的兴盛,谁都不知道福妞以后就是嫁给唐怀瑾的。砚台为了保护她妹妹不让绣花枕头骗了,拉着宣宝开了个小会。 “爹说明年要送我去国子监,那边课业重规矩多,还有在那头读书的大多是勋贵子弟,我名声大,刚进去恐怕还会有人不服前来挑衅……我怕分/身乏术,以后绣花枕头再来卫煊你拦着点。” 宣宝不高兴说:“你不愧是奶带大的。” 砚台一愣,没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什么意思?” 宣宝:…… 变心的速度跟奶一样快。 “有话你说全,别说一半留一半,你难受不?” 宣宝回看过去:“你小时候奶管你叫乖孙子,我出生后,你成了卫彦。我刚出生的时候你管我叫宝,妹妹出生了,我成了院里的杂草,你张嘴卫煊。” “哦,你想听哥哥管你叫宝啊?早说啊。” 宣宝斜他一眼:“我练字了。” “练字归练字,哥跟你说的记住没?要是绣花枕头再来拦着点他,别把妹子推进火坑去了。男的长成他那样一看就是会招蜂引蝶的,不靠谱,千万不能选他当妹夫。” 游先生从外面经过,听到兄弟两个这番对话,噎了一下。他们兄弟真是早熟,做妹妹的也才四岁,就在考虑妹夫的问题了。游先生咳嗽一声,慢一点绕出来,他露面时卫家兄弟没在说了。游先生抬脚进去,看了看卫煊今日份的字,写得不错,他又扭头看向卫彦:“你父亲同你说过没有?年后国子监有一场监生选拔?” “回先生话,我听说了。” “本来你父亲是三品官,你做儿子的受荫庇可以直接入国子监学习,我看他没想用这个名额,指望你凭本事考进去。” 国子监是官学的最高级别,在里头读书的称监生,监生有地方上贡,也有勋贵之家蒙荫庇进去的,但因为名额有限,勋贵之家的一家子兄弟里头往往就一两个有资格免试直接进去,余下的官宦子弟要是想进,得参加选拔,这个选拔提供的名额也有限,要脱颖而非常难。 下一场的选拔就在年后,卫成的意思是自家这个三岁读书,读了八年多,跟着游先生苦读都有五载,还考不进去他不配三元及第。 他知道儿子的程度,这选拔对别人难,对卫彦不难。 游先生也很信任自己的得意门生,觉得他应该是没问题的,要是有个万一再用名额也来得及,先考了看看。 这事卫成表示会亲自同卫彦说,看样子果然已经说了。 “准备得如何?心里有几分把握?” 砚台说他不知道国子监的选拔考试是什么难度,想来问题不大,他有信心。又说做哥哥的要为后面的弟弟着想,他考进去,把名额留着弟弟以后直接就能进了。 宣宝提笔练字来着,听到这里他把笔搁下:“我不用。” 游先生笑道:“免试进国子监学习的机会旁人求也求不来,你俩倒还嫌弃上了。”不过他俩的确有这个底气,卫彦就不说了,卫煊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不差分毫,只是不爱现罢了。教了这两个学生之后游先生就觉得,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兴许不是考中三榜进士,而是给这俩做了启蒙先生。有这两个活招牌在,他以后离开卫家去开了学馆也不怕招不上学生。 后来家里就都知道他们兄弟谦让名额的事。卫彦说一定会凭本事考进去,哪怕有个万一明年没进,他后年再考。卫煊没说那么多,看神态就知道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姜蜜觉得好笑:“当初你爹考中秀才,进个宿州府学都乐疯了,国子监的名额你俩还不稀罕?现在不稀罕,等你爹拿去送了人,你俩别后悔!” “我和弟弟都需不着,能送出去是物尽其用。” 姜蜜是逗他们来着,她随口一说,竟然给卫成提供了个思路,他突然茅塞顿开。 对啊,依照本朝的规矩,自家有一个免试进国子监读书的名额,这个名额给自家哪个儿子都可以,甚至可以让给侄儿。卫成倒不是想让给大房二房的谁,他在想是不是能帮帮夫人娘家,他合计回头跟皇上提一提,看能不能用这个名额送个姜家人进去。 她大伯、大伯娘包括狗子他们都不错,人是好的,可要是没有机缘也很难从乡下走出来,毕竟门第实在太低,困在那头压根没有见世面的机会,走科举路都非常难。 既然有这个名额,卫彦卫煊都自信不用,倒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国子监是全天下最好的学府,能进去,读出个名堂,未来可期。 让名额给本家的侄子好操作,要让给夫人娘家侄子,并且对方还是乡下人,这种事以前从没有过。卫成想试一试,成功之前他没跟任何人提,直到冬月的某天,他有事进宫去,办完事同皇上提起来。卫成同他夫人姜氏感情深厚,这是谁都明白的事,他就直接说了,说自家夫人在过上好日子之后总想帮帮娘家,给钱或者给东西都帮得太肤浅,最近卫彦在为国子监的选拔考试做准备,让他想到自家有个免试名额—— “臣厚着脸皮进宫来,想向皇上求个恩典,希望能把这个名额预留给夫人娘家侄儿。” “你们卫彦是用不着,卫煊也不用?” “臣问他了,他说不用,那孩子也挺能读,比他哥哥不差多少。”卫成在御前说的从来是大实话,他不整虚的,这会儿同样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农家学子要走科举路太难了,小地方的先生讲得不好,小地方人眼界也低,他们从出生就在落后,这种情况下要出人头地难如登天。臣有这个名额,想给夫人娘家侄儿一个开眼界的机会,也盼夫人娘家有个出息人。” 国子监里能耐人多,拿着免试资格进去的草包也不少,哪怕再多一个都没所谓。卫成有这个心,皇帝几乎毫不犹豫的成全了。 当晚回去卫成心情就不错,姜蜜一眼看出,问他在高兴什么? 卫成让她附耳过来,将这事说了:“你兄弟不是得了个儿子,叫进宝的?我同皇上求了恩典把咱们家的名额预留给他了。” 姜蜜愣怔住了,过一会儿才犹豫道:“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 “我的意思是,砚台和宣宝用不上,让也该让给姓卫的不是?我知道相公你怜惜我,不想看我娘家一直穷困,想出些力帮帮忙,可你这样会遭闲话,大哥二哥知道又该不高兴了。” 卫成牵着她坐下,不以为然道:“我的东西,爱给谁我说了作数,没得让别人替我安排。这事我想好了,也同皇上说好了,你回头写封信去告诉狗子,让他好好学徒弟,这几年抓紧把他儿子上京城求学的花销挣够。” 姜蜜想到狗子收到信之后可能有的反应…… 为了还在吃奶的儿子,他也该拼命上进了。 这么想,如此安排倒是不错。 姜蜜还是头疼,觉得卫家这头肯定会有看法,卫成无所谓的样子,只是让夫人写信的时候提一句,请姜家那边保守秘密,在进宝去国子监之前都不要对外宣扬,平常安分点,低调些。 175.175 姜蜜心知进国子监学习的机会普通人求也求不到, 但凡不是虎娃那种一点儿不能读的,寻常人进那里头走一遭出来都能大不同,这个免试入学的名额砚台和宣宝不稀罕, 落到进宝头上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她高兴, 高兴之余又有一点担忧,恐怕这种通关系进去的会遭人嫌弃。 卫成宽慰了她:“国子监是官学的最高等级, 那里面和夫人以为的不尽相同。好才学的有, 受家族荫庇免试进去的也多, 学问高的高低的低。真有能耐的自然不会喜欢通关系进去的,却到不了欺压的程度,顶多眼中没你。至于说拿着免试名额进去的部分草包,一天天混日子的有, 敢闹事的不多, 官学规矩大,坏规矩会被逐出去。” 说这话就是告诉她, 闲着没事谁也不会跑去欺负后进生, 在那种地方被所有人盯着的是榜首, 像砚台这种不安分的进去才会被针对。 对进宝来说,真到那天进了国子监,顶多忍受一些孤独, 他在那儿不容易交到朋友是真的。不过谁去学堂都不是为了交朋友, 能读出个名堂才算对得起人。 姜蜜叹口气:“是宣宝罚跪那回吓着我了, 我当国子监同尚书房一般无二。” 卫成握着她手, 笑道:“那怎么能一样?进尚书房是陪皇子读书, 说是同窗,实际身份有高低。国子监就跟府学县学是差不多的意思,进去那里面同窗之间是平等的。” 姜蜜想起早些年大伯娘来信请她帮忙拿主意,大概是想求条明路。她同相公商量之后回复说考上秀才之后推荐他去地方上有名的学馆…… 进宝命更好些,托生在赵氏腹中,成了狗子的儿,没满岁已经监生预定了。 国子监那地方比府学要好得多,并且难进许多倍。 在十九年冬天最后一封回信里,姜蜜仔细说起这事,她甚至写到前因,前因便是卫彦马上满十二,卫成觉得差不多,可以进国子监打磨一番了。之前想都没想起名额的事,如今想起来,就顺势便宜了进宝。 卫成能同乾元帝相处得好,君臣之间个性上有相似之处。 相似在哪儿? 你别看他规矩上总是挑不出错,对不大瞧得上的亲戚也会照拂,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实心实意待人,谁奉承讨好,谁连奉承讨好都懒得……他在心里有区分。平时不表露,遇到有好事情的时候,就会最先想到真正待自家好的,狗子他娘虽然不好,他不错的,这兄弟虽然没本事帮蜜娘什么,往来之间心意到了。 心意是最要紧的,能让人在想到对方的时候觉得熨帖。 像这回他手里有个可操作的名额,最先想到的就不是大哥二哥,而是妻弟。 狗子不知道他在姐夫这里评价挺高,他收了早年的吊儿郎当,老老实实在城里学徒弟。到年前,他打了酒买了好菜去谢师傅,吃过酒就打算收拾收拾回乡下老家过年,正琢磨该带点什么东西给爹娘以及媳妇儿赵氏,就有人送了封信给他。 狗子认字的,也会写,只是写得不好看。 他看到信封上那个字,瞧出是阿姐的笔迹,就小心收起来,等回屋里四下无人在拆开来看,他看信时就坐在木板床边,才看了一半,臀下打滑直接溜到地上,摔疼了屁股蛋。 他顾不得伸手去揉,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把信看完了。 娘啊,亲娘啊! 这回发了!这回真的发了! 狗子撑着床板站起来,先仔细将书信叠好,揣在怀里,而后才想起来拍拍屁股,把刚沾上那层灰拍掉之后,他再也不想在县里耽搁,拿着钱去买了些瓜子花生糖块又打了壶酒,满心火热搭上回乡的牛车。 狗子进前山村的时候天都要黑了,他远远就看见自家烟囱里冒着白烟,想着家里这会儿该在做饭。他给赶牛车的拿了几个铜板做辛苦钱,提着东西快步走回家去。姜父在屋檐下蹲着,在抽烟,他最先看见狗子,看见还楞了一下:“不是说年末那两天才会回来?咋的提早了?” “我心里惦记。” “你师傅说啥没有?” “让好生过个年,出十五再回去上工。” 钱桂花在灶屋忙活,依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就在围腰上擦了擦手,从灶前绕出来走到门口:“当家的你跟谁说话?……儿子回来了?” 狗子嘿嘿笑:“我馋肉,娘加个肉呗,正好打了酒回来,待会儿我跟爹喝他两碗。” 有段时间没见狗子,钱桂花也稀罕,她赶紧取了条腌肉,准备蒸出来切两大碗。又让儿媳妇赵氏出去看看,说狗子回来了。 这晚,姜家堂屋里气氛好,赵氏喂过进宝之后把他哄睡了放小床上,盖好被被,自己才回桌边坐下。看家里人坐齐了,狗子一边吃一边说事。 “回来之前我收到京城来信,阿姐写的。” 本来都吃上了,听到这话,三人相继停了筷子。姜父问的,问信上写了什么? 狗子又笑出来:“是好事情。” “还卖什么关子?直说吧。” “你们听没听过国子监?” “……”“那是啥?” “总知道县学府学?” 说到这个,三人齐齐点头,县学就是秀才读书的地方,府学还要高个级别,只收一等秀才。当年卫成就是在宿州府学读的,也因为出了个他,现如今宿州府学的门槛可高了。 “咋扯到这个?” “府学是我们周边最高级别的官学,国子监比府学还要高个级别,是全国最好的学堂,那里面教书的都是进士。那地方很多人没听过,要想进去,或者由地方上贡,或者靠祖上荫庇,某些出身的人还能通过考试进去。不管哪种都难如登天,本来跟咱没啥关系,我姐夫不是三品官?他手里有个免试入学的名额,我那两个外甥本事大用不上,姐夫就去活动了一下,把他那名额送给我们进宝了,说过些年岁数差不多就可以上京城读书去。” 幸好刚才放了碗筷,否则手一抖全要打了。 姜家几人像是在听天书,听完傻眼半天,回过神来呼吸一紧:“真的?” 话是赵氏问的,看她满是不敢相信狗子回说:“我还能特地赶回家来说这种笑话?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姐在信上说了,说这么安排姐夫他压力也大,毕竟卫家那边也有读书人,按说咋都轮不到我们……姐让我们暂时不要对外宣扬,宣扬开了又是麻烦。” “她还交代了三件事:第一让我好生做事情给进宝存点钱;第二让咱好好教他,学出个好模样,京城那边规矩大德行差了哪怕进了国子监也能被轰出去;第三让进宝打好基础再去,大外甥十二岁进的,让进宝也比着这个岁数,不要字没认全就过去,那边的先生不教认字。” 钱桂花比儿媳妇赵氏反应还慢,这才回过神,她笑得跟吃了蜜似的:“女婿真不错啊!有好事都想着我们!” 狗子吃一口肉,说:“不是想着我们,是看我姐面上照拂她娘家,姐夫他对我姐是真好,像这么好的找不出第二个。” “蜜娘就是好福气!早先还有不少人说卫三发达了迟早让她下堂,你看看,人家在京城当大官连房妾室都没纳过。我们家有这么个姑娘也是祖上积德,进宝可得读出个名堂,不能跟你当初似的。” 钱桂花一边说还扫了狗子一眼,看他不停往嘴里塞肉,就拍拍他:“让你好好干,把进宝上京城读书的花销挣回来。” “……娘你是有了孙子忘了儿啊。” 说笑归说笑,狗子又叮嘱了一遍,让家里几个哪怕再高兴也不要往外说,一方面家里得了好处不能给人家添乱,另一方面闹开了没准会有变数,进宝还是个奶娃子,离他进国子监读书都还有很多年。 钱桂花心里高兴,本来都想抽空和娘家人吹嘘一二,听说传开之后可能会有变化,她就一个激灵。 对哦,让卫家人知道了不闹? 闹起来那名额要是保不住呢? 不能说,这事得烂在肚子里绝不能往外说。 姜父刚才听着没插嘴,这会儿感慨了句:“人真是不能短视,卫大卫二跟卫三分家的时候可想过今日?要没分,他们是一家人,这名额咋说都轮不到我们。分了家,也就是关系近一点的亲戚。” 钱桂花感觉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缩了缩脖子,心想胳膊是拧不过大腿,平明百姓咋能拿捏得住当官的? “那么好的学堂,进宝可一定要好好读,以后也考举人考进士当大官。” “人还小,早着呢。”姜父看向狗子,“等过完年,你去个信好生答谢蜜娘,这个名额就算卫彦卫煊用不着,那也稀罕,能给到咱们不容易。” “爹我知道。” 赵氏也说:“可惜不能当面谢谢姑姐,我们成亲的时候就得了姑姐一全套的首饰,头年又拿了百多两银子,这个名额就更贵重……这么多的恩情怎么还得起呢?” “做姐姐的帮你们没指望你还……” 赵氏抿唇:“等进宝大一点,咱得好生跟他说说,他以后上了京城有机会孝敬他姑。” 想着当初议亲的时候,赵氏心里有些迷茫的,家里人都说姜家不差,姜狗子虽然像这样,再差他有个当大官太太的姐,做姐姐的不为兄弟打算?赵氏性子软和,从来都很听父母的话,看他们都那么说就没什么抵触的嫁过来了。要说她心里其实有一点点失落,姑娘家到十几岁都会想想以后嫁什么人,生几个娃,过啥日子。她也想过,唯独没料到会嫁到这家。 等她嫁过来,日子过着倒还不赖,看男人出息虽然不大,至少人好,也体贴她。 如今男人上进了,儿子的将来也有了盼头,赵氏实心实意觉得自己嫁着个好人,她心里踏实极了。 年初二狗子陪赵氏回了趟桃花村,才一过去狗子就让丈人绊住了,赵氏跟到灶上去帮她娘搭把手,一边做饭一边说话。她娘问了不少,问姜家人怎么样?待她好吗?外孙子人呢咋没抱回来看看?……又说起姜狗子那个人在京城做大官太太的姐,问他们一年到头有没有往来?关系咋样? 赵氏想起国子监免试名额心里就甜,笑道:“娘别担心,我都挺好。进宝还小,我婆婆怕抱他出来着凉,过段时间天暖和起来我再抱她回来一趟,给您好生看看。” “我有空去前山村看你也行,你说说卫夫人。” “大姑姐跟我婆婆关系一般,跟相公好,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他们比一个娘生的不差什么……她一年总有两封信来,对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也替我们考虑了很多。” 名额的事不方便直接说出来,赵氏寻着机会还是说了许多好话,到她嘴上姜蜜就没有一处坏的,心胸宽广,看得长远。 像这种人,你还觉得她不好,那不是她出了问题,是你不对。 赵氏她娘听懂了,叮嘱女儿多跟京城那边的学:“当初姜家看上你就是看上你勤快懂事贤惠,说很像出嫁之前的卫夫人。娘只盼你不光性子像那位,顶好连命也像她。” 赵氏觉得她这个命恐怕像不了大姑姐,倒是有机会像大姑姐的婆婆——卫家老太太吴氏。 她现在不指望男人干出大事,就盼着进宝以后不要糟蹋了去国子监求学的名额。听说就连官宦人家要进去都不容易,对寻常人家称得上十分珍贵。 姜家这边感觉受了天大的恩惠,轻易报答不了的那种。这回就连钱桂花都认真反省起来,觉得自己原先是过分了。 她轻易不愿意跟人低头的,这回实实在在低了头,年后送回去京城的书信里面,有几句是钱桂花口述让狗子写下来的,就是给姜蜜赔不是的话,说当初对她不起。 姜蜜看到的时候京城已经很暖和,她是在一个午后晒着太阳看的信,看完撑着左腮在院里的石桌前倚了好一会儿。 早年的事她现在很少想起,哪怕想起来也不觉得苦,对老家乡下还有些怀念来着。 那年上京只是舍不得儿子,没有舍不得老家的村子和村里的父老乡亲。 现在她三十出头了,膝下长子都要满十二,这才明白思乡的滋味。 这滋味年轻人是品尝不到的,像十年前,离乡的时候装的是科举盼的是飞黄腾达。过上好日子之后才觉得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如今看来就那么回事,她现在不会去想相公升二品甚至一品之后如何,反而会想想这辈子还有机会回乡吗?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一趟?心里还挺想回去看看的。 春天的太阳晒着太舒服了,才让她在院子里就走起神来,正胡思乱想着,福妞来了。 “娘!”“娘在做什么?” 姜蜜意识回笼,她转头朝女儿看去:“怎么过来了?” “是我先问您的。” “我在晒太阳,”看她将手帕扑在旁边石凳上,跟着坐下来,姜蜜笑问,“找我有事?” “陪您晒晒太阳。” 晒太阳是假,她是有两天没见着大哥砚台,想他了,想问砚台什么时候回来。 国子监那边环境封闭,监生不是每天从家里出发上下学,而是住那里头,吃喝拉撒睡都在那里头,每旬才放一天。砚台顺利考上之后,姜蜜替他收拾了一番,把人送出门去了。 第一回旬假,他回府来委屈极了,问怎么着? 砚台说国子监和他想的不一样。 姜蜜看着儿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点心,问他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儿子更悲愤了:“爹说国子监是天底下最好的学堂,我感觉跟游先生教的差不多,家里还清静,那边人多,事儿逼也多。不去那边真不知道京城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嫉妒我,过去第一天就有人拉着我论诗论文,还有假模假样跟我讨教的……” 砚台撇撇嘴,说是讨教,其实就是拿着刁钻的题目为难他来,想看他结结巴巴答不上,想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 为啥呢? 还不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在皇上那边挂了名,名气太大,给许多人造成了童年的阴影。 砚台才不会让他们如愿,他坚强的护住了自己的口碑,以他十二岁的程度同那些二十左右的是不好比,在新来的里面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还是觉得麻烦,那些东西我跟着游先生学也是一样。” “听你爹说游先生有其他安排,不会一直在咱们家,你别自私。” “我不是那意思,就是觉得国子监也没想的那么好……” 姜蜜早就知道在国子监教书的都是进士,既然是进士,能比游先生强多少?送砚台去国子监不是因为那头教得很好,是想让他去跟别人相处,去独立生活看看。男儿家十多岁了还闷在家里不见得是好事情,出去虽然会有麻烦,也少不了收获,在那边待两年会成长的。 “我们砚台每十天才回来一次,回来就只是抱怨?没有高兴的事说给娘听?” 高兴的事啊。 “我在国子监那边看到很多状元榜眼探花的墨宝,还有他们高中之后亲笔题字送来的匾额,挂得满满的,好大一片。听说三年一届的科举,进士出身的很多都是国子监培养出来。他们金榜题名之后就会回到国子监来答谢恩师,送字送匾。” 砚台看着心痒痒,当时就想过几年等自己中了,也要写一个挂上给后来的瞻仰。他不光这么计划着,甚至连挂哪儿都想好了,砚台已经在剩下不多的空位里面选了个亮堂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有了,只差两样—— 首先把字练好。 其次中个状元。 他私下把这个了不起的计划说给姜蜜听了,姜蜜并没有为他保守秘密,当晚就转述给卫成,卫成听完轻笑了一声:“这就是他想考状元的初衷?真够有出息的。” 姜蜜眸中也漾出笑意:“儿子还小,想法难免单纯。” 就这样,砚台开始了在国子监的学习生涯,一开始他心里是有些落差,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和别人一起学习感觉也不错,力压旁人获得先生褒奖会给他许多成就感,看别人变着法刁难他却总是无法成功那滋味别提多爽。 读书本身还没那么有趣,与人斗真的其乐无穷。 国子监里针对他的不少。 他很享受同窗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拿他没办法的感觉,配着那感觉饭都能多吃几口。 每旬回了家,吃着娘亲特地为他准备的汤羹,说着国子监里那些事,幸福感就满满当当的。 姜蜜听着想笑,问他:“就不怕人气急了跟你动手?你怎么还敢刺激别人?” “没人敢动手,那边规矩大讲究多,做了不君子的事会被逐出去。上门找碴还技不如人,该羞愧的是他们,觉得丢人不也是自找的?” 姜蜜摇摇头:“你这性子……” 还没说完呢,砚台自个儿把后半句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像了谁?”“这话娘说了没十回也有八回。” 砚台休假,卫成同样休假在家,他刚才一直没开口,听母子两个说,听到这儿才斜了卫彦一眼:“我看你是得意过头,觉得先生教的就那样,对你一点儿难度没有,同窗比你差远了?感觉自己特别出色随便就能考个状元回来?” 砚台没答,看表情还挺认可这话。 看他这么得意,卫成进书房去拿了两册书:“把这个看了,多换几个角度写几篇心得感悟给我。” “这是干嘛?为什么看这个?” “不是你嫌功课太简单时间太多?以后我额外给你布置任务,拿着书就好好读,多读几遍,写点像样的东西来,别随便糊弄来敷衍我。” 这是新的挑战? 砚台有点兴奋起来。 卫成端着茶水慢慢喝,过一会儿想起来说:“有件事我忘了说,皇后生的七皇子记得吗?十八年中秋出生的,现在一岁半有多,那才是真的文曲星下凡,这就会背很多诗了。你一岁半的时候在做什么?我想想看,那会儿才到京城,除了吃啥都不会吧?” 啥玩意儿? 一岁半会背很多诗? 那是唐诗三百首成精了吧! 176.176 从满岁起, 兴盛一直在出风头,哪怕他已经很克制,带记忆重生的孩子和真一岁奶娃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他学爬学走学说话都比别人顺利, 还会有意识去听身边人每天说了什么, 从别人的对话里获取信息。 都说卫彦是小人精,他一岁那会儿也做不到这样, 他就只能听懂只言片语, 不像兴盛能很好的领会到别人的意思。 当初卫彦经常是自己在旁边玩, 大人聊大人的。 让兴盛自个儿待着他就嫌无聊,或者躺平胡思乱想,或者会盯着正在说话的人。 有时听你说得不对他还会突然插嘴,有一回两个宫婢在闲谈, 不当心议论了主子, 说那些听着有些不像样。她们瞅着外头没来人,并不当回事, 结果兴盛突然张嘴说:“放肆!” 说完口水滴答就从嘴边流下来了, 兴盛当时深感丢人, 那日当差的宫婢却没注意他丢人与否,人家胆都吓破了,腿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兴盛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了, 又跟鹦鹉学舌似的, 连说了好几声放肆。 那两个宫婢互相换了个眼神, 估摸七皇子是跟主子捡着一句,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聪明绝顶也听不懂这些啊……她们才找回力气重新站起来。 兴盛反省了自己, 下回要注意,不能再让嘴快过脑。不过有时走着神还是会犯这样的错,好在他偶尔蹦出来的都是两三字的短句,给人听见也是夸七皇子聪明,说话清楚。 一岁半之后,皇后开始认真教他,三字经读过,五言诗也读过。兴盛听说卫彦这阶段说话已经很明白了,这才放心大胆跟着他母后学,结果学的时候没控制好,把卫家的从天才的宝座上挤下去,自个儿坐了上来。 说实话,感觉有点羞耻。 又有一丢丢高兴。 想着以父皇同卫大人之间的关系,卫彦很快就能听说他七皇子的大名,这回该他尝尝活在别人阴影下的滋味了。 结果呢…… 卫成是拿七皇子一岁半能背诗这事去打击了自家儿子。 已经在国子监求学的卫彦在和同窗对比之中找到了相当的自信,并不觉得自己不够聪明,还玩笑说七皇子是唐诗三百首成精了。 挨了他爹训斥之后,又道:“背得快是记性好,不等于悟性强。他一岁半能看出啥来?爹你也够无聊的拿我跟一岁多的奶娃子比,输赢都没什么值得高兴。” 得亏兴盛不知道他是这反应,否则又要难受了。 想想看,他当方面把卫彦当成了假想敌,结果人家没拿他当回事。上辈子也是,他单方面怀疑卫彦的忠诚度,遇上事儿人家还进宫来提醒他,偏他没听进去。 不过也挺好,要是听进去了恐怕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 卫成拿过来的书砚台仔细读了,他读书比较专注,有时也会暂停下来想想,却不像卫成喜欢边看边做记录。他是看完一遍之后才会回过头来写心得体会。写好放在一旁重头开始读第二遍,读完往往又有新的收获。 给他那一册书砚台看了有半个月,才把书和自己写下来的文章一并交到父亲手里。 别看他嘴上经常不服,心里其实很重视做父亲的评价,哪怕能得一两句夸赞也能让他高兴起来。 母亲也会说他,说的往往是为人处世方面,做学问读书这块儿一直是游先生和父亲卫成在负责。游先生的标准相对要低一点,他总能完成,并且完成得很好。要得父亲赞赏就不是那么容易,一般说来卫成给儿子的最高评价就是还可以,通常是说继续努力。 这一次,他也没得到自己做梦都想听的好评,卫成仔细读过他写的文章,让他把书拿去,再看两遍。 “你没读透,也可能是太年轻。拿去再看看,看完还是没有别的想法就暂且放下过两年再重新看过。” “我写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把这些收起来,一两年后回看就知道。我提醒你一点,文章是为自己写,为表达思想抒发胸意写,不是为讨好别人写。你交给我这个太刻意了,因为我拿了这本书给你你觉得必须要得出一些有价值的心得感悟来证明自己的确认真读了?以后别再这样,写文章要诚实。” 卫成说着停顿了一下:“有些话,我一直没说,因为你娘不希望我拿你们兄弟作比,她说你们身上各有长处。” 砚台请他直说。 卫成拿指头在椅子扶手上扣了扣:“我想说的可能不是你想听的。” 砚台满是倔强朝他爹看去:“您说吧。” 卫成说了:“哪怕所有人说起我儿子最先想到的都是你,他们觉得你聪明,年少成名,得皇上赏识,日后必成大器。在你们两人之中,我更看好的是你弟弟。你弟弟他不比你笨,这是其一,其二他好忍性,他沉得住气。” “您觉得我性情不好?太高调张扬?” 卫成摇头:“你不是性情不好,而是心态不好,别拿学问文章做显摆的资本,记住一句老话——满壶水不响半壶响叮当。国子监哪怕不如你预想的那么好,也不是可以低看的地方,里面有本事的人多,你没发现只是人家不稀得理你。你名声大,会遇到挑战很正常,不是让你忍气吞声,是想提醒你别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跟同窗斗法上,斗赢了他们不算赢,你去那头是学本事去的,初衷不要忘了。” 砚台老实听着,听完有一会儿没吭声,就连卫成都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说得重了一点,他也才十二岁而已。 “我读书的时候从来没人教我这些,学问要自己做,道理要自己想……吃过很多亏才有今天的卫成。”卫成说着让他到旁边坐下,父子两个并排坐着,“我对你要求严格,甚至于苛刻,是因为你天分好,做爹的希望看你成就高。人的精力有限,不要再浪费到不必要的地方,真要闲着没事陪你母亲都好,好歹有点意义。” “你们年轻人喜欢在小事情上争输赢,有时候争赢了也没什么意思,证明你自己最好的办法是登上榜首,占据头名。先坐稳国子监的第一,后面还有乡试会试殿试。” 这次谈话之后,回到国子监他都在反省,反省了好几天。觉得自己因为年少成名的确有些浮躁,现在总觉得天底下我最聪明,没太把其他人看在眼里,爹担心他会吃亏不无道理。 又有个说法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生来张狂,要变成踏实谦逊的模样不太可能,砚台想着就照爹建议的,少把时间糟蹋在不必要的地方,心思收一收,专注在学习上。 姜蜜那回梦到砚台长大之后的样子就纳闷,不明白他是怎么变成那样,最近看出一点苗头来了。 进国子监之后他改变挺大的,不像之前那么活泼,个性有点收起来。 怎么说呢,他心里还是有些狂气,没往外表露。以前是我看不上你我要批评几句,现在看不上的还是看不上,他不怎么说了。 父子当日那番谈话姜蜜没听见,发现儿子变了她才寻了个机会跟卫成咬耳朵:“咱儿子是不是受欺负了?怎么感觉话少了很多?” “他旬休回来不是还跟你聊了很久?” 姜蜜想了想,说:“以前会跟我说读书的事,说他学了什么,堂考旬考月考成绩如何,先生怎么评价他……最近没听他说,聊天就纯粹是闲聊。” “口风紧一点不好吗?” 姜蜜靠在男人肩头上,叹息道:“是我儿子,我担心他。” 卫成伸手搂住姜蜜:“有个事我得跟你坦白,儿子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在国子监受了欺负,是我前段时间跟他谈了谈心。我看了他的文章,觉得有些功利浮躁,就说他了。” “什么时候?怎么说的?” “有次我拿了本书给他,让他看完交个心得文章给我,文章交上来之后我就批评他了。大概就是说不要太得意,国子监里能耐人多,没给他发现只是人家不稀得理他。今年是科举年,秋天有乡试,明年春夏还有会试和殿试……有野心的都忙着,哪有功夫同他歪缠?” “就这样?” 卫成颔首。 姜蜜坐在旁边想了想,觉得砚台真挺矫情的,他简直是口是心非的代表,心里明明非常看重当爹的评价,面对他爹却不会说讨喜的话。 除了改德行之外,砚台借着他爹往老家送信的机会也让人带了一封回去。家里人听说之后问他哪来的可以写信交流的对象?他很是理所当然说:“怎么没有?忘了我大堂哥吗?” “你和……毛蛋?” “娘我们打个商量,称呼就用后山居士,别用毛蛋行不?你这样堂哥在我心里的形象都垮了。” “哦,你写信去跟毛蛋说什么了?” 砚台:…… 算了还是别纠结称呼的问题。砚台说他作为后山居士的忠实读者,对最近几册书有些建议,想传达过去就写了信,正好让爹一并送走。 吴氏都没想到,问:“那好看啊?你还在看?” “好看啊,国子监那边也有别人看,大家对我爹的个人经历都挺好奇。我说了这同实际情况有点出入,尤其是京城这部分,他们也不嫌弃,看得挺高兴的。” 吴氏又道:“你是说毛蛋他还有点本事?” “那当然了,写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要是没本事,哪怕有爹的亲身经历可用,编出来的故事别人也不爱看啊。一册书卖二两银子,要是不好看,谁舍得买?” 平常卫成写信回去都简洁,砚台作为读者给他大堂哥的建议信就很厚,他搜集汇总了一些意见,逐个指了出来,又写了一些自己的阅读观感。毛蛋还是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虽然说这个读者身份特殊——是他堂弟——还是带给毛蛋很多成就感,让他直观感受到自己的成功。 四年时间,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名气。 他那一整天几乎没动笔,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这么反常,自然招来陈氏问话。陈氏问他是谁的信?怎么会跟老三的一道送来? “是砚台弟弟写的,他是我的忠实读者,很喜欢我以三叔为原型写的这套书,说每本都看了,想给我提点意见,还祝我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砚台?他比春生小个把月,十二岁多了,现如今在干啥来着?” “他在信上提到国子监同窗也喜欢看我的书,这么看来人在国子监学习吧。” 陈氏哪怕搬进县里住着也还是个没什么眼界的妇人,她问国子监是啥? “村里有村学,县城有县学,府城有府学,京城的国子监就是国学……国家级别的官学,全国最高学府。” “以前没听说过……” “离我们太远了,没听说正常。” 要是以前,陈氏会特别羡慕,甚至嫉妒都有可能。现在家里最能读书的毛蛋辍学了,他专心创作,几年间挣回来大把的钱。陈氏就不太计较这个,毛蛋不读了,春生那脑子考举人都难,至于及第,人还小呢。 “砚台是不是跟他爹挺像?书读得不错?” 毛蛋回忆了一下那封信上的遣词用句,点点头:“他没在信上说,不过我看他写那封信文化造诣就不低,书应该读得很好。想想他爹是卫成,他怎么能读不好?” 陈氏听着有点惭愧:“我跟你爹就是太拖你后腿了,我俩没本事。不说这个,儿子你也十八了,差不多到成亲的岁数,你心里有啥想法?跟娘说说。” 这段时间毛蛋也在琢磨,他这几年潜心写书也没出去认识什么人,要说走得近的也就是合作的书局。那也是在南北都有分号的大书局,东家姓卢,听说他没成亲提过把女儿嫁给他的事。 说的自然是庶出小姐,配毛蛋也绰绰有余了。 事实上,别看毛蛋现如今人气高,他其实有些尴尬,名声谈不上很好,要说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除了有一房体面亲戚之外,就是这一身才华。 他这样的要配官宦人家或者书香门第的小姐配不起,卢家开的虽然是书局,却是商户人家,他陪商家女倒是凑合。正好互相之间有合作,结个亲也能保证互相的利益。毛蛋不用担心卢家坑他,卢家也不用怕毛蛋换其他合作对象。 不过这个事是卢家大少爷提起的,半开玩笑说出来,大约是希望毛蛋主动前去求亲…… 毛蛋没直接拒绝,在斟酌考虑,最近本来也准备同家里提一提。 既然说到这儿,他顺便就提起来,问当娘的怎么看,觉得卢家小姐如何?陈氏听说人家底子厚,是大商户,点头说当然好:“往前数个三四年,咱们还是乡下农户,能娶到这种大家小姐已经很好了。不过你也说这是是卢家少爷提的,就怕人家姑娘看不上咱。”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娘都听你的,你看着选,选个中意的人。” 毛蛋在很多方面都跟他三叔学,唯独对待成亲……他更看重婚事结成之后带给两家的好处,喜不喜欢没那么要紧。他对夫人要求挺低,能安分过日子不作妖就行了。 这些不必往外说,毛蛋只让家里不要操心,婚事他心里有数。 母子谈话是在伏天,大约年前,毛蛋的亲事就说好了,请了媒人上门去提了亲,也过了礼。说定之后毛蛋一方面给京城的爷奶递了话去,另一方面安排马车送他爹回乡里,把喜讯同备好的年货一并带回去。 听说毛蛋已经订了亲,乡亲们都喊着说要喝喜酒,卫大郎答应下来,又有人问说的是哪家闺女? “是合作的书局家四小姐。” 跟毛蛋合作的书局他们听过,在许多地方都有分号,东家也是体面人。听说毛蛋订的是那家姑娘,大家伙儿又是一轮恭喜。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你家这个本事是越来越大了。” “那个书卖得也好,很挣钱吧?一年多少进账?” “他写书的第一年就有上千两,现在不得上万两了?” “上万两……那不是比你们三弟还要富贵?” 卫大郎哪敢点头?说:“天下有钱人多,再有钱也得看官老爷脸色做事,像老三在京城当官才是本事,我们很多方面都是沾了他的光。” 他记得毛蛋说的对三兄弟要客气,能恭维就恭维,却忘了否认挣钱这个事。这么一说一年进账上万两几乎等于坐实了。 这么多人听到的话,卫二家能不知道?他们夫妻心里都堵得慌,李氏想着觉得委屈,还抹了眼泪,她冲男人抱怨:“你还让我给虎娃选个好的,早点把家成了。你说说看,就他这样能找着什么好的?家里三房人,男丁一个个牵出来,找不到比他更笨的。但凡他像毛蛋那么灵光,咱家早过上好日子了,何至于干瞪眼看别人享福?让他读书他不行,写书也不行,干啥啥不行!” 李氏心里憋屈,她觉得大房那两个都是傻的,偏偏人家生了聪明儿子。 再看她,她和男人都精明,虎娃却是个笨东西。 卫二郎也不甘心,又觉得不能全怪虎娃,就说:“他读书是不行,人却勤快,做事积极一点儿不会偷懒。” “那有什么用?他凭种地能挣多少?你看毛蛋一年上万两,上万两啊!” 毛蛋挣得越多李氏对虎娃的埋怨就越多,人人都提醒她该给虎娃说亲了,她就提不起劲儿,真有时间也为登科打算去了。 当初李氏第一不满婆婆偏心,现在她自己才是真离谱。不过就算她对这事上心,以虎娃的情况也很难找。他不会读书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性子太实,哪怕人人都看出他娘不喜欢他了,他还是很听他娘的。 太老实也让人犯嘀咕,生怕嫁过去跟他一起为兄弟做牛做马,也怕被婆婆磋磨男人都不想法子帮。要是卫二郎和李氏人品很好,虎娃极好说亲。就坏在他爹娘很不让人放心,无形之中就耽误他了。 毛蛋虎娃生在同一年,两人差不多大。十八这个岁数对毛蛋来说算年轻,他晚两年说亲都不怕娶不着,放在虎娃身上就该着急起来……乡下成家早,尤其早早没读书的,十七八当爹的也不少。像卫成当初耽误到二十吴氏对外都说功名要紧,虎娃要是拖到二十会比现在更难找。 迟迟娶不着媳妇儿,人家指不定怎么说?没准觉得你有什么问题。 大叔公那一房的兄弟趁着干活时问过虎娃,问他怎么还没消息?虎娃还问什么消息。 “你爹在你这岁数已经成亲了,你真不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看你娘心里只有你兄弟……你自己提一提吧,不提要拖到啥时候?” “登科读书是正事,我让着点也是应该的。娘说了,让我好生做事,多为家里分担一些,以后二弟考上举人进士当了官我做大哥的也跟着享福。” 来劝他的都给噎着了,回去还和家里人提了一嘴,家里人告诉他李氏这话恐怕是跟她婆婆吴氏学的。以前吴氏也爱说,李氏不听,闹着把家分了现在悔青了肠子。登科要是真有本事,虎娃是有享福的一日,只是人还小,看不出。 再说要他像卫成那么有出息,哪那么容易? “他还是该着急点成个亲,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 “我劝了,看他真信了他娘说的,一点儿不急。他是天生的吃亏性子,老实过头了。” “不然给京城递个话看看?” “那有啥用?隔那么远又不能替他操办。” …… 京城那边已经接到毛蛋递来的消息,听说他亲事定下,挺高兴的。同时卫父包括吴氏也想到了,还在嘀咕虎娃那边怎么还没音讯? “想当初老大才满十五我就给他寻摸媳妇儿,十八都当爹了。乡里家家户户成亲都早,虎娃咋还拖着?” 姜蜜在看福妞吃糕,听婆婆这么说接了一句:“可能二嫂想给他选个好的,算一算二房该有几十亩地的身家,在乡下有挑选的资本。不过我也是随便猜,不一定中,娘要不放心,回信给毛蛋的时候提一句请大哥过问一下,咋说他是做大伯的。” 吴氏点头:“提一句吧,让老大催催老二。我实在不放心李氏,怕她只顾着登科丢手不管虎娃,虎娃那孩子挺好,别给拖得娶不上媳妇。” 177.177 刚说回头写信的时候跟卫大郎提一句, 就发觉好像不用送信了。乾元二十年冬,皇帝频繁召卫成进宫,年前就有圣旨下达, 升卫成为正二品漕运总督, 让他安心过个好年,年后就要跟船队沿大运河南下, 从最南边起收粮, 装齐北上运回京中。 漕帅都是年初南下年末回, 三年一任,任满换人。 因为每届殿试放榜都在五六月份,许多官职调动在年中,漕运上的却不行, 漕运这块儿年底全要定好, 年初这些官员就要跟船南下…… 皇上最初提起这事是冬月间,他筛选了一遍, 觉得没有比卫成更好的人选, 让卫成做漕帅一方面能治理漕河, 也能把欠粮催一催,顺便沿途考察各省,看看都察院改革之后地方吏治有没有清廉一点, 百姓有没有好过些。 开始只是提了提, 皇帝也有一点顾虑, 在于卫家虽然是三兄弟, 他两个哥哥因为不成器在南边。漕运总督是外官, 全年就个把月在京城,他一旦被派出去了,他爹娘跟前就没人。 再有就是他觉得自己给卫成的担子太重,才把通政司安排好,又要去漕运上,压力着实大了一些。 皇上提起来就是想探一探他口风,看本人愿意否。 当时卫成没说什么,过了两日再进宫就同皇上说起:“前日臣回府之后,含蓄委婉的提到明年可能外任,双亲未有不愉。只是不放心臣,怕里外没人操持,想让臣把夫人带去料理生活。” 卫成说着摇摇头:“到底是不确定的事,臣不敢提及漕运,爹娘估摸以为是去总管一省。” 皇帝问他:“你爹娘不会舍不得你?” “皇上想听实话吗?” “说吧。” “实话讲,舍不得是有,可双亲更怕过些年卫彦卫煊要成亲家里出不起聘礼,也怕姑娘出嫁时陪嫁太少丢人,故在得知外官养廉银高以后,都深深感动于皇上这样的安排,让臣出去了好生做事带养廉银回来。爹娘的意思是他们年纪没大到离不开人,上京十多年日子都过惯了也没什么需要担心。” “……” 皇帝听完感觉脑壳疼,每次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卫家人,那一家子都能让他大开眼界。 龙椅坐了二十年,这还是头一回有臣子说:谢谢你把发财的机会留给我,想到出去一年能挣三万两,我全家都很高兴。 皇帝想派卫成出去当然有给他发财的意思,没想到他还能明晃晃说出来。 他全家的态度成功打消了皇帝最后那点顾虑,事情随之敲定,又过了些天,宫里发下圣旨。在通政司苦熬七八年后,卫成升官了,他从正三品升到正二品上,成了漕运总督,走出来谁都得客客气气拱手称一声漕帅。 这是真正的肥缺,是同盐政齐名,朝廷上数一数二的大肥缺,许多人打破头也抢不来的那种。 漕帅统辖数千精兵,随船队南下北上,收粮运粮护送贡物治理漕河。 接了圣旨之后,卫成亲自到御前谢恩,提到他有十多年没回乡里,年后南下的时候想顺便回去一趟,看看亲友同窗。 皇帝都随他,说只要时间上来得及,年底能把漕粮运回就行。 “朝上忠良不少,朕偏偏选了你做漕运总督,不光是你办事牢靠,也指望你途经各省的时候好生看看地方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哪些省份好,哪些不好,有什么不好的现象年末回京都要逐一说给朕听。” “臣明白。” “你府上不用担心,有任何事朕会照拂。” “谢皇上体恤。” 卫成回去路上就遇到有匆匆赶来向他道喜的,这时候家里人也得到消息,他们已经拜过祖宗,正沉浸在升官发财的快乐里。卫成才回到家,刚进内院,就听见有婆子在恭喜太夫人。 又要说道本朝的诰封制度,一二品官员正妻称诰命夫人,嫡母称太夫人。 卫成这一升官,吴氏以及姜蜜跟着水涨船高。 吴氏五六十岁的人就不说了。 姜蜜呢?才三十二。 对比豆蔻年华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她是挺大的,和其他那些诰命夫人比起来就太年轻了。人家都是将近五十才能爬到这里,她不过三十出头。这十年姜蜜是享着福过的,家中和睦子女聪明孝顺,她极少忧愁,日子过得总是很顺意,心情一好,人看着自然年轻。比起十年前她也就是多了富贵体面,没出老,甚至越活越嫩了。 像这会儿,奴才们说完吉祥话,姜蜜也说了几句。想起来应该安排一桌好的,庆祝男人升官,正要吩咐下去,发觉人回来了。 “往日天黑才能回府,今儿这么早?” 姜蜜起身迎他,卫成进来问双亲安好,这才落座,坐下之后说:“刚进宫去谢了恩,皇上准的,让我回来好生说说,这段时间多陪伴家人,年后一出门就要到年底才会回来,到时候人在外边想见也见不着。” 吴氏算着这两年儿子可能也该外任了,当初媳妇儿提过的。今儿个圣旨下达她没觉得意外,刚才是高兴,看儿子回来就跟他问起漕运总督的事,想知道那到底是个啥官? 卫成简单解释了一下,说:“视察调度治理漕运的,最主要就是押运漕粮贡物上京,年头上南下年尾上回,回来要入宫觐见皇上汇报工作。一任三年,也就是南下三趟。” “那是不是经常都在船上?蜜娘她能跟你去不?你一个人我跟你爹没法安心。” 这话是吴氏说的,卫父跟着点头,卫成还没应声,宣宝皱起眉。他没事不怎么开口的,这会儿主动插了嘴:“遇上水匪咋办?怎么能让娘跟着南下吃苦受罪?娘跟着爹做什么也不安心啊。” 大人们知道姜蜜会做预知梦,儿子辈的不知道,勿怪他这么说。 吴氏让他别管,大人自有考量。 宣宝难得这么执着,问是什么考量?“奶你可以不跟我说,过两天我哥回来也会问起,咱们家最紧张娘的就是我哥。” 姜蜜坐到二儿子身边,说他了:“怎么说话的?你规矩呢?” “奶我错了,我只是担心我娘。” 二老自然不会责怪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纷纷看向姜蜜。姜蜜不带犹豫的:“我跟你爹十四年夫妻,除了开始那年,后来我们没分开过,两回应试我都跟了,乡试那次我才生了你哥,两个月时间就只身去了宿州,陪他上的省城……你爹这人官当得好,其他方面瑕疵不少。娘得去,我嫁给你爹就该跟他同甘共苦,别让我在京中担惊受怕,我承受不了这个。” 宣宝皱眉:“我们也会担心娘。” “担心什么?怕漕河上不太平?怕路遇水匪?你可知漕运总督统御数千精兵,哪家水匪会主动送上门来?你爹不赶着去清缴都算他们命大。儿子你生在京中,对家乡没什么惦记,娘不同,娘出来太多年了,想回去看看。” 姜蜜说着还瞧了瞧公婆二人,又道:“不光是娘,你爷你奶都是同样的想法,只是二老年纪大了不方便奔波,再有咱们府上要人坐镇。” 这话说到卫父和吴氏的心坎上了。 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是留恋故土,老话都说落叶要归根,出来年头久了就想回去,哪怕老家那头除了大叔公那房人就只得两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儿子,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回去看看。 一方面是惦念父老乡亲,另一方面发达之后也希望能有一次衣锦还乡的机会。 卫煊人太小了,这种心情他不懂得,即便如此也有些被说服。他想了想,问:“那我能跟着爹娘一起去吗?” “你去做什么?给你爹添乱?还有,你功课怎么办?就丢下了?” “除了极个别的生僻字,别的我都会认,可以自己读书。娘也说漕运总督出门有精兵随同,那不是难得的机会?能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土人情,男儿家囿于一隅难成大器。再说,我哥他生在乡下,他见过外祖父,我从未见过,也想跟娘去见一见。” 姜蜜听着也有道理,她看向卫成。 卫成说:“我回来这一路也在琢磨这个,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挺好,他性子沉稳,爱听爱看不爱说,估摸不会给我惹事。” 姜蜜又看向公婆:“爹娘觉得呢?” 舍不得是肯定的,不过照儿子的说法,带宣宝出去走走是好事情:“不然同游先生商量一下,明年带他出去一趟,就一趟,年末回来继续读书,后面就不准跟了。” 能出去一趟也是好事情,卫煊赶紧点头。 这事儿说还要跟游先生商量,实际上是定下来了。他被允许一起走,福妞委屈了,说也要。 “爹我呢?娘我呢?” “你不能去。” “为什么?二哥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大哥在国子监,我跟你爹和你二哥要南下,你也一起走了谁陪你爷奶?再说儿子家才用行万里路,女儿家踏实过日子便成。让你跟张嬷嬷学的规矩也没学好,明年多用功,等我回来要检查,看着不行要罚你的。” 福妞不能反驳,她又想跟,小孩子没有不爱跟路的。 姜蜜有办法啊,说什么来着? “在船上可不像家里这么方便,你想天天沐浴,还要天天换衣裳,哪有人来伺候你?” 福妞爱美,打小就洁癖,听到这就打起退堂鼓了。 姜蜜又说:“还有你爱吃这些,船上都没有,出去靠水吃水,煎鱼烤鱼烧鱼炖鱼咱们换着来。” 福妞:“……”“不去了,我不去了,我就是舍不得爹和娘,也舍不得二哥。” 姜蜜捏捏她小肉脸:“你替爹娘陪着你爷你奶,平时听张嬷嬷的,不许胡闹。娘会带好东西回来,回来听张嬷嬷说你表现好才会给你,表现不好直接没收。” “什么好东西?” “你爹收粮会经过一些富得流油的省份,像珠玉首饰丝织品这些,娘看着有好的给你买上。” 福妞这下高兴了,姜蜜稍稍松一口气,她不闹了,那就只剩一个砚台。 国子监是个相对封闭的地方,除了旬休日平常不让往外跑,砚台还不知道他爹又升官了,又到旬休这天,他出来就看到候在外面的马车,熟门熟路上去坐好,车驾晃悠悠驶回家门口停下。 赶车的奴才去叩的门,门一打开卫彦将带回来的东西往边上奴才手里一抛,自个儿径直往里走。 边走边问:“这一旬府上有没有事?我爷奶爹娘身体如何?” “回大爷话,府上都好,还有大喜事呢。” 卫彦停下步子,站定让他说说。 “您在国子监没听说?老爷升官了。” 升官这个话有好几年没听到,乍一听说卫彦愣了下,想起他爹两任通政使,的确差不多了。他问:“升的什么?京官还是外官?” “正二品漕运总督,是外官,听说年后就要跟船队南下,别的奴才也说不好,大爷您问夫人就全知道了。” 卫彦扫他一眼:“把我东西拿回房,我去跟娘请安,我娘这会儿在忙什么?” “在花厅同太夫人说话。” 卫彦还笑了一下,心道府上奴才改口够快的,上次回来还是老太太,这就成太夫人了。他一派轻松往花厅走,迈过门槛进去就给他奶他娘道喜:“孩儿回来就听说家里有喜事,奶和娘双双得了二品诰命?” “刚和你娘念叨着,你就回来了。” 姜蜜招了招手,让他过来点,仔细看了看:“看着像瘦了,在国子监没吃好?你们国子监该放年假了吧?怎么还在上课?” “还有几天,国子监第一不放秋收假第二年假也短。” “还盼着你早点回来,咱们一家人好生聚聚,明年我和宣宝要跟你爹南下,回来恐怕是年末了。” “南下?????” 底下奴才奉热茶来,姜蜜亲手端了递给儿子,看他接过去才点头说:“你该听说了吧,你爹升做漕运总督的事,男人出去总得有人陪着伺候着,至于你弟弟……儿子家出去走走看看,开个眼界。” 本来有点口干,听了这话就喝不下了,卫彦把茶碗放下,反手支着自己问:“我呢?” “你爹出去当官去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坐镇府上,替爹娘孝顺你爷你奶。” “可我也想去,我想出门。” “你得上国子监读书。” “娘!娘我想去,我想去见世面,我还舍不得你。” “你弟弟撒娇还像点话,你快十三了,还撒娇呢?” 卫彦头一回感觉做大哥也不是好事,他要是小点儿,要是没进国子监读书多好?能坐船出去玩一整年,看南边的山山水水,那多开心! 卫煊就是这时候过花厅来的,听说大哥回府他赶紧过来了,过来没来得及问候哥哥,就收获了一波酸溜溜的羡慕嫉妒。卫煊反过来安慰他哥,用的就是那天姜蜜劝退福妞的话,结果挨了脑瓜崩…… “你哥我够心塞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惜啊,要是我能跟着一起去,就能跟爹娘回老家看看,还能见到后山居士本人。我小时候应该见过他,不记得长啥样了。之前我给他送了信,他虽然也回了信来,我还是想当面跟他交流沟通,写信太麻烦,来回又慢。” 每回家里人说毛蛋他不自在,他说后山居士其他人不自在。 明明是一家堂兄弟,咋的一张嘴就是居士? 他也不嫌生疏。 卫彦还在说:“我回头再写一封信,明年你亲自送过去。” “哥你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去见大堂哥?” “也遗憾不能去看看老家的傻子们……” 这下轮到他挨脑瓜崩了,姜蜜敲的。 卫彦是故意那么说,他想去去不成,心里不高兴呢。还在念叨爹也真是,怎么就没早两年外任。要是早两年,弟弟太小不方便出门,就可以让弟弟陪着爷奶,他出去潇洒。 心里这么想,他不自觉嘀咕了出来,姜蜜听着感觉好笑:“你爹三十五都没有就已经是堂堂二品大员——漕运总督。你还嫌他官升得不够快?这年纪多少人还在考举人呢。再说我听你爹的意思漕运比之前通政司衙门要紧多了,这是个大肥缺。不过肥啊瘦的对你爹来说没差,贪污受贿的事他干不来。” 看大儿子蔫耷耷的,姜蜜安慰他了,让好好读书,以后当了官也有外任的机会,想看大好河山还不简单? 卫彦:……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塞塞的。 他还没走过水路,没体会过乘大船南下的滋味,迎着江风飘下去感觉肯定很棒,浮在水上又稳当,不像乘马车颠来簸去。 卫彦是高高兴兴等来旬休,迫不及待回了家,等他再回到国子监同窗就发现他整个人蔫了。 有人去问:“听说你父亲升官了?他升官了你不高兴?” “高兴什么?” “二品啊,正二品啊,还是漕帅!他南下一趟能带很多东西回来的,南边那些好货你想要肯定都能搞到。” 卫彦叹口气,不想接话茬。 “真是怪了,还是第一次有人亲爹升官儿子难受。” “换做是你你也难受……” “我爹要是二品官我难受什么?我笑都笑死。” “那你爹要是准备带你兄弟一起去上任,留你在国子监读书,还要把府上的事安排给你呢?” 那就对不起打扰了。 之后没几天国子监就放假了,监生收拾东西回家过年,卫彦回去迎面又是个坏消息,二弟告诉他说前一天唐大人携妻儿来过,因漕船去南边收粮会经过他家,他想托些东西。 来就来吧,带夫人也罢,还带上儿子一起。说是来祝卫成高升,不光人来还备了贺礼。 这下好了,年满五岁的福妞见着五岁半的唐怀瑾,觉得这人真好看啊。她蜜桃脸红扑扑的,瞧她那样姜蜜逗她了,问她不记得小唐哥哥? ……小唐哥哥? 福妞想了又想,才从遥远的记忆里挖出这个人来。 挖出来之后,她看人家更亲热了,连着问了好多句,问小唐哥哥记不记得她?为什么一直没过来玩?在忙什么?读书吗? 唐怀瑾都回答了,说他认识了卫家两位哥哥才看到自身不足,回去就让父亲请了先生来,这两年在开蒙学字。 两个孩子在对话,姜蜜听到好奇问了一声:“学得如何?” “不过马马虎虎,比不得卫家哥哥。” 福妞显然不这么想,她跟自家两个哥哥太熟,看着一点儿不新鲜,反而唐怀瑾……模样生得好极了,往那儿一站哪怕啥也不干就能讨小姑娘喜欢。福妞看着玉雪可爱,也不过是个尚不知事的五岁小姑娘。因为是姑娘家,家里对她不那么过分严苛,对比卫彦卫煊,她更天真烂漫,心思也单纯多了。 这么简简单单的没什么不好,瞧着唐怀瑾虽然还是规矩,看向福妞的眼神里有很多喜欢,他俩相处得挺不错的。 发现妹子想起来唐怀瑾之后,卫煊就感觉要遭。 遭的不是别人,是他。 他大哥去国子监之前找他谈过心,让千万注意严防死守,不能让妹子想起这厮。他答应了,没办成。 对此,卫煊的解释是:“他来的时候我在书房,我不知道。” “除了气我,你知道啥?” “哥你担心太多,等爹娘下南边去了,唐大人就不会再来,妹妹自然见不着唐怀瑾。” “见不着她不会惦记?她惦记起来心疼的还不是我吗?” 得,说这些也没用,左右福妞她想起来了。 …… 这个时候老家的人还不知道,既不知道卫成升官,也不知道半年之内就能见面。 李氏还在跟她娘家人诉苦,人劝她为虎娃想想,毛蛋都订下了,虎娃也该说门亲。提起这事李氏就难受:“我就是为他着想当年才会闹分家,分家之后也是为他省吃俭用的。我存着钱供他读书,他读出个啥?他怎么对得起我?” “那还不是你给他生笨了?” “怪我吗?我跟他爹都不是蠢人,就他蠢成那样。我看着他就难受,看着他就想起毛蛋现在一年上万两的银子……你让我给他选媳妇,我怎么提得起劲儿?” 178.178 过年前后卫成都在适应他的新身份, 先要同新上任的通政使办个交接,办好之后他同上任漕帅见了几面。那位大人姓汪,他起先把工作要点简单同卫成说了说, 把底下几个官员包括理漕参政巡漕御史等等介绍了一遍, 和卫成说了他们的职务划分。 这不够,卫成请他把全年的基本工作流程讲一遍。汪大人吃着茶细细说了, 卫成才明白, 说是年初南下年末押运漕粮上京, 其实作为漕帅他主要负责统御下属安排调度,需要亲自操办的事情不是太多。 比如去各省收粮就有专人负责,总督一年半数时间驻在淮安,只是到年底要亲自走一趟回京给皇上做个工作报告。 还有漕运上下辖兵力的问题。 他们下属标营里就是三千精兵, 能借调使用的另有两万, 大运河上出现任何问题,漕帅一声令下能出动两万多人。别说不成气候的水匪, 哪怕漕帮都得规规矩矩送来孝敬, 孝敬不好惹怒了漕运总督随便安个名招招手就能围剿了你。 地方上的帮派能调上千人都是一方巨无霸, 可区区千人凭什么同漕帅抗衡? 汪大人跟他交了个底,说自问是清官,在漕河上哪怕没立大功, 也没犯过什么过错。就光是三节两寿冰炭孝敬一年最少二十万两, 朝廷发的养廉银比起大运河上的孝敬是毛毛雨, 假如说贪官到这位置上, 一年随便都能捞上百万。 “这几年我虽然不常在京城, 卫老弟的名声我听过,都知道你是清到底的清官,我也劝你一句,听不听看你自己。哪怕不去贪,该收的孝敬你得收下,你不收在大运河上玩不转,像商船要去拜码头,漕帅上任漕帮肯定到贺。你若是将人拒之门外,他们心中惶惶,少不了要出昏招下黑手。虽然说漕运总督权力大,也难说不会给人钻空子。” 卫成心里有些想法,没说,又问:“漕帮我听说过,不太了解。” “就是霸占各大码头的帮派,商船要想太太平平的,路过就得去拜码头,孝敬少了有人生事,扣你的货,伤你的人,让你生意做不成。这些人讲究个义气,只要孝敬到了位,出门挂上他们的旗,谁要动你都得掂量掂量,在大运河上有任何麻烦他也有门路给你解决。像这样的帮派,江淮那片有不少。” “朝廷怎么管理他们?定没定下规矩?” 汪大人看了卫成有一会儿,才说:“就难办在这里,本朝能推翻前朝暴/政,这些江湖帮派是出了力的。也因此,朝廷对他们的态度比较复杂。” 说直白一点,哪怕知道漕帮的存在有害,前几任皇帝都没干得出卸磨杀驴的事情。反正只要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都没想大动干戈。 也因为上面的没有要清缴的意思,漕运总督就收着他们孝敬,顶多提醒他们少生是非。 历任漕帅大多是一个想法,凡事不求立功只求无过。 一任三年就是给他们发财来的,没有谁是认真想治理漕河,就想着平平顺顺过去,拿几十上百万两银子回京城待着,去淮安就是发财去的。 卫成面对汪大人一个字没多说,他心里明显不认同前面几位大人的选择,把该了解的了解清楚了,他跟着又进了宫,同皇上密谈一整天。 先要了个态度,皇帝答应他凡事可以先斩后奏,只要发觉漕帮危害极大,他可以做主调兵围剿。漕帅直接统辖那三千兵力装备该换得换,还有就是他对现如今的下属不满意,左右逢源的不要,嘴上答应实际办不好事的也不要,要几个行动力强的,手腕不硬怎么治理漕河? 让朝廷放低身段去同江湖帮派谈判,请他们不要乱来?不是笑话? 卫成的意思是,漕帮要是能配合管制,同意照朝廷的章程办事,那暂时还能留他们。要不配合,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挨个清剿。 “爱卿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往后三年漕河上由你做主,只提醒你一句,出京以后凡事当心。汪舜说那些可以听听,自古就有先礼后兵的说法,你去淮安上了任,那些帮派来送孝敬你先收,收了才能和和气气坐下来谈,你不收,谈判都很难展开。” 做皇帝的劝臣子收礼,这可真是稀罕事。 乾元帝说的时候也纠结,他又觉得自己要是不说,卫成刚到南边就能和地方势力对立起来。 听他说完,卫成想了想:“这样也好,先稳住多数,再一个个收拾他们……就是不知道臣收回来的孝敬要怎么安排?” 皇上看着他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给你的孝敬,你问朕如何安排??” “毕竟数额巨大。” “把漕河治理好了那就是给你的奖赏,你收着吧。”那点钱说少是不少,要说多,也一点儿不多,反正对皇帝来说毛毛雨而已。 皇上给他心腹秘密弄了好几道保命符,知道卫成要生事,怎么调兵都给他安排好了。卫成也合计得差不多,他知道淮安离京城更远,准备途中先回去一趟,见过家里人再直奔漕运衙门。 回府这一路他都在想,要漕帮配合朝廷整改规规矩矩行事几乎没可能,谁会甘愿放弃到嘴边的肥肉?这事最后还是要落到动武上,他后面三年少不了事,回头又要吓着蜜娘。 蜜娘现在还不知道那么多,她没弄明白漕运总督是个什么官,听男人说每年要南下收粮运回京城,就以为他只是个走水路给朝廷运粮的…… 事实上负责收粮运粮都有专人,年末上京漕帅是要一起,平时做的却不是这些事情。 但也不必告诉她这么多,说多了本来没事都要吓出毛病。 姜蜜现在可高兴了,想着跟船走能多带点东西,最近都在收拾行李。自家几个人需要用到的东西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给老家那头带回去的礼。又听婆婆吴氏交代了一大堆,让她回去别忘了这啊那。 主要就是拜老坟走亲戚,还有是让她敲打一下大房二房的,虎娃的亲事也催一催。 “我想着是不是顺便置办百十亩的学田祭田?每年祭祀祖宗的开销从田里出,老家那边有能读的后生晚辈也可以拿地里产出来奖励他。”这事儿是姜蜜提的,她接触的大户人家太太多,学田祭田哪家都有,自家倒是还没正经置办。 吴氏想着买田容易,给谁管着?怎么耕种? “这个由相公同大叔公合计便是,要真置办上了,学田祭田总归得由长房管着,长子长孙往下传呗。” 吴氏点点头,说:“要做这个你让毛蛋也拿笔钱出来,他写老三的故事,靠老三发财,老三不稀罕跟他算账,他总得给老卫家子孙后代出点力。” 姜蜜应承下来,心想搞不好回去还得在大哥家里借住两天,乡下老屋空了这么多年,肯定住不得人了。 卫家上下都很珍惜这个年,哪怕对儿子要求一贯高的卫成也没催着两个小的天天读书,任由他们杵在夫人跟前。 事情都定下,没有变动的余地,卫彦每天还在舍不得。卫成说了他,说哪怕不是现在,以后他自个儿进了官场也会有外任的时候,到那时还是会跟家里分开。 “您都说是以后,那还早呢……” “先习惯吧。” 卫彦叹口气:“我不想习惯,我从来没跟娘分开这么久。” “当初你娘陪我赶科举,两三个月就丢下你了,你那时还没这么烦人。” “两三个月知道什么?” “是啊,你那时候都没闹过,现在十二三岁应该更成熟一些。” 每回撞见他们父子这样说话,姜蜜都会安慰自己说算了,不教训他了,要珍惜这最后的拌嘴机会,一离京再回来就是十个月后。 哪怕再怎么珍惜,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得飞快,照卫彦的说法,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他感觉过得最快的一次。才从国子监回来歇了没几天,又要复课,爹娘也准备带弟弟随官船南下了。 从京城出发是一月中旬,先是乘马车去港口,随后登船起航。随漕运总督南下的是整支船队,包括下属家眷兵卒护卫上千人,船上还装载了路上食用的米粮蔬果煤炭之类。 卫煊从登船就很兴奋,船行起来他更新鲜。一二月间还有些冷,船上风嗖嗖的,他缩着脖子往外看,盯着鸭绿的水面都能看上半天,还吟诗呢。 姜蜜开始也觉得稀罕,慢慢就习惯了,她要不是在给男人拿披风,就是在给儿子递铜汤壶,或者烧水给他们煮茶。 闲着的时候她也看看岸边景色,或者小憩一会儿,精神好的时候会拿本书随便翻翻。 走水路其实比陆路要快,也就十多天,船在泞州码头停下,听说漕帅到了,泞州知府带着家眷下属到码头相迎。问大人准备停几日?需要哪些补给?还说要是不赶时间他想请大人过府,以尽地主之谊。 泞州知府在奉承讨好,他后面那些家眷小心打量着卫大人及夫人,看清楚以后,心下骇然。 太年轻了。 卫大人瞧着绝没有四十,就三十四五的模样,身姿挺拔,俊逸非凡。他身侧跟着位美妇,人更年轻,要不是卫成亲口说那是自家夫人,谁敢信呢?卫夫人身边又有个十岁小儿……或许还没有十岁,他穿着身宝蓝锦衣,面容沉静,瞧着有些少年老成。卫成也介绍过他,说是家中次子,单名一个煊。 一番寒暄之后,泞州知府明白了,卫大人是南下途中顺便想回老家一趟。他是隔壁宿州人,宿州府松阳县的,从泞州码头过去,乘马车,赶一赶也要三五日。 也是因为计划了这个行程,他们特地提前出京,怕的是耽误正事,哪会在泞州停留? 既然总督大人不方便,泞州知府不敢强留,他立刻派人安排马车,说让官差开道,护送卫成。去的还不光是泞州当地的官差,漕运上也派了一队护卫,将要带回老家那些东西装好之后,他们跟着就往松阳县去了。 泞州知府派出快马,给宿州那边捎口信,让官员们赶紧去候着,正二品大员谁都得罪不起,尤其这位还是御前红人,他在皇上心里能排一二位,但凡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就有人要倒霉。 在总督面前,知府算个屁,至于底下县令那些芝麻小官更别说了。 这一路都有人小心伺候,哪怕昼夜兼程的赶路,铺着厚实软垫的马车也不会使人觉得非常颠簸。如此滋味立刻就让姜蜜想到当初赶科举的时候,乡试那回她颠簸得回了奶,后来上京是舒服一些,也不像现在这么好滋味。 “没想到小小一辆马车也有这么多学问,这比咱们京城用的还舒坦多了。” 卫成透过缝隙看着车窗外,听她说话才回过头:“怎么了?” “只是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近乡情怯?” 姜蜜点头说有一些吧:“我爹怕是想不到我们已经在回乡路上,不知他见了我是什么反应?对了,船上的事相公你安排好了吗?咱们一走十天半个月真没问题?” “我让他们先走,他们说今年南下早,半个月等得起,底下这么说我就交代了一下纪律。” 姜蜜轻笑了一声,说:“那就没问题。” 卫成问她怎么讲? 姜蜜贴在男人耳边,低声说:“可能你这些年办的大事太多,底下人怕你得很,莫说他们,我看泞州知府开口之前都是斟酌又斟酌,就怕说错话惹你不快。” “我觉得自己春风和煦……” “没错啊,我看你是春风和煦,可人家不那么认为。”想想皇上平时也不动怒,又有几个人敢到御前放肆? 卫成看马车上还有小抽屉,放着零嘴儿,他问姜蜜要不要吃点?一赶好几天路挺无聊的。 姜蜜拉开看了看,从里面拿出个罐子,打开一看装的蜜枣,她顺手给男人喂了一颗,自个儿也尝了口。 “这不错,还挺甜的。” “喜欢就多吃点。” 姜蜜还想喂他,卫成把头偏开,说够了他不爱吃甜。 “不知道儿子在后面无聊不,这走两天了吧,还有多远?” 还有多远卫成也不清楚,他开车窗问了一声,泞州知府派来护送他们的官差回说还有一日路程。 那挺快,比姜蜜预想的要快。 也因为路上赶得太快,宿州知府就没来得及安排,至于松阳县令更是丁点动静没听到,他很突然听说有官差开道带着不知哪来的大人进城,赶紧扶正官帽出来迎接。人是见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不认识卫成。 本来要是身着公服还能看图样花纹,偏卫成穿的是便衣,松阳县令满是尴尬杵那儿,想问卫成身份,还没来得及,就有人替他解了疑惑。 “还不见礼?这位是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卫大人,大人乘官船南下途径泞州,思及泞州与宿州相邻,赶路回老家来走访亲友。” 本地姓卫的叫得上名字的大人他知道啊,就一个——卫成! 可他不是正三品通政使?咋变成漕运总督了? 娘哎! 漕运总督! 那是堂堂正二品官,朝廷上排得上号的大肥差!简直是当官的终极梦想! 松阳县令区区七品芝麻官,面对着当朝二品大员,腿软了。好在他咬牙撑住没丢人,松阳县令躬身行礼,卫成摆手,问卫大顺是不是在松阳县安了家?他家怎么走? 县衙的人开路去了,卫成坐回到马车上,随马车晃悠悠往他大哥家去。 这个时候,毛蛋在书房创作,卫大郎和婆娘陈氏在厅中闲谈,忽然有奴才匆匆进内院来,请主人家安,让主人家赶紧出去看看。 “又是谁来了?” “您去看看,看了就知道。” 底下奴才为了给主人家惊喜,卖了个关子,卫大郎夫妻两个出去一看,顿时傻眼。 …… …… “三、三郎?是三郎啊?三郎你回来了?!!!” 虽然从前有些不愉快,亲兄弟重逢双方还是非常触动,卫成上前去喊大哥,卫大郎拽着他颤抖个不停,还在反复说,说你咋没递个话?不是在京城当官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皇上派我外任,乘船南下途经泞州回来看看,大哥比起我记忆中的样子变了很多,出老了。” “三弟也不一样了,若不是模样没变太多,都不敢认。” 他俩寒暄着,姜蜜也上前冲陈氏喊了声大嫂。 陈氏一天天活成如今这样,她平常照镜子没觉得自己老,尤其最近几年生活滋润,她看着比村里其他婆娘还富贵些。直到见着姜蜜,陈氏是要比姜蜜大几岁,但也是一家妯娌,今日一见却成了两代人,姜蜜不像她弟妹,像她儿媳妇,像她闺女。 还不光是年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看起来都不同了,身上没有一丁点乡下人的痕迹,从穿着打扮到仪态都高洁得很,戴的首饰样数不多,却大气雅致,伸出来的左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衬得细腕雪白肤如新荔。 张嬷嬷真没白上卫府,她暂时还没把福妞的规矩教得很好,却在无形之中影响了姜蜜。 姜蜜跟着学了很多,加上这一年进宫见皇后娘娘许多回,也改变了她。 她那里还是当年的小家碧玉模样? 完全就是京城勋贵之家的主母夫人,二品命妇。 陈氏穿的也是绫罗绸缎,还戴了很多金银首饰,平常见谁都是底气十足的,今儿个一见姜蜜,顿时就难受了。她感觉尴尬,还有点丢人,反正从头到脚全输了,她甚至不想跟弟妹站一起。 姜蜜也没有很热络,正常打了个招呼,她招手让儿子过来,介绍说:“这是卫煊,我家中老二,上京城之后生的。” 她回头又冲儿子说:“这是你大伯以及大伯母,还不喊人。” 卫煊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他从没在乡下待过一日,自出生爹就是官,没吃过苦。他瞧着同县城里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截然不同,哪怕听说过大伯二伯办那些不靠谱的事,也曾不齿,却没在人前露馅,跟着就喊了人。喊过又问:“怎不见堂兄?” “大顺他在书房,都别杵在门前,进来说话。” 官差已经站好守在大门外了,卫成看松阳县令还在,让他回衙门忙去。县令知道人家久别重逢肯定有很多话说,他点头哈腰之后带人退走了。 姜蜜想起来,问:“我兄弟是不是在县里做事?” 卫大郎说在百味楼。 “去个人给他递话,就说他姐姐回乡来了,眼下人在卫府。” 马上有人小跑着去了,姜蜜这才跟在男人身后进府,进去之后她不动声色打量着院落房舍。看得出来毛蛋挣了很多,他家院子就气派得很。 毛蛋包括春生还有及第也陆续赶来,卫成上京的时候毛蛋还小,他早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衣食父母,激动得很。 “是三叔吗?三叔回乡来了?” “南下赴任,顺路回来看看。” “外调做什么官?” “漕运总督。” 哪怕想到他又升官了,也没料到是漕运总督,毛蛋先是一愣,然后满脸喜意拱手道:“恭喜三叔!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卫大郎问儿子漕运总督是什么官? “二品大员,厉害得很。”他又看向姜蜜,说,“婶婶同记忆里一样年轻,哪怕十多年没见侄儿一眼就认出来了。” 姜蜜笑了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真是吃笔墨饭的,会说话。” 毛蛋又是催人上茶,又是催他们准备好饭好菜,说先在县里给叔婶接风洗尘,稍作整顿再回乡里。 连着赶了好几天路的确应该好生歇歇,他这番好意卫成也没拒绝,还在心里感叹了声,难怪毛蛋能有今日,他眼力劲儿好,是个会来事儿的。毛蛋把外面那些官差护卫都考虑到了,跟着吩咐了一长串儿,这个时候去百味楼传话的也找到姜狗子。 酒楼那边还在说呢,不知道哪个大官老爷进城了,县令大人到他面前就连腰都挺不直,点头哈腰跟狗似的。 又有人说马车仿佛是往卫家去的,难道是卫家亲戚? “卫家亲戚里头只有一个当官的,还是京城大官,怎么可能在这里?” 狗子也在琢磨是不是卫大顺又搞事了,就听见有人喊他,边喊边问哪个是?人在不在?让别忙了赶紧跟来! “慌慌张张的有啥事儿?” “你姐姐回乡来了,眼下人在卫府,等着见你。” “我姐姐?……”狗子瞅他一眼,“我可就一个姐姐,忽悠人也编点像样的。” 来传话的边擦汗边点头:“是她,没错,就是卫夫人。” 179.179 姜狗子同他师傅打了声招呼, 半信半疑跟去,一路上他都在琢磨人怎么突然回乡来了?当真回来了吗?咋的没提前打声招呼? 等到了卫大郎家门前,看到立在外头那些官差, 他总算信了。 他在大门外深呼吸两下, 挺直腰身进去的,往里走了一小段就听到说话声, 过穿堂前方豁然开朗, 说话声也清晰起来。他听见里面人三弟三叔的喊着, 老卫家行三的不就是他亲姐夫? 姜狗子快步穿过庭院,进厅里去,进去就发现上座空着,卫大郎夫妻占右边首位, 左首位则是个蓄了淡淡两撇八字胡身形劲瘦的男人, 瞧着就像久居高位的,哪怕一派轻松坐那儿威势依然不减。男人身侧又坐了个娴静似水的美妇人, 妇人面容姣好, 瞧着极其眼熟。 “姐?姐夫?” 从坐下之后不断有奴才进出, 上茶上点心忙个不停,哪怕余光瞥见有人进来姜蜜也没多看,直到听见这声招呼。 她回过头, 站起身来, 盯着刚进来这青年人上下一阵打量, 果然从他身上看到些许兄弟的影子。 “狗子啊。” “真是姐姐!姐姐怎的突然还乡了?” 看他们站着就要说起来, 卫成指了指旁边:“坐下吧, 坐下慢慢说。” 卫煊往边上让了让,任由舅舅在他娘身旁坐下。坐定之后,姜蜜问:“突然递话去让你过来是不是耽误你做事情了?” “没事,什么事能比咱们姐弟重逢要紧?姐还没说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姜蜜朝卫成那方使了个眼色,说:“你姐夫外任,我随他南下,从附近过,回来看看。本来想过是不是捎个口信回来,又怕你们听说了搞那些排场。” 狗子挠挠头:“大官老爷回乡,还不能有点排场吗?像这样咱家真是一点儿准备没有……我爹他搞不好能吓着。吓着还没啥,就是家里乱糟糟的也没收拾出来,给姐看多不好意思。对了对了,我姐夫升了什么官啊?几品的?这是搁哪儿上任去?” “是正二品的漕运总督,衙门设在淮安,我们南下往淮安去,这会儿官船就停在泞州码头。” “那不是待不了几日?” “不过是顺道回来看看,哪有久住的理?前后顶多五日就要动身往码头赶,你姐夫他公务在身,耽误不得。” “五日啊……”那还可以,比想象中长。狗子不敢多看亲姐夫,又打量了姐姐姜蜜,说,“姐你变了好多。” 姜蜜问他怎么说? 他不好意思道:“我讲不好,反正看着比县城里体面人家的太太像样多了,我刚才跨过门槛进屋来,一眼看见你和我姐夫都不敢认。我俩像这样走出去,瞧着不像姐弟,像东家太太和长工。” 厅里的大家伙儿全笑了,卫大郎接了一句:“照这说法,我家这个跟弟妹站一起看着活像两辈人。” 陈氏本来笑着,突然被点到名,笑脸僵了。 女人家多少还是在乎这个,卫大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就算心里有点难受,陈氏还是快很准的找到了安慰,她想着自己这还算好的,让李氏站这儿来跟粗使婆子没两样,要说她俩是妯娌,谁信呢? 这下陈氏舒坦了,她起了话头说:“当初我跟大郎有很多做得不好,闹得三弟挺烦的。那时是人穷眼界低,凡事看不开,后来知道自个儿做错了也没机会赔不是,你们回乡访亲正好,嫂子当面跟你俩道个歉,你们原谅个。” 卫大郎也说了几句,还亲手端了茶请兄弟喝。 虽然说时过境迁如今说啥都没多大意思,至少得个心理安慰,卫成接了茶碗,饮了一口,顺手放到旁边。这才说:“是一家兄弟没有过不去的,我还能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情跟大哥记仇?” “老三你心胸豁达,有些事在你心里早就翻篇了,在大哥这儿翻不过……话还是摊开说明白好,说明白了以后就不去想了。” 卫大郎又问:“既然能待个几天,不如今儿在我这儿歇,休息好了明儿一早回乡,三弟你看如何?” 卫成还没答复,毛蛋帮衬道:“乡下老屋年久失修,不好生收拾一番住不得人,叔叔这几日就住我家吧,我沾叔叔的光发了财,叔叔不指望我报答,还不给个机会让侄儿做东款待您吗?” 狗子在旁边看着,觉得卫大顺真会说啊。他又一想,乡下的确不方便姐夫落脚,住这儿是最好的选择了。 “姐姐姐夫赶路回来,是该歇一晚,养足精神再回乡去。不如我先走,回去给家里通个信,让赵氏抓紧拾掇拾掇,那狗窝不收拾出来咋见人呢?” 他说着都站起来了,却被毛蛋拦下:“你也别走,就在这儿歇,赶明大家一起,要报信我安排个人去。” 狗子习惯性看向姜蜜,姜蜜点点头:“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毛蛋亲自安排人去了,姜蜜想起来闷不吭声坐一旁看热闹的儿子,她后知后觉介绍了一番。被点到名的卫煊也不过是喊了声舅舅,没多说啥。好在这些年通信频繁,卫家的基本情况狗子是知道的,他知道二外甥生来话少性子闷,才没误会。 卫家兄弟闲聊着,姜蜜也问起狗子的近况,问他在酒楼里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怎么想的?以后打算做什么? 狗子说了一些,也听了听他姐的意见。 他回过头问姜蜜在京城怎么过日子?大官太太的日常是什么呢?这些内容都不方便在信里写,太费字数,闲聊倒是好说。姜蜜从上京之初讲起,从翰林院说到通政司,从那座一进的小破院子说到御赐的四进院。一路走来她身份不停在变,生活自然也有变化。尤其在卫成升三品之后,她开始跟着男人进出皇宫,中秋和除夕经常在宫里过,后来时不时还被皇后召见……哪怕刚进京的时候有再多乡土味儿,这么一来也都散尽了。 姜蜜说这些时,卫大郎那头都闭嘴了,所有人都在认真听。 听说他们经常出入皇宫,陈氏羡慕啊,毛蛋没顾得上羡慕,他问了好些个问题,比如皇宫里面真是红墙绿瓦?真有房舍万间? 毛蛋还没得到答复,卫大郎问:“爹娘都好吗?咋没一道回来?” “岁数大了禁不起奔波,还是留在京中享福的好。再说京里田宅奴仆这些都要有人管着,还有两个小的,卫彦在国子监读书,雪溪才五岁多,正是明事理学规矩的时候……有爹娘镇着我们才能放心。” “娘虽然没来,却交代我不少事,让回乡之后好生祭拜祖先,还要以宗族的名义置下祭田学田,另想见见大侄子定下的姑娘,看是什么模样脾性,二侄子那边娘也着急,使我替她催上一催。” 几房通排下来,她口中的大侄子可不就是毛蛋吗? 毛蛋还沉浸在听故事的快乐里,突然被点到名,他有些为难:“卢家不是县城人士,现在传信去她五日内恐怕也赶不来……”毛蛋正想说见不着卢四小姐倒是可以看一看他大哥,就有奴才来通报说卢大少爷来了。 有大官老爷进城这个事在松阳县里已经不是秘密,能让县令把姿态摆那么低,点头哈腰亲自去接,对方身份恐怕很高。 又听说这位大人径直去了卫家,卢大少爷心念一动,赶紧带着人出了门。 他和卫大顺本来就有合作,两家又添了喜事,关系可说十分亲近,卢大少爷都没在外头等,直接就进了院子,一见着卫大顺两人刚寒暄一番,没等他问,他未来妹夫主动说了:“婶婶刚说想见一见四小姐,你就来了。” “哪个婶婶?” “打京城来,行三的。” …… …… “通政使夫人?” “应该说是总督夫人,我三叔升官了,如今是正二品漕运总督。” 之前卫成是通政使,卢家人听着也觉得了不得,却不像现在这么震惊。突然听说未来妹夫的小叔升了漕运总督,卢大少爷懵了,回过神来是狂喜。 卢家是商户,做书局的,他们家书局南北都有,每年北上南下的也要走不少货。运的货物多走水路更方便,要从大运河走货看的是漕帮脸色,可漕帮也不敢在漕帅跟前乱来啊。 卫成这一升官简直就是及时雨,他们只需借个名头,商船出门保准太太平平的,谁敢惹来? 卢家大少赶紧给卫大顺使眼色,让他引荐一下。 卫大顺给两边一介绍,卢大少爷就连声赔不是说贸然登门都没备礼,让总督大人不要介意。 看出是商户人家了,卫成呷一口茶,问:“是卢家少爷?同大顺议亲那家的?” “是是,大顺他定的是我四妹,都看好吉日今年要办喜事。” “那就不必称大人,你随他喊我声叔。” “您可真是抬举我了。”卢大少爷受宠若惊,他先前通过那书大概了解了卫成的性情和生平,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卫大顺是不是捧他叔叔太过,真有人能才比子建貌若潘安不成?还不止,卫成娶的明明是乡下妻,卫大顺还在书上说他夫人是章台杨柳清丽脱俗…… 那书上吹得厉害,卢大少爷原以为假如有天他有机会得见本人,该要失望。 现在见到了,见到之后反而感觉卫大顺把人写单薄了。卫成本人比书上写的出色,他夫人也的确不是庸脂俗粉。 后来大家一起在卫大郎家用的饭,吃饱喝足之后,卫成准备收拾一番早点歇了。他们连续赶了好几天路,哪怕坐着舒适的马车也还是累。 三人收拾妥当歇下以后,卢大少爷才有时间同他未来妹夫单独聊聊。 “你叔叔要回来怎么都没提前说?提前说我好备礼,还有四妹妹,也该让她来见见人。” “别瞎忙了,我叔待不了几日又要启程回码头登船,他赶着南下上任。” “那是来不及接四妹妹过来,我总得备一份礼?” 毛蛋想了想,说:“我叔他不喜欢别人送黄白之物,你要真有心,他启程前你来一趟,送一份字画古籍。” “行,我回去就准备上。”卢大少爷还在感慨,“头年还是通政使,这就升漕运总督了。你叔叔如今正好能照拂我们,我们的货就是从大运河走的,大顺你可得跟你叔叔搞好关系。” 毛蛋斜他一眼:“还用你教?” 卢大少爷知道卫家这会儿忙,没杵着给人添乱,几句话说完他就告辞了。他走了之后,毛蛋回身找上亲娘陈氏,让她准备一笔银子。 “要多大笔?要来干啥?” “娘你准备个二三千两,可能要不完,反正先计划上。” 陈氏拉毛蛋坐下,让他仔细说说。 毛蛋压低声音问:“三婶说的话娘记得吗?” “她说的就多了,你指哪句?” “三婶说是领命回来的,有几件大事要办,一是祭祖,二是置办学田祭田。” “你是说咱们来出这个钱吗?” 毛蛋点头:“咱们如今不缺这点,是该拿个态度出来,怎么说爹是长子,本来也该由爹出这个面。” “全让我们出了?有钱也没这样的……这不是送上门的冤大头?” “娘你还没把我三叔三婶看明白?那就不是会白占便宜的人,定会添补一些。” “那就是让二房白占便宜了?” “要成大事不拘小节,您别抠了,您看到了吧,三叔回乡是什么排场?听到三婶说的话了?她平时没事同一二品大员的夫人吃茶,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话,多少人想攀附她都没门路,现成的露脸机会怎么能往外推?娘你听我的,回头叔婶儿再提到这事,你就直接应承下来,说交给我们来办不用他们操心。只回来几天还要操心这啊那的,得多累人?” 陈氏冥思苦想一会儿,点点头:“都听你的。” 要说陈氏身上有哪一点让毛蛋满意的,就这个了……她脑子还清醒,知道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吩咐下来就要照办。哪怕陈氏自己心里有其他看法,也不会擅作主张坏儿子的事。 “还有祭拜祖宗需要那些可以准备起来了。” “娘知道。” …… 这时候,毛蛋安排去报信的人也到了后山村里,已经把话带到了。本来安静的村子因为卫成将要回来的消息一下沸腾起来。 有人听说了,也有人跟着过来看热闹问怎么回事? “能让卫家人高兴成这样的还能是什么事?县城那边传话来说卫成回来了,明儿一早就要回乡,让乡里准备迎接。对了,人家现在不是正三品官,他升二品了,是什么总督来着。” “二品大员回乡,搞不好还有其他官老爷作陪,明儿个有事没事都得到,多去些人,穿体面点。” 旁边人听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反正最近也就是春耕,都还没播种,没到忙农事的时候,有空着呢。 “跟着一起的都有谁啊?那老两口回来了吗?” “你说卫老头和吴婆子?听说没他们,统共就三个人,卫三夫妻还带了个半大小子。” “还有姜氏?” “人家夫妻感情多好,卫成外任,她能不跟?” “报信的往姜家去了吗?” “这还用你操心?” 姜家那头慢一点,刚刚才得到消息,也惊呆了。赵氏本来抱着儿子,这已经把进宝放下了,立刻就要收拾屋子。钱桂花跟着也反应过来,就要拿帕子去搓,又想到做大官太太的闺女明天要回来,她在心里盘算该穿啥衣裳…… “赵氏你明儿个把那套首饰戴上,不用戴全,挑着戴几样听到没?” 做儿媳妇的还没应声,她又道:“收拾好了,穿体面点。” “知道了娘。姑姐回来得好突然,今天之前都没听到风声。” “能回来一趟都是好的,还以为这辈子难再见到。听说女婿现在是二品官,那不得了。我还记得他当年的样子,反而想象不到现在成了啥模样。” 卫父刚同村里人唠完,回屋听到这句,说不用想了,还想什么?明儿就能见着人了。 …… 说是第二日一早就回乡,从县里回村毕竟有段路,等他们一行人到,就已经是半上午了,马车停在村口那个熟悉的位置,有官差过来将车门打开,卫成先一步下来,站定之后伸手扶着夫人姜蜜。他俩都站稳了后面的陆续也下车了。 卫成走在前面,姜蜜招呼了一声,让儿子跟上。后面是卫大郎一家,再后面才是赶着来拍马屁的县官。 卫成没走两步,就看到前来迎接他的乡亲们。 还不光是后山村人,周围几个村都有听说之后赶来凑热闹的,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就是卫姜两家。看见领头的卫成,大叔公杵着拐杖就过来了,边走边喊:“三郎啊!是三郎啊?” 卫成快步迎上前,到老人跟前跪下:“是我,我回乡来看您了。一别十余年,您身体好吗?家中都好吗?” 看他眼眶都有些泛红,很是触动的样子,大叔公颤巍巍把人扶起来:“起来!老头子听说了,你如今是二品大员,哪有随便下跪的道理?” “我们一走就是十一二年,没回来过,这边全靠您,这一跪您受得。” 这种话听着就有脸面,叫人心里熨帖,大叔公也要抹眼泪了,他由卫成扶着往回走,边走边招呼家中儿孙过来见人。也让卫二郎过来见人。 “您等会儿,我先拜见岳父。” 卫成刚才就看到姜父了,在见过本家叔公之后,他领着姜蜜往姜父跟前去,也拜了一遍:“小婿不好,十多年不曾回来,叫岳父牵挂,您原谅个。” 这种场合就容易掉眼泪,姜父也是深受触动,他都不知道该说啥,就好好好。 狗子跟毛蛋走一起的,也跟过来,让他爹别光看着姐夫,也看看姐。 “爹你看啊,这是我姐,姐回来了。” 姜蜜喊了声爹,又给狗子做了脸面,实实在在冲钱桂花喊了声娘。包括大伯和大伯娘她都招呼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抱着奶娃娃的年轻女人身上:“这是狗子媳妇?” 这句狗子媳妇亲切得很,赵氏见着姑姐还紧张呢,生怕自己这样入不了贵人眼,直到听见这话,她点点头:“姐姐好,这是我们进宝,您看看。” 姜蜜不光看了,还抱了一下,这时候卫煊也喊了一遍人,姜父是头一回见这外孙,稀罕得很,这啊那的问了他许多。 …… 自家亲戚全见过了,就有村里人喊着卫成:“大官老爷还记得我不?十多年不见了,记得不?” “是王屠户?” “我呢,你看看我!” “腊梅婶子我能不认得?” 卫成喊出一个名就有人嘿嘿笑一声。想人家当了二品官还记得你,多有心啊。 从在泞州码头上岸,不住有人问他怎么回来了?回来待多久?又升官了?升几品?…… 最近几天这些问题卫成答了没十回也有八回,这会儿回到乡里又有人问,他也没有不耐烦,又解释了一遍。 “都十几年没回来了,只待几天啊?” “当年我就看你不一般,果然,都当上这么大官了!” “听说知府都是老头子,你这么年轻官就比知府还要大?” 跟在后头的县令大人抹了把汗,心想这些乡下人还能拿知府跟正二品漕运总督比!知府到他跟前也是个屁! 同卫成攀谈的不少,偷瞄姜蜜的更多。 以前那些跟姜蜜一起蹲池塘边洗过衣裳的看着她都恍惚得很,真是同人不同命。当初还有人看不起姜蜜是后娘养的,现在人家穿绫罗绸缎,戴玉饰,甭管是走路或者说话都是夫人芳仪,瞧着优雅从容的。 李氏也在人群里面,她从头到尾一言也没发,恨不得刨个地洞钻进去,顶好别叫人注意到她。 陈氏却不放过。 “二弟妹躲后面站着干啥?也来同三弟妹说说话,都十多年没见了。” “你们虎娃登科折桂呢?尤其登科,不是也想走科举路?让他来跟三弟学学。” “登科那岁数跟三弟家二儿子差不多啊,倒是可以让他俩切磋切磋。” 卫煊说自己只学了些皮毛,还是不要贻笑大方。 “不是说字都会认都会写了如今在读四书五经?这还叫皮毛?” 卫煊瞄了他爹一眼,说:“我大哥今年十三,在国子监读书,他的程度叫爹看来都不过刚刚入门,我还没入门呢。” 180.180 说到登科, 卫成多看了一眼,他瞧出这个侄儿养得好了,是斯文模样, 估摸平常没干过农活, 瞧着比村里很多姑娘家还要白净。他穿一身蓝色细布长衫,人站在李氏身边, 这么看着是规规矩矩的, 至于说聪明与否学问如何瞧不出来。他也没问, 当着这么多人面怕问出尴尬来。 卫成跟几位长辈并排走,往村里去,边走边说:“房舍农田跟当年变化不大,看着就亲切得很。” “乡下地方能有多大变化?再过十年也还是这样。” 这时候大叔公抬头看了看天色, 说:“快到午时, 午饭在我那头吃,家里一早就烧了火, 肉炖得差不多了。” “那当然好, 不过我还是想回老屋一趟。” “都空了十多年, 也没收拾,你去干啥?” “带卫煊去看看,他打小生活好, 想象不到我们当初日子多苦。” 众人就陪着他往卫家老屋走, 过去一看, 院坝上还好, 瞧着像是新鲜清理过, 门窗这些却很旧了,屋顶的瓦片上生了许多绿油油的青苔,那房舍一看就是长期闲置的,丁点人烟味儿也没有。 姜蜜想起来离京之前婆婆拿了把钥匙给她,她从荷包里将钥匙取出来,递给男人。卫成拿着想去开挂在大门上的锁,结果稍微用点力气锁头就落了。嘎吱一声,门打开来,人还没进去就嗅到一股受潮的味道,感觉屋里霉湿霉湿的,姜蜜抬头看了看顶上,料想是这些年没人修缮,房顶漏雨,屋里床啊桌案这些怕是全都朽了。 她跟在卫成身后进去一看,果不其然。 看热闹的在外头院坝上,站着唠嗑,进来的就是卫家几个,卫成熟门熟路走进西屋,那里头的陈设跟十年前上京时一模一样。 “来看看吧,我跟你娘当年就住这屋,我们使过的箱笼这些还在,当初没有单独一间书房,就在这边靠窗的位置写字读书,就是这样考上秀才举人从乡里走出去的。” “最早我在镇上学塾,学塾那边有提供房舍,是一排能睡下很多人的通铺,也有厨娘准备饭食,交上米粮才有得吃。我们当时十天半个月才吃一回肉,平常有个水煮蛋就很奢侈,镇上学塾也是放旬假,学九日休一日,每年两个长假,秋收和年前……农忙的时候读书人也要回乡干活,哪像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读书还读不好。” 二老其实经常提起老家乡下的事,这些卫煊听过,他也想象过爹娘早年的生活,真正看过才发现,这比他想的还要苦得多。 住的都不是青砖房,而是泥瓦房,房里的家舍看着像是自己伐木打的,非常粗糙。 卫成告诉他,京城里面开一桌席面就能吃掉十几二十两银。在乡里,一头整猪卖出去就值四五两,家里能有二十两积蓄算小富,多数人家拿不出。 卫煊听着脸都皱起来了,姜蜜拍拍他头:“行了,你只要知道咱们家的好生活来之不易,懂得感恩和珍惜就好。看过就出去吧,也去二哥家坐坐。” 三人怎么来的怎么出去,出去之前卫成还上东屋看了一眼。 老房子里面每一处都有他的回忆,当初感觉苦,都过去之后回头看来还挺甜的。出去之后卫成还在院里站了会儿,这才往卫二家去。 他家是后来盖的青砖瓦房,看着新,姜蜜他们没往人家屋里去,搬的长凳在院子里坐,李氏烧了开水给男人们泡茶,泡好之后又要去拿花生瓜子,让姜蜜叫住:“二嫂别忙了,坐下我们说说话吧。” 李氏坐下来,看了一眼姜蜜,笑道:“三弟看着老成不少,弟妹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太多年没见了,哪怕是妯娌坐下来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挺尴尬的,李氏这一笑也有些勉强,姜蜜还是接上了,还玩笑说他看着老成全靠那两撇胡子。 “三弟生得斯文,看着面嫩,怎么留起胡子来?” 姜蜜回忆了一下,说:“他那两撇是官职升高了之后才留的,日常往来的大人们都有些岁数,很爱抚须。读书抚须,议事抚须,对弈抚须……别人都有须,他没有,回来跟我说也想留两撇,我想了想中秋除夕进宫的时候见那些大人的确都有两撇,很多还不止两撇,就由他蓄上了。” 说到这个,卫煊也笑起来:“多了两撇爹看起来是威严了一些,像个大官,代价也有,从那之后妹妹就不跟他亲了。” 福妞最早的时候很爱往卫成跟前凑,爱冲他撒娇,自从多了这个,当爹的就失宠了,哪怕他留得浅修得也精细,他闺女还是嫌扎…… 姜蜜本来看不顺眼他那两撇儿,看在那个帮福妞改了劣习的面子上才习惯的。习惯之后感觉也还好,底子好怎么都能看。 蓄须就跟朝堂文化似的,记得男人刚升三品的时候,她第一次进宫,那时候皇上也年轻,嘴上干干净净的,离京之前最后一次进宫,看他也蓄上了,跟自家这个是同款,一个样的。 姜蜜在这边吐槽他胡子,卫成听见了,说六七品嘴上没毛还说得过去,上了三品哪有光溜溜的? 得,翻过这页,不说他了。 姜蜜转过头去看了看卫二家的青砖瓦房:“这房盖得不错。” “为这把家底都掏空了,花了不少钱。” “应该花。你们虎娃也到说亲的岁数,成了亲总得单独有个屋。”姜蜜顺势就把话题拐到说亲这回事上,讲毛蛋都定下了,虎娃跟毛蛋同年生的,看好了吗?“离京的时候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回来催一催,她说什么阶段办什么事,到岁数了就不要耽搁,该娶个贤妇给家里开枝散叶才是。” 都抬出老太太来,李氏哪还敢推三阻四?她有些尴尬道:“总还是想给他选个好的。” 这下不等姜蜜开口,她后娘钱桂花就说起来:“当娘的谁不是这么想?头几年我恨不得给我儿子娶个天仙儿,天仙儿倒是有,能看上我家这个?当家的劝我,女儿也写信来劝,说别的都不要紧,人踏实贤惠明事理就好,男人家又不靠婆娘的嫁妆过日子,何必要求她家底?像赵氏,是乡下出身,除了这一点其他方方面面比城里女孩儿也不差,现在日子多好?” 姜蜜颔首:“我看着狗子媳妇也很不错,是能相夫教子的,这两年狗子长进不少。” 能得二品大官太太一句夸,是很得脸的事情,赵氏脸都晕红了。姜蜜却没揪着她一直说,她转头看向虎娃,让他喜欢什么样的同做爹娘的说明白,趁早定下,定下了给京城回个话去,二老现如今最牵挂的就是孙辈这些事,着急着呢。 李氏笑得挺勉强的:“我们家的不好说,不像大房的毛蛋和你们砚台……” 大房的毛蛋脸都黑了。 现如今,也就卫成或者姜蜜提他小名他能笑眯眯答应,非但不觉得难受,还感觉有种别样的亲切。换其他人说他都不高兴,自家喊他都喊大顺来着。 “我堂弟长得端正,身板硬,个头也不矮,他下地干活是一把好手,人又踏实,看就知道成亲之后肯定会体贴人……这样的条件配上这个家底,有什么不好说?” 陈氏跟着点头:“大顺说的是!老三发达之前咱们老卫家日子多磕巴?就那也照样说亲,现如今你家青砖大瓦房住着,五六十亩地耕种着,顿顿白米饭天天见油荤,咋会不好说?现在的姑娘家连福都不会享了吗?我说弟妹你真该实实在在把心思放在这事儿上,别光顾着登科那头。读书这回事,别人着急也帮不上,有没有出息还是看自己,老三赶科举的时候谁管过他?还不是嗖嗖的就考上去了?” 看那些凑热闹的都跟着点头,李氏心里暗恨,又不好发作,说:“怎么说来说去围着我家打转?三弟妹说说京城的事呗?老三怎么升官升得这样快?三十五都任总督了。” “这我讲不好,二嫂想知道让老爷说来。” 卫成自不会逐一细说,笼统道:“是赶上了好时候,我那一届是皇上亲自主持的第一届殿试,那会儿皇上亲政不久,急需用人,我运气好,得到一些露脸的机会。” “十年前皇上才亲政?皇上多大?” “皇上十一岁登基,定年号为乾元,如今是乾元二十一年。” “那不是比你还小??” “是较我年轻一些。” “我们离京城太远了,都没听说过这些……” 又有人问:“你现在是漕运总督?听说管漕运的官特别来钱,是不是真的?” 卫成略一颔首,说:“朝廷官员的俸禄其实没有那么高,哪怕一二品大员每年也就几百两的俸银,除了俸银之外,地方官有一笔数额颇大的养廉银,再然后正常的冰炭孝敬也是准许的。要是在翰林院之类的清水衙门,因为平常做的都是修书编书这些,不理实事,正常的孝敬就少,也谈不上养廉,收入自然不多……年前皇上颁旨的时候还曾戏言,说拘我在京中十来年,这回总算派出去了,也该让我拿点钱,省得儿女婚事都不好办。” 听着这话,乡亲们哈哈大笑。 问他那个什么养廉银真有那么多?靠外任能挣聘礼嫁妆钱? 牛逼不能自己吹啊,卫成没赶着报数,陪他回乡的县令说了,说漕运总督养廉银得有二三万一年? 众乡亲:…… “啥?” “多少来着?我好像听错了。” 县令都站出来说了,卫成就点点头,让乡里的学子都好好读,走科举路为朝廷效力,也为自家改换门庭。 年前听说毛蛋一年上万两的银子,李氏就感觉扎心。现在听说老三一年也那么多钱,她心态彻底炸了。放在十多年前,都不敢想自家能有五六十亩地,五六十亩地在村里是顶顶富裕人家,担得起一声小地主了。如今她捏着这么多田地,却一点儿也不高兴,眼里只有大房三房的富贵生活。 陈氏能穿金戴银,姜氏更体面……十多年的光阴好像没在她身上刻下印记,她也三十多岁了,膝下两子一女,瞧着却非常年轻。 想当初,姜氏刚嫁过来的时候,虽然比她漂亮,两人走出来还像妯娌。 现在李氏压根不想站她旁边,也不想看她,看着她就感觉自己的日子太苦了。 到午饭时间,乡亲们各自回了家,卫成他们则结伴往大叔公那头去,那边已经摆开了,一桌桌的肉菜,香味儿传出来很远。 县令包括卫家兄弟包括姜家人都一起在那头吃的,吃饭的时候男人们商量了一下祭拜祖宗的事,也谈到置办祭田学田,都说好了卫成才过问了年轻一辈的学业。 姜蜜同女眷们坐一起,她们没谈什么正事,说的主要就是男人和儿女。 还有人问他怎么光带老二出门,老大呢? “你们老大跟春生同年的,十三了?” “是啊,他四月底就满十三,去年进国子监读书去了,没法跟,为这个年前还闹过脾气呢。” “听你说了好多回国子监,国子监是个啥?学堂吗?” “就是京城那边比较好的学堂,历届殿试一甲多半是那边出的,那里面好多状元榜眼探花亲笔题来送的匾。” “那是怎么才能去读?” “地方上贡或者祖宗荫庇,也有凭本事考进去的……考进去的少,那地方比府学还要难进很多倍。” …… 姜蜜已经很久没这么接地气的吃饭了,住在京城里,并且有个当大官的男人,该讲究还是要讲究的。回到乡里吃这么一顿让她想起多年前家里开席的场景,菜色也是这么安排的,并不精细,但吃着香。 午饭过后,县令大人让卫成劝退了,他先一步离开。 卫成在大叔公家里坐了一会儿,留下带回来的礼,在姜父的盛情邀请下去了前山村。他们抱着一摞锦盒走着去的,走到半路上卫成还停了一下,他叫住儿子说:“我第一回见你娘就在这里。” 姜蜜嗔他:“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十五年前那个春天,那天你梳的发饰穿的衣裳我都能想起来。当时一看见就觉得这该是我夫人,软磨硬泡闹得娘点头同意请媒人上门提亲。” 卫煊听得津津有味,反倒姜蜜不好意思了:“你跟儿子说着干啥?” “这不是触景生情吗?” 姜家那几个也在村道上走着,听见都在偷笑,狗子说:“我姐夫眼光好!” “真别说,我当时心里犯沐!有一回吧,我跟蜜娘一道出门,半路上遇见个算命的,硬拉着我说蜜娘她天生旺命,说她以后有成群的奴仆伺候,出门不用自个儿迈腿,有车轿代步。我当时还不是很信,尤其女婿上门提亲,那会儿女婿还是隔壁村的穷书生,我一看,这要是嫁过去能锦衣玉食穿金戴银?” 姜父、姜大伯和大伯娘都知道钱桂花说的鬼话,姜蜜不清楚啊,她这会儿想起来当初狗子病了,她跟后娘去拜拜的路上的确遇到过算命的,那算命的拉着后娘说了好一会儿,具体说了啥她一直不清楚。 眼下说起来,她就回头看了钱桂花一眼,问:“那算命的不是骗子吗?后来您跟我爹还去砸过他摊子。” 钱桂花表情一僵,好在她脸皮厚,她稳住了:“是啊,是骗子,不过说你命好倒是说中了。” 姜蜜又问:“当初谁都不信三郎能转运,既然不信,您怎么同意把我许给他的?” “咋说都是读书人呐!哪怕考不上,还能给人抄书这些,总要比乡下泥腿子强!” 姜蜜没再追根究底,她转回去继续往前走,落在后面的钱桂花悄悄抹了把虚汗。看她这样姜大嫂忍笑忍得不容易,真亏她还能把话圆上,刚才差点就露馅了。 卫成他们往姜家去了,卫大家的几个还在后山村,在同大叔公细说祭田学田相关的事。这些是卫成提出来的不假,他回乡就这么几天,哪办得妥?最终还是要靠老家这边的自个儿奔走。 男人们在商量这个,女眷把京城来的这些锦盒开了,一样样看呢。 “前些年通过书信往来就知道三郎家里不同了,今儿一看,真的变了好多。看姜蜜,要不是五官轮廓没动,恐怕都认不出。你看她那个坐姿……”就有人特地拉了个长凳出来,学着姜蜜那样坐下,“哎哟我都学不好,大家明明是一样坐,就她看着特别贵气。说话也是,不慌不忙的听着舒服得很。还有还有,平时咱们吃席靠抢,都怕抢慢了亏,今儿跟她一桌我就没好意思大口塞肉,人家细嚼慢咽的我那么狼吞虎咽看着怪丢人……” “谁说不是呢!” 几个女眷四下看了看,然后小声说:“就卫大卫二这些年办了那么多不靠谱的事,我还以为今儿个铁定要尴尬了,人都回来了不得出出气?不问问过失?卫三夫妻真是好涵养,进村之后对着谁都和和气气的,难听话一句没说。” “人家二品大员一回来跟咱们老爷子跪下了,跪得实实在在的,都把我看愣了。” “要不怎么他能当上二品大员?人家办这些事方方面面你挑不出错。他们刚才一句难听的没说,还不是家丑不可外扬,当乡亲们的面说什么呢?左右要待好几日,关上门总有机会细细掰扯。” 又有人说,先前的有不少人提虎娃的亲事,李氏都不着急,还以为要耽搁了,今儿个姜蜜提得好。她说老太太在京城等好消息,李氏还敢继续耽搁? 说到虎娃,一家亲戚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这孩子吧,品性是不错的,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一点儿问题没有,偏偏有点愚孝,太听他娘的话了,凡事自己不知道急。 “也不知道最后会定谁家的?” “他们李家有岁数差不多的,搞不好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没什么不好,给虎娃说她娘家侄女,李氏看在娘家的面上也不能偏登科太过,总要为大儿子打算一些,没准还是好事情。” “只不过这李家女儿……” 也不用说得太明白,互相交换个眼色就都明白了,换做是别家,上李家提亲总得掂量掂量。 …… 这天姜蜜他们在卫、姜两家都坐过,姜蜜还领着卫煊上她亲娘周氏坟前去看过,说了会儿话。 周氏的坟头看着好像重新垒过,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规矩了很多,坟前也有插过香猪烧过纸钱的痕迹。姜蜜在那头待了会儿,狗子看她出去了有一会儿没回来,找到这头,说:“大娘这坟头前几年修缮过,特地请阴阳先生看过才动的。” “我都不知道,写信来的时候怎么没提一句?” “这不是应该的?想着没必要提。” “要提了我也能出点力。” “说什么呢?大娘是我们姜家人,这事合该我们自个儿操办。不过也就只能办成这样,咱们条件有限。” 姜蜜看够了,心里话也说了,她带上卫煊跟狗子往回走,问:“你姐夫还让乡亲们围着?没脱身?” “是啊,都没见过二品大官,来看稀罕太多了。” 姜蜜笑了一声,吐槽说他二品大员跟个耍猴戏的一样。又问:“你跟我说句实话,家里都好吗?缺什么或者要姐帮忙你就说,没什么不能说的。” “都好,姐姐已经很照顾我们,给进宝那个名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谢,实在太珍贵了。” 姜蜜停下来,站了一会儿:“有些话我在信上不方便写,这会儿当面我跟你说一说。国子监那种地方,先生教得好,都不需要天资特别出众,寻常资质只要肯用功考个举人不难。有举人功名就可以做官,姜家从进宝这里应该是要改换门庭的,可你也别高兴太早,家里人是什么性情我知道,咱爹不太管事,你娘但凡稀罕谁就惯得厉害,偏偏儿女最不能惯,我家那三个犯了任何错都要受罚,该教要教,该训要训,从小就得严格要求。他至少的是个品行端直的,要懂规矩,你明白吗?” 狗子看看跟在旁边的二外甥,应承下来。 “换做是别的谁,我不会说这种话,这不中听。可进宝是我侄儿,我是盼他有出息的。” “我知道,姐若不是盼我们好,何必赠出那个名额?” “你明白就太好了,还有一点,你姐夫如今是漕运总督,这消息传开,跟着来攀交情的少不了,你盯着点别让家里犯傻。至于你自己,有机会可以把握,作奸犯科的事不要碰,你姐夫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莫让他为难。” “姐放心。” “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写信到淮安,这几年我们在淮安更多。你要做什么差点数或者要姐姐帮忙都写信来,直说就好。” 181.181 卫成没在乡里歇, 去姜家看过之后就带妻儿回了县里,祭拜卫家祖先的事被安排在后面一日,照说好的这晚他们还是歇在卫大家。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 却给村里留下许多话题, 以前没见着人都能吹嘘,如今见着了, 看他们夫妻比预想中还要风光体面, 县太爷到他跟前都只配躬身提鞋……又有人感叹起来, 早知卫成有今日,当初就该把自家姑娘许给他。如他这么有本事还爱重结发妻子的男人,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个。 “你说嫁,他就会娶?你恐怕太小看卫三, 姜氏能进他家门可不单单是因为别人都不许嫁, 只她家许,还是卫三自个儿看上的。” 男人家是这样, 他看得上便觉得千好万好, 哪怕人家劝说姜氏自幼丧母, 由后娘养大,娶妻不合适选这种,还是要挑个四角俱全的…… 你瞧着四角俱全那些, 叫他看来就不入眼。 “你也别小看了姜氏, 大官太太不是谁都能做, 你真以为同别家夫人走动, 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话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还有她那个儿子, 没听人吹嘘过,走出来看着比岁数相差不多的登科像样多了,闲聊的时候听她说,卫煊五岁就进宫去给皇子做过伴读。” “还有这事?我咋的没听见?” “你可能不在跟前,腊梅婶子还问了,问他真的给皇子做过伴读?那怎么不做了?姜氏说他锯嘴葫芦一个,话少,人家皇子嫌闷,换了个活泼的顶他。” “那是像了卫老头吧,卫老头话就很少。” “卫三以前话也不多,最早见着谁都不过打声招呼,从不多说什么,有时间就读书去了。” “往常稀里糊涂过着日子,见着他们夫妻之后恍然发现都十几年了,卫三上京的时候还是个嫩生生的小伙子,现在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他大儿子都十三,再过几年也该考科举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太快了。” “……” 他回来一趟,带回来的谈资能让乡亲们说很久,村里乡亲是干说,亲戚们多少得了些礼,等人走后关上门陆续拆出来看了。轻重都有,左右是个心意,但凡家里有读书人的,卫成还赠了字,写的不外乎是劝人勤学明德守正笃实的字句,给卫二家提了十个字,很简单十个字: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这是句古谚,卫成很喜欢这句,练字的时候就很爱写,每当身心疲惫的时候,就想起这句话。 人要有成就,就得刻苦用功,安于享乐难成大器。 卫二夫妻将卷轴拉开竟然没看明白,虎娃和登科也过去看了,他俩倒是认字儿,却不太明白自家三叔的意思。 虎娃指着念了一遍,念完听李氏问他这是怎么个说法?有啥门道? 虎娃不好意思低下头,说不知道。 “又不知道,你跟老秀才读那么多年,让你写书你说不成,写书不成也就罢了,连这几个字你也看不明白?我那些年给你交的束脩是白交了?” “我本来也不会读书,又荒了这么多年……娘我想休息了,明天不是还要去祭拜祖宗?” 虎娃说着就要去打凉水洗脸洗脚,他先出去,李氏随后跟登科说了几句,问他怎么没主动上前去同三叔说话?“学问上的事你问他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正是好机会,跟他说你想读书,想去府学想去国子监,想考举人进士,想当大官……正该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 登科低着头,过会儿才说他不敢。 “那是你亲叔叔,你怕什么?” “我就是不敢,我怕他。” 二房这几个孩子养得都不是太好,巧儿就不说了,这姑娘刚出生时李氏还挺稀罕,后来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也没顾得上,现在被轻忽得厉害。折桂还小,暂且不说,回到虎娃和登科身上。 虎娃的问题是他不聪明,还有点太听话,用村里人的说法是愚孝。 登科也有问题,问题在于从小被护得太好,他从来没独立做过什么事,遇上任何问题都去找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李氏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全用在他身上,还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还想着当初婆母不就这样?也是只上心老三,不怎么爱管他们,老三就在婆母的关心呵护之下成材了……她心想自己能做得更好,能把什么都准备好,让登科心无杂念只管读书。 这么教了八/九年,出问题了,遇上事登科不会想我该怎么办,想的是回家找娘。 他当然不敢同卫成开口,光看着他心里就怂,恨不得往亲娘身后躲。 李氏还在教他,让他明天选个人多的时候跟他叔叔开口,说想去好学堂读书。 登科摇头。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不听话呢?娘还能害你?是为你好,只要你叔叔点个头,随便就能把你弄去那些好学堂里,再不用困在村里面。你学学毛蛋,学学姜家那个,多说几句中听的,你叔一高兴就同意了。” “娘我不想去城里的好学堂,我就在村里。” 李氏一巴掌落他身上:“胡说什么?” “反正我不想去城里,村学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看卫煊,他在京城读的书,现在字全都会认,已经学到四书五经了,你跟他差不多大,你才学到哪儿???你就比他笨吗?你不笨,你比你哥当初好多了,还不是乡下秀才教得不好耽误了你!” 登科胳膊上挨了一下,正揉着,就听他娘说:“明天记得跟你叔提,听到没有?听娘的话,回头给你做新衣裳弄好吃的。” 看他娘已经决定了,没有丝毫准备让步的意思,今儿个他不点头这事就过不去。登科没法子,点了点头。 李氏这才进灶屋去烧了热水,兑上给登科洗漱。待登科歇下,她脸垮下来:“我就不明白,毛蛋那么乱来老三跟他亲,包括姜家人都能靠得上去怎么我们就靠不上?咋说我都是做嫂子的,姜氏对我爱理不理,只说到虎娃的亲事才多讲了几句,那还是老太太叮嘱的。” 卫二郎刚才在檐下蹲了很久,才回屋里,说:“那话也没说错,虎娃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要是聪明有本事的拖两年不打紧,他拖着到后面更不好说。” 李氏小声抱怨:“现在也不好说啊?不然你说相谁家的?” “陈家那边好像有个岁数差不多的?” “哪个陈家?” “大嫂娘家。” 李氏脸又黑了很多:“你看大嫂那德行,她家专出泼妇,娶回来不是气我?……陈氏女你都看得上,那还不如说我娘家侄女,是小一点,先定下过两年再结也没有什么。” 卫二郎想了想,说:“虎娃那性子,只怕我们以后不中用了他立不起来,娶个泼辣的也好。明儿个祭拜祖宗大嫂也要回来,你跟她提提看?” 家里大事总还是男人说了算的,卫二郎拍了版,李氏哪怕不高兴,还是把这事放心上了。第二天,老大老三又来,李氏就把陈氏拉到一旁,委婉的提了一句,问她娘家是不是有几个侄女? 侄女肯定有啊,她娘家兄弟的儿女岁数差不多的有好几个,陈氏一皱眉:“咋突然问起这个?” “三弟妹不是说了吗?娘很着急我们虎娃的亲事,让赶紧相看……” 陈氏脸色一变:“弟妹你看上我娘家侄女了?看上哪个?” 李氏回想了一番,说:“我看荷花不错。” 陈氏压根没打算把娘家侄女往火坑里推,她顺着问了一句,结果李氏还真敢说:“荷花啊……我回头给你问问?二弟妹你也知道,我住县里,真不清楚我哥我嫂子是怎么想的。” 陈氏没表现得很明显,李氏也听出她不乐意了,皱眉说:“你帮着劝劝,虎娃这孩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踏实的人,他以后肯定对媳妇儿好,能过好日子。” “话是这么说,我也不过是荷花她姑,做不了主。”让陈氏说,虎娃是不错,要是没这个偏到咯吱窝的偏心眼娘肯嫁给他的多了去了,何愁说不上亲? 简单说了几句之后,陈氏又走回姜蜜身边。 看她嘴里念念有词,姜蜜问道:“怎么了吗?” 陈氏跟她咬耳朵,把这事提了一嘴。姜蜜上京太早,她走的时候荷花才是个三四岁大的小姑娘,可能见过吧,但没印象。她问:“大嫂你这个侄女怎么样?要真不错,这门亲倒是可以结。” “真不错我才不敢做这个媒,弟妹咱们一家人,二房是什么情况你清楚,我担心什么你该知道。” 姜蜜眼神示意她往旁边站站,低声说:“我跟老爷南下淮安,后面几年多数时间都在那头,合计着总要个管家帮忙跑腿办事。从外面找人我放心不下,虎娃那性子看着还成,人实在,不是偷奸耍滑的,交代他做什么能给办妥,用他我能放心……左右我们老爷已经是堂堂二品官,哪怕虎娃处事不够圆滑,也不担心得罪谁,总是人家赶着来奉承我们。” 不去看陈氏满脸惊诧,姜蜜又说:“虎娃这孩子,不跟他爹娘隔开恐怕真就废了,我做婶婶的总是想捞他一把,他跟我们走,以后每年送封信送些东西回来就是,我们在淮安他跟着跑腿办事,等任满调回京城,同样有合适他的活计。大嫂你想想吧,你们荷花要真不错,就定下来,等以后喜事办了她也跟着一道去淮安给虎娃管钱替他操持生活,以后还能跟着上京,不说大富大贵,不比困村里强?” 这么说的确是不错。 只要同二房这几个隔开,虎娃跟着老三做事,挣的钱给荷花捏着,虎娃又不是胡搞瞎搞的人,不愁日子过不起来。 陈氏心里一热,问:“这事你跟老三商量过吗?” 姜蜜笑了笑:“我们老爷忙外头的事都忙不完,中馈由我掌,用谁不用谁自然也是我说了算。嫂子你且安心,这事我能跟你提,自然有把握。以老爷的为人,还能不愿意拉拔侄儿吗?” “那好,我待会儿就去找我嫂子。” “你是做伯母的,可得实心实意给虎娃看个好媳妇。” 陈氏狠点了下头:“放心,荷花人是泼辣一点,她能干,娶这么个婆娘到哪儿都不怕吃亏。” “跟我们做事主意太大不行,得规矩本分。” 陈氏又说:“这女人家就算性子再强,大是大非上不还是要听当家的安排?弟妹你信得过虎娃其他就不用担心,反正嫁鸡随鸡。” 先前李氏提的时候,陈氏听完只想呸她一脸。这么拐一个弯,想想竟然是门不错的亲事,陈氏心里就热乎起来,想着祭拜过祖宗她立刻回娘家去,同哥嫂好生说说。 祭拜赶早,午前就全忙完了,她午后去的,听说把荷花说给卫二家长子她哥嫂脸色都不好看。 嫂子就说:“你是荷花的亲姑姑,帮着说媒也挑个好的,卫虎那个样子……哪怕家里几十亩地谁敢嫁过去?过去不受婆母磋磨?” 眼看她哥也要点头,陈氏把端着的茶碗一放:“嫂子你说我是傻子吗?我比你傻多少?我能把荷花往火坑里推?既然提出来那肯定有由头。” 陈老大赶紧安抚道:“妹你别气,你仔细说说。” 陈氏这才说出个一二三来,待她讲完,陈家人有一会儿回不过神。 “是真的?卫三说要带他走?到淮安去帮着做管家?” “还能是我编的不成?我本来听着也想一口回绝,我侄女样样好,说给谁不行做什么说去他家受罪?是姜氏劝我说不错,让我问问你们的意思,结合这个情况,哥嫂要是看得上咱赶紧的把事情办了。你想想看,先去淮安待个三年,跟着就能上京城安家,虎娃是亲侄儿,老三总会照顾他,何愁没出路?” 陈家人边听边点头,他们可算看到虎娃的优点了,只要不受李氏摆布,他身上优点大把的,勤快、能吃苦、过日子踏实…… “卫三不是待不了几日?这三两天哪办得好喜事?” “我看这样,就请三弟做个见证,把亲事定下,订了亲让荷花在家里备嫁,听弟妹说漕运总督年末要押运漕粮上京,到时候还要经过泞州码头,他们在码头停一下,放虎娃下船,回来把喜事办了,后年两口子早点去码头等着上船就是。” “哥嫂想想清楚,最好也问问荷花看她肯不肯嫁,商量好了赶紧给我个说法,同不同意我今儿个都得回个话去。” 陈大嫂直接就拍了板儿:“还问什么?照你这么说当然好了,她能去京城安家我跟你哥还能拦着?” “那行,就说定了,我去那头回个话,看这两天吃个定亲酒。” 想着女儿有福享,陈大嫂脸都要笑烂了,倒是陈大哥,多嘴问了一句:“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我们?李氏娘家不沾?” 陈老大不提,陈氏差点就忘了:“老三要带虎娃南下这个事你们先别声张,他们还没正式提起,先把喜事定了,定下之后再说。” “要是先说了他跑不了要娶李家媳妇,托李氏的福,我婆婆包括三弟妹都瞧不上那家。三弟妹说女人家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立得起能帮衬相公也不错,主意大胆子肥的万万不敢要。嫂子你跟荷花说好,真成了好事做什么都得商量着来,她可不能嫌虎娃傻凡事自己拿主意。李氏替男人家出了那么多主意,日子越过越瞎。你看我现在强出头不?少操心还少受累。” 陈氏把话都说到了,回去找上李氏,讲她刚才去问过,娘家那头的确在给荷花相看,还没看好。 李氏问她提了没有?虎娃的事。 “提了,我嫂子觉得虎娃这样的踏实能体贴人是不错,她还是有些犹豫,说想听听荷花自己的说法。” 李氏皱眉:“这种事不都是父母说了算,哪有由她挑选的?” “我们家女儿性子都比较强,她不高兴哪怕定下也难过好,问问也不错。” “那她本人怎么说?” “她小姑娘家也不好意思明说,我看那意思觉得不错,说虎娃踏实勤快能兴家。她那么说我赶紧帮衬了几句,让我哥嫂点了头,三弟妹不是说娘在京城等好消息,你看是不是让老三做个见证趁热打铁把亲事定下?” 李氏也觉得好,她想着现在定下能得老三一份礼,以后定的话,说不好啥都捞不着。 在卫成夫妻见证下,两家的亲事就定下来了,姜蜜拿了个红玉镯子给荷花,做添喜之物。荷花两手捧着接过去,小心戴到手腕上,待她谢过。姜蜜扫了卫成一眼,卫成想起来,提了那事。 “夫人跟我提了个事,说虎娃留在乡里这辈子就是地里刨食,想着我们做叔婶的是不是给他指条出路。这事我琢磨了,我们南下淮安,别的都安排好了,就是还缺个帮着跑腿办差的管事。虎娃性子沉稳,听话,办事牢靠,能让人放的下心,我想带他出去,二哥以为如何?” 卫二郎虽然也更看重登科,虎娃能有出路他同样高兴,就点头说:“三弟肯提拔他当然好。” 好?好个屁啊! 李氏都坐不住了,蹭一下站起来,满是不敢相信看向卫成:“这事怎么没提早说?” 因为突然受了刺激,她连语气都是责问的,卫二郎拧着眉看她一眼:“三弟想要提拔虎娃是好事情,你怎么说话?” 姜蜜也笑了笑:“我昨个儿才跟老爷商量出来,今儿赶着喜事提了。我想劝二嫂一句,虎娃十九了,再舍不得当娘的都得学着放手让他独立,那才是为他好,总这么拘着能有什么出息?” 说着她又看向虎娃,问:“你想跟你三叔南下淮安吗?想不想出去见见世面?” 这个事明显超出了虎娃的预期,他看着还有些糊涂,还是点点头说:“我想,我想有出息。” 因为总被亲娘说“你看看毛蛋”“毛蛋如何如何,你如何如何”……哪怕再笨心里还是会难受,他只是没法子,知道自己就这点斤两,不敢折腾。可真要有这个机会,儿郎家哪有不想顶天立地的? 卫二郎包括虎娃本人都很愿意,事情就定下来,卫成让他今儿个就把东西收拾好,和家人好生吃个饭,道个别,明天到县里去,过两日一道启程去泞州码头。 “这就走?是不是太赶了一点?” “难不成还给他准备一年?男子汉大丈夫少点磨叽,做事利索些。” 卫成看像虎娃,眼神询问他听到没有。 虎娃抿唇,点头说记住了,今晚收拾好明天上县城。 陈家那边来观礼的都高兴得很,直说荷花命好,以后有福享。李氏娘家脸黑黑的,热闹过后,李家的就把虎娃他娘喊到一旁,问:“这种好事你就便宜了陈家闺女,咋不想想你侄女?你侄女还没找落呢!” 李氏心里比谁都难受,她咬牙说:“当家的说虎娃这性子该找个彪一些的,要两人都软和,怕过不好日子。他提的陈氏女,非要我找大嫂说,本来以为大嫂如今眼界高了指定看不上,她推了我回头在提侄女的名,谁想竟然说成了……” “你们老大入了卫三的眼,跟着就要走好运,陈家凭啥不干?傻子才不干!你压根不该去提!” “我又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她娘家人已经捂上胸口了,难受,是真难受:“这事儿没余地了?” “你是说退了陈家的亲事说我侄女儿?要是没老三作见证是可以,现在不行。陈家的连姜氏的镯子都收了,这怎么退?” “那总要等个一年半载才会成亲,你不能想想法子?” 李氏头疼,为登科的事她就头疼,加上虎娃这出,烦都要烦死。她囫囵应了一声:“看吧,看看再说。” 比起虎娃的出路,她更关心登科求学的问题。 她交代那个话登科说了,老三拉出姜蜜娘家兄弟,说仿照他们,等登科中了秀才要是去不了府学,再推荐他去那些实力不错的学馆好了。 李氏当时就很着急,说这是亲侄儿啊,不能想想办法? 卫成当场考校了登科一番,他提了几问,卫煊能答上,登科却不能。卫成听完就摇了头,说这种程度都没有通关节也是害他,府学那种地方,就算把人塞进去了,你每天也是听天书,你听不懂。 这就像带孩子,没学会爬怎么走?没学会走怎么跑呢? 182.182 亲戚走了一圈, 祖宗祭拜过,加上虎娃的亲事也说定了,任务其实就算完成。卫成还跟大叔公吃了一回酒, 然后才回到县里。到县里发现前来拜访的源源不绝, 有当地官员、富商、乡绅,也有许多年不曾往来的同窗——在镇上学塾的同窗, 还有慕名前来的学子。 对了, 在好些天的紧赶慢赶之下, 接到泞州传话的宿州知府可算到了松阳县城。知府老爷先去衙门找了县令,听县令说总督大人住在他大哥家,知府连口茶也没顾得上喝,转身又去了卫大家。 卫成已经在准备, 第二日就要动身离开了, 这会儿他在跟毛蛋安排事情。主要还是说学田祭田的问题,田地须得慢慢寻摸, 不是一两天就能买好, 卫成大概跟他讲了讲学田祭田置办下来怎么经营, 让他多费些心千万办妥,办妥之后往淮安捎个口信。 毛蛋对别人不见得有这么多耐心,对他三叔却恭敬得很, 但凡卫成交代个什么, 甭管有没有困难他都敢应, 这会儿也一样—— “这事叔叔放心, 侄儿保准给办妥了, 事实上我都跟我娘打过招呼让她支三千两,先置办二百亩良田,这个数您看行吗?” “一下估计买不到那么多,慢慢来吧,这二百亩我出一半的钱,其他……” 卫成正想说这是惠及后代子孙的事情,全家都该出点力,这话就让毛蛋截了:“叔叔早年帮亲戚们太多了,这回事,哪还用您出钱?您也给我爹一个表现的机会,我爹还是老大来着。” 卫成想了想,说:“这事得由你们去办,你们又要出力又要出钱,还是全包的出法,不合适啊。” 毛蛋不好意思笑了笑,回道:“我拿叔叔做噱头发财,叔叔不肯抽成,这就白送给我多少钱……怎么还能跟您伸手?” “一码归一码,你写书用我做噱头,要计较也是我们之间的私事。置办学田祭田是公事,两件事不当混为一谈。这事就说定了,晚些时候我让你婶婶送千两官银票来,缺的部分由你们补上。” 卫成拍了板儿,毛蛋就没再劝,他说:“同我定下婚约的卢四小姐家是书商,经常需要南北走货,商船行在大运河上,盼叔叔多加照拂。” 卫成问他,大运河上乱得很吗? “这……侄儿只管写书,印刷售卖的事我不通,只是听卢家大少爷提过两回,要行水路不打点好难办,漕帮霸道,只两种船他们不敢动,一是朝廷的官船,二是南边来的运铜船。官船自不必说,但凡动了,回头就要面临朝廷清剿。运铜船上货物重,吃水深,他们不敢撞上去怕自个儿翻覆。除去这两种,寻常船只都得打点漕帮,路过就得拜码头,否则你不停靠他也能给你拦截下来,要吃苦头。” 这些话其实是结亲之前,卢家同毛蛋谈合作,想多拿分成卖惨说的。 大概意思是毛蛋只负责写,其他所有都由卢家一手包办,排版印刷运输售卖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他们希望多抽一些。最后商定的是刨除一切本钱,利润的部分五五分账。卢家再辛苦,没有毛蛋他们也挣不了,毛蛋这边同样承担了编故事写故事以及应付主角原型的压力,合作双方各有各的难处。 卢家就跟他说了一回,毛蛋记住了,这会儿原封不动转述给他三叔。 卫成又提了几问,毛蛋说不好:“叔叔要真想知道,我请卢大少爷上门,他能说得明白。” 皇上指他做漕运总督就是要治理这些,卫成当然想多了解一些,光听汪大人说那些显然不够。 他略一点头:“你去请卢家少爷来,我有些话想问。”刚交代下去,就听说宿州知府到了。 毛蛋自觉避让,卫成则在他们家正厅见了本地知府,也就简单聊了几句,吃了碗茶。知府还想做东给卫成接风洗尘,问他是不是去宿州城里看看?进京多年难得回来,故地重游也有一番滋味。 卫成拒了,说没时间。 宿州知府说还想仔细聆听他教诲,怎么大人这就准备启程赶往码头?真不能多留几日?为了挽留他,知府还提到宿州府学的学官以及卫成那些同窗,大概意思是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叙叙旧? “以后有机会再说,这次真没时间。” 知府大人赶着来的,结果都没说上几句话,他也没立刻打道回府,又往衙门走了一趟,同县令聊过,准备多留一日,赶明儿亲自送卫成出发。 卫成没管宿州知府是怎么打算,他把心都放在同卢大少爷的会面上。卢家是书商,还是生意做得颇大经常要从水路走货那种,对大运河多少是了解的。卫成想知道的就是没经过加工润色的真实情况,假如漕帮的危害已经那么大了,都不用考虑该怎么谈,到淮安之后就该商量看怎么解决他们。 农商都是重要的赋税来源,也直接关系民生。 商队走货难,这个情况会直接抬高东西的卖价。想想看,朝廷要抽税,商税本来就比地税略高,加上途中还要被漕帮刮下一层,为保利润,商家势必抬高卖价。很多东西属生活必须,少吃口也得省钱置办,这多花一文,那多花两文,算下来就很可观。 偏偏涨价还不是涨一次就算完,人是喂不饱的,漕帮刮下来的只会越来越多,这是个需要引起朝廷重视的恶性循环。 卫成调过来之前不了解情况,从没提过这方面的建议,真正坐在漕运总督的位置上,几边一了解,就感觉治理漕运迫在眉睫。 听说卫成要见他,卢大少爷受宠若惊,他带上这几天抓紧准备的礼物过来,卫成却不关心他带来的礼,坐下之后开门见山道出心中疑问,听卢大少爷说了一番他所知道的水运情况。 卢大少爷也委婉的求了庇护,卫成正面给了他说法,说会庇护他,不是因为他将要同卫家结亲,而是做了漕运总督就应该治理好漕河,确保沿河一线的安全,保证水运畅通。 “今日谈话的内容,你出去之后莫要声张,至于我答应你的,且等一两年,再来看吧。”卫成端起茶碗慢慢喝着,过一会儿才说,“皇上是明君,想的从来是如何才能使百姓生活更好,不过这片国土太大了,存在的问题也有不少,要在短时间内全部解决不可能,总得一步步的慢慢来,你们应该对朝廷有些信任和耐心。遇上不平之事,报给通政司也好,报给来地方上巡视的监察官也好,想想办法让皇上知道。” 能说的说了,卫成摆手让他退下,说想自己待会儿。 卢大少爷自厅里退出去,出去找了毛蛋,感慨道:“同卫大人聊过之后,我有些明白他为何能有今日。” 乡下出身的学子太多,能达到他这高度的很难有第二个。 卢大少爷说:“你叔叔是心存大义的人,他手握权势是百姓之福。而愿意提拔重用这样的臣子,皇上果真是明君。” 毛蛋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他可以说惊讶极了。 “只聊了这么一会儿,你就对我三叔这样推崇???” 卢大少爷摇摇头,在心里感叹道,一家叔侄差距也够大的。卫大顺也是顶顶聪明人,他聪明脑袋全用在发财上了。再看他叔,心胸豁达宽广,大仁大义。 “很难想象乡下地方能生出你叔叔这样的人……你写那个,没完全刻画出你叔的仪表风姿,后面几本多斟酌斟酌。” 毛蛋:…… 卢大少爷走之前还在摇头叹息,说可惜了四妹妹赶不过来,真想带她来听听总督夫人教诲。 毛蛋送未来大舅子出门,听到这话吐槽道:“四小姐真来了我婶也不会说她什么,放心吧你。我叔婶这样的人不会当面给人难堪,你以为老家这边谁都跟他们相处得好?其实也有不好的,这趟回来他俩没给任何人尴尬,关系好的亲热,关系差的客气,面子全敷过去了。” 卫家大房在发财之后有刻意讨好京城那边。有个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卫成他们对大房的许多做法不认同,关系实实在在修复起来一些,这是毛蛋刻意经营的结果。 二房那边就没下苦功修复关系,按说见了面是要尴尬的,陈氏回乡之前都以为有笑话看,结果没有。 姜蜜哪怕看不上李氏,也没说她什么,还尽量和气的把老太太交代下来的事情办了。现在你看看,虎娃亲事说定了,瞧着也有了前程,结果皆大欢喜。 毛蛋有点看明白他叔他婶。 会提点亲戚,但不会反复说,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就算了。左右路是自己选的,日子是自己在过,好赖后头还有几十年,自个儿受着。 “对了,你等会儿,有个东西我差点忘了。” 卢大少爷都准备走,突然被毛蛋叫住,他问:“什么东西?” “前头我堂弟定亲,三婶去观礼,当场褪了只镯子给女方。回来之后,她也拿了一只给我,说是婶婶给侄媳妇的,正好你过来,我给你拿上,回去交给四小姐。” 卢家生意做得挺大的,当然不会稀罕一两只玉镯,想到是二品诰命夫人送的,那就不同。 这些个东西,本身价值几何不重要,端看出自谁之手。四妹妹是商户女,得这么一件日常戴着是长脸的事。 毛蛋回身取了个巴掌大四方四正的锦盒过来交给卢大少爷,卢大少爷接过,高高兴兴坐上等在外面的轿子。上轿之后,他才小心打开看了一眼,镯子本身没有特别稀奇,玉料是上好的,样式比较普通。但只要想到这是二品夫人赠的,卢大少爷就感觉怎么看怎么稀奇,他还生怕磕碰了,仔细拿着,拿回去放好了才舒一口气。 从卫家回来之后,卢大少爷就在合计,他要抽个时间回本家一趟,把东西给四妹妹送回去,也想同家里说说近段时间的见闻,聊聊卫大人风姿。 卫成回来一趟,给整个松阳县都带来许多谈资,县城都好像热闹起来。不过就像计划的那样,他们一行也不过逗留了五日,又带着人赶回码头。来的时候是一家三口并官差护卫,回去还多了个虎娃。 虎娃跟卫煊上的一辆马车,上去之前还频频回头。 知道卫成这天走,亲戚们都赶来送行,二房的自然也来了。卫二郎只说让他听叔叔安排,好生做事。李氏兴许从不中用的大儿子身上看到一点希望,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临出发前还在释放母爱,让虎娃出去了好生照顾自己,经常写信归来保平安,还有拿了钱不要随便花,到了城里生活也要节俭。 他也就说了那么几句,前面在催,让赶紧上车,准备出发了。 关车厢门之前虎娃最后看了跟着过来送行的荷花一眼,这才规规矩矩坐好了。 来三日,去也三日,卫成还是同姜蜜乘同一辆马车,他俩挺多话说,姜蜜还提起刚才出发之前,她私下给爹塞了两张银票。 “这事我挺犹豫的,我帮人一贯不爱直接给钱,钱给再多都有花光的时候。又想着难得回来一次,这一走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再回来看看,塞点钱给我爹花用只当尽尽孝心,相公你说呢?” 卫成本来在阖目养神,听她说话才睁开眼,点头说:“是应该的。” “这次回来我感觉自己变了一些,以前总是看到不好,就算嘴上不说,对很多事未必满意。这趟回来就觉得很多事情也不是那么坏,像我爹吧,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像样的事,也没把我和狗子教得很好,他还是有长处,至少知道为我想想,这些年没给咱们添麻烦,这一点我心里挺感激的。穷人乍富本来就危险,容易使人行事张狂。我娘家人这方面做得挺好,十来年都规矩本分。” 姜蜜挽着卫成的胳膊,问他有什么心得? “觉得乡亲们变了很多,又没变多少。” “这话不是自相矛盾?” “说变了很多是指年纪相貌生活条件,至于没变的……人还是和当年一样热情。多数人性子也没多大改动。” 姜蜜想了想,问:“二哥二嫂呢?你看如何?” “我看他们还是没活明白,执念太重。” “是说登科折桂?” 提到这俩卫成就牙酸,乡下孩子小名取成这样简直太夸张了。“折桂我还看不出,登科不太好,有些怯懦畏缩。这样的性子也兴不起风浪,安分过日子可,成大事难。” “二嫂太看重他,宠得过了,我只怕她现在抱的期待太高,后来发现登科做不到,那登科的处境也要尴尬。”姜蜜犹豫了一下,说,“那日我们几个妇人坐下闲谈,我含蓄的说了几件京城的事,说的就是子女教不好可能祸害全家,我说的时候弟媳赵氏听了,二嫂也听了,当热闹听的,估摸没联想到自己。我也不能拉着她说你这样不行,得对儿子要求严格一些,也就只能看登科的造化了。” 姜蜜边说边摇头,讲她亲眼见到登科之前,都没想到那孩子是这样的,毕竟这些年同二房没有直接的书信往来。不过就算有估计也发现不了问题,看其他人没觉得情况严重,只道那孩子腼腆一些,比较黏糊他娘。 “登科是二嫂的命根子,谁都插不了手,管不了。倒是虎娃这孩子,指望他离了那个家之后能有些变化,男子汉大丈夫,哪能什么都听娘的安排,自己得有成算。” …… 被姜蜜所惦记的虎娃就在后面马车里,同堂弟卫煊大眼瞪小眼。 虎娃小时候还挺活泼的,爱跑出去玩,进学之后同毛蛋一对比,他显得笨,总被李氏责备埋怨性情慢慢就改了,他是越长大越沉默,现在通常都是闷头做事情,极少开口,被问到才说几句。 他是这样,卫煊也这样,比起前面车厢满是温情,后面是沉默加尴尬。 两个锯嘴葫芦凑一起,总有个话更少的。 几回合下来,卫煊赢了,是虎娃先开的口。 他们在一辆马车上同坐半天,虎娃将放在一旁的包袱拿过来,取出装着的糕饼点心,问堂弟吃吗? 卫煊摇头,又过了一会儿他问:“堂哥你觉得你爹娘对你好吗?” 虎娃看着怀里的吃食,闷声说挺好的。 “真的挺好?” “不如对弟弟好,还是不错,没饿着也没冻着。” 卫煊皱眉:“你读过书吗?三字经会不会背?里面有一句说养不教父之过,如果生个孩子只供他吃穿别的一律不管,那不如不生。” 虎娃手紧了紧,看向对面岁数比自己小一半的堂弟,道:“我脑子笨,你有话直接说吧。” “我猜你爹娘肯定说了很多我家的不是,比如说我爹发达了忘本,不顾手足……这么教,你家再过十年二十年还得困在乡下,出不了个能耐人。我爹从小告诉我,哪怕家里头的东西,给你才是你的,不给你就别惦记,想要什么自个儿挣去,别指望坐地享福。我娘也说,亲戚之间讲的从来是情分,没什么是本分。不小心说多了,我就是觉得你爹娘挺对不起你们兄弟。” 卫煊难得说这么大段,虎娃听完,回过头劝他:“做子女的不应该说父母不是。” “你要是明知道你父母做得不好,该指出来啊,你不说任由他犯错,那不是陷人于不慈?” 虎娃又不说话了。 卫煊没再逼他,就在车里念起三字经来,到“养不教父之过”这里,他卡住重复念了好几遍。 念完又来了兴致,说起很多年前做主考官却闹出舞弊大案被砍了头的陆大人和后来惨遭抄家流放的刘大人,一个是夫人没娶好,一个是子女没教好,结果都是全家一起倒霉。 卫煊劝他说既然离家了,就跳出大孝子身份来看看自家双亲,再想想以后该怎么做,成亲之前犯傻只坑自己,成亲之后还那样那不是糟蹋人吗? 虎娃听着一句答不上,心里觉得三叔家的弟弟嘴巴子太厉害了。 得亏卫煊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要是知道,得让他见识一下大哥卫彦的能耐。卫煊觉得自己还是个规矩人,不像大哥,看不过眼的时候连爹都怼。说话更是句句戳人肺管子,气死你不偿命。 坐马车这三天,虎娃让卫煊偶尔的一句话说得怀疑人生,他多少感觉到了,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和卫煊完全不同。 就比如他也经常觉得爹娘偏心二弟,想想还是有些难受的,可他会说服自己,找很多理由让自己接受这个事,甚至会觉得是我笨我不争气娘不得已才把希望寄托在二弟身上…… 卫煊就不这么想,他说要是生儿子纯粹是为了享福,每生一个就强制要求他成大器飞黄腾达,那最好别生,风险太大。 你凭什么认为他长大之后一定有出息? 全天下这么多人要个个都有大出息,力气活谁干? 不是说窝窝囊囊活着就对。 他要是没那能耐,只能勉强糊个口,就不是你儿子?这么当爹当娘也太功利了一点。 “我娘从来不拿我跟哥哥比较,至少当我们的面不会比较。她能看到我们各自的长处,公平的对待我们,不会逼迫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会说卫煊你得更拼命才行,你比你哥差太多了。” “你或许不知道,我哥卫彦在京城名气很大,他从小跟我爹进出皇宫,在皇上跟前挂了名的,人人都说他是少年天才,以后必成大器,状元及第不是没可能。哪怕我哥这样出色,我也还是过得很好,没有一丁点难受。爹娘从来没拿大哥的标准要求过我,大哥也是关心弟妹爱怜手足之人,我发自内心对爹娘和大哥没有任何埋怨,觉得生在这个家里很好。” 虎娃没吭声,知道马车停在泞州码头,众人下去准备登船,他才招呼了三叔三婶。 后来在船上的日子,他也不动声色的在观察。 人哪怕再笨,只要肯琢磨,总能想明白一些道理。姜蜜瞧着虎娃比起在乡下的时候有了些许变化,她问男人是不是同侄儿说了什么?卫成说没有。姜蜜就找到卫煊:“儿子你跟你堂哥聊什么了?” “没什么呀。” “真没什么?” 卫煊看看外面平静流淌的江水,抿唇说:“那几天我跟他一个车厢待着,没事就说了几句。爹娘不是想提拔他?有些话大人说他未必肯听,我做堂弟的说着没准好使,就试了试。” 这事儿听着有点耳熟,姜蜜猛地想起当初儿子去尚书房做伴读,好像也说过废太子??? “是用说的?不是骂他?” 卫煊听着这话,停顿了下,不确定道:“兴许大概可能说得有点重……?” 183.183 卫成他们在南下淮安的途中, 还没到地方,京城这边就已经感觉不自在了。卫彦平时在国子监,放旬假才回来一日, 沐浴休息。他在国子监里忙于课业感觉还不明显, 到休息那天,一回来就感觉家里空旷冷清。 想以前爹总在衙门忙活, 在家的时间其实不多, 娘和弟弟虽然总在府上, 但又不是吵闹人。 从前的卫家宅院多数时间也是清静的,可他就是感觉不同。 以前吧,快到家门口就会去想娘在做什么,安排厨上炖煮了什么, 备没备他爱吃的菜?还是又请裁缝过来给家里人量体制新衣了? 现在他生不出丁点期待, 进门就知道爹娘不在,弟弟也不在, 他们顺流而下去南边了。 心里失落, 还不能外放出来, 他是做大哥的要在爹娘不在时照看好妹妹,还要孝顺爷奶。卫彦在外院站了一会儿,觉得调整好了才继续往里走, 进去看见妹妹由张嬷嬷陪着, 坐在院里的石墩上, 他喊一声福妞, 小姑娘扭头回看, 见是大哥哥回来,猛的就笑开了。 她站起来,朝卫彦小跑过去,想飞扑进大哥怀里,刚有那苗头就被张嬷嬷喊住:“雪溪小姐慢点走。”“这年您就六岁了,哪怕在家里也不能忘了规矩。” 记得娘南下之前说了,把她交给张嬷嬷管,福妞赶紧刹住,悄悄的吐了下舌头。 张嬷嬷跟在后面,没注意到,卫彦看了个正着,他伸手摸摸小妹额前细发,笑问:“是在等哥哥吗?” 福妞点头:“奶说大哥今日归家。” 卫彦听着心里热乎,他伸手牵着妹子往花厅走,边走边问:“这一旬家里都好?有没有什么事?” 福妞跟着大哥规规矩矩走,口中应道:“哥哥不用担心。” 说着她小声嘟哝道:“爹娘带二哥出去好长时间了,不知人到了哪里……” “看爹的意思是准备回老家乡下一趟,算上这行程,恐怕还没到南边的漕运衙门,这会儿该在水上漂着。” “我都想他们了。” 看妹子一脸小可怜,卫彦心道谁不是呢?他嘴上倒没这么说,还挤出一抹笑,问:“有大哥陪你不高兴吗?” “大哥也不经常在家,好多天才回来一次,平时家里只有我跟爷奶,还有那个胖雀雀……”说到胖雀雀福妞就更委屈了,那鸟年纪有点大了,说是没两年好活,很多时候看它一动不动蹲那儿都忍不住伤感。不过伤感不了多会儿,就能让它气着,那鸟以前跟家里人捡了不少话,学得惟妙惟肖的,前几天它学了回姜蜜,差点把福妞惹哭。 兄妹两个说着话,就到了花厅,进去一看,爷奶都在,逗着鸟说着话呢。 注意到门边来了人,老太太一抬眼,笑开来。 “砚台回来了?” “奶……我都十三了,怎么还叫砚台?喊大名不行?” “大名喊着不亲。” 卫彦没办法,只得认命,牵着妹妹到跟前去给爷奶问安,问完到旁边坐下。“爷奶身体怎么样?孙儿不在这几天,还舒服吗?” 吴氏点头,笑他:“老三他们出门之后,你成熟多了。” “爹娘不在,我就是顶梁柱。” “那咱们家的顶梁柱在国子监怎么样?学得还行?” “反正没给我爹丢人。” “眼界拔高点,光不丢人还不够,你生下来我就跟你娘说,你以后要超过你爹,要考状元。” 卫彦:“……我努力。” 吴氏还在说,说以前儿子也不常在家,宣宝话又少得可怜,有他们在就感觉家里热闹。之前感觉四进院住满了,再多点人就要住不开,这一转身,感觉四下里空荡荡的,想说话都找不着人。“人老咯,就喜欢热闹,这么冷冷清清有时怪难受的。这才二三月上,二十一年刚起了个头,我就天天盼着日子过快点,赶紧到年末,年末你爹娘弟弟就回京了。” “奶这么舍不得我爹,听说他要出去当官还支持得很。” “儿子家有自己的事业,当娘的能拦他?再说,我还指望你爹出去当几年官发一笔财,这样才好给你们说亲,不然你要娶媳妇连聘礼都凑不出来,那不成笑话了?” 说到娶媳妇,吴氏来兴致了,问孙子喜欢哪样的? 问的是卫彦,他妹雪溪脸红扑扑的,吴氏看着稀罕:“我们福妞害羞了?奶问你哥,你害羞啥?你五六岁大就有喜欢的人了?” 福妞双眼水汪汪的,脸儿嫩生生的,白里透红。她听着这话特不害臊,点点头:“喜欢小唐哥哥。” 卫彦抬手一个脑瓜崩儿:“你肤浅。” 小姑娘还不服气,抬手抱头,一边揉一边气呼呼问:“我怎么肤浅了?” “你喜欢他长得好看,这不肤浅?” “爹不是也喜欢娘长得好看吗?” “娘好看,也内秀。” “那你怎么知道小唐哥哥内不秀?” 卫彦撇嘴:“我是你亲哥,你为外人跟我吵嘴!伤我心了!” 小姑娘包子脸鼓起来的:“我不懂,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小唐哥哥?” 卫彦:…… 这是个好问题。 他上卫家来撩人妹子谁会喜欢他?没当面甩他脸子就是家教好的。 看妹子这么小一只就让外面的拐跑了,难受,是真难受。又一想爹跟娘南下赴任去了,他们不在,唐大人就没道理登门,有段时间不用见着唐怀瑾那花蝴蝶,挺好的。 想到这里,卫彦决定宽宏大量一些,少说唐怀瑾两句,他问妹子这些天跟嬷嬷学了什么? 小姑娘掰起手指头细细数来。 问她是敷衍了事还是真的好好学了? “嬷嬷都说我学得好,学得好才讨人喜欢,才能跟小唐哥哥成亲。” 卫彦:“……成、成亲?” 小姑娘抬眼看向她哥,说:“奶说成亲就是一直在一块儿,不分开。” 好嘛,问题出在奶身上。卫彦看向他奶,吴氏本来笑眯眯看孙子孙女对话,突然一把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她回忆了一下当初是怎么说到这事情上。好像是毛蛋和虎娃的亲事引起来? 吴氏喝口热茶,劝孙子说:“过个十年你妹还留得住?她能不说亲?别说她了,你呢?到底喜欢啥样的?” 就连一直没吭声的老爷子都看过来了,卫彦没再强岔话题,他满不上心道:“没喜欢的,爹当初不是二十才说亲,我才十三,着什么急?” “好姑娘得赶先定下,你当人家跟你似的?人家等不住,拖着就要进别人家门。” “京城里闺秀还少?东家的许了不还有西家的?”卫彦就那态度,说他眼下没精力想这些,忙着读书考科举,娶媳妇儿也得在金榜题名之后。 “不催你,咱们随便聊聊不行?你跟奶说说你喜欢哪样的女孩儿?性情温顺的还是率直的?” 卫彦偏着头想了想:“也没喜欢过谁,问我答不上来啊。不过我觉着性情像我娘这样就挺好,平时和顺,遇事稳得住心,上能相夫下能教子,家中奴仆管得也是规规矩矩。尤其吧,有些人说道理听着就烦,我娘说什么仿佛都很中听……” 吴氏听着连连点头:“能娶着你娘是你爹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也是我们老卫家的福气,老头子你说是吧?” 突然被点名,卫父应了一声:“三媳妇是好,会处事会教人,一等一的孝顺。” “他们出门前,我交代姜氏代我催催二房的,赶紧把虎娃亲事说定,不知道办妥了没有?” “等等看吧,等人到了淮安应该会写信回来报平安,到时候什么都知道了。” …… 卫成一行到淮安之后,休整两日,就写了信命人送回京城。淮安离京城远,等信送到已经是五月下旬。二老并不识字,他们也没着急让管事的读,而是捏了几日,等孙儿从国子监回来把信交到他手里。 “南边送来的,砚台你快拆开。” 卫彦坐下来将信拆了,展开的时候问了句:“是今儿送到的?” “送来有几天了,这不想着等你回来一起看,你快瞅瞅,信上写了啥?” 一问一答之间他已经一目十行扫完了,笑道:“好消息,他们已经平安抵达,在南边安置下来,还在信里问候了爷奶,问你们身子骨好吗?家里一切都好吗?问我学业以及妹妹的规矩。” “提没提回乡的事?” “当然了,这块儿费了好多笔墨。我爹他们从泞州码头上岸,乘马车回去的,没日没夜赶了三天路才到,说在老家待了五日,因老宅年久失修他们歇在县里大伯家中,如爷奶吩咐的将礼送去各家,祭拜了祖宗,安排好学田祭田之事交由大伯负责,又提了二堂兄的亲事,现已说定,说的是大伯母娘家侄女陈荷花。女方年十五六,娘掌眼看过说还不错,衬得起堂兄。” 二老连连点头:“你娘办事我一贯放心,这回果然也很妥当。” “还没完呢,我娘说这门亲事说得不容易,起初是二伯提的陈氏女,二伯母去探话,大伯母娘家并不乐意,怕女儿嫁去受委屈。我娘瞧着二堂兄人踏实肯干,同爹商量之后决定把人带去南边,说正好缺个帮着跑腿的,带他出去见见世面……这么安排下来女方才愿意了。” 吴氏问他信上还说了啥? 卫彦抿唇:“余下的就不是什么好话,奶真想知道?那我说了?” “你说,别给他加工润色,如实说。” “那好吧……信上说二伯母魔怔了,不光给二儿子取名叫登科,还给小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折桂,折桂就是蟾宫折桂,科举高中的意思。这折桂还小,尚且看不出,登科基本已经养废了。瞧不出聪不聪明笨不笨,以他那个岁数,学得也就普通,说不好主要是指性情,他让家里护得过分周全,人畏缩怕事,长大之后恐怕顶不起门户。” 老爷子听完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看样子是气着了。 老太太朝男人那方瞥去,皮笑肉不笑说:“怎么你还指望你二媳妇教出个好的?早年她装得好,后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的你还没看明白?咱们家三个媳妇里头,只姜氏一个聪慧明事理的,陈氏第一蠢笨,如今是让毛蛋拘着,给她钱花给她好日子过,她不作了。这李氏嘛,心眼子多想法也多,就没用在正道上。老头子你想想看,五六十亩地在乡下是什么意思?不光是殷实人家,称一声地主也勉勉强强受得起了。有这么多田地能缺她吃短她穿?怎么就能搞得这么乌烟瘴气的?她就是在心里较着劲儿,不甘心。她那房有今日也是沾了老三的光,要说跟老三和三媳妇较什么劲儿呢?” 卫彦说:“二伯母估摸是想活成您的样子,指望后辈出息人之常情,您别气了。” “想活成我的样子?就她那么胡搞瞎搞的能活成我的样子?除非他儿子生来聪明绝顶,学啥啥会做啥啥成。” 老太太方才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瞧他这样,老爷子倒还通泰了些,竟反过来劝。又问:“你爹娘是把虎娃带走了?带去淮安了?是真的?” “是啊,信上说先让他跑腿看看,要做得好以后调回京城也带上他。” “那倒是虎娃的福气,他该好好干才是,可别瞎折腾一通又回了乡里。” 问他信上还写了什么,卫彦说大事就这些,除此之外就是问候家人关心身体的。福妞坐一旁乖乖听完,委屈巴巴问:“爹娘二哥没提到我吗?没话对我说?” “娘让你听张嬷嬷话,说回来要看你规矩。” 这下更委屈了:“就这样?没关心我吗?” “……”眼看小妹子要哭了,做哥哥的赶紧哄她,“娘说了,南边好多花色好看的布匹绸缎,她捡着好看的买了,年前带回京中,你表现好就叫你先选。” “还有呢?” “还有珠钗环佩,好多呢。” 福妞这才破涕为笑,她抬起手来抹抹眼角,软乎乎说:“爹娘出门好久好久好久,我想他们了。” 想啊,怎么不想? 但是做哥哥的得起到表率作用,哪能跟着一起抹眼泪呢? 卫彦回书房之后关上门想了,听家里人说他生下来就和爹娘分开过挺长时间,不过当时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从他有记忆起,还是头一回分开如此之久,心里也惦记,还有些不踏实。 国子监里许多同窗都是大有来头的,曾听他们说,卫大人升做漕运总督不知是喜是忧……勋贵之家的一方面羡慕他深受器重,另一方面认为卫成那样的人到了新地方铁定会大刀阔斧的整顿,牵动了多方利益搞不好要出事,天高皇帝远的赔上命都有可能。他这一走,能不能回来难说。 这种话人家自然不会当卫彦的面说,是机缘巧合让他听见。 卫彦哪怕心智成熟也不过才十三岁,还是个少年郎,他心里挺怕的,又不敢同任何人吐露,还要遵从双亲安排顾好家里。 在后来寄出去的心里,他反复提到,让双亲千万保重,安全为重,哪怕不立大功也要完好的从淮安回来。 等卫成收到信,夏天都过了。 展信看过,他跟姜蜜说:“那孩子在国子监可能听说了些什么,大概知道漕运总督不好做了,看他很担心我,保重的话不重样写了好几遍。” 姜蜜绕到他身边,伸手拿起信纸,也看了看。 “咱们一出门,儿子还真成长了,瞧着比从前能顶事。” 卫成也是一样认为,他觉得挺好,男子汉是该成熟一些,以后娶妻生子才能给家里依靠。 说话间姜蜜差不多看完了,她搁下信纸,说:“京城里那些挺懂你的,你一过来可不就是动作频频?想想看,南下之前,我最后一次做噩梦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卫煊进宫做伴读那次?我记得是。到淮安之后呢?两个月里梦了三回,路上你跟我说你打算不搞那么激进,手段稍稍温和一些,结果你看看!” 卫成伸手揽着姜蜜腰身,抱她坐自个儿怀里,又取了茶水来:“来喝一口败败火,咱慢慢说。” “谁跟你慢慢说?五六月间差点吓死我,我要没跟你来卫三你尸身都凉了!” 卫成亲她一口,说有什么办法?就算手段再缓和,人家看出你不是来混日子,以防万一也先剪除你,省得你指令下达就真的没有维持现状的可能。就五六月间,漕帮看出他不好打发,对他动了好几回手,投过毒,趁出门刺杀过,都不成还明晃晃的摆过鸿门宴。全靠姜蜜才能防得住,卫成挺过来了,漕帮遭了秧。 前后不过百天,他就把淮安周围那一片全清剿出来,当家的杀的杀捉的捉,底下帮众洗脑整顿收编。 漕帮这些精英都是水上的好手,收编过来维序很合适。 卫成的做法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既然上面不能容忍他们,准备肃清,与其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做亡命之徒,不如求个正经营生,好生干没准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反正面前也没第二条路,要么步上当家的后尘,要么悔过自新重头做人,至于说为老大报仇的事。 有人做过…… 折腾好多回,就没成功过哪怕一次。淮安当地百姓都说卫大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官,人家福运通天,逢凶总能化吉,宵小之徒想迫害他绝无可能。 他避过灾祸反将一军的次数多了,外头人人都这么说,说好官有天佑,本来有很多人不信的,后来也信了。 人就怕没了心气儿,都觉得一定赢不了,谁还折腾? 前后半年时间,运河上巡逻队都有了,新的规矩也颁布下来,目前还是粗制版,说是先实行着,有不合适再斟酌修改。商船尝到了甜头,猛的发现好像不用去拜码头了。衙门发话,要是还有霸占码头收过路钱的,让他们干不过就不要硬碰硬,先给钱过去,过去了立马举报,举报记一功,还能得赏。 卫成坐镇淮安治理漕河,他手下专员去各省收粮,秋天那会儿漕粮装好他们就准备启程上京。这时候,京城也听到一些风声,商人在鼓吹漕运总督卫成,说他真敢,非但敢还做成了。 皇宫里头,皇帝每月都能收到一封密报,报的就是大运河上的动静。 他起先很为卫成捏把汗,想到他要搞事,没想到能搞那么大事,盘踞码头那么多年的漕帮说剿就剿。后来传回来的消息让皇帝看了振奋不已,心里头是真痛快,直言没有卫成不敢为之事,也没有卫成办不成之事。他一番动静,使那些从水上走货的商人纷纷赞颂起朝廷,漕运总督更是美名远播。 这年之前,卫成安分了太长时间,让很多人都忘了他的胆识手段。 最近,记忆复苏了。 京中许多大人都在感慨,这卫成是有大气运啊,从以前到现在,跟他作对的全完蛋,他好好的,官运亨通。就说这回吧,多少人觉得他恐怕有去无回,过去那么多任漕运总督谁有过大动作?从来只求安稳捞钱,不求立功。 他呢? 他当真整顿了漕河,剿了漕帮,还了商船安稳。 等年底回京受赏是一定的,等这任期满,还有得升。 托当爹的福,卫彦在国子监的人缘好了很多,有许多放低身段主动同他结交,还有试图请他登门做客要给他介绍自家妹子的…… 深秋里,卫成同姜蜜还在回京路上,他们家大儿子就迎来一波桃花。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意识到卫彦十三岁了,他已经是翩翩少年郎。那个头是还没拔起来,模样气度好极了,学识心性更不用说。什么诗会文会都来请他,还有酒会茶会也是不少。 来献殷勤的多了,卫彦心里就踏实了,看来爹在南边干得不错,否则哪会有这么多人赶来巴结? 他把这想法说给爷奶听,又道时间过得还是快,这都要入冬,算算日子爹也该押漕粮回京,一家人总算能团聚了。 184.184 虎娃当初是在泞州码头上的船, 跟他叔叔去了淮安,二三月走的,冬月归家, 出去还没一年, 瞧着精气神真不同了。 从前在乡下他只会缩着脖子闷头做事,忙完地里忙家里, 施完粪肥劈干柴, 还有比如挑水啊, 生火做饭啊……他只要有时间就抢着干活,除了不会跑去池塘边洗衣裳,别的全做过。 就他从前那样,是踏实, 也能干, 过日子一把好手,也真窝囊。 出去这大半年, 虎娃实实在在开了眼界。先是途中遭遇卫煊洗脑, 这还只是铺垫, 到了地方之后,收拾宅院置办家当要添个什么姜蜜都让他去,办好请人家掌柜过府来领钱。他开始心虚, 都迈不开步子, 说话也磕巴怯懦, 或站或走都低垂个头腰板没挺直过。 姜蜜跟他接触多, 说好多次, 让他做人要堂堂正正的,坐就坐稳,站就站直,说话做事都亮堂些。 十几年养成的习惯要改真不容易,幸好他在淮安这大半年日日接触的都是三叔三婶,二百多天下来,从前很多毛病还是强行给他改掉了。又因为这半年动静大,经的风浪就特别多,什么事都遭遇过了,他现在也不像乡下很多人碰上丁点小事情就没了主意,他真成熟了不少,如今穿着规规矩矩的走出来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生得哪怕并不俊美,走出来至少能夸句伟岸。 在南边这大半年,姜蜜置办了不少东西,吃穿用度都有,稀罕玩意儿也有。 稀罕玩意儿大多留着带回京城,吃穿用的匀了一些给虎娃,让他下船的时候带走,拿回去给亲戚们分一分。虎娃下船之前特地前去同他叔婶道谢,不出门不知天高地厚,这大半年他受益匪浅。 卫成同他说了明年开春上船的时间,让提前到码头来候着,不要晚了。 姜蜜把人叫到跟前,摸出官银票来递给他:“这大半年婶婶没给你发过月钱,这个你拿着,你的月例、过年的年钱包括办了好事的赏钱都在这里。拿去取一部分交给你爹娘做孝敬,余下的操办喜事,人一辈子就成这一回亲,该办得风风光光的,给人瞧瞧你现如今有出息了。” 看他点头答应下来,姜蜜又道:“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我不说又怕你犯愣。前次回乡我就看出来了,你爹娘比较紧张登科,对你就轻忽一些。当然不是让你去争去闹,三婶就想提醒你一声,日子怎么过你心里要有成算,别活糊涂了。我听大嫂说了一些,荷花那姑娘性子比较强,兴许会为一些事情跟你娘起摩擦,你在中间要好生协调,过日子不是非要分出对错,大家心里都舒坦很多事就过去了。说到底愚孝要不得,不孝也要不得,你娘有诸多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你下来把你养大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又说你媳妇儿,人家满怀期待嫁给你,同你组家庭,为你里外张罗,替你生儿育女,也不容易。做媳妇儿的最知道媳妇儿难,你多体贴她,别叫人冷了心。” 虎娃答应下来。 姜蜜使眼色让他拿钱,他拿过去点了点,又要还回去:“婶婶给多了。” “拿着吧,在淮安的时候忙着,没给你留时间出去转悠,进松阳县城之后你上银楼给你媳妇儿添两样首饰。我给你装的行李里面有布匹,匀些颜色鲜亮的同首饰一并送去给她。” 虎娃还不好意思,脸都有点红了,说他不会看花样,买上也怕荷花不喜欢。 姜蜜含笑朝旁边看了一眼,说:“你叔给我添的首饰也不是样样都好看,我收着还是高兴,丑也乐意戴,东西不值钱心意值钱啊。” 卫成摇摇头:“在侄儿面前说这个干嘛?” “看他愣头青一个,做婶婶的教教他。” 姜蜜看他将银票收好了,又递了个小钱袋过去:“这个也拿着,是一点碎银,自泞州回去还要几天,这个用作盘缠,你路上使。进县城之前银票不要拿出来,财不露白懂吗?” 明明一句煽情话没有,给虎娃的触动却很大。原先听多了抱怨,爹娘说的都是叔婶的不好,出来大半年他看到的全是好。叔叔忙,管他的时候不多,婶婶为他操了许多心,教做人做事,给合计打算,就跟当娘的一样尽心。 他明白为什么堂弟走出来和乡下孩子不同了。 不光是出身不同,教养也不同。 嘴上不说,虎娃心里很羡慕的。 他带着分量不轻的行李下码头,从泞州雇车往松阳县赶,到松阳县之后下了车,先去县里大伯家走了一趟,搁下一份礼,又上银楼去买了几样首饰…… 出去大半年,虎娃归心似箭,他没在县里停留,又搭车往村上赶。 看他走了,毛蛋还遗憾来着:“还想跟他坐下来好生聊聊,说说淮安的事情,三叔今年动静大啊。” 已经进了卫家门的卢氏劝他别急:“这才冬月里,他不是过完年开春才会出门?你们多的是机会吃茶谈天。相公回屋吧,这外面冷,屋里烧着炭暖和。” 毛蛋听进去了,果真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他出去大半年,变了不少,之前觉得这人是天生呆愣,如今看来不是啊……路过还知道来咱们这头打声招呼,还不是空手来的。” 毛蛋现在只想知道这大半年的经历有没有从根本上影响他,还挺想回去看看。 那头虎娃一路颠簸着赶了回去,先把东西拿回家,眼瞧已经是傍晚天要黑了他还准备上陈家去,说要去打声招呼。打招呼就打招呼,还揣了一包东西走。李氏反应慢点就没拦住他,喊着问他拿的啥?他说没啥,说就过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过去一趟,把那包东西递给陈家的,让交给荷花,又答了几句话就转身走了。他走了之后,陈家人把东西送到荷花手里,让打开看看。 这一看,好家伙! 又是银首饰又是缎子,好多样呢! “还知道送东西来,我们荷花也算嫁着了。” 陈荷花拿着看了又看,说:“这还没办喜事……” “说好的下个月,快了。” 家里又有人嘀咕了句,说卫二郎那婆娘咋突然大方起来?由着卫虎送这些。 陈荷花她娘想了又想,说:“这事你们先别声张,看看李氏的反应再说,看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卫虎那个人,还会背着他娘偷偷送东西来?” “以前是不会,现在说不好了。” …… 李氏真不知道虎娃拿了什么出门,回去还问他呢,虎娃没说,摸了银票来塞她娘的嘴,说一路上赶得辛苦,想休息了,就打了水洗漱然后回屋上床。 李氏当下点数去了,回过头来人已经歇下,第二天又想拉着他问,结果他给大叔公家送了东西,又要去前山村说给婶婶送信。李氏没逮住他,先一步遇到陈家人,她顺便就问了,问儿子送了什么过去? 陈家的看她不知情哪敢乱说,只道是布料绢花,打淮安带回来的。 就这样虎娃还挨了一顿说,李氏倒是没说不该往陈家送东西,他问给登科折桂巧儿的呢?亲生弟妹没有? “余下那些不都是给爹娘弟妹的?好多呢,我还给登科带了条好墨,那个磨开了写出来的字能闻见香味儿。” “贵吗?” 虎娃说不知道:“人家孝敬叔叔,叔叔分给我的。” 李氏问他在淮安咋样?做些啥?那活有前途没有? “婶婶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姜氏带你?不是你叔?” “我连这些都还做不好,跟着叔叔只会添乱,叔叔做大事情的。” “那你赶紧的学会了跟你叔跑腿去,听个女人使唤有什么出息?说出来都嫌丢人。” 回来的路上虎娃心里热腾腾的,他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哪怕还没大出息,看着比原先体面得多。听到这话就好像迎头一瓢冷水,本来就是大冬天的,这会儿已经透心凉了。 李氏想起来问他漕运总督是不是经常有人送礼?问卫成一年能拿多少钱?是不是顿顿人参燕窝的吃着? “娘,我叔是清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你没听过?” “我叔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官,他认真是为百姓做事情的,上任第一年就把漕河整治了一遍,现在从水上走货比以前容易多了,沿河一线都在夸叔叔,我们回来的途中遇到其他船只,错身的时候还有喊着话跟叔叔道谢的,您误会我叔太多了。” 跟这种实心眼人说话就容易把自己气到,李氏胸闷,说:“上次回来他自己都说外任钱多,一年朝廷就给几万,难道是我耳背听错?” 虎娃想了想,说:“豁出去命才能把漕河治好,拿这钱不过分啊。” “我就问问他一年能挣多少……” “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能说。给人做事要讲规矩,保守秘密就是规矩。” “我是你娘,又不是别人。” 虎娃摇头:“同谁都不能说,娘为我好就别问了。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您给我说说家里吧。” 李氏憋着气,语气就不大好,反问他家里有什么可说?不就穷着混了一年。 虎娃还想问兄弟和妹妹,李氏就走开了。他在原处站了会儿,又走到书房门口看了会儿。登科正在读书,说读书也不对,登科坐在书案前,虎娃过来的时候人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年学了什么?” “哥啊……你进来,进来说。” 虎娃进屋去,问他学得怎么样?登科说还成。 听他讲了讲目前的程度,又在心里对比了一下年岁差不多的卫煊,结论是比不了。 他看了登科写的字,兴许比他当初写得好,跟堂弟比起来像狗爬的,比三婶都差远了。以前总听娘说,说登科是家里的希望,让他做大哥的多分担一些活,使弟弟能安心读书,以后考科举当大官全家享福。当时虎娃是信的,在他的概念里,弟弟比自己聪明很多,这一年他难过的发现外面比弟弟聪明的人太多了。 卫煊说,以他的程度跟他大哥卫彦都没法比,他大哥才是名动京城的少年天才。 虎娃觉得,卫煊的程度就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差距有天上地下那么远。 再想到爹娘对登科的指望,怎么不叫人难受? 虎娃没来得及说啥,就被端着肉汤往书房来的亲娘撞见了:“你在这儿干啥?没事就出去转转,别打扰你弟弟读书。” “出去大半年,回来想跟弟弟说说话。” “说什么话?”李氏把炖好的骨头汤放下,让登科趁热喝,喝完再接着学。她出去的时候顺便就把虎娃拽出去了,让他去挑水也好劈柴也罢,找点事做。非要说话找巧儿去,巧儿闲着。 …… 老家那头,虎娃正在经历三观重塑,这趟回来他忽然觉得看到的一切和他记忆里不同了。他还在想是爹娘变了还是他自己变了,以前在这家里还自在,如今竟有些格格不入,就感觉自己融不进去,好像是被排开的。 另外一边,押运漕粮的官船顺利抵达天津,官船靠岸,官员们准备回京复命。 这又是一番折腾,真正进京已经上腊月了,皇帝使人候在城门口,让卫成不必着急,先回府休整,待明日进宫。卫成谢过皇上体恤,带夫人姜蜜及二子卫煊回去了。 国子监还没放假,是以卫彦并不在家中,卫成他们下车时,只有得信的老爷子老太太领着福妞等人候在门口。见着人福妞提起裙摆小跑着就迎上来,他爹扶着他娘,倒是小哥站在一旁,他就扑到小哥卫煊怀里。 “爹、娘、哥……我可想你们了!从三月就想,想到今天!” 卫煊将扑过来的小妹扶稳了,拍拍她头让她站好:“在外头呢,待会儿娘要说你了。” 福妞赶紧站直了,崩出笑脸来转身看向她娘。在姜蜜回看过来的同时讨好道:“娘你不在的几个月我特别乖,很听奶和张嬷嬷话,规矩学得可好了。” 姜蜜挑眉:“是吗?” “不信问张嬷嬷。” 姜蜜伸出手来,福妞赶紧把白嫩嫩的小手搭上,由亲娘牵着上台阶。老太太他们站在影壁前,姜蜜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去,进去端端正正给公婆见了礼:“爹娘,我们回家来了。” “好,好,在南边都好吗?去来顺不顺利?” “出去大半年,经的事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先进去吧,进去再慢慢聊。”卫成跟老爷子走前头,老太太她们落后一步,进了厅里,都坐下来,卫成才简单讲了讲这趟经历。 哪怕只是粗略一提,听的人还是感觉揪心,老太太还在那儿念叨说养廉银真不好挣啊。 讲到这个,姜蜜靠过去,贴婆婆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吴氏一听,差点蹦起来,问:“那么多???” 感觉自己反应太大,她又稳了稳心,压低点说:“不是说一年三万两?” “朝廷给的养廉银是三万,其他是地方上的孝敬。” “那怎么能收?还收这么多?” 吴氏心里打鼓呢,姜蜜说是上面授意的,皇上让他南下之后循序渐进的来,别一下把天翻了。这个钱皇上那边有数,让他拿着,当治理漕河的辛苦钱了。后面娶媳妇嫁女儿用得多,多攒些没错。 “皇上同意的就好,不过皇上能同意老三拿这么多,这钱不好拿吧?在淮安这大半年是不是挺危险的?” “说实话,九死一生回来的,漕帮盘踞在运河上那么多年,要清剿他们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好在我们老爷有天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这种事,遮着掩着老人反而会多想,不若直说,左右人已经平安回来了,听着揪心也就那一下。 听姜蜜说有天佑,老太太就懂了,她拽着儿媳妇的手:“这一路辛苦你,看你比离京那会儿又清减了,回来好生补补。” “娘说什么呢?外面的事是老爷在做,我跟前还有虎娃跑腿,有什么辛苦的?” 吴氏松开手,把刚送来的茶水点心往姜蜜那头推了推,让她尝尝。又道:“说到虎娃,我倒想问问,他跟你们学了大半年有长进吗?可开窍了?” 姜蜜回忆了一下,说:“起初含胸驼背的,也不爱开口,说话就压低了声音,听着中气不足。我说了他许多回,加上出去跑腿见的人多了,也跟别人学了些,现在看着还像样。放他回去之前我也说了,让他想想清楚,把握好那个度。我们是外人,可他是二嫂的亲儿子,做儿子的对父母要有感恩孝敬又不能事事都听家里安排,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得有成算……有些事我们说起来简单,他身在局中,要处好,难。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扯上血脉亲情就没法子一刀切,最麻烦就是这些。还是咱们府上好,上下一条心,和和睦睦的,我进家门就感觉舒坦。” 吴氏认真听着,听完点点头:“你做婶婶的提点这么多已经很够意思,余下的该他自己想,不是说今年也要成亲,成了亲就真正是家里的顶梁柱,哪能稀里糊涂活着?” 老太太想起从前,三儿子成亲前后就大不一样。 娶了妻,生了子,就得有担当,全家指着你吃饭,还窝窝囊囊的怎么行? 婆媳两个说得热络,那边父子二人也聊了一场,说得差不多,底下来人说厨上准备好了,问是不是直接摆饭? “摆吧。也把热水烧起来,待会儿收拾收拾早点歇,明儿不是还要进宫回话?” 一家人坐下吃了饭,姜蜜亲自伺候卫成沐浴去了,卫煊让底下的把他从南边搜罗来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妹妹看。二老也回了屋,关上门在说话。 “我听媳妇儿的意思,这趟惊险得很,好在她有那本事……否则几条命都不够丢。” 老爷子点点头:“前段时间我出门就听人说过,漕运盐政这些都不好管,是肥得流油的差事,你却不一定有命发这个财。我没慌就是想着儿媳妇不同,要不早就坐不住了。人家说你不管事都可能出事,莫说老三这么能折腾,他是眼光好一眼瞧上姜氏死活要娶,当年要是没娶着姜氏……你想想看。” 屋里烧着炭,暖和着,听到这话老太太还是一激灵,她不由得抖了一下:“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卫成他就该跟姜蜜在一块儿,他俩一主外一主内,登对极了。 当夜卫成早早歇了,次日起了个早,穿上公服,戴好乌纱,坐上轿子进宫去见了皇上。他们君臣也有十个月没见面了,皇帝哪怕不像卫家二老日夜盘着,心里也惦记卫成,还担心过他。这一见面,卫成还没跪下,就让他赐了坐,皇帝哪怕看过密折还是着急想从他口中听到前后的事。 皇上一个想知道,卫成就说干了嘴。 听明白之后,皇上满脸喜色连说了好几个好:“朕指你做漕运总督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令朕失望,这结果,令人欣喜啊。” “眼下只是把漕帮清剿了,还有很多方面亟待整改,幸而一任三年,勉强能还漕河安稳通畅。” “好,真好,朕都不知道该怎么赏你。” “皇上给了臣这么个发财的机会,就已经是赏赐了,不敢瞒您,臣新官上任实实在在收了不少孝敬,拿着都怕烫手。说漕运是块大肥肉半点不假,这油水多得吓人。”卫成又叹口气,说他挺不好意思的,收了人家漕帮的礼,转身把人一锅端了,人大当家断气之前还在骂他是畜生,想想真挺不好意思。 “你收礼那是为了麻痹他们。” “是啊,可钱都进臣兜里了。” “那是朕赏给你的,爱卿剿匪有功。” …… 皇帝跟卫成吃了茶,又聊了一场,说够本才放人出宫。 卫成出宫之后,御前伺候的还在心里嘀咕。这些天后宫不清净,有妃嫔闹起来皇上本来挺烦,卫大人一进宫大家伙儿就觉得头顶上的天都蓝了,皇上的心情也畅快起来。 难怪人家三十五岁就能坐在正二品的位置上,这本事,这两年势头不错的唐大人也及不上,谁都及不上。 185.185 待卫成报告完回府来, 吴氏告诉他书房里有封信:“是团圆节前收到,送来的说是禄州郭大人写下,让你亲启。要是早一点, 我就托人带淮安去交给你了, 八月份收到,那会儿你们都该准备返京, 也就没费那事。” 郭大人? 郭姓且同他有往来的官员只一位, 就是当年一道赴京赶考的郭同窗, 卫成心里大概有了数,问:“娘还有其他吩咐?若没有我去书房读信了。” 吴氏摆手,看卫成要走,她又把人叫住:“回来这一路吃苦头了吧?我儿想吃口啥?娘让厨上给你做去。” 卫成只道什么都好, 他搁下话便往书房去了, 姜蜜看完账册过来,听吴氏说到吃这口才想起来:“娘听说过淮扬菜吗?以清淡为主, 做河鲜多, 说来略有点偏甜口的, 我吃着还成,回京之前带了两个厨子,要不今儿就准备上, 明儿给您上两道?” 说着她还报起菜名来, 什么松鼠桂鱼狮子头水晶肴肉豆腐羹的。 “听你多说几句真要流口水了, 我算看明白了, 你馋人来的!” 吴氏说着假意横她一眼, 姜蜜挽着老太太胳膊笑:“您这么讲就冤枉媳妇了,您禁不起奔波,没法子跟着下江南去,咱们在外头瞧见好的不得带回来?淮扬菜吃得鲜,口味又比较淡,常用对身体好,您尝着感觉不错就把厨子留下,往后时常让他做几道来。还不光是大菜,另有个做小吃的行家,千层油糕阳春面虾仁馄饨灌汤包……每天清晨给您上两道,能吃一个月不重样,淮扬那片小吃最多。” 这话吴氏信了,说姜蜜出去每一年把嘴皮儿都吃利索了。 “娘嫌我话多啊?” “我嫌什么?你们出门之后府上一日较一日清静,天天那么过着怪不习惯的,回来了好。” “要有得选……谁想走那么远呢?还不是身不由己吗?” 姜蜜是个安分人,几个月不出二门她也不嫌烦,看看账册翻翻书管管儿女一天就挺充实,反而陪老爷南下日子过得兵荒马乱的,不是在计较这个,就是在防备那个,在外头没真正踏实过,进了家门才感觉安稳。说到这,老太太伸手拍拍她,有安慰的意思,又问:“来年还跟老三去南边?” “去!当然要去!” “还带小二子一起?” “我想着就不带了吧?正是读书的岁数,老往外跑把心跑野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出去这趟足够给他开眼界。” 稍晚一些姜蜜把这事跟卫煊强调了,卫煊倒没闹他,点头说知道,说他今年的确耽误了些,来年要补上的。这番对话发生在饭桌上,卫成本在品汤,听见搁下汤碗:“倒还知道分寸,很好。” 姜蜜闻声看来:“听娘说中秋之前郭大人送了信来,写什么了?” “升官的事,他六品了。” “六品什么官?” “禄州通判。” 但凡卫成待过的衙门,姜蜜能说上几句,他没待过的就一知半解了。通判这个官名姜蜜听过,是管什么的还真不清楚。看她那神情,卫成就多说了几句,说通判主要协助知府知州,分管一些地方事务,具体管哪项要看安排。 姜蜜问他人怎么在禄州?禄州好吗?听名字好像挺富。 一直没吭声的卫煊叨咕说:“真富就不会叫这名,娘你见过叫状元的考上状元叫发财的穿金戴银吗?穷怕了就会这样,缺啥叫啥。” 他还嫌不够,又补充道:“你看登科折桂……” 说完碗里就添了硕大一颗狮子头,他娘笑眯眯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好吧。 卫煊拿筷子将狮子头夹开,尝了一口,看他老实吃起来姜蜜才说:“都让你少论长辈是非,登科折桂那名儿怎么说也是你二伯跟二伯母取的,你爷奶说得,我跟你爹说得,你说不得。” 卫煊哦了一声,心想幸好没给你听到我当初说二堂哥那段,跟那比,这算啥呢? 看儿子规矩了,卫成接着说禄州的事。 “他也没说错,那地方要是富哪轮得到郭兄?具体怎么着我不清楚,了解也是从他送来的信上,说地方穷,民风还有些彪悍,对他来说挑战不小。不过凡事看两面,能把穷地方盘活治理好了就是功劳,端看他有无能耐。” 别人的事姜蜜也不过随便听听,听明白就过了,不往心里去。她问卫成进宫去怎么样? “不就那样?” “皇上怎么说的?夸你还是斥你乱来?” 卫成扬了扬唇,正准备开口,姜蜜表示知道了,看表情就知道了。 “在御前碰上其他大人了吗?见没见到那些老朋友?看着亲切否?” 她就是调侃来着,卫成也给她夹了颗狮子头:“吃吧,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姜蜜:…… 卫成回京之后,四五日,国子监才休假,卫彦第一时间出来,就看见等候在外面的马车,问:“这两天都有漕运总督返京的说法,我爹娘他们回来了?” “回大爷话,老爷太太回府有几日了。” “这破地方封闭得很……” “大爷您上车吧,别再说了……”说也别在国子监门口啊,给人听去多不合适! 卫彦也就是顺口一嘀咕,经奴才提醒,就要上车去坐好,却被后出来的几个叫住。跟着有人小跑过来,搭着他肩膀说:“赶明我做个赏梅宴,阿彦来不?” 卫彦瞅了一眼搭他肩上的手,心道我跟你很熟吗??? 他嘴上还算客气,说:“不了,明儿不打算出门,想听我爹说说这一年所见所闻。” 听着这话又凑上来一个:“带我一个!卫大人清剿匪帮治理漕河的故事我也想听!” “咱们都做过东,也该轮到阿彦。” “阿彦你是不是也请一回?” 卫彦让他们厚脸皮程度惊着了,这些人的确都做过东,他们做东的时候自己又没去蹭吃,哪有反请一说?可是吧,当这几个不要脸的全都用那种一眼看去还算矜持,但矜持中又带着殷切和渴盼的眼神瞅着自己,他犹豫了一下…… 想着爹曾经说过,到国子监不许自以为是瞧不起人。娘也说过,让他跟同窗好好相处。 他就点了点头:“先说好,我家就一个四进小院,园子没有,来了别嫌。” “咱是想听卫大人说见闻,又不是去逛园子,园子谁还见得少了?” “对,没错。” “那明儿个巳时见?” “就这么说好了。” 几人打过招呼,上轿的上轿,上车的上车。卫彦也上了马车,上去就发现座上铺了厚实的垫子,垫子上还搁了铜汤壶。他伸手一碰,暖和的。 这时候车夫在外面喊,让大爷坐稳,这就回府了。 卫彦赶紧坐好,他把铜汤壶抱在怀里,有些冻僵的双手紧紧挨那上头。 之前几次都没这个,该是娘吩咐的,在这些方面娘最周到。马车出去半条街,他手已经热乎起来,连带心里都暖烘烘的。真好啊,爹娘带着弟弟平安回来了,虽然来年开春还要出门,至少能团聚一段时间。 马车摇晃半天,在卫家门前停下,车门打开,都不用脚凳卫彦直接跳了下来。 他脚下生风快步走进家门,绕过影壁,进二门,穿过抄手游廊往内院去。一进内院就听到有笑语声,同时有奴才见着他,小跑去报信:“老夫人、夫人,大爷回来了!” 话音方落,他人已经从屏风后走出来,姜蜜站起来,迎上前去,将大儿子从头到脚打量过:“这一年长高了是不是?都快超过娘。” “来年初夏儿子就十四了,有这个头不是应该的?”卫彦说着露了个大大的笑脸,“娘可算回来了,念您半年了!您坐下,坐下说话。” 姜蜜坐回去,拍拍椅子扶手,让他坐旁边来,说要好生瞧瞧他,一别大半年,想得很。 “儿子才是,又想,还有些担心害怕,直到前两个月有同窗赶着与我结交,才想到爹在南边混得恐怕不错,心下稍安。” “小机灵鬼。” 卫彦又笑出来,他扭头看了一圈,问弟弟呢? “你弟弟在书房,你小妹也在。” “做什么?” “江南那边好山好水养出一批学士名儒,你爹忙归忙,领你弟弟去拜访了几位,使他得了些点拨,四书五经还是那样,字和画都有进步……这会儿人在书房作画呢吧,说要给福妞看看江南风光。” 卫彦心念一动,也想去瞧瞧,没等他去,卫煊领着妹妹过来了,他们身后有奴才跟着,奴才手里捧着他二人的画作。 “画好了?来给娘看看。” 卫煊从奴才手里拿过画纸,送到他娘手边,姜蜜一看。 好嘛,上面一幅是湖上画舫,那舫上有美人,水上有鸳鸯,这幅瞧着的确满满都是江南气息,特有那韵味。看落款,是卫煊作的。她拿着是两张画,前一张看好了就动动手指揭开,想看后一张。 “唔,这是什么?” “水鸭子吧。” 姜蜜问的,卫彦略带迟疑答的,答完就听见他小妹用软包子音为自己抱不平:“大哥哥眼瘸,那明明是鸳鸯!我从小哥画上抄的!” 福妞那是相当自信,卫彦趴过去仔细看了,还对比着看了。 看了半天回头问他弟:“宝啊,你觉得呢?” “妹妹毕竟还小,还可以吧……?” 想到妹子也才六岁,卫彦姑且认同,他道:“那倒是,这鸭子画得没准比唐怀瑾还好些。” “都说是鸳鸯了。” 看妹子要跟他气上,卫彦不争了,直接投降,说:“有个事差点忘了说,娘,明儿我有同窗来,说巳时到,中午那顿要麻烦您安排一下。” 姜蜜正想把画拿给老太太看,听他这么说,便问:“是在国子监交到朋友了?” “称不上好友,就是寻常同窗。” “你都请来府上做客了,还是寻常同窗?” 卫彦捧着茶水慢慢喝,喝了两口才说:“不是我请的,是他们想来,知道我爹从南边回来了,想听他剿匪的故事。” 看儿子一脸郁闷,姜蜜直乐:“知道了,会给你安排好,正好跟着一起回来得有江南的厨子,明儿让你们尝尝地道的淮扬菜。” “刚才就想说,今天摆的点心是不是换了?” “娘带回来的厨子做的,你尝尝看。” 卫彦相当捧场,他其实不贪口腹,还是高高兴兴吃了两块,这才端茶碗漱了漱口。前面大半年里他每次回家来都嫌冷清,嘴上不说心里觉得空空落落,今儿这一趟就填满了。其实就多了几个人而已,感觉却不同,大不同。姜蜜还在说她带回来的东西,里面文房四宝都有,还有人家送来的字帖字画:“对了,娘看人家送给你爹的孝敬里面有块极品青田石,特地请师傅上门跟人学了几天雕刻,给你刻了枚章。” 姜蜜抬眼朝旁边看去:“去把我梳妆台上的锦盒取来,巴掌大宝蓝色那只,别拿错了。” 嬷嬷取印章去了,姜蜜还在说:“在南边的时候你爹忙,娘还蛮闲,凡事只需要口头吩咐,每天空出来大把的时间,开始翻着书看,多看两天也嫌闷得慌就想寻点事做才学了这个。那字儿是你爹写的,我打发时间一点点慢慢刻的,你看看吧,嫌丑就放那儿做个收藏。娘手艺是不行,用料还是很好。” 说话间,锦盒取来了,卫彦接过来,打开一看。 那是介于中黄和淡青之间的颜色,似金似玉,瞧着有点像奶冻,这石质卫彦一看就喜欢,他还记得关键是娘刻的字,取出来看了又看,说很好,很喜欢。 “也不知道刻对没有,你盖一下看看。” 姜蜜说着,就有奴才送印泥来,砚台沾着在白纸上盖了一下:“是对的,娘刻得很好,儿子喜欢极了。” 他又小心装回盒子里,收起来,心想这么装着太埋没:“娘再给我做个袋子吧,装袋子里方便拿着。” 卫煊在边上眼巴巴看了半天,酸他:“哥怎么好意思呢?” “?” “娘就刻了这么一枚章子,刻了好久,都给你了还要袋袋……” 卫彦瞅向冒酸水儿的弟弟,说:“我们换换,回头我给爹娘出去,你在府上,带回来的全给你。” 卫煊点头:“好啊,正好娘让我明年待家里好生读书,你争取一下,看爹肯不肯带你。” 卫彦:…… “我们说好了,明年带回来的全给我。” 卫彦:…… 想什么呢? “谁跟你说好了?” 两兄弟拌嘴去了,姜蜜想起来拿画作给老太太看,哪怕以吴氏这么低的眼光也没看出那是鸳鸯,说是水鸭子都抬举了。后来卫成也看了,他真不愧是女儿奴,就那也能找到吹捧角度,说女儿水平虽然不高,胜在进步空间大。再说了,画画不是非得形似,抽象一点儿没什么,有那个感觉和味道就可以了。 听完亲爹这番话,福妞高兴了。 她大哥哥卫彦怀疑了人生,怀疑过后还用新的眼光去看了那两只…… 并在妹妹出屋之后小声问他爹到底看出什么感觉和味道了? “我就只品出画劈叉的感觉和水鸭子的味道。” 卫成把女儿这幅画收起来,收好才说:“想想你当年那笔狗爬字。” “那您当年也没夸夸我的狗爬字啊。” “你是大哥,跟你妹比?真是出息!” 卫彦还在心疼当年变着花样受打击的自己,他爹又说:“你当初自我感觉特别好,我再夸一句,迎着风你能飘上天,鼓励这套不适合你。对了,我听你娘说明天府上要来客人,是你同窗,要我帮着招呼?” “是啊,那都是冲您来的,来听您在南边剿匪的故事。” …… 后一日,卫成跟姜蜜一起招待了儿子在国子监的同窗。卫成不谈公务的时候就挺随和,姜蜜更不必说,她从来都是慈母,哪怕儿女犯错的时候也不会突然爆发,有话总能好好说。夫妻二人的态度就让前来拜访的受宠若惊,真正吓着他们的是卫彦在他娘跟前的好脾气好脸色。 可能刺激有点大,几人把惊讶摆在脸上,给姜蜜瞧见了。 “怎么这幅表情?”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出来个代表说:“卫彦他在家里的样子和在国子监很不相同。” “是吗?他在国子监是什么样?” “不太好相处那样……没表情的。” 卫彦为自己解释说:“想到爹娘弟弟南下,一路风险那么大,的确笑不出来。” 看他在这儿艹孝子人设,来客都要噎着了。他又不是今年进的国子监,搁里头两年,就没有爽朗热情的时候。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也没拆穿就是了,既然说到南下,他们顺势问到剿匪的事。 京城这边不清楚卫成搞了什么,淮安本地人清楚得很,那也不是秘密,卫成就挑拣着说了一些。 听的人相当入迷。 卫彦这是听第二次了,到紧张的地方还是跟着揪心,又在心里吐槽了一遍:带夫人一道去南边吃苦受罪这种事,就他爹做得出,幸好都平安回来了。 姜蜜没一直坐那儿,陪了一会儿就出去过问厨上的进展,汤煨上没有?小吃呢?上两份来。 她提前退场并不影响什么,来做客的国子监监生都很高兴,半下午出了卫府还在说呢,说卫大人竟然比卫彦好相处,卫夫人也是……看着就不错得很。 “到是看不出他手段那么铁血,上任一年,漕帮说剿就剿。” “能让你看出来?” “你都把人看明白了,人凭什么三十多岁官拜二品?” “……” “这么说也是。” 同窗走了之后,快满十四的少年卫彦让他娘捏了脸蛋:“说吧,你在学堂里头是不是黑脸不耐烦了?娘走之前还让你跟同窗好好相处来着,你就没听。” 卫彦伸手想救下自己的脸蛋,说是爹教的。 “是吗?你爹怎么教的?” “让我少显摆,别成天傻乐,长大了要端肃一些。” 卫成人在旁边坐着,突然天降一口巨锅,本来品茶来着,他连茶碗都放了:“夫人想想我读书时是什么模样,我同窗好友少了?现如今郭兄林兄等人与我还有书信往来。” 姜蜜想了想,她遇到卫成的时候就是清高读书人的模样,真别说,砚台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很像他。 这恐怕是卫大人难得的翻车现场。 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晚回房媳妇儿就拧他了:“我就说,我们砚台从小跟枣似的,又脆又甜,怎么就变成了我梦里那样?果然一切的改变都有原因,是你教的啊?” 卫成:…… “现在这样是更合适当官,不过我还是喜欢原先那个小话唠。” 卫成:…… “为什么突然陷入沉思?在考虑把儿子掰回去的可能?那就不用了,这样也好,看起来更靠得住些,有利前程。” 感觉危机过去了,卫成一波讨好,让姜蜜放心,臭小子对着亲娘还是甜的,这不就是因为太甜把同窗都吓着了。 姜蜜笑了笑:“我还以为他没朋友,结果有啊,挺好。” 看着突然乐观的夫人,卫成觉得他还是少说两句。卫彦说是普通同窗,多走动几次不就成了同窗友人?有几个朋友挺好,在外面遇上事有人帮忙,做爹娘的能多点安心。 夫妻两个在说儿女事,被议论的本人在问兄弟话。 “差点忘了,宝你不是跟爹娘回老家去了,见着后山居士没有?” 卫煊点头。 “我平时跟你说那些,你传达给他没有?” 卫煊继续点头。 “那他咋说?” “他多谢你喜欢……还说没想到。” “后山居士长啥样啊?身高几尺?模样英俊不?” 卫煊都把他堂哥抛到脑后了,看大哥这么想知道,他才回忆了一下,说:“寻常身高,也谈不上英不英俊,非要说的话他挺狗腿的,特别会拍咱爹马屁,叔啊叔喊得亲热得很。” 186.186 卫彦问他弟弟, 后山居士写到哪儿了?宿州那边出得是不是比京城快?还问他怎么没带新书回来? “……” “哥问你呢,出去一趟怎么还没改掉锯嘴葫芦这毛病?” 卫煊瞅瞅他。 “别看我,看我干啥你说话!” 卫煊:“我们在松阳县是年头, 我买到最新的也没用, 拿回来京城早该有了。再说,那书我是看过, 不像你一册册追, 哪知道你看到哪儿了。” 做大哥的长长叹了口气, 问弟弟:“我要你有啥用呢?你就没让后山居士给我写几句话?或者送我一套他题字加盖私印的书?你空手回来了?” 卫煊都不想说话,看在是亲大哥的份上又劝他:“你看书就看书,别崇拜作者,他跟你想的大不一样。有时间喜欢他还不如多喜欢咱们爹, 那书能卖不是主角抓人吗?除了你, 别人想看的是咱爹怎么当上大官来着。哥我告诉你,你是没亲眼见着咱们毛蛋堂哥, 他到咱爹跟前, 比儿子见了亲爹还恭顺, 跟孙子见了爷爷似的。” “你别……” “别什么?” “让你别管他叫毛蛋,咱大伯心是真大,取这么个名就没想想人发达之后喊出去多尴尬。” 说到这个, 卫煊突然笑了一声。 卫彦看见问他笑啥。 “我看到了, 二伯跟二伯母张嘴一声毛蛋, 大堂哥脸就黑了。” “那不是应该的?” “可咱们爹娘也喊了, 大堂哥挺高兴的, 问他需不需改口,他说不用,就那么听着亲切得很。”卫煊试图让大哥接受自己粉了个狗腿子这件事。 结果还是没成功。 卫彦坚强的替后山居士辩解了,说:“这就好像别人当街喊我砚台,你看我答应他不?爷奶爹娘那么喊就不一样。要是进了宫,皇上别说喊砚台,还声狗娃子都得答应响亮了。” “……你编排皇上,让咱爹听见要收拾你。” 卫彦伸手勾着弟弟的脖子,两人头挨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爹听说了就是你出卖哥哥。” 卫煊让他起开:“不跟你说,我要睡了。” “才说了后山居士,我还有别的想问。” “那你问。” “咱们爹堂堂二品大员,搁地方上是封疆大吏级别的,在淮安这大半年赶着巴结奉承他的不少吧?送钱的就不说了,送人的有吗?我在国子监里就听那些蒙祖荫来混日子的讲过,说江南那片养瘦马的多,名伶遍地,沿河不是还有画舫?那也是销/魂窟,咱爹那么大个官到了地方上,没人宴请他?没让美人伺候?” “娘在旁边立着,谁那么没眼力劲儿?” “咱娘不在的时候呢?” “娘都不在我还能在?我只知道家里没进过乱七八糟的人,至于说外头……你想想爹那个人,能干得出对不起娘的事?他要是有那心,前头十几年姨娘进了没十个也该有八个,后院里哪能干干净净的?哥你想得太多。” 卫彦敲敲他头:“弟弟你真是个弟弟啊,听哥一句劝,凡事多长个心眼,要不然以后头上带色儿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带上的。” 卫煊:“……” 这国子监不愧是全国最好的学堂,真啥都敢教。 卫煊坚持认为人和人之间应该多点信任,尤其你当儿子的咋能编排爹? “这叫编排吗?这叫防患于未然。我也没觉得咱爹会主动对不起娘,还不是怕人家下套要算计他。从以前到现在,这种事还少了?真让人算计成功一回,咱家里不就得多出来恶心巴拉的东西?你跟着出去一年真是啥事儿不管,也就字画强了一点,其他一问三不知。要让我跟着一道,爹去赴宴我就跟他一起,谁要往跟前凑看我不踹人下河。” 两兄弟嘀咕了半夜,最后累了都没各自回房,就在一屋凑合躺了,睡着之前做大哥的还在给兄弟洗脑,说爷们要是窝囊废还没事,但凡人优秀,就少不了有人犯贱上赶着来搅和想破坏人家庭!花招太多你防都不一定能防住,要是不当心没防住,夫妻之间不得生出裂痕?人家再趁机扇个风点个火,那结果你敢想? “哥……哥你才不满十四。” “十四还小啊?搁乡下都该准备说亲了。” “又没在乡下……” “没在乡下你也听着,你天天在家里待着你不知道,你看就我这样目前一事无成的,只不过头上有个二品大员的爹,现在天天有人请我赏梅赏雪,有约我一道上庙里给爹娘祈福,还有同窗到我跟前来念诗,让我品鉴品鉴,我问他谁写的?他说家里妹子。我跟前都这样,爹跟能清静?” 卫煊活生生的让他把瞌睡说醒了,他翻了个身,跟大哥面对面,说:“你忘了金环的事?” “奶确实威名在外,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几品?五六品,现如今爹二品了。” “直接说吧,哥你到底想干嘛?” “我就想告诉你,要是发现有什么苗头,或者哪个觊觎咱爹,该收拾就给他收拾了,别让咱娘闹心。我平常不在家,你做儿子的也得扛起责任。” …… 卫煊就觉得他哥有毒,想得太多,不过为了让大哥闭嘴,为了睡个安慰觉,他点头答应了。 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想起当日同二堂哥在马车里那番对话,心想真亏得他遇上的不是自家大哥,不然能听个头晕目眩搞不好要吐马车上。 在淮安那边,卫煊看过一个唐和尚西天取经的故事。 他哥就跟那主角一样能叨叨。 甚至比人家还能说,要毛猴子在这儿保准能一棒子敲死他去。 因为睡前听了那些,这一晚卫煊都感觉不踏实,两兄弟一道睡的炕,到半夜他冻醒了,睁眼一看自己身上就只剩个被子边儿,亲哥在旁边裹成了蛹。卫煊冷得又是一哆嗦,他伸手去拽被子,没拽得动,大半夜的只得披着衣裳下床让奴才给他拿棉被。 卫彦睡得可香了,到平常起床的时辰睁开眼,发现弟弟流着清鼻涕。 “咋回事?这么大个人还睡凉了?” 卫煊拿手帕擦了擦清鼻涕,反问道:“跟你睡能不凉吗?你看看,看看身上盖的。” 噢—— 卫彦有点过意不去,让弟弟穿厚实点,说起来喝个姜汤,再请大夫上门来把个脉:“哥还得回国子监去,没工夫关心你了。好生养着,病了就别往娘和妹妹跟前凑,当心把全家染上。” 卫煊满身怨念。 这就是亲哥哥! 大半年没见,回来一番思想教育,拖着人说到半夜,说完他自己舒舒服服睡了。卫煊呢,前半夜做梦梦见有人念经,后半夜直接冻醒在炕上,早晨起来清鼻涕往下滴答……他倒好,还精神饱满准备吃口热的回国子监去。 卫煊带着鼻音说:“以后傻子才跟你睡。” “别生气,别抱怨了,哥哥也不是故意抢你被子,意外来着。” 卫煊斜眼瞅他:“昨晚我做了半夜的梦,梦里有个秃驴儿敲着木鱼给我念经,念不完的经。” “这也赖我?” “……不赖你,是我傻,听你废话那么多。” 卫煊裹着被子坐炕上说的,说完准备穿衣裳,再不打算搭理亲哥。 数九寒冬里着凉不是开玩笑的,当天就有大夫来开药,卫煊连着灌了数日才见好,那些天里感觉自己好像中药成精,浑身苦味儿。他病着的时候姜蜜日日都不安心,等大夫宣布人大好了,姜蜜跟着松一口气,回头让厨上整了桌好的。 除了惦记着二儿子,姜蜜回京的头些天都在听底下奴才汇报,说地租之类,还有这一年府上大小事,又考校了女儿功课。 福妞也有读书认字,她每日用的时间少写,强度没哥哥那么大。除此之外,有空她还培养爱好来着,姜蜜之前就说让琴棋书画挑着喜欢的学学,会几样不是坏事,以后嫁了人能陪夫君吃茶对弈,闲来无事还能操一操琴,打发时间也好。 甭管京城还是南边,大家闺秀都有些才艺,聚会这些爱做个诗,啥都不会出去还是尴尬。 福妞好奇心重,又臭美,也是个爱听人夸的,把握住这点张嬷嬷很顺利就给她带上道了。除去日常教规矩,现在她学字学画,其他那些合计以后慢慢来,如今这两样就够她吃苦头了。 也是腊月里,皇后请姜蜜进宫去坐坐,陪她说话。 姜蜜带女儿去了,这回同样有张嬷嬷随同。进宫门到皇后殿里这段走着是真冷,入殿便暖和了,姜蜜跟皇后娘娘见礼,之后坐下。福妞跟着见礼,也坐下。 “先前就想召你进宫来,估摸你刚回京,府上事忙,才缓了几日,如今怎样?忙过来没有?” 姜蜜笑道:“劳娘娘牵挂,都张罗开了。” “你跟着卫大人到江淮,在那边看到些什么?” “那就多了,要看娘娘想听什么。” “你捡着说吧,本宫没出过京,听个稀罕。” 姜蜜就把山水人文都说了一些,重点讲到地方口味,说京菜酱重,淮菜味鲜。“在南边那会儿,清淡的吃多了特想尝口烤鸭,再不酱肉丝酱肘子都不挑剔,偏偏没道地的。回来连续吃了几天京菜,又惦记狮子头豆腐羹那些。” “好啊,本宫听出来了,你馋我来的!” 皇后笑得开怀,就连一旁伺候的宫女抿唇乐呢。姜蜜说着四下看了看,问:“坐下有一会儿了,怎不见七殿下?” “你说兴盛?他一天天嫌屋里闷,不知跑哪儿野去了。” “少年身上带火,不怕冻啊。” “他是不怕冻,累得本宫日日担心,外头还积着雪,只怕他走得快没踩稳脚下打滑摔了。” 皇后刚说完,就听见外头哎哟一声—— “殿下摔疼没有?可求您了,慢点走。” 这下皇后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就要到殿门外去。皇后都站起来了姜蜜还能坐着?她带着福妞跟上去看,就瞧见在屋檐下拍屁股的七皇子兴盛。人已经三岁多,看着抽了些条,不像一两岁时那么圆乎。 刚在庭院里摔了个屁股蹲儿,他也没哭,拍了雪赶紧上前行礼来。 “母后,还有这是卫夫人?” 梅皇后满是惊讶:“你还认得?” 兴盛又忘了自己才三岁,上次见姜蜜是一年之前,当时才两岁多。他说溜嘴了,只得描补,说人漂亮当然记得。 “那你看她……”皇后伸手将福妞牵来,问这又是谁。 兴盛看了两眼,暗道卫成这女儿真是美人胚子,比上回见面又好看了。他稍微看了看,好像在回忆,过一会儿说:“这么好看的我就认识一个,用得着问?” “还真记得?” “记得,是卫家姐姐。” 皇后让人进殿里来,坐下才说:“三年前你就盯着人家看得不转眼,又有一年多没见还能认出是谁,要不要母后同卫夫人商量看看,这就把正妃给你提前预定下来。” 兴盛:不不不。 福妞:不不不不不。 福妞睁大眼看向姜蜜,这一幕被皇后瞧在眼里,笑问怎么了? 姜蜜扶额,说:“娘娘听了别笑,她三岁就有心上人,喜欢的是唐谦唐大人家公子,管人家叫小唐哥哥。” 这要不笑……忍不住啊。 皇后都被现在孩子的早熟给惊呆了,问她知道什么是心上人吗? 福妞说知道,心上人就是想跟他成亲。 又问为什么想跟他成亲? 他好看。 皇后将同样惊呆在一旁的亲儿子带过来,问:“你瞧瞧,本宫的七皇子不好看吗?为什么不想做七皇子妃?” 福妞蜜桃脸皱了皱,说:“是先喜欢小唐哥哥的,好姑娘不能花心。” 看她一本正经说这话,皇后就忍不住想笑。七皇子满是无奈看向他母后:“您就捉弄儿子吧……” “谁让你小小年纪说话那么老成,母后实在忍不住。” “逗儿子也就算了,还拿人家小姑娘说笑。” 皇后稍微反省了自己,反省到一半又笑场,听自家三岁儿子管人家六岁姐姐叫小姑娘,她忍不住。之前听皇上说卫家儿子有趣,一个赛一个的少年老成,小小年纪说话一板一眼。她当时还没感觉,直到后来兴盛学话,皇后经常让他一句话逗乐,这么小一只,说话跟大人似的。 姜蜜也有笑,但不敢太夸张,后来又聊了几句,她就带着福妞准备出宫,走之前得皇后赏了几匹贡缎。 出宫这一路,福妞跟在她娘身边规规矩矩走,等出去了,坐上马车,她才抱上姜蜜的胳膊:“娘。” 姜蜜摸摸她手,还暖和,这才问她怎么了? “皇后娘娘不会棒打鸳鸯吧?” “棒打哪对儿鸳鸯?” 她脸红扑扑的,对对手指说:“还有哪对?我跟小唐哥哥呀。” “那你叫他一声鸳鸯他答应不?你就知道你小唐哥哥也喜欢你,想娶你?” 小姑娘继续对手指:“我这么好看。” “你好看,可还有比你更好看的,再说你又知道他会看脸择人?” 这下好了,福妞给亲娘逗哭了,她倒是没嗷嗷哭出声来,就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瘪着嘴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姜蜜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问哭什么。 她不应声。 姜蜜捏捏她脸:“也是个没出息的,你要真喜欢他,就好生吃饭好生学规矩好生打磨才艺,你样样好他能不喜欢你吗?别哭了,哭着真丑。” 福妞赶紧把脸上擦干净,抱着姜蜜的胳膊安安逸逸靠在她身上。 姜蜜轻轻点额头:“刚说到规矩,你就把坐姿给我扔了。” “娘~娘让我靠靠,这会儿又没别人看着。” 自家这个小女儿才是最会撒娇的一个,生来就甜津津的,模样又出挑得很,通常谁见了她都得丢盔卸甲硬不起心肠。姜蜜对她都算严格的,经常也让她搞得没脾气。 随着卫成返京,他和唐大人之间又恢复了往来,不过因着官阶有差,走动不算频繁,统共就坐下聊了两回,其中一次是唐大人携妻儿登门拜访,答谢卫成替他捎东西回家,顺道亲自送个年礼来。 男人们说起朝廷上的事就没完,姜蜜同唐谦的夫人聊了一场,也把唐怀瑾叫到跟前问了几句。 问他书读得如何,答说不敢同卫家哥哥们比,寻常眼光来看,还算凑合。 问他读书练字有意思吗?答说很有意思。 姜蜜还要问,福妞小声插了个嘴:“娘你让我同小唐哥哥说说话,我有东西拿给他看。” “噢?什么东西?” “只给小唐哥哥看的,您别问了。” 唐怀瑾右边耳朵尖都红了,姜蜜看在眼里,就没再笑话,她摆手让两个小的自己玩去:“雪溪你可得把怀瑾招呼好了。” “娘放心,娘我知道。” 她出去之前还跟唐夫人打招呼来着,出了花厅往旁边走了几步就回身亮晶晶盯着唐怀瑾看。看没别人,唐怀瑾才问她在看什么。 “看你呀。”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 “你哪儿都好看!” 天儿差点给她聊死,唐怀瑾两个耳朵尖都红了,问她:“你说想拿给我看的是什么东西?” 对哦,还有这事。 福妞招手让他跟来,带他去欣赏了一幅自己苦练多日好不容易能看出点样子的胖鸳鸯:“怎么样怎么样?” 唐怀瑾拿起来仔细看了,问:“你画的?画得很好。” “你看着喜不喜欢?” “喜欢。” 福妞刚还攥着小拳头,紧张呢,这一下就笑开来:“喜欢就送给你,收了我的鸳鸯你就不能喜欢别人,我哥说了,鸳鸯不是随便送的。” 这下唐怀瑾脸都红了,他拿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犹豫半天,还是小心卷起来拿在手里,又问卫小姑娘:“你哪个哥哥还教你这些?” 福妞偏头想了想,说:“我让二哥教我画的,大哥看了叫我画一张就收好一张别随处放,鸳鸯不随便送人。” “那你怎么不听?还拿来送我。” “想送给你呀,给你又不是随便送人。” …… 打死卫家上下都想不到,他们家小姑娘已经燃起早恋的小火苗了。说来也真造孽,老大眼看就十四了不开窍,老二马上十岁了同样不开窍,偏偏最小的妹妹天天惦记别人家小伙儿。特能耐,打小知道对象要指着好看的选,先到先有,选好还给人送鸳鸯。 她没不好意思,唐怀瑾闹了红脸,后来时辰差不多了唐大人带妻儿回去,三人坐上马车,唐夫人问儿子出去看了什么? 他一听这话耳朵尖又红了。 唐谦不明就里,问夫人怎么回事。 没等唐夫人解释,唐怀瑾说:“爹别问了,没有什么。” “儿子害羞了?” “娘……” “害羞什么,卫家小姑娘样样好,人喜欢你这是好事情。” “卫家妹妹还小,知道什么?您别瞎起哄了。” 唐谦看自家这个嘴上那么说,瞧着却是高兴模样,又回想了一下卫大人家的小女儿,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不像有些拘束过了显得木讷,她活泼,却不闹人,看得出是人家府上的娇宝贝。 唐谦抬手在儿子头上拍拍。 突然来这一下唐怀瑾都懵了,他抬头看向亲爹,眼神询问怎么了。 “让你回去继续加油,用心读书,跟卫彦他们好生学学。” “儿子知道。” “知道不够,还得做到。” “是,儿子尽可能做到。” 唐怀瑾带着福妞画的鸳鸯回去了,回去展开看了又看,收起来之后也学着描了一张。他先前心思主要用在读书认字,没怎么学画,描出来黑乎乎的两只,可丑。 唐谦这不是在家里吗?不当心看到,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画鸭子? 说着,他让儿子起开,让到一旁,自己站过去,另外铺了张纸,提笔画了两只游在芦苇丛里的水鸭子。唐怀瑾站在旁边看他爹作画,看完全程都没好意思说那不是鸭子是鸳鸯。 他爹还说:“你要喜欢我请个人来教你,要画鸭子还早,先学他一年再说。” 187.187 当夜, 卫成跟姜蜜嘀咕,说女儿打从三年前见着唐怀瑾第一面就喜欢,处处想跟他亲近, 这么长时间怎么劲头还没过? “你问我啊?我六岁的时候都忙着喂鸡鸭掐野菜上灶前看火……没这方面经验。”看男人有想坐下聊聊的意思, 姜蜜搁下手里的东西,朝他那方侧了侧身, 说, “我早就想说, 福妞怕是继承了你,我嫁过来头几年你回来就同我说那样的话,你闺女就跟你当初一个样,口花花的。” 卫成本来拿了本闲书, 随便翻着, 听到这话他把书放了:“口花花的?我什么时候……” “你二十出头跟我说那些,过十几年你不承认了?是不是你说村里头我最好看?还说跟天仙儿似的!说你八辈祖宗积德才娶到跟我这样中看不说还贤惠孝顺的媳妇儿!说你看我就够了眼里看不进别人!” 卫成:“……”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啊。 当初他跟夫人说这些话时, 夫人还会脸红, 还害羞, 现在呢……她都能搬出来夸自个儿了。卫成觉得他得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咱们姑娘也不光是继承了我,有些方面挺像夫人你的。” 姜蜜洗耳恭听。 卫成说,比如自信。 姜蜜上扬的嘴角微微的朝下面垮了一点, 卫成立马改口:“自信是好事情。” “你上漕河飘了大半年, 倒是学了手见风使舵。该让同僚来看看, 一个个的还说你刚直不阿。” “朝堂上那套能搬回家对夫人使?”使完日子过得下去吗? 姜蜜笑话他说:“你是真懂……算了不说我俩, 还是说回女儿。我没经验, 当初没余力想这些,可我觉得福妞她就算天天把喜欢这些挂嘴上说,未必真懂那回事,至少眼皮子底下她对唐怀瑾那劲儿跟她对咱家这两个小子差不太多,是当哥哥看的。这么惦记不外乎是人同她岁数相仿,模样生得俊,外加见面回数少,老话也说远香近臭。” 卫成才刚高兴一点,姜蜜又道:“不过青梅竹马就是这么回事,打小认识,经常在一起玩,感情深厚,长大了自然而然就走到一起。站长辈的立场,没有去破坏的道理,认识的时间长两头知根知底,也不怕遇人不淑。” “她才六岁,怎么就说到嫁人了?” 姜蜜伸出左手来,看着戴在腕上的玉圈子,缓声说:“当娘的是想得远,她六岁我就想她十六是什么样,想她能说怎么一门亲,嫁怎么个人。别说为她想,我也替两个儿子想过,只是想象不到罢了。” 最小的这个姜蜜算看出来了,是会撩的。 反倒前头两个,人也聪明,也懂人情世故,偏偏好像在男女之事上缺根弦儿。同别家夫人闲谈的时候姜蜜就听了一些,都说十三四这会儿男子家就该有些萌动了,会想风花雪月那些,卫彦还没任何迹象。 问他喜欢哪样的,他不知道。 你非要问—— 那就娘这样的。 姜蜜在脑子里搭配过,她反而觉得大儿子那个性跟温柔贤惠从不红脸的放一块儿不对味儿,就跟往清清淡淡的三素汤里撒了把干辣椒,怎么看怎么怪。 不过每次听大儿子说喜欢贤惠的,她也不做评价。人的际遇很难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搞不好他以后娶的妻子同预想中的完全不同,这也很有可能。 就好像姜蜜在卫家上门提亲之前都没想过她会嫁给书生,更没想过后来这种种,当时所求最多不过是嫁个踏实肯干的本分人,苦几年累几年能把家慢慢兴起来,谁知道十多年后能当诰命夫人? 姜蜜低头想着事,就听卫成说他没打算早早给女儿订下,总觉得只要订下来哪怕喜事没办,她半个人也是别人家的。 当爹的想多看她几年。 “相公你想太多,你闺女才多大?她出阁也是十年之后,早着呢。” “早什么?夫人想想,我进京应会试的情形是不是宛若昨天,实际也过去十多年了,忙起来时间过得太快。当初在后山村里,毛蛋天天闻着香味儿吵着要吃的,虎娃总高高兴兴跑出去玩,当时你还是新妇,没怀没生。现在你看,能搬的都从乡下搬出来了,毛蛋和虎娃在我当初认识你的岁数上,成了青年,咱们儿子也是早也长晚也长,都快跟你一般高。我呢,都奔着三十六去了。现在看福妞还小,我只怕一转眼她就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要准备嫁人,从这个家里走出去了,想想都舍不得。” 听他说这些,姜蜜也很触动,她伸出手去搭在卫成手背上:“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都知道自己三十六的人,别跟儿子似的任性。福妞她爱跟唐怀瑾玩,就让她玩去,以后长大开了窍他俩还能配一起也挺好。我瞧着唐大人和唐夫人都不错的,唐怀瑾也是颗好苗子。” 唐家其实没有卫家这么干净,也好理解,像卫成这样官做得大后院还干干净净一门心思守着夫人过日子的少,哪怕不是独一份,也离那不远。 纳妾是富裕人家的寻常操作,比如太太怀孕,得有大半年不能伺候,后院就要进人。又比如太太子嗣艰难,也要主动安排着给家里开枝散叶。还有长辈所赐同僚相赠……基本上你多当几年官,家里一两个妾都算少的。唐谦是两房妾室,都是头上老人安排的,主要太太就生了唐怀瑾一个,之后再没怀过,家里怕有闪失,意思是纳两房妾多生几个。唐夫人心里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反正她没闹,妾室后来陆续怀上,唐府后院还是规矩,没闹出妻妾相害的笑话。像这样,在京城都算家风正的。 也是有他们衬托,姜蜜才知道自己这生活多舒心,卫成对她是极好了。 “相公你看唐怀瑾如何?我瞧他不像卫彦那么锋芒毕露,也不像卫煊收得厉害,就正好,有点谦谦君子的意思。” “就是姑娘家最喜欢那种,天生的招蜂引蝶之相,我女儿要嫁给他,怕是闹不完的心。” “你女儿嫁给谁你都操不完心。” 卫成看看晃动的烛火,想想也是:“要不是吃软饭没个好的,我都想给她招赘……” 还没说完,他就让姜蜜轻轻踢了一下:“我看你没吃酒都像喝多了,越讲越不像。你掌上明珠还小,现在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以后再说,该歇下了。” 卫家这头在说女儿,宫里也在说,仿佛是兴盛人小主意大招惹了他母后,使得梅皇后一气之下跟来长春宫的皇上念叨,说还是女儿家乖巧可人,生个儿子就是气人来的,兴盛才三岁就是个臭脾气,长大还了得? “皇后这么说,朕第一个不答应,小七还不好?他在这岁数比前头几个懂事多了。” “之前招卫夫人进宫,见到她小女儿,那才讨人喜欢,生得也是美人胚子。我看了真稀罕,唯独可惜我们儿子太小了一点,要不还能跟唐大人家的争一争。” “又扯上唐大人……哪个唐大人?” “翰林院的唐谦,听卫夫人说因为煤城的事他们同卫家走得近,两家儿女早早就认识,卫雪溪跟唐大人长子亲近,过些年没准还会到皇上跟前来请您赐婚。” 看皇后说得有滋有味,皇帝都恍惚——聊别人家长里短比跟朕睡觉有趣??? 当天晚上到底还是睡了,第二天,皇后又当面嫌弃了亲儿子兴盛,再一次表现出对漂亮女儿的稀罕。 皇后不知道的是,七皇子在心里吐槽了她。 这会儿说想要女儿,等真生出女儿,她才知道什么叫要不起。兴盛上辈子就有妹妹,是亲的,但兄妹关系不是那么好,多几天没见面还亲热,见着之后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能顶起来,两人脾气就对不上。他那妹妹挺要强的人,眼光吧特别高,后来选驸马的时候差点逼死人了,问她中意哪样的?他说卫彦卫煊唐怀瑾那样都行…… 上辈子兴盛对卫彦他们意见特别大,咋看咋不爽,原因出自方方面面。 这糟心妹子也在其中添了一笔。 他之前都忘了这事,听母后说女儿好才想起来,想起来掐指一算,就这两年那糟心妹子要来了。 七皇子突然陷入沉思,他在琢磨改造成功的可能性。 …… 卫成他们返京就是腊月,回来才没多久就要过年。衙门还没放,国子监稍微提前一点放了。卫彦回家来,听说唐大人又携妻儿登门拜访过,心就一沉:“小妹跟唐怀瑾见上了?” “是吧。” “说了啥又做了啥?” 卫煊说他跟爹在一块儿,不知道呀。 “你没问问?” “问了,咱妹说女儿家需要有一些秘密,让我别打听。” 这话听着就胸闷,卫彦觉得他这都能挺住,真的坚强。他坚强的去给爷奶请安,给亲娘问好,提到自己今年表现不错,再苦读个一年半可以下场试试,授业恩师都说机会很大。 姜蜜问他怎么着急想下场?不是才进去读了两年? “总听人说乡试会试殿试,想知道同我们国子监内部考核有多大差距。他们说我考上机会很大,我十五岁就考个举人回来娘多风光,要是还能中进士,不是就给娘长脸了?” “可娘不希望你那么早下场。” 卫彦本来想去端茶碗,听到这话停了动作,问为什么。 “就算你能早早中了进士,也要在翰林院待很多年。你爹告诉我,说朝廷不太会重用年纪过轻的,你要是十五六中进士,接下来有得熬,不若学扎实些,有十足把握再去应考,殿试拿个一甲回来娘才真的高兴。”姜蜜说着笑了笑,“不光是娘,从你出生你奶就盼你状元及第光耀门楣,要是匆匆下场,得个三榜家里谁也不会高兴。” “那好吧,我多读三年,十八下场。” 吴氏在旁边听着,这才插句嘴:“不知道老家乡下今年有没有中秀才的,三媳妇你有几个娘家侄子在应考吧?” 姜蜜颔首:“之前回去还特地问过,说差不多了,跟着就要传好消息。” “要是今年考上,考上立刻递信出来,年前就该收到。” “娘忘了来年开春虎娃会在码头等着上船,也可能就不费那劲儿,直接把信递给虎娃,让他亲手拿给我们,算起来晚不了多久。” “那倒也是。”老太太一脸憧憬,“虎娃啊……应该娶上媳妇儿了吧!” 京城的年都是那样,该进宫进宫,该走礼走礼,该得赏得赏。从初一到初五休息几日,之后当官的上衙,读书人准备回学堂。就这样,新的一年开始了。 想想腊月抵京的时候,当时觉得能在家一两个月,时间老长。结果一晃眼腊月就过了,进正月,官船已经在天津等着,备上炭火口粮之类等大人们上船。卫成撑着在家过了个元宵,过完立刻带上夫人姜蜜乘马车往天津赶。包括已经回学堂的卫彦都请小假出来送了,二老领着三个孙子孙女在门口站成一排,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人催促说时辰到了,姜蜜最后掐了掐女儿的脸蛋,她还舍不得,卫成牵了她一把:“别看了,上车吧。” 他把姜蜜扶上去,自己回身看了一眼:“儿子这一出门又要年末才会归家,府上拜托爹娘。卫彦卫煊包括雪溪要听话,尤其你们做哥哥的要担起责任。” “知道了爹。” “您上车吧。” “爹娘早点回来。” …… 从当年赶考,卫成就经常离家,道别这种事对他来说家常便饭了。他最后叮嘱完就上了车,也没再多看,倒是小姑娘舍不得,哪怕车驾走远了,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她还站在门口。 还是做奶奶的伸手把她牵进门去:“别看了,日子过着多快啊,等你练好字,学会画水鸭子,你爹娘又回来了。” 小姑娘本来伤感着,听到这抗议说:“都说是鸳鸯了。” “好吧,我孙女说是鸳鸯就是鸳鸯,走!回屋去!画鸳鸯去!” 有吴氏逗着,福妞暂且放下同爹娘分开的难过,她跟两个哥哥一道开始新一年的学习。吴氏当孙子孙女面乐呵,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会想。 儿子和媳妇在家的时候其实也没特别做过什么,可一家人待着,不做什么也高兴,就是高兴。他俩一走,就感觉心里缺了点啥,经常觉得空空落落。 老爷子也是,他一直不怎么说话,没啥存在感的人,听得多,看别人闹得多。最近就感觉没什么热闹看,私下还说呢,说他看出来了,三媳妇才是关键,有她在家就热闹。 “咱们这个家最离不开就是她,老三也离不开她。” 吴氏挑眉:“你才发现?想想就知道,你儿子有几多时间在家?这些年他又有几天得闲?” 被家里人惦记的夫妻两个已经从天津商船,往南边去了。他们还是在泞州码头靠了一下,虎娃带着荷花已经在码头等了几天,可算见着官船。官船在码头停靠半日,以作休整,不光他俩上了船,毛蛋也跟着过来跟三叔三婶见了一面,他带着夫人卢氏,说头年没见着,这回也让婶婶看看。 陈荷花她之前就见过,靠边停的时候主要是跟卢氏说了几句。 卢家是商户,却是书商,他们家里人读书都比较多。嫁给毛蛋这位四小姐是庶出,看着却不差,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那种,一个照面姜蜜就看出来她是以夫为天的女子,本身没什么主意,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想想毛蛋是个个性强主意大的,娶个和顺的也还搭配。 姜蜜心里头想了不少,嘴上没说太多。 一来卢家知道教女,二来毛蛋也会教妻。 她只不过讲了几句期许的话,让年轻夫妻互相包容体恤,把日子过和顺了。又道亲眼见了侄媳妇总算能放心,等到了淮安势必要写信回京城同二老说说。 姜蜜在跟卢氏聊,卫成跟毛蛋吃了碗茶,毛蛋说:“侄儿跟着过来,第一是想领卢氏来给叔婶看看,第二替大舅哥同三叔道声谢,您管漕运一年商人已经收益了。还有,三婶娘家那边有个考上秀才的,让我替他们问一问,看后面去什么学堂好。” 卫成是有准备的,他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翻出一册书,取出夹在书里一封信,让毛蛋把那个拿回去交给姜家人,具体如何安排都已经写在上面,读信便知。 “叔叔真是有心。” “做人最要有心,有心方能成事。” 毛蛋想想可不是吗,这不光是他叔给的教训,也是他自己的成功经验。当初能挣第一笔,是靠小聪明钻了大空子,后来能把那书一直往后写,写得安安稳稳妥妥帖帖没出纰漏,就是他琢磨得多想得全面。一方面抓紧笼络主角,一方面跟合作的书商结亲,又打听又编又造的,一本书写了这么多年,赚够了。 尤其他写的还是亲叔叔的故事,他叔现在是二品,以后还要往上爬,收尾还早呢。 毛蛋简直是个典型,典型的一本书吃一辈子。 不过他还是不满足于此,也有别的计划安排,比如他就有跟三叔家的堂弟搞好关系,想想看,三叔亲手教出来的儿子以后不得入仕途?不得有大出息? 到时候叔叔没得写了,他还可以写堂弟。 卫彦还不知道后山居士盯上他了,要是知道,以他爱显摆的德行估计也不会觉得尴尬丢人,反而倍感荣幸,并且会疯狂暗示对方拿出真本事来好好吹。 毛蛋写书都好多年了,他已经不是当初稚嫩青涩的他,他已经形成风格,文笔老道得很。以后要真有那机会写堂弟卫彦,开头保准比卫成这本精彩得多。 聊得差不多,毛蛋留下从老家带来给他叔婶的东西,领夫人卢氏下了船。下船之后他也没立刻走人,还在码头目送他叔动身启程,直到官船走远,他们才离开码头。 “你同婶婶说了什么?” “没什么,闲话家常罢了。” “那你看我婶婶如何?” “不敢说……” “当我面有什么不敢?你说吧,我听听看。” 卢氏小声讲了两句,说感觉和娘和二婶都不同,是真的大官太太。 毛蛋点点头:“家里这些人里面,最不简单就是我三婶。我说了你不明白,当初我奶心里偏疼三叔,三叔要娶三婶,奶看不上她,心里很嫌的。我奶个性刁,我婶也能三两下给她摆平了,叔叔能有今日,想也知道婶婶功不可没。” “三婶进门的时候,相公还小呢吧?这都记得?” “记得什么啊?我为了写那书,让我娘把前后的事掰碎了仔仔细细讲过。” 卢氏还有些惊讶,没想到婆婆能给妯娌这么高评价。毛蛋看出她心中所想,摆手道:“娘原话说狐狸精都没她能耐,把我奶摆平了就罢,你看我叔官拜二品府上连房小妾也无,这种事你听说过?你要说我婶出身好来头大也就罢了,她可是道地的乡下人。” 毛蛋写那个书卢氏看过,看的时候只觉得卫夫人命好,现在想想,有些事不是一个命好就能解释。 她能嫁给卫成兴许是命好,后来这十多年却是凭本事过的,换个人来说不准都下堂了。 “反正你有机会多跟我婶学,别学娘那样。” 卢氏点头:“我知道了。” …… 毛蛋在马车上跟卢氏咬耳朵,官船上,姜蜜在听虎娃说他回家之后的事情,重点讲了办喜事那一出,把高兴的说完,他犹豫着提及登科,说感觉弟弟学得不怎么好,远比不上煊堂弟,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说。 姜蜜没听明白。 看男人憋着说不出,陈荷花急脾气,就替他讲了:“是这么回事,我婆婆啥都不让兄弟做,只让他读书,一天天就在书房里出来都少,这本来不碍着谁,他爱读读呗。关键我们出门之前,婆婆就拉着我相公说,让他到三叔面前多提一提,给兄弟创造机会。我相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他劝娘他没本事,让他来求这求那他没脸,还怕真的求到门路反而把兄弟逼死了,就现在娘对兄弟的期待已经很高,要是人去了更好的学堂,还得了?” 虎娃点头:“大概就是这样,荷花你说话别死啊死的,讲点忌讳。” “这都不要紧,婶儿你说我婆婆这还有救吗?怎么就非得和科举过不去?我大顺哥都说了,要当官比发财还难,单要发财还有些门路。” 188.188 初春这会儿江上有些冷, 加上船行时还会带起风,姜蜜感觉到凉,便招伺候的嬷嬷来, 让拿个披风。想了想荷花也在旁边, 又改口道:“取两件来。” 嬷嬷心领神会,给姜蜜拿了件银红的, 将另一件水红的递给陈荷花。 荷花是陈氏娘家侄女, 进县里去过几回, 好东西她见过,却没穿上身过。这辈子穿过最好的一身衣裳就是成亲时的吉服,这会儿看着嬷嬷递来的披风都不敢接。 “不咋的冷,我就不用了, 这个披婶儿身上才好看, 我穿像啥话?” “行了别推了,也是想到你要上船我才会拿上这件, 这颜色选嫩了, 做出来我就没穿过两回。桃粉水红这些颜色你们年轻姑娘穿着漂亮, 到我身上像什么话?你就拿着,这披风婶婶送你了,披上看看可还行?” 荷花双手接过, 没立刻往身上披, 她先拿手背去挨了挨。是缎面的, 滑溜得很, 叠着只看到皮毛滚边, 抖开才发现上头还绣了花样,做工很巧。 “还是崭新的,真给我吗?” 姜蜜已经穿好了,看她还一脸稀罕瞧着手里那件披风,便道:“这件是随雪溪做的,雪溪是我府上小女儿,今年该满七岁。她那件水红的小披风穿上身挺好,我穿这个不像。”姜蜜催她别干看着,披风也是衣裳,衣裳就是拿来穿的。 荷花这才把它披上,姜蜜走了两步,点点头:“挺好,是小姑娘穿的颜色。” 身上暖和一些,姜蜜想起刚才侄媳妇提的事,她走到窗边,看着外头滔滔江水说:“你们家那个情况确确实实麻烦,再麻烦还是得你们夫妻二人商量着解决。我跟你叔叔见的世面的确大些,经的风浪也多,在大方向上能给你们指点一二,具体怎么做外人没法说。想想看,我同你婆母李氏是妯娌,我们之间就一些亲戚情分,你当家的同她却是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 姜蜜说着回头看了站后面的荷花一眼:“虎娃那孩子优点是个性沉稳心眼实在,缺点也有,他脑子动得慢些,有些事要他明白并且接受比较难。荷花你头脑灵光,我跟你说,但凡自己能想办法解决的事都不要随意求人。一则人情这个东西要留在刀刃上用,二则谁也帮不了你一辈子,你二人得立起来,明白吗?” “大概听明白了,我也知道叔婶都是做大事的人,忙碌,其实不当拿鸡毛蒜皮来麻烦您,主要我刚进门,也不好一来就大包大揽动作频频,娘她本来就不太中意我……” 说到这个,荷花心里是有点苦的。 卫虎冬月里归家,他们腊月成亲,她从嫁到卫家就让婆婆立了规矩,屋前屋后很多事也自然而然的落到她头上。做点事倒没啥,乡下姑娘谁不是打小干活?荷花她不痛快的是公婆的态度。 村里头偏心的父母多,都说十根手指有长短,对这个好一点那个差一点本身倒不是大过,到她婆母这份上简直太夸张了。 那个家里根本没把他卫虎当个人,是当工具使的,他就像家里养的耕牛。 以前窝窝囊囊在乡下就不说了。如今眼瞧着要有出息,那个娘还是没拿正眼看过他,逮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说的都是出去少花钱,好好干,有机会多提一提兄弟登科,让卫成夫妻知道他有本事只是被乡下夫子耽误了。 离家之前,荷花娘家那头都拿了东西来,她亲娘给烙了肉饼煮了鸡蛋装了咸菜,婆母啥也没弄,让儿子媳妇到了县里去买它二十个大馒头,一路上就凑合点,反正上了船肯定有吃的,跟着官老爷能饿肚子吗? 这种话,他们赶路的人自己说没毛病,儿子要出远门当娘的这么讲不嫌刻薄? 就那天,李氏还在给她二儿子炖藕汤。 陈荷花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憋着口气,特想问她卫虎是不是捡回来的儿子?怎么老大就是草老二是个宝,说老二人聪明能读书,她也没看出卫登科哪里能读,都不用跟三叔家的堂弟比较,跟大顺哥比他都差远了。 因为毛蛋早说要一起去码头,说有话想当面跟叔叔讲,虎娃就带着荷花先去县里跟毛蛋会和,他们乘的是毛蛋安排好的马车。在马车上,荷花跟她表嫂卢氏说了一路!卢氏劝她好多! 就那话,说在家她能压着你,出去了她还管得了? 还说有那么个兄弟挺好,有他拖着,做婆婆的轻易出不来,反正眼下只能在乡下困着,没机会给你添堵。 卢氏让她同卫虎少点抱怨,趁着在淮安这两年给他拧拧性子,把人笼络过来。还说和睦人家少,许多婆婆同媳妇儿都不对付,这没关系,只要男人心里装着你,日子都能过得下去。 卢氏会这么说也是基于她娘的教育,卢家是大商户,府上妻妾多,嫡庶子女也多,人多了事必然杂,她娘家隔三岔五都在闹腾,少有安宁……看他们扯皮看多了就知道,当家人心里住着谁谁总能笑到最后,占不占道理都没那么要紧,关键在于他肯听谁说。 表嫂说这些也不全对,荷花捡着听了一部分,这会儿又听她三婶姜氏说了一通。 听完就发现,两人的想法明显不同。 三婶是让她想法子把关系处好,哪怕处不好,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别闹得太难看,否则当家的会特别为难,再者嘛家和方能万事兴。表嫂让他把卫虎拉到自己这边,这样以后婆媳翻脸,男人才会支持她。 荷花想了想,以卫虎的性子,无论有多稀罕媳妇儿,也不会真的拿尖刀往当娘的心上插。 你要逼他二选一是逼他上绝路。 选不出的。 姜蜜有说过,愚孝不对,不孝也是大错,这话虎娃是认同的,也听进去了。这会儿听荷花说了一通,她还是那个态度,劝道:“你要是觉得眼前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就暂时放下,没准换个环境到南边生活一段时间有些事就豁然开朗了。你之前在村里,见的天地小,出去看看外面眼界开了想法也会不同。反正别逼迫自己太过,想不好就放一段时间,出去大半年才能回家,给你的时间长得很。” “婶婶性子真好。” 姜蜜笑了笑,说:“我要是性子不好早几年就急死了,官场上很多事才是真的无解,摆你面前好几条路,没一条好走,可还不是得往前迈步子?还能停在原处不成?” 在船上的时候姜蜜就教了侄媳妇一些,等到了淮安,虎娃还是跟头年一样负责跑腿啊采买这些,他媳妇儿荷花让姜蜜带在跟前,看账啊见管事啊训话这些都叫她瞧着。 这么带了她几个月,这小姑娘就有了一点女管事的架势,她私下跟自家男人说想学认字,让虎娃教她。 “学认字?学认字来干啥?” “你想想看,要从人牙子手里买个丫鬟,寻常模样的要不到十两,但凡会写几个字能喊到二十两,你还觉得识字无用?我不认字就只能做个普通管事,要是能看能读能写,过几年没准就能混成我婶跟前第一得意人。再说,咱们家不得做笔账?进多少出多少怎么花用的不写下来咋记得住呢?” 虎娃听着也觉得有道理,他挠挠头:“就怕我笨,不会教你。” “你每天教我认三五个字,过半年不就会好几百了?我又不读你那些书啊经的。” “我给你买本蒙书回来挨着学?” 荷花想了想:“行吧,买本别人用过的旧书就成,我用不着新的。” 开始学认字是在夏天,学三五日后,姜蜜发现了,问她是不是在学字,荷花还挺不好意思:“婶婶知道了?” “我看你指头在哪儿比划,还真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进展如何?” 荷花说有几天了,就是刚开始还不太上手。 “那倒是,我在乡下那会儿也不认字,后来是跟儿子一起学的,开始是比较辛苦,找到些规律就容易了。光认个字不难,要把字儿写好还挺难的。” “我看婶婶写得就很好。” “那是写得多了练出来的,我相公曾说过,考试有技巧,但做学问没捷径,练字也是一样的,你勤快些,多写写吧。” 姜蜜想起来问她是自学还是虎娃教的?荷花说是男人在教,说最近有点发现他那个性的好处了,换个人来看你半天学不会能急死。他耐心好,也稳得住,一遍不行再来一遍,不着急的。 姜蜜也觉得不错,实实在在的不慌不忙的挺好。 虎娃教认字,姜蜜给她纠正了一下提笔的姿势,给找了个合适女子临摹的字帖来,让她看一看学一学。到秋天,卫成在外面的工作进展顺利,一切都在走上正道,后宅这边,荷花看着也有了些样子,她从稀里糊涂的乡下土妞逐渐在往城里靠,学做事也学规矩还学认字,跟姜蜜时间长了看出些手腕,才知道她婶凭什么做二品夫人。 其实府上的事真的不少,衣食住行都是她在张罗,人情往来也多,可你看她却不觉得忙,许多麻烦事对她来说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几句话安排下去就井井有条了。她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偏偏卫彦他们都不在跟前,没子女可教管做什么呢?读书呗。 读腻了还去拜庙去游湖去赏园,每次从外头回来她会提笔将见闻写下。哪怕没出门的时候,吃到好吃的或者听说什么趣事也会记一笔,说是等年末拿回京城给儿子看,她为自己这份随笔取了个名叫《卫夫人淮安小记》。 荷花最初见着她三婶,还觉得是大官家循规蹈矩的太太,这一年接触下来发现也不是那么回事。 这人挺复杂。 该讲规矩的时候一点儿不含糊,那些没所谓的地方她不计较。会过日子,不铺张也不抠门,还懂情趣……荷花看下来觉得不说学齐活,她能得三婶五分真传,也能把日子过舒坦了。 在淮安这段时光对虎娃夫妻影响巨大,不是哪一个,他俩都变了很多。秋末冬初卫成照样押漕粮回京,经过泞州的时候还是把两口子放了下去,并留下话说来年还是那个时间,来码头等。 他们夫妻两个答应好了,这才下船,随身带的包袱里有点心,荷花还是去买了些馒头,这才往车马行去。他们从泞州码头赶回松阳县,到的时候天都要黑了,夫妻两个就在县城里歇了一晚,住毛蛋家。 荷花跟陈氏两姑侄一见面,互相都很感慨。 “快一年没见,姑你瞧着又富贵了。” 这话陈氏爱听,她笑眯眯招呼侄女坐下,催促底下去备桌菜来。 荷花把人喊住:“别麻烦了,我们一路舟车劳顿,也吃不下大鱼大肉,有口素面就成。” “你到我家里来了,就给你吃口小面,像什么话?” “那就加一勺肉丁,做成臊子面呗。” 看她是真想吃面,陈氏点头,命人做去。把这安排好了她才问起在南边的种种,荷花感慨连连:“跟了婶婶几个月,我是开眼界了,真是白长十几岁,这才活明白。” “我看你是有些变化,比原先大气多了。” “是婶婶教得好。”陈荷花说着往她姑旁边靠了靠,小声问,“这一年乡下有啥动静没有?我家里好吗?我婆婆她闹没闹什么?” “你娘家都好,你婆家那头嘛,你有个心理准备。” 荷花脸色都变了,问准备啥? 陈氏让她吃茶吃点心,看她吃上才说:“老三给姜氏娘家侄子介绍了学馆,那个学馆我听你大顺哥说了,虽然是私办,门槛不低,很挑选学生。姜家的拿着老三的亲笔信,很顺利就拜进去了,李氏听说之后也让老二跑了一趟,想说把登科送那边去,人家不要。他说是漕运总督卫大人的二哥,人家还是不要。” 陈氏没说全,卫二郎回来之后没两天,李氏就气冲冲跑县里来了,找他们论理。说都是毛蛋那书害的,人家听说是卫成的兄长就满心满眼看不起,别说通融,要不是读书人要脸那头能直接撵人。 可就算没撵,也差不离,人明说不收,客气请你出去。 李氏起先说卫成死板,怎么就非得中秀才才给推荐?去好学堂待着不是更容易中? 想到说这些卫成也听不见,就来找了大房麻烦,陈氏跟她吵了一架把人赶出去了,李氏估摸憋着火,就等虎娃夫妻回来。 荷花听着直皱眉:“叔叔不是说过吗?好学堂教得难,连秀才程度都没有进去也是听天书,跟不上的。” “是说过,可她不信,觉得你敷衍她。就算不是敷衍,李氏那个人认定了什么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想想看,虎娃现在跟老三做事情,李氏烦不着老三不烦虎娃?” “上回出门的时候我婆婆就说过,让我们多帮衬兄弟,在那头给他吹吹风。我倒是提过,叔叔和婶婶都是一样的性子,说一不二的人,条件讲好了就摆在那里,不会听人打商量。姑你说说,头年叔婶回乡,我婆婆自己都没办成的事,凭什么觉得我相公能给她办妥了?我相公天生的笨脑袋瓜,有这能耐?” …… 姜蜜后来收到娘家来信,也得知了这事,她告诉卫成之后,卫成笑了一声:“这算是放任毛蛋写那个书给我的好处,别人知道咱们家这个情况,知道我的个性,旁人就很难打着我的名号去做这样那样的事情。” “那不是挺好?” 卫成含笑点头:“是挺好,虎娃跟荷花要接受些考验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京中,人在自家的四进院里吃着茶烤着火。卫彦人在国子监里,卫煊在前面读书,至于说福妞,她抱着亲娘带回来的布料那些笑得眉眼弯弯,乐够了想起来把这一年的画翻出来给爹娘看。 一张张翻下来,进步真挺大的,不光是画,字也在逐渐摆脱傻粗黑,慢慢朝着清丽婉约靠拢。 “哥哥说我是棵好苗子,爹你看看,仔细看看。” 卫成看了,看完拍拍她头:“是棵好苗子,还得端端正正的长成棵好树,不着急,慢慢来。” 福妞仰头对她爹笑起来,看他们父女那样,姜蜜问道:“我们出京之后你听没听话?” “听了呀。” “没闹你爷奶?没闹你哥?” “没呀。” 姜蜜轻捏她脸蛋,又问了一遍:“真没有?没吵着要小唐哥哥?” 提到这个小姑娘就扑进她娘怀里:“那娘你什么时候请唐夫人来做客呀?我现在胖鸳鸯画得可好,还想拿给小唐哥哥看看来着。” 姜蜜逗她:“可娘跟唐夫人又不熟络,无缘无故做什么请她?” 小姑娘低头想了想,过会儿仰面看过来,说:“娘不是说表现好的话,回来会奖励我吗?” “珠花手串那些不都给你了?” “我不要那个换个奖励好不好?” 189.189 卫成在淮安那几个月, 京城是闭门谢客的状态,直到夫妻两个归来,才有大人来往走动。唐谦却没有来, 他在御前见过卫成了, 两人还并排着走了段路,一道出宫来着。 唐谦客气问候了三两句, 卫成答了, 回身问他。 “怀瑾书读得如何?” “劳大人挂念, 那小子资质愚钝,比不得贵府两位公子。” “你真衬得起父母给的这名,太谦虚了。” “哪是谦虚,是实话啊。” 卫成笑道:“我小女儿雪溪常说她小唐哥哥好, 卫彦卫煊听了还醋, 这还不足以说明怀瑾出色?想想有一年没见着他,少年人长得快, 一年一个样, 倒是想不出他如今是什么样子。” 这些个大人说话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不需要挑明。 唐谦听懂了,说过两日带唐怀瑾登门拜访,让他听听卫大人教诲。 “我记得你在侍读的位置上坐了也有两年, 该要升了?” “其实是一年半, 大人忘了?我是头年五六月升的。” 卫成想起来, 他是前年冬调上漕运, 任总督, 是两年不假。唐谦是次年殿试结果出来,五六月里升的侍读,的确才一年半。哪怕评价好,只要没有破格提拔,他也要等下届殿试出结果的时候才能往上爬一爬,规矩是这么定的。 再一想,人在翰林院里带着要立功不容易。 官场不好混啊。 卫成一恍惚想到他二哥二嫂指望登科科举入仕带全家发达,哪怕登科生得聪慧这条路都很难。毛蛋辍学去写书的时候说过,他读书不是想造福百姓,也不是想要成为朝廷栋梁,很纯粹是为了发财然后带家里过好日子。既然已经发财了,那还读个屁。科举那条路就是千军万马挤着过独木桥,有几个能过去? 这段是毛蛋说的,话糙理不糙。 卫成一早也说过,只是想发财不一定当官,你当了官没准还害百姓,公服加身的人一定得有一些为国为民的想法,不能太自私了。 要说发财,只看正经来路,官老爷们能有多少进账?他外任之前远不及毛蛋挣得多。 …… 说着话,唐谦就发觉旁边没声了,看卫成好像在走神,他问:“大人想到什么?” “不留神回忆起在翰林与那段光景。” “翰林院里至今还有大人您的传说,庶常们都拿您当榜样看,想做第二个漕运总督卫成。” “别说第二个,第三第四第五都能有,只要他们心里装着黎民百姓,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事情。” 唐谦心想踏实做事情的不少,卫大人只得一个。要有那番成就,不光要魄力毅力能力,还要相当的气运啊。 两人闲谈着,不知不觉走到宫门口,唐谦要回翰林院衙门去,他们拱手道了个别,各自上轿分两边走。 卫成回府就将过两日唐谦要带唐怀瑾登门的消息告诉夫人姜蜜。唐谦回去得晚些,回去考校了大儿子的功课,觉得还满意,才告诉他:“你准备准备,过两天跟我去卫家。” 唐怀瑾一愣,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他收了收,问父亲是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 “要没事您怎么突然说要带我登门拜访?” “这个啊……”唐谦笑道,“今日在御前见着卫大人,聊了几句,正好提到你。” “提儿子什么?” “大人问你这一年学问做得如何。” “父亲如何答的?” 唐谦反问他:“你认为为父当如何答?你来说说今年可有收获?” 唐怀瑾想了很久,说他认为有的,无论书画都有长足进步。 “那倒是,水鸭子画得比头年好太多了。” 后来唐谦果真带唐怀瑾上卫家去做客,他递上拜帖,就让卫府的管家请了进去,就在厅里见了卫大人及夫人,不多时卫煊还带福妞过来一趟。小姑娘先给见礼,之后特别招呼了她小唐哥哥,看她想跟唐怀瑾说话,当众人面又不好开口,极怕当众失礼闹了笑话。姜蜜笑道:“就让卫煊招呼怀瑾去,老爷跟唐大人聊聊?” 卫成颔首。 两个小的会意,从厅里退出去,这下福妞急了。 “我跟二哥一起招呼小唐哥哥,行吗娘?” “留你在这儿你也得嫌枯燥乏味,去吧。” 看小女儿快乐得要飞起来,她轻咳一声,福妞就规矩了。她规规矩矩从厅里出去,迈过门槛,到屋檐下才扭头找先出去的卫煊他们。就看见小哥在旁边廊里站着,冲她招手。福妞绽开个灿烂笑颜,拢上桃粉色小披风小跑着就过去了。 “小哥真好,还等我呢。” “知道你会跟来。” 福妞笑眼弯弯的,她看向旁边唐怀瑾,亲亲热热喊他,又问:“都好久好久好久没见小唐哥哥,在忙什么?” 唐怀瑾说跟先生读书练字:“雪溪妹妹呢?” “我啊,也练字了,还有学画画,我如今画的鸳鸯比头年好看很多,小唐哥哥你想瞧瞧吗?” 卫煊突然感到多余,看他妹子就能把唐怀瑾招呼好,都不用他在跟前杵着。就算这样,他还是坚强的挤在两人中间,没给两人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 福妞果然还小,她那个喜欢单纯的很,根本没到想甩开别人单独同唐怀瑾相处的地步。反正唐怀瑾来这一趟,小姑娘很开心,他们一起玩了半天,等天色差不多唐大人准备告辞,来找唐怀瑾,福妞还舍不得他。 不过就算舍不得,她没闹着不让走,乖乖巧巧给人送出门去了。 看她那样,姜蜜摇摇头,老话没说错,女生外向。 女儿家迟早要放出去,留不住哟。 唐怀瑾跟卫煊和他雪溪妹妹一起玩了半天,出了卫家大门才想起来问他爹:“您说卫大人问起儿子,让儿子准备准备跟您过来,我以为卫大人要考校功课,来的时候还很紧张……” 这时候,父子两个已经上马车了,马车摇摇晃晃的跑起来,唐谦笑道:“考校功课?你又不是人家儿子,他做什么考你功课?” 唐怀瑾:“……” 看自家小子一脸窘迫,唐谦还挤兑他了:“还是说,我儿想做卫大人半子?” 本来只有一点不好意思,这下变成很多点,唐怀瑾还反过来提醒他爹说事关雪溪妹妹清誉,这种玩笑不应当开。 其实哪怕没明说,大人之间多少有默契,都在观望。唐谦也是想瞧瞧儿子的反应才臊他,结果反应很不错啊。 “为父说错了吗?怀瑾没这想法?” “……”“左右您别再提。” 这种话,当然只能是父子私下交心说一说,谁敢拿出去讲?唐大人是觉得照这个趋势,自家儿子很可能要高攀卫大人爱女,对于卫家女儿唐谦没有任何不满,他就是恐怕自己官阶太低,议亲时门不当不不对。 自家这个再有四个月就满八岁,卫家小姐比他略小一点,才满七岁不久,真要结亲估摸也要再等个十年。以卫大人的势头,那时候怎么都官拜一品了,一品大员府上独一个的女公子,勋贵世家说得,王府说得,包括皇子正妃她也担得起,真要同自家这个配起来,属低嫁。 唐谦看他儿子还是很好的,怀瑾品貌出众,天资才学同样不差,心性也可,估摸能有前程。 还是家里拖了他后腿,当爹的本事不够。 唐谦计划让夫人暗地里准备起来,趁还有些年头慢慢把聘礼这些置办上,以后真要同卫家接亲的话,他们这边聘礼肯定不能出少了,提前准备错不了。就算子女长大之后各自变了想法,最后没走到一块儿,娶别家女儿不也得抬聘礼去?总是能派上用场的。 父子两人各怀心思,回了唐宅,回去就见着等候在花厅的夫人以及他那两房妾。 几个女人闲谈来着,看他们回来赶紧问起去卫家的情况。 唐谦略提了两句。 他夫人问唐怀瑾同卫煊相处好吗?“算算卫二公子年纪也差不多,该进国子监了吧?他学问比他大哥如何?” 人家什么时候进国子监唐怀瑾哪说得好?至于说学问:“应该是极好的,只是煊哥生性内敛,人谦虚。” “不奇怪,他父亲就是那样。卫小姐呢?可在府上?” “也在。” “她还认得你吗?还跟你亲近?” “娘……您怎么也打趣儿子?” 两个姨娘没说什么,羡慕却是藏不住的。对于她们来说,卫家那是极高的门第,唐怀瑾却能同那家少爷相交,这是多大的脸面,多好的事! 唐夫人问:“我记得卫大人外任两载了,老爷您说过漕运上三年一任,期满就得换人去,这么说明年是卫大人最后一年做漕运总督,之后又要调回来?你说皇上会指他去哪个衙门?” 唐谦端起热茶,吹开浮沫,呷了一口。 放下茶碗之后,才说:“皇上的想法不要去猜,也猜不中,夫人只要知道一点,作为最受倚重的臣子,卫大人的明天皇上早就打算好了。他头年剿灭漕帮还大运河一片太平,今年听了八方建议定下一系列规矩,明年还会调整以及试运行。这一任功劳极大,按说早该领重赏,皇上却压下未发,等他一任期满必定会有大动作,估摸要加官进爵。” 说到这里,唐谦停顿了下,过一会儿补了一句:“今年吏部尚书生了重病,是治好了,身体却垮了很多,就这两年将要告老。” 唐夫人听了这话都坐不住了,蹭一下站起来:“老爷您是说卫大人他……?” “我是那么猜的,中不中等等看吧。” 卫大人调回来很大可能是去六部,六部里面,刑部兵部不那么合适他,去礼部工部又有点大材小用的意思,最理想就是吏部户部。其中吏部是管人,户部是做事,卫大人刚才忙碌了一任三年,才淮安做了那么多事,总不好又把人扔去户部搞改革,那是不给人喘息之机。 相比较而言,吏部就好一些,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权力非常之大,做得不好腐败自吏部起,做得好,也能还朝廷吏治清明。 再说六部尚书其实都是老头子了,最年轻也过了知天命之年,本来慢慢也该有人要告老,结果赶了巧,吏部尚书身体出了状况,他准备要退。 这就像老天爷要他给卫成让位一样,听说尚书大人已经同皇上提过告老的事,皇上使他再任一年,说要再看看提拔谁来接他位置。 知道这事的大概心里都有数,十有八/九是卫成了。 本来,他要是上漕运随便混混,还不够资历直接升上一品,估摸要在二品上多熬一任。偏他干得好,自水路走货的商人都在歌功颂德,老百姓吹得也凶,任满升官简直水到渠成。 唐谦都能想到的事,卫成自己能没有数? 他回京之后就听说吏部尚书身体不好,都说可能干不了几年了,卫成当时没往自己身上想,直到他进宫去汇报这一年在淮安的工作,顺便把自己在南边的见闻告诉皇上。 皇上后来说那番话,让他心里有了准备。皇上有意在明年岁尾允吏部尚书去官回府安享晚年,同时准备提拔自己继任。 乍一听说,卫成很惊讶的。 因为六部之中,吏部权力最大。 为什么这么说? 照本朝规矩,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调动是吏部一言堂,说了就算。四品以上则是由吏部提名,呈至御前给皇上审批。想想看四品以上才多少人?以下又是多少?吏部尚书在京中被尊称一声天官老爷,手里捏着无数人的命脉。 卫成以为,皇上应该会让他去工部这类做实事的衙门,像工部尚书,掌管全国的官道桥梁堤坝城墙之类工程项目。他就没想到是直接去吏部,后来想想,这么安排也有道理在,总归先要把官员整顿好了,才方便其他部门推行一些政策措施,否则朝廷要改革也得看地方上配不配和,他要不配合,甭管你政策措施本身多好,百姓得不了实惠。 想明白之后,他就坦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卫成没跟任何人说起,想的是他在漕运上还剩最后一年任期,最后这年也得干好了,要善始善终才是。 皇上闲来无事又招卫成进宫去了两回,下了棋,还吃了茶,还一起去上书房看了看。 “朕记得,爱卿次子在上书房待过几天,他后来回府去怎么样?比他大哥如何?” “不怕皇上笑话,夫人不许臣拿他们作比。” “是为何?” “夫人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都是亲儿子需不着非得论个高低,做父母的非要给他们排个先后分出谁聪明谁更有出息这样有害兄弟感情,影响家庭和睦。” 皇上听着也觉得在理:“十年前朕就说过卫夫人不是寻常女子,果然,只有像她这样当娘的才能教出那般出色的儿子。” “夫人对臣帮助也大,不瞒您,臣这两年在淮安忙昏了头,都忘记今年父母亲该做六十酒,想起来日子已经过了,当时感觉天塌了,父母整寿臣都能忘,不是大不孝吗?后来才知道夫人提前做了安排,夏天就托人把寿礼带回,还叮嘱人在京中的两子一女做了准备,让卫彦安排的席面,虽然不巧赶上臣外任不在家中没能给双亲大办,也小小庆贺了一番。”卫成说着感慨不已,讲要是没有这个贤惠的夫人,他很多时候都要手忙脚乱,家里就顾不好,别说为皇上分忧。 “爱卿也是……早说你双亲过寿,朕就安排人吹拉弹唱去。” 卫成这会儿还在惭愧,说他真忘了。 头年回乡的时候还记得,后来天天脑子里都是漕帮漕河漕运,别的就全忘了。回来听说大侄子都拉了一车寿礼来,心里更是一阵庆幸,幸好夫人记得,且早早安排了下去,否则不说旁人怎么看他,双亲心里也该难受,肯定要难受的。 君臣两个站在上书房外面闲聊,两人说的小声,里面的人听不清,只知道皇上人在外面院子里,搞得大家都很紧张。 别人是紧张,人在角落里坐着的废太子兴庆是难受,发自肺腑的难受。 他比卫煊还大一岁,年后就满十二,他们做皇子的本来早熟,在这岁数该不该知道的其实都知道了。 兴庆一方面还是有些怨天尤人,他生来高贵,应该继承大统的,是跟前伺候那些对不起他,让他毁了容破了相。 同时又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人小,既冲动又草率,让人一撺掇就压不住火做了冒失的事情。当时不该跟卫煊闹翻,那时候卫煊他父亲还是三品通政使,后来就升二品漕帅了。 那可是漕帅。 听说现在的皇后就对卫夫人笼络得紧,宫里还有皇后娘娘想指卫家小姐做七皇子正妃的说法。 想到七皇子,兴庆心里又是一闷。 哪怕他父皇说了以后不再明立储君,自继皇后生了兴盛,宫里的风向还是变了。七皇子兴盛这年已经搬进撷芳殿,他亲眼见过,看着派头就和其他皇子不同,都说不愧是中宫所出。 兴庆很不爱听这话,还有一句他不爱听—— [什么娘生养什么儿子,前头那个就是蠢的。] 前头那个说的是谁? 不就是他那个没了好多年的母后吗? 皇上同卫成说高兴了,这才进上书房去瞧了瞧,卫成没跟,负手在外头站了会儿,他听着皇上提问皇子们作答,想起来自己抽考卫彦卫煊的时候。 卫成四下看了看,上书房他第二回来,上回是救儿子来的,当时一心牵挂人在罚跪的卫煊,没仔细看周围,这会儿瞧着环境还挺清雅,是读书的好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恭送的话,一回身,皇上出来了。卫成弯了下腰,皇上抬手,免他礼。 “走吧。” “看皇上不怎么高兴。” “朕这些儿子,资质愚钝啊,看着真是着急。” 卫成又道:“听说七皇子天资卓绝。” “兴盛的确不错。不光他,兴庆的学问也不错,就是性子不太好。” “臣反而觉得,聪明绝顶能力超凡的儿子有一个便可以了,要是个个出众,他们能妥善相处还好,若处不好是麻烦事。” “这个道理朕也明白,不过看他们蠢成那样还是气人,都说生子肖父,一个个长成那样不是在侮辱朕?” 卫成听罢,会心一笑:“皇上息怒。” 卫成回去跟姜蜜说起他陪皇上去了上书房,姜蜜在看裁缝送来的花样,听到这话把手里的册子都放下了。她挪到卫成边上,看着他问:“去上书房干嘛?” “皇上兴致来了说要抽考皇子功课,我陪他过去。” 姜蜜拍拍胸口:“你刚那么说差点吓着我,还以为有什么事。” 卫成拿过她手,把玩着说:“我没跟进去看,在外边站了会儿,听见皇上抽考他们,还听见废太子兴庆作答了。” “说他干嘛?从那次罚跪之后,他和咱家还有什么关系?” “还当你想听听,既不想听我不说了。”卫成把玩够了,握着姜蜜的手,说,“来年咱们还要出去奔波十个月,然后我就能调回京城,以后轻易不会出京,劳夫人再苦一年。” “我们乘马车去天津,再坐船到淮安,又不用脚走,有什么苦?” “舟车劳顿就是苦,这两年难为你,尤其在南边时没几时安稳,这些都是我带来的。嫁给我是让你做了诰命夫人,也无数回的担惊受怕。” 姜蜜反过来握住他手:“我高兴,我甘之如饴。再说过程虽然坎坷波折一些,结果挺好。我男人是顶天立地的清官老爷,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做好事,功绩能写上史书,又有什么可抱怨呢?现在这样挺好的,感觉自己间接也在为百姓做事,活得挺有意思。” “夫人出去几趟,好像豁然开朗了?境界都比从前要高。” 姜蜜瞅瞅他:“我相公层次那么高,我不跟上岂不拖你后腿?怎么做良将贤臣家的贤内助呢?” 190.190 姜蜜在招呼仆妇收拾打扫, 掸干净里外的灰尘指望清爽过个年,这时候,福妞也暂停了日常的学习, 跟在娘亲身边, 看她安排阖府上下。 吴氏总说掌家这套十岁之后再接触都来得及,她还能轻松几年。怎么说都是才满七岁的小姑娘, 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尚不通人情, 亦不明事理,学这些嫌早。 “也不是非要她赶着学,跟着看看,能受些许影响也是好的。” 这说法吴氏认可:“三媳妇你把握好分寸, 福妞她毕竟还是小了一些, 有些事,她岁数没到你说千万遍她也不懂, 像砚台, 回想看看他早几年多闹人?现如今话没当初一半多。他说的时候都嫌他闹腾, 他不说了又不习惯起来。” “娘说的是。咱们家三个小的,但凡没犯错误,他多两句话或者活泼一些都由他去, 我这些年迈过一些高门大院, 也接触了些其他人家的孩子, 见过宠过头骄纵霸道的, 也见过拘过头呆板木讷的, 这两样我都不想要。就他们仨我跟相公商量过许多回,还是觉得走出来得把规矩摆好,没外人在轻松一些不妨事,不是非要他们一板一眼,反正规矩要懂品行要正,天生的性子需不着强逼他改,心里头知道分寸就行了,至于说以后,想做个什么人想干些什么事,他长大了自个儿琢磨,我和老爷只管在他不懂事时给带带路,往后几十年,自个儿掂量着过哟。” 吴氏仔细在听,听完点点头:“头年这个时候,听你说了老家乡下的情况,主要是二房的情况,我就在想,做父母的还真不能觉得他人小就把方方面面全给他安排到,要让他自己做些事的,否则他习惯了依靠别人,长大之后也还是立不起,登科就是个例证。” 吴氏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都说隔代亲,孙辈一撒娇,像我跟你爷经常就顶不住,还是你跟老三稳当,砚台宣宝包括福妞都不错,都是端端正正的好孩子。尤其我们福妞……” 看婆婆说着还叹气,姜蜜问她怎么的? 老太太说:“我想着等老三最后这年干满从淮安回来,你多带她出去走走,像是夫人太太闲聚领她去看看。这两年你跟老三下南边去,咱们府上闭门谢客,平常砚台在国子监,宣宝有功课,就福妞她在内院里头陪着我跟你爹。福妞性子活泼,是爱热闹的人,你看每次家里有客她就欢喜,天天在我跟前杵着其实无聊得很。” “她没闹您吧?” “倒是会拉着我跟她到院里坐坐,让我给她说故事,或者跟我商量吃什么菜上什么点心。说是让我陪她,其实是她在跟我逗趣解闷。你看你们回来她跟你撒娇,说自个儿表现好叫你奖励她,让你请唐家哥儿过府做客。你不在时,她不提这些,兴许知道会为难我跟她爷,惦记也就是心里惦记。这两年实实在在有些闷着她,也就过年前后这些天能跟你出个门,平常都拘在方寸小院,没走出去过。” 正说到她,福妞来了,她手里拿着刚剪下来的几根腊梅花枝,进屋就在招呼她奶她娘。 姜蜜招手让她到跟前来,福妞去了,她在离娘亲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让你过来,站那么远干嘛?” “刚在雪地里走过,身上寒气重呢。” 姜蜜伸手试试她脸蛋,是有些冰凉。她伸手把女儿带怀里来,半抱着她,轻捏她脸颊问:“跑雪地里去做什么?” 福妞就晃晃手里的腊梅花枝:“头两年娘在后院栽种的腊梅花开了,我闻到香味儿,想剪两枝装瓶摆屋里头。” 她说着还扭头找了一圈,没见着有小花瓶摆件,便看向张嬷嬷:“烦嬷嬷替我找个瓶子来。” 张嬷嬷去了,福妞想起来问:“娘跟奶是不是说我来着?” “你听见了?” “听到个名儿。” “内容呢?一句没听见?” 福妞摇头:“娘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奶打听,看这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可还乖觉?” 她听着扭头看向老太太:“奶怎么应的?” “说你整天吵吵,不是说要听故事,就要陪着去院子里玩,烦人!” 这下捅马蜂窝了,小姑娘眼眶一红,老太太方才安安逸逸坐在旁边,见孙女要哭,赶紧过来假意打了姜蜜两下:“你这当娘的真是!明知她傻气,还故意逗她,这不是招人哭吗?” 看着架势大,其实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姜蜜感觉右手臂上让婆婆轻拍了两下,她假意要躲,还配合着哎哟了两声,说不敢了,不逗她了。 “好姑娘,你奶跟我夸你来着,说你听话懂事孝心好。” 刚还在委屈,这就破功了,小姑娘也觉得不好意思,将脸埋在她娘怀里,磨蹭了会儿才抬起来。这时候张嬷嬷也将小花瓶拿来了,福妞将她捡回来的腊梅花插上,摆成看着顺眼的样子,准备放去老太太手边。 姜蜜叫她等等,问是不是该往瓶子里添点水,屋里烧着炭盆,干燥。 加不加水的这些奴才也不太知道,毕竟平常没摆过这个,可既然夫人这么说,他们就往里加了些清水,这才将花瓶摆上。 “学了画画之后剪个花枝都晓得搭配长短,还怪好看。” “娘喜欢?也给您屋里摆一瓶吗?” 姜蜜摇了摇手:“别费这事,你饶过咱们家那树腊梅花吧,别剪秃了。” 福妞听着好笑,笑够了掰起手指头算道:“娘你说,大哥是不是该回来了?国子监怎么还不放呢?” “你爹前两天遇到国子监祭酒,闲唠了两句,听说他们岁末准备安排一场考核,考完批出个上中下等排好名才会放假。” “是要大哥他们拿排名回来?那有几个过得好年?” …… 这话说的太好了,简直说到监生们心坎上了。 凭本事进去一贯出色那些还好,靠祖宗荫庇入学混日子那些近来面如菜色。想想看嘛,谁家没有对子孙寄予厚望的长辈?要不是抱着很高期待谁又会赶着把人往国子监送?在这个前提下,各家各户肯定都是在乎成绩的,至少有人在乎,那么拿着垫底的排名回去屁股不得开花? 平常偷摸着看闲书混日子的都用心起来,想着考前抓一抓能有点用算点用。动歪心思的也有,甚至有胆子大的打算偷看考题。 坏事呢就是做不得。 国子监的岁末考核还没开始,就有人因为偷看考题被抓,被当众训斥吃了戒尺不说,挨了收拾还不算完,他连人带包袱一并被丢出了国子监,还因为作弊被抓在京中大大的出了次名。 读书考科举的都得爱惜名声,盖上舞弊被抓的大印,后面再想有什么成就,难了。 舞弊事件招来许多议论,却没丁点影响到后来的岁考,就是这回,卫彦实实在在拿了榜首。之前两年多他表现也出色,实际拿第二第三多,毕竟年岁轻入学晚比在这边苦读许多年那些程度天然差一截。加上他一开始还有点飘,沉下来之后奋起直追,追了两载,这回才彻底碾压过去。他那篇文章被誊录张贴出来给全体监生看了,本来有两个不服气的,读过文章之后都没再吭声。 卫彦这篇文章就是上上等之作,当列榜首。 国子监监生多半出自勋贵之家,这就使得岁末考核备受关注,许多官员都读了这次评出来的上等文章,尤其卫彦那篇,被人翻来覆去品得透透的,最后给的评价是小子虽然年幼不堕其父威名,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他不光敢想敢说,文章结构包括遣词用句都比卫成当初讲究。 各方各面都挑不出错。 那文章卫成也读了,虽没露笑脸,他点了点头。 不错,这一篇要比他两年前写那些像样得多,大儿子逐渐抛去那些流于表面的花里胡哨的炫技的东西,这文章能看出他思想,不是精细包装之下的无病呻吟,的确言之有物。 卫成当面没怎么夸赞儿子,私下同姜蜜说了不少,听他讲得那么好,姜蜜也拿着看了。 字儿都认识,那文章她却不爱读,用她的话说,读书人真的麻烦,简单一句话非要用复杂的句式说,那种表达是比口水话省字儿,她读着反正脑瓜疼。 她只道是自个儿文化修养不够,索性不看了。 姜蜜问大儿子拿了榜首想要什么奖赏? “想让娘亲手给我做碗面条,娘做的鸡蛋面我好多年没吃过了。”在卫彦的记忆里,他娘做的鸡蛋面啊、水铺蛋啊、大肉包子啊都是顶顶美味,其实好多年没吃过了,就仿佛很好吃。 卫彦这么一开口,姜蜜愣了愣:“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 “怎么想起来要娘给你做鸡蛋面?” “过年了嘛,记得小的时候家里条件没这么好,那时候好吃的就是鸡蛋啊肉啊,不像现在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一桌能上齐活。当时娘给我做的最多的就是鸡蛋,各种蛋,搬到这边来就很少吃到了。” 卫煊听着也点头,说:“我也记得,我那时候最喜欢吃娘做的蒸蛋,尤其过年时,为了摆盘好看娘还会在蒸蛋上撒上肉末,那特别香。” 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小姑娘说懵了。 福妞起先眨了眨眼,然后悄悄的吸了吸口水,撒娇说:“我也想吃。” 姜蜜给做了,她的手艺哪里比得上正经厨子?两个儿子吃得就很香,还对对对,说就是这个味道,和记忆里一样的味道。 福妞鼓着腮帮子吸了口面条。 就是普通面条的味道。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吃得不够认真,又满是虔诚满怀敬意尝了一口,还是普通的鸡蛋面呀。她往旁边看去,问:“小哥你的面条和我一样吗?” 两只碗碰一起看看,一样的。 “我怎么没吃出有什么特别?” 卫煊不知该怎么说,那边卫彦已经把面条呼完了,他喝了两口面汤,擦干净嘴,伸手拍拍小妹的头:“你不懂。” “不懂什么?” “我跟你小哥吃的不是面条。” “这不是面条?” “是情怀。” 福妞:…… “好叭,你是大哥你说了算。可能我还小,没吃出什么情怀。” 姜蜜方才把面做好,端过来人就忙去了,屋里就他们兄妹三,另外就是伺候的人。福妞是抱着很大期待跟风要了一碗,结果发现和她想的不同,虽然没有以为的那么美味,她还是认认真真捧着碗吃。他两个哥哥是儿子家,吃东西爽快些,他俩先吃空碗,放下筷子聊起天来。 “以前最喜欢就是过年,平常摆上桌的菜色少,过年能有满满一大桌。当时爹还不够格进宫去陪皇上守岁,除夕都是我们一家人吃,奶和娘一早就忙活起来,要在灶上忙整日。爹则要上衙门把工作收个尾,半下午的回来,回来路上还会买上蜜饯点心。” “我两三岁的时候,娘会在灶屋的角角里安个矮凳,让我坐那儿,既能烤火又不挡事,我就坐那儿啃着肉包子看娘忙活。后来五六岁了,我就跟着爷去扫雪,还给家里写春联……这些妹妹都没经历过吧?宝应该记得?” 卫煊点头,说记得。 “当时还有个冯掌柜经常来咱们家,这几年都没见过了。” “可能觉得门第相差太多,不方便再来吧。爷出去遛鸟有时会走那边过,听他提过两回来着。” 福妞规规矩矩吃着面条,听哥哥们说,她其实很多听不明白,还是觉得有意思。姜蜜忙完过来看面碗已经收走了,兄妹三个还围坐在圆桌旁,在说话。 问他们在说什么。 卫彦说在给妹妹讲以前的事。 “你妹妹听得明白?” “听得明白,就是想象不了,以前咱家那么穷吗?住小院子,穿棉布衣裳,娘都没两件首饰,也没人伺候……?哥哥不是哄我的吧?” 姜蜜跟过去坐下,说:“哄你做什么?” “可是小哥不比我大很多岁,怎么他小时候和我小时候差那么多?” “那要问你爹,怎么偏偏在生你之前升官了。” 姜蜜这么说,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笑够了之后她又道:“早先接了帖,明日娘得去郑亲王府坐坐,雪溪想去吗?” “郑亲王府?去做什么呀?” “那就不是你当问的,你想去娘带你过去瞧瞧,要没兴趣娘自个儿走一趟。” 福妞闷一年了,她想出门,就点点头。 “出去了可得规规矩矩的,别砸了张嬷嬷的招牌,知道吗?” “娘放心吧,我跟您进宫那么多回,皇后娘娘都说我规矩好呢。” 郑亲王府是下帖子请了她,她就是去壮场面的,人一看漕运总督夫人都到了,主人家有面子不说,本来没打算到的也可能在听说之后改主意。 要说是为什么事?听说亲王妃娘家侄女岁数差不多了,偏她娘家兄弟不大成器,靠他们自个儿说不上好亲,那边就求到亲王妃跟前,就是让娘家侄女打着陪伴姑母的名头到王府小住,由王妃领着给各家夫人瞧一瞧。 按说卫家同郑亲王府又没什么交情,姜蜜可以婉拒。她答应下来也是想着这两年外任同别家夫人走动少了,还有就是过些年大儿子要说亲,她当娘的先观察观察,看哪家风气正规矩好姑娘有品有德……先把各家情况了解上,省得到那节骨眼来抓瞎。 郑亲王妃做酒请人小聚,卫夫人会到,这消息很多人听说了。姜蜜因为只是去凑个趣儿,她到得是比较晚的,过去的时候屋里坐着很多位夫人。 丫鬟通报说卫夫人到了,跟着身穿石榴红色披风的姜蜜就牵着小女儿雪溪进了屋。 上座的亲王妃没站起来,只是堆了一脸笑,说:“要请到你可真不容易。” 底下有些夫人太太站起来了,待姜蜜坐下她们才又落座。 又有人说:“我有两年没在这种场合见到卫夫人,还是王妃面子大。” 姜蜜给小女儿介绍了在做的诸位,让她喊人,而后才道:“一年十个多月都在外头,难得回来,还得听底下说说一整年府上有些什么事儿,要把底下做好交上来的账册看了,再把年礼安排明白,弄好又该出门,哪有功夫出来走动你说?” “明年卫大人一任就满了吧,该调回京城?到时候你可得多出来走动走动。” 姜蜜笑着颔首:“要真调回来了,谁家请我都去,你们别嫌烦。” 屋里这些个夫人就笑起来,笑够了看向跟她坐一起的小姑娘:“这是你小女儿?” “是小女雪溪。” “倒是个钟灵毓秀的,过几年长开了得多好看你说。” “让丫鬟领她去小姑娘们那头,咱们说这些她听着怕要瞌睡。” 福妞看向姜蜜,姜蜜颔首,她给王妃见过礼就跟丫鬟去了。各家夫人又喝着茶水说起话来,姜蜜打着多听的主意,架不住很多人找她说。 找她说的府上大多都有十来岁的女儿或侄女儿,相中她大儿子卫彦来着。 姜蜜因为这个儿子,抢了主人家不少风头,幸而郑亲王妃想推销的是她娘家侄女,两头并不冲突,反正看媳妇儿的看媳妇儿,相女婿的相女婿。 另一头,福妞让丫鬟带到小姐们闲聚的亭子里,她几乎每回出府都是跟姜蜜进宫,这种场合没太来过,属生面孔,乍一露面就收获了许多疑惑和防备。 疑惑自然是针对她来头。 防备是针对那脸。 带路的丫鬟眼力劲儿好,没等人发问,主动介绍说这是漕运总督卫大人府上小姐。 卫成的女儿? 那不就是卫彦的亲妹妹吗? 便有人热络的迎上前来,引她到亭子里坐,问她叫什么名儿。 “雪溪,雪花的雪,溪流的溪。” “好名字啊,听来就很衬妹妹,干净又通透。” 福妞笑道:“因为生在落雪天才叫这个,名儿是父亲赐的。” 191.191 哪怕当日到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官夫人, 郑亲王妃相看侄郎之路也并不顺,说到底,她瞧着好的看不中她娘家侄女, 能看得起那姑娘的……总不是那么叫人满意。 像礼部尚书夫人就说, 她妹妹膝下有一个,年岁也差不多。可她妹夫不过是个从四品官, 做父亲的才是从四品, 儿子除非是大出息相, 否则能有什么前程? 还有,户部侍郎的夫人也在择选儿媳,却是为府上不得宠庶子择的。 另外呢,右都御史亲妹妹的儿子也没娶正妻, 他还没娶妻已经睡了成串的丫鬟, 这才十八开荤都五六年了,也就是让当娘的逼着没敢在娶妻之前生下庶出子女。 简亲王还有个儿子, 虽然不是从王妃肚皮里头爬出来, 他生母是得宠的……这个别的毛病没有, 就一点,人二十三了,不光是岁数相差有点大, 他先前定过一门亲, 礼都过了, 次年开春就要办喜事结果前面那个冬女方染病没了。前头十几年平平顺顺, 偏在定亲之后没了人, 女方不依,还闹过,简亲王想法子摆平了那次的事,还是叫儿子背上命硬克妻之名,自此无人问津。 …… 做这个宴是为了侄女,聊下来却让人绝望。 不是没有四角俱全的,那种她衬不起。 郑亲王妃尴尬着,她听着没意思的在跟前嗡嗡嗡说不停,她看着好的全在卫夫人姜氏跟前,人家在聊育女经。话题由福妞起,各位夫人都谈了谈自家女儿,看似交流学习成功经验,实则变相推销来着。 卫家根基浅,要说派头是不及那些传承数代的勋贵世家,他们甭管人脉或者姻亲关系都没铺开,这是短处。 偏偏卫成是御前宠臣,官运亨达。卫彦本人也有状元之才有飞黄腾达之相。 另外还有,卫家人叫她们瞧着是不大讲究的,府上风气却很不错,不像有些人家庙小妖风大,当家的官职不高后院里头乱七八糟叫人瞧了闹心。 卫成是个规矩人,踏踏实实守着夫人过日子的,发达之前就不说,他当官也有十多年了一房妾室没纳过……做父亲的像这样,教出来的儿子估摸也差不了。卫彦在国子监这几年各家看着,就是一门心思读书,不搞歪门邪道的。 他这些品质太过可贵,各家夫人都觉得要是女儿能嫁过去,日子铁定过得舒坦,还能有长长久久的风光。 卫成都能从农家小子爬到二品权臣的位置上。 他儿子起点比他高,前程可期。 如此看来,卫彦可不就成了夫人们眼中的上上选女婿,提着灯笼也难找出第二个那种。但凡家里头有十到十五岁姑娘的,都有意思争取看看。 相比起郑亲王妃只能在歪瓜裂枣里头选不那么歪瓜裂枣的,摆在姜蜜跟前的可说都是京里头最风光体面的姑娘,从家世到品貌才情样样不差,有一点儿不好的都不会往她跟前凑,自己心里有数,挤上去了也比不过别人,没必要自取其辱。 起先谁都没明说,聊到中间有人着急了,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仿佛记得你们卫彦是八年生的?” “没错,他是乾元八年四月二十九生的。” “这不是已经十四,来年就十五了?还没有定亲的打算?你跟卫大人怎么想的?” 这才算问到点子上了,连带让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姜蜜—— “对啊,卫彦这都十五了,你当娘的不急?” “赶前才好挑选,等几年同他年岁相仿的全说了亲,再要搭配个合适的不麻烦?” “你们卫彦中意哪样的?他同你说过没有?” 姜蜜笑了笑:“是问过他,那孩子还不开窍,前次叫他说说喜欢哪样的,他说也没喜欢过谁不清楚,一定要说估摸是能把府上大小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贤惠人,反正别叫他为府务烦心,在这基础上还能有些许才情能跟他说得上话就可以了……” 各家夫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相信。 寻常条件的儿郎要说亲要求都不止这些,他这标准着实低了一些。 “就这样?” 姜蜜点头。 “那我这儿倒是有合适的,说给你家如何?” 姜蜜就笑,笑够了说:“我乐意得很,只不过还得合他眼缘,成亲是白头偕老的事,草率不得。” “哎哟,你当娘的就该发号施令,怎么能由他拖着?你由他去,他能拖个三五年一点儿不急。” 姜蜜说也没有什么:“拖个五年不也才二十?我嫁到卫家的时候我们老爷就是那岁数,挺好的……再说他合计十八下场应乡试,后头这几年还要刻苦用功,也没精力去想那些。” “十八下场???明年这科直接放过???为什么???” “对啊,你们卫彦在国子监都是数一数二的,岁末考核不是才列了榜首?那文章我们老爷反复读了许多遍,说妙,还说他来年下场乡试稳当得很,会试也都没问题,只是看最后列一榜还是二榜,排第几名而已……怎么他竟然不准备应这一科?” “是不是想熬状元?再读几年把握大些。” “是这样吗?” 姜蜜摆手:“是三个方面的考量。一则我跟老爷来年还得下南边去,我不想错过他人生这重要时刻,要是来年下场,乡试之前我想给他准备点东西都赶不回来。二则他自己觉得还有很多不足,这回不过侥幸占了榜首,不值得吹嘘。三则我们老爷也觉得他那性子还要打磨,人太年轻,不够稳重。总之他们父子商量好了决定不应这科,我看也行,不过三年还等得起。” 听了这一席话,家里姑娘跟卫彦同岁或者比他略小一点的,都准备放弃了。 儿子家但凡有出息,二十来岁风华正茂,年轻得很。 姑娘家却等不起。 勋贵之家的小姐许多都是在十四五议亲,议定之后十六七行嫁娶。到二十哪怕还没当娘差不多也怀上了,等卫彦到那岁数,她们等不起。 要是说先定下那时候过门还行。你拖着等他,他到时候娶了别人怎么办?你岁数大了还能嫁个好的? 家里姑娘岁数大点的不准备等了,刚十岁出头的倒是存着念想。想想看,等三五年后卫彦金榜题名,自家女儿不也才十四五,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男女之间差几岁也合适,做相公的大一点更会疼人。 从郑亲王府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不知当如何回去跟女儿说。 勋贵之家有不少儿郎在国子监读书,托他们的福,许多人家都听说过卫彦一些事,京中不乏暗地里倾慕他的小姐,现在听说他不着急议亲,不少人心里要难受了。 说不等了去相看其他人,她未必甘心。 等吧,要是等不到就更闹心。 但凡心里头有人,并且不是两情相悦的情况,说亲这回事就很尴尬。偏偏卫彦啥毛病没有,妹不是他撩的,他也没跟任何一家的小姐私下见面,没给任何人任何信号……他专心当孝子刻苦做学问,还没想过感情问题。 也怪卫成,卫成总说姻缘天定,说他在见到姜蜜之前想的都是先中秀才并不着急成亲。就那回碰上姜蜜,他猛地着急起来,生怕晚了错过这人。 当爹的这么教,儿子也这么学。 卫彦是真不着急,一点儿不急,你说过几年岁数大了就不好议亲,他说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就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只要你出息大,这事好办得很。 姜蜜回去之后,刚坐下歇一口气,两个儿子全过来了。 “王府怎么样?很气派吗?” “是啊,气派得很。” “我记得郑亲王领着闲差,并不是掌权得势之人。” 姜蜜把刚端来的热茶捧给小女儿,看看她小口喝上了,才说:“你爹也是那么说,我没所谓,只是借她家露个脸,我太久没出去活动,这两年进宫的次数都比跟别府太太走动多。” 两个儿子都是人精,听她说几句就懂。 亲王妃做席面,总得有人撑场子,她请到娘,娘正好得空也有那精神头便去了。“娘和妹妹玩得开不开心?” “你妹妹那头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我呢……倒是听了些趣事。郑亲王妃请夫人们去是想给大家伙儿看看她娘家侄女,盼着能说门好亲,我险些喧宾夺主,我们砚台很招人喜欢,各家夫人都想把自家岁数差不多的女儿配给你。” 卫彦捂了下脸,倒不是因为这事不好意思,而是许久没从母亲口中听到乳名,乍一听见,既亲切又有一点不习惯。 上座的老太太来兴趣了,问姜蜜有好的吗? 姜蜜含笑道:“个个都好,随便都是三品以上官家嫡小姐,品貌才情没接触过说不上来,反正家世全是一等一的。” 老太太高兴了,直夸孙子有出息,自个儿身板硬就好说亲。 “那三媳妇你怎么答复的她们?” “婚姻大事哪能仓促说定?总要仔细看一看,再说今儿是郑亲王妃的场子,我也不能把人家风头抢完,就说他婚事估摸要金榜题名之后才会真正定下,眼下功课要紧。我也说了咱们家不挑剔媳妇儿什么,第一要他看得上,毕竟成了亲就是一辈子,互相都不中意对方日子多难过呢?”姜蜜说着看了卫彦一眼,问他是不是这道理? “娘开明,娘心疼儿子,娘说的是。” “慢点夸,听我说完。你这才十四五我不催你,你自个儿也有个数,到二十要是还跟现在似的不开窍,那我就不会再纵着你。到那时娘安排起来,你别嫌烦。” 卫煊听了半天,这才嘀咕一句:“哥这样的,会嫌您烦?” 福妞刚才乖乖巧巧坐在旁边,这时也转转眼珠子说:“我今儿才知道大哥在外面有那么多人喜欢,在王府有好多人笼络我,我说什么做什么总有人捧,只因为哥。说到哥,曹姐姐谢姐姐王姐姐她们都脸红来着,我看得明明白白,她们喜欢哥哥。” “噢?你才多大,就能看出喜不喜欢的?” “那不然头一回见面,她们捧我做什么?” 吴氏问她那些姐姐里面哪个好。 福妞托着腮帮子想啊想,最后说各有各的好,又道:“我还想哥哥晚两年说亲。” “为什么?” 她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待嫂子进门,恐怕哥哥就不疼我了……” 卫彦本来坐对面的,特地挪她旁边来,就近瞅着妹子:“小妹你可真是渣得光明正大,让哥哥晚点说亲多宠你,你心里头却把唐怀瑾排第一位,可怜你哥哥快马加鞭都赶不上他。” 福妞转过身来,举小手发誓说没有。 “没有什么?” 小姑娘脆生生说:“没有渣,也没有把哥哥排在后头,哥哥重要着呢。” 说着她蜜桃脸鼓了鼓:“爹要出去做官,大哥要出去读书,小哥是在家,每天都在书房里面……娘说爹和哥哥们忙的都是要紧事,叫我别吵吵,我想着小唐哥哥跟我一般大,总没有这些要紧事,我多闲呢。” “你找他玩是为这个?不是看人家模样好?” 小姑娘仔细想了想,说:“模样也好。” 卫彦敲敲她头:“他这样的,长大就是绣花枕头,光好看不中用,还忒能招烂桃花。” 卫彦这话说完,姜蜜抬手敲了他一下:“这让你爹听见又该惩罚你了,相貌是爹娘给的是天生的,他貌美或者貌丑都不应当拿来做谈资。绣花枕头这一说更没来由,我跟唐夫人闲谈时听她说了一些,人家自开蒙起没倦怠过,一天天的都在学习。” “娘……娘我这不是气他来咱家抢妹妹吗?” “就算是,也不该那么说。”再说,福妞她傻里傻气的,挂在嘴上的喜欢浅得很,远没到那地步。 姜蜜觉得吧,等她见到外男的时候知道不好意思,提到婚嫁会害羞,那个时候再来说心上人不迟。现在说什么都是逗她,当玩笑讲的。是想过他俩凑一对这种可能,但变数也存在,没什么是一定的。 见过那些夫人之后,姜蜜把今天了解到的各种情况备注进脑子里,当晚睡觉前还过了一遍。 卫成知道她去了郑亲王府,问成果如何? “谈成果太早了,倒是有些感触。” “说说看。” “就觉得为人父母太不容易了,小时候怕他见风生病,长大些怕他长歪,再大些怕他窝窝囊囊没出息顶不起家门,说亲更是愁秃头……不光是聘礼嫁妆的问题,最要紧是想说个好的,可你挑来拣去觉得合适的他还不一定喜欢。” 不光是关上门自己家的问题,还有就像郑亲王妃,她想给侄女寻摸个好的,做这个事就要遭白眼受委屈。 你条件略差一些却想说到四角俱全的婚事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想妥协太多就要费许多心力,没准还会给人看笑话。 有些事,给人看笑话也得去做。 不试试她没法甘心。 “幸好我相公有本事,也幸好咱们家几个都不错,到那时认真说起亲事也不至于高不成低不就急坏了我,卫彦卫煊包括雪溪她,都还好说。” 卫成从头到尾只说了三个字,就听姜蜜唠叨了一大堆,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姜蜜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了,扭头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夫人接着讲,我洗耳恭听。” “没什么才怪,我说半天了,你当爹的也发表一些看法。” “我说了,选儿媳我只看人品作风,别的他们喜欢便可。选女婿不光看人品作风,还要些本事,总不能苦着我闺女。”卫成说着握了握她手,“方才笑是想着咱们成亲好像都还在昨天,现在已经在相看儿女婚事。” 卫成想到他那时候,假如不是偶然遇上姜蜜,一眼相中,要是任由当娘的走流程相看,其实挺不好说的,当时条件真的是差。他现在很满意自己取得了一些成就,不光让家里人得了尊重过上好生活,也使得儿女婚事好说了很多,不像十数年前。 当年他觉得自己还行,可周边就没两家看得起他,遇上这种事,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不是滋味儿。 夫妻闲聊了几句,便睡去了。后来姜蜜跟随卫成进宫去参加除夕夜宴,他们也带上长子卫彦,这晚有许多夫人瞄着她儿子,也还是有咋看咋满意耐不住来找姜蜜攀交情的。 又不能直接问“你看我女儿如何?长得像不像你未来儿媳妇?” 她们只能没话找话说。 郑亲王妃又被抬了出来。 都说她白请一回客,当日有些夫人愿意帮着促成喜事,她回头跟兄弟那头说了,那头都看不起,大概意思是送女儿到王府来小住就是想沾姑母的光攀个高枝。 可郑亲王就是个闲散王爷,并不是什么掌权得势的人,王妃的人面的确比她兄嫂要广,也不至于随便就能帮着说成一门上好亲事,后来的事就不太愉快。 这事姜蜜打发时间听的,以为到这里就该谢幕,郑亲王妃既然帮不上忙,她侄女儿就该回自个儿家去,说是小住就得有小住的样子,小住成长住便不好看了。 却没想到又过了两天,京中传了新的笑话,听说郑亲王妃的侄女儿跟她儿子搅和上了,两人抱在一起叫人撞了个正着。回想起前些天郑亲王妃还尽心尽力在择选侄郎,人没看好,到头来把亲儿子赔上了。 192.192 郑亲王府上演这出表哥表妹的好戏叫京中那些体面人家看足了热闹, 姜蜜还是嘴上留德的,只道王妃巴心巴肺想帮衬娘家,到头来没得好报。你给她寻摸不着好的, 她灵机一动攀上你儿子, 这叫什么事儿?…… 老太太却说这还算好。 姜蜜一愣:“好?这还同好沾得上边?亲王妃的想法我能摸出几分,站一家亲戚的立场, 她觉得兄弟没出息拖累了侄女, 尽量想给侄女说个好些的。可要让娘家侄女配自家儿子, 她大抵也瞧不上,只做个妾倒没什么,可这高门大户的姑娘,甭论嫡庶, 第一想当正头娘子, 除去有些削尖脑袋想博远大前程的,否则谁会想天生矮人一头?掌中馈的主母难为, 妾还更不好当。她许个妾位, 她娘家能瞧得上?她娘家再送个上好的姑娘去郑亲王府做妾图什么?可要让她聘侄女做儿媳, 她又万万不愿意!这一出叫我们看来是笑话,却实实在在落了郑亲王妃的脸面,坏了她儿子的行情, 还叫她左右为难。” 想想看, 嫡亲的侄女你让她做妾, 等于同娘家撕破脸。 要让她做正妻, 对儿子丁点助益也无。关键还不在有没有助益, 在于那姑娘干出这事,郑亲王妃能瞧得上她?都瞧不上了,能说给亲儿子? 姜蜜带入那处境想了想,感觉是个死结,要解开太难。她想不出这回事还有什么好? 吴氏说:“好在她侄女抱的是她儿,不是她男人。姑侄儿共侍一夫这种事虽不多见,也听说过,要遇上能把隔夜饭吐出来,让你恨不得没请她过府小住。” 福妞在旁边听着,说:“恐怕已经恨不得了……” 姜蜜瞧她一眼:“你听就听,别多嘴,哪有你小姑娘家评论这些的?” “好叭,娘接着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看郑亲王府的动静。料想王妃狠不下心同娘家彻底翻脸,就看她有没有本事既不许正妻之位还能把事情摆平。” 郑亲王妃比姜蜜想的能耐。 就过了一天,顶多一天,又听说前头传话的讲岔了,同她侄女两情相悦情难自已的不是她亲儿子,而是王爷妾室所出的庶子。亲王妃已经在同她娘家商议婚事,准备让庶子聘侄女做正妻。 姜蜜万万没想到后续是这样。 看来两家人是没说好,最后各退了一步。又或者两头压根没商量,郑亲王妃自个儿想出来这补救之法,她连妾位都不稀得许出去,根本不乐意亲儿子沾上这么个人。 到底是一家姑侄,受同样的熏陶,身上还是有些相似之处。做侄女的能豁出去赖在王府,当姑姑的也能翻脸不认给她换个男人。可怜那庶子,头天还在看笑话,转身天降绿帽一顶,戴上了摘都摘不下来。 倒霉庶子的生母到王妃跟前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没闹出结果。 她说要把实情宣扬出去,叫天下人来评评理,王妃抬手就是一巴掌:“子女婚事由当家主母经手,轮得到你比手画脚?你要往外宣扬?好啊,你就宣扬看看,本王妃却不信朝廷的律法还能管上这事,你要闹到头来没脸的是谁你想想清楚。退一万步说真给你闹成了,你儿子往后娶哪样的夫人也是由本王妃说了算的。” 那妾室本来怒意熊熊,刺啦一下,迎头一桶冰水浇得她心里拔凉。 她顾不得体面了,腿一软跪坐在地,喃喃自语说怎么能这样? 王妃摆手让闲杂人等退下,看没别人了,这才往那一坐:“你儿子本来也就是个庶子,原先就娶不上多好的夫人。阿宁还是嫡出,也就是我那兄弟不大成器,要不然咱们府上的庶子恐怕攀不起她。你别听那些胡言乱语,前头那出就是意外,他们表哥表妹说说话,不当心绊了下脚,这才有那么一扶,也是底下那些乱传把事情闹大了,本来清清白白的啥事没有。我呢已经处置了那些闲来乱嚼舌根的,你也去劝劝,叫他高高兴兴把人娶进门,这事儿务必得办得风光体面,日后本王妃不会亏待了他……听明白了?” 看人还在地上软着,王妃又道:“当日我做酒,请各家夫人来,就看出礼部尚书、户部侍郎、右都御史夫人对阿宁评价都好,都有意聘她回去的,配给从你肚皮里头爬出来的不成器的东西你还嫌差?怎么?你还想要天仙儿不成?想给你儿子选个四角俱全的夫人,却不看看人家四角俱全的想嫁的是什么人,你儿子是叫卫彦吗?他要是卫彦,满京城的大家闺秀由着他选,没有说不成的亲。他要不是,就给我清醒点。” “好话赖话我都说尽了,自个儿想想,还要再闹,就别后悔。” 绿帽庶子的亲娘走了,王妃赶紧招手让贴身丫鬟端个痰盂来。 叫她捧着黑心侄女夸那么长串儿,她犯恶心。有外人在还强忍着,人一走就再也憋不住,吐了出来。 吐也就是吐了些酸水儿,等恶心劲儿过了,她拿帕子擦了擦嘴,合计先让庶子将人娶进门来,回头再想法子放他出去独立门户。 等风头过了,她非得出一口气。 …… 姜蜜随卫成出京之前,有别家夫人递拜帖来看她,说起郑亲王妃,讲她够狠,也想了个好法子把儿子摘出去了,可那套说辞拿来哄底下人兴许有人信,她们却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事实是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有判断,轮到她儿子说亲也难找到好的,无媒无聘就跟表妹搂搂抱抱叫什么话?他们王府也是腌臜,没个规矩。 “高门大院人多了总有些妖风,这是难免。却没见过家里出个事立马闹得满城皆知,也不知道郑亲王妃是怎么管的人。” “又或者根本是有意闹开想叫人知道?” “她娘家也挺会教女儿的。” 姜蜜吃着点心听她们讲,听到这里才道:“说是趁着还没动身同我聚聚,过来说的净是别人家事,郑亲王府这茬听的次数太多,耳朵快起茧了,咱们说点别的行不?” “行!怎么不行?!” “咱们过来有一会儿了,怎不见你儿女?” “国子监复学了这我知道,还有两个呢?” 姜蜜说这时辰卫煊在读书,至于雪溪,也在跟张嬷嬷学不知道什么东西,待会儿休息就该过来了:“也真是,这两年见着谁张嘴都是儿女,十个有八个问我想给卫彦选个什么样的姑娘。” “还不是你儿子行情好!” “他这么出色你还抱怨,有些无人问津的,愁都愁死了。” 又有位夫人看了看周围,说:“我记得这宅院是你们老爷升四品时搬的?这都正二品漕运总督了,没想着换换?” “想啊,怎么不想。可这两年我跟老爷都不在府上,搬了大宅院岂不是更空荡?就这几个人住着难不难受?这事等调回京城之后我再合计,家里这几个一天天大了,是该单独有个院子。” “就怕难找到现成的合心意的,你要那种宅院大多是自家盖的,谁会卖呢? 姜蜜心道皇上不是还给自家老爷打了个条子,到时候叫老爷厚着脸皮进宫讨去。这就不必告诉各家夫人,她只道:“车至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着什么急呢?” 卫家没有可以闲逛的地方,夫人们吃着热茶聊了一场,前后个把时辰人就散了。等福妞学完一个段落过来,只见着她娘,便问:“听说府上来客人了,客人呢?” “走了啊。” “就走了?这么快?” “咱们家有没有可以逛可以看的。” 福妞坐到她娘身边去,说:“好像是吧,前次跟娘去郑亲王府才知道别人家是那样的。” 这下轮到姜蜜不解:“你进宫次数也不少,怎么进个王府还稀奇?” “我以为只宫里像那样,没想到王府也能亭台楼阁。” “过两年也叫你搬进那么气派的大宅院里好不好?” 福妞满是惊讶:“过两年要搬家?” 姜蜜摸摸她头:“想想你大哥多少岁了?过几年都该成亲,能像现在这么住着?回头要再搬,就让你们兄妹三人各自有个院落,你现在就可以合计看看你那院子要叫什么,拟好了也能给我和你爹省点事。” 福妞当真琢磨起来,跟着就报出一串儿备选名儿。 姜蜜让她别急,时间长着呢,还有一年可以慢慢琢磨。 “娘跟爹是不是很快又要出门了?” “是啊。” 小姑娘趴进她娘怀里蹭了蹭,闷声说:“那又有十个月见不着,我舍不得。” 姜蜜拍拍她后背:“娘也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两个哥哥,舍不得你爷你奶……这是最后一年,任满你爹就能调回来了。” “听哥哥说,爹在通政使的位置上连过一任,三年期满真能顺利调回来吗?” 没想到他们还有这种担心,姜蜜捧着她脸,认真说:“漕运上和通政司衙门不同,没有连任一说,娘跟你保证下次回来就不走了,想想看,娘骗过你吗?” 虽然还是觉得分开一年太煎熬了,福妞好歹接受了她娘的说法。想起前段时间认识的几个姐姐,她又有些遗憾,觉得过一年人家估摸就把她忘记了。 卫成还是出十五离的家,月末熟门熟路靠到泞州码头,往船上补了些新鲜蔬菜,同时接上虎娃跟荷花启程往淮安去。 虎娃带着不少行李上船,上来先把东西搁下,从包袱里取出好多封信,交给他三叔三婶。 “这里面有两封是姜家人拜托给我的,一封是大顺哥写的,还有……最下面是登科写的。” 荷花补充道:“还有些腌腊肉是隔房那边老爷子让带的,另外狗子叔让我们捎了一坛子肉脯来,说他跟人学着做的给婶儿尝尝。” 姜蜜带荷花到旁边说话去了,卫成拆了登科的信,一目十行扫下来,瞧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说的就是他在读什么书,读到何种程度。他说了不少,卫成瞧着有水分,人的修为素养从书信本身就能看出,他这个看着就没什么水平。 卫成将信纸搁下,问虎娃:“这次回去遇上些什么事?前后还顺利吗?” 虎娃刚才还好好的,听到这话眼眶略有些泛红,看得出他有些情绪,没发出来。他说没事,他都这么说卫成也没追问,又拆了毛蛋那信。姜家送来的他没去碰,准备先让夫人看看。 其实也没有特别要紧的内容,就是和姜蜜说说这一年家里的事,传达感谢,还有是说她兄弟媳妇又怀上了,还不知道这胎生个什么。说赵氏怀孕那封信是狗子写的,姜蜜看着就笑骂了一句:“赵氏能怀个什么?左右不是儿子就是女儿?还能下个蛋吗?他这话说的,笑死个人。” 看夫人还笑得出,卫成就知道姜家没出什么糟心事,他也就没赶着问。姜蜜看完说了说:“我大伯在信上同你道谢来着,说你介绍那个学馆确实很好。” 这时候荷花也在一旁拽虎娃袖子:“刚才叔叔问你,你怎么不把咱们遇见那些同他说说?爹娘眼里只得兄弟,过个年回去你受大委屈了。” “你小点声。” “还要给他们藏着掖着?” “到底是咱们的私事,别说去污叔叔的耳。” 荷花勉强同意他这说法,问:“登科在信上写了什么?叔叔看完脸色还好?” 虎娃摇头说不知道:“叔叔是什么人?能让我看明白了?料想就是唠家常攀关系吧,爹不是让登科学大顺哥。” 荷花撇嘴。 什么“学大顺哥”? 那话还是婆婆李氏起头说的,原话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三他两口子就吃那套你学着点,阿谀奉承不会?”…… 荷花听着这话刺耳,心想她表哥办那些事能让叔婶心里熨帖,那也是本事!她头年跟在婶婶边上看得明明白白,二品大员跟前阿谀奉承的人能少?不是你肯腆着脸求就一定办得成事,还得舔得人高兴呢,捧人也是门学问。 男人说不出个所以然,荷花就准备回头自个儿观察看看,观察那些之前,她还到姜蜜跟前说了些好听的。 “婶婶你不知道,我年前这一回去,莫说娘家双亲,就连县里住着的姑母他们都觉得我变化太大了,看着和离家时完全不同,实实在在体面了许多。听说我在学字,都不敢信,乡下地方能读会写的爷们都不多,我还是个女人家。” 姜蜜听着笑得不行,摆摆手:“哪有像你这般夸自己的?” “也没别人来夸夸我,这不只能挽起衣袖自个儿上吗?” “荷花你们这次回去,你爹你娘怎么说?” “爹说相公看着比前两年精神了,娘嘛……催我们给登科说好话。具体我都不想说了,反正就那一套,婶婶想也能想到。对了我们离家之前娘她问相公说叔叔在漕运上任期是不是要满了,问后面是要调回京城吗?带不带我们?” 姜蜜说:“你俩踏踏实实做,自然还是带着你们。” 荷花也有一半试探的意思,听到这话心下定了。姜蜜问她是怎么说的?二嫂李氏又是怎么打算的? 她道:“相公没给准话,娘她就没说什么,我恐怕她想送登科上京城去读书,又觉得不太现实。我嫁过来年头还短,也看出一些,登科他离不开娘,不可能独自上京求学,让娘陪着去扔下爹在老家乡下也不可能,难不成举家搬迁?那吃喝从那儿出?自个儿种着地要吃多少都有,搬出去了啥都要买,家里能有那么多钱花?吃还是小问题,住呢?住哪儿?京里的宅院卖得多贵。” 荷花说完他公婆又说到她姑。 “我姑母跟大顺哥倒是有心想上京,他们也有钱,置办得起家当,只是还没商量妥,姑父不太想走,怕搬出去了以后回不了乡。大顺哥说京城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比地方上安生,又能时常去拜见老太爷他们,我姑父他还是犹豫……我们走之前县里头还商量着,没定下来。” 姜蜜想了想,毛蛋要搬还是挺好搬的,毕竟写书这个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写,他牵绊不多。 不过不想背井离乡的确是人之常情,大哥四十来岁了,想在熟悉的地方过安生日子很正常。姜蜜想着最后估摸还是会搬出来,大房那头如今是毛蛋当家,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大哥应该也放不下他爹娘,老爷子跟老太太都上六十了,在花甲之龄,合该常有儿孙绕膝。 要是早些年,听说兄弟妯娌要上京姜蜜还会想东想西,现在她不想了。 分家之后三房人各自生活了十多二十年,早就成三家,上京也不会凑到一起,怎说都是各家过各家的日子,逢年过节有些走动罢了。 反而大房要上京还挺好的,尤其最近两年,姜蜜总觉得特对不起老爷子跟老太太,她跟卫成出来之后,家里太冷清了。 至于二房…… 人做什么不能总想好的一面,也得想想坏的。他们想搬出来,不得掂量他兄弟卫成的态度? 相公要是不乐意管他这些,没有要帮的意思,他到京城怎么安置?又上哪儿去找学堂?京城的私塾未必比地方上好很多,毕竟上有国子监立在那里,勋贵之家还开家学来着。 二嫂提出这事简单,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口,要让二哥同意没那么简单。 姜蜜看得远,她觉得除非登科真的很有本事,否则二哥不太会冒这个险。荷花有一点担心,生怕她公婆瞎胡闹惹得叔婶不痛快把她男人的差事搅和了。别的她不怕,就怕这个。 193.193 毛蛋在信上写了, 讲他合计带父母兄弟迁上京城,不过这事没最终定下,还在商议之中。他细细阐明了自己的想法, 提到叔叔是做大官的, 眼界较常人宽,想请叔叔帮着斟酌一二, 看这事到底可不可行。对他们家来说到底是上京更好, 还是说就留在老家这头。 三房这对夫妻里面, 姜蜜是更闲也更爱管闲事的那个,也可能女人家天生爱操心……卫成就比较少过问这些,很多事情都是从夫人口中听说。 可既然毛蛋亲自修书来,他就帮着斟酌了一下。 觉得吧, 上京也好。 本来大房那边田地这些早脱手了, 他们没牵绊,好走。还有就是为双亲考虑, 父母亲也有些年头没见着长子长孙。另外卫成对毛蛋还是有些许的不放心, 怕他后面又一时兴起搞什么事, 想着离得近点也有好处,方便教管约束…… 任何事情,有利好就有不好, 叫卫成看来大房这个决定是利大于弊, 故而可行。他这么想着, 也提笔回了封信, 准备到淮安后再送出去, 这封信上第一写了他的看法,还有对大侄子毛蛋的嘱托,告诉他假使真的决定好了,北上之前须得将老家那边安排得妥妥帖帖,卫家祖坟包括学田祭田都要人照管,马虎不得。 他回信的中途姜蜜来送了个鱼片粥,等他用完收了碗,又等了半天看男人忙完才去问到:“写什么呢?” 卫成没多嘴,取了信纸递她手里。 姜蜜接过来,问:“方便我看?” “不是为公务写的,你看吧。” 姜蜜拿着信纸坐到一旁,展开从头看起。她埋头看信,卫成抬眼看她,待姜蜜把信读完,卫成也将目光收回,伸手去端案桌上的茶碗。 “这事,我听荷花说了。” “夫人是指大房合计上京的事?” “没错。荷花登船之后同我闲聊了一场,说了些他们回乡以后遇上的事,不光提到大嫂和毛蛋有迁上京城的打算,二嫂估摸也有。她不是想让你推荐登科去更好的学馆吗?你说不到时候,也讲了因由,但我觉得二嫂并不相信,只当咱们是成心阻她儿子前程。这次卫虎他们出门,二嫂又提了那事,让他大儿子为二儿子说话。虎娃跟咱们两年,也知道你的脾气,他登船之后就没有要提,今年还是办不成事,二嫂可不得急了?她觉得京城啊,官学私学肯定都多,又多又好,自然会生出那念头。” 先把事情说明白了,姜蜜又提到荷花的反应,说虎娃媳妇跟她姑也就是大房的陈氏亲,跟她婆母不怎么对付。她宁肯年年送孝敬回去,也不想同公婆生活在一处。 对李氏心里只有登科这个事,她很膈应的。 卫成说:“也在预料之中。本来哥哥屋里头的事兄弟不该多嘴,我只跟夫人说。虎娃他心里应该也能分出好坏,也知道他爹娘偏心过了,没说什么一则他不是孩子了,他二十多岁的人离了父母也过得了。二则他对双亲有感情,有些话荷花说得出,因为是做媳妇儿的。虎娃说不出,他是二嫂手把手带大,存着血脉亲情。哪怕二嫂如今待他不好,他还记得当年的好,登科出生之前,二嫂巴心巴肺疼了虎娃好多年,早年闹分家一方面也是为虎娃考虑。当时你没嫁过来,我记得的,那会儿大房只有毛蛋,二房只有虎娃,嫂子们想分出去单过是为自己小家打算,是为儿子打算。虎娃前面忍那么多年,总归是心里有愧,觉得辜负了他爹娘。” 姜蜜听着好笑的摇摇头。 卫成问她在笑什么,她道:“我笑是觉得他这样的少见,多数人都习惯把问题推给别人,直接反省自己觉得是自己不对的少。” “他现在想法慢慢在变了,我之前就说过他,不要出了任何事都觉得是自己没做好,你只有那么大本事,也尽力了,就没必要把责任一肩挑。想想看,科举这条路要是随便谁都能走通,当官还有什么稀罕?既然这本来就是个不容易做成的事,你努力还是没法达成就没必要去愧疚。至于说辜负别人期待这更好笑,人活着第一还是为自己活。” “别说他那个情况,就说咱们家,假使卫彦或者卫煊说不想走你这条路,有了别的追求,我当娘的总要听他说说,那要是条正道该支持就支持他,没得说儿子不考科举了我连儿子也扔了不要。” 愧疚这个东西就和情分一样,是会被消耗掉的。 用这个拿捏人,迟早会陷入拿捏不住的尴尬。 虎娃现在其实都有些变了,出来见得多了,已不像早两三年那么愚,方方面面变了很多。“他们家庭内部的问题虎娃和荷花总会商量着自己想辙儿,只说上京这回事,我以为没那么容易成行。任何大事总是要男人拍板,二哥真不像是能冒那么大风险的人,怎么可能把田地家舍全抛了拖家带口上京城?要是登科的求学之路不顺,他们在京城找不到出路怎么办?散尽家财再空着手回去吗?” 卫成同意这个说法,颔首道:“倒是有可能托大哥带登科上京求学。” “就不说大哥大嫂会不会答应,我看登科就离不开娘,要他去他娘不去,不行。” …… 夫妻两个说下来,就觉得二嫂想得再美也很难落到实处,还是只能指望登科读出个名堂,至少先考个秀才功名,连秀才都不是怎么计划都嫌多余。 只是南下途中闲来无事说了一通,到淮安之后,卫成一天天的为漕运上的事情忙活,姜蜜想着明年就不来南边了,她抓紧这最后的机会,该看的看,该添的添。 日子还算平顺的过了一段时间,到五六月,荷花学字满一年了,这一年里她下了很多苦功,也算小有所成。看到她最近一年多的变化,姜蜜很为她高兴。 也就是六月份,姜蜜收到京城送来的家书,卫彦在信上写到国子监已经紧张起来,有许多监生都决定在这科下场。因是科举年,皇上任命了一票翰林官做地方乡试主考,这些人陆续出京,他父亲的好友唐大人便在其列,更巧的是,唐大人任主考的就是他们老家那一省,卫彦在信上调侃,说幸而家里没有赶这届乡试的,否则说不好还得避嫌,毕竟卫成同唐谦关系着实不错,卫成还是唐谦的恩人。 卫彦说,唐大人离京之前派人来过府上,问他们要不要帮着捎带什么,爷奶拒了。想着人家南下是去办正事,主持科举的,还是别拿自家那点鸡毛蒜皮去麻烦人。 再说乡试在省城进行,距松阳县还挺远,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 唠唠叨叨一大堆,卫彦最后说,其实是怕二婶生幺蛾子,老太太说顶好别叫她知道这届乡试主考唐大人受过父亲大恩,否则她没准能下血本先去买个秀才功名,直接把登科送到乡试考场上去。 姜蜜看完大开眼界:“秀才还能直接买???” 卫成说乡试以下级别其实都不叫应科举,秀才考试真的不难,完完全全由地方上组织,比起后面的乡试会试殿试既轻松又宽松,操作的余地也大。“说起来,要不是外头人人都知道我们兄弟不睦,早几年可能地方官就拿这个去做人情了。起初因为我们兄弟有矛盾,这事没成。后来大家伙儿都知道我的为人,也没人敢生这念头。不过要真下了决心,肯花钱,买个秀才不难,只要别占了人家廪生的名额就生不了事。” 姜蜜坐到卫成身边,抱着他胳膊问:“我都不知道这个,怎么爹娘这样清楚?” 卫成往她耳边贴了贴:“我猜就是卫彦同他们说的。” “真没想到唐大人还能被派出去做主考,并且是我们那地的主考。” 看她一脸新鲜,卫成笑道:“许多翰林官都被派出去做过乡试主考官或者副考官,照一直以来的习惯,派出去这些只要能把差事办好回京之后应该就要准备升官,唐谦在翰林院也有好些年,这是熬出头了。” 被他们念叨的唐谦人已经到了卫成他老家省城,跟他一起的还有唐怀瑾,唐怀瑾这是效法卫煊,说难得有这个机会想出去看看。他们动身之前就知道即将要去的是卫成的家乡,到地方后才知道卫成在那片有多出名。赶科举的人人都拿漕运总督卫成做表率,都想成第二个他。通过《卫大人传奇》那个书,他们了解到卫成以前读书时候的样子,有很多人学他,别地儿读书人爱着白衣,他老家那边流行蓝布长衫,靛蓝黛蓝都是时下流行。 有些乡下读书人,穿个蓝布长衫,背个书篓,看着真就是高仿卫成。 唐谦认识卫成比较晚,没见过他早年扮相,听人解释才明白这流行趋势的由来。他在感叹卫成巨大的影响力,他儿子唐怀瑾轻声说了句该学的不学。 那一声实在太轻,唐谦都没听清楚。 问他念叨什么? 唐怀瑾摇摇头。 他是看有些人滑稽,没卫大人那风骨非要绷着学他,实在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一场乡试还是挺顺利的,唐谦提前一两个月到地方上,考完批出成绩放榜之后才准备走人,他回京已经是十月末。唐谦人都走了,后山村那头才听说这场乡试的主考官仿佛受过卫成恩德。这话是听上省城去赶考的学子们说的,他们说主考姓唐,就是书里面赴京赶考在煤城被劫最后托卫成以及派出去查案的钦差大人的福终于获救的那个唐举人的原型,他现在是唐大人了。 就有人开玩笑说可惜卫家没一个人去赶考,要是有,唐大人稍微抬抬手不就榜上有名? 这当然是玩笑话,想也知道,唐谦明知卫成是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不会,他不会。 可哪怕是玩笑话,也有人信真了,李氏不就信了吗?她听说之后就觉得登科错过了绝好的机会,甚至觉得这事都不用安排,姓唐的受过老三的大恩,他能不让恩人的侄子中举? “可惜没早知道,要早知道……” “早知道有啥用?他还在乡下地方读书,连秀才都没考上。” “我听人说花点钱走走关系就能弄个秀才功名。” “那你咋没早弄?” 李氏脸一黑,说她这不是觉得登科年纪还小,不用着急。而且为个秀才值得花那钱?再花钱买个秀才回来有什么用呢?要飞黄腾达光一个秀才功名不够,最差也要考个举人,甚至还得当上进士。 就是不值当啊,秀才功名对穷苦人家来说是稀罕,富裕人家瞧那就感觉鸡肋。李氏觉得她二儿子登科聪明,既然聪明那迟早是能考上的,为什么要糟蹋钱?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届主考竟然是老三的熟人。 都已经错过了,她娘家人就安慰她,说登科还小,他才多大?他这岁数要真中了举,不得轰动地方?事情闹大了结果发现他没那真才实学,不得完蛋? 李氏这才舒坦一些,又道:“我让虎娃跟他叔好生说说,再不然让他叔卖他个人情,给他弟弟求个机会,也不知道他办没办成。” 她娘家人不明白,问她咋想的,如今登科还小,虎娃倒是有立起来的意思,就跟虎娃处好关系啊,别光让他为兄弟做这做那。 “你说虎娃?他看着是比前几年像样一点,可他又不聪明,还是替姜氏跑腿的,就混口饭吃,能有多大出息?” “那也别把儿子丢了,你该关心关心着,该过问过问着……想想看,他娶了陈荷花,要是你撒手不管任由那婆娘撺掇他,他回头冷着你们两口子跟大房的亲近起来你亏不亏?要说你当初就该狠下心退了那门亲事,咱们家又不是没姑娘?丽娘这还没许人呢,你瞧她哪里比陈荷花差?这表哥表妹的亲上加亲,不是好事?” 说到这,李氏想起来,陈荷花进门都快两年肚皮还没声息,她咬牙说:“怪我太讲信诺,没拉得下那个脸,害虎娃娶了个不中用的,进门快两年还没怀上。看看吧,过几个月再怀不上我做主休了她,到那时再给虎娃抬个李家姑娘。” 她娘家人要的就是这个。 李氏看不上虎娃,他们看得上,他们想送自家姑娘出去过好日子,替大官老爷跑腿还叫没前途? “你早该这么想,你侄女儿给你做儿媳妇,还不跟你做姑姑的一条心?都不需要你在虎娃身边守着,你就踏踏实实照看登科,你侄女儿吹吹枕边风,替你将大儿子笼络住,也能催着他把登科的大事办成,你多省心?你想虎娃那孩子心眼多实?你们做爹娘的吩咐下去的事他拖着两三年没办成,这正常吗?指不定就是陈荷花在中间搅和,坏了好事。” 李氏觉得她跟娘家是一荣俱荣,娘家人说什么她就容易相信。 像这会儿,听了这几段,又想到前些年陈氏给她甩的脸色,李氏恨得直咬牙。 心道姓陈的全是祸害,做姑姑的是,当侄女儿的也是,没一个好。 她那个大嫂生生钻进钱眼子里了,为了钱脸也不要。再说这个儿媳妇,也是个一心想撺掇儿子同父母离心的祸害,前头他俩回来过年,陈氏虽然没吵吵,有好几回说话听着阴阳怪气的。有一次还叫李氏偷听到她跟陈家婆子说话,说她也在学字,觉得挺简单,读书也不难嘛,还说婆婆就只知道折腾卫虎,说与其折腾卫虎不如逼着登科早点考个秀才,连秀才都没考上人谁好意思给他推荐学馆?推出去也是丢人现眼,二品大员不要脸面的? 那回李氏气得不轻,她忍了又忍,才没冲出去给陈荷花两巴掌。 她憋着气,回头就给陈荷花安排了一大堆活,就是存心想收拾倒霉媳妇,结果呢,那里头一大半的活都让没出息的大儿子抢着做了,只剩了几样轻巧的给他媳妇儿。 李氏问他是不是闲得无聊了?男人家抢着给婆娘干活? 倒霉媳妇儿嘟哝说:“我三叔还给婶婶揉肩擦手,上回我亲眼看到他给婶婶端漱口水来着。” 李氏:…… 其实都不用李家人怎么撺掇,李氏早想把陈荷花休出门去,她怕呀,心里也怕傻不愣登的实心眼儿子让这媳妇带坏了。李氏在想等过年人回来怎么收拾她,结果虎娃和荷花压根没有要回来,因着这是卫成最后一年外任,回京以后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南边,他跟虎娃说明白之后,看这侄儿还愿意跟着做事情,就在年前把人带回京城了。 他是最后回去的,在他前面个把月唐谦返京,在唐谦前面个把月,毛蛋已经拖家带口搬到京城,他走的水路,跟的是夫人娘家的走货船。 决定搬走之后毛蛋亲自回了后山村,没去他二叔家,他直接找了隔壁老爷子,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商议妥当,还让老爷子给他保守秘密,先别宣扬,生怕人还没走就生了枝节。 卫大郎本来是想走之前办个席面请人吃喝一顿。 毛蛋让他爹省省,办个招待倒是没啥,只怕办完让牛皮糖黏上,到时候二叔家说要一起走咋整?脸都撕破了,也不剩下多少情分,还折腾这?图个什么? 即便这样,卫大郎还是想办招待,毛蛋就说招待完铁定坏事,好说歹说让他爹打消了念头。他娘倒是跟陈家那头打过招呼,仿佛还塞了点钱。 194.194 押运漕粮的官船抵达天津码头, 就有人快马加鞭回京报信,说漕帅不日便将抵京,让负责京城治安的紧张起来, 摆起阵势, 准备迎人。 宫里得到消息,还是做了跟前两年一般无二的安排, 使卫成抵京后先回府上沐浴休整, 歇息好再到入宫面圣。待宫里有了说法, 传信的还跑了趟卫家,把事情说给门房,叫门房告知主人家。 老爷子前段时间刚送走他养了许多年的胖雀雀,心里本就难受, 加上冬天里晴得少阴得多, 一出屋寒风跟钝刀子似的往人脸上招呼,这让他情绪越发低落。 卫彦从国子监回来看他爷病恹恹的, 还训了兄弟, 问怎么不请太医? 卫煊说把过脉, 也没病也没痛,只是精神头不好,好端端的大夫能给开药喝?只是让家里多陪着, 别聊不高兴的, 说也说好事。 “听说戏班子排了出热闹的新戏, 是特地为过年安排的, 没让爷去看看?” “谁知道啊……我们平常又不出家门。” 卫彦想了想也是, 他知道这些全靠国子监里那些不学无术混日子的,家里在爹娘出门以后就封闭得很,平常也就老爷子会出去走走,其他人压根没有消息来源。 “大伯一家不是到京城了,你也没安排一下叫他们来热闹热闹?” “靠他们还不如靠妹妹。毛蛋堂哥能说会道,偏过了在爷奶跟前卖乖的岁数,还有春生和及第对吧,他俩又不太会说。上次过来一屋子人是不少,起先是尴尬,尴尬完爷抄着家伙追着大伯打,奶指着鼻子骂了他们一圈。我哪敢请他们来?我怕把人气坏了。” “天真!叫大伯一家给爷出出气不好?总比这么病恹恹的强。还有咱奶,指天骂地瞧着多精神,一看就要长命百岁的。” 卫煊:…… “哦,你管那叫精神?” 卫彦:…… “对比现在,还不精神?” 卫煊:…… “也有道理,那我去安排一下?” 卫彦:…… “都到这节骨眼还安排什么?爹娘就要回来了。” 两兄弟日常互怼,怼完一波卫煊想起来,问他哥是不是认清现实了?以前最听不得“毛蛋堂哥”这称呼,非要人喊“后山居士”,这病治好了吗? “他和我想的的确有些不同,不过想到咱们爹,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怎么又扯上咱爹?” “宝你想想外头怎么吹嘘咱爹的?咱爹在家里又是怎么个样子?有爹打底,后山居士像那样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那不还是垮了吗……?” 卫彦看看外边正在飞雪的天,叹口气。 是垮了啊。 就是垮了。 大伯一家是秋天进京的,过来先找了个落脚处,收拾妥帖之后赶着来问候二老。就那天,卫家内院里鸡飞狗跳,老爷子没给大儿留任何脸面,他将前头十多年积压的火气全发了出来,卫大郎四十有多,还当着众人面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这才只是开胃菜。 老太太才是威风不减当年,从儿子骂到媳妇,再从媳妇儿骂到孙儿。换个人听着能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偏他们全是后生晚辈只能排排跪着听老太太“教诲”,他们缩着脖子跪着的模样活像天冷起来怂在笼子里不肯动的胖雀雀。 大伯眼力劲儿不行,关键时刻站出来的还是卫毛蛋,他那天不装都像个孙子,任由老太太骂着,张嘴就是:“奶消消火,别气坏了身体!”“您别急,吃口茶缓缓再骂,咱这都上京了也跑不了!”“是,早年办那些蠢事是我们不对,我爹不对娘不对全家都不对,我们知道错了,反省了,真反省了,已经发生的事悔也无用,只能保证以后不再犯……” 毛蛋拼了命在说,把嘴都说干了。他娘陈氏也是一样,眼看老爷子打完老太太也准备上手她飞扑上去抱住婆母的腿:“毛蛋说得对!他说得对!我们知道错了!娘您要是气不过打我几下,您打我吧!” 老太太脸都黑了:“你撒手。” 陈氏不敢,她撒手当家的又要挨揍,老太太气得想踹她偏抬不起腿,抚了抚胸口说:“行了我不打他了,你松开。” 陈氏一松开,老太太一个健步冲到大儿子跟前,结结实实捶了他两下。 这么招呼过才感觉舒坦一点。 就这口气,从十多年前憋到今天,她说过不止一回要是那两个不成器的在跟前非得打死他们,本来以为再见面难,这心愿实现不了,想想还挺遗憾。没想到啊,老大一家还有搬上京城来的一日,他自个儿送出来了。 …… 那场景,哪怕过去一段时间再想起来卫彦都感觉惨烈,听说大伯回去之后拿药酒把全身揉了一遍,趴床上两三天。 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二老上京的时候卫大郎也才二十几岁,如今都四十多了。挨这么一顿打,他真有些吃不消。 好在来京途中他就预想到会有这出。早些年生了太多事,爹娘心里铁定有火,没见着就罢,都当那页翻过去了。见了面又回想起当日种种,他能不挨打? 他们回到暂时的落脚处后,陈氏让男人解开衣衫看了,他身上已经是青青紫紫的。 “爹娘不都上六十了,咋还这么有劲儿?这打得可真狠!” 卫大郎闷声道:“打得狠说明气得狠……” “那也太大力了。” 卫大郎又道:“爹娘早年是干惯了农活,卖力气的庄稼人,能没点手劲儿?这顿逃不过,痛快点能让二老出了气也好。咱爹咱娘那性子,还肯打我骂我说明还当我是儿子,要真彻底冷了心能把我轰出门去,恐怕是见也不肯见的。今儿挨顿打,跟着还能往来走动,就很好了。” “我还不是怕……打坏了咋办?爹娘动手那会儿我恨不得他们往我身上招呼!” 卫大郎嘴上像他爹,言语不多,他心里明白。 爹娘不可能对儿媳妇和孙子动手的,打也是打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卫大郎趴着养了几天,觉得差不多没事了,又去了一趟卫府,这次过去爹娘看他还是冷眉冷眼的,总算能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爹娘告诫了他一番,他也说了一些自己的安排,说已经在寻摸宅邸,安置好了还准备添些田地,实实在在打算在京城落脚。 问他为啥想着搬京城来,在老家待着不舒坦? “怕一南一北再见不着爹娘,我这辈子光让您操心了,还没认真孝敬过。” 老太太一声冷笑:“孝敬?你不惹是生非就是对我最好的孝敬,其他的我还敢指望你?” “……娘我错了,以前是我糊涂,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消消气吧。” 儿子都四十多岁还跟犯了错的小孩儿一样,垂着头坐那儿,场面也挺笑人的。屋里头却没有任何人笑得出,老太太看他这窝囊样就烦,感觉他能得毛蛋那么个儿子也算命好。毛蛋作风虽然没那么正,爱走点偏门,至少还算有出息。你要说他不好,好歹没犯奸恶,称不上是坏人。 “毛蛋呢?在忙什么?” “他赶着写稿,过些天要交不少。” 老太太想了想,说:“打过了骂过了,陈年旧事我不想再提,以前的就过去了,以后你活出个样子,也管着你那一房儿孙,让他们堂堂正正做人。我跟你爹暂时还不想见你,你别往我跟前凑,安心置办田宅去,等年前老三回京你们再来,也叫我跟你爹缓缓。” 卫大郎记着他娘说的,后来一段时间都没敢来,他是没来,他上京带来的影响力却持续存在,比如贴身照顾福妞的张嬷嬷就开了眼界。她来卫家伺候之前是听过老太太的威名,来了之后这么些年没亲眼见识过,还当外头传得夸张。根据她这几年的观察,卫家这位是不如公侯之家老夫人体面,她身上有些乡土味儿,但还是讲道理的和气人。 直到亲眼见了那出,张嬷嬷可算明白为什么卫大人会在喜得爱女之后第一时间进宫去求皇上赏人。 老太太骂起儿子媳妇简直比上阵杀敌的将军还凶狠。 一别十余年,母子重逢,当娘的恨不得扒了儿子的皮,那场面看着真的“感人”,饶是张嬷嬷在宫里进修过,见多了大场面,还是有些吓着。 她又回想了老爷在家的时候,老太太从来都笑眯眯的,没动过怒。换个儿子过来她直接变了张脸,要不是听说过卫大卫二家办那些蠢事,张嬷嬷都要怀疑前头两个儿子不是老太太亲生的。 卫大家秋天上京,等他们置好宅院搬进去,住了没几天,卫成返京了。卫大全家也去接了人,还跟着进了门。这一天,卫彦才真正见识到他毛蛋堂哥狗腿起来是什么德行,本来垮一半的人设至此彻底坍塌,他不得不承认二弟说得对,看书就看书,别追究写书的是圆是扁是咋的个人…… 刚到家,卫成还在看自家几个,看胖了还是瘦了,精神头如何。姜蜜已经问候上:“看爹娘气色不是太好,请太医看过没有?太医怎么说的?” 老太太摆手:“没什么事,你爹他前段时间送走了八哥儿,还没太缓过劲儿来。” “是这样……” “是啊,鸟养久了也有感情。不过他本来就不是从幼鸟养的,到他手里的时候岁数就不小,这也算寿终正寝。不说这个,你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是吧?真不走了?” 姜蜜点头。 “那好,真好啊,这几年没你们在跟前,日子过着都不是滋味儿。” 姜蜜笑了笑,转而看向大哥一家,正要说话,突然叫老太太打断:“对了对了!虎娃跟他媳妇儿人呢?没跟你们上京?” “来了,估摸是不知道见着您该做什么表情,他心里有些忐忑,就跟车盯着卸货去了。这趟带回来不少东西,都在后面车里装着。” “那用得着他?去个人把他给我叫来,让我好生瞧瞧,他这十几年有点变化没有,长成什么样了!” 姜蜜朝旁边瞥了一眼,立刻有人低着头退出去,屋里人又聊了几句,虎娃跟他媳妇儿荷花来了。虎娃一进来就在二老跟前跪下,嘴里喊着爷奶。 老太太皱眉:“你低着头干啥?地上有钱?” “不是,是没脸见您。” “你说说为什么没脸见我?” 虎娃垂在身侧的手紧捏着,说:“我们这一房做了许多让爷奶生气的事。” 看他上赶着出来认错荷花着急啊,赶紧帮衬道:“爷奶明察,以前那些事不是我们相公拿主意的,相公他原先只管种地,家里大小事哪轮得到他来安排?还不都是爹娘说了算。” 老太太在看荷花,老爷子问:“那卫虎你觉得你有没有错?” “我有错。” “错在哪儿?” “……” 虎娃说不出,他只觉得哪怕以前大小事是爹娘拿主意,说出去不对的是他们二房,二房上下一个都跑不掉,都有错。 老爷子等了半天,没等来话,他也不等了,对跪在跟前的孙子说:“你的确有错,错不在其他,错在你这么大的人竟然眼睁睁看父母做错事,没劝阻过。” 荷花心疼男人,还要帮衬,虎娃对枕边人还是有些了解的,料想她憋不住话拽了她一把。接下他爷的话说:“孙儿前些年不开窍,这几年跟着叔婶才明白一些道理,知道自己错了,在改。” 之前卫大郎上京,二老见着他就来气,抄着家伙就是一顿好打,这会儿见着虎娃,难受是有,却提不起劲儿打骂他。都知道这孩子生来有些愚笨,他今儿个能说这么几句,老爷子都感觉挺安慰的。就感觉还有救,没彻底废在他爹娘手里。 “别跪着了,你起来吧。既然跟着上了京城,以后踏踏实实跟你叔做事。要下什么决定跟你叔婶商量,再不然来同我说,别听你爹娘出馊主意。你爹你娘那心思就没用正过,在旁门左道上越走越远,想拽他都拽不回。” 说得差不多,二老才看了看这个孙子,想当初他们离家时,毛蛋和虎娃都没多大,这已经上二十岁媳妇儿都结了。虎娃看着实实在在变了很多,身上几乎没有幼时的影子,要不是听了介绍,二老都不敢认他。 过了老爷子跟老太太这关,虎娃夫妻才跟大房一行打招呼,尤其荷花,她欢欢喜喜喊了姑,还顺势坐到那边去。 陈氏见了侄女儿也高兴,她没女儿,倒是有个儿媳,不过一般的婆婆跟媳妇之间没那么多话说,这会儿见着陈荷花她才觉得这是自己人,看着就亲,要不是场合不对姑侄两个已经唠上了。 姜蜜方才也没顾得上同大嫂说话,这会儿才道:“年初得信,听说你们有意搬上京城,以为要准备些时候,不想动作如此之快。” “决定了之后就一刻都不想等,就盼着能快些见到爹娘。” 吴氏撇嘴:“我却不怎么想见你。” “娘啊,不是说好旧事就不提了?” “提不提我看你都挺碍眼的……” 姜蜜轻笑一声:“娘歇会儿,让我跟大嫂说两句话。”姜蜜问陈氏什么时候上京来的?安置在哪儿?买下宅院没有?问她上京之前做没做好准备这头冬天挺难熬的,缺棉少炭怕不好过。 早年陈氏特不喜欢姜蜜,现在可能处境和心境都变了,才觉得她人不错,挺好相处。 看这会儿,她不光化解了尴尬,又是连翻关心,陈氏都答了,让别操心,宅院已经置办好收拾出来并且搬进去了。换个地方是还有些不适应,过段时间就好,当初从村里搬进县里也是这样。 姜蜜又问:“走之前回乡里看过没有?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 “我们大顺亲自同大叔公说的,把卫氏祖宗包括祭田学田都托付给他们那边了。” “大叔公怎么说的?” “说能搬上京城也算有出息了,让我们到天子脚下安生过日子,别给老三添乱。还道前头十几年都是你们三房在侍奉爹娘,让我们到京城也帮着分担一些。这不,我们置办宅院的时候就考虑到了,特地收拾出个院落给爹娘,二老哪天不跟我们大郎生气了,也到我们府上看看,小住几天……您要是不想麻烦,我们天天来请安也行。” “可别,千万别!我本来能活一百岁,你天天来请安,那我怕是要折寿二十年!” 卫成本来没怎么开口,听见这话皱了下眉:“都腊月间了,快要过年,娘别说这话。” 三儿子一开口,吴氏哪有先前怼天怼地的架势,她笑了笑:“行,娘收回这句,反正就是那意思,前头这么些年也没见你们管过我和老头子,现在要接我们去享福,我不去。你跟老大也别天天来给我请安,逢年逢节来,平常一旬最多来一回,总看见我生气。” 陈氏就是那么一说,真让她天天来她也做不到啊。 卫大郎听着这话心里踏实了很多,心想像这样就很好了。 195.195 又要说到老家乡下, 卫二郎和李氏已经知道大房搬走了,会知道还是从陈家人口中听说的。那天陈家婆子背着篓子从田埂上走过,正好遇上刚从菜地里回来的李氏, 哪怕李氏再怎么看陈荷花不顺眼, 既然结了这门亲,和亲家奶奶撞上不说停下来聊会儿, 至少得打声招呼。 李氏先一步站定, 招呼了声。 陈婆子也跟着停下来, 那会儿离饭点儿还远,两人都不着急,就稍微多说了几句,陈婆子一个没打住, 把话抖了出去。她说:“你们三兄弟在漕运上的任期是满了吧?卫虎该跟着他叔叔上京城去安家?那好!真好啊!前头荷花她姑回娘家来同我们道别, 我还跟她提了,让她在京城多照应卫虎跟荷花这对儿夫妻。咱们结的是亲上亲, 她既是做伯母的又是做姑姑的, 哪能不操点心呢?” 李氏:…… 等等。 “你说我大嫂也上京了?什么时候?咋没听说?她去京城作甚?” 陈婆子是大房陈氏的亲娘荷花的奶奶, 她六十多岁的人,记性不太行经常忘事儿。前头陈氏上京之前特地见过她,说了很多话, 又塞了不少钱。当时有提醒说暂时别把这事说出去, 怕二房的知道了多生枝节。陈婆子一直记着, 可这都过去好一段时间, 她慢慢就忘了, 同李氏聊起来一个顺嘴就说了出去。 被反问起来她先一愣,才意识到遭了,说漏嘴了。 又一想,反正人早走了,估摸已经到了京城,给卫家二房的知道又能咋样?想到这里,陈婆子也不慌了,她还挺惊讶的问:“你不知道啊?卫大他们恐怕你公婆就在京城不回来,担心这么下去再见不着人,商量着要搬出去。反正他们有钱,再说写书这个事在哪儿不是一样的写?乡试开考之前人就走了吧,毛蛋他们不是还回过乡里把前后的事都跟你们家的高寿老爷子说明白了?说明白才走的。” 李氏听完觉得荒谬。 感觉像做梦,她伸手往大腿上一拧,感觉到疼才确定这是真事儿。 “没听说啊,我不知道,压根没人来过我家。你说他们乡试之前就上京了?已经走了几个月???” 陈婆子点头说没错。 李氏脑子里嗡嗡作响,嘴上喃喃自语:“不知道,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他要搬家就连亲兄弟这头也不打声招呼,是做贼被逮了连夜跑路吗?” 这话陈婆子不爱听,她略一撇嘴:“什么搬夜家,你咋说话呢?这事儿不都知道?你要不信上你大叔公家问去。” 李氏都想亲眼去县城里看看,听陈婆子这么说,她先去了趟隔房大叔公家。没见着大叔公本人,她逮着那一房的儿孙问了,问县城那家子真走了?上京城去了? “是吧,秋收那阵子卫大顺来过,同我阿爷说他们想搬去京城尽尽孝道,乡下这边上下的事都拜托给我们了。” “你们老爷子就这么草率同意下来?没说把姓卫的集合起来商量看看?” 那头古里古怪看了李氏一眼:“要不要搬家是私事,用得着族里参言?那你家要盖个新屋要不要把姓卫的全聚起来商量看看?别人不同意你就不盖了?” “总要通知到上下……” “通知了吧,卫大顺说他让你们卫虎捎了信给三郎,三郎同意的,还回信说你们爹娘在这岁数能合家团聚儿孙绕膝是好事情。我阿爷也觉得好,前头十多年你爹娘都跟三房,现在卫大家起来了,想去尽尽孝心,你爹娘也算没白生这么个儿子,这不挺好的事情?你们卫虎不是也要在京城落脚?有大伯和三叔照应,对他也有好处。” 说起这事,人人都道挺好,李氏先在亲家奶奶那头挨了一闷棍,又在隔房吃了瘪,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回去在家门前见着刚才挑了水,正在檐下歇脚的当家人。 李氏刚要说这事,卫二郎看她脸色难看至极,先问出来:“咋的?是不舒服?” 李氏跟到檐下,往那儿一坐,气道:“大房的真没把我们当一家人,那么大的事,人人都知道就瞒着你我,要不是今天听亲家奶奶说起,我还蒙在鼓里。” 卫二郎听得糊涂:“你说话就好好说,别打哑谜。” “你让我好好说?有什么好说?”李氏就着坐下的姿势抬头朝旁边看去,“卫二郎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全家搬上京城了?都走了几个月!” “啥?” “我说卫大一家搬走了,搬上京城去了。” “说什么胡话?你是不是想上京想疯了?我早说这事不成。你把事情想得简单,觉得上了京城靠着老三就能发达,不想想老三要是不给靠呢?他那么大官当着是给你随便拿捏的?咱要是卖田卖地去了,钱花完没个出路还得讨饭回来。”卫二郎只当李氏是编着话想说服他,让他同意搬上京城,根本不信那话。 李氏气闷:“我跟你说真的!” “真的?大哥全家搬走了?他为啥?他图啥?” 图啥? 他卫大顺装着孙子去套近乎,为的不就是靠上去吗?他要是安心想待在县里,那何必去笼络讨好?还有他那个书,写的是真人真事,不去看看怎么往后写?总的知道老三在京城干了些啥。 李氏想得到,可她气疯了,她懒得多话,就伸手往大叔公家的方向一指:“你去问问那家子,再不去陈家打听,人都知道我骗你作甚?” 看李氏这样,真有点像那么回事,卫二郎皱了皱眉,果真出去了一趟。 他这一出去,半天没回来,李氏怕他受刺激在外头出了事,又小跑着去大叔公家问情况,那头说早走了,只说了两句话他就走了。 李氏又跑了趟陈家,陈家人说亲家公没来过。 那他去哪儿了? 人去哪儿了啊? 李氏沿着村道找了一圈,一边四下里看一边喊人,也没找到,她回去了趟发动巧儿他们,让都去找,还是没把人找回来。知道天要黑了,才看见个熟悉的人神思恍惚的走在村道上,李氏瞧着是她男人,冲上去打了好几下:“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你一圈找不见,差点吓死。” 卫二郎看是自家婆娘,说:“我去了趟县里。” “你还不信,以为我串通大家说谎骗你,还跑去县里求证???” 卫二郎不想说话。 李氏问他:“是走了呗?是不是走了?” “走了,他家宅院都转手了,是安心要在京城落户没打算回来。走就走吧,走之前也没说一声,这还是兄弟,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回去吧,跟我回去,早说最靠不住就是兄弟。要不老三发达了你怎么还穷在乡里?还有后来你大侄子踩着咱写书挣钱也没分过一个铜子儿。早好多年我就说过,咱们家要翻身只能指望登科,你还半信不信。” 李氏一边拽着卫二郎往回走,还一边说:“也没谁拦着不让他走,他来打声招呼,顺便帮我把登科带去京里多好?带去京里或者让爹娘替我们照看着,或者让他跟着虎娃,就学堂放假才要麻烦一下,平时忙着读书又不耽误谁的事。三朋四友的让他帮忙跑得飞快,一家人有事拜托他他愣是躲着你走。” 李氏念叨一大堆,最后说算了,他们一家子走就走,左右虎娃还要回来,回头叫虎娃带上他兄弟。正好,也和他说说陈荷花的事,或者赶紧怀一个,怀不上就休了她,都要上京城做事情了,不下蛋的乡下土鸡还留着干啥? 计划不错,结果他两个一等再等,时候都过了,虎娃就是没回来。 到腊月头上,才有人提了个包袱过来,说是卫虎放在泞州码头的,他们忙完赶紧帮着送过来。包袱里面有几样东西,并两锭官银,以及家书一封。卫二郎早年学了几个字都还给夫子了,到现在就只会认几个名,其余看不懂。他把家书拿给登科,让登科瞧瞧。 登科文化程度也还挺低,好在这信是虎娃写的,常用字配大白话,读着不难。登科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念完看他爹面无表情,他娘脸色铁青。 登科没觉得有啥。 这不还记得给他们捎东西,又送了钱,只是人不方便回家而已。信上也说了,三叔这一回京就不会南下,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这种情况下大哥不方便归家。 “往后要见大哥可能是不容易,不过他说了,年年都会送孝敬回家,娘想开些,大哥不在家里,还有我跟折桂,还有巧儿。” 这话并不能安慰李氏,她求的两件事都得虎娃回来才能办成。他不回来谁带登科上京?他不回来怎么撂下陈荷花? 登科还在帮着劝,李氏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合计让他带你上京城去,他不回来,你怎么走?” 说到这个,登科脸也垮了,他别过身,说:“我不走,我就在乡下。” 李氏跟到他旁边坐着,抬手戳他脑门:“跟你说过多少回,上京城才有出息。” 登科不吭声。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越长大越不听话,以前娘说什么你不都听?” “你别让我离开家,其他都听,娘我不想出去。” “你不出去求学怎么考科举?怎么当大官?” “……我也不想当大官,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不是很好吗?”登科满是期待看着他娘,他娘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从出生至今头回挨打,李氏冷着个脸,说你必须有出息,你没出息我做什么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心力? 只要不举家北上,只是让登科到京城求学卫二郎是同意的,所以他才不吭声由着李氏去劝登科。 谁知道登科一句话扎了李氏的心。 卫二郎家不差的,在老家这片称得上富裕,田地很多,吃喝这些对他们来说一点儿负担没有,天天吃肉也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年到头还能攒下钱。活到这份上,李氏求的根本就不是平淡生活,她想跟那两妯娌一样,风风光光过日子,她要改门庭,要翻身。 登科一开口就要她绝这念想,即便是心肝宝贝吃这巴掌也不奇怪。 登科捂着脸满是不敢相信,卫二郎这才开口说:“好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坏了还是你心疼。” 他先劝了婆娘,又扭头看儿子:“你可知道,你娘在你身上费那么多心力,不是看你困在乡下窝窝囊囊过日子的。你从小吃的穿的用的比哪个兄弟都好,也不用下地干活,屋前屋后丁点不沾,这都是为了能让你专心读书。你要是说不读了,那就得跟你哥一样,担水劈柴下地干活,你做得了?” 登科也才跟卫煊差不多大,听着这话他吓着了。 他摇摇头。 “两样总要选一样,又不考科举又不干农活,那怎么行?” 登科想了半天,说他考,但是他不想去京城读书,京城他没去过,什么人都不认识,他怕。 这个时候卫二郎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还觉得可能孩子小嘛。他看向一旁的李氏:“还是再等两年,等虎娃那头安稳了再做打算,现在你让登科北上虎娃也顾不上他。” 李氏着急,她不相等,但也没别的法子,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说就在等两年。 “登科你加把劲,这两年争取考个秀才,到时候让你叔给安排个京城那边的好学堂,听到没?” 只要不用离家,他什么都同意,母子两个就翻过那页,瞧着又亲近起来。 李氏还想着要休掉大儿媳妇,偏偏虎娃没带她回来,想着写信去也不好弄,人在京城还能阳奉阴违,她想着再忍忍,等过两年登科上京的时候她要是还没生出儿子,就让她滚蛋,必须滚蛋。 李家那头都准备嫁女儿了,才知道情况有变,那头来人问李氏咋搞的,李氏说人没回来,咋好休她? “你不是要让登科上京?顺便带封信,也带上你侄女儿,让她领奉父母之命去京城替了陈家那个不就完事儿?” “我看不成。听我说,你想想我公婆都在京城,还有陈氏和姜氏也在,有他们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别到时候叫侄女坏了名声回来,岂不是害她?我之前说休了陈荷花,是以为他俩要回来,写信去不行,一定不行。” …… 李氏到底没掀起浪,她心里不痛快,又没办法。 二房这头顾虑多负累也多,不像卫大家说走就能走。 乡下风波渐息,京城那头卫成好好歇过之后在回京的第二天精神饱满的进宫去见了皇上。皇上其实前一夜就没睡好,这日更是起了个早,把这啊那的忙完就站在窗边等卫成进宫。 卫成一到御前,见到的便是满脸喜色的乾元皇帝。 他要跪下请皇上安,皇帝伸手扶着他臂膀将人托起来:“自入冬以来,朕日夜盼着爱卿回京,到腊月里可算把你盼了回来。” “累皇上这般惦念,微臣惶恐。” “行了,你跟朕就别来这套,过来坐下说话。” 卫成跟过去坐下,又有宫女送热茶来,热茶送到,闲杂人等逐一退出,卫成才说:“这三年,臣幸不辱命,不敢说治理好了漕河,至少让本朝水运比从前太平顺畅。至于说能维持多久,还得看后面几任大人的作为,臣只一人,能做的着实有限。” “如爱卿这般已经很好了,朕非常满意,本来早想封赏,斟酌过后决定累加上等一任期满再说,如今你这任满了……那么,卫成听赏。” 卫成还想去端茶碗,忽然听到这话,赶紧起身,跪下边去。御前侍奉的太监总管去取了皇上清晨写好墨迹已经干透的圣旨,宣读了一番。除了夸卫成人忠心会办事之外,重点是几道封赏。 起先说吏部尚书年事已高,皇上准他退朝,空出来的位置由卫成接任。还不只是升从一品吏部尚书,考虑到卫成为官这些年屡立奇功,为皇上解决了许多难题也为朝廷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功劳世人皆知。皇帝决定加封一等公,赐御笔亲题“百官表率”匾额一块,赏田,赐宅。 赠封卫成母亲吴氏、发妻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 光封赏就念了半天,太监总管也不容易,他差点读干口水。 卫成心知这次回来要升官,却没想到是这阵仗。 加官进爵赏田赐宅。 他距不惑还有两年,这就算把官做到头了,位列一品,爵位加身。 196.196 卫成没觉得自己立了特别大的功劳, 充其量是做了朝廷命官应做的事,却换来这么许多赏赐,他受宠若惊。拜谢过后, 复又想起另一件事, 他没立刻起身,伏地恳求道:“微臣有一事, 想烦请皇上。” 若是其他臣子, 得了赏还要提要求, 皇帝铁定不耐烦了。卫成嘛……乾元帝是知道的,他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既开了这口,那估摸是不提不行的要紧事。 皇帝吃口热茶, 待放下茶碗, 他抬了抬手:“到底什么事?你起来说。” 卫成站起身来,不好意思道:“臣乡下老家的叔公来年开春满九十, 母亲和夫人已备好寿礼, 昨夜还核对过礼单, 心意到了,分量也足,只是缺样主礼。臣想着九旬高寿总不好叫十年前的八旬礼比下去了, 八旬主礼是皇上御笔亲题的耄耋富贵图, 臣思来想去甭管做福山寿海或者松鹤延年但凡出自臣之手, 分量总轻了一些, 便厚着脸皮来求一求, 画儿都用不着,您看能不能赐几个字。” 皇帝想起来,卫成他大叔公满八十是在挂田案发的第二年,也就是十四年春,现如今是二十三年尾,眨眼十年过了。 没想到他叔公寿数如此之高,当日皇帝就说过,待十年后,还要为寿星公添礼,让卫家老爷子多多保重。那会儿随口一说,没料到他真能满上。 “你叔公身子骨可还硬朗?” 卫成颔首笑道:“早几年还给家里干农活,如今儿孙拦着不让他老人家做了,他还不自在,天晴时经常杵着拐到田边去瞧瞧,看地里粮食种的不好还要拿拐杖抽人,身子骨好着,精神头也好着呢。” “真好,寿数这东西是再富再贵也强求不来的,人高寿,又有孝子慈孙承欢膝下,纵使这辈子都在偏远乡下过活,也能称一声和乐美满,人生在世,过成这般模样,很是值了。”青年人还不会特别羡慕这个,可皇帝如今也三十好几,人到中年,比起十年前,他感触更深,实实在在羡慕了一番之后,皇帝叫卫成先把恩赏领回去,过两日再进宫来取寿礼。 卫成还说题几个字就成,朝廷上政务繁忙,不敢劳累皇上。 皇帝也要面子的,人满八十他画了个图,满九十就随便写俩字儿,那怎么行?他合计还是得作个图,卫成领旨谢恩出宫去了,皇帝还在琢磨给他画个什么。 又说卫成,他是让太监总管送出殿外去的,走之前还说了两句。 太监总管小声问:“皇上不是给您赐了尚书府,卫大人猜猜是京里哪座宅院?” 赐给大臣的宅邸总归是抄家抄来的,朝廷还能为你大兴土木不成?再瞧瞧太监总管故弄玄虚的姿态,卫成以为,皇上赏下来这处他应该知道甚至去过,那就是近年来新鲜抄来还不是特别荒废的宅院—— “是从前的陆府?还是刘府?” 太监总管不得不服,他给卫成竖了个大拇指说:“前年您下令剿灭沿大运河一线的漕帮水匪,还水运太平,立下大功,皇上就在琢磨这事。收上来的宅子里头,最宽敞气派就是陆家那座,犯事的陆大人虽然只不过是翰林官,品阶并不太高,到底是勋贵世家,颇有传承。他府上您该去过才是,是并起来的三座五进大院,两头还加盖了园子。皇上瞧那宅院不错,命工匠改建翻修过,又请皇家寺院的明净法师来念了场经,驱过霉气。现如今里头都布置好了,您只需收拾好家当,择吉日搬过去便可。” “这可真是……让皇上费了大心思。” “卫大人记得皇上待您的好,去了吏部也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事替圣上分忧,就对得起这番良苦用心了。” 还没下台阶呢,卫成就在殿外跪下,又行了个大礼,伏地挺长时间才站起来,这回真的出宫去了。 他走着出了宫门,在外面换乘轿子,给人抬回了府上。才刚进门,就听底下奴才说大哥一家又来了。 卫成点点头,这个他心里有数,昨晚上就说到今儿要进宫复命,哪怕大哥大嫂想不到,毛蛋也能想到今日他要得封赏,恐怕是赶着道喜来的。果不其然,卫成刚才走进内院,就有奴才小跑去通报说老爷回府来了,跟着就有福妞从厅里探出头,她都没穿上小披风,冒着严寒小跑出来,到卫成跟前仰面说:“恭喜爹爹。” 屋里头暖,小女儿穿得不多,瞧她这样卫成都嫌冷,没多说,让先回厅里,进去才问她知道了啊? “略早一些便有人来过,宫里发下的赏赐都抬到家门口,叫娘安排着送进库房了。” 福妞说完,就跟他爹一道绕过屏风进去里面。 屋里头也就老爷子老太太还坐得住,其他都站起来排着队说吉祥话同卫成道喜。 “尚书大人回府来了。” “恭喜尚书大人。” “咱家往上数八辈都是穷苦人,如今也出了个一品大员,应当开祠堂祭祀告慰祖宗。” “……” 你一言我一语奉承着,老太太不耐烦了,挥手让他们让开。 看跟前让出空,卫成几步走到他父母亲面前,双膝跪地:“儿子六岁开蒙,二十得秀才功名,二十三那年中的进士,将近十五载,总算熬出头,皇上升儿子做从一品吏部尚书,同时发下恩典赠封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儿在乡下老家时便下过决心,总有一日要叫母亲风光八面,今日心愿得偿,也算没辜负双亲期许,父亲母亲可高兴吗?” 老爷子眼泪都要下来了,老太太站起身就要去扶他:“跪着干啥?你起来说话。” 老太太先将卫成扶起来,还不松手,拽着他说:“娘早年就说过,叫我吃再多苦也不怕,总要将你供出来。你有那天分,也有那恒心毅力,迟早能出头的。我是乡下婆娘,这辈子没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最了不起就是生下你。好儿子,你真给卫家争光给娘争脸了。一品诰命,早几年我做梦都不敢想,今儿成真了!当初那姓严的还指着我鼻子说我不配诰命加身,再叫他来看看老太太我配不配!” 姜蜜在旁边搂着小女儿感动来着,突然听到这话。 姓严的? 哪个姓严的? 她想了又想才从记忆深处挖出个人来,原是相公同届的状元郎严彧,害人不成倒了血霉那个。 想起当日那出,姜蜜就笑开了:“那年的事,娘还记得?” “记得,咋不记得,可惜这几年都没见过那黑心状元,让我见着非得再问问他老太太我配不配,让他好好说一回。”老太太说着拍拍儿子的手臂,“也跟你媳妇儿说几句,这些年最苦最累最不容易可不是我,我享福呢。” 卫成本来想入夜再关上门同夫人说,到时候好好说,不曾想当娘的将他往夫人跟前一推。 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当说什么。 还是姜蜜反应快,笑道:“我也恭喜老爷。” 卫成握着她手:“没有夫人这个贤内助,卫成哪有今日?说不好还困在乡里郁郁不得志呢。” “老爷凭本事当官,这么说不是臊我?” “是真心实意讲的。娘说这辈子最成功在生了我,我这辈子最庆幸当年坚持娶夫人进门。成亲十七年,你侍奉双亲,生育儿女,将府中大小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从不让我有片刻操心……家有一日安宁便有夫人一份功劳,莫说这轻飘飘三言两语,便是大礼也当受得。” 卫成说着还要鞠躬,姜蜜很不好意思,拦着他道:“好了,相公这番夸赞我受了,别整这套,都坐下来说说话吧。” 卫大家的包括虎娃夫妻看了出戏,像陈氏看完将惊讶摆在脸上了。她知道卫成爱重姜氏,没想到人当上一品大官还能当众给夫人低头对夫人鞠躬,还端茶请夫人喝。 “都十七八年,三弟同弟妹之间还跟刚成亲时一样,感情真好。” 姜蜜喝了卫成端给她的热茶,红着个脸说:“大嫂不一样吗?同大哥也是伉俪情深。” “炕啥……?” 毛蛋还在一旁感动来着,心想这可真是活的素材,搬来京城简直太对了。忽然听到他娘一句“炕什么”,毛蛋生怕从她嘴里听到炕花生炕瓜子,满头黑线解释说:“伉俪情深,就是说夫妻之间感情深厚。” 陈氏恍然大悟:“我是大字不识一个,弟妹你别笑话。” “笑话什么,亲切着呢。” “我看弟妹也觉得亲切,别人家大官太太都高高在上,一看就攀不起,弟妹就不那样,跟我们说话丁点儿架子也没有的。” 老太太前几个月还嫌大房的烦人,总说不想看见那些个蠢东西,这会儿可算觉察出他们上京来的好处。以前厅里从来挤不满,哪怕全家都到了也不会非常热闹。瞧瞧今儿个,砚台昨儿请假回来歇了一晚,今儿一早又走了,眼下都不在家。可哪怕他不在,府上还是热闹,老大家就是好多个人,还有虎娃跟荷花,气氛真好。 卫成合计在这边四进院里过个年,开春选个黄道吉日搬去新宅。 “对了对了,皇上还赏了宅院,是怎样的?” 这也是全家关心的问题,所有人都看着卫成,卫成从他们身上掠过一眼,最后落到夫人姜蜜那头,说:“你应该知道,你去过的。” 姜蜜指了指自个儿:“我去过?” “是啊,你去过。” “我受夫人们邀请去过不少人家,那不都是别人家宅?” “可还记得陆学士?” “是不是早年因为科举舞弊案被抄家的……”话到嘴边,姜蜜反应过来,是啊,御赐的宅院又不是新鲜盖的,大多是抄家所得,“难不成皇上把从陆家抄来的宅邸赏咱们了?” 卫成点点头,说还找皇家工匠翻修过,改了不少地方。 说起来,姜蜜去陆家是很早之前的事情,后来这些年她进过宫,也游过不少园,给她最深刻印象的还是陆家。那是土包子进京城之后头一回开眼界,还记得他家开的广梁大门,是并三座的五进大院,东西两头一边是假山流水八角亭,另一边是一大片腊梅园。当初跟卫成去的时候,姜蜜老老实实跟在带路的管事身后,不敢多看,生怕东张西望的招人笑话给男人丢脸。没想到啊……兜兜转转十几年,那座宅院还能变成她家。 姜蜜拿手肘撑着椅子扶手,将手扶在额前,笑呢。 老太条还在问,皇上把当年舞弊案被抄的陆大人的家宅赏下来了?那宅院宽敞不气派不? “陆大人当初官职还不算高,但他家里有传承,宅院气派得很。” 老太太听着直乐,倒是老爷子,嘟哝了句到底是抄家来,怕不吉利。 他说完就挨了一下打,是老太太动的手,还说呢:“还指望皇上新鲜给你盖一处?御赐的宅院不都是抄家来的现成的宅子,咱现在住这个不是一样?你咋没嫌不吉利?当初便宜买那个小院就是别人家中出事急需要钱赶着脱手贱卖出来,老三住在那头节节高升。这个四进院不也是人家置办来养外室的?是当上四品官之后搬过来的吧?现在几品了?你告诉我现在几品?” “我不就那么一说,你这老婆子也真是……” “我这老婆子咋了?我给你卫家生出这么好的儿子,我还对不起你?!!!” “不跟你说,你就得理不饶人。” “你都说我得理,饶什么人?” 福妞挨着姜蜜坐的,看着这出笑弯了眼。还是卫成叫的停:“爹娘别争了,皇上也想到那院子是十多年前才抄来的,怕冲撞我,还请皇家寺庙的法师来念过经,已经驱过了。” 其实吧,哪有那么多讲究,就说这皇城,里头住过多少倒霉皇帝?东西六宫变着法折过多少妃嫔?后来的不还是住得好好的吗?真要计较起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干净地方。 听说赏下来的宅院是陆家那处,卫成顶多有些感慨,晦气倒没有,他二手院子捡多了,十几年都这么过来,到这会儿还讲究什么? 197.197 乐呵够了, 毛蛋给他爹使个眼色,卫大郎站起来说:“我们就是来给老三道喜,现在话也说了, 就先回去, 叫三弟跟弟妹包括侄儿侄女好生聊聊,回头开席面我们再来。” 这是来之前就说好的, 毛蛋说别人家这么大喜事, 家人之间铁定有很多话说, 哪有心思待客? 是,卫大和卫三是兄弟,到底是分了家的兄弟,你在跟前人家还是不方便, 比如搬家的事, 年前年后各项安排当你面不好讲啊,毕竟涉及家资。 卫成也站起来, 说:“一起吃个饭再走。” 卫大郎略带迟疑, 他自然而然的转头去看毛蛋, 毛蛋还没表示,卫成又道:“来年仲春大叔公满九十,我已经列好礼单, 只等主礼一到就要往南边送。你们那房是怎么安排的?留下吃个饭, 顺带把这事说明白。要是还没送出可将礼单和东西拿过来我安排人一并送走, 或者你们托侄媳妇娘家帮忙?” 这事还真把毛蛋给问住了, 他猛地朝卫大夫妻看去:“爹、娘……这么大的事, 你们咋不说声?” 听着这话就不对,老爷子脸一垮,问大儿子:“咋回事?你亲叔公九十大寿你忘了???是没安排???” 卫大郎心虚,垂着头低声说:“还不是事情太多,从年头上就商量着要上京城,收拾就收拾了很久,到京城之后找落脚处添置田宅这些,都忙昏头了哪里记得住?爹你想想看,我们搬去县城也好多年了,平常同大叔公他们往来少,不特地去想都记不起来……” 老爷子听着胸闷,老太太伸手给他顺了顺气,说:“得,你别说这些有的没,日子稀里糊涂过着你忘了就忘了,眼下老三提醒了你,你总要给个说法。我说句可能不太好听的,咱们家里头当然人人都盼你叔公他长命百岁,可那是十年后的事,到底能不能满上还说不准,所以说九十这回的礼你们都得用心准备,别大老远送个破烂去,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老大你是没多大本事,总归有个出息儿子,我不要你比照三媳妇列的单子,也不能差得太多,你可是大哥。” 陈氏赶紧站起来,打圆场说:“娘放心,我一定好好准备,十年前大叔公满八十的时候我们做得就不好,憋着劲儿这回一定要整个体面的,只是不小心没记住年份。三弟提醒到,我晚点回去就把单子列出来,弟妹也替我参谋看看?” 姜蜜摆手:“我把我这边的单子给大嫂瞧瞧,具体怎么安排你同侄媳妇商量吧,我这儿忙不过来。马上要过年是一方面,还有我们老爷升了官跟着听到风声的就要来赶礼,后头一个月府上保准没个清静,老爷要去吏部上任,他就忙,还要琢磨年后迁居……什么都累一起了,我们这儿还没个头绪,嫂子也心疼心疼。” 姜蜜说着朝身后瞧了瞧,嬷嬷赶紧去取了礼单来,陈氏看得懂什么?还是她大媳妇卢氏接过手仔细看了一遍。 看罢轻声问:“敢问婶婶主礼是哪一件?” “你叔叔今儿个进宫去求了,具体是个什么我也不清楚,就还没写上去。” 卫大家几个齐齐看向卫成,老太太也道:“刚才只顾着升官的事,忘了这茬,老三你也说说,你求了吗?皇上怎么回的?” “母亲安心,皇上使儿子等两日进宫去拿,说要斟酌看看写个什么。” 陈氏声儿都拔高了:“三弟又给大叔公求了幅字来???跟皇上求的???” 老太太瞅她一眼:“那不然呢?九十的礼还能让八十的盖过去吗?倒是不知道皇上这回会写个啥。” “写个啥都好,那是皇上给写的。” 毛蛋还在拜托他叔叔,让送出去之前给他看一眼。他爹娘夫人就是羡慕,谁家有一幅皇上墨宝就够得意,大叔公凭命长就能熬来两幅,他老人家要是养得好再活十年,满上百岁,那不得了…… 羡慕得差不多,卢氏把三房的礼单同她婆婆念了念,这才将单子还回去。她们婆媳到边上商量了一番,大致定了几样,又喊来毛蛋问了他的意思。 毛蛋之前想着不能抢了做一品大员的叔叔的风头,如今瞧着甭管他们送啥,拼老命也抢不了,就让他娘他媳妇儿弄好看些。他们如今也是大户人家,没得抠抠搜搜丢人现眼。 把意思说到之后,毛蛋也跟他叔商量了一下,让稍微等几天,他们的礼也跟三房一起送出去。 “对了,虎娃你提没提醒二叔二婶?” 虎娃点头。 荷花爽利些,冲她表哥毛蛋说:“我们回京途中留了个包袱在泞州码头,那包袱里带了封信,写信的时候婶婶特地提醒了,让写一句,相公确实写上去了,能备成啥样就不清楚……我想着我跟相公成了亲,也算立了个门户,是不是就不好随家里?也该准备一份什么。” 毛蛋点头:“你备上反正没错,谁也不会嫌礼多。” “那行,回头我也把东西拿来,咱们一车送出去。” 卫大一家在卫成家中吃了饭,这才告辞,卫成才有心思坐下来同姜蜜聊聊后面这段日子的安排,把急需要办的事情说清楚了,他又感慨了几句,这些年因为忙着,过得很快,只感觉一晃神竟然离乡十五载,他都从贫寒学子熬成一品大员,膝下两子一女,大的到了能说亲的年纪,小的也八岁了。 八年前十月那个落雪天生下来的小姑娘,抱起来软乎乎刚出生顶多六斤多重的姑娘,她站起来都到她娘胸前,模样还没怎么长开,但也是官宦人家的小淑女了。 至于她大哥,个头已然比娘高了,还高出不少来。 “在外头那三年总嫌日子奔波,你看看,回来也不松快,这一升了官,往后三不五时得请帖拜帖送上门,还有宫里面,经常也要走动着,一品官忙,一品诰命也不闲啊。” “别说以后,想到跟着来送礼那些我心心里就累,咱还得开席面宴宾客是不是?升一品官是光耀门楣的大事情,没有说悄无声息就过去的。”姜蜜说着拿胳膊肘轻轻撞了卫成一下,笑道,“我炸它两大串爆竹,再给相公请个舞狮队来热闹热闹?” 卫成:…… “夫人行行好,饶了我吧。” 想到那场面姜蜜就笑开来,又道:“你一升官,来给卫彦说亲的怕是更多,我这心里都还没谱儿,不知道该选个咋样的给他。” “不着急,慢慢看着,夫人看不好就说几个名字叫他自个儿选,后面岁数到了他总要挑一个出来。” 姜蜜叹口气:“等到他看好了又该轮到卫煊,两兄弟排着队来……还有福妞,这两天没听她念叨唐怀瑾,到底是知道家里事忙没给添乱还是有些淡了也说不好,儿女都是债,真是欠他们的才要操这么多心。” 她正说着,就让卫成搂怀里去了:“今日加官进爵,咱们说点高兴的,麻烦事往后再谈。” 姜蜜靠他肩上,抬眼看着男人侧脸,他三十七,到这岁数,人瞧着越发刚毅,官威更盛。 “高兴的啊……我其实都高兴,哪怕是那些麻烦事想来也是甜蜜的烦恼。” 卫成环着她肩,过一会儿才说:“我是想过有天官拜一品,真正等到这天还是难掩激动,外面总说我大公无私,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哪怕是我,当官也不光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做事,同样想着要让爹娘让你风光体面的出门,见着谁都能站直了说话,尽量少低头少跪些。还有,以前日子过得磕巴,做什么都要精打细算,我也想过哪天能叫你不为钱财忧心就太好了,这两条心愿都算达成,咱们乡下老家总说那话——嫁汉嫁汉就是穿衣吃饭,夫人嫁给我,为我操心那么许多,我总算没辜负你啊。” 哪怕是在私底下,听着这些姜蜜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卫成老夫老妻还怪肉麻的。 “是今日有些感触,过了今日,便不说了。” 卫彦在国子监准备今年的岁末考核,也听说他爹升了从一品,还是天官老爷吏部尚书。他兴奋了一下,回头发现同窗一个个的比他更疯,道喜的话说了好几轮。 卫彦在心里怪道:是我爹升官,你们激动个啥? 嘴上倒是没这么说,人家来道喜,他就受了。回头听说还不光是升官,另有赏赐一大堆,卫彦听了并不是特别高兴,想当初家里住着小宅院时,他说以后要比爹能耐,要给娘挣五进大宅回来,还说等他当上官就去求皇帝老爷,求他让爹闲云野鹤去…… 结果呢? 他还没下场应科举,当爹的官拜一品,且得了座宽敞气派的御赐宅邸。 这搞得卫彦一下垮了一半,五进大宅用不着他挣了,他要比亲爹能耐,那除非能比他爹更得皇上赏识。 但君臣之间就跟处对象似的,情窦初开谈的那个永远不同,分量就是比后来的重。卫彦觉得,当今圣上重视他的程度一定不会超越他爹,哪怕他认识皇上也十年了。 做爹的成就如此之高,人家只会指着卫彦说那是卫成的大儿子,哪怕再过二十年都不见得会指着卫成说那是卫彦的爹。他还没开始朝着人生目标去努力奋斗,目标又拔高不少,眼看就要高不可攀了。 这个心态变化使得卫彦回家的时候并没有非常激动,他瞧着贼稳得住,平淡的同他爹说了恭喜。 他爹想了想,回了句同喜。 卫彦:“何来同喜一说?” 卫成:“一则恭喜你成了一品大员的儿子,二则规矩上是嫡长子袭爵。” 卫彦:“三年后我就要凭本事当官了,爵位给弟弟……” 卫成看向刚从书房出来的二儿子,二儿子说:“是哥的就是哥的,我不占这便宜。” 只能说幸好没外人在,否则能喷死这两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不是人,真不是人。 这时候,卫成已经拿到皇上为他大叔公作的字画,看大儿子回来,还小心拿出来给卫彦看了。那是很大一幅祝寿图,画的是仙翁捧桃,左右各有一帘字: [瑶池果熟三千岁] [海屋筹添九十春] 卫彦一番品鉴下来,肯定道:“皇上这书画功力比爹可深厚太多了。” 卫煊那脸上明晃晃写着一言难尽:“你拿咱爹跟皇上比,不是抬举爹?” 这么说好像也对。 皇上那是从小就跟名师大儒学的,不像自家父亲,从村学到镇学,能摸爬滚打出来全凭他自个儿能读,先生不咋会教。 他早年还省,拿着笔墨纸都舍不得用,就折个小棍儿在地上比划,那笔字靠着抄书练起来一些,后来在府学也下了苦功,但真正写出感觉还是在上京之后,风骨这些是最近十来年练出来的。他这个情况,自然没法同皇上作比,字尚且如此,别说画了。 卫成又把字画卷起来,装回锦盒里面,扣好,说:“大叔公收到应该挺高兴吧。” “肯定啊,这比给千两银子还痛快,银子用完就没,这个留着能当传家宝的。” “乡下的太爷爷要真能满上百岁就好了。” “那是你太爷爷的兄长,该叫堂曾祖父。” “那么喊着不亲热!” …… 后来,拉着寿礼的马车就颠簸着出了京城,一路朝南边老家去了。京城这边改收礼收礼,该宴客宴客,他们最后在四进院这边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又请人测过吉日,准备到三月里搬,正好在会试开考的时候。 在那之前,九旬寿礼就先到了乡下老家,进后山村是在一月尾,卫家管事亲自来了,专程替主家送礼。马车就停在村口,管事下车来,跟人打听卫老爷子家住哪边,他一路找过去,见着人先弯腰作揖,说明情况,请卫家来几个人帮忙抬东西。 大叔公全家儿孙齐出动,跟着还去了些看热闹的,锦盒装的御笔亲题字画卷轴被捧着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长长一串儿。 这个时候其实还没到大叔公寿辰,但不打紧,管事眼看东西全运过来,都摆在院坝上,他就捧出礼单挨着读了一遍,读完将礼单送到寿星公手里。而后又拿出信来,把京城那边写的信读了一遍。读完他亲自取过皇上作的字画,开锦盒给寿星公看。 大叔公熟门熟路拿拐杖敲了儿子一腿子:“还不打水来给我洗个手。” 他儿子跑的飞快,赶紧去打了水来,洗干净手之后,他们才退开了小心翼翼的将字画展开。 “认字儿的来看看,这是啥?” “是仙翁捧桃给太爷爷祝寿,看这上头还有只仙鹤,仙翁一定是骑仙鹤来的。还有这里,写着瑶池果熟三千岁,是说天上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一熟,就是中间这个仙桃,太爷爷看到没。” “还有一句呢?” “我看看,那也是祝您长寿的。” “字儿那么复杂你都看懂了?” 曾孙子嘿嘿笑道:“其实没咋看懂,底下写的不是九十春?那肯定是夸您高寿,不会是别的。” “你倒狡猾!” 大叔公还在说曾孙子,给卫家送礼来的就帮着解释道,说那是海屋筹添九十春,海屋筹添这说法出自苏东坡,就是长寿的意思。 大家伙儿还在那儿不得了不得了,说官老爷家的下人都这么有文化。 “也就是认几个字,至于这套说法是跟老爷捡的,我们老爷拿到祝寿图后展开看过,解释了这上下句的意思,我听着就记住了。” “三郎在信上说他又升官了?现在是尚书?” 管事答道:“是从一品吏部尚书,京城里的天官老爷,厉害得很。” “怎么说?”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吏部就是管那些官吏的是吧?” “没错,吏部管天下官员的升降考课调动任命,四品以下吏部尚书就能拍板决定,说了准算,四品以上才需呈报皇上,请皇上复审。所以说吏部尚书是天官老爷,也就是官老爷头上的官老爷。” 后山村这些乡亲又开眼界了,逮着卫成好几轮夸,夸完想起是三份礼单,其中两长一短,卫成送来的东西最多,其次是卫大家,还有虎娃跟荷花的。 “他们三房都有了出息人,好,真好。二弟在底下看着不知道该多高兴。” 管事的笑道:“出京之前听夫人跟太夫人合计,说过年要祭祀祖先,将这光耀门楣的大事情告知卫家先辈。看时候,应该已经祭拜过了,跟着就要搬去新宅。老爷子您要是有机会能去京城看看多好,我们大人得了皇上赏赐的尚书府,是并三座的五进大宅院,东西还带两个园子,一刻钟时间您绕着院墙走不完一圈。就连大门口挂那匾额,那字儿都是皇上亲笔题的……” 管事的吹了个痛快,村里人听了个够本,哪怕送回来这些全是给卫家老头子,同他们丁点干系也无,他们有热闹瞧就高兴。 吹完牛,那管事也没立刻动身回京,还等了些天,等着吃了老爷子的九旬寿酒,又带了几个碗几包糖几坛酒还有些乡下土产回去。 他还在回京路上,日子就晃晃悠悠到三月里,京城贡院春闱开考,卫成一家乔迁新居。 姜蜜跟男人一道乘马车过去的,到地方之后,她由卫成扶着下去就看到那陌生又熟悉的宅院。 这地方她十多年前来过,没想到再来竟是进自个儿家门。姜蜜站在台阶下看了很久,她愣神的时候公婆已经先一步上去,男人等了会儿,看她还没回神,就笑问道:“夫人看够了吗?时辰差不多,该进去了。” -正文完- 198.198.番外 从乾元十五年卫成升任通政使, 卫彦便时常随双亲入宫,但凡皇上在宫中设宴说要与群臣同乐,这种场合就总能看见他的身影。当他还是个小少年时, 就在皇上跟前挂了名, 不止一次得过厚赏。他自幼就是众多官宦子弟跟前的绊脚石,给别人的幸福生活增添了不少磨难。 给他开蒙的游先生说, 卫彦有状元之资。 皇上也说过, 这孩子踏踏实实走, 说不好能赶超他父亲。你看前有二王有三苏,本朝如何不能有双卫?萌生这念头的时候,皇上还没注意到卫煊,后来才知道, 他们是一门三父子, 皆权臣。 这是后话了,总之卫彦他生来就背负了许多期望, 显露出天资之后, 更有无数人等着他应科举。乾元二十三就是科举年, 这年他十五,许多人认为他该要下场,毕竟这时候卫彦就已经是国子监里最出色那批, 旬考月考包括年底的岁考他总能位列前几, 还不敢说稳拿第一, 前五妥当。 在国子监排前五的, 能怕考吗? 人人都等他下场, 想看他能交出怎样一份答卷,卫彦却没应这科。这年京城解元便是国子监监生,次年会试,头名还是他们国子监的,五月间殿试考完皇榜张贴出来一看,国子监险些包下一甲,可惜榜眼是地方上出的。状元和探花是同窗,相互之间熟稔得很。 后来他俩还回了国子监,回去留下墨宝,挂上匾额。 卫彦看着他俩送来的匾,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把他先前看好的位置占了。 两人也看见卫彦,尤其状元郎,特地上前去同他说了两句,说:“可惜你没下场,也幸好你没下场。” 这话大家会儿都听着,回头就有这届状元忌惮卫彦,当众跟人低头的说法。状元郎听着没觉得有什么,一则谦虚是美德,贬自己抬别人有什么错?再说人家是一品大员家公子,前程锦绣着,他迟早要越过一众同窗走到最前头,提前给垫个脚有什么关系? 世人总觉得考上举人、进士或者说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就算功成名就。 真正考上才知道,这才到哪儿?早得很呢。 往前看,三年一届被埋没的状元有多少?前头几届的状元好像都没成大器,混最好的现如今还在四品上,混得差的已经因为犯事退出官场了。当然四品官也不算小,同卫成一比较,状元出身的四品官就不太够看。 那状元一番恭维,卫彦却没太领他情,对比其他有些同窗的热络,他只说了声恭喜,转身同兄弟卫煊谈事情去了。 卫煊是乾元二十四年岁首通过选拔进的国子监,他来之后,两兄弟之间便有了照应,每回放假还能一道回府去。卫彦不喜同生人多话,跟亲弟弟还蛮能讲的,同窗时常看到对他们爱理不理的尚书府大公子跟他兄弟说说说,反而他兄弟不怎么吭声,经常都是“嗯”“啊”“哦”。这么聊着卫彦也不嫌难受,他甚至还乐在其中。 回想几年之前,卫彦初入国子监时,出够了风头。 他兄弟却十分低调,只是课上被教学的先生点到名才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平常言语不多。一个屋住着的都说他脾气还好,人也随和,就是不爱开口。 说着又补充道,不爱开口也没有什么,总比卫彦一张嘴就气死个人强多了。还有人私下小声嘀咕说这两兄弟脾气性格方方面面差太多,真不像是一家子。 “你觉得谁好?” “那还用说?卫煊啊,他才像个学问人。” “可卫彦这样的,更有前程吧?他和他父亲吏部尚书卫大人太真像,听我爹说,卫大人就是那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什么都敢管,进官场之后没怕过。”卫成是以大胆闻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人人都不敢说的话都不敢做的事他敢说敢做,皇上就欣赏并且倚重他,这点官场上人人都知道的,别人却学不来。 以前就有大人说过卫成好狗命,他做过的很多事,换个人来尸身恐怕都冷透了,也就他每回都能转危为安,他总能活蹦乱跳的把事情办妥,神清气爽到御前领赏,把同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有人觉得卫彦很像他父亲卫成,这两年越发像,他在做学问上比他父亲资质还高,他十六岁这程度比他父亲二十出头的时候要强,强不少。 想当初卫成二十二三上京城,应会试殿试心里都有些打鼓。卫彦这水平,国子监上下都清楚,他但凡下场至少也是进士出身。 看他的确很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相,也有人觉得,能不能胜过他爹得看他气运,是不是也像他爹那么强。 想当个利国利民的好官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要一力对抗许多人,改革什么的都得赌上身家性命。卫成他能耐,总是赌赢,卫彦未必。 都承认他资质好,能走到哪儿,再看看吧。 国子监里多数时候都是平静的,甭管是来学本事或者混日子都得讲个规矩,所以哪怕监生被一分成三,各自为伍,矛盾冲突还是很少会有。至于说一分为三,地方献上的贡生常聚一起,没什么志向追求仅凭祖上荫庇进来得过且过的常聚一起,余下就是勋贵出身又很有理想抱负这些人……以上这些各自为伍,卫家兄弟夹在上进那两波中间。一方面他们父亲是当朝大员,这使得两兄弟哪怕在国子监里都算出身好的。同时卫成又是草根出身,他素来平易近人,也让贡生们对他儿子有些好感,遇上疑惑不方便询问师长时,还有人求教卫家兄弟。 卫彦这个人,你找他闲磕牙他不见得会搭理,要说学问,还是值得探讨的话题,他会参与。有几番讨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他还会带着问题回家,请父亲谈谈。 当爹的到底比儿子多吃了二十年饭,看问题要长远很多,尤其卫成三十七八奔四的人,他已经打磨掉青年时的桀骜,这些年越发内敛圆融,想法也越渐成熟。 他们国子监同学谁也说服不了谁,那话只要说到卫成这里,卫成将自己的观点一讲,哪怕卫彦这种很有自己想法轻易不肯低头的人,都得写个服。 父亲想得的确比他周全。 看儿子有点小沮丧,卫成也不说啥。别人家的他不知道,自家这个哪怕受了天大的打击一会儿就能走出来,卫彦自我感觉一贯很好,是很会安慰自己的人。 不当面同儿子说啥,他会当趣事把这说给夫人。 姜蜜听着总说他恶趣味,卫成失笑:“本来他就不当同我比,我是做父亲的,比他年长二十余岁这是其一,我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该经历的经历了,该见识的也见识了,沾着夫人的光这一路走来大体上还顺畅,波折坎坷也有,挫折打击同样经受过,我活到这份上,看问题若是还没他深刻凭什么当官你说是不是?咱们这儿子,在他这年纪他比我强,踏踏实实走前程总不会差了。” “做儿子的不都这样?拿父亲做榜样,然后就想超越父亲,他脑子活泛,学什么都快都好,只是人生历练不够,眼界尚且不宽,为补足近两年他读了许多史书,看前人行事学人生道理,不知道相公你怎么看,我瞧还是有收获的。同你还有差距,也胜过了许许多多人。” 卫成想了想,说:“他知道不足在哪儿,还知道补,十几岁上就有这个心,是不错的。” 姜蜜想着儿子本来兴许有些小骄傲的,也是让男人刺激多了。 能让儿子一年年走高,男人居功至伟。 刚听父母亲劝说让放弃二十三年乡试的时候,卫彦心里其实有点失落,他是急性子人,读了这么多年书挺想快点证明自己……事情过后,回想起来当日的决定是对的,后来这两三年他成长很多。 乾元二十六年,皇上又在任命各省主考副考,待皇上忙完,卫成给儿子安排了一下,使他能在京城考试,不必回去老家。卫彦哪怕信心已经很足,还是踏踏实实做了最后阶段的准备,听父亲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跟爷奶跟母亲跟弟弟妹妹聊过。 爷奶都说孙子棒,让他放心大胆的考。 娘让他好好发挥。 二弟叫大哥打个样来。 小妹说前些天去拜过菩萨,跟菩萨说了家中哥哥正要应试,求万事顺利。还说呢,是相信哥哥都没叫文曲星官保考运昌隆。 “爹呢?爹没话同我说?” 卫成想想,说:“乡试而已,没问题吧?” …… 虽然这话说了等同于没说,卫彦还是心满意足出了家门,姜蜜送他到尚书府门口,外面马车已经备上,卫虎也已经等着了。 这一年乡试正好赶上秋老虎发威,还挺热,京城这边条件算好,比起府上还是简陋。闷热环境本来就容易使人心烦,考场里头号舍又窄,想休息都只能曲身打个盹儿,别说那里头还摆了个尿壶。天热的时候小解过后不及时收拾那味儿实在熏人,有不少考生因为这恶劣条件心烦意乱,卫彦的准备还比较充足,他娘早想到那里头味儿重,事先请太医想了法,用小贝壳给儿子装了点药膏,熏得不清醒感觉人烦闷没法好好考试的时候就稍稍在鼻端抹一点儿,抹上就能闻到挺重的薄荷味儿,便把其他味道盖过去了。 那东西拿着好检查,方便带进去,卫彦回来说他在里头吃不想吃喝不想喝,带的干粮没啃几口,唯独那清凉膏,抹得快见底,真救命了。 像他爹,只会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还是娘好,每回抹那个清凉膏的时候就想到人在府上盼他高中的娘,想到这儿卫彦立马振作。想想看,他这辈子最终成就不一定能超过亲爹,但有一点,他能拼一拼挣个状元回去,到时候娘就是状元娘了。 这个是他爹当年没做到的,他爹乡试会试排名都不高,殿试的时候得皇上赏识往前挤了挤,也不过二甲第八,总十一名。 卫彦心里这么合计,倒没挂嘴上说,只是从考完之后就在等,等阅卷,等放榜,等喜报传来。 赶乡试的秀才太多,京城这片尤其多,又因为这边考生水平整体比地方上高,在排序的时候就出现了很大争议,定榜首很快,在这点上主考副考完成达成一致,后面有些位置上他俩看法就左了,讨论了很久其中一方才艰难说服了另一方,这么折腾过后,等放榜都是一个半月之后,那时京城将要入冬,天儿都冷起来了。 因为知道自家这个铁定榜上有名,卫家没人去挤,阖家上下聚在一块儿安心等报喜的来。 报喜的差人是小跑着过来的,叫开门就起嗓子高声道:“恭喜府上大少爷,恭喜尚书大人,这一榜京城解元出在贵府,卫彦卫少爷乡试列第一,真真是虎父无犬子!大喜!大喜啊!” 门房请差人稍等,小跑着进二门,正好见着因坐不住出来外院看情况的管事,就把好消息说给管事,管事一听,立刻吩咐将爆竹抬出来,自个儿背着腿儿一路跑进老太爷院,刚进去就听见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他都顾不上讲规矩了,直接高喊起来:“来了,报喜的来了!恭喜大少爷!恭喜老爷夫人!恭喜老太爷太夫人!报喜的来说京城解元出自我们府上,大少爷中了!是头名!” 待他几句话嚷嚷完,人也到了房门前,之间老太爷跟老太太已经坐不住,站了起来,其余各院的主子们也都满脸喜色,最镇定的竟是老爷夫人,待众人兴奋过了,夫人说:“我儿的大喜事,我得亲自瞧瞧去,席面就由荷花你来安排,外面准备放爆竹了吧,相公去看看吗?爹娘呢?” “去!都去!” 这天,尚书府里热闹极了,起先是答谢差人,跟着各家各户排队来道贺,直到入夜,各院里头红灯笼还亮着,这夜就连老太爷他们睡得都晚,姜蜜跟卫成也闲聊了一通,卫解元本人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很高兴有个好的开始,心里想一鼓作气争取在开春之后拿下会元。 三元及第的梦很多人都做过,他也不免俗。 现在解元已经到手,要是还能拿下会元,他机会就很大很大。 一则皇上素来欣赏他,说他不仅沿袭了他父亲卫成一针见血的风格,在遣词用句上比他父亲当年还要讲究,说他文章看着不像十几岁正在求学的少年人写的,比初入官场的很多人都要成熟,有些意思。 二则皇上惯常喜欢成人之美,他要是能把解元会元收入囊中,那何不给个三元及第?好叫人光耀门楣。 卫彦觉得自己已经占尽天时地利,只看来年开春那两锤子的发挥。 那两锤子也是稳稳当当没出意外,三月初,卫解元二进贡院,次月中旬,报喜的差人敲锣打鼓到尚书府去领了赏钱,扯着嗓子恭喜大少爷高中会元,至此,卫彦已经两元到手,老卫家关上门来比过年还热闹,主子脸上天天都是喜意,又由老太太做主给阖府上下多发了三个月月钱,提醒他们关上门乐呵,出去还是要小心说话稳重行事。 赏完奴才之后,老太太将卫彦招到跟前,好孙子乖孙子的喊了好一阵,握着他手说下个月殿试还要努力,争取再拿个状元回来。 到时候三元及第金榜题名不说,还能穿上大红狍,戴上乌纱帽,胯上高头大马,锣鼓开路,骑马游街,多畅快!多威风! “你爹中进士的时候我跟你爷还在乡下,都没亲眼见过那热闹劲儿,乖孙你可得争口气,叫奶看看状元郎骑马游街的威风。” 老太太又想起来,说三儿媳妇怀着那胎的时候,天天听书,听得多了生出这个多开窍。 “我就说嘛,老三六岁开蒙,在乡下读书,都能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的,现在还当上大官。做儿子的能比爹不如?我们砚台从小就在娘胎里听书,还没出生就开蒙,六岁前跟着当爹的学字,六岁后跟进士老爷读书,十二岁还进了国子监……我孙子要考状元的!他一定是状元!” 卫彦觉得,当初捧着他拿他当宝的奶奶回来了! 就是这感觉,这熟悉的感觉! 舒服! 老太太说了一气,觉得差不多了,就在孙子手背上拍了拍:“行了,奶不耽误你,读书去吧!离殿试还有些时候,你再加把劲多学学!” 卫彦感觉他才爽了没多会儿,这、这就完了??? 他叫老太太轰出去了,老太太回头上儿媳妇那头去,看又有哪些人登门道贺,结果才到儿媳妇院里就听见来赶热闹的别家官太太提儿女婚事,大约是想同卫家结亲,相中的还是卫彦。 这事从三四年前起隔三差五都有,尤其在头年乡试放榜之后,夫人们又急切许多。 那会儿他还只是个京城解元,现如今会元到手,眼看殿试就要开考,那些实心实意相中了卫彦想让他做自家女婿的已经着急起来。恨不得能赶紧说动卫夫人姜氏,这么拖下去,过两个月要成事就更难。 姜蜜是卫彦的母亲,她不着急,她巴不得儿子行情更紧俏些,自个儿腰板硬了,可选择的范围广,到时候哪家的亲事都能去提,还娶不上个好媳妇吗? 是以,即便夫人们诚意再大,亲事还是没说定,姜蜜说眼下一心想科举,暂且不谈婚姻大事。这个时候卫成人在宫里头,听皇上调侃他,皇上调来会元写的文章看了,说爱卿当年怕是不如卫彦?儿子十八岁犹胜当爹的二十三。 回想起那年卫成写的文章,比这青涩多了,如今再看最吸引人的是那一股子生机勃勃锐意向前的气势,卫成独到的想法、不怕事的作风、对机会的渴望和想为朝廷为皇上做事的决心一下就抓住了刚才亲政的皇帝,也因此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 卫彦经受的教育比卫成当初高级太多,他那文章有气质有风骨,又不是那种堆砌辞藻一眼看去光鲜其实没什么内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文章,他方方面面都有,甭管哪种口味的考官都挑不出他有什么毛病。 毛病就是这人太出色了,远胜同龄,他那文章养叼了考官,几遍读下来再去看后面的,都感觉不太能看。 拿个会元对他来说就像吃了碗茶,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没什么难度。 后来殿试开考,卫彦同其他考生之间的差距就更大了。 他从七岁就跟卫成进宫去参加过除夕夜宴,之后每年都会进宫一两回,多的时候还不止。皇上包括皇上跟前伺候的奴才同他都是熟人,进宫一趟他丁点也不觉得紧张。本来皇上有心想让卫成也看看他儿子应殿试的风姿,卫成没去招闲话,主动避让开,他在衙门待了半日,早一步回家去,回去陪着焦急等待的父母亲说了说话,又同夫人同大哥他们聊了聊,看家里人一等二等要等不住了,才有人快步跑来尚书府报喜。 说府上大少爷才思俊逸,殿试所作文章让皇上让大学士们看了无不叫绝,当即点为状元,授六品翰林院修撰。大少爷连中三元,今日状元及第,明日便将名传四海,府上大喜啊! 199.199.番外 也看过早几届的状元郎骑马游街, 那时没特别兴奋,轮到自家人,感觉就不同了。 卫家人不肯错过这热闹, 他们乘上马车来到繁华街市上。下车之后由卫虎在前头开道, 卫成跟姜蜜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福妞也跟出来了, 她让张嬷嬷及荷花照看着。老爷子常出来闲逛, 扭头一看就找了个视野最好的酒楼, 要了个二楼临窗的包厢,叫上茶水点心。 “可惜宝还在国子监,没机会看见他哥骑马游街的样子。” “他也十五了,怎么还叫宝?” “这不是喊习惯了……” 卫成笑道:“国子监出身的三鼎甲游完一圈最后都会去答谢恩师留下墨宝。卫煊他不会错过, 能看见的。” “还是错过了, 没让他瞧见街面上这热闹。” “娘忘了您孙子那性情?他反而喜欢清静,是最不爱热闹的。” 吴氏还要说什么, 这时有敲锣打鼓声从远方传来, 福妞抓着老太太的手晃了晃:“奶快别说了, 我听见锣鼓声,哥就要过来。”她说着还想稍稍探出头去看个仔细,便听见张嬷嬷一声轻咳, 福妞把刚伸出去一丢丢的脑袋瓜缩了回来, 不敢往前趴了, 规规矩矩等着队伍慢行过来。 虽说骑着马, 那马是让人牵着走的, 走得很慢,往届的状元郎就坐在马上同两旁看热闹的招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多数人压都压不住一脸喜意,哪怕再吵再闹再拥堵他们也不嫌烦。这事落到卫彦身上就不大一样,他从头年拿下京城解元就在想三元及第这种可能,后来又拿下会元,就觉得十有八/九成了。所以说哪怕在殿试上以才学力压众人摘了状元,他兴奋是有,没到狂喜那份上。 反正看他现在还是平常模样,不像落后一些的榜眼探花笑得像地主家的瓜娃子,卫彦身穿大红狍,头戴乌纱帽,骑高头大马,他眼神多数时候是往前头看的,偶尔从两旁掠过。 他这清瘦身形,这瞧着略显薄情的脸,这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样……反而叫看热闹的觉得新鲜。 姜蜜在楼上就看见了,还有姑娘家悄悄给她儿子扔手绢。 底下的状元郎冷淡得好像骑马游街的不是他本人,倒是楼上,福妞没停过笑,正笑着,就发现快要走到跟前的大哥好似觉察到什么,他忽然抬头,朝卫家人所在那方看去,而后笑了。 这一笑不得了,挤在旁边看热闹的险些厥过去两个。 像刚才那样就够英俊了,他笑起来更撩人,并不是那种爽朗或者如沐春风的笑意,他往上勾了勾唇,从眼神里漾出暖意,看着格外动人。 便有人顺着他抬头的方向,跟着看去。 “那不是卫大人?” “是卫大人一家?” “儿子高中状元,老子不该来瞧瞧热闹?” “他们家这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吧,我记得尚书大人是十八年前的进士?他儿子成了十八年后的状元,比老子强些!” “还是当爹的更能耐些,那可是从乡下农家走出来的一品大员。” “……” 卫彦骑马走完一圈,果真去了国子监答谢夫子,也留下他的状元墨宝。提完字他还没急着走,特地去看了二弟。正想得意一把说“你哥厉害吧,三元及第?”,就让卫煊赶了先,做弟弟的难得主动开口。 “你下场的时候,我说什么?让做哥哥的给兄弟打个样。” “我打了。” “是打了,打出个三元及第,这在本朝还是第一例,之前都没有过。” 这叫啥?一块大青砖结结实实砸在卫煊脑门上,给他敲蒙了。都不是攀不攀比的问题,做大哥的这么优秀,当兄弟的太差也不像话。卫彦这一考完,无形之中给他弟弟找了不少事儿,自从知道这科状元是卫彦,同窗都来拍卫煊肩膀,他今儿就是让人同情过来的,很显然这种情况还要持续挺长时间,一两天过不去。 卫煊叹一口气:“我心累。” “哥哥给你造成压力了?对自己没信心吗?” “那倒没有。” 问他什么没有? 他说压力没有,信心当然也没有,三元及第可遇不可求:“能中个状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能中个状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有国子监监生过来找卫彦攀谈,不当心听到这句,懵在原地。卫家这对兄弟有毒啊!这么不要脸的话他咋说得出口?还道卫煊谦虚,他就是这么谦虚的? 中状元后面能接“我也就”? 别人都说能挂尾巴上拿个二榜进士就好别无他求,到卫家兄弟这里追求真够高的。 两兄弟注意到边上来了人,便转身朝来人看去,问他有什么事? 那人已经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 他脑子里全是我也就我也就我也就…… 一等二等没见他有反应,卫彦皱眉,正想说没事让让地方,那人可算回过神来,先是一激灵,然后干笑一声说:“我来同卫状元道喜,还跟公孙他们商量着想做个酒给你庆祝一番,状元郎肯赏脸不?” “跟着要去翰林院报道,恐怕没有时间。” 那人竟然没特别失望,点点头说:“也是,听我娘说过,卫夫人早合计好在你高中之后替你张罗亲事,那是有得忙。” 话题这么一跳,卫彦差点没跟上。 那人又走过来点,挤了挤眼,问:“卫状元喜欢哪样的?实不相瞒我家也有些个妹妹,有合适的我给你说一说?” 卫成觉得叫这家老爷夫人听见亲儿子说这话,恐怕要抬脚踹他,这不是混账? 他有一点倒是没说错,议亲这回事的的确确要提上日程了。卫彦是乾元八年四月间生的,现如今是二十七年夏,他一个月前就满了十九,别人在这岁数不说成亲咋都该定下了,他还没个着落。 姜蜜从酒楼出来,回府上也同老太太说起:“我合计体体面面的办一回状元席,把瞧着还过得去的夫人小姐请来,仔细看看,大儿子的婚事拖不住了。” 看似安排,也有征询老太太的意思。 吴氏点头:“砚台的亲事的确要着急起来。虽然他爹也是二十才娶你过门,到底情况不同,当年咱们家底薄,老三只想闷头读书给家里改换门庭,抽不出心思考虑别的。再看砚台,他有个尚书爹,一品夫人娘,自个儿也是三元及第,跟着要进的翰林院是个清闲衙门……他有什么理由耽误终身大事?前头张嬷嬷陪我闲聊天,还说是不是给砚台房里安排个人?她说宫里面皇子都会试用宫女,大户人家也有,管那叫通房。我听她说了一些,觉得还是不整这个,咱们虽然成了大户人家,总不能光去学别人完全丢了自家的东西。砚台他要是自个儿喜欢,想要人伺候,咱也就随他去了。他不要,你逼他要像什么话呢?这种事不得讲究个你情我愿?” “娘说的是,前头别家夫人也问过我给没给儿子安排妾室通房?听她们的意思是,有个把通房还没什么,正妻进门之前顶好别先得了庶子女。我说他天天在国子监待着,一年到头没几日在家,还通房呢!咱家这个在那方面就是个不开窍的,我都怕他看不好娶谁做夫人,哪会想那些有的没?” 姜蜜也是女人,她就不乐意卫成纳妾,怎会上赶着为儿子纳妾给未来儿媳添堵? 夫人们听说卫彦至今还没叫女人近过身,心里越发满意,像这种靠山硬本人强还不贪女色的,简直是最好的女婿人选。 后来尚书府广发请帖开状元宴,各家老爷夫人都到了,尤其那些夫人们,都带着自家女儿往姜蜜跟前凑,没生出女儿来的也带了侄女之类,一时间夫人们相聚的园子里热闹极了。 姜蜜看了,来这些都称得上是圈中贵女,全是正房太太所出,或者父亲或者叔伯长辈之中都有做大官的,称得上出身名门。但凡领着女儿来同她说话,姜蜜都以笑脸迎人,她倒没明着表露什么喜好,暗地里将各家做派看在眼中,在心里筛了一圈,留下几个瞧着还不错的。 京中一贯是男低娶女高嫁,不过这个高低相差顶多也就一两阶,比如说尚书府的少爷娶了侍郎家小姐,这能称得上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差上三阶四阶的就不大好。 今儿个带女儿来的,最差都在四品上,够不上的生怕落得攀高枝的名,避嫌了。 女眷这头外男是断不会过来的,卫彦至始至终没接近过园子,园子里头跟前最热闹是姜蜜,除了就是状元郎的亲妹妹雪溪。 各家的姐姐妹妹待她十分热情,不断有人约她,还有指望在她跟前显露美德通过她传到卫彦耳中的。 说来福妞都十二岁,模样渐渐长开,她瞧着好一个娇艳,肤白胜雪,五官比早两年更精细,瞧着处处都是上天杰作,张嬷嬷就说过,哪怕是在宫里教规矩的时候,她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能胜过自家小姐的少之又少。就好像女娲造人的时候,捏别人都是一坨黄泥随便搓搓,到她这儿就变成用上好玉石精心雕成。 长成卫雪溪这样,按说是会遭妒忌的。 事实上妒忌她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想的还是好生拉拢她,才好做她嫂子。 状元游街那日,有好些个小姐都悄悄出门偷偷去看了,看过越发觉得卫彦同别人不一样,他是真的天之骄子,出身人品模样气度才学前程全都一等一的好,从前光凭想象就觉得他是如意郎君,亲眼看过之后,再看备选的其他人,就觉得哪儿都不好。 一见卫彦误终身。 见过他之后,叫那些贵女怎么情愿嫁给个方方面面都不如的人? 有很多明知道自个儿机会不大,不试试总不甘心。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尚书夫人姜氏会给他儿子选个方方面面都最好的夫人,姜蜜还是认为第一得卫彦中意,是不是最好倒不打紧,自家儿子就是个骄傲的人,若再来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她反倒会怕两人相处不好。 夫妻之间能相互弥补更好些,一个急,另一个就稍慢一点;一个强,另一个就稍弱一点。这样遇事各有角度互相能有个补足,商量事情更全面些,一个急上火另一个还能温声细语劝着他。 姜蜜是这么想,卫成也觉得不错,还说过不合适给自家儿子找家世背景过分强的,怕身陷是非圈,怕遭忌惮。 皇上现在还非常信任他,但卫成不敢肆意挥霍那信任,不敢得意忘形。 一个家族要发达难,要倾覆太容易了。 姜蜜把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之后,才在心里草拟了几个名,还没说出口来就做梦了。在男人发达之后,家里遇上大小事卫成都能顺利解决,那种轻易不好解决的麻烦问题变得非常少,她有两年多没做过任何噩梦,每天都是安安稳稳的,没想到,一给儿子说亲,那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这些年,姜蜜有两次因为大儿子频繁做梦,一次是他六岁时,为了给他选个先生;另一次就是现在,为了给他挑个夫人。 像这样过了几天,姜蜜觉得还不错的几人又被划掉了三个,这下就只余两个名儿,她正打算同男人说说,再问问儿子的意思,看能不能二选一挑个出来,就被皇后请进宫去。 梅皇后提到她娘家侄女儿,姜蜜哪敢高攀?便婉拒了。皇后问她相中哪家的?姜蜜说还没成算,卫彦在这方面迟钝得很。 前后大概小半个时辰,姜蜜出了长春宫,她刚出去,那屏风后就绕出个人来,可不就是皇后亲娘。 “我就说不成,我们梅家要是真把女儿嫁去尚书府,这是把两家人一块儿架火上烤,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万劫不复。” “可冰儿一眼相中了卫彦,说非他不嫁。我看了,那卫彦的的确确好,整个人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来,是大孝子不说还不太近女色,其他那些人家的跟他都比不了。” 皇后抬起手来轻轻揉着太阳穴,头疼道:“这种话,我听了没一千回也有八百回,还是从皇上那里。我能不知道他好?可他再好也不成,真要结这么亲赌得就太大了。” “不是说卫家的运势极好?什么都敢管没出过事?” “就算是这样,卫夫人的态度您瞧见了,她不愿意的。” “赐婚怎样?” “那不行,要赐婚不是由我一个说了就算,总得同皇上商量,怎么说卫成都是皇上跟前第一臣。我要真同皇上提了,皇上第一可能直接否掉,第二可能召卫成进宫来当面问他。到那份上,成事的可能没有,反而我梅家要狠狠丢人。” 皇后亲娘也极了,踱了几步,问:“不能想想法子?” “就算找不到如卫彦这般好的,比他稍稍不如的有很多,总能给侄女儿寻个如意佳婿。” “可冰儿她说要是嫁不了卫彦宁肯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这事说来怪我,她们几个小姐妹就是听多了卫彦的好名声,好奇他,听说他高中状元要骑马游街就吵着说要去瞧瞧。我当时拦了,她同我撒娇,我心一软就放了她出去,还只道多带几个奴才当心些看过早回来,没想到能生出这许多枝节……本来你哥哥准备把她许到翰林院掌院学士家,那也是勋贵世家书香名门,冰儿她回来就不肯应,说要嫁人就得嫁给像卫彦那样的男子,那才合她心意。你嫂嫂同她提起掌院学士家公子,她把人讽得文钱不值,你说这如何是好?” “要本宫说就是嫂嫂太惯着她。” “那是自然的,娘娘忘了吗?徐氏统共只得这一个亲生的,不疼她还能疼谁?” 皇后真的不想听这些,她也不想去撮合这门亲事。怎么说呢?兴盛他势头好,在撷芳殿那边没有哪个皇子及得上他,就这么稳稳当当走他往后也是能继承大统的,没必要同卫家绑一块儿。 可亲娘这么说,加上嫂嫂没生儿子她只得那么个女儿,这女儿可说是被宠上天的。 这人嘛皇后也经常见,兴许因为她没嫡亲的兄弟,这就使她分外要强,对自己要求也高,很多方面不输给儿郎,看未来夫婿眼光挑剔是必然的…… 要她别惦记卫彦了老老实实嫁去掌院学士家,难啊。 若是其他无关痛痒的事情,皇后都乐意为她想法,偏这门亲她不乐意促成。 卫梅两家不便结亲是其一,卫彦那性子也不见得会中意侄女。 200.200.番外 晚些时候, 尚书房先生讲完当日的课,留了个题,走了。兴盛还在琢磨就听跟前伺候的小太监说:“奴才听闻梅家今日有人进宫来。” 兴盛连个停顿也无, 继续写他的字, 嘴里问道:“谁来了?为什么事?” “为什么事奴才真不清楚,只是听说, 娘娘还在今日召见了尚书夫人。” 兴盛停顿片刻, 又问:“你是说卫夫人姜氏?” “对, 对。” 兴盛想着他母后请卫夫人进宫小坐是稀松平常事,不值得拿出来说。怪只怪在娘家人来了母后还召见卫夫人。这两件事在他脑子里打转,转了几圈,兴盛猛然手一抖, 毫笔在宣纸上划出长长一道, 一张纸就这么废了。他顾不上可惜,整个人像挨过雷劈, 俨然傻了。 想到了! 他想到这节骨眼梅家人进宫所为何事, 也想到母后为什么找卫夫人来! 怕是谈表姐婚事。 兴盛上辈子活了三十多岁, 经的事太多,尤其那些早年发生的事情,乍一重生都记不起来。像他这些年想得最多的还是自个儿的遗憾, 要没个引子都想不到三亲六戚身上。梅家这个表姐上辈子就让母后结结实实的头痛过, 兴盛记得她不知怎么瞧上了卫彦, 说选婿就要选这样的, 非要她爹娘想法子说成这门亲。当时母后就说卫梅两家不好议亲, 卫家也一样,全然没那意愿,最后事情就没成。 因她吵着要嫁卫彦,叫满京城看了笑话,本来快要说成的那桩同掌院学士家的亲事就黄了。即便如此,真要嫁她还是嫁得出去,结果表姐她是铁了心,嫁不成卫彦宁肯孤独一生。 听母后说,她是意难平。 本来谈不上情意多深,只是觉得卫彦出色,所以想嫁,要是嫁成了婚后兴许不是那么美满,她甚至可能后悔……偏偏事情没成,没成就不甘心,她本来就不甘心又见着卫彦后来娶的夫人,觉得方方面面都不如自个儿,于是这就成了一根拔不出的鱼刺,深深卡在她喉咙里。 闹那笑话是在兴盛九岁时,到他登基表姐还没嫁人,一直都没嫁人。 本来这事怪不着卫彦,说起来卫彦他见都没正经见过梅家姑娘,人家顾虑那些在情在理,当时当地甭管叫谁来看那都不是一桩好亲,人家怎么会愿意结?但岁月就是会冲淡很多不美好的东西,哪怕孤苦一生是表姐自个儿作的,自家人总不能老去怪她,时间一长不就埋怨上卫彦? 父皇在世时还好,等父皇驾崩他登基后,梅家起势,同卫家明面上没什么,暗地里势同水火。人都有亲疏远近,他当时更亲近梅家,也多少有些为表姐不值,自然对卫彦有些意见。 …… 兴盛想起这出,恨不得反手抽自个儿一巴掌,他是真忘了,完完全全忘了,现在记起来还顶什么事?表姐怕是已经陷进去。 虽然感觉情况已经不妙,兴盛还是赶着去了趟长春宫,见着他母后便道:“儿子听说外祖母今日来过?” 皇后刚才叫宫女揉过太阳穴,才缓和一点,又听儿子提起这事,头疼道:“连你都听说了?” “怎么母后有事情为难?” “你外祖母进宫来说你表姐看上卫家的卫彦,让我帮忙想想法子。” “卫家怎么能同外戚结亲?这提出来不是为难人?” “你外祖母求着我,我也没法,就让她躲到屏风后面,当面问了卫夫人的意思。果不其然,人家拒了。我想着结亲又不是结仇,总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人不愿意就算了掌院学士家也不错,结果你外祖母说什么?说你表姐她非卫彦不嫁,结不成这门亲她就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这怎么办?” 兴盛:…… 上辈子人小,当时怎么闹的他记不清了,只知道事情没成,不想表姐如此烈性,还能说出绞了头发当姑子来! “那也不成,母后您别犯傻,可得为儿子想着。”这宫里压根没有能同他七皇子争的人,用不着宫外各方支持,只要踏踏实实读书学好驭人之术,登基是迟早的。这时让梅家和卫家成了姻亲,不是给他添乱? “盛儿能想到的,母后想不到吗?只是你舅母她就只生了冰儿一个,是女子,却是当儿郎养的,个性刚强得很。她看上了就非要不可,劝恐怕劝不住。” “真是笑话,卫彦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物件,她要就要吗?母后您见卫夫人的次数比儿多,对她多少也该有些了解,别看人平常好说话,很多事情上是半步也不会让,她既然拒了总不会再改口。换做别家还能以权势威逼,他家恐怕也不吃这套,为这么点事同尚书府闹得难看有必要?对您对我是好事情?劝您趁早把话说死,别给表姐留余地,叫她清醒点,真要搅和了同掌院学士家的喜事,给阖族丢人不说,后面再不会有更好的。” 皇后听兴盛说完,有些欣慰:“盛儿倒是越发成熟了。” “您别夸儿子,还是趁早同外祖父家说明白,叫他们死了那心。” 别人不知道,七皇子心里门清,卫彦的夫人绝不会是他表姐,是他堂姐啊。卫彦娶的是康郡王的大孙女,这个康郡王是他父皇的亲叔叔,他家其实早就没落了,康郡王自个儿就是个书痴,喜欢读书练字往来的都是些清闲文士,可能就是因为他醉心学问,儿子就没管好,养出个喜欢听戏遛鸟的闲人来,按说他家同卫家是怎么扯都扯不到一块儿,连往来都不可能有……偏偏就是这一年,出了个事。 康郡王那孙女比卫彦小三岁左右,她头年满十五就开始相看,差不多过年那会儿,同国子监祭酒家看对眼了,这还是康郡王亲自拿的主意,说那边全家上下都饱读诗书,是规矩人,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能过得好。 家里的老爷子这么说,后生晚辈能有什么看法?哪怕觉得郡王府的小小姐嫁去国子监祭酒家略低了一点,考虑到他们门庭冷落,要找更好的也难啊。 两边就算是达成一致,都准备正式上门提亲,祭酒家那个儿子病倒了。那家老太太心里一咯噔,就觉得可能是这门亲事说不得,请了高人来看,说郡王府那个命格压人,她克夫。 本来算出不对那头也不会拿来宣扬,顶多就是翻脸不结亲了,结果康郡王那儿子——也就是女方的爹气不过,他就是个浑人,非要去给闺女讨说法,气得国子监祭酒家把事情宣扬了出去,就年后开春那会儿,京城里不少人都听说了,康郡王的大孙女命硬克夫不宜娶。 好好一姑娘,本来因为当爹的游手好闲就拖累她前程,这么一闹,彻底无人问津。康郡王亲自上手抽了儿子一顿,跟国子监祭酒的友谊也走到尽头。 眼看自家姑娘要嫁不出去了,她母亲她祖母能稳得住?一方面托老姐妹帮忙,也想请菩萨帮着指条路,她俩就领着那姑娘去拜庙,正好遇上同样去拜庙的姜蜜。 缘分就是这么来的,左右是那家姑娘合了姜蜜的眼缘,具体说不上哪里不错,反正她看着就觉得不错。不是爱出头的人,也不是张扬跋扈人,瞧着也不像世故圆滑的,通身上下都是女儿家的娇憨,自个儿的亲事眼看就要说不好了,她到是没挂上一脸愁,还小声在安慰祖母和母亲。 姜蜜来了兴趣,稍稍打听一下,得知人是康郡王府的。 康郡王家的乐子她听说了,叫她瞧着这姑娘是有福气的,怎么就盖上了命硬克夫的戳?这时候她还是怜惜居多,没想着要把人跟自家的凑成双,又过了一段时日,卫成回家来说了个笑话,说康郡王那混不吝的儿子白日里进宫去烦了皇上,让皇帝堂兄给他想法子,务必把女儿嫁出去,绝不能砸在手里,说再找不到好女婿老爷子要打死他了…… “我当时正在同皇上说事儿,老郡王那儿子冲进来噗通就跪下,对着皇上一通嚎,嚎完看我在边上还说不然他把女儿嫁给我儿子也行,说他女儿十六,咱儿子十九,年纪上挺合适的。” 卫彦就在厅里,听着都笑了。 倒是姜蜜,陷入沉思。 过一会儿她说:“前段时间我去拜庙正好撞见那一家,她们估摸是为京城传闻烦心,想请菩萨指指路。正好,我这几个月不是都在给咱儿子相看,瞧见年轻姑娘来,仿佛还是高门大户出身我也多看了一眼,感觉她本人不像外头传的命硬克夫,该有福气才是,模样不错,性情也好,给谁娶回去要享福的。” 父子两人都愣住了,卫彦先开口,问:“娘仿佛挺喜欢她?” 姜蜜点点头,说:“怪合我眼缘。” “那要不您求个八字来算算?合得上就她。” 卫成:…… 这么随便的吗??? 姜蜜也笑了:“怎么说都得你看过你喜欢才行,是你娶,娶回来跟你过日子的。” 卫彦偏头想了想,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了从以前就是,但凡娘喜欢的我都喜欢。而且我娶个媳妇儿回来同我相处的时候还没那么多,我白日里都在衙门,反而她跟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您处不来断断不行。还有,为我的亲事家里忙活这么久,也没定下来,这种事可能要一点缘分,咱们家同康郡王府八竿子打不着,前头那些年没见过两回,最近您跟我爹都撞上他们家人,这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说门亲容易,只是你真想好了?康郡王府虽是皇亲,却帮不上你什么,娶她等于你想好不靠妻族。” 卫彦说男子汉大丈夫本来就当凭自己立足,靠什么夫人? 娶妻又不是做买卖,还算盈亏? “那外面的传言你也不在意?” “看相算命的有几个真本事人,多数不都是骗子?他们嘴皮子一碰啥都敢说,真是害死人不偿命。” 倒是没想到几句下来能说到这里,姜蜜想想,那不然就提一提试试,看他们八字上能不能合,能合上就不挑了。后来姜蜜借着出去赴宴的机会,同康郡王妃咬了个耳朵,说瞧她孙女不错,问能不能拿个生辰。 康郡王妃吓得不轻。 她府上适龄的孙女就一人,就是眼看要砸在手里的芳妤。 阿妤在自家人心里是样样好,只是平素低调,没传出美名去。再加上她爹又是那德行,难免会拖累她,本来到这份上亲事已经很不好说,没料到卫夫人会来问她生辰。 问生辰还能是做什么? 自然是想私下算一算。 想到卫家正该娶妻的只一个卫彦,康郡王妃心都提起来,她尽量稳住了,咬着耳朵反问回去,问姜蜜是为谁来求这生辰。 姜蜜说了,说为大儿。 康郡王妃嗓子发干,张了张嘴差点没说出话,缓缓才道:“我孙女是好,配你们卫彦还是差点,她父亲着实太混账些……” “我跟老爷都觉得不错,郡王妃只说肯不肯给吧,您给个话。” 说配不上是先把丑化撂前头,怕到头来空欢喜一场,要是对方乐意,她凭啥不肯? 尚书府的门第的的确确是高了一点,不过,一则卫家是卫成这代才起来,根基不深,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二则卫夫人出身也低,还是能掌中馈能得男人爱重,那家风气正,真能说成是阿妤之福。康郡王妃把年月日时报给姜蜜,姜蜜心满意足,走开去同其他夫人说话去了,留下她在原地胡思乱想,到后来场子散了,夫人们各自回府,她回去腿就一软,坐圈椅上缓了半天。 郡王爷在小竹林里的书房练字,她那不成器的儿子提着个鸟笼吹着曲儿进门来,看母亲跟木头桩子似的坐那儿,还伸手到跟前晃晃。 “娘这是怎么了?出去受气了?谁又说了阿妤闲话不成?” 要是平时,郡王妃该臭骂他,今儿却反常,她只看了儿子一眼,又接着走神。 不对劲!很不对劲! 做儿子的赶紧把鸟笼都放下了,蹲跟前去问他娘到底咋的了?有气就发出来,别憋坏了自个儿。 郡王妃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儿个出去,见着卫夫人了。” “卫夫人?哪个卫夫人?” “这京城里还有哪个卫夫人?” “哦……吏部尚书卫成家的……等等,娘您不是看上她家卫彦了吧?是不是看上她家卫彦了?您别说,那卫彦吧,三元及第是个狠人,又有那么个爹,前程肯定大大的好,能骗回来当女婿那别提了,祖宗保佑啊!可人家又不傻的能跟咱结亲?咱拿啥去高攀尚书府?我上回进宫去找皇帝堂兄闲唠嗑叫他给阿妤想个辙儿,好赖总得嫁出去,我正好撞见卫成在御前跟堂兄相谈甚欢,人家君臣之间比我们堂兄弟亲热,他家您做梦想想还成,清醒的时候别惦记。” 郡王妃觉得儿子说的对:“我就没肖想过那样的,可你说怪不怪,今儿个我一见着卫夫人,她就问我要阿妤的生辰,说想拿去测一测。” 儿子本来蹲在跟前,听到这话噗通跪了。 “她问您要生辰八字?您给了吗?” “我能跟你似的不稳重?我就问她为谁来求,她说为大儿子。” “您倒是给没给啊?!” “我傻啊我不给?我当然给了,只是不明白这满京城的贵女摆她面前随她挑拣,她挑来拣去怎么看上了咱们家的?我孙女是好,可她不是还有你这不顶事的废物爹扯着后腿吗?” …… …… 做儿子的捂着胸口:“您这话可就伤人了,那没准还是我的功劳,前些天我在宫里见着卫成,跟他开玩笑来着,说你家在相媳妇儿,我家在相女婿,都没看好,不然就凑合一下?” 郡王妃:…… “你说什么?你说你跟卫大人开口了?你还嫌扯的后腿不够多,你怎么有脸呢?!!” 郡王妃又要收拾他,他赶紧缩到一边,嘟哝说:“都说了是开玩笑,开玩笑的嘛!我想着万一他顺嘴答应了呢,现在看着搞不好真是我的功劳,我一提,人家想起来咱家还有一个,再一琢磨嘿!方方面面还都不错!我女儿的机会不就来了?” 他边说边点头,觉得就是这样,没错! 还说呢,卫家人的眼光可真是独到,还知道明辨是非,和那些人云亦云的家伙就是不同!难怪能得皇帝堂兄的重用! 夸完卫成夫妻,他又重点夸了卫彦本人,说那真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前程一看就大大的好,是能给家中女眷挣诰命的人,女儿嫁过去那是妥妥的要享福! “之前我提那些爹都说不好,说学识太差,挑来拣去看上个国子监祭酒家的。这回他总没话说,人家爹是尚书,儿子三元及第,现如今是翰林院修撰是吧?这学问多好?满京城还有比他更好的吗?” 看儿子已经扬眉吐气起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她拿起茶碗重重一放:“你这回可得吸取教训,成事之前不准往外透露半个字,敢张扬出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是是!儿子记住了!我再犯错不用您动手,我先抽死自个儿!” 说是这么说,后来见着卫成他还是没忍住,当场就嘿嘿嘿起来,也不说什么就嘿嘿嘿,瞧着还怪渗人。等他凭借嘿嘿嘿劝退闲杂人等,看没别人了,才凑上去问:“那八字合上了吗?” 201.201.番外 因着儿媳妇格外会做梦, 使得老太太分外相信她的选择,卫彦的婚事实际是交给姜蜜来办的。前阵子姜蜜在心里草拟过几个名,其中有三个做完梦否了, 还有俩是没梦到什么, 结果没来得及测算就出了点事,一个家里闹了丑闻, 一个私下说起的时候叫相公否了, 卫成说他不大喜欢女方父亲的为人, 有些虚伪,做同僚无妨做亲家就难受。 这样一来,姜蜜忙活一场做了白功,卫彦很心疼他娘, 卫成后来也反省了, 觉得挑剔儿媳妇就算了还挑剔亲家是不是过了一点,卫彦这事一天定不下, 蜜娘恐怕还得做梦, 他想想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所以说, 这回提到康郡王的孙女,卫成就调整了心态,觉得不能总要求人家十全十美, 还是应该多发现人身上长处, 至于说短处哪个没有?只要人品还好差不多得了。 所以说, 哪怕康郡王这只会斗鸡遛鸟听戏听曲儿的儿子冲他嘿嘿嘿, 卫成都包容了对方。说:“算过了, 八字合婚有六字相合,说是不错。” “哎哟那真不错,我就听人说过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真要能八字全合上还不见得好,合六个字就是上好姻缘。我女儿芳妤是很好的,她五岁就得明净法师批命,说是五福俱全之相,以后日子好着,范家说她命硬克夫我呸!要我说保准是他自家儿子命薄娶不起福气好的妻,太医不总说虚不受补?那种病恹恹要死不活的给他啃千年人参啃完不是死得更快!”这人说着还拍拍卫成肩膀,问他,“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因儿子在国子监求学,祭酒大人卫成接触过,几次接触说的都是卫彦卫煊的学业,没谈过私事,对范家并不了解。他不方便评价什么,只是听对方说。 结果人骂完国子监祭酒家回头冲卫成搓手,问他成不成?啥时候来提亲? 卫成说:“总不好直接登门,夫人在斟酌请谁保媒。” “已经在请中人了?那好,我这就回去准备上,备它几大箱爆竹再请个舞狮队来。”说着这人还吧唧了下嘴,说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他们康郡王府还能同尚书府结亲呢? 看他已经嗨起来,卫成停顿了下,说:“爆竹放两串还成,舞狮队还是等到办喜事再请。” “亲家公你都这么说了,那好吧……” 卫成真的,做梦都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和这家子商议儿女亲事,康郡王这一家,郡王爷略有些清高,是个饱读诗书的学问人。他这儿子就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做人非常率直,没野心没追求没学问没能耐,吃喝玩乐却是一把好手,日子过得潇洒极了……这人就是大事不犯小事不断,也不闯祸就只丢人。 对这个堂弟,皇上都挺无奈的,上次说起还摇头,讲堂侄女摊上这么个爹,难说亲不奇怪。又吐槽说他自个儿胡搞瞎搞把女儿坑了回头进宫来找人救场!怎么救?人家心不甘情不愿的他做皇帝哪怕逼着人娶了,真是喜事? 他当时真没想到,没想到最后是卫彦跟人议亲。 虽然说八字合上了,只需要请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保媒,这人却难请得很。怪卫彦过分招人,使得京中体面人家的老夫人都想把自家孙女或者侄孙女嫁给他,怎么会愿意做这个事情? 姜蜜筛了一圈也没筛出个妥当人选,她没法子,心一横就进了宫。 她进的长春宫,去求见皇后娘娘,姜蜜进宫求见的次数很少很少,皇后免她礼,给她赐坐,问她为何匆匆进宫? “为家中长子的终身大事。” 皇后听着一精神:“求赐婚来?是看上哪家的了?” 姜蜜面露难色,皇后想起当日为娘家侄女提那个事,她从高位上走下来,坐到姜蜜旁边,拍拍她手:“你说吧,本宫挂记这事也不是一两日,总好奇你们卫彦会娶哪家女儿。你相看好便进宫来同本宫分享,本宫高兴。” 看皇后是真的心无芥蒂,姜蜜才道:“前段时间出门拜庙,偶遇康郡王府一行,看他府上小姐不错。” “康郡王府……?” “没错。” 皇后满是惊讶,问:“芳妤吗?是瞧上芳妤了?” 姜蜜点头,说她很好。 皇后也见过这个堂侄女几回,是还可以,方方面面却称不上拔尖,她没想到卫家看来看去最后相中的是这位,尤其因为同国子监祭酒家喜事不成,搞得芳妤很是尴尬,那事儿皇后听说也觉得范家过了,哪怕结不成亲也没得败坏人家女儿名声的,背上命硬克夫之名日后如何嫁人? 没想到就这样,卫家也不介怀,还能瞧上。 “你们卫彦看过没有?是他自个儿乐意的吗?” “娘娘您想,他若不点这个头,臣妇还能进宫求您?真是没法子了,只怪臭小子招人太过,累得家里请不到人保媒。” 皇后明白! 满京城勋贵世家的大妇都想把卫彦往自家搂,卫家相上芳妤,就托不到合适的人去说媒。 “想让本宫帮着想想法?你可想好了,想好本宫就替你保这门亲。” 姜蜜满脸喜意,连声答谢皇后娘娘。 皇后本来不用出面的,她就是想摆出个态度,好叫娘家人知道别觉得女儿做了皇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也叫娘家侄女清醒些,赶紧从卫彦这生坑里爬出来,该定亲定亲,该嫁人嫁人。 姜蜜请动了皇后娘娘,卫家在短短半个月内就向康郡王府提了亲,郡王妃亲口答应的,那天康郡王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尤其女方的爹,没喝酒都好像醉了。更厉害的是他在女儿亲事定下的第二天还带了两个奴才捧着一堆东西去了国子监祭酒府上,人就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让门房请主人家出来。 国子监祭酒不在府上,他兄弟出来应的,招呼过后问他为何事来? 他又是一阵嘿嘿嘿,说来送谢礼的。 “送谢礼???” “那可不!没有贵府高义成全,我女儿哪有今日?实不相瞒,我本来想着我爹虽然是郡王,可我这样,我女儿也嫁不了多好的人,这么看你们家的也凑合。谁知道呢?亲事都还没谈你侄子病了就能算到我女儿头上,自个儿福薄命贱的还怪我妤儿命硬……我那会儿想着普天之下哪来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我一个气不过还上门骂了一通。你说说,要早知道能换这么好个女婿我骂你干啥?我非但不会骂你,还要谢谢你全家不娶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先把谢礼给送过来,回头有空再上庙里去给你侄儿点个长生灯,请明净法师给他念几句阿弥陀佛。好人啊,真是好人!” 范家的差点背过气去,指着这王八蛋你你你了半天,硬没把骂娘的话憋出来。 没法子,谁叫这王八蛋是皇亲! 他范家骂不起! 等康郡王听说这事,又让倒霉儿子跪下,抄了个镇纸要打他,吓得做儿子的抱住头就往墙角缩:“爹!爹你先别动手,你听我说!先前我们同范家说亲,都还没过礼他儿子就病了,我还没嫌他晦气他怪到我妤儿身上,坏了我女儿名声!!!现在你看看,是妤儿命硬克夫吗?那怎么亲事都定下来卫彦他没病没痛的?明净法师都说我女儿命大大的好,就是他福薄命贱配不上!不过我大人大量不怪他,我还谢谢他,要不是他们关键时刻叫停,我女儿就已经说给范家,哪能嫁个三元及第的好夫婿!三元及第啊,爹你不是最喜欢学问好的?你孙女婿学问顶了天的好,不比前头那个强?不比他强?!” 听他叭叭一通好说,康郡王火气稍稍下来一些,他放下镇纸,叹口气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既然已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何必再去惹是非?非要去争口气,给人家气着你就痛快了?别人瞧见怎么说?” 看当爹的不准备揍他了,他摸到旁边坐下,把腿儿一翘,哼哼道:“我爽了就得,还管外人怎么说?” “……你就不怕卫家人后悔?” “后悔?皇后娘娘出面保媒还能后悔的?后悔了不得砍头?再说爹你太小看卫家人了,我在外面吃茶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们家老太太,那做派真是……跟我亲娘似的!” 这下轮到康郡王一口气提不上来。 “混账!你个混账!” 做儿子的假装没听见,还在哼曲儿,他心里美得很,憋屈大半年可算扬眉吐气了!他是不中用,架不住女婿能耐!那可是吏部尚书的长子!新科状元! 202.202.番外 康郡王发作了一场, 后来郡王妃听说也揪了儿子耳朵:“你跑出去听戏听曲儿跟人闲磕牙我都懒得说你,只是让你做什么之前替阿妤也替鹏儿想想,就这么难?” “娘……娘你撒手, 咱坐下慢慢说!” 郡王妃又拧了一把才收了手, 憋着气侧身往那儿一坐,等他解释。 “娘你听我说, 我不是没想, 我想了!你看亲事说定之前我啥事儿没搞, 就生怕把事情搅黄,现在皇后堂嫂都出面给保了媒,庚帖换过信物也换过,亲事妥妥的定下, 只等过一两年卫家的来娶妤儿过门, 这事还能生什么变数?您说能生什么变数?既如此,还不让我出口恶气吗?早先范家那么毁我女儿声誉, 能算了?他说我们芳妤命硬, 我还说是他福薄命贱!什么玩意儿!” 这人吧就是嘴贱, 说顺溜了谁都敢编排,他说着又扯到自个儿亲爹身上,撇嘴嫌弃道:“早先还说国子监祭酒跟爹是多少年老交情, 互相之间知根知底的, 说妤儿嫁过去就跟在自个儿家一样, 断不会受丁点委屈。结果呢?他还不如我在外头那些酒肉朋友!跟这种人还能往来好多年, 我爹才真眼瘸!” “咳!” 正说着, 老郡王来了。 数落得正起劲的某人一下哑了火,他哧溜站起来,腆着脸嘿嘿笑,边笑边喊爹:“爹不是在练字?怎么过来了?” 老郡王脸比锅底还黑:“不过来不知道你背后怎么编排我。” “这也不是您的错,您就觉得人学问好品德一定高尚,不是那么回事儿!想想卫成那届的状元郎,姓严的那个,他还是状元,不也干出了构陷之事!姓范的在您跟前装得好,背后就他娘的是个乌龟蛋,他头年得了个孙子还取名叫范广德,要我说,改叫范缺德,范建更好!喊着响亮!” 老郡王是文化人,修为涵养一贯很好,即便如此,要忍住不跟这糟心玩意儿动手还是太难了。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都冒起来了。 “你闭嘴!再说我今天要请家法!” “那好吧,我……” “让你闭嘴!” 行行行,闭嘴就闭嘴,这爹哪儿都好,就是做人太条条框框了一点,还总说什么你知道人家不道义,还学他?说什么学就该学那些个人品贵重节操高尚的,别捡糟粕。 这说法是没错,做儿子的办不到啊。 人家扇了你巴掌你还冲他嘿嘿笑? 笑个屁笑! 不打回来白当个皇亲! 做儿子的腹诽着,忽然听见当爹的问:“你还在心里头编排我?” “不敢、不敢。爹您字儿都不写了过来干啥?” “两件事,妤儿的嫁妆单子该列起来了,我们康郡王府就算门庭冷落也没得给人看笑话的,嫁妆备体面些。还有,找个机会请妤儿他未来夫婿上门吃个茶,我从前只在范大人口中听说过他,没接触过,想看看。” “是想考考吧……” “你是不是皮子痒?非要挨了打才舒坦?” “没没、我是说我也想见见未来女婿。” 成亲之前哪怕有婚约在身也不方便私下见面,见未来岳父就不妨事,康郡王府琢磨着寻个什么由头,忽然想到下个月这败家子儿该过生,那理由还成。想到这里,父子两个就耐心等起来,压抑着想要见人的念头耐心等的其实就只有老郡王,做儿子的在闺女亲事说定之后还是见天儿的往外头跑,听酒肉朋友同他道喜,满是得意跟人吹牛。 可惜没让卫煊看到这场面,要是看到他一定会觉得非常熟悉。 那就跟毛蛋堂兄吹他爹一个样! 什么破廉耻的话都说的出口,本人哪怕脸皮再厚,听了也得老脸一红。 卫煊还是小看了他大哥。 托毛蛋堂兄的福,卫彦已经知道他未来岳父在外面吹那些牛,他没觉得尴尬,也没觉得羞耻,就感觉是这个味儿!舒服!做人嘛,就该真诚一点,心里觉得人好就要说出来!想他未来岳父,虽说文化水平低了一点本事差了一点,至少人好!不光疼惜女儿,做人还率直坦诚! 看自家大哥满意得不行,难得回来一趟的卫煊说:“就是不知道嫂嫂她是不是像爹?” 卫彦:…… “我们妹妹就像爹,娘说她忽悠唐怀瑾的套路全是爹从前使过的。要是嫂嫂也像她爹,那哥你不是要娶个年轻五十岁的奶?” 卫彦低头,他左手扶额,半晌过后才沉重地说:“娘说了她是娇憨模样,能跟咱奶一样?你别说这么可怕的话!” “你就知道奶五十年前没娇憨过?” 卫彦想象了一下他奶娇憨起来的样子……救命! 后来卫煊去老太爷院请安的时候还问他爷:“奶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挺好看的?” 老爷子楞了一下:“咋突然问起这个?” “就觉得我们一家都好看,不光我们家,像大房的及第包括二房的登科好像也不错。” “是吧,你奶年轻时也是村里头的一枝花,要娶她不容易咧。” “奶原先脾气也这样?” 老爷子摆手:“没这么彪,她当姑娘的时候也就跟你荷花嫂子差不多,是爽利人。脾气越来越大是给逼的,我上头双亲早折了,你奶觉得她凶一点你爹他们兄弟才不会挨欺负,家里人能少吃亏。” 卫煊本来是想听阿爷说说奶娇憨起来是啥样,结果听了一耳朵老黄历,还挺触动。 卫家上下也就是对芳妤有些好奇,还有些许期待,其他就没有,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倒是外面有些人家闹翻天了,首当其中就是梅家。最早听说皇后姑姑不肯全她心意,她关上门就闹了一场,过一段时间之后听说卫家好像看上谁了,她更着急,才想进宫去求,皇后已经替尚书府和康郡王府说了媒,卫彦同芳妤喜事已定。 梅家人以为他们姑娘会吵会闹,结果没有,她就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既不肯吃也不肯喝。 这比大吵大闹还要吓人,才不过一两日,就感觉人消瘦了一圈,她嘴唇干裂,泛白,瞧着没点儿气血。当娘的去劝,什么话都说尽了,都求她了,也没用。做祖母的命人掰开嘴强灌,非要她吃下东西,这么喂下去都没用,全让她吐了出来。 “你只不过见了他一面,何至于?” “你姑姑明里说了卫梅两家不当结亲,咱们是皇后娘娘的母族,同卫家父子绑一块儿会拖累七皇子的。” “冰儿我是怎么教你的?身为女子,第一当为家族考虑!卫彦他是好,可天底下也不是没有其他好儿郎,像掌院学士家的……” 提到这个梅小姐猛一下把跟前的东西扫到地上:“你别提他!他拿什么同卫彦比?他什么东西?” “就算你不中意他,还有别人,总能选出个你喜欢的。” “我喜欢的?不都说了我就喜欢卫彦,就想嫁他,嫁不成他我宁肯当姑子去。” …… 皇后她嫂子在边上抹眼泪,她娘跟着又进了宫,说家里乱套了,冰儿得知卫彦亲事说定就不想活,她不吃不喝的精气神都没了,看着随时要昏厥过去。 皇后脸色很不好看,说:“这是拿自个儿的身子骨来威胁家里人吗?她不吃就由她去,不要去劝,你们越是在乎她越能闹上天去。” “难道就看她饿出毛病来?” “那不然呢?母亲想说什么?本宫替尚书府和康郡王府保了媒,喜事都定了还能打破不成?”皇后呷一口菊花茶,败败心火,又道,“早说过这事没可能,卫家想要的不是冰儿那样的媳妇,冰儿也断不能嫁去那边,让你们把话同她说绝,早死心早好,现在您进宫来告诉我她还没想开,还在闹什么非君不嫁?她要是同卫彦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姑娘家一头热,不嫌丢人?” 皇后她娘也臊得慌,憋了会儿才闷声说:“卫家也是,选那么个人做长媳,但凡他们选个好的,方方面面能压过冰儿,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她如今就是不甘心,她想不通,觉得自己样样都比康郡王府的要强,怎么就不能配给卫彦?” “她觉得自己样样都比芳妤要强?本宫倒是觉得,她没什么及得上人家。” “皇后怎么这样说?康郡王府您还不知道?那家的这两天又丢了人,女儿喜事刚定下,当爹的跑去范家耀武扬威一副小人得志的样,真笑死个人。” 皇后瞥她亲娘一眼:“您说这事不光我知道,皇上也知道,皇上说‘堂弟一如当年,率性’,还说的确是范家不是,不肯说这门亲也不当毁芳妤名声,需知女儿家的名节很多时候比命还要紧。” 她娘就噎着了。 皇后又道:“还有,别再叫我听见芳妤不如冰儿这话。我知道嫂嫂看重她这独苗,是女儿身却是当儿郎养的,这使得冰儿学识才情比寻常闺秀要好。那又怎么样?要我说,芳妤无论出身还是性情都比她强,还有,你只看到人父亲是个混不吝的,却不想想康郡王。康郡王是皇上的叔叔,在他那辈兄弟里头是学识最好的一个,只是他不关心朝政。他读的书极多,书画也好,芳妤受祖父影响,也爱看书,听说还很喜欢作画,画得不错……她没在外头传出名声是人家行事低调,不爱张扬。我们兴盛都知道读书练字作画操琴品茗对弈第一是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挂嘴边做谈资才笑死人。就仿佛总有人瞧不起卫夫人是乡下出身,可人家那笔字比多少名门大妇漂亮多了,人家会的比你多,活得比你通透,只不过满壶全不响半壶响叮当。” “早先芳妤背着命硬克夫之名,险些嫁不出去,也不像冰儿那样闹腾。动不动就绝食,寻死觅活哪有什么大家风范?世人常说侄女肖姑,她这样,真给本宫丢人。” “行了,本宫再也不想听到她怎么闹腾,母亲还要说那些烦人的事我这长春宫就不欢迎您了。反正就是那话,真不想活了就去得干净点,别以为闹一闹就能按捏住谁。除了她那个宠女无度的娘,她能拿捏住谁?” “上回听您说一通,我头疼了好几日,怎么还来!” 皇后私下当然更偏梅家女儿一些,可皇上呢?皇上偏心芳妤。听说卫彦相上芳妤皇上就很高兴,念叨几回说堂侄女命是不错,没叫她爹把婚事搞砸。他说的话跟芳妤那不着调的爹一模一样,说怎么看卫彦都比范家的强,年初闹那一场,康郡王府没亏。 人选是卫家自个儿定的,皇上的态度也摆出来了,梅家还嫌卫彦选这夫人不行,像话吗? 皇后打发她娘出宫,以为这下总该消停,过了两天就听说梅家同掌院学士家闹翻了,本来就磕磕绊绊的喜事彻底拉倒,说不成。还听说是因为梅家小姐发飙,当众说她不嫁,她不嫁人。 各家出个什么事,其实都瞒不住人,她为什么这样大家伙儿心里有数,也是托她的福,让本来想不开的贵女们心里舒服了很多。 嫁不成卫彦是遗憾,也不至于说寻死觅活。 哪怕有人难受得蒙头哭过,想到梅家那个,也感觉自己还成,能挺住。 梅家的才是真惨,她想嫁卫彦,结果她亲姑姑站出来为康郡王府的芳妤保了媒。 又有人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最后是这两家结亲? “或许是他们家老太太定的,他们家老太太早年能当街扇人巴掌,还上人家大门口去指天骂地,这做派同康郡王那儿子一般无二。他们一见如故,亲事不就说成了?” “是、是这样?” “我猜的。” “卫彦他那么优秀,娶这么个……他能甘心吗?他怎么同意的?” “我怎么知道?你真好奇问他本人去啊。” 还别说,真有人想不通跑去问卫彦。卫彦答了,说康郡王就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未来岳父也是真性情人,纵使才情稍稍不足,胜在人品贵重。这等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不会差的。 “你说了等同于没说……这点许多小姐都能达到,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母亲见过她一回,回来说很合眼缘。” “就这样?” “就这样。” “你这也太草率了。” “哪家贵女我都没接触过,凭父辈官职高低来选就不草率?再说从以前就是,但凡母亲说的总不会错,但凡母亲选的我都喜欢。就好比我本来想十五岁下场应乡试,母亲劝我等下一场,我耐着性子又苦读三年,换来三元及第。我有今日,母亲居功至伟。” …… 没想到,他夫人是这么定的。 这话传出去人家听了都恍惚,康郡王府那头听说,立刻想起来之前有一回去拜庙,的的确确见过卫夫人。 “卫夫人能从乡下农女成一品命妇果真不是个简单的,那会儿我们芳妤的名声要多差有多差,她瞧着还能觉得不错,就不是人云亦云的糊涂人。” “早听说卫彦是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孝子,芳妤是卫夫人亲眼相中的,这好,这嫁过去好过日子。” 那姑娘伸手环着她娘肩膀,埋起脸来:“吉日尚且没定,怎么就说到婚后了?” 她娘轻抚她后背:“不好意思了?行了不说你,说回卫彦,他倒真有能耐,我们老爷跟老太爷截然相反两种人,他一番话说出来能把两人一并恭维了。今儿个老爷走路脚下生风,老太爷还小酌了一杯,说孙女婿能看见别人身上长处,为人不错的。有个尚书父亲他靠山好,能当状元他才学好,如今瞧着人品也还过硬脑筋也还活泛,哪怕还没当面看过,老太爷已经觉得卫彦是顶顶的好夫婿人选,芳妤叫明净法师说着了,命是不错。” 那姑娘不肯听了,起身说去给母亲和祖母煮茶。 看她轻提裙摆迈过门槛出去,郡王妃笑了。 203.203.番外 等芳妤见着卫彦已是初冬。 那天是未来岳父生辰, 卫彦携礼登门,他在郡王府上见了一圈的人,跟老郡王包括他岳父甚至小舅子都聊过, 聊得差不多就到用饭的点。这天郡王府只开了三桌席, 除了自家几个之外来的都是近亲,没有外人, 他们就没分别招待男女宾客, 列席时还是分开坐的, 女眷在里屋,男宾在外。 芳妤跟她母亲来的,同父亲说了吉祥话,又跟长辈打过招呼就要进里头去, 却被他爹叫住—— “妤儿你瞧瞧, 你仔细瞧瞧这是谁!” 芳妤倒不是真没见过卫彦,她见过那么一回, 隔得远, 也没敢盯着猛瞧, 当时就没看得真切,只记得他通身锐意英气逼人。 方才进屋,翻门槛时她余光就瞧见卫彦, 不光瞧见, 还发觉对方饶有兴味看着自个儿, 十六岁的姑娘脸皮还薄, 她和卫彦只有短暂的眼神接触, 就把视线挪开了,只从微微晕红的脸颊能看出人内心不平静来。 本来嘛,就算再怎么心大的少女,也是少女。 先前婚事要砸的时候她不那么着急,现如今议定了,见着未来夫婿,心里总有些波澜。天下女子对夫婿都有期待,她从前时常站檐下赏雨赏雪,看得出神的时候也会想想,以后会嫁给怎样的人?是祖父欣赏的满腹才学的青年文士?或者同父亲更说得来的纨绔公子?会好看吗?爱重妻子吗?疼人吗?…… 她想过很多,小的时候更天真一些,那会儿想要的可多了,就觉得这人一定得非常好,要很合她心意,婚后方能琴瑟和鸣。 越长大越明白家中难处。 祖母和母亲,包括全家都盼她嫁得好,她能选择的范围却很窄,几乎没什么可挑。头年府上有意思同范家议亲,母亲就把她搂在怀里,温声细语说过一番话。 她说:“不是我儿不好,是这世道……两家说亲第一得要门当户对,这条成了,再看长辈官爵看兄弟前程。然后才是女子本人的相貌品德,至于说才情文思反倒是最不被看重的。假使你父亲是当朝权臣,你哪怕草包一个脾气丁点不好,也少不了人上门去求,是河东狮都能娶回家当天仙儿供着。祖辈父辈若是不强,哪怕本人再好,人家也瞧不上。在为娘心里,我妤儿哪里都好,是我跟你爹没本事,招不来那么好的女婿,娘想着,既然不能方方面面都讲究,就想想你第一要什么,要他德行好还是才情好,或者会疼人,还是要顶得起门户。你要的他有,其他方面略差一点该包容就多包容。” 芳妤这两年跟着祖母和母亲出去走动过,次数虽然不太多,也够她明白自己和其他那些父兄正当权的贵女差距在哪儿。 她祖父是郡王,她是当今圣上的堂侄女,虽是皇亲,却不如许多大臣家的女儿好说亲。 是有点遗憾,又一想做公主的都未必能选上合心意的驸马,还有不得不远嫁和亲的,自己不当期待太高。 母亲又说:“你祖父同范大人交情好,有意思结这门亲,到底要不要结还是看妤儿你,你若是听着就不喜欢,便告诉母亲,成了亲要过一辈子,总不能两看生厌。” 芳妤听了许多范家少爷的好,哪怕同她最初想嫁的不是一种,那会儿觉得也行了,定下来,专心备嫁,嫁过去好生过日子,别叫家里再为她操心。 就是没想到后来会有那样的事。 更没想到范家在外头经营的名声好,也不是人人都讲道理,又叫父亲一激,直接把事情闹开将屎盆子扣在了她的头上。那段时间,祖父见天收拾父亲,祖母跟母亲也操碎了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芳妤不是真的全无忧虑,她夜里吹了灯会想想,白日里在母亲跟前还是笑盈盈的,也同母亲撒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还安慰说可能同范家少爷缺点缘分。 千里姻缘一线牵,叫母亲不必烦忧。 …… 没在京里扬恶名时,芳妤就没奢求过找个模样操守品性才情包括前程都好的夫婿。后来名声坏了,她更不敢想,听说卫家要去她生庚,还说是为卫彦要的,芳妤实实在在恍惚了半日。她平素爱煮茶吃,那天却煮坏两壶,真难得心思不在茶水上,就不断在想怎么回事? 为什么呢? 京中明明有那么多贵女喜欢他。 难、难不成有难言之隐? 芳妤叫这念头吓到,回过神来敲敲头。 想多了,一定是想多了。 她难得这么傻气,母亲见了还笑话,问:“怎么还觉得是在做梦?” “是啊,听父亲说过天上不会掉金子,真掉了十之八/九是圈套。”赌场就是先给人送钱才能从人兜里拿钱。这后半句芳妤没敢说出来。 她娘已经笑开了:“他卫家还用得着费心费力设套哄骗咱们?妤儿你想多了。” 芳妤点点头:“女儿也没什么值得人家哄骗的,只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怎么相中你的?这个娘也说不好,兴许他偶然见过我女儿就喜欢上了。也可能有其他理由,真想知道以后有机会你问本人去……” 芳妤从卫夫人要生庚起就是恍惚的,待喜事定下,她还觉得不真实。这会儿见着卫彦,看清楚明白之后发觉对方比她心里想的还要出色,脑袋就更晕乎。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没给康郡王府丢人。她顺父亲意思叫了声卫公子。 她爹恨铁不成钢啊:“你个呆女,都订了亲还喊什么卫公子?!!” 卫彦扬了扬唇:“喊我卫彦或阿彦都行。” …… 后来又说了什么,到席上吃了些什么,芳妤都记不太清。只记得卫彦同父亲说话时棱角分明的好看的侧脸,他多数时候表情都淡,笑起来却像破了冰似的,虽然只带一点点笑意,看着却非常暖。 那日送走客人,芳妤萌生出想作画的心思,她打发了贴身伺候的丫鬟,用半个下午提笔勾出幅卫彦的小像。她在小书房里作画时,卫彦已经回到家里,回去就迎来一波灵魂拷问: “可看到人了?满不满意?” “孙媳妇长什么样?是高的矮的胖的还是瘦的?眼睛大不大?嘴红不红?” “哥、大哥你别忙着喝茶,你说话呀。” 他奶、他娘、她妹妹全到跟前来了,都在关心他感情萌芽的状况,卫彦非常感动,并告诉大家:“长什么样?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吴氏一屁股坐他旁边,抬脚轻踹两下:“别打马虎眼!老实交代那姑娘你喜欢不?” “奶……” “别奶啊奶的,问你啥你倒是直说。不知道你娘这段时间都提心吊胆的?你说你信她眼光,她选的你都喜欢,她这不还是心里没底?今儿瞧见了吧?你就回我一句中不中意?” 卫彦想伸手去端茶碗,借喝茶的动作遮掩一下心里的不好意思。 但还是没遮住,这不,他一边耳朵悄悄红了。 都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吴氏一拍大腿:“行了,不问你,我知道了。” 福妞坐在另一边,咬着点心问他:“我嫂子是什么样的?哥你喜欢她什么?” “你小姑娘家问这干嘛?” “关心你啊。” 卫彦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看着挺合我眼缘,也不是最好看的,就是叫人舒坦。” 看妹子还要接着问下去,卫彦当机立断岔开话题:“我过去同他们一家爷们都聊过,感觉我岳父跟奶一定很合得来,他一开口我就感觉分外熟悉,他说了上句我都能猜到下句是什么。” 吴氏来兴趣了,问:“跟我很像?” 像! 不管是骂人还是夸人都像极了! 活像嫡亲的母子两个! 卫彦没这么说,他点点头。老太太想起之前听说未来孙媳妇那个不靠谱的爹找上范家去堵着门口骂天骂地,她还追忆起当年自己送金环回去的时候,仿佛也骂过一个忘记姓啥的翰林官,骂完感觉天都蓝了,心情明媚得活似三月的天儿。 有火就得发,有气就得出,闷着不憋坏自个儿。 能冲上人家门口去骂娘的是率性人! 对老太太胃口! 她就喜欢有一说一的,别心里九曲十八弯的意见大上天了,当面憋不出个屁!那种看起来宽容大度啥都不计较实际心里弯弯绕绕的她最不喜欢!处着难受! 204.204.番外 之后几天, 尚书府的奴才往康郡王府跑了趟,送去请帖一张,说卫家雪溪做东, 请芳妤姐妹十月十八过府小聚。芳妤看得糊涂, 拿着帖子就去了她母亲院里。她把帖子朝母亲递去,说:“女儿没想明白, 这是寻常聚会或者说十月十八是什么日子?” “寻常聚会如何?是特殊日子又如何?” 芳妤坐到她母亲身边, 捧着热茶递给母亲让喝一口, 才道:“是小姐间的寻常聚会便不宜过分隆重,要是什么日子,就要斟酌一二。我方才就在琢磨,愣没想起, 母亲可知道吗?” 她娘慢条斯理的搁下茶碗, 牵上女儿的手,笑道:“我要没记错, 那天该是卫家小姐生辰, 估摸准备小摆一桌, 同闺中姐妹几个热闹热闹。你过去是要带个礼,不宜轻,也不宜太重, 照娘往常教你的捏好分寸。到尚书府去了先拜见他府上老太太和太太, 留个好印象, 以后过了门日子能好过些。” 芳妤点头:“我记住了。” “这卫家小姐娘听说过, 因着是府上独一个的女儿, 生来又很得宠,她要比上面两个哥哥天真率性,但也是好说话的人,见了面需不着小心翼翼。” 当娘的怕她紧张,多说了几句,芳妤倒还好,她拿回帖子重新看过,浅笑道:“祖父同我说,见字如见人,卫小姐这笔字秀雅端正,瞧着有些意思,可见那是位常读书常临帖喜好雅致的小姐,同我当有话说,母亲莫要担心。” “你啊你,心思总这样巧。娘从前就在想,你爹他要是有些出息,我儿保准能择出如意佳婿风光大嫁。” 芳妤垂眼,看着裙摆下的绣鞋尖儿说:“如今这样,怎么娘还不满意?放眼京中,哪还有更好的?” 她娘笑得眉不见眼,促狭道:“这就护上了?看来我儿对未来夫婿很是满意。” “我说的不对吗?娘倒是寻摸个更好的来?” “是,卫彦他就是最出色那个,可别再为难你娘了~” 母女二人说到这里,都笑起来。晚些时候,芳妤回到自个儿院中,开始琢磨该准备什么送给未来小姑,想着思绪又飞了一段,心道十八那天就要正式拜见卫家老太太并太太,刚才说得轻松,她心里还是有些许紧张的。还有……听说翰林院相对清闲,他们衙门放得比较早,不知会不会见着卫彦。 芳妤胡思乱想一通,忽然站起来:“你跑一趟,去二伯府上找芳宜,请她十月十八陪我去趟卫府,记得说明白,是应卫小姐之邀贺其生辰。” 老郡王不止一个儿,但嫡出的,就芳妤之父。另外上下都还有庶子,那些个庶子在成亲后就分出去单过了。隔段时间过来给老郡王并郡王妃请安,平时不到跟前碍眼。 芳妤她父亲不是兄弟之中最年长的,却因为头一个生女,使芳妤成了姐妹中最大的那个,对外才说她是康郡王的大孙女。她之后就是年十四的芳宜,再下面是芳菲。 先前因为范家,使得芳妤坏了名声,差点气哭几个姐妹,尤其性烈的芳菲,说起来就恨不得撕了那一家子的嘴。还道康郡王府哪怕没落了也是皇亲,没得给人随意作践的。 到后来情况有了转机,卫家请动皇后娘娘,说成了卫彦和芳妤的好事,家中姐妹一方面高兴她们不必跟着受累,也有些羡慕,谁都没想到她姻缘会在这里。 芳妤的好事定了,跟着就该轮到芳宜,所以她才想着让妹妹同自个儿一道去,赶一赶小姐们的场子,露个脸,好叫外面知道康郡王府还有这么位小姐,没准就有合适的姻缘找上门。 卫小姐都请了谁她不清楚,有个相熟的姐妹在旁边能壮壮胆,心里头略踏实些。 那头芳宜包括她母亲听说之后也高兴,别的不说,能认识卫小姐这样的人,总是好事情,卫小姐开的生辰席面断不会差了。 十八那天,两姐妹收拾妥当带上丫鬟乘马车去了卫府,芳宜是鸭黄一身,至于主人家重点想请的芳妤,上身是浅粉色短袄,底下配的珊瑚粉裙,脖子上还戴了个白狐毛的围领,她出门时穿着披风,进卫家之后就脱掉交到丫鬟手里。 十月份,京城已经下过雪,外头冷着。进屋里就很暖和,卫家老太太坐在待女客的花厅最上位,左首位是尚书夫人,右边还有两个女眷,看气质就不是很像官太太,没那么清贵,身上的钱味儿重些。 芳妤稍稍看了一眼,跟着上前去拜见老太太并太太。 芳宜跟着拜过。 姜蜜同她们介绍了对面坐的,说是卫彦的伯母和堂嫂。两边打过照面,准备落座了,最上头的老太太伸出手:“你来,到跟前来给我瞅瞅,这屋里光线暗,隔太远我看不明白。” 上京快二十年,吴氏说话已经中听多了,不像最早一张嘴就是土味儿。 不过她这调调和别家老夫人到底不同,芳宜见多了郡王妃的做派,她有些不习惯。倒是芳妤,日日对着她不着调的爹,今儿一见卫老夫人竟然感觉有些亲切。她不慌不忙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吴氏跟前,压下心里那一点点惶恐,抬眼朝吴氏看去。 都不需要打量太多,这眼神吴氏看了就喜欢。 它清亮、干净。 就要像这样走出来大大方方的,才衬得起自家最出色的孙子。 吴氏拍拍身旁,让她就挨这儿坐,芳妤没敢,她请一旁伺候的嬷嬷搬了个略矮些的绣墩来,安在老太太身边,自个儿在绣墩上坐下了。这样既没同老太太平起平坐,又挨得近,方便老太太拉着她手唠家常。 姜蜜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道这孩子瞧着并不老成,心思倒真是巧,花不太多,回应却能恰到好处,分明是郡王府的贵女又同老太太差了两辈,她两人还能说的高兴。 当然主要是吴氏说,芳妤听。 吴氏说到范家的欺人太甚,说“你爹做得对,没得轻巧放过他,那一家子就活该欠骂”……芳妤想起自家父亲在祖父祖母跟前理直气壮的模样,就漾出笑来,笑得差不多了又不好意思说:“我心里还是感激,都道好事多磨,要不是生了那番曲折,恐怕也没有今日。” 吴氏拍拍她手:“也有道理!说起来姓范的爹还是国子监祭酒,卫彦他在国子监读了那么多年,最后考上了状元,以后成亲的时候该请他来吃杯酒。” 芳妤:…… 就、就说到成亲了? 吴氏又看向儿媳姜蜜:“三媳妇你们不是看了日子,定下没有?这么好的闺女让卫彦早点娶回来,别磨磨叽叽的。” “来年春秋都有吉日。” “开春太赶,就定在秋天。我记得老三娶你就是在他二十岁那个秋,卫彦明年也是二十?那正好。” “娘这么说,我赶明去趟郡王府,同那边商量看看。” 芳妤就在跟前,让吴氏拉着手,听她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过来之前她就不止一次听说这家老太太作风豪迈,今儿一见,果真是痛快人。 说完正事,吴氏又想起来,问:“卫彦他知不知道他准媳妇儿今天过来?” “还能不知道?” “那他咋说?” “他说让我看着办。” 吴氏问她看着办是怎么个办法? 姜蜜犹豫了下:“真要说?就这么说了只怕儿子回来跟我闹。” 吴氏招招手:“你过来,小声点,单独跟我讲。” 姜蜜凑过去讲了,是挺小声,坐下面的其他人包括站在边上伺候的丫鬟没听见,可芳妤本人听见了。她听见卫夫人说:“他说忙完翰林院的事就回来,让我留着点儿人。” 芳妤:…… 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话不像新科状元说出来的。 前些天在郡王府见他,是很出色,能牵人肚肠,芳妤不用去打听就知道京中肯定有很多人倾慕他,就连自个儿在那日见过之后也难以忘怀。瞧卫彦却不像情浓爱重的人,芳妤还有些担心,生怕走不进他心里。 卫夫人这话让芳妤一愣,随后闹了红脸。 后来姐妹两个让奴才领着去雪溪那院子,她从花厅走出去,吹着冷风才感觉脸上的热烫消退些。 准儿媳出去了,姜蜜问婆婆如何看? “我选这姑娘,娘瞧着可还行?” “挺好,不是高高在上的,也没腆着脸讨好咱,我拉着她说半天她都没有不耐烦,张嘴说个话我听着也还舒坦。” 陈氏笑了:“要不咋说是郡王府的小姐?能跟普通人家的一样?听大顺说她爷跟已经驾崩的老皇帝是弟兄?这么算下来她是当今皇上的堂侄女是吧?皇亲国戚啊!” 吴氏都懒得搭理她,陈氏自个儿也能说得津津有味,又道:“你们家这个倒是顺利,这就定下来了,明年都准备娶媳妇儿进门,我春生还没找落。搬上京城来别的都好,唯独说亲麻烦。要是在老家,我随便能在县城里给他寻摸一个,到这边来一方面年头太短熟人还是不多,还有就是咱家有出息的是他哥哥大顺,做兄弟的差一点,很多看得上我们家底的都看不上他这人,我都不知道该咋办。算起来春生和你们卫彦是同年生的,春生大一个月,他媳妇儿还不知道在哪儿……” 老太太不说话了,姜蜜道:“别的我还能帮嫂子,这个我也是有心无力。” “就是唠唠,也没想着要弟妹帮我,你认识的全是官家太太,哪帮得了春生?这事我瞧着还得靠大顺,他这几年认识了些人,不像我跟当家的出去就是两眼一摸黑。” “说到大顺,他那书还没写完吗?多少年了?” “弟妹你是说写老三那部?完是完了,他说要修一稿,说早年写的很多东西不满意想改改,可能要个一两年,改完再出个全套,后面就准备写新的了。” “方向定了吗?” 陈氏不大清楚,她看向儿媳妇卢氏,卢氏不好意思说:“定是定了……” “怎么?还有问题?” “也不是问题。” “你直接说,说明白,别吞吞吐吐的。” 卢氏硬着头皮说了,大家就知道毛蛋糟蹋完他叔叔卫成准备糟蹋堂弟卫彦,说要等两年把旧书修一稿也是在等卫彦确定好发展方向,干出点名堂,他这头才好定书名定基调。 吴氏气乐了:“你大房的脑子是全给毛蛋了?他倒活泛。卢氏你说他打算写砚台,他跟人商量过没有?人同意吗?” “仿佛商量过,堂弟的意思是只要不抹黑他就给写。” 吴氏:…… 姜蜜:…… 对哦,差点忘了砚台那德行,就是个爱听人拍他马屁的。 花厅这边聊得热络,另一边福妞也好好看过她未来嫂嫂,就觉得娘的眼光的确挺好,选的这个不像先前排着队来笼络讨好她那些。芳妤给她备的礼物就很雅,两人并排坐下也有不少可聊的。 福妞在自家长辈跟前娇气,当外人面端得住,她这些年看的书多,学的东西也多,就好比芳妤擅长作画,福妞也不差的,她五六岁就在画水鸭子。又比如芳妤闲着爱煮茶,福妞喜欢能养颜的花茶,尝试着制过一些。两人说什么都能搭上,甚至还生出恨不早相识的想法来。 听说大哥回府,福妞就拉着准嫂嫂寻他去了。 她把人交到大哥手里,给两人留下个独处机会,想着出都出来了,顺便去鱼池子那边洒了把食儿。 卫彦带芳妤进西园,到亭子里坐了会儿。起初谁也没开口,芳妤在看园中景致,卫彦看她来着。像这样有一会儿,还是芳妤没忍住,问他在看什么? “看我未来的夫人。” 外面其实有些冷的,芳妤叫这话一臊,脸都热了。 她没刨根究底,转了话问:“你如今是翰林院修撰对吗?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忙不忙?” “还在跟老翰林学习,没接差事。” “不是说庶吉士才需要苦学三年,你们三鼎甲进去的也要学?” “要的,谁也不是一去就会。我的情况比较特别,我跟父亲看得多,那套我熟,学习的阶段不会太长,年后应该就会被启用。”他说着扬了扬唇,“怎么等不及看你夫婿驰骋官场?” “……你和我以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那不是当然的?我对你要是也跟对别人一样,你就该哭了。” 卫彦说完,芳妤多看了他一眼。 又道:“为什么在外面冷冰冰的?” “这个啊,是跟我爹学的,他说板着脸显老成,少说多听才好混官场。” 芳妤恍然大悟,喃喃自语说是这样啊。 卫彦笑开来:“自然是这样,不然还能是个人爱好吗?” 他说着朝芳妤伸出手。 问干嘛? 他说:“你手给我。” “手给你干嘛?” “出来这么半天了,我看你冷不。” “我穿了披风,不冷的。” “不冷啊?不冷也把手借我,我还怪冷的,你给捂捂。” …… 真可惜没让老父老母看见这一幕,看到得好一番感慨。自家的猪崽子终于长大了,都知道拱白菜了。他从小脑子活泛,想法比谁都多,进学以后也是绝顶聪明,现在处起对象来套路都比普通人多。 在芳妤心里属于卫彦淡然冷峻的形象在垮塌。 她倒没觉得难以接受,还有些许雀跃。 卫彦这懒散的带点无赖的一面更真实也更鲜活,就感觉心里纸片一样单薄的人从今天起活过来了。 芳妤双手捧着他修长劲瘦骨节分明的手,认真给他捂着。过了会儿感觉暖和了,她刚松开,想说这外面冷不然回屋去吧,卫彦就往她身边靠了靠,坐近点,换了只手递过去。 205.205.番外 芳妤她们姐妹出卫府时, 已是傍晚,临近天黑。马车在外头等着,即便如此卫家人还是不放心, 命管家一道将人送到康郡王府, 待小姐们进府去了,管家才回去交的差。 郡王府这头, 听说卫家还派了人送, 这一家子你瞧我我瞧你, 面上皆满意。芳宜进门来给她祖母请了安,就不准备耽搁,说想回去,郡王妃使了两个婆子陪她。 把她安排好了, 再回过身, 芳妤已经解了披风,叫她娘拉着说上话了。 “后厨煨着热汤, 娘让底下给你盛去, 今儿去尚书府可还顺利?” 芳妤点头, 说顺利。 “我倒是没机会正经上门去拜访,只是听说了些,又要说这外头传的话从来都是真真假假难以判别, 好姑娘你今儿个登门去看了, 你说说。” “娘想听什么?” “他府上老夫人真像外头传的那样?” “我只是去见了一面, 答了几句话罢, 太深的看不出, 只知道卫老夫人挺好,说话较咱们平常见那些老太太们直一点,我听多了父亲那么讲,见她老人家还挺亲切。” “卫夫人呢?说什么没有?” 讲到这个,芳妤脸有些红,她不好意思道:“卫夫人说合计这两日挑个时候过咱们府有事同您商量。” “什么事你说明白,还要娘催问吗?” 芳妤拿手挡了挡,在她娘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她娘一下高兴起来。 郡王妃见了,问她到底什么事?笑开了花了都。 “她说卫夫人讲明年春秋都有吉日,那家老夫人说开春太赶,看是不是秋天把喜事办了,卫夫人准备这两天过咱们家来,问问我们这头的说法。” “明年秋天?倒是差不多,足够把嫁妆置办妥当。”郡王妃起先点了点头,又流露出些许不舍,说她也才十六,亲事定了还想多留两年的,结果卫家着急娶媳,恐怕留不住了。 “隔这么近,纵使嫁了,也能经常回来同您请安。祖母就别说这样的话,孙女听了怪难受的。” 郡王妃似笑非笑朝她看去:“没瞧出你难受,你这心呀,已经飞到卫家去了。我想起来头年说同范家结亲,你满是无所谓的,就是嫁也可不嫁也可全凭家里做主的意思。换了卫家的卫彦是不同了,方方面面都不同了。妤儿你今日去卫府见没见着他?说没说上话?” “祖母问这作甚?” “还不是关心你,想知他待你如何,你们相处起来还过得去?” 芳妤点头。 “光点头我怎么看得明白?” “您最英明,哪会看不明白?分明是想笑话孙女,闹我红脸,看我羞臊。” 郡王妃听着,笑开来:“行了,我知道了,你该是极满意他的。” 这时候有丫鬟端汤盅来,旁边当娘的就着给她舀了一小碗,让喝两口。芳妤喝下热汤,搁了碗,擦了擦嘴才说:“祖母和母亲都别调侃我了,我也跟您二位说,卫彦是很好的。” 做长辈的听了这话,知道她是真高兴嫁那家去,才彻彻底底放下心来。 后来姜蜜果真来了康郡王府,还带了女儿一道。她同郡王妃以及芳妤母亲谈正事,让福妞跟她准嫂子进园子逛逛。芳妤先前让福妞领着看过尚书府,这会儿反过来招待未来小姑,也带她看了郡王府内景致。还别说,哪怕康郡王闲好多年,他到底是个爱赏景爱作诗词文章的雅士,托他的福,郡王府比好些高门大宅都要中看,里头美景不少。 福妞跟着转了一圈便看出王爷家的底蕴,真是怪深。 她一边看还给赔了不是:“前头我亲自下帖请的芳妤姐姐,你过来我却没把人招呼好,挺过意不去的。” “你生辰,还有其他客人来,哪能光招呼我?” “其他客人哪有姐姐重要?听娘的意思,明年准备让哥哥把婚事办了,到时候咱们就是亲亲热热一家子人。真想时间过快些,让明年早点到,我也好改口叫嫂嫂。” “我算听明白了!你是打趣来的!” 福妞笑得眼弯弯的,她双手合十,一副讨饶模样:“别同哥哥告状,叫他知道该念我了。” “卫彦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很能说吗?” “是大哥嘛,他从以前就很爱操心,听娘说二哥刚出生时,大哥瞧他除了睡就是吃,也不开口,还当人是傻的,天天念叨弟弟这么傻怎么办?念完就捏着拳头去发奋努力说要有大出息,做哥哥的得罩着弟弟……那是大哥四岁闹的笑话,听说过了一年,到二哥张嘴学说话了他才相信家里人真没骗他,刚生下来的奶娃娃就是不会说话。” 芳妤想象了一下小豆丁认真犯愁,想象他奶声奶气说弟弟是傻的怎么办?…… 想着就忍不住,笑开了。 福妞有心想拉近准嫂子同哥哥的关系,好叫她多了解哥哥,又挑拣着说了几件事。她讲得绘声绘色,说高兴了还用那张略带一点稚气灿若春花的美人脸学表情学声调。把芳妤逗得直捧腹,园子里笑声连连。 她俩闹得开心,之后有嬷嬷过来姑嫂两个对了个眼神儿,同时提气,收了夸张表情。 “嬷嬷过来有什么事吗?” “后厨刚做了几样点心,是不是给小姐上两碟来?” “上吧,也把我近来爱用那套茶具搬来,我给雪溪妹妹煮一碗,配点心吃。” “搬到这边亭子?” “嗯,就这儿。” 等嬷嬷退下去了,两人又笑开来,福妞抱着她胳膊相见恨晚,说怎么没早几年认识?“之前我也常跟娘出去走动,尤其前段时间为哥哥的亲事真见了不少人。她们那些不知道我是卫家小姐的时候都是戒备,知道以后就变成笼络讨好,说个话小心翼翼生怕我不高兴了到哥哥面前坏她。我哪有那么无聊?是他跟人过一辈子,好赖不都得自个儿高兴?做妹子的多什么嘴?这事我是从不过问的。我以前出门的次数少,刚跟娘出去走动的时候还觉得新鲜,后来就腻味,同芳妤姐姐相处却很舒服,咱们有什么说什么,别来那套你夸赞我我吹捧你的,真没意思。” 芳妤听她说完,也说了几句心里话:“我都没想过能说上这一门亲,前阵子皇后娘娘保媒将亲事定下来我想着还有些诚惶诚恐,不知是那方面入了他眼。” “这个啊……我答不上,回头你问哥哥。” 芳妤摆了摆手:“后来想想也不必追究这个,能相处得来也就好了。” …… 福妞岁数小点,可也是十几岁的姑娘家,两人凑一起颇有无话不谈的架势,聊得真是极好。后来姜蜜那边谈妥当了,使人进园子来寻她,说准备回去,福妞拉着芳妤的手还依依不舍。 芳妤擦干净手陪她往前头去,还跟着将人送出二门,看她们绕过影壁走了才回内院。 看女儿神色轻松,当娘的问:“同未来小姑相处不错?” “雪溪妹妹性情好,同我也很投缘。” “让你说来他全家都是好人,竟没一个差的,这还真是一门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 “真没骗您,卫家那边但凡我见过的都还不错,想来是门风好吧。” 之后芳妤和雪溪之间有些往来,反而卫彦没机会见着他媳妇儿,他就只能叮嘱妹妹让少说两句,切记不可败坏哥哥形象,唠家常也说高大全的。 “哥……” 卫彦:? “你说晚了。” 卫彦:? “上上上回我跟准嫂子说了你四岁的时候就胸怀天下操心全家;上上回我跟嫂子分享了你的个人爱好,说你爱看那个毛蛋堂哥写来吹嘘咱爹的书;还有上回……” 说到上回福妞很是心虚,卫彦深感不妙,让她老实交代,别等哥哥严刑逼供! “是你非要问,那我说了、我真说了?” “别墨迹了,你说。” “其实也没有很要紧,就是上回我说漏嘴,叫她知道你乳名砚台了。哥、哥你冷静点听我说!咱叫砚台不丢人,你看前面那些朝代的名人,不也有叫虎头叫铁蛋叫三黑的……再说你这也瞒不住,回头嫂嫂进门,奶嘴皮子一碰就给你抖出去了,不如先铺垫着。” 所以你大哥的形象就活该早早塌了?! 卫彦捂着胸口,缓了缓,问:“芳妤她怎么说?” “准嫂子说这乳名听着就是要考状元的,挺好。” “真的?” “你知道的我不说假话。” 卫彦斜眼看她:“那是谁同我说大哥真棒,回头又说娘最好了,是不是还跟唐怀瑾说最喜欢小唐哥哥?这话你跟爹也讲过的,我都记得。” 福妞嘿嘿嘿,“进屋吧,我们进屋去,突然冷起来了。” 206.206.番外 旬假回来一日还不觉得, 待国子监岁末考完,出了排名,监生们收拾妥当回家过年。卫煊一回来, 前头两日全家还围着他打转, 过几天谁见他都不新鲜,日子就回到往常。 每到年前姜蜜总是很忙, 哪怕跟前有荷花帮衬, 有不少事还得她亲力亲为。 就比如府上的账目, 有账房做好,荷花熬了几日审过一遍,审完列了个单子将全年的各项开支结算出来,月钱多少, 赏钱多少, 吃穿用度多少,人情往来多少……拨着算珠打明白之后, 她拿着最后这单子去给姜蜜看了, 姜蜜已经把进账合计出来, 这么一算,她感叹道幸而从淮安回来之后又置了家当,不然在这么大宅院里住着, 收支很难平衡, 零零碎碎的支出太多了。 “是太太远见好。” 荷花过来之前姜蜜在吃乌鸡汤, 她也让嬷嬷给侄媳妇盛一碗, 使眼色让她坐:“说了好多回, 你称我婶婶便是。” “我想着公私还是分清楚,说正事就得有个说正事的样子。” 姜蜜上下看她一眼:“你如今越发有管家娘子的派头,稳得住性,做事也妥当,比刚到我跟前那两年踏实多了。” “还不是您教得好。” “我教是一回事,也要你肯学,又想起来你刚上船那会儿大字不识,现在也是能读能写。也不要骄傲,你那字儿还写得不大好,有时间多练练。” “婶婶说的是。” 荷花捧着乌鸡汤边暖手边喝,姜蜜又道:“上次交代的新衣裳做好了吗?跟着要过年了,做好就赶紧送去各院。也问问老太爷老太太他们,还缺点什么或是想吃口什么。跟着来走礼的慢慢要多起来,寻常往来的你登记收下,后面回赠一份差不多的,遇到送重礼来要知会我。府上还要装点一番,旧尘除尽之后灯笼该挂的挂,窗花该贴的贴,要能看出年味儿来。这年除夕我跟老爷恐怕还是要进宫,还是像前两年一样的安排,让你当家的跑趟大哥府上同毛蛋说,叫他们别忙活,上这头吃年夜饭都陪老太爷老太太守岁。这些可记住了?” “我记住了。” “对了,还有。” 荷花将汤碗都放了,请婶婶接着说。 姜蜜转头看向贴身伺候的嬷嬷,嬷嬷会意,取来个巴掌大的藏蓝色的锦盒,姜蜜伸手拿过,没打开看,直接递到荷花跟前:“这枚小平安扣我拿去开过光,给你们猫崽儿。” 猫崽儿就是虎娃同荷花生的娃,搬到这边宅院来半年之后有的,那时候府上差不多已经忙完,都过上清净日子,荷花边养胎边学着做事,生下儿子之后坐了三十天月子,出来梳起妇人头就当上管事娘子。 也就那会儿姜蜜才知道,她前头一直没怀不是因为不易受孕,就是不想怀在外头,怕耽误事,有意避着。上了京城之后又忙了好一段时间,等忙得差不多他俩想着岁数到了,是时候生,这才放心怀的。 生下来果然是符合卫家传统的男娃,没有惊喜。 取乳名的时候本来一早说随当爹的叫虎崽儿,卫成说还是该避讳一下,没得当爹的虎,做儿子的还是虎。本以为他们会另外想个,结果两口子也不着调,直接把小老虎头上的王字拿了,叫他当了猫。还说猫有九条命,叫猫崽儿好养活。 猫崽儿是乾元二十四年怀上二十五年生的,眼下是二十七年尾,他两岁多了。荷花作为府上的管事娘子,跟前有个丫鬟伺候,那丫鬟她懒得带,平素都派去看着猫崽儿,三不五时将人抱去老太太跟前,给老太太逗个趣儿解个闷。 卫家孙子辈的从毛蛋开始排队说亲,现如今毛蛋和虎娃已经有后,砚台过不到一年就能接媳妇过门,春生也在相看,跟着就该是宣宝。 宣宝走的是他大哥的老路,准备先应科举再谈婚事。 …… 姜蜜还在为过年做安排,卫煊回府来往各个院子都去过,给他爷奶请过安,同大哥聊过国子监岁考的题目,两兄弟好一番交流。回身又去看了妹妹,他过去的时候妹妹在画红鲤鱼,听说二哥哥来,她放了笔就迎出门去。 “二哥不去跟奶跟娘说话,怎么到我这儿来?” “说过了,来看看你。” 福妞就转了一圈,让他好生瞧瞧,问十天没见变好看没有? “好看,家里头你最好看。” 这话让福妞分外感动,她牵着哥哥的一袖子让他到旁边来坐下,坐下才捧着脸说:“还是二哥你好,大哥这阵总跟我闹,他可烦人。” “……为什么闹?” “还能为什么,为嫂嫂呀。” “小妹是不高兴你哥定下婚事之后重色轻你?” 福妞觉得,全家上下说话最毒的当属二哥。别看他多数时候话都少,一张嘴能噎死人。尤其进了国子监后,因为在家的日子特别少,他每次回来都很珍惜,会尽量多说一点,不像之前只听不张嘴。这么一“尽量”就让大家伙儿被噎的次数猛然增多。 像这会儿,福妞觉得重色轻你简直绝了。 她叹口气:“我还能跟芳妤嫂嫂争风吃醋不成?分明是我同嫂嫂感情好,大哥嫉妒我来着。定下婚事的时候两家不是还挺陌生,他们两人互相之间也没几分了解,娘就让我在同准嫂子相处时多提一提哥哥,我提了,捡着说了好多大哥的事,结果你猜怎么着?咱们大哥身上还有包袱,他想在他媳妇儿跟前当盖世英雄来着,嫌我崩了他高大全的形象。就在二哥你回来之前,前两天他才给我上演了出卫青天审案,叫我一五一十将前后全交代了,说什么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卫煊满是怜爱摸摸妹子头帘,问:“你坦白了。” 福妞气鼓鼓的,她重重点头,说:“他戳我额头,还要给我改名儿,准备取消我叫福妞妞的资格,以后就叫傻妹。” “你没去跟爹告状?妹啊,你长这样到爹跟前肯定是一告一个准的。” 福妞:…… “我是想去,大哥说马上到年底吏部忙成球,滚都滚不过来,叫我不许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去烦爹。我想着好像也是,爹跟娘最近都好忙,爹忙衙门的事,在做岁尾的总结报告,娘忙咱们府上,布置宅院安排节礼。” 卫煊听着笑了。 问他笑什么,他没应,心想自己在国子监这段时间,府上大哥开窍了,妹子也懂事了些。又一想福妞她从来都很体贴,没胡闹过。 卫煊走神的时候,福妞吐槽完她大哥翻过那页,问起国子监里:“小唐哥哥在国子监学一年了,他怎么样啊?哥你同我说说。” “想听他岁考排名?在新进来那批里面很好的。” “还有呢?他人缘好不好?别人羡慕嫉妒欺负他吗?” 人缘和处境啊,其实都比大哥当初强,他到底是谦谦君子,瞧着就是品行高洁那款,同窗喜爱与他结交。嫉妒他的或许有吧,这点卫煊不清楚,只是觉得长成唐怀瑾那样,多少总会遭人嫉恨的,他生得太俊了点,几个人排着走出去会被一眼看到的永远是他。 前些年大哥还说,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等他长开没准就瘸了,妹妹看脸的,到时候保准不喜欢他! 唐怀瑾这都十二三了,也没有要瘸的迹象,反而因为一年年读的书多了,气质比早年强,卫煊实心实意的觉得他大哥的盘算要落空。妹子压根就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哪怕这年出去走动不少,最后惦记的还是唐家的。 说起来,等到过年唐大人又该携妻儿登门拜访。 在出去任过乡试主考之后,他回来就调进吏部,做了父亲的下属,是从五品的员外郎。之后这三年踏踏实实做了不少事,前几个月升成四品郎中。这些事卫煊也就是听过一耳朵,没特别关心,他心思主要还是用在读书上面。 家里人其实没给他什么压力,可他对自身有要求,想着做大哥的三元及第了,他不能差太多。再过两年下场应试也得拿回一个过得去的成绩,不然对自己都没法交代。 毕竟是一样从娘胎出来,一样受父亲早教,一样跟游先生启蒙,一样考进的国子监。 他不求超越哥哥,也想拿个三鼎甲回来。 手把手带的两个学生都出息,游先生办那学堂也好收人不是? 兄妹两个起先还好好说话,后来就变成各自走神,走着神,听奴才嚷嚷说亲家老爷来了。说他不知道去砸开了哪个冰面,钓起来鲜鱼,亲自带着人送了一大桶来,这会儿人还没走,在跟老太爷和老太太说话。 卫煊抚平衣摆,准备过去看看,问妹妹去吗? 他妹已经跟到旁边。 “走吧,咱们也去见见大哥他未来岳父。” 兄妹两个都知道那是个不着调的,做好了准备过去,不像见到的却是他跟二老相谈甚欢。卫彦这个岳父真的绝了,一方面他和喜欢听戏遛鸟的老爷子有很多话说,另一方面他在脾气上也实实在在对了老太太胃口,三人同屋分外和谐,活似失散多年的一家三口。 老太太见着孙媳妇的爹就跟见着亲儿子一样,让他没事常来,不需要送鱼都可以来,还说老家那头拉了不少年货过来让他回去的时候带一车走:“不是啥稀罕物,你别跟我客气,就全是老家亲友送来的腌腊肉土产,你京城人也尝尝我们南边过年的味道。” 芳妤她爹也没客气,点头说好好好,还朝进门那方瞅了瞅,回头问老太太:“我女婿他不在府上?” “在的,催他去了,跟着就来。” 他嘿嘿笑:“我就随便问问,他要是忙就别麻烦。” “他忙啥?顶多就是让他娘安排去给阖府上下写福字写对联,先写好放着过几天好贴。” “是听说女婿字儿挺好,不忽悠你们我们芳妤也不错,从小跟她祖父学的,字和画都比我这当爹的强。” …… 卫煊领着妹妹过去的时候就在门口撞上大哥,他们兄妹三个一起进的,进去就撞见这和乐融融的一幕,想着前两天大伯过来还遭了老太太嫌,亲儿子倒是不如亲家老爷地位高,得亏大伯今儿没过来,让他亲眼看见该多委屈? 兄妹三个请了二老安,又问候了客人,才各自坐下。卫彦就坐他岳父下手边,对面是弟弟妹妹。 这天来到卫家,实实在在让亲家老爷感动了,那感觉比回去对着自个儿亲爹还自在,像鱼儿下水,似倦鸟归巢,他叭叭聊了半天也不觉得口干,后来时辰差不多该走了还依依不舍,带着那车年货回去的路上还在砸吧嘴。 真好,要是他爹康郡王也像这样该多好! 一家人就是要这么亲亲热热的,日子过着才舒坦! 亲家老爷拉着一车南方土产回去,一进门对着三个面无表情。他爹、他娘、他夫人齐刷刷朝他看来,又同时挑眉。 “又怎么了?我先说,我最近啥也没搞,就是嘴馋想吃两尾鲜鱼带人去凿了个冰。” “凿了个冰,弄了点鱼,然后呢?” “那我还能吃独食儿不成?我麻溜的分成两桶,让人抬了一桶回来,还有一桶我亲自送去女婿家里。”一说起这个他就高兴,又自觉找了个椅子坐下,端起茶叶水咕咚灌了一口,接着道,“你们不知道人家府上那个气氛,那个浓浓的亲情啊,真的感人!我过去先跟他们府上老太爷老太太聊,又跟女婿聊,聊完遇见亲家回府站着跟他说了几句,看天色差不多准备走,人家又装了一车土产让我拉回来尝尝,说都是老家亲戚朋友送的,南边的年货。” 康郡王都不想追问他是怎么聊的。 看他这么高兴猜也猜到了。 “你可真有主见真有想法!你个混账!” “您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做啥都挨骂。给女婿送鱼错了吗?大冬天的鱼不便宜,甚至有钱还买不到呢,我都选的鲜嫩的肥硕的大条的给他们,人家收着可高兴了。” “送鱼没错,鱼去就行了,你去干啥?你还专挑年前最忙的时候逮着人全家聊了个把时辰,你说什么了?哪那么多话?” “就唠唠家常呗,夸夸女婿,顺便也说说我们芳妤,不得让人知道我女儿好吗?她明年就要嫁过去,我先给她铺陈铺陈。” “唉哟我看了你气大,你给我滚!” 做儿子的从小到大滚过不止一回,麻溜的就要跑路,又被当爹的叫住。 “等会儿。” 他在门边站住,慢吞吞赚回来,怂怂的问:“爹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 “你走的时候人家是不是让你常去?” “是啊,他家老太太特稀罕我,比娘还稀罕我些,拽着我说有事没事儿多去坐坐,鱼不去都没啥让我去就行。” “人家那是客套话,你别当真的听。” 当晚,芳妤就从她娘口中听说这事,听罢乐不可支。当娘的嗔她:“你爹就是个不着调的,也不知道出去跟人说了什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芳妤给她娘拍拍后背,让消消气:“爹都说了卫家老太太喜欢他,那就是真喜欢,娘放心吧。” “你一天没出嫁我都不放心,哪怕你嫁出去了,我还得惦记着女儿在夫家受没受委屈。所以说家家都想生儿子,也不光是为传宗接代,还有就是儿子能留得住,长大了也是娶别家女儿回来。辛辛苦苦养个女儿好不容易大点儿,瞧着亭亭玉立的就要嫁人,说是都在京城里住着距离不远,要见面容易,实则你想想,谁家夫人见天儿往娘家跑?” “娘舍不得我,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娘。” 跟芳妤说了没两句,当娘的就忘了原先的来意,她本是憋得难受吐槽老爷来的,结果才起个头就让女儿带偏了话,最后母女两个谈了回心。待回去自个儿院子里,见着老爷她才想起送鱼的事。 “老爷您可长点心吧,别再坑你闺女。” “我只不过送了个鱼,鱼嘛,年年有鱼。” “你还夸女儿了。” “芳妤多好,我说着就没忍住稍稍吹了几句……” “吹的什么?” “还不就是品貌才情文思孝心这些。” “你还嫌不够?人家爹出去都说小女愚笨,就你,哎哟你可厉害了,不等人家起头,你敲锣打鼓先夸了一圈。” “我是受了他们家老太太感染,他们家老太太脸比我厚,从儿子到媳妇到底下的孙儿,全让她吹了个遍儿。亲家母就比你稳重,当婆婆的拉着她的手夸,她脸都没红过,很端得住。” 207.207.番外 东园里梅花开得好, 福妞总爱过去剪梅枝,剪好疏密搭配起来,拿细线扎成一把, 送去老太太或者她娘姜蜜房中。 除她之外, 两兄弟时常也会过去,卫彦总跟毛蛋约那头温酒吃, 边吃边看修过的书稿, 他能给毛蛋许多建议和启发, 算是书迷里头比较有想法并且爱琢磨的。 尤其他对亲爹一路走来的种种经历知之甚详,遇到有写得不对的段落他能指出,还能赏梅吃酒还原当时的情况。 毛蛋刚开始创作之路的时候,作为他角色原型的卫成还有点羞耻。这么多年过去, 基本也没什么感觉了, 哪怕知道大儿子在帮侄儿看稿,也没说他, 只道别误正事。 他俩过去温酒说故事, 卫煊则是赏景作画去的, 从国子监回来之后,他桌上一摞的寒梅图,各种角度都有, 他有空就画一张, 心情好再画一张。 姜蜜有时候会过去, 是在屋里闷久了, 进园里走几步透个气。过去遇到儿女在里头就叫上一起进亭子里坐坐, 说说话,有时兴致来了还在那头烧暖锅。 甭管当官或者求学的,过年那几天都是一年下来最清闲的时候,母子难得能聊那么痛快。姜蜜问卫煊在国子监如何?可有遇上什么事?祭酒大人的态度呢?有因为卫家同康郡王府说定亲事而发生改变吗? 卫煊摇头:“对我同往常没差。” “这么说范大人品性是不错的?” 卫煊沉吟片刻,又道:“也难讲,又或许是不敢得罪父亲,我有时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挺复杂的。” 姜蜜颦眉想想,不多时又释然了:“说起来范家人心情复杂也是应该的,早先他们同康郡王府撕撸一场,人家笑话的是郡王府那头,咱们相上郡王府小姐,有意聘她做府上长媳,这决定下来多少就落了范家的脸面。煊儿你是知道的,越是书香门第把清誉看得越重,范家对咱们有埋怨不奇怪,只要他不使绊子别耽误你做学问就好。你自己也多注意些,须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瞧着有什么不对就当心些,遇上拿不准的回来同你父亲或者同我说说,我们吃的盐米多,经得风浪也多,看事情总要比你明白。” 比起大哥那个彻头彻尾的母控,卫煊在双亲里头没特别偏谁,他是觉得这个家能有今日,爹娘都不可或缺。 大是大非上他听爹说,人情世故这套娘讲得更明白些,娘还特会宽慰人,家里谁沮丧起来,同她说说话回头就精神了。就感觉挣前程还得靠男人去,可这个家要美满和睦,没娘就不行。 姜蜜说这话呢,二儿子又走起神来:“娘说那些听到了吗?在想什么?” “娘,哥哥都要成亲了,我再过两年也要下场应科举,我俩是大人了,您就少操心多享福吧。我这岁数还让您牵挂,说着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别说你才十多岁,你就是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还是儿子。” “就是想看您轻松些,掌中馈已经很受累。” “你们三个知道体恤娘,娘就高兴,至于说管家里这些事也不是一两年,很多我都做习惯了,忙也就是年节这阵,平时都还轻巧,再说不还有你荷花嫂子帮我呢吗?” 卫煊听着笑了:“那年回乡说成卫虎堂哥同荷花嫂子的喜事,咱们受益不少。” 姜蜜跟着点点头:“可不是吗?她还总是同我说答谢的话,这些年分明是我劳累她多。几年之间虎娃长进不少,荷花更是能干,在内院里头都能独当一面,事情交给她总能办得规规矩矩。” 这几年卫煊在国子监的时候多,回家的日子反而少,难得能不着急坐下同他娘好好说话,哪怕唠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也高兴。母子两个说着,刚才停了的雪又下起来,园子里又吹起北风,感觉有些冷了,姜蜜紧了紧披风站起来准备出东园回房里去,也让儿子一并走。卫煊跟着站起身来,从候在一旁的嬷嬷手里取了油纸伞撑开,撑在娘亲头顶上。 他还差几个月满十六,都比姜蜜高出一些,能不费力气替娘亲撑伞,还能挡着呼呼刮来的北风。 “这也没几步路,需不着你替娘遮风挡雪。” “儿年幼时,娘不也是这么护儿?”母慈故而子孝也。 卫煊将他娘送进屋,催奴仆加炭,又催后厨上了热汤,看娘吃过才退开。他方才身上沾了雪,进屋一化开,外裳便有些湿了,卫煊回他院里换了一身,再出来就撞上大哥。两兄弟并排着走,卫彦问他刚忙什么,他说和娘聊了几句,问聊什么,他说聊国子监祭酒范大人。 “娘只怕哥哥同芳妤嫂子的事叫范家没脸,担心他给我小鞋穿。” “范大人没那么蠢吧?” “是没有,你翰林院呢?掌院学士可刁难你了?” 卫彦挑起眉梢:“他刁难我作甚?” “我听国子监有人说,他家本来要同梅家结亲,结果梅小姐不知怎的看上哥哥你,你都定亲了,她还说出非君不嫁的话,掌院学士总不会痛快,没迁怒你吗?” “……” 等等。 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这事我怎么不知情?从没听说。” 卫煊想想可能梅家其他人也不赞成与自家议亲,都没来探过话,估摸就是那家小姐唱了个独角戏吧。卫煊都想不到那家小姐在什么场合见过哥哥,听说这事以后他琢磨很久,猜测是状元骑马游街时。他哥身着大红袍头戴乌纱帽骑在马上的确很像那么回事,一眼看着挺能骗人的。 梅小姐这个情况叫卫煊看来就是喝了假酒,这会儿头晕目眩的啥都不知道满脑子卫彦卫彦,只要让她好好认识一下大哥,看清楚藏在人模狗样背后的真面目,回头酒就该醒了。 就怕她没有醒酒的机会。 卫煊脑补了一大圈,那头卫彦也在怀疑人生,怎么都有人非他不嫁了,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呢?卫彦回顾了一下最近半年,大概明白了,起初忙着适应翰林院,然后是说亲定亲,再然后想着要抓紧同芳妤熟悉一下,拉近关系,还有毛蛋堂哥三不五时的送手稿给他,再加上爹还经常出题考他…… 他是真的忙,忙到没空听外面人扯淡,甚至没空在翰林院开朋友圈。 本来翰林院里都是饱学之士,那头碎嘴爷们少,大家不是在清静读书就是闷头做事,闲着写幅字也好,少有人吃着点心闲唠嗑。唠也不会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都聊经史子集相关。 这半年他乐子都是从家里听的,翰林院真的太封闭了。 看他哥恍惚成这样,卫煊不解:“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才烦人,难不成你还挺后悔的没在准嫂子和梅小姐之间挑一挑?” 卫彦说不是那么回事:“我就是没想到,还有人非我不嫁呢。” “这倒是,我看她是疯了。” “疯不疯的再说,你同我讲讲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情况就是掌院学士家同梅家翻了脸,并且梅家还给皇后娘娘丢了人。” “咱娘这一冬进宫去过没有?你帮我想想,你说皇后娘娘会不会因为这事儿迁怒娘?” “我在家时间少,哪知道?不过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娘?她心里装不住事,遇上麻烦多少会表露出来,要是看不出有什么就是无关痛痒,用不着操心。” “宝你观察倒是仔细。” 卫煊太阳穴一突:“别,求你做个好人,别喊我宝,岁数大了我受不住。” “宝你真是!宝你以前最爱听哥哥这么叫你!” 卫煊:…… 行吧,就这么再见! 他再一次感觉梅小姐是假酒喝多了,疯了吧才会对卫彦一见钟情! 卫彦还没来得及打听自己和梅小姐的八卦,芳妤就让母亲领着过来给姜蜜以及老太太吴氏拜年。拜过之后,两亲家坐下说话,芳妤又一次叫福妞带进园子。她前次进的西园,这回被福妞忽悠进东园赏梅,进去见着美景稍稍一走神,回头再想跟福妞说话,却找不见人了。 她猛地意识到卫雪溪是故意领她到这头来的。 至于为什么,那还用说? 果然,跟着就有踩雪的声音,再一回头,就看见拿着手炉过来的卫彦。他在两步开外停下,将手炉递来,让芳妤捧好,而后领着她在东园里头转悠起来。 208.208.番外 卫彦问芳妤近来忙些什么? 芳妤说在读书。 卫彦想起听未来岳父说过, 她自幼受祖父康郡王熏陶,也是才女一枚。便问:“读什么书?” 芳妤迟疑了下。 “不好说吗?” “倒不是,只是你真想听?” “小妹同你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 我却不很知道你, 你喜爱什么?” 芳妤脚下转了半步,侧过身朝卫彦看来—— “忽然问我喜爱什么, 倒是不知道该怎样答。至于说最近读的书, 你也知道的, 就是后山居士写了十年那套,书生青云路。”起初芳妤还抬头看他,说了两句又把视线移开,她左手抱着手炉, 右手抬起来, 碰了碰伸到面前的梅花枝。 “书是雪溪妹妹前阵子推荐给我的,说你从好多年前就很喜欢后山居士的作品, 我往常读前人的文选诗集更多, 没看过话本小说, 祖父也不喜欢我接触太多市井文学的东西,说鹏儿看看还成,我是郡王府的小姐需不着知道寒门生活。” 芳妤心里有数, 祖父第一担心的不是她捡着通俗文学作品里头那些粗鄙的话, 而是怕她看了里头的情情爱爱心生向往, 且跟着生出反骨来。 京中就有让话本子忽悠瘸的小姐, 好好的出身, 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下嫁贫寒学子,说这才是真爱,还觉得她相中这人铁定能科举入仕平步青云。 因为这样的先例,各家宁肯多拘着,也不敢由着小姐们在闺阁里读那些讲情爱的书。 后山居士的名号芳妤听过的,却没拜读过作品。这回听未来小姑说卫彦喜欢,她才想要看看,且不敢叫祖父知道,她私下去央求父亲,经父亲之手得了一套,拿到已有两旬,看了不少。 乍一听到书生青云路,卫彦就愣住了,这、不就是卫大人传奇的别名? “你看了那书?” 芳妤说才读了一点,“我看书慢,尤其这种故事性的,读完一个情节就想做点别的事,一套书经常能看很久。” 卫彦正想说看不看都没所谓,这书吧,也就那样儿。没说出口便听见芳妤问他:“以前好像听说这书写的是尚书大人生平,真的?那里面有讲到你吗?” 芳妤满怀期待看着他,卫彦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认命一般点点头:“原型是我父亲没错,你看那一版很多内容并不写实,大事对的上,小事上编了不少。后山居士准备修一稿,应该会改动不少,真好奇我们家一路怎么走来到那时你再看。不过真等他修完你都进了我家门,也没必要看了。” 说几句话还要占人便宜,这就是卫状元卫大少爷。 他还问人家:“你就光看那书去了?没在备嫁?” 芳妤:“……” 这、这种事也能拿出来讨论的吗? 卫彦这么直喇喇问她不说,还盯着她猛瞧,瞧得芳妤心里慌。她感觉自己脸又在发热,跟着就要臊红起来,就没在原处站着,又往前走,想躲他视线。结果才走出去一步,就被拿住了手腕。 芳妤动了两下都没挣脱,想叫他松开,怕跟着又有人进园给撞见不好。 卫彦却没有要放手,还牵着她七弯八拐走到个平常没人的僻静处:“有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你想我吗?……还是没想过?从没想过?” 卫彦就垂了眼,刚才微微上扬的唇角也垮下些许,他直喇喇在脸上写了个我不高兴。使得芳妤一下慌了神,郡王府小姐的矜持让她不好意思直白的在光天化日下将心里话说出来,可卫彦又是这样,她抿了抿唇,轻声说:“想了,我想了。” 这五个字将人家姑娘闹了大红脸,卫彦都还没阴转晴,还是一副“我不信你一定在哄我”的表情,又问:“是认真想的?” “认真,很认真的。” “那你想了什么?” “……这也要说?” “你不说我怎么满足你呢?” 芳妤:“不、不用了吧。” 明明是寒冬里,还是在外面梅园,芳妤却不觉得冷,她感觉好像在泡汤,整个置身于温热的水里,不断有热气蒸腾起来。她感觉脸在发热,头也有些晕乎,后来福妞来寻,喊他们说差不多了,让回厅里。卫彦在前面走,福妞挽着芳妤的胳膊托后面一点,边走还边在咬耳朵:“时间是不是短了些?有跟哥哥好生说话吗?你们如今见一面真不容易,要是日子过快些就好了,真想飞过去半年,到秋天你就能嫁过来。” 芳妤轻轻拍她一下:“坏姑娘,还真当你要领我逛园子,原是骗我来见你大哥的。” 福妞轻声调侃她:“不想见哥哥,反倒想跟我游园赏梅不成?” “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 “好叭,怪我多管闲事,下回再不帮你们创造机会,看你俩着急。” “怎么还得理不饶人了?” “嫂嫂说我得理,就是承认了想见哥哥?” 感觉她们越走越慢,卫彦停下来,回身朝她俩看去,正好撞见自家妹子在促狭芳妤。到底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但并不妨碍他批评妹子:“傻妹我说了,别欺负你嫂嫂,叫你欺负得狠了她再不过来当心哥给你上大刑。” 福妞晃晃芳妤的手:“这就是我哥哥,嫂子你瞧见没有?你听听他说的,接着你要是不过来,我要背大锅。” 芳妤刚想着拜完年回去到出嫁都不来了,她道行不够,来一回就臊一回。 才刚在心里下了决定就听到这话,芳妤抬眼看向卫彦,只见他是了然于胸的得意。 这就是叫世人夸上天去的新科状元…… 他和外头传的压根就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 过年见过,后来二三月间卫雪溪又下帖子约她去赏桃花,赏过桃花之后又去拜过佛寺,她每回都特地选在休沐的日子,总让哥哥骑马护她们出门。 对于这样的约请,两边长辈心里有数并且乐见其成,不管怎么说成亲之前能培养些许感情都是好事情,这样婚后不避免对尴尬,能很自然的过渡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去。 即便如此,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四月里,想到之后没几日就是卫彦生辰,芳妤还拿了生辰礼来,正是她一针一线绣成的荷包,是湖蓝缎面梅花纹的。做工精细,绣艺也好。 卫彦拿到仔细看了,还说了一句:是梅花纹啊。 他回去就把之前常佩的取了,换上这个,换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跟着精神起来。 不过那之后不久天热起来,一天赛一天热,这对未婚夫妻就没再见过。 卫彦老实在翰林院做他六品修撰该做的事,芳妤拿到赶制出来的嫁衣,她收了几针,又跟着看了祖母和母亲列出来的嫁妆单子,之前就听祖父说陪嫁宁肯冒出去,别叫满京城看热闹的小瞧了,康郡王府如今是没个能耐人,可还是有些家底。郡王爷是个只会读书的文人雅士,架不住郡王妃有手腕,芳妤她母亲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也是擅经营的。加上爷们虽然不着调,他听个戏玩个鸟而已,并不祸祸银子,是以为她准备这些陪嫁也没让家里伤筋动骨。 芳妤说有些多了。 她娘说装满些没有什么,一则她是郡王府出来的,二则她嫁过去是做卫家长媳,就算比后面进门的陪嫁多些也招不来是非。 “单子只是拿给你看看,这事我跟你祖母定下,不需你管。妤儿你听着,陪嫁不嫌多,这毕竟是女人家的脸。再说咱们这还称不上,更多的你没见到,我却见过的。” 她们也拿单子去读给郡王爷听了,郡王爷听罢不大满意,他非逼着加了些名家字画前代孤本,说原先那个庸俗!去的是尚书大人府上,嫁的是本朝头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陪嫁怎能少了这些? 芳妤眼睁睁看着她嫁妆又多出一点。 只能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太舍得了,家里人真是太舍得了。 夏天里头两家就忙起来,一边急着娶媳妇儿,一边忙着嫁女儿。卫家那边很多事都是张嬷嬷帮着掌眼的,没法子,谁叫芳妤是他们出乡下以后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头一个媳妇儿,上回进门的姜蜜就是很草率的拜了个堂,在卫家老屋前头院坝上开了几桌席面热闹了下。她都没穿过正经的嫁衣,就是到那天借了身红衫子换上,穿得都很小心,换下来赶紧洗干净又给人还回去了。 这回卫彦成亲让这家子实实在在热闹了一把,新娘子的嫁妆提前就抬过来,在夫家摆开,叫亲朋好友看过。席面从早开到晚,开了一整天,不断有客人来。 后厨那边累瘫不少人,丫鬟婆子前前后后的跑断了腿。 喜轿是日近黄昏时抬过来的,掐着吉时拜了堂,两人就被送进新房里去,去这一路卫彦还在回忆他爷提前半个月送来那几本图册里栩栩如生的那什么图。回忆得差不多了又悄悄捏了把汗,琢磨着要怎么才能伪装得很有经验的样子别在夫人跟前丢脸。 必须得说他尽力了,爽完睡过去之前还是感觉有点丢脸,怪道张嬷嬷说宫里的皇子十多岁上都要试用宫女,头一回做他心里噗通噗通跳的飞快,心跳一快人就容易慌,慌起来差点没找对门…… 让妹妹崩了高大全人设之后,卫彦抓紧给自己立了个从容淡定潇洒公子人设。 这人设活了半年,现在怕是也垮了。 他气啊,是真的气。 殊不知芳妤全程害羞,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她好多时候都是闭着眼的压根没睁开,哪有心思看男人笑话?多几回之后,等她脸皮稍厚一点,不那么羞得厉害,卫彦已经摸索得差不多,也从毛头小子过度成老手了。 芳妤以前听人说过,各家夫人看准儿媳和进门之后的媳妇儿是不同的。你嫁过去之前她看你亲热,那是因为你还不是这家里的人,等喜事办了,媳妇儿要在婆婆手下讨生活就不是那么容易,这时候你才能看到当婆婆的刻薄那面。她为儿子求亲时一定说得很好,说儿媳妇嫁过来不会受丁点委屈,这话听听就得了,没多少人真能办到。 别人家兴许真是如此,卫家没有。 芳妤觉得她进门之后太太并小姑等人待她更好,之前因为喜事没办,见面还拘礼,成一家人后婆婆总是亲热拉着她说话,把府上的事将给她听,也让她分担内务,她不明白的还手把手教。 内院里头的顶梁柱当然还是姜蜜,年轻媳妇儿进门总需要一些自由安排的时间,让她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看看书,写写字,为男人绣荷包做衣裳这些。 姜蜜想着自个儿尚且不满四十,如今还能多做一些,别叫儿媳太早扛起重担,多给她松快几年。 回门那天卫彦陪着她去的,卫家备的礼很重,狠狠抬了康郡王府的面子。郡王爷非常高兴,同孙女婿一番畅谈,芳妤则让她祖母和母亲叫去一旁,问题是一个接一个。 知道家里是不放心她,芳妤耐着性子逐一答了,答完握着她母亲的手:“我在卫家很好,从老太太到太太到小姑,她们待我都好,这两日见的亲戚也不错,祖母和母亲可以放心了。” “放心了,你这么说娘就放心了,只是很舍不得。” “妤儿你是心思通透的,给人做媳妇同在自个儿家当姑娘到底不同,别仗着婆家人好就骄纵起来,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该讲究的也不能忘了。在卫家你遇上任何事都别自个儿瞎拿主意,多同女婿商量,想什么都跟女婿说,夫妻之间最怕有事互相瞒着,这容易起隔阂,搞不好还会滋生误会……”她嫁过去之前当娘的没敢说太多,怕说多了让她心生退意,现在第一道关过了,剩下就是同卫家人好生相处,好好的过日子,当娘作为过来人这才说了一些。 后来走的时候,她娘还一路将人送到二门边,芳妤离开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见娘冲她笑,还挥了挥手。 等她放下帘子,视线一阻隔,她娘回身就抹了泪。 女儿嫁人了,即便嫁得好,高兴过后当娘的心里总要空落一段时间。就感觉少了什么,怎么都不习惯,一天天的打不起精神。 亲戚朋友都羡慕她芳妤嫁得好,说卫家这么规矩的少有,那卫彦就跟他爹卫成一个样,成亲前不沾花惹草,成亲后更是踏踏实实跟夫人过日子,想攀附他的没少过,攀附成功的没有。他心思除了用在翰林院就在自家几个人身上,分不出多余的给外人。 把卫彦翻来覆去夸过几遍之后,总算让他们想起自己是女方亲戚,赶紧改口,说当然芳妤也好,在外头没传出名声那是她不爱显摆。 “这段姻缘真是来得巧,早两年谁想得到?” “是啊,你说我们芳菲以后要是也能有这么段如意佳缘,我睡着了都能笑醒过来。” “他卫家两个儿子,现在老大成了亲,老二该抢手起来,那卫煊名声是没当哥哥的响,听说也是国子监排前三位的。” “他多大?十五还是十六?下一届是不是该下场了?” 闲聊时太太们还在心里盘算,看自家有没有从身份到年纪匹配得上的。芳妤嫁过去之后日子这样好,如何叫她们不遐想? 总会想想自家女儿或者说侄女能不能说给卫煊,卫煊应该也会像他父亲和他大哥一样实心实意对夫人好吧? 209.209.番外 卫彦是乾元二十六年下场, 下届乡试则在二十九年,算起来没多久了。卫煊本来合计就赶这科,都做足了准备, 结果出了点事。 临考前个把月家中老爷子病了, 太医天天往府上跑又是扎针又是喂药,折腾了两旬, 眼瞧着老爷子好起来, 姜蜜又不舒服。 她身子骨一贯不错, 自以为养得也好,平常极少生病,这一病,搞得全家就很慌张。这时候芳妤已经怀上, 家里人拦了拦, 说病室里头不吉利,没让她进。芳妤虽没往前挤, 却以大奶奶身份暂时分担了府上大小事。而姜蜜跟前不光有女儿雪溪陪伴, 还有卫成卫彦。 本来老爷子跟姜蜜相继生病的事并没有说给卫煊知道, 既然他已决定下场,家里都怕会影响他。科举对勋贵子弟来说虽然也就那么回事,可要是能拿更好的名次又何乐不为? 谁知卫煊没老实在国子监待着, 他那几天有点胸闷, 感觉不好, 就抽空回来了趟。 回来正好撞上太医, 听说前头阿爷病才刚愈, 娘又灌上汤药,他傻眼了。又听说是这几年心里装的事多,思虑重,又有积劳,现在齐齐发了出来。太医开过药,让慢慢喝着,说病好还要些时候,哪怕好了也要多注意,想长寿就少烦忧。 太医这么说,全家都很惭愧,尤其卫成听过以后立屋檐下想了很久。 夫人平常总是愉快的样子,看不出有任何忧虑烦闷,实际心里装的事真不少。 搬过来之后宅院大了事务繁杂就不说,她要关心的人多,要关注的事也多。做媳妇要孝敬公婆,做母亲当牵挂子女,做主母要管着田宅器物平衡收支,做官太太要张罗人情往来……她另外还有一些社交场合要赶,先前是三个子女排队说亲,现在卫彦是娶了媳妇儿,卫煊跟着又要满十七岁,差不多到岁数了。但凡家里有适龄的儿女,做母亲的就没有闭门谢客的道理,总得常出去亮相,多见见人。 早些年老太太还管些事,现在是彻底丢手安享晚年,重担就压在姜蜜身上。 倒是有荷花帮她,芝麻绿豆的小事情荷花就能定下,大事总要姜蜜亲自过问。头年芳妤进了门,作为长媳她可以帮着分担,到底还是嫩了一点,还要跟着学学。 平常总听夫人关怀他,说老爷过几年换个部门,到新地方就是去整顿去解决问题,着实劳累。 卫成听着还宽慰她,说当官就是这样,也习惯了。 卫成没亲眼见过夫人忙,因为姜蜜习惯把事情在白天做完,待相公儿子下衙就有时间陪伴他们,能说说话,一起吃点心吃茶……她这样的安排让卫成忽略了很多点,听太医说夫人是操心太多累得病了,他回头一想,才明白其中关节,心中分外懊恼。 卫成进宫去求见皇上,直言夫人积劳成疾病倒了,说他这些年为朝廷的事很疏忽夫人,想跟皇上告个假,回府陪伴些许日子。 看他就挺难受的,皇帝没说什么,批了他半个月假,让好生陪陪家里,休息好再回衙门。 卫成叩谢皇恩,退出殿外,太监总管才说:“这些年卫大人真真是太辛苦了。” 皇帝点点头:“让太医院多上心,务必替卫夫人调理好身体,让他们顺便也给卫成把个脉,既然要在家休息,就借机养养,把自个儿顾好,朝廷上许多事还要依靠他。” 小太监匆匆往太医院赶,替皇上传话去了,卫成出宫之后则是回了衙门,将接下来半个月的工作安排下去。不很要紧的事由侍郎做主,要紧的能等就等半个月再说,不能等就送到府上来。上下都安排到了,他这才坐上轿子回府去,回去听说夫人刚才睡醒已经喝过药,这会儿在榻上坐着。 卫成表示知道了,让婆子退下,自个儿进去屋里。 他刚进去姜蜜就满是惊讶看来:“老爷怎么在府上?” “你这样我哪能踏踏实实忙公务?刚趁你睡着我进宫去了一趟,同皇上告了个假,跟着半个月我就在府上陪你,待你病好再回衙门。” “我没事,你用不着……” 卫成坐过去,满是严肃说:“太医都说你是积劳成疾。” “这么多年相公你还不了解太医院吗?小病他也能往严重了说,这样才显得功劳大。这不是芳妤怀上了,她头一胎,我是多操心了一点,再加上这两个月热,天热起来就容易心烦意乱食欲不振,胃口差了,吃得不那么好,看着气色自然会差些……我自个儿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真没大事。我就生这么场小病,还让你闹到皇上跟前,休了半个月假,同僚知道不笑话你?” 卫成握着她手,没所谓说:“夫人没事是最好,假休了就休了,我也感觉挺累,歇几天好。” 姜蜜觉得也有道理,相公一年忙到尾,能休息是好事情。“对了,这事没让卫煊知道吧?他是不是就要进贡院了?” 说到这个,卫成沉默下来。 姜蜜轻碰他一下:“你说话啊。” “……卫煊他已经知道了,也去同国子监祭酒告了假,说回来陪你几天。” “乡试呢?” “他说觉得自己准备不足,等一届吧,还说今年也才十七,二十再下场也不迟。” 这话姜蜜不信:“早先你不是就跟他商量过,看是应这届还是下届,原是他自个儿选的,看他信心也足,该很有些底气,怎的就改口了?现在说没准备好谁能信他?老爷你劝劝他去,要真准备好了就照原计划的上贡院去,我没妨碍,歇两天就好。他考完回来我保准能站大门口接人去。” 卫成笑着摇了摇头:“咱们这两个儿子主意比天大,小时候还听话些,现如今他要是想好了,我劝也没用。再说近来爹跟你相继生病,也不是好兆头,晚一届不妨事,多读三年把握还更大些。” “却没想到耽误儿子的是我……” “这么说就没道理了,咱们这个家,若没你,如何兴得起来?都说我是顶梁柱,让我说夫人才是主心骨。” 姜蜜想了想:“儿子回来你让他过来一趟,我想跟他说几句。” 卫成交代下去,叫奴才去候着,看二少爷回府就让他来。卫煊刚才让国子监祭酒包括同窗劝了一通,他执意要放弃这科,说进了考场恐怕也定不下心,这会儿心里装的全是母亲不是乡试,既如此,不如再等三年。卫煊撂下话就要回去,走之前还让唐怀瑾叫住。 “你也来劝我?” “倒不是,你想好了谁劝都没用,需不着做无用功。我是想托你给伯母带个问候,再就是伯母病了雪溪她恐怕不好受,你也劝一劝。” “嗯,我知道,还有什么话?” “别的没有。” “那我走了。” 卫煊转身出国子监,回自个儿家,刚进门就看见在回廊里打转的奴才。那奴才见着他赶紧小跑着过来:“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吩咐让您回来上太太院里去。” “爹在家里?” “在的,就在太太跟前。” 卫煊把拿着的包袱扔奴才怀里,自个儿径直去了姜蜜跟前,过去问当爹的有什么事? “不是我有事,是你母亲。” “母亲吗?” 姜蜜让男人出去一会儿,对儿子招手:“煊儿你过来,坐下我们说说话。”姜蜜就是想问清楚,他是怎么想的,真的不想应这科了?事后也不会后悔还要等个三年? 卫煊便说他这几天都不太舒服,胸口闷得慌,就是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才忍不住回来看看,结果回来就撞见太医。 “太医说得有些夸张了,娘就是热的,热起来胃口不好,连带身体虚了一些。” “娘别劝了,我心里头不踏实,还是算了吧,再读三年学得更扎实些,更有把握拿三鼎甲。” “你现在能考不去考,再读三年,金榜题名也二十一,说亲再耽误两年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媳妇儿进门?要是拖到二十三四到那会儿你哥哥家孩儿都能读能写了。” “您就是操心太多,前头不是还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哥哥都能那么娶回嫂子,没准等不到下届应试我就有心上人了,我还挺想早点娶个媳妇儿回来,帮您分担一些。” …… 卫煊就好像隔代遗传了他奶奶“预言家”的天赋,这两件事全让他说中。 他说感觉不好不想应这科,还有人唏嘘来着说这也孝顺过了,不就是当娘的不太舒服?屁大点儿事何至于?谁都没想到啊,后来的乡试当真出了纰漏,把这届闹得乌烟瘴气,牵连上的是一身麻烦,没牵连上的多少也烦心。 这个同卫煊没关系,他在当娘的跟前尽了孝心,看他娘气色一日赛一日的好,才放下心继续读书去。 卫煊回国子监,卫成也安心回衙门接着忙,卫彦更是大大松了口气。他这段时间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一方面是娘病了,同时芳妤怀着孩子,他两头都放不下,结果两头都把他往对面赶,当娘的让他安心守着媳妇儿,媳妇儿让他多陪陪娘……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魅力跌了,咋的就这么不讨喜?人见人撵的。 210.210.番外 是科举年, 却不影响国子监,除了决定要下场那些之外,其他人还是照常读书。卫煊在家里陪了几日, 回国子监又见着唐怀瑾。 唐怀瑾先关心了病情, 从卫煊口中听说他娘无大碍,才问道福妞。 “雪溪她情绪如何?” “一早非常担心, 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私下说了你惦记她, 她让你好生读书才是,别想东想西。”最后这一小句是卫煊自个儿加上去的,福妞是说让唐怀瑾专心读书,口气却软和得多, 还因为娘亲生病受了触动, 让他小哥提醒唐怀瑾忙学业的同时也要多加保重,别考上了状元拖垮了身体。 卫煊当时就斜眼瞅她了, 问:“你亲哥跟他同届你不支持你哥?” 福妞想了想, 对哦, 小唐哥哥本来想赶二哥后面那届,二哥这么一后延,他俩就撞上了。“哥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儿, 你俩真就赶同届了, 不用错开?” “怎么就非得错开?” “省得打起来呀, 状元不是只有一个?” 卫煊当时就让她逗笑了:“别看大哥三元及第你就以为状元好拿, 没那么简单, 即便错开也有可能连两届状元都另有其人。”又不是只有状元能进官场,也不是当上状元就一定官运亨通,没必要的。 “说得是有道理,可我总觉得二哥也是要拿状元的,二哥学问不差大哥。” “那唐怀瑾呢?” 福妞说探花郎也不错,说不好皇上看在脸的份上就点他做探花郎了,不是有个美探花的说法? …… 那么聊过之后卫煊觉得妹子还是向着哥的,分饼子都知道把大块的放他这头。 又要说到她跟唐怀瑾两个,认识很久,都超过十年了。最早是自家妹子傻乎乎,跟个甜瓜似的跟着唐怀瑾滚,她小的时候啥话都敢说,脸比家里哪个都厚,经常将人闹红脸。过了几年小姑娘长大些,慢慢生出少女心来她知道害羞和矜持,跟唐怀瑾就有点反过来。 现如今她收着,在娘跟前怎么样不知道,至少在爹和哥哥这头比较少会主动提起。倒是唐怀瑾,也跟他爹娘登门拜访,还托他传过话,看着主动了很多。 前头卫煊还想过妹子长大之后是不是把喜欢这回事分清楚了,分清楚后对她小唐哥哥没了那些心思。 这么看着心意还是在的,就是包装了一下。她恐怕因为出去见的大家闺秀多了,知道女儿家行事出格会给家里招笑话,对外就不念不说了。本来两人之间是她主动,她这一收,反倒让唐怀瑾有些慌神,原先追着你跑的不追你了,人自然会想多,想她是不是把心思放去其他人身上了。 只要想到她也跟别人说那些话,唐怀瑾这心就揪着,经常心烦意乱连书都读不进去。 同他走得近的多少感觉他不太对,还有他父亲唐谦,前头有回休沐,唐大人去了给儿子用的书房,过去正好看到他练的字,看过就说他写的时候心不静,问在想什么?是不是因为乡试又要开考跟着有些紧张?在幻想三年后自己下场的情形? 唐怀瑾含糊应了一声,没说实话,心里想着得找个机会见一见雪溪,有些话不说明白他总没法专注。 …… 且不说他,还是先说回卫煊。回到国子监后,卫煊白日里越发刻苦用功,学完一天躺下临睡之前,他总是想到这次回去听父亲说的。 父亲说世人爱小看女子,觉得她们就是靠着爷们享福,除了生孩子就是祸祸钱外加给大老爷们安逸的生活添乱……很多人这么觉得,这想法不对。卫煊听他父亲掰着手指头数母亲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听下来真是纷乱繁杂琐碎,他感觉换个人来从早到晚都忙不过来,娘平时看起来好像还轻松,真是厉害。又想想他们父子三人,说是很辛苦,忙公务忙学业,其实远没娘亲烦恼多。 这么想着,卫煊心里就有了方向,觉得以后得娶个能干的夫人,要特别厉害的,能帮到娘很多让娘可以卸一半重担那种。 芳妤嫂子和他小妹雪溪都是软和性子,卫煊同这种接触多了,是觉得挺好,就是不太有那感觉。 他们兄弟里面,大哥强势,喜欢小媳妇儿。他呢……除非是必须要勤快,多数时候都想偷懒,尤其是关上门在家里头,卫煊就想找个霸道强势能拿得定主意遇事不慌乱的大女人。当然出去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回到家里卫煊是丝毫也不介意夫人领导自己,她一路领导到床上都行,还省心省力。 别管走出去什么样,卫煊从根本上就是个懒骨头人。 他实实在在就这么想的,就是能有这么不要脸。 可惜啊,京中合他口味的贵女实在太少,尤其最近几年有许多大家闺秀都受到他大哥个人口味的影响,全朝温柔贤惠那边靠过去了,够味儿的少。 将门里头兴许有,那又过了一点,卫煊自认为身板还是脆,怕扛不住十八般武艺,他还想多活几年。 所以说这种恰到好处的媳妇儿,他上哪儿找去? 得亏兄弟两个没坐下来谈过心,这番话说给卫彦听,他立马就能找出个模板,敢情弟弟喜欢的是年轻五十岁的奶…… 别人是吃饭的口味土,什么燕窝鱼翅尝着没味儿,不如到街边小摊上花几文钱烙个肉饼,肉饼吃着还香。卫煊呢是选媳妇儿的眼光过于小众,他好这口在京城不好找,到老家乡下去一打听一个准,不就是要长得好看性子泼辣勤快能干还要讲讲道理,有的!荷花嫂子不就是一个吗! 当初卫彦是年纪到了,心里没个确定的标准,翻来覆去折腾几圈儿才碰上芳妤。 卫煊跟他反过来的,他目标有了,就是对不上人。 直到翻过这年,三十年初春,国子监又开了场选拔,新进的监生里头有个叫崔一舟的,卫煊一见着这人就感觉他有故事,怎么说呢?进到这里面的人多半都是抱着出人头地的决心来,可人和人还是不同,其他人是憧憬向往期待兴奋,情绪上正面积极得多,这人他瞧着带怨带恨,不过藏得还算深,不是很容易看出。 有一点好奇,但好奇心还是败给了懒,因为懒他没去打听。 后来有一天,卫煊看天气好出来躲个懒,他找了个僻静处靠晒太阳,晒到一半有人来了。就是崔一舟和另外一个叫齐赟,主要是齐赟在说,崔一舟听着,时不时答一声。待他俩说完走了之后,靠在偏僻角落里被动听完全场的卫煊伸了个懒腰,弄明白了。 这个齐赟和崔一舟是表兄弟,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来着。 说起来,两位夫人身份还不低,都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是公主。公主在前面有些朝代很有地位,能跟皇子一样开府,现如今不行了,本朝的公主地位着实有些低,除非是很被疼爱的,寻常都是嫁给寒门状元或者闲散官员的多,也不单独开府,驸马甚至还能纳一两个小妾,只要不太过分,别打了皇家脸面就成。 齐赟他娘是五公主,下嫁将军府,给功勋老将的废材孙子做夫人,虽然有些不如意,同亲妹妹比算好的。 又要说到崔一舟他娘六公主,那就倒霉多了。 她嫁的是卫成之前那届的状元,那状元是望门旁支,姓崔,叫崔守志。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经过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好歹爬到正三品上,现如今是礼部侍郎,是右侍郎,专管祭祀以及册封事宜。他中状元的岁数就比卫成大些,又早一届,现如今快到知天命之年。 崔守志高中状元的时候还没娶妻,皇室就许了个公主给他。六公主嫁过去之后,崔家明面上对她不错,实际叫她吃了不少苦,偏公主同皇上不是一母同胞,见面次数都不多,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这公主嫁了背后却没个靠山,在婆家也立不住。她性子本来偏软,一忍再忍,忍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坏了一胎,生下来是个女儿。 崔守志是个重前程的人,之前哪怕不喜欢公主,装也要装出个态度。 直到这女儿出生,他才在老太太的“威逼”之下纳了妾,前后两房,还有个是亲表妹。 公主因为没生儿子,身板不硬,也忍了。 又过了好几年,她再怀上,这次怀的就是崔一舟,不过因为公主怀孕的时候岁数就不轻,崔家人又不够重视她,明里说得亮堂背后是诸多刻薄,六公主拼了命生下个男孩儿,自个儿没了。 说白了这崔家就是个虎狼窝,在外头名声很是不错,实际连根都烂了。 本来要说哪怕公主没了,她留下个儿子,这儿子总该被善待,结果到她生的时候妾室都有了庶子,对崔守志来说儿子已经不新鲜,再加上崔家后来抬了房继室,继室对前头留下的儿子能有多好?崔一舟真应了他的名,就跟大江大河上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就能倾覆。崔家上下全是笑里藏刀的人,阖府上下他能相信和依靠的就一个长姐。 比起母亲的软弱可欺,长姐因为年幼失母且不得祖母和父亲喜欢,她独立得早,性子刚强。姐弟两个现在有的很多东西都是做姐姐的设计争取来,或者说是她拿捏住好脸面的祖母和父亲的命门,豁出去自个儿给兄弟换来的。 当爹的是右侍郎,按说崔家也能直接送个人进国子监来,这名额按道理讲该优先考虑公主留下的嫡子。实际也叫老太太做主给了庶出的,就是表妹生的那个,崔一舟是凭自己考进来。 齐赟拉他过来就是关心表妹来的,关心的同时两人聊出很多事,让卫煊听了个过瘾。待两人说完话走远了,他还回味了一下,觉得这姑娘不错啊。 这会儿卫煊倒是还没想多,他第一没见过人,第二不知道模样和岁数,第三照他们说的崔家这样爹一定瞧不上。这和芳妤嫂嫂娘家截然相反,人家康郡王府是名声差,实际人都不错。他们是名声挺好,那家太太出来谁都夸,还说她继母当得比亲娘也不差,实际却是个虎狼窝,阖府上下没几个好人。 可惜了,可惜这么个刚毅坚强的小姐,不出意外保准叫继母安排着说一门表面光鲜的坏亲。要说还有什么出路,那就在这个姓齐的表哥。卫煊听下来觉得齐赟肯定喜欢他表妹,就看他有没有本事拼一把,想个法把人娶回去。在虎狼窝里都能护着自个儿和兄弟活得不错的女子,该是很能干的,能兴家。 卫煊真情实感的听完这故事,就把它抛到脑后,接着回去读书练字。后来有次旬假他回府去,听娘说近来京中又说成了几桩好事,其中就有那个齐赟。 他本来在吃桃花酥,听着动作都停下来了,问:“娘说他定了个将门女?” 姜蜜是感觉奇怪,二儿子竟然也有好奇心,平常他听着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今儿还发问了。心里琢磨着有问题,她还是解释了一番:“听说本来是想聘表妹,他娘都同意了,亲自上门去说,人家那头不答应。他表妹是礼部侍郎府上的,那家不肯同将门结亲。” “是这样?” “煊儿你有点奇怪,说吧,怎么突然关心起别家事?” 卫煊也没有不好意思,就把他晒太阳的时候听到那番话说给亲娘,说完再道一声可惜。 姜蜜笑道:“这么惋惜不若你把人娶回来,你把她夸上天了,说得这么好,娶回来倒是省了我的事。” 姜蜜顺口一说,就是调侃儿子,却没想到卫煊果真陷入沉思。 他冥思苦想老半天,问:“崔小姐多大?娘知道吗?” “今年十六吧。” “那岁数是衬得上,娘你觉得就崔家这样的,我爹能同意吗?” “你果真在考虑迎娶崔家小姐的可能性不成?” 卫煊点头:“是啊,还别说真是娘提醒了我,我怎么早没想到能把人娶回咱们家来?她在那边家里都能护着兄弟过好日子,来咱家能替娘分担不少吧。又说礼部侍郎崔守志,不是最看重前程,既然看重前程他敢生事?这家子摆明了欺软怕硬的,能动到咱们头上来?” “你说了这么多都不是最要紧的,你只告诉娘,你当真喜欢人家?真喜欢?” 卫煊说没见过不知道,不过那回听说就感觉这姑娘不错,他心里还挺有感觉的。 姜蜜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过好一会儿才说:“总该想法子见一面,没看到人说这些是多余,你这会儿听着觉得她好,万一见过之后就没想法了呢?”姜蜜问是不是给他安排一下。 卫煊想了想,说:“咱们同崔家没交情,给娘安排就太刻意了,我自个儿想想办法。” 姜蜜感觉她二儿子真是宝藏,平日里懒懒散散的,还有这一面呢。 “你来想法子可以,得答应不许乱来。” “不乱来,我赶明找唐怀瑾去,他在我们国子监里人缘好跟谁都能说上话,让他去跟崔一舟走动看看,回头叫崔一舟做个东,我厚着脸皮跟去看看,到了崔家总有机会见人。” 姜蜜:“……” 得,他连方式方法都想好,只差执行。自家这三个,别看开窍最早的是福妞,要论套路还是卫彦卫煊多啊。 卫彦就常让芳妤闹红脸。 这做兄弟的更出息,他当真打算自个儿寻摸夫人,连目标都有了。 211.211.番外 回国子监后, 卫煊寻上唐怀瑾,唐怀瑾还当是雪溪妹妹有话给他,心里突了下, 才突完就听卫煊说:“崔一舟你认识吗?” 唐怀瑾迟疑了下, 正纳闷卫煊也会去关注闲杂人,就没第一时间应答, 结果卫煊便重复了一回。 他点点头:“崔侍郎家公子, 我有印象。” “那你同他关系如何?” “也不过点头之交。” 卫煊哦了声, 唐怀瑾问他怎么回事?咋突然说到崔一舟? “我感觉他不错,天资聪颖人品正直可以结交。”卫煊说这满是期待看向唐怀瑾。 唐怀瑾:…… “卫二哥的意思让我去结交他?” “没错。” “结交上之后呢?” “想想法让他办个诗会文会之类,叫上我。” 唐怀瑾越听越糊涂,他问卫煊图什么, 卫煊看周围没别人, 让唐怀瑾附耳过来,说:“图他姐, 我娘说岁数到了该给我说亲, 我听说崔小姐不错, 你明白吧?” 也不敢不明白啊。 他还想追求雪溪妹妹,总不能把人二哥开罪了。 再说,侍郎府的小姐同尚书公子也登对, 要能成是好事一件。崔家内宅的腌臜事没多少人知道的, 他们在外头装得一贯好, 唐怀瑾不像卫煊机缘巧合听到那么一番话, 他什么都不事情, 既然卫二哥拜托便毫无负担就应诺下来,说自当尽力,只是不知道同崔小公子是不是合得来。 卫煊却很相信他,唐怀瑾这个人吧,有点邪门,他进国子监有几年了没跟人结过仇,人缘贼好的。 要说这种到哪儿都吃得开的该是花蝴蝶,他也不是,他就是通身高洁,一看就是品行特端直那种人,偏偏又不像卫彦卫煊自带清高,他更平易近人,谁都乐意同他往来,跟他说什么都放心。 卫成说过,说这是唐怀瑾身上很大一个优势,他若选对路子,能有不低的成就。 普通人最初见面互相之间应该是没什么好感的,好感要通过慢慢累积才能堆叠起来,唐怀瑾这个人很怪,他特别容易让人对他心生善意,像国子监里就有一些,同他往来也不多,可那些就把他当朋友,有事都提醒他,有好处也不忘捎带他。 对比卫彦当初,唐怀瑾在国子监的生活太舒坦了,他也优秀,排名同样很靠前,却没遇到过挑衅。像月考或者岁考的名次出来,看他排第二第三好多人去恭喜,还都是真心实意的。每回看唐怀瑾跟前围一圈人卫煊就特庆幸他进国子监时大哥已经下场了,要让大哥亲眼看见并且受了刺激唐怀瑾求娶傻妹之路保准坎坷崎岖。 想当初,诸位监生嫉妒他哥嫉妒得多狠! 对唐怀瑾呢? 简直春风和煦的。 这也有好处,好处就是之后没多久,顶多过了一旬,唐怀瑾同崔一舟并排走的时候偶遇卫煊,就把崔小公子介绍给了他卫二哥。 卫家兄弟的大名在京中那是早就传遍了的,卫煊哪怕不如他哥闪耀,他那高度也不是常人能够企及。崔一舟的表哥齐赟进国子监早,他从齐赟口中听过一些关于卫家兄弟的事情,还有,他那庶兄早两年也让老太太送来这边,庶兄放假在家时也说过。 这么近距离接触尚且是头一回,崔一舟本以为卫煊点点头就过去,没想到他停了下来,认真打了招呼,还说:“之前看你就挺顺眼,以后多往来。” 唐怀瑾适时接了个话:“不然下次旬假约一约?我们坐下吃个茶,聊聊诗文?” “这主意好,就约在我那里。”卫煊觉得他先请一回,之后崔一舟不得回请?这事怎么都妥了。事情说定之后,崔一舟兴奋得很,他压根没想到这卫煊就是个图谋他姐的大尾巴狼。至于说唐怀瑾,同崔一舟分开之后又去寻了卫煊,笑问:“卫二哥这么欣赏崔家小姐?也没等我,亲自打起铺垫来。” “我爹说的,机不可失。” 这头唐怀瑾略略调侃了卫煊两句,那头齐赟在问崔一舟话:“表弟交新朋友了?同唐怀瑾走得很近?” 崔一舟皱眉,没吭声。 又是这样,齐赟满是无奈,说:“那事我尽力了,我跟母亲提了,我是真心想娶表妹,母亲也很愿意,好不容易还说服了祖母,是你们家……” 崔一舟黑着脸打断他:“表哥不要说了。” 齐赟道:“我心里也不好受,要不是姨父将话说绝了压根没留余地我哪里愿意定其他人?阿舟我问你,你姐姐她好吗?她好不好?” “真别说了,你亲事说定了我姐姐还没有,这些话若给人听去我姐姐怎么嫁人?本来姐姐同你也没有私情,只是单纯的表兄妹罢,原先我想着姐姐太不容易,若能嫁你以后能过得舒坦些,这才帮着撮合。说来都是我自私,错的是我,上次旬休回去姐姐斥骂了我,让我休得搅和这些,专心读书才是……我之前就说了祝福表哥,是真心实意说的,你别再说什么对不起,顶多就是没缘分,姐姐从没把将来托付于你,你不必抢着扛这重担。我跟姐姐的处境是称不上好,可总能熬出来,会好的。” 刚听说表哥亲事说定,他心里很难受,还感觉自己被骗了,在姐姐跟前赌气说再不想同齐赟往来,结果就吃了教训。 崔令仪抽出个竹条子来打了他左手心。 问他凭什么擅作主张想撮合亲姐姐跟表哥?姐姐真就嫁不出去了非得死死攀个亲上亲?姨母是很怜惜他们姐弟,可真就愿意让表哥娶自己进门?还不光是姨母,他齐家没别人了吗?老太太这些能没意见?…… 崔令仪话说得重,崔一舟听着眼眶全红了,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可要是错过了表哥,姐姐还能嫁着更好的吗???我怕正院的费心费力给你挑个看似体面实则坏透了的亲事,万一对方有恶习有怪癖怎么办?就那么成了亲不吃苦头?” “那表哥就应该牺牲自个儿救我于水火之中?” 崔一舟小声说表哥也喜欢姐姐的。 崔令仪说什么来着? 说表哥心虽然好可性子软,救不了她,这门亲事也成不了,闹也只会给自己难堪:“阿舟你回国子监之后别跟表哥使气,不许再阴阳怪气,也不许齐赟齐赟的喊,给我放尊重了。从前怎么相处以后还是照常,别在表哥跟前提我,若他主动提起你就同他说明白,是你想当然了,得给人赔个不是。不管怎么说姨母和表哥照顾我们许多,没得不记恩反记仇,那我们姐弟两个成什么人了?” “当初阖府上下都当我们不存在,别家哥儿六岁开蒙,你七岁还没动静,我豁出去闹了一场才把你送进家学,你读了这么多年,知识学了不少,都考进国子监了,可做人的道理呢?学哪儿去了?” …… 崔一舟听不得这种话,一听就难受。 别家闺秀成天想的怎么打扮好看,怎么能嫁好人,他姐姐呢,想的是怎么给兄弟遮风挡雨让他清静读书。她守着母亲留下来所剩不多的嫁妆,一天天防着几个院子的算计,自母亲去后,姐姐太不容易了。 崔一舟最怕她姐姐垮脸,只要崔令仪板上脸,哪怕不是他错他都想道歉。 像这回哪怕挨了打,事后还是他低头认错,说不该擅作主张,答应回头会跟表哥说清楚。 眼下说是说清楚了,齐赟不高兴啊,可能他性子软,他从小就喜欢行事利落有主见的令仪妹妹。听说崔家不同意,婚事说不成,他很难受,满心苦闷写了好多首诗都是说苦命鸳鸯的,结果回头从表弟这里听说自己是一厢情愿,令仪对他没那感情。 齐赟一下没了神采,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崔一舟再同他说话他好像也没听见。 后来几天,齐赟状态都很不好,卫煊看在眼里,还反省了自个儿,心想当初怎么觉得只这人能救崔小姐的? 这世上有些人不好,但能耐大;也有些人不错,却没什么本事。看起来这齐赟就是个人还可以的软蛋子,喜欢没坚持争取,不敢说,也没怎么努力,看他就是认命了,如今不过是在哀悼夭折的单相思。 虽然人不坏,卫煊还是瞧不上他。卫煊觉得吧有些事你说了就得做到,天天跟人憧憬美好未来结果啥事办不成,那还不如一早就别说。 幸而他也只是在心里吐槽了一声,之后就把这人抛到脑后,他在心里算着日子等国子监放旬假,准备招待崔一舟。 这次回府,崔一舟兴冲冲同姐姐说了卫二公子请他去尚书府做客的事。 崔令仪听罢,皱了皱眉。 “你坐下,告诉姐姐怎么认识的他?人家又为什么请你?” “是通过唐怀瑾认识的,卫二公子说看我投缘,顺口相邀,怎么了吗?” 崔令仪前后琢磨过,说:“你这就去告诉父亲,问他该备什么礼?这头一回登门拜访岂能空着手去?” 崔一舟不想说,抱怨道要是说了正院的铁定让他带上庶兄。他不想带,凭什么带? “咱们父亲在事关前程的事上总是谨慎保守,你第一回去,拜访的还是吏部尚书府,他敢让你随便带人?想想看吧,人家卫大人是没纳过妾的,三个子女俱是嫡出,庶出的过去谁看得起?这次任凭太太怎么眼红都不会成,你只管安心。” 既然结识了卫二公子,以后可能还会有往来走动,事情又瞒不住,不若过个明路。 一则让公中出这拜礼,二则气死正院的,叫她眼红去。 212.212.番外 崔一舟找过去的时候, 他爹崔侍郎在表妹白氏院里,正同庶长子说话。 说是庶长子,白氏生的这个也只比崔一舟大个两岁, 他更早一些占了名额进国子监, 为这事,当初府上还大闹过。 在做学问上这位庶长子不过中等资质, 却是个会糊弄人的, 嘴上会说, 能哄长辈高兴。 如今崔侍郎有四个儿,一个是已故六公主生的崔一舟,他在儿子里头行三,前两个都是妾生子, 而最小的才五岁, 出自后进门的填房。 儿子里头最受期待就是庶长子崔继宗,至于他有多受期待, 看看取这个名儿就知道。顶着光宗耀祖继业承嗣这类名字的, 绝对都是在全家的期待中降生, 崔家这个虽是庶子,到底占了个长字,他生母白姨娘又很得宠, 哪怕后来的填房太太也生了儿, 都没成功夺走崔老夫人和崔侍郎托付给他的期许。 占名额那事, 哪怕另一位庶子的生母秋姨娘和填房太太都不同意, 还是叫老太太镇压下来, 力排众议将崔继宗送进了国子监。 这崔继宗在国子监里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他没法同那些地方上贡和凭本事考进去的一较高下,比其他有些纯粹进去混日子的又强不少。长子这个表现崔侍郎并不是太满意,可因为过去十多年积累了太多喜爱,让他至今也没放弃,还在费心费力抢救,指望趁崔继宗放假回来多说一些,把人点通。 这不,他正说着,就有丫鬟进屋里来。 崔侍郎皱眉:“我说了,让你们谁都别来打扰。” “是三少爷,三少爷说要见您。” “你说舟儿?他可说了为什么事?” “只道挺要紧的,要不然奴婢也不敢乱闯。” 崔继宗听多了他爹说的,正头疼,听闻崔一舟过来便善解人意道:“儿子自个儿琢磨会儿,父亲见三弟去吧,三弟平常都不肯出来走动,难得主动过来找您。” 他说这前半句还没什么,后半句就有些诛心,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当爹的崔一舟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平常不主动,遇事倒勤快。 崔侍郎听着没说什么,脸色却冷了一些,出去见着崔一舟也没个好口气,直截了当问他为什么事来? “儿受同窗邀请,明日要出府一趟。” “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不是,儿子过来是想请父亲帮忙参谋看带什么拜礼。” 这话就有意思了。 他崔守志是正三品礼部侍郎,他儿子受邀去别人府上需要这么郑重备礼?“我问你,请你去做客的是哪家公子?” “回父亲话,是吏部尚书卫大人家的。” “……” 崔侍郎木在原地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不敢相信打量了三儿子一眼:“你同卫二少爷交了朋友?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之前没听说?这种事你为何不早说?” “是托了唐怀瑾的福,通过他认识的,也就是最近,关系还不亲厚。” 崔侍郎背着手,走了几步,才停下来说:“拜礼我让太太备上,这个不必担心。倒是你,明日到了尚书府千万要规矩,卫大人若在家中你先去拜见他,拜见时态度要谦逊,但也不要放得太低显出奴颜媚骨折了我崔家颜面。总之能同卫二少爷攀上关系是你的机缘,运作得好也是我们府上的机缘,莫搞砸了……” 崔侍郎好一通提醒,直到说完把人打发走都没提崔一舟早先担心的事。 他回去路上还在想,最聪慧还是姐姐,姐姐将这个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摸清楚了,很知道怎么拿他们命门。他一方面佩服姐姐没娘亲教导也能这般出色,又为她可惜。 父亲就是个醉心仕途的,除此之外顶多会过问儿子的事,并不太在意女儿,他对女儿的态度就是养大了好嫁出去同别家攀亲,至于女儿能不能过得好这些,他没所谓。当爹的一不在意,姐姐的亲事就落到当家太太手里,全由太太操持。太太要是肯发善心还好,若不肯,很容易就能寻来一个家世不错的荒唐人。真给寻来那是捏着鼻子也得认下,婚事原就是父母定的,哪有你说不的余地? 崔一舟觉得太太就等在这儿,姐姐她这些年为自个儿顶了太太好多回,双方积怨已深。 他之前那么想将姐姐同齐赟表哥凑一起也是怕,怕说不成表哥以后就再也没有好的了。 崔令仪就比很多姑娘家都要现实,自从认清处境之后,她就没想过能嫁个很好的人。料想太太不会把事情办得太难看,太难看府上也没脸面,总归要找个表面上很看得过去并且对父亲的仕途还有助益的人家。 要对父亲有助益这一条就排开了齐赟表哥,文臣武将不在一个体系里,结亲并不利好。 因是继室当家,崔令仪对婚事的预期很低,想着对方游手好闲也好,贪吃贪玩也好,好色爱玩女人都好,只要他还长脑子,踏踏实实混日子别见天作死就行。 当然这是最坏打算,要是人还有救,万般手段拿出来掰也得给他掰正了。 有时候想起来就觉得这世道对女人当真刻薄,她娘还是当朝公主,就嫁了个醉心仕途的伪君子。她这身份比娘可差远了,只不过是三品侍郎府自幼丧母不得宠的大小姐,盼什么四角俱全的亲事?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样样都好的人? 崔令仪从不觉得自己差,爷们能做到的事她照样能,可惜她没有机会。 私下是有不忿,当弟弟面她从不显露。 弟弟原就有些敏感,对这府上许多人许多事都有埋怨,她再说那些有的没弟弟冲动起来还要办糊涂事。 崔令仪分得清楚,有些时候闹能换来好结果的,她断不会让,怎么都要争取。也有些时候你捅破天无用,最后只会让处境更糟,不如省省。 …… 从父亲跟前回来,崔一舟心情不错,他还兴冲冲将当爹的那番话转述给姐姐听了。 “前后的事全让姐姐说中了,我们爹他真是相当重视,反复叮嘱我,让衣着要得体进退要有礼说要要想想清楚,说了很多,却只字未提崔继宗。” 崔令仪嗅着一室花茶香,笑道:“那是当然的,卫大人同夫人伉俪情深,官拜一品也没沾过其他女人,他的态度明明白白,父亲怎么会敢?就不说上赶着去巴结,至少不能把人得罪了你说是不是?得罪了卫大人哪个有好下场?咱们这个爹,第一看重自个儿的前程,崔继宗顶多排第二,兴许都还排不上。看着吧,今晚白姨娘院里该会有些响动,却影响不到你,舟儿你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儿神清气爽的出门。平常你见的都是咱们府上的人事物,到了尚书府多看看卫大人以及上届状元郎的行事作风,学学好的。” 崔一舟应诺下来,退出去了,留下崔令仪继续品她的花茶。 另一边,崔侍郎果然没心思在同长子说什么,他亲自去了正院那边,交代太太准备一份不太贵重又要拿得出手轻重适宜的拜礼。 太太先答应了,问是去谁家拜访? 崔侍郎就说是三儿子,他不错,竟然结交了卫二少爷,明天要去尚书府做客。 太太那表情一下没端住,僵了。 崔侍郎看在眼中,还敲打她,说平常小打小闹就算了,这种事情上绝不能出纰漏,让她拎清了别犯糊涂。 “是,老爷。” 看她答应好了,崔侍郎站起来又要走,被太太叫住:“老爷不歇在这头?胜儿他有两天没见您了。” 她这么说还是没把人留住,崔侍郎说国子监难得休息,他今晚要跟继宗好生说说,以后有空再陪小儿子。太太气得不轻,背后骂了姓白的狐狸精,一把年纪了还满身骚味儿,真是个贱人。 骂完白氏和崔继宗,太太又想起崔一舟来。 想不到啊,前头在家学里头装傻充愣的,结果闷不吭声考进了国子监,进去才多久?还让他结识了卫家人。 卫家那是什么? 那是京中新贵,一门三父子,各个能耐人。那家子很多人想攀都没攀得起,说是不按套路来,看人凭眼缘做事凭心情。 没想到崔一舟竟然交了这等好运,太太想了想,准备亲自把为明天安排的拜礼交到崔一舟手上,再提醒他,有机会也提一提反请的事,让卫公子到崔府来吃个茶。她说的时候还即兴补充了几句,告诉崔一舟若是卫二公子答应了务必提前吱一声,好让家里将准备做足,别等人都到了才来张罗。 崔一舟答应下来,事后也把这话说给姐姐听了。 崔令仪想了一圈就明白过来,太太是从卫家长媳身上看到希望,当初想嫁给卫彦的有那么多,出身极好的有,才情极好的有,模样极好的也有……这些他都没选,跟外传命硬克夫的康郡王府小姐成了好事。康郡王府即便是皇亲,以各家眼光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她都能嫁给卫彦,其他人为什么不能肖想一下卫煊? 太太兴许是想在那天将她娘家侄女请来做客,给制造些机会,看有没有能让卫二公子瞧上的。 这倒是给了崔令仪些许启发,机会都摆在面前了还能拱手让给太太娘家侄女儿不成? 她托着腮想了想,觉得可以赌个运气,左右自个儿已经十六,也就是这两年肯定会被太太嫁出去,落到太太手上那必然不会有好的,要能跟卫二公子看对眼儿,没准是个生门。 想到这里,她让丫鬟翠珠取了铜镜来,揽镜照了照。 感谢娘亲给生了副明艳好相貌,只是不知道卫二公子他好不好这口的。 …… 刚同母亲说完事儿,准备回自个儿院落去的卫煊突然感觉耳朵热起来,他伸手摸了摸,挺烫的。跟着的奴才还在说:“二爷怎么右耳发红?是不是有人在念叨您?” 有人念叨他? 大晚上的念叨他,可见也不是什么正经念叨! 后来这天崔一舟照说好的带着拜礼到了尚书府,本来以为只需要去拜见一下尚书大人,没想到稀里糊涂见了人一家子。想着那屋里坐的是尚书夫人尚书娘,他怪紧张,结果卫家上下竟然都很好说话,挺亲切的。后来他跟唐怀瑾到二少爷院,谈天说地论诗文,也很愉快。说到一半的时候又有上届状元郎过来,这还是崔一舟头回见着卫彦,果真青年俊杰。 崔一舟头回过来就喜欢上这家人了,觉得人家这才是真的父子兄弟情,真真的。 他几度不好意思,临走前才说出太太叮嘱的话,说以后有机会请卫煊也去他家吃茶。 卫煊看了唐怀瑾一眼,唐怀瑾心领神会,含笑道:“还说什么以后?就下一旬,下一旬放假回来你做东可成?” “成啊,我都成,就要看二公子捧不捧场。” “都说了别叫什么二公子,你小几岁,也跟怀瑾一样称我卫二哥。” “这不是叫我占了大便宜?” 唐怀瑾眼看着卫煊在装岁月静好,同时在心里叹口气。崔一舟这傻孩子,还觉得自己占便宜,分明吃了血亏,他都快把亲姐姐给赔上了。 这声卫二哥是白喊的吗? 不,不是。 今天是卫二哥,明儿搞不好就成姐夫了。 崔一舟什么都不知道,他回去先到父亲跟前,把在尚书府的见闻说了说,又道下回旬休卫煊要过来做客,崔侍郎很高兴,难得褒奖了三儿子。 出来之后,崔一舟赶紧去找了姐姐,在之后的一个时辰里面他用各种赞美之词夸了那一家,反正就是上慈下孝全家和睦。人家府上老太太、太太包括大奶奶亲近得很,说话从来不会含沙射影夹枪带棍。 “对了对了,我今儿个还有幸见到上届状元郎卫彦,得了他许多指点。人家兄弟关系可好了,卫彦好像是趁弟弟在家特地过来找他谈心,还在劝他趁早把喜好说给卫夫人,让他看上哪个也直接讲,不拘家世背景只要人家姑娘不错他们都没意见……”崔一舟说着忽然把眼神定到他姐身上,“姐,姐你回头仔细收拾收拾,也到二公子跟前转一圈呗?正好他下一旬要来。” 崔令仪抬眸,似笑非笑道:“前头才打了你手心,又来乱点鸳鸯谱?” “不是啊,我刚才想起二公子对他哥说自己喜欢人品端直爽利大方的,不是正好同姐姐匹配得上?” “也可能心里已经有人,依着对方的模样说的。” 崔一舟皱眉:“是有可能,但要是还没有呢?这不是个好机会?是,我知道,我不该勉强别人来拯救咱们,可姐都十六,等不到我应科举金榜题名了,本来二公子他要是不喜欢你这样的我指定不会乱来,他说他喜欢啊,咱们真不试试?万一就是有缘分呢?姐你亲事不定我在国子监都不安心,你许了好人我才能静下来读书。姐,算我求你,你就稍微用心打扮一下,到那天给我送个什么东西来,给人家一个机会瞧瞧你,成不成咱们听天由命!” 崔令仪失笑:“好了,别说了。” “姐……” “让你别再说,我答应了。” 213.213.番外 下一旬, 卫煊果真携唐怀瑾去了崔府,与之前崔一舟上卫府的轻松自在相比,崔家人紧绷多了。他们一进门就见到等候在正厅里的崔侍郎, 在崔侍郎身边的还有他三个儿子。崔一舟不在其列, 他亲自出去接了客人。 卫煊就发现,崔侍郎同他那三个儿子便上演了一出众生相。 当爹的是尽量不着痕迹的溜须拍马, 做儿子的功力就不够, 把套近乎都写脸上了。崔一舟看在眼里, 感觉有些丢人,正想把人带园子里去,他计划去锦鲤池上八角亭,在那边摆上茶水点心, 边观景边聊诗文。这么计划着他还提前同跟太太打过招呼, 让到这日莫让人随便靠近锦鲤池边,别闹嚷嚷败了客人兴致。 结果呢, 太太真是绝了, 就带着她侄女儿外加丫鬟几个在园子里转悠着, 蹲点儿等卫煊跟唐怀瑾来。 两边装上之后,又闹出个大笑话。 崔家的填房太太是希望侄女儿中的一个能叫卫煊看上,结果呢, 她侄女儿全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唐怀瑾, 有人含羞带怯, 有人目眩神迷…… 得说卫家兄弟生得都俊, 但跟三岁就能把福妞迷得晕头转向的唐怀瑾比起来, 他们皮相上还是略逊色一点。更别提唐怀瑾这人有点邪门,越长大越是和风细雨儒雅俊秀,很亲切很君子,完全就是百万闺阁少女的梦,好像如意郎君活生生站在自个儿面前。 那谁能把持得住? 被填房太太视为攻略目标的卫煊就这么被忽略了。 卫煊也很宽容大度,并不同唐怀瑾计较什么,还扬了扬唇角以示尊重。 待填房太太意识到丢人,打过招呼之后把侄女带开,卫煊才拍拍唐怀瑾肩膀,语重心长说:“放心吧,刚才这个情况我保证不会告诉呆妞。” 听他这么说唐怀瑾反倒一激灵:“二哥别打趣我了。” 几句下来,两人才想起边上还有个崔一舟,崔一舟是主人家,他俩仿佛在无形之中落了主人家的脸。卫煊其实没认出刚才那群都是谁,不过是谁也不打紧,他偏头想了想说:“刚刚那话没别的意思,就调侃一下怀瑾这锦绣皮囊,一舟你别多心。” 唐怀瑾也跟着赔了个不是,崔一舟才回过神来,说不妨事。 “实不相瞒我是母亲用她一个条命换来的,现如今正院住的则是填房太太,刚才那应该是太太娘家侄女,我也只见过她们一两回,认不全脸,记不得名。” 卫煊猜也猜到了,他不奇怪。 唐怀瑾回忆了方才那一行人的举止,恍然大悟。 是这样,一般正房夫人出身都好,做填房的就差很多,即便这家老爷是三品侍郎,肯给他做继室的要不是小官之女,要不是商户女,出身体面些的都不会愿意给个四十来岁的续弦,尤其他膝下嫡庶都有不缺儿子。故而不需多问,唐怀瑾已经知道填房太太怎么能在明知有访客要进园子的情况下带着几个侄女同他们偶遇,还不就是眼皮子浅了规矩差了。 又一想他认识的人不少,却没听人数落过崔侍郎家。 看来填房太太叫崔侍郎管束得不错,至少没在外面闹过大笑话。 三人又接着往锦鲤池边走,走着,卫煊说道:“过去那几个全是表小姐?没有本府的?” “我父亲他是中状元之后才成亲,成亲之后过了好多年母亲才怀上,那胎生下来是我姐姐,姐姐头年及笄,在兄弟姐妹当中最年长,后来姨娘她们也生过女儿,都还小。” “一舟不请令姐出来认识一下?” 这是明晃晃要见别人家小姐,按说轰他出门都不过分。但是吧,卫煊看着就是坦荡,瞧着真是单纯想认识,没透出猥琐,崔一舟都反感不起来。加上他本来也想推姐姐一把,就在进了亭子之后招手让丫鬟过来,使她去姐姐跟前,请姐姐帮忙取一卷书画送来。 等到一盏茶快吃完,崔令仪带着丫鬟过来了,她走前面,小弟要的字画由丫鬟翠珠捧着,翠珠就跟她后面。 崔令仪瞧着比方才那几个稳得住,她目光在两位客人身上掠过,没特别去看谁,就自然的落到小弟身上:“字画我给你取来了,怎么突然想到要这个?这两位又是?” “昨儿不是告诉姐姐今日会有同窗过来。” “原是国子监里的青年俊杰?” “我来给姐姐介绍,我边上这位是吏部郎中唐大人长子,另一位姐姐该听过,是卫尚书家二公子。” 崔令仪见过人,让翠珠把卷轴放下,而后把亭子还给他们。 眼看佳人要走,唐怀瑾以为卫煊会开口留人,结果他没有。他神色都没变过,又吃了口茶,搁下茶碗的时候才追着快要走远的崔小姐,瞧了瞧她背影。也不过一抬眼,片刻之后便收回来了。 不光唐怀瑾看着卫煊,崔一舟也是一样。 卫煊一回头就笑了:“都看我作甚?” “还不是你说想同崔小姐认识一下,结果呢?人来了你一句话没说,就只是点了下头。” “这不就是点头之交,也交过了。” 唐怀瑾拿捏不准卫煊的态度,又不好当崔一舟的面问,就收了收情绪,准备等出了崔侍郎府之后再说。崔一舟不懂卫煊的腹黑闷骚,还当人没看上他姐,殊不知这人已经在盘算提亲的事。 另一头,崔令仪也回忆了两位公子的容貌气度。 要单说皮相,恐怕很难有人能同唐大公子相较,他这模样绝对是一等一的。加上气质的话,卫二公子就不输什么,他哪怕只是扶着茶碗坐在那头,也叫人没法子忽略。 崔令仪还有个感觉,她刚过去的时候,就觉得卫煊深深看了自己一眼,走的时候也隐约觉得有视线落在自个儿身上。也可能是她多心,或者在内宅使多了心机有些过分敏感,她怀疑卫煊对自己有企图来着。 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冷静之后她笑出来。 男人给女人信号,要不是想娶她,就是想睡她……礼部侍郎府的嫡小姐再怎么说也没有给人当玩物的,那难不成是天上掉馅儿饼砸她头上?卫煊是想求娶她不成? 想想都感觉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然她是自作多情啊。 崔令仪甩了甩头,将搭上卫煊嫁进尚书府这种试图一步登天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子里清出去。清空之后,她试图重新想过,想想跟着还有什么路,结果卫煊就在脑子里晃悠,赶都赶不走。 这倒是奇了怪。 要说长得好看也是唐怀瑾,结果她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的时候目的性太强,回来更记得卫煊的样子,对唐怀瑾的印象就是貌若潘安,没有别的。 等那边场子散了,崔一舟送了客回来,看姐姐竟然皱着眉。 问她愁什么,她摇摇头。 “将客人送走了吗?” “是啊。” “父亲那头也去回过话了?” “也去了……不说这些,姐姐休得糊弄我,刚才你愁什么?” 崔令仪让他坐下,说没犯愁,只不过在想事情。 “那姐姐想明白了?” “还不太有头绪,等等看吧。对了,我虽然只不过瞧了一眼,也觉得那两位不是好相处的,尤其是卫二公子,看起来并不是乐于交友的人,你到底因什么事入了他眼?” 这还真把崔一舟给难住了。 事实上他也听说过,听说卫家两位公子都不是广结善缘的人。卫彦就不说,比起交朋友他结仇更快更多。卫煊要好些,但也是冷淡的个性,他不爱争风头,也不与人为难,不做多余的事,更不会多嘴多舌。这人说话最多是在课堂上,把这除开,他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 这些都是听别人讲的,崔一舟觉得卫煊的确比正常人懒散一点,仿佛也没到那地步。 看他陷入沉思,崔令仪问:“这问题很难回答?” “是挺难的。姐姐突然问起,我没头绪。” …… 姐弟两个一个稀里糊涂,一个接收到信号但是不敢相信。 崔令仪心里像被投下一颗石子,噗通一声,跟着荡起几圈涟漪。至于卫煊,他回去就到娘亲姜蜜跟前,说亲眼见过崔小姐,确认过了,就是她。 “就是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拜托娘的意思。” “看明白了?你真喜欢?想娶回来那种喜欢?” “娘怎么还不放心?我发自内心讲别说定亲,让我直接拜堂都行。儿仔细看了,挺好,得快些定下别让其他家的捷足先登了。” 尚书府看好的人谁能捷足先登? 且不说只要说媒的上门崔侍郎就断不可能拒绝。退一万步讲哪怕他疯了,真不愿意。只要别家知道卫家替二儿子求了崔令仪,那本来也想求她的自然会退,跟吏部尚书的儿子抢人,这不是得罪人吗? “你别急,让娘想想。我跟那家太太没任何往来,直接上门不太合适,要不让你爹找个机会当面问崔侍郎?你也知道那家太太是继室,真要说亲还是得崔侍郎点头。” “我跟爹说去。” 卫煊正要往外走,撞上卫成进来,听到这句问他有什么事? 姜蜜笑了,站起来说:“你儿子有事求你来着。” “说说看。” 卫煊厚着脸皮说了:“儿子看上个姑娘,想请爹去问一问。” “得由我出面,意思是你娘办不成,你看上这家同咱们不相熟?我猜是礼部侍郎崔守志家?” “爹知道啊,是听娘说过了?” “你娘没说,我想的。你是什么性子我不清楚?平常能坐着都不肯站的人,先是请人登门做客,后头又去别人家拜访,企图还不够明显?” “那爹觉得怎样?” 卫成想了想说:“崔守志我不太能瞧得上,但这姑娘既然是你挑的,你有你的理由,她必然也有她的过人之处。成亲是要相互扶持过一辈子,若没感情就太煎熬,你喜欢这第一要紧,别的不强求。只要她本人好,其他方面反正人无完人……” 214.214.番外 崔侍郎是在上衙门的路上被拦了轿, 拦轿的是卫成跟前的人,请侍郎大人借一步说话。崔侍郎一眼没认出人,只是感觉有些眼熟, 他还问了, 问你是何人? “想见您的并非是我,我奴才一个。” “敢问你主子是?” “主家姓卫。” 京城里头姓卫的不止一家, 但是能有底气拦他轿子的, 就那一家。崔侍郎招呼抬轿的跟上, 这一跟就到了个僻静巷口,待轿子停稳当了,他走下去就看见等候在那边的尚书大人。 “下官拜见大人。” 这个躬身是结结实实的,一点儿假水没掺, 待他见了礼, 想起来问尚书大人是为何事。卫成说:“并非公务,是有件私事想拜托崔大人。” “您这话叫下官惶恐, 崔某不过区区右侍郎, 在您面前岂敢称大人?” 卫成但笑不语。 崔侍郎心里忐忑, 他手心里捏着汗,又主动把话题带回去,请尚书大人直说, 但凡能用得上, 他甘效犬马之劳。 “这个忙只崔侍郎能帮。卫某那不成器的次子前几日去你府上做客时偶然见了令嫒一面, 回来说很合眼缘, 他前头这些年没开过窍, 难得有个中意的人,且是公主所出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我做父亲的高兴,厚着脸皮为他拦一回轿,恳请崔侍郎割爱。” 话说得是挺客气,句句都捧着崔府,最后还用了恳请。 崔侍郎听罢还是咽了咽唾沫,也不知道是不是吏部尚书官威太盛,他听了这话就感觉这是一选一,没有拒绝的余地。不过他也没想要拒绝,他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大金块砸晕了,想不到能从尚书大人口中听到这番话,那个生性要强不怎么讨他喜欢的大女儿竟然能入卫二公子的眼,还让卫成亲自开口来提,这可真是天降惊喜。 要是两头身份相当,男方提出结亲,女方纵使愿意也要拿个乔。 是老祖宗说的,姑娘家要矜持。 崔侍郎就记得卫成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话做事都利索,没得反复折腾。想他自个儿区区三品官,人一品大人的儿子想聘他女儿,他还推三阻四是不是傻?锅里煮熟的鸭子飞了那不是哭都来不及?想到这儿,崔侍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做梦都盼女儿嫁得好,她能入二公子的眼,是福气,做父亲的还能阻挠不成?” “那我当崔大人应了。” 这当爹的都答应了,就再不用担心提得晚了人让别家聘去,卫家不慌不忙为正式提亲做起准备。另一边,崔侍郎这一天都是飘着的,想着这事他就觉得美,恨不得立刻同其他人说道,考虑到现如今只不过口头上达成一致还没过礼,倒是不宜对外宣扬,他这才忍住。 下衙之后,崔侍郎回去就想同老太太分享这消息,进门才想起母亲上庙里礼佛去了,表妹白氏陪着她,两人都还没回。他脚下一停,改了方向扭头去了太太院里。 他满脸喜色去的,过去先打发了儿子崔长胜,跟着提到长女的亲事。 “之前我不是说,让你出去往来走动时多留意着,她岁数差不多了,正合适说亲……”崔侍郎这人说话做事都爱铺垫,先要起个头,再徐徐展开。这不,他才要说到这事已经有着落让太太不用费心,就让填房太太抢了话。 “正想寻个机会同老爷说,您看掌院学士府上三公子怎么样?之前有人在我跟前提了他,说他书读得虽然不是那么好,到底是嫡出的哥儿,又很讨那家老夫人喜欢……” 掌院学士府的三公子????? 崔侍郎想了想,他没任何印象,要说那家儿孙里面天分最好是行二的,也就是先前同梅家议亲结果因为方方面面都比卫彦差些被梅小姐搅和掉那个。除他之外,别的几个崔侍郎全记不住,估摸也是没什么长处给他记住。满京城那么多勋贵,他哪怕再有心能把东西家都有几个儿子哪些有出息哪些没有全背下来?——不可能的。 看他一脸莫名,填房太太还想给说说那家三公子的情况,意思是老爷要是觉得行,她就准备答应这个。说着还叹口气:“我也尽力了,只是大姑娘这情况,想找家世好的就不能太挑本人,想要本人强的那就只能把门第放低了看。掌院学士家这个我觉得不错,听说脾气也好,想想我们家这个,又好管事,不顺意还要顶撞人,要是说给脾气大的前脚成亲后脚就得吵翻了。” 填房太太说着,忽闻一声脆响,那是茶碗落地的声音。嫩绿茶汤和着泡开的茶叶一道洒在地上,润湿了一片。 太太心里一紧:“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作?是我说错话招老爷不痛快了?” 崔侍郎黑着脸看了她好一会儿:“往后但凡提起她,别再说什么爱争强好管事喜出头,说点中听的。那怎么说也是公主所出,就让你贬低成这样,你瞧不上她,自有人瞧得上。什么狗屁三公子?他配得上我女儿?我告诉你,今儿个吏部尚书卫大人找上我,亲口同我提了儿女亲事,说想聘我们府上大姑娘做他卫家次媳,我已经答应下来,如今就只等卫家什么时候准备好上门来提亲,这段时间你好生给大姑娘收拾一下,吃穿用度提一提,该置办的别漏下。我可告诉你,拈酸吃醋也挑对时候,谁要坏了我崔家同卫家的好事情,看我不扒他的皮。”想攀亲是一回事,崔侍郎也很怕得罪卫成,卫成这个人吧……命大得很,同他过不去的都完蛋他还风光得意。 崔侍郎才起个头太太就傻眼了,听到老爷已经答应同卫家结亲,她脑子里就嗡嗡的,后面的话一句都没听见,满心都是崔令仪要嫁给卫家二公子了,她这种胆大妄为顶撞长辈的竟然没吃教训,还要风光嫁人。 不公平啊。 “我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老爷你再说一次,是谁求了我们府上大姑娘?” “都告诉你是卫家,吏部尚书卫成卫大人家。” “不是您做梦梦到的吧?” 崔侍郎:…… “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不是啊,要不是做梦怎么会有这种事?卫家的娶谁不行非得是她?她除了脸有什么好?她这样主意大敢顶撞长辈的年轻姑娘哪家太太都不会喜欢,偏还让卫家瞧上了,卫家人是不是有毛病?是有毛病吗?之前选康郡王府的做长媳就笑死个人,现在还选上我们家这个做次媳,别人看不上的到他那儿成了宝,是这个标准他早说啊。” 太太平常不敢同老爷大小声的,看得出来今儿刺激大了。 老爷听着这些话气血一阵翻涌。 他好不容易忍耐住没发作,转头盯着继室看了好一会儿,说:“见不得大姑娘好?想看她嫁给臭要饭的?是不是?你给我说说,之前你提的掌院学士家公子是什么毛病?是不是个草包公子绣花枕头?” 太太听了这话,就连冷汗都下来了,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说错了话。 她赶紧想打圆场,把这事糊弄过去,老爷却不想听了。崔侍郎一副了然模样站起身要往外走,出去之后又提醒她:“大姑娘包括舟儿的婚事都轮不到你来做主,你只要知道咱们府上要同卫家结亲了,该准备些什么赶紧准备起来,衣裳首饰该做的做该打的打,宁肯从其他地方省,也别丢了我的人。” 崔侍郎说完就走,被他留在原地的填房太太腿一软,坐回圈椅上。 她难受了很长时间,想不通啊,就不明白崔令仪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命?这崔令仪要嫁去卫家做了二奶奶,崔一舟岂不是要翻身?填房太太自个儿难受了一通,又想起更应该紧张的是白氏!胜儿还小,这才五岁,白氏生的崔继宗却已经十四,崔一舟要是翻了身,最尴尬的不就是那个庶长子? 想到这里,太太才舒坦一些,她已经盼着老太太跟白氏早些回府,赶紧回来听听这个吓死人的喜讯。 老太太没辜负她,次日便回了府,她回来时崔侍郎人在衙门,太太去迎的,先是一番关心,说老太太辛苦了云云,而后话锋一转,说:“有个事得告诉您,大姑娘的亲事定了。” “定了?我一不在就定了?你是专挑的这时候?你说定了哪家?” “老太太真冤枉我了,亲事是老爷点头答应下来的,定的是吏部尚书府,配人家二公子,也就是前些时候来咱们府上做客那位,说是当日偶然见了大姑娘一面,很是中意。” 崔老太太猛的一下都站起来了。 “是真的?卫家来求了令仪?” “没来府上求,是卫大人私下找的老爷。” “好!好事情!能结这么亲,咱们家要大大的风光一回,往后沾着亲家的光何需为前程犯愁?”老太太已经想到儿孙都当大官的场景,笑道,“孙子孙女里头倒是令仪她拔了头筹,不愧是从公主肚皮里头爬出来的,和其他那些是不相同。孙婆子,你开我私库取几样好东西给她送去,另外多拨几个人去,还有吃穿用度也提一层。就快要入夏了是吧,夏衫给她多做几套,颜色跟样式搭配起来,怎么好看怎么配,还有首饰,也订几套。” 白氏就在边上听着,正难受,又遭遇这样一波,她心都揪着:“依我看衣服首饰是该置办,也没得一次办这么多,不是怕费钱,是怕人家看在眼里说咱们平时从没给大姑娘置办过行头,说亲了才想起来做做样子。” 老太太想了想,点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全,那就少一点,用好料,做精细些。” 白氏又道:“之前都没听说,这事太突然了一点。” “我说昨个儿梦里好像都听见有喜鹊在枝头上喳喳叫,果然是有好事发生。这种意外我是求之不得,志儿能这么多吓唬我几回倒好。” 三个主子里头,唯独老太太是真高兴,为崔家攀了高枝而高兴,太太包括姨娘白氏脸上挂着笑心里跟食了屎似的。白氏险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气晕,得说她功力比填房太太高深,就这也能稳住,还附和老太太说好,跟着笑,又不住夸赞已故的六公主,夸六公主留下这一双子女都有本事。一个考进了国子监,一个入了卫二公子贵眼。 填房太太听着,说对啊,靠荫庇进国子监算个什么?那些地方上贡的和考进去的才是真有能耐。 这是当着白氏的面在嫌弃她儿子崔继宗。 白氏背靠老太太,并不怕这填房,她还击了,似笑非笑道:“先前太太特意选在卫二公子登门做客那天接了好些个侄女儿过来,听说还领着她们在园子里跟二公子一行撞上。当时以为过几日就该恭喜太太心愿得偿,结果世事难料,没想到二公子一眼相中了大姑娘。不过还好,那天来做客的不是两人,还有个唐大公子,太太再争取一下?” …… 不提这个倒好,提起来太太又是一顿好气。 就那天看过人之后,他那几个侄女纷纷表示唐公子不错,问卫二公子呢?她们都没印象。 哪怕告诉他们二公子是尚书大人爱子,姓唐的只不过是四品郎中的儿,她们还是觉得唐怀瑾好。还说什么卫大人也是一路凭本事当上尚书,不就是说自身有能耐比蒙祖上荫庇强?还说什么唐公子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待他下场肯定要一飞冲天。 太太气死了,赶紧送了侄女回去,没再提撮合的事。 当日那出对太太来说就跟笑话似的,这会儿叫白氏提起是踩踏痛脚,眼看她俩阴阳怪气起来,老太太脸往下一拉:“都闭嘴,够了。” 她先看了白氏一眼,问:“是我把你宠过头了?” 待白氏认了错,她又转头看向太太:“以后少干点蠢事,凭你娘家那身份就想高攀尚书府,给人做妾都嫌身份低。卫家还没正式上门提亲,这事你们别急着往外宣扬,后面这段时间都给我规矩点,别把好事打破了。” 崔老太太轰走两人,独自琢磨起给崔令仪的陪嫁。至于给她轰出去那两个,出了院子还拌了句嘴。 白氏说:“叫大姑娘翻了身总会跟你把旧账算个清楚,想想你这几年是怎么刻薄他们?” 太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怎么不想想你崔继宗还能风光几时?” 说完两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填房太太转过身就黑了脸,白氏忍了一路,回院里才发作的。 这一两天之内,不断有好东西送到崔令仪院里,她看了送来这些,猜想是亲事定了,对方门第恐怕还不低,只是不知道具体哪家。倒是翠珠,去后厨给姑娘端核桃糕的时候听到两个婆子说的,她手一抖险将托盘扔了,稳住之后挪着碎步快走回去。 听到有脚步声,崔令仪回头去看,见她急匆匆的,还纳闷:“我说饿了叫你去拿些点心来垫肚子,也需不着这么赶。” 崔令仪让她将托盘端跟前来,看了看。 “今儿做的核桃糕?” 翠珠囫囵点着头,说:“我端着核桃糕回来的时候听见有婆子说话了,小姐你猜她们说了什么?” “是我的亲事?定了对吗?” “怎么知道的?!” “要不然老太太跟太太凭什么送这么多东西来?说吧,是哪家。” 翠珠干咽了下口水,犹犹豫豫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或者她们胡说的,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我不确定。听她们说卫大人亲口同老爷提的,老爷答应了,卫家过阵子就要来下聘,聘小姐给他们二公子做正妻。” 215.215.番外 崔令仪有一会儿没说话, 倒是翠珠,她到小姐身边轻声说:“若是奴婢没耳背听错,那卫家公子前一次过来就瞧上小姐了?是不是这样?” “你问我, 我又从何得知?” 翠珠对这个说法不大满意, 还道:“要是真的,小姐不开心吗?” 崔令仪从托盘里取了筷子, 夹起一块核桃糕, 先嗅了嗅, 这才轻咬了一口。感觉略微有些弹,还有点黏牙。将四方四正的核桃糕咬瘸一口之后,她这才挑眉反问:“你看我像不开心?” “奴婢的意思是您听见这话都没多大反应……” 崔令仪又咬了一口,慢声慢语说:“只是没叫你瞧出来罢, 吃过那么多亏怎么都该学会藏, 想什么别总摆在脸上,给人看明白了未必是好事情。” “这么说小姐也中意卫二公子?” “我中意啊, 当然中意, 谁能不中意他呢?”且不说那日惊鸿一瞥卫煊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只说他身份,崔令仪就喜欢得很。吏部尚书府的公子,足够将她从这泥潭里拽出去, 也能替她护着兄弟, 让舟儿能太太平平的读几年书。 说起来, 这些天崔令仪时常回想起那日卫煊靠坐在八角亭里的样子。有点慵懒的从容的很吸引人的, 一下就把人注意力全抓过去。 倒是翠珠, 她小声说:“奴婢觉得唐公子更好看些。小姐知道吗?那天太太领着娘家侄女游园的时候正好遇上卫公子唐公子他们,听说太太是盼着她娘家侄女能在卫公子跟前露脸,却没想到表小姐们看唐公子看呆了,不光看呆了,听说事后还惦记。其他院里的丫鬟也说唐公子是她们见过最最最好看的人,就像书里面的才子走出来了,说不知道他最后会娶哪家小姐,要能嫁给他做夫人,那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提到唐怀瑾翠珠就有些兴奋,不当心多说了几句,崔令仪倒没堵她嘴,只是在听她讲完了之后提醒说:“这些话在我跟前说一回也就罢,出去少提。” “小姐放心,奴婢记得您的教诲,出去只当自己是个哑巴。”翠珠说着,犹豫了下,又问,“您要嫁出去了,奴婢还能跟去伺候吗?” 做奴才跟嫁人是一个道理,最怕“芳心错付”。嫁错郎能毁一生,跟错主子也能搭上命。叫翠珠看来她命算好,这崔府上下最好伺候就是大姑娘,其他像是填房太太包括两位姨娘都不是好相与的。想着小姐就这两年该出阁,她一方面高兴能从这虎狼窝出去,又怕小姐不带自己。 丫鬟胡思乱想时,崔令仪已经吃完整块核桃糕,在喝茶解腻了。待她放下茶碗,拿帕子擦过嘴,看翠珠还苦着脸,便摇摇头:“八字都还没一撇你倒是愁上了,得,我今儿给你个准话,只要你踏踏实实的,上哪儿都带你还不行?” 主仆二人正说着,老太太跟前的孙婆子来了,来传话说请大姑娘去福寿堂。 崔令仪站起身来,问:“祖母要见我吗?孙嬷嬷可知道所为何事?” 作为老太太跟前的得意人,孙婆子平时板着脸多。要是往常,见她十回里面有三回带笑都算多,这会儿她却笑烂了脸,直说是好事,让大姑娘莫担心。 瞧她这样,翠珠恐怕真没幻听,那天卫煊果真起了意?回去就准备上了要来侍郎府提亲? 真要是这样,他动作有够快的。 崔令仪稍微收拾了一下,跟着去了老太太住的福寿堂,提着裙摆迈门槛来着,就听见老太太满是喜意说:“好姑娘,你过来,到祖母跟前来,今儿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知道。” 崔令仪走上前去,刚见了礼就让老太太引到身旁坐下。 “刚才就听孙嬷嬷说有好事情,过来这一路孙女儿都在琢磨,愣是没想清楚。” “没想清楚是吧?听祖母告诉你,咱们府上给你说了门好亲事,再有些天对方就要过来下聘。” “说亲?” “那可不!你头年及笄,这都已经十六,能不议亲?”老太太拉着崔令仪的手,神态那个和蔼慈祥,她缓声说,“早先说让正房的多留意,她到底是续弦,出身低眼界也低,她给筛出一些来,我跟你父亲看了都觉得不好。这回给你说这一家还是你父亲出面才谈妥,好姑娘你以后嫁出去享福了,可别忘了你父亲今日为你做的这些。” 崔令仪失笑:“祖母这话好叫人惶恐,您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是哪家?” “想知道是哪家?告诉你,你附耳过来听好了,是吏部尚书卫大人府上,说的是他二儿子。” 眼看崔令仪眼都睁大了,很是不可思议的样子,老太太心满意足。又说:“前些时候他还来过咱们府上,你该见过一面的。” “见是见过,我那天替舟儿送了卷字画过去,送到没多待,也没多看,也不记得卫二公子是什么模样。” “不记得是什么模样没关系,等好事成了有一辈子时间慢慢看。说起来,人卫家能看上咱们还得多亏你父亲入了卫大人的眼。你看看,人家公子先是主动结交舟儿又说想聘你为妻,概是因为我们崔府在外头名声好家风正。你以后嫁过去了也当守好规矩,孝顺长辈相夫育子,要记得你是崔家女儿,你出去代表的是我们府上的颜面,同我们府上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这要是几年前,崔令仪恐怕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说崔家名声好家风正? 真笑死人了。 听到这里,她可算明白老太太的用意,报喜是其一,更要紧是从今天起开始铺垫,好叫她信了那鬼话,信了自己能嫁得好全是父亲的功劳,要她感恩,要她嫁出去之后多想着娘家。 崔令仪这个人吧,在无关紧要的时候不争长短,像这会儿老太太说她就听,需要配合她就点头,左右答应一声也不亏什么,等到真成了卫二奶奶帮不帮忙还得看是什么事以及她心情如何,现在说了又不算的。 看她这么配合,老太太非常高兴,然后说了个够本。 在将功劳分配给崔侍郎之后,她又说到府上这几个哥儿。说不光崔一舟,其他三个也是她亲兄弟,以后有机会能提拔就多提拔,还说什么兄弟们都出息你在婆家身板也硬…… 崔令仪听得差不多,感觉再多要吐,她才巧妙的截了老太太的话,说:“照您的说法咱们两家才不过口头约定,也没过礼,八字还没一撇,您怎么就说起这些?” “卫大人你不知道,那是一口吐沫一个钉,他点头应诺的事还能生变?” “即便这样,孙女心里头还是惶恐。” 老太太问她惶恐什么? “这……实不相瞒,我心里总觉得配不上,我配不上人家。” “配不上?你母亲是公主,同当今圣上是姐弟,你身上有一半皇家的血,高贵着呢。” 崔令仪抿了抿唇,说:“母亲是公主不假,人毕竟不在了。旁的姐妹好赖都有母族帮衬,我不敢想。她们还有太太姨娘帮着准备嫁妆,我啊……我那里倒是有些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是她当年的陪嫁,我却没留得住,如今也不剩多少。如我这般,怎么高攀卫二公子?怎么嫁他?” 不敢说吃透,老太太对崔令仪总是有些了解,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她是要翻旧账,问六公主的嫁妆。这不是个叫人愉快的话题,崔老太太刚还不错的脸色都沉下一些。 看她这样,崔令仪又添了一把火,她作势要哭,说:“孙女怎么想都觉得自个儿配不起二公子,不然这样,祖母您让父亲同卫家说去,给二公子介绍咱们族内其他那些姐妹,给我说个普普通通的就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都没有,那有底气迈尚书府的门槛?” 崔老太太:…… 是卫家指明要的!这怎么换人? 老太太深知大孙女是个刺头,她也想换,她敢吗?从儿子那里听说前因后果之后她就知道卫家看上的是崔令仪这人,她敢作夭? 这种时候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把人安抚下来。老太太心一横,强行挤出和蔼慈祥的笑容来,她拍拍崔令仪的手让别哭了:“你母亲的嫁妆是让人哄骗去了?还是怎么的?你说清楚!谁拿的祖母定让她原封不动还回来!” 崔令仪就说,嫁妆单子她收着的,那里面一部分金银在母亲过世之前就花用去了,这个都有登记,撇开这部分,里面有些东西从她接手就没见过,另有一些怪她自个儿。崔令仪说着抱住老太太哭啊,说母亲走的时候她才四岁,弟弟才刚出生,虽然说有祖母和父亲的照拂,可这府上总不缺势利眼,在祖母和父亲顾不上的时候他们姐弟日子不好过,没法子,只得从当娘的嫁妆里头抠出些东西来打点这府里管事的人……她这么一哭一闹,事情还能善了?老太太/安慰过她,吩咐孙婆子传出话去,让沾了公主嫁妆的自个儿拿出来,主动拿的少罚一些,要是给搜出来的直接打板子,打完发卖出去。 “公主的陪嫁他们也敢沾,简直胆大包天!你也是傻的,有这种事怎么不早告诉祖母?” 崔令仪心想早跟你说有个屁用。 想也知道缺那些是谁动了,填房太太是后来的,当初能碰的不是老太太就是得宠的姨娘白氏,不会有其他人。今儿是真让崔令仪开了眼,世上真有贼喊捉贼的。 她也没拆穿,抹着眼泪低着头说:“祖母是诵经念佛的人,孙女不敢拿这事烦扰您。再说这事要办是容易,莫说我这儿,皇室那头就存了一份嫁妆单子。可孙女实在不想闹,您也说咱们崔家上下一体,闹开了阖府丢人,出去谁都没脸。” 老太太头都要裂了,还得做出感动的样子:“好孩子,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吧,你母亲的陪嫁少不了。回头啊祖母还要为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使你风光体面的嫁到卫家去,你也别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平素有空多来陪陪祖母,你母亲早早没了,如今正院那个是小门小户出来眼皮子浅的,还是祖母亲自教导你。” “祖母真好。” 崔令仪笑得跟吃了蜜似的,甜得很。 府上其他人就没这么痛快了,就这一买卖,填房太太包括白姨娘跟前的奴才栽了不少,拿了东西的打!刻薄过少爷小姐的打!崔家内院里头啪啪声不绝于耳。 崔令仪知道,推出来挨打这些很多只不过是小喽啰,真正坏的还在那人群里头好好站着。 不过没关系,至少让她出了口浊气。 来日方长嘛。 216.216.番外 送走崔令仪之后, 孙婆子回来就看见阖眼靠坐的老太太,看老太太气色很不好,她放轻脚步上前去, 伸手想给按一按。崔老太太由她按了几下, 跟着抬了抬手。 孙婆子停下动作,满是担忧道:“瞧您脸色不是太好,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需要请大夫?” “用不着, 我就是岁数上来了, 精力有些不济,歇会儿便好。我让你把东西抬上送大姑娘回她院里,办妥了吗?” “办妥了!大姑娘欢喜得很,说老太太慈善, 还说她从前就是傻, 遇事儿就该过来请教您,不当关上门胡思乱想。” “她是这么说?” “是啊, 还不光是这两句, 大姑娘还拜托奴才好生伺候您, 好叫您长命百岁久久的享家中儿孙的福。” …… 孙婆子说了一大堆,老太太听完才通泰些,又道:“从前是有点太轻忽她, 今儿一见险吓着我, 大姑娘比她娘当初厉害, 今儿在我跟前闹这一出, 哪怕我看明白她要什么也不得不配合她, 这手段很多当家太太都未必有。按说她这样我该放心,她去卫家绝不会吃亏,恐怕不用几年就能成掌事人,到时候要提携个把兄弟还不容易?可我这心里就是不安定,怕她嫁出去了不念娘家。舟儿是她亲弟弟,不用担心,继宗他们怕靠不上。” 老太太跟正房那边跟白姨娘的立场都不同,她心里第一想的还是府上好。 孙子里头她最喜欢的是庶长孙崔继宗,原因有方方面面。偏疼崔继宗不代表就希望其他孙子不好,她巴不得四个都有能耐。又要说到既然老太太没刻薄孙子,那为什么崔一舟早几年那么艰难? 就是宅院大了,老太太岁数也大,她早些年就把府中大小事放出去,还没交出去的只有库房钥匙。 这不,老太太又在摇头叹气骂那两个糊涂,掌中馈的填房糊涂,协助她料理府务的白氏同样糊涂:“我以前就跟她说过,要动手就利索点把人摁死,摁不死就别折腾,像她们这样暗地里给大姑娘添堵,当时痛快了,回头看来根本不痛不痒,现如今大姑娘翻了身,对付起她们就要人命。看看,我今儿同她说喜事,说完她就提了六公主的嫁妆,言辞之间还警告我这当祖母的,提醒我公主的嫁妆单子皇室都有留底,真要撕破脸大可以抬出东西来一件件核对,到那时候事儿闹大了,崔家里子面子丢完,啥也别剩。我让他们把东西拿出来,让打板子,让阖府的奴才都看着,吃个教训。当时你们听着都不忍心,大姑娘还能笑盈盈同我说话,还能吃得下点心喝得下茶。” 这表现放在三四十岁的妇人身上没什么,想到她才十六,老太太心里就发虚。 最怕哪种人? 最怕目标明确心机深沉忍性好并且心狠手辣的。 崔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没见过第二个刚及笄就能有这表现的姑娘。 老太太心乱如麻,孙婆子安慰说:“奴才觉得您把事态想严重了,您恐怕大姑娘发达了翻脸不认,却忘了她能飞出去,舟少爷却出不了这个宅门。大姑娘肯拉拔舟少爷就足够,舟少爷发达之后,再请他照拂其他人,不也是一样的?” “倒也是!你回头替我敲打一下,让正院那个包括白氏再不许生幺蛾子,要是不听,给我发现饶不了她们。” …… 福寿堂主仆两个在想补救之法,另一头翠珠也在崔令仪跟前说了几句,说她觉得老太太可能就是精力不济疏忽了府上很多事,她心里应该还是疼惜孙子孙女的,今儿个果真将公主的陪嫁找回来了不说,还召集阖府上下的奴才当众打了那些人板子,挨打的好多都是白姨娘跟前的人,哭爹喊娘都没用,打够了数才停。 崔令仪听她说着,摇摇头,暗道小姑娘天真。她倒也没掰开来拆老太太的台,让翠珠这么以为并没有坏处,她还能出去真情实感的赞美老太太,省了做戏的功夫。 又要说到姨娘白氏,这回是实实在在丢了脸,后来到老太太跟前哭诉还挨了说。填房太太挺高兴,比起崔令仪姐弟,她同白氏更不对付。看白氏就是贱人一个,崔继宗更是个占尽府上资源的畜生。 国子监名额那回事在填房太太这里至今没能翻篇,老太太说什么舟儿都能凭本事考进去,胜儿一定也能。可胜儿才多大?才五岁而已,几年后的事怎么说得好?要是有个万一,又没了名额,难不成就让她儿子在家学里头蹉跎着?凭什么呢? 他崔继宗是妾生的都能去国子监读书,胜儿凭什么比他不如? 当晚崔侍郎回府,听说了白日里闹的动静,差点气晕。他作为礼部侍郎自家闹了这等笑话,这不是啪啪俩大耳刮子抽他脸上? 心里埋怨大姑娘不饶人,他嘴上不敢说,先去老太太那头告罪说让母亲难堪了,出来又去了白氏院里,难得训了人。 白氏委屈的哭,她要是年轻个几岁崔侍郎已经把人揽怀里温声细语哄着了。可这对表哥表妹岁数都不轻,现如今白氏还得宠也不是因为她漂亮会勾人,纯粹占着比其他女人近一层的关系,外加她生了长子崔继宗。 正因为激情早没了,崔侍郎听她哭就不耐烦,耐着性子哄了两声看还不消停他起身就要走。 白氏惊觉自己闹过了,擦了眼泪就追上去,问:“都这会儿了老爷上哪儿去啊?” 崔侍郎皱眉看她:“你歇着吧,我有事同太太交代。” …… 这场闹剧过后第三天,又到监生回家的日子,崔继宗和崔一舟先后出来爬上等在外头的马车,马车慢吞吞驶到崔府门前停下,他俩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府里的氛围古里古怪的,平常奴才们都是对大少爷热切,今儿个三少爷跟前人还更多。 崔一舟心想是姐姐又做了什么?这么想着他都没去给谁请安,径直奔向崔令仪的院子。 进去一看,惊了。 原先的冷清院落里多出不少奴才,院子里景致改了,进屋一看陈设也变了。 “姐姐?姐姐在吗?” 崔令仪闲来无事动针线绣手帕来着,听到声音就把手里的活停了,她站起来,往外迎了几步:“舟儿回来了?去福寿堂请安没有?” “没、我回来觉得不对,赶来看看姐姐。”他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看过越发不解,问,“是有什么好事情?” “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 “在国子监也没听说什么?” “姐姐你越说我越糊涂……” 边上翠珠看一舟少爷满头雾水,捂着嘴就笑出来,边笑边说:“少爷同卫二公子不是都在国子监求学?怎么还不知道呢?” 崔一舟更懵,这还扯上卫煊了? “到底什么事,快说吧,直截了当说。” “直截了当说就是咱们小姐要定亲了。” 崔一舟:…… 定亲? 要定亲????? 崔一舟险些原地蹦起来,着急追问:“同谁啊?” “刚不是说了?卫二公子。” 崔一舟当场石化,活似供庙里的佛像,他就地陷入沉思,沉思老半天才不确定道:“我觉得这事前前后后都不对,刚认识他就请我去卫家做客,过了一旬又来咱们家拜访,那天还主动说要见姐姐,见了也没说什么,回头就说上亲了……这么联系起来,我怎么觉得他早有图谋?姐姐从前见过他吗?” 崔令仪摇头,“没有吧。” “真没有?一次也没有?那他怎么好像是直冲你来的?” “那不然回学堂后你问问他?” 崔令仪玩笑说的,这傻孩子还真问了,后来回国子监去他把卫煊叫到一边,半带怀疑问:“听说卫家准备同我们府上提亲,你真看上我姐姐了?” 卫煊点头。 “就因为上次见了一面?” 这问题卫煊没答:“这你就不要管,只要知道她嫁我没错就够了。” “可是你了解我姐姐吗?你知道她是什么人?知道她脾气性格?” “担心我们相处不来?放心吧,你说这些我心里有数,她真性情我中意的。” 崔一舟意味深长的看了卫煊一眼,说果然啊,“你当初会跟我往来一定是冲我姐姐来的,听他们说你这人是好说话,但其实不太主动与人结交。” 卫煊同样意味深长的回看他—— “你才知道?我以为自己表现得够明显的。”“都说到这儿我也问问你,崔小姐近来好吗?得知以后是什么反应?高不高兴?” 崔一舟点头说高兴啊。 “那她对我也挺有感觉?” “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我姐姐对你有没有感觉?” 原先他俩之间相处不是那么自在,崔一舟面对卫煊的时候总是挺小心,他不太放得开。弄明白是对方在图谋自家姐姐,崔一舟猛然间就有种佃农翻身做地主的感觉,再面对卫煊,他心态上轻松很多,那种站一块儿天然矮一头的自卑感消失了,谈话也随意起来。 这一幕让不远处的齐赟看见,带崔一舟同卫煊分开,他就把人叫住。 “我听说你近来同卫煊唐怀瑾他们走得很近,怎么结交上的?” “凭缘分吧……表哥你呢?这些天过得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对了我母亲说你们崔府近来有些动作?说是挺闹腾的?” “姨母怎么知道?” “都知道,只是不清楚为什么事,依稀听说是有喜事?你父亲精气神很不错的样子。要升官了吗?” “不是升官,是祖母说要给姐姐定亲。” 齐赟脸色一变,提高些音量着急问:“表妹要定亲?跟谁定亲?” “祖母交代不让声张,再有几天表哥就该知道。” “到底是生分了,我们表兄弟从前无话不谈的……” “表哥说什么呢?” “那你怎么都不肯偷偷同我说个名儿?我总得知道崔家拒了我们齐家之后给表妹定下怎样一桩亲?叫我知道是谁,我也好死心。” 表兄弟两个说着话,不曾想卫煊去而复返了,他从后方过来,在崔一舟诧异的眼神中抬起手指戳戳齐赟后肩。并在齐赟转过身来以后给他个如沐春风的假笑:“跟着要同崔小姐定亲的正是不才,齐少爷能死心了?” 就四月里,卫家向崔府提亲,为次子聘他们府上大姑娘,崔家欣然应允,两府亲事议定。 因着崔家在外头名声较好,这门亲事带来的震动不如先前卫彦和康亲王府小姐来得大,但还是引发了一些议论。怎么说呢?尚书府公子和侍郎家小姐看似登对,具体分析起来差不少。卫成是吏部尚书,而崔守志只不过是个礼部侍郎,礼部管的虽是体面事,却不沾油水儿。同僚那些见着卫成一个赛一个乖觉,姿态放得很低,生怕开罪他。见着崔守志却没多大反应,该咋还是咋的。 就有人说往常没听说卫崔两府有交情,怎么突然开亲了? 难不成这回又是卫夫人看上的? 有人寻着机会问到姜蜜跟前,姜蜜不方便说是儿子自己看上说要娶,生怕这么讲了外面会曲解其意,跟着传出对崔令仪不利的话。 想就知道,要告诉人家是卫煊自己碰巧见了一面就看上了,会有人称赞这是天定姻缘,也少不了心里不痛快的指责崔令仪她不要脸狐媚子勾引人。 这种话哪怕碍不着谁,听着总归烦人,姜蜜就想帮着避了,在其他夫人问起来的时候点头认下,说:“家里这个岁数也到了,该考虑终身大事,我怕他娶不着媳妇儿见着谁都爱提一嘴,问问可知道谁家姑娘年岁相仿,就有人提到崔小姐,是礼部侍郎府的姑娘,性情等等方面都对我胃口,我回去就跟卫煊提了。” “你一提他就愿意?” “当娘的操碎了心,做儿子的还不愿意?” “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我是听说那家姑娘性子有点强,跟后进门的太太相处不好,是吃什么不肯吃亏那种人。” 姜蜜也还是笑,说挺好的:“儿媳妇性子强些能多帮我,她能干我不就松快?” 这么扯掰下来,跟着满京城的太太们又知道了,说难怪他们家选儿媳妇的角度这么刁钻,怪谁呢?怪当家太太是农村来的,她眼光和任何哪个都不一样。她是个奇葩,两个儿子还都有病,当娘的说是啥还就是啥。 分明是骗人的鬼话,崔家的填房太太还真信了,不光是她,就连崔侍郎本人也信了。 他不是随便信的,他有理有据! 想起当日卫大人拦住他还说了拜托的话,那会儿还以为是很要紧的事,没想到是说这个。现在听说是卫夫人定的,崔侍郎恍然大悟,对啊!没错啊!吏部尚书卫大人就是护妻神教教主京中第一宠妻狂魔,他平常张嘴就夸夫人好,说什么能娶到夫人是卫家八辈祖宗积德,还说过若没有夫人就没有他卫成的今天……要是儿子自己看上的,卫成鸟他才怪?是夫人说好,夫人安排下来的事,也难怪他这么郑重。 崔侍郎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回想了一下自家长女那性子,又想到她近来闹出的动静,觉得这乡下亲家母真他娘的是个奇葩!他做亲爹的都没觉得女儿有多好,咋的尚书夫人还这么着急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逼着卫大人亲自跟他提了结亲的事! 这崔侍郎顶多就是怀疑人生,翰林院掌院学士家才气愤! 他们跟姓卫的是八字不合??? 这两兄弟怎么回事!!! 前头他们家同梅家说亲,梅小姐看上卫彦,还闹了出非君不嫁。 卫彦带来的伤痛才刚过去,他们家给另一个儿子相看夫人,看上的也是崔侍郎这大女儿,结果又让卫家截了胡。这回是卫彦的弟弟卫煊。 做贼都没有盯着一家偷的,这两兄弟绝了! 217.217.番外 那段时间掌院学士见着卫彦两回, 眼神都有些微妙,卫彦还当他儿子离了梅小姐再说不到好亲事合计同自己秋后算账来着,结果一等二等也没什么后续动作。他有回闲谈时跟当爹的提了一句, 说梅家拿出都过去好长时间, 哪怕当日有些风波也过去了,怎么最近掌院学士又有些古里古怪? 卫成可疑的沉默了。 就那片刻的沉默叫大儿子逮个正着:“我就说肯定有猫腻, 又怎么了?” “这回同你没什么相干, 是你弟弟。” “宝?宝还没下场应试, 跟翰林院这头八竿子打不着又如何招惹……等等,让我想想,该不会是说她跟礼部侍郎府定下那桩亲???” 卫成颔首。 这下卫彦乐了,问上回那个又准备去说礼部侍郎府的小姐那么倒霉刚好让宝捷足先登? “那倒不是。之前同梅家姑娘议亲的是掌院学士府行二的公子, 这回慢一步是行三的。这事儿我刚才知道, 还是听你娘说起,她出去走动时听别人聊到的, 也是赶巧。” 卫彦想了想, 这不是巧, 这叫冤家!他又是一阵好笑,笑够了才双手合十祈祷掌院学士理智点,别把恼怒发泄在他身上。这种事该怎么说?你说倒霉是倒霉, 可要是换个角度未必不是好事情, 就比如之前他们家看上梅家的, 梅家的那么一闹反而叫他们瞧出那不是好的媳妇人选, 没娶回去才是阿弥陀佛祖宗保佑。 “之前我同芳妤说亲时, 娘还亲眼看过,这次亲事都定下来除了宝谁也没见过人,还不知道准弟妹是胖是瘦,爹你不跟娘商量着安排一下?我这都好奇个把月了,想瞧瞧咱家懒蛋给自个儿选了怎么个夫人。” “这种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得了,出去别乱讲,让人听去不得说你惦记弟妹?现如今月份不上不下的,倒是寻不出合适的由头。再说再过几日就是殿试,近段时间是礼部忙,礼部忙完就轮到我吏部。到六月,这科的三鼎甲和通过馆选的就该进翰林院,你们也要多出些事来。这两个月消停些,安分度个夏,入秋可赏菊赏桂,入冬可赏雪赏梅,更方便下帖。左右人已经定下来,迟早都会见上,着什么急?” 卫彦托腮,说:“就是有点好奇,外头传的说法是娘给挑的,实际咱们都知道这个崔姑娘是宝自个儿相的。我就想不出什么样的闺秀能入他的眼。我寻思着,要是个话多的,他不嫌烦?要是个话少的,两人凑一块儿不闷得慌?我成亲的时候就在想,轮到弟弟得多麻烦,寻个天仙儿都未必配得起他。结果他动作是真快,人家下场应科举的还没来得及金榜题名他就已经喜结良缘了。” 说到金榜题名,父子二人又是一番感慨。 头年他们想着卫煊跟着也该进翰林院,兄弟两个都在里头还能相互照应。 结果呢,他阴差阳错的放掉这科,倒是先把终身大事解决了。 “等下届就要跟唐怀瑾撞了,说到唐怀瑾,爹你跟娘怎么想的?真要把福妞许给他?” “你觉得不好?” “当然不好!他进国子监的时候我已经下场应试,弟弟跟他一起读了几年,说唐怀瑾招人得很。同窗几个并排走,迎面来个姑娘都盯着他看。弟弟还跟我说过一个笑话,说他有次去别家做客,那家太太提前知道,本想安排侄女几个认识一下尚书公子,结果侄女一见着唐怀瑾就走不动路,眸含春水双颊晕红,设计好的情节就演砸了。” 这个情况卫成知道,他说:“说来也不是怀瑾之过,不好就这样将他否了。再说,一早就是你妹妹追着他跑,这几年是没追了,也不见挂在嘴边,可你娘去探过话,告诉我说估摸还是惦记着,只不过人长大了面皮薄了。” 卫彦对唐怀瑾意见贼大,听了这话还是老大不乐意:“妹妹喜欢咱是不能叫她伤心,但也不能便宜了姓唐的,他总要拿出个态度,该追得追,该求得求,您说是吧?” “唔,你妹妹今年冬天才满十五,再等两三年都没什么,咱们家女儿不愁嫁,看看吧。” 卫成是做父亲的,比他们做兄长的要成熟,他对唐怀瑾评价还成,觉得唐府也还不错。一则唐谦有能耐,在皇上那头评价也不错,熬足了资历总能爬上去,当爹的也能带儿子;二则自己早年对唐家有恩,煤城宋家大案是他一手捅破的,那年唐谦登门拜谢满京城都看着,福妞嫁过去了谁也不能给她吃苦头。 再说唐家,是有妾室有庶子,但不妨事。唐大人并非是宠妾灭妻之人,他府上还是规矩,这些年没生过事端。 …… 条件各方面卫成都挺满意,可他一直没表态,也没在唐谦那里提过一句儿女亲事。其实就是想看唐怀瑾本人的态度,看他心里头装着雪溪有几分,他是什么意思?他着急不? 选媳还没这么麻烦,主要媳妇儿是嫁过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哪怕本来略有瑕疵,进门再教都来得及。 嫁女儿就不同,卫成包括姜蜜都不敢随口就答应,总想多看看,哪怕是看着长大的人,总要瞧瞧他长大之后的变化,看明白了才敢谈嫁娶。为避免出现所托非人的情况,他俩宁肯多留女儿两年,看唐怀瑾急不急,他急起来会怎么做,来提亲总要有个章程,还得摆出个态度。 卫家这两子一女,让他们操心最多的其实就是这女儿。 夫人一方面希望她过得好,盼她幸福美满,又怕人太天真,总要特别小心拿捏那尺度,让她别过分计较,又不至于被人当傻子哄。 从前总觉得生个女儿不容易,生下来才知道要把她养好更难。 这么不容易养成的娇女,哪能随便许嫁? 卫成走了会儿神,回过头让大儿子多把心思放衙门里,踏实点,好生把握机会,“卫煊就是人精一个,用不着你当哥哥的操心。至于雪溪,那头有你娘把关,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娘?” “是,儿子知道。” 其实不光卫彦……姜蜜也想好生瞧瞧崔令仪,只不过跟着最近的大节是端午,端午不是合适走亲访友的时候。加上跟着要热起来,天一热她就不想做什么,也觉得还是等入秋,凉快点再约崔家的赏个桂花菊花都好,随便找个说法就能请人过来。 姜蜜没去请人,宫里头皇后娘娘好奇啊,她想知道姜蜜这回又选了怎么个儿媳,就把崔令仪召到跟前。 一般说来,皇后娘娘不会随便召朝臣之女进宫相看,崔令仪有些不同,她到底是已故六公主的亲女儿。 六公主跟皇上本就不是一母同胞,他俩说是姐弟,其实见面次数少得可怜。她活着时就没什么存在感,死了也没几个记得名字。也就是最近才被频繁提起,帝后都好奇,前头卫彦娶了皇帝的堂侄女,现在卫煊订的是皇帝的外甥女,这家兄弟跟皇室有点缘分。 看皇上也好奇,皇后就把崔令仪传进宫,同她聊了会儿,问了些崔府的事,关心了她娘故去之后姐弟二人的生活。 崔令仪没把崔府脏的臭的一面全扯出来,她说的多半还是高兴的事。 直到皇后娘娘问她崔守志后来娶的如何?崔令仪明白跟前的梅皇后是第二任,并非元后,她就没把重点放在原配和填房上,只道太太虽然不错,不过精力有限顾着亲生的难免疏忽他们姐弟。 “那你父亲呢?崔侍郎没个说法?” 崔令仪笑了笑。 “父亲多数时间都在衙门,并不太过问后院。” “本宫记得你还有个祖母?” “祖母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 她说的句句话都还中听,这一来二去的却把苦都诉明白了,简单说就是继室刻薄,父亲不管,祖母装瞎。 皇后倒没指责谁,说了句:“这些年真苦了你。” 后来崔令仪出宫时她发下赏赐不少,另指了两个嬷嬷去崔府伺候,说是可怜外甥女早早没了娘,实际是去给崔家人提醒儿,为崔令仪撑腰的。 皇后又将所见所闻说给皇上听了,皇上听过之后说崔守志在这方面就不如卫成。巴掌大个院子都管不好,还说什么一门心思全放在公事上,要让朝廷替他背这个疏忽内宅亏待子女的黑锅! 人家吏部尚书都有空管儿管女,他一个礼部侍郎能有多忙?就指甲盖儿那么点事都嫌多,不如回家闲云野鹤去。 没皇上授意,这些话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传出宫去。 也不用传,光皇后赏下去那两个嬷嬷就足够崔家喝一壶的。这两位跟在崔令仪身后进了侍郎府,进去之后就没少过嫌弃。要说当初张嬷嬷去卫家,那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早知道卫家人打乡下来人都率性不太讲究。 崔家不同。虽说是旁支,也是高门大户分出来的,加上他们在外面名声一贯好,任谁提起都是夸,总说不愧是礼部侍郎府上,就是懂规矩讲道理……既然美名在外,就免不了期待过高,两个嬷嬷真当能看到一家子体面人,结果全是假的,装出来的。 她俩从进门就没少过挑剔,见着老太太、填房太太以及崔守志那两房妾室之后更是佩服这家子,他们是真会包装。 两个嬷嬷在打量,崔令仪在跟祖母解释:“皇后娘娘怜惜,想我四岁没了娘,一怕没人教我为人媳之道,二怕我年轻不知事行差踏错,特地拨了曹嬷嬷丁嬷嬷来。” 崔老太太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又道:“娘娘还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 “那你怎么答的?” “我说太太待我是稍稍不如胜哥儿好,也不错了,到底不是亲生的。父亲是比较少来我们这头,那是府上兄弟多外加朝廷上政务繁忙。而祖母年事已高,哪能见天儿为我们孙子辈的操心来着?总劳您惦记岂不是大不孝吗?” 218.218.番外 两位嬷嬷来了之后, 没两日大姑娘院里风气就改了,要说起来她二人在宫里称不上是最厉害的,可到底是在后宫摸爬滚打上十年的人, 哪是侍郎府这些奴才招架得住的?两人里头, 曹嬷嬷大几岁,话少, 常肃着脸。丁嬷嬷嘴快一点, 她几句就能把年轻不知轻重的小丫鬟说哭。 之前因为规矩松散, 除了到主子跟前,其他时候她们随意得很,做事常不专心,一有空就三五成群的议论主家。 这些毛病全让两位嬷嬷强制改掉, 嬷嬷从头给崔令仪跟前的丫鬟教过规矩, 怎么站怎么走怎么见礼怎么说话都捋顺了,还有像端茶倒水的仪态……起初还是四不像的, 过了月余时间, 小丫鬟瞧着就跟其他院子的大不相同, 拿的是同等月例看着却不是同一挂的人。 变化如此之大能不叫府里人眼红? 也就是六月间,崔令仪吃着尚书府特地送来给她的蜜瓜,忽然听说福寿堂的孙婆子过来了, 请到跟前一问, 她说老太太让大姑娘过去坐坐。 “祖母有事找我?” 孙婆子腆着脸笑, 说是这鬼天气闹的, 天热起来人心里烦, 老太太就想让孙女过去陪她说话解闷。 不等崔令仪说什么,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已经捧了铜盆过来,请姑娘净手。崔令仪就着洗了洗,接过帕子把水珠擦干了才站起来:“丁嬷嬷跟我过去,曹嬷嬷留。” 崔令仪随孙婆子往福寿堂去了,过去还真没感觉热,那屋子里冰盆摆得足足的,整个府里绝找不出比这头更凉快的地方。她也不惊讶,左右孙婆子来找定是有人生了是非,老太太这左膀右臂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崔令仪端起笑脸上前去给老太太见礼,见过以后关切道:“听闻祖母近日心烦意乱胃口不开,用没用些消暑开胃的汤盅?昨个儿不是还给您这头送了两颗蜜瓜来,您尝过没有?吃着还喜欢吗?” 崔老太太就笑:“我一句都还没说,话全让你抢了。” “还不是担心祖母。” “担心什么?每年到这时候不都一样?过段时间天转凉就好了。不说这扫兴的事,咱聊聊其他,祖母听说你院里头近来动静不小?” “是丁嬷嬷他们在给小丫鬟教规矩。” “孙婆子也说在府上见着你跟前伺候的感觉精气神都变了,两位嬷嬷果真不愧是宫里头出来的,我寻思着你院里差不多也打点好了,是不是让嬷嬷也帮着教一教其他人,像你几个妹妹跟前一个顶事的都没有。” 崔令仪满是为难:“姐妹之间本来不该计较什么,只不过我如今亲事议定,过两年就要嫁人,要学的多要准备的也多,哪能借得出人手?” 老太太听着,皱了皱眉。 崔令仪请她别着急,转头看向丁嬷嬷,问:“嬷嬷你看呢?能不能多教几个?” 丁嬷嬷笑了:“就大姑娘跟前那群丫头片子就够愚钝的,费了我跟曹姐姐不小的劲儿才拧过来,好不容易她们会站会走会做事了,我合计该接着往上教,怎么还要接管一批啥也不会的?我是奴才,却不是崔府养的奴才,是皇后娘娘指来帮衬大姑娘的,您府上要是缺个教规矩的人,要么去请宫里放出来的,要么让侍郎大人跟皇上求去。卫大人早十几年就进宫求过,皇上是仁慈君主,很体恤臣民,会答应的。” 这下好了,这下已经不是皱眉,就连表情都挂不住了。 老太太正要开口,丁嬷嬷又说:“大姑娘性情好,不爱计较,老奴却得说上几句。虽说不论嫡庶都是这府里的主子,当朝公主生的同不上台面侍妾生的到底不好相提并论。听闻贵府的白姨娘是老太太娘家来的,跟娘家人亲近是好,规矩还是要讲,给人知道贵府最风光体面的是个妾,占尽阖府人脉资源的是从这妾室肚皮里爬出来的庶长子,公主生的舟哥儿还得参加选拔才能进国子监去,这不是笑话吗?这种话要是不慎传出去,外头怎么看待贵府,又怎么看待身为礼部侍郎的崔大人?” 老太太气得心窝子疼,还不止,她头也晕眩,眼看人都要坐不住,崔令仪赶紧上前扶着,假意斥道:“嬷嬷过了。” 丁嬷嬷不慌不忙跪下:“奴才嘴欠,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老太太别往心里去,贵府这般行事也不是一二载从没出什么事,想来是我小题大做了。” 刚才只是几近昏厥,这下好了,真晕过去了。 接着又是抹清凉油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把人弄醒,老太太醒来就抹眼泪,说老太婆没用使唤不动宫里来的嬷嬷!又说府上这些儿孙感情一向亲厚,从来没刻意去区分过嫡庶,怎么到今日又计较起来?还说什么是知道舟儿有本事才把名额给继宗用了,要舟儿没考进去她老太婆背起骂名也罢,他不是考进去了? 崔令仪不住给她顺气:“祖母消消气,丁嬷嬷说话是有些刺人,她心是好的,也是担心外面的曲解您的意思继而传出难听的话。虽然说后院都是女人管着,要是出了乱子也会拖累前头,假使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让皇上对父亲有了看法怎么办?妨碍到仕途届时悔之晚矣。祖母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表情是真诚的,口气是热切的,句句话仿佛都是关心,实际却是一把又一把的软刀子。 她崔令仪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告诉你从前能一手遮天现在你瞒不住了!她身后两座靠山,一是皇族,二是未来夫家,都不是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干得过的。 还有,宫里的嬷嬷都精得很,要不是皇后娘娘给了态度,她敢这么张狂? 那皇后娘娘岂不是明摆着对崔家有意见?怪他们刻薄了六公主这双儿女? 老太太想得越多心里就越凉,她本来还想借事撒泼拿长辈身份压人,让崔令仪递出来的软刀子一逼人都抖起来。崔令仪还在笑呢,边笑边安慰她,安慰完转头斥骂了这屋里伺候的:“皇后娘娘的长春宫里都没这么铺张,你们摆那么多冰盆作甚?没看见老太太冻得直哆嗦?” 小丫鬟连滚带爬撤冰盆去了,崔令仪瞧着心满意足,回过头来握着崔老太太颤抖的手,说:“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已经在我身上得到印证,祖母就别太操心,将养好身体等着看继宗和舟儿他们金榜题名才是。” 孙婆子真说对了,天热起来就是容易心烦,过来跟老太太说过话崔令仪感觉舒服多了,她回去都是神清气爽的。回到自个儿院子之后,丁嬷嬷跟曹嬷嬷咬了会儿耳朵,崔令仪想起来先前开的蜜瓜,想着瓜果这些切开了也放不住,她又吃不了多少,索性就把剩下那些赏下去让丫鬟们分食了。 “剩下的就别开了,留给舟哥儿。” “这个瓜我今年还是第一回吃到,以前见都没见过。” 丁嬷嬷说是西边进贡的,皇上得了新鲜瓜果总会赏一些给卫大人,这个在尚书府应该不稀罕,寻常人不容易得。崔令仪点点头,过会儿问:“嬷嬷你说我方才是不是有些咄咄逼人?” “回姑娘话,奴才以为您做得很好,有些人惯会得寸进尺,万不可纵容。您真要顺她意她未必会感激,一次次的只会把胃口养大了。再说本来也是那个道理,我跟曹姐姐再不济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不是什么人都教。” 崔令仪点点头:“我自认为资质还算可以,学东西也快,这些年受条件所限许多都是自个儿摸索着来,有些方面难免不伦不类。就麻烦曹嬷嬷丁嬷嬷多费心,看我哪里做得不对指出来,咱们趁早改了别等嫁出去丢人。” “奴才省得。” “姑娘放心。” …… 崔令仪是把全家气得够呛,对外她没说什么。她不说架不住有别人说,皇后娘娘最近有好几次提到心疼外甥女的话。是没直接点崔家名,却也传达出对他们一家的不满。 想想看嘛,要是崔令仪哪儿都好,她何必心疼? 这不明摆着在侍郎府遭了刻薄? 就有人质疑道:“平常总听人说崔侍郎家规矩好,子女孝顺妻妾和睦,原是编的假话说来诓人的?” “恐怕是跟卫大人学的成功经验,皇上一贯欣赏尚书府上慈下孝一团和气。” “礼部侍郎带头宠妾灭妻?真看不出崔守志是个两面人。” “少说两句吧,还是少说两句,等着看看。” 在皇后说了怜惜外甥女的话后,下一个站出来的是谁?是齐赟他母亲。五公主既是六公主的亲姐姐,又才刚被侍郎府落了脸面,正不痛快,听人提到崔家就冷哼着说了几句。就是通过她,崔守志偏疼表妹刻薄公主的罪名坐实了,六公主走了十多年,倒不好再翻旧账,崔守志没接到实际的触发,只不过让礼部尚书叫去语重心长说了一通。 说你还是礼部衙门的人,你糊涂啊。 你怎么能枉顾礼法,你纳妾没什么,宠妾也没什么,可你不会对公主留下来那一双子女好些吗??? 尚书大人说了很多,别的崔守志都没记住,他深深记住了最后一句:别让个女人坏了你前程! 也是托这句话的福,白氏失宠了。 她本来就不年轻,模样身段勾不住人了,这两年还能护住颜面主要靠表兄妹这层关系和崔继宗这个儿子。现在崔守志生怕事情发酵下去耽误自己,哪还顾得上念情分?白氏想见他见不着,过去总被拦住,都说老爷正忙。她慌张得很,一方面恨崔令仪翻身之后赶尽杀绝,另一方面赶紧想法子求自保,后来崔继宗回府,白氏抱着儿子一通好哭,他是想让儿子去找崔守志,让儿子替自己说话,为自己诉苦。结果崔继宗根本没顾得上心疼娘亲,他在国子监也受了指点,正憋着火气。 国子监作为最高级别的学府,比外头更看重这些,崔侍郎府这事传出来以后,议论的人很多。 这些个监生不像外面长舌妇一样三五成群的说人不好,他们嘴上不过稍稍点评,心里藏着长篇大论,然后以实际行动来表明态度,于是崔继宗被排挤了。 别人也不说他什么,也不跟他往来。 这也不是绝对的,朋友倒是还有一两个,可崔继宗还是难堪,他最近不管上哪儿去,但凡有人在小声说话他都觉得人家在对他指指点点,本来就只不过是寻常资质,不好不坏的,这么一分神,交上去的文章就垮了很多。 白氏跟他哭,他才想哭。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闹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国子监最看重人品学识,这些事闹开了人家不屑与我为伍,我在那头就是个笑话,还不如一早就没进去。” “我都不想去了。” 白氏本来还在哭,听到这话惊了,她赶紧抹干眼泪问怎么回事?为啥突然说这种话?“你不想去?你用了名额怎么能不去?你当然要去,还得好好读读出个名堂!继宗啊,娘也不要你去跟你爹说什么,你就用心读书,过两年金榜题名让娘风光一下!” “你要我下届应考??卫煊跟唐怀瑾他们都赶下届,我还是下下届吧。” “让开作甚?你要是能比他俩考得都好,那娘不就翻身了?” “可我比不过他们。” “你不是总跟你爹说夫子夸你了,说你有进步,表现很好?” “即便这样还是比不得,我顶多争取个二榜出身,人家奔三鼎甲去的。” 只怪崔继宗每次回来都捡好听的说,使得老太太这些总觉得他能耐好,这会儿把话说穿以后,白氏就有点受不住。她都已经受不住了,崔继宗还在说要考进士下届太赶了,总要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 就现在这样她拿什么等五年? 老爷眼看都腻烦她了。 崔令仪吃着解暑汤看白姨娘崩溃,旁边她弟弟崔一舟捧着蜜瓜在啃,边啃边在心里回顾刚才听说那些,回顾着就想起来以前自己好像也有过一段不懂事的时光,后来稀里糊涂让姐姐给拧过来了,是怎么拧过来的来着? 人家爹不疼娘没了长姐总是如慈母一般宽慰兄弟,让他别担心,好生读书云云。 自家姐姐是怎么的? 她去闹了一场把兄弟送进家学读书,去的第一天还说什么?说你姐姐为了你脸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不读出个名堂你对得起谁?说娘分明是公主之尊,却窝窝囊囊死在这府上,这个爹只不过当着外人面红了个眼眶,没落下半滴眼泪回头就跟白氏亲亲热热。你就甘愿做个废物一辈子叫他欺在头上?不去给自己挣个前程也给当娘的讨个公道?…… 别人吃不吃那套他不清楚,崔一舟反正受不得刺激,至少当初是这样。 当姐姐的说那个话句句戳他心窝子,给他戳得鲜血淋漓的,就逼着他拼命去学,要不然他哪能在几年后就考进国子监去? 现在想想,自家姐姐未必真的指望他给娘讨公道,那分明是逼他读书的套路。 想明白之后,低头吃瓜的崔一舟心疼了弱小可怜的自己,顺便心疼了他未来姐夫卫煊。 姐姐当日曾说她没想着高攀齐赟表哥,觉得嫁谁都可,没多大差别,反正路本来就没有全是人走出来的。那会儿崔一舟当安慰听,现在他觉得自己真傻。 想想看嘛,谁家要是娶了这么个夫人,出去敢不好好做事? 219.219.番外 外人只不过看了场热闹, 很难知道崔令仪做了什么。他们还觉得是不是同卫家定下亲事才让皇室想起当日下嫁给崔守志的六公主,才后知后觉关心了崔家姐弟一番。 真是这样的话,崔守志也够惨的。 要是不结这么亲他那些虚伪做派还不至于暴露, 就因为沾上卫家, 连带受到皇上关注,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扒了皮……现在好了, 他损了名声还不一定能从亲家那头蹭到好处, 满京城都知道卫成这人狠绝起来亲兄弟的面子照样不给, 别说只是儿女亲家。 “崔守志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不是废话?要能料到他怎么也拒了,哪会去沾这门亲?” “不知道卫家后不后悔,卫夫人该不是冲侍郎府的好名声去的?也失算了吧。” “是吧?现在就看崔大姑娘本人如何,她还过得去那这门亲也不算太坏, 她要不行, 卫家也得悔青肠子。” “……” 有些话不好拿出来明讲,现在的情况是多数人并不看好崔令仪, 她没生母教导不说, 还是让继室和崔守志的小妾刻薄许多年, 这样的姑娘能不畏缩? 闲话说一说,夏天就过去了。 入秋之后,康郡王那好吃好玩的倒霉儿子不知从哪儿弄了许多肥蟹, 给女儿芳妤送了不少。本来尚书府合计办赏菊会的, 临时改成螃蟹宴。这螃蟹宴是大奶奶芳妤做的东, 由小姑子雪溪帮衬, 请了不少人来, 其中就有崔令仪。 螃蟹宴办在西园,参加的主要是些刚嫁人或者还没嫁人的年轻姑娘,坐一块儿剥蟹品蟹聊聊各家趣事兴致起来也赋诗两首。姜蜜没去凑这热闹,大媳妇还是往她跟前送了一笼,送过来老太太也在,一看是这玩意儿还撇撇嘴:“这个生啃我嫌壳子硬,撬开都没二两肉,到底有啥吃头?” 姜蜜正要洗手,听见这话,笑道:“肉还是不少,就是要耐着性子慢慢吃,我给娘剥一个?” 老太太把嫌弃都写在脸上了,不住摇头:“这个乡下小溪沟里多得很,我哪怕穷得吃糠的时候也没去摸过,闻着就腥,听说煮熟了也没啥味儿,没吃头。” 吴氏还在感慨,说这个扔乡下都没人捡,在京城还是个宝,京城这边钱真好赚。 “我听说这个是芳妤她爹送来的?她爹不错,每回弄到个啥都不忘记咱们。” 姜蜜剥着螃蟹还不忘记配合老太太点头,笑道:“亲家公实心眼人。” 吴氏说不喜欢,姜蜜还是剥了一只给她,说是亲家公的一片心意好赖尝尝,吃个鲜。老太太尝的时候姜蜜已经把手洗干净了,在吩咐跟前伺候的:“听说后厨还养着不少,往后别给老太太跟前送蒸蟹,要做就做蟹粥蟹饺,也别做多了,这寒气重。” “奴才记住了。” “禀太太,外面传话说崔小姐进府了,您看是直接带去西园还是请这边来?” “请过来吧,叫我瞧一瞧先。” …… 崔令仪也是头一回进尚书府,心里有些许忐忑,倒是没显露出来。她跟在个婆子身后进去内院,又走了段路,差不多到了才听带路的说:“大奶奶她们在西园品蟹,原该带姑娘过去,是太太说想见您。前面就是老夫人住的院子,太太正在这头。” 崔令仪颔首:“不好让长辈久等,这就进去吧。” 这是卫煊媳妇头一回登门拜见,一次把女眷这边见齐活了,从老太太、太太到准嫂嫂包括未来小姑全没落下,甚至就连堂嫂都见了。 她过来是接了芳妤的帖来参加螃蟹宴,故没在姜蜜跟前待太久,前后约摸聊了一盏茶时间,就跟丫鬟去了西园。途中崔令仪心情挺好,也不光卫家长辈在看她,她同样在观察对方。这家老太太嘴巴子快,心却挺好,比福寿堂的好太多了。至于说太太姜氏,果真是顶顶好相处的,人和善,做事留余地,说话给脸面。 她唯独有一点不明白,按说崔家的笑话已经传遍京中,怎么卫家全然不受影响?就好像没听说? 心里是有猜想,也不确定哪个想法是对的,她看芳妤好接触,就从这里做突破,探了探话。 “不瞒你说,我当初也恍惚过,咱们谁都不会觉得自己差,可真告诉你卫家瞧上你了想八抬大轿接你享福去……这也让人难以相信。从前那些老黄历我懒得翻,也不同你细数娘当初和我当初的经历,你只要知道一点,爹娘他们第一看重的是本人,不是出身。会定下这门亲事总因为喜欢你,可别信了外头传的瞎话。爹娘最会看人,谁表里如一谁人前人后两张脸他们清楚得很,不会叫拙劣的演技骗过去。” 崔令仪说:“可我不记得有见过他们哪怕一回,侍郎府同尚书府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往来。”崔令仪的感觉就是一夕之间她跟卫煊突然扯上关系了,简直莫名其妙的。 芳妤搁下盛着桂花酿的小盅,招手让准弟妹过来一点,附她耳边轻声说了句。 待她说完,崔令仪脸晕红了。 福妞在和堂嫂说话,忽然发现斜对面红了脸,还傻不愣登问:“是不是桂花酿的酒味儿重了?崔姐姐脸有些红。” 崔令仪抬起手来挡住半张脸,笑了笑。 芳妤说:“可能她酒量浅吧。” 翠珠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自家小姐都还没尝过那桂花酿,光闻着味儿就醉了……这量是够浅的。 说到芳妤、雪溪、崔令仪,她们三个性情各不相同,却有一点共通,才情都还不错。吃过螃蟹饮过酒,芳妤兴致来了说想作画,其他人各自赋诗,这天的螃蟹宴可谓宾主尽欢,崔令仪出卫府时满心感慨,她才知道一家人也能是这样的。 她爹才不过三品,内宅里就乌烟瘴气,几个院子见天斗,斗得欢腾。 再看卫大人,当朝一品大员,家里竟然这般和睦。 是因为没纳妾还是做父母的教得好?崔令仪尚不确定,她只知道来过一次之后自己对崔家的内宅纷争更不耐烦,已迫不及待想从牢笼中挣脱出来了。这家人才是家人,这生活才叫生活,她往常过的日子真是狗屁。 来时她乘的马车,回去自然也是一样,车轱辘滚起来之后翠珠还说:“奴婢觉得卫家真好,小姐能嫁过来真好。” 问她怎么好。 她想了想,答道:“在府上的时候小姐多数时候都在提防戒备,都快习惯成自然,您常笑,真心实意的次数却不多。今儿却不同,小姐是真高兴。” “你这丫鬟多数时候都傻气,有时也挺灵光的。” “奴婢说对了吗?” “是啊,我是真喜欢这家,你说能安稳过日子谁想争来斗去?我做梦都想叫爹娘捧手心里,宁愿当个整天瞎乐的傻子。可我娘走得太早,我爹又是个把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 “小姐别想这些不高兴的,想想将来,您很快就要嫁去卫家做二奶奶,这不是苦尽甘来?” 这倒是。 尤其准嫂嫂还说,说是卫煊喜欢她,卫煊求来的。 崔令仪觉得她可能把毕生好运都用在这儿了。 …… 家里摆螃蟹宴时,几个爷们都不在府上,后来姜蜜寻个由头又请了一回,才让定了亲的两人见上面。 当初卫彦跟芳妤总约东园,换他俩改了地方在西园。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上次见面在崔侍郎府的八角亭里,这回还是在亭子里头,也没有多深刻的理由,主要卫煊人懒,有地方坐着他就不想走,坐也就罢了,他还懒洋洋靠在那头,晒着秋天里暖烘烘的太阳跟个大爷似的。 奴才把人带进园子,崔令仪自个儿顺着道走进去的,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靠亭子里的卫煊。 可能等了有一会儿,人闭着眼,像睡着了。 她站着看了两眼,这才继续往前走,她不慌不忙迈着石阶进去亭子里头,想了想,到卫煊身旁坐下,坐了有一会儿还没听到旁边人说话,扭头去看—— 很好非常好,人还闭着眼呢。 崔令仪轻咳一下,看卫煊皱了皱眉。 她心一横,伸出穿着绣鞋的脚轻轻踢了踢他。 边上人这才艰难的睁开眼,用刚睡醒有点性感的声音招呼说:“你来了啊。” 基于二次见面的基本礼貌,崔令仪回了一声:“睡醒了啊?怎么国子监有这么辛苦?把你累成这样。”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 卫煊抬头看了看,慢吞吞说:“大概是阳光太好。” 220.220.番外 [卫煊其实是这样的吗?] 这是崔令仪再次见到他所发出的灵魂拷问。 今儿这场, 卫家是寻了正经说法请她过来,说是做客,实际就是看酷暑已经过去近来秋高气爽想安排她跟卫煊见个面。成亲前相互能有些熟悉了解, 嫁过来也能更快适应卫家的生活。这么想着, 崔令仪做足了准备来,她有话想说, 也有事想问。 还没开口呢, 卫煊已经把看向天空的眼神收回来, 落到她身上。 “说吧。” 崔令仪:? “你不是有很多好奇,憋了一肚子问题想从我这儿听到答案?你说,我拣着答。” 看他特地坐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刚醒过来没多会儿又露出晒得舒服的表情, 崔令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言语。幸而卫煊是慢性子, 边上不吭声他也不着急。 还是崔令仪起的话头,她问:“你怎么看我?” 这一问就五个字, 卫煊听着却叹了口气。崔令仪一直有在看他, 是准备从神态判断他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哄人玩, 卫煊这一叹气,搞得崔令仪都跟着紧张起来。 卫煊稍微侧过身,面对她, 说:“这是我最不喜欢的问题, 问得太广, 回答起来麻烦。我猜你是听了外面的说法, 果真觉得是我娘选上你, 那是错的,实际是我看上你。” “看上我什么?” “聪明,爽利,能干,还有好看。” 崔令仪再次——??? “在八角亭是我们初次见面吗?” “是啊。” “那你对我一见钟情?” 兴许因为这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又或者卫煊这样太过纯良无害,在面对他时崔令仪把心眼子收起不少。像这种话面对其他人是她玩玩说不出,眼下也不费力气问了出来。 卫煊想了想,回她说:“那倒不是,我应该是未见就钟情了。” 崔令仪好奇越甚。 看她不问明白就翻不过这也,卫煊稍稍回忆过后,说了起来。 “今年开春天气不是很好吗?尤其有几个艳阳天,那会儿我经常找地方晒太阳,不想有人吵我一般是往假山后面或者其他一些僻静处去,有一回就听到有两个人说话。是崔一舟和他表哥齐赟,他们提到了你。孔圣人是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当时的情况我走出去多不合适?要捂住耳朵又麻烦,我就跟着听了听,想着听了不往外宣扬就是。” “就这样?” “当时觉得你挺好,但齐赟他句句话都说喜欢,我也就是欣赏了一番,没动心思。后来听说齐家另外定了亲事,你们没凑做堆,我想着娶回来做我卫二奶奶也是不错的,这才去结交了崔小弟,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信息量太大,崔令仪缓了好一会儿,把前后理清之后她恨不得回去打兄弟一顿。 这臭小子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也敢说私事! 崔令仪认真在同不在跟前的小弟生气,就感觉脸上给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哦,是卫煊的食指。 他看着人姑娘家白皙滑嫩的脸蛋终于没忍住伸出了作恶的手,捅了一下,挨了一眼瞪之后,作死又捅了一下。 “生气了?气我随便崔小弟随便还是你齐表哥太随便?” 崔令仪拿住他手,挪开。挪开之后她要松手就松不脱了,卫煊反手捏住她爪,把玩起来。 “我还是不懂,也听不出到底是哪儿招了你喜欢。” “真要我说?” “你说。” “从大哥议亲的时候我就在想,轮到我要找个什么样的夫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想到了。我夫人一定得是聪明能干有决断里外一把罩的。在国子监读书就很累人,看我爹和我哥……金榜题名之后只会更忙更累。出去了是没办法,必须要亲自上手,我只希望成亲之后夫人能分担除了公务以外其他所有事,让我回来可以安心躲懒。我听了你弟弟说的,觉得你很棒。” …………………………?! 崔令仪自己理解了一下,觉得他是在说:我成亲是为了能光明正大的偷懒,喜欢的是能让我少操心的夫人。以后我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全部归夫人管,我也归夫人管,听夫人安排。 再想到上次过来吃螃蟹的时候,她萌生的那些天真想法,觉得等嫁过来就轻松了悠闲了不用再勾心斗角了。 崔令仪眼前一黑。 她闭上眼缓了好一阵子,才中气不足的问:“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 后来崔令仪从西园出去,到太太院同姜蜜道别,准备乘马车回府。姜蜜看着她总觉得精神头不像刚来时那么好,就连神思都有些恍惚。待人走后,姜蜜叫二儿子到跟前来,问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吓到人家? “娘不是说成亲之前互相之间需要一些了解,我就同她聊了聊,互相认识了一下,主要是让她认识我。” “那她?” “她接受得挺好的,回去消化两天一准就没问题了。” 姜蜜想着崔大姑娘虚弱的样子,问他是吗? 是啊,她四岁没了娘遭遇那么多不公都能带弟弟活成今天这样,哪会受不住这点儿刺激?顶多就是乍一听说有点懵,过去就好了。 姜蜜告诉男人以及大儿子,说小二在他未来夫人跟前秀了一把原汁原味儿的自己。 卫成以及卫彦:…… 做哥哥的还说成亲之前好歹装一装,别作死太过当心被退货。 “像你当初忽悠嫂子那样?对了,我今儿从你院子外头过都听到侄儿在哭,你还在这儿东拉西扯不回去看看?”卫彦当爹都有段时间了,因着门第变高,家里伺候的人也多,他这个娃带得相对轻松。不过卫成说孩子三岁以前闹的都是芳妤,他当爹的糟心日子在后头。 卫彦听说小祖宗又哭了,他一阵头皮发麻,赶紧同爹娘告辞,回去过问儿子。 得说崔令仪是挺坚强,可还是消化了好些天,她不住安慰自己说卫煊看着除了懒一点好像也没其他毛病,人不错,好说话,也肯听别人说,还很尊重夫人的样子……别说他没其他毛病,哪怕有,亲事都议定了还能踹了他咋的?崔令仪回想起自己当初,择婿标准极低,和她早几个月的心理预期相比卫煊这已经很好,好上天了。 这么想着,哪怕还觉得刺激她也坚强的挺了过来。 并且在挺过来之后第一时间收拾了崔一舟。 可怜崔小弟又挨了打,还是用竹条子抽的左手心,当姐姐的问他是不是失了智?竟然没一点儿防备随便找个角落就跟表哥拉家常。在自个儿府上说私密话都得当心着点,别说那是国子监里头,瞎唠之前没担心过? 崔小弟边把左手往回缩边解释:“早没有了,那是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前后就一两回……姐你怎么知道的?” “听卫煊说的,他说会知道我是躲着晒太阳时撞上你俩说私密话。你怎么敢?” “我听得多,没咋说,是表哥他关心咱。” “打也打了你,这回就算了。你好生反省自个儿,好在上次是让卫煊听见,要是给其他人听见指不定就惹出祸事来。你如今在国子监求学,以后还要进官场,做事别这么马虎,顾虑周全。” 崔令仪说完拉开旁边小抽屉取出一盒药膏,让他别藏着了把手伸出来。 “就是红了而已又没破皮,不用擦药。” “你伸出来,擦点儿好得快些。” “擦也行,姐你别碰了,我自己来。” 崔令仪将药膏搁他手边,看他挑着往左手心里抹,抹上去了不住打圈儿。“其实不想打你,又怕没把你打疼你记不住。舟儿你真得快点成长起来,姐姐最迟明后年总要嫁出去,到时候就没人天天提醒你做这做那,你得自个儿记着。” “前头无人问津时总是担心,巴不得赶紧来个样样都好的把姐姐娶回去。现在姐夫定了,又不想你那么早嫁人,我舍不得。” “不过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现在这样就是以前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姐姐你嫁过去之后可得对姐夫好些。别拘着他,别跟训我似的训他,你温柔点。我们在国子监住的不是通铺吗?一个屋里一排躺好多个,他们睡下去之后有时候还会聊聊,我听了一点,都说十个爷们里头至少七八个喜欢温柔贤惠柔情似水的女人,我问过他们最不能接受什么?有说不喜欢女人手伸太长管得太多,有说不喜欢出门不给留面子的,还有说不喜欢天天讲那些家长里短告诉你进账几两开支几两想买把扇子都要哭穷说没钱拦着不让的,对了对了,最不喜欢自家夫人跟老娘打擂台,夹在中间烦死人了……这些都是我搜集来的宝贵信息,姐你随便听听。” 说是随便听听,他明摆着是在规劝阿姐别跟逼死侍郎府上下一样把卫煊往绝路上赶,咋说都是亲相公呢! 崔令仪摸着良心讲,她是想温柔贤惠来着,经过前几天之后她觉得现实和理想之间往往存在巨大偏差。她觉得在娘家作够了,到了婆家该收起尖刺好好做个人。 结果卫煊说啥? 说我就喜欢你不做作的样子。 喜欢你强势霸道。 喜欢你把一房所有事全部包圆。 问他能干啥? 他可以听领导安排,接受领导批评,看领导干累了给端个茶,等领导忙完递个手帕说夫人你真棒棒…… 崔令仪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这种把我很懒以及我不要脸明晃晃写在脸上的人。 这人很快还要升任她相公。 221.221.番外 大喜的日子定下了, 就在次年开春之后,三月间里,算来还有半年多时间。 崔侍郎府已经在为大姑娘准备嫁妆。前头六公主留下来的东西分做两份, 由亲生子女继承, 头面首饰这些让崔令仪带走,摆件之类留给崔小弟多。除此之外, 崔家还得拟出一份像样的嫁妆单子, 太寒掺不行, 怕抬出去丢人现眼。 经过前面几回,崔老太太已经厌了崔令仪,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拿大孙女的陪嫁开玩笑。心里想着最好别放血太多, 同时又要看得过眼, 为此她还打听了前头康郡王府准备的嫁妆台数,听完心里苦。 康郡王府是真宠芳妤, 要比照那个去准备, 多嫁几个就能掏空他们家底。 幸好芳妤是做长媳的, 崔令仪这边比她稍稍差点也说得过去。 崔老太太斟酌过后,草拟了一份嫁妆单子,瞧着不太够还将几房近亲请来, 意思哪怕不是一支, 也都姓崔, 本家姑娘要出阁亲戚们不添个心意?她亲自开的口, 加上崔令仪要嫁的是一品权臣爱子, 崔家亲戚才肯配合,各家添了两样。再一看,这份陪嫁就好看多了。 福寿堂里老太太松了口气,白氏借嫁妆单子来看过之后却憋坏了,她差点没忍住要开口,好在让填房太太赶了先—— “这是不是多了一点?咱们家是三品侍郎府,却是不沾什么油水的礼部,府上看着花团锦簇的,账面上哪有那么多钱?大姑娘手里还捏着六公主留下来的东西,让她把那抬走,咱再稍稍补几样不就得了?” “你当卫家是什么门第能由你糊弄?趁早收起那蠢念头,公主留下来的东西该由他们姐弟两个商量着继承,哪个多拿看他们自个儿,甭管大姑娘分到多少,没得直接用当娘的二十年前的陪嫁充作女儿嫁妆的,真那么抬出去咱崔家还抬得起头?这姑娘嫁得也太容易了!” 要皇室没想起六公主这个人,他们是能在嫁妆上稍稍做点文章,偏偏人家想起来了!皇后娘娘还派了两个嬷嬷过来,崔老太太即便有万般想法也不敢乱来,她儿子有今天实在不易,先前已经很拖累他,岂能再犯错误? 总之,老太太是心里在滴血,脸上还得挂着笑给蠢儿媳讲道理。 即便她这么说,填房太太还是难以接受。 “给她拿走这么多东西咱不伤筋动骨?我们崔家又不光一个大姑娘,跟着继宗不也十五了要准备说亲,后面排着的还有……全照这个来,家里不给搬空?” “那卫家过大礼时捧来一双双一对对的哪样不贵重?” 填房太太抿了抿唇,过会儿才说:“男方下聘和女方陪嫁不同啊。他们下聘抬的大多是些吉瑞之物,说是贵重,拿来有什么用?还能变卖了不成?可咱们呢?其他那些东西就不说了,光打一全套家具摆件就要花去不少,还要请江南最好的绣娘来赶制嫁衣喜被这些,春夏秋冬各季衣裳要备至少四套,还有头面首饰……” 她每说一句老太太心里也抽疼一下,终于,老太太忍不住一巴掌拍炕桌上。 填房太太缩了缩脖子,把没说完的憋了回去。 白氏也在心痛,可她更了解老太太,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挤出一抹干笑,说老太太心慈,对大姑娘实在是好。 虽然过程磕巴了些,崔令仪的嫁妆好歹一件件添置起来。等府上将该安排的全安排好,一晃秋天早过去,冬天都过了一半,又到一年中最冷的两个月,各家赶着备上年礼年货,同时国子监也在准备岁末考核。 卫煊跟唐怀瑾不用担心,他俩纵使没卫彦当初的统治力,也是能给国子监争脸面荣光的杰出人才。 再看崔家这头,崔一舟刚进去读了一年,程度还不太够,好在有唐怀瑾帮他,偶尔还能得未来姐夫几句指点,他在新进这些人里面排名算不错的。崔家另一位就没这么乐观了,早先说了崔继宗本来就是中游水平,跟凭本事进来的比不得,比其他那些蒙荫庇的又好些……他要是刻苦用功多读个几年,下场去好好考,还是很有机会拿个进士出身,结果就在今年,因为皇后娘娘的关注崔家让外界揭了皮,闹出笑话,也直接影响到他在国子监的人际往来。 读书人是最讲规矩最要脸面也最在乎名声的。 他名声不好,其他人轻易不敢与之为伍,生怕被视作同类。 崔继宗早几个月就因为这事崩溃大吵过,还说不想在国子监待了,白氏好不容易将他稳住。那一页看似翻过去了,实际影响深远,至少对他来说别人的排斥使得他不停去纠结过去的事,想这想那没法子专心读书。 有没有用功是能看出来的,他这一年小考的表现都不理想,岁末排名大跌,崔侍郎听说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拿了那么丢人的名次都不敢相信,还问了一句是不是碰巧有同名的? 想到姓崔的少之又少,他又改口,问是不是写错了名字?把继宗跟谁对调了吗? 国子监祭酒亲自同他说的,说没错,崔继宗就这个排名,他今年像是混过去的,很不用心。“崔侍郎也别只是忙衙门的事,儿子要多关心啊。想你也是国子监出来的,那年还高中了状元,亲笔题的匾额这还挂在国子监里,咱们这头是怎么回事你该非常了解,夫子们精力有限很难顾到每个人,顶多只能从纪律上约束,到上课时人没来我们罚他,他来了不用心听你有什么法子?” 本来崔继宗就是荫生,夫子对他们这些拿名额进来的要求很低,只要保持安静,不吵吵,别影响有本事那些,课你爱听不听。 听过这一席话,崔侍郎脸面都快挂不住了,国子监祭酒还安慰他来着,说崔继宗的表现是差了一些,幸而崔一舟不错,天资也还可以,又肯用功。 这不像是安慰,更像是笑话。 他们把希望寄托给长子继宗,将资源给他名额给他,什么都给他,每回放旬假崔侍郎教他这啊那的,结果长子排名垮了,反倒没从家里得到什么支持的舟儿有起来的迹象。 这不是大耳刮子往他脸上扇? 崔侍郎哪怕是个偏心人,他也不会蠢到埋怨崔一舟太努力了,那错在谁?肯定在大儿子崔继宗。 他写的什么狗屁文章? 这排名对得起谁? 崔侍郎回府,听说长子在老太太的福寿堂里,他径直就过去了,然后是一场混乱。崔侍郎拿戒尺抽人,边抽边斥骂他,问他一天天都在瞎忙什么?回来说得好听书读到哪儿去了?岁考这排名还想下场应科举?乡试都过不去! 一个打,两个争。 白氏直接扑过来挡,嘴里不住叫唤让别打,当心打坏了。 老太太手在炕桌上重重拍了几下:“崔守志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娘?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就不听了?继宗他哪怕一次表现不好,你打他做什么?你以前也有发挥欠佳的时候我像这样打过你吗?是,你是状元,可你不也二十六七才考上,继宗才十五,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读,你急什么?” 老太太指着亲儿子的鼻子骂,崔侍郎还能怎样?他哪敢在年关把老母亲气病?就只能停手。 他坐到一旁去,灌了一大口热茶,才说:“娘不知道我今日有多丢脸,我以为他排名写错了还去问了国子监祭酒,人家告诉我说没错,又找出他写的文章来给我看,说就是有那么差,只配得上这排名。我当初是状元,我儿子却是这个表现,我脸往哪儿搁?他拿了家里的名额,占了全部的资源,读成这样可对得起几个兄弟?” 崔继宗低着头站那儿,一声不吭。 白氏还在说只是这回考得不好,下次会好的,明年一定能排在很前面。白氏还让崔继宗保证,让他对天发誓。崔继宗张了张嘴,说:“我想回家学来读,不想在国子监。” 这话一说出来,满堂惊愕。 “你胡说什么?!” 崔继宗委屈得很:“国子监是出了很多进士,三鼎甲都一箩筐,可我还是不想在那头待。我们拿名额进去的在那里头没人喜欢也没人看得起,他们那些考进去的还有贡生根本不同我往来,夫子也不重视我们。那还不如在家里学,父亲您请个进士来教我不是一样?” 一样吗? 不一样。 从国子监出来的,进官场有许多同窗相互扶助,同窗之谊不是说说而已。自己闷头读书的难免势单力薄,像卫成这样独来独往还能几年一跳飞快往上升的,本朝就这一例,也没别人,不值得当作参考。 再说,名额给你用了,没读出个名堂你要回来,国子监那头却不会允许换个人顶上。 要走容易,走了要是后悔再想回去不可能。 崔侍郎哪能由他任性,不要说崔侍郎,这事就连老太太和白姨娘也没法同意。 过年这些天,因为崔继宗的事侍郎府吵翻了天。有人劝,有人骂,有人偷偷看笑话。崔令仪跟小弟崔一舟没顾得上他们,两人一则要去姨母那头做客,二则还受邀进了宫里。 这次进宫让崔一舟好好看了他娘从前生活的地方。 同时也让兴盛见着这对倒霉姐弟。说倒霉已是过去的事,就从这一年起,他俩已然转运。崔令仪就不用说,崔一舟将来也是不错的。 见着他俩之后兴盛再次感叹了卫夫人择选儿媳的眼光。 是神仙眼光吧…… 甭管长媳芳妤或者次媳崔令仪,刚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都是不被看好的,总觉得方方面面都是问题,在贵女之中排不上号。等到卫家兄弟把人娶进门,过了几年之后大家就会发现,哪怕住的宅院宽敞了府上人多了,卫家依然和睦,为什么?因为家里人齐心,能相互理解关心包容体谅。 长媳宽容大度,次媳精明能干,两人配合起来将偌大一个宅院治得井井有条。又有经过无数风浪的卫夫人掌舵,时常提点聪明有余经验不足的儿媳妇,他们家爷们真一点儿不需要为内宅操心,基本上除了公务之外的其他所有事情女眷们都能给办得妥帖。 想到京中盛传两个媳妇都是卫夫人亲自挑的,别人泼凉水也没动摇得了她,这魄力也没谁了。 …… 年前总嫌日子过得慢,过完年就感觉一天天跟飞似的,眨眼之间竟然已经春回大地。农户们又要准备为新一季的收成忙活,他们磨锄头借耕牛准备翻地。这时候卫、崔两府也忙起来,无他,吉日要到了。 222.222.番外 崔令仪的陪嫁称不上极其丰厚, 还算拿得出手,至少没招来非议。反正填房太太看着那一抬一抬的东西从自家大门出去排成长龙送上卫府,她就感觉憋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堵得胸闷。 贴身伺候的安慰她说:“就当送瘟神, 痛这一回。太太您想,大姑娘是嫡出, 是皇上的外甥女, 嫁的还是一品大员府上, 才会有这排场。后头那些从妾室肚皮里爬出来的,千两银子就能打发出门,费不了什么。” “你说得容易,不怕老太太又拿府上颜面说事?她不管事不知道府上开销多大, 我提醒她还斥骂我说小户人家出来的上不得台面的, 我好心全给人当了驴肝肺,也不知道图什么!” “您消消火……” 贴身奴婢凑到填房太太耳边, 让她想想福寿堂那位是什么岁数, 都年近古稀还有几年好活? 是, 卫家有个高寿老人,前些年满九十的时候皇上还给画了祝寿图。这两年没听说,没消息总归是好消息, 肯定人还健在的。世人常把长命百岁挂在嘴边, 真能满上的有几个呢?府上老太太眼下瞧着还凑合, 可这又说不好的, 经常有前段时间看还好好的人, 一转身说没就没。 排在大姑娘之后还有几个哥儿的婚事,都办妥了才轮到庶姑娘,到那时老太太哪怕人还在能顶什么事? 就算她还有那精神头,就算庶女里头有她偏疼的,连续娶了好几个媳妇之后府上又能拿出多少东西给那些个丫头片子? 填房太太听着感觉在理,心里才通泰些,摆出来的笑脸都实在一点。 崔令仪却顾不上去看这府上的人是什么神态表情,她提前好几天忙得团团转,将崔氏门宗的女性长辈见得差不多了,一个个说的都是那些话,或者教她怎么在夫家立足,或者催她进门之后赶紧怀一个,或者让她别忘了祖宗,嫁出去之后有机会一定要多提拔娘家兄弟。娘家是外嫁女的靠山,娘家日子过得红火兄弟个个都有出息在外头才不会叫人欺负,哪怕给人欺负了也有同辈弟兄找上门去讨说法…… 提前一日都还有人来找她,到吉日当天才没了。 照规矩,拜堂往往都在日近黄昏,拜完就好送入洞房。可酒席通常从清晨就备上,宾客们上午来,从中午吃起,连吃两顿,热闹整天。 娶媳妇的嫁女儿的两头都在摆酒,崔令仪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嬷嬷替她打扮,这整个过程中耳边喧闹声没停过。一般女儿出嫁这天当娘的还要拉着叮嘱几句,崔令仪跟前来的是她姨母,也就是齐赟亲娘。老太太以及太太都在外面招待女宾。 齐赟的婚约还先定下,也过了大礼,只不过择出来的吉日靠后,还得等两个月。齐赟本人无所谓早晚,他还没从求而不得当中走出来,一方面配合娶妻的各项事宜,同时又在心里惦记着表妹。 卫、崔两府的喜事对他来说没有喜,只有难受。 他母亲五公主却挺高兴,早先提结亲被拒是有一点羞恼,事情毕竟过去了。不管怎么说崔令仪是她胞妹骨血,是嫡亲的外甥女。崔令仪现在还总有机会进宫,皇后时常想起她,指了嬷嬷出宫来帮衬不说,隔段时间还发个赏赐。她跟着做了卫二奶奶还能更好些,这头就成了贵亲,既是贵亲自然不能疏远,得把关系经营好了。 五公主拉着崔令仪的手,不住说我的儿你如何如何。 崔令仪看着也有些触动的样子,曹嬷嬷听得腻味,借口说出去看看院子里那些个奴才躲懒没有,退出闺阁,丁嬷嬷慢一点也退出来。 两人换了个眼神,心里都有数。 齐夫人是比本府女眷好多了,但她说的也不能全信,得捡着听。这事大姑娘自己心里应该也有数的,即便齐夫人对这个外甥女是嘴上关心得多实际做的有限,她好歹在姑娘不好过时伸过援手,也算恩人。 齐夫人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期间两位嬷嬷在外头安排事,待她回席面上去了曹嬷嬷才进屋。这回进去姑娘基本上已经收拾妥当,大红嫁衣包括全套的金首饰穿戴整齐,妆也点好了。 姑娘本就是明丽好相貌,今儿是大喜之日这个妆又画得浓,瞧着好叫一个明艳逼人。 “真是漂亮!姑娘这般模样就不是侍郎府能困得住的,瞧着命里便有富贵。” 崔令仪也看着铜镜里头,那里头的新嫁娘比花儿还娇艳,瞧着分明是她的脸,又不太像她。是好看的,她自个儿都不敢相信自己还能这么好看。 边上丫鬟也说晚些时候姑爷见了定是要看花眼的。 说不好没饮酒就醉了。 后来卫煊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倒没看入迷,就心里突突了两下。 大概早两天,卫彦把他当初用过的指导书册转赠给弟弟,让多看看,别到洞房花烛夜丢人。卫煊脸皮也是真的厚,接过来当场就翻了,一口气翻了小半册。卫彦就说他:“先别管后面的,看前两页,才开荤别搞那些复杂的,先把基础动作熟悉下来。” 做弟弟的却没听他哥的话,他摊开那册子指着其中一幅图说:“我感觉这个好,女上男下,省力。” …………………………! “大姑娘行房头一回,你负点责任。” 既然大哥都这么说,做兄弟的还是吸收采纳了这个建议,想着头一回是还是适当的装一装。洞房花烛这天晚上,卫煊难得勤快。事实证明男人还是食肉动物,他动起来之后是一点儿也不嫌累,问题出在爽完以后,他趴在媳妇儿身上就跟小宝宝趴当娘的身上一样,就这么他就准备睡了。 你说再来一回? 今晚不来了。 他累。 别家夫妻睡觉要不规规矩矩平躺,要不是太太偎依进老爷怀里,反正这两种最多。他绝了,他跟大猫找窝一样换了个睡得舒服的姿势靠他老婆身上,靠着还嫌不够,又把脸贴上去蹭了蹭,嫩生生滑溜溜软绵绵的,皮肤真好,真舒服。 卫煊这一觉睡得好,可怜崔令仪好像抱着个百多斤重的孩子,醒来肩都是麻的。 她飞了卫煊一连串的眼刀,卫煊这才挪动尊臀移了过来,作势要给她揉肩。 崔令仪给他拍开:“让你给我揉,别揉散架了,你梳洗去。” “哦。” 他是答应了,却没起身,崔令仪又问:“怎么不动?” “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那你说啊。” “夫人你真好,我觉得娶对人了。” 崔令仪起先老脸一红,又瞅瞅他,心道:我觉得我嫁错人了。 直觉告诉她这只是个开始,搞不好还有更刺激的在后头。 所以说人就不能胡思乱想,悲剧经常是想着想着就应验了。后来第二天晚上,崔令仪都熟门熟路躺上床去等相公来,她相公来是来了,来就跟着躺在旁边。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男人这是体贴来着,想着昨个儿刚洞房,身上多少有点不舒服,以为今儿就歇了。 刚萌生出这种念头,现实就给了她一锤子。 卫煊伸手把媳妇儿抱过来,跟烙饼似的翻了一面,让她趴自个儿身上,说床笫之间也要保持新鲜感,今晚我们换个姿势…… 崔令仪还没明白。 卫煊已经做好准备,说:“我躺好了,夫人请吧。” 夫人请吧。 清吧。 吧。 崔令仪:????? 卫煊怕她不明白,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他早就准备好的一页,展开给崔令仪看了。 “卫煊要不要脸?!” 看她脸都气红了,颊上好似有红霞两片,生机勃勃中带着艳光的样子真的好看。好吧好吧,看在是自家夫人的份上,卫煊使了点力,眼看崔令仪来了感觉,呼吸急了喘了颊边晕红更甚,这王八羔子又停下来。 “我累了,换你动动。” …… 崔令仪进门才两天,姜蜜就离奇发现儿子跟媳妇之间怪怪的。看着好像闹脾气了,又不像是认真生气,儿媳妇像是恼羞成怒,儿子就像犯错的娃子在装乖扮巧讨好她。 卫家兄弟里面,卫彦天生冷面,不笑的时候怪唬人的,卫煊瞧着嫩生很多,他哄你的时候再大的气都能给你散了。你刚心软刚原谅他不要脸的偷懒行为,他回头立马卷土重来,还能突破创新。 他是经常有在反省,频率高得跟吃饭睡觉似的。 你问他错了没有? 他说错了。 问他以后还犯不犯? 以后还犯。 就像大哥从小就希望长大之后比爹能耐,人都是有梦想的。卫煊他也有,他的想法涵盖很多方面,其中最执着的一项就是想给自己找个靠谱的领导。 这个说起来人家笑话他。 卫煊不觉得丢脸,梦想又不分高低贵贱的。 还有人为了偷懒潜心发明,发明出来个好东西不造福了百姓,这是条康庄大道来着。想他为了娶个符合心意的能正确领导自己的夫人费了多少心思?现在夫人到位了,是时候品尝丰收的喜悦享受努力的成果。 223.223.番外 因为成亲, 卫煊在家休息了几日,他是陪夫人回门之后第二天回去的国子监,一到国子监迎面就是恭喜。 洞房花烛, 人生一大乐事。 稍稍应付过同窗, 卫煊回头看唐怀瑾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走过去,问:“在想什么?” 瞧着这边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唐怀瑾偏了偏头, 示意卫煊挪几步。卫煊感觉麻烦, 又想到他兴许是想聊聊感情问题,说的大概同妹妹相关,才跟上去了。 果不其然。 唐怀瑾的亲事比起卫彦卫煊要难办得多,他父亲唐谦在最近一年已经升上侍郎, 与崔守志平级, 可放在卫成面前还是不够看。当朝三品和一品之间隔着天堑,心仪的姑娘出自一品大员府上就是会让男子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早说过了, 这年头说亲第一看门第, 看祖父包括父亲官职, 个人条件也重要,但要排在这些之后。 唐怀瑾不觉得自己差,但想到卫家两位哥哥的情况, 他又觉得自身条件好像也称不上格外出众。 他虽是府上嫡长子, 到底是三品之家, 父亲的官阶比卫大人要低不少, 这就意味着唐家不能贸然去提亲, 在这件事上他们需要格外小心以及谨慎,否则哪怕婚事说成,也不好看。可能旁人会指责他攀附权贵,唐怀瑾不介意被说两句,他就是不希望因为自个儿全家都遭受指点,届时拖累父亲清誉,还可能让人笑话雪溪。 正是身份上的尴尬使人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他还不能专心的去料理这些,须得将主要精力放在来年乡试,科举不容有失。 唐怀瑾稍微吐露了一两句,卫煊就明白他的意思。 “你得知道,世上没什么是十全十美的,麻烦总会有。还有一点,要娶到合乎心意的夫人本就是件需要煞费苦心的事情。没苦过,哪有后来的甜?” 唐怀瑾点头:“我当然明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不用我多说卫二哥你应该能想到,我们最怕的不是摆面前的条件太苛刻,是不知道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换来心愿得偿,更怕做什么都没有用。听我娘说,皇后娘娘有意思让雪溪妹妹做七皇子妃。” “这不是多年前的笑谈?妹妹比七皇子年长三岁,哪里适配?” “不止宫里,京中有意结这门亲的也太多了,亲王府郡王府大学士府都有。”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理所当然的。怎么这就让你打起退堂鼓?那你倒真不配当我妹夫,趁早拉倒互不耽误挺好。” 唐怀瑾摇头,也不是这么回事,许多人上赶着求是让他有些着急,卫大人以及夫人不明的态度也让他心里不踏实,这些都能克服,他想着再让雪溪妹妹等一等,等明年下场,后年金榜题名,到时候堂堂正正上门去提亲。 可他和雪溪同年,让姑娘家拒绝其他所有人等他到十八……这是个挺过分的事情。 再有就是唐怀瑾做梦都想考得好,最好能拿三鼎甲,但真到了考场上,不确定太多,也怕结果不尽如人意。 会想这么多也是人年轻,要他跟经过大风大浪的一样成熟稳重太强人所难。他心里装着个人,怜惜她,挚爱她,难免过分谨慎。即便人人都称赞他,觉得他没给父亲丢脸,日后能有造化,唐怀瑾自己还是不够自信的,他心态上其实有点像当年的卫成,觉得有力使不出,总认为自己没做好。 他作为男子,其实不愿意把这一面显露给人看,总希望雪溪看到的是他果毅坚强,可老憋着也着实难受。 唐怀瑾同卫煊关系好,犹豫再三,告诉他说:“前几个月,也就是过年在家那些天我同母亲谈过,是想着把我的意思明明白白说给母亲,好叫她心里有数,不要瞎着急乱点鸳鸯谱。我告诉母亲说心悦雪溪,母亲说她早早就看出来,她也觉得雪溪好,从头到脚都好,只怕我一头热。尤其这两年,我能见她次数不多,独处几乎没有,心里有话没场合说,我想着从前雪溪妹妹她总爱找我是不是纯粹就把我当第三个哥哥,人长大了,讲礼了,自然也就疏远了……” 卫煊听明白了。 搞了半天就是自家妹子把人搞懵了。 前面那些年她可惦记唐怀瑾,见了面喊得也甜,常把小唐哥哥挂嘴边。后来到了能理解男女之别的年纪,女孩子家就矜持起来,她这个表现就让唐怀瑾觉得是不是小姑娘长大不喜欢他了。 卫煊拍拍唐怀瑾肩膀:“你没亲口问一问她?” 唐怀瑾苦笑。 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三百天都在国子监,空闲太少,闲着也经常没有理由登门拜访,好不容易去了卫府或者在其他场合见着人,她都不是独身一个。 直接把人叫到一旁? 那叫别人怎么看她?跟着不就得有闲言碎语传出来? 唐怀瑾是珍重太过,生怕轻薄怠慢了,才把自己搞得这样纠结。卫煊想了想,说:“我现在不是雪溪的二哥,我是你同窗挚友,站朋友的立场我劝劝你,心里想什么你告诉她,有什么打算说给她听,两人都不说是误会之始。还有,要是家中长辈帮忙操持的婚事,那是要合乎礼数,给足尊重。你是自个儿心里有了人,想跟她好,你想同她谈感情就别这么理智。人只要想得太多就会克制,做起事来畏首畏尾,但凡显露出这样的姿态,姑娘家便瞧不出你对她的喜爱。就好像你怀疑自个儿是一头热,你就知道她没有同种疑惑?兴许就是想看你的态度才故意冷落你,你这表现岂不是在悬崖边上跃跃欲试?” 唐怀瑾也不是蠢人,就是没什么感情经验外加当局者迷,他看不破。叫卫煊这么一说,好似当头棒喝,他回想了一下前头这些年,心道该不是让卫二哥说中了? 雪溪她真是试探自个儿来的? 那自己这般表现是不是叫她失望了? 想到这里唐怀瑾坐立也难安,恨不得立刻去同她见上一面,偏偏国子监没放,出不去。他当真是懊恼,也怨自己不够果决,其实都不是拉不下脸面,一直犹犹豫豫也是怕听到不想听的。拖到今天,他算想明白了,有些事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不过去,迟早要面对。 就在卫煊成亲一个月之后,四月里,借着卫家兄弟生辰,唐怀瑾见上他心爱的姑娘,他借口请张嬷嬷去后厨拿茶水点心把人支开一会儿,说:“有些话我放在心里很久,总想说,每回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今天过来之前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明明白白讲出来,得让你知道,成了我安心,不成也能死心,请你听听我心意。” 福妞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心里有点紧张,还是故作轻松笑道:“怎么突然这样严肃?” 唐怀瑾却没跟着笑,他挺认真的,讲了一段心路历程。总结下来就是小时候不懂,那时真是当玩伴的,长大一些之后心里朦朦胧胧有点想法,但他没自觉,并没有立刻意识到。真正闹明白心意是进国子监以后,不光走神的时候会想,夜里也梦到过,听同窗聊这些的时候他全中标,这会儿才确定了自个儿的想法,就在他确定之后,没来得及做什么做什么,福妞就变了。 “我觉得你是不是也闹明白自个儿心意,意识到要跟幼时玩伴保持距离,避免招来误会。想过尊重你的意思,不要做没脸没皮的事,可是真的要割舍太难。也有几次想豁出去问个明白,都要说出来又临阵退缩也有……比起你哥哥们我挺失败的,即便这样,还是想求你垂青。” 京城第一美男子就站在面前说这种话,哪怕本来不喜欢也扛不住,别说她喜欢极了。 “我真是傻。” 看她抬手扶额,唐怀瑾心一紧,问怎么了? 福妞双眼雾蒙蒙:“听她们说,男女要在一起,总得男方来求,他来求还不能直接应下,得刁难刁难,费好大力气娶到的才会珍惜,好姑娘没得随随便便就嫁了。” 想到这几年见一面难,见了面还总不能好好说话。她经常想往唐怀瑾跟前靠,又不敢。就很小心拿余光看着,福妞一直有在关注唐怀瑾的事,也私下问过二哥,只是别人不知道罢。 两人一个矜持着,一个顾虑许多不敢坦言,都藏着话能不生误会吗? 福妞是真委屈:“我以前虽然跟张嬷嬷学规矩,很多道理我不懂的,后来跟娘出去见了其他那些贵女,别人都很委婉矜持,但凡谁要是将情情爱爱挂嘴边是要遭人非议的,会说姑娘家没脸没皮不知羞。我不想任别人说我爹娘是乡下来的不知体统生个女儿也教不好,所以才想忍一忍嘛,我想着小唐哥哥定是中意我的,都给我画过鸳鸯,画过好多只,我只要忍一忍,等过两年嫁人了,我想说什么都好,想怎么同你亲近都行,旁人总不会再说什么,我等啊等就没等来……” 看她这样唐怀瑾手足无措,不知当怎么安慰,就只能认错。 “是我迟钝,我笨,我不好,你别哭。” 经验告诉我们,“你别哭”这个话是安慰人时最最最不能说的,你说了她保准忍不住。 果不其然,福妞就地抹起眼泪来,想到他误会那么多,就伤心得不得了。 要说起来,她小时候就挺爱哭,至少比两个哥哥加起来哭的都多,可那是小时候,后来长大一点人就跟甜枣儿一样,笑起来活似吃了蜜。上回哭得这么惨都是好多好多好多年前,看她这样,唐怀瑾吓坏了,又拿手帕想给她擦擦,还想把人抱过来哄哄,都没来得及,张嬷嬷过来了。 …… 这天唐怀瑾是让卫彦赶出门去的,福妞看她大哥拖着人往外走,顶着哭红的兔子眼还想去救,就让大嫂二嫂不动声色拦住。 芳妤跟崔令仪一左一右护着,一个拿手帕替她擦脸,一个端甜汤给她润喉。 “他招小妹哭成这样,挨顿打也不过分,可不能心软。” “咱们卫家的掌心宝能给他随便欺负?” “由你大哥去吧,他总是知道分寸的,真要动手也不会打坏了那张脸。” “到底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真打坏了多可惜。” 都不用姜蜜这当娘的出面,两个嫂子就把福妞摆平了。至于说另一头,卫彦倒是没跟唐怀瑾动手,他说什么来着?“别仗着自己长得好,喜欢你的人多,就来作践我妹。”他让唐怀瑾以后有事没事都别来,卫家女儿不愁嫁,随便放句话出去赶明来提亲的能把门槛踏破,从里头还捡不出个好的?怎么就非得嫁唐家去? 唐怀瑾难得这么低声下气,他是什么脸面也顾不上了,不住认错。 卫彦也好奇,就问他到底咋回事?说了什么把福妞惹哭的? 是难以启齿,唐怀瑾还是讲了出来:“就是同雪溪妹妹说了几句心里话……” “你说,什么话?” “就是说心悦于她,想求个答复,好叫我能安心读书准备来年下场应试。” 卫彦:…… 意思是表白之后他妹哭成了傻子? 说是感动也不像啊。 “你走吧,先回去,回去好生读书最近别来。” “那大哥你替我安慰一下雪溪,是我不好,叫她别哭。我以前做得不对我会改,还有哪里她不喜欢都跟我说,我一定听,我都记着。” “那是我妹我知道安排,你赶紧走,你烦死了。” 唐怀瑾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走的,回去路上既担心她哭不停,又忍不住有些甜津津的。唐怀瑾坐在马车里头还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真笨! 胡思乱想那么久,把坏的全想到了,怎么就没考虑到女儿家矜持害羞? 想到雪溪她等着自己有所动作,一等二等没有任何动静,她心里该多难受。 这么想着唐怀瑾又多打了自己一下。 他小心没下重手,想着这张脸还有用的,谁叫雪溪妹妹她喜欢呢。 224.224.番外 前后个把时辰, 唐怀瑾便回了府,人刚回去,就遭到盘问。唐夫人问他不是上卫家去了, 往常过去最少也是小半日, 怎么今儿个这样早? 唐怀瑾还不好意思说。 他娘又问:“那你见着卫家小姐没有?可跟人说上话了?她看见你高兴不?” 问题有点过分犀利了,唐怀瑾一方面觉得这是他娘, 有些情况该让娘知道, 偏又琢磨不好该怎么讲。迟疑之间, 就让他娘误会了。 唐夫人屏退了左右,又使贴身丫鬟在外边守着,这才临着坐下,低声说:“娘说过的, 咱们家不是非得同卫家结亲, 我儿子这般模样,什么夫人娶不着?反而卫小姐身份有些太高, 她有父兄撑腰, 给谁娶回家都得当祖宗供着, 成了好事男人家恐怕要受委屈。要是依我,我觉得亲家那头官阶最好同你爹相当,这样咱们才能抬得起头。是你说喜欢卫家小姐, 你喜欢, 娘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要结两姓之好总要双方都愿意, 你今儿就跟娘交个底, 你问没问过?卫小姐她肯跟你不?人有那意思吗?” “娘!” “儿子你听我说,我知道男儿家晚点议亲没什么,真要等也等得起,可那头没个确切的说法就让你拖着等也不是个事儿,这种事说明白好些,我只怕搞得乌烟瘴气的回头还会拖累你爹同卫大人之间的交情。娘这么说不是对卫小姐有什么意见,就是想让你去跟她说清楚,你俩的关系弄明白了娘跟人见上才好拿捏态度,要不然我这头尴尬,你说我要是跟卫夫人遇上,人家问到你的终身大事,问我怎么考虑的,我该咋说?” 卫雪溪跟唐怀瑾两个都是香饽饽,他俩但凡说有那意思,来谈亲事的都不会少。 尤其两人年纪差不多了,唐夫人就想知道卫家是怎么个意思,要是卫小姐也看得上她儿,两府直接准备说亲事,那其他家的过来说就可以婉言谢绝,不作考虑。要卫家没那意思,唐夫人就得在其他那些贵女里头给儿子看个好的。她就怕唐怀瑾这么拖着,跟卫家的没成,又把其他放掉了。 话说到这份上,唐怀瑾定得表个态,他就对当娘的说了,只想娶那一人,旁的不作考虑。 唐夫人真要急死。 “你倒是告诉我卫小姐她怎么想!” “她该是愿意的。” “肯定吗?” “娘别瞎掺和就是,我来年下场应试,待金榜题名就上门去求卫大人将女儿许我,成不成两年以内总是会知道,您再等等。” 唐夫人这才踏实一些,两年她等得起,到那时候儿子才十八,要同卫家说不成,再相看都来得及。 唐家消停了,卫家还热闹着。两个做嫂子的哄过以后,姜蜜将女儿找来跟前,也想摆开想同她唠唠。比起唐夫人好言规劝的做法,姜蜜直接多了,眼一抬就让她说。 刚才哭得伤心,停下来才感觉丢脸,福妞还想装傻,便听她娘说:“你不说我可就说了,要我说唐怀瑾真不是个东西,来做客还欺负别家娇女,就这还是读圣贤书的,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他就是仗着你喜欢他才这么对你,凭今儿这一出这门亲事我不答应!娘赶明就出去走动走动,我多看看,总能给你挑个好的……” 姜蜜眼都不眨就是一大段,这么说下来可把福妞急坏了,母女两个本不是挨着坐的,福妞情急之下挪她身边来抱着胳膊一阵摇晃。 “娘!娘说什么呢?他没欺负我!” 姜蜜一脸的不信:“他要没欺负你,你哭个什么?” “……” “说不出了吧?我这就通知到门房,以后他来直接赶走,别想再进咱家门。” 福妞一个着急,也顾不上害臊,就把什么都说了。说她真没被欺负,是高兴来着,之前还以为唐怀瑾拿她当妹妹,没有永结同心的意思,今儿才知道两人互相误会了对方,彼此之间是有情意的。 换个人来一准听得出,姜蜜是促狭,故意激她来着。正常来说福妞也该听得出来,她就是事关自个儿,心里着急。 急急说完,忽闻扑哧一声,才发祥当娘的笑开了。 福妞脸一下爆红:“娘糗我!” “不糗你能听到实话?这么说唐怀瑾他总算同你诉明心意,你怎么应的?” “我鼻酸,没忍住就哭了,没来得及……” 姜蜜把人搂进怀里,拍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他今儿没得到准话之后总还会再来。” 福妞埋着脸闷声说:“我今天这样丢脸,都不好意思见他了。” “不见也成,得让他着急一下。要知道咱们家女儿可不是好求的,给他吃点苦头到手后才知道珍惜。” 后面一旬唐怀瑾又来,却叫卫彦拦住,没见着人。 之后他还来过一回,尚未见着心上人,就撞上卫成。卫成让他进大门来,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几步,说了说话。作为卫雪溪的父亲,他同唐怀瑾谈了许多,得到的说法基本还是满意。心里头满意了,卫成便告诉唐怀瑾最近一年还是多把心思放学问上,下场科举拿个好成绩,不强求三鼎甲但至少得是二榜出身,要是三榜进士就别来提亲。当爹的再出色也不是本钱,卫家不会把女儿许给个没能耐的。 唐怀瑾听着这话一愣,而后大喜过望:“您同意将雪溪许给我了?” “我没同意什么,只是告诉你先去拿个二榜出身再同我谈。怀瑾你也别怨我刻薄,我是她父亲,做父亲的能不为她将来着想?你想娶她进门,光心意不够,光态度不够,能力也要的。你的程度我大概知道,让你刻苦用功拿个二榜进士回来不过分吧?” 唐怀瑾点头说明白了,“我这次回去就专心读书,金榜题名之前不会再来,只是能不能让我再见见雪溪,我想同她说几句话。” 卫成想想,让他去偏厅等会儿,命人去找了女儿过来。 听说是父亲找,领路的却没带她去父亲书房,而是往前面走,福妞这一路都糊涂。直到在厅中见着唐怀瑾,她眼前一亮,才想起来问怎么回事?“不是爹找我吗?” “我有几句话一定想同你说,就恳求了卫大人。” 福妞不好意思,问什么话。 “我想说后面有段时间不会过来,见不着我你别多想。我合计赶下届科举,待金榜题名再来府上恳请你父亲将你许配给我,这一两年就准备专心读书,可能极少会来。” 福妞抿了抿唇,问:“是我哥哥?还是我爹刁难你了?” 唐怀瑾摇头,笑道:“不是那么回事,我想着你这样好,若什么都没有哪里好意思登门来求?”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考完就会过来是吗?” “殿试考完出成绩就来。” “那要等两年啊……” 唐怀瑾偷偷牵了她手,问:“能等我吗?” 福妞想想,应说:“那你心里得想着我,不许偷偷跟别人好,别的姑娘跟你说话你少搭理……我让二哥监督着,你要是私下跟其他姑娘往来我就不跟你好了,娘和嫂嫂们都说我不愁嫁,我行情好呢。” 唐怀瑾听她说话就感觉心里软乎,哪里有不答应的?他又说了几句,这才满心不舍的离了卫府。待他走后,福妞找上卫成,问:“是爹你让他刻苦读书金榜题名去的?” 卫成既然敢做,就没有不敢承认,他颔首说:“我让他读书去,最少拿个二榜进士,拿不到就别来求我女儿。” 福妞本来觉得没啥,听到这里着急了,说:“我不图他这个。” “你不图他封侯拜相爹知道,爹也不图他挣回泼天富贵。可你得明白,哪怕唐谦不光只有这一个儿子,却唯独他是唐夫人亲生的,唐夫人对这儿子恐怕抱着不低的期待,唐怀瑾至少拿个二榜出身,否则我不会同意你嫁过去,你非要嫁过去也不会好过。唐夫人会怨你,觉得她儿子正是惦记你才把科举考试搞砸了。” 看福妞担心起来,卫成安慰她道:“这一点唐怀瑾他应该能想得到,你就不要担心,以他的能力来说二榜稳当。再说离乡试还有一年多,殿试足足两年,时间还多着。” “可万一呢?” “能力够就没有万一,你看我可担心过你两个哥哥?要说有什么不确定,顶多拿不准最后的排名,浮动也只不过在几名之间,唐怀瑾常年稳坐国子监前五的拿二榜的把握都没有?” “爹把话说得那么绝,我担心嘛。” 卫成失笑,真是女大不中留,留要留成仇啊:“好了,回你院子去,没事读书也好,作画也好,跟你两个嫂嫂吃茶谈天都好。科举的事你别担心,怎么才能金榜题名是爷们的事,谁要娶谁着急。” 福妞心里还是有一丢丢放心不下,她也知道父母亲用心良苦,都转身要出去了还回头说了几句。 “我知道爹娘哥哥嫂嫂包括爷奶都疼我,正因为疼我在我的亲事上就显得格外挑剔,恨不得替我寻来天底下最好的相公。要疼我,要宠我,要脾气好,要有担当,要前程似锦……是我没出息,我喜欢上唐家哥哥,他头脑啊才学可能比不上大哥,家世还不如咱们,可我就是喜欢他,他对我好,跟他一块儿我也高兴。爹就别怪我给你们拖后腿了,外头可能是有比他好的,可我就只想嫁他。” 卫成点点头:“你的心意你爹你娘你哥哥都知道,安心吧。” 要卫成说唐怀瑾也还不错,左右比自个儿当年强多了。就哪怕他不够好,女儿喜欢他,也能调/教出来。他只求福妞理解家里人的良苦用心,这么看来闺女心里还是有数,分得清好赖。 …… 这天之后,唐怀瑾果真刻苦努力读书去了,唐家父母总算也能松口气,不再担心儿子因感情荒废学业。这年岁尾国子监内部考核,卫煊拿的头名,唐怀瑾紧随其后位列次席。 次年,翰林院派出一水儿考官赶往全国各地主持乡试,卫彦都顶着副考官的名头去了趟南边,他年中出门,八月乡试开考,批完答卷排完名次放榜已经在十月份,立刻动身返京回来也是冬月底。马车停在家门前,人刚下来就有门房热络的迎上前,说大爷可回来了,老太太、太太并大奶奶惦记好些日子了。 “我顺道带了些东西回来,找人来卸下,对了,我二弟他考得如何?” “二爷是解元!京城解元!” 卫彦一乐,问:“唐家的第几名?” “回大爷话,唐家少爷是第四名。” 第四名啊……倒也还行。 反正只要不是榜首,二三四五也差不多。卫彦回去同家里寒暄一番,看过祖父母、父母,看过夫人儿子,关心过小妹才有空跟弟弟唠了几句,他让卫煊加把劲,争取再来个三元及第。 卫煊也是朝这个目标努力的,结果会试非常不幸啊,他搜完身领了个号牌登记好进去一看,好家伙那间正巧在巷尾,挨着粪号,距离贼近。 他要有心想换个号舍有门路的,卫煊他就是懒,还在心里找了理由说科举当公平,拿到这号牌就是命,他要是换走了总的有其他人顶上来,既然是天注定的就这样吧…… 刚进去的时候粪号还是个干干净净的粪号,考了半天之后卫煊后悔了,就这场竟然还有蹲坑拉稀的,他感觉依稀听到了噗噗的声响,也不知道那倒霉考生是吃了啥味儿重得清凉膏都压不住,卫煊差点给熏晕在里头,出贡院时面如菜色。 看二儿子这样,姜蜜吓了一跳。 她也没做梦啊,这咋回事? 没等她发问二媳妇把人扶进来了:“怎么的?不就考了个会试就成这样了?哪儿不舒服吗?” 卫煊说哪儿都不舒服,感觉要死了。 “请大夫去!给二爷请大夫去啊!都傻愣着干啥?”崔令仪转身就训上,卫煊拉了她一把,说用不着,歇歇就好。 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才说可能发牌子的不认得他,分那个号舍离粪坑太近,会试就是熏过来的。崔令仪满头黑线:“你进去时又没开考,你告诉人你姓卫换个号舍不行?” “那对别人多不公平?” 崔令仪瞪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懒的!” 她说着柳眉一竖,一个眼刀飞向旁边听热闹的:“有没有点儿眼力劲儿?去把热水烧上,多烧点,叫二爷好生洗洗。” 她不嫌弃亲相公,刚才赶来关心二哥哥的福妞不动声色刹了个车,悄悄屏住呼吸。 卫煊那眼神多利?他看得明明白白,知道妹子洁癖的厉害,摆手让她站开,别熏着。 卫煊这回可尝到了科举的厉害,气人的是,他都遭遇了这等非人折磨,好不容易熬过会试,结果出来屈居第二,这届的会元还是老熟人,没错就是老唐家的唐怀瑾! 在他通往三元及第的路上,唐怀瑾那混蛋悄悄伸出了一条腿,绊了他一跤,只让他拿了个散发着屎臭味的第二名! 对此卫煊深感气愤。 崔令仪笑了,是冷笑出来的,她在卫煊叹息的时候吃着瓜子仁凉凉扔了一句:“活该你!” 福妞来安慰了她二哥哥,安慰完毕又替唐怀瑾高兴了一番,后来回房间去还拿被子捂着脸傻乐,心想是会元呢!之前乡试是第四名,现在又拿了会元,她心里可算踏实了,觉得二榜进士一定没问题的。 这个会元也给了唐怀瑾许多自信,让他在心里不满足于二榜出身,想朝三鼎甲努力看看。 225.225.番外 卫彦从南边回来之后, 那段时间同芳妤亲热得很,转身芳妤就又怀上了。是好消息,崔令仪听说的时候还是稍稍紧张了下, 后来借着同婆婆姜蜜说事的机会略提了一句, 大概意思是眼下科举为重,她还没想着怀。 姜蜜看着就乐了:“紧张什么?这当口我还能催你生?说起来, 卫煊亲自将三元及第懒没了, 你可气他?” 崔令仪挪得近些, 临着姜蜜坐下,说:“左右他自个儿作的,我有什么想不开?我倒觉得是该给他吃个教训,否则要懒死他了。” 姜蜜说这兴许也不怪他, 怪当娘的, 把他生成了这样,老话都说本性难移。 “我这三个子女, 老大爱出头, 老二爱偷懒, 小的傻气……前头两个我还不担心他们,主要我跟你爹立在这儿,瞧他哪里不对了还能指出来, 卫彦和卫煊主见是大, 做父母的说得在理他俩总能听得进劝, 并不是固执的人。” “娘是不是担心小妹?” 姜蜜颔首:“女儿都是要嫁出去的, 等嫁出去了还能有几个时候见娘家人?哪家当娘的最不放不下都是女儿。” 崔令仪试探道:“猜测娘是为妹妹天真烂漫的性子犯愁?您是不是费过心总觉得没多大用, 以为多说些道理人就能成熟,教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姜蜜问她怎么看? “私以为不是您没教好,也不是她没用心学,妹妹养成这般,根源在这个家。”崔令仪回想了一下自个儿娘家,她深叹一口气,“娘恐怕不知道,我从前也没说过,我是第一羡慕妹妹的。在我看来,人要从天真走向成熟从不是靠教,但凡人吃了亏受了教训就会一夜成长,我活到今日也见过不少大家小姐,甭管出自哪家,从没有如这妹妹这般的。为什么?因为卫家是独一份,除了这头,别家总有侍妾三四人,庶出兄弟姐妹七八人,我们从小就互相使心眼,想要什么你得去争去抢,不争不抢好的永远落不到你手上,只能捡人剩下。” “再看妹妹,她是府上独一个的姑娘,偏又是最年幼的,出生时爹已经是三品官,她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丁点的苦头,想要什么甚至不需要伸手,全家上下就会去寻来捧到她面前。生为女子能活成这样是大幸,家里许多人都指望妹妹嫁出去后能长点心,我倒觉得要成熟太容易了,能保天真才难。要是妹妹嫁去唐家过段时间再见面人变了,不就是吃了苦头受了委屈吗?若好好的怎么会变?” 姜蜜之前也在琢磨是不是把心眼子全给前头两个了,听儿媳妇这么说,她想了想,心道这说法在理。 记得卫彦从前也不是这样,他特别明显成熟了是在进国子监后,在进官场后人又变了一些。男儿家有出去摸爬滚打的机会,跌几跤慢慢人就沉稳下来,福妞她还真是从来没吃过任何的亏,哪怕跟着出去走动见着别家姑娘也是被捧着多,她有那样的父亲兄弟,谁会找她不痛快? “你这么说了,我都不知道该盼她有些变化还是就这样子。” 崔令仪想了想:“曾听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原句是——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会来的担不担心迟早都会来,不会来的提前担心也白费心力。人这一辈子太长,寻常人走一步看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算三步,聪明绝顶的能算到十步开外,但也就是这样。就好像棋局,每走一步都会产生变化,我下第一颗子时哪里想得到最后会走成什么样?我也没必要提前去想,总是先走走看。走着没问题皆大欢喜,遇到问题临时再想法子解决。” “老爷总说我聪明,二媳妇你才是我们家的女诸葛,看得明白想得也通透。我是庸人自扰,你看看,唐家上下包括唐大人并夫人还有唐怀瑾都是极好的人,人品端直,性情也温和,再好相处不过。我就总想着嫁出去是做媳妇儿跟在娘家做女儿不同,见天的担心她,回头看看可不是啥事没有人瞎操心?” “娘这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我还是要劝劝您,其实真不必担心太过,是有句话叫人心隔肚皮,认识多年的朋友可能也有摸不透本性的,我们假设唐家都好,那不必担心;就算这里头有人只不过是装得好,为了大好的前程他总得装下去别穿帮了。正看反看他们家都没任何道理亏待妹妹,真要担心,不如催着大哥包括我们相公多多上进,做兄长的本事大了,小妹嫁谁都舒坦,总是去享福的。” 姜蜜笑得不行:“你啊你,说来说去重点落到卫煊身上,是要我催他上进来着?” 崔令仪小声吐槽说:“因为懒丢了会元这种事,不就是天大的笑话?他日后要是能有些成就,这笔都能记上史书。” 这事当真让卫二奶奶崔氏言中了。 她相公的确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并以懒闻名于后世。卫家这父子三个在历史长河中都极为亮眼,后世称他们一门三父子,双状元,个个名臣。 卫氏门宗自卫成而兴,他孙辈曾孙辈也都出了人才,可要论闪光程度都没有能超过前头父子三个的。 这是后话,眼下卫煊还顶着夫人的奚落嘲讽准备即将到来的殿试来着。 三月春闱,四月放榜,五月份皇上在宫里主持殿试选拔人才,卫煊和唐怀瑾走的头一排,后面跟着有二百九十八人,他们列队进入皇宫里面。皇宫这地方,三百人中有些人不是第一次来,他们还算从容镇定。至于出身稍差一些的或兴奋或紧张,心跳噗通噗通慢不下来。 卫煊来这儿跟回家一样,他给兴庆做伴读时曾日日不间断跑过尚书房半年。 进殿以后,见着御前当差的太监他熟,还有些来帮着品鉴文章的朝中重臣,他都认识,没有叫不上名儿的。别说他这人心理素质本来就好上天了,只说殿里个个都是熟人,换谁来都不会紧张吧。后来甭管听题或者答卷他都表现得十分从容,三百份答卷呈上去,其中有几个就是鹤立鸡群。 像卫煊,文章精妙,一笔字力透纸背,大臣们看过纷纷点头,互相竖起大拇指,眼神中流露出对卫家的称赞,两个儿子都好,都太好了。 点谁做状元是没有争议的,大家都觉得论文章深度卫煊当列第一。 在榜眼和探花的问题上,他们争论了一番,怎么说呢,这届考生的水准在最近几届里面是最高的,最后交上来的文章里面有好几篇各具优势难分伯仲。 大臣们争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是皇上做主,乾元皇帝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然后在空着的一甲第二名下面写了个高骥,又在一甲第三名下面写上唐怀瑾。 这届三鼎甲点齐,卫煊高中状元,唐怀瑾探花及第。 226.226.番外 卫煊跟唐怀瑾回国子监去谢师恩, 同窗先上前来同状元道喜,而后纷纷围到唐怀瑾跟前寒暄起来。 凡同窗道贺,唐怀瑾必谢;遇上来询问殿试详情的, 能答的他也都答。要卫彦跟他同届能烦死这抢风头的, 卫煊就很庆幸了,看大家伙儿自发往唐怀瑾跟前围去, 他立刻有了解脱的感觉, 干脆去留了墨宝, 又同妻弟崔一舟说了说话。 正说着,崔继宗凑上前,他过来先拱手作揖说恭喜姐夫,问姐夫什么时候也上崔府坐坐?同他们做兄弟的讲讲科举事, 传授些经验。 “随后要进翰林院去, 恐怕排不出时间,倒是我娘她应该准备了状元宴, 届时还请赏脸。” “这么说就太客气了。”崔继宗还有话说, 卫煊却开口问他讨个方便, 说私下有话同崔一舟讲。崔继宗是想同卫煊攀关系来着,人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不识趣,便也往唐怀瑾那头去了。 看崔继宗走远, 崔一舟让姐夫有话直说。 “没要紧事, 只是懒得应付想打发他走。” “前头还听说姐夫你懒没了会元。” 卫煊挑眉:“谁说的?没这回事。就算有这回事你也长点心, 别说得好像会元合该我拿, 这不是落怀瑾的面子?要我说, 国子监里月月考核都能排前几的实力相差不大,谁第一谁第二都有偶然,也看当时的表现,别管有什么理由,差人一线就得输得起,我是会试第二名,有什么丢人?何必加一句本来能拿第一?” 除了上课的时候,真难得听姐夫说这么长的句子,崔一舟有点感动。 他想想,还是小声说:“就是觉得姐夫你把解元和状元都拿了,偏会试是第二,丢了三元及第心里不觉得遗憾?” 遗憾啊? 当时是有一点,他后来觉得这样就挺好的,拿状元就已经大出风头了,还三元及第以后能有个安生? 卫煊跟他哥到底不同。 他反而喜欢别人忽视他,别一个个见天把注意放他身上,总让人盯着看也怪不舒服,偷懒的难度都直线上升。再说人都有个毛病,你的起点越高别人对你期待就越高,看大哥累成那样,他觉得没能三元及第没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老爷救命了! 卫、唐两府都炸起爆竹,门口也扎上大红花挂上大红绸,自国子监离开之后,两人各自回到家中,卫煊一进门就有奴才小跑进院里通传说状元回府了。 长辈们还坐得住,他夫人他妹妹他侄子侄女都守到院门口来了。 毛蛋家的,虎娃家的,春生家的,包括大哥卫彦家的都在,高高矮矮一堆萝卜头,一个个都穿着小长衫,排排站着冲他作揖—— “小叔中状元了?恭喜小叔!” “那我们家就有两个状元!” “我长大也想当状元!骑大马游街真威风!” 卫煊弯下腰来拍拍小侄子的头,问他出街去看了? 崔令仪说几个小的没见过状元游街,一直缠着,几位堂兄没顶住就带他们去了:“你都没注意?” 说到这个,卫煊抹一把虚汗,心有余悸说:“场面差点就失控了,我还怕他们挤得太凶惊了马,哪顾得上看两边都有些谁?” “这场面京城百姓该见多了,还稀罕呢?爹娘都说早几年去看了一回再不想去,也没个名堂,又闹人。” 卫煊边往里走边说这届不同,这不是有唐怀瑾吗? 京城第一美男子不是说说,赶着来看他的太多了,真幸好她们没搞什么掷果盈车,要搞起来唐怀瑾得满头包回去。福妞跟她二嫂嫂一道出来的,刚等侄子们闹完正准备好好给二哥哥道喜恭祝他高中状元来着,就听到这段:“那前后还顺利吗?二哥哥没给挤着吧?” 卫煊笑道:“我没什么,你唐哥哥今晚恐怕要做噩梦,我才知道本朝民风还是有些彪悍,京城里的姑娘们很勇敢嘛。” 福妞让他说说到底怎么? 话讲到一半不上不下吊着难受。 “也没什么,就是借着人多场面混乱都挤成一团的时候当街示爱,反正人多,也不知道那些话都是谁喊的,她们很放得开。妹妹放心,二哥给你盯着的,保证是姑娘们单方面倾慕,没有互动。唐怀瑾这个人,平时在国子监里笑得如沐春风的,今儿个游街的时候反而没多少表情,不过都长成那样了,笑不笑没差。” 卫煊说的时候小萝卜头们也跟着点头。 “是啊,喜欢小唐叔叔的可多了,他比状元都还风光。” 这是毛蛋家二儿子说的,说完就让他哥哥拍了一脑门:“状元是你小叔,你这么说不是扎了小叔的心?咱爹这么鸡贼咋生出你这冬瓜?” 挨了一巴掌的委屈唧唧,双手抱头说:“还说我笨!爹才生不出我,我是娘生的!” …… 这一辈陆续成亲之后,府上就太热闹了,尤其逢年过节大房来人时,老爷子跟前能围上好些个曾孙孙,虎娃是两个,毛蛋那头都三个了,春生家的才刚会走还没法子凑这热闹,卫彦家老大也已经能走能跑,老二在芳妤肚皮里揣着。这些倒不全是男娃,有女孩儿,目前是俩。 崔令仪看他们虎头虎脑一个个的,有些意动。 卫煊瞧在眼里,认真思考是不是该勤快一把,也让夫人怀上。 当日卫彦三元及第,家里为他大摆状元席,这回做弟弟的高中也是一样,家里同样开了席面。别人家的帖子都是家中奴才送去的,唯独游先生那头,是两兄弟一道去请的。 当初卫成忙啊,没空亲自教,游先生曾在卫府差不多九年,直到两个学生都进了国子监他才拿着从卫家兄弟这里吸收的宝贵经验去办学堂。 那九年苦心也没白费,他前后教过两位状元读书,也跟卫成建立起深厚友谊,后来办学之路真容易太多。 他那学堂规模不大,只收了十多个天分还成可家境寻常没门路去官学的小少年,带几个肯用功的学生,得闲时看书习字写文章,日子过得也很有些意趣。 卫家兄弟过来请他的时候,游先生很是高兴,说当日就看出他们大有前程,中状元才是开始,让两兄弟以后也要效法父亲卫成,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事。至于说答谢就不必,他自认为教得浅,两人水平上突飞猛进是在国子监时期,自个儿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蒙师,不敢居功。 待姜蜜听说了游先生的态度,很感慨了一番,说当日千挑万选没看错人。 游先生喜静,不爱凑大户人家的热闹,也不爱听八方吹捧,卫家兄弟去请他时他受了卫煊一碗茶,回赠五个字——百病从懒生。 卫煊还噎着,卫彦亲自给游先生铺纸研墨,请他提笔把这五个字写下来,准备拿回去装裱起来交给弟妹让她挑个好地方挂着,以便提醒这懒货。 懒没一个三元及第已是天大的笑话,让后山居士写他一笔那是要名传后世的。 这天师生三人聊过以后,吃状元席那天游先生就没到,卫家还是热闹的。摆过状元席后,卫煊紧随大哥的脚步进翰林院去了,也真巧,卫彦刚结束他的翰林官生涯,才调去大理寺,两兄弟正好错开,没接上头。 卫煊是顶着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名头进去的,唐怀瑾是七品编修,两人在国子监时总一起读书,到翰林院也经常结伴同行。他们俩都在适应这新环境,与此同时,唐怀瑾惦记着当日约定,准备过后,上卫家恳求卫成将爱女下嫁于他。 那是个休沐日,卫成在书房里见了他,两人足足聊了一下午,说了什么没别人知道,再出来时唐怀瑾明显心愿达成。卫成让他择个好日子上门提亲,又叮嘱他在翰林院当刻苦努力,既然要成家,就得扛得住风雨挣得回体面。 唐怀瑾都应了,他离开之后,卫彦卫煊都来问父亲同唐家的说了什么? “咱们全家和气,你妹妹没见过别府腌臜,时至今日还是率性天真。我同你们母亲谈过,估摸除非遭逢变故,她本性难改,既如此就得把话同怀瑾说明白。站在我做父亲的立场,女儿就是这般模样,既然知道她是这样,还主动来求的,那成亲之后该体谅就得体谅,该包容也要包容,你讲得出道理要教她成,不分青红皂白斥她骂她训她我断然不能同意,真有那日定要找唐家人问过失。” 兄弟两个交换个眼神,卫彦说的:“唐怀瑾倒不是那样的人,他本来脾气也好,高不高兴都能好生说话,没见动过脾气。听二弟说,在国子监时遇上起矛盾的让他去居中调停总能说成。我们做兄长的也想过妹妹嫁出去后同她婆家女眷之间可能会有些摩擦,毕竟连亲兄弟都有一言不合吵起来的时候别说婆媳妯娌……想到唐怀瑾的作风,要把两头摆平问题应该不大。” 卫成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一则唐怀瑾气性好,二则唐家夫妻人也不错,三则我于唐谦有恩,四则我好赖官拜一品……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即便如此丑话该说的还是得说,府上就这一个姑娘,嫁出去要跟人过一辈子,慎重点好。” “这一下午该说的我说了,该答应的他也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亲口应诺会待你妹妹好,不会纳妾蓄婢,我信了他,就等他来提亲。” 怎么说福妞这年也该满十八,也留不住,该嫁人了。 卫、唐两府准备结亲,另一头掌院学士仿佛忘了当年之痛,近来总在府上提起新进翰林院的年轻人们,尤其是为首的卫煊以及唐怀瑾。 卫煊早三年就成亲了,作为已婚男士,他在姑娘们这头的行情已然垮掉,唐怀瑾则不然。他父亲唐谦人还年轻已经熬到正三品,唐怀瑾作为嫡长子,年方十八,还是这届探花郎,又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头衔太多实在招人。 尤其两府虽然准备结亲,还没到看好提亲的日子,哪怕同僚有些看出门道,也不会在成事之前公然议论,前院和后院消息断层,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大多毫不知情,于是又有人倒霉陷进去了。 这回不是掌院学士的亲女儿,是兄弟家的,他亲侄女。这个侄女私下同当娘的咬了耳朵,传达了对唐怀瑾的好感,她娘同男人商量之后,让男人出面同哥哥那边提了,看他有没有法子帮着撮合一二。 掌院学士一听,表情就跟食了屎似的。 “二哥怎么这般模样?唐怀瑾他……” “他的亲事已经说定了。” “没听说啊!” “那是时候不到,唐家还没正式去提。” 掌院学士他兄弟皱了皱眉,问:“是谁家的?比我霜儿好?” 说到这个就更气人:“你问我是谁家的?老熟人家的。” “啊……?” “卫家,卫成的女儿,跟唐怀瑾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你不知道?” 他兄弟一巴掌拍桌上:“他姓卫的是不是八字上克我们?这叫什么事儿!怎么每回看上一个都能叫他们搅和没?” 还不光是搅和没,搅和没了他还嘴欠。 卫彦对梅小姐是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人家为他闹了大笑话,至今也没嫁人,他就没感动过,片刻都没。 “好在我想到梅家先例,没放她出门看状元游街,霜儿只是听过唐怀瑾,没见过人。” 掌院学士听罢,长舒一口气,说:“没见过好,可千万别让她见着,赶紧换个人家定下,趁早把人嫁了。” 227.227.番外 差不多就是唐家来下聘的时候, 姜进宝跟着北上京城的商队带着老家亲戚托付给他的东西来到皇城根下。商队那边知道他是卫家亲戚,连货带人一块儿给拉到卫家大门口,讨了赏钱才走的。姜进宝则跟土包子进城一样, 由前院的奴才领进去, 也是赶巧,走了没几步就撞见卫虎。 卫虎看他十四五岁模样, 穿着长衫背着书篓, 问这是谁? “怎么您不认得?早三个月您吩咐说跟着可能有姓姜的亲戚从南边来, 说要是来了就把人带到偏厅,上个茶再知会您去。这位不就是了?” 这么一提卫虎想起来了,那是会试之前,三婶收到老家来信, 是托上京赶考的举人送来, 写信的是姜狗子。姜狗子说他们进宝去年冬考上秀才,家里觉得差不多可以使用那个国子监名额, 过完年之后准备让他带着盘缠上京城读书去。虽然说平常人都在学堂, 逢假恐怕要麻烦姐姐姐夫, 姜狗子的意思是他就把人托付给他姐,要是姜进宝在京城胡来,该收拾只管收拾不必客气。 卫虎在打量姜进宝, 姜进宝也抬头看他来着, 又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他笑嘻嘻冲卫虎点了个头。 卫虎问他:“你就是姜家的进宝?” “是, 我是进宝, 敢问您是?” “你该听过,我是卫家二房的卫虎。” 姜进宝是姜蜜娘家侄子,卫虎则是她夫家侄子,两人岁数上差不少,却是平辈,当以兄弟相称。姜进宝喊了声虎子哥,卫虎应了,领着他往太太院里去。走了两步想起来问:“二三月里就收到你爹捎来的信,怎么年中才到?婶子都等了好些时候,还担心是不是路上出了状况。” “怪我!我想到这一上京搞不好很多年回不去,就在家多留了几天,出发都将近三月了,路上也不太平顺有些耽误……累姑母牵挂真是过意不去。” “没事就好。亏你到了,近来婶婶都在合计是不是给你父亲回个话,告诉他人还没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姜进宝一脸的不好意思,说就是运气背,跟这个商队老出状况,路上耽搁大了。 姜蜜是见过姜进宝的,上回见他人才不过一两岁,一晃都十四了。姑侄一见面,互相看对方都很眼生,但没关系,毕竟有血脉相连坐下说着话自然就亲近了。 京城这边和老家没断联系,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书信往来,互相还捎东西。娘家的情况姜蜜心里有数,她兄弟媳妇赵氏生了进宝之后,后来又怀过两胎,都是女儿。姜家就很盼进宝能读出些名堂,比如要是他能中个举人或者进士,谋个官,他妹妹更好说亲,家里也能改换门庭。 他身上背负的期待不低,好在姜进宝这人个性同他爹有点像,是很会自我解压的类型,贼想得开。要说他哪里比他爹强,也就是他还算喜欢读书,至少比起下地干农活读书要开心太多了。 姜进宝过来的时候,府上爷们全不在,姜蜜见过人,又领他去老太爷跟老太太院,都见过之后才安排他住进客人院子,另指了丫鬟婆子去伺候。 “赶这么远的路也辛苦了,你去沐浴休息,要是饿了就让丫鬟去后厨端吃的,等老爷回来我再使人叫你。你读书的事我说不好,是现在就送你去还是等来年开春再去要听老爷安排。” 姜进宝还弯腰作大揖:“真是麻烦姑母了。” 姜蜜坐在原处,抬眼看他:“你是读书人,该知道国子监这个地方有多难进。旁人挤破头都未必能争到的名额给了你,你进到那里面哪怕一开始程度落后些,或者遇到困难,都要咬牙坚持,别糟蹋这个摆在你面前的好机会。至于麻不麻烦的话就别再说,一则你是我亲侄儿,二则我帮你也不过顺手,真要答谢待日后有了作为再说。” 姜进宝又作了个揖:“侄儿记住了。” 就这样,他客居在卫家。卫成听说他过年还在村里待了好几个月,顺势问起后山村的情况。姜进宝有些不好意思,说:“可能给姑父姑母招了点麻烦。我要上京城读书的事同村知道以后说到隔壁后山村去了,那边有来我家问,问我秀才一个上京城读什么书?我爹提醒家里别提国子监的名,咱是没提,可我娘说那头该猜到了,哪怕没想到是国子监也猜到姑父从中帮了忙,还说想也知道让我千里迢迢上京城不会是去破烂学堂的……” 姜蜜看向卫成,卫成说先前也给登科推荐了学堂,在地方上是极好的。又道他出来读书都得有家里人随行照顾他生活起居,能上京城? 对现如今的卫成来说,送一两个子侄进国子监不是事儿,但他不可能贸然把登科送进去,就怕送进去容易,招来后患无穷。 虎娃跟荷花好不容易把日子过成这样,要让登科上京来读书的话基本就等于二房举家搬迁,卫大郎和卫成不必收留他们,虎娃呢?不得置办宅院给爹娘兄弟? 他们搬出来地就没法种了,住在城里等同于坐吃山空,生活开销从哪里出?估摸也得虎娃来出。 要是登科极有天分,卫成兴许会考虑,可他也不像很能读的。 登科跟卫煊比起来大小就差一岁,卫煊耽误了一届都高中状元进翰林院去了,登科前两年才中秀才,秀才本就不难考,以他如今的条件拖到这么晚才考中还要拼举人进士就太难了,取中的机会很小的。 卫成亲眼见过他,也跟他聊过,他不看好登科,觉得登科读书应科举难,就即便走大运中了举人也不是当官的料子。 他压根离不开他娘李氏,李氏说什么就是什么。 虽然说自家大儿子也是个孝子,卫彦跟登科之间差别还是很大。卫彦走得出门担得起事,听凭家里安排的多是琐事,也是基于信任。登科则是怕,遇上事直接找娘,听娘安排,照娘说的去做。他这样就即便当了官,搞糟的可能性太大了,只要他娘把持不住收点贿赂,一方百姓就得遭殃。 卫成根本没期待过他科举出仕,除非他能把性子改了,就目前看改不了。他二十了,已经二十了。 卫成说没事,跳过二房,问他头年村里有人中举吗? 姜进宝摇头说没有:“都说考举人太难了,偌大一省三年才取一百人,能考上是祖宗保佑啊。” “对了,你出门时我大叔公家里可热闹?他老人家今年九十九了吧?” “今年没办,憋着等来年开流水席。” “那人还康健?” 姜进宝挠挠头说:“看着比早几年老了,人也矮了瘦了,现在没咋见老爷子出去走动,平常他就坐在院子里,路过有熟人还跟人说话,精神是不错的。我出门之前跟爹去过老卫家,问他们有什么要捎带,就见到老爷子,他让我问问明年满百的时候能不能见着你们?还说……” “说什么?” “说自己没两年寿数,怕要是见不上就再也见不上了。我爹让卫家儿孙请轿子来抬他上京城,说要不百岁宴办在京城里,让他瞧瞧京城的好,也到御赐宅院里住一住才不算白活。老爷子不让,说只有年轻的往外跑,没有一把岁数出远门的,他就在老家乡下哪儿也不去。” 都问完了,卫成让他歇着去,说国子监不着急进,就在府上读半年书等来年开春跟别人一起。 姜进宝答应下来,从厅里退出去。 卫成还是坐在原处,想了一会儿,姜蜜问他怎么盘算的?他道:“当着官便要为朝廷负责,我跟卫彦走不了,卫煊现如今在翰林院学习,那地方清闲,告几个月假也没有什么。赶明我跟爹娘商量看看,是不是等过完年让卫煊陪他们回去。夫人你算算,爹娘在卫彦一岁时离乡,出来已经二十四年,心里恐怕也很怀念故土。要是明年不回去一趟,恐怕真就见不上人了。要是见不上了,咱们想着大叔公高寿,心里未必有多难过,可爹呢?” 姜蜜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他们夫妻不回去没有什么,毕竟外任的时候就顺便回去过。关键是老爷子和老太太,要不去见一面可能就这样了。 “是不是搭漕帅的顺风船走水路更好?水路平稳一些……就即便走水路,爹娘也不年轻了,我心里都有些放心不下,最好请个大夫随行,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就能把脉扎针。” 卫成轻拍她手背,让放心。 “我先同爹商量好,还得同大哥谈谈看他们那头去不去人,都决定好再做其他安排。” 姜蜜颔首:“那我跟儿子儿媳说说,叫他们提早把礼备上。大叔公没来过京城不打紧,没到过咱们府上也不打紧,咱家不是有几个画艺极好的?还有时间,让作几幅画裱好带回去。” 刚给女儿说了亲就迎来侄儿姜进宝,跟着又要商量赶百岁寿宴的事,这段时间卫家上下忙成一团。 卫成将大叔公那话说给他爹听了,他爹毫不犹豫的说要回去,赶路辛苦也要回去。出来二十几年了,他心里惦记那小山村,想再见见村里人。 老父母要回去,卫大郎坚定表示他要随同,陈氏也想回去看看,他们大房那边要去不少。而姜蜜也问了荷花,问她是不是借这个机会回去一趟,她出来都十年了。 荷花说她想是想,怕耽误事。 “想就去吧,咱府上留的人多,你们夫妻出去几个月耽误不了。你回去多听听多看看,返京之后也好说给我听。” “那我就带猫崽儿他们回去看看,婶婶你说日子过起来多快,我嫁到卫家十一年了,上次见双亲都是十年之前。忙的时候顾不上想,得闲了想起来就惦记,也不知道我爹娘他们样子变了多少,是不是都老了。” 荷花念叨一通,说回头抽空去置办些东西,出来这么多年不好意思空手回乡。她还不光是置办东西,还关上门拧了男人耳朵,让他别见着父母亲心里一触动就好好好什么都答应。给钱给东西没什么,说好话关心他们也没什么,唯独不许接人上京!荷花怕了她婆婆李氏,怎么就认准科举这条路,非要二房出个大官。 科举容易?还是当官容易? 不容易啊! 要说这家里最富贵显耀的是三房,最潇洒还是大房那头,大顺哥就没考科举,人多出息? 228.228.番外 卫成熟门熟路求到皇帝跟前, 听说他大叔公将满百岁,皇帝很是感慨,说日子混着太快了, 那幅耄耋富贵图好像才是昨天作的, 实则已经二十年。当初他多年轻,正在人一生最好的年华里, 二十几岁, 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挑灯夜读也不感觉累,如今多坐会儿都腰酸背疼。 早二十年,听闻谁家出了个高寿老人,皇帝稀奇更多。如今他年逾不惑, 听说卫家老爷子将近期颐, 心里便艳羡起来。 卫成又来请他添礼,皇帝也不嫌烦, 他乐得蹭这喜气, 还遗憾说可惜距离远了, 要是人在皇城根下,到那日可不得亲自前去沾沾光。 …… 这次卫成来说得早,皇帝提前写了字, 命工匠制成福寿天齐寿匾, 那寿匾是全黑底, 金色字, 落款明明白白, 又加了朱红大印,瞧着好不气派! 宫里抬的寿匾,人在京城的卫家子孙纷纷赋诗撰文,制成屏条,最后做成一大扇十连寿屏。媳妇儿们也想表心意,商量着绣了幅百寿图……乾元三十三年后几个月,卫家人可忙活够了,尤其嫁过来几个媳妇儿排着班赶绣图,好不容易才完成。 卫家这么大动静,京城里不少人都听说了,像姻亲或者朋友三四为凑趣赋诗的不少,这些诗文也被仔细搜集起来,整理成一本,准备带回去念给老爷子听听。康郡王府那边,芳妤她爹听闻卫家要回去不少人,寿礼都有好多车,又听说他们老家那边早已准备起来,百岁宴当日至少是一天一夜的流水席,周围认识不认识的怕是都会去赶礼,那场面他想想就激动,就在家里嘀咕说也想跟去瞧瞧。 康郡王骂他说别人家过大寿你去干啥? “我到今天就只听说这一位能满上百岁的,赶上不是福气?就哪怕非亲非故也能凑个热闹,别说咱同卫家还是姻亲。再说,我在京里也没啥事,出去看看不行?” 这倒也是…… “你要去就备份像样的礼,回来记得拿几个寿碗,也让我同你母亲沾点长寿之气。” “知道了。” 不光是康郡王,同僚之中来问卫成讨寿碗的就不是一两人,都让他多拿几个回来,觉得为贺老人百岁寿诞烧制的寿碗用着都能多活几载。 哪怕大家总把长命百岁挂嘴边,真能满上的有几人?多数人从出生至今也没见过哪怕一个。卫成他大叔公这辈子从没到过京里,却在高门大户里出了名。他是民间唯一一个收过皇上三回寿礼的,两幅字画一块匾,这都是凭命长争回来风光体面。 之前姜蜜有提到是不是搭漕船南下,卫成算过日子,怕赶不及,最终决定翻过年立刻出京。一月间,排成长龙的车队已经动身启程,除了满满几车的寿礼就是跟着去赶礼的亲朋,还有被皇上外派出来随行照顾卫成双亲的年轻太医。除此以外,另有侍卫一路护送……其实送不送倒也无妨,卫成青天老爷的名号传遍四海,他在民间声誉好,哪怕因为种种原因被逼不得不落草为寇的也不会同他家人过不去。 回去这一路受了些罪,还在途中二老就有些精力不济,听说就要到了剩下没几天路他们才精神起来。 到宿州地界老爷子就频繁往外看,进松阳县他更坐不住,满心想着马上就到,就要到了。 “二十多年前出去的时候真没想到再回来已经是这时候,我俩当初才四十多,如今也在古稀之年。” “这一路我都在盼,眼下倒紧张起来,不知道这二十几年间变了多少。” “我还在想回去住哪儿,老屋能睡人不?” “反正赶了马车来,没地方住还能进县城,包客栈啊。” “……” 二老又聊了几句,马车就进了镇子,眼看又要出镇子往村里去。这么大动静自然会招来看热闹的,道两旁看热闹的满是纳闷,有人想到了。 “都不知道卫家那个老头子这一春办百岁宴,该是他们家后生晚辈拉回来的寿礼吧!之前满八十九十不都有吗?” “前两回整寿的主礼听说还是宫里出的,皇帝的墨宝!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 “好奇咱看看去?立刻过去还赶得及看热闹。” “那还说啥?走着!” “我也去,这回来的马车比哪次都多,看样子来了不少人,不知道都有谁回来了。” “你们说卫家那个一品大官回来了吗?” “朝廷上那么多事,他回不来吧。” “儿孙总要回来几个,也别猜了,去看看。” 从镇上出发去后山村距离不远,立刻就有人结伴凑热闹去。而这时,马车已经进村,也是因为本村出了个卫家,为方便马车进出,地方上给他们修了路,起初还是泥土路,后来铺上了石子,人或马车走着都方便很多。这是近些年才弄好的,早先马车都只能停在村口,到不了家门前。 这一日,村人可说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就迎来长长的车队。起头那架马车正好停在寿星老头家门前,后面顺着排成一字长蛇。 寿星老头人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来着,见这阵仗他杵着拐站起来,想回头喊儿孙出来看看,结果不用他喊,卫家子孙听到动静已经聚过来了。 有些从屋里出来,有些从田间回来,边走边问是谁来了?怎么来这么多马车? “是京城来的吧?就不知道来的是谁。” 就有人问:“马车上是谁啊?” 刚问出来,就听到熟悉的大嗓门,从后面马车里下来几个人,一看……好家伙!不就是卫大郎一家! “都回来了啊!还当你们这一上京就见不着!真好!今儿咱们整几桌好的乐呵乐呵,也听你们说说京城那头。” 就有同辈的赶来寒暄,卫大郎被拖住了,毛蛋一路把人拨开,直奔前头马车去,开了车厢门请他爷奶下来。 二老一下来,赶来看热闹的村里人先是一愣,还没认出,又多看了两眼就觉得眼熟。 “是吴婆子啊?” “是不是吴婆子?” “哎哟你穿成这样像戏文里唱的老太君,我差点没认出来!仔细看看相貌还是没变,就是老了!” “你跟你男人都回来了?赶了多久的路?” 卫家的后生晚辈已经围上来招呼人了,二老应下,然后才往院子里去,老爷子一把岁数还噗通跪到他大伯面前。互相一个对视,两人眼眶都泛红,抹起泪来。 “回来了啊?还当闭眼之前见不着你了。” “是侄儿的错,一走二十多年,这才会来看您。” “你都一把岁数了还跪什么,你起来,起来说话。”寿星老头还说呢,说父子俩一个样,十多年前卫成回来的时候也是噗通一下。 这边几个老头子说得热络,那头吴氏也让村里的老姐妹围起来。吴氏跟村里这些婆子站一起是有点辣眼睛,像极了老夫人和她跟前的粗使婆子,好在人家虽然拘谨,吴氏爽快,她很能说,拉着东家西家的一通招呼,就跟回到当年顿一起洗衣裳吹牛打屁的时候。 “都说你成了高门大户的老太太,跟我们怕是没话说了,没想到啊……你这脾气倒没变多少!” “我上京都四五十岁了,有啥可变的?” “你现在是凤冠霞帔诰命加身了?” “那可不!早先我就说三郎有出息指定能带我享福,你们还不信,这不老太太我已经是一品诰命,一品诰命知不知道?别说县官,知府这些见了我都得弯腰作揖客客气气尊一声老夫人。” 真别说,听到动静的县太爷也坐上马车赶来了,过来听说那是卫成的爹娘就冲上前行了大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吴氏刚吹完牛,就应验了。 陆续又有不少人从马车里出来,吴氏都拉着给村里人介绍了,这个是孙子,那个是曾孙,还有卫彦他岳父康郡王的亲儿子……这次来的人实在不少,分量也重。 又有人问:“你三儿子呢?他没一起?” “一品官当着哪有时间?” “那他媳妇儿呢?” “也留在京中,总不能都走。” “你那个三元及第的孙子呢?” “砚台啊?他从翰林院出来,调去大理寺了,天天审案。” “对了对了,卫虎跟他媳妇儿荷花呢?” 吴氏回头瞅了一眼,指着后面安排卸货的说:“那不就是!咋的认不出来了?” 大家伙儿仔细看了看,说出去几年人都精神了,看着就有出息。 围过来的越来越多,卫二郎也听到风声赶过来,乍一听说爹娘回村了他还不信,过来一看果真是……他就满身激动往前扑,嘴里喊着娘往吴氏跟前跪,他是跪了个实实在在,吴氏一看是二儿子,往旁边让了两步,躲开了。 “娘!是我啊娘!我是二郎!您看看我是二郎!” 回想当日大房上京时,吴氏见着大儿子抄起家伙就要动手,这会儿见着老二却不同,她一点儿波动没有,就只是一身冷漠。 卫二郎又要喊娘,吴氏这才开口:“你打住吧。我没你这么不孝敬父母不友爱兄弟的儿子,别跪我,也别假模假样跟我诉苦,我说的你不肯听,就会跟你媳妇儿商量着瞎搞,办的尽是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眼皮子比谁都浅还觉得自己聪明贼有主见,我说一回两回你当放屁,我不是你娘,你是我祖宗!” 吴氏当众说出这一番话,卫二郎懵了。 他嘴里喃喃自语半天,回过神来当娘的已经走开,不在跟前。倒是虎娃带着荷花过来招呼他,卫二郎压根进不进去虎娃说啥,还在想自己做了什么呢?为啥娘会这么对他? 吴氏不给他好脸,他转头去找爹,卫老头想打他的,手都抬起来又放下去了。 “算了,我打你有什么用?你都五十岁的人,听不进也不想听我跟老太婆说的,那你就好自为之。” 回来这一路卫大郎还在想,爹娘一回乡二弟指定挨揍,这好啊!这下挨打的就不光是他!结果他万万没想到,没想到爹娘就是一脸冷漠,跟看外人似的。亲眼见过这一幕后,他忽然觉得挨顿打还是不错,至少打完气就消了事情就过去了,看着亲儿子反倒视而不见,这反应才折磨人。 看二郎整个恍惚起来,卫大郎拍拍他肩膀,让他回头带着媳妇儿好生认错。该发话就发话,该拿态度就拿态度。 “我这些年老老实实过日子,没咋的啊!头年姜进宝上京,李氏说写信去问问三弟咋的好处不留给自家人我还没让,只是去信问了一下虎娃他们咋回事,哪里又让爹娘不痛快了?” 卫二郎一脸认真,倒真把卫大郎给难住了,卫大郎在帮他琢磨爹娘气啥来着,站旁边的卫煊冷不丁开口:“爷奶气的是二伯和二伯母把一房人全霍霍了。你们二房子孙最多,却没一个有出息,连虎子哥都是让我爹带出来才改了窝囊样逐渐立起来的。” 整个卫家找不出比卫煊更扎心的人,这话一说出来,卫二郎惊呆了,卫大郎想想说不对啊:“我这头除了大顺不是也没出息的人?” “那不是还有堂哥立着?再说我奶说了,蠢人多听话,主意不要那么大。” 大房因着有个毛蛋,现在有转好的趋势,哪怕春生他们不行,再往后一辈好生培养还来得及。二房就让人看不到希望,登科岁数也不小了还没成亲,由他娘陪着专心读书,而登科后面还有巧儿还有折桂。巧儿比姜进宝要大,之前拖着一直不许人,还是京城这头催着李氏才给定下来,也没怎么挑选,只不过凑了个亲上亲。喜事没咋办,就择了个吉日穿上大红袄进了李家门。 就这些事哪怕不碍着别人,听着还是气人的。 …… 卫煊几句话说完就看那头送寿礼去了,自京中运来的寿礼被一件件抬到寿星老头跟前,这头一样就是皇上赠的福寿天齐寿匾,跟着就是京城子孙呈上的十连寿屏,还有百寿图等等。 老爷子高兴极了,他从这一天乐到寿宴结束,到来祝寿的带上寿碗这些返京,他让儿孙搀扶着送了一段,眼看着马车走远了才乐悠悠说:“好了好了,见过他们我也就无牵无挂了。” 在乡里时,吴氏让太医给把过脉,太医说没大毛病,有些小问题那是人老了自然而然的。 结果等众人回到京城,就过了两三个月,老家乡下递了信来,说有一天老爷子忽然想见子子孙孙,他们就把在外面做工的找回来,大家围着热闹了一下,当晚还喝了口酒,老爷子睡下去就没起来,做着梦就走了。 姜蜜还怕父母亲难过,结果二老都挺好,尤其是爹,说他大伯至少没遭罪,百年前哭着来到世上,如今却是笑着走的。 他活着的时候有子孙绕膝,现在到底下去还能跟村里那些老伙计唠唠,说说百岁大寿办得多风光。 别看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活到这份上,他值了。 229.229.番外 卫煊回到京城才听说他夫人崔令仪怀孕了。 会发现还是因为二月里癸水迟迟没来, 崔令仪心中存疑便借口食欲不振请大夫上门把脉,果真是喜脉无疑。 二奶奶进门有两三年,总算传了好消息, 阖府上下都很为她高兴, 太太做主赏了奴才们一个月的月钱,同大媳妇芳妤商量暂时卸了二媳妇肩上的担子, 使她能安心养胎。 崔令仪总说只不过怀个孩子, 怎么就啥事也碰不得了?“我们二爷出京之前交代了, 说荷花嫂子也回了老家,府上的事让我多撑着,别累着娘。我这一怀孕把里里外外全丢开不管,使得娘不光要为府上操劳还要关心儿媳, 给二爷知道了不说我?” 姜蜜一挑眉:“他敢!” 婆婆和大嫂都坚持不许她劳心, 崔令仪就难得清闲了一段时间,待南下贺寿的队伍回到京中, 留守的女眷出二门迎人, 卫煊扶着他爷进来, 一抬眼便感觉夫人丰腴了些。 他当时没说什么,等长辈们进了厅中,说上话, 他才贴过去小声问:“咋胖了?” 对哦, 都忘了给他报喜。 崔令仪捉着男人的手, 贴上肚子, 而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胖了, 是怀上了。” “……” 片刻之后卫煊才理解到她话里的意思,双眼都睁大了些。 他低头看了两眼,又忍不住轻轻按了一下。 这动作叫姜蜜看在眼里,一拍手:“对了!看爹娘回来太高兴都忘了说,咱家有喜事!二媳妇有了,是二月里把出来的!” 这下一屋子人都朝崔令仪看去,看她红光满面气色的确很好,纷纷道喜。 老太太很是高兴,都笑眯了眼,说:“这下好了,已经成亲的全都有了好消息,还没成亲的也定下来只等个黄道吉日……从老三走上仕途就一直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各房能有今日沾的都是他的光。可老三也不年轻了,现在还为你们撑着,再过五年十年就该你们兄弟扛起重担,卫彦卫煊还有卫大顺,我们这一支孙子辈你们三个最有出息,自己踏踏实实走好路,也要关照兄弟,帮扶子侄。还有你们这些出息不大的,多听安排,也为家里做些贡献,即便贡献不了什么至少别去惹是生非,自己没本事就多听有本事的兄弟说,也想想怎么才能培养出子孙后代来,别跟老二似的见天瞎搞,熊成一窝。” 听老太太提到卫二郎,卫成问她回去见着二哥二嫂了?二房如今怎么个情况? “老二我见着了,二媳妇没在,她在外头伺候登科读书。怎么个情况我没问,我不想听他哭惨,倒是你爹跟你大叔公打听了一下,说他们现如今百多亩地,自个儿种了点菜,其他全佃出去了,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唯独就是钻了科举这个牛角尖,死杠着连亲事都没说,就是读书考试读书考试。登科由李氏陪着在外面学馆读,折桂在镇上读,读得怎么样谁也不清楚,李氏说挺好,说他登科也跟老三差不多岁数中的秀才,以后肯定也能中举中进士当大官。” 吴氏说着看向卫成:“老三你看呢,二十左右中秀才到底咋样?” 卫成想了想,说:“我十七八初应院试的时候心里就很有把握,当时是笃定能中才会去考,嘴上没说只是想留点余地,有个万一也不至于过分丢人,出那些意外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拖到二十考上秀才其实就挺晚了,只不过乡里读书人少,才显得金贵。” 吴氏听得皱眉,正想说不用这么委婉直接说。 卫彦就补充说明了。 “要是我爹当初那条件,边干活边操心生计边读书,那二十能中还可以。从六岁开始就专心读书,平时什么也不用操心这种,二十考个秀才还想更进一步难如登天。我客气点不说他天分差,但也就普通人一个。科举这条路最后选出来的可不是普通人,总要有点眼见学识以及政治嗅觉。” “就比如姜进宝!他是五六岁开蒙日日读书,十三岁中了秀才,这天分就不错,开春进了国子监,在国子监里其实不是特别好的,也不过中等水平。” 姜蜜笑了笑:“我看进宝脑子还挺灵活。” 当娘的这么说,卫彦就毫无节操的改口了,他跟着点头,说姜进宝还有指望,他上京之后进步挺大的,之前估计夫子教得是不够好。 说到姜进宝,他就是等过完年国子监复课时进去的。 开始有些尴尬,尴尬在于他是拿名额进去的,却不是勋贵子弟,等于两边不靠。出身好的不跟他玩,凭本事进去的也不太瞧得起他。好在人家就是不搭理他,也干不出欺压的事,加上崔令仪特地找过兄弟崔一舟,让崔一舟多多照拂,姜进宝在国子监里也不难过。 又要说他这个人生来像爹,哪怕别人不搭理他,他也能自个儿傻乐。 看他在角落里嘿嘿嘿,别人还糊涂,不知道这人在高兴什么。 有人暗骂声有病,背过身来接着看书。 也有人一忍二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靠过去拿胳膊肘捅他,问:“你笑什么?” 姜进宝抬起头来,茫然看向身旁:“啊?” “你刚嘿嘿嘿的是在笑什么?” 这下人更糊涂了:“我看书呢,哪有嘿嘿嘿?” “那你看的啥借我瞅一眼?” “瞅一眼可以,你轻点拿,别给我蹭坏了。”姜进宝说着将捧着的书卷递给同窗,同窗一看,是史书一本,上头还有密密麻麻一堆注解,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切! “还当你在读小说,结果就这,这有啥意思?” “这当然有意思了!不稀罕你还我,这是跟我大表哥借的,上面这些全是我大表哥亲手写的,价值千金懂吗?” 同窗特想问你大表哥哪根葱? 忽然想起这人姓姜,听说是卫夫人娘家的穷酸侄子?那他表哥岂不是???这人一激灵,问:“这是卫彦写的?” 姜进宝点点头。 也就大表哥这么勤快,二表哥用过的书就跟新买的一样,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翻开来干干净净。 …… 姜进宝刚进国子监时,姜蜜还有些不放心,后来看他适应良好就没多管,只是让管事的记住,像换季做新衣裳的时候别忘了他。又同卫彦说了说,看他分了心去搞别的不要当没瞧见,该提醒就提个醒,别白受一句大表哥。 十多岁的少年人最容易受人影响,看他上京来的时候还挺好,别在这头学坏了那真不好同兄弟交代。 是姜蜜交代的事卫彦都能办得妥当,他就跟带儿子一样带着姜进宝,给他草拟计划,还给布置功课。 这么搞下来姜进宝赴京求学之路变得格外充实,他在国子监里就饱受熏陶,又受到姑父以及大表哥影响,从头到脚都发生着变化。 前头卫家人回乡的时候姜进宝也写了信托他们带回,信上就说他在京城过得特别好,生活上受姑母诸多照拂,又有姑父和表哥指点学问,自认为日日都在进步,让家里不要惦记。 姜家人看过信还跟卫煊打听了,听说进宝的天分的确可以,踏踏实实读几年中个举没有问题。 得了这话,姜狗子就笑开来,他这些年让家里催着去挣钱,不容易啊。进宝上京的时候家里想着他轻易回不来,给拿了三百两带上,让他该花用就花用,不够了捎个信,再托人给他带钱去。 人走了之后狗子还在念叨,说别半年一年就把钱败活光了。 这么看着儿子比他年轻时靠谱些,没在京城瞎混。 姜进宝后来还真把他爹娘爷奶接出了村,也给两个妹妹做了许多年靠山,他是后三届的进士,没进翰林院,是从地方官做起的。对于这个结果他本人挺高兴还,说书读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再闷头苦读,出去做点实事挺好,地方官年年都能的一笔不菲的养廉银,有这笔钱也能把家里人接出来,让爹娘享享清福。 他算是个沾贵戚的光自己也肯努力终于出头的典型,在地方上当官还年年拉土产到京城,上京诉职的时候都不忘记去拜见姑父姑母,见他大表哥也是道不尽的感谢。 以前吧,哪怕心里知道自己做错很多,钱桂花没当真低过头的,还是姜进宝有出息之后,她主动提出来又给姜蜜她娘周氏的老坟头翻新过,修得很是气派,本人去磕头认错赔了不是。 这事姜蜜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往心里去了。本来就是看狗子不错才会帮衬进宝,进宝能有出息渐渐兴起姜家也是皆大欢喜。 反面教材也有,卫二郎那一房最终也没出来个当官的,他们家有田有地有饭吃,日子过得本来不错,李氏偏放不下执念,起先因为虎娃人笨放弃了虎娃,又跟登科卯了二十年,眼看不成转头管上折桂…… 她吃得好穿得好偏不开心,一天天的难受,六十出头生了场病人就没了。 折桂是最近这些年才受她管,受影响没登科来得大,之前让当娘的逼着读书,当娘的走了之后他跟爹商量说不想再读,想着当爹的岁数渐渐大了,他两个哥哥一个在京里,另一个虽然在跟前却是个诸事不问只会端碗吃饭放碗读书的。他自问脑子虽然不算笨,也没有科举当官的能耐,就想趁早拉倒帮当爹的管着家中田地,把日子操持起来,再看能不能渐渐修复同大伯和三叔家的关系,至于说他娘的遗愿……看后代里面有没有天分好的,有能读的再看情况培养,后面谁要是高中了清明祭拜时再去跟他娘说一声。 李氏走的时候,卫彦卫煊已是朝中栋梁,至于说卫成,他比七皇子记忆中更早退出朝堂。回去之后先陪着夫人过了半年舒坦日子,又闲不住,就在府上办了个启蒙班,教家中晚辈读书认字,也教些人生道理,还给讲以前的老故事。 他每天教半上午,下午跟夫人在园子里转转,晒晒太阳,有时还会应召进宫去陪皇上说话,追忆往昔,生活也相当充实。 又要说到乾元皇帝,上辈子寿元就不长,主要是当着皇帝过分操劳,人一劳心就容易折寿。 这辈子活到五六十岁他身体又不好了,让卫成跟太医劝着提前退了下来,把皇位传给脑子清醒很多人也比上辈子成熟看着还挺靠谱的兴盛,一边调养身体,一边过起退休老干部生活。